穿书后我成了开国皇帝   作者:弥小仙人   简介:   一场飞机失事,安临琛被带到了一个新生的小世界。   顺便捡了个连狗都嫌的007职位——皇帝。   好在是个开国皇帝。   他的日常便是听一些大臣呼天抢地。   “陛下三思!”   “陛下,万万不可啊!”   “陛下此事不妥……!”   “臣附议!”   安临琛:“……”   史料记载,大锦太和元年,帝初登基,便大刀阔斧大肆改革,而后玻璃、水泥、新火器等新鲜事物喷井式爆发。新制度新事物随着这个新生的王朝一并繁荣。   太和二年,帝改革科举,开放女官制度,此为女子地位的拨高的起始点。而后各路人才涌现,群星璀璨,世界格局为之改变。   君强臣强,万国来邦。   暴力破局不走寻常路皇帝攻×白切黑话痨世界意识受   本文又名《皇帝每天都想离宫出走》、《我亲手养成了我老婆》   —阅读指南—   1.剧情为主,感情线偏后。前期主要发展路线为基建,开局一个皇帝(bushi   2.he,感情线慢热,会在受变成成年体后展开。   3.背景朝代架空,架空、架空。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4.总体上是男主一路暴力破局、莽过去的爽文,请摘掉脑袋观看。   5.受不是人,自带白切黑属性,觉得不符合口味的就快跑。   6.作者错别字受,平时的修改多是捉虫改语序不用回看,剧情上有大修会标明。   7.不喜点x,开心看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书 爽文 基建 轻松 读心术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临琛 ┃ 配角:云葵(小云) ┃ 其它:《新概念钓系美人【全息】》预收中   一句话简介:古早文成精后。   立意:强大与温柔从不矛盾。 第1章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   “臣附议!”   “陛下,此事关乎国本啊陛下!”   “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万乘之尊行不危履。望陛下三思!”   “陛下!臣觉得不妥……祖宗礼法上……自古有之……”   “陛下,礼不可废啊……”   安临琛在这一声声或高或低、如泣如诉的唱念做打中恢复了意识。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是怎么了,这具身体就似提线木偶般给出反应:“此事容后再议。先退下吧,朕也乏了。”   话音落下,边上便配合着传来一道声音:“退朝。”   这十分洪亮的两字没用,下面的反应更大了。   一声接着一声的陛下愈加刺耳。   嘈杂混乱的语句中夹杂着些呜咽的低泣声,使人更加听不懂。   乍一看,还以为直面了吵输后撒泼的大爷大妈。   像是没有人听到这句‘退朝’。   安临琛嗤笑出声。   这是哪门子的国君。   他死亡前的走马灯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这是荒诞喜剧吗?   失去意识之前,安临琛在一架飞机上。   准确来说,是在一架正急速坠落的飞机上。   他遇上了一场空难,乘坐的客机左侧引擎爆炸,直接失控。   机长急救无效,最后飞机倒扣着急速冲向地面。   安临琛的座位本就靠前,飞机一出事,强烈的失重、高速的撞击和剧烈的爆炸接踵而来。   他失去知觉,睁眼后就是这番场景。   明明昏迷前一秒,他的耳边还环绕着众人的高声尖叫和哭泣祈祷。   看来自己还有做编剧的天赋,这瞎想的场景还挺有冲击性。   思维漫无边际,安临琛开始默数自己会在第几秒失去意识。   *   ‘滴——’   嘈杂的画面突然静止定格,安临琛脑袋里传来一道清晰冷漠的机械音。   【触发任务场景,系统H12L6C已绑定宿主安临琛。】   【触发任务一:解决今日早朝局面,缓解君臣关系。成功奖励:坐稳皇位。失败惩罚:电击一次。】   【任务开始。】   提示音结束,画面立刻恢复,吵嚷声扑面而来。   安临琛没有动,也没有回应那道声音,转而将之前的默数数字清零,重新开始默数了起来。   机械音一板一眼:【宿主若不及时完成任务,将受到惩罚。】   安临琛没给反应。   默数不到十秒,机械音便又响了起来。   【监测到宿主无作为倾向,惩罚开始。】   瞬间,安临琛感受到了雷电直击的收缩感。   剧痛来袭,他开始能清晰感受到这具身体,比如他的脸部肌肉在不受控地抽搐。   安临琛眼神平古无波,他以前也受过不少类似‘训练’,也算是‘重温’童年。   这个系统释放的电流还算温和,更像是在尝试他的承受力。   被电击的时间很短,但是带来的影响却很长。   安临琛像是彻底链接上了这具身体,全身都沉浸在剧痛之中。   他尝试着抬了下手臂,只这点轻微的动作,疼痛感再度清晰加剧。   好在疼痛本身就像是种释放,一次一次的减轻,慢慢降到人体能接受的阈值。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   【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解决当前局面。】   安临琛还是没有动。   第二次的惩罚远比第一次来得更快更痛。   安临琛仍旧没动静,他连声音都懒得出。   甚至还有空观察当下身体状况:露出的部位并没有发现烧伤烧黑的痕迹。   这自称系统的东西倒是挺爱护这具身体?   第三次,安临琛的五脏六腑都在蹦着翻涌。   明明电击不会流血,他却在口中感受到了血腥味。   安临琛有些不想再玩了。   肺腑翻腾,安临琛的语气却漫不经心:“有本事,就直接把我搞死。”   多活一会儿他赚,但是干脆利落的死亡也舒坦。   时空具静。   随着安临琛嘲讽无畏的发言,和他沟通的声音终于换了一个。   机械音消失,另一道声音响起。   【哇!!呜呜呜呜……】   这道声音软糯稚嫩,带着浓浓的哭腔开始嚎啕,好一会才开始转弱。   好一会儿,才又有人声出现。   【你为什么不跟着系统完成任务,你们年轻人不应该很熟悉系统文学的嘛。】   【呜呜呜我好难啊……呜呜呜哇……嘤……】   安临琛并没有因为声音换成了孩童音色态度就有所改变。   一些特定时候,老人和小孩比青壮年更危险。   电击带来的生理反应很重,也让他在剧痛中明确自己的处境。   不出意外,他大概率又重生了。   ***   安临琛眼里透出嘲讽。   也许这世上真有什么神或者志高存在掌握着时间与空间吧。   但是这位神能不能别逮着一只羊薅啊。   多少相信穿越真实存在的中二病想赶一趟穿越潮流。分一分,好过他一人中奖两次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运气是好还是不好。   最开始的安临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有些中二的高二学生。   他父母恩爱家庭和睦,平日里忧愁最多的大概就是单词太难背、小测不及格。   一个平常的早上,他见义勇为跳河救了一个溺水的孩子,却最终自己没能爬上来。   这成了他第一次穿越的契机。   第二世他缩水成一个七岁孩子,睁眼就在一片楼宇废墟里。   这里也许是战壕,也许只是火拼留下来的残骸。在这里他被一家“军事资源顾问公司”捡走。说是“公司”,其实就是个大型雇佣兵组织。   组织提供私人安保、机械顾问、军火贩卖,动荡地区也直接参与作战,在这个乱世中也是股不大不小的势力。   他拿着枪,将第一世的软弱善良一点一点打磨掉。   组织从不做慈善,他会被捡回来,是因为组织有捡孤儿的传统和习惯。这大概算是公司作为灰色组织最堂堂正正的一点了:不做人口拐卖生意。不过生在乱世,丢孩子太正常了,甚至不少活不下去的孩子主动找上门。   从最开始安临琛就知道自己是被扔掉的。不过这些并不重要,他在硝烟与战火里长起来了。   进入组织时,安临琛最弱,自然‘最受喜爱’。   罚站罚跪罚饭都是最普通的,他被吊着踩过冰、押着淬过火、嘴里塞过子弹身上绑过炸药。为了提高抗药性、注射过提高神经敏感的药物。小黑屋电击、催眠反催眠、都是日常。常人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被试过些。   他被逼着迅速成长,身手和心脏都被磨得够狠够冷,用了几年脱离了组织最底层。   在这里,优秀并不能活下去,拼到极限才有活下去的可能,用前辈的话说:“死在自己人手里是一种恩赐”。   后来,冰冷冷的机械比人更能给他温暖。   他是真的佩服一些狼崽子。他内里成年,前一世得到的爱意足够包裹支撑住他,活着才能回家这个念头撑着他一路走下去。   那些孩子居然也没死没疯。   大概就是乱世中的人命比草贱。   安临琛二十三岁那年,组织已经成功彻底转型成“安保公司”。他接了一个高薪又普通的工作:贴身保护一个年轻的富二代大小姐,因此在飞机上遇到空难。   *   安临琛在回味自己短暂的两世为人,对面的声音却支撑不住了。   他自顾自地讲了好一会,安临琛却毫无反应。   这怎么行?   【喂?喂喂喂?喂?你还在吗?听得到吗?喂喂喂……】   声音停下了无意义地哭嚎撒泼,开始尝试交流。   第二声和第四声交替的喂,像是打电话的开场白。   安临琛在这一串喂中眼球动了起来。   他清楚的记得,最初的机械音是从他的脑海中传出的。   现在的声音却是从他对面传来。   不是从那被定格的默剧中,而是离他不远的眼前。   最开始他以为这是临死前的走马灯,并不在意;后来大部分心神都放在了应对电击上面,懒得注意;现今他才分出点心神给整个场景——   自己高坐在一个广场前端,座椅高耸,能将整个广场收入眼底。   远处的红墙色泽厚重饱满,整个地方富丽堂皇又肃穆威严。   结合最开始他听到的‘陛下’,以及座下那些定格着的官袍们,他现在的身份呼之欲出。   不过这些安临琛并不在意,他面前这个声音显然更‘高级’。   说不得马上就要因为他的不听话给他换成乞丐了。   见安临琛的眼神准确望了过来,对面的喂瞬间停顿,接着就开始委屈呜咽。   【呜呜呜,你为什么不听我话。】   【只要你老老实实按照剧情走完,我立马送你离开。】   【不仅送你走,还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安临琛:“……”   你的感恩很值钱?   他没说话,眼里的鄙视却透了出来。   对面的声音像是被噎住,哼唧半天怏怏出声。   【我也知道该给些好东西,但是我现在很穷。】   【也许你完成任务后我也能给出很厉害的东西。】   【捏个系统都花了我好大好大的力气……还不管用。呜呜呜……】   【跟你讲,商城物品都超级厉害的!】   他有偷偷在系统里构建一个商城,然后塞进去好多看着很厉害但是超贵的东西,结果这人连鸟都不鸟所谓的系统,自然没看到。   安临琛直觉对方说的是真话。   既然能沟通……   他瞬间转变思路,直接问:“捏个系统?”   声音一顿,糟糕他怎么说出来了。   安临琛听到了一句不情不愿的解释。   【就是刚开始在你脑袋里讲话的那个东西啦。】   【我是学着那些系统文里的啦。】   【你们年轻人不是都很爱看一些绑定系统后称王称霸的金手指文嘛。】   【我这,上来直接就是皇帝,不用你去努力!】   【你怎么不按照剧情走,接下任务大杀四方呢?】   这样他哪里需要浪费能量掏出电击大法,还是连着三回!   安临琛听出一丝嫌弃,没说话。   这边,想到电击也有些心虚。   他第一次设置这种东西,只觉得电击够直接够威风,哪里想撞上个奇葩!   声音拐了回来。   【你觉得怎么样,我们互惠互利。】   【你帮我完成任务,我强大后可以给你好多好多好东西!】   安临琛并没有被带偏:“系统呢?”   【收回来啦】   【我的能量每一丝都很宝贵的。】   【你既然不要这个金手指,我肯定要收回来啊。】   他理直气壮,还带着丝委屈。   安临琛微松了口气。   能直接安放进脑袋里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让人很不安。   见他有了回应,对面更是谈兴上头。   【是不是不喜欢系统,我还可以量身定制你喜欢的。】   【你们年轻人的脑袋很灵活的,只要你说得出来,我尽量满足你。】   一口一个‘你们年轻人’,这种致力于将自己辈分抬高的行为,配合着这萌软的包子音以及行为来看,有点逗和虚张声势。   安临琛没有继续接话。   这位话里话外都透着‘我率真烂漫’、‘我很好说话’的气息。   但实际好处、所在地方、前因后果,半点没有透出来。   嘴里说着称王称霸、任务系统,却连个具体因果都懒得编。   饼画的比月亮还圆还远。   “不干。”   安临琛也懒得扯,对方明显有求于他,却不肯放下姿态,半句真话都没有。   他大不了就是一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且不说,约莫他还有些价值,不然这位何必现身?   对面急了。   【我知道你是异世之人,你不想回家吗? 】   【只要事成,我保证送你回家。】 第2章   安临琛毫无反应。   只要事成,话说的简单。   但怎么样算事成,还不是对方说了算。   只要对面不松口,他一辈子事都不会成。   何况这要解决的事也不见得会多简单。   他死都死了,还揽什么麻烦。   安临琛随意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摊在龙椅上。   他不回应,场面安静下来。   一阵风起,像是有人被急到来回踱步。   安临琛脑补着对方团团转的样子,有些愉悦到了。   过了许久,风停了下来。   安临琛面前显现出一个半人高的奶团子:浅发浅眸,脸蛋有点婴儿肥,三头身白白嫩嫩,看着可爱可怜。透明的一团,好似下一秒就要消散。   过于精致,以至于一眼假。   安临琛打量的目光落下,透明小人一幅委屈巴巴的模样,脸上小泪珠要掉不掉、惹人心颤。   安临琛不为所动:“你是什么?”   小东西明显不是人,但应该也不是鬼魂精怪什么的。哪怕委屈成球,他也从这三头身上感受到了天生威仪。   “我是这个世界的世界意识。”   对方抽抽搭搭,到底还是把话回答全了。   安临琛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接着又升起一股‘来头好大’的后知后觉。   他不怀疑真假,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这小东西就该牛x轰轰的。   世界意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电击你的。你是不是生气了。”   其实他手段很少,能调动的能量也只有那么一点。   安临琛倒没那么生气,这点电击对他小儿科,最开始的电击确实算温和。   他只是讨厌未知,讨厌当提线木偶被强压着做事罢了。   拼命往上爬,除了回家,何尝不是为了自由。   安临琛换了个姿势,正式了些:“你是想要我做一些事对吧?如果坦诚且价格合适,也不是不可以接。”   “我以前是个雇佣兵。”   对面脸上明显露出喜色,刚要开口,就被打断了。   “我说,如果坦诚、以及价格合适。你的那些保证先收回去。”   安临琛的语调懒洋洋的,说完就又瘫着了,电击带来的后遗症只剩下些酥麻,想来很快就能恢复。   他摆好姿势,等对面态度,看是答应还是翻脸。   等的时间并不长,对方很快开口。   “我是一个新生的世界意识。”   安临琛将视线转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他知道了继续往下说。   “我是依托《那些年的风花雪月》生成的小世界。这是一个由书衍化生成的世界。用人类的话说,我就是本书成精,你可以当现在的我是个书精……啊不书灵,额也不算,是界灵。”   安临琛:“……”   他听过很多妖物成精的故事,也听过建国后不许成精的调侃。   但现实中遇到的却比想象的更离谱。   一本古早玛丽苏狗血文成精了!   这个书名他很熟悉,上飞机时还躺在他的背包里。   文名很清新,本质上却是本非常狗血的玛丽苏文。   他贴身保护的那位富二代大小姐是个不折不扣的狗血爱好者;喜欢看各种天雷滚滚、狗血淋漓的爱恨纠缠。   他的声音还算不错,这位大小姐就要求他录一段有声书让她打磨时光。   雇主的小要求,还给钱超大方,他当然痛快答应了。当晚他就大致翻完了这本名字忧郁内里劲爆的狗血文,印象还算清晰。   这本书的女主是个娇软天真的万人迷穿越女,自带金手指,男人各个都爱她。包括但不限于年轻权臣、俊秀神医、潇洒王爷、英俊帝王、邪魅草原霸主……各种误解矛盾再化解、你爱我我不爱你、你爱我我也爱你但是囿于形式不得不分开等等。   围绕主要剧情发展,最后两男争一女,两位男主动不动就为了拐女主回去发动战争。最后女主过了上中原皇宫过几年,草原大帐过几年的生活。   有时候为了突出女主的善良天真,她会‘被迫’跟着邪魅狂狷的草原王跑路,然后在草原王痛不欲生的眼神中,嚷嚷她真爱的还是中原皇帝,被草原王就地正法。   简单来说,心是中原皇帝的,身子则多数是草原王的。   最后更是给两个男人都生了孩子,其他男人还依旧守身如玉巴巴望着……   得到了女主身子的一个是中原皇帝,一个是草原新王。两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在没有刑不刑的时空里,为了女主打仗打得酣畅淋漓、你死我活。   至于背景板的剩余民众;常年交战下,边境人民十不存一,千里无鸡鸣;中原同样饿殍遍地、流民四起。   整个中原王朝动荡不安。   但若是往前推,中原环境没那么差的,这个朝廷结束了前朝战乱,打得周边国家不敢冒头,先帝即是开国太.祖。   先帝结束了乱世后登基,战无可战、英明神武了十几年后逝世,留下了运转流畅的朝堂和超大的统治版图给文中的中原皇帝男主。   偏男主是个恋爱脑,不爱江山爱美人。   想到文里女主因为笼中小雀儿不自由,哭求皇帝放了它,然后皇帝不肯、两人就开始她逃他追的、毒透了的剧情……   他果然是已经死掉了吧。   *   安临琛眼神死,直勾勾地定在眼前的团子身上:“我凭什么相信你说得是真的?”   团子一颤,带着些许怂意,‘啪’一声变成了一本流光溢彩的书,飘到了安临琛身前。   书本出现的瞬间,安临琛身周的幻象褪去。   他站在一片虚空中,周围黑黢黢的,只有眼前的书是唯一光源。   “这下你信了吧。实在不行,你……你翻开我试试。”   安临琛垂下眼睫,看了眼自己半透明的躯体,心下微松,至少不再困于那具奇怪的身体里。   不过他没有做任何多余动作,自然地上前对着书翻了起来。   书上内容确实是他看过的原文。字体却十分浅淡,似要消失,只剩几个名字深且亮。   略略翻完,安临琛直视书本:“为什么选我?”   他语气平淡,仿佛问今天天气如何。这暗沉的地方,更看不清他的神色。   书本顿了一下,老实交代道:“你的灵魂太凝实太亮了,和周围格格不入。”   “我感觉你应该来自更厉害的世界,所以在你灵魂脱离躯壳的瞬间试着拽了拽你,没想要一拽就成功了。”   “你果然不是原住民呢。”   他不惜花费能量把原文复刻广撒网去不同的小世界,就是想捡漏个能掌控的人。安临琛出事的瞬间他就感应到了,立刻赶了过去将人捞到手。   “我想要你来改变这个世界,让我能好好长大。”   讲到这句,他声音里透着哽咽。   安临琛再度沉默。   他仍旧半信半疑,但如果这小东西不把他拽到这个世界来,他是会彻底消散,还是会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他直接问了出来,这关系着他还是准备合作还是想搞死对方。   对方的回答也爽快:“你回不去的,单体灵魂相对弱小,根本穿不过世界壁垒,刚靠近就会被周遭是时空风暴绞碎成碎片了。哪怕你在单体灵魂里算强大了,但荧光之火无法于皓月相提并论。”   安临琛敏锐的抓住关键词:“世界壁垒?”   想起之前这位说的‘保证送自己回去’,他的心跳不由快了两分。   界灵:“就是每个小世界用来自我保护的东西。你看成一种法则或者一层膜都行。越是繁盛的世界壁垒越强,比如本源世界,你就来自那里。说起来我们也算老乡呢陛下~”   其实也是把安临琛薅过来他才发现的,他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同源。他的出生地和安临琛一样,安临琛身上带着和他相似的气息,所以他拽安临琛才会那么容易。   这个出生就足够他对安临琛心生亲近了。   他抓住了机会,薅到了本源世界的羊毛!骄傲挺胸!   安临琛心头重重跳了一下:“我们是老乡?”   界灵洋洋得意道:“我们同源呀。我就是本源世界的人写出的一本小说。所以发现没,本源世界是真滴强吧,连我这种无聊无三观的小说都能生灵~”   他略略谦虚了下,他还是有一定的读者基础的,毕竟也是本出版读物嘛。   不等安临琛问,他继续叭叭:“你以为世界壁垒那么容易穿过的。通常世界壁垒的周边都是时空风暴,不达到一定强度的灵魂,稍稍靠近就会被绞碎。”   “不过不管哪个世界的意识,对本世界的生灵都极为宽容的。你灵魂通透明亮,怎么看都是被世界本源喜爱的。”   “所以你应该是灵魂离体的瞬间被之前那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强抢过去的才对,时至今日那家伙快完了,壁垒太薄留不住你。所以便宜我了哎嘿嘿~”   他多少说对了点。   说来安临琛也是个大气运之人。基本上生灵死亡,多是混沌迷蒙中就直接被世界意识安排好了下一世。他这种死后意识还保持清醒,然后被另一个小世界‘抢去’的遭遇,非常奇遇了。   安临琛听明白了,他的灵魂强度不足以支撑他穿过世界壁垒,所以他回不去。   反过来,若他足够强大,他就能回去。   安临琛神色平静,似在沉思,却也没忽略眼前金闪闪的书:“你还知道什么,随便说说吧。”   界灵像是很开心的样子,唰的一下变成了初见的透明小团子,围绕着安临琛飞转个不停。   他确实开心,这个人终于愿意谈了。   哎呀终于被他说动啦! 第3章   得了允许,界灵开始从头讲起。   首先,《那些年》本身是本穿越类小说,原剧情就是围绕一个异世界灵魂展开。   想要世界转动起来,自是需要一个天选之人。   若是等自然发生,不说界灵消散前能不能等到,便是真等到了,大概率也会是个和原文中描述类似的恋爱脑。   这才是他不惜花费大量能量也要主动出手的原因。   其次,他很幸运。   安临琛第二世所在的世界正走向毁灭,壁垒千疮百孔;能量逸散疯狂混乱,绝不是他这种新生的小家伙能偷渡的。   安临琛包里却刚好有一本《那些年》。   有了这本书作为通道,他快准狠的将灵魂偷了出来,免得被那个世界吸收掉。   想到这里,界灵不经摇头晃脑,小幅度摆了摆。   自己真是厉害呀!   这个人类是自己的宝贝蛋!   唯一的那种!   不过这种事情就没必要和眼前这个精明人类说了。   界灵一边开心地夸自己,一边语速飞快地输出其他知识点。   他生而知之。   生出意识至今,在自己的世界里没遇到能沟通的生灵,外面的世界更不敢生出触角。   漫长的时间里,除却自己没有别人。   如今逮着个人,他可不得说个开心。   安临琛并不打断他,对方说得越多,他也容易收集信息。   随着界灵不停歇的叭叭,安临琛的心随之沉下来。   简单来说,越强大的本源世界越容易衍生小世界。   一个本源世界加上它所有的衍生小世界算做‘完整大世界’,这样的‘大世界’才可以算作一方宇宙。若是强大到能突破自己小世界的壁垒,那就可以踏破虚空;若是能够突破此方宇宙的壁垒,那就是真正的跳出此方宇宙、各界遨游。   各个地方中,‘三千世界’的故事流传至广,未尝不是一些至强者留下过传说。   安临琛还算幸运,并没有脱离自己的大世界。   介绍到这里,界灵有些意犹未尽,“这样,我给你同步一下我的视角吧。”   不待安临琛出声,他的眼前便瞬间炸了开来。   转瞬间,安临琛似乎是遥遥站在了某处的顶端,在‘俯瞰’着这个他们出生的‘完整大世界’。   他本能的知道,最里层散发着柔和莹白的光辉的巨形光点是本源世界,四周环卫着它的衍生世界。   衍生世界形成的光点向外无限延伸;乍然望去,宛如一片星海,流动间肆意自由。   而那些或大或小的衍生世界们,更似是泡在星海里流光溢彩的光球,恍若流萤;也像七彩泡泡般层层叠叠,毫无脆弱感。   整个视野充满生机,更透着莫测的威势。   璀璨神秘、交相辉映。   界灵出现在他的旁边,摇头晃脑:“嘿嘿,我们这方世界漂亮吧~~~”   “可惜本源世界是科技侧为重,所以能活下来的衍生世界大多也是科技侧的。”   “不过人类的脑洞无穷尽,一些魔法世界啦、修仙世界啦、甚至西幻世界也都是有的哦。毕竟那些也是大热门。”   “越完善的衍生世界越贴近本源世界,算是另类的保护和屏障,比如一些成型很久、规则意识都完善的高危高魔武世界。”   安临琛:“那些彩色泡泡都是衍生世界?”   边上飘着的团子飞快点头。   安临琛开始好奇:“这是你的视角,那如果是我的视角,看到的是什么样的?”   界灵:“哎?你只是普通人类,虽然灵魂强度稍微强那么一丢丢吧,那也只是蚂蚁中一只比较强壮的蚂蚁罢了。”   “当然看不到这样的景色啦~”   安临琛:“……”   界灵语气越发得意:“我可是很高级的生命体~那些光球颜色,其实就是生命能量的显现方式啦~一个世界生命力越强,壁垒越厚,自然也越亮啦~”   安临琛:“哦?那你在哪?”   界灵猛然顿住:“……”   他在哪?一片汪洋里,哪里还能看到萤火虫的光。   界灵忽略安临琛互相伤害的行为,开始解释起来。   “我这种初生的世界和本源世界相比微不足道。”   “若本源世界是一个人的心脏,那么我就是这个人一处刚开始生长的新皮肤,软嫩着呢。熬得过就慢慢长成一块完整厚实的皮肤甚至发展成盔甲。”   “若是熬不过,就成为一块小皮屑,来点风就被吹掉了,对本源世界毫无影响。”   这些话透着认真、天然纯稚以及残忍。   听完解释,安临琛再次将目光聚焦到对面三头身的团子身上。   他仍旧十分透明,一副要散不散的样子。   “这是你真实的样子吗?”   界灵诧异:“哎,不是啊。这是我幻化的。本源世界人族兴旺,人类形态受这方宇宙偏爱。”   “而且你也是人嘛,我就幻化成个人样了。原本想博取你同情的,可惜你这家伙好像没有心哎~”   “不过等以后我能量够了,真正化形,肯定也是个美人~”   安临琛:“……那你真正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界灵疑惑:“你不是刚看过我的本体吗?就是一本书的样子啊。”   “对了我还可以这样~这个形态最省能量。”   他声音欢快,没等安临琛回答,就瞬间散成了一团雾气的形状,接着又稍微凝实了一点,像是一团小云朵,要散不散。   安临琛:“那你叫什么名字?”   界灵:“哎,你记性那么不好的吗?”说着雾气涌动起来:“再次自我介绍。我,姓名:《那些年的风花雪月》,种族:世界意识初生体,目前还没破壳,等待出生中~”   安临琛:“……”   大概是安临琛的目光太过一言难尽,眼前的小云朵别扭的抖了两下:“我确实就叫这个名字啊,我不能忘本啊。”   顿了顿,他又语重心长的接了一句:“陛下啊,你可也不能忘本啊。”   “苟富贵、勿相忘啊。”   安临琛:“……”   安临琛开始严重怀疑小说内容本身也会对世界意识的性格产生一定影响。   他一锤定音:“我叫安临琛,别叫陛下。还有,你暂时就叫小云。等以后自己有想要的名字了,再改。”   对方能幻化成一个孩子形象,另一个形态又像云。那就叫小云了,简单好记。   小云:“其实你是取名废吧?”   “小云、阿云都没问题,但你就是我的陛下啊,干嘛不承认呢?”   说着他唱了起来:“陛下~陛下~陛下~~”   安临琛:“……”   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从哪里学来的。   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   安临琛迅速出手,直接向着飘着的小团子伸了过去。真碰到的那一瞬间他是有些惊奇的,他以为自己是碰不到的。   手中轻柔的质感像是棉花,也像云雾,能够自己合散聚拢。   哪怕摸着不是实心的,安临琛也依旧没放手继续捏扁搓圆。小云在他的反复蹂.躏.中不断散开聚合再散开。   好一会,他才放了开来。   小云悲愤:“我都答应了我叫小云了,你干嘛,叫陛下不好听吗!难不成叫大王!开局一个皇冠哎,不比你开局一个野猪或者开局一把刀来得强吗?”   他又不是土匪文!   安临琛:“……”   ‘你从未玩过的船新版本!’、‘开局一把刀,刀刀999……’   一些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他。   安临琛没被他的插科打诨带歪:“任务我接可以,看你诚意,明码标价。”   小云立刻飞离他一丈远:“我都让你当陛下了,还不够有诚意吗!”   安临琛:“呵。”   他对原文内容还算新鲜,清楚的记得原文女主有个‘读心’的金手指,以及古早文流行的随身空间灵泉,这些金手指让她所向披靡,是个男人都想救一下。   别的不说,这小家伙刚见面就给他捏了个系统,他不信对方没别的了。   按照原本小说的背景脉络,这个世界最少也是个低魔武世界起步;毕竟不管是读心,还是随身空间都是偏向玄幻的手段。   小云之前给他科普各种高魔武世界时候的向往渴望和信心,就差把‘我也想’几个字刻在额头上了,能没点手段?   四目相对,小云率先败下阵来。   他有预感,这种‘败下阵来’的事儿,以后一定经常发生。   “好吧好吧,读心这个技能可以给你,本来就是原文中给主角的配置。不过随身空间那个就没办法了,那是人家从原世界带来的。”原女主大概也是从一个衍生世界穿越过来的。   被这么一提醒,小云突然想起来,自己拽来的是一个本源世界的住民哎。   就凭这一点,他就不吃亏!   他瞬间安慰好了自己。   任何世界对于本土的灵魂都是宽容的,安临琛出生本源世界,他身上就自带本源世界的坐标,只要他有能力安稳度过时空风暴、突破世界壁垒。那本源世界的坐标在他眼里就跟月亮在群星里一样明亮。   这样的话,自己也能很快的和本源世界贴贴呢~   小云正想入非非,对面的安临琛一声冷哼把他拉回现实。   安临琛:“这个倒是不急,既然决定雇佣我了。那签个合同吧。想白嫖的甲方可不是好甲方。”   这小家伙也不知道是真机灵还是真憨憨,一谈正事,就给他装傻。   即使接触时间很短,他也能大略体会到对方的一点性格:一些大事上意外的坦诚,但是只要涉及到‘能量’方面,这家伙就葛朗台附体,瞬间抠搜起来,不仅装傻还会狡猾巧妙的转移话题。   如今只是开始。   互相试探到现在,小云一直这副虚弱苍白的样子,很难说他不是想用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博得个同情。   但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良好的合作至少要基于坦诚和原始资本。   小云左顾右盼:“什么方案?”   安临琛语调拖长:“虽然你一副可怜兮兮、我要没了的样子。但作为一界之灵,你本身也可以说是天道这类吧?很厉害呢。”   小云:“哎呀,夸张了啦~”他的语气只微微上扬了些许,但是整个云朵身体却膨胀了一倍多。一副‘你说得没错’的得意小模样。   安临琛微笑:“你既然知道‘系统文’这词,想来也是知道‘劳工合同’‘平等契约’这类东西的吧?”   “明码标价吧。我们年轻人不喜欢被白嫖。”   安临琛特地将‘我们年轻人’几个字咬的又重又慢。   小云:“……小气鬼!”   安临琛不为所动,只盯着对方。   两人无声地对垒起来,之前的平和、相谈甚欢像是假象。   界灵瞬间消失,漆黑的空间开始滚动起来;安临琛身周的黑暗愈发浓厚,无边的虚空厚重起来,愈发深沉地压到他身上。   没有任何参照,时间开始失去意义。   他开始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它逐步放大直到无限清晰到快冲出身体;慢慢地,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流淌带来是细小摩擦声响。   时空都消失,世界向混沌归拢。   这比世上任何小黑屋都可怕,安临琛的心脏却平稳的跳着。   他甚至懒得默数,这是一场他必赢的战争。 第4章   此刻,虚无空间里。   安临琛在小云愤愤不平的目光下悠悠然地起草了一份‘聘请合同’。   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懑之情,小云直接在自己的云朵身子上冒出来两个黑色豆豆眼,瞪出了颜表情。   (▼——▼)   安临琛郎心似铁只当没看见。   所谓‘聘请合同’,其实内容其实很简单,主要材料显得不同寻常。   这像纸一样的东西,是小云直接从身上‘剥’下来的。   上面显现着短短几句话。   【界灵雇佣安临琛推动发展本界直至形成完整世界。】   【成功后送安临琛回归本源世界。】   【在两者意见相悖时,听从安临琛意见。】   原本是没有加上后面那条的,但是想想原本的剧情,再想想对方短短时间内对方抽了不少风的不靠谱模样,安临琛默默把这句加了上去。   小云哼哼了两声,道:“好了,确定不再加了?”   合同上的内容是安临琛想的,小云则根据他的意思,一个字一个字的幻化填上。   安临琛点头。   瞬间,他的身上同样被剥离下一片小碎块,幻化成他的名字向着‘纸张’飘了过去;小云则从身上抽出根金线,幻化成‘云’字,同样飘了过去。   两个名字落一同在纸上的瞬间,宛若活过来了般互相贴近纠缠,直至密不可分;最后化为一个神秘的符号。   神秘古朴,庄重威严。   符号形成后,纸张瞬间亮了起来,化作两份光点投入双方体内。   接着,一个同样的金色螺旋纹路出现在安临琛的左边锁骨中央,小云则是出现在了额头中间;一同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异像飞快地出现又飞快地消失,好一会儿,安临琛才眼神复杂地瞪了一眼对面的小云朵。   难怪话痨如他,对纸张上写了什么一声不吭。   上面写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根金线,那是一种规则所化的契约,只要双方都答应,便能将两人彻底绑定。   从此他们气运相连,命理与共。   某种程度上,只要这个世界成长起来了,他也一步成神、成为世界意识同等阶层的生命体。同理,小云若最终没有活下来,他也没什么好下场。   契约已经入体,安临琛即使从中明白了规则,也只能被动接受。   像是礼貌通知完毕,契约开始正式生效,安临琛的灵魂在契约作用下瞬间破裂,像是被撕碎,接着又重组。   主导一界兴衰、承担一界生灵命运的压力,岂是那么好担负的。   说重达万钧都是轻的。   幸好这个世界还没开始运转,没有生出真正意义上的万千生灵。   不然此刻安临琛的灵魂就已经被撑爆了。   即使如此,他的灵魂仍旧重复着撕裂聚拢的锤炼,每当快要爆开,锁骨上金色的纹路就会亮起,硬压回去。   巨大的冲击让安临琛整个人都懵了过去,呆呆木木,明明能清醒的感受到痛楚,却没有什么想法,像是痛到极致的自我保护。   不知过了多久,安临琛的意识终于归位。   清醒的瞬间,安临琛痛得打颤。   “小!云!你!故!意!的!吧!”   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没收到回话,安临琛这才放眼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黑暗,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没找到人,他又将目光转回了自己身上。   虽然已经清醒了过来,但是那种剧痛仍旧在继续,清醒地感受自己有多痛并不是什么好的感受。   无能狂怒了会儿,安临琛彻底冷静下来,开始梳理脑袋里多出来的东西;他有些‘给爷整不会了’的气急败坏感,更多的却是复杂难言。   他自认有那么点看人本事,却没想到,事态会急剧扭转。   他敢肯定,这份骤然发起的契约里,对方绝对没想过若是自己被撑爆了活不下来该怎么办。   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开始了,很难确定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   安临琛理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若是说开心吧,这份绑定,强买强卖不说,现在他还顶着灵魂拉扯的撕裂疼痛呢;之前一句话没提绑定的事儿,硬是挺着一张单纯无辜的脸,忽悠自己把字给签了。   还是在自己先提出的‘合同’上。   但若是不开心,不说小云已经直接把命交到他手上了,其二他的灵魂层次因此得以提升。   再怎么说众生平等,能突破生命层级的奇遇哪有那么容易遇到和得到。   他得了如此大造化再去骂别人,底气都有些不足;明明是给了条通天路,不知多少人求成神求长生。   最后,这是阳谋,毕竟他想回家。   安临琛咬牙半天,却也真正放松下来。   说到底,大家都不过只是想活下来罢了。   *   小云并不知道他这一系列的复杂心思,他躲在暗处,悄悄观察着安临琛。   安临琛刚醒的时候,他松了口气想凑上去,但对方的表情实在太恐怖,他靠着直觉住了脚。   这个奇怪的人类果然不太高兴。   小云暗自叹了口气。   哪怕提前知道这人会不高兴,他仍旧会这么做。   他很清楚,自己无法插手自身剧情和发展,靠自己活下来的概率等同于零。   安临琛是他废了大力气抓住的一条生路,自然要死死绑定下来。这样,哪怕最后真的失败了,自己还能靠着绑定的‘外来灵魂’逃到别的小世界去,做个小秘境小时间碎片啥的,也好过消失。   求生是本能,能活下来才会有以后。   他对情绪感知敏锐,自己威逼利诱、撒娇卖痴那么久,这个男人不仅一点不为所动,甚至愈加紧绷无畏。   他认了,想用上这个保底手段,又觉得安临琛可能不会接受绑定,才会先斩后奏,先绑了再说。   他果然聪明,半点都没预料错。   唉,怎么就不出点错呢。   看着安临琛,小云愈发紧张,无意识地从自己身上揪了个小团子揉捏起来,像是提前熟悉下,万一一会又被揍。   不过好在,对方尖锐紧绷的情绪翻腾了半天,最终还是缓和了下来;他从对面传来的情绪中感受到了放松和一点刚升起的、带着点咬牙意味的亲近。   小云幽幽叹气。   终于真正放下防备了。   绑定以后,除了点情绪状态,他更窥探不到对方想法了。   若是能看穿对方的心思就好了。   小云遗憾。   磨蹭半天,总算到能出去的时候;小云跳了出来,不等对方发话,立刻道:“这是最后一步啦~”   随着突然出现的声音,一条柔和的绿色光带袭来,包裹住安临琛身周;这一瞬间安临琛仿若被泡进了温泉,周遭温暖舒适。   安临琛无师自通;念头稍动,这些绿色光练便被他吸收入身体,如臂指使。   灵魂上撕扯的疼痛感一并消失,仿佛一瞬间灵魂便被拼好;半透明的躯体跟着凝实明亮的几分,锁骨上金色的纹路亮了亮,彻底稳定下来。   他能明确感受到,这股温暖的溪流来自小云。   还没等他发问,小云又抢先一步。   “静心,跟随我。”   顷刻间,光练袭来;安临琛仿佛散成了一缕风,又像是化作了山川河流。   这个世界内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犹如有了一双无处不在的眼,泥土里的种子、海岸边的岩石……世间万物在他眼中枝节末梢、纤毫毕现。   渐渐的他能感知到它们的一呼一吸,跟着它们度过四季枯荣。   他是万物,万物是他。   恍惚间明白了何为‘世界意识’。   安临琛查探到了不少的地方,可惜这个世界更多的地方还被迷雾笼罩着。   回过神来,安临琛出现在了一个温暖的地方;温柔干净、浩浩荡荡又静谧无声。   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哎呀陛下下,你逛到我老家来啦~人家害羞羞~”   安临琛:……   叠词词、恶心心。   奇妙的体感被打断,他顺势回撤意识,道:“我为什么没有在世界里感受到人?”   小云倒没有继续荼毒他,转瞬声音恢复正常:“这不是之前没拐到某人嘛,我还没正式开启世界演化呀。”   之前安临琛看到的那个场景,是他捏的,就是个幻境,为的就是逼某人就范,接受系统、听他控制来着。   若是安临琛接受了,后来这些事都不会出现。   安临琛:“……”   感情还是他的错了?   安临琛阴恻恻地看了过来,小云才发现自己把内心想法说了出来。   小云心虚一瞬:“咳咳,不说这个。”   静谧中继续传来小云的声音。   “开弓没有回头箭!”   “世界衍化一旦开始,要么成功要么毁灭,无法停下的。我可是很谨慎的!”   “比如你上个世界,打个不停还越打越狠,把自己整得快嗝屁了,都没法说停下从头再来。不过感谢他快要嗝屁,不然我哪有机会捡漏到你~”   “其实最开始我弄了个系统,就是想假借系统的名义试图间接控制世界走向,显然宇宙意志不给我钻这个漏洞。”   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若他真的强行控制世界发展轨迹,那估计他现在被已经被毁了个干净。   安临琛像是一种天衍四九后剩下的那一抹生机。   安临琛并没有被他带歪,直击主题,问道:“那做到什么程度你才算真的活下来?”   小云小声:“说白了就两点。”   “一个是要安全地度过书里最后的时间点,彻底脱离原文桎梏;第二是有足够的能量支撑我形成实体。”   “只要我凝成实体,这个世界也会由虚转实正式诞生。”   “自我循环,生息不休。”   “不过,最难的地方我们已经解决啦——就是我有了你呀。”   安临琛眼神未动,他可不认为对方在讲情话。   事实也确实如此,小云正在摇头晃脑的解释他有多重要。   “其实最开始就是最难的地方啦。我要是没遇到你,或者说遇到你的时候犹豫了,没抢来你,那我后续要么老老实实的等一个穿越女主来发展;要么还没等到就消散了。”   “这类会被空投到新生小世界的灵魂,多数都是合乎人设的男女主。这样的话,很大可能我就是按照原书剧情过一遍,各个恋爱脑,到处打生打死,人口急剧减少,直到结尾也攒不到足够的能量……”   “捏个系统的主意,可是我想了很久才想到的……就怕自己活不到结尾……”   小云讲着讲着开始恍惚。   “我是本书……但一本书内容再多,放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也只是冰山一角。”   “想要自成一界,那脱离了书上描写的地方,也需要能正常运转……”   “除了本源世界以外,所有小世界都是自己努力演化……成功的多,失败的更多……”   “……现在的我就是灵魂状态。世界开始运转后,我会随着时间慢慢凝实。过完原文最后的时间,我就能由虚转实。”   “不过可能要经历雷劫吧。”   “人家出生迎接的都是鲜花和掌声,我出生就要被雷劈,难呐~”   “不过只要成功,我就有身体啦~”   灵魂有了躯壳,才有机会长大。   似乎是在给自己打气,小云转向他:“对了对了,你现在是魂体,还是有实体最好,你应该能感受到那些能量对你的作用吧?咱们一起努力成长~”   安临琛微微颔首表示明白,并示意对方继续讲。   消音明显有很多话想要讲,他并不打算打断。   小云动了动,又往安临琛身边飘了飘,道:“你之前看到的那些雾,其实就是还未生成的地方。”   “若是生命力旺盛够发展起来,雾气自然就会散了;它们会自行演化成原文中偶然提过两笔、没正面出现却实在存在的东西。比如其他国家、新的山川湖海、甚至是完整的魔武大陆!小说本身可是有玄幻内容作为基础的!”   “嘿嘿,也能派人前去探索。毕竟有人活动以后,一个地方就活啦~”   说到这里,直到对方眼巴巴的看过来。   安临琛挑眉:“出现什么你无法控制?”   小云疯狂点头。   安临琛:“这是书中文字变浅的原因?”   小云:“那倒不是,原书就是个壳,我生出灵智的瞬间里面的内容就不作数了,所以才变浅,我破壳原书会变成一片空白。”   “这是很多衍生世界诞生的方式。”   也是机缘,并不是每本书都有自成一界的机会。   说到这里,小云语气欢快,蹭到安临琛边上环绕飞舞:“我这不在努力成长争取破壳嘛~陛下你知道奶爸这个职业吧,奶爸香香~陛下孵我~”   “等孵出来,我就不算是书本成精了。最少也能说是块大陆成精。哇塞,跟脚立刻上升一大截!”   安临琛:“……”   他彻底理清了世界意识和书本体的关系:大概是此方宇宙中某种未知力量加持,让小说生出自我意识,诞生了这个团子;而小说原文是死物,像是种子破壳前保护的那层种皮。   安临琛盯着面前撒欢的透明团子沉默了会儿。   总有一天,他会把团子从云雾馅儿的改成实体馅儿。 第5章   小云被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陛下。您是不是能开始上班了?我保证绝不多嘴!对了对了,这个读心技能现在就给您~”   这么狗腿?   “等等。”   安临琛稍稍挑了挑眉。   安临琛:“直接开始,没有前情提要?那我按照原文走剧情?”   小云大惊,豆豆眼跟着颤。他刚才那一长串白说了吗?   “不不不,陛下万万使不得啊~陛下。”   安临琛:“为什么?原书剧情也不错的。”   小云心想你tm逗我,脸上幻化出了个泪眼汪汪的表情,开始长篇大论:“陛下,一个世界若是按正常发展,本该是从无机质开始,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演化成功。从无到有,从单细胞到智慧种。足够漫长的时间里,能量自然也相对充足。”   他声线听起来清晰绵软,带着惶恐,“但我不是,我是取巧产生的小世界,自带生命体。要是打来打去,人口不断消失能量流逝,我会衰弱得更快。世界一定程度上算我本体,文明程度退化、战乱不休这类我都很痛的。”   “若是按照原剧情发展到最后,我应该就没了,那时候还剩的能量绝对不够支撑我转换成实体。到时候哪怕活了下来,也可能会沦落为一个时间碎片或者小秘境吧。”   最开始是想卖惨,说到了这里,小云是真觉得有些难受了,声音不由得更为低落。   不是吧,真哭啦?   安临琛察觉到对方的情绪,飞快摆正态度道歉:“抱歉,我错了。逗你的。”   本质上,安临琛是有些恶劣爱闹的,尤其对亲密的人;小云如今和他休戚与共,他下意识的将对方放在了一个可以信任的名单里,一时放肆了些。   这可怜兮兮的小东西,还是之前那个黑心界灵吗?   唉,哄人吧。   安临琛叹气,看对方之前行事,怎么看都是个皮厚心脏的天然黑;没想到剥开外壳,实质上还挺单纯。   尤其现在他们成了队友,小云这云朵小模样就很讨巧了,容易让人心软。   安临琛:“……那看来我不用等传说中的穿越女万人迷了?”   小云奇怪:“陛下,说什么呢陛下,您是开国皇帝啊陛下!”   不过好像他确实没具体说过,这个皇帝是男主、还是男主他爹来着……   安临琛: “……”   先帝?   那个将国家一统强盛后,就英年早逝的背景板?将辛苦打下的江山皇位传给了一个恋爱脑的开国太.祖?   见他黑着脸,小云小心翼翼的绕到他眼前:“陛下,您怎么了陛下?”   安临琛:“没什么,我准备在我英年早逝之前打死那个不孝子。顺便看看穿越女能不能榨点油水。”   小云:“那什么,陛下啊。您那个不孝子现在才6岁。还有就是、就是穿越女主可能来不了了……您需要代替她……走剧情。”   安临琛微笑了起来:“走剧情?”   他本以为自己这个陛下代替的是原文男主,现在成了男主他爹不说,还要兼职走女主剧情?   想到原本剧情里的那一个又一个男人,以及他们之间动不动就‘她逃他追’的剧情……   在安临琛笑容越来越灿烂地注视下,小云立马服软:“不是啦陛下你别误会!!这只是形容词!!我嘴秃噜了下,表达不到位。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只会有你一个外来灵魂,所以剧情会围绕着你转!不是走原文剧情!”   “不是要你按照女主角的路走!那些个男配都算是重要人物支柱别搞死就行,嘤~我错了。随便你怎么来我都全力支持。”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闭眼把自己只有一个外来者名额又如何在拉安临琛过来的时候顺便堵了外部通道的事情巴巴全交代了。   “我、我开始了,你加油!”   最后扔下一句,小云看都不看安临琛的黑脸,瞬间消失无踪。   ————————   黑暗退去,世界转回最初场景。   安临琛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   这次是真的了。   面前的广场上沸反盈天,嘈杂的宛若菜市场。   群臣似乎过了理智劝诫、朗声说道理的阶段,一个个激动不已。   其中一个胡子花白头发、稀疏的老臣微微颤颤地站了起来,声音洪亮、态度恳切:“陛下,求您收回成命,留都自古有之。这是祖宗礼法啊陛下。礼不可废,且遵循古制更易得文人心,民心在士,得之天下归心。”   “天子之躯重逾万金。还望三思啊陛下!”   说到最后,像是为了加大诚意一般,老臣又咬牙挤出了一句:“若您不收回成命,老臣今天只能撞死在这御门前、以表决心了!”   话音落地,他人慢腾腾向着那画红描金的门柱挪了过去。   广场暂时安静了下来,人人低垂着头,像是在等座上的君王表态,也像是在酝酿更大的浪潮。   阳光洒在这群臣子脸上身上,照亮各色野心和欲望。   天子坐北朝南,声音平淡:“朕允了,撞吧。记得撞之前大喊几句‘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给朕往死里撞,不然怎么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他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怼了回去。   老臣的脸本就红,现在更是涨成猪肝色。   他刚想张嘴,安临琛截了他的话头:“撞啊,怎么还不撞。君子不是向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追么。朕提前免你血污御前之罪。如此也不会不敬祖宗。”   老臣摇摇欲坠,脚下的步伐也不知道是该迈还是不迈。   安临琛话毕,几个武将想笑又不敢笑,硬憋住了。有几个甚至在猛掐自己大腿。   哼,那些个眼长在天上的文臣,天天之乎者也不说,现在还拿这一套来酸皇上,真当陛下以前的军旅日子白过的?   他们表情舒爽,深深觉得自己又打了一次胜仗。   安临琛:“……”   没想到阔别教室二十年,如今竟享受了一番教导主任坐讲台上看学生的视角,还是加强版。   老臣还想说话,座上的君王继续开口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朕不需要所谓的留都,若是在座各位有需要的,不妨直接去。想来爱卿对于原本的留都定然极为满意。如此倒也对得起你的祖宗礼法。”   “另外,哪家的祖宗礼法,爱卿可得记得回头给朕呈上来好好说说。”   他是大锦的第一位皇帝,狂妄点说,他就是祖宗,这人是多想不开,拿祖宗礼法压他。   哪怕没什么前情提示,这一句‘留都’也让他明白了这些人在‘请陛下三思’什么东西。   无非就是再留一个备用皇都,方便以后战败迁都。   呵,帝王初初登基,别的都不求,求保存留都。   这是什么狗屁软脚虾?   他对原文中疆域的印象很深,辽阔到夸张,若是拿着他第一世的地图对比,也大了一整圈。要知道,华国可是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天下大一统不是说着玩的。   整个中原大地完全收入囊中了不说,南方小国跪得久,哪怕中原内乱,也不敢冒头;北方草原甚至是因为‘苦寒不毛之地’,看不上眼才逃过一劫。   原文中完全是为了衬托出新任草原王的能力,才写他开始试探犯边。   至于如今,中原哪怕稍有一点异动,都够草原各个部落目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此番情形下,要什么留都。   明明没必要,偏拿‘祖宗礼法’压他,这打着什么主意呼之欲出。   说好听点是为了帝王安危,满嘴的江山社稷。   实际上不就是想在新登基的皇帝面前摆摆两朝老臣的谱,委婉告诉新帝自己的意见是好的该听,最好带着人一起敬重敬重,来彰显自己威风又重要么。   安临琛面上不动,眼神却已经透出了嘲讽。   别的先不说,原剧情里虽然先帝是个背景板,那也是个被人挂在嘴边‘想当年先帝怎样怎样’的开国皇帝。   开国皇帝,这一个头衔就代表着他可以无限任性。   除去少部分实在废柴、傀儡被推上这个位置的,多数开国皇帝都处在权利巅峰。不说鸟尽弓藏,多得是开国杀功臣稳固江山的。一句杯酒释兵权,不乖乖把虎符交出来的大臣,说没就没了;历史上不少排除异己杀害功臣的开国皇帝,也没见哪个臣子振臂来句‘大楚兴、陈胜王’反了他。   这老臣真蠢假蠢。   *   这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一出,群臣彻底安静下来,呼啦啦的跪了一地,反应极快。有想高呼‘陛下圣明’的人,见没人出声也乖乖闭了嘴。   独留下老臣一个人颤巍巍的站着尴尬。   这位确实打着引起帝王注目的主意。   他是前朝的太师,甚至是前太子太师,在天下文人中也有一定名声,隐隐为如今在新朝朝堂上遗留的前朝势力统领。   他发声是试探,为身后更是为自己。   新朝确实并不需要他这样一个半途归靠的大龄太师,但若是新帝不安抚他表个态度,天下文人怎么看新帝?陛下的朝堂不怕动荡?   何况新帝初登基,各处都忙忙碌碌不成体统,很多职位空缺,他们这些前朝的旧臣也想乘机捞捞好处。   以非常规手段在新帝面前出出风头,说不得,就被记住了呢。   甚至他都想好了,大不了就真撞了。撞柱的言官,哪个不是青史流芳万世传颂。   皇帝就算为了不留个‘逼得臣子血洒御前’的骂名,也会礼遇他。本来他除了挑挑刺吐吐槽外也没有实权,何不用这半截身子为家族谋个前程!   可是皇帝的话比他先出口,他现在撞与不撞都是大罪。   前者不敬,后者欺君。   他余光瞄到正在奋笔疾书的起居舍人,终于撑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晕之前,最后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怎么会有这样枉顾道德礼法和舆论约束的皇帝啊!   安临琛并没有在意他,后面自然会有人带他下去。   他沉下声问说了一句:“现下诸位还有事么?”   话音刚落下,边上的声音就应和而来:“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众臣这次老老实实在这洪亮清越的声音里飞速离开,深怕慢了一步似的。老臣也被两个手脚麻利的内侍带了下去。   安临琛意外地看了垂头在边上的近侍太监。   这声线不错,中性清亮。并不是前世自己常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演得尖声细气、故作姿态的模样。   不过转念一想,他有点刻板印象了。   毕竟是跟在皇帝面前伺候的人,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皇帝的脸面。   能捧着圣旨到处发的人,怎么也该是个玲珑大气之人。   众臣退得干干净净,安临琛却还是没有起身。边上的太监极有眼色的踱步到了龙椅台阶下,仍旧垂着头,却没有发出声音。   安临琛倒是第一眼注意到了他脑袋上升起的巨大气泡,粉色底配上金色大字:‘陛下威武!陛下太厉害了!哼哼这个刘太师太烦人了。’   这就是读心能力?是要靠近一定距离才会触发?   并不是有声音传到他脑海,而是像举牌子一样的在他人头顶显示出一个气泡。   花里胡哨的,安临琛莫名有种对方单方面给他发消息弹窗的错觉。   安临琛念头一动,麦冬头上的气泡便消失了。再放开感知,他又能看到那正在变浅消散的气泡。   反复试验了几次,安临琛终于确定,他不想看的时候能够屏蔽心声。   安临琛看了一眼太监,一脸的端正沉稳,对比着这看起来恨不得蹦跶起来的激昂心声。   也是个人才啊。   他的心情好了一些,近侍看起来很忠心。   “你叫什么?”   安临琛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心一紧,嘴上倒是半点不慢:“臣麦冬”①。   麦冬不敢过多揣测上意,只能小心问道:“陛下,是不是准备回宫了?可要传步辇?”   麦冬这个‘臣’的自称取悦了皇帝。   看来这里不是所有人动不动把‘奴才’挂在嘴边的时代。   安临琛嗯了一声表示同意,麦冬恭敬行了一礼出去了。   只能听到一次心声吗?这貌似有点鸡肋。   安临琛盯着快步离开的人,想法漫无边际。   “陛下~”   安临琛心脏抖了一下。   小云神出鬼没地趴在了他鼻子上,正是刚刚那道谄媚声线的来源。   “陛下~~”   安临琛僵了一下,目不斜视。麦冬的‘陛下’可比小云喊得正常多了。另外小东西扒得太紧了,这样看他,他怕自己会成斗鸡眼。   若非不可抗力,安临琛拒绝那么傻的样子。   小云的声音带着兴奋:“陛下好帅!陛下厉害!我忘了给你打包前情提要了你都能发挥的那么好~爱你爱你~”   安临琛:“忘了?”   小云:“……呃,呵呵。那啥,嘿嘿。”小云装傻,他才不会说是故意忘了发的。   恰在此时麦冬过来,“陛下,已经准备好了。”   小云两只小眼睛眨呀眨,顺势消失。   安临琛收好表情,大步向着步辇走了过去,上步辇的姿势行云流水豪迈异常。   麦冬的心声又飘了起来,仍旧是粉色底:‘不愧是陛下,果然不拘小节。呜呜呜,我还想搀扶陛下一把呢。’   安临琛:“……”   这也能吹?   步辇很稳,安临琛面上不动神色,脑袋里却在整理着小云给他的大段资料。   一本小说像是某个时空某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截取,但成了实事后,自然就有了历史前情。   安临琛安静地翻看着,小云给的资料很多,路途太短,他先紧着自己想看的翻了。   这个世界之前的历史和安临琛原本的世界别无二致。却在明之后拐了个弯儿。仁宣之治延长,而后一切都不太一样了。   明有记载的皇帝比现世少了一位,取代明的是前朝楚朝,一个短命王朝,传承不到百年。不仅没把明的烂摊子收拾好,只传了三位皇帝就开始昏庸。唯一的优点,仍是汉人当政。   安临琛重点看了下这个多出来的楚朝后的历史。   前朝末年皇帝追求长生,沉迷修仙之术,纵容宦官乱政,民不聊生。各路人马打着清君侧、诛奸邪的名义逐鹿中原。   先帝顺势起兵,他本是前朝锦安侯,本就一直掌兵,又手握桑织、丝绸织造买卖。所以在起事初期,就是有钱有势有人的一方,本人也算是一方雄主,登上皇位顺风顺水。   安临琛看到这里倒是明白,先帝本就是天选之人,毕竟这是根据原书的内容产生的‘前传’。   囫囵扫了一遍,安临琛开始回忆原文细节。   原书背景是架空历史。可能为了给女主创造更多的便利,她穿越的‘大锦’更像是把很多朝代的优点杂糅在一起。   锦朝经济繁荣发达,朝廷架构有些像明清,却比之更简洁,更开放。   至少没有闭关锁国这样的政策,不过对于海外只偶尔春秋笔法提一两句,并没有实质正面的描写。   女主穿来时,朝堂已经被先帝理顺,中央高度集权,皇帝地位稳固,即使皇帝摆烂朝堂也能勉力运转。所以哪怕皇帝一路奔着恋爱脑去了,朝堂还算顺畅。   安临琛眯了眯眼,倒是有些明白刘太师为何那么激进了。   起义到平定天下太快。   有希望乱世快点结束觉得他是众望所归之人;自然也有加入时间过于靠后,觉得从龙之功太少啥没捞着的人。   比如最后才被动加入的一些前朝官员们。   如今太和元年,国号为锦,便是取自锦安侯原本的封地名号。   帝王初登大宝,今天是登极大典后正式召开的第一次朝会,本意是想让百官在皇帝面前露露脸,却已经有人忍不住跳出来想刷个脸熟了。   比如为了劝谏进言不惜撞柱的刘太师。   安临琛低哼了一声。   草草翻了一遍资料,很多人的名字和脸仍旧对不上,尤其这些前朝旧臣。   刘太师确实算是做到让他‘印象深刻’了。   安临琛哼的时候正是到了自己宫门的时候,他这一声吓得边上抬轿的几人头立刻缩了下去。直到帝王大步离开,他们才脚底抹油般飞快地走了。   麦冬乖顺的跟着安临琛走了进去。皇帝那声冷哼他自然听到了,他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把脚步放得更轻了。 第6章   步辇停在乾清殿前,抬轿的那群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帝王的视线。   安临琛停在乾清殿正殿门前。   麦冬一直跟在安临琛后面,距离拿捏的十分良好。   安临琛抬头看了几遍刻着‘乾清殿’三个大字的牌匾,才将面对这座恢弘建筑的激动慢慢压下去。   最开始睁眼时,他面对的就是一群哭嚎的大臣和巨大的广场,对环境并没有过多关注。开朝会时,大臣们各个带冠带帽,广袖长袍,像宋也像魏晋。风流有余,威严不足。这让更不明确具体朝代。   而小云给他灌输的资料多而杂,里面文字介绍居多。路程上时间又短,他草草翻阅没有放精力在建筑上。   是以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个世界的皇宫居然照搬的紫禁城。   想来也对,明朝的皇城正是紫禁城。   ‘乾清殿’这三个字带来的愉悦,将安临琛之前的郁闷一扫而光。   仅仅是这殿名,就让他好像离回家又近了些。   帝王来回转悠巡视,麦冬乖乖站到了边上等着主子。   半晌,安临琛的高兴劲过去,溜溜达达走向麦冬:“现在……什么时候了?”他本来想问现在几点了,又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精准的报时器。   麦冬:“巳时一刻了陛下,您是否需要换下朝服批复奏折?”   安临琛默默换算了一下,大概是上午9点15分。他点了点头,朝着近侍提要求:“顺便给朕找面大点的镜子。”   他还没看过自己现在这副身体的具体模样。   麦冬会意:“陛下请跟我来。”   安临琛跟着麦冬进了一个隔间。诸多宫女低着头、捧着衣物放下,来去匆匆静谧无声。安临琛首先关注的隔间里一面半人高的铜镜,打磨得十分光亮,花纹繁复,精致异常。   铜镜倒映着他现在的模样,自带了些许柔光效果。   一头黑发乖顺的散在背后,轮廓清晰流畅,剑眉斜飞入鬓眉;一双桃花眼,黑眸锐利,一颗红褐色的泪痣坠在眼尾,异常绮丽。   身上的冠袍更像是陪衬。   这张脸像是将他原本的样子再度精雕细琢了一番,更为精致,恍若集天地灵气。   安临琛抬手摸了摸眼角泪痣,他以前也是有的。但是是颗纯黑色的泪痣,和现在这颗不同。   平心而论,这副模样俊美异常,甚至有种红颜枯骨、一笑倾城的魅惑感。   郎艳独绝。   他放下手来,冲着挑眉镜子站直。   一股凌然的气势铺面而来。   镜子里的人像猎豹像利刃也像挺拔的竹,就是不像皇帝。   可惜他现在是个帝王呢。   安临琛笑了笑,收了气势整个人软塌下来,像只慵懒偷闲的大猫,乍看起来人畜无害。   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安临琛才让人给他换好了常服,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   他并不知道一个帝王的日常生活该做些什么,直接吩咐麦冬在应该做事的时候提醒他。   麦冬答应的非常干脆、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没有心声出现。   安临琛瞥了一眼麦冬就收回,垂眼看了下桌子,顺势拿起左手边的奏折。   奏折堆得并不算厚,整齐的列了三堆。他直接将离他最近的一堆上的一本拿了起来。   打开看了会儿。   ……   看不太懂。   折子字体飘逸,还算工整好认,都是繁体也不是大事。但是每个字勉强认识完,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意思他就一知半解了。   骈四俪六,对仗工整,没有标点。非常标准的古书面文。   安临琛原本的古文不说学得好不好,时隔多年,有些知识早还给老师了。   麦冬在边上偷偷瞄着。   帝王拿着本奏折,久久不动,脸色越来越凝重。他悄无声息的将呼吸放得更轻了,越发隐形。   这时,一个贱兮兮的声音响起:“陛下~您怎么还不翻页~”   安临琛瞄了一眼麦冬,对方乖巧安静的立在角落,毫无异样。   他出声道:“你退下吧。”   麦冬一个做揖快步退了出去。   安临琛这才将目光放在这个新出现的小家伙身上,仔细观察。   小云和任何一次出现的模样都不同:   一身月白长袍,眉目如画,清俊秀雅,带着些许少年锐气,与幻化出的模样大不相同,身形是正常成人比例,个头却只拇指大小,却比初见的时候凝实了不少。   像个少年版本的超袖珍娃娃。   小云仰头:“陛下~”   安临琛看了眼他,并没有作答。放下奏折,直接将他提到了左手心,然后竖起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放在他边上比了比。   果然和他拇指差不多大小呢。   安临琛满意点头。   之前小云趴在他鼻子上的时候他就有‘拇指姑娘’的感觉了。   小云被他这番操作弄得一个停顿,随后在气呼呼的在他掌心跳着跺脚:“陛下!”   安临琛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接着将小家伙举到眼前,吹了口气又戳了戳。   小云应声而倒。   安临琛这才满意:“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麦冬看不见你?”   小云气得抱住他的手指就挠。   安临琛也纵着他,手上传来的力道甚至比不上小奶猫的爪子。   “除了你别人都看不到摸不到我的。我这种级别的灵体哪里是他们想看就看得到的。哼哼,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开始生长了嘛。我能量只剩那么点儿了,太可怜了。”   小云闹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扳了扳安临琛的小拇指,双手挂在上面荡起了秋千。   安临琛顺势将手伸直放平,让他荡起来更舒服些。   “那你出来什么事?”   虽然小云嘴上说的可怜,但看他身体的凝实程度和语气里掩不住的嘚瑟开心,就知道有多口是心非了。   小云:“帮你呀~”   说着他窜到安临琛刚才放下的奏折上,轻轻一蹦,上面的书面文言文瞬间变成了大白话。   安临琛这才看懂这篇奏折的意思。   通篇赞美,引经据典,最后用‘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点题,升华了一下主题,暗示新皇天命所归。   安临琛懂了,这是来吹马屁顺便卖弄学问的。   难怪字数那么多。   他放下这本奏折开始翻剩下的。   果不其然,除了几本武将的折子略短些,几乎所有内容大差不差,通篇的赞美恭贺、涕泪交下恭迎新帝。   安临琛翻了一会没看到一本有用的。   他干脆推开了这堆奏折。   小云看他没动静了,这才笑起来:“哈哈,陛下,怎么不继续了。奏折可是要朱笔御批的。嘿嘿,你是不是不会写毛笔字?求我呀~”   安临琛不理他,直接拿起朱笔挥笔写了个‘阅’字。   “让你失望了,我会写。何况就这废话连篇,有什么可批复的?”还要他改小作文不成。   安临琛本身就会书法,只是不算精通。如今倒是得把字继续练起来了。   小云:“哎呀,就一个阅字呀。好吝啬,好歹写个‘已阅’嘛。哇,居然全是奏安折和贺折,连本需要写准字的都没哎~”   安临琛看了他一眼,听他意思的挨个批了已阅。   直到最后几本,他才看到一两个言之有物的奏折。   这是一个奏事折,在一大堆奏安折、谢恩折及贺折里被压在最底下。安临琛冷嗤了一声,这种试探简直小儿科。   这些所谓的官员里,能干实事的看起来不多。   他将有用的奏折拿起来认真看了一遍。   奏折上,对方先是恭喜了皇帝,接着小心翼翼的提起了天下初定,是否先行划定行政区名。委婉提出要区别前朝,作出改变等等,希望陛下慎重。最后恭维了一通,相信陛下是明君,一定能拿出完美方案。   另有一本武将奏请外驻。写明当地匪患未绝,希望陛下注意,怕军营懈怠,他想要拿匪患练兵。   安临琛倒是喜欢这个坦荡态度。   几本言之有物的折子看完,安临琛并没有动作,只端起了边上的茶杯悠然送了几口茶水。   他这个皇帝初登位,底下官员们的浮躁肉眼可见。朝堂、奏折展露出的都只是冰山一角,但只这些就可以看出,目前他真正得用的人并不多。   更是有人希望刚开始就将他焊在‘仁德君主、礼贤下士’这块牌子上。   小云最开始还兴致勃勃的看着安临琛挨个写,后面就开始翘着二郎腿摊笔洗上了,肉眼眼见的无聊。   瘫着瘫着睡着了。   时间走得飞快。   麦冬出现在书桌边上,头压得很低、声音小而清晰:“陛下,午时到了。您需要开始今日的经筵吗?”   安临琛:“经筵?”   麦冬:“是的陛下,今日讲课的大臣已经在外候着了。”随后又跟着解释:“经筵就是每日午时会召请一些饱学之士与陛下共同探讨学问。”   哦,来给皇帝讲课的。   安临琛懂了。   “是每日都会来吗?讲多久?”   听着喜怒不辨的声音,麦冬却有种直觉他家陛下生气了。更是回答地飞快:“是的陛下,通常每日都会来。今日应该是户部尚书陈大人来讲《中庸》,据说当初陈大人治学主要方向就是这个。礼制上,通常日讲一个时辰,不过具体看陛下。”   通常来说,皇帝的经筵日讲官是翰林院出的。多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轮流来。   只是新朝初立,底下能跑动的人都拉出去干活了,而前朝的翰林院基本都是些酒囊饭袋养老之地。导致如今的翰林院徒留其表基本没人,等着皇帝往里面塞呢。   给皇帝日常讲学之事也就落到了众高位大臣身上。   安临琛坐着不动面无表情。   他是没想到,已经是皇帝了,还要上课。   见安临琛迟迟没有答复,麦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陛下是否移架弘德殿?”   “走哦走走走~”小云听到动静时就醒了过来,听了半天,嬉笑着抓住了安临琛的发冠,爬上顶端。   “有没有庆幸这本书背景不是清朝,你不用让脑袋秃半边哎。这发型真好看,收拾收拾就是个不错的小窝~”   原文背景架空,衣冠也杂糅。   看文中描述的时候,安临琛带入的多是一些影视剧里衣服。如今看来,倒是比想象的更精美一些。   基本上都是广袖长袍,十分潇洒。因为审美追求,更是会出现一些或侠气十足、或仙气缥缈的服饰和装饰,怎么仙侠怎么来。   后期为了体现男主宠爱,更是拿出了类似‘鲛纱’、‘织霞锦’这种听着就十分不凡的料子,用以博佳人一笑。   安临琛现在身上穿戴的常服就是如此;黑红色广袖长袍,底层绣着龙形暗纹,外面罩着件纱衣。   视觉效果极其惊艳,乍看起来不像是皇帝,反而像是个勋贵公子,仙人之姿。   安临琛面无表情,仗着麦冬不敢直视自己,直接伸手将在头顶上作乱的小云提了下来,顺手绑在自己腰带的坠子上了。   做完这些才回复麦冬:“嗯,走吧。”   小云嚎了起来:“陛下,你怎么忍心啊陛下~陛下,臣何罪至此啊陛下~”   安临琛理都不理他。 第7章   弘德殿在乾清宫边上,安临琛走了几分钟就见到一个穿着绛色衣服的中年人。   那人明显也看到了他,恭顺的抬手对他行了一礼。安临琛瞄了一眼这人的帽顶,受了这个礼。   两人落座,时间就在陈大人不急不缓的声音中慢慢消逝。   安临琛一开始还能听进几句,后来就完全开始走神,冷着一张脸开始神游天外。   陈大人家中有小孙儿,皇帝这听课的模样像极了他那在课堂中跑神的孩子。他心中有些好笑,倒是不知不觉松懈下了不少。   给帝王讲课,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更何况四书五经本就不是一个帝王必须要学的东西。   一个时辰很快走完,麦冬端着茶水给两位再次续上,小声提示:“陛下,时间到了。还需要继续吗?”   安临琛摇头。   陈大人心中好笑,面上倒是一副镇定的样子,却被心声出卖了个干净。   ‘皇帝这不爱看书的样子倒是和敏才小子差不多。倒是有些孩子心性。’   安临琛盯着陈大人头上出现的气泡:“……”   陈大人:“那臣退下了?”   安临琛似闲聊般:“辛苦陈爱卿了。对了,陈大人家中可是有幼童?”   陈大人:“当不得陛下这句大人,折煞臣下了。臣确实有一幼孙叫敏才。”   安临琛:“令孙活泼。”   随后他没有再说什么,摆摆手让麦冬将陈大人带了下去。   顺便将‘折磨’得安静如鸡的小云放了下来。   安临琛仗着自己是坐着听课,直接将小云当成了解压工具,这边捏捏那边戳戳,报复小家伙作乱发顶的仇。   小云被盘了快两个小时,又挣不开这家伙的手掌,气得直接将自己当做一个真娃娃不动了。   陈大人对于皇帝突然夸了声自家孙子有点摸不着头脑。直到回到家换下朝服,才发现自己的帽子顶端藏了朵蔫了的粉色小花。   陈大人:“……”   逆孙!   陈大人刚退下,小云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怎么突然对陈大人说这个?对他有意见?”他挣不开安临琛也就不挣了,其实待在他手心挺舒服的。   安临琛对陈大人倒是没有意见,只是听到他心声里的这个‘敏才’才关注了下。   陈敏才,字德泽,京城有名的年轻才子。原文中的年轻大臣。女主遇上的第一条鱼、最先出场的男配。描述他最多的词就是光风霁月、芝兰玉树,非常的沉稳可靠。   小时候倒是挺皮。   安临琛没回小云,因为麦冬开口了:“陛下,午膳时间到了,是否传膳?”   他点了点头:“传膳吧。”   等麦冬中气足的‘传膳’传出好远后,安临琛才接着问:“陈大人本名叫什么?他家孙子多大了?”   麦冬迅速回复:“陈大人本名陈达,乾道二十三年探花。他家孙儿今年五岁了。”前朝末代皇帝年号为乾道,这么算来陈达倒是在前朝皇帝还不算昏庸的时候上的金榜。   这就是第一秘书的厉害之处啊,安临琛愈发觉得麦冬是个人才。   “从御膳房到这需要多久?”   “回陛下,大约一刻钟。若是您有什么想现做的,大约半个时辰能送到。您有需要加点的菜品吗?”   “不必了。常规就行。有想吃的朕下回提前点。”安临琛默默算了一把时间。从出锅到装盘不论,到提过来再摆上,差不多一个小时。   皇帝这要是现点盘东西,一来一回没个一小时吃不上啊。   还没外卖快呢。   麦冬乖巧退了出去,安临琛将小云摆上桌,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我对他没意见。只是听到‘敏才’这个名字,今天他帽子还簪花了,所以提了一句。”   大概率这个陈敏才就是男配之一了。   几句话的功夫,一队穿戴整齐的太监,抬着膳桌,手捧金龙朱漆膳盒。浩浩荡荡进了殿内。   传膳太监们飞快给皇帝收拾出了还冒着热气的食物,大大小小快20盘。   小云飞快的跳到桌上,眼巴巴的看着这些食盘。他本就很小,边上小巧的点心都快有他高了。   小云:“陛下快吃!陛下香香~”   快动筷子快动筷子!   等陛下动筷子了他就也能开吃了,他超有礼貌的。   安临琛好笑,挥了挥手让麦冬带着人下去。   麦冬面露难色:“陛下……”不试试毒吗?   安临琛看着他的手势,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也看过一些‘银针试毒’、‘吃菜不过三匙’的电视剧。   他没这个烦恼,也没准备为难自己。   连口吃的都不能放肆吃,还当什么皇帝。   “朕要真出事,有的是人陪葬。”   安临琛话音未落,周围齐刷刷跪了一片。   小云的‘哈哈哈哈哈’声在这一片寂静中极为嚣张。   安临琛:“行了,下去吧。没怪你们。”   众人安静撤离,小云的声音格外突出。   小云拿捏着嗓子,阴阳怪气:“陛下~人家陪你一起吃~哎呀怕怕~别陪葬人家嘛~”   安临琛直接提起他扔进了包子堆里。   ……   一顿饭不算和气的吃完,安临琛提着再次被绑成团团的小云去了乾清宫。麦冬提醒了他吃完饭要召见一些重要大臣。   安临琛面上已经没有表情了。   从开始到现在,他连着上了两个小时的早朝、改了两个小时的奏折听了两个小时的课。连吃饭时间都像是硬挤出来的。吃完就立刻得进入召见重臣的环节。   这是皇帝?   这是生产队的驴吧。   仅仅半天,皇帝这份职业就让他产生了倦怠情绪。   *   乾清宫,三位大臣正等在御下。同时还有一个起居舍人,平时他负责掌记录皇帝日常行动与国家大事。现下议事,自是少不了记录员。   安临琛进来的瞬间,几人低下头,对着皇帝弯腰行礼。   安临琛走过去坐下,声音平稳:“诸位免礼平身。都坐下说吧。”   礼仪上倒是挺人性化,还给大臣同样配备了椅子。   几人再次谢礼。也没推辞,神色平静的坐了下来。   “众卿各有什么事,说吧?”   小云直接在边上显示出了三人的身份,以及释义。   内阁大学士:温宏文(文官统领、最厉害的那个文臣,正一品哦)   协办大学士:戚宣(内阁大学士的秘书长,前者的小跟班)   军机大臣:项柏和(东北统帅,目前在京实际武官最高,传说中的元帅大人?)   安临琛将视线转向自己手里的手心,小云仍旧不说话,扔给他一个挑衅的眼神。   安临琛:“……”   只当小云给标了方便他理解的解释。   “确有要事,陛下。”几人中头顶着内阁大学士的温宏文最先开口。   “今日陛下明确主张废除留都,我等也十分赞同。中原大地幅员辽阔,如今天下初定,也需要作出一定改变,让天下黎明百姓知道新朝的到来。此外,陛下是否承认前朝为正统王朝?”   安临琛:“自然认同。”明朝正式成立后也是承认了元朝的正统地位的。   温宏文:“除此外,陛下是否需要强行驱逐那些还留在我朝国土上的少数部族的民众?以示我朝国威?”   安临琛莫名其妙,这种问题也需要问到他面前吗?   还是回答了:“自是不用。若是要愿意编入我大锦籍更好,不愿意就作罢。不需要强行入籍。普通民众罢了。且中原大地的每个封建王朝都是统一的多民族制度。朕的子民都是炎黄子孙,承认我文明者皆为华夏人。”   不说多民族,以后说不得还能变成多种族的国家,原书剧情在安临琛脑海里展开,并呈扩大趋势。   咳,安临琛将跑偏的想法扳回来。   帝王的话音落下,面前的几人都是心头松了一口气。   跟着安临琛打天下的人里,有不少部族、草原甚至被中原人认定是异族蛮邦之人出身,武将兵卒里尤甚。哪怕初时安临琛用人不拘一格,如今他已登大宝,又同样尊汉尊儒为传统,就怕这些人被斥为异端拿来开刀。   看来是他们小人之心了,陛下并没有这么想。   温宏文:“既如此,臣回去就编纂文书。”   顿了顿,他提起了今日的主要来意:“如今的国土划分是否仍沿用前朝承宣布政使司①?”   “如此,改北直隶为直隶,南直隶为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如此破除两京十三布政使司的格局。陛下以为何?”   楚朝直接生搬了明朝那套,半点不带改的。导致哪怕执政三世了,多数民众仍旧在心底认为自己是大明人。   他希望能有所改变,是以迈出了一小步试探帝王态度。   安临琛没说话,看了眼眼前的人。老人家发须皆白,眼神明亮气色不错。哪怕不再年轻,身上仍留有韵味。   说来,他上午看的那份言之有物、却被压在底下的奏折正是出自这位温大人之手。   身为奏折能过手之人,倒把言之有物的奏折压到最底下。   哼。   安临琛没答话,悄悄挠了挠手心的小云。   小云哼唧一声,将头转向另一边,安临琛再接再厉。   在几位大臣看来,他们的陛下在这个方案提出后就哑声了,只顾把玩着手里的一方玉坠子,他们再度忐忑起来。   安静了一会儿,安临琛才听到回话:“布政使司,一级行政区,就是省。这里就是十三个省两市的意思。你历史都给狗吃了不成!另外等会记得回头看,大缸里给你准备了现在能用的地图。”   安临琛倒不是因为不知道才挠他,只是心血来潮想看看小云有没有给他准备什么惊喜。   如今得到想要的答案,遭嫌弃了也不在意。   安临琛笑了笑,才回复温宏文:“温卿的提议很好,只是稍保守了些。既然要抹除前朝痕迹,自然要改得大些。”   温宏文的心安定了下来。   “诸位且上前。”   安临琛转身向书画缸伸手,座椅后面的缸里有份画卷微微动了起来,撞进他的手里。安临琛顺势将它抽了出来,在桌面上摊开来,快速扫描了起来。   上面正是如今锦朝的地图。   地图和安临琛记忆中的有所区别,相对而言更大更规整。东边海岸线依旧蜿蜒,却不过分曲折,北面接壤草原;草原面积不大,被夹在锦朝和沙俄之间小小一块;最西仍旧是世界屋脊,南边海里倒是多了不少大型群岛。   安临琛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轮廓,感慨万千。   安临琛拿了支笔反向点着纸面:“大锦幅员辽阔,前朝太过懒散,各地划分不明,导致一摊烂账。如今首要之事,明疆域,确立边境线。细化国土舆图。”   资料不是白整理的,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一向规划长远。   “朕欲清算国土面积,将天下重新划分,改布政使司为省。前朝将全境划为十五省,其制过大。除北直隶改称盛京外,朕欲分湖广省为湖广、湖南两省;南直隶换回古名金陵,并入江南省,作江南省首府;分陕西省为陕西、甘宁两省,关内汉地析为十八省。”   “关外至边境先行不动,仍旧沿用各驻边军所提供的舆图与名称。此后北直隶改称盛京,其他皆为行省。省下设府、府下分县、县下管村。层层给朕划分清楚了。”②   “闽浙省比闽浙布政使司写起来要方便多了吧?”   安临琛真有几分这么想,少写几个字甚至少说几个字能省下多少口水和笔墨。   不过他的私心更多是想要让这份地图变得更为熟悉罢了。哪怕地图形状不一样了,相同的名称也是个安慰。   温宏文几人:“陛下英明。”   温宏文有些顾虑,更多是惊喜:“如此,地方得以再细化,地方官员要大大增加。现今的人手怕是更不够用了。”关外人烟稀少,原本的划分自是不必动;关内如此大改,怕是要忙个人仰马翻。   安临琛摆摆手:“举人本就可为官,再启动这项政策就是。新划分的地方上县官可由举人担任作为代理县令,秀才可自荐做师爷。”   “前朝昏庸,埋没不少才子,也有不少底层官员挂印离去。如此,只要有举人功名都可就近自荐为官,设三年作为考核期,政绩作为考核标准。若三年过后成果不错,就正式授印,让其转正为正式官员。可再度升迁。另外,科举会很快开放,若是这些人不着急,更是可以等科举后再谋前程。”   前朝官员他都认,前朝功名自是也承认。   何况,三年足够他网罗一批新人才了。   安临琛将这份地图交给他:“接下来就麻烦爱卿了,细分好了以后拿给朕过目,此事重大不可懈怠。需尽快出成果。”   划分地区之事为开端,和后面各项事务息息相关。务必既快又好出结果,后面的事情才方面展开。   温宏文:“遵命陛下,臣定不负重托!”   小云扭了扭身子,嘴里哼了一声,随后一道细小的声音在安临琛耳边响起:“没用的时候就只是一个卿字,有用的就是爱卿了。陛下你好分明哦~双标汪汪~”   安临琛神色不变,只摊开手心又将小云戳了个仰倒。   这小阴阳怪气精! 第8章   温宏文心里更踏实了,他心里根本没把帝王玩笑一般的‘方便写’当真。只觉得血液沸腾、心潮澎湃。   如今陛下手下的武将能臣虽不算少,但对于整个朝堂来说,缺口很大。三分之二都是复启的前朝留臣。   整个朝廷可以说是草创,最上层的结构只有皇帝+内阁,接着就是六部。六部虽说直属皇帝,但其中最初就追随皇帝的人同样少。   京城尚如此,何况地方了。   如今支撑起地方正常运转的。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各地小吏,仍旧多为清洗后还算能用的前朝官员。   在地方,一个小吏能世代传承,这自然会形成大小不同、错综复杂的地方势力。   细化行政区,不费一兵一卒便瓦解了地方势力,给他们找了新的争夺由头。   偏还定了个‘代理县令’名头,并非一劳永逸。对方行事起来怕是会拘谨不少。反之,他们则会方便不少。   地方有了更细致的划分,自然也让底下臣子有了更多机会。   天子脚下人人向往之,但注定这盛京不可能留下那么多人。地方划分细致起来,需要派出的人员自然也多了起来。   在温宏文看来,先前主公是位不折不扣的雄主;如今的陛下更是没让他失望,朝堂上只露出冰山一角,背后却是走一步算百步。   安临琛抬头便看见一个粉色的气泡,里面的字体布灵布灵的闪光:“陛下英明,陛下威武~!”   安临琛:“……”   这粉色的少女心泡泡配着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家实在伤眼。   他索性将视线转向另外两位大臣。   戚宣一向以温宏文为首,今日陛下和温宏文相谈甚欢就让他内心平定下来,对自己接下来的提议有了一定的底气。   如今见帝王的目光转了过来,他组织了下语言就非常流畅的说出了自己的心思:“陛下,如今天下初定。人民需要修生养息,但前朝赋税严苛、杂税更是数不胜数,民怨沸腾。如今天下归心,正是重新规制政策、税收的好时候。”   安临琛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心里倒是对这些心腹大臣有了一些初始印象。   只能说,不愧是皇帝的得力干将,‘帝心似我心’这点做的非常到位。同时,文人特质也能明显,表达一个意思时能九转十八弯。   不过作为封建王朝的官员,至少如今的他们目光清正长远、为国为民。   安临琛:“戚卿有何良策?说来听听。”   戚宣眼神明亮,声音都带上了丝喜色:“臣欲效仿唐朝均田制,但在此基础上加以改革,人口和田地绑定、流民自然会大大减少……”   戚宣这人文采飞扬,诉说自己观点时候喜欢引经据典,越讲越是亢奋,流畅非常。   安临琛开始在对方的掉书袋声中开始走神。   戚爱卿说得好像都很有道理啊,只是他怎么越来越嚼文嚼字了。小云也不给他翻译成大白话。另外自古以来变法者好下场的少啊。戚爱卿好勇……   ……   在戚宣的抑扬顿挫中,安临琛开始努力思考自己还有印象的土地制度。   想了半天,只能想到一个现代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留出需要上缴的数量,剩下的产出全部都是自家的。   这是他历史老师、政治老师都会敲着书喊‘这是一定要考的,给记牢了’的东西。   土地政策是国之根本,戚宣果然真的好勇啊。   安临琛面上作出一份认真听讲的样子,内心则飞快开始将自己还记得的信息整合出来。   *   戚宣说了好一会儿,说得口干舌燥。一直没被打断喝止、也没听到赞同表扬。他停了下来,小心翼翼的瞄了眼帝王:“陛下以为何?”   安临琛根本没听进去:“爱卿说得很好,可否有具体章程?”   他话音刚落,下面的戚宣眼神一亮,变戏法似的从自己的大袖子中拿出了本奏折:“这是臣拟定好的一部分策论,正等着呈给陛下过目。”   说着就小碎步的将奏折递到了帝王手边上。   安临琛也不客气,直接拿过来看了起来。   果然,奏折上的白话buff没有消失。   安临琛两辈子都没进过政治旋涡。   但他可以说经历过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接受过的‘教育’,使得他的眼光和想法都非常与众不同。   何况他来自后世,眼界和思想本身就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种种缘由,让他对这份奏折的价值有了非常准确的判断。   他总结了一下,戚宣大部分说得挺有道理,且有实行价值。不过很多暂时没有实行条件,还没到实行的时候。   戚宣的这份奏折重点提出现在是开国初,国家统一,暂时没有外患,出点内乱也能轻松搞定。是实施新政最好的时候。   甚至特别提醒了先分的土地一定要是无主之地。前朝战乱,死去之人众多,土地重新划分。如是有主土地,土地主需要在丈量后重新登记。   接着写了如何划分,简单来说划为三点:   一,把土地直接分给老百姓,属于他们的私人财产。这一代人死后,还可以传给下一代。   二,改收资产税,按资产多少收税而非按劳动力数目收税。不再收取人头税。   三,所有人都纳税,包括官吏和富绅,没有豁免特权。   安临琛看到这里的时候眼神变了下,对这位戚宣大人的敬佩程度再次上升。   这是真不怕死啊。   这些提议非常有利于朝廷和百姓,但动了不知多少人的蛋糕。   戚宣这是不仅要把大家原本有的土地给分了,还要让大家把原本不要缴的税也给缴了。直接站在了绝大多数人的对立面。   不过这份奏折没出现在奏折堆里,而是被戚宣随身带着交给君王。想来他心里对这些提议还是有点数的。   奏折制度没断过,即使在皇帝昏庸、宦官把持朝政的前朝暗黑期间。   折子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朝臣公开上的折子,这种折子不但皇帝可以看,其他朝臣也可以看。帝王朱笔批完,经手的内阁人员和六部官员甚至是高位太监侍官都有权利看;另一种则是密折制,是上了封的小匣子直达御前,除了皇帝谁也不能看。   以此来方便底下人员向皇帝告密,避免皇帝被欺上瞒下,也保证那些写密折人的安全。能写密折的人数多寡是由皇帝指定的,只要皇帝愿意,除了高位大臣、地方大员,连九品小官都可以直接上达天听。   如今的朝堂自然也延续了这项政策。   戚宣这份折子也算是半个‘密折’了,安临琛看完直接扣了下来。不打算再让它过其他人的手。   这些提议都只有个轮廓,内里粗糙。   别的先不说,只第一条,平分土地在封建王朝就不太容易。下面人的阴奉阳违不说,土地兼并永远会是大问题。同时大锅饭容易让人摆烂,不管干多干少,最后得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自会打击人的自信心和行动力。   历史上有农民起义军天天吆喝着平分土地,这样喊的人就没有成功过一次。而且更多时候,这口号也就是骗骗文盲,先把人骗进去再说,分是不可能分的。   他还记得一个历史上颁布过的制度:“平分田地,照人口,不论男妇,好丑各一半”。但是,起义了多少年,就吹了多少年,根本就没实施下去过。   “饿上三天歹心生”。天下大乱的时候,你想让人跟你干,就必须先管饭。如今天下定了,没有明确的章程,不稳定的种子怕是从开始就会种下。   想着想着,他又开始缅怀起自己的时代。   若是他也能有个大神农在世,不说养活亿万人,最后地都没什么人种了……   甩掉脑子里不切实际的幻象,安临琛重新把视线聚焦到面前的人身上。   把土地分给大家,是好事也能成大事,但是没有个强力保障措施,就不可能实施下去。   安临琛这瞬间对戚宣甚至有些怜爱。   座上帝王的声音平稳传来:“戚爱卿为人正直,实属难得。这份奏折是你自己一个人想出来的?可有和人商量,可有其他人看过你这份奏折?”   戚宣不知道帝王为何突然这么问,老老实实回答:“未曾给他人看过。不过有综合其他大家之言,是臣集现下各路观点后的微末之言。”   安临琛笑了:“你倒是够老实的。这折子前半部分很好,后半部怕是要你拿命填。”   “自古以来,读书为社稷者少,为利益者多。嘴上说得再动听,所求更多不过是觅爵封侯、封妻荫子罢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行了,这份折子朕先压下了,回去好好想一想所谓平分的可行性,再给朕递份折子上来。”他声音不大,神色似闲聊一般。但是其中含义的沉重敲打在几位大臣身上。   大臣们倒是坐住了,真就当皇帝在和他们闲聊。   安临琛说完瞟了眼温宏文,这才是只老狐狸。   身为内阁大学士,奏折本就经他手。他先行处理一遍,皇帝只需要看处理结果。而这位大学士,不仅自己先写了篇模糊的奏折,还暗搓搓的压在最底下来试探君王态度。接着今天就有人带了份更多更详细的奏折来了。   温宏文在这里面没扮演角色才是怪事。   戚宣能想到开国初最大的土地和赋税问题,他温宏文会想不到?给一大推拍马屁的折子排到上面就罢了;现在在这里坐着,硬是只字不提,坐等别人开口。   这里安临琛倒是误会温宏文了,毕竟皇帝登基是天大的事儿,祝贺歌颂的贺折自然得放到最前面。   从戚宣回话开始,温宏文的头就微微低了些,表情再也没变过,甚至安稳给自己倒了茶水润喉咙。   戚宣萎靡的声音拉回了安临琛的注意力:“臣明白了。”   安临琛有些不爽。   这种说话做事留三分、凡事都想先探底、先琢磨上位者想法的做法,办起事情来会产生很多滞涩,出错率大大增高。   他理解为人臣子的谨慎。但理解归理解,不爽还是不爽的。   这所谓的帝王真是不值钱。   安临琛不是钻死胡同的人,直接换了个思路去做就是了。   民生当然重要。   但在他看来,一个初统一的国家,武力和律法更重要。乱世用重典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现在战乱刚结束,人们渴望和平不假;但是同时对厮杀火拼、各处死人的状况司空见惯,接受度非常之高。   律法用以告知民众具体不可为的事情,武力保证律法政策能从上至下实施下去。   安临琛其实对戚宣提出的几个大方向都非常看好,也准备实行。   只是他现在掌握的武力还没能够降维打击到敢反对的人通通闭嘴,所以暂且押后一点。   等他拳头硬了,说什么都是对的。   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嘛。   安临琛:“戚爱卿不必给自己过大压力。理不辨不明,你的很多观点都很不错,再此基础上再细化点吧。如今虽尊儒,但是治下律法更为重要,外儒内法不外如是。你可以考虑好好修缮适合如今朝廷的律法。《大锦律》需要你这样敢于说真话的人才。”   安临琛的一番话说得戚宣耳根红了起来,眼睛亮堂堂。恨不得当堂表演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安临琛捧着茶悠然的喝了一口。   封建王朝的制度,基本上都是在秦制的基础上修修补补,外儒内法。   没有哪个是最成功的,基本逃不过后世昏聩的定律。毕竟封建王朝,国运系于帝王一人身,主要还是看这个国家的掌舵人。   帝王没开口,书房里自是一片安静。他们连添水是手都停了下来,老老实实。   安临琛扫了一眼,也没让环境太过压抑,直接将视线转向了最后一位大臣。   “项爱卿,你奏何事?”   项柏和,东北统帅,管辖着整个东北的所有兵力。   目前手里军权最盛的一位大将军,也是安临琛手下用兵最厉害的一位将帅之才。   项伯和:“臣这里要奏的事情是有两件。一是草原内乱似有结束之相,如今互争吞并到只剩下八部,快形成一统之势。最大势力首领桑泽尔准备称可汗了。二是云贵地区很多部落想要归顺新朝,却又仍旧想要保持自己本身的部族模式,想找朝堂要个土司职位作为正式官职。”   非常正经的汇报完毕,项伯和松了口气:“陛下啊,这些人想得都老美了。”   安临琛有些乐,这位将军的东北口音很是标准啊。   还没乐完,对方头上冒出老大的气泡。   ‘哎呀可算完了,没错没漏!!!不愧是我老厉害了~’   标点将语气表达的非常到位。   项伯和说完就非常期待的看向皇帝了。   安临琛也没忽略他的目光:“两件事都不算非常紧急之事,但是需要后续密切关注。草原是否能统一还需再看,后者先晾晾他们。”   项伯和所说的草原,地图上在锦朝的正北方。一边与锦朝接壤、另一边则接壤沙俄。是许多大小不同的部落形成的游牧民族联盟。   安临琛非常清楚现在的草原不可能统一。   因为原书中,最后一统草原的,正是一直和男主掰头的另一位隐藏男主,草原霸主特木尔。   作为古早文当做反派描写的boss,他本出身贵族却被当做奴隶子养大,有着不幸的童年和逆天的智商。他戏耍人间,一直当幕后黑手搅乱草原,最后因为想要女主做他的王后才动手统一了草原成立个辽国去抢人了……甚至嫌弃草原地方小,又往北边沙俄扩了扩地盘儿。   如今的特木尔,应该正在经历他不幸的童年。   安临琛对他印象最深刻的一点就是女主最多的呼喊声:‘阿铁不要……’   安临琛思绪飞了一瞬,才将目光拐回后面说的这个云贵地区部落的事情上。   这也不是大事,刚好往后压一压,看看对方真实态度。   想要两边吃的墙头草通常没有好下场。   安临琛作总结发言:“几位所说之事朕都有所了解,目前最迫切之事为温卿之事,希望能尽快给朕拿出章程。以最快的速度给朕落实新地图。”   “如此,后续的户籍编纂、田地政策才方便展开,另落实划分时需宣扬到位。需要时项将军全力配合温爱卿行动。”   “戚爱卿之事也算紧急,你和温卿一起抓紧再拟出一份可执行的方案提出来,记得和户部那边通通气。另外明天议题是律法与赋税,给那些官员们找点事做做,省得整天无所事事瞎挑刺,不知所谓。”   这是麦冬告诉他之后他才知道的,不是什么事情都是在朝堂上讨论的,大臣们一般的事情都以奏章的形式上报,奏章先到内阁,由内阁批阅写好处理意见,再转交皇帝。一般内阁的意见皇帝都会准许而已。   只有一些大事,才会拿出来在朝堂上讨论。而拿到朝堂讨论的问题,一般也都会事先让够参与的大臣们知晓。相关人员都做了准备,有资格在场的都会在场,需要临时询问的也会安排在偏厅等候召见。   简单来说,早朝就是个汇报工作进度的地方。   温宏文又开心又暗暗发苦,君王张张嘴,属下跑断腿。   这些没一件是小事,却一股脑的堆了下来。   锦朝幅员辽阔,清丈土地、推行新政哪件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陛下却恨不得他们明天就出成果。   不过如今他同样充满干劲就是了。   几位大臣齐声应是,红光满面的退去了偏殿。   帝王说了以最快速度,他们自然要把现下明确的政令先行起草出来,稍后等陛下过目盖章就该发行下去了。   内阁本就有替帝王起草政令、代拟批旨的职责。何况安临琛说一系列政令非常明确,他们等会扒拉下起居舍人的记录本子就是了。   几人前脚退出殿门,后脚安临琛就在位置上瘫了下去,他有种心理层次的累。让他处理这些事务、以及揣度臣子们的各色心思,还不如让他去杀猪。   简单利落又快乐。   皇帝这个职业太伤了。 第9章   大臣退下之后,麦冬瞬间出现。   安临琛看到他竟然有些亲切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麦冬:“酉时过半了陛下。”   很好,下午6点了。   安临琛有点苦中作乐的想,自己今天也算是朝九晚六了。   “接下来什么行程?”   麦冬:“陛下,酉时以后是午休时间。”   安临琛:“……”   你管下午5点叫午休?   安临琛收拾好心情,跟着麦冬去换了常服,准备去逛逛这帝王宫殿顺便看看能不能溜出去。   传说中故宫差半间就是万间,象征九五之尊。   但如今安临琛见到的和后世旅游时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它更像是刚盖起来的帝王居所,威严、富丽堂皇、空旷。许多宫殿大而深,还没有被具体划分为何种用途。   这大半天时间,他只熟悉了前朝的一小部分建筑。   小云瞬间出现在他的边上,准确来说是挂在了他脸颊旁垂下来的一缕头发上。   安临琛伸手rua了rua小家伙,将他提起来放在了肩膀上。   虽然小家伙没啥重量,但是薅着头发还是会有种拉扯头皮的幻痛感。   安临琛:“嗯?舍得出来了?”   他已经发现了,每次只要遇到长篇大论或者非常严肃的场合,小云就很不愿意出来,一副恨不得离得远远的模样。   明明自己就是个话痨,倒是不乐意听别人话痨。   小云哼哼了声,没回答他,只自己动手抓紧了安临琛的衣领边。   如今快要入秋,即使天气不错,六点以后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   安临琛目标放在玄武门。过程中刚好散散步看看景,放松一下他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   他对玄武门的印象,仅剩一个旅游解说的声音。   那时候玄武门已经叫神武门了。大意是神武门开启的时候,会有宫中女眷出去与亲人会面;有些感情即使违反宫规,也挡不住人有情。   “神武门见证了多少的爱恨别离啊。”   捧读痕迹重,感慨却也真实。   安临琛慢腾腾在御花园走着。   他有点好奇小云消失的时候去了哪里。   小云一脸鄙视:“陛下,你之前不是去过的吗?那么快就不记得了~哼哼,不行的男人。老年痴呆啦?”   安临琛:“……总觉得你对我意见很大?”   小云:“怎么会呢?我伟大的陛下!”小云扶着安临琛的衣领,再次将蠢蠢欲动想要将自己移动到安临琛的发顶上去。   主要是他们现在互相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而这人每次逗弄欺负他的时候,心情都会立马上升。他越跳脚对方越开心。   这太欠了,让他总想阴阳怪气怼对方几句。   若是安临琛知道他这么想,指定当场就怼回去。   他们刚见面的时候,这家伙就是个阴阳大师了。他还记得最开始这家伙特意将语调拖得老长的‘陛下’呢。   安临琛脖子边被他蹭得痒痒的,干脆将他提溜到头顶,确定了一个问题:“你不能飘了?”之前小云还围着他转圈飞呢。   小云:“是啊陛下,你才发现哦。我现在可是在向着实体转变啦,自然不会再轻飘飘得风一吹就飘起来啦。不过我现在能瞬移,每次回一下老家再去指定的地方就行,更快更强!”   回去再出来?   小云说得混不在意,安临琛却知道没那么简单。   怕是因为彻底‘从头来’,小家伙还没攒到能飞起来的能量,没能量所以没能力罢了。   难怪会那么容易被他逮住。   安临琛一脸若有所思。   “意思是只要你能量足,什么都能做到?”   小云洋洋得意:“是吖~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就是那个道嘛~”   “万物从少到多,从简单到复杂,通通都是我~”他是世界意识哎,他的世界里规则他说了算好嘛。   安临琛笑了声:“所以读心也是因为能量不足才搞成这种阉割版的吗?”   他早就发现了,这所谓的‘读心’技能不仅受到距离限制,同时是在对方情绪波动明显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   小云左顾右盼:“哎呀陛下,您真是太英明了,这一双眼睛毒得呀~眼镜蛇都要夸你牛批甘拜下风~”   安临琛:“……”   这什么破比喻。   他把小云提起来晃了晃,看看能不能把他脑袋里的那点水控干净。   小云还没来得及反抗脱身,前方就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   安临琛:“……”果然是古早文的世界,‘银铃般的笑声’不仅是形容词,还很写实。   这声音脆到微微刺耳了些。   麦冬总在需要他的出现得恰到好处。   “陛下,前面是几个庶妃,现下都暂时被安排在储秀宫。估计是出来放风的。”毕竟安临琛是心血来潮说想逛御花园。麦冬暂时没摸到帝王这方面的心思,也就没有主动去清场。   安临琛只知道自己有个6岁大的崽子,其它并没有专门去翻。   才上任第一天,安临琛不想和莺莺燕燕打交道,更不想为这些费心思,直接停下脚步让麦冬安排了。   麦冬速度飞快,很快整个花园就都安静了下来。这位随侍回到自己边上,仍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安临琛停着步子,没说话也没向前。   他在麦冬面前没有掩饰自己和小云的互动。   小云说过,麦冬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但安临琛可没遮掩自己的言行举止,有意试探。   麦冬从没露出过异样。   真聪明啊,明知帝王貌似在和自己看不见的存在交流。却硬是能做到不闻不问耳聋目瞎,甚至内心不起波澜。   安临琛突然出声:“麦冬,看不到和朕对话之人,不觉得心慌吗?”   麦冬:“当然不慌。陛下之能通天彻地,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心慌的。且陛下本身就有经天纬地之才,有些奇遇是应该的。小人愚钝,不求有什么奇遇,只求跟着陛下就行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管是否相信,至少麦冬表面上说得非常诚恳。   可惜转头他的心声就出卖了他:“呜呜呜,我果然没什么天赋见不着什么灵物,不是上天眷顾之人。陛下果然不愧是天命之人,有通灵之异。”   安临琛莞尔,麦冬的心声也让他想起来原书中的一个剧情。   原书女主非常善良,在狩猎场的密林中放生了一只被箭射中的小梅花鹿,却因为脱离队伍被怀疑栽赃,说她是下毒凶手,心机深沉。   后来小鹿为了感谢救命之恩,不惜暴露自己口吐人言,秘密去告诉皇帝女主是清白的。   至少在原书中,灵物、精怪是存在的。虽然总是一两笔带过,但并不隐蔽。   看来麦冬不慌也是心里有底。   是个按需求耳聋目瞎的好工具人了。   安临琛暂时将他划入可信任的范围内。   一路走到玄武门,没有再遇到什么人。   安临琛大摇大摆的走出了宫门。   边上的守卫瞄到安临琛身后的麦冬立刻目不斜视。   并不是每个普通兵卒都有机会近距离面对天颜的,但是麦总管的脸没几个皇城守卫不熟悉。能让麦公公毕恭毕敬的跟着、这个点出现在宫门的男人,除了当今圣上不做他想。   麦冬没空看两边侍卫的笔直身姿,他快纠结死了。陛下出宫不摆仪仗就罢了,这是也不打算带侍卫啊。   他又不敢劝,又怕陛下遇到麻烦。   安临琛瞄到后面升起来的巨大气泡被各种线团堆满。充斥着‘怎么办怎么办’、‘陛下出宫不带侍卫怎么行’、‘呜呜呜’、‘陛下好任性’、‘啊危险危险’、‘万一有刺客啊啊啊啊’。   以一人之力刷弹幕刷出了霸屏效果。   安临琛停下了脚步,看着自己身边一脸沉稳的近侍,在看向气泡里默默蹲在角落里委屈成团偶尔扭两下的郁猝小人。   倒是个深藏不露的小戏精呢。   安临琛:“麦冬啊,喜欢唱戏吗?”   麦冬愣住:“啊?这,臣倒是个听喜欢听戏的,还没尝试过人前唱戏。”   麦冬这个反应取悦了安临琛。他挥手将门边上的一个侍卫招了过来。   安临琛:“去找御前掌事大臣,让他安排几个贴身护卫跟上朕。说朕往工部去了。”   说罢他也没等人回应,直接大摇大摆的往外走了。   麦冬这次他没忍住:“陛下,工部在承天门外,您不若从前面走?不摆仪仗,臣给您收拾个轻便马车?”   气泡同时发力:‘我的陛下啊!!’、‘玄武门出去到去工部要绕皇城一整圈啊!’‘马车马车’、‘脚脚脚’。   安临琛被麦冬气泡里这个呐喊小人给镇住了,到底听话的坐上步辇。   结果刚走到一半回程,乾清宫的御前太监就急匆匆的跑了过来。麦冬并未阻拦,怕万一误了大事。直接帮他通报了声:“陛下,乾清宫的御前公公陈鞍求见。”   安临琛停了下来。   陈鞍:“陛下万福,温大人几人说诏书已经拟定好了。”   安临琛:“……”   这么快的吗,有一个小时了吗?   诏书是皇帝布告天下臣民的文书。   是由皇帝正式发布,昭告天下的公文。这类公文很正式,上面一般都会盖上玉玺印章。   安临琛再次回了乾清宫,先是阅读了一遍翻译成大白话的诏书,才掏出玉玺加盖印章。   群臣带着诏书离了宫,安临琛才得以真正空闲下来。   再次坐上步辇,到宫门换了马车。   安临琛终于顺利的达到了六部之中的工部。   京城中除了刑部,其他基本都紧挨着。吏部、户部、礼部、都在东长安街南面,沿御道一字排开。刑部属于三法司,建在坊市之中。   其他方向同样围着各种给官员们上衙点卯的建筑。   最北是宗人府和兵部,按此向南一点是工部和鸿鹄寺、钦天监、太医院;吏部在西,工部在东。吏部向南是户部和礼部。御道西面是中军左军右军前军都督府。再向西是后军都督府和太常寺。   刚好方便群臣。上完朝,无缝衔接到自己办公室开始忙碌。   惨啊。   安临琛本想摇头叹息一声来表达自己的同情,想起自己现在走在大街上,默默收回了自己想要长吁短叹的做法。   走着走着突然摇个头,想想还怪智障的。   安临琛不紧不慢地走到工部大门面前。   但工部大门紧闭,除了门上悬挂着的两个大灯笼,连人影也无。   安临琛:“嗯?怎么没人?”   麦冬:“陛下,早已临昏,暮鼓都已经敲响过了。大家早已散衙了,此时有值班伙夫。您需要进去看看吗?臣去敲门。”他并不想要知道帝王突然想要来工部干什么,只知道自己老实带路就是了。   安临琛:“大家每天上班……上衙多久?”   麦冬:“通常晨聚昏散。除却需御门听政的大臣们,都是卯时(5点)要到衙,申时半左右(4点)走。”   安临琛:“……”   有些尴尬。   他一时脑抽,觉得现在的时间不算晚,却忘了这里是没有电力的封建王朝。人们作息跟着太阳起落。   现下天空完全变成了蓝灰色,已然有入夜的趋势,稍稍往上抬眼就能看到亮起来的星辰。   人家自是早已下班。   小云塞给资料庞大繁杂,他囫囵吞枣式的消化下来,对于书中的朝代也只是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按照历史排序,如今时间表也该对标清朝了,想来各路发展应该比较完善。   晚风吹拂在脸上,安临琛兀自笑了起来。   确定自己完全安全以后,他真的松懈了太多。   常识问题都能抛到脑后,略显智障。   不过他这个皇帝都这么忙,底下的人这么早下班,不太好。   安临琛收回思绪,决定在继续逛一逛。   真实的古代夜景,他很好奇。   电影电视剧里也好、书本描写也罢,都只是后人复原、窥其一角罢了。哪怕以后他会习以为常不再投注目光,至少这一刻他兴致盎然。   如今各地虽刚刚喘息过来,但天子脚下已然繁荣起来。甚至因为还没具体规章制度的发布,钻空子的小商小贩反而更多,比平时更为繁荣些。   安临琛出去也有地方逛。   麦冬面上老神在在的跟着皇帝,私下里却在哭自己的小荷包。   陛下身上半毛钱都没带,等会还是要他出血。希望陛下能记得打赏他。   T^T 第10章   盛京的建设程序,是先建皇城,包括帝王宫殿和百官办公、居住场所。后围绕皇城定内城,作为官眷百姓居所。最后在内城的正南方向规划了一大片外城,三者环环相扣,形成了整个盛京城池。   天子坐北朝南,皇宫正坐落在整个城池的中轴线上。官府同样集中于这条中轴线上,显示封建帝王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   锦安侯登基是大势所趋,是以这座城没有遭受炮火,保存的非常完好。除了时间带来的痕迹,并没有新增伤痕。   如今帝王登基,皇城各处自然也早已被理顺,顺利运转起来。   安临琛对皇宫内部好奇,对外面更是好奇。皇宫日日要待,一对比,自然是外面更吸引他一些。   马车上,安临琛仔细回想着盛京整体布,但显然他对这方面的存储量不足,便又将视线转向了万能秘书。   麦冬:“……”   万能秘书麦冬任劳任怨的科普了起来。   安临琛在这不急不缓的声音中慢慢勾勒出一个盛京城。   盛京形制规正,东西较长,南北略窄,平面呈长方形。   整座城共十三座城门。依势而建,各有不同。   北面为内城的最外围城墙,只有两扇门,左为德胜门,右为安定门。   南面则有着最大的城门永定门。永定门作为外城城墙的正门,为整个盛京的入城门,同时直通内城的正阳门。   左安门和右安门居其左右。   正阳门作为内城正南门,又处于中轴线上,为整个盛京的正城门。   是以规格最高。   门楼五观,蔚为壮观。   同面城墙上西是宣武门,东是崇文门。   如此一来,整个地图上,南北向除了西便门和东便门外两个小门外,再无其他城门。   剩下的东西向外城墙上各有三个。   分别是西边的广宁门、阜成门和西直门;东边的广渠门、朝阳门和东直门。   城内和城外的交通,便依靠这十三个城门相连;城内街道宽敞平整,和城门相连接;同时南北干道之间穿插着东西向的横街,经纬分明,排列规整。   这些大小长短不一的街道,给盛京划出了极具特色的街巷胡同。   据资料记载,整个盛京共有街巷胡同约1100条,其中有名有姓的胡同约460条左右。可想而知居住人数不算少。   这还只是刚开朝初,以后缓过来了,人数更是只会多不会少。   除此以外,市坊胡同里还藏着不少官僚府第和寺庙,多占据着较繁华地区或风景优美的地方。   稍微宽敞点的街道旁,吃食、旅馆、酒肆、各色商家一家挨着一家。   很多不起眼的地方藏着一些手工作坊如制衣坊、织染坊、豆腐坊、磨坊等。   商住一体,人声鼎沸。   偌大的盛京由它们组成。   *   京城正中间有一条大街,南起永定门、北至正阳门,宽达百米,贯通城市南北中轴线。   官方名非常简单,就叫‘正阳门大街’。   但是百姓一般不这么叫,称御街、天街的多。   因为过了正阳门便是承天门,直通帝王宫殿,所以这条街也叫作“天街”。   安临琛此刻就走在这条天街上。   从工部到这里,马车花了快一刻钟。   下了马车,太平光景迎面而来。   随风而来的嘈杂人声并不清晰,热热闹闹的晕染出人间烟火气;民众三三两两的走着,或悠闲或奔波,交织成流动的人海。   晚风拂过,亮起的灯笼更柔和了几份天空。   天街两侧都有人工河,宽约三五米。两岸以为商家居多,大抵不差钱,河上隔着一段路便架了桥,精致大气者有,古朴庄重者也多;宽窄各异,制式繁杂,各有各的韵味。   后面隐约能看见人家,河边也有石制围栏防止落水。   再往里看,能看到沿河种着的树;银杏、榆为主,株行距整齐划一,纵横成行;银杏叶微微泛黄,即使在这昏暗的天色里,仍添了一抹引人注目的异采。   原地顿了一会儿,安临琛才走动起来,慢慢悠悠地融入了这热闹街市。   他的目光落在了路边的商家上:这些房屋最低两层,最高目测在五层。   每家店或多或少都挂着些颜色制式俱不相同的灯笼,透出昏黄的暖光;一些有格调的商家,能从人工河一路挂到自己店面门口。   灯光里,各色翻飞的幌子、旗帜、牌匾被照得影影绰绰。   安临琛远远看了会儿,没有过去,脚步一转,扎进了路边小摊。   小摊沿路摆着,还算规整,一眼看不到头。有些地方甚至延伸到其他街道上去了。   安临琛脚步不停,慢慢悠悠逛了起来。   越是深入,安临琛越是惊讶。   无他,东西太多了。   尤其靠近桥头的地方,摊贩多,人多,巡逻卫兵也多。   南北杂货、衣帽扇帐、盆景花卉、鲜鱼猪羊、糕点蜜饯、斗兽玩偶、时令果品,应有尽有。   物品齐全的令人诧舌。   人群熙攘,安临琛这一身打扮看着就非富即贵,他走过小摊时,摊贩的吆喝声都要高两声,不过这些干扰不到他,仍不紧不慢地闲逛着。   逛了一会儿,安临琛在一个卖蛐蛐的小摊子面前停了下来。   摊子非常简陋,只几块木板搭着,边上点了个昏黄的油灯。木板上面叠放着不少精巧的小笼子。看摊的是个老人家,有些年纪了,脸上沟壑纵横,头发花白,正手指翻飞地编着新笼子。   安临琛站定的瞬间,老人家的声音便热情地响了起来:“哎呀,好俊的后生。摊子上玩意儿随便看,保证各个都个大活泼,斗起来绝对能赢!买我这个,上到孝敬家里老人,下到哄小孩儿都行。看好哪个和我说。五文钱一只还送笼子,便宜得很!”   发现安临琛盯着他的手看,便又补充了一句:“现编个笼子都行~”   安临琛对于这个古老的娱乐方式还真挺感兴趣。他在摊位上挑挑拣拣,选了只他觉得叫声最响亮的。顺便单要了个新编的笼子。   挥了挥手示意,麦冬立马上来付钱。   干脆利落。   安临琛抛了抛手里的笼子,听着里面顿了一下又响亮起来的声音满意点头。   他先玩玩,等他玩腻了,看要不要给自己的便宜儿子。至于这个单独的笼子,自然是给小云的爱意了。   街上人来人往,安临琛没有做出格动作,只在意识里轻轻拉扯呼唤他。   小云揉着眼睛出现在他肩膀:“干嘛?没有正当理由打扰别人睡觉的话,小心遭雷劈。”   他都睡了都。   安临琛没有说话,拿着刚到手的笼子对着他上下一合。   小云果然被整个套了进去。   安临琛满意点头:“送你的礼物,满意吗?回头给你塞点棉花布料啥的装饰装饰。”   小云声音陡然拔高:“你当我是狗吗!你怎么不给自己搞个窝钻!”   看着小云整个人炸开,瞬间精神百倍的模样。安临琛心情很好地将笼子挂到了腰带上,还顺势对着小云笼子拍了拍。   小云:“……”   怎么会有人这么狗里狗气啊!   *   成功将小云气消失,安临琛也将逛的目标转向了吃食。   安临琛:“麦冬,有没有什么推荐的?”   麦冬:“公子,那可多了。京城最出大餐,什么烧尾宴、驼蹄羹、金齑玉脍、鹅鸭炙、生羊脍、饆饠①、透花糍、槐叶冷淘、清风饭……各个精细。不过按照属下看,现在这时间点适合吃些果子小点。”   “……仅从风味小吃来看,正西坊的萧家馄饨,南熏坊的尹家十色汤团,小司西坊的泡螺滴酥,大司西坊的怀仁糖都挺出名。   “如今夜市管理松散,倒是让这一代颇有盛名,夜市接早市,通宵达旦、天天如此。”   麦冬顺便小声给帝王解释了宵禁、夜市和坊市相关。   简单来说,为了适应商品交易的需要,除却白天、夜晚降临后,人们还会交易货物,称之为“市日四合”,延长了夜市的交易时间,突破了常规市制。   现下盛京并没有非常严苛的宵禁,宵禁时间被延迟到三更,而五更便是宵禁解除时间。   禁止夜行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两个时辰,基本可以说是取消了宵禁。   京城内普遍出现了“夜市”与“早市”。   在这个时代,蜡烛制作工艺仍较为繁杂困难,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流行,属于富贵的象征。   普通人家多数不怎么用得起蜡烛,用油灯居多,但也舍不得大大方方的用。而行人较多的街道或者桥头,往往会设置公益性的街灯。一些富裕的寺庙也会在高塔上面点燃长明灯,以示佛光普照。   是以不管是走商小贩,还是普通百姓,都更愿意出来逛夜市。省家里的烛火不说,外面也更热闹。   安临琛再次感叹麦冬不愧是能做到皇帝身边总管公公的人。   能说会道暂且不夸,做事更是快又利索。不管多离谱的命令人家都会想办法准确快速的执行。   不仅如此,至少目前他问的问题没有对方答不上来的。   是个行走的百度了。   安临琛:“嗯,那去吃碗馄饨吧?”   麦冬默默带路,默默付钱。   帝王吃的心满意足,示意继续;麦冬在一家的汤粉面前停了下来,再次默默付钱,默默等陛下吃完。   如此几趟下来,身后的侍卫们几乎各个手里抱了些东西。   有的是热气腾腾的吃食,有些是奇形怪状的东西玩具,甚至还有一把木质的马头摇摇椅。   安临琛偶尔会看向身边近侍头顶上那越来越大的沮丧气泡,琢磨他什么时候会忍不住。   不过目前他还没等到。   天色越来越晚,安临琛终于等到了。   麦冬心声里泪流满面,却声音恭敬道:“公子,快子时了,家里要下匙落锁了。咱回去吧?”   安临琛:“嗯?什么时辰了?”   麦冬:“公子,差一刻钟子时(12点)了。本来亥时初(9点)就是您的睡觉时间了。”   打更人的梆声已经响过两次,他身上带着的更香第三根快要烧完了,差不多再过一刻钟就子时了,而他家陛下居然还在宫外晃荡!   安临琛:“……我也想回的,可是这个太香了,是它先动的手。”   麦冬低垂着头,面无表情,声音恭敬:“属下这就把这位大厨带回家,保证您以后想吃随时能吃到。”   “公子意下如何?”   安临琛看着弹窗里哭得超大声的小人,爽快点头:“行,这就回!” 第11章   夜色过半,月上梢头。   寂静的盛京被打破;大街小巷飘起了灯笼,跟着响起了马蹄声、车轮声,以及大大小小的人声。   文武百官出门赶赴早朝了。   每日辰时(7点),皇帝就会驾临乾清门,开始每日的御门听政。   皇帝这么早,大臣们当然得要更早了。   有资格上朝的官员多半早早起床收拾自己;毕竟早上七点要开会,六点就要午门前集合,再加上路上赶车的时间,一些住得偏远的官员,夜里就得起床洗漱动身。   上朝路上,武官必须骑马,文官坐轿或者马车骡车。路上,多数官员都在念念叨叨背诵自己今天要说的内容,以免开会时忘记挨骂。   不一会儿,午门前便聚集了不少人。   有人在闭目养神,有人在背诵折子,更多的人则是在打探消息,上蹿下跳。   ***   晨钟响起。   麦冬走进帝王寝室,准备叫醒皇帝;在他进来的瞬间,安临琛就醒了过来,绷紧神经。   接着麦冬念经似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陛下,该起了,陛下,该起了,陛下,该……”   安临琛:“……”   原来这厮还能客串人肉复读机。   麦冬仍在复读。   安临琛怀疑,若是他一直不起,这人肉闹钟怕是一直不会停。   他翻身弄出了点声响道:“几时了?”   麦冬答道:“过卯时了陛下,已经有大臣在午门外候着了。”   卯时……卯时,安临琛换算了一下,早上五点?   他直接将被子蒙过头,不理会麦冬。   麦冬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尽责地喊那句‘陛下,该起了’。   安临琛:“……这么早就要起?起来干什么?”   麦冬低眉顺眼、声音恳切:“卯时您需要起身,若有需要请安的长辈先去给长辈请安,请完后是散步、锻炼身体的时间;到卯时半是早膳时间,等到辰时就要整理整理上朝了。”   安临琛脑袋里自动翻译了过来:五点起床、六点吃饭、七点上朝吵架,接着就该跟昨天一样了:吵到九点早朝结束,跟着批奏折、听课、吃午饭、召见大臣消耗脑细胞,不停歇的折腾到下午五点才能下班,不对是才能午休。   从早上五点排到下午五点,一天排得满满当当。   皇帝是个什么惨绝人寰的职业??   麦冬见陛下问了句又没动静了,又小声的叫了几声:“陛下,陛下?”   安临琛:“……闭嘴,吃饭时候再喊朕。”   麦冬掂量了一下语气,消无声息地退下了。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麦冬硬着头皮再次进来当人肉闹钟。   安临琛眉头紧皱,到底还是爬了起来。   帝王明显心情不好,伺候的人一个个大气不敢喘,飞快收拾完毕便退下了。   麦冬小心翼翼地跟着皇帝前往偏殿,几个显示着‘该怎么安慰陛下’的气泡从他头顶飘过。   安临琛侧目:“在想什么?”   麦冬:“陛下,臣在想外面的大臣们。”   “陛下是卯时早起,他们则是要夜半三更抹黑点灯起。这么一比,陛下有没有觉得舒服点?”   安临琛:“……”   逻辑鬼才。   明明知道这是在比烂,安临琛还真被安慰到了。   也是,朕都淋雨了,自然是要把别人的伞也撕得稀巴烂才行。   安临琛:“朕的日常根据什么安排的?”   帝王语气平静,麦冬却直觉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在里面。   这让他回答的速度非常老实且快:“是礼部尚书翻阅各个以前朝代记录总结出来的。据说是对照着历史上相当勤政的一位帝王日程,加以改进得来的呢。”   安临琛:“……”   礼部尚书是吧,朕记住你了。   ***   侍官唱礼,早朝开始。   今日的议题主要围绕《大锦律》。   礼部主导,刑部补充,将过去历史上所拥有的律法增加删减,讨论总结出适合当下实行的律令。   听了一会儿,他没听到什么大问题,一些小问题上倒是总有人提出反对,逐字逐句的扣字眼,你来我往非常热闹。   安临琛开始在诸位大臣的口水战中开始发呆。   陈尚书口才真好啊,现场版舌战群儒。   哎,这老头是哪里的,中气够足。   年轻人真够胆,在朝堂上撸袖子了啊。   ……   安临琛从危襟正坐到彻底放松也不过短短几息。   他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些大臣们都有些失真,或者说很假。   他们都非常单薄片面,仿佛纸片人刚被充气成了真人,只剩一个“官员”的既定印象。   最神奇的一点是,大家吵上头以后,就忽略了他这个皇帝,还是昨天早朝上刚给过他们下马威的帝王。   甚至一些朝臣,何止不聪明,直接把野心明晃晃的挂在了脸上都不遮掩一二。   相当狰狞,看着伤眼。   “把你看戏的表情收一收啦,一些人只是既蠢又坏罢了。”小云突然冒了出来,盘腿坐在安临琛的膝盖上,一脸严肃。   “简单来说,他们现在都是一群‘二极管’;要么非常清廉一心为民、要么就是贪官祸害,毕竟都是背景板嘛。”   安临琛低头看了他一眼,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小云拍掉他的手,继续解释:“原文中占比较重、本来就有性格设定的人物或许会更鲜活些。但是那些一两笔带过,或干脆没出现过的背景板们,就会呆板极端点,不过也会随着时间越来越鲜活,毕竟都是活生生的人。”   “你应该也发现了吧,现在的他们,哪怕耍些小心思都很浅显。”   安临琛挑眉,懂了。   意思就是现在大家都是单纯的小智障,好骗;以后进化了就不容易忽悠了。   那得趁着还好忽悠的时候,赶紧把一些大事件给敲定了。   安临琛表示了解后便转了话题:“你好像从昨天开始就很困?”他们灵魂之间有联系,只要不单方面切断,是能感受到对方状态的。   从这个世界开始运转之后,小云就变得嗜睡了。   小云点头,一脸忧郁:“是啊,世界怜爱我,赋予我睡觉的权利,我现在是那初生的希望~”   “唉,每一缕阳光,都怜惜着我;每一丝雨露,都关怀着我。世间万物都想入我梦陪伴我。”   “只有你这个大魔王会才会对我这样的小可爱无动于衷!”   安临琛:“……”   “说人话。”   小云迅速老实:“我现在没啥能量啦,保持沉睡可以降低消耗。低碳环保、超级续航!还有,长大很痛的,睡觉也可以忽略这些疼痛。”   听到这里,安临琛没有接话,又伸手摸了摸小云的头。   两人沟通完毕,今日的早朝时间也接近了尾声。   诸位大臣似乎意犹未尽,多少有些恋恋不舍。   安临琛一锤定音:“诸爱卿说得都不错,起居舍人给朕整理好今日议题。朕回头会翻阅。”   顿了顿又接着说道:“现下犯事轻微且有例可循者,可先行处理。重大案件一缕押后等待新律出炉。”   “礼部和刑部整理出一份初始版本给朕过目,以最快速呈上来。后续可一直修订补充。同时,新律法出现,新的赋税时策也应该搬上朝堂了,众卿请拿出相关汇报奏折来。”   他本来不准备让他们给提案的;但还是让大臣们忙着点比较好,能给人找点事情做不说,万一给出的提案能用呢。   反正最先烦到的也不是他的眼。   点到名的两位尚书齐齐行礼:“臣遵旨。”   等到下面集体安静下来,安临琛又扔下一个炸弹:“天下初定,大锦需要人才,科举考试该拾起来了;如今正值金秋,正是乡试举行的时候。”   “这事儿礼部牵头来办,务必尽善尽美。”   众人面面相窥,显然帝王一锤定音,没有给他们再辩的余地。   礼部尚书再次上前,拱手道:“臣遵旨”。   大锦首届科举,就在帝王的轻描淡写中定了下来。   前朝同样有科举制度;每三年一次 ,凡遇子、卯、午、酉年行之。   时间固定,乡试在当年的八月举行,会试在次年二月份,殿试四月份。   太和元年是壬寅虎年,并不在举办之列;大家自然而然的将此次科举当做了‘恩科’,毕竟新帝登基,当加。   前朝末年宦官乱政、朝堂被有心人把持,科举不再是普通读书人的出路,好些年没怎么正儿八经的举行过科举了。   天下读书人无路可走,不少心怀抱负之人沉寂。   现下早秋七月初,就是说再有一个多月,太和元年首届科举就要举办起来了。   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今日朝堂炸雷惊起,说句鸡飞狗跳不足为过。   最后,帝王的一句‘退朝吧’收了尾。   众人如潮水般散了个干净。   安临琛则单独将记录人员留了下来。   皇帝有许多记录人员,不同方面,由不同人负责。   比如,重大决策、祭祖等重大的活动是由史记官员记录;平日里的朝堂议事、私下召见群臣就多数由起居舍人、起居郎这样的官员在旁进行记录。   现下新朝人员不齐,安临琛只有一个起居舍人。   起居舍人,宋达康,从五品。算得上是最容易让皇帝眼熟的位置之一。   别的不说,想要当上起居舍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是基础,还必须要手快记忆力要好。甚至因为现在官员不多,宋大人连个和他轮值的人都没有,如此重压之下,都能坚持下来,理好各项数据,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安临琛在上面坐着的时候,就看着宋大人一手拿笔一手拿着小本子,站得八风不动,持笔的手快到能拖出残影,就差把本子搓出火来。   他有些好奇他到底装了多少小本子,写了什么。   宋达康跟着到皇帝到偏殿,倒也沉稳。   安临琛:“今日的朝堂记录,给朕看看。”   宋达康变戏法似的,从左边袖子里掏出两个厚厚的奏折呈了上来。   接着,他从右边袖子里又掏出了个空本子,拿上笔沾了沾本子上固定的小砚台,站到边上了。   显然是随时准备着。   通常来说,皇帝休闲、不办公的时间里,身边也是会有记录官的,即经筵日讲官,专职编修帝王起居注。   这位会记录皇帝每天吃了什么、在哪里做了什么、什么时辰去了哪个宫殿等等,多由翰林院的官员兼任。   但现在朝廷没什么翰林新员不说,这种记录员哪个敢催到皇帝面前来。   毕竟很少有皇帝会喜欢这个职位。   种种缘由叠加下,安临琛是第一次自己翻起居舍人的记录。   乍一看去,密密麻麻的小字,挤挤挨挨布满了两本厚奏折本子,边边角角都没有被放过。   安临琛第一次见如此密集无条理的奏折。   平时朝臣上奏折,条例清晰是基本的,即使是长篇文章,也是被内阁理顺过的;所以直面这种没被整理过的蝇头小楷时,他直接眼晕了。   安临琛:“……我靠!”   发出没见识的声音。   一个人真的可以两小时写出这么多的东西吗?   人肉打字机啊这是。   安临琛脑袋没转过弯来,一句现代式感慨从嘴边爆了出来。   边上的起居舍人手又动了起来,写到最后顿了顿。   他本想写两个同音字糊弄过去,却见帝王的目光看了过来,直直地盯着他手里的折子。   怕被发现,宋达康只得顿住笔,硬着头皮看向帝王:“陛下,这‘我靠’何意?是哪两字?臣音译了?”   这一声问话,让安临琛回过神来,凝神看了眼,上面写着:太和元年,二次朝会辩法完,帝查看当日朝会记录,曰:‘我靠’。   安临琛:“……”   你这不挺准。 第12章   一条条政令随着快马传遍整个大锦,士农阶层皆躁动起来。   尤其读书人,新朝建立后,第一条全国性政策是面向他们的,说不舒服那是假的。   一时间,稍有想法的文人皆行动起来;有想要干脆不考了直接从九品小官开始博前程的;也有更多想要更上一层楼,开始紧锣密鼓准备科举的;到处都是关于今朝首次科举即将举行的声音。   霎时间盛京成为众多文人心之所向,全国上下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普通百姓更看重后面的土地政策。   天下初安定,不少百姓仍旧是流民,并没有户籍。   重新划分各地区域这条政令,让不少原本的流民重新确定了户籍,上了朝廷文书。只要有了户籍文书,他们就不再是流民。   若是已无恒产,办了户籍以后还可以申请一份土地开荒用以安家。   有了土地就有了家,就能扎根。   同时,底层小吏们透露出赋税将有新政策的消息。   据说新政能让每家每户都有余粮呢,是很好的政策,不容易争怕是得要等,但新皇是开明圣主,他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真正的底层小吏哪里能知道那么多消息,哪怕知道了也不敢这么大面积的宣扬。   自是人在背后推手。   普通民众需要强心剂和安定感。   国以粮为本,民以食为天。   不管原本有地的农民,还是没地的流民,都对着后面的土地政令期待万分。   *   新政实行,底层开始稳定下来,大量岗位产生;到处在起新房、木工、农具、各类生活用具、公家用具,都在积极生产着,手里稍有些手艺之人都能接到活。   而对于商人们,新朝还没出具体政策,却也没有对现在的模式进行打压,倒也一片沸腾景象。   社会开始活泛起来。   ……   此刻,安临琛在工部大堂里黑了脸。   安临琛原本以为‘工部’二字,至少能网罗多数他目前需要的东西和人才。   他没指望这里能制造大型器械;有些巧手人才就行,方便找些人给自己做东西。   他本想做点暴力武器,方便降维打击别人,但工部先给了他一个沉重打击。   整个工部,上上下下居然只有百号多点的人!   简直像是开玩笑一般,京城六部之一,空荡成这样。   工部尚书正站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地汇报:“工部主掌土木兴建、水利工程及各项器物制作等事。下面设有营缮、虞衡、都水、屯田四清吏司。”   工部尚书茂林高都快哭出来了,他们工部向来被誉为最没用的部门。   他怎么都没想到,新帝登基后;没去找钱袋子户部,没去找嗷嗷待哺的兵部,也没去找忙得脚打后脑勺的礼部,反而来了他这里要点人。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呜呜呜!】   茂林高头上的气泡同样颤颤巍巍。   “除臣以外,工部有左右侍郎各两名、郎中4人。员外郎16人、堂主事28人、司库4人、司匠2人,库使31人,笔帖式10人,经承30人,共数130人。此外尚有额外郎中、员外郎、主事及七品小官若干。”①   整个工部没有多少新鲜血液,能留下来的都是前朝没被牵连到的官员;老的老、嫩的嫩;掉书袋的多,能做实事的少。   安临琛听出了关键;他想要的正经手巧的,只有两个!   心情复杂。   顿了会儿,他缓缓道:“这样,你带着人去给礼部帮忙科举之事吧。”   既然不是人才,那就出去跑腿找他想要的人才吧。   安临琛对现在的科技水平只了解个大概,正好让这些人找些给他展示。   既不让他们闲着,也能尽快网罗人才。   安临琛继续琢磨:“此次科举中另外增设工科。此科不考明经时策、无需秀才身份。但凡有格物之能者且可来参与。”   “首选只需能流畅描述制作方法,允许有代笔墨者陪同、确实言之有物之人可通过。通过者赐予‘工秀才’身份,享秀才一半待遇。”   “会试时需有实物,殿试需携带成品于朕,无法搬动且特别优秀者朕可出宫去看。朝堂保证他们的卷子、方案不会外传。此科与武试一般,单独设状元。”   “要求大抵如此,至于具体操作,你们跟着礼部一起,拿出个章程来。”   不管是不是真热爱工科,至少给偏科的人才一些机会。   ……   去了工部一趟回来,安临琛的脸黑了不只一个度。   小云本想出来笑他两句,感受到这个心情,立马缩了回去。   还是睡觉吧,小云真心实意的想。   其实安临琛控制情绪能力一流,只是现在他就是老大,别人都得看他脸色,还控制什么情绪。   第二世教会了安临琛一个道理:在能得寸进尺的时候,一定要将得寸进尺进行到底。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有能力任性,却压抑自己的人非常高尚,但他选择做个庸俗之人。   麦冬一路跟在跟在安临琛后面,苦着张脸。作为御前总管,麦冬并不只是伺候好皇帝起居就行了。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陪驾、照顾起居、传达口谕和圣旨、在陛下需要的时候草拟文书、批读些不重要的奏折。   以及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要及时想办法排忧解难。   现在,明显到最需要他的时候了!   安临琛今天去工部的时间是专门抽出来的,占了批奏折的时间;现下工部不行,他又老老实实的回来看折子。   最初上奏折,大臣们摸不准皇帝的心思;过了些日子,该懂的就都懂了。   比如内阁现在会先把一些无关紧要的折子批复完,只需要皇帝过个目。   让安临琛需要面对奏折的时间大大减少。   最近,大抵是恭贺皇帝的话说完了,剩下的倒都是些务实的。倒是不少言官的弹劾折子被放了过来。   毕竟言官的折子是不能拦的;好的坏的大的小的,只要是弹劾的事情,都该让皇帝知道。   安临琛刚拿到手上的正是个弹劾折子。   看叠加白话buff的后,折子的内容大抵如下:‘陛下容禀,昨日朝堂严尚书朝服腰带没理整齐,他低头的时候似乎偷偷挖鼻孔了。朝堂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就是要上达天听、让老天爷监督的,这是对您的不尊重,对上天的不尊重。’   感情早朝吵了那么多,你只顾盯着人家腰带和鼻孔去了是吧?   安临琛本就心情不佳,盯着这个折子,越看越烦。   麦冬在边上踌躇不前,竟是开始同情起这个折子来;若是它有知,怕是已经被陛下的眼神吓死了吧。   “何事?”   那么大一个人站在边上不动了,安临琛自然有所感觉。   麦冬:“陛下今日去工部,所为何事?您不妨说说,说不得臣能给您提提意见呢?”   麦冬语调平稳,带着丝小心翼翼。   安临琛抬眼看他,道:“朕需要一批能工巧匠,要够忠心够大胆。最好牵挂少些的。”   麦冬明白了,他家陛下去工部是想去寻找工匠的。   他不需要问陛下为什么要找工匠,只需要将‘陛下要工匠’这件事解决。   麦冬心里挣扎了会儿,还是说了出来。   “陛下,虽然不知道您要造什么,但若是只说满足这些条件的能工巧匠,您为什么不从内廷找呢?”   “不管是造办处还是兵仗局,都不乏巧手人才。甚至若是不够,针工局、内织染局、司苑局也算是巧手之人。若都不行,您也能重设立一个。”   麦冬语调还算平顺地说完,接着不动声色地往后缩了下身子,争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前朝后期宦官掌权乱政,麦冬怕陛下讨厌宦臣。   但此事若成,不仅解决了帝王心事,还能扭转陛下对宦臣的一些固有印象,哪怕只是些微,都能让底下的人喘口气。   麦冬忐忑不安间,被心声出卖了个干干净净。   安临琛烦躁的心思散了些。   他对宦臣没什么偏见。   准确来说,他只是没想起来宦臣这一职位上的人。   毕竟活了两辈子都是在现代位面,他暂时没有想到‘太监’这个职业。   若是确实得用,倒也可以,而且确实比外面找的工匠好。毕竟内廷之人,一身荣辱都在帝王身。   安临琛:“现在宫里有多少太监?”   麦冬的心提了提。   麦冬:“整个内廷在职太监约9000人,最近几年除非必要,不准备再招人。”   安临琛:“……这么多?”   宫里的人可都是他要养着的。   麦冬:“前朝内廷说是有十万人,但实际点下来只有大约三万。如今还得用的剩下大概三分之一。内廷是最先被清理的,现下还能留下来的,都清白干净。和前朝、宫外有牵连的都处理干净了。”   麦冬回答的委婉,在他看来这点人数挺少的。   但是他不会傻到把这话说出口。   前朝宦臣得宠,一度宦臣掌权。   上行下效,自是有不少‘求前程’之人往这条路上走,甚至不少走投无路之人自净身也要进宫去,就为了求条活路。   如今的内廷里,太监宫女们能接触到的都是非常基础的活,真正得用、或者有点学识的人并不多。   麦冬本身除了御前总管一职,还挂职了司礼监的总管大太监一职,为宫中所有宦官的首领,自是想要给这群可怜人谋取点前程。   唉。   也算同为后宫的一点怜悯了。   麦冬内心咿咿呀呀飘起了戏腔。   安临琛看了他一眼。   麦冬只觉得他家陛下扫他的这一眼意味声长,带着早已洞悉却不在意的睥睨之势。   他将头压得更低了。   安临琛坐着,抬眼就看见了近侍的三层下巴。   安临琛:“……”   他扔开了手上的折子,低声咳了一声压下自己到嘴边的笑意。   安临琛:“给朕介绍介绍内廷。”   他并不了解这方面,毕竟原文中连先帝都是背景板,何况这些一招手就会出现一堆的脸谱工具人。   麦冬:“大锦延前朝制度,保留了专门为伺奉皇帝及其家族的内廷。内设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二十四衙门。在其中任职的多为宦官。”   “刚才给陛下提的那几个说会有手巧之人的,就是内廷中负责制作金银器具、各类起居用具、兵器铠甲、织布制衣以及侍弄瓜果园艺的。”   安临琛:“二十四个呢啊……有多少宫女?”   麦冬正忐忑不安的等帝王接下来的话呢,结果问话突然转了个话头。   他愣了一下赶紧回话:“在册女宫官共96人,其下低等宫女约600人。”   宫女多是被宫中女眷使役、随侍。如今的后宫中,女眷很少,高位的女眷就更少了,是以这么点宫女不仅够用,还有闲的,同样分布在内廷中,与太监一样,担任不同职务。   前朝的末代皇帝后期‘修仙’到走火入魔的地步,听信奸邪之言,认为处子拿来炼丹会效果更好,满宫宫女被祸害的差不多了。   皇城被破时,前朝皇帝在沉浸在自己已经‘飞升’的谎言里,直接被摘了脑袋。   最乱的时候,宫里还剩下的宫女基本逃的逃散的散;乱世里女子活命更难,对于这些逃出去的无辜之人基本默认无需追捕。   看来能用的宫女不多……   安临琛转了个话题:“那这二十四个衙门具体有哪些?”   麦冬嘴皮子极为利落:“十二监有:司礼监,御马监,内官监,司设监,御用监,神宫监,尚膳监,尚宝监,印绶监,直殿监,尚衣监,都知监。”   “四司有:惜薪司,钟鼓司,宝钞司,混堂司。”   “八局为:兵仗局,银作局,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局。”   一串官署名称听得安临琛眼晕,好在随着麦冬的话音落下,他旁边显现出了一个浮在半空中的透明屏幕,上面简单粗暴的列举了各个衙门具体是做什么的。   安临琛的心情彻底变好,摸了摸出现在手边上的袖珍小人:“睡饱啦?”   小云懒洋洋点头,将他的手从头上薅了下来,复又自己爬了上去窝在他手心。   他确实睡饱了,但想要继续睡还能睡,这不是感受到他情绪稳定了么。   既然对方从爆火龙变成慵懒大猫了,他也不介意跑出来顺顺毛彰显下存在感。   他还是很重要哒!   安临琛并不知道他这些怂兮兮的小心思,即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麦冬悄悄扫了眼陛下变温柔的脸,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安临琛盯着透明屏幕。   “御马监?这名字居然不是养马的,而是管理御用兵符?兵符这东西皇帝居然不自己保管着?”   有点不可思议。   小云给他解惑:“这只是延前朝旧制的衙门名称而已,以前的皇帝让他们保管兵符,你就让他们单纯养马就是了。反正养马也挺重要的?大圣还当过弼马温呢。”   安临琛乐了:“你还知道这个?喜欢大圣?”   小云点头,语调理直气壮:“谁不喜欢齐天大圣孙悟空呢?等我能量足了,我也要孵化个天生地养的石猴出来,让他喊我爸爸!”   安临琛:“……”   这就是同人的最高境界吗?   别说这小家伙还真有做到的本钱。   安临琛并没有打击他的自信和宏愿,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几个之前麦冬推荐过的能用衙门。   重点放在了兵仗局。   上面清楚的标着:‘掌造军器、各类兵器‘。   他对冷兵器的铸造不算多感兴趣,但是这个朝代既然能将冷兵器做到极致,就说明这个朝代的手工业者同样登峰造极。   安临琛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他想要□□、想要大炮,想要一切能手搓出来的火药。   无论是以后的草原的一统还是对于未知的自行演化结果,安临琛都处于戒备状态。   他隐隐有感觉,小云这种体量的生命体想要诞生并不会容易。   退一万步来说,手里有粮心里才不慌。   安临琛手速巅峰时期拆装一把枪的速度是11秒左右,后来即使速度下降了,也能保持在20秒内。   对于枪支的构造他非常熟悉,但是这个时代没有机床,想要这么高精度的零件,还不如直接去做梦。   小云原本被他揉捏得还挺舒服,结过这人揉着揉着又开始提笔画东西了,他撇了撇嘴,老实自己玩了起来。   安临琛将自己记忆中的设计图复刻出来,就发现小云在自己手边上睡着了。   他眉目微软,起身走到一边的博古架上拿起了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正是一张巴掌大的小床。   毕竟之前是他先撩,给人塞了个简易的笼子。气了人自然得哄,他早早准备好了赔礼。   软软的身子瘫在手心,温度传来,安临琛表情柔和,仔细给人盖好了被子。   这是在他量过小云身高后,吩咐麦冬做的,做的床和寝具,铺盖一律按比例等比缩小,异常精致。   麦冬只当他家陛下想要一套新奇的玩具,隔天就给他安排的妥妥当当。   看,这不就用上了。   小云一觉醒来,安临琛的姿势没变,只是身边堆砌起高高的纸张。   至少按照如今的小云身高比,有三个小云高。   安临琛:“醒了?”   小云呆呆点头。   安临琛:“要不要起来洗漱一下?”   小云迟疑了下,再次点头。   安临琛转手从另一个盒子里拿出了洗漱架。然后,端起自己的茶壶边上的清水壶,往小云那小小的洗脸盆倒水。   小云被他拿着小小的毛巾洁面结束以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你拿茶水给我洗脸???”   小小的身材蕴含着大大的能量。   安临琛做了个掏耳朵状姿势,才闲闲的回答:“不是茶水,干净温水。”   小云继续咆哮:“那也是拿来准备冲茶用的!”   安临琛坐着画了半个下午图的郁气一扫而空。 第13章   早朝时间在大臣们每天的吵嚷声中度过。   安临琛发现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他不过才上了几天的朝,就已经开始习惯这种过分早睡早起的生活节奏了。   好在,目前最重要的《大锦律》和科举之事都已经吵出个开端来了。   今日重点就是钦点前者的主要编纂和后者此次的主考官团队。   安临琛干脆利落的将这两项事务都扔给了前朝的一些文臣集团,尤其是后面的主考官一职,他扔给了第一天就晕倒在朝堂上的刘太师。   直把刘太师激动地发颤,就差当场就又晕了过去。律法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科举更是开朝来的第一件大事。   这下群臣更是摸不清陛下怎么想了,原本一些被压下去的心思再度蠢蠢欲动起来。   安临琛才懒得去顾忌这些人的想法。   有精力到处钻研,纯粹就是作业不够多。   这段时间里,安临琛和他以前的老师狠狠共情了。   《大锦律》现在修订的只是初版,撒点功劳出去让人更加尽心没什么不好。   最后成稿他要过目的,纯粹是找工具人。   主考官可不是什么轻松差事,尤其对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何况如今只是最初最忙碌的乡试,到后面有人想勾搭这位座师的时候,怕是这位已经不在朝堂上了。   若是真的蠢到现阶段就迫不及待露出马脚的……他正缺少理由肃清朝堂呢。   直钩钓鱼。   被他点到的官员无不磨刀霍霍,试图大展身手。   水面翻腾,安临琛不动如山。   *   中午,安临琛再次翘掉了今天的经筵,溜达到了兵仗局。   昨日,安临琛连着动笔几个时辰。   一口气将自己脑袋里所有还记得的兵器设计图、火药配方、制作流程、各种反应式子等,但凡是能想到的都写了下来。   毛笔写字还好,画图尤为辛苦。   他不确定自己以后能否清楚的记得,自是趁着现在记忆还在,把能记的都记下来。   一口气肝完的后果就是安临琛直接在御书房干活到夜里两点。   实在是人肉报时器麦冬忍不下去了,开始重复“陛下,该睡了”,他才上床休息。   兵仗局的掌印太监郑银正等在门口。   帝王要亲临,自然是一早就有人小跑着过来通知他了。   郑银:“拜见陛下,小臣郑银给陛下请安。”   安临琛颔首受礼:“平身。说说现在的兵仗局具体有哪些东西。”   郑银正想回话,安临琛又咳了一声:“行了,进去说。”   他话音刚落,边上麦冬头顶的气泡立刻放晴。   【要在门口说吗!说吗!说吗!】瞬间消失,变成了平和的【啊~】。   很快,安临琛坐了下来。   麦冬随侍,盯着眼前汇报的人,心思却飘飞了起来。   他家陛下,总会卡在他快要忍不住的时候,突然去做他想说的事。   简直心有灵犀!   麦冬兀自开花的时候,安临琛正在很认真的听报告。   郑银:“兵仗局掌管陛下近卫以及皇城守卫的军器。负责打造军品,包括刀枪、剑戟、鞭斧、盔甲、弓矢等兵器,其中盔甲军器有九十余副,火器四十多副,通常来说每三年造一次,由工部备料。其下附设有火药局。目前在职的大约600余人。”   安临琛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火器?火药局?”   郑银老实答是。   安临琛:“带朕去看看。”   他在资料中看到的战场都是一片刀光剑影,便默认这个时代是冷兵器时代,没想到已经有了火器。   郑银几乎是小跑着带路,这在皇帝面前是不太合适的,但是相比皇帝心情,宫规算个屁。   很快,安临琛就火药局看到了如今的火器。   郑银把宫内还能找到的火器类型都拿了过来。   安临琛看着简约的‘祖宗枪’,倒也没失望,反而兴致盎然的拿到手里盘弄了起来。   撇开那些花里胡哨的外观设计,从根本上来说,这里只有两种火器。   第一种是竹管突火.枪。   顾名思义,以巨大竹筒作为枪身,筒内填装火药与子弹。点燃引线后,火药喷发,将“填充物”射出,射程约百米。也算是一种发射子弹的步.枪,但射击精度有限,射击方法僵硬。   另一种则是火门枪。   火门枪是由铸铜或熟铁制造的枪管配备火门两部分组成,故名火门枪。下面的火门用来点燃火药,发射管尾端连接着称之为“舵杆”的木棍或长矛,用以给射手握持、瞄准和控制。一般是由两人控制,一人负责点火,另一人则负责瞄准和控制。   它倒是比竹管突火.枪的威力大,但射击效率低下,在每次射击后都要从膛口重新装入火药和弹丸。同时铁器精贵,本身又笨重,产量不高。   火药局配有一个巨大的靶场,安临琛直接在靶场上试了试火力。   轰隆一声,不远处升腾起灰色的烟雾和火光。散开后地面上只留下了小小的坑洞。   威力不大,只能起到震慑作用。   归根结底,还是此刻的火药质量决定了火器的威力有限。   不过有总比没有强。   安临琛:“火器里的火药是如何配制的?”   郑银:“由有经验的匠人亲自配制。制成‘子窠’,平时需小心保管,发射时直接填充。”   安临琛:“那里面具体有什么东西?”   郑银摇头:“知道的人都将其作为祖传之秘,表示可以做出来为朝廷所用以抵徭役,但是只能给成品不能给配方。”   接着顿了下,略带惶恐:“前朝有方士不断开炉炼丹,说是能炼出可以长生不老的‘仙药’,阴差阳错的出了不少威力大的‘火丹’。因此命名时带药字,称为火药。火药局以前大多数有配方的匠人多是方士……所以我等确实不知道具体配方。”   安临琛听出了自己想要的,一瞬间想翻白眼望天。   敢情连个具体配方比例都没有,全靠经验不说,怕是连人家在里面塞了些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到底没有做那么不雅的动作,安临琛把玩着手中的火器沉下眼睫。   “那现在的火药局里还有这类匠人吗?”   郑银老实交代:“大抵还有几个岁数小的、知道一二。但是精通者怕是没有了。”   安临琛倒也没失望,毕竟他有的是方子,只是缺人。   主要是没想到现在的火药工艺这么落后。   原本安临琛是想直接跳过黑.火.药的,毕竟不管是黄色.火药还是黑.索金,都是知道化学反应式就能搓出来的东西,甚至后者不仅比前者威力大,还更简单……   现代火药的起点,是黄.色炸.药。看起来像是玉米粉一样的家伙,却威力足够能把人送上天。   第一世历史中,它在二战中被广泛使用;安临琛的第二世,它则是正常配给里都会有的东西。在一些交战区域,它会和一些‘良心弹’一起,使用的非常频繁。   在知道配方、比例的前提下,黑.索金比黄.色.火药更容易搞出来。毕竟他还真不知道,在现在的状况下,去哪里搞硝.化.甘.油、雷.汞这种连说都没法说的东西。   哪怕这东西手搓产量低的吓人,但是毕竟是作为这个时代的‘核平武器’来当做镇国之宝的,少就少点。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黑.索金威力更大罢了,安临琛可没见过哪家嫌弃核平武器麻烦就不搞了的。   同样是手搓,同样产出低到令人发指,那为什么不直接选择搓更厉害一点的。但如今对比一下,他知道的‘一硝二磺三木炭’黑.火药配方,已经比这里现有的厉害很多了。   若他是个普通人、或者说只要他上面有没法干掉的人,他都不会拿出这些东西。   但谁让他是皇帝呢。   安临琛愉快的掏出了之前写好的配方。   在郑银眼中,陛下试完了火器以后掏出了一个本子向他这边递了过来;他刚准备接,陛下却又将其塞了回去,转而向他招手。   郑银飞快走过去行礼。   安临琛的要求非常简单。   他要一个封闭式的‘实验小组’,等人员选后,他会给出各色火药配比和火器制作方法,但是要求必须成功,不成功这个小组不开门。   郑银的任务就是选人。   安临琛不清楚究竟有没有什么‘反锦朝’组织,或者其他妄想称帝却未成的势力,是否有线人钉子一类的还留在皇城里。   他一向简单粗暴,就当做封闭试验,从开始到结束,只能进不能出。吃喝拉撒睡都给我在一个地方解决了。这样的环境里,稍有异动的人都会非常明显。   若真有人能在封闭环境里往外递出了消息,那怕也是非常人才了。那到时候再另当别论嘛。   从郑银这里出来,安临琛又一道诏令将项伯和叫进了宫。   他记得这位东北老大哥现在貌似挺闲的。   很快,项伯和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苦着个脸,见到皇帝也没能很好的收敛起来。   安临琛看着他头顶的气泡,挑挑眉,转手将麦冬招来嘱咐几句。麦冬点头后悄无声息的出了殿门。 第14章   项伯和手下兵可不少,有想要更上一层楼的,自然也有其他心思的,形形色色。   一些老实的还好,最多旁敲侧击打听;一些老油条,就会到处拱火,怂恿别人来套信息。   比如皇帝诏令到达之前,他正被一个新兵蛋子拦着,问以后咋办,现在已经没仗打了,还回不回去了,他们想爹娘了能不能卸甲归田。   真是难为他半天还能憋出了成语来。   安临琛之所以召项伯和来,是因为想到武官,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名字。   不过貌似他们的大将军心情不太好。   看项伯和一脸菜色,安临琛直接将原本的话题转了个方向,笑道:“项将军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项伯和大吐苦水:“唉,陛下,你是不知道,我这下面快吵翻天啦。那帮小子,整天没事干就跑去和三营的人打架。都是闲的。”   项伯和的正经职位并不在京城,他是开国元勋,有定国公头衔;但除却爵位,他身上挂的最高职位是正一品大将军衔,辖区东北,是正经的东北统帅。   皇帝虽然给他挂了个虚的军机大臣衔,但他明白,这是如今京中无人才留他,后面肯定要让他回去的。   如今他留在京城的兵力有将近三万;两万多人驻扎在京郊,最精锐的一部分则被他带进了皇城内的军营。   现在皇城卫有三大营;其中两个是之前的锦安侯亲兵,被编为一营二营;剩下的一个是前朝的皇城卫里投诚的人,编为三营。   项伯和带兵回京后,又驻扎了外来精锐。本就相互看不惯的两拨人里,又加入了第三波。   可不就人心动荡嘛。   原本的亲兵,和项伯和的兵还能和平共处,毕竟也算一起走过来的;前朝的降将们可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偏偏他们还占据了最贴近皇城的中军都督府。   皇城四个兵营驻扎点;前军都督府在最外面,驻扎的是项伯和带来的兵,亲兵占了中间的左右都督府;最贴近皇城的中军都督府,给了原先前朝的人。   四个兵营都在一条线上,一个挨着一个的。   上面的将领们互相看不顺眼的时候,多是翻个白眼、嘲讽几句,还知道克制。下面年轻气盛的小子们就不止嘴上损了,真气起来就动手了,憋不住。   其实真要说有什么大过节那也没有。   前朝的京兵营本身就是各色公子哥、世家纨绔进来混面子和前途的多。归降清理后,还剩下没被牵连的也多是白白嫩嫩的少爷兵。   最开始,只是亲兵们看不顺眼前朝兵将们懒散。他们训练有素,跟着新帝一路打了过来,人家坐享其成,只是在新帝来的时候开了城门迎接,就顺理成章的继续赖在兵营里了。   一点没有作为京兵的担当。   而原本两拨人之间只是相互看不惯,在项伯和的东北大老爷们兵加入之后,满口大碴子味儿的鄙视疯狂输出不说,他们连小声都不会小声。   明明隔着几个院墙校场呢,硬是能打到一起。   项伯和只说了士兵们总打架挑事这一件,但他的心声明晃晃顶在头上呢,给他出卖了个干净。   【整天没事就知道干架干架,木头桩子成精了不是!】   【天天喊着要卸甲归田,他奶奶个腿儿,学了个词就天天挂嘴边,退伍有那么好退的吗!小兔崽子!】   【愁死个人……】   安临琛看了眼,倒是没戳破他,只道:“朕准备成立一个神兵营,择优录用。有惊喜等着将士们。”   “既然精力多得无处发泄,那就去比划比划吧。赢了的头波有奖励,输了给朕出去开荒种地挖沟通渠去。”   他意味深长:“多得是能做的事。”   有精力闹,还是闲的。   一时间,项伯和汗毛倒立。   他执手道:“遵旨。”   过了好一会儿,安临琛也没说找他什么事。   项伯和开始坐立难安:“陛下,今天找末将所为何事啊?”   安临琛:“再等等。”   说着,麦冬进来禀报:“陛下,吏部严尚书和兵部石尚书到了。”   严尚书,就是被言官弹劾腰带不整齐和上朝挖鼻孔的那个尚书啊。   原来是吏部的。   “宣。”   “陛下金安。”   安临琛在请安声中将自己跑歪了的想法拉了回来。   “免礼,坐。”   项伯和想起身请辞,但是安临琛先一步出声:“项将军也先坐下,此事你们都有份。”   几人精神抖擞起来。   安临琛:“天下太平不久,如今暂无仗可打,京营兵稍显浮躁;除却些日常巡防兵和各方驿兵,都很悠闲啊,都快闲出病了。”   地方兵倒是忙,稍微识点字都非常吃香,毕竟舆图户籍、科普新规哪样都要人。   底下无人应声,帝王这话他们也不敢接。   好在安临琛也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   安临琛:“总不能一直这么闹着,朕拟了几条出路。”   “第一,决心卸甲还家者,按照军功折算成银两、地契或者其他奖赏,不出格者皆可以答应。但这是买断清零,自己乃至后代想要再往上升,要从头努力了。”   “银两折算这里,找户部商量去。”   军士卸甲归田者自古有之,大锦自是不例外,现在还没开这个口,是因为皇帝刚登基,分封行赏还没彻底结束。   能顺利开朝登基,上面的大部头自然安顿好了,但最底层的小兵们没那么快。   如今刚好给他们一个选择。   “第二,留在队伍,也分两条出路。一,和过去一样,老实攒军功,从底层小卒慢慢晋升;二,朕准备加入考核制度,文试和武试都要考。”   “也不只是军中,以后一些特定岗位都应开放考试,竞争上岗,除了实绩,纸面成绩也重要。”   “另,允许想要转文职的将士们主动申请。且以后考核成绩可做为晋升参考,同时也允许退伍转业。京中先试验,有成效后全境推广。”   “具体细节嘛……你们来敲定。”   说了那么长一段话,安临琛有些口渴,他端起茶杯缓慢喝了起来。   自己润口,也给别人思考的时间。   第一条出路,留着安抚老兵;第二条,则是他准备将‘人才数据纸面可视化’、‘想升官就得考试’这种思想逐步钉下去。   现在能打的仗少了,成绩纸面化更容易剔除浑水摸鱼之辈。   同时,给条相对公平的晋升路,安抚人心不说,也能让一些能力不足的人早早认清现实。   太平之世,不需要那么多的兵卒。   底下仍旧安静,几位大臣的脑袋上方在疯狂弹窗,显然是在分析这条突然出现的‘晋升路’的利弊。   安临琛歇完,缓了缓神继续道。   “朕也不需要人人都能‘提笔定天下,上马扭乾坤’,但是想成为长官,读书识字是必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武试部分由项将军负责,至于文试部分,还得请两位尚书大人费心了,共同商讨拿出一个初版流程出来。”   “神兵营的选拔,就拿这套新的考核程序试手吧。边调整边选,好好做,不出意外以后会沿用很久。”   说到这里,帝王眼睫微垂,做思考状,像是刚想起似的道:“对了,文官里若是有想要往武将里发展的,也可以申请来这套考核。”   如今文武官相互嫌弃的苗头还不明显,那最好从开始就掐了。   几位大人同时出声:“臣遵旨!”   三人神色自若沉稳,心声里倒都是一片喜气洋洋,尤其严尚书。   吏部本就掌管官员的调动、考察、任免、考核等一系列事情;如今新政试行,对他们是挑战也是激励,毕竟实权在手不说,谁家没几个想要提携的后生呢。   安临琛瞥了眼他们头上的气泡。   原本,他想让项伯和直接拉一波人成立神兵营;但这事情不急,毕竟火器和火药都还没个影子呢,使用者自然要往后排了。   在看到项伯和的心声之后,心神一动,顺势让麦冬去把两部尚书都喊了过来。   其实原本他还想喊户部尚书的。   只是在小云给的资料中,陈大人其他都好说,只要扯到钱了,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铁公鸡、绝对的滚刀肉。想要从他手里扣出钱来,难。   何况如今新制舆图,新发政令,划分地区等事情全部涉及户籍人口,通通都是户部头疼范围。   用脚指头想他都知道陈大人有多忙。   这时候凑上去能讨到什么好?   咳,他不想直面这份艰难,就交给别人头疼去吧。   有志者事竟成嘛。   “且去忙吧。”   *   几位大人离宫时,天色已昏黄。   夕阳西下,暖黄色的光映照上头顶,大家的头发看着又稀疏一些。   安临琛有意留几位大人晚饭,几位却非常默契的婉拒了。他也不为难,直接将人放了回去。   至此,除了刑部还能喘口气、没被鞭策得团团转以外,剩下的所有部门都快速运转了起来。   不过刑部也有《大锦律》要忙,想来也不会太悠闲。   下面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安临琛便闲了下。   掌灯时分,乾清宫书房。   安临琛拿水壶悠然给自己倒了杯茶。   小云骤然出现在他拿壶那只手的手背上。   安临琛并没有停下动作,顶着小云,慢悠悠地倒好了茶。   最开始,在他空闲时间里,小云逮着机会就会出现,像是不放心他似的来监工;现在就慢慢少了,只有他身边没什么人的时候,才愿意冒出来。   说起来好像很久,但其实他也没当几天的皇帝。   想到这,安临琛不由莞尔:“小云,这才几天。你就不乐意天天出来了?”   小云:“……”   并不想说话。   一开始他确实存了点想要监督对方干活的意思。   但是一个皇帝的日常生活,确实有那么亿点点让人窒息呢。   看到那些个满嘴噼里啪啦输出的官员,他下意识就想躲开,即使这些人看不到他;与其出来看这些人磨嘴皮子,还不如回去睡觉温养自己。   看着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安临琛难得温柔了些;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小家伙,将他的一套小器具拿过来放好,才顺势拿起了放在边上的书看了起来。   他还有好多东西需要填充进脑袋。   小云撇了撇嘴,乖乖钻进自己的专属小床。   两人各做各的事,偶尔的翻书声和殿外的风声合奏,谱出一曲静谧舒适的乐章。   安临琛难得过了个安稳且早睡的夜晚。 第15章   太和元年七月初七,又一次晨钟响起。   这是安临琛连着上早朝的第十二天。   从麦冬喊起床开始,安临琛的脸色就黢黑,堪比锅底,身上的怨气厚重得简直要溢出来。   伺候的人恨不得会飘,动作一个比一个利落,即快又轻。   安临琛并不知道自己给底下的人造成了成吨压力,仍旧沉浸在厌世的情绪里。   他不想上朝了。   连续起早贪黑鞠躬尽瘁十几天,呵。   自从他有能力之后,就没有社畜至此过。   哪怕在高中生的时候,他还有周六日可以偷懒呢。   但当了皇帝以后,嘴上说着富有四海,实质上却连睡个懒觉都成了奢侈。   就为了每日这该死的早朝。   帝王坐拥天下,但并不需要每个事情都经过他。朝堂制度本身就十分庞杂分明,理论上可以应对各种日常事件,只有发生特殊事件,才需要层层上报。   做个比方。   例如各地税收交到户部,统计之后,再由户部尚书报告一下就可以了。   如果没有发生特别情况,皇帝是没有必要接见各地税务官员的。   而且每日早朝都有记录不说,平日里需要帝王过目的事情,不管大小都会在折子上再写一遍。   朝会并不是处理政事的唯一途径,也不是必经途径;更多时候,早朝是作为一种威慑和皇帝勤政的象征。   在安临琛看来,就是为了面子工程,每天风雨无阻。   *   寝殿里,安临琛稍作歇息,面无表情地吃完茶点,等着去见群臣。   麦冬在边上站着侯着,突然接到帝王询。问:“这早朝是必须每天都要上?没休息时间?”   皇帝声色平静,麦冬却不敢那么没有眼色:“当然不是,早朝时间是礼部翻阅前人记录作参考后综合拟定下来的。以前多是按照旬休,做九休一。”   “现改做半月休,十四休一。如今万象更新,恐会忙些,后面就好了。”   十五天就放一天假……   礼部到底是参考了哪里的邪门规矩?   金乌初升,早朝。   帝王面无表情的接受了百官的朝拜,这才宣布开朝。   皇帝气压很低,稍微有点眼力见的大臣都没有去抚虎须。尤其礼部尚书,他总觉得今天帝王的目光格外锐利。即使不抬头,都有种被目光割裂刺伤的感觉。   不出所料,今日的早朝仍在汇报着之前的事情。   重点在科举和律法,挨个报了进度。   后面夹杂着几个边界线确立、民众民生的进度报告。   昨日提出的武官升级考核制度,从项将军他们离开宫门后就传开来了。   大多数人认为是好事,觉得不妥的人也不敢现在明着反对帝王已经拍板的政策。   更多的人还是想在朝堂上表现一番,借此一鸣惊人,以期进入帝王视线。   可惜今天座上的那位明晃晃的心情不好,就差把‘朕倒要看看在座各位还能奏出些什么垃圾’刻在脑门上亮出来了。   安临琛确实存着找茬的心。   可惜几位重臣汇报完毕过后,竟是没有一个再出列说句‘臣有本奏’了。   朝堂上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座上的声音传来:“众爱卿没有要事上奏了么?”   明明声线平稳,底下的众人硬是听出了汗毛倒竖、阴恻恻的阴森感。   久久没人答话。   安临琛:“呵。”   众大臣:“!”   不祥的预感加重了!   大臣集体定身,帝王的声音依旧稳健平静:“连着十多天,每日早朝、奏折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怎么,诸位爱卿家里的笔墨不要钱,还是折子的纸张太好用了?”   日头正好,广场上连丝风也无,落针可闻。   众人头颅飞快压下,心声开始刷屏。   看着一片具像化的哀嚎,安临琛心里舒爽了些。   这种‘看不惯我却不仅不能干掉我,甚至嘴上都不能说半句’的感觉。   真解压。   安临琛声线压低,审视意味浓重道:“除了几件事翻来覆去的说,怎么,没别的重要事呈上来了?”   “偌大的大锦,没半点别的事吗?”   除了风声,没人吱声。   一片寂静下,麦冬稍抬头瞥了眼座上,果不其然看见座上的人向他颔首。   麦冬默默掏出了今早陛下挤着时间选出的小本本,做好准备。   安临琛同样瞥见了,心中满意,嘴上却不饶人,道:“没有么,那朕分享分享最近诸位费心费笔墨的成果。”   “麦冬,读。”   麦冬清了清嗓子,心里为底下诸位大臣念了句佛号。   诸位对不起了,不要怪罪到咱家头上,阿弥陀佛。   “太和元年六月十五,闵浙总督奏进潘子土产芒果等物。”   “六月二十,某奏报一妇人拾金不昧。”   “六月二十七,刘御史奏进严尚书上朝衣冠不整,动作不雅。”   “七月初二,某奏安折达1800余字。”   “七月初五,刘御史奏陈尚书衙后饮酒,不雅。”   “七月初六,闵浙总督奏进潘子土产芒果等物。”   “七月初六,陈……”   ……   麦冬播报速度不慢,声色洪亮清晰,字句清清楚楚。   广场上依旧鸦雀无声,安临琛的眼睛却被刷了屏。尤其后列刚达到上朝资格的低品级官员们。   不少折子都是公开放着的,但是如今的人上面忙,底下的人更忙。每个人能把分摊到自己手上的事情做完就不错了,哪里还有时间去翻这些折子。   不过总归有人没那么忙,翻不出什么大事上奏,想要引起帝王注意可不就得另辟蹊径。   尤其言官。   随着麦冬的声音,刘御史止不住的开始发抖。即使大家都垂着头,站着不动,他仍旧觉得前后左右都有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刘御史是督查院右督御史,从三品,放在地方上,他这品级很重,可以说一句大官。   可在天子脚下,他的位置不上不下。   刘御史倒也算不上什么酸儒,但确实每天都在抓些芝麻大的事儿挑事。   毕竟大锦新开朝,皇帝也没指着哪里要他去巡抚。   这不,也就剩下动动嘴的能力了。   但他从没想过,陛下会在朝堂上,将他在折子上写了些什么,点名读出来啊!   ……   随着麦冬的声音,广场上不少人出现不同程度的僵硬。   好一会儿,安临琛的声音才慢悠悠响起:“闵浙总督估计是怕折子被压吧,一样的事情给朕发了两三遍。朕回了不必再发怕是没看到。毕竟在地方上还想着朕,不容易。”   “诸位就在京城,就不一样了。”   “非常勤奋呐,不愧是天下的栋梁之材。”   很多大臣内心同步嘶了一声。   陛下连语气都懒得遮掩了吗!   这阴阳怪气的。   一会是‘每天都是差不多的东西’、一会‘提供的纸张太好用了’、一会又‘没新鲜事可呈了’。   呜呜呜,陛下到底在嫌弃他们什么,他们这就改!   安临琛见差不多了,总算把自己的目的提了出来:“连着十多天的朝堂,汇报的都是同样事情的不同进度,大可不必。”   打完了棒子,再顺手塞个甜枣儿。   “如今诸位是大锦朝的有生力量,重要程度毋庸置疑。是以朕不想再看到花团锦簇却无可用之言的折子。”十句里面只有一句能用的折子实在伤眼伤肝。   “另外,忙碌之时,劳逸结合更为重要。现今十五日一休沐实在太过,朕欲拟七天一次休沐,做五休二。诸位认为如何?”   【陛下英明!!!】   【啊!休假!!!】   【终于可以休息了呜呜呜】   【确实太过……陛下与我休戚与共矣~】   瞬间,大篇幅的心声气泡嘶吼着撞进了安临琛的眼睛里。   多数来自后方站立的低位官员。   ……看来不管到哪里,休假都是收买人心的好手段。   户部尚书第一个给出反应。   陈达快步出列,执笏行礼道:“陛下英明。在《周易》之中,一为混沌,二为两仪,三为三才,四为四象,五为五行;正是这些因素构成了天地万物,也代表了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七正是阴阳与五行之和,这是儒家所谓的“和”状态,也是道家的“道”与“气”,实乃大善、大美。”   最前面的温宏文抖了抖嘴皮,硬是将自己想要说的话压了下去。   这老狐狸,反应真快,马屁拍的真响。   他随即跟上,道:“是极,臣也赞同。陛下,天文中同样有以‘七曜’命名的星期变化,是以金木水火土五星加日月。五星之日上朝,日月之时休沐,倒也方便好记。至今还没有人将星辰周期联系进日常生活,陛下英明。①”   安临琛:“……”   他没想到自己刚提出来‘做五休二’,就有人连典故都替他扯好砸瓷实了。   啧,这就是文人吗。   突然就有点明白,这些大人是怎么坐稳皇帝面前的位置了呢。   接下来安临琛陆续收到‘陛下大善’一类的回应。   安临琛相当听劝,直接下旨让钦天监‘星期’这一概念编入了年历之中推广,方便大家使用,这才结束今日的朝会。   众臣依次退去,安临琛左边耳朵一重,接着传来小云的声音:“啧啧啧,这些大臣打死也不会想到,今天会有这么一出,只是因为他们伟大的皇帝陛下不想上早朝了而已。”   安临琛:“嗯哼~” 第16章   安临琛的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了午膳。   见他吃完,麦冬才进来汇报:“陛下,郑银有事要禀。”   安临琛脑袋里飞快将郑银是谁翻了出来。   兵仗局的掌印太监。   安临琛的眼睛亮了亮。   “宣。”   很快,郑银出现在安临琛面前。   他是来向陛下交差之前的选人任务的。   其实若是只在内廷选些手巧之人并不难,只是陛下明显要的不仅仅是手巧之人那么简单。   懂炼丹相关之人最佳。   只这一个要求列出来,就把大半人吓了个半死。   陛下这是想要再来清算一波吗?   多数人都是这么个想法。   哪怕郑银透露出是帝命直达,可上达天听,成了会有重大奖赏,不少人仍旧惴惴不安。   尤其后面的“不成也不一定会掉脑袋”的安抚之言,更是吓人。   何况消息中还说了,若操作不当可能伤及自己,因公致伤致死都有抚恤金,让他们想好了再报名。   前后种种顾虑,加之自愿原则,让郑银的选人工作到今日才算完成。   名单刚成型,郑银就一刻不歇地递了过来。他心里有种感觉,陛下对此很急需;除此以外,他耽搁的时间也不算少了。   这点确实猜中了安临琛的心思。   很快,郑银再次面见天颜。   他老实行礼后便禀报了来意。   “陛下,臣已经将所需的内廷人员选好了,数量将近千人。原先兵仗局下属的人员基本都在其中,如今所有人都安置在火药局中,是否需要宣他们觐见?”   安临琛瞥了他一眼,没管那点小心思。直接让他带路:“带朕去看看。”   郑银:“遵旨。”   安临琛走出殿门的时候,麦冬已将轿辇已经准备好了。   一行人只花了十来分钟就到达了位于皇城西北角最边上的火药局。   郑银出门前,自然对这群人有所交代;此刻局里气氛紧绷,却没有人敢出声交流,一片安静。   随着响亮的‘皇上驾到’,众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见礼结束,大家也都老实低着头管住眼睛,只有前排的人们能在余光里瞄到些许暗金色的绣纹前摆。   安临琛扫了一圈,第一印象倒是很满意。   至少目前,心声里看到内容都还不错。   这一批人,是他准备用来成立自己的炸药小组用的。   除了‘一硝二碳三硫磺’这类简单的黑.火药。   后面的黄.色炸药也好,黑.索金也好,都是必需品,可以少,不能没有。   适当的场合需要它们登台。   安临琛站着注视人群好一会儿,才翩然坐下,示意麦冬上前宣读标准。   麦冬颔首,上前一步道:“懂锻造武器的先站出来。”   站出了一批人。   “懂矿石的站出来。”   原先制作武器组的人竟是再次站出了好大一批。   安临琛稍稍惊讶,倒是更满意了。   “懂高炉制作的……。”   “懂制作烟火的……”   “懂燃烧燃料的……”   “最后,敢拼命、不怕掉脑袋的,认为自己的手够巧能不出差错的,站出来。”   最后一句话,让原本已经分团站了的人,再次犹豫起来。   被挑选剩下的是大多数,前面传来的声音穿透力极强,他们不敢动心思往前面看,只敢悄悄的与左右交换下眼神,不少人咬咬牙,笔直的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剩下的人里站出来不少个。   安临琛也没在意这些人战战兢兢的模样,直接将其交给郑银。   “按刚才的站位编队,另外这些给你。朕要你们用最快的速度出成果。”   “对了,记得朕给的东西都存好存档,回头要交还于朕的。这东西没了,你也就没了。”   “上面的安全守则给朕背牢了。过程中操作不当者,不仅自己会有事,还会连累其他人一同丧命。”   “好好做,但凡出成果,朕重重有赏。”   郑银恭敬接过,同时把帝王的话一字一句刻进心底。   这批人郑银筛了一遍,他刚又粗筛了一遍。   暂时没有异常,接下来就是全部关一起去老实做工去,不做出东西不出门。   安临琛掏出来的厚厚本子,正是之前想塞给郑银又收回来的。   其中他将关于武器的部分先行撤了回来,等炸药方面有了成果再拿出去不迟。   *   从兵仗局回到乾清宫,刚好到了平日里的‘午休’时间。   虽然安临琛对于将下午5点成为午休很是不屑。不过这种能正经用来休息的时间,安临琛半分钟都不会浪费。   最近要做的事情基本都初步上轨道了,安临琛难得没翻折子,手边是本现今热门的市井闲话。   他本想拿起话本看,顿了下,招来麦冬,在日常的晚膳上又额外点了个八宝冬瓜蛊。   说起来,其实皇帝的日常里只有两餐。卯时早膳,酉时晚膳。其他时间点的都是‘点心果子’。不算在正餐里。   安临琛倒是每天三餐都吃整齐了,并没有在意所谓的制度礼仪,自是也没人敢说他。   月色流银,安临琛桌边的烛台燃烧发出细碎的响声。   麦冬的声音轻缓:“陛下,晚膳到了。”   安临琛放下书本,颔首:“宣吧。”   外面的人鱼贯而入,一道道轻柔的脚步声响起又很快停滞。   安临琛对于这阵仗已经习惯了,第一眼看到了个眼生的太监。   小太监白白净净,低着头也能看出来的圆圆脸蛋,一眼讨喜。   他手上端着个方方正正的檀木扁盒子。   晚膳摆放很快,这个盒子同样很快到了安临琛眼前。   安临琛一低头,最先撞入眼睛的是牌子顶端的一抹绿色。   嗯?绿头牌?   安临琛:“……”   安临琛眯了眯眼:“谁让你呈上来的?”   安临琛顺势扫了眼牌子名称,有些失望,他并没有看到什么妃位、贵人、答应。   出现最多的称呼是‘采女’,夹杂着几个‘娘子’。   帝王语气不明,端着盒子的小太监声音发颤,不甚连贯的把话说完了:“回……回禀陛下,是小的擅作主张。”   “陛下已经连着忙了多天的朝政,今日恰逢乞巧日,后宫各位小主也盼着同乐呢。小的这才斗胆将这膳牌给您端了上来。”   膳牌俗称绿头牌,即刻着嫔妃名字的牌子。在皇帝晚膳时候一齐端给皇帝;是皇帝挑选临幸后宫女子的方式,称为递牌。   安临琛对这番话不置可否。盯了眼小太监头顶,摆摆手让人退了下去。   这敬事房倒是相当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哼,什么钱都敢捞。   安临琛压了压心情,边吃边将脑海里关于后宫的资料翻出来。   登基以来他都没表现过对于后宫的态度,仿佛半点不在意。   一心扑在国事上的皇帝当然是好皇帝,谁也不能说半个错字。但是对于后宫诸位庶妃而言,就有苦难言了。   安临琛的家庭非常简洁,他是正统嫡长子,早早请封了世子位,父母在他弱冠不久后双双撒手人寰,他便承了爵,扛起锦安侯府门楣,现在他登基了,对于父母只追封了名号,并无长辈居住宫中。   而登基前,“安临琛”只有正妻,连个通房都没有,现在的后宫自是半个高位嫔妃都没有;最高的就是被追封的‘景德皇后’的先夫人,即小太子的生母元后。   剩下的,都是在打仗路上,不知道何时塞进来用来讨好他的女人,即现在住在储秀宫里没品级的庶妃们。   都是安临琛征伐路上收到的‘孝敬’。   联姻一直是表达追随讨好之意的手段。都敢于结通家之好了,这意思自然是非常看好。   偏安临琛是一方诸侯不说,人家正妻嫡子齐全。   正妻的位置指望不上了,那就送点以色侍人的玩意。   不少人就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将家族中适龄的女子一顶小轿塞给安临琛作妾。   在这个时代,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甚至多数时候安临琛本人都不知道。   极速翻完资料的安临琛:“……”   说实在的,这些成了他的妾的女人,他既没见过,也不知道。   而原书男主那么高的时髦值,自然是有国有房、父母双亡。作为狗血爽文,也不会将笔墨放在已死先帝的‘太妃’身上。   她们在正文中,连出现的机会都没有。   既然如此……   *   晚风起,乾清宫的宫灯明亮。   麦冬保持着稳重仪态离开宫门。   退出帝王居所后,他的步履瞬间又急又轻快。   陛下让他将刚才敬事房的小子喊回来呢。   其实这点小事他说一声,下面自然会有人去跑腿。   但谁让他想看戏呢。   他清楚,这小子肯定还在附近等着呢,不会走远。   轻快的影子划过暗色长廊,很快来到偏殿。   麦冬:“长顺小子,晚好呀~”   刚才递牌的圆脸小公公叫长顺,没有姓,在宫里也算有点能耐,拿下了敬事房这一非常有油水的地方。   敬事房主掌事有二,一是嫔妃侍寝之事,二是太监宫女进宫之事,显然是个肥差。可偏让他们遇上个英明的圣上,一直忙于前朝不说,半个月也没见去过一次后宫。似乎是把后宫给忘了。   麦冬在心里啧啧摇头,这小子胆子也忒大了。   这种事情也是能擅作主张的吗?一个小小侍监首领,居然胆敢插手后宫。   看来陛下今日心情很不错啊,这小子的项上人头居然还安稳的顶着。   安临琛登基至今并没有发生什么血腥之事,偏给不少下属留下了喜怒无常、帝威莫测的印象。包括他贴身近侍。   ……   长顺:“麦冬总管晚好,您辛苦……”   长顺退下后本就惴惴不安,如今看到笑眯眯对着自己的麦冬总管,更是腿软到站不住,抖了起来。   麦冬嫌弃:“嘿,收好你小子那点马尿,敢滴下来半滴污了圣上的地儿,就别怪咱家不讲情面了。”   说完又不过眼:“刚才不是很威风么,都敢伸手安排圣上的事儿了。”   长顺这事,往歪理扳扯甚至能说是一片好心:这不是怕陛下憋坏自己身体么。   但事实上呢。   手伸到皇帝床上了哎呦。   居然还想着安排陛下的私密生活。哪怕太监是已经没那活儿的男人,他也知道自己愿意和别人主动安排的不同。   咋,想帮陛下配种不成。   啊呸呸呸!   麦冬悚然一惊,直接在心里给自己扇了一巴掌。   他真是飘了!什么都敢瞎想,怎么敢冒出这种大不敬的词!   正神回来,麦冬也没再看眼前这个据嘴腿软的葫芦,只轻飘飘的落下了话音:“行了,收拾收拾,陛下要见你。”   说完麦冬就走了,跟着来的两个御前太监上前,一左一右,直接将长顺提了起来,非常快速的前往乾清宫偏殿。   他们回来的时候陛下还没吃完,麦冬自是不会让这种小事误了龙体。   长顺等在偏殿,冷汗一茬一茬的流着,着急慌忙的擦着,讨喜的脸上机灵劲儿不复存在。   “长顺公公,陛下宣你。”   通报的小太监一字一板,没搞特殊对待。   但这普普通通的一声通报,硬是让长顺又一次冒出了冷汗。   到底还有点脑子在,他擦了擦额头,调整好面部表情,再一次跟着去了皇帝面前。   此刻安临琛已经吃完晚膳,消食了一会儿,才将长顺叫了进来。   目前为止,这个叫长顺的太监,是他在整个宫中看到的野心最大的一位。   至少还没看到别的人敢收点钱就伸手暗示皇帝去睡女人。   上位者意味声长的目光比刑具还难捱。   好在长顺这次是跪着觐见的皇帝,努力控制住不腿软还是简单的。   安临琛:“长顺是吧?主掌敬事房?”   长顺:“是的陛下。”   安临琛端着茶杯:“哦,这样啊。那朕的后宫都有点什么人?”   长顺被这问话恍了一下,回答速度却丝毫不慢:“回禀陛下。如今后宫有品级者采女九位,娘子二十三位。”   人不算多。   安临琛点头:“这样啊。那有没有她们承宠记录?”   长顺脑子一懵:“这,这……没有的。”   虽说皇帝与后妃的房事都归敬事房太监管理、记录。但自从皇帝入主宫城后,他就没去过后宫一次啊!   陛下明知故问,他却不能敷衍回答。   长顺:“自陛下登基起。您的后宫才由小子打理。现在记载的皆是以往之事。如若太子殿下的生辰、皇后娘娘的相关记录。”这些还是他们将以往安家祠堂里的记录转移摘抄过来的,毕竟龙嗣不可马虎。   安临琛:“她们都识字吗?”   长顺:“这……小的不清楚。应该大部分都是识字的。”   能将人送到安临床上的,自然也都是些家境不错的人家;送来以色侍人之人,除却面容,其他自是也不差。毕竟又不是来结仇的。   安临琛:“你识字吗?”   长顺:“小的识字的。过于深奥的学问不太行,但白话官话都是看得通的。”   安临琛:“这样。朕给你个任务。以后就去当储秀宫的编辑吧?”   长顺:“遵旨。”他摸不着头脑,他去……储秀宫当编辑?何为编辑?   但当务之急,自然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安临琛:“行了。朕去一趟储秀宫,让所有嫔妃都过来吧。不是说后宫各位小主都盼着乞巧日同乐呢,朕也盼着同乐。”   怎么也得给这群人找点事情做。   想让他白养着这么一大群人,没门。 第17章   皇帝的话出口,自是很快执行起来。   安临琛不想在乾清宫召见。一方面,他的领地意识很强,只要有条件,自己的私人领域不会给不相干的人长时间待着。   另一方面,他对大名鼎鼎的储秀宫,还挺好奇。   虽是临时起意的召见,安排得也相当稳妥迅速。等安临琛到了储秀宫后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群对着他福礼的少女们。   坐到上首道了平身,安临琛扫了一遍下方。   后殿正厅,几十个女孩子有序的在绣墩上坐着,青葱水嫩,朝气四溢。   安临琛:“……”   仿佛看到一个班的女高中生。   上座的帝王一直不开口,下面的人自是无比安静。   年轻小姑娘尚且还不能自如的控制情绪。多数人脸上的喜色压不住,眸色亮晶晶,耳根越来越红。开心的气场在殿内流窜。   帝王换了个坐姿,动作细微自然,她们却仿佛听到了衣袖划过椅边的摩擦声。   安临琛倒是没什么不自在的。   他的重点放在了座下年轻女子们的脚上,精致的绣墩映衬下,脚骨越发袖珍。   果然半数都是娇小的三寸金莲。   这才是他想起来过来的根本原因。   来到此间时间不长,他一直没什么这是封建社会的真实感。毕竟这是一个现代人笔下的蓝本。   直到此刻,一双双畸形的小脚展露在他眼前。赤.裸.裸的嘲笑着他的天真。   偏这种事情没法一刀切。   毕竟思想的转变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锦朝沿前朝制,程朱道学自然也是现在的主流思想之一。其强化了专.制主义和帝皇权力,成为儒家神权和王权的合法性依据。   被历代皇帝奉为圭臬。   与此同时,程朱道学禁锢了汉族女性的方方面面。缠小脚的风气更是被其推波助澜,更上一层楼。   安临琛脑袋里装着事,动作倒是没停:“给她们上点茶水和点心。”   宫人退下去准备,底下异动再次多了些,哪怕低垂着头他也能感受到那些灼灼目光。   安临琛开口打破了气场:“都识字吗?读过些什么书?”   底下:“……”   这句问话很温馨家常,如若不对着几十个人说得话。   不少人表情瞬间凝固。   安临琛并不在意,直接点了离他最近的人回答。   最近的林晓月:“回陛下,识字的。女四书、《烈女传》《女戒》《内训》都读过。”   安临琛不置可否,再次点了下一位回答。   随着皇帝的点人询问,多数人心里旖旎的念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被夫子点到答题的紧张感。   一圈问答结束,茶水点心也恰到好处地端了上来。   安临琛不再提问,放众人休息吃果子。   此次夜访储秀宫,主要目的就一个:安排这些嫔妃们‘下岗再就业’。   她们是权利角逐中的小炮灰,安临琛没想过把这些人退回去。毕竟是皇帝名义上的女人。   若扔出宫去,流言和礼教会将她们碾碎。   但留着吃白饭不干活,不可能。他刚今天上午刚解决了宫内一千多号人的再就业问题呢。   何况用在对的地方,她们本身就会成为旗帜和暗示。   端看他怎么安排了。   一轮茶点吃完,安临琛再度开口:“裹脚疼吗?走路累吗?”   这问题一出,底下恍若被按下了暂停键。众人僵直惶恐,有人细微地抖了起来,却又担心殿前失仪,逼着自己平静下来。   ……除却娘亲,没有人问过她们这个问题。   有个娘子咬咬牙开口道:“不……不疼的,陛下。”她想在皇帝面前搏一搏。   出了声,话也就顺畅了,她眼波扭转,声带羞涩,道:“只要能讨得陛下开怀一二,妾身怎样都甘愿。”   此人一出声,安临琛就知道是谁了。   正是之前御花园那个‘小银铃’。   声音标识度不低。   这么想来,那道笑声是不是故意的,有待商榷。   安临琛脸冷了下来:“哦?是么?你们都这么想?”   大胆的人到底不多,帝王这明显的不喜砸得人骨子缝发冷。   “尔等可知,缠足这一陋习从何而来?”   没人敢回答,颤抖更厉害了。   安临琛也没指望这些人答,他转头看向边上:“麦冬,仔细给她们说说。”   麦冬俯首应诺,才起身面向年轻的小主们:“各位小主,且听咱家慢慢说……”   裹小脚起源于何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典籍记载中,最早可以追溯到夏周时期,编纂者言之凿凿称大禹妻子涂山氏与纣王宠妃妲己都是小脚,不知真假也无佐证。   也有说源自于隋代。据说是隋炀帝杨广东游江都,有名叫吴月娘的女子痛恨隋炀帝的暴虐,让父亲打制了长三寸、宽一寸的小刀,藏在脚下,用布裹紧。   由于裹缠的太紧,走起路来弱柳扶风、袅娜可爱;隋炀帝一见钟情,正准备在龙舟上临幸美人的时候,吴月娘抽出小刀刺杀隋炀帝。因此隋朝灭亡后,人们为了纪念吴月娘,女人纷纷裹小脚。   最有可能的源头是关于南唐后主李煜的。   李煜是昏庸软弱之流,眼见复国无望。就整天与后宫嫔妃耳鬓厮磨,醉生梦死;妃子们为了取悦皇帝,绞尽脑汁吸引皇帝注意。   有一天一名妃子别出心裁,用布把自己的脚紧紧缠起来,走路摇摇晃晃。李后主看见其因疼痛紧皱的眉头,纤弱的姿态,心生怜惜,此后格外宠爱。   后来命人制作了高六尺、以珠宝、绸带等装饰的莲花台,让这名妃子以帛缠足,把脚生生缠成新月状,然后穿上素色袜子在莲花台上跳舞,据说舞姿格外优美。   消息一经传出,宫中女子纷纷效仿,都开始裹小脚。一来二去,生得一双大脚者女子就被认为很丑陋。   裹小脚习俗也从宫廷传到了民间。   随着儒家思想被认定为主流,女子体态纤弱也非常符合其中‘男为天女为地’‘三从四德’‘夫为妻纲’的训诫;有了有心人支持,这一习俗得以迅速普及开来。   --------   麦冬口中的故事跌宕起伏,不知不觉到了结尾,他借着苏东坡的词做了收尾。   “……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唉,这骨头给生生折断了,哪能不疼呀……可怜女儿身,如浮萍飘零。”   麦冬讲完故事的时候,安临琛在抓紧时间翻资料。   故事讲完了,他也该登场了。   “朕再问一遍,裹脚疼吗?走路累吗?”   “只要能讨朕欢心怎样都甘愿?那现在开始,禁止裹脚之事。”   下面传来了细细的啜泣声。   往前考据,在北宋末年至南宋时期,裹小脚已经十分普遍;“小脚”在民间蔚然成风,成为了好人家的代名词。稍稍有点家底的人家,都会给女孩裹小脚,以示家风。   例外的大多是底层劳动农民,劳动力很重要,裹脚布也是笔不菲支出。   另外前朝乱了不少年,这些年间,裹脚率也大大降低。战乱频发的年代,裹小脚就意味着跑不快,更容易死。   他们这一代不少年轻的女子都没有缠足,这也是安临琛的后宫里还能剩‘一半数’天足的原因。   哭声渐渐变大,安临琛给足了时间让人发泄情绪。   女生更为敏感不说,小小年纪,谁愿意每天忍着削肉磨骨的痛?   幸好这个世界不是满人当政,没有什么狗屁的“男从女不从”双标规矩。   缠足之风必须废弃,除却残忍、禁锢女性,解放生产力和人力更是关键。   好好的壮劳力,硬是被残害成这样,长期下去,得损失多少人才啊!   ……   储秀宫中,安临琛手边的茶水添加到了第三遍。   安临琛:“行了。”   此刻哭声本就已弱,他一出声,更是收了个干净。   安临琛:“宫中不养闲人。如今已有太子,就不要妄想其他了。”   “朕并不是个富裕的皇帝。日后你们能过成什么样子,需靠自己。朕只会提供最基础的吃喝嚼用,保你们饿不死。”   安临琛说得直接坦然,丝毫没觉得一个帝王说不养宫妃有什么不对。   他将自己脑袋里的主意挑挑练练地拉了出来。   “朕欲成立一个‘报社’,就建在储秀宫、不,隔壁咸阳宫吧。”   “既然都识字,那从今日起,开始尝试给报社供稿。第一期主题就是帝王厌恶小脚。”   这习俗既然是从宫廷流出,自然从宫廷打破最快。上行下效,两相结合,比一道干巴巴的命令深入人心的多。   “当然其他流畅性、故事性不错的文章也能发布。能写的人写,不能写的人应聘校对、印刷、装订。长顺作为对外联络的编辑。”   “除却熬时间,此条路也与分封挂钩。若是想晋升,自己加油吧。”以往就有嫔妃靠功劳晋升位分的先例,倒也不算石破天惊。   至于何为报社、报纸,后面自然有人会跟她们讲清楚。   一口气说这么多,安临琛端起杯茶水润润嗓子。下面的人被他的话砸得七晕八素,没给太多反应。   安临琛也不等,喝完茶水,施施然回宫了。 第18章   半个月后。   京郊皇庄外。   安临琛看着手中初始版本的黑.火药一阵满意,至少外形上是对上了。   项伯和与兵部尚书石笑淮两人伴驾左右。   石尚书还好,沉得住气。   项伯和就不太好了。   安临琛在召他的时候,一副语焉不详神秘莫测的样子。   怎么到现在还不开始?   急死个人!   郑银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见陛下神色不错,反而是两位大臣着急。心里放下一大半,斟酌着开口:“陛下容禀,您给的三个方子,其中最简单的和威力最大的都有一定成果了。”   安临琛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郑银:“前者还好,产出可观;后者产出十分低,同时必须小心操作。操作组里已经出现伤者了,不过暂时没有因此死亡的。您提到的黄.色炸药……还在研制中,没有成品。”   安临琛点头,这个结果他还能接受。   黑.火药还好,毕竟掌握了配比相当简单。黑.索金所需要的石蜡钝化技术,在这个时代只能手搓,不出意外才是怪事。   毕竟哪怕他的过程写的再清晰,操作过程写得再明细,这些仍是新事物,不可避免带来一定伤痛。   安临琛:“补偿要到位。银钱、职位、薪资都不可克扣。”   郑银:“遵旨。”   他声音平稳,脑袋上大大的气泡泛着橙色闪光:‘陛下英武!呜呜呜,咱家的好日子来了~’   安临琛神色不动,郑银有点小心思,胆子又不算大,只敢收丁点儿不妨碍大局的孝敬。   这样的人,稍微给点甜枣就会格外好用。   安临琛:“好了,开始试验吧。”   瞬间,项伯和脖子都伸长了。   试验的场地放在了皇庄外的一处林场,这里山势和缓,带着一定坡度,上面多是合抱粗的树木。   首先试验的是黑.火药。   不远处,轰隆声骤然响起,白日炸雷一般引人心悸;硝烟散后,地面出现一个半人深的坑。   在场的除了安临琛,几乎没人能保持镇定。   项伯和:“陛下,这这这……”   他激动的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   石尚书同样震惊,但他文官出身,倒是比项伯和先冷静下来。   石笑淮:“陛下,这是新开发的火药?”   他是知道火药前身的,更是惊讶于新皇的态度。   还以为陛下会对这些东西讳莫如深。   安临琛点头:“是的,新开发的火药之一,其中威力最弱的一种。”   石笑淮本还想说些什么,项伯和的大嗓门就嚷嚷开了:“什么什么!这居然还只是最弱的吗?!”   “快让我看看啊陛下!”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对方眼睛亮晶晶的看向他。   “陛下~这威力放到战场上,会惊扰多少马;吓掉多少脑袋。带来多大胜算!这居然还只是最弱的吗!”   猛汉撒娇,最是致命。   安临琛被盯得一阵恶寒,这瞬间他满脑子都是表情包版本的张飞:涂着两个红彤彤的腮红,一脸娇羞的络腮胡,然后下面配着‘哥哥~’   项伯和现在的模样与那张表情包有异曲同工之妙。   赶紧把这可怕的一幕甩出脑海。   不知是不是脑补太过,他再看项伯和的时候,总觉得从这个魁梧的东北大汉脸上带着一抹娇羞的红晕。   ……   项伯和确实兴奋到脸有些发红,黝黑的大脸上笑出来一片整齐白牙。   安临琛按住自己太过活跃的联想,点头肯定:“确实是威力最弱的一种,相对安全简单。后面两种都比这个威力大。不过产量极低也不好操作。”   项伯和:“快试试快试试。”   另一边,郑银指挥着一队全副武装的人,小心地将密封球状物带到山脚,慢慢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项伯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远去的人群,恨不得直接冲上去以身代之。   石尚书这才找到机会插话:“陛下。如此神兵利器,实乃天佑大锦。不过这材料和配方、该用的地方……”   安临琛:“稍等,都结束了再说。”   安临琛读得懂他的未尽之语,却不搭话。只让他等着都试验完毕了再一起说。   不多时,安临琛接到了远方的旗语。   他回复以确定。   不一会儿,冲天的火光和巨大的爆炸声接连传来,原本可见的树木瞬间从视野里消失,一片不平整的洼地出现。   爆炸地点距离他们说不上远,但绝对不算近,中间还隔着山坡;他们却仍旧能从风里感受到硝烟,能感受到脚下传来的震颤感。   两位大臣的脸色同时变了。   若是说第一种给他们带来的感受是兴奋,那么后者给他们的直观感受就是恐惧了。   项伯和深吸了口气,摸了摸自己震麻了的头皮,这才找回神来。   他偷偷瞥了眼边上,陛下仍旧不动如山。   帝王君威第一次从如此直观炸裂却又如此从容的展现在他面前。   这一炸,什么心思都给炸没了。   安临琛摆了摆手,拉回两人注意力:“行了,说吧。”   石尚书率先靠了过来,再不提刚才的打算,只道:“陛下……造成这个爆炸效果的,也是火药?需要多少剂量才能造成这番威视?”   安临琛点头:“固体火药,大约寻常砚台大小。”   沉默、窒息。   沉默夹杂着窒息,压在两位大臣胸口。   石尚书原本还打算着将配方材料搂过来;这一看就是个肥差,且在自己职责范围内。   现在,想都不敢想。   安临琛并没有在意他们头上的气泡,只挑眉问了句:“心动吗?”   两人一齐点头,说不心动那是假话。   安临琛:“第一种将会作为以后的军队常备,可以交由你们把控。第二种嘛,非常规不可用。”   看着两位大臣越发闪亮的眼神,安临琛也没继续卖关子。   “喊你们的目的之一,就是将第一种火药交给你们。日后军队和兵部要把火药作为一种常态化军备,朕可以将配方和人手抽调一部分给你们,直到教会你们手下的兵为止。”   “同样,若是在你们手下泄露了,或者出了其他差错……”   安临琛笑得别有深意:“朕相信你们的脑袋更愿意待在想待的位置上。”   说完这句,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后者,则由内廷兵仗局火药司掌管,直属于朕,特殊事件启用。京城和边关可先储备,此物不易得不好保存,等富余了,再往地方驻兵少许放量作为贮备。”   “此为一项长期工程。”   石笑淮、项伯和齐声:“遵旨。”   安临琛看了眼两人,又道:“对了,项将军之前军中晋升模板还没弄完,这件事就兵部为主吧。”   项伯和:“……是。”   石尚书的笑容瞬间真心了很多。   *   折腾完这一趟,安临琛回到宫里时已是掌灯时分。   他匆匆扒了饭,便坐到书桌后面,继续批复今天因为出宫拉下的折子。   小云瞬间出现在他手边。   安临琛见状,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将人提溜到掌心仔细观察。   “没事吧?今天下午看你的脸色白的难看。”   今天下午试验火药的时候,小云出现过一瞬。但当时场合严肃,安临琛只眼神安抚了一下,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现在才方便仔细看他。   安临琛:“是被炸药吓到了吗?对你有没有影响?”   小云摇头:“没什么大影响。大概跟一个腿毛稀疏细弱的男人被硬拔了根腿毛一样吧。一点点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难受,倒也没什么。”   安临琛:“……”   哪怕已经习惯了小云偶尔神来一笔的比喻,安临琛还是为腿毛两字顿了顿。   安临琛:“……当时看你脸色很差的样子。”   小云扬起头,神气活现:“你再仔细看看?”   安临琛眯了眯眼,再次将小家伙提了起来放在手边。   就说哪里不对,灯光不算亮,他只顾看脸色了倒是忽略了身体。   “嗯?长高了?”   小云由他拇指高的身量,长成了约有他中指高。 第19章   小云奋力推开了安临琛的爪子。   这人像是有什么大病,好好的尺子不用,非喜欢拿手指比划着测量他的身高。   上次是,这次还是。   这么测能准吗,他明明有长高长大好多!   眼前豆大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控诉。   安临琛不免失笑,随手rua了rua小云小小的脑袋。   “行吧,我这就去给你找根刻度尺怎么样?”   小云:“哼,这还差不多。”   皇帝书房哪来的尺子。   安临琛左右瞅了瞅,拿起桌上的长条镇纸,竖起来放到小云身旁。   小云抬头挺胸,头抬得高高的。   堪堪过了镇纸的一半。   安临琛点头肯定:“不错不错,至少过十厘米了。加油长。”   他顺手在镇纸上做了个标记。   头顶的声音里笑意遮不住,小云哼唧一声,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些东西出现的瞬间,带来的能量太多了,撑到我了,跟炸弹没什么关系。”   “是能推动世界发展的好东西呢,我的身体又凝实一波~”   不提还好,小云这一提,安临琛又想起自己本来透明的样子了。   他顺势问了出来:“那为什么我直接成了实心的却不难受?”   小云稍稍心虚了些,随即又理直气壮的回复:“因为你本来就有身体啊,只需要按照你原本的样子重塑就行了。我没有过实体,从无到有自然要一点点塑体。”   严格意义上来说,安临琛现在并不是实心的,他只是用能量将他外壳具化了。   如果现在将安临琛划开分成两半,就能看到里面仍旧是之前半透明的灵体状,并没有真实的骨骼血肉。但安临琛已经不算凡人了,里面没东西应该没什么问题?   咳。   总之,如今世界能量都优先供应着他,等到他成功化形诞生,安临琛才会和他同步积攒能量。   之前,他在安临琛的泪痣上留了个入口,以后能量都可以从这往里面塞。   这才是安临琛泪痣变成红褐色的根本原因。   像是被伺候舒服了,小云开始迷糊哼唧,声音里绵软,带着困意,不知不觉把脑袋里想的东西带了点出来:“等着吧,等窝凝成实体活下来,就是窝拉扯着你往前跑了~生命层次可不是那么好跨越的,灵魂层面的成长可疼可难受了,窝等着你成为病娇美人的那一天~”   安临琛失笑,一个指头轻戳下去将人放倒,小云的头毛再次被拨乱。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该进修进修你的文学水平。”   小云懒得动,只象征性地抬了抬小下巴,让头微转了个方向不再正对某人,借此来表达对某人的不屑。   摆完动作后,便继续投入了他的睡眠大计。   安临琛失笑,轻轻将人转移到平日里专用的床上。   平时睡着宽大不少的床,此时却需要蜷缩点身子才能勉强睡下。他眉间轻蹙,转头交代了麦冬新床的尺寸拿去银作局打造。   麦冬领命出去,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了几个尾巴——内阁大学士温宏文、协办大学士戚宣,以及户部尚书陈达。   安临琛眯了眯眼。   趁夜进宫,过于勤奋了吧?   几人神色匆匆,见到皇帝只简单行了个礼便准备汇报。   都是重臣,又是一副有大事要禀的模样,安临琛没有为难人,让麦冬给他们安排了座椅,将汇报折子接了过来。   温宏文刚坐稳,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陛下,重新划分行政区域之事初步完成,告示与条文已到达到各个地方。”   “如今新户籍上已经是新的划分,正在循序铺下去,各地原本户籍正紧锣密鼓的重新整理加制中。另各地知县与小吏已征集齐大半,进度迅猛。”   说完,变戏法一般,从大袖中掏出一份分量不小的卷轴。   陛下雄心壮志,他们做臣子的自然也不赖,至少绝不拖后腿。   温宏文心中快慰,丝毫不觉得自己夸夸自己有什么不对。   在他看来,这道有点难度的政令推广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   重新划分地区之事能这么顺利,一是原本他们手中就有舆图以及各类布防图,不乏精细度,根据这上面去改完再下放就是了;二来目前民众处在比较好哄的阶段,对解决了乱世景象的新朝有一定的信任度,自上向下动作飞快;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科举开放了。   只要是个想博前程的,哪个不竖着耳朵关注朝廷的一举一动。   贯籍碟册自是重中之重,朝廷要更新舆图,便是要更换成新的户籍了,除却理正村长,他们是最着急的那一批人。   不少书生甚至在官兵小吏们推广政令的时候主动帮着宣读告知。   普通百姓更是混不在意,反正头上总会有官府,自己总会有人管辖,至于归于哪片管辖、自家地界叫柳河村还是李家巷,都住这不是,官府文书上换个名罢了,只要不缩减他们屋舍田地,一切好说。   安临琛目露喜色,这是后面一切政策的起始点,是重中之重的难事大事,他没想到能赶在科举开始之前完成这么多。   这让他对如今的通讯速度有了新的认知。   安临琛难得好奇:“这么快,你们和边远地区怎么联系的?”   对于这件事,他划了至少半年的预期值,只要能在科举殿试前结束他都满意。现下直接缩短到六分之一的时间。太过出乎他意料。   温宏文道:“启用了最高权限通讯,重要信息皆由通讯鹰来回传递,单向密折也启用了通讯鹰。”   “以往只会在加急时使用,但兹事体大,此次各地总督府一样用了通讯鹰。往下铺送信息、需要宣传的地方则同步启用了驿兵和府兵。”   “通讯时间只占据了小部分,大部分时间用来告知百姓了。基层官员辛苦,几乎日夜不休,一村一寨、挨家挨户的宣扬呢。”   安临琛:“……通讯鹰?”   温宏文点头:“毕竟它们认路准速度快,飞起来既高又远,没有被猎杀风险。虽说通常只在战时启用。不过此等大事和战时没区别了。”   长见识了,这就是小说世界的手段吗?   有点想看,回头找找皇宫的通讯鹰养在哪。   安临琛拉回思绪,将目光放到面前人身上:“具体情况。”   温宏文:“边关重地最为重要,是以边城是最先理划分完毕的,各省的分界线也明定下来了。臣手里这份舆图,已经细分到各省内各县的分界。”   “但细化只做到了县城级,各个县城内没有深入,准备由地方官整理呈上来。”   总要留点事情给底下的人做,且知县上任,首要任务是绘制测量自己在任的县城,既是功绩,也能让人对这个位置产生责任感。   这活儿可不算轻巧,再小的县,下面也管理着几个镇子;而每个镇,下面同样有几个村。   如今圣上说着清丈土地,实则更多是在明确分界线,给各个地方在大锦朝地图上标好位置,是给新朝绘制一副全新的舆图。   温宏文明白,其实更难的在后面,比如拿出鱼鳞册的时候,势必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   届时,才是真正的清丈,丈量土地,清查人口。   几位大臣眼中,上座的帝王听完汇报,慢条斯理的将这份舆图收了起来,才将眼神再度投向他们。   安临琛心情不错,漫不经心地道:“这事做的很好,也算完工了。等待日后慢慢推广宣传到位即可。还有什么,一起说了吧?”   这几位看着可不像只有这么一件事要汇报的样子。   座下几人隐晦的交换着眼神,心声频频,安临琛淡定捧起茶杯。   “怎么,没事了?那是进宫给朕唱戏来了?”   他的语气悠闲,下面的人却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戚宣首先开口:“陛下,如今行政区划分好了,天下基本也都安定下来了。是不是该谈谈田地、人口、赋税这类重要的新政了。”   这些才是一个新朝廷的基石。   戚宣是真的急,不趁着刚开新朝明立规矩,后面只会越来越混账。   他上了不少折子,都被压着呢。   安临琛对这位勇士印象深刻,暂未回话,转头看向其他两位。   “你们两呢?一样的事?”   陛下的眼神压下来,剩下两人无端紧张起来,跟着回复:“是的陛下。”   也算是给戚宣撑腰。   尤其户部尚书。   本来他是不想跟着这两位一起半夜进宫的,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不说,赋税也好、人口也罢,只要他在这个位置一天,事情最后肯定还是要落在他头上的,还不如主动参合进来,既替君分忧又露了脸。   安临琛:“这样啊……麦冬。”   麦冬非常迅速地找出一本折子,递了过来。   正是戚宣的折子,上面是他这段时间来一遍又一遍细化的提案。   戚宣提了很多政策,粗糙广义,出发点都不错,偏涉及国家根本,能直接拿来用者寥寥。   戚宣有些兴奋,原来陛下有看!   安临琛看着眼前亮晶晶的眸子,仿佛幻视了一只大狗狗。   他有些失笑,倒也没吊人胃口,难得讲得详细了些。   “很多政策提的不错,但是弊端不少。单说这个仿均田制,想给天下百姓分田地,出发点很好,但细则不足。”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百姓富裕后不想再耕田,想转商转士,土地该归去各处?仍由荒废?”   “再者,贪官污吏勾结豪强,不消户籍,隐人夺田。落入豪强手里的土地想拿回可不容易。”   “未提及者更甚。”   帝王声音散漫,明明没有质问之意,戚宣却在这声音里愈发紧绷沮丧。   安临琛倒不是故意为难,实在是戚宣帖子里很多提议都空而大;想要把所有政策以一刀切式推向公正利民的方向,非常理想化,毫无细则可言。   出发点是好的,然优劣本一体。过度宽松的利他只会产生更多空子。   新生的国家机器可担不住那么大的冗余。   自古以来,土地兼并就是大问题。   国以粮为本,民以食为天。   在现代,他的国家出了个神农,以一己之力养活了亿万万人,才让很多劳动力解放出来。   如今小农经济,大家都是在土里刨食,土地兼并不解决好就是大隐患。   不过也不一定,说不得这个世界会有些神奇的存在能增产的?安临琛脑袋一拐,想起原文中那些神奇的非人存在。   也不知道有没有些能让土地增产的法术或者妖物。   短短几秒,安临琛脑袋里的念头转了几转。   面前的人想张口却又咽回,明显在酝酿,安临琛没给他出声的机会,继续说道:“再比如你说的纳税,全体一起,没有豁免权。”   “啧~提议很好,只是别传出去是你提的,不然走夜路怕是要小心了。”   戚宣在安临琛慢条斯理的语调里红了脸。   他提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所有人都要纳税更公平。   安临琛还在继续:“商税提议也不错,但实行怕是有一定难度……挂钩人头,可曾想过若人头都是假的,一个人扳成……”   戚宣被打击得整个人都有些蔫吧了。   “陛下……那您觉得,这些提议里还有能用的吗?”。   安临琛:“嗯?当然有用,通通都有用。朕准备都给用上。”   戚宣的眼睛亮了起来,边上杵着另外两根木头、哦不另外两位大臣也活了过来。   从安临琛问话戚宣开始,温宏文和陈达两人就当自己不存在,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尤其温宏文,戚宣的很多提议都是他过了一遍的。   如今被挑刺,他同样心里紧张着。本以为陛下会全盘否定,没想到峰回路转。   安临琛瞄了两老狐狸一眼,没说什么,反而向着边上摆摆手:“看看这份吧。”   麦冬随着帝王手势出现,捧出一份奏折。   温宏文最先接了过来。他一目十行,不一会儿就看完了,越看越是激动,看向安临琛的眼神再次闪闪发光。   安临琛微微偏了偏眼睛不去看他。   这人头上的气泡又大又亮开始刺眼,偏又是粉色底。   一个亮芭比粉的‘呀~~!’,自带抖动,无端销魂。   辣到他眼睛了!   温宏文热泪盈眶:“陛下英明!天佑大锦!天佑大锦啊!”   他看的时候,戚宣和陈尚书就伸长个脖子想一起看了。   如今再看他这副表现,更是心急。好不容易折子拿到手,两位也不顾是否会殿前失仪了,直接头碰头一起看了起来。   安临琛的折子基本把他们之前的提议都整合了起来。   两人越看眼睛越亮。   尤其戚宣,他恨不得现在就出去对着月亮长啸几声。   看看,看看,这就是他们英明的君王!   温大人说得真是太对了,天佑大锦,天佑大锦呐!   折子上写的东西非常精炼,其他两人都放下了,陈大人还在反复翻看着着上面的几条,边看边想,开心又头疼。   这些提议都非常好,只是好像有点废他。   看看这些上面写的东西——废除贱籍、火耗归公、商税改制、清丈土地、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当差纳粮.... 几乎都是他的工作。   废除贱籍当头,需最快做到也最难。   贱籍制度一旦废除,所有民众放归良籍,解放人口,好处众多,不过那些蓄奴成风的大家族们,怕是不满更甚。   偏重立户籍之后,才能进行这上面的下一步——清算恒产,重定税收。   身家地产统一清查重新备份,偷漏欺瞒者但凡捉住,数额越大赔付越多……甚至后面贴出了一份数额参考待补充。   折子上的内容是连串的,下面写着完成后接着开启的两条:   一,摊丁入亩,按土地多少收税而非按劳动力数目收税。   解释也简单——即不再按照人头收税,而是按照资产本身设定最低起征额度。   赚的越多税越多,但若家中有身带功名者,按功名减税。   第二条,官绅一体当差纳粮——官吏和富绅都要缴税,谁都没有豁免特权。   但同样,官职人员按品级有一定减免额度,品级越高,额度越大如何、哪些功劳可以拿来换额度,都等待着完善。   这两条,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基调,死死定住了。普通人想要入士的决心怕是更上一层楼。   折子上的内容到这里,都可以说是对前朝的改革推进;但接下来的,是为帝者长远的眼光和炽热的野心。   陈达又看了一遍下面的内容,尤为仔细。   土地国有:田地归于朝廷所有而非皇帝。   田地承包给百姓,按户分配,最长以三十年为限。年限到期无人继承,则收归再次分配,有则再次延长三十年。   下面跟了无数待完善的小建议,如无主田地自然归属国有,有主田地需出示证明做登记;如承包期间,可将剩余期限暂时转让他人等等。   而括号里的备注大多是‘由户部商讨出方案’,看得陈达眉头更皱几分。   ***   其实在田地问题上,安临琛直接化用了联产承包责任制。   按户承包,只要上缴够了规定数量,剩下都是自己的;但规定相对严苛,若是承包了很多亩数,却交不出相应的粮食,直接入刑。   没有电力的时代,粮食珍贵,土地自然容不得浪费。   陈达反复摩挲着折子上的内容,面容严肃,眉头紧皱。   好好一个折子,在他手里翻阅这么一会,开始折旧。   这折子上的内容,都很难展开。是绝对的长期工程。   光第一条,就很难开展。   前朝规定区分良贱,把人分为“良人”和“贱人”两大类。   贱民首先是指奴婢——因为和主人有主仆名分而入贱民等级,被剥夺了普通人的资格。一些大族里,奴婢身份是世袭的,奴婢生的孩子还是奴婢。   其次,是指乐户、娼优;盖因以色侍奉他人,为人所不齿。   他们和奴婢,属于贱民等级中最低的等级。   再者,惰民、丐户、世仆、伴当、丐户、九姓渔户、疍户等存在于局部地区的百姓,也在习惯上被当作贱民对待。   即使在律法中并没有明确的规定,但他们作为贱民是以往是被官府承认的。   衙门中服役的皂隶、马快、步快、禁卒、门子、弓兵、仵作、粮差及巡捕营番役,都属于法律上的贱民。   他们在服役以前大都是平凡人,属于良民,但是只要从事了这些职业,立刻就沦为贱民,不得参加科举,没有应试、出仕的权利,从事人们所谓的“贱业”,备受社会歧视。   说起来很惨,但是对于上层人士,鄙视这些贱业的同时,却也非常愿意有这些‘贱业’存在的,毕竟享受到的是他们。   稍微有点的富裕人家,都愿意养些奴仆标榜门楣,更何况那些权利阶级、自诩世家了。   只这一条,想要施展看来怕就阻力重重。   然而第一条如愿达成,后面的政令才能展开。   好一会儿,陈达总算放下折子看向安临琛:“陛下英明,这一套政策施行下来,整个大锦定然会安稳繁荣,具备盛世之象……只是这实行起来,怕是有一定难度吧?” 第20章   “正是因为很有难度,所以这个开头才要尽快的实施。且这是几年的计划,朕也没准备一蹴而就。”   陈达问得委婉,安临琛回得干脆。   他倒挺想一键达成的,但这又不是游戏。   回完话,安临琛转手招来了麦冬:“传朕口谕,宣所有在京的六品以上大臣立刻前来觐见。”   麦冬领旨,迅速撤了出去。   茫然爬上剩下三位大臣的脸。   大晚上的,陛下这是要干啥?   温宏文最先开口:“陛下,这……是准备宣大臣们一起商议吗?既如此,何不等到明天早朝?”   他们只是想借着汇报舆图一事,探一探陛下的口风罢了。   如今这阵仗有些吓人。   安临琛:“稍安勿躁。只是准备提点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吓吓他们;分散一些注意力罢了。”   小云明确说过,现在的官员们都还算好忽悠;那自然要趁着现在多忽悠。   刚好趁机绕个弯,试试他们究竟多‘单纯’。   “对了,几位匆忙前来。吃饭了吗?”   ……   三位重臣到底还是留在宫中吃了顿晚饭。   月初升,流银铺满大地。   平日里这个时候宫门早已下匙,如今却红门大开,一个个官员们正急匆匆的往宫内赶。   不多时,臣子们分站在皇帝书桌前,隐隐分成两派。   一派是以刘太师为首、大致挑拣后留下的前朝留臣;一派则是以温宏文为首、簇拥新帝一路走来的新臣。   安临琛略略过了下各色头衔:太师、内阁大学士、协办大学士、大将军、各部院尚书、督察院督御史、京城卫统领、各部院侍郎、大理寺卿……   每个人头上亮起独特的标识,一眼扫过去,密密麻麻。   像是真人版网游。   细看每张脸上都带着些许迷茫恐慌,显然不知道这个点突发急诏进宫所为何事。   等人到齐,安临琛直接扔出了重磅消息。   “朕偶得一神兵利器,欲效仿先人南下亲征。”   “先贤提笔弄墨,快意人间,抬手间便能一人灭一国。”   “如今朕亦能如此,想来日后能留下不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美谈。”   “中原初定,南方小国怕是想不到朕会突发袭击。”   帝王说得轻描淡写,落在群臣耳朵里便是重重响雷。   直将他们炸得头晕眼花。   他们家陛下,不是刚止戈不久吗?这帝位还没坐热乎,就又想回归战场了?   最先进宫的三人同样震惊。   之前陛下准备和他们谈的好像不是这个问题吧?   他们没动,有的是人先动。   刘太师在听清帝王声音后就立刻跪了下来,用力过猛,头上本就没有收拾端正的梁冠直接歪了一个度,要掉不掉。但他并未伸手整理,而是声音响彻大殿:   “陛下三思,万万使不得啊陛下。”   有人开头,群臣像是反应过来了一般,争先恐后地跪了下去。   “陛下三思啊,穷兵黩武不可取!”   “陛下三思,战争乃黎民之苦”   “天下苦战争久矣……”   “陛下三思啊!”   ……   反对得尤为激烈的多是前朝党,恨不得当场把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剖出来给帝王看。   安临琛眼前刷起了成片心声。   不少人面上叫嚷着‘不可’、‘百姓何辜’的大臣,气泡里在飞快计算着战争带来的得失。   更有甚者这就开始打起了中间商的算盘。   呵。   他就知道,前朝的一些官员,从根子上就烂了。   几个知道新式炸药的人直接傻眼。   尤其项伯和,他急得整个人想转圈,刚要张嘴说话,却被温宏文的眼神杀了回来,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憋得满脸通红。   安临琛看了一会儿唱念做打,才慢吞吞把话说完整。   “朕意已决。”   “说来,战场是最能挣军功的地方。”   “如此,这次给各位机会——只要想建功立业的,都能来朕身边。尔等出人,朕给个先遣队名额。”   “想来朕的身边总归是安全的。”   安临琛一副理所当然、朕给了大便宜的模样。   此话一出,下面的声音立刻消失不见。   安临琛恍若未觉,继续淡定道:“大锦需要人才,尔等想要建功立业,如此可谓双赢。”   “是朕狭隘了,想来各位的子侄是该比普通民众优秀。且如今新律初启,万象更新,战场也算安全,更方便青年人历练。”   如此直白的话,还听不懂就是傻子。   皇帝是要他们子侄上战场,就差没直接点名了。   武将还好,多数文臣眼前一黑,尤其前朝党羽们。   他们的子侄辈什么样子他们自己能不知道?   还战场也算安全?   现在还能继续留用的前朝臣子,多是之前反水快的。真说起来,他们身上无大错,一些小错也能当成是被裹挟下的迫不得已。   新皇一来,他们就簇拥上来了,谁也不能说他们做得不对。毕竟证据确凿的那堆人,早人头落地了。   皇帝的目光下,不少人开始支支吾吾。   “陛下……这这……小辈难堪大用,恐延误军机……”   “陛下,小儿顽劣,怕是担不起如此重任……”   “那什么……恐坠君威,徒惹笑料……”   ……   措辞花团锦簇,却都一个意思。   安临琛勾起嘴角:“推脱的话都说得如此漂亮,不愧是动笔杆子的,真是我大锦的好官员啊。”   四下鸦雀无声。   不少人的心声却亮起。   【陛下怎么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好生阴阳怪气!】   【子侄啊……】   【嗯……死在战场上能拿到多少抚恤……】   【是时候找人……】   安临琛抬头瞄了眼大臣们打的噼啪响的算盘,这响亮得也不怕算盘珠子崩到脸上。   他倒是没想到有那么多狠心的父亲,竟是打算着让孩子以死换功劳的。   转念一想,不说利益,这时代可多的是不受宠的庶子。   安临琛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朕听闻不少人羡慕辖地将军的诰券①。现下朕给机会。”   “朕欲沿袭前朝设三等爵,专授功臣。诸位以为何?”   大锦朝爵位分两种,一种只授终身,不可世袭;另一种可以世袭。   武官以军功授爵,文臣多以功劳封爵。   爵位的‘世’与‘不世’,以功劳大小而定,均给诰券。   第一波分封在安临琛登上皇位之前。   比如项伯和,除了‘东北统帅’、‘军机大臣’这些职位和头衔,他还是开国五大功勋之一,封一等定国公。   只是项伯和更喜欢大家称呼他为项将军而不是项国公罢了。   除了项伯和,驻边的五位将军都封了侯。   分别是新疆的伊犁将军、西藏的驻藏将军、蒙河的外驿将军、南海的神威将军。   开国大将手握兵权不说,死后还可追封郡王,不过爵位传的是活着时候的。   非军功外,可得爵号的就还有曲阜孔子后裔衍圣公及驸马都尉、外戚等因恩泽受封者,但只是给诰而不给券,有爵号食禄,并无封邑。就是虚衔,好看用的。   除此以外,王爵为皇族专享,皇族若封爵均世袭罔替,可惜如今的宗室凋零,除却帝王这一脉根本没有多余的皇室。   不过这只是安临琛还没注意到罢了。否则‘世袭罔替’想都别想,他才懒得养那么多人。   而三等爵,便是以上途径之外还能争取的爵位了。   安临琛的意思让这些个大臣们去追逐这些爵位。   不少人嘴上不出声,心里却盘算的飞快。三等怎么了,三等也是爵位啊,银子权利面子都在那放着呢。   更有甚者在心里悄悄吐槽皇帝,怎么把这些事情都明晃晃的说出来了。   这不都该心照不宣的吗。   安临琛端坐上方,下方众人即使各个垂着头,也挡不住一些小动作。   他也懒得再拖,毕竟夜深了。   直接点人。   “礼部尚书,你觉得如何?”   礼部尚书司归农一个激灵,想也不想地接下话茬:“凡三等,以封功臣及外戚,皆有流有世。功臣则给铁券,受封而领铁券者,为世袭封爵,否则为流爵。袭封则还其诰券,核定世流降除之等。爵位世袭,或降等以袭……②”   司归农紧绷着思绪,直接将脑袋里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挨个背了个遍;也不知道是背给皇帝听,还是背给其他的同僚听。   随着司归农的声音,不少人开始左右摇摆。   安临琛看够了弹幕,也不想让这些人耽误自己的睡眠时间,直接一挥手下了最后通牒。   “既舍不得子孙。那就自己来吧。”   “跨马提刀,多少男儿的浪漫。”   安临琛语气夸张,带着理所当然的笃定。   “也是,相比乳臭未干的少年人,还是诸位大臣更得朕心。”   “散了吧,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早朝朕要看到你们的诚意。”   说完一甩袖,下了位置走了。   还未反应过来的众大臣:“……?!!!”   心里有谱的几位大臣都觉得这语气怪怪的,却不知道怎么形容。   若是小云醒着,他必定会拿着小萌音啧啧出声。   陛下这语气很简单。   【不是朕针对谁,只是在座各位,都是辣鸡。】 第21章   刘太师刚回到家,就直接召集了家中所有男丁及其妻儿、还有自家老夫人到了议事厅。   他连夜被召进宫,家里本就担心,老夫人原就等着没有睡。如今这阵仗,更是让她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会真出事了吧?   不一会儿,人就来齐了。包括刘太师那七岁大的小孙子。   刘家没分家,到场的人数自是不算少。   刘太师看着在自家大儿媳妇怀里揉眼睛的白胖小子,忍不住眉眼柔和了起来。这可是他刘家的嫡子长孙,日后要继承家业的!   随着孩子的到来,他的心更硬一分。   刘太师扫了一眼在场众人,他有六子四女,其中大儿子刘廷述和二儿子刘廷双都是嫡子。刘廷述在太常寺谋了个小职位,刘廷双则仍旧是白身。嫡长子和嫡次子之后,除了齿序三的女儿,其他都是妾生子。   而如今几个儿子已经成家,女儿除了下面两个小的,都已经嫁了出去。大儿媳妇更是一举得男,虽然后面两个都是女孩儿,但还能生不说,有第三代了,他们刘府自是更为繁盛。   家族议事,妾是上不得台面的。在场女眷,除老夫人外,只有各房的正妻了。其中又以长子儿媳为首,乖顺的站在老夫人身后。   深夜时分,召集人前来却又久久不言,大家都开始有些不安了。刘太师才出声。   “圣上刚下急诏,召百官进宫。”刘太师说着还抬起手对着皇城的方向做了个揖。   “确实是急事。圣上偶得一神兵利器。欲南下亲征。”   刘太师说完,顿了下。想看看各方反应。   大儿子率先发言:“这怎么了吗?应该是好事吧?圣上这不是很高兴吗?”得神兵还不是好事?   二儿子颔首,虽然没发言,显然是赞同兄长的。   其他几个庶子,更是一个都没有发言。   刘太师瞥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儿子那么多年了还这么急躁,没点长进。语气里带了点不悦出来:“着什么急,我说完了么。就知道插嘴。”   快三十岁的刘廷述呐呐闭嘴,心里有些不服气。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   刘太师继续::“神兵利器只是个引子,并非重点。接下来圣上说的话才是重点。”   “圣上欲组织先遣队,特地指出官员子侄们可以跟着一起上战场,直言给机会以军功换勋。甚至言明,儿子不行,老子上更好。”   刘太师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过于粗鲁直白。轻咳了一声将话题拉回:“总之,若是真的,这是一个能在圣上面前表现的好机会。甚至有机会封侯觅爵!”   “明日、不对今日早朝怕还会是这个议题……你们自己好好想想愿不愿意。”   话是对着一大家子说的,但刘太师的眼神重点却落在了几个庶子身上。   大儿子二儿子哪个都是心头肉,为嫡为长的,家里自是少不了他们那一份。但是几个小儿子就不一样的,庶出而已,自是得自己出去打拼一份家业。   这次机会,若是能抓着,哪怕只挣得一丁点的功劳,不说光宗耀祖给刘家挣门面,至少足够他们在刘府外立足了!   几个小儿子各个把头低了下去,深怕接触到那殷切的目光。   说得好听,那可是血淋琳的战场啊!   还是先遣队!   他们平日里稍骑多了马,都嫌磨得腿疼。   父亲好狠的心肠……   ……   今夜的京城里,差不多的对话在不少人家相继上演。   安临琛满意的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早朝照常举行。   广场上,大半官员顶着黑眼圈,听着他们陛下神采奕奕的提问:“诸爱卿对于昨晚的提议,考虑的如何了?”   安临琛就是故意的,他昨晚召人从六品起,本身就是够得着上早朝的最低品级。   除却一些小官,基本把能站在早朝上的人一网打尽了。   昨天晚上结束,等大臣们到家绝对过了十二点了,半夜里又要早起准备上朝。   加上一些消息互通……怕是不少人直接通了宵。   想到这,安临琛神色愉悦。   此问话一出,官员们神态各异。   有提前知道些许真相准备闭嘴看戏的,也有雄心勃勃准备登台亮相的。   有无所谓子侄的臣子,自然也有疼孩子,真心不愿意送自家孩子上战场的。   更多的则是对自家子侄有几斤几两非常清楚,送他们到帝王身边,不是刷脸,是丢脸差不多。   当然不能直接说自己孩子不行,自然还是从老一套说起。   最先开口的人仍旧老生常谈,忧国忧民地起了调。   “陛下,臣认为此事不妥……劳民伤财……”   “陛下三思,如今百姓更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陛下,天道有常……是以臣认为应该顺应自然,那等弹丸小国,说不得等不到陛下亲临,它就自己瓦解了……”   好家伙,还有现场用嘴做法的?   安临琛将视线转向说出这句话的大臣,正是温宏文。   温宏文昨夜是最后走的一批,非常顺利地接收到了麦冬总管的暗示。   后面他还要配合着陛下演上一出戏,自是不能在众人都出声的时候当哑巴。何况这等大事,以他的位置,不表态才是反常。   赞成也不行,反对也不行……   温宏文只得另辟蹊径了。   安临琛:“……”   安临琛:“哦?那按诸位所言,朕这么大的大锦连个人才都选不出了?”   座上帝王喜怒不辩,声音淡淡的压下来。   山雨欲来之势铺满整个朝堂。   仿佛昨夜重演,场面再度安静下来。   安临琛:“呵。”   熟悉的嘲讽声让人头皮一炸。   底下的人悄么互递眼色,最终一个小御史接到暗示,硬着头皮站了出来:“陛下,臣有自知之明,这……舞刀弄枪之事,臣属实做不来呀……”   引起一片附和声:   “是极是极,臣亦有自知之明。”   “惭愧惭愧……”   “唉,老朽老矣,如今这世道早就是年轻人的天下啦……”   “咳咳……”   安临琛幽幽看向故作咳嗽的那个人,直把那人吓得把含在嘴里的话噎了回去。   臣子们一圈说完,话头又回到了座上的帝王头上。   看着下面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安临琛笑了起来:“朕还非勉强不可了。”   “朕以武立朝,大锦开朝不过短短时日,朕的好臣子们就没有血性了。”   “这怎么行。”   说到这里,安临琛顿了一下,做出思考状:“身体是为官根本。即日起,尔等下衙后都给朕到军营军训去。休沐日练全天,上朝日就下衙后训两个时辰。”   “若真觉得自己半点干不来,允许上告老折子,乞骸骨①之事朕提前允了。”   “记住了,是在场的所有大臣。”   一个都别给朕跑了。   安临琛越说越开心,下方各人的脸色心声配合着刷得飞快,一眼望去,一片菜色。   鸦雀无声中,上首声音继续传来。   “项爱卿,由你牵头,这场军训务必给诸卿做到位了。刚好你军中正在改制,诸位都是能臣,若有问题还能当面交流,省时省力。”   京城军营中正在编新的晋升选拔制度,正是由项伯和负责的项目。   增加了不少条例,很多军官一看就头大。这些文官去了,也算对上位置了。   看着武将们火热的眼神,众文臣:“!”   不妙的感觉增加了!   项伯和非常耿直地出列:“臣遵旨。定把军营大帐收拾的妥妥当当等待诸位大臣前来。”   他觉得帝王这‘军训’之令,非常好,非常对他的胃口。   哼哼,一些总拿鼻孔看人的所谓文臣,他可是看着不爽好久了。   总算栽到他手里了。   帝王似乎十分满意:“行了,退朝吧。”   几段话连番砸下来,不少人都蒙了。   之前还有商有量的,怎么突然就要去军营了?怎么这就退朝了?   等反应过来,前面哪里还有帝王的身影。   众人只能把幽怨的目光转向项伯和。   好你个项大将军!   项伯和对周遭刺来的目光视若无睹。   最终,众人在退朝声中一脸的恍惚走了。   ……   ……   大臣们比安临琛想象中要跪得更快。   开始军训短短一周不到,已经不少大臣两眼发直了。   今人审美偏纤弱柔白,君子坐卧行走讲究一个雅静,衣带能随风一起荡起来的模样最受欢迎。佩剑这种君子风都快看不见了,更多的是拿把折扇做装饰,卖弄风雅。   如今要一帮子追求‘雅静’的文臣们进军营训练。   这、这这,成何体统!   安临琛还在他们进军营后补充一个口谕:“若是有想要跟着上场的子侄,可一并带来。”   出于各种目的,确实有不少年轻人被送了进来。   纨绔被扔进来改正的、借此锻炼的、想来出点风头吸引青眼的……集结了不少官家子弟。   一开始人还没那么多,但自从帝王亲临视察过一次,人就猛地增多了起来。   总之,苦不堪言者众多。   毕竟帝王似乎对这个‘军训’似乎很上心,真的会亲临。   万一后面皇帝还来,万一自家子侄/儿孙被皇帝看上……   那岂不是一步登天!   要知道,寻常白身哪有机会在帝王面前露脸。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不出糗,混个眼熟都是天大的好事!   一群年轻子弟被训得跟孙子似的,偏自家长辈也在一起挨训,哪怕不是一个方阵,也足够人毛骨悚然了。   几天下来,不少底子不好的人脸色灰青,腿脚酸软,一些年长者尤甚。   又训了三天,安临琛像是终于想起了被丢在了军营里的这些人,在午休后溜溜达达的到了京中大营。   “朕还以为,训了这么些天。多少能有点长进。”   纵然有‘陛下可能会来’的心理预期,许多人仍旧被背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   突然冒头的皇帝陛下,既无仪仗也无喧唱喝到。   若是之前能有句‘皇上驾到’,他们死活也能站直了。   日头正好,不少人东倒西歪,他们连反驳皇帝的理由都没有。   有些耿直的老臣脸上火辣辣的,将袖子扯了扯,勉强遮了遮面;更多人努力调整,也只是勉强齐整,毕竟消耗掉的体力不是假的。   安临琛本就是故意的,没指望他们能训出什么样子。   这是他专门挑过的方队,大臣们被分开来安插在正常兵队之间,彼此距离不算近。   他发话的这个方阵前朝党居多,全文臣不说,还是放在了最前方,为的就是方面安临琛随时‘视察’。   一群常年坐办公室的人,能有什么好体格,尤其是突如其来的高强度训练。   安临琛:“朕很失望。”   此话一出,不少人脸色由红转白,一些感性的老臣,直接红了眼眶。   陛下的否定……   呜……   见识多了,一大群不年轻的老爷们一齐‘欲语泪先流’的场面,安临琛到底还是坚强的扛住了。   他继续:“你们是大锦官员,已经是大锦数得上数的人才。”   “表现如此之差,朕怎么放心让尔等上战场。”   安临琛在偷换概念。   自古以来,哪有强要文官上战场的。何况真要上战场,也不是需要人人拿兵器上前砍人的,调度、后勤、文书、粮草……多得是能用笔杆子的地方。   安临琛本身就没打算真让这些人上战场,他只是需要个借口让开启‘废除贱籍’这项政令罢了。   皇帝紧需人才,手下官员却多数靠不住。   还有比这更光明正大颁布‘扩选人才’政令的时刻么?   安临琛:“温卿、陈卿。随朕回宫。”   温宏文、陈达声音洪亮:“臣遵旨!”   随着帝王的离去,一道面向全国、影响深远的政令,快马加鞭出了皇城。 第22章   太和元年八月六日,帝连发两条教民榜文;从京城到地方,各地的官府告示和法令同步更新。   其一,取消贱籍制度,新立户籍,仍私蓄奴者为重罪;其二,开放田地恒产登记,取消人头税,摊丁入亩。   锦朝承袭楚朝制度,准确来说,算是承袭明朝制度。   封建王朝有的弊病它同样不少,比如最让人诟病的奴隶制。   最初还只是分出贱民制度。在此基础上,蓄奴成风、谎报人数借以避税的世族大家越发猖狂。奴隶越来越多,贱籍人数也越来越多。   只一个人这么做之时,忐忑仓皇者居多;人人都这么做的时候,便成了正常与正义。   其实安临琛能直接用‘新帝登基’作为借口大赦天下,顺势废除这项延续了千年的制度。   扯出他想要亲征,有部分理由是想兜个圈子,但说到底,就是想折腾人。   这政令他是一定要发出去的,绕个圈子,无非是消磨官员的精力让他们少作妖。   他可不想自己刚发个政令,下面一群不肯执行、阴奉阳违,头铁让他三思的。   一些大臣,有点精力就鸡蛋里挑骨头,他不爽很久了。   天天喊着‘陛下三思’。   自己也三思一下,为什么会被皇帝扔去军训。   *   现今社会等级分类为士农工商,贱民是不属于这个行列的。他们没有分级,就在最底层,贱籍世代相传,不能改变、不能科举、不能当官、不能跟其他阶层通婚。   消除贱籍,归于正常户籍,一来有助于了解现今到底有多少人;同时,变为了正常居民,就享有同等权利和义务。可以增加税收,降低管理难度。   之后的各项政策都基于此才能展开。   下午,京城顺天府。   作为实际上的京城县衙,顺天府尹姚志成迎来了他上衙以来最忙碌的日子。   昨日皇帝巡视完毕官员军训方阵后,很是失望。他这个方阵中的一员,当时真真是羞愧难当到无地自容。   陛下对他们寄予厚望,他如此抵触军训,他愧对君恩啊!   可这军训……他、他是真的做不到啊。   好在他还没伤心多久。陛下就派人来告知,后面的军训免了,所有人都回去休息。   他刚松口气,结果从大营回家的路上,就被一道紧急诏令拉回了衙门。   倒不是皇帝宣他,但确实是直发的政令下达,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展开。   想来皇帝骂完他们回去就发了新诏书。   这样的全国性政令,他是作为京城官员,自是第一批分发到的。   姚志成调完人手后,盯着最上面的诏令,两眼发直,愣愣出神。   脑袋里思绪翻涌。   废除贱籍,所有主奴契作废,朝廷不再认可卖身契、奴隶契。所有民众不再有良贱之分,都是平民。   摊丁入亩,改征户税;不再用人头税,按资产论税……   他家里的小厮似乎很多都是卖身契握在手里的,他是不是要回去准备新的长工契……   不对,当下最重要的应该是协助户部办理新户籍,重新登记恒产,哎,这也是个大工程。   果然是为征兵做准备吗……   啊!他们居然让陛下失望至此吗……准备从天下所有人之中取能人?   地方豪强们不会阴奉阳违么……谁家没几个奴隶佣人……   何以报家国……呜呜呜……陛下啊~   姚志成思维疯狂跳跃。   想着想着,不禁哽咽出声,两眼通红,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又怕眼泪弄花面前的折子,忙把折子推远了些,另一只手甩了甩,整个大袖将脸盖了起来。   呜哇哇啊!   陛下啊!老臣的心好痛!   ……   姚志成倒是多虑了。   废除贱籍和摊丁入亩这两项政令是一齐推出的。   不满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闹腾起来,就直接被镇压了。   无他,安临琛直接派了军队跟着一起‘办公’了。   若有不服者,直接按反叛罪扣押,毕竟乱世刚过,你却不肯登记,谁知道你的资产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你的,现在这么忙,既然不服,那就先去蹲着,等有空了再说。   流氓且有用。   这些制度自然会伤害到一些人,譬如士绅、官员、读书人。   但谁让安临琛掌兵呢。   手握重器又名正言顺的时候,并不太需要去在意一些人的嘴。   再者,那些实权官员们,现在大都在大营训练着呢,多出半点精力都要榨干。   一来没空去管这些事,二来不少人和姚志成的想法一致,认为是如今的臣子们不行,陛下才出此下策,在为征兵入伍做准备。   三来,这个政令发布的时间,正赶上乡试即将开始,大众的目光被乡试牢牢吸引,分散了注意力,可以平稳些过度。   被侵害利益的直系高位者不发声,下面的人琢磨琢磨,倒也不敢在明面上闹出风声。   安临琛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故意打时间差,将政令放在科举快要开始之时发布,就是要这些政策快而无波澜的实施下去。   毕竟新朝第一届科举,关注度可盖过其它一切。   *   新政以最快的速度推行,从京城到地方几乎同步。上至知府总督、下到府兵小吏,全都忙得团团转。   京城还好。天子脚下,基本每家每户都和和气气的跟着新政令走流程。   地方上的不少大户人家,刚露出点不情愿,朝廷派遣的‘护送队伍’就跟着登记人员一齐上门了。一次警告,二次不听直接以妨碍办公押入牢里候审。务必让人看到朝廷决定改革的速度和决心。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个待遇,只最先阴奉阳违的人受到了这份‘招待’。   士兵们直接带着县官师爷小吏们,带着账本名册、官府大印。上门堵在门口现场办户籍、清财产!   边上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也不驱逐,甚至将他们作为范例拿来讲解。   不少大胆的人就蹲在边上做速记呢。   首先,所有前朝的户籍不再作数,必须换成锦朝户籍才有用。   办事第一步先登记主家全家,接着是小厮仆人挨个来。人员登记完毕登记财产,若是说不清来源或者拿不出证据,可是会被暂时查封的。   而不登记的黑户,若是被抓到,少说连坐入刑;但若是你压着不给底下人办户籍的,罪责更重。   下人的户籍也是正经平民户籍,前朝的各种关于人身的卖身契令大锦一律不再承认,原本的丫鬟小厮若是还想在这个主家干活,现场签立各种工契。   现场教学完毕,跟着就是反复宣读的朝廷新政:   锦朝取消贱籍制度啦!   以后不再有人头税啦,都是户税!   奔走相告的都是短语,明确细则从城贴到镇,慢慢贴到了各个村头。   不少地方官甚至感谢那些‘不服新政’的人家。他们主动跳出来,官府一番杀鸡儆猴结束,后面办公更迅速。   人们开始带着各种证明契据主动上衙门排队办理。   恩威并施,进度飞快。   新政在平民百姓里广受欢迎,甚至不少人敢悄悄催促小吏办快点。   这对于他们,可是实打实的‘仁政’。   谁愿意天生为奴为婢、低人一等呢。   ……   新政发布不消半日,整个大锦的街头巷尾、酒肆茶楼、到处都是议论声。   “听说了么,现在的朝廷不再承认卖身契了,人牙子马上要失业咯……”   “失业个屁,找雇工不还是要通过人家。”   “岂有此理!居然还要我给那些个贱人办理户籍,趁着人牙子还在,全甩卖了去,能换几个子儿是几个。”   “良策啊,如今的圣上实乃大才。”   “哎,咋居然不按人头收税了,摸不着头脑啊这。那些个孤儿寡母未成丁的,不也算一家?她们咋办?”   “傻子,户税还不好啊,多的是生娃娃生了一大串,各个饿成干的。户税好哇,这是普通百姓的活路。”   “你这听话听一半的,不是说了‘未达起征线者不征收’吗,就是不知道会有多少地痞无赖要装穷鬼咯……”   “居然想着钻空子漏缴,真有胆子。你当人家当官的都心盲眼瞎呀。”   “小点声小点声,岂能妄论……哎哎哎,议论就议论,别走嘛。”   “没注意看这里么,一个家庭按照地房总产交税,资产越多,交的越多。但若是家里有人有功名,那就能按照功名大小免除一定税收!”   “这,果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是极是极,不晓得今年的状元郎游街是怎样光景……”   不管聊天起始是什么,最后的落点往往都是即将开始的科举。   ……   ……   京郊一家卖肉铺子里,一个壮硕娘子抱着自家瘦弱的相公哭泣:“太好了太好了。如今不再有良贱之分,我终于可以和你在一个户籍上了。相公,我这就带你去衙门盖印!还好你的文书还在,咱们终于能有名有份的在一起了。还有,快去收拾收拾继续读书,别浪费了你的秀才身份。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清瘦的男人眼神温柔,状若无奈的拍了拍自家娘子的后背:“好了好了知道了。娘子不哭,为夫明年就去给你挣个功名回来,让你成为名副其实的官人娘子。”   屠夫家发生的事,正在整个大锦千家万户上演。   个个相似,各个不同。   *   几项政令发布,整个大锦沸反盈天,万人空巷。   中底层读书人暂时还察觉不到新政对他们的威胁,被新政直接影响到、割肉最痛的多是世家大族,官宦人家。   偏他们中不少有话语权的人都刚经历过‘军训’,不敢轻举妄动者多,还有被安临琛带歪了的,产生了和姚志成差不多的想法。   他们真的如此让陛下失望么……竟想出如此方法来广罗人才/预备征兵……   呜……   隐约感觉到不妙的人,同样没时间去作妖。   且多数官员都没有心思反对。   新政一发,自上到下都忙得飞起。一旦忙了,自然就没空军训了。   若是反对……皇帝看他们又闲着了,再把他们拉回来集训怎么办?   不少人甚至因为忙起来了,陛下终于放他们出来忙政务、而不是拉着他们去训练产生一种幸运感。   谁愿意整天过‘凌晨三更同月起,夜半九点踏月归’的日子啊!   阿弥陀佛,臣还是更愿意看折子,跑政务。   ……   底下这些官员们还好,忙得多是派发文书、到处跑腿之事。   一层层上报的文书汇集之地,几乎人人都是黑眼圈。   尤其礼部和户部。   户部别的不说,光新增的户籍信息,就翻了不知几番,还源源不断的汇总着。   此刻陈达和司归农两人正面对面坐着看文书。他们有不少交叉的政务,干脆搬到一起办公了。   一人一张大桌,堆砌的满满当当。   两大尚书也沦为校对员,埋没在文书之中。   两人中,礼部尚书司归农更忙些。   再过三天就是科举乡试的第一场了。   在这个关键节点上,陛下硬是又给他搞出了‘新增户籍碟册’之事,简直是在快要溢出的沸水锅下又添新柴。   老实说,他总觉得陛下好像看他不顺眼……   下衙钟声响起,两人面面相觑,一齐苦笑了一声,顿生惺惺相惜之感。接着再次充满干劲地埋首进无边的文书中。   陛下真是,一搞就搞大的啊!   拉磨驴子都没这么使唤的……   *   众人忙生忙死中,户籍的事情最先进入收尾环节。   朝廷至上而下进入高效紧绷的状态。   明日,新朝科举第一场乡试,就要开始了。   这才是最先把户籍忙出来的根本原因。   最初第一波清查之时,普通人的户籍就已经在册了。后面再次疯狂编辑加册的,便是之前贱民改平民后新增的户籍。   不管在之前贱籍中读书识字的人有多少,其中原本有功名者有多寡,都还是有的。想要下场的人,首先要有清白的身份。不管人家今年能不能下场,态度要到位。   户部连天的点灯熬油,总算是赶上了!   前朝规定行贱业者不可科举,安临琛也没准备一步跨破天。   循序渐进、温水煮青蛙才是真理。何况他开的这些口子已经是石破天惊,总要留点喘息空间避免反弹。   所以在‘科举考试允许读书人自由报考’的大前提下,安临琛仍旧保留了‘出身不清白者不可报考’个规定。   按照规定,出身不清白的人参加科举考试,是属于严重的违法行为,重则有牢狱之灾。   覆盖面不大,娼妓、隶役、皂役①出身者,自身不可报考,却给了后代优待:他们的子弟在三代以后能够报考。   这些对于身份的要求也是从实际出发的。   一方面,读书人一旦及第便可以光耀门楣。多数人考上后,会立即将其祖宗三代公之于众。   如果身家不够清白,不但会让读书人自己感到难堪,也会影响科举制度在百姓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另一方面,通过科举考试选拔的人才大多数要成为掌管一方的官员。他们不仅要负责处理政务,还要负责各种案件的审理,即担任法官。   如果出身方面有污点,在以后处理公务时就难以威镇民庶。   同时,安临琛把一些现代考公的制度融了进来。   ‘凡犯刑留有案宗者三代不可科考’。   即一家人中爷爷奶奶辈犯事了,直到孙子辈都不可参加科举。只能活得久一些等待曾孙光耀门楣了。   在如今晋升通道艰难又单调的时代,此举想来能遏杀不少风气。   ……   不少官员比白身的读书人更期待这场科举。   多选点人才出来吧!他们需要同僚,需要休沐!   安临琛本人倒是不算太忙,所有事情基本上都是理顺了才会送到他面前。他像各掌握方向的舵手,清楚事情走向或者拿定最终意向即可。   最忙的就属内阁和各部尚书了。   毕竟如今朝堂最上层的结构只有皇帝,虽说六部直属皇帝,但各部尚书有什么大事仍旧是需要先支会内阁一声的。   这就导致了,以温宏文为首的三位重臣,说句忙生忙死都是轻的。   现在内阁主事人只有三人,戚宣和温宏文还好说。项伯和这个为了文武平衡才塞进内阁的军机大臣,短短时日,硬是被磨瘦了不少斤。   为什么他一个带兵打仗的要天天看不对口的折子啊!   整天校对校对,校个球球!   每天超忙的日常中,项伯和还硬是挤出了些时间给自己一些远在边疆的同僚发消息。   没别的,就是诉苦。不敢说陛下,只能痛斥文官不做人,顺便羡慕他们,不用回京受罪。   ……   金桂飘香的时节,盛京彻底热闹了起来;到处可见青衫长袍的青年人步履匆匆。   太和元年,锦朝第一场科举乡试,随着桂花香拉开序幕。 第23章   陈玉成二十有三,是京城郊区的一户普通农家子。   说普通也不尽然,毕竟咬咬牙也能算个耕读人家,又靠近皇城,多得是比不上他们的人家。   但正因为靠近皇城,他们这种平头百姓才什么都不是。   不过近日,陈玉成得到了家中最好的待遇。   无他,今年的乡试他便准备下场,不想蹉跎到下一个大比之年。   甚至因为这场是恩科,明年还可以再来一次,他竟是不太紧张。   陈玉成老早过了童生试,如今距离他成为秀才已有六年时间。哪怕后来一直没能再参加考试,大小也留住了功名。   前朝乱象丛生,百姓困苦,到处人心惶惶,别说接着考试了,人们整日提心吊胆,就怕顶上的人又出什么馊主意。   偏离开的代价很大,安土重迁不是一句瞎话。   如今举国安定了下来,他们这住在皇城附近,倒是成了好事。   这场恩科来的仓促又匆忙,他这种住得离贡院不算远的非常幸运,还能看段日子的书;不少偏远地的秀才们,刚得知消息就得匆忙上路。哪怕道路太平,怕也要在路途上折损十几二十天。   天色渐暗,陈玉成眼前开始模糊了起来。他坐着没动,也没起身点蜡烛。   脑袋里开始自动浮现自己以前成为小小童生时候的模样,接着是成为了秀才后开心又忐忑的少年人。胡思乱想间,他强迫自己又过了遍科举流程才闭眼睡下。   科举考试分四个阶段:童试、乡试、会试、殿试。   童试亦称童子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县试在各县进行,由知县主持。通过后进行由府的官员主持的府试,通过县、府试的便可以称为“童生”,最后通过院试者,才能成为一名生员,即秀才。   读书人的第一步就是县试。   而获得了秀才身份后,才是世人眼中认可的“读书人”。   今年并没有童试。一是因为急用人才,自是直接从秀才举人扒拉。二是恩科匆忙,太过仓促。有些地方知县都还没有到位,自然没什么人能组织‘县试’。   好在大锦如今承认前朝官员,自然也是承认前朝功名的。   天下文人本就等之久矣,这场考试报名的人数足够多。   八月初八,天将将亮。   陈玉成早早便来到贡院门外排队。   他到的算早,所以排的也算靠前。因为这场考试仓促,没有要求他们必须‘结保’,不过相应的,其他方面严格了许多。   乡试场规极严,对试前、试后、场内、场外,皆严立禁令。   贡院四面围墙遍插荆棘,四角各有一楼。考试期间,贡院四周皆是士兵,分段驻守巡逻。   同时,对士子夹带防范尤严,进场时进行严格搜检。   为防止夹带,应试士子必须穿拆缝衣服,单层鞋袜,皮衣不得有面,毡毯不得有里;禁止携带木柜木盒、双层板凳、装棉被褥;砚台不许过厚,笔管须镂空,蜡台须空心通底,糕饼饽饽都要切开。   严禁考官交通嘱托,贿卖关节,严禁士子与员役协同作弊,违禁者严处。   考生入场只能携带考篮,内装笔墨食物。检查完考篮后,要解发、袒衣,不许携带片纸只字进入考场。   如今八月,气候还不算寒冷。但为了一些羸弱读书人考虑,检查的房间里早早生好了火盆,甚至还有火炕,让那些实在体弱的读书人在炕上走完全程。   点名入场后,考场即封门,禁止出入。   乡试分三场进行。以初九、十二、十五日为正场,考生于每场正场前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所有乡试考场都设置在各省的省府。   考生需要拿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材料前往籍贯所在地的州、县官府报考,即“投牒自进”。所谓的“牒”就是身份证明材料,主要包括籍贯、父祖姓名、本人年龄、相貌等。   口口相传、文书往返之间,人们会不断熟悉着新的地域名称,乃至是新的省府。如今百姓识字率不高,人人认字不现实。借着读书人的口,极短的时间里新的地名、新的区域划分会被传遍。   这才是最大的好处。   乡试第三场下午。   安临琛达到了盛京的乡试考场,顺天府贡院。   他对于科举取士有些好奇,干脆大大方方地来现场看。   毕竟过五关斩六将到最后的能人,也能称一声‘天子门生’呢。他现在来看看自己的门生预备役,谁也不能说个不是。   前前世他也是应试教育考出来的人,不过确实没有过‘连着三天两晚关在考场不得出’的经历。乡试考场的贡院,对于安临琛来说很新鲜。   顺天府尹姚志成到现在都是懵的。   之前他接到礼部尚书的传讯,简略说了句要他带人参观考试,接着就把那么大一个陛下给他塞过来了!   这他**!!!   怎可如此!!!   陈大人,说好的同僚情谊呢!!!   姚志成脑袋上的小人咬着手绢红眼翻腾,状若发疯;本人则直接宕机,机械地带着陛下往贡院里面走去。   看着对方全程顶着‘呐喊’同款表情包,脚步轻飘飘的模样,安临琛都怕他一不小心摔个屁蹲。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慢悠悠的步伐就是了。   各省贡院均建于省府东南,大门正中悬“贡院”墨字匾额,东、西建立两坊,分别书“明经取士”和“为国求贤”。   顺天府贡院则建在京师崇文门内东南角,除却大门前有一座“天开文运”的牌坊,其他与各省贡院基本相同。   大门外为东、西两座辕门,大门分中、左、右三门。进入后为龙门,门内又平开四门,取《尚书虞书》 “辟四门”以招贤俊之义。   龙门直进为至公堂,是监临和外帘官的办公处所。在两者中间,有一楼突出高耸,名曰明远楼。居高临下,全闱内外形势一览无余。监临等官员可登楼眺望,稽察士子有无私相往来、执役人员有无代为传递之弊。   安临琛的目的地正是这座明远楼。   第二世时,他学的东西杂又多,没有什么接受正经学校学年制教育的机会;他所有关于考试的记忆都停留在了高二之前,至今还能回忆起自己小测不合格时的崩溃心情。   是以,当他知道有地方能够站在高处俯瞰其他考生时,心里突然就痒痒的了。   既然想,就去做了。   所以他来了。   走到楼底,安临琛看了一眼后面的建筑,决定先去看看考官们。   他来之前有专门了解过考官们呆的地方的,叫做内帘门,就在至公堂后面。   这不,来都来了。   与此同时,内帘门后,几乎人人脸色凝重。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即相似又不同。   陛下来是好事,谁不想在陛下面前表现一番然后被记住呢。但如今是第三场,考生最容易出事的一场,怕陛下看到考生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印象不好,进而怪罪到他们头上啊!   人还未见到,一墙之隔各色心声飘入眼帘。   安临琛:“……”   安临琛住了脚。   只能说小云确实在成长,这读心技能越发智能了。   之前都还只是文字,现下不仅颜文字出来了,还配备上了动图表情包。   几个动态的‘纠结’、‘扭曲’、‘啊啊啊啊~’简直没法忽视。   希望这读心技能不要再进化了。   安临琛并不想以后看着一些人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放连续剧。   安临琛转身去了明远楼。   龙门、明远楼两侧是士子考试的号舍,号舍自南而北若干排,每排数十间乃至近百间。顺天府和某些大省贡院的号舍总数达万余间,中小省也有数千间。   此次考试并没有将其填满,人数大约在六层左右。   但安临琛还是颇为满意的,如此紧召之下,能响应者之多,已经超乎了他的预料。   更何况,这次科举,选的是他急缺的、全新的、可以被他打磨的人才。   安临琛深知,一个人才的标准并不只是这些书面化的东西。但在现今的朝代,科举取士仍旧是很重要的环节。   不说别的,至少识字。   刚好,等人考出来了,吏部那套武官考试制度差不多也该出来了。刚好拿来用用……嗯,全新的人才配全新的制度……   安临琛感慨了会,讲视线从号舍上收回,对着整个考场开启了全面感知。   能撑到乡试第三场的考生们至少毅力不错。   来都来了,顺便看看他们的脑子……啊不,想法好了。   很快,大片心声气泡出现在号舍上方,崩溃灰暗者居多,里面也夹杂着不少颜色和内容都还不错的人选。   安临琛重点扫了过去。   其中一个离明远楼很近的号舍里,有个荡漾舞动的心声吸引了安临琛的注意力。   居然有人越考越开心?   安临琛看着那满屏的粉色爱心泡泡、以及一排流的‘嗯~~’‘哎~~’‘啊嗷~’‘啊~~~’陷入了沉思。   总觉得这人在想些什么过不了审的东西。   明明是在严肃的考场,为什么这位考生给人的感觉是在看小黄文?   此间号舍里的人正是陈玉成,他凭借着独一无二的心声给皇帝陛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直接将‘粉色考试狠人’、‘疑似在考场上想小黄文’的标签狠狠贴在了身上。   安临琛看完了一圈,便直接下了楼回去了。   后面等着的人,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见到皇帝。众人面面相觑,只有汗湿的后背提醒着他们并不是无事发生。   正经科举考完,后面还紧跟着了一个单开的‘工科科举’。跟着乡试之年走。   这一科,考的东西看似简单,却没先例可循,只能摸索着来。   同样是三年一届,哪怕是完全创新的条例,一个‘工秀才’的名号,以及正经读书人一半的待遇,足够吸引一些人的眼光。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陆陆续续,倒也收到了不少报名。   后续安临琛并没有跟进也没有放在心上。   说到底,这也只是最开始场的乡试,注定要刷下去九成不止的人。   秀才晋升举人而已,新科举人第二年即可赴京参加礼部会试;会试一科或三科不中,也可以经过吏部的“拣选”或“大挑”就任低级官员。   若是真有本事,会试到殿试,有的是需要他好好看的机会。   科举井井有条之时,安临琛像是终于想起了之前推给兵部的兵中考核晋升之事。   兵部尚书石笑淮对于陛下的‘神兵利器’垂涎不已,自是尽心尽力的将这件事办了个妥当。武试部分他拉着项伯和很快定完了。文试部分,石笑淮缠上了吏部尚书严莫藏。   严莫藏也算是个不拘一格的小老头,硬是被他缠得没了章法。   甚至搞到后来,严莫藏一看到他就头大。硬是从最初的‘尿遁屎遁’,发展到后来的‘啊家里小孩儿又哭着要祖父了’、‘今日似感了风寒’、‘老太君哭我舍不得正在安慰’等等借口张口就来,各色套路无师自通。   吏部本就有一套完整的官员考核制度。只是原本的考核制度是按照‘年’来作为时长的。除却办成大事揽下大功劳者外,正常考核制度都是三年为期。   陛下突然提出要这么一份‘按成绩排名’作为标准的考核制;他们自是得要从头梳理出一份可靠可用,言之有物的流程。   新考核制度的编订让吏部迅速运转了起来,从上至下都处于紧张的忙碌状态。   偏石笑淮那家伙明明也忙,却越忙越精神,还总是拿些具体题目来烦他。   他怎么知道单篇文章里,笔者把帘子写成蓝色代表了什么心情啊。   就不能帘子本身就是蓝色的,笔者只是在写实吗!   类似的奇葩问题层出不穷,才是严莫藏躲着这个同僚的根本原因。   紧赶慢赶,题目出来了。   最先遭殃的就是兵部和吏部的底层小官们。毕竟题目出来了,总要有人先做出来看看吧?   各部的侍郎郎中等人还好,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二把手,出题居多。   对于下面的小官员们,他们真就是每天做不同的卷子啊。除却做卷子还是做卷子,上衙时候做,下衙了还要带回去做!   脸都做青了!   好在倒霉的不仅仅是他们,他们过完的题目,但凡确定下来的,全部都会拿去京城大营中发放。从上至下,不管识字多寡,都要答上一遭。   美名其曰‘模拟练习’,免得真正开考后连试卷是啥样的都没见过。   整个大营从最开始的鬼哭狼嚎到脸色铁青再到面如死灰无欲无求只用了短短几天。   新考核制度还没正式定下来,就让两大部门的人对此都如雷贯耳、心有戚戚然。   现下,陛下的人终于来了!   通报的公公是直接进了兵部的,自是许多人都看到了。不少官员当场眼睛就热了。   陛下终于想起来找他们尚书了!   呜呜呜,苦海无边,他们终于能游上岸了吗!   接到通报的兵部尚书本人也很开心,石笑淮直接掸了掸官袍就跟人走了。   带着他的公公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他接引到乾清宫或弘德殿,而是将人带往了火药局校场。   石笑淮到的时候,帝王面前除却他以外,还有温宏文和项伯和这两张熟悉的面孔。   他立刻意识到,应该是有大事要宣了。   他刚站定行礼,帝王就摆摆手免了,直击内核问题:“石爱卿,兵中考核制度准备的怎么样了。”   石笑淮坐直:“回禀陛下。基础工作已经做完了。决心离开军队者都已安排到位。此外第一套考核标准也已经安排到位,武试文试都准备好了。尤其文试,绝对会让陛下满意!就等着陛下什么时候得空,过遍题目就能开始了。”   安临琛:“……”   石大人你这跃跃欲试的模样太明显了吧。   做出题人这么开心的吗?   安临琛:“那乡试放榜后,就开始举行第一届校考。先试试水,要是考完觉得不错,以后全面推广。”他心中清楚只要坚持下去,效果自然是不错的。但事实还没出来之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脑子里一串的念头转过,安临琛嘴却没停。   “……按百计分。武试成绩占六成,文试成绩占三成,剩下一成给特长、功劳或者其他突出项。综合排名过了标准线的都可以参加选拔进神兵营。不过该选择双向,不想进神兵营的单记录成绩就是;后续提拔纸面成绩同样作为一项参考指标。”   “另外,组织考试的人就继续用刘太师那个班底吧,他熟。主考你和严尚书来。”   石笑淮:“……遵旨。”   陛下半点都不想让刘太师那帮子人闲下来啊。   安临琛拍手:“好了,这不是今天喊你们来的主要目的。”   “既然人来齐了,就来看看朕这偶得的‘神兵利器’吧。”   石笑淮:“嗯?不是已经看过了吗?又来?”   同僚的视线射了过来,石笑淮才发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一个激灵,赶忙住嘴。   ……想做法原地消失。   安临琛并未计较,回答了他的问题:“算是在新火药基础上做出来的火器。”说话间,麦冬带着几个人,拿着不大不小的木箱子走了过来。   项伯和头伸得老长,偏几个盒子捂得严严实实,半点光不漏,他实在是看不出里面的东西什么样子。   他颇为幽怨的望了自家陛下一眼。   箱子很快到了安临琛面前。   他没吊人胃口,干脆利落的开了箱子。   三位大人很快就看到了箱子里东西的全貌。   两个长条形的大家伙安静的躺着。此物前方有笔直的钢管,后面则带着精致的木质拖部。制作精良,看着就价值不菲。   里面是两把燧发枪。 第24章   扣下扳机牵动燧石敲击铁片而产生火花点燃火药的枪械,便是燧发枪。   当然燧发枪是安临琛的叫法,在场的其他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两位大臣盯着安临琛,目光火热。   既然是陛下金口玉言的‘神兵利器’,那肯定不会差。   安临琛在两人的目光中不动如山,伸手将其中的一柄长.枪拿了起来。   金属的枪管闪着冷光,枪膛两边都雕刻着精细的花纹,想来因为是陛下索要,即使不精雕细琢,也不敢过于粗犷。   安临琛拿在手里掂了掂。   重量比他想象中要重。不过倒也还好并非不承受不能承受。   石笑淮眼睁睁看着自家陛下漫不经心的掂了两下手里的东西,接着将手里的大家伙抵住肩膀,眼睛冲着前方靶向,整个人就笔直竖立换了气势。   一声巨大的‘呯’响起。   他们没看清具体打出了什么东西,对面的靶子已经彻底倒下了。   而从陛下出枪到收势,不过短短几秒钟。   项伯和最先反应过来。   “陛下,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兵利器吗?威力竟如此之大!恐怖如斯!”   他眼睛瞪得老大,亮着火热的光。   若不是还惦记着君臣之别,他早就上手抢过来了。   原本他以为之前看到的‘火药们’便是神兵利器的代指了,没想到哇,他们的陛下如此深藏不露!   他头上硕大的两行字并排闪着。   【他奶奶的,这要不是皇帝老子就能上手抢了】   【陛下万岁】   甚至切换起来,颇有些大逆不道。   安临琛:“……”   轻笑一声,随手就将枪抛给了他。   石笑淮的关注点和项伯和不太一样。   他最先关注的是皇帝刚才开枪时候不同的状态。   陛下出枪那瞬间,他明明站在陛下身后,却有种无上强者盯上的极致恐惧感。整个人忍不住想要发抖,鼻尖仿佛嗅到了铺天盖地的厚重血腥味,汗毛倒竖,大脑叫嚣着让他快逃。   可仅仅一小会儿帝王就恢复到了常态。   石笑淮坚.挺的站住了,缓缓消化完情绪;忍不住瞪了一眼自己的同僚。   呸,这缺心眼大老粗。   半点异常都察觉不到,要他何用。   项伯和可不知道同僚在吐槽自己,他现在满眼都是手里的新家伙。   小心翼翼的将新家伙从头摸到尾,他才摆出之前安临琛的姿势。   分毫不差。   一站定,他立刻明白了上面的瞄准线用处。   “陛下,不愧是传说中的神兵利器,竟如此神奇!”   说完,学着安临琛的样子扣动了枪支下面的扳手。   无事发生。   八尺大汉一声惨叫:“嗯?为什么到我就无事发生?这玩意儿还认主不成??这么邪门?”   刚还一口一个的‘传说中的神兵利器’,一瞬间就降到了‘邪门玩意儿’。   待遇下降太快了些。   眼前的人抱着枪嚎,甚至试图将眼睛往枪管前头凑。   宛如多动症发作的大猩猩。   安临琛被他逗笑了,随手将另一把枪拿给站在旁边的石尚书。   这才出声:“行了,枪管不能对着自己,万一走火或者炸膛,你比那靶子更惨。”   “石爱卿试试。”   项大将军的眼睛更红了。   石笑淮面无表情的走到另一个靶子面前,笔直站定,摆出同样姿势。   随后,同样‘呯’的一声,远处的靶子应声而倒。   项伯和直接委屈成球,脸说垮就垮,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石笑淮:“……”   有被恶心到。   这人越来越不要脸了。   安临琛招手,边上的小太监迅速上前,打开一个小盒,里面整整齐齐码满手指头大小的长条弹丸。   安临琛还没说什么,项伯和迅速窜了过来。他直接上手拿了一个捏了捏;浸蘸油脂的鹿皮片包裹下的弹丸手感柔润,极为奇特。   稍有点软?   安临琛:“……”   这人是真憨还是假傻。   “项将军啊,你就没想过你捏的这么一下会断送你的命吗?”   项伯和:“哈哈哈,陛下您真爱开玩笑。怎么可能嘛?”   看着安临琛严肃的神色,项伯和的声音弱了下来:“怎、怎么可能送命嘛。是吧陛下?”   安临琛:“嗯?你怎么知道不会呢。”   项大将军的脸色越来越僵。   安临琛这才慢悠悠的接上了剩下的话:“通常来说不会的,不过说不准,毕竟这东西的内部填充物可包含着火药。”   燧发枪的填充物是特制的纸弹。   若是按原本发展,最初的填充应该是铅弹。   但谁让安临琛是个有皇帝身份加持的挂比呢,他直接跳过铅弹到了纸弹壳。   他只是将原理图纸给了手下匠人,就很快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能直接服务皇帝的工匠就没有手艺差的。他们成功将弹头、发.射药、底火用纸弹壳连在一起,做出了安临琛所说的‘定装式枪弹’。   在安临琛的第一世,直到19世纪60年代,金属壳枪弹才出现,现代枪弹从此诞生。而现代枪弹就是在纸壳弹基础上诞生的。   回到眼前。   项伯和一秒变脸,夸张地松了口气,再次变成了那个威武的大将军。   石笑淮面无表情,心声上的【我为什么会和这种智障是同僚】已经缩减成了【智障】。   安临琛瞄了他一眼,越发觉得石尚书平古无波的眼神底下,刻满了荣辱不惊和心累。   没再吊着两人,安临琛直接开始介绍了起来手里的东西:“这是装弹式燧发枪。刚才项卿捏的是枪弹,用来填装发射的。只要不用蛮力就没有危险。”毕竟总炸膛的枪哪能成为正式武装。   说话间,安临琛伸手拿着一个弹丸填充进了枪管,将手里的燧发枪递给了项伯和。   刚解除被惊吓状态,又接到了陛下递来的新玩具、哦不新神兵,项伯和整个人瞬间又嘚瑟了起来。   他飞速跑到另一个靶子面前,摆出姿势迅猛出击。   ‘砰’!   立靶应声而倒。   项伯和像是没玩过瘾一般,迅速来到捧着弹丸的小太监面前抓了一把,又迅速来到新的靶子面前重复填装击倒的过程。   直到整个校场上没有还立着的靶子,他才甩甩手放下了枪。   项伯和:“呼~!过瘾!好玩意儿!”   他的手掌和肩膀都被震得发麻,但项伯和毫不在意。紧抱着枪两眼发亮,一副不想还给安临琛的样子。   安临琛:“……”   他伸手将石笑淮怀里的那把给拿了过来。   再不伸手,好好的枪快被这位拆开来了。   陛下手过来的时候,石笑淮明显不舍,到底还是老实的交了出来。   他在心里回想着刚才的数据。   这叫燧发枪的东西,长少说三尺,外直,内有管,由金属制成。内部贯通,底端封闭;一侧有曲杆,应该为通火之路。而且制作的金属明显硬度很高,至少不输他见识过的大多名刀名剑。托部由木制,轻巧些。想来是为了省点重量。   看着这位同样黏在枪上的目光,安临琛失笑:“行了,别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东西朕既然拿了出来,以后自是不会少你们的。”   枪到了麦冬手里。   不远处被击倒的靶子都被扶了起来。   随着麦冬的动作,靶子上多了个洞,再度倒了下去。   项伯和不解,陛下这是要让心腹玩个遍?   很快,下一个接手麦冬的人是个年长宫女。满脸严肃,发丝微白,一丝不苟。   枪到了她手里,仍旧很平稳的打出了弹丸,半点不见吃力。   她打完,又轮到了下一个……   使用的人不停轮换着,两位大臣的脸色发展方向各不相同。   项伯和的眼睛越来越亮,整个人像是快要拴不住的二哈,就差激动的对天长嚎了。   石笑淮一脸深沉、沉思模样。   竖立的不动靶打完,安临琛带着他们换了场地,到了宫城后面的万岁山上;接着隔着栅栏放出了不少动物,从兔子到野猪,甚至还有头精壮的成年大虫。   老虎出现的瞬间,现场的气氛就紧绷了起来。   而这凝固的氛围被安临琛一枪打破。   仅一枪,老虎便倒了下去!   左边眼睛被打爆,红红白白的浆液炸开。   四周鸦雀无声。   测试的最后,枪被放到了一个孩童手里。   石笑淮看着眼前稚嫩的面孔,这是一个嫩生的小太监,约十来岁,目测只有他的大腿高。腮边的软肉被枪顶的微微突起,柔软的肌肤和冷硬的金属撞在一起,糅杂出奇异的质感。   石笑淮看着被他抱在怀里摆出发射状的枪支,心提了起来。   小太监力气不大,枪端得摇摇晃晃,明显下坠,好一会儿,熟悉的声音响起,小太监整个人被强劲的后坐力击倒,一个屁蹲摔在了地上。   他,打出去了!   这一声‘呯’响起后,石笑淮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石笑淮总算明白了这一串安排的意思:“陛下,这装弹式燧发枪,小儿都能用?”   看着对方严肃的表情,安临琛轻轻笑了起来:“是的。这枪只要有点力气、能端得起来,就能用。”   燧发枪的原理很简单,基本结构如同打.火.枪:即利用击锤上的燧石撞击产生火花引燃火药。击锤的钳口上夹一块燧石,传火孔边设有一击砧。   射击时,扣引扳机,压迫弹簧,引燃火药击发。   熟练之后,甚至能做到每分钟5发,不过每分钟2-3发也同样足够用了。   安临琛的肯定,让两位重臣的呼吸再度粗重起来。   他们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这意味着,他们直接能做到远程火力制霸!   他们如今不仅可以用火药大面积坑杀敌人,更能用武器直接远程压制敌人,不需要再面对面厮杀。   不,甚至可以说不需要照面、不需要己方派出的士兵多强;只需要拿上这东西,就能远远射杀一个比自己强上一倍、数倍的敌人。   安临琛:“怎么样,这就是朕准备给‘神兵营’配备的标准装备。”   两位大臣的眼神同时灼热起来。   不过仍旧是项大将军快了一步。   项伯和嚷嚷起来:“陛下,我的好陛下。我也要!!”   “不然您收我进神兵营吧?”   安临琛:“这么喜欢?之前怎么不见你对火器感兴趣。”   项伯和傻笑:“哎嘿,这不是之前的那些玩意都没啥用吗。跟过家家似的,扔到战场上能听个响?”还有一条项伯和没说的是,就前朝皇帝那对于火药藏着掖着、忌讳如深的样子,谁没事敢往这方面想啊!   项伯和:“那什么火门枪、竹突枪的,又笨又重,屁用没有。打又打不着人,臣有时都想把它们扛起来砸敌人脑袋。嘿,做泰山压顶铁定好使!”   安临琛:“……”   若是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发展,枪械的发展史应该从火门枪、火绳枪、簧轮枪之后才到燧发枪。甚至到他手里这种成熟的定装弹药就要不少时间,后面在此基础上才开始出现各种形式的单发枪。   但是安临琛这个挂比直接跳了步骤,拿出了燧发枪。   若是现在实在没有雷酸汞,他甚至能一步跳到更厉害的火帽枪。毕竟对他而言,充其量只是制造出来花费的功夫多点,成本高点,质量次点。   可惜这个问题在,定装弹就无法解决。近代史中,定装弹和无烟火药是19世纪才出现并普及的,相比枪本身,无烟火药和底火的技术含量更高。   放到如今这个时代,它们同样是难题,甚至还是个闻所未闻的新领域。   不过他倒是已经把相关资料和自己的印象通通给手下那些出色的内廷工匠了。   君王令,莫敢辞。   下面的人正在拼命的在研究皇帝给的新东西。   安临琛脑袋里一瞬间转过相当多的念头。   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他没有开口回复项将军。   项伯和快要哭了,他真的挤出了几滴眼泪下来:“……呜呜呜,陛下,您就答应人家吧!”   “陛下,陛下,陛下啊~~~~!”   黏糊到拉丝的语气配上一个东北糙汉的嗓音。   直接将安临琛喊得一个激灵,眼神立刻从那悠远的时空拔出。   安临琛:“……滚。”   谢谢,隔夜饭开始翻涌了。   好物当前,项伯和根本没有被帝王的杀气吓到。   项伯和继续:“我的好陛下,有什么事但凭吩咐,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给我杆这燧发枪,天上星星我老项都给您干下来。”   “陛下,陛下~您说说话嘛~”   安临琛:“……”   安临琛没法,只得承诺等回去会给他配备一把,毕竟神兵营还没组好,等神兵营组成,这批神兵才会开始调配。   毕竟数量有限。   安临琛话毕,项伯和答应的声音响彻山间。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好的陛下!您就等着吧!不就一个神兵营选拔,保证没问题!”   “嘿嘿,陛下,那个……现在能不能先把这把借我玩玩?”   最后,项伯和被轰了回去。   连同石笑淮一起。   石尚书:“……”   看来他这不吱声看热闹的拱火行为还是惹到了陛下啊。   石笑淮摸了摸鼻子,拉着站在宫城门口一脸幽怨的项大将军走了。   把被屏蔽成口口的改过来了。   讲真,为什么长.枪会是屏蔽词啊摔!   这正经写武器的,还能不能好了! 第25章   送走了两个闹心的,安临琛带着一份笑意回到了乾清宫。   时间正值下午5点。   他的午休时间。   安临琛踢踢脚,将自己摔在软塌上。如今他卡时间卡得越来越准了。   甚至现在基本没人还想得起来,陛下中午还有经筵要安排了。   好一会儿,安临琛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后站到书桌边上。   性质正好,他打算即兴挥毫,写点画点。   他慢悠悠的研磨好了墨水,随手从笔架上拿了支笔   正要下笔的时候,一道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啊,开心吗?”   正是小云。   安临琛往边上一扫,发现某个小家伙正一脸菜色的把自个挂在笔架上。   他不禁眉头跳了跳:“怎么了?”   一副病恹恹又幽怨的样子。   小云摆摆手,似乎是打算换个姿势,却直接从笔架上摔了出去。   笔架前方,正正对着砚台。   安临琛眼睁睁看着小家伙一头栽进墨水里,直接将半个身子都染成了黑色。   偏巧还是上半身,不止脸、整个半身都黑黝黝的。   小云像是傻了,整个人一动不动。   头上传来安临琛的调笑声:“怎么,准备为艺术献身?”   他一个‘旱地拔葱’的姿态,将小云拔了出来,提溜到自己面前铺开的白纸上。   小云沾了满身的墨水,头重脚轻,直接在纸上打起摆来往后到,根本站不住。   安临琛挑了挑眉,提起了小家伙的脚,将整个人倒置,将小云的头发做为‘笔头’,在纸上涂抹了起来。   墨水顺着小云的头发流到纸上。   小云身上没力气,嘴巴倒是没不见停:   “安临琛!你怎么这么狗啊!人类里你肯定是最狗的那个!”   “我的头发啊!”   “我还专门留了长头发。”   “你投身的种族错了吧。虽然我不是人,但你确实真的狗。”   “唉,我漂亮的新衣服,亏我还专门废了能量幻化,早知道不做成实体了……”   “慢点哦。墨水可以不流干,我的头发半根不能掉。”   他的声音由强转弱,嘀嘀咕咕起来。慢慢带上绵软之意。   安临琛:“……”   直接喊他大名不喊陛下,看来确实是气得厉害了。   刚小云砸进砚台的瞬间,安临琛就拉了铃传呼麦冬。   不一会儿,麦冬悄无声息出现。   他向来机灵,此次亦然。   还没走到帝王身边,麦冬就明白了提示。   麦冬转身退了出去,很快端着准备好的东西过来在安静退下。包括大桶温水、洗漱用品和绵软的手巾、常用的小型寝具,摆放得整整齐齐。   自从知道帝王身边常伴着一只灵物以后,他就默默地将很多帝王要求的小号物品当做寻常,并配备了更多。   看,现下这不就用到了。   麦冬来去无声,小云根本没有注意到。   他只在最开始被提起来的时候炸了一小会,接着就软了下去。一副无力的样子。   小云身上的墨汁几乎全被抹到纸上后,安临琛小心地将人放进了小巧的盆里。   小云倒也配合,躺在他手心不乱动,顺着他的力道抬手臂大腿,被翻身也不反抗。   安临琛莫名幻视了自己在给一只超级乖巧的猫猫洗澡。   麦冬做事稳妥,他除了将这个盆里放满温水,还给安临琛预留了一大桶盖着盖子的温水,足够安临琛将这只墨色小花猫洗干净了。   安临琛的手轻柔有力,第一遍囫囵洗完,小云露在外面的肤色已经露了出来。   接着他才慢慢剥下了小云的外衣,只给他留了小小的贴身裤衩,才开始细致地洗第二遍。   手下的小躯干细白绵软,虽然小小只,却有着真实肌肤的温热触感。   看着整个坐进自己手心、乖巧扶着他的手指等待洗白白的小家伙,安临琛的心不自觉更加柔软起来。   将小云沾满墨汁的衣服放到边上时,他才想起来自己的失职。   小云一直自带衣服,他就忘了给小家伙准备新衣服了。   刚小云碎碎念的样子还留在脑海。   以这家伙对能量的宝贝程度,肉疼还抽出能量幻化衣服,看来是相当注重形象了。   安临琛手下不停,淘换了三遍水,总算把小家伙重新变回白白嫩嫩的模样。   小云整个人被安临琛包裹在新手巾中,小小一只,甚至比手巾看起来更软乎。散发着自己常用的沐浴露香味。   将近九月,傍晚的气温已经降低了不少,麦冬极有眼色的升起了地龙,还额外点了个小小的手炉。   安临琛此刻正捧着小云坐在手炉旁,小心地烘干他的头发。   或者说,烘干整只小云。   温度适宜,手法温和。   小云很快就在安临琛的手里睡着。   安临琛没再吵他,也没放下他,就这么保持着一只手不动的姿势,另一只手拿起了至今还没看完的话本。   小云睡得极沉。子夜时分,突兀地从安临琛的手心里消失不见。   安临琛:“……”   主动感受了下对面的状态,见小云只是沉睡并没传来什么其他的情绪,他才将心放了下来。   看着手里被剩下的手巾,安临琛睡不着,干脆直接起身。先将手巾放进那一堆小云专用物品里,而后亮起了灯,坐到桌子面前,开始画起了一些衣服款式。   九月初,乡试放榜。   这天天蒙蒙亮,不少人就围挤在顺天府署布告栏周围,等着乡试榜单的张贴。   乡试榜单首先钤盖各省府尹印信,而后张挂在省府署的布告栏。盛京的榜单就挂在顺天府署,各省则在知府衙门或巡抚署门前张挂。   期间有兵士看守,三天后收缴存档。   很快,一队带刀兵士列队走了过来。   中间护卫着的正式张挂榜单之人。   人群骚动起来。   不一会儿,榜单挂好。   哪怕边上还守着真刀实枪的守卫,也不减人群拥挤的热情。   陈玉成正站在外面等着。   他本想自己去的,可不仅敌不过老父亲,也敌不过他的大伯三伯四伯小姑小姑父、各个堂兄、表兄以及族弟……   咳,陈家能在多年战乱中保存的不错,自然也是个人数不少的大族。   族中靠天吃饭多年,总算出了他这个一个‘神童’不说,还让该死的战乱给耽搁了。   如今终于又有出路了,人人都比他紧张。   陈玉成有些哭笑不得。   在家时,这一大家子挨个来明示暗示结果不重要;反正现在朝廷又开科举了,甚至来年就能再来一次。   可等到出榜了,这些人的动作一个比一个快。   他原本紧绷的心,奇异的放松了些。   “中了!中了!远道,你中了!名头还挺靠前呢!我数啦,第十一名!”   “哇哇哇哇哇远道哥,恭喜呀,以后就是举人老爷啦!”   “哈哈哈,少年才俊啊!你夫子的期望没落空。好样的!”   “太好啦!以后我就有个举人哥哥啦!我也要好好向学,争取让哥哥多个举人弟弟!”   一家子七嘴八舌的将陈玉成围了起来。   周遭不少人投来艳羡的目光,接着再次将眼睛转移回那崭新的榜单上,试图用眼睛将那层薄薄的红纸盯戳出个洞来。   陈玉成脑袋轰的一声放空,脚步轻飘飘的,在家人的拥簇下上了板车。   等他再回过神来,已经是到自家门口了。   家里人显然已是得了消息,正开心快活的忙里忙外着。   陈玉成此刻正坐在陈家最年长的老祖宗面前。   陈玉成立刻跳了起来,匆匆行礼:“三祖爷爷。”   老人摆摆手,笑呵呵的将手边上的茶点推给他:“哎呀,终于回过神啦。小玉成,做得好。没辜负你的名字。不仅光耀了我陈家门楣,也没辜负你夫子的期望。”   陈玉成鼻头发酸:“您老抬举了。”   陈玉成的名字正是面前这位老人取的。他出生时天下已有乱象,到处人心惶惶。   陈玉成生来早慧,偏又从小就病恹恹的,在这个世道实在不像能立住的样子。拉拉扯扯长到能排齿序的时候,族里请了这位有威望的长辈给他起了名字。就是希望他能借着长辈的祝福,好好活下来。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场景。   威严的老人将手放在了他的头上,干燥温暖。耳边是温和的说话声:“我们的小壮壮长大啦,以后就叫‘玉成’吧。”   “玉汝天成。你是天生的美玉,哪怕易碎,也是普通石头比不了的。要好好待自己,好好长大。”   后来,陈玉成慢慢长大,将将识字时,便显露出不凡的能力。族中商量了几天,咬咬牙坚持送他上了学。他也不负期望,十三岁就成了童生,仅又过了几年就成了秀才。   可惜当时天下已乱,科举考试再不是出路。   三祖爷爷:“心定下来了没?定下来了就去给你夫子上柱香吧。这等好消息自然要你这个弟子亲自去再报一遍。”   陈玉成点点头,拜别了长辈,提着篮子去了他夫子坟前。   陈玉成弱冠那年,他的夫子身体已经很不好。   却仍旧提着笔,给他留了劲道沧桑的勉励。   “玉成小子,长大啦。我给你取了个字,你看着满不满意。”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①。以后就叫‘远道’吧。   “别放弃啊……前方虽然道阻且长,但行则将至。要做一个有气度、心胸开阔之人。”   “这天下总会好的。”   回忆往昔,陈玉成眼前一片模糊,却仍一丝不苟的给自己师父上了香火贡品。   师父,您曾经给我取字远道,又告诉我道阻且长不要放弃,如今弟子确实等到曙光了。   您看到了吗……   作话:出自两汉佚名《饮马长城窟行》   这首诗本是写女子独居,表现其孤独和凄凉的。这里夫子化用第一句给陈玉成取字,想表达的是“天下虽然乱象丛生,但是总有一天会结束的,你本就聪慧异常,不要放弃读书这条路。”   另,今天的阿晋半天不给我爬上来,差点放弃今日更新…… 第26章   陈玉成家里一番热闹,他自己也礼数到位,客气周到的亲迎了几个前来恭贺送礼的富贵人家管事。   前前后后忙了好一段时间,才到官府将自己的牒册文书换成新的。   不日,陈玉成从顺天府出来后,不仅带回了新的身份文书,还带回了一叠大部头《大锦律》。   据说这是官家规定的。   他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借书小吏的话:“这很紧俏的,还好你排名靠前,不然我都不会先借给你呢。既然成了新科举子,便为朝廷尽点力。回去好好读这《大锦律》,没事给周遭民众普普法……悄悄告诉你,接下来的会试殿试,这个占据重点呢,别把所有精力都用在明经策论上……还有,抓紧看完抓紧还回来。”   陈玉成:明明是你强塞过来的,倒是让我抓紧还。   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口,老实行了一礼。带着新书回去抓紧抄写了。   接到这个任务的并不仅仅是陈玉成。   只要是上榜的人都被告知了。   而落榜的秀才们,也有人第一时间在他们耳边传递消息。   除却第一波人是安临琛安排引导的,后面都是自发行为。   谁还没有些同窗、晚辈、好友呢。   “据说以后科考里占据大分呢。”   “是极是极,可惜我等无缘一观……”   “我有个表舅,今年在榜,说是能与我一起看……”   “家里有个亲戚在刑部,说是这个很重要,能替我手抄一本……”   “哎呀,听说有书肆已经开始卖啦。”   “哪里哪里?兄台快说。”   《大锦律》迅速流传开来,快速达到‘人手一本’、‘未见过也有所耳闻的新试题’、‘当官必备’等成就。再被这些读书人带往大锦各地,传播开来。   乡试结束,礼部终于有机会稍微歇息。   朝堂的目光最近则转向了吏部。   传说中的‘兵中考核制度’正式落地了!   据说若是用得好,以后所有官员的考核制度里都会化用。   据说第一次考核选拔的是能进去‘神兵营’的将士。   据说同样支持文官去考!   不少文官被这条信息刺激得心底发痒。   明明知道最终成绩是按照文武试定综合成绩,也挡不住想要考试的心。   毕竟哪个正经文官不是一路考出来的?   武官们则没那么多心思了,只一条消息就能刺激到他们。   神兵营,真的配备神兵!   而且不止一种神兵!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说,安临琛本就故意散了不少消息出去。   早在火药刚有成品的时候,他就对外放出过风声,不少人都知道如今的火药局捣鼓出了好东西。   才过多久,又明晃晃的出现了新的。   想要第一批用上这些‘好东西’?   那来报考神兵营吧。   尤其项大将军。   最近他只要将自己面前的文书过完,就过来堵陛下。   狗腿的让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觉得眼瞎。   偏偏他对别人眼光视而不见。   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个信息:‘陛下!新神兵!想要!’   安临琛每每将这只大型二哈打包丢出去,最多只顶用一个时辰。这人就又能找到新的理由找到他的面前。   一来二去,皇宫的护卫能在前朝宫殿各处发现项大将军。   侍卫们:“……”   项将军真的好闲。   如今总算走到了最后一步,安临琛最近也总算不会随时随地看到项大将军了。   这条新晋升制全名挺长:‘大锦官员晋升考核制(试行版)——神兵营选拔版本’。   由此可看出,以后再有什么其他选拔考试,完全可以套用这个名字,改个后缀版本名称就行。   此次选拔共进行时三天。   第一天武试、第二天文试。两者皆通过后,综合成绩达到优者便可参加第三天神兵营的‘面试’。   据说面试的‘面试考官’包括皇帝陛下!   最后这点公布后,让不少人又紧张又激动。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这天下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到帝王一面。   他们现在却有了个能被帝王重用的机会!   九月十五,选拔第一天。   此次因为选的主要是用枪之人,安临琛将眼睛和头脑灵活作为第一要素。最后合格人数约为3000人,刷下去的人数不算多。   第二天,文试开始。   文试考题,正是之前石笑淮拿去骚扰严莫藏以后,又拿来让手下脸色发青的‘改良版’。   说改良版倒也不算,准确来说,应该是精进版。   比如有一道问题是:“如果项将军和石尚书决斗,谁会赢,为什么?”   还有一道是:“向一位盲人描述黄色是什么样的。”   安临琛看过这场考试的考卷,对出题角度的清奇稍加赞赏。   毕竟他更多的是需要看这些人对于处理各种事务的方式,而不是要一群会读四书五经的书呆子。这些题目到也算另一种歪打正着。   咳,才不是他想要看热闹。   总之,题目的事情就这么被定下来了。   第三天,京城京郊。   安临琛的最后一场考试没有放在宫内,而是移至了京郊山下。   倒不是皇城施展不开,只是放在皇城里面的话,他们的考试计划并不那么容易展开。   现在站到安临琛面前的不足千人。   安临琛倒是没想到人数还剩这么多,总人数比他预料的只多不少。   正式校考开始前,所有人整齐列队进入校场。   帝王便在他们远处的高位上坐着。   大半士兵的心情开始激荡起来。   腰背挺直、目光清正闪亮。整个队伍散发着白杨茂盛一般的生命力。   每个人都目不斜视、尽可能做好自己动作的时候,却有意外突然打破这份认真。   方阵路程到走完大半正在集结,边上却突然骚动起来。   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内侍一声尖叫:“有刺客!保护皇上!来人护驾!”   随后两声极为响亮的‘砰砰’声出现,场面开始混乱起来。   参考士兵:!!!   这场混乱正是面试内容,在那声尖叫响起之后,安临琛便在这个校场内消失了。   同时,神兵首次亮相。   最终,首批加入神兵营的将士,共三百二十四人。   神兵营正式成立,晋升考核制也迎来收尾,修修改改,正式列为晋升可参考的履历之一。   此制会根据不同部门不同职位分出不同的试卷。   不过有一点倒是共通的。   即,想升官,多考试。   毕竟每次的成绩都是可以列出来作为参考的。   而几件连轴转的大事忙完,朝臣同样缓过了口气,有人便忍不住开始作妖了。   最先冒头被逮着的是吏部右侍郎。   能做到一部二把手、正二品官员,自是人脉和关系都不差。   这位叫做周忠的吏部侍郎,利用身份之便开始敛财。   他做得隐蔽,只给一些特定人员放出消息,暗示大比之年也是分封官员之年,该懂的人就都懂了。   既然是分封之年,那多出些放官名额,那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吗?   简单来说,他在卖官。或者说,卖‘放官’排名。   从古至今,一直都有卖官的现象存在。   买官买爵有个高雅的名字,叫捐纳。   若是你足够有钱,那你可以用捐款、缴纳,即给朝廷钱,换个官来当当。   交了钱,可以不用科举考试,就直登龙门。   卖官鬻爵的初衷,是为了弥补国家财政上的不足,甚至一般开捐纳的都是皇帝本人。比如始皇嬴政,他在还没横扫六合之时,就靠着这项制度解决过不少财政上的问题。   但秦国从一开始就确立了一个原则,那就是通过捐纳授予的官职,基本不会扰乱正常的官僚体系。也就是说,给你的一般都只是荣誉上的官位爵位,而不是实职。   捐纳制度运转那么多年,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有效管控之下。   而前朝时期有明确规定,只要捐纳一定钱财,就可以成为贡生,也就是有资格到国子监就学。这种通过取得贡生资格的叫“纳贡生”。   纳贡生也是贡生,与正常考上来的举子同级,自然也有做官的资质,相当于官员的预备役梯队。   他们就相当于是出钱买了个未来官员身份。   但纳贡生只是候选官员,得等朝廷“放官”才能正式得到官身,也就是得等朝廷发放空缺名额。   但是放官,首先考虑的是因丁忧、得病等原因一度离任的官员,其次考虑的是通过科举取得功名的进士、举人,最后才会考虑到像捐纳者这种第三梯队。   这就是没有正式身份的代价。   所以若是想快点当官,最好的还是有个功名。   有些捐纳者选择重新参加考试,直到当上名正言顺的进士、举人,然后再去做官。   有人选择再进考场,自然也有人选择继续加钱。   没人和钱过不去,加钱,就能把排名靠前点,有空缺了,更容易排到自己。   这位周忠兄弟,就非常聪明的放出了一些风声,暗示科举即将结束,马上新一届学子就要进入官场了。正是放官、填补空缺职位的好时候。   他的暗示很直接:快来塞钱,塞得越多,给你排名排得越靠前。   事情做的不算高明,但非常好的瞒住了上峰。   毕竟一些小官员的补位并不需要通过严尚书这样的第一把手,他完全可以私下做决定。   他卖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官职,多数都不必上朝甚至不会有机会撞见大人物。   可谁让他本人在早朝的时候美了起来呢。   龙椅上,安临琛一眼就在所有气泡中看到了这个仿佛喝醉了酒一眼的金黄色气泡。   【哎呀,发财啦~发财啦~】   【人人都道黄白阿堵物,我就想多来点多来点。】   【下衙了再去那家一趟嘿嘿嘿~】   下面还有一个小人正躺在大大的金元宝上翘着二郎腿晃悠。   这心声奇特,安临琛最开始只是盯着看了会儿,暗思这时代也有福利彩票行业了还是这位去赌了。   下一刻,这人就跳出了新的心声:【哼哼,明天再安排几个不起眼的地方官吧,品级稍微高点,这样就有理由收更多点了。】   安临琛挑眉:嗯?   这位很胆大包天的样子?   早朝结束后,没到午休时间,这位的计划和名单便出现在了帝王的案头。   安临琛对于这个‘赚钱计划’也相当感兴趣。   毕竟他也不算个多富裕的帝王。   他接手帝位时,整个朝廷除却宫殿、一帮子无处可去的内廷人,就还剩这些不好不坏的朝臣了。   现下新的税收还没见到影子,前朝国库空虚,根本没什么东西留给他,想干点大事全靠自己的私库垫着。   哪怕锦安侯本身就家大业大,也经不住他升到了国的级别啊。   这可不是刚瞌睡了就有人递了枕头?   安临琛迅速打出了万能牌‘工具人麦冬’。   麦冬直接顺着周忠抛出的这条线继续发展壮大,绕过周忠本人将一些正二品三品的官位都列了出来递给买方挑选,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各部院左右侍郎、火器营翼长、护军参领等等重要又有实权的职位。   但若是有心人打听,主导此事之人一律都按在了周忠头上。   甚至非常‘贴心’的暗示买官者:这等重要职位得小心安排,千万不能声张,若是说出去了,他也无法保证能尽快排上。   显然,这个‘左右侍郎’里,安临琛将周忠自己的份也算上了。   麦冬一个位置多卖,一副好口才不说,他能动用的能量显然更多,基本上稍微有点想法的人都被他‘榨’了一遍。   短短一个月不到,光银子就直接收到了100万两,还不包括其他不能折现的珍宝古玩。   安临琛收到明确数目的时候叹了一声:“果然这世上狗大户就是多啊。”   据他所知,前朝一年的税银也就在1500万两左右。   这干一个月,直接快抵上了人家一年十分之一的税收。   这还没算上周忠那里收下的费用。   哪怕他没敢做到麦冬这么大的手笔,捞到的好处也绝对不小。   安临琛盯着手上的汇报折子。   哼,等实习生到位了,他非得来趟大裁员。   现在榨无可榨了,自是要将替罪羊递出去宰了。   安临琛把玩着桌边的玉玺,让麦冬将几条信息递到了一些特定人群的耳朵里。 第27章   翌日,旭日东升,霞光万道。   安临琛随手整理了下朝服袖口,在听政广场上的龙椅落座。   不少大事尘埃落定,只剩下点收尾环节,朝堂脱离了连轴转的状态,早朝的氛围都松缓了不少。   这怎么行。   他扒拉了下,又翻出了之前搁置的一件‘大事’。   也不能说搁置,只是之前没有实物拿出,不以为意者居多。即‘帝偶得神兵利器,欲南下亲征’之事。   现下神兵已经在考核中亮相过了,自然要把后续之事圆上,不然等官员们反应过来,岂不得发现自己驴他们?   贱籍之事好不容易才废除,谁也别想再搅混水。   今日演上一出戏,让人们想起这件事。   帝王金口玉言,怎能出尔反尔,甚至忘记呢。   何况还是‘御驾亲征’这等大事。   他要先行提出,而后被更重大的事情拦住脚步,再被重臣以‘鞠躬尽瘁肝脑涂地’的姿态劝住;最后感深肺腑,听从重臣的劝谏,不再执着于南方境在小国,将目光放到到中原腹地的百姓身上。   稍加操作,就能成就一番君臣相合的美谈,以及传递出皇帝虽明君却也仁慈的讯息。   看他的‘耳根子软’,能钓上来多少鱼。   本来安临琛还在想,什么样的突发大事,才能够格将皇帝拦下来。毕竟这可是帝王亲口所说的“朕意已决”,哪能是一般的事情能拦住的。   现在有人憋不住跳出来,事还不小,那这口锅就扣到他头上吧。   早朝上,安临琛照例先听了会儿各大臣的工作进度汇报。   一圈听完,他才不紧不慢的抛出议题。   帝王的声音从座上缓缓传来,带着点懒洋洋的调调,“现下神兵营已定,朕的神兵也该拿出来亮亮相了。”   “亲征之事,可提上日程了,想来那些南蛮宵小,定会被吓得肝胆俱裂。”   底下安静了会,暂时没人接话。   人们的眉眼官司倒是没停。   安临琛静静等着下面众人的反应。   其实在神兵出世的瞬间,他是有想过将这个亲征谎言变成真事的,毕竟还有什么比‘一人灭一国’更容易立威,更让人胆寒敬畏呢。   想要大锦以最快的速度繁荣昌盛起来,最好的方法就是用铁血手腕压下一切魑魅魍魉。而这番出兵,可以成为一次大锦的强势亮相。   但到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战争本身就是不义之举,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以战争转移矛盾不可取。   但武器还是要亮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亮亮爪子也省得有些狂妄小国主动犯.贱。   他对武器上心,基本也出自这番考量。   说他有火力不足恐惧症也好,说他不愧是种花家的兔子也罢。   一言概之,一力降十会,真理只存在于大炮的射程内。   将人打蒙之后,聪明能看懂形式的自是会乖乖听话。   至于蠢的,没了就没了吧。   安临琛扫着座下,不少人的心声断断续续。   最多的是【原来陛下说得神兵利器居然不是假的哎!】   其次则是【说不定这次真的能挣到军功!】   众人内心激动翻涌,却没人急着表态。   毕竟不少人已经吃过了着急慌忙发言的苦。   若是这次再被陛下抓住点儿尾巴,那京中大营怕是又要欢迎他们去‘军训’了。   安临琛也不着急,继续说道:“如今人才选拔也已经提上日程,朝中无大事,就先拿南边小国试试水吧,以后经验就足了。”   一众高位大臣:“……”   陛下您真敢说啊,什么叫朝中无大事,他们整天忙生忙死过手的折子都是假的吗!   一片静寂中,温宏文最先跳了出来:“陛下,臣认为不妥。如今神兵数量上并不多,臣认为不宜过早曝光。”   戚宣紧接着跟上:“是极。陛下,何况南蛮小国路途遥远,不值得起兵拔营,直接交给南海神威将军就是,刚好把神兵分给他们些……”   戚宣说到这里有些气弱,因为他发现但凡站在广场上的武官,有一个算一个,都对他怒目而视。   好家伙,他们近水楼台都抢不到,这厮还想往外送?   项伯和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陛下,臣相信神威将军的实力。定是不需要咱们操心!”所以别送啊!千万别送!要送也先给他嘛。他这不回东北驻守京城的,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安临琛看着送‘秋波’快要送到眼抽筋的项将军,嘴角微抽。   他身边一直不缺戏精。   有人戏精的方向内敛,比如麦冬;有人戏精的方向蠢毒,比如周忠;而有人戏精的方向不仅外放还动物化,比如项伯和。   项伯和这一副生怕外面兵将抢夺他们装备的样子虽然直白,但意外的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一些高位文官,比如温宏文他们,朝堂有点大事皇帝自然不会瞒着他们,几人也是最早见到燧发枪的一波人,他们同样对这新奇又威力大的武器充满好感;至于下面更多只闻其声未见其形之人,更多则是好奇。   自己还没加过呢,当然留在京城更好。   而对于武官来说,这可是新神兵哎!就在头顶上等着他们去够……即使无缘得到,但是身边若有人能配上,给他们过过眼瘾也是好的啊。   这人居然想着把东西往外送!   回头套麻袋打一顿吧。   上首的皇帝表示了迟疑:“可是如今正值好时候,朝堂顺畅,又无什么大事发生,朕完全可以离开盛京一段时间。”   安临琛刚说到这里,一个以‘耿直急性子’出名的声音传来:“怎么没有大事!明明有天大的事。”   他看似在低头自我抱怨,实则声音不大不小,至少足够传到皇帝和一些大臣耳朵里了。   安临琛:“……嗯?舒卿是吧。什么大事,还是天大的事?”   对方似乎是诧异怎么会突然喊到他,接着一脸懊恼和慌乱。   舒钟海:“哎?!!……这、没什么大事。不是那啥,我、臣瞎说的!”   安临琛心底给这位武将点了个赞,看看,这浑然天成的演技。   谁说武将都是铁憨憨,这耍起心眼子不也像模像样的嘛。   舒钟海,正五品三等侍卫,平日就在皇城当差。   今日正好是他负责早朝广场,大臣们上朝时正是他执勤。   这种编外人员是再合适不过的导火索。   此人出了名的说话不过脑子,脾气上来了,什么都往外秃噜。   而他的职位让他有机会在宫里巡逻执勤,所以被皇帝眼熟也很正常。   这样一个人,想到一些大事没憋住嘴巴,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他这一番极力否认的样子,更是引起了大多数人的关注。   不少心底有龌龊之人忍不住开始回想,不会是他们有什么小辫子不小心被逮着了吧?   周忠就是其中思考的一位。   帝王喜怒不辨的声音砸了下来:“哦?想好了?欺君可是大罪。还是说,你和这犯了大事之人有牵连?”   舒钟海像是被吓到了,脸憋得通红,声音更是高了一个度:“绝对没有!臣怎么会和那等败类有所牵连!”   诸位大臣:“……”   这就是不打自招吗?   舒钟海喊完后,终于‘反应’过来;‘啪’一声跪了下来,响亮地行了个大礼。   “陛下,这确实是天大的事!”   “臣、臣要告发吏部左侍郎周忠,他、他私下卖官!而且卖得甚多,收钱收到手软。”   “如此行事,哪怕往小了说,也是私饱中囊、挖凿国库的饕餮行径。往大了说,更是在从根子上扰乱臣纲、放任蛀虫,使人才断流、毁大锦江山社稷的荒唐事!”   “这等、这等龌龊不齿、罪不容诛之事,如何不是大事啊陛下!”   说到最后,舒钟海像是豁出去一般,几乎是用尽全力喊了出来。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响亮到广场上荡起了回音。   周忠脑瓜子一嗡,身体比脑袋先软下去。   他直接趴下来行了个大礼,才手脚并用的爬出了队列喊冤:“陛下,臣没有,臣冤枉啊!这、这这、这人不知道在哪里听到些个流言蜚语,就把这等天大的祸事往微臣头上栽赃。臣……”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舒钟海就立刻嚷嚷了开来:“陛下!臣绝无半句虚言。且现下是早朝,早朝发生之事上达天听。臣愿意发誓,若是臣说谎了,请上天降下雷罚,让臣天打五雷轰。”   他言之凿凿的模样让周忠心惊胆战。   周忠刚想继续狡辩,就又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陛下,臣……臣也能证明,周侍郎他、他确实不清白……他私下收受贿赂,靠卖官贪了好大一笔。确实是天大的事!”   他的声音里带了点真心实意。   这人姓王,是周忠手下的司典之一。如今他同样跪了下来,磕磕绊绊的说着话。   王司典从开始就知道周忠靠着私下卖排名揽了好大一笔,但他没想到,这‘好大一笔’居然有那么大啊!   周侍郎本人给他说的数额,居然还不足实际数额的十之一二。   这道声音响起后,周忠的膝盖更软一分。   此人不仅是周忠的直系下属,更是帮着他一起卖官、事成之后一起分赃、同流合污到不能再同流的人证。   这种关键人物背刺,就意味着他可能真的出不来了!   早知道他就应该除了利诱,也加上威逼才是,若是这小子的一家子都在自己手上,他焉敢作出这等选择。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王司典现在站出来,是因为他收到了连周忠自己都不知道的‘消息’。   王司典是麦冬选定,从而被‘主动’得到消息的人之一。   倒不是王司典弃暗投明,安临琛才没那么好心接收垃圾。   他甚至都没有和麦冬安排的人碰过面。   麦冬的人只是查了他们的路线,而后提前到两人相约喝酒的酒楼,往他们的酒水里偷偷加了点儿料。   周忠的重些,王司典的轻些。   然后王司典先行酒醒之后,就‘恰巧’发现了上司周忠不仅喝得烂醉,账本还从衣袖里甩出来大半。   送上门的东西能不看么。   一看之下,他直接整个人都惊得清醒了。   知道你贪,没想到你这么贪!   王司典在匆匆翻阅完那本厚厚的账本之后,被最后那‘大致100万两白银以上’的数目惊得原地起跳,什么酒都醒了。   先是贪念上头,想将人摇醒问这是不是真的,为何给自己说得数量还不足这账本上的十之一二。接着恐惧直冲脑门,这样一笔巨款,怎么可能完全不惊动上方,这、这是要脑袋搬家呀!   这么一想更气了。若不是今天这一遭,怕不是自己哪天被下了大狱都不知道缘由。   他本想弄醒人对峙,现在却不敢了,怕自己会因为无意中知道这事情被提前灭口。   思来想去,他干脆小心翼翼的将账本塞回了周侍郎的袖口,然后摇摇晃晃起身,装作不胜酒力迷糊了的样子先行回去了。   他刚走出酒楼,那本他刚放回去的‘账本’,就从周侍郎的袖口消失了。   账本上那么辉煌的数字倒是真的,只是安临琛把自己收的钱也算在里面了。至于前来买官的人,只知道收了他们钱的是吏部的大人物。   王司典此刻站出来,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被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气愤,更多则是被那真实的巨大数量吓破胆子了。   他的胃口还没撑到这么大。   他们吏部虽不像户部那样直面民生,他也知道这么大一笔款项换算过来,得抵得上多少税。   这实在超出他的范围了。   今日早朝之前,他就接收到不少利益相关者的惊慌传信,纷纷表示朝廷似乎有所察觉,自己怕了,准备抽身了。而偏偏就是今早,有人嚷出了吏部侍郎卖官之事。   从揭露到发难,速度快到令人猝手不及。   两人相互攀咬的模样,看得站在皇帝前方的麦冬身心舒畅。   安临琛眼睁睁看着自家近侍头顶冒出两个巨大的气泡。   【不好意思,咱家出马,一个顶俩。】   【保证每个人都公平公正一样待遇哦~】   咳。   安临琛轻憋回笑意,将目光放到了眼前的朝堂上。   朝堂上。   王司典既选择了站出来,就抱着一份戴罪立功的想法。没等人催促,就开始叭叭的交代出他经手的各个渠道、收取了多少、赃款放在了什么地方。   宋达康的手再次快出残影,笔走游蛇。人站姿没见有什么变化,纸张已经翻到下一页了。   随着王司典的讲述,更多人跪了下来。   有人在喊冤,也有人干脆利落的认罪,然后企图用拉扯别人的方式带功立罪或拜托嫌疑。   安临琛看着朝臣们扯了好一会儿的头花,直到没有新的人物被拉扯进来,他才摆摆手的让边上的侍卫们上前控制住局面。   手边没其他东西,安临琛拍了拍龙椅:“好了。”   他的声音一出,下面立刻安静了下来。   安临琛道:“若此事为真,那确实是天大之事。”   “可惜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罪责没有明确之前,神兵并不该成为面对同胞及民众之器。”   帝王神色遗憾,似乎是对不能用神兵崩了这些大贪污者,可惜了。   底下众位大臣:“……”   此时众人才从吃瓜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今天的朝政议题是怎么突然跳到这里来着的?   最开始大家是劝阻陛下亲征之事,接着后扯到了神兵,后面突然跳到有人卖官。   哦,是他们陛下说‘朝堂无大事……’,接着就引出了这么一件大事。   刑部尚书刁元举在舒钟海出声之时,就兴奋了起来。   六部的同僚各个都忙,还各个忙得都是功在千秋的大事,就他日子过得平淡无奇。   虽说他也有《大锦律》要忙,但法典的修订年年都在进行,每个朝代都会修缮法律,都是常规操作啦。   他倒不是说认为修订法典这件事情不重要,只是对于武将出身的他,忙碌在字词里的日子过于平淡,缺少了点刺激。   哦豁,现下刺激的事不就来了?   刁元举:哎嘿,刺激!(苍蝇搓手) 第28章   刑部作为六部之一,主管全国刑罚政令及审核刑名。与督察院掌管稽察、大理寺掌重大案件的最后审理和复核,共称为“三法司制”。   换算过来,就是大锦版本的司法部+法院检察院系统+公安部。相当于法院和检察院合体,负责朝廷和地方大案的调查和监督执行工作。   刑部的职能往简单说,就三件事,定法律、查案、审案;往具体说就多了些:审定各种法律、复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会同九卿审理“监候”的死刑案件以及直接审理京畿地区①的待罪案件。   划重点:直接审理京畿地区的待罪案件。   这周忠可是京官,这不妥妥直接犯到他手上了。   刑部内部可是设督捕司②的,如今这一串跪地上的,不出意外都要到他手里走上一遭。   这可是锦朝立朝以来首件贪污受贿之事,而且若口供属实,受贿金额巨大。   此等大事,有够他忙得了。   是他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朝堂上,眼看牵扯面越来越广,安临琛才让人把互相攀咬中牵扯到的官员都先行关押待审,此事这才暂落帷幕。   相关人员清场完毕,安临琛点了刑部尚书刁元和大理寺卿卜彦毅彻查此事,接着便陷入了面无表情的思考中。   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撩拨皇帝,大家迅速安静了下来。   大臣们集体化身鹌鹑,等着帝王接下来的发话。   此刻已经过了平日里早朝的下朝时间,但帝王不表态,也没人有敢提出这件事。   安临琛琢磨了会儿,向着站在最前方的温宏文投去了个眼神。   对面瞬间回了个‘明白’的眼神。   收到暗示回复的瞬间,安临琛有点明白历史上那些帝王为什么都求‘君臣相合’了。   当你一个眼神下去就有人明白你的意思、并且能准确无误的执行出来的时候,那种内心的开心感,无以言表。   这种感觉真的会想让人想要高呼‘得臣如此,夫复何求’。   收到回复后,安临琛淡定开演:“看起来确实是日子太过安逸了,太和元年还没过完,就有人迫不及待想要翻开新历、哦不,是开创新历史了。”   无人接话,只有一片心声在刷存在感。   【来了来了,陛下那熟悉的阴阳怪气它来了!】   【嘤嘤嘤,还好我没参与。】   【蠢货,干事就干事,怎么敢卖那么高的位置!】   安临琛扫了一眼,声音转冷:“自家人都是如此。更别提那些个总是不安分的小国了。”   “区区弹丸之地,现下刚好神兵出世,不若直接荡平收归。”   一片安静中,温宏文率先出列:“陛下息怒。如今国境稍安,确实更适合休养生息。”   温大人声色温和,整个人笃定从容,端的是一派写意风流。   他的声音刚落下,心声立刻刷新一片:   【温大人好人啊!】   【呜呜呜,温大人救我等于水火。】   【温大人高义,不亏是阁老,敢于直面这等风暴。】   【以后再也不弹劾温大人了……】   【不管何时,伴君如伴虎,先人诚不欺我。】   安临琛:“……”   他怎么就等同水火风暴了。   “哦?那温卿有和高见?”   帝王声音轻飘飘的,喜怒不辨。   在众大臣脑补出的心惊肉跳肝胆俱颤气断声吞中,温大人不负众望的继续开口了:“高见不敢。但陛下若是只是想试验彰显神兵之威的话,完全不必舍近求远。”   说完,温宏文再次行了一礼,朗声道:“臣有本奏,岭南地区一直有山匪流窜作案,久剿不净。恳请陛下出兵,还百姓们一个朗朗乾坤。”   不少大臣蒙了,也有一些大臣在心里附和:是极是极,既然怎么着都要打,打一波山匪总比跑出边境线外打一个国家来得强。   而且帝王一旦出了京城,他们怎么办?   若是皇帝不在京城的期间再发生点大事,他们有几个脑袋够皇帝砍的?   嘶,这么一想,脖子凉嗖嗖的。   岭南匪患,正是安临琛定下的目标。   几个月前,岭南宣抚使陈璇便呈了折子要求带兵剿匪。   这份折子是帝王初登基时收到的少有的事折,在众多请安折和贺折中极为突出,给安临琛留下了不小的印象。   是以在安排武器亮相之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山匪剿完了吗?   随后他便发了个密折向陈璇询问相关事宜。   他只是简单问声具体情况,结果收到了一份干净认真、排兵清晰的报告。   这给安临琛这次的新武器亮相计划铺好了前路。   陈璇折子中总结到位:匪患虽难绝,但剿匪至今,大股作案的匪患已然不存在,剩下的都是些惯犯。在南安、赣州、汀州、漳州等位于四省交界处之地,四处流窜作案。   简单总结,便是剿匪至今,多数山匪都已收敛,只是仍留有顽强根基;不过他们已经不敢大批下山作乱,只敢整日用嘴叫嚣,势大人小。   天塌下来都能用嘴顶着。   山匪这般要强就导致了大多数人的信息模糊,从流出的消息上来看,岭南地区的山匪仍旧非常嚣张猖獗。   安临琛得知后,不仅封锁消息,还下令让陈璇得空就用小股兵去演一波更嚣张的山匪。   方便用来打信息差。   他手里有准确消息,底下的群臣和外面的世家都不知道呀。   因此温宏文说出此事之时,反对者寥寥。   这群山匪久剿不降,只是因为他们牢牢占据了地形之利,一波剿完,过不了多少时间就又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   但是如果拿着新火器,那些百米天哲自然不再是阻碍。   外人至今只知道此地匪患猖獗,并不知道实际已经铲到最硬的骨头,只要铲下,剿匪之事就彻底完结。   在外人眼里,这里地形复杂多山、敌寡我众,对方各个罪大恶极还悍不畏死,妥妥的凶险之地。   还有哪里比这更适合当舞台?   人们会在这篇广阔的舞台上好好欣赏新式火药和火器的威力强大、快速高效。   如今能供给神兵营的枪支只有近百把,其中还被项伯和厚颜无耻地占据了两把。   但这显然不重要,毕竟火药的产量还是很客观的,火器作为补充手段即可。   神兵营火力充足,人员精神充沛。   就等着出笼撒欢了。   脑袋里想到那群蠢蠢欲动的莽汉,安临琛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台上的帝王像是思考良久,才‘不情不愿’的答复:“温爱卿所言极是,确实不必舍近求远。既如此,此次就听温爱卿的。”   “不过区区山匪而已,还不值得动用朕的大将军。传令岭南宣抚使即可。”   剿个匪若是出动大将军未免太过大材小用,引人猜疑。等臣子们反应过来,不免降低他这个皇帝的公信力。   此事一了,新武器亮相了一把不说,更是能好好的给那些云贵地区和岭南诸人看看新朝廷的态度。   省得这些墙头草们整日飘摇不定,心思万千。   两件大事暂时都尘埃落地,安临琛挥挥手退了早朝。   他的心情很好,尤其周忠事件,拔出萝卜带出坑,狠狠清了一波混子和蠢笨野心家。给他让出了不少官员位置不说,也算修剪了一波旧朝臣腐坏的根部。   如今最急需的考核制已落成,后面新提拔上来的官员自然都需要按着这套制度走。这一届将要走入会试殿试的‘准官员’们,将是官员体系改革最初最牢固的根基。   不出一个月,剿匪之事彻底落下帷幕。   岭南宣抚使直接押着还剩下的活口上京了,他们走得不快,更像是一路在展示他们的战绩以及新武器。   所过之处,地方豪强无不诚惶诚恐,畏惧和讨好并行。   这才是安临琛急于武器制作的根本原因。   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他手里掌握着军队和先进武器;不管怎样的政策,都能在此驱使下以最快的速度发往全境。   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帝王喜气洋洋地表扬了岭南宣抚使,难得流于表面的开心让大家明确知道他很满意、心情很好。   不少人再次看明白了皇帝对于新式武器的重视。   别的不说,新组成的神兵营一跃成为所有兵将心里最向往的地方。   据说那里会有皇帝的不期然到访!   据说只要有新武器出世,那里一定是最先用上的!   据说不止一种神兵利器,拿出来的都是最小儿科的!   流言五花八门,很快就连‘据说那御前管事公公最喜欢大红色的裤衩’都出现了。   火药局下设的火器司里,一个小太监正蔫头吧脑的听着自己上头的工匠训斥。   “没用的家伙,就让你换个水!多大点的事儿!能去那么久的时间不回来。怎么着,尿急到走不了路还是自己擦不干净啊!”   “走走走走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小太监缩着脑袋飞快跑开了。   谩骂抱怨的声音仍旧随着风送进了他的耳朵。   “真是晦气!早知道塞钱的是一个阉人,我就……”   小太监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旧往着水桶存着的地方继续提水了。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慢,做的活也没出错。只是这人心情不好拿他撒气罢了。   没出错,他才只会被骂一通挥手赶开;若是真有点小差错,这人肯定会立刻用这当理由将自己退了。   小太监没姓,只有个名儿叫金斗。是个被‘分配’到铁匠手底下打杂的寻常小太监。   给他名字的父亲是个赌鬼,希望以后的日子能‘日进斗金’,但最终还是连裤兜都输光了,金斗也被他卖了只为了多点赌资。   金斗既无身份也无背景,不过嘴甜手快,长相白净。加之名字讨喜,也算磕磕绊绊有了点自己的生存之道。   听说火器司如今是大热门,他几乎花光了积蓄,总算给自己砸了个偏僻的小位置。   他谋了个‘学徒位’,即跟着匠人打杂。   这个匠人想要多赚一笔钱,所以没带自己的弟子进宫来,而是将这个学徒位高价出售了出去。   金斗拿出的大部分积蓄都进了这位手里。   但这钱花得并没有那匠人吹嘘的那么值。   说得好听是学徒位,但这匠人是以工抵徭役的匠人,怎么会将看家手艺传授给一个没根的太监?更别说徭役通常按年抵,若是这人只抵了一年役,更是不会存着什么教授弟子的心思了。   何况这匠人存着一位多卖的想法,加之不喜欢太监,日日冷嘲热讽不说,态度上更是鸡蛋里挑骨头。   毕竟若这小太监出了什么差错,那自是有理由换人了,可不又能再‘卖’一回学徒位。   更不可能教他什么东西了。   但一些东西的道理总是相通的,该他干的活也是避不开的。   金斗如今知道了淬火流程、明白了铁水是怎么来的,也看到了模具诞生的过程。   甚至因为他是太监,一辈子出不了宫廷,老匠人虽不正眼看他,但干活时也懒得背着他。   当然也不搭理他就是了。   只当他是用着顺手的小杂役。   金斗来了几天后,就已经能够熟练的帮着浇水、拉模、甚至看火了。   一日,他照常看着火。   老匠人却没有来,据说是最近工期要得紧,他的腰实在撑不住了,没法上工,被迫请假休息一天。   自己要帮着打下手的人不在,金斗自然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做了。   但他是不能休息的,不管是谁,只要有需要,都能喊他。   不过总归没有那么忙了。   又一次开炉,金斗小心地将一个坩埚放了进去,里面是一些白色石头和沙子混着些许彩色小颗粒。   他也不知道融化出的水会不会跟铁水一样,总归是一次尝试罢了。   过些日子,就是和自己一同进宫的宫女秋静的生辰了,若是按照民间规矩,今年该是她的及笄之年。   但秋静和他一样,孤零零的一个,宫外也没什么长辈亲人了,哪里还会有人记得这日子。   他没钱,也实在买不起什么金簪银钗,干脆就想着自己打一个送她。   铁器矿物都贵重,他只能悄么寻了些不值钱的泥沙彩粒和白石,不管怎样,总是自己一份心意。   金斗没因为原料不值钱就敷衍着弄,他仍旧仔仔细细的看着炉火温度,只在午休时候悄悄的拿了出来冷却。   只是拿出来的东西却让他惊呆了。   他他他,居然烧出了一块挺透明的疙瘩!   作为入宫有段时间的太监,他是知道琉璃这种昂贵东西的。   琉璃的一大特点就是通透。   而他居然可以用这么廉价的材料,烧出相似的东西吗?   金斗的眼睛亮了起来。   此后,但凡轮到他开火看火,金斗都会捎带不同比例的东西放进去煅烧。   不断尝试后,最终得到了一根晶莹剔透的透明簪子。   簪子约三寸长,顶端有着半开不开的梅花,在太阳底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注释:①京畿读音为jīng jī,是指国都及其附近的地区。   ②督捕司(掌督捕捉逃犯、缉拿要犯之事。 第29章   太和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清晨。   相似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中已然进了深秋。   宫女秋静手脚利索地收拾好了自己,看了眼小小的妆盒,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那根新得的簪子,这根簪子全身通透,泛着微微的绿,最顶端似雕刻着几朵梅花,含羞待放的样子像极了年轻小姑娘。   看得出做工不细致,但她仍旧非常珍惜、仔细地别进了头发里。   侍弄完头发,秋静又拿水面当镜,再次将簪子正了正。这才心情很好的出了门赶去上差。   秋静是乾清宫的前院宫女,正五品。   她进宫时长不算短,从最开始的无品级小宫女慢慢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陛下身边的御前尚义①还不齐全,她如今正在朝着这个职位努力。   今天是她的十五岁生辰。   这日子特殊,若是放在民间,就该庆祝一下少女及笄成年了。放在宫里,只能是一个一如往常的清晨。   但总归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摸了摸头上的新簪子,笑眼弯弯。   秋静想来人缘不错,今日轮到她执勤,一路走过去不少人和她打招呼。她头上的簪子也被重点招呼了出来。   无他,看着粗陋简单了些,但胜在新奇。   秋静倒也坦荡,每次有人问他都大大方地说是自家弟弟送的。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问她头上簪子的人里面,居然还包含了当今圣上!   天气高爽,安临琛的朝服外配备上了薄薄的披风,正走在去往每日早朝的路上。   秋静就是这个时间段里撞入了帝王的眼睛。   准确来说,是秋静的头。   那透明簪子反射光一晃而过,直直的照进了安临琛的眼里。   偏时间临近早朝,安临琛来不及拉人问话,只简单的交代了麦冬问下今日执勤宫女是谁等待后宣。   秋静在接到前殿公公的召请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出什么事情了?怎么突然就接到了陛下的传召?   早朝结束,秋静晕晕乎乎地跟着走到了乾清宫。   她的职位,只够她每日来到殿前的走一遭做清理,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入乾清宫正殿。   座上的君王声音温和:“免礼平身。你头上这簪子,哪里来的。”   秋静心中忐忑,更是不敢抬头,只在行礼的时候悄悄瞄了眼那明黄色的裙边。   突然听到这个问话,她瞬间懵了下,接着才理清思路说出了今天说了不少次的答案:“回皇上,是小人的弟弟送的;说是自己闲来无事无意中烧出来的,他就在火药局当差。”   “小人的弟弟不是亲弟弟,只是和小人一起进的宫,都是苦命人,一直以姐弟相称。”   秋静本来只想说前半段,但若是按照宫规,宫内当差的宫女是没有权利接收外面人送进宫内的东西的。她怕解释不清,下意识地将弟弟也是内廷人说了出来。   后面加的这句话显然引起了皇帝的兴趣。   “哦?火药局?”   秋静:“是。小人的弟弟是火药局的一名杂役。”   “今日是小人及笄的日子,这簪子是他利用空余时间自己打了送我的。听弟弟说,并没费什么银钱,是他拿沙子石头烧出来的。”   秋静越说越紧张,深怕自己一个表达不到位就给自己弟弟扣上‘偷懒耍滑’、‘贪墨银两’的名头。   这句话引来的安临琛真正的兴趣:“嗯?自己用沙子石头烧出来的?”   这不就是最开始的玻璃吗?   秋静肯定点头,她弟弟是这么说的,那她自然这么相信。   ……事情到最后,秋静留下了簪子,抱着陛下的赏赐回了自己住处。   而金斗,同样有人急急地去召唤了。   安临琛是真的好奇。   只要秋静没撒谎,这个叫金斗的就是绝对的奇才。   单枪匹马、一个人将玻璃给折腾出来了!   而且听起来,这人应该相当年轻。   严格来讲,在古代历史上,是没有建立完整的玻璃制造技术的。   现在的锦朝也没有烧制玻璃的技术,不过他们能够制造出和玻璃相似的材料——琉璃。   琉璃的性质与玻璃相似,但成分不同。而此时烧制的琉璃,是一种有别于西方钠钙玻璃体系的铅钡玻璃体系。   制造琉璃的历史非常漫长,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最初制作琉璃的材料,是从铸造青铜器时产生的副产品中获得的,经过提炼加工然后将其制成琉璃。   即,这透明好看的家伙,是武器或者说其他重要器具的衍生品。   自是既贵又少。   与此同时,现在烧制出的琉璃透明度不高、模糊迷蒙者居多,不如玻璃来得透亮。   而且琉璃器具只能盛些不热、轻巧的东西。甚至用琉璃杯盛温酒,琉璃都会开裂,实用性很低。   且与之相比,另一种同样精美的器具——瓷器,就更好一些。不但外形漂亮,耐热性好,相对易得,实用性更高。   实用至上,从古至今都是华夏人民的朴素追求。   人们早早掌握了瓷器的烧制技术,在瓷器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不实用的琉璃自是被抛却。   安临琛手里摩挲着这根短短的簪子,眼睛却盯着不远处透过窗纸晕出的光晕出神。   仿佛那透着光的窗纸已经变成了通透的玻璃。   帝王常居的居所,自然所有材料都是最好的。   紫禁城中,三大殿糊窗户所用的纸叫高丽纸,这种纸透明白净,经久耐用,能够很好地抵挡风雨。   虽说是高等的纸张,但说到底仍旧还是纸。   帝王用的都是纸了,民间自然也是纸居多。   此时建筑有檐,雨水轻易无法淋到窗户。普通人结贴窗户一般用竹篾纸,比较透亮;富贵人家用油浸过的桐油纸。防潮、透光度更好。还有些人家会糊一层纱窗。   而这些窗,上面用的东西再轻巧,也比不过玻璃的通透。   玻璃窗啊……   安临琛满脑子玻璃窗,不知不觉出了声:“茜纱窗下,我本无缘……”   他还没将目光转到玻璃着这种东西上,它就出现了,这是不是说明玻璃和他有缘?   恰巧麦冬回来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感慨飘入耳中,他脚步一顿,装作没听到帝王的自言自语,慢了半步才进来汇报:“陛下,臣将那烧出簪子的太监金斗带过来了,可否现在宣见?”   安临琛立刻正色:“嗯,宣吧。”   金斗跟着麦冬走了进来,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发抖,身体仍旧有些瘫软的迹象。   哪怕是他这等小人物,也听说过当今圣上是明君,英明神武,刚正不阿。   他一个小太监,至今也没做过什么大事到惊动皇上的地步啊!   难道是之前塞钱买位子进火药局之事?可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吧……没有他还会有别人,难道他倒霉地被卷入了些自己不知道的大案子里?什么样天大的事情会让陛下宣一个小杂役?   杂七杂八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转着,并没有影响他的见礼。   “火药局火器司杂役金斗,见过圣上。”   安临琛看着掉落了一路的忐忑心声,倒也没直接叫这小太监起来。   转而问了个问题:“这簪子是你烧制的?”   金斗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问题,但并没有影响他的回答速度:“是的陛下。这簪子是小人得空做的。小人的姐姐今年及笄,但是小的没钱,这才想了巧思。用了些沙子石头做成了这簪子。不怎么值钱,胜在新奇。”   他老老实实将自己能想到的事情都说了。   和秋静的说法一致。   安临琛不语,仔细打量了这个嫩生的小太监。   个子小小的、整个人看着瘦弱,脸上还带着细微未退干净的婴儿肥。一双手却指节粗大、粗糙异常。   手和脸不匹配,脸和眼睛也不匹配。   这是双干净成熟却略带沧桑的眼。   帝王的打量让金斗不安,好在时间并不长。   安临琛:“沙子石头?哪里的沙子石头?”   现在矿石很贵。而普通石头、河沙这些,岩砂杂质太多;提纯成本高,并不适合烧制玻璃。   这小伙子能一口气撞上正确的材料并且烧了出来,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天赋和运气。   至少在烧制玻璃这方面,绝对是天选之子!   安临琛再次摩挲起来手里的簪子,暗暗感慨。   金斗懵了:“这?沙子是小的从宫殿四处收集的一些白色石头敲碎的,石头是生石灰,小的认识,这个不值钱,是小的在火药局里收集的残渣。”   安临琛没从这个脸嫩的太监身上看到什么特别心声。   干脆将人提溜回了火药局。   他还挺好奇这人的玻璃制作流程。   帝王大步流星,金斗小跑着才能跟上。   很快就到了金斗负责看护的炉子边上。   原本的火药局并没有这么多高炉,还是安临琛需要铸神兵,才又后起了不少。   金斗被分配到的就是一个新起的高炉,建在墙角,地方非常拥挤狭小。   火药局原本就处在整个宫城的东北角最外围,在得到安临琛的看重以后高速运转起来。   京郊如今已经有了火药局分局,已经有不少不算机密的东西转移到了京郊;而一些精密东西的制作,仍旧放在了这里。   显然金斗这打造的东西不算好东西,才会被分配到这个位置。   安临琛稳稳地站在了这方逼仄的小天地里。   金斗过了最初的胆颤惊吓后,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是能够直接在帝王面前露脸、被帝王记住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心潮澎湃压下,这才一丝不苟地准备起来。   不管这机会是怎么来的,他只需要紧紧抓牢。   很快,安临琛就看着金斗拿出了各种不同的粉末和石头有序排列起来。   最先做的是查看火炉的温度是否合益。   接着金斗转身将一捧乳白色的大颗粒砂石放进了一个看不出材质的、厚厚的碗状容器里。   安临琛上前拿手捏了捏,这东西他很眼熟。   “嗯?这是石英砂?”   难怪能烧出玻璃,材料倒是一击即中。   而普通石英砂里含有铁质,因为铁质的存在才造成玻璃呈绿色。   这才是那根透明簪子呈现上了些许绿色的原因。   金斗茫然,他也不知道这石头的具体名字,陛下这一提问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安临琛摆摆手让他继续,金斗便又瞬间投入到了自己的制作流程中。   将石英砂倒完以后,他先是加入了两批不同的白色细碎粉末,接着又加入了些黄黑色颗粒;将它们整齐的捣碎成差不多大小的颗粒,这才将混合好的原材料一股脑都倒入了铁质的容器中。   最后站在窑炉边判断温度,觉得差不多了;才拿起一根黑色的长钳子将容器仔细地送到了窑炉里。   一套做完,金斗乖巧地蹲在了炉子边上等它们融化。   他知道陛下在看,但是陛下不出声,他更不敢出声,只能将自己手上的动作仔细再仔细。   安临琛眼睛跟着麦冬手里的容器走,脑袋里却不断闪过原文内容。   在拿到簪子的瞬间,他就开始翻原文了。刚好金斗一套操作时间不算短,他在这期间翻到了点自己想要的内容。   之前看得囫囵,而且雇主的要求重点全放在情情爱爱上,他没有注意事业线的内容。   比如,女主那被一笔带过的发家史。   原文中,穿越三件套——肥皂水泥玻璃,都被女主整出来了。站稳了之后更是彩妆蛋糕点心美食都整了起来。   尤其肥皂,它是女主的商业敲门砖。   女主最开始先是推出了普通肥皂,接着做到香皂美妆再到服饰潮流。一步一步结识不同的人,迅速打入贵族圈子,从而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间。   该认识的人都认识以后,身边有保驾护航的人选,手里同样也攒足了第一桶本金,她拿出水泥和玻璃。   这两样东西不仅成本低还利润奇高,身后的人又背景一个比一个硬,使得原女主的事业一飞冲天,蒸蒸日上。   这几项东西飞快的布满了整个大锦全境甚至向草原蔓延。   可谓爱情事业两丰收。   若不是原文的侧重点一直放在多角恋情、爱恨纠缠上,光看商业发展,完全可以说是一本顺风顺水飞速登顶的商业爽文。   看着近在咫尺燃烧着的火炉,安临琛就想翻翻,看能不能从原文中找到点描写具体做法的片段。   他好摘抄出来。   原本他是做不到阅读原文的,但如今小云是他的半身,自己翻‘自己’自带的内容,有什么不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   安临琛到底还是从那些你爱我我爱你的行文中扣出了点大概流程。   简单来说,玻璃是二氧化硅制成的,即石英砂。石英砂的熔点很高,在熔化时,加助溶剂——纯碱,冶炼成液体水玻璃,再加上石灰石,经过化学反应后,冷却结晶,就得到了普通玻璃。   安临琛想到了之前金斗加入的两拨白色粉末,想来一个是纯碱;另一个则生石灰了。   确实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偏这人非常准确的找到了。   金斗终于忙歇了,安临琛这才开口问人:“除了最开始的石英砂,你怎么想到加入后面的东西的?你知道那些都是什么吗?”   耳边传来的声音轻缓含笑,金斗不自觉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回陛下,加的东西小的都有数的。第一种是纯碱,小的知道它在印染和制革都能用,而且能食用,想来是没有危害的,就想加进去试试。后来发现,不加就烧不出透明的疙瘩,就一直加进去了。”   “第二种是石灰石,小的见很多方子里都会加这个,干脆也就加了点试一试。”   “最后这些个黑色的,是我磨得一些铜粉铅粉。说来惭愧,虽然我叫这名儿,却没有日进斗金的能力,金子银子我都没有,所以想着给姐姐加点别的金属吧,也算亮闪。”金斗说兴奋了,忘了自称,眼睛里闪闪发光。   安临琛点头,想来后面这个黑色的应该是氧化铅氧化铜一类。   难怪能把绿色洗掉,而且整体还算透亮结实。   而且现在的很多金属并不纯粹,想来应该也混了点别的进去。   安临琛得到答案,又问了点问题,譬如他怎么会想到这么做。   金斗被问得发懵。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就觉得应该放进去,这么做了。   看着两个硕大的蚊香圈顶在面前的嫩脸上,安临琛笑着呼噜了一把金斗的头毛。   若是放在现代社会,这么点大的孩子可能还在读初中。   在这里,早熟早慧不说,也是个能扛起自己生活的大人了。   安临琛没有再为难人。   他将人放回炉火旁,心里继续翻着原文。   他之前将整篇文跳着看了个大概。现在为了生活,又老实从头开始扣这本情情爱爱的狗血文。   金斗飘飘然地回到了窖炉边,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泛着晕,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干脆将心里那些忐忑念头通通扫除,只一心一意地等待自己的成品出炉。   好一会儿,金斗打开炉子,小心给自己戴上了厚厚的手套。这才拿着金属钩将自己那炉混合物拿了出来。   热浪袭来,小小的、红色的一坨不明溶液放到了模具边上。   金斗之前为了给秋静做簪子,做了不少模型。此刻他像处理铁水一样,直接将这一锅‘玻璃水’注入了之前放置好的模具中。   很是简单粗暴。   安临琛好奇:“这样就行了?”   金斗先是点头而后摇头:“小的是做到这步就结束了,但是等这些模具冷却以后,也不是各个都能成为好的簪子,会有不少裂开的、或者直接碎了的。能一次成型的少。成型以后,小的还会打磨一遍,成品才透亮。”   “小的也试着雕刻过那些坏掉的簪子。但是它们太脆了,几乎一雕刻就碎。那些小碎块小的都收着了,留着回炉。”   说话间,金斗打开了那些模具,安临琛又看到了一朵半开不开的梅花在其中。   金斗惊喜:“呀,这次成的好多。”   安临琛笑了,像是在问小太监,也像是在告诉自己:“你知道此物叫什么吗?”   金斗茫然摇头。   安临琛:“这叫玻璃,你创造了历史。”   注释:   ①御前尚义:皇帝贴身宫女。 第30章   火药局,窑炉边上。   金斗仍直愣愣的站着。   陛下已经离开了很久,金斗还在原地发愣。   他表情一片空白,内心却有声音在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陛下,摸了他的头!   陛下,说他创造了历史!   陛下,说要提拔他做一局之首!   好一会儿,金斗才飘飘忽忽地回到了自己的炉子面前。   好温柔的陛下,洒家这辈子值了……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甚至未来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安临琛回到寝宫后,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金斗的重要性升了一级。   这是个直觉系天才。   桌案上,安临琛趁着刚翻完原文的热乎劲,抓紧将从原文中提炼出的各种制作流程编写成册。   时间静静流淌,很快午后的阳光就给宫殿门窗渡上了层金色的暖光。   安临琛伸了个懒觉,吹了吹自己奋笔疾书的成果,墨色的字迹干得很快,这本‘赚钱指导手册’初初成型。   反复看了会儿,安临琛抽出其中和玻璃相关的几张,唤来麦冬,准备给金斗递过去。   接到安临琛指示的麦冬欲言又止。   麦冬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安临琛瞥了一眼他头顶。   嗯?还没有心声。   安临琛直接问了出来:“怎么?有想说的就说。”   麦冬俯首:“陛下您是好意。但据臣所知,金斗应该不识字。”   不管陛下您写些什么、哪怕是座金山银山他也看不懂啊!   安临琛:“……”   安临琛梗了一下:“是朕马虎了。”   是他想当然到犯蠢了。   至今为止,自己身边接触到的都是识字人,下意识觉得如今的识字普及率跟现代没什么差别。   忘了封建社会大部分人都是睁眼瞎。   安临琛扶额自嘲一笑。   每当他稍微有点飘的时候,现实就会兜头遇到一泼冷水,让他好好清醒。   他只是个普通人,哪怕有些奇遇、哪怕站在后世巨人的肩膀上,也不见得这个世界就会像单薄的纸张一样任他玩弄。   “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马哲了啊……”   不然他怎么会把辩证看待问题、世界总是在客观变化的这些重要知识给忘了呢。   麦冬不安:“陛下?”   安临琛摆摆手,将递出去的纸收了回来,并准备将它变成一根吊在驴前面的胡萝卜。   “给朕找点对内廷没什么偏见的夫子来,给内廷安排个扫盲班,男夫子女夫子都要有。排出个章程来,但凡不识字的,通通在下值后去上课去。”   “不需要他们读正经书到能去科考的程度,识字即可。不识字不明理,连朕给的东西都看不明白那怎么行。”   这还等着他们上岗新职业呢,不识字可不行。   说到这里,安临琛一拍手:“对了,金斗特事特办,这折子上的东西就由你先代为转达,务必让他以最快的速度上手。朕要他一边出成品一边认字。告诉他,他能看着这册子将朕要求的玻璃烧出来的那天,就是他正式上位玻璃局掌印的时候。”   安临琛准备在京郊圈块地,专门留着折腾水泥玻璃香皂这些赚钱利器。   金斗,正是他看中的第一个对口型人才。   宫廷没有秘密,在上位者推波助澜的时候传播的尤为快速。   仅仅半天,基本所有宫女太监都知道了他们需要上‘扫盲班’的事情。   这个消息已经让众多底层宫女太监的内心沸腾了起来。   要教他们识字啊。   此事若真能落地,他们将是最大的受益者。   这对常年挣扎在底层的人们来说,太过重要了。   如今还能活在内廷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实在无家可归无路可去的,二是有些野心足够机灵滑不溜手的。   总之,没有蠢的。   光这一条消息,就足够点燃他们心里那团渺小的火。   而且这可是来自陛下的直接命令,金口玉言,落地成真。   其实当初“废除贱籍”这一政令下达的时候,宫廷众人最先跟随皇帝的脚步,是第一批改换身契的。现下的他们,不管宫女还是太监,都是“自由人”,只签了长契,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辞职。   只是目前没人这么做,也没人打从心底当真。   对于扫盲班这件事,不说事件本身就对他们有利,如今的忠君思想下,内廷人对自己的认知同样清晰——他们都是帝王的附属物。   既然是帝王直接下达的命令,自然是放在首位,需要最先去完成的。   他们迫不及待的很。   宫廷里轰轰烈烈的扫盲班刚宣传开,安临琛就收到了不少来自前朝的‘委婉劝诫’:开放内廷宫人识字,不大好听。   他半点没管。   这条政令下达的第二天,安临琛就收到了一个特别的拜见。   来自内廷敬事房,长顺公公。   安临琛顿了下才想起来这是谁。   那个擅自给他端牌子的敬事房主管公公。   安临琛没有拦人,直接让麦冬将人放了进来。   长顺这次前来拜见皇帝,同样下了很大的决心。   他上次是擅作主张就让皇帝直接给他发配到了储秀宫。看似升了官,身上还多了个奇怪的职位‘编辑’;实则明升暗贬,每日困在小主们身边,挣扎在一些他看不懂的文书中不得出路。   前朝大事一件接着一件,现下陛下的目光好不容易又分了点给内廷,他咬咬牙,还是冲着这档口来了。   若是不主动找陛下,陛下更是不会想起来他了。   长顺:“陛下,小人之前领了编辑一职,现下已经出了一定成果,所以小人斗胆向陛下汇报来了。”上次端牌子事件的余威还在,长顺甚至不敢在自称臣。   老老实实地摆正自己的位置。   安临琛:“……”   他看到这人后,就想起来了那个自己之前说的储秀宫报社。   这事在他心里占比不大,一个从无到有的东西本就要给上一定的时间让它成型。再加上自己的心思主要放在了火器那边,更是无暇顾及相关的进度了。   仔细想了想,距离他提出这个概念到现在,已经快半年时间了。   怪不得人找到他面前了。   安临琛摸了摸鼻头。   他有了点自己是个渣男的既视感。   留个种就跑什么的。   安临琛:“嗯。现下报社准备如何了?”   长顺:“回陛下,已经有了点规模。现下娘子们基本上人人都有活。写文章的、排版的、校对的。基本没有空闲的人。”   这段时间他是看着那些小主们如何抓耳挠腮想文章的,稍稍回想都心有戚戚然。   后来不少小主更是愿意去做粗活杂活而不是写文章了。   好在陛下给钱给物大方,并没有出现活字不够、纸张欠缺这样的事情。   长顺回完话,迅速流畅的从自己袖子里拿出了一份折叠整齐的‘报纸’呈了上去。   麦冬迅速接过递到帝王桌面上。   安临琛伸手翻了开来。   他之前给了储秀宫办报的大致流程,还手绘了张他想法中的报纸样式。   不过他现在收到的‘报纸’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这份报纸显然参考了邸报的形式,并不是安临琛认为的一整张,而是可以翻页的书本模式。   前朝是有报纸的,大锦也沿袭了这一规定。   即‘邸报’。   邸报,即能带回宅邸的报纸。   是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和政治情报的抄本,也叫邸抄、邸钞。也有人叫做‘京报’。   面向官员的东西,自是少之又少,无法流传开来。   安临琛要掌握舆论,要天下人的口舌动向在自己的引导下,既不能靠邸报,也不能总靠着小官吏们口口相传和百姓们的私下八卦,都太慢了。   报纸报社,也算是应运而出的东西了。   安临琛简单翻了两页,对上面的内容有些失望。   他当时给后宫布置的作业是‘帝厌恶小脚’,算是一种命题作文了。   如今到他手里的文稿,却没有一篇是敢直白命题的文章。   写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多是大脚女子嫁入夫家得到宠爱,家庭和睦,公婆宠爱,一家和谐。少数写着男子专门求取大脚女子,因为大脚女子干活更麻利更旺家,进而受到欢迎和爱戴。   行文里看得出女子的细腻和共情处,但更多的是她们长期被拘谨和压抑的内心。   没有一篇文章出发点是女人本身,她们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成为一个‘好儿媳’、‘世人眼中贤惠淑德的女子’、‘有人求娶的贤良女子’。   章章不同,篇篇相似。   安临琛一目十行扫完整本‘报纸’,放到边上、微微叹气沉思不语。   不能说这些人的不对,是他的想法放在现在太过石破天惊。   从以前到现在的大锦,女本弱女该弱的思想枷锁重重加压,延续了千百年,女子们追求也慢慢变成只要家宅安宁、夫妻恩爱了。   这哪里是他一句话、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何况后宫中人知道这是写给皇帝看的,就算有想法也不敢流露太多。   是时候找枪手了。   毕竟这世界的一切都是新生,那么思想自然也要跟着新生。   长顺被这一声叹气吓得腿又开始发软。   陛下又又又发现了什么吗!   他他他,没做出什么惹得陛下不喜之事吧?   难道今天来求见皇帝是个错误?   长顺脑袋上形象地出现了两条非常宽的面条泪。   安临琛回神:“……”   很好,这么大的心声想看不到都难。   安临琛:“嗯,做得还不错。这些稿子里有不少能用的。但是这般排版不太行。后面的事情会另行通知,先下去吧。”   长顺战战兢兢,却没立刻走。   安临琛:“嗯?还有何事?”   长顺深吸一口气:“陛下,储秀宫各位小主听说内廷现下开展了一个‘扫盲班’活动。不少小主表示她们也能尽一份力。可以教授一些愿意去她们那的宫人们,为陛下分忧。为夫子分忧。”   也是听到了扫盲班只需要教些基础的识字,不少编不出故事的庶妃们都将目光转移了过来。尤其是一些小脚庶妃,她们非常明确的感受到陛下对裹脚这一习俗的不喜,自是着急给自己找出路。   若是能抓住这个教书的机会,哪怕只是一点小恩小惠,但施出去总没坏处。   说不得未来就是救命稻草呢。   安临琛扬眉,会主动找活干了?   倒也不是不可以。   安临琛点头:“如此,先内部排出个章程,若是可行就直接进行,另自愿原则,不拘太监还是宫女都可一起听课。”   长顺:“是!”   安临琛:“行了,下去吧。”   长顺:“小的告退。”   长顺行礼结束就退了出去,安临琛仍旧坐在原位没动,手指敲击着桌面,一脸深沉。   麦冬同样老实的站在桌案后面一动不动,心里却在唱着悲悲戚戚的调子——这明晃晃拉人、结党营私的手段,陛下怎么还答应呀,也不管管,以后这后宫怕是能被渗成筛子哦。   唉,咱家受累,多忙忙多看着点吧……   也不知道圣上是不是也在想这件事,难不成是故意的?   嗯!一定是这样,得提醒自己看好的那几个小子小心些。   安临琛没有注意到麦冬在想些什么东西。   他的关注点放在了另一个重要的点上:刚拿到报纸的时候他才想到,这个世界的造纸术和印刷术发展得如何他不知道。   而想要发行一版面向全国的报纸。哪怕做成月刊,也是很大手笔了。   现下的技术能够支撑他发行吗?   安临琛直接百度了下麦冬。   麦冬果然了解。   “陛下,不必担忧,如今的印刷业很发达的。光是宋大家的《天工开物》一书就有详细记载,给了不少人出路。现今的手工造纸已相当发达,品种繁多。”   “且内廷织染局下有印染司,陛下可以先行让内廷试验一下这‘报纸’需求。”   安临琛:“嗯?宫内的所有纸张都是自己做的?”   麦冬:“那倒不是,织染局主要是做衣服的,纸张只是附带。通常宫内书写的纸张都是安徽宣州府进贡的宣纸。其他各类纸张也是出宫采买居多。并没有大批量生产。”   纸张也算是民间使用非常频繁的东西,朝廷若是插手,少做点供自己用没什么,若是大范围制作,就有与民争利的由头让人攻击诟病了。   “至于印刷术,现今都是活字印刷,不过版印、套印、彩印的手艺同样是主流存在。宫中藏书众多,同样有不少懂得这方面手艺的人。”   前朝皇帝想求长生,经文抄本就没断过,印刷的人和物件都整齐的存放着呢。   安临琛直击重点:“那现在都能生产些什么纸张?造价几何,速度如何?”   据他所知,现代用来印刷报刊课本的纸张叫新闻纸。纸质松轻、有较好的弹性、吸墨性能好,保证了油墨能较好地固着在纸面上。   除却不宜长期存放,保存时间短,没什么缺点。   但显然,这对于一份想要用来售卖的报纸来说,并不算缺点。   他想要在这个时代找一份新闻纸的替代品。   麦冬心声里小人挠头:“造价有贵有贱,速度很快,各地都有靠着纸张发家的大户。在臣看来,如今的制纸工艺挺成熟。”   陛下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他有点不明白圣上为什么会突然将话题跳到这里。   不管哪里缺纸,宫里都不会缺。   不过既然陛下问了,他老实作答就是。   安临琛白了一眼:“仔细介绍,哪些地方有些什么纸?何种用途?”   这回答跟没回答有什么区别?   他就是想看看如今有没有和新闻纸类似的纸,在哪里出产。   麦冬低头:“是,陛下。”   他先是在脑袋里迅速过了一遍,才开口做介绍:“自宋起,文人们对于纸张需求就越来越大,那时的造纸业就已经很繁荣了,规模和产量都远超如今水平。”   “皮、竹、草等均可用以造纸。分类挺多,容臣慢慢说。”   “第一大类是布头笺,是用碎布制造的优质纸张,质地细腻,适合创作,这一类纸是大部分文人们常用的纸张,多产于蜀中地区。”   “第二类是澄心堂纸做代表的各色贵重宣纸,据说澄心堂纸是唐时的李煜皇帝委托金陵特设局加工的。非常珍贵,至今依然算是纸中的贵族,是代表地位象征的纸张。”   “接下来是小竹纸和各类金粉彩笺,小竹纸是较为普遍的纸张,备考的学子、诗人都爱用,多数来自闽南地区的竹纸产业。彩笺纸带色带香,防虫功效强劲,很受欢迎。造纸可是闽南地区的支柱产业呢。”   “另外就是藏经纸,张以丝蚕为原料,用黄蘖汁进行染色,成品呈现金黄色,能抗虫蛀水渍,纸性坚韧。经打蜡后,纸张光滑有韧性,方便储存又非常防蛀,十分受欢迎。毕竟前、咳咳,楚朝当时佛教和道教盛行,这种藏经纸现在还剩很多。”   “除了前面说的。日常里普通民众用麻草做的黄白麻沙纸多。富贵人家则用各类宣纸的多,譬如罗纹纸、棉连纸。还有些特殊的纸张比如竹制连七纸,观音纸,榜纸,大内细密洒金五色粉笺,印金花五色笺,瓷青纸,吴中洒金纸,松江谭笺,泾县连四纸,高丽蚕茧纸等。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用途。”   麦冬一口气说了一大串,逻辑清晰吐字轻快,安临琛脑子里立刻有了些大致概念。   安临琛:“那印刷呢?”   麦冬:“从科举复苏开始,各类书本、考卷的需求量急速增加。根据臣所知,最近的私刻的人家收入很不错。官刻也忙,寺刻倒是没什么动静。”   安临琛:“寺刻?”   麦冬迅速讲解了三者的区别。   简单来说,大锦印刷业分三大类:官刻、私刻以及寺刻。   官刻顾名思义,就是为官员、衙门府邸等制作,承印官方颁布的文书,和历史方面书籍;私刻则是各地书院私塾书坊书肆自家刻印、售卖书籍;寺刻是前朝皇帝专门授权给各个寺庙的,他们的各类经书道典都允许寺庙自刻。   寺院的自刻书本叫做‘寺刻’?   安临琛好好消化了一通,开始头疼。   他之前真的不知道原来纸张还分这么多类别。   那到底该用哪个做报纸的印刷载体?   安临琛头疼了会儿,干脆摆烂,直接问起了麦冬。   安临琛:“你觉得哪种纸张能用来印报纸,要大量售卖的。”   麦冬:“陛下?自然是贵的便宜的都印一点。给人多点选择余地。”   随着这句话落下,麦冬头上升起来几个巨大的心声气泡。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   【想用什么印就用什么,大不了所有纸张都拿来印一份看看嘛。】   【皇家出版定然有人乐意翻印,考虑纸张作甚?”】   安临琛:“……”   硬了,拳头硬了。   安临琛;哦?是我蠢了? 第31章   报社这事既然放到了安临琛面前,就断没有再放到一边去的道理。   但思来想去,不知道这事儿塞给谁会比较好。   现今整个朝廷都非常忙。   上到内阁六部下至跑腿小吏,基本就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   这种忙和之前被军训累到无法思考的忙不一样,是被政务塞满的忙。   武官主要大事全部围绕新式火药火器,从新营人员的选拔再到新式武器的训练,到处要人,同时正值新制度、新事物初步下放实行时期,人人脚下生风,堪比陀螺。   不管是兵部还是京城大营,到处热火朝天。   这把火点燃得不止还京城,正以京城为中心蔓延往四方。   至少各个驻边将军第一时间收到了新式武器,首批火药火器的训练方法和操作人员也已经在快递路上。   就目前看,军中改革是看得见的长久。   其他部门同样忙得厉害。   户部就不说了,被各色新户籍新契新册子淹没至今。   工部的人本就不多,有一个算一个,不是去核验新出的‘工秀才’,就是被扔去‘新武器打造’那里帮忙干活了,算是目前期待新人前来的部门之一。   礼部吏部同样不多承让,两部门一个要忙着即将到来的冬至祭祀,另一个则在集中处理最近的各色官员考核问题,以及新及第举子的代理官员申请。不过后者的申请倒是不多,多数举子都更愿意拼上一把。   刑部正在将之前的‘贪污大案’做收尾处理。这件事相对简单,毕竟是帝王一手策划。   六部团团转,高效运转。   内阁众人更是从睁眼忙到闭眼,梦里都是找皇帝汇报折子。   放眼望去,整个朝堂竟是找不到适合主持报社之人。   倒也不是不能交给重位大臣,只是这东西很‘新潮’,若是由年轻人、或者说地位高的年轻人宣扬出去更好。   其他高位的大臣以及他,更适合用来‘压阵’。   世人皆如此,朝廷大力强推的东西总会带着各种疑惑打量的目光,犹犹豫豫各种推迟。但若是自己从小道得到的消息或是民间闹出的事件得到朝廷回复,那就会有一种‘信服感’和‘满足感’,迅速跟风。   就在安临琛头疼的时候,驻守蒙河边疆的外驿将军恰巧有一份密折抵达京城。   安临琛拆开信件就眼前一亮。   及时雨说来就来,这就叫雪中送炭。   安临琛飞快地修书一封发了回去。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时至小雪节气。   盛京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些,天灰蒙蒙一片,城墙外的风肆虐如刀。路旁各家商店早已将暖帘挂了起来,道路上只能看到些神色匆匆的行人。   而官道上,却有大批人马在不停歇的赶路。   这些人送的不是别的,正是各地的土。   无他,小雪大雪一过,冬至就快到了。   礼制中帝王每年有两次定期的祭祀,便是在每年的立春和冬至。   二月吉日举行雩礼,为百谷祈求膏雨;冬至祭天,举行告祀礼,禀告五谷丰登,祈来年风调雨顺。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冬至日,帝王将登社稷坛,祭祀天地与社、稷两位神仙。①   每次大祭前,社稷坛上的土都需要重新更换。更换的土来自全国,全国每个县各取土百斤,再从四面八方运往京城。   河南取黄色的土,闽浙两广取红色的土,江西、湖广、陕西取白色的土,山东取青色的土,盛京取黑色的土。   五种颜色的土铺洒在社稷坛上,象征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象征着天下的一统。同时契合了四时时令,是对风调雨顺最好的期盼。   今年是新帝登极第一年,祭典可谓重中之重。   随着时日的临近,满朝文武的目光都盯在了这件大事上。尤其礼部,每个人心脏提到嗓子眼,典籍反反复复翻,流程不断定好又推翻,恨不得细致到每秒钟该做什么。   满目紧张与期盼中,冬至到了。   天未亮时,安临琛已经换装梳洗完毕,慢慢地走出了天坛外的斋宫。日出前一个小时,他要赶到社稷坛。   天光乍破,透过云层洒落人间,帝王的身影在天空下笔直挺立,漠然也肆意,在微亮的天光里渡上了一丝神性。   皇帝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种织于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于裳,十二旒冕正正的戴在头上。   天光愈发明亮,照亮这身衮冕;明明是人间帝王,却仿佛下一秒就将踏天梯登仙而去。   这种庄重场合里,麦冬是没法陪同着的;他站在斋宫角落,看着他家陛下一步一步走向高处。   他明明是听不见脚步声的,却感觉那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了他耳边、他心里。   在贯彻云霄的中和韶乐和丹陛大乐声中,安临琛走向最高祭坛。   当他在最高处站定时,天边金光直直射下,将帝王通身照亮,恍若渡就金身。   那睥睨天下、气吞山河之势,在所有人的心底凿下了深深的刻印。   这就是他们大锦的帝王啊。   天上地下,唯其独尊。   时辰到。   侍臣鸣鞭,礼官唱礼。   “跪——”   “一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站在台下的众官员,在皇帝的带领下向天行礼。   按照排位,很多官员是根本看不清皇帝的,他们之间的垂直落差足有十米。而上首的帝王,视线被旒冕遮挡,同样只能余光里扫到广场上的人群。   这是一场盛大又程式化的正剧,唯有天在看。   步骤慢慢过着,安临琛一丝不苟的做着。   从古至今,人们一直敬畏自然,对大地的膜拜持续了几千年。这场神圣的祭祀中,寄托了凡间百姓最为质朴的生存愿望,带着满腔的肃穆景仰天地。   不可看轻,也不能看轻。   安临琛庄而重之。   临近结尾,清平之章奏起,祭品送燎炉焚烧。   烟雾弥漫,安临琛同时也到了望燎位,此时他在太平之章的声音中,走到对应位置望燎。   等祭品焚烧完,太平之章奏毕,整个大典终于结束。   帝王起驾回宫。   冬至日后面就跟着休沐日,安临琛借机好好休息了下。   最近祭祀之事,从斋戒到流程顺序,他也被反复折腾了好多遍,说不累是骗人的。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   昨日祭祀时,他就感受到小云和自己之间的链接似乎又深了些。   从祭祀开始到结束,他锁骨边上的印文一直在暖洋洋地发烫,力量充盈之感让人着迷。   想来也是,这祭祀礼祭拜的是“天”,他可是“天”的半身呢。   也算另类的自己拜自己?   咳,安临琛甩开奇怪想法,又仔细感受了番,小云仍旧处于深眠状态。   从上次小云病恹恹现身一头栽进墨水里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月了。   若非那头传来的情绪感受平稳正常,就是睡着的状态,安临琛怕是会更急。   不过可能,对于小云这种生命层次的生物来说,一觉几个月很短?   毕竟对于修真界和神奇生物来说,时间最容易通货膨胀。   动辄闭关个几十年上百年的。   会不会等小云出来,他已经变成了个头发花白的糟老头子了?想到这里,安临琛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麦冬的到来打破了安临琛的思考者状态。   麦冬拿了封折子,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站到了安临琛面前。   安临琛刚准备出声接过,就先看到了麦冬头上那巨大、颤动着的字符。   【人心难测天心晦……无情休书请神看~】②   下面还搭配着一个花旦打扮的缩小版麦冬,正在摇头晃脑。   显然心里唱得正嗨。   安临琛办公时通常殿内不留人,只会在大殿外面留几个御前公公。   是以现在殿内就他们两个人。   两人都不开口,殿内及其安静。   安临琛不说话无所谓,麦冬可就扛不住了。   他本来就是进来汇报的呀。   【陛下怎么还不问我呀~】   安临琛微笑:忙着听你内心小剧场唱戏呢。   “对峙”不过刹那,麦冬就迎着陛下的目光飞快开口。   “陛下,臣收到篇不知所谓、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檄文。或者说,天下文人都收到了。”   安临琛:“嗯?”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他的近侍嘴巴里听到这么狠辣的形容词。   安临琛主动伸手拿走了麦冬手上的折子。大致翻完,他明白麦冬为何如此愤怒了。   这是篇针对‘后宫宫人学习文字’的檄文。   通篇只有一个主题:你这个皇帝侮辱了天下文人。更是诋毁辱没了圣人名声,怎可让阉人那等腌渍东西和那些个小妇人接触神圣的学问!   大概是写文之人自持身份,文章骂得含蓄端正、厚重大义。   但意思还是挺明显的。   甚至可以看出,为了让自己的声音发散到更多人的耳朵里,行文偏白话,深怕别人会错他想表达的意思。   这人先是含蓄点了皇帝不对,而后叭叭叭骂了一通“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最后扯上圣人和天下文人的名头,恳请皇帝收回成命。   一篇文章骂了天下近半人,有点意思。   难怪麦冬这么生气。   安临琛将这本折子放了下来,敲了敲。   “哪来的?”   麦冬:“撰写此文之人是江南大儒林茂生。此人一向酸腐,是程朱道学的半簇拥者,他只推崇其中‘男天女地’的说法,所以能写出如此文章不奇怪。”   “对了,据臣所知,这人之所以那么推崇‘妇人就该被深锁闺阁、足不出户’这番理论,是因为他对自己儿媳有不轨心思。”   麦冬头顶心声小人狰狞。   【呸呸呸,哪门子的大儒!】   【一个自己想和儿媳妇扒灰扒不到的恶心老头儿!】   【惯会扯大旗的老妖怪】   【别让咱家找到机会,不然分分钟弄死你!】   嗯?   安临琛挑眉。   看来是真的很气这个林茂生了,连这等隐秘龌龊之事都给翻了出来。   安临琛没有为这篇文章生气发怒,倒是被麦冬这副气鼓鼓的模样逗到了。   在他看来,麦冬这超级助理的地位可比这什么不知所谓的大儒重要的多。   哪怕只为了超级助理的心情,这事也要好好解决。   安临琛摆手:“行了,别气了。刚好有用处。”   这位‘大儒’,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出自想要宣传自己的目的,胆敢如此直愣愣站在帝王反面,大抵脑子里都是浆糊。   总之,是个蠢货。   那就刚好把浆糊拿出来晒晒,给报社打个响亮的出场阵仗。   想毕,安临琛露出一个恶劣的笑。   注释:   ①社稷两位神明。社:即太社之神——句龙,专管土地。稷:太稷之神——弃。主管谷物。   这里的祭天礼简化杂糅了历史上的一些记录。实际真的更为繁琐冗长。   这里就当是作者瞎编居多,不要带着脑子去挑刺_(:з」∠)_   ②出自豫剧《情断状元楼》,这里麦冬指桑骂槐化用,骂那个大儒不如狗的意思。 第32章   太和元年十二月初二。   安临琛再度接到蒙河将军的回信。   不过这封信不是由通讯鹰传来的,而是来自永安郡主楚蕴灵。   楚蕴灵,封号永安,蒙河外驿将军之女。   当前整个大锦唯一被请封的郡主。   大锦开国后,跟着安临琛打天下的人里军功最高的五人皆封了开国公爵,超品一等公。   五人真正是过命的交情,除却项伯和整日被拘在京城当定海神针,其他几个无一不是镇守边疆,与京城守望相助。   大锦皇室人员凋零,并没有别的郡主。   楚蕴灵不仅是一等公之女,同时他的父亲给他请封了郡主,有封号。地位堪比亲王之女。这等请封,便是相当于楚家放弃了世子承袭爵位,转而为小女儿谋了前程。   如今的大锦,除非皇帝又生了公主,否则是没有贵女能越过她去了,妥妥的贵女第一阶层。   安临琛之前收到的来信正是关于这位郡主的——天下已定,楚家要送小女儿回京修养,请帝代为照看。   楚将军夫妻恩爱无妾室通房,膝下只有一儿一女。但女儿生产时遭遇匪患,是在战火战乱中受惊早产生下的孩子,身体一直不太好。   也可能上苍怜惜,小姑娘从小就极为懂事聪慧,虽磕磕绊绊,倒也坚韧的长大了。   如今楚蕴灵十五岁,天下也彻底安定了下来。   但楚将军一家仍旧忧心不已。   小女儿即将及笄不说,一直都瘦瘦弱弱、病歪歪的。   怎么能让人不揪心。   边疆条件相对困苦,楚家夫妇一合计,干脆将女儿送到京城。   陛下肯定不会放手不管不说,小女儿也是个心思玲珑的。   京城御医也比边关大夫要更多更厉害。   总之,楚蕴灵便在哥哥楚蕴言的一路陪同下,正式抵达了京城外驿将军府。   安临琛之前收到的楚将军信件里,说得正是小女儿要回京休养之事。   安临琛对楚蕴灵本人没有印象,但是这个郡主之位来得太是时候了,他想请小姑娘明面上站在‘报社出版主人’的位置。   年轻,位高权重,聪明。   甚至叠了个更巧妙的buff,女性!   楚蕴灵在路上的时候就接到了自家爹爹的信,楚将军直接将皇帝给他的信一并交给女儿了。   楚蕴灵看完后,对于皇帝想办的‘报社和报纸’非常感兴趣,对于后面陛下想请自己帮忙的事情,更感兴趣。   明白来龙去脉后,还在路上的楚蕴灵就直接规划起自己将要建设的‘报社’模样了。   十二月初四正午,乾清宫前殿。   阳光透过正门,洒进了殿内些许,落进了小姑娘亮晶晶的瞳孔里。   正是永安郡主楚蕴灵。   楚蕴灵安安静静的坐在皇帝下首,等着皇帝将信件看完。   安临琛抬头就看见小姑娘双手交叠,坐姿端正,整个人一个大写的‘乖巧’姿态。   很具有欺骗性。   楚蕴灵纤细瘦小、下巴尖尖,肤色呈现不健康的苍白。一双眼睛却灵动皎洁,像只机警漂亮的小猫。   是让他第一眼就非常有好感的小姑娘。   半点也看不出刚提出了个多损的主意。   安临琛放下信件,声线带着笑意:“确定就这么做了?”   楚蕴灵坚定点头:“确定的,皇帝叔叔。”   安临琛笑意达到眼底,到底是北地的儿郎呀,高远辽阔,灵动皎洁。   “行,那放手去做吧。不管出什么事朕都给你兜底。”   小姑娘眉眼弯弯:“哎呀,有皇帝叔叔这句话永安就放心多啦~”   十二月初八,腊八节。   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飘着腊八粥的香气。这是太平后迎来的第一个年,人们相当重视。   天刚蒙蒙亮,盛京城就热闹了起来。   这等节假日自是休沐。   今早的盛京,仍旧热闹非凡。   凌晨街道的车轮声消停,早市上却响起了另一波清脆的声音。   “卖报卖报!大锦首份报纸《盛京时报》发售啦!盛京首家报社成立啦!您想知道的消息上面全都有!”   “卖报卖报!到手就能看大儒发的《问帝檄文》啦!”   “卖报卖报!说书处提供读报服务啦!”   一时间,卖报小童在整个盛京随处可见。   除了盛京之外,江南金陵城同样是此盛况。   此时距离那位林大儒发表檄文已经过去一周多了。那篇檄文虽说安临琛没管,但流传面到底不广。不少人更是看了两眼就抛开了。   毕竟大部分心中,帝王威严不可冒犯。而且说白了人家皇帝要教一些内廷宫人识字,就跟他们想要自家长工识字一样,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多大点事,居然还发一篇檄文?   哗众取宠。   但在这篇檄文被皇帝换了个标题又刊登在《盛京时报》首刊首页后,它的热度就炸了。   炸到原作者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文章随着报童们卖力的吆喝声越传越远,迅速扩散到更多人的眼前耳边。   林茂生没那么大的胆子,说白了他就是个鼠辈,只是想找个热点事件刷刷名声罢了。   在他想来,皇帝那么忙,哪里有空管一个远在江南的文人写了什么,又有谁会无聊到把这种东西搞到皇帝面前。   他确实隐隐写了希望皇帝收回成命,但他又哪敢真的引起上面的注目,他原本的文名是《代读书文人讨教檄文》。   安临琛微笑,那哪够刺激。   直接挥笔改了。   不少人刚听到这‘卖报纸’,还在奇怪这卖的是什么东西。   结果《问帝檄文》四个字一出,大半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好家伙。   有大儒发了《问帝檄文》??   哪里的大儒,路子那么野,皇帝咋了做啥事了,就直接质问帝王了?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他们不知道的?   吃瓜热情瞬间点燃。   很快,一个沿着天街叫卖的小报童就被拦了下来:“哎,小子停下。你卖的这是什么东西?报纸为何物?”   问话之人身着长衫,头戴纶巾,一副书生打扮。   报童正了正自己头上崭新的帽子,手速极快的从身背着的方正小筐里又翻出了份齐整的报纸。   他介绍的声音清脆、语气极快:“相公您看,这就是报纸啦。据说是取的‘报告’之意。意思是将最近发生的大事都刊印在一张纸上,好报给天下人听呢。”   说话间,书生已经将这份报纸接了过去。   拿到手上,他才发现这份报纸分量居然不轻。   刊物纸张微微泛黄,看得出是竹纸。   手中的报纸散发着油墨气味,入眼就是整齐的版面校对,内容极多。   定睛细看,字体干净清晰,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印刷清楚的插图。   书生一眼就看到了那刻印巨大的《问帝檄文》四个大字。   嗯?!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刚想细看,耳边就传来了报童催促的声音:“哎呀这位相公,报纸好看吧。您要来一份嘛。一份5文钱。”   现下三文钱就能买一个热乎乎的大肉包,5文一份的报纸不贵也不算便宜。   不过显然对于这位书生算便宜,他眼也不眨的掏了5文钱给报童,将报纸拿到手中,打开了来。   这报纸叠起来时不显,展开后却极大,形状正方偏长。   左上方是四个大大的‘盛京时报’四字,下面印着今天的日期、节气、发售方等等小信息。   报纸名头下方接着的一整块就是《问帝檄文》。   林茂生林大儒的文章一字未改地刻录在上面。   整篇文章字数极多,哪怕已经缩小了,仍旧满满的占据了整整一面,剩下一点边角也塞着一些小字和小插图。   一眼扫过去极为拥挤,让人皱眉。   因为报纸呈展开状态,书生只大略的扫了一眼标题,视线就立刻被右半边上的大片空白吸引了过去。   右边有个和这篇檄文一模一样大小的排版方框,标题也简洁,就叫《回檄文》   但只在里面居中放大加粗印了一句话:   【咋滴,你是没老娘啊,还是你整个家族没半个女子啊。】   因为两边版面大小相同,这一对比,更是显现出了左边文章的拥挤烦杂。   这正是楚蕴灵小姑娘的主意。   安临琛不仅同意了,甚至专门为林茂生的文章刻了新活字,连他的字形都未改只缩小了字体,方便塞进一页的篇幅里。   保证那位林大儒一眼看到时,就能认出来是他的字迹。   书生先是被这句直白的咒骂吸引到了。   看完这句,才翻回那篇檄文。   读着读着,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人,打着圣人名头来说教女子和内监读书便是侮辱了学问?还拿这事儿给当今圣上发檄文?   圣人还说有教无类呢,这人怎么不说。   何况,女子怎么了,这世间多得是不如女子的男人!   他家娘子,就顶天立地!   这个瘦弱书生正是京郊屠户张娘子的相公,张仁新。   张仁新过去过得很惨。   他爹清贫又高傲,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最后攀上了高枝。因为要靠着岳家,哪怕他娘给他生了男孩仍旧不喜。   偏娘亲因生产早早离世,张仁新十多岁的时候,爹爹娶了续房,后母是个面甜心苦的,更是挑唆得他爹偏心到没边儿了,还能拿到些家用的时候,他咬牙考取了童生试,结果考上了秀才,更是碍了后娘的眼,想方设法的打击他毁他。   后来,乱世年间,他被一袋米面卖给了人牙子。   张仁新拼死逃出来后,跟着流民队伍终日惶惶,快冻死的时候,被娘子捡了回去。   娘子原本是不想要他做相公的,是他自己死皮赖脸的赖上了这个好姑娘。   婚后,家里的事情也一直都是娘子顶在前面,他读书之事都是娘子一手规划支持的。   如此女子,在他心里那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经天纬地的大英雄。这人却简简单单一句‘小妇人’给概过去了。   肤浅至极!   书生紧紧盯着《问帝檄文》四个大字下面的名字——林茂生。   好像是传说中江南的那位大儒?   哼,能写出这等酸腐味道冲天文章的人,也配叫一声大儒?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之前看的那句‘你是没老娘啊……’瞬间浮现在他脑海里。   书生不由脑袋里给表达了赞同。   一目十行扫完,书生脑袋里更是被‘无耻之尤’填满。   气呼呼地翻到了反面。   看了会儿,气慢慢顺了起来。   无他,反面同样有不少《回檄文》开头的不同文章。   大家篇幅大差不差,整齐的排列在了一起。   比如第一篇,就直接拿林大儒文中的‘替圣人之后发声’作筏子,言圣人都说有教无类,圣人自己学生就无论贵贱不提出生,怎么到你这就不许宫人读书了。不许不说,还骂人家腌渍。怎么,现下大家都是良民。别人清清白白赚钱、老老实实生活,也碍着你事情了?   第二篇回缴文的切入点则是‘觉得女子读书更好’。文中直接写明了‘妻贤夫祸少’、‘一识字妻旺三代’,更是反问:“若人人都想要小妇人不识字,那怎么人人又都想求娶读书人家的女儿?”   第三篇则是深思,只要是普通人,不管男女,识字的都少,这等举措是为大善。   杂七杂八、各种讨论整齐的刊印排版在一处。   粗粗将自己想看的东西看完。张仁新才又仔细看了一遍这份报纸。   除了自己刚看到的东西,这次他还看到个‘刊号’以及刚才那几篇檄文相关的都被分在了‘时事版’。后面还分了‘士子版’、‘娱乐版’、‘佳人版’。   时政策论、诗词小文、故事话本、填词游戏……   张仁新被娱乐版上的‘戏说大脚马皇后’给吸引了过去。他干脆走到路边,仔细看了起来。   日头渐渐升起,张仁新盯着那最后一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磨牙。   这人、这人怎么能断在这种地方!   马皇后后来怎么样了啊!   心中郁闷,张仁新干脆将视线从这个篇幅上移开。   随后便撇到了一个小模块:‘本报接受各方投稿,一经录用,皆有稿费润笔发放。报社地址:……”   张仁新:!   腊八当日,《盛京时报》一炮而红!   注:这里的郡主之位是我编的。   按照明史,应该是皇太子之女才能封郡主吧。   不过小说以作者意志为转移。我就想给可爱的蕴灵小姑娘封个郡主_(:з」∠)_ 第33章   此时的信息传递既快又慢。   背靠朝廷的各色政令,传播的快而远;而靠着民众的八卦,同样也能传播得快而远。   盛京时报一朝爆火,到处都能听到人们津津乐道的讨论声。   不少路边的酒肆茶楼里,说书人已经轮番讲了好几遍。   不管是那篇辩驳声激烈的檄文,还是娱乐版本的戏文,一时间都飞快的在百姓们生活中流传开来。   与此同时,一些嗅觉灵敏的商人已经看到了商机,正在到处打听能以‘盛京’冠名出报纸的人到底是谁。   背后之人大大方方并未遮掩。一时间,永安郡主楚蕴灵的名头,出现在不少人的耳边和桌案。   江南金陵,林宅。   林茂生又气得摔碎了一套平日很得他喜欢的瓷器。   他都已经闭门谢客了,为何还会在自家后宅听到小厮的议论声。   岂有此理,居然敢私下议论主家,明天、不今天就给辞退了去!   林茂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一朝成名天下知’过。   哪怕他是个已经有了些名声的儒士,一些给面子的人也会尊称一声‘林大儒’。   但哪里有大儒名声会传播的如此之广。   三教九流、无孔不入。   自从这《盛京时报》一出,他瞬间成为话题中心,几乎所有读书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认识交好的会直接写信问他那篇问帝檄文,不认识的,互相之间讨论的多数也是这篇文章。   若是讨论之人,人人都认同他的观点,他也不会那么生气。   可是辩驳声之大、反对声之粗陋,都在挑战他的神经。   就比如刚才的小厮,聊到最后,居然粗声粗气地仿出一句:“咋滴,你家没老娘啊!”   真真是,又气又丢人!   越想越烦,他干脆起身一甩袖,前去后院最近喜欢的一个小妾房里歇着了。   林茂生一气之下,直接一头扎进后院,连着几天都不再出门。   但时间和事情并不会因为他的羞恼就结束,第二期《盛京时报》如期而至。   报童们清脆的卖报声和朝阳一同升起。   “卖报啦卖报啦!《盛京日报》正式定性为周报啦!新的考题方向来啦!”   “卖报啦卖报啦!又有大儒发声啦!大脚马皇后戏文续篇来啦!”   张仁新自从上次在报纸上看到‘接收投稿’后,就照着报纸上的地址从驿站里投递了封信件。   报纸本身没有提到具体发售时间,但从投稿以后,他就一直安静地等着新刊。   没想到仅仅一周,第二刊就发布了。   比他想象中要快好多!   张仁新拦下了卖报小童,赶紧拿了一份。   快速的翻找了下,没想到真的翻到了自己投稿的文章。   他兴高采烈的又多掏出了十文钱。   这次要买三份。一份给娘子,一份给自己,最后一份用来收藏。   收好到手的报纸,他溜溜达达到早餐铺子上买了份肉包,这才回家。   安临琛原本的打算是发旬刊,如今全靠人工的时代,日刊不现实。   但首刊刚出,得到的反响远比想象中好的多,他干脆大手一挥,直接换成了周刊。   打不了每份内容精简一些嘛。   原本报纸走得就是薄利多销的路子,现下销量远比他想象的大,倒也没必要拒绝到手的钱。   而且报纸铺开越广,对他也同样越有力。   饭毕,张仁新拿出今日买的报纸,开始仔细看自己的投稿。   这篇稿子是在张仁新看完那个狗屁大儒写的酸腐檄文后激情创作的。   主要内容就是将自己与娘子的经历化名编写成了故事,好好吹嘘了一番自家娘子。明确表达并非世间女子都是那位大儒说的‘小妇人’,多得是也能用经天纬地形容的奇女子。   情感充沛、经历真实。   这篇文章瞬间在稀少的外投稿件和众多的枪手文中脱颖而出。   张家小宅,张仁新抖了抖手中报纸,越看越高兴。那规整的印刷体排版着自己的文章,每看一遍都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他才将报纸翻到其他版块。   首页版块同样刊登的是一位大儒的文章。   不过这次倒不是檄文了。   而是这位大儒针对‘报纸’这一新生事物的高调夸夸。   张仁新一路看下去,不时点点头。   这位叫唐腾的大儒,分别从几个角度说了报纸的利处。   首先报纸作为宣传工具,可以传播知识和文化,这对于天下百姓都是福祉;再来通过报纸能够了解各地时事动态,第一时间知道各地发生的新鲜事。三来就是这便宜的价格了,这让报纸作为可收集和积累的书料可能大大增加。   后面跟着非常流畅的彩虹屁:   如此大手笔的开民智之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当今圣上能够通过此等提案,定然是个尧舜禹与、雄才大略的天子,这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浩荡皇恩,泽被后世。   夸完皇帝,又夸了这一壮举竟是出自稚龄女儿之手,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   唐腾如今七十八高龄,在现在的时代是个不折不扣的长寿老人、老祖宗辈分。   楚蕴灵今年才十五岁,以唐老的年岁说一句‘稚龄小儿’完全当得起。   但是对于其他人,这消息可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么一个前无古人的举动,这样一份肉眼可见的滔天政绩。   居然是落在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女儿头上的吗!   得到这么一个消息,各方反应不一,也气坏了不少人家。   其中就有林茂生。   他明知这报纸可能会有让自己生气的内容,却又忍不住买回来看。   现下从报纸上看到‘老对手’这么一篇文,五脏俱焚。   他忍不住开始诅咒起来:“这老家伙怎么还没死……哼哼,对着这么点屁大的小姑娘也能夸得如此肉麻?若不是看上人家了,都老不死到这把岁数了,还想一枝梨花压海棠呢。真是不讲究……”   人心皆为自身映照。   话分两头,这边的唐老同样在看着新出的报纸。   他慢悠悠的抚摸着自己长长的美髯,边看边品茗,显然心情甚好。   眼前报纸上,他的这篇文章被排版的很漂亮啊。   唐老会写这份文章,有一些些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他对报纸确实欣赏。   但是大头还是因为陛下他,给的太多了!   没错,唐腾属于安临琛找来的高级别‘枪手’了。   当然也是唐老本身立场没什么毛病,名声态度都够,才让他进入了帝王的视线。   如今这位圣上,野心不小啊……不过只要方向对,野心对于一个帝王不是坏事。   他似乎隐隐看到了盛世将启的前兆。   就是不知,搞出如此巨大声势,圣上打算怎么往下走,又打算如何对待那些世家。   士心也是民心,但民心不只是士心……   陛下这艘巨轮,能压得下士心掀起的滔天巨浪么?   唐老眼里的精光忽被一阵疼痛打断。   “哎呦!哪个小兔……是晓晓呀~怎么突然过来了!快过来给曾祖抱抱~”   看清眼前的粉嫩团子,已经到嘴边的小兔崽子硬生生被他咽了下去,转而笑呵呵的哄着小小姑娘来他身边,也不管他那每日精心呵护的长髯了。   唐老的忧思深远。   但安临琛敢这么搞,自然是不怕那些所谓的‘世家贵族’。   更不会以为这‘得民心者得天下’里的民心独指士心。   准确来说,如今的大锦里。那些标榜着世家大族的人家,并不能给他带来足够多的威胁。   甚至可以狂妄的说句,这些个世家,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积淀深厚的人家。   此时所谓高门大族,底气无非就是权钱人脉与手中掌握的知识。   乱世一通洗牌,那些个什么百年世家名门望族,能全须全尾保存下来的有多少,站对了位置能博到从龙之功的又有多少。而不管哪个,都大不过手握军权的开国皇帝。   钱权不说,安临琛本就站在天下的顶端,富有四海。   且大锦如今只有以军功封的爵位。在安临琛开启世界线之前,只有那五位大公。而开启时间线后,安临琛没有再封国过爵位。   就是说,那些世家,现在想用个出于荣誉的‘xx伯府’、‘xx侯府’装点门面,都拿不出。   他们能依仗的,更多的只有自己家族里还立在朝堂上的人。   偏现下朝堂风起云涌,陛下经常的神来之笔搞得人人自危。   甚至世家最依赖的‘知识’,正是安临琛最不缺少的。   他缺少的,只是将这些知识传承下去、发扬光大的人才。   科举制度的步步完善,科举地位的层层拔高,都是对世家的极致打击。   当人才不再是问题,当寒门可出贵子,哪怕再少,基数也在那放着。   乾清宫,安临琛左手轻轻捏着一瓣西瓜,右手则拿着新出的报纸看着。   时下活字已经很精致,但是大小还是不能缩减到他前世看到的模样。   在安临琛看来,这份报纸还是比较粗糙的。   但是对于现在的时代来说。   已经相当精致了,它甚至有专门在边边角角刻印花纹。   《盛京时报》虽说挂名在楚蕴灵名下,但前面这两期最后的审稿人都是皇帝本人。   安临琛还需要报纸成为他的口舌,这个开头自是不能马虎。   好一会儿,安临琛看完了报纸,慢条斯理擦手:“目前效果还不错,gg应该是能搬上来了。”   “对了,金斗那里怎么样了?”   距离将金斗提拔为专项人才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   甚至为了防止泄密,关于册子上的内容是由麦冬亲自带去给金斗的,直到他能一字不差的复述完毕,这才放人去扫盲班学习。   这大半个月来,金斗整日两点一线。除却上课时间,剩余时间全都在玻璃制作中度过。   这事情陛下关注,麦冬自然也是高度关注,对于具体进度知之甚详。   现下陛下问起,麦冬毫不犹豫的汇报进度:“据说已经可以一次成型很多小心器具和大块玻璃了。距离陛下想要的效果不差什么了。看起来那小子是吃透了,只是目前制作人数稀少,总体成品还是少的。”   安临琛微微惊讶:“已经吃透了?”   麦冬笑道:“不敢期满皇上,大致是没错的。”   安临琛顿时兴起:“走,去看看那小子做出了哪些成品。”   他将那些资料递给金斗,是因为金斗在无师自通之下,就已经找到了‘将玻璃熔液倒入模具待其冷却成型’这一方法使得到玻璃。   他给出的流程更完整,方法自是更加繁复。资料里的制作方法包括但不限于‘空心管吹气法’、‘锡槽加压氮气法’、‘退火’、‘回火’等等。   这小子居然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自行摸透吗?   要知道这可是全新事物,并没有经验老道的师傅前面带着。   麦冬自无不可,麻溜出去准备轿撵。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热火朝天的玻璃制坊。   要是整个玻璃制坊只有金斗一人那是不可能的。譬如烧火、填炉、模具制作,都是其他人来。   金斗只负责玻璃液烧好后到制作成新的玻璃制品这一流程。   安临琛到来时,麦冬正在制作一个透亮的宫灯。   林茂生:此人实乃我一生之敌,老对手,哼!(斗志熊熊燃烧)   唐老:嗯?《问帝檄文》,林茂生林大儒?这谁啊好勇? 第34章   安临琛的到来吓了金斗一跳。   不过陛下专门选了他手中没有器具的时候,倒也没造成什么损失。   金斗掸了掸身上的灰,慌忙行礼:“小人见过陛下。”   第二次面圣,他从容了许多。   陛下在他心中仍是飘在天边遥不可及的神仙,只是如今神仙的面容清晰了很多,也偶尔会脚踏大地,可亲可敬。   是以紧张感自我消弭了不少。   安临琛对着金斗摆摆手,大踏步上前,撩起前裙蹲在了刚做完的透明宫灯面前。   这宫灯的制作工艺繁复,之前的簪子与之对比更显简陋。   显然在消化了安临琛给出的资料后,金斗玻璃制作的手艺再次上了一个台阶。   麦冬看着不拘小节的陛下毫无异样,飞速找到合适位置站定。倒是第一次见到陛下这般豪放的金斗,狠狠地抽了抽嘴角。   随着圣上的动作,周遭宫人的目光同样集中在了这个刚出炉的宫灯上。   宫灯最外层的透明罩子还泛着微微的红,显然刚降温结束。   底座和提手是木头和金属制成的,精细繁复。但是中间的灯罩部分,完全透明不说,还套着一层镂空的花朵图案!   圆润柔和的弧形线条外扩,和灯座紧密卡扣贴合在一起,最中间烛芯的部分藏在花蕊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炉子里跳动的火光映照在不大的宫灯罩上,折射出迷蒙的幻彩,也折射进人们惊艳的眼底。   麦冬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澎湃心潮,声音仍旧有些飘忽的传来:“陛下,这就是您说的玻璃灯吗?这等通透精美的器物,居然可以靠人力制作出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此物比一些小国进献的宝石更通透!琉璃比之不过矣”   琉璃量少贵重,且实用性低,并不受普通人的欢迎,但有钱人家还是愿意买些显摆的,他也见过一些琉璃制式的花灯摆件,但都远远比不上眼前这件。   总之,他还没见过这种样式的小漂亮灯。   “灯中仙子,不外如是。”   麦冬总管的声音拉回了多数人的理智,也获得了一致的赞同。   能混到皇帝身边伺候皇帝的宫人,即使缺其他东西,眼界也不会缺。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见过琉璃,也知道琉璃长什么样子。   但无论透亮明度、还是制作物件的精细程度,眼前这个‘玻璃’都更胜一筹。   安临琛予以肯定:“是的,这就是玻璃制品。”   说完他顺道站了起来,直接伸手握住了宫灯木质的手柄,尝试着将其提了起来。   宫灯稳稳地悬在了空中。   安临琛满意:“玻璃可以制成的东西太多了。金斗,你是怎么想起来制作灯笼的?另外介绍介绍其他的?”   边上的金斗站立马出声回答:“回禀陛下,马上要到元宵节了,稀罕的花灯定然很受欢迎。小的这才制作了这玻璃花灯。”   “除了这个以外,小的还制作了很多花灯呢,透明的和彩色的都有。说来惭愧,手艺仍旧粗陋。除了花灯外,还制作了各种碗碟花瓶、笔架镇纸,能想到的器皿小的都有尝试。”   “另外还有大块玻璃,小的暂时能做到的最大块也就六尺见方。”   “小的这就去将做好的物件拿过来?”   说到后面,金斗有些惴惴不安。   他直觉陛下对大块玻璃更为看重。   那些玻璃制品的小物,除了精致以外,似乎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   但小东西做的更顺手,他确实也是小东西做得更多。   安临琛点头:“行,去吧。”   金斗低着头迅速进了里间,错过了陛下略带惊奇的考量目光。   麦冬看圣上心情正好,不由也放松起来,跟着好奇:“陛下,很好看金斗小子?”   安临琛点头以示赞同:“这小子,是个天才。对了,他多大来着?”   麦冬:“臣记得快十六岁了。”   才十六岁啊,安临琛恍神一瞬。   若是放在现代,金斗也就是一个堪堪上高一的学生;但在这个时代,已经隐隐成为制作玻璃的第一人了。   英雄出少年啊。   安临琛心底感慨时,金斗带着一堆人和东西回来了。   队伍金斗领头,一些人手里拿着小物件走在前面,后面的人则是两两组队、小心翼翼左右抬着玻璃。   安临琛的目光直接穿过了前面众人,落在了后面的‘巨大’的玻璃上。   目测来看,这些大块玻璃基本长宽都已经超了一米,是规整的长方形。   乍一眼看到,仿佛时空错乱,他似是看到了年代里的绿色玻璃窗。   安临琛眼含怀念直接上前,伸手摸了摸,接着又曲指敲了敲。   随着他的动作,玻璃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此刻,皇帝那修长的手指不是敲击在了玻璃上,更是敲击在了在场众人的心尖上。   妈耶!这要是敲碎了可咋办啊!   麦冬用力将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咽回胸腔,这才心有余悸的看向陛下的手。   大块玻璃敲击发出的声响并不清脆,有点沉闷,像是被水浸透的鼓声。   好在这些大玻璃们质量看着很不错,并没有因为这点小考验就碎。   看完最大的玻璃块,安临琛才将目光再次分给其他小物件。   除却最开始看到的宫灯以外,他还看到了许多其他样式的东西,当然最多的还是不同的花灯了。   来来回回转了一圈,安临琛倒是惊讶于金斗的速度和创造力。   要知道,在这里的所有玻璃制品,最后的流程几乎都是金斗过手的。   而作为一个从小就进宫的太监,他可以说句心灵手巧,但绝算不上是什么匠艺大师。   但从这批完工成品不难看出,这些成品里除了将玻璃液倒入模具直接成型的,更多用的都是吹制法制成。   能短时间内就有那么多不错的成品,至少金斗的技巧很是纯熟了。   安临琛手里提着一个类似‘蜗牛壳’状的未知器具,微微出神。   一些计划也可以着手开始了。   这一想法刚冒出,安临琛便抬手将麦冬和金斗都招了过来。   麦冬大致知道陛下想要做什么,所以在听到接下来的话之后,脑袋里便飞快的安排起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金斗则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陛下,夸他做的很好;陛下,要他当授课老师;陛下说接下来能赚多少钱都看自己的了……   日头好大,他也能看到地上的影子。   看来不是在做梦。   安临琛安排完,就溜溜达达的从后门出宫去了。难得都到宫门边上了,不溜出去看看可惜了。   麦冬也不劝阻,迅速将行程给安排好,便目不斜视的跟上了帝王的步伐。   陛下体恤民众,喜爱贴近百姓生活怎么啦。   如今已是腊月中旬,这是和平后的第一个年,无论穷富,家家户户都在热热闹闹的准备着。   不说街边店家,沿路的各种叫卖小摊上,十个里八个都是卖过年相关的货。   “甜甜的搅糖哟~拿来祭灶神老人家,让他老人家甜甜嘴,来年一整年都不饿肚子哦!”   “门神挂画、灶神挂画、迎财神拜佛祖、各路神仙都有,神仙送福啦!”   “扫帚,好用的扫帚……扫走穷鬼,除旧迎新。”   “名刺门薄、对子桃符、各色窗花,也可现场笔墨……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需要什么字句都能有!”   嗯?   一路吆喝声不断,这个倒是引起了安临琛的兴趣。   名刺、门薄、卖笔墨?   都是些什么?   安临琛闻声围了上去。   高声吆喝的是一个精壮的娘子。   倒不是安临琛别出心裁这么形容,而是这位娘子确实的肉眼可见的‘精壮’。   她的个头将近175cm,这个身高已经压下了不少男子。身材壮硕,小麦色肤色,长相整齐方正,一双眼睛锐利有神。   在盛京这冬天挺冷的地方,这位娘子身着劲装,袖子豪爽地挽至臂弯,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分明。   明明是拿着纸张挥舞揽客,硬是挥出了砍刀的架势。   是个练家子。   正是张仁新的娘子张秀秀。   见有贵人驻足,张秀秀喜笑颜开。更是卖力的推销起自家摊位上的东西来。   “这位公子,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小摊出售各种名帖门簿、门对窗花、爆竹也有。这里有些写好的,若是有别的需求,也可以叫我家相公现场写。我家相公是个秀才呢。”   随着她的手指方向,安临琛才注意到这摊子后面还端坐着一个白瘦的男人。男人一副书生打扮,安静地坐在后面写东西。听到自家娘子介绍自己,抬起头来朝他们笑了笑。   这么一对组合瞬间引起了安临琛的兴趣。   安临琛彻底驻足:“我看看。”   说完他便开始挑了起来。   张秀秀见状,爽朗一笑:“那客官您慢慢看,有看好的喊我一声就是。”招呼完,就放着这两人,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安临琛拿着手里二寸宽、三寸长的梅花笺,开始听麦冬科普:“名帖从宋朝开始流行。那时候的皇亲贵族与士大夫家族们与自己亲族之间拜年,会使用专门的贺年片,叫做‘名刺’或‘名贴’。后来就慢慢传开来了。”   “临近新年,各家门上都会粘一个红色纸袋,写上主人家的名字,便是‘门薄’。”   “名帖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地址,然后将其投入想要祝贺拜年的人家的“门薄”中,便是一次完整的拜年礼节啦。祝福意味更重”   安临琛懂了,这不就是古代版本的贺卡信件和接收邮箱?   安临琛有些兴趣:“那皇宫有吗?”   麦冬一懵:“这,皇宫是没有门薄的。臣子想要给陛下拜年,要么觐见祝贺,要么就上贺折了。”   民间互相送名帖折子,除了拜年祝贺,更多就是亲戚之间相互走动拉动关系联络感情。   这谁敢拉关系拉到皇帝头上去啊。   安临琛遗憾的将东西放了下来。   “这样啊。”   两人中做主之人容色绝丽,偏又衣着不俗气势非凡,摊子上人来人往,都有意识的绕过了他们。   “客官,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安临琛兀自叹息之时,有道声音温和地插入了进来。   安临琛抬头,发现正是之前坐在后面的书生。他刚想摇头,突然发现书生手里的东西有些眼熟。   正是《盛京时报》。 第35章   安临琛停下脚步,看向书生笑着问道:“你也喜欢这报纸?”   张仁新眼前一亮,拱手道:“是极是极,小生很是喜欢。”   “兄台也喜欢?如今这报纸出到了第三期,小生期期不拉都买了。可惜就是出的太过慢,让人等得焦躁。真恨不得一日一刊。”   安临琛挑眉:“这样啊,那兄台最喜欢上面哪一篇?”   “兄台果然也是同道中人!”   张仁新被人带着走,开始兴致勃勃的讲解:“鄙人私以为最好的一篇莫过于唐老的《报纸说》,小生已经反复读了不下十遍了,每一遍都有新的感悟,不愧是大儒!”   “另一篇则是小生私心,《大脚马皇后》虽是戏文,但如此奇女子,小生真心佩服。不过小生是相信的,毕竟我家娘子就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奇女子……”   “还有则是那些个考题预测、策论示范,这些对于一些普通学生来说太过重要了!实乃天下读书人之福!”   “另外就是那些短篇小故事,嗯……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不该,但是小生还挺喜欢那些个白话本子的……”   说到这里,张仁新的脸色微红,声音也小了不少。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正经读书人,不该如此孟浪,尤其对这些新潮的东西过于偏好。   但那些故事都写得很好,让他欲罢不能。   好在眼前的兄弟并没有打断他,也没有露出奇怪表情,这让他很是放松。   一会儿的功夫,张仁新围绕着报纸上各种文章说了一大通,喜厌好恶挨个评了番。   安临琛站定时,日头已经偏西,摊位上的人并不多,有也是选了写好的东西就走,不需要他现场笔墨,不然张仁新还真没时间在这里一直讲。   安临琛也没想到,自己随便逛个摊子会撞到个话痨。不过这位话痨兄弟的发言很有趣另类,他不讨厌,便站着听了会儿。   听着听着,安临琛又发现话痨兄一大特点:非常喜欢歪重点。   而且,不管对哪类文章发表完意见看法,都会拐着弯地绕到自家娘子身上,然后夸自己娘子。十句里面有九句不离自家娘子,声声诚恳。   好一个夸夸怪。   只这么一会儿,安临琛脑海里就被动勾勒出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奇女子。   这位书生眼里,他家娘子恍如天神下凡。   “好了相公,莫吹嘘啦!”   一道清爽的女声响起,将安临琛从资深‘妻吹’的语言包围中拉出。   张仁新眼眸一亮,整个人转身靠了过去:“娘子,忙完啦~”   似乎因为是在外面,张仁新没有直接扑上去抱住人,只紧紧地靠在了自家娘子边上,两人间原本就短短的距离更是一丝缝隙都不剩了。   安临琛循声望去,便看见一个眼熟的姑娘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正是最开始注意到的那位精壮姑娘。   这对夫妻倒是如今少见的女主外模式。   见对方熟练安抚好了自家相公,安临琛打趣:“见过张家娘子,您确实担得起这巾帼不让须眉的夸赞之声。”   程朱道学盛行的现今,天下刚太平点儿,就有不少自诩有身份的人家,将妻女关进了后院,以各种规矩去标榜‘大家闺秀’,借此展示家风。   上行下效间,如今街道上抛头露面的娘子自是少数。   而这位娘子,光看着就和世人眼中的‘贤良淑德’要求相去甚远,却非常从容利落。   对面如此直白的夸赞,张秀秀笑意盈盈,回复也落落大方:“客官夸张了。我家相公呀,全身上下就一张嘴最利索。除此以外也就剩下点舞文弄墨的本事啦~”   嘴上说着自家相公不着用,眼神倒是甜蜜蜜地飘了过去,直接让周遭空气都黏腻起来。   安临琛好笑,不再打扰小两口做生意,挑挑练练选了几幅对联和桃符,张娘子利落包好,顺势递给了边上的麦冬。   安临琛笑了笑,和两位告别:“祝生意兴隆。”   张仁新听到这辞别的客套话,有些失落和念念不舍。   虽然他们只聊了这么一小会儿,但是他已经单方面将这位兄台引为了他的知己!——他的所有观点这位兄台都认同,并且愿意听自己讲下去,丝毫不见厌烦。   呜,不想他走。   他甚至连个姓名都没问到呢。   张仁新看着自己手里一直握着的报纸,立刻有了主意。   他主动向前一步,拱手作揖:“古有言曰: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好酒常有,知己不常有。小生张仁新,京郊人士。这是我家娘子,张秀秀。我与兄台明明初次见面,却仿佛认识了许久的知交一般,这份报纸就送你吧!”   话毕,张仁新将报纸双手握住呈起,姿势和眼神都非常诚恳。   这位兄台,值得自己这份报纸!   而且送了这份也不怕,他娘子还有一份,自己也还收藏着一份。   以及,他已经主动报出了姓名,兄台应该接收到暗示了并告诉自己他的名讳了吧!   眼看自家相公热血上头,张秀秀带着点宠溺的笑了笑,接着对安临琛露出了一副拜托的表情,同样示意请他收下。   安临琛看着两人头上跳跃的心声,有些哭笑不得。   到底还是接下了这份特别的礼物。   安临琛:“谢公子美意,以后有缘再见。”   夫妻二人同样与他和气告别。   张仁新止不住的失望,却也没有再开口。   只当自己还没有打动这位兄台,将最后的有缘再见当做客套话。   安临琛说的倒都是真话,后来这对小夫妻确实也与他非常有缘。   戌时一刻,乾清宫。   安临琛揣着新收到的旧报纸,坐在自己的桌案前出神。   出宫回来后,他不仅收获了份自己出版的报纸,还收获了份好心情。所以非常干脆的忽视掉了桌案上堆叠的折子,心平气和地开始规划报纸相关的事宜。   目前看来,报纸的市场相当广阔,同样很有前景。   子刊也该上了。   目前推出的《盛京时报》属于面向全部阶层、全部年龄段的报纸。   它的用途和调性就注定了能登上这份报纸的东西要‘正’。   这份报纸作为官方舌喉之一,要做的就是将事情‘报之天下知’,自是正经为主,半点都不能虚假。   不管是政令、戏文、考题、故事、诗词文集,都必须具有真实性、可读性、可面向全社会全年龄,不具备误导性。   如此长久下来,才能建立信任,让人习惯和信服。   但是子刊或者其他目的性不同的报纸,那就不需要这么的‘光伟正’了呀。要知道,八卦可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第四大本能。   想到这里,安临琛再次呼叫麦冬。   麦冬应答完毕,飞快的出了宫门。   他手边还真没有最新版本的子刊,好在储秀宫并不远。   不一会儿,麦冬非常准确地将安临琛需要的报纸样刊拿了过来。   这份样刊正是后宫庶妃们忙活的东西。   名字非常简单粗暴——《储秀报》。   《储秀报》,大锦内廷储秀宫报社出版,为你揭秘最新最全的宫廷秘史!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新的报纸标题刚撞入眼帘,一份会惊掉眼球的宣传词就出现在了安临琛的脑海。   是的,在盛京时报成功出刊之后,安临琛总算把储秀宫做的报纸拿出来刊印样刊啦。   这份报纸的‘主编’名头挂在了裘温雅头上,正是最初那位各种手段吸引皇帝的小银铃。   裘温雅,归顺七品武官之女。   之前便对自己狠,进宫后就一个劲儿的往上爬;皇帝给了条新路之后,同样干劲十足、拼命争取每个到手机会。后宫最强打工人没有之一。   短短半年,她已经升到了贵人。   这可是实打实的稿子和功劳攒出来的。   麦冬再见到这位颇有心机的姑娘时,倒是觉得这位更耀眼了些。   安临琛翻着首刊《储秀报》,这上面安临琛要求的基本都有,甚至比他提的大框架更优秀些。   文稿主要方向就四点——之前众位庶妃们写的各种‘小脚不受宠、大脚受欢迎’的文章;他找枪手写的各种‘前朝秘闻’相关虚构事件;宫廷最新流行物件;普通民众所需的保养、病症、注意事项,偏向会女性的一些知识。   重点来说,这份报纸受众定位偏向女子。   甚至它的边角小块,除了各色精致花纹,都是被各种‘疗养、科普’塞满。   粗粗看完,安临琛还算满意。   他非常确定会有很多跳脚酸儒跳出来喊这份报纸不雅、不该。   那自己第一份关于‘玻璃’的gg销售路径,就刊登在这上面好了。   哼,不买也得买。   十二月二十日,新一刊报纸的发售日。   街道上各处报童再度活跃了起来。   如今报童的存在已经被人们所接受。   他们只在报纸发售当天喊一天,新的报纸出来以后,除却报童处,还有各大书肆处也有售卖。   另外,除了自己去找报童买报以外,报纸也接受各家‘预定’。即记下名字,发售了就给送过去。一月一支付,量大从优。   而对于想做卖家的人来说,朝廷专门开放了一个新部门叫做“报宣司”。只要愿意,都可以去找报宣司进货,批发价格统一,售卖价格也必须统一。   因为是官刻,这规定所有人都非常自然的接受了。   现在报纸正是新鲜玩意儿。   一时间,不少茶楼、酒店、客栈,或者说稍微大点的店家里,多少都能找到报纸的影子。   今日的报童叫喊声也与之前不同。   “卖报卖报,新一刊的《盛京时报》发售啦!新一期的试题策论来啦。新的辩论版块出现!”   “卖报卖报,新出报纸《储秀报》首刊发售。大锦内廷储秀宫报社出版!为你揭秘最新最全的宫廷秘史!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卖报卖报……”   第一句里的《盛京时报》不少人已经习以为常,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但这第二句说的,是什么?!!   突然发现营养液过300了!   三无萌新受宠若惊,感谢小天使们,鞠躬。 第36章   大街小巷里,清脆嘹亮的卖报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   那些个‘内廷出版’、‘宫廷秘史’、‘储秀报’等字眼非常清晰地传到了行人耳边。   一时间,不少人都以为自己白日撞鬼了。   听听,这小报童喊得什么东西!   什么大内!什么宫廷!什么秘史!还为你揭秘?   妈呀,这不会被拉去杀头吗!   大街上,没什么人敢拦住报童喊来一份报纸。但是架不住报童人多,那叫卖声就跟个小钩子似的,在他们的心脏上悄悄挠了一下、又一下。   内廷哎,可不就是皇宫里面。   这说得可是皇宫里贵人们的事情哎!   这一天,走在盛京各大街道上的报童生意都不怎么好,但若是他们拐进小巷子,手里的报纸便会以极快的速度销售一空。   张仁新也是跟着拐进小巷子买报纸的人之一。   他先是习惯性的将《盛京时报》买了三份,这才伸手要了份《储秀报》。   买完以后,也没有像以前一般拿到手就蹲在路边看,而是将几份报纸仔细快速地卷起,塞进袖口,疾步走出了小巷,接着立刻掉头,速度不减,带着一阵风进了某个胡同里的拐角处一家铺子后院。   正是张家卖肉铺子。   张秀秀是屠夫,两人每天在京郊将肉收拾好,接着才会到城里贩卖。   此时距离过年还有不到十天,人们也大方起来。有钱没钱的都舍得来称点肉回去,他们的肉铺基本上每天上午就能将所有东西卖完,下午则租个摊子卖过年的东西。   他还能有机会读书,都得感谢朝廷新政。   新政没开之前,屠户属于贱籍,不可科考。张秀秀为了丈夫考虑,不肯到官府登记婚书,张仁新更是‘黑户’,毕竟他是被人卖了后又逃出来的,能查到卖身契。所以他每天上午帮着娘子出完摊,就老实回家,帮衬其它事情。   新政发布之后,他再次恢复了功名和正经身份,也终于如愿和妻子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但仍旧每天上午帮着娘子出摊,出完就回后面院子读书,晚上和娘子一起回家。   也是现在临近新年,他家娘子才允他下午也出来摆摊,挣点润笔银子。他的日常才变成了上午帮着收拾,下午读书,傍晚出来卖笔墨。   每一天都很充实。   卖报日是跟着新历的星期走的,定在了每周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现在已经默认成了张仁新每周出门的‘放风日’。   每到这天,张仁新就会去买报纸,买回来自己先看完,等晚上娘子回来,就将报纸上的事物说给自家娘子听。短短时日,报纸已经成为了这个小家里新的鲜活气息,两个人都会期待报纸上的新故事新文章。   薄薄一张纸,承载着厚重的意蕴与情谊。   今日买报纸的过程堪称‘惊心动魄’,张仁新直到回到自家铺子里间,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张秀秀在一旁看着自家丈夫拍着胸口长叹的样子不由好笑。   摊子上没人,她端来一碗温水放到自家丈夫面前,才笑道:“不是出去买报纸了吗?怎么这么一副害怕的样子?做贼心虚了?”   张仁新端过水碗大喝一口,喟叹道:“娘子好眼力,可不就是做贼去了。”   张秀秀:???   看着自家娘子满头问号的样子,张仁新不由笑了开来,自行加戏的紧张感消失不少,放下水碗将自己今早出门买报纸遇到的惊魂事儿细细说给了娘子听。   成功得到一个笑得花枝乱颤的可爱女娘。   两人相互打趣一番,张秀秀这才收拾完毕去了铺子前面等买卖上门。   送自家娘子去了前院铺子,张仁新收拾一番,才将放在自己袖中的报纸取了出来。   今早报童们骇人听闻的叫卖词还声声在耳,张仁新犹豫了下,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打开了《盛京日报》。   不管那些叫卖噱头是真是假,仍旧是《盛京时报》上的内容对自己更有实质性的帮助。   把自己习惯追的几个版面看完,张仁新这才将目光分到其他版块。   接着他就被一个新增的版块吸引了目光。   这里居然提供了一个‘辩论擂台’。   简单来说,上面印刷了一个最近热议的‘论点’,然后下面跟了不少评语和辩论观点。最后还留了不少空白处给买报之人,方面他们写上自己的想法观点。也方便他们互相交换报纸时看到对方观点。   首期辩论擂台的论点是‘是否支持女子同样有读书自由。’   这个辩论论题实际上是有些脱离现在实际的。   毕竟现在的普通民众中,不管男女识字的都是少数。但若是往高门大族里去看,地位高者,不论男女,不识字的才是少数。   同样,反对女子读书认字之人也是少数。   即使是酸儒,反对的也是女子读他们眼中的正经书籍、圣人学问;但他们眼中的‘好人家女子’,那也是该熟读《女训》《女戒》这些,能红袖添香的。   ‘大字不识一个’,对于高门贵女是种嘲讽。   安临琛故意拿出这个题目作为论点,是想把女子与读书两者相捆绑,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都要先把这两个词绑定,而后钉入群众心中——让人们慢慢觉得不管男子还是女子,能读书都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现在都出现女子读书这样的论点了,那么以后再出现点女才子、女公子、女官、女子身的大儒,都很正常吧?   张仁新看着这新议题,立刻将手中报纸放到一边,兴致勃勃地铺开了新纸张。   女子当然该拥有读书自由,还要多多读书,比如他家娘子。   天公怜爱,世间的经天纬地之才从不拘泥于性别。   张仁新奋笔疾书之时,民众中关于《储秀报》的风潮已经炸了开来。   正面居多。   民众倒也没有像安临琛想的那样,认为这是一份专门面向女子的报纸,只觉得故事性更强些,话本子连载也更多。在他们心中,反而是这样子的报纸上更讨他们的喜欢哩。   故事可比那些正经文章有听头多了。   同时,在看到这份报纸上居然有专门面向女子的保养方子时,这份报纸就以最快的速度流向了各大家夫人的妆台案头了。这世界以孝治国千百年,稍微有心点的男人,在看到这些方子时,不是想到自家老娘,就是想到自己娘子。   人心都是肉做的,不少人在看到这份报纸上具体的刊印之时,第一反应都是‘圣上大善’。   无他,楚朝治下时,女子过得太苦了。   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官吏人家,谁家没几个女子了。   短短一天,这份新出的报纸就乘着《盛京时报》和‘流言蜚语’的双重东风,刮进了千家万户。   十二月二十一日,酉时一刻,乾清宫。   天幕变幻无穷,晚霞正在被夜色吞没。   室内灯光早已亮起,安临琛刚吃完晚膳,正椅着罗汉塌翻着新出的《储秀报》。   这份报纸的样刊他已经看过了,他手里这份,是让人出宫去找报童买回来的。   他倒也不看别的,主要是看上面关于前朝皇帝秘史的稿件部分——《楚朝大内秘闻录》。   这份稿件是他提出要求后,找‘枪手’们所写。   毕竟不管正史野史,敢于在朝廷出版的报纸上公然发布——那都是让人心颤的事情啊!   谁知道会不会某个点突然戳到当权者的小心脏。   历史本就是成王败寇,胜利者自是能将过去随意装扮。   历朝历代的史官,能有个好下场的实在是少数,且在当朝皇帝眼皮子底下写前朝皇宫内廷事,实在很难不让人感到害怕。   但皇帝本人主动找他们了,还给出了方向,那只能含泪主动吃瓜了。   宣传词中所说的‘宫廷秘史’倒不是夸大其词,只是非常狡猾的少了‘前朝’两字。   是的,宫廷秘史没错,只是刊印的都是前朝宫廷的秘史。   安临琛要发布这些只有一个目的——让人心底有一定畏惧。   这份稿件从头到尾的需求只有一个,就是将一件事写清楚。   即‘前朝皇帝为求长生,作出一系列丧心病狂之事后,求死不能、彻底癫狂。’。   他还在其中加入了不少恐怖元素,将一些事情细化夸张,整篇文章改得极为渗人荒诞后才最终定稿。   这个时代的神话传说杂乱,安临琛整理出了一套完整的仙神体系,将前世的创世神话到天庭地狱的整一套体系,通通搬到这份稿件里。   虽说封建迷信要不得,但不可否认,人有敬畏有信仰的时候,不会过于无法无天。越无知者,越无畏。   而且,等小云醒了,这些‘天庭地狱’能化为真实也说不定。   文章以连载形式在报纸上发布,如今报纸上的刊印只是个简单开头;每次最终过稿者都是皇帝本人,单单这一份稿子,就不知磨掉了枪手们多少头发。   这还只是其中的一份稿件而已。   安临琛大致浏览了一遍,又抖了抖报纸,看着上面排版整齐的白话,心中略略满意。这也是他的要求,不要多余词藻堆叠,就要白话到普通民众也能看懂听懂。   他将目光再次放到了那篇《楚朝大内秘闻录》。   这份文章,开头就极为骇人——传闻帝王为求长生,竟以人为牲,肆意取豆蔻女子填炉炼丹……   这不是编造之事,而是前朝真实发生过之事。   前朝末帝命长,三十岁登基改年号为乾道元年,之后硬是把持朝纲到快七十岁。到了乾道三十年,末帝已经不再遮掩,听信妖道,大肆于民间各地征收年幼与貌美的女子,剖心取血投入炼丹炉,只为将那些个‘青嫩气’和‘剩余命数’收集起来,为自己续命。   乾道这个年号一直叫到了三十八年,才迎来了大锦朝的太和元年。   真算起来,那些血腥记忆和现在相隔的并不久远,是以安临琛哪怕文中夸张了些,在百姓看来也非常真实。   硬要说起来前朝末帝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疯狂收集处子炼丹。   他这一行为明晃晃的告诉世人——女子保留贞洁是会没命的。   民间自发早早嫁娶,寡妇改嫁鳏夫再娶都极为正常频繁。   历史上的‘贞节牌坊’并没有发展起来。   安临琛也不希望发展起来。   人口是一个国家的基石,尤其是小云本就需要大量的生机转化为能量。他不做个疯狂的‘催生皇帝’已经很难得了。   安临琛翻完报纸,放到手边。慢悠悠眨了会儿眼睛,将自己刚才看完这《秘闻录》后产生的吐槽欲望吞了回去。   这里没有能让他肆无忌惮说话的存在,也没有会对他的吐槽做出回应的人。   小云那小家伙什么时候醒?   他有些想他了。   见帝王停歇了,麦冬适时端了杯温茶过来,放到了他手边。   安临琛端了起来,润了润唇,才道:“这报纸之事做得很不错,二十六日下午宣永安进宫一趟。另外,你去看看朕交代的衣裳做的怎么样了。若是有做好的,便给朕拿回来。”   麦冬领命,无声退了出去。 第37章   翌日,储秀宫东偏殿。   裘温雅正对着手里的报纸愣愣出神。   正是《储秀报》的首刊。   这是她专门求了今日出宫采买的太监帮着带回来的。   报纸硕大的刊头下面内容众多,其中正正的印着一行字。   主编:裘温雅。   不是裘家小娘,不是七品武官裘家嫡幼女,不是要带领裘家走向泼天富贵的裘贵人。   只是裘温雅。   好一会儿,一阵笑声在殿内响起,清越好听,却近乎悲泣;再抬眼时,纤细素手中的报纸却已被晕湿。   “贵人娘娘,你是在哭吗?”   稚嫩的童声响起,打断了裘温雅这一腔情绪,幽冷感爬上皮肤。   她猛然顿住,这深宫里哪来的童声?   好在下一秒,她就看到个小小的身影趴在殿门上,正歪着脑袋看向自己。   裘温雅猛地松了口气。   呼,是活人。   接着她才笑着打了招呼:“是太子殿下呀,怎么突然跑到这儿来了?”   太子是皇帝独子,自是尊贵无比。   但太子生母早逝,又无祖母辈在宫中,宫中除却皇帝,再无长辈。身边配备了三个女官和两个乳母以及若干侍卫下人,乳母是进宫前的老人,女官则是入宫后配的。   同样居住后宫,她和太子是远远打过照面的。   应该有许多人围着的太子殿下,怎么会突然跑到他这儿来,还没人发现?   裘温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突然想起自己也是躲到了东殿来的,还驱散了下人。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太子殿下才跑到殿里了还没被人发现?   太子今年才六岁,正处于活泼好动的时候也说不定?   裘温雅尽量往好处去想,但不管怎么美化,都无法掩盖一个金尊玉贵的六岁孩子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事实。   小太子声音平稳,平铺直叙道:“我、哦,孤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到处都是高高的墙,走了好久好久都没见到人,听到这里有声音,我就过来了。”   “贵人娘娘,孤饿了,你有吃的吗?”   裘温雅忙答道:“有的有的,太子殿下不必喊贵人娘娘,喊妾身裘贵人即可。”贵人只是小主,可称不上一声娘娘,太子喊错了没事,她若真应下了,那就大大的有事了。   裘温雅温柔回话,麻利起身将人迎了进来,接着将桌上还没动过的果子端了过来,又取了水壶给太子兑了杯温水。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完,丝毫不耽搁。   储秀宫没有小厨房的资格,哪怕她急要,等能吃上也要一会儿了,这是最快的法子。   好在她这里的零食果子都是自己的偏好,绵软清甜,小孩子也能吃。   小太子接过贵人递来的果子,乖巧地道了谢。   他吃相文雅,却短短时间内干掉了一整个果子。裘温雅在边上适时递上温水,好叫小太子不会因为吃得太快噎住。   裘温雅递水的手很稳,心却已经尖叫出声。   太子殿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一副饿得不行的样子!她是不是摊上大事了,不会稀里糊涂就被杀头吧!   见小太子吃得香甜,裘温雅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保持着孩子在视线范围内,挪过去拉铃呼唤了下人。   裘温雅晋升为贵人后,可以有一个贴身宫女位置了,她的贴身宫女叫可馨,性格玲珑。   不一会儿,可馨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东殿门口。   可馨看清殿里的形式时侯,倒吸了口气。好在她及时收到了自家贵人的眼神提示,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请安咽了回去,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天呐,太子殿下怎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储秀宫偏殿!   可馨快步走到储秀宫后门,稍稍迟疑,最终还是咬咬牙选择了乾清殿方向。   不需要见到陛下,她只要能汇报到麦冬公公那儿,这事都算有着落。   宫女的及时出现,让裘温雅高悬的心微微落下了点,又将自己殿中的各色点心果子都搜罗搜罗端到了太子前面的桌上。   点心小巧,大人豪迈点吃,一口三个不成问题,对于小孩子,也能轻松做到一口一个。看小太子这副饿狠了的样子,她什么也不敢说,只能默默端吃的了。   好在她现在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写文章和校对稿子,十分耗费脑力,所以殿中各处都会放上小点心,之前是方面自己取用,现在倒也方面投喂了。   整个大殿安静了下来,太子礼仪很好,吃东西不出声,裘温雅则安静地坐在太子的小桌另一边,看着孩子,防止他一下子吃太多噎住。   阿弥陀佛,自己是在日行一善,望陛下千万不要将关注点放在她给殿下吃那么多果子上。   吃了一会,小小的人儿长长舒了一口气,表情生动满意。   裘温雅这才开始问话:“太子殿下,您身边的人呢?他们放心你跑那么远?”   若是她没记错,太子东宫还在西六宫后面,距离储秀宫中间隔着钦安殿和坤宁宫不说,甚至还隔着个御花园。   这么长的一条路上,能没半个人影看到个小孩子?   小太子摆摆手,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道:“我、哦不,是孤太饿了,午间宫人犯懒,孤就偷溜了出来。看到这里有个小门开着,孤就跑进来了,听到声音,然后就看到你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意味却让裘温雅胆颤心惊。   外头日头正好,裘温雅却感到一阵齿冷。   可馨的速度很快,一路小跑到乾清宫门前。   接着就被殿前侍卫给拦了下来。   她并没有直接说出太子在储秀宫,怕给自家小主惹来什么麻烦。   只说事出紧急,关乎太子,她们不敢定夺,特来求麦冬公公。   这话一出,殿前侍卫直接进去找了麦冬说明情况。   刚巧皇帝在批折子,没有要麦冬伺候笔墨。   侍卫顺利的在偏殿耳房找到了麦冬,随即事情就落到了他耳朵里。   麦冬听罢,抬手将可馨放了进来,他对快速晋升到贵人的裘姑娘印象深刻,连带她身边的宫人也关注了几分。何况这种事情怕是没人敢拿来无的放矢。   可馨在偏殿见到了麦冬。   她高悬的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急急地福了一礼道:“麦总管安,冒昧打扰。太子殿下孤身一人出现在了裘小主的储秀宫东殿。裘小主给太子殿下用了些茶点。然后就差婢子出来找人了,小人没有办法,这才报到您这边来。这实在是大事啊。”   可馨老老实实,没往重了说,但同样非常清楚的将‘孤身一人’、‘吃东西’给点了出来。就怕万一处理不当,小主和自己都要吃瓜落。   麦冬:“!!!”   夭寿啦!   麦冬直接一把将人拉住,往皇帝御案边上走去。   安临琛正埋没在厚厚的折子堆里,笔动得飞快。耳边突然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陛下,有要事禀报!”   安临琛抬起了头。   通常他批折子的时候,麦冬是绝不会主动打扰的。   随即麦冬头上那斗大的字就跳进了安临琛的眼眶——‘夭寿啦!太子殿下出事啦!’   嗯???   面前两人脸上都有止不住的焦急,麦冬边上个宫女是个眼生的,安临琛直接看向她道:“嗯?你说,出了何事?”   可馨行礼,语速飞快地说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刚刚孤身出现在了储秀宫东偏殿,刚好裘小主在,她留了太子殿下用了些茶点。婢子听了求小主传唤,立刻过来报给麦总管了。”   可馨语速飞快吐字清晰,面上看着一片冷静之色,头上的心声却在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太子殿下会突然出现在储秀宫啊!!!身边的宫人都哪里去了!!!”   安临琛听完,直接放下了手中奏折,走了出去。   “摆驾储秀宫。”   他也想知道,太子身边那些个宫人都哪里去了,是死了么。   储秀宫东偏殿。   裘温雅已经将能和太子殿下聊的话题都过了一遍,正绞尽脑汁地想还能聊些什么的时候,侍官的唱喝声解救了她。   “陛下驾到——”   殿内,小太子的眼神亮了起来。   “是父皇!”   小小的人儿心情藏不住,笑容刚挂上脸,接着就出现一抹忐忑。   “父皇来了,我要不要回避下?”   裘温雅轻轻拉住想退缩的小人,道:“陛下是您父皇,为什么要回避?”   太子:“我……我怕父皇不喜欢我……”   安临琛刚进来,这句小小的声音就清晰进了他耳朵。   他还未站定,面前的一大一小声音同步响起:“见过皇上/见过父皇。”   安临琛摆手:“平身,坐。”   自己也坐在了上首。   他的目光放在了裘温雅边上的孩子身上。   一眼看过去,太子只一米左右,穿着月牙白的常服,头顶左右扎着两个小髻子,除了两个发带再无其他东西。小脸白嫩干净,挂着些微婴儿肥。眼神干净,带着满眼孺慕和小心翼翼。   这就是原文中的男主啊,幼儿版本的。不过不都说皇权之下盛产权谋怪物么,这小娃娃怎么那么纯粹。   难道正因为是这样,所以长大才变成了恋爱脑?   看着眼前白嫩可爱的小家伙,安临琛恍惚想起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第一次见面。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集中,小朋友开始惴惴不安:“父皇,福宝怎么了吗?”   干嘛一直盯着他呀?   听到这个称呼,安临琛又是一愣。   没想到成年后酷拽霸道的皇帝居然有个这么可爱的小名。   安临琛笑道:“没怎么,父皇就是在看福宝长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变强壮。”   只要不是熊孩子,安临琛的接受度都很高,何况这还是他的‘亲生儿子’。   安临琛态度温和,声音带笑,让小太子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小人儿立马站的笔直,胸一挺,左手在胸前豪迈地拍了两下,道:“福宝有好好吃饭,会变得壮壮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小了一度。这才接着说道:“对不起父皇,福宝不该乱跑的,可是实在福宝实在太饿了,这才偷偷跑了出来。”   怕被怪罪,福宝开始不安起来。   很多人告诉他,想要父皇喜欢他,他就得乖乖的,不能吵闹,不能惹父皇不开心,更不能让父皇担忧。他知道自己父皇超级厉害,也超级忙。所以很多事情他都有认真做完,就想着等哪天父皇不忙了,就能看到自己这个又乖又厉害的儿子啦~   很多时候,他想去找父皇,不做什么,只偷偷看一眼就行,可是身边的宫人们都不允许,说他会打扰到父皇。这是不好的行为。   偷偷看一眼也是不好的行为吗?   童言无忌,裘温雅的脸色白了起来,她把头低了下去,深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惹到皇帝。   福宝说话的同时,心里想的那些‘教诲’,也一并现在了他的头顶上。   安临琛笑了笑,蹲下身向着福宝招手:“过来。”   福宝看着父皇的笑容,颠颠地跑了过去。   安临琛揉了揉小孩子的头,重点照顾了下那两个啾啾,道:“福宝没有做错,不用说对不起。小孩子饿了就该吃东西。好好吃饭才能快快长大。”   耳边传来的温柔声线,牢牢地钉在了福宝心里,他不由眷恋地蹭了蹭:“父皇~”   父皇和他们说得一点都不一样!   安临琛看着眼前的心声,心里冷笑。   这些个‘他们’,一个个的,都活得不耐烦了。   安临琛在自省。   他对后宫的关注实在是太少了。   唯一一次投入注视,还是庶妃们闹出动静,他干脆抓人干活之时。   太子同样居住深宫,他却忘了个彻底。   他前两辈子都是单身狗,没有过孩子,潜意识里就忽略了这个问题。或者说,潜意识里他就觉得一个身份是太子的小孩子,在宫里不会遇到什么大问题。   然而帝王态度本身,才是这孩子生存的最大仪仗。   帝王登基半年,却一次没有召见过太子,这番态度释放出的信号可想而知。偏太子年幼,在只能倚仗大人、初明事理的阶段;他又是个刚登基、正值壮年的皇帝。   皇帝都不在意了,下面的人自是变本加厉的捧高踩低。哪怕有太子头衔在身,但年岁太小,这份荣耀就打了折扣。   “对不起父皇,让您担心了。”   稚嫩的童声换回了安临琛的思绪。   他的手已经从对方头顶撤了下来,但是福宝仍旧眷恋的贴着他。   安临琛:“不用道歉,福宝又没做错任何事。”   说话的同时,安临琛将福宝抱着坐下,将他放到腿上平视着对方的眼睛,语气温和笃定,道:“福宝,你要记住,你是大锦尊贵的太子殿下,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话都要听的。”   “凡事先想一想,觉得对的可以听,觉得不对的就不听,拿不准的就拿来问父皇,或者问麦冬,甚至问后宫的嫔妃也行。多问多思,不用着急。”   “行止随心,百无禁忌。”   安临琛安抚着孩子,心底却一片冰寒。   朝臣们良莠不齐,他没有一天是不忙的。   如今看来,内廷的问题同样不可小觑。   福宝冒头:“百无禁忌?那福宝要吃三个冰淇淋~”   安爹:“不行!” 第38章   太和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   安临琛刚撤出膳桌拿上折子,就听到了禀报声。   “陛下,永安郡主到了。”   安临琛点头示意带人入内。   很快,楚蕴灵就在一个宫女的带领下缓步走了进来。   安临琛看着小姑娘,对方也正在打量着他,目光带着好奇。   楚蕴灵确实对圣上很是好奇,之前皇帝给自家爹爹写信,楚蕴灵从中就大致了解了现今圣上的作风。   在她看来,如今的圣上看似万事随心,不拘一格,但只要出手便是雷霆万钧,不达目的不罢休。   是个很厉害又很任性的人呢。   她相当喜欢,也带着一丝羡慕。因此倒也不和他见外,虽然对方是皇帝。   殿中左右皆备有桌椅,一些桌椅旁边备着辣口小食,楚蕴灵见礼后自发自动地往有零食的那边靠了过去。   见陛下看了过来,楚蕴灵再次盈盈一礼,先声夺人:“皇帝叔叔,找我帮忙要准时发工钱哦~”   她大概猜到皇帝找她是为了什么事,不过她才不干白工呢。   安临琛失笑,小姑娘调笑的语气里,他倒是听出了认真,不过他本来也没准备克扣一个十几岁小姑娘的工资就是了。   “不会少你的份儿的。行了,坐下先吃点吧。”   看到零食,眼睛都发亮了。   楚蕴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推辞,直接坐了下来。   “谢谢啦!您这的东西好吃嘛。而且,我在家一天能吃到半块带味道的都算烧高香了。”她自小身体羸弱,饮食必须遵医嘱,清淡无味流食偏多,零食想都不用想,就是点心糕饼都不多。   不是她吹,她家的狗子吃的都比她有油水。   这么多年下来,她也习惯了,更不想见到家人担心的模样。   但并不表示她就不爱吃零食果子了,越是平时吃不着,越容易馋。   安临琛一点也没催促,坐在上首老神在在地批折子。   小姑娘斯文的将想吃的挨个尝了尝。   安临琛一沓折子还没批完,下面的小姑娘已经漱口结束,端端正正坐好,等着他发话了。   安临琛打眼瞧了瞧:“嗯?这就吃好了?”   小姑娘半点不贪,吃了这么会儿,本就精致的小果子各个都还剩下大半盘。   还真是就尝个味道。   楚蕴灵点头:“是的陛下,味道很好。这么好吃的东西一次性吃完太可惜了。永安想带回去给哥哥也尝尝。”   哥哥一个她一个,管家一个她一个,小芸一个她一个。   计划通。o(* ̄︶ ̄*)o   突然出现的弹窗,把小姑娘可爱的心思暴露的一丝不剩。   安临琛好笑地点了个头:“准,回头让麦冬给你打包份大的,你想给谁给谁。”   “现在有另外一份大礼要给你。”   说完安临琛拍了拍手。   随着他的动作,一队宫人从偏殿有序地走了进来。   队伍只有三人,每个人手上都稳稳地端着托盘。   楚蕴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些托盘。   准备来说,是托盘上的东西。   这三个托盘里,分别放着官印、朝服、诏书。   好一会儿,楚蕴灵有些飘忽的声音才响起。   她盯着第一个侍女手中的托盘,呐呐道:“这、这是官印?皇帝叔叔我没看错吧?”   安临琛颔首:“自是没看错。”   “麦冬。”   麦冬将早已准备好的明黄圣旨从盘中捧出,稳稳地走到了楚蕴灵面前。   “永安郡主楚蕴灵,接旨。”   楚蕴灵笔直跪下:“臣女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永安郡主,天惠聪颖,于报纸一事上屡立奇功。更不辞辛劳,昼夜忙碌,惠泽大锦,朕心甚慰,特晋封为四品报宣司卿,属教宣部。钦此。”   明黄的圣旨被楚蕴灵牢牢地握在了手中,她眼神却还是懵的。   半晌,安临琛先是听到小声的半句:“臣女……”   接着就是一句铿锵有力的果决之声“臣遵旨!”   安临琛有些好笑。   “怎么,之前找朕要报酬,现在怎么还腿软了,不满意这报酬?”   熟悉的语调将楚蕴灵拉回人间。   这问话让她瞬间红了脸。   这报酬可太满意了,只是会不会太过了。与她自己以为的‘陛下要她做的事儿’相比,陛下实际给的报酬要高出不知道多少层。   楚蕴灵声音微颤:“陛下,臣以为您只是准备让臣接手报社。当个风向,做女子们的领头羊。发发文章做做报纸什么的……”   现在《盛京时报》就是她手下产业,虽然是皇帝牵头的,但确实是她接手在做。   身为女子身担此重任,也就她位置够高,还手握兵权,能踩下那些反对之声。若是换个身份不行的,哪怕天降之才,也很难用那么短的时间里站稳脚跟做出业绩。   如今却不曾想,陛下给了她另一条大道!   安临琛挑眉,说什么消受不起,太过抬爱,这一口一个臣不是自称的很顺溜嘛。   他直接出声安了小姑娘的心:“是啊,你意会的没错。不过既然主担了朝廷的宣传口舌,那你还想带着朕的报社去独立门户不成?”   “安心给朕打工,朕自会给你发工钱。”   楚蕴灵心头一松,笑出了声:“知道啦皇帝叔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   “臣能不能现在就回去呀,迫不及待想穿新衣服了。”   安临琛点了点头,看着小姑娘轻盈地退了出去,像是看到只鸟儿迫不及待地冲向高空。   与楚蕴灵一同出宫的,还有那道明黄的圣旨。   毫不意外,整个大锦官场,炸了。   各处‘请陛下三思’的奏折雪花似的向帝王御案袭来。这还只是消息灵通反应够快的,而反应慢的人,连封折子都已经递不进去了。   这道圣旨砸下去,不亚于平地惊雷,若是放在早朝上,怕不是宫门已经被朝臣们吵塌了。   安临琛专门打了个时间差,不仅是为了片刻清静,还是准备用这点时间将事情砸瓷实了。   马上过年,今天更是年前皇帝办公的最后一天,后面正式办理朝政之事至少得等到正月十五之后了,再偷偷懒,差不多正月二十才会正式开朝。   等到那个时候,永安郡主这个官职都担着小一个月了。   帝王金口玉言,说出去话哪有收回的道理。   殿内,安临琛翻完了手上积压的事折,这才打开关于宫中新年准备事宜的流程表。   明明看起来自己是放假了,却依然有事情要忙。   不过过年是喜事,他要做的事情不算多,大抵都是些祭祀、出席活动开幕,这样的事项。总之他当吉祥物领头羊,别的事自有人完成。   玉走金飞,金乌西坠。   安临琛甩了甩手,让手腕的酸胀感慢慢消解。   这个下午,他的时间都用来临案执笔写“福”字了,现在还有一半放在殿内等着晾干呢。   过年前,他要将这些“福”字赐下,内廷和王公大臣都有份。   第一张福字要悬挂在乾清宫正殿,其余的字幅便依次张贴在各处宫室、苑围,并分赐皇子、宗藩大臣和宫禁侍卫。   别的不说,这一个福字是真贵,底部以绢为主,敷以丹砂,绘具金云龙,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只为了让臣僚们能够仰瞻天子御书。   天色将暗,安临琛此时慢悠悠地来到了乾清门。   这里也有着一堆人在等着他。   无他,皇帝在皇帝在春节前先要举行一个封宝仪式——封存二十五宝印玺。   乾清门前,戚宣和麦冬正左右站着等待帝王,前者是代表前朝的内阁大学士。后者则是代表内廷的御前总管公公。   此时,戚宣率典籍在乾清门左设黄案,麦冬率交泰殿首领太监恭启宝匣。   安临琛站定后,礼官开始唱礼。   他将印玺捧至黄案上,戚宣率人洗拭完毕后,转交麦冬,后者将其恭贮于匣中。   很快吉时至,安临琛至交泰殿拈香行礼,仪式完成后各宝入匣收藏。   皇帝带头封宝后,各官署衙门也照例封印。   从上至下一派轻松之色。   腊月二十六,帝封笔。 第39章   历朝历代,年节都是华夏大地最重视的节日之一,尤其这还是开朝元年,人们从腊月初八开始准备新年,一直热闹到正月元宵节后。   这个时间段里,到处放假,遍地喜气洋洋,宫内也不例外。   皇帝同样有假期,从腊月二十六到正月二十,都是属于皇帝的年假,不上朝不动朱笔不办公。当然,并不是说他就万事不管了,只是朝堂上的东西明确不会在这个时间段拿来烦他,但一些国宴家宴、赐福赐字、各色年节热闹之事都会邀请他出面。   至于去不去,端看皇帝陛下本人乐不乐意。   安临琛好好享受了几天不用早起的时光,不过今天不行了。   大年三十,似乎晨钟都比以往响亮了些,麦冬的叫早服务带着丝向上的欣喜,安临琛在床上睁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过年了啊。   今日除夕,是个需要从早忙到晚的日子,没办法犯懒了,安临琛只能收拾收拾爬了起来。   今天,安临琛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吃饭。   皇帝的年宴分国宴及家宴两种,国宴是宴请大臣以及周边地区的君王,家宴则是后宫团圆的除夕大宴。   今年是安临琛登基第一年,说兵荒马乱不至于,但确实到处都是一片忙碌之景。   前朝大臣里,不说没人拿对外建交、宴请别国这种事情来烦皇帝,有资格提这类建议的重臣都没人想得起来这茬。   有些是忙忘了,有些是觉得没必要。   许多国主都是没有资格和大锦帝王平起平坐的,他们自是不敢主动冒头说想参加这位的国宴,那不典型的找死吗。   至于接壤的边境小国国主们,更是生怕这位新帝想起他们。万一这位新陛下想起他们,干脆把他们也并入版图了咋办?   这么一想,能奉大锦作宗主国已经是好事了——至少还能当王。   哪怕是附属国的王,也比为民为庶来得好。   没接到传唤的情况下,没有人敢主动冒头接触新登位的皇帝,不过礼节丝毫没拉下——过年朝贡早已入库了。   深怕被指摘有不当之处。   今日天气不错,晴空万里,只带着微微的风,连带着整座城市都温柔了起来。迎着太阳,安临琛跟着礼节祭拜完天地;一套结束,时间便已经逼近正午。   他歇了一会,才晃悠悠地走进了乾清宫前殿准备吃席。   大臣们早已到齐。   安临琛好心情地摆摆手,国宴在庆典乐声中正式开始。   国宴只请了些高位大臣,其他没到的高位臣子则是用赏赐表达了新年祝福。   安临琛很自在,他请的都是些心思正的下属;就当自己是公司领导,带领下属团建开年会了。   过年时候的家宴,不少人都会相互请客走动,只是目前还没有人敢将安临琛请到自家的‘家宴’上。   餐食完毕,送走朝臣后,安临琛晃荡着满腹的酒水躺在贵妃榻上直哼哼。   他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酒有多少罐,人有多少胆’了。   正逢佳节,是个人都想凑到皇帝面前露个脸敬杯酒。能坐上国宴位置的、多少都能称之为重臣,都拒绝自是不太好,何况里面还夹杂着一大堆武将。   武将这种玩意儿,给点胆子就上天;等酒过三巡,胆子简直膨胀蹦跶着上天。这群混不吝的,仗着有个项伯和再前面顶着,简直无法无天了,那祝酒词行酒令换着花样的来。   安临琛接到的敬贺酒水与祝词一道,绵绵不绝。   平日里认个字考个试怎么就跟要了他们命一样?   麦冬捧了解酒茶过来默默放下,听着自家陛下哼哼声中夹杂着的抱怨,有些新奇又有些高兴。   难得见到陛下这么开心,情绪外漏的模样呀。   陛下开心,他也开心。   他手上没停,用了点力道按摩起皇上的头部,只求自家陛下能歇得舒服点。   晚上还有一顿家宴等着陛下呢。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安临琛掐着点摆驾保和殿。   他是皇帝,若他都来早了,那其他人必须更早,安临琛明白这些弯弯绕绕,也没准备去为难人。   “陛下驾到——”   随着侍官的唱喝声,热闹的大厅陡然一静,而后众人齐刷刷的起身行礼。   左边为首的是小太子东宫一班人马,右边则是以裘贵人为首的女眷依次排开。   安临琛环视一眼,摆手道:“都起来吧,今日热闹,不拘那些俗礼。”   小太子第一个跳了起来,眼睛亮亮地跑过来拉住皇帝的衣角:“父皇,过年好!祝您安康吉祥、事事大顺、新年大发!”   安临琛随手就捞起了小家伙颠了颠,直把福宝的脸都颠红了。   大庭广众下接到父皇的亲昵,福宝既开心,又有些羞涩,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抱着坐在了他父皇腿上。   福宝安静了下来,外面的纸炮声随着帝王脚步的停歇也暂停了会儿。   传膳太监的声音在这缝隙中插了进来:“送万岁爷万万顺一品。”   第一份饺子正正地摆在了安临琛面前。   安临琛笑道:“大善,开始吧。”   随着他的声音,鼓乐声响起,传膳太监们流水似的入场,每个人的桌前都快速摆上了食物。   热闹喜气的氛围里,人人都放松了些。   帝王一家平日里是难得在一起用膳的,只有年节才特许后妃们陪宴,不少女眷今天才第二次见皇帝,年轻英俊的帝王惹得不少人心思萌动。   在设定里,安临琛是个没有长辈,一脉单传的皇帝。但安家本就是大族,侯府嫡系凋零不代表整个族群都没人了。安氏整个家族也算庞大,在安临琛还是锦安侯的时候,旁支人数就不少,如今他登临帝位,这些人也都鸡犬升天可以称呼一声‘宗室’了。   今日的晚宴,除却皇帝的家室以外,还有六桌陪客,便是来自宗室。   宗室众人在安临琛登位以后便一直在等,等陛下想起来他们,扶持他们这一族。毕竟至少大家都姓安,有血缘牵绊,天生亲厚些。   可是一直到现在,圣上硬是没设个宗人府尹、宗正。他们在外,最多也只能被敬着称呼一声“天潢贵胄”,实际半分职权、半分位子都没有。   今日来作陪的宗室们,年轻子弟居多,为的便是让皇帝能想起这些人的前程来。   安氏的代理族长正笑呵呵的坐在边上的桌后,手里拿着酒杯。眼睛看似正对着桌上的菜品,实际动上两筷子就偷偷瞄一眼上座的帝王。   御厨的手艺绝对不差,更因这是第一次宫廷年夜饭,各个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安族长桌前冷热菜点一共二十四品,虽说比起皇上就少多了,但对比平日绝对不差,光是盛菜的瓷碗都精致异常。   他却没放多少心思在菜品上。   鼓乐声、皇帝逗乐太子的笑声、嫔妃们之间的小声谈笑声充斥大殿,整个宴会热热闹闹。偶尔也会响起陛下与旁人之间的问答。   可开宴至今,坐在边角的安氏族人一次都没有接到过陛下提问,一声安抚都没有。   时间走得很快,汤膳对盒盛装送了上来,代理族长看着这成双成对的吉祥汤品,再次偷偷瞄了一眼皇帝,心里着急了起来。   汤品用过后再赏赏舞听听曲,宴会就结束了!   都快结束了,自己也没摸到陛下的边!   可惜他急也没用,各类膳品、陈设从皇帝桌前开始,往陪桌上转动了。   这明明是全家全族共同享用的乐呵场景,他却只能勉强欢笑下。   陛下,是不是将他们抛却脑后了?   很快,年夜饭结束。   安临琛吃过的饭、盘子、碗、碟子、勺子、筷子一块儿都被赏了出去。   麦冬的分配看得安临琛眼角直抽抽,他对过年之事不上心,礼部呈上的大段流程懒得看,直接吩咐麦冬按照以前流程来就是,赏赐按照规定来就是。   现在看来,这‘赏赐’和他想象中的赏赐似乎不太一样。   他微妙的体会到了现代公司员工年会上抽到自家老板签名照的心情了。   咳,还好他是老板。   赏赐分完,表演队伍便走了进来。吃饭的时候只有背景音乐,并没有舞者表演一说。如今吃完了,才到观赏时候。   佳节之时欢聚一堂、喜庆节日的氛围,被这舞蹈烘托得恰到好处。安临琛桌前放着些茶饮酒水,他一手拿着酒杯浅啄着,另一手护着眼睛亮晶晶的小太子,免得他一不小心摔下去。   气氛和谐、情绪热烈。   月上枝头,宴会解散,众人有序退场,安族长同样带着满满的赏赐退下了。   安氏代理族长心头沉重,面上却喜庆放松,半点痕迹不漏。直到回到马车上,他才揉了揉自己笑僵了的脸,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   从皇帝进了第一杯酒开始,直到家宴结束,硬是没看他们一眼。   宴是好宴,也是他这白身能见到皇帝的唯一机会。   可硬是没搭上话。   唉。   着急呀。   另一边,同样得到休假的麦冬,正小心拆着自己装有“如意”的荷包。荷包里的“如意”通常有金如意、银如意、玉如意和银钱几种。往往这个时候,身份最为低微的人获得的赏赐最多。   这是皇上发的‘压岁钱’,赐给宗室子弟、宫女太监们。虽说是都是名义上皇帝发的,但实际上真能得到皇帝过问的,少之又少。   显然麦冬是其中一个。   他倒不是馋这些赏赐,但大过年的,谁不想讨个好彩头呢。   荷包拆开,两个小巧的金如意和一小把金瓜子碰撞,发出金属间独特的声响;麦冬笑的眉眼弯弯,这才脚步轻快地去视察鞭炮燃放之事了。   陛下说了,今年火药局还有副产品的,叫做‘烟花’,和以往的爆竹烟火都不一样,可惜要留在元宵节用,今儿个只能听个爆竹响,看不到烟花和爆竹一起响的热闹场景了。   想起陛下遗憾的语气,他有点馋,但是看下面的小的们放炮竹也放得开开心心,麦冬也只是笑骂了声没出息,便过去亲自上手点了燃放起来。   正月初一,这一天是岁之首,月之首,时之首,这一天要以最隆重的大朝会方式进行庆祝和纪念。这是安临琛登基大典后的第二次大朝会,也称作春节大朝会,单纯就是让百官来给皇帝拜年的。   一大早,安临琛身着盛装,肃穆威严的祭祖,行礼祭拜;完事后整理好朝服冕旒,出席大朝会,坐等百官拜见。   外廷的春节大朝会结束后,皇帝还要回到后宫,接受皇后所率领的嫔妃以及皇子后辈的行礼。   他没皇后,这个拜年是小太子领头完成的,稚气满满,喜气洋洋。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过了正月初三,春节的庆祝活动告一段落。正月初五日前后,内廷便开始为元宵节做准备。   而从正月十三日起,元宵节庆祝活动便会拉开帐幕。   届时,宫内外的庆祝方式多种多样,摆花灯、舞龙灯、演马戏、观烟火等等,热闹非凡。   正月十五也最为重要也最热闹。   这一天,正是安临琛策划的,玻璃面世的时间。   文中写过年,现实中也要过年啦。   祝所有小天使都能平安健康。(*?▽?*)   作者是阳了以后反应很重的那一批。   疼到哭起不来就算了,后续好的真的超级慢,半个月了仍旧在咳,不过不烧了感谢上天。家里人被吓到了死活想拉蠢作者去住院,后来还是老实在家哪都没敢去。   平安和健康真的超级重要。 第40章   正月十五,上元节。   早晨的阳光明亮和煦,给节日带来融融暖意。   整个皇城在晨光里活泛了起来,四处张灯结彩,为这一年一度的盛会做准备。   帝王寝宫里却没那么和谐。   寝殿内,麦冬站在床尾,低垂着头,丝毫眼神余光都不敢给到龙床上。   龙床上有只正在抱着被子打滚的帝王;几番从床头滚到床尾,再滚回来,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麦冬头顶的心声刷出了一个长串:   [呐喊.jpg]   [魂从嘴里飘了出来,抓吧抓吧塞回去.gif]   [陛下怪可爱的,害羞.gif]   [大逆不道,惊恐.jpg]   [安详躺下.jpg]   无师自通串成了PPT。   麦冬思绪跳跃速度飞快,认命的速度也非常快速。   他飞速放弃了继续喊陛下起床的想法,也放弃了退出殿内这个可能会惊扰皇帝的举动,在床尾站成了一尊雕塑。   安临琛哀嚎的原因非常简单——假期综合征。   正月十五了,要早起了,假期就要结束了。   这可是长长的年节假期啊,为什么感觉眼睛一闭一睁,就没了?   平日里做五休二,他只当做自己上的是‘早六晚四’的班次。   现在好不容易休长假,能痛痛快快睡懒觉、再也不看那些该死的奏折了。   没想到这点时间比指间的沙流得还快。   安静片刻,又薅了会儿被子和头发,到底还是起床了。   不一会儿,安临琛收拾好出现在寝殿门口,正了正衣领,大步踏出宫殿门。   一步迈出,他又是那个心思莫测、英明神武的帝王。   今天的他可是有大事要做的人。   今天不仅皇城内部热闹,整个盛京也同样热闹非凡。   此刻出行的倒不都是游人,更多的是想要赚钱的摊贩匠人、走商坐贾。   道路两边,早早便有人在登高挂灯笼,巡逻的卫兵穿插其中,被各色花灯盖得看不清身影。   宽大街道上的装饰多走简洁大气的路子,稍窄些的胡同巷子里,装饰得更为繁复精巧。   比如长安坊。   整个长安坊方方正正,街道狭窄,人们由南至北各拉起一根绳,随后又在此基础上拉了东西横向的线绳,将整个坊市的街道上方分割成大小相似的格子,挂满各色灯笼。   抬眼望去,天空从灯笼的身后漏出不规则的形状。这些漂亮精巧的小玩意儿在风里微微晃动着,映照出些许盛世开篇的模样。   明明还没到点灯出游的时候,各处却已然人满为患。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比肩继踵,熙熙攘攘。   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人们热闹却也有序。除却正在布置的,多数人挤在大路两边,神色兴奋、眉飞色舞的交谈着。   尤其‘天街’两侧,平日里除了官员和权贵子弟才会踏足的承天门和长安街,此刻通通被人群堵了个水泄不通。   据说——今日帝王要‘巡游’、与民同乐啦!   前朝衰败,皇帝别说出巡了,连早朝都不怎么上,是以帝王出巡,在这代人的印象中是非常少见的。或者说根本没见过、只存在典籍中。   这条消息从天而降,直将百姓们砸得头晕眼花。   从古至今,帝王都是天之子、真龙化身。白身之人,能见上帝王一面,那都是祖坟冒青烟、祖宗保佑了。   现在,真龙愿意莅临凡间,与他们这些小小凡人产生一丁点交集。   而且,这位陛下还不是一般的真龙天子。   这可是一手打下江山、开创了大锦朝的开国皇帝!   远远见上一面都能沾上仙气吧?   对外,安临琛或许是‘修罗’‘杀神’般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但是对内,安临琛是黎明百姓的希望,是给了他们太平之世、下凡的真龙、圣君。   上元节帝将与民同乐的消息,在正月十三正式下发。短短两天内,盛京的客栈举袖为云、人欢马叫。   申时,紫禁城。   鼓乐响起,沿着御路的所有正门依序缓慢打开。   午门大开时,厚重的吱呀声夹在各种声音中依旧清晰,荡入人们心底,留下敬畏与寂静。   帝王巡视,正式开始。   随着声响,骚动的人群安静下来,御路至天街,帝王的銮驾仪仗从这条路上浮现。   寻常人家里,主家出行,必然中门大开;帝王出行,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銮驾仪仗正式出现在大道上,人群仿佛被按下了停滞键。   原本鼎沸的人声瞬间消失,掎裳连袂间,人潮成片成片地跪了下来,像是起伏的海浪。   “吾皇万岁!”   “拜见陛下!”   “圣上万福。”   “圣上保佑……”   这是人们自发的跪拜。   浩荡的声潮接踵撞击耳膜,时间变得即漫长又短暂,安临琛安静地坐在帝王辇车上,透过冕旒注视人群。   注视着这些清浅、虔诚又深重的愿望。   这些,都是他命里要担负的重量。   他对一界的生命之重有了清晰的感受。   不同于帝王面无表情的感慨。   人们在激动完之后,便有空把目光和心思放到一些小细节上了。   安临琛安排的一些巧思,开始正式进入大众的视野。   一些惊呼不断响起,却又被主人压至小声,主人满脸兴奋的和周边人炫耀提起,从而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引起更多人的注目。   “好英武的勇士,不愧是我大锦的士兵!不对,不愧是皇帝陛下面前的人!”   “快看快看,前排那士兵腰间的武器!那就是传说中的神兵吧!”   “哇,你们看那些亮闪闪的东西,是什么!看着怎么那么像灯笼?!”   “啥子灯笼,有那么透的灯笼,小子净胡说,定然是特贡的贡品啊。”   “虽九死其犹未悔,这就是我大锦的陛下啊……”   “哎,陛下那车上是不是好大块的……琉璃?!为何如此通透啊!”   “御驾那檐角上装饰的灯笼是什么做的!它是透明的吧?是吧是吧你们快看!”   “侍官们的衣服好好看、大人们都好威武哦……”   “若是队伍里的娘子能看上我就好了,随便哪个我不挑,大上十岁都行!”   “呸你个色胚,人家小娘子才不会看上你呢。”   “出息!帝王出巡你们就关注人家小娘子长啥样?”   十个人里,至少有七个人都注意到了那些与众不同的装饰,对清透漂亮的玻璃制品有了首次的认知。   安临琛初步效果已经达到了。   这种大型人员流动现场,安临琛都是直接关闭心声感应的。   但大概因为他现在已经脱离人类范畴了,听力像是被加强过,近处一些议论声仍旧一字不差的收录进了耳朵。   显然,他的‘巡游带货’起了效果。   安临琛面上依旧作出一副威严模样,手却稳稳地向着边上的茶歇伸了过去。   有点开心,没辜负他从玻璃出现至今的各种细节各种跟进。   申时,即下午三点,这个时间是他选好的,对外说是钦天监选定的吉时。实际上,这个时间出行,刚好能让人们在白日的天光里看清玻璃所制的提灯、车铃、沿角宫灯模样,以及能清晰看到车窗上的大块玻璃。   等他一圈京城逛完回程,天色已晚,玻璃宫灯便会亮起。   从光亮的白天,到昏黄的傍晚,再到暗色的夜里。人们能清晰地看到每个时段里玻璃的模样。   尤其夜色里亮着光的透亮宫灯,简直就是吸引目光的利器。   为了呈现出足够的透明度,安临琛直接摒弃了礼官提示的明黄色玻璃,转而选择了大块的无色透明玻璃,只在边角做了装饰。   为的就是引起人们的注意。   聪明人从来不在少数。   帝王的銮驾仪仗缓慢移动着,所过之处人声鼎沸,不过随着时间过去,更多的人开始投入元宵节的热闹中,原本围绕着仪仗涌动的人群四散开来,整个盛京散发出别样的活力。   时间在銮驾的缓慢移动中流逝,天色暗了下来。   安临琛灵敏的捕捉到不少惊呼,其中女声更多更大,显然是一些小姑娘激动到忘了克制自己的声音。   安临琛瞥了一眼外面。   是自己仪仗上随行的各种灯笼被点亮了。   虽然不知道侍卫们是怎么做到的,但所有的灯,几乎同一时间一齐亮了起来。   在烛光的加持下,玻璃灯笼们的美貌值和吸引力都翻倍。   不管哪朝哪代,只要世道太平,人们手里就会有闲钱也愿意去消费。而其中,中上层的贵族更细心也更有消费能力,尤其贵女和夫人们。   安临琛这次将玻璃往精致了做便是吸引她们的目光。   同时,玻璃的实用性同样引人注目。   最直观的一点,帝王的銮驾仪仗上用了那么大块的玻璃做装饰,那他们的马车上,用一小块总能吧?   马车能,门窗能不能?更远一点,房子呢、桥梁建筑呢?   看着缓慢变换的街景,安临琛嘴角微翘,有种从心底产生的轻快。   古人有诗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①他亲自下场的这场带货,也算是与民众相约黄昏后了。   盛京城不小,礼官选择的巡视路线是一个大大的‘中’字形,沿着横竖五条主干道环绕整个盛京。   随着时间的推移,安临琛终于在夜色降临之时回到了最为热闹繁华的‘天街’。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开始接入墨色。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   十里长街灯光辉煌,人声鼎沸。   越是进入黑夜,帝王的仪仗越是大放异彩,冲击着人们的视野。   銮驾所过之处煌煌夺目、亮如白昼,似是日冕金车划过天际;帝王置身其中,若神明踏星河而来。   帝王仙人之姿,皓月被群星拱卫环绕。   一时间,似将天上的星河摘到了凡间来。   不少人趁着夜色偷偷大胆直视了一次天颜,接着便久久失神,目光和身体都不自觉的追随着车架而去,直到被维持秩序的士兵拦下来,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皇帝陛下,果真不愧是天子啊。   肯定还是老天非常厚爱的孩子。   随着夜色的加深,透明灯笼所散发出的灯光更为鲜明夺目,整个仪仗队伍被蒙上了一层迷蒙瑰丽的色彩,而帝王,是这片色彩中最遥不可及又最动人心魄的存在。   那郎艳独绝、世无第二的君王,一时间成了整个京城少男少女不敢言说的梦。   帝王风姿不可议论,銮驾的玻璃宫灯和装饰却能口口相传,一些人还不知道那些漂亮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便已经将模样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这就是神迹吧。   让人恍若梦中。   直到銮驾仪仗远远离去,皇城大门关闭,再也窥探不见分毫,人群才彻底清晰过来,更大的议论声和惊呼声起此彼伏传播开来。   ①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宋]欧阳修 第41章   銮驾仪仗回宫,宫门在人们的注视下慢慢关闭,恢复成平日里的模样。   宫门刚关上,皇帝本人便迫不及待地跳下了帝辇,疾步回自己的寝殿了。   安临琛摇头晃脑放松着脖子,直将冕旒上的串珠撞的叮当响。   没办法,连着装模作样、故作高深几个小时,真的很累啊。   他也想过节。   安临琛快步走进殿内,脑子里在回放着刚才的沿途景色。   远观结束,他现在更想参与其中。   寝宫里面有人正等着,见到他立马行礼。   安临琛无所谓地摆摆手,伸手接过衣服去了里间。   从他弄明白衣服的穿法之后,便很少要人近身伺候了。非得要人,也是自己将里衣穿好后再叫人。   衣服穿到一半,安临琛顿住了,他似乎感受到了来自小云那头的拉扯感。他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嗯?   再次仔细感受了下。   确实有细微波动,和之前小家伙全然沉睡的感觉不一样。   这个反馈让安临琛喜不自禁。   从去年九月份小云睡下去后,就一直没有动静。   他本以为自己需要等上好多年才会再见到小家伙,没想到时间缩短到了几个月。   当下衣服也不穿了,安临琛开始试着慢慢呼唤对方。   很快,一个小小的人影打着哈欠出现在安临琛面前。   正是小云。   趁着对方一副困顿模样,安临琛飞速伸出爪子,用力揉了揉那小团的乌黑头发。   小云不买账,挥了挥手将伸到他头顶的爪子隔了开来:“干嘛,别乱摸。摸头长不高!”   小模样像极了不给亲伸爪子抵主人脸的猫咪。   安临琛被这想法逗得一乐,刚被拍开的手蠢蠢欲动,再度抬了起来。   小云飞快地躲避开。   见状,安临琛微微遗憾,放下罪恶的手。   “嗯?吃化肥啦?一下子长大那么多?”   最开始他只顾着去揉脑袋了,但他手放上去的瞬间,安临琛就反应过来了。   ——小云变大了许多。   之前的小云,身高只到镇纸的一半,最多十几厘米,巴掌大小。   现在叉着腰站在他面前,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气小家伙,目测足有六十厘米了。   原本稍带稚气的脸也进一步成熟,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精致漂亮,像精心制作的人偶。   不过再漂亮的人偶也不及小家伙生动。   安临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心中生出一股纯然的喜悦。   尤其小云看起来状态不错。   小云歪头,一脸不屑地哼道:“你才吃化肥,我这是能量充足长大啦!”   安临琛点头,一脸严肃地道:“确实,跳起来能够打到我膝盖了。”   “安临琛!!!”   小云原本想锤他一顿,但目前自己的身高,真跳起来确实刚巧只够打到安临琛的膝盖。   他崩着张脸不说话了。   看着小云垮起个小猫批脸,安临琛心情很好地清了一下嗓子:“总之,欢迎回来,恭喜你又进一步。”   小云气哼哼地扭头,实在懒得理这个幼稚的家伙。   下一秒,他整个人被抱了起来,稳稳地坐进安临琛的臂弯。   安临琛将人抱稳,大步走到了自己平日里办公的书桌边上。   然后将人放在了书桌一侧。   他的书桌后面有一排博古架,上面放着他平日里用到几率比较高的东西,比如之前给小云做的那些迷你小衣服,现在就整齐地收纳在这个博古架上。   他随手一翻,那些给小云做的衣箱和衣架便都被翻了出来,一套套精致的小衣服出现在小云眼前。   小云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   “这是什么?”   安临琛笑着又揉了一把他的头:“之前给你做的衣服,总穿一套很单调不是。”   “不过现在好像又得重新做了。”   其实小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就知道是给自己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到确定答案时候仍旧很开心。   “哼哼,既然是给本尊的,那本尊就大发慈悲的收下吧~”   小云嘴上哼唧着,嘴角却早早翘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架子上的衣服们。   左右看了好一会儿,像是终于选定了,随手挥了下。   随着他的手一挥,一套蓝白相间的浅色收腰的小劲装就等比放大,随后套在了他自己身上。   这是一套冬装,精致的圆领暗纹上衣上搭着略深色的腰封,配上黑底的筒靴,整个人腰细腿长,英气勃勃。   除却衣服本体,还配备着一个厚实的小披风,滚着一圈毛茸茸的白边。   配套的小发冠上有颗同色的绒球,正随着主人的动作一晃一晃地摇着。   又精致又帅又可爱。   安临琛现场看了一场‘仙术穿衣’,笑着拿了个小镜子过来放好,方便对方臭屁。   将小云安置好之后,他才去继续穿自己出宫的衣服。   果不其然,等安临琛一套衣服换好之后,小云还站在镜子面前扭腰转着欣赏自己的新模样。   换好衣服,安临琛带着小云大摇大摆的从偏门溜出皇宫。   原本巡游之后,他应协同后宫登观景台看烟花秀。   但小云醒了,这项行程被他直接取消了。   烟花依旧照定好的时间放,但是是否去观赏改成自由活动,宫中众人,只要不值班,都可以随意去观赏。   若是愿意出宫也可,宫门落匙前回来即可。   想来他不在,人们应该更自在。   宫门外,安临琛一身低调常服,面上扣上个面具,抱着小家伙,大踏步地坐上轿撵往天街去了。   那里同样是观赏烟花的好地点。   距离定好的烟花秀只剩一点时间了,等他们到了,大概刚好正开始放。   到了地点,安临琛带着小云下了马车,如一滴水般自然的融入了人群,快得让暗藏的侍卫们叹息。   事实证明安临琛算的没错,当他快速赶到了观赏点的时候,正好烟花在天上炸了开来。   绚烂的火光和人们的惊呼声一齐传来,小云清亮的声音近在咫尺,安临琛分了一份注意力到小云身上。   漫天烟火下,那双濯濯的眼眸里,带着惊讶,带着高兴,带着不自知的依赖和安定。   这新出现的烟花秀足足放了一刻钟,样式新颖,各不相同。燃放的时间里,安临琛一直抱着小云,稳稳地站着。   偶尔瞥见小云眼底的情绪,安临琛有一丝愉悦和满足。   原来盛世的烟火同样可以倒映在世界的眼里。   直到硝烟散尽,小云高昂的兴致才微微收敛。他兴奋地看着安临琛,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去干嘛?”   安临琛笑着给他套上一个小小的面具,哪怕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看不到小云,他也想给对方过节的仪式感。   小云乖乖坐在他臂弯上,看着安临琛带着笑意的眼。   他觉得,这一刻,他能记很久很久。   两人收拾好,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此时人们正处在兴头上,整体情绪都要高昂三分,到处都是人群,孩子的嬉闹声、人们的欢笑声,在灯光里刻下欢快的印记。   各色花灯在夜色里看得并不真切,暖色的灯光透出各种彩色纸张,给夜糊上了一层迷蒙的颜色,也给他镀了层柔软的壳。   安临琛感觉自己走入了诗词中。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①   他注视着这绚烂景色,却没发现小云的目光定在他身上。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翻腾着他不自知的情绪。   他的陛下,真好呀。   这么好的人,和他绑定了,是他的了!   犹如梦中。   元宵节过完,日子渐渐回归平常。   这平常里倒也有点小水花——现有的两个报纸联手,共同出了一刊‘新春特辑’,并宣布正式开刊。   消息一出,瞬间掀起年节的余热。   如今的社会一切追随帝王的步伐,报纸作为新生事物,更要紧追不放追随;是以帝封笔的时候,报纸同样休刊了。   原因很简单,要过节了。   如今开刊倒是比开朝早。   开刊时间自然是安临琛授意的,这期特刊也是。   想要掌舆论,热点自然不能放过,何况是他自己主动制造出的、精挑细选的宣传时机——玻璃。   街上的报童开始出没,他们比平日里多了个红色头巾或者红色腰带,一眼看过去非常醒目。   若是有心人留意细数,会发现他们的人数从开始至今,一直在慢而持续的增加着。   “新年发财!双报新春特刊祝您新的一年财运滚滚来!”   “卖报卖报!元宵节的烟花详解!”   “卖报卖报!帝与民同乐盛况,附物品分析!”   “新年新气象,帝王与民同乐图来啦!”   《储秀报》和《盛京日报》虽然都出了特刊,但两者的宣传方向不一样。   光明正大地拉扯在一起,告诉人们这期特刊是‘联袂版’。   《盛京日报》上,重点刊印了元宵当日盛况。   一张描绘了花灯节当日热闹的长幅画卷占据了大半篇幅,剩下的篇幅用来讲解描述了画卷上的细节。当日的穿搭、仪仗用品、人员流动都有着详细严谨的出处。在此之上,‘玻璃’一词正式而隆重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   《储秀报》更多的笔墨都放在了玻璃制品本身上,详细介绍了这东西的由来、用处、能制作的大小器皿用具,大夸特夸此物的跨时代性,最后表明这项技术即将下放民间,除却自用,官家不多生产。绝不与民争利。同时干脆地写出了售卖、招工、后续等各种信息欢迎咨询官方报宣司。   总之,两刊都拿着年节做借口,都满满当当地写着玻璃。   直接明了。   如今整体温婉含蓄的社会风气下,人们哪见过如此直白霸道地叫好。   报纸发售到如今的好处便体现了出来。   玻璃这一新生事务在这样大张旗鼓的宣传里,人人知晓。   帝巡游时那透亮的灯光仍清晰刻印在众人心里,官方文章虽言简意赅、却光明正大地为其做宣传。   人心蠢蠢欲动起来,不少有远见的人们更是开始到处打探新成立的‘报宣司’的消息。   这也是安临琛的小心思,他已经光明正大的将‘报宣司’和报宣司卿的事情都放了出去。   等人们习惯、真实得到好处以后,报宣司卿的长官是男是女又哪里重要。   只要不耽误他们发家致富、能带着他们养家糊口,那就是好人圣人。   民心便是浪潮。   大潮兜头打下,乐不乐意都会被裹挟。   帝还未开朝,下面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起来。   有心人关于报宣司的探查,得到的消息少而简洁。   报宣司,刚成立的部门,其下人员未定未知,但是领头人已经确定:楚蕴灵。   皇帝的封官诏书还热乎着呢。   而且人家确实也有着相当显眼、能撑得起这份职位的功绩。   没回京之前,楚大人只以病弱,郡主身份这两点闻名京城世家。   提起楚蕴灵这个名字,京城的家族们首先想到的是一串加盖的头衔:大将军嫡女、封号郡主、超品国公之女。是个能够享受食邑、甚至能分封领地的尊贵人物。   现在再提起,则要在此之上,再加上更多光环:比如钟灵敏秀、才华横溢、有大儒亲赞的名声、有手段有魄力等等,以及是一手将报纸报社办起铺开的能人。   之前是因为这独一无二、只该由皇室之人使用的封位,分封到了她头上的时候,被礼官拿来吵嘴了,京城的不少人家看了一段时间的热闹。但一来人家爹妈愿意,二来皇帝支持,三来小姑娘的身体确实不好,后台又够硬,这称号便硬是封了下来。   这相当于楚家请封了世子,也算堵住了人心。   同时,如今皇帝只有一个儿子并没有女儿,宫中女眷哪怕算上,也没有比她品级更高的。整个大锦尊贵的人物里,怎么数她都在第一阶层。   这样的一个年轻小娘,回京一个月不到,便立稳了盛京报社。发布的《盛京日报》内容实用详实,贴近百姓生活,百姓接受度非常之高。迅速站稳脚跟之后,铺开速度更快中带稳,飞速向着整个大锦境内扩散。   发展的红红火火。   都知道皇帝在背后扶持,但是哪怕皇帝挂个名,出手做事的仍旧是小姑娘自己。这是份天大的功劳,但也不是谁都能拿稳,都能交出如此漂亮的答卷的。   毕竟没点财力兵力后台势力,哪个敢染指舆论。   总之,楚大人没回京前,便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回京之后,小姑娘光环更盛,干得事情更是刚强漂亮的很。   如今这报宣司的消息一出。   楚蕴灵=楚大人,永安郡主=报宣司卿。   原本盲目跟风反对、拿着礼制跳脚的人开始摇摆。   尤其永安郡主年岁小、又体弱,看到人家有了成绩,便跳出来想要摘桃子,这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哦。   何况还不一定能摘到。   而报纸这般能操纵舆论的东西,能如此火热自然是得了官家授意。这种舆论口舌,必然要掌握在朝廷手里,那创办人封个官身理所当然。   这种时候,是不是女子身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家自己是个得脸的郡主,背后站着一个有实权有兵权的国公府,更是代表着帝王的意向。   何况,这封官诏书都下了好一阵子了,人家楚大人年前就上任啦,现在再去反对?   帝王金口玉言,断没有收回诏命的道理。   摇摆的墙头草们内心更不坚定了。   这便是卡时间卡年节的好处。   时人心里,天大地大过年最大。而过完年,更多的事情便会翻篇,再坠上一个‘去年’。莫名便虚长了‘一年’的时间,乍一想,楚大人便已经上位一年了。   消息出来后,不少人都暗戳戳动了心思。   报宣司,放在面前的香饽饽。   有准备倒戈的墙头草,自然也有咬碎了牙的官员。一些之前赶着上书的官员,除了咬牙切齿准备新的奏折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更多的人开始打探门路,中低层的民众尤甚。   盛京为官者,多。有钱有势者,多。但各种领着皇家饭靠着微薄资产过日子的人,更多。   小兵小吏、巡游士兵、御林捕快、匠人衙役,他们领着一份不高的差,整日忙忙碌碌却并没有多过薪水。   与他们比起来,盛京为官者并不多。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如今皇帝明晃晃放出一条赚钱的道路,哪怕存疑,人们也冲得毫不犹豫。   别说那正月十五的灯光还闪在人们心底。   正月十九,夜。   掌灯时分,乾清宫御书房。   安临琛快速浏览着给自己汇报的折子。   从中央到地方,尤其文气汇聚、经济发达之地,都在重点管控之中。外加靠近边境的边城。   感谢通讯鹰,各地的信息丝毫没有落后京城。   最近各处的舆论动向都被严密监控着,走向顺利地往安临琛想要的方向走。   但这还不够。   启用女子为官,很难。   世俗礼教是一道关、人心易变是一道关、而被束缚了千百年的女性本身,同样是一道大关。   但这只是安临琛要捅破的第一层天而已。   想到这里,安临琛脑海里又闪过小姑娘看到官袍时那双瞬间亮起来的眸子。   那满腔的少年意气,飒沓恢弘,带着冲天的热血。   这份稚嫩鲜活的少年气,让连轴转的安临琛松了松脑子。   他将手中的朱笔放到了一边,低低地笑了声。   天真的小姑娘啊,为官者又不是下个诏书披身官袍便成了。   并不是每个能登上官场的女子都能有不错的出身作为支持,那她们会遇到的困难和阻力会放大不止百倍。若是自身立不住,哪怕他下放再多的权利,也总有人能找到孤立、拖延、不好好配合的地方。哪怕后面废大力气矫正过来,也会留下‘果然如此’、‘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不堪为官’等等印象。这些都是不安定的种子。   这不是他想要的。   不止女性,更多的是那些来自底层的人们。   她们、或者说他们,以后会是整个大锦的中坚力量。   生命如韧草,人们能坚韧不屈的向上,但若是环境多了一丝善意,这世界或许会改变的更快。想要打破层层束缚,就得干净彻底,漂亮的把‘人人平等’彻底刻入社会和世俗。   烛火不期然的跳动了下,安临琛嗤笑一声。   在皇权社会,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平等,而皇帝本人,却满脑子的想去怎么经营人人平等。   现实又讽刺。   但谁让他是个既任性又专横的皇帝呢。   他说他能建成理想国,他就能。   烛光里,安临琛甩了甩手,又开始看起折子来。   安临琛一直拖着开朝时间。   虽然有人委婉提醒,但皇帝当做视而不见,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何况历史上,还有到了春耕才开朝的皇帝呢。   另一边,关于玻璃的种种流言传播的飞快。   安临琛给出需要引导方向的只有两条——确实会招工、确实会下放售卖给民众。   其他的发散方向,只要不是负面的,一律不会阻止。   这么两条消息,给人们打了针强心剂。   得到正面回馈,人们放松之余,关注点便从新出的报宣司移开,转向玻璃后面更深的故事,而朝廷不禁言论的态度,更是让不少人激情讨论,各种文章频出。   一时间,各色猜想频出、四处发散,其中不乏香艳之说,给戏文和小说提供了不少素材。   以至于后来的野史上记载玻璃出处非常特别:   帝大一统,上天派九天玄女来贺,玄女爱上了英明神武的人间帝王,可惜帝王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玄女伤心欲绝,最后将自己的衣裳留给皇帝以慰思念。皇帝不收,玄女亦不肯收回,留下衣裳便飘然而去。   最后这衣裳便幻化成了七彩琉璃模样,色彩斑斓、通透易碎,代表着神女一颗透明琉璃心。   后来人们根据这衣裳的模样,仿制出了‘玻璃’。   这甚至成了后世致力于证明大锦高祖‘飞升成仙’的神学研究者们的有力证据,还有些八卦的长生种在揣测这个‘神女’究竟是哪位。   后事不提。   各种言论如火如荼,朝廷始终没有制止也没有明面回应。   终于拖到了正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钦天监预择吉日里二月的最后一个吉日,御宝开封仪式便排在了今天。   安临琛老神在在的正了正冠冕,走到了供案面前。   他站在最前方,下面的交泰殿首领太监则率领众人行三跪九叩首礼,应吉时开封,陈宝于案。   随后,安临琛在礼官的奏请声中拈香行礼。   礼毕,捧宝贮匣内。   举行完御宝开封后,各地官署也都相继开印,新一年的政事正式开启。   ① 出自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第42章   时间悄然到了正月末尾,盛京的早晨依旧寒风陡峭。早起的人寥寥无几,除了更夫便是劳碌命的人们。   显然够得上上朝的官员们都是‘劳碌命’。   长期的假期会增长人的惰性,皇帝如此,大臣们也是如此。   不过这点上大臣们倒是没有安临琛那么严重。   不少人更是在开朝前反复失眠。   既想开朝,又不想要开朝。   放假之前,皇帝搞的大事还历历在目呢——皇帝任命了大锦第一位女官,官职还给得不低。   中原大地历经十数载朝代更迭,除却盛唐时期,在前朝动用女官之事,少之又少。   偏诏书下达后皇帝就封笔了不办公,他们想上奏陈情都没机会。据说一些消息灵通的大臣们掐着时间递进去了折子,但又有什么用呢。   事已成定论。   平民百姓还讲究‘一口吐沫一个钉’呢,何况金口玉言的皇帝。   而刚出现的‘玻璃’,和这位新上任的楚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稍微一打眼,就知道新部门是热灶,说半点不动心那是假的。   难呐。   悠远的敲钟声从角楼传来,早朝入场时间到了。   午门前,原本嗡嗡的人声消失,众人整理衣冠,开始排队入场。   安静的表象下,沉淀着万丈波涛,等待着随势扬起。   安临琛早早地等在了议事广场。   今日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跪——”   “吾皇万岁——”   “上朝,有本起奏——”   唱礼太监的话音还没落地,已经有人蓄势待发,绷直了脚尖准备抢发言机会。   “臣有本奏!”   安临琛瞥了一眼,毫不意外。   刘太师。   这位真的是身手不凡,出列的速度吊打一系列年轻大臣。   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位要说什么。   无非是和先他唱反调,而后一通苦口婆心劝诫,最后再暗示标榜自己很有用——‘皇帝你看臣多厉害,不愧是历经两朝的老臣’、‘要听我的’。   安临琛往下望去,刘太师脑袋上两条大大的心声反复交替、不断闪烁,可见内心的不平静。   [女子怎能污秽朝纲!]   [定要让皇上看到老臣为国为民的决心!]   与安临琛所想分毫不差。   “奏。”   帝王允了。   刘太师深吸一口气,开始甩出自己的观点。   于他而言,启用女子为官,这件事本身就非常荒谬。不仅荒谬,还是一个很坏的走向。   这会挑起女子的欲望,让她们不再安于室,更会缩减男子的价值。男为天女为地,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让女子走出家门,岂不乱了纲常,乱了阴阳!   这等违背祖宗礼法的大事,怎能被准许呢。推己及人,想来天下文人同样不会允许。   他可是在为天下文人表态!   “陛下,臣有本奏,报宣司卿一事不妥,实在不该启用女子为官。依臣之见,此事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重出江湖。   老调重弹,安临琛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倒要看看这位刘太师能是放出什么屁来。哦不,唱出个什么花儿来。   刘太师滔滔不绝:“自古以来,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男子顶立门户光耀门楣,女子生儿育女操持后院,如此阴阳相调和,天下才更稳定。若是女子为官,那谁去操持后_庭,相夫教子呢。这是反对原由其一。”   “其二,自古以来,男子便一直是社会和家庭的核心,长子嫡孙继承家业支撑门楣;女子却会嫁入他人家,不能支撑自己家族的发展不说,还会亏损原本的家产。如此情况下,女子却能爬到男子头上、做官出入朝堂,这会毁了天下多少好男儿的雄心壮志,极不可取!”   “其三,女子多心思轻巧,娇怯柔弱,办事不稳不说,她们一旦出现,人们就要为她们考虑避嫌,深怕败坏社会风气,有辱文人气节。别的不说,天下文人怕是都不愿意被小妇人沾染了圣贤书。”   “其四,从古至今就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不说女子本就不如男,男人更会读书,自古以来……”   “若是开了这个先河,天下女子都想为官了。那这些本该归于女子承担的责任事务,又该谁去做呢?男女各司其职各安其位,阴阳才能和谐,世间方得太平。”   “是以臣以为,这个口子,绝不能开!”   “请皇上另择贤能!”   其实刘太师说的话里,一些观点有人赞同。但若说全盘接受,并不见得。   谁没点小心思呢。偏刘太师很多话说得太过绝对,不少想跟风的人犹豫起来。   这刘太师也真是的,哪有那么多自古以来,话说那么满,他们还怎么接?   他们踌躇间,温宏文快速出列,道:“臣反对刘太师观点!”   内阁大臣的身份压住了想要顺势附和的牛鬼蛇神。   温大人的声音丝毫不弱:“史记每朝每代都有编纂,根据史册可查,女子为官者虽寡,但并不是没有。同样,史料记载中,有才华的女子同样不少,诸侯时代出名的女公子比比皆是。”   说到这里,他直接对着刘太师拱手一礼,道:“怎么到刘大人嘴里,就‘自古以来、从无先例’了。莫不是书读的少了些?”   看到刘太师那张褶子脸瞬间涨红,温宏文满意转向圣上,继续说道:“读书人哪个不是十年寒窗熬出来的。若是有文人只因有女子为官便一蹶不振、毫无雄心壮志,那这样的人本身就很难有所成就。”   “正人君子以气节立天地,克己复礼。对自身才华足够自信,也足够自省,自是不会因女子为官便衍生其他想法。   “德才兼备之人,遇到有才华者自是欣赏之。觉得会妨碍到自身的,大概率都是度量狭小、心思狭隘的小人。”   “这种人的嫉妒可不分性别,一切比他优秀的人都是障碍,比不过的同窗要酸上十分,路边野狗走过都要嫉妒它肚中有油水呢。”   “这番人品,自是更是不会容忍女子也参与进来竞争。因为他们对自身认知清晰,才更会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去打压别人,进而保住自己的地位。”   “是以,臣反对刘太师观点。且楚大人的功绩摆在那,她不上才让人心寒。若是这么大的功劳都换不来嘉奖,天下人怎么看待朝廷?”   这一番话连消带打,又光明正大的将读书人架在了道德制高点,直接把一些有小心思的官员嘴巴堵住。   安临琛赞赏地看向这位肱骨老臣,只差没当场竖个大拇指了。   这种阴阳怪气的大白话,深得他心,大有用处啊!   皇帝这态度过于明显,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何况温阁老和刘太师,哪个简在帝心多数人都有数。   是以他们吵得越厉害,下面的官员越不敢都吭声,也不准备站队。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官场上从不缺聪明人,更多的人已经嗅到了如今这个圣上想要‘改革’的决心。   有反叛者,自然有向往者。   尤其皇帝大手一挥想要掀翻整个当今社会底盘的时候。   真正读书读到迂腐的还是少数。   皇帝这个态度,让一波想无脑支持刘太师的小臣们停下了脚步。   尤其刘太师说话非常极端,张口就是自古以来,闭口就是天下文人、祖辈先贤。   你谁啊,张张嘴,就能把天下文人和圣贤们都代表了?   还女子不能支撑家族发展,远的不说,就近的,人永安郡主一个人,便让楚大将军府又光耀了不止三分。   最重要的是,刘太师偏了重点。   哪怕说破了天,也不该忘了这件事的起始:皇帝已经册封了一个可以上朝是四品女官了啊!   那是已经加盖宝印、昭告天下了的。   现在当堂反对皇帝册封女官、请求另选贤能。不就是让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金口玉言嚼吧嚼吧吞回去?   这不是妥妥地扇帝王脸面。   想到这里,再联想到楚蕴灵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势力和功绩;不少大臣脸色红红白白跳着,一时面红耳赤,一时惨白无状。   这功绩抢不抢得到另说,抢一个十五岁小姑娘的东西,还说得那么堂而皇之,偏这小姑娘还大有来头……   刘太师洋洋洒洒一大段讲完,没等到皇帝的回复就被温宏文搅了话头,一时怒火升腾,气到牙痒痒。   现在温宏文的反对之言说完了,该有支持他的人站出来了吧?   他抿了抿嘴,将身子站得更板直,希望能听到一声“臣附议刘大人!”,这样才不显得他势单力薄,也更能光明正大的继续辩驳。   好半天,四周鸦雀无声。   他想要的反应并没有等到,刘太师一阵头晕,齿冷发颤,后背渗出汗来。   明明自己在争取所有人的利益……这些人,这些目光短浅的宵小鼠辈!   朝堂静了半晌,上首的声音传来:“刘大人字字珠玑,怎么漏了句君为臣纲了?”   喜怒不辨,气定神闲。   刘太师:“……”   他说了那么大一堆,皇帝的重点居然放在了这里?   他反应倒也快,再次稽首作揖道:“老臣自是无时无刻不在遵循着君为臣纲的准则,行动表明远胜口舌。不敢擅表于口,徒惹是非。”   帝王的声音继续传来:“其他大臣呢,也都赞同刘卿所说?”   “只要有女子为官,你们就会色授魂与鬼迷心窍,想着去败坏人家名声清白好让人家挪位置?”   好大一顶帽子砸了下来。   当场便有人站了出来,正是兵部尚书石笑淮。   石笑淮道:“臣不认同。‘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下至犄角小儿上到耄耋老人,不管男女老少,只要确实有实力有才华,都该以理相待。”   “既成了同僚,那自是以同僚之礼相待。”   这次传来了不少附和的声音。这个时候不发声,仿佛自己就是那等小人了。   “是极,臣赞同。”   “不管如何,也不该因对方是女儿身,便产生旖旎念头,这样的人品德败坏,不堪重用!”   “臣附议,天下有才者众,怎么能因为性别便直接否定一个人。”   “附议……”   一声声附和或大或小,交织成有力的巴掌,隔空打在刘太师脸上。   刘太师惊呆了。   直到石笑淮回到队列里,他都还没有缓过神来。   这些附议合声暂且不提,为何他说了那么长的一串,皇帝却找了这么刁钻的字眼来问话?   这谁敢答是啊。   不说刚温宏文才发表了一番“君子以气节立天地”的言论,哪个读书人敢说自己不是君子是小人?若是这个话题给予肯定,岂不是在说自己会‘因为看别人当官了眼红,就去污人名声毁人清白’?   这种事情哪怕真做出来了,也不能说!更枉论当堂答是了。   上面的声音继续传来:“哦……那就是全天下的女人都是蠢蛋,就你们聪明。毕竟自古女子不如男嘛?”   皇帝的声调平平,但其中的阴阳怪气含量超标,仍谁都听得出来。   刘太师头皮发麻,但话赶话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接话:“自古读书便是男子的事情,这是不争的事实,诸多事情都可以说明,而女子天然体弱……”   他有点后悔,刚才就该把话题直接往江山社稷上扯,这样皇帝就不会抓着他话里的小漏洞了。   若是说女子为官有碍国运,皇帝还会不顾百官意愿吗。   早知道该去钦天监那里走动走动,失算了……   刘太师脑子转的飞快,嘴上同样没放松。   现下谁都能看出皇帝的不高兴,他当然也能。   但刘太师丝毫不惧。   他自觉目光长远,若现在不拦住,以后等女官们崛起了,男子们能不着急?这点上,他们天然就该抱团。   自己现在做的,可是为天下男子争取机会。本来官位就僧多肉少,现在还要让女子也加进来同台竞技,那位置不是更少了么。   坚决不能同意!   等今日之事若传出去,自己在文人之间的名声定会大大增加。   同时,若这步能逼退皇帝,他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会大大增加。   想到这里,刘太师再次火力全开。   细数完历史中的祸国妖姬、红颜祸水后,刘太师尤不满足,开始举例身边之事。   “不说史书典籍里的例子,就说如今的一些夫人们,一些小妇人一辈子只管理过一个后院的调度,连账本都看不明白,怎么能堪当重任呢……为官者为国为民,这样的人如何撑得起百姓的一片天?”   “很多小女儿更是整天沉溺风花月雪、胭脂水粉,满腔的小女儿心思,那些哪个成……”   说到这里,刘太师不管是语言还是神态上,都已经带上了明显的轻蔑。今日早朝至此,刘太师的长篇大论占据了多数时间。   说得久了,刘太师嘴巴开始比脑子快,其中更是过半都是贬低言论。   他若是能回头去观察身后的同僚们,便会发现,一多半人的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凡事过犹不及。   为官者,才华横溢者有,庸庸碌碌者自是也有。   刘太师这番疯狂贬低,中伤的可不止还没上朝的楚蕴灵。还有许多,干了很多年官,业绩仍旧不上不下、苦苦熬着年龄的老人。   一直说女子不如男,那他们这些功绩还不如永安郡主的男人,算什么?   不满者还有一些已经动了心思的人。   楚蕴灵这个封官诏书下达后,便有脑袋灵活的人想到了自家儿女。   这世上的聪慧之人又不分性别。女儿聪颖、儿子愚笨的情况大有人在。何况分嫡庶的现在,若是家里只有嫡女呢?   以往若想要靠女儿撑门楣,只有送入后宫这一条路,但现在圣上有意铺一条新的通天路!   大户人家的女儿,本来也要读书的。以前让女儿读书,可能只是一份脸面,为出嫁做准备,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可不是既要能红袖添香增一份意趣,又要能打理家业井井有条么。   反正都是投资,若是女官政策落实了,女儿家读书有了出路,甚至可以给家里多一条上升路径。即使不成,也能自己挣一份家业体面,比寻常人更好嫁嘛。   可在刘太师的嘴里,女子不说读书为官了,做任何事都是错的,什么都是做不好的。   女子身便是原罪,千般不堪万般不可。   刘太师又一大段讲完,仍旧没听到附和的动静,整个朝堂只剩下他说话的声音了。   刘太师的心不断下沉,有种侧刀不断临近之感。   朝堂上奇怪的氛围太过强烈,刘太师总算是感受到了,他悄悄打量了一眼周遭,才硬着头皮面向皇帝执礼:“臣的观点如上,帝以为何?”   总算想起来问一声了。   安临琛不负他的期望,开口道:“哦,依照刘卿的意思,从古至今,女子都是祸害,从没有过有才华的女子?”   刘太师头皮发麻,不敢作答。   这次不等他反驳,有人直接出列开口回复。   正是戚宣。   戚宣道:“回禀陛下,自然不是。最简单的,易安居士①便是女子, 《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流传至今,她在诗词上的造诣,超越大多数的男子。甚至可以称为‘千古第一才女’。如此有才华的女子,绝对比大多数男人聪慧。”   “臣附议。”   又一大臣开口道:“哪怕不举个例,真要说来,大户人家的女子教养学识,总归要比得过一些市井男子。而且视女子为祸害,此等说法太过极端,这世间阴阳,少哪一方都不行。若是这世上只剩男人了,那才叫灾祸临头了。”   他心中不满极了,什么叫女子都是祸害,谁不是女人生的,那人人都是小祸害了?   这也忒不会说话了。   帝王轻笑一声。随后,继续挑起了刘太师的话头。   安临琛:“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女官?嗯?司尚书你来说。”   司归农出列,芴板一竖,开口便是否定。   司归农:“回禀陛下,此乃无稽之谈。”   “若按民间传闻,商周时代便已有女官‘妇好’。若是按照史料记载,《周礼·春官·叙官》里便有明文记载:‘君子不苟于色,有妇德者充之,无则阙。’便是史料记载的女官候选标准。往后考证,不说盛唐,诸侯列王时代,便已有女官、王女同样担当重任。”   他算是皇帝眼前的近臣重臣之一了,自然明白皇帝的用意。   皇帝关于科举、人才这一块看得有多重,司归农再清楚不过。   他最近忙得全是这些事情,毕竟吏部兵部但凡遇到事关考核又翻不出条例的,便来找他翻祖宗礼法、史记纲要。搞得他简直一个头、十个大。   半点空闲时间都很难挤出来。   他也赞同皇帝的用意,无论男女,有才华者能为朝廷所用,再好不过。像是永安这种人才,只放着去料理一个小小的后院,是大锦的损失。   他是目前最想让朝堂活泛起来的官员,没有之一。   脑袋里各色想法飞快转了一圈,司归农嘴上仍有条不紊:“再往近考证。前朝便有一套完备严格的女官选拔程序,从地方到京城。她们的功绩和作用不是几句话便能抹除的。”   楚朝一直鼓励地方有才华的姑娘参加女官考试,会给女子很高的待遇,但凡聘用了便会有薪资,家人还会免除徭役。不过严格说来,都是内官,前朝的大事还是由男性做主,她们仅仅能够辅助性,并不能直接参与朝政,或者对国家大事做出决策。   但既担了官名,那便是官。   这种咬文嚼字的游戏,刘太师能讲,其他人自然也能。   话赶话到这里,司归农恨不得上去敲刘太师脑壳。   谁为官,说白了就是当权者的游戏。   他半点都不想冒头,结果还是被这个蠢货连累,不得不站出来表态。   刘太师这人简直不可思议。   别的不说,当着皇帝的面请他将一个月前颁发的诏书收回去,这是脑壳被石头砸出问题了,还是吃得太饱了泔水堵塞进了脑子。   皇帝想要任命谁关你屁事啊!   又一条理由被推翻。   帝王的问询再度传来。   “既如此,刘太师以为何?还有何理由认为女子不可为官。”   满朝皆静,焦点落到了刘太师身上。   刘太师咬咬牙,他已经被架了起来,事已至此,怎么也不可能直接服软一句“陛下说得对”了事了。   否则落到下层不说,之前自己说得那些反对之言,都会化成利剑反刺回来。   他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如何不明白一些人的心思。只不过在他想来,女儿身多薄命,又不能延续自家香火,仔细养着就是了,还疼着宠着甚至现在想着争个前程,又不能给家族挣个未来。   自甘堕落,不可理喻。   刘太师立直,扯出最大一块底牌,道:“百多年来,未有女官入前朝的先例。此举不可!不妥!陛下三思啊!牝鸡司晨,颠倒乾坤,凶祸灾兆之始矣!”   刘太师高喊完,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哪个皇帝能容忍造反心思呢,尤其还是女人。   他又笃定从容了起来。   此话一出,整个听政广场又寂静三分   群臣齐刷刷的低下了头,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刘太师原本以为,这等威胁国祚的话题定然能引起人人紧张侧目,自这句话喊出来,该有无数人跟上来和自己一起喊‘陛下三思’才是。   结果话抛出去了,没人吱声。   他恨恨咬牙,那些整日对他笑脸相迎、拍马屁的人精们都去哪了?苦差事都指望着他在前面冲锋陷阵,自己在后面捡漏。有利可图的时候,稍微闻到点腥味,便风闻而动,深怕被拉下。   同为前朝留臣,他倒下了,他们能得好?唇亡齿寒懂不懂。   一阵悲从心来,刘太师再次跪下高声呼喊:“请陛下三思、请陛下三思!”   声声悲切,怆天呼地,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他这番姿态,更是让人迫不及待想撇清和他的关系。   这人是年纪大了脑袋僵住了么,这种话也敢往外秃噜。不说现今刚登基不久,年号刚到太和二年,这人就敢当着皇帝的面儿说他的帝位会被窥伺了。   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呀。   而且,若是真有那么一天,那女子自然也得是皇室中人才行,不管宫妃还是皇女,那首先是帝王家事,皇帝愿意,那才是国事。   这等未发生之事,往大了说,就是公然诅咒皇帝坐不稳位置啊,哪个皇帝会容忍这番比喻,往小了说,也是挑唆皇家后辈,还是在朝堂上说出来,深怕传播不出去么?   满场寂静中,众人总算等来了帝开尊口。   帝王老神在在,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头一跳。   “以铜为鉴,可正衣寇;以人为鉴,可明得失;以古为鉴,可知兴替。②”   “不必说这等窃权乱政还未发生之事,就来说说历史上已经成功的例子吧。”   “唐有女帝武曌,算是历史上女子掌握政权的最高峰。诸位以为她的皇帝当得如何?”   没人答话。   武帝留了无字碑,功过自由后人说。有人骂有人赞,不可否认的是,人家手里有过盛世,百姓得过太平。   不少人偷偷抬头瞥向皇帝,想看一眼皇帝是什么表情。   安临琛没在意,没人接话更合他心意。   他的声音平静舒缓:“‘政启开元,治宏贞观’是不是功绩?开元盛世有没有她的功劳?”   “武帝打击门阀、发展科举、重用寒门这些功绩,皆不可抹杀。回去翻翻族谱家史,现在能站在这里的诸位里,不少人都得感谢她。”   “史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全场鸦雀无声,这是明晃晃的指着鼻子骂了。对于一个头发花白、两朝留任的老臣,“书读到狗肚子里”这样的批语足以让他羞愧到无地自容,但凡气性大些,能直接在朝堂上自裁以正气节。   刘太师脸色涨红,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呵。”   明明君心莫测,但这声熟悉的嘲讽声响起,竟让人感到心安。   “朕只是想网罗天下人才,便有人跳脚到各种荒唐的理由都拿出来了。”   “女子就都是蠢货?怎么,在座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无父无母天生地养?泱泱大锦就连一个才学过人的女子都没有?诸位都是吃白饭的?自家子女都教育不好?朕招选的是人才,不是性别,蠢如猪的男子朕又不是没见过。这有女官能把报社办的风生水起,不也有男人拿着朕的官职去卖个天价么?”   “只要有才,许个官职怎么了。若非要按品级,永安自身从一品,还有个超品的爹,报刊之事办得如此漂亮,朕只给了个从四品的小官实在屈才,还不够堵你们的嘴?”   五大开国元勋功劳赫赫,若是轮资排辈,封个异姓王也是能的。却主动退居公爵位,便是将自身牢牢地放在了臣子位。   以退为进,不可谓不聪明。   这样人家的女儿,谁敢明面嚼舌根?   安临琛在群臣心中,已经是一个非常敢说、非常不顾礼教舆论的皇帝了。   直到今天,他们发现,自己还是错估了陛下的底线。他们原以为的底线还是过于高了。   堂堂一国陛下,怎么说起话来,如此直白,如此气人!   温宏文狠狠压下了自己抽搐的嘴角。   说真的,陛下措辞直白就算了,后面简直就是强词夺理了吧。   封个官直接变成拼爹现场可还行。   明明是歪理……却非常理直气壮。   一通嘴炮输出,安临琛彻底爽了。   看着涨红着脸满身反骨的刘太师也能顺眼几分。   这可不就是妥妥的戏搭子。若不是刘太师‘傲骨铮铮’、‘死不妥协’,他还真没法子发挥的那么彻底。   不管什么言论,有个合理的出处,才更方便光明正大的出现和传播。论题传出去了,好处和禁忌自然也会跟着传出去。   这场大戏才能接着唱嘛。   刘太师依旧在坚持。   他的声音发涩,却仍透着不屈:“可是,可是,楚司卿与其他同僚相比,除了报社之功没有其他功绩,恐不能服众。若是以后再有人效仿……”   他话毕,皇帝露出思索模样,下面的刘太师一喜。   随后就听到帝王说:“确实,楚爱卿以功劳入职,按照常理是该封个爵位的,不过永安本身就是郡主爵了,再加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没有个正式渠道的书面成绩证明,确实少了一环,不利于以后的晋升梳理,也比同僚少了些经历。这样,楚爱卿再担个翰林院修撰吧。”   “既然有人觉得她读的书少,那就去翰林院待着多读点书。”   “文官那套考核制度出来了没?”这句话是对吏部尚书严莫藏说的。   严莫藏立刻出列执笏板行礼:“回禀陛下,正在紧锣密鼓加制中,第一版即将完善,欢迎楚大人前来报考。”   之前的武官考核制度出了以后,顺势规划了同等效力的文官考核制度,方便想要去某个领域发展的文臣大展宏图。但文官里,各类偏向实事民生的实事、专业方向,划分得更为细致,使得规章制度不如武官那边的快。   不过朝廷会定期举行考核的制度已经确定了下来。   除非皇帝心血来潮加试,否则平时的考核举行时间半年一次,一年两次,不强制参与。但书面成绩会记录在案,与吏部原本的三年考核一并记录,不过三年期的考核更看重实绩。   两者都会作为晋升或者选拔的纸面参考条件。若是有新部门成立,过往相关的考核成绩更重要。   现在朝廷若是有新成立的部门或者部门招新,都会直接放出名额,欢迎报考,比如现在大热的神兵营、火药局。若是报考的官员之前考试里答过‘火药制作’的题,那肯定更容易录取。   这般公开透明的考核制度使得人心稳定不少,尤其军营,士气大涨不说,更是给不少人看到自己奋斗的路线和目标。哪怕看到书本头痛,也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台上帝王问完,目光又转向了刘太师。   眼见大势已去,刘太师仍旧是想要垂死挣扎一番:“可是,可是,楚大人她没有参加过科举,没有科举成绩,没有正统出身的官身啊。这……这,与礼不合!不可为官!”   安临琛乐了,他突然有点喜欢刘太师了。   这是真的好用啊!   刘太师喊完,原本一部分赞同他的官员都在心底悄悄翻了白眼。   这个刘太师说的什么屁话,什么叫楚蕴灵没有科举成绩。   以往什么时候允许女子参加过科举考试了!   一些跟得上皇帝步伐的重臣,无不瞬间睁大眼睛,悄悄盯住了帝王。   这种送上门的机会,皇帝会顺势而为么?   显然安临琛不会错过。   上首的帝王低眉沉思,做足状态。   群臣同样安静,都在等最后的结果。   半晌,像是帝王终于结束了与自己的博弈,台上声音传来:“刘爱卿说得是。如此,从今科起,允许女子投谍自进,以后的科举同样如此。”   “大锦是朕的天下,也是全天下人的天下,自是要不拘一格降人才。”   “合该邀当世人杰,创海晏河清,共享大锦盛世太平,同期万国来朝,万古流芳!”   帝王这番话荡气回肠,激得众多臣子当场眼眶就红了起来。   温宏文更是带头跪下:“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声音汇聚,响彻云霄。   安临琛等着众人激动劲儿过去了,这才摆摆手。道:“礼部和户部,又要辛苦了。”   “另外,今日早朝的事件,朕准许编辑成文投给报纸。这等大事,自是要报给天下人听。欢迎众位爱卿执笔投稿。”   他不趁着这股子东风将压力转向刘太师,他就白忙活了。   “臣等遵旨!”   安临琛拎起刘太师抖了抖,一百斤的人,抖出一百八十斤的反骨。   安临琛:很好。   一把拆掉反骨并反手打了出去。   注解(太长可跳过):   ①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宋代女词人,婉约词派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 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已散佚。后人有《漱玉词》辑本。今有《李清照集校注》。   ②出自《新唐书·卷一一零·列传第二十二 魏徵》 :“以铜为鉴,可正衣寇;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朕尝保此三鉴,内防己过.今魏徵逝,一鉴亡矣.”   ③出自李白《侠客行》。 第43章   宣布退朝之后,安临琛像往常一样穿过了乾清门,却没有回寝殿。   乾清门左侧后面,摆着一套小小的桌椅。   圆滚滚的小太子正坐在那里奋笔疾书。   或者说,在奋笔画墨色圈圈。   安临琛悄然站到他背后,看着乖巧的人类幼崽,心头一轻,直接上手将人抱了起来。   福宝吓了一跳。手中的笔松开,瞬间砸到了桌面上,给纸上染上了一个不小的墨点。   扭头看清来人,福宝的情绪立刻稳定下来,小孩子特有的奶音带着点儿撒娇:“父皇~!”   安临琛颠了颠便宜儿子,这才问道:“今天早朝听完了,有什么感想?”   没错,男主的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为了避免小豆丁一路往恋爱脑狂奔,安临琛决定从现在起,只要上早朝就带着他。一些国事他经手后就拿给小家伙看。直接边学千字文边捧着奏折当作业。   如今小豆丁每天上午的事情都是跟他同步的,他开早朝,小豆丁听;他批折子,小豆丁在边上看和读。他放假,小豆丁也放假。   每天半个时辰起,细水长流的将奏折和国事渗透到福宝的日常里。   福宝伸手指向桌面,骄傲道:“这些都是福宝的听后感哒!”   “父皇好厉害,骂得那些大臣们头也不敢抬!”   “那些大臣嗓门真大呀,福宝离得这么远,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安临琛哭笑不得,估计今日早朝的一切,在小家伙看来都是种非常厉害、非常威风的玩耍方式。   他将福宝放下来,看向桌面上的纸。   纸张上的字迹圆润,看得出很努力控制住大小了,不少字中间夹杂着圆圈。   上面的内容不通顺,安临琛笑着问道:“这圈圈是什么?”   福宝:“是不会写的字呀,教导我的太傅说过,不会写也不可以空着,画个圈圈表示这里有字,这样能保持整齐,等我学到那个字了,就可以填上啦。”   安临琛摸了摸小豆丁的头。   好家伙,从小就深谙画个圈圈诅咒你的道理。   福宝安心享受着父皇的亲近。   他懂事后就非常崇拜父皇,一切都想向父皇看齐。   如今父皇连早朝都带着他,简直太棒啦!   看着一脸幸福的人类幼崽,安临琛也咧嘴笑了笑。   可要好好学习,他这职位还等着传承呢。   福宝年岁小,能将繁体字写得整齐就非常不错了。加上之前天下未定,一直南征北战的,启蒙尚少。   能将字体规整,篇幅还不短,是非常不错的开头。   安临琛收起纸张,交给福宝的侍官,这才牵着小家伙的手,一起回寝殿了。   正月开朝第一天,楚蕴灵没有上朝,这是安临琛特意吩咐的。   但这不代表她的消息不灵敏。   相反,她早早便将人员安排到位了,只要有消息,她第一时间就会收到。   楚家报社内,楚蕴灵眼神明亮,她面前是早早排列好的人们。众人都在紧张,只等一声令下就开工了。   早朝刚结束,大臣们还未到自己岗位上。楚蕴灵便等到了自己想要的脚步声。   “郡主,今天早朝的内容到了!还有这是另加的稿子,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发出去!”   来人正是麦冬,还有一个乾清宫宫女秋静。   麦冬负责送消息和稿子,秋静则要留下来等着最新样刊,拿回储秀宫报社那边,方便后续操作。   楚蕴灵毫不客气,干脆利落地接过了东西,声音轻快:“谢过麦冬公公了!我这事忙,就不留您了。您等着看我的好消息吧!”   小姑娘自信的模样引得麦冬也轻快起来,他摆了摆手,示意楚蕴灵去忙,这才转身回宫了。   今天的报纸早就准备好了,专门留了一个空缺坐等这些消息呢。   这些正是现下报纸上缺少的一环:朝堂上的吵架内容,现在皇帝一字不差的给她送了过来,与此同时到来的,还有之前便准备好的‘枪手文章’。   这是她的机会!   也是天下女子、不,是天下所有寒门学子的机会。   楚蕴灵快速将事情分发了出去。   “按照之前说的,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份报纸赶出来,快快快!”   整个报社迅速转动起来,以极快的速度分段列活字、组合排版样刊、准备油墨,人人手速飞快,生怕是因为自己耽误了时辰。   次日。   《盛京日报》连出两刊,异常充实厚重。上面的一则《告天下百姓书》引起轩然大波。   因为这篇文章是由内阁执笔,皇帝签字发出的!   即使刊印在报纸上,但带了帝王签名,便没人敢看轻,更是比寻常多了份新鲜。   话说,这报纸刚出现不久,就上达天听了呀。   《告天下百姓书》中,写得便是昨日早朝之事。   文章将新政策“女子可一同参与科考”一事,写在了最前面;后面则是写了这条政令出现的缘由。   各位大臣的发声、辩驳、皇帝的态度和出现这个政令的缘由,都仔仔细细地写了出来。   当然,文章的导向是安临琛想看到的方向。   文章中,大臣们出面居多,皇帝存在感同样不高。不过他们都不是主角,十个人看文章,十个人最后都会将目光聚集在刘太师身上。   全程‘高光’。   文人笔杆子间的学问耍得出神入化,深入浅出。文章中刘太师说得话都被收录,稍微加点春秋笔法,便比朝堂上的更阴阳怪气,令人看之不适。   全篇翻完,只记得一件事:这人好生聒噪和不要脸。看似满嘴的仁义道德,实则满肚子的假仁假义。   如此之人,竟也身居高位。   前因后果明确后,这份《告天下百姓书》的意义和重量更为凸显。   哪怕诏书、教民榜文还未出现,“女子可入科举了”这则消息也迅速传播开来。   报纸更像是朝廷的先行军。   同时,这则消息,也将楚蕴灵年前就封的“报宣司卿”官位,彻底砸瓷实。   这份报纸发售不过半天,天下文人纷纷慷慨下笔,直抒胸臆,到处都是议论此事之人。   那句‘君子以气节立天地,克己复礼。’广为传唱,一时间被称赞是轨物范世。   同样的,也有人表达了对于女子读书与做官的不看好,但多数能想到的理由,都被辩驳过了不说,前人还在报纸上惟妙惟肖的刻着呢。导致这些声音到底没能扩散开来,目前目之所及处,这条新策得到的都是赞同和表扬。   文人尤其重脸面,谁愿意被人唾弃?尤其此时枪打出头鸟。   京城,停云楼。   停云楼本只是个小茶楼,偶尔请个戏班子热热场,多数时候还是靠传统的说书人扛客流量。在报纸火了之后,他们便也开了解说报纸的场次。靠着报纸,这停云楼翻新了一番,摇身一变,成了个高雅的文人聚集之地。   最近不得了啦,他们更是办起了‘辩论会’。   此时的停云楼一楼大厅里,便聚着不少人。他们正吵到了兴头上,话语间慷慨激昂,相互都带着一丝火气。   停云楼二楼,一个头戴儒巾的书生端着茶水,正细听着下面辩驳的声音。   “……男子有男子的伟岸,‘力拔山河气盖世’不若如是!哪个好人家女子能有这等魄力和胸怀!”   “呵,怎么没有?‘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木兰辞流传至今,也没人说这般替父从军的女子是软脚虾!更没人说木兰不是好人家的女子!”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世人一说女儿身,便只能想起那弱柳扶风姿态,但坚韧不拔的品质,从不分性别,行凶作恶者、与人为善者、仪态万千者、这从来分的不是性别而是德行。”   “女子自有一番女子的才华,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如何让人不心动?如今别说女子了,哎大男人都追求起贤静雅来了,再不复上古文人的风采。可悲可叹!”   “尔等目光短浅,这番哪里是性别之争,这是寒门学子的出路啊!高门大户里哪个不读书?这政策能让咬牙供读书人的平民百姓多了不少选择,此乃大锦之幸事矣。”   “哎呦,女子小意温柔为上,我可要不起那些凡事争先舞文弄墨的,舞刀弄棒的更不行,半点没有女儿家仪态。”   “你去对着那些军娘们说你这套酸话试试,看看她会不会把你头打歪。”   “嘿,你这人……如此粗俗!”   儒巾书生正听得兴起,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声,拉回了他的目光。   这才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坐下了个长衫文人。   对方见他看了过来,落落大方的打了招呼:“兄台午好,客座满了。见兄台听得入神,便坐下了。不请自来,实在打扰。”   儒巾书生连连摆手:“哎,这有什么,一个位置罢了。兄台也是专门来听下面的辩论会的?”   长衫男子点了点头道:“如今各地都在讨论,稍有点观点之人都会登台,实在热闹。便看戏来了。”   他这话说得委婉,实际上,报纸发布后,不少人像是找到了新的‘出名’方式,力求让人从此记住自己。   这就导致人云亦云、随波逐流者多,跳高唱反调到歪七扭八的也不少。文人相轻不说,新事物新观点一波波来袭,总会有人闹出笑话。   你方唱罢我登场,可不就一出出新戏么?   儒巾书生自然听出了他的意思,他眼睛一亮,给对面的人倒了杯新茶,这才问到:“那兄台怎么看?”   对面的人也没客气,自然地接了过来。   “嗯,事是好事,戏也是好戏,短期内是不会无聊了。”   儒巾书生笑了起来,咳了一声,正式的向对方做了个拱手礼,道:“小生张仁新,京城人士。敢问兄台贵姓?”   头戴儒巾的这位正是那屠夫相公张仁新。今日他难得翘了自己的读书时间出来听人辩论,没想到便遇到了一拍即合的人物。   长衫文人回了一礼,道:“抬爱了,免贵姓陈,陈玉成,字远道,家住京郊。”   张仁新又一拱手:“远道兄,一见如故,如是说也!”   若不是因为张仁新是跟着自家娘子刚定居的京城,他们这番距离,是早该听说过对方的。   陈玉成笑着拿茶水敬了他一杯,接着两人默契的安静了下来,将目光继续往楼下投去。   下面显然已经到了尾声。   仍旧是赞成者居多,也算大势所趋。   毕竟这事圣上都赞同了,他们若是再反对,落个‘心胸狭隘’‘毫无容人之量’的评价不说,也找不出更多更新鲜的理由来。   总不能真像报纸上说的,出了个有才华的女子就去污蔑人家清白吧?   才华又不需要清白做证明。   何况,他们在这费口舌,说白了还是为了给上面的人看。最上层皇帝的意思已经如此直白明确,倒也不必专门在京城、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唱反调。   帝王‘广邀当世人杰’的话,还刊印在新出的报纸上呢。   如此豪气冲云天之下,谁又愿意承认自己不是那人杰中的一员呢。   最终,声音寥落了下来,只剩下茶楼的伙计们开始收拾残局,以及给那些口干舌燥的客人们满上新的茶水。   一会儿后,这场小型的辩论会彻底结束,张仁新和陈玉成两人依依惜别,将对方的名帖地址小心妥帖的保存好,这才各自回家。   遇到如此知心/有趣的兄弟,今日出来这一趟,值啦!   时近傍晚,宫墙里亮起了灯光。   安临琛在看折子,小云则在他边上换衣服。   自从小云知道了自己的专属衣柜后,他身上的衣服每天不重样。   安临琛也乐意惯着他,小云的衣服远比他自己的多得多。工艺上丝毫不减不说,还有其他现在完全看不到的款式。   这都得力于安临琛,哪怕忙成狗,他也会抽空画上两张设计图,丰富小云的服装库。   比如现在,小云正对着一件繁复的宫廷装犯难。   还是一件女装。   这衣服的花边褶皱能把他给埋了吧。   他瞥了一眼正在正经看书的安临琛,想假装没看到对方那期待的眼神。   “大安,一定要穿吗?”   安临琛喊他小云,喊得多了,他也就礼尚往来,喊对方大安。   一大一小,很是写实。   安临琛肯定点头,信誓旦旦,眼含期待的模样,堵得小云又说不出不想穿的话了。   小云在这方面意外的好脾气,他对性别认知不强烈,对小裙子接受良好,只是不会主动穿罢了。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安临琛实在给他做了太多的小裙子了!   从古至今,由简到繁,古今中外汇聚,各色各样的小裙子!   远比男装要多太多了。   眼看小云叹了口气,还是老实钻进了那堆衣服里,安临琛嘴角边勾了起来。   他不仅体会到了养崽的乐趣,还体会到了换装游戏的乐趣!   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以前的世界里,换装类的小游戏总是长盛不衰了。   自从给小云做的衣服合身了之后,他就很少动用能量直接将衣服套上身了,都是老老实实的自己穿。   但是今天这套衣服,还是让他犯了难。   设在身后的绑带什么鬼,还有薄纱手套?   嗯?居然还有那么大帽檐的帽子吗?   为什么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小物件。   眼看他穿到一半僵住了,安临琛这才伸手将人从大裙子里捞了出来,仔仔细细将各类小配件穿搭到它应该在的位置去。   裙子经典的黑红色。上半身紧致束腰,下半身却像层层叠叠铺开的花,直将人淹没。   小云深陷其中,精致干净,透着一丝丝蛊惑。   安临琛笑点点了点他的帽子道:“噗,真好看。”   小云眼露无奈,道:“你这个样子真像变态。”   安临琛无辜:“嗯?有吗?这只是人类对于美的追求的一种形式罢了。”   小云:“哦,那你就是个有文化的变态。”   接着摇头晃脑:“哎,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安临琛:“…… ”   该死的很有道理。   两人耍了一波嘴角,安临琛便再度投入到了奏折的海洋之中。   开启一项新事物,最开始的特点就是忙。   不管是忙于推开阻力,还是忙于推陈出新,都得忙。   女官制度开启,哪怕一切按照现有制度行事,随之而来的也有户籍校对、报名人数、人员安排、考场划分、晋升制度完善等等事情,以及各色监察制度、应对法案都要修整。并不是张张嘴,新的规章制度就能自己完善。   正因为是初始版本,安临琛每个字眼都扣得十分仔细。   是以最近的折子,不管是好的坏的,反对的还是认同的,他都挨篇看过。   该看的看,该听的听,不确定的就找人一起商量。   一个人的力量如何都比不上集体,何况他养着那么多的大臣,哪个光吃白饭不干活,他都心痛!   时间一点点过去,小云在镜子面前转了三圈不止,欣赏够了,这才将目光转向安临琛。   灯光下,男人俊逸的轮廓更显柔和,透出些许软和,让他整个人都朦胧了三分。   很少见。   哪怕安临琛自己没在意,帝王这个身份仍旧给他带来了改变,无声又厚重。   至高权利和天下苍生交织出来的压力,将这个人慢慢塑造成现今模样。   小云渐渐地看入了迷。   直到收到了轻轻地脑瓜崩和一句调笑:“怎么成小呆瓜了?”   这一弹,弹走了小云心底那点缥缈情绪。   只剩一声又凶又软的撒娇声在安临琛耳边响起:“大安~!”   今天的注解是诗词大会_(:з」∠)_   注解①:   力拔山河气盖世——项羽《垓下歌》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南北朝《木兰辞》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宋·朱淑真《自责》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齐风·南山》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将军女儿身,戎装雄且武。——清 杨文淳《木兰祠》 第44章   女官政策闹得沸沸扬扬,相关报纸销量一路走高。   短时间内,一个读书人,若是没看过写过相关文章,便是消息滞后了。   帝王正式的告民诏书和教文也已经下达,经过铺垫后,人们接受的速度也更快一步。   不过现在还大规模议论的都是民间,朝堂上,似乎已经过了这个风波点。   楚蕴灵开始一同上朝,那精致端庄的女性官服配上珠钗,第一天上朝便惊艳了不少年轻官员的眼,让不少大臣都暗戳戳拾掇起来,一时间满朝文武更齐整艳丽三分。   二月十三,早朝。   日头初升,楚蕴灵珠钗顶端一颗圆润的珍珠散发着莹润光泽,安临琛盯着那珍珠分了分神。   楚家,真有底蕴啊。   现在这么圆润的珍珠可是稀罕货。   底下,楚蕴灵并不知道她家陛下正在走神,她身形笔直语调平稳,正在做报告:“今年正月十五后至今,报纸的销量大幅度上升。同时有不少地方商人找到了司内,想要签署所在地的发售权,如今已经确定的有……,与此同时,报社分部的建设也在同步扩张中,如今过半省城已经建设完毕,正在从省城往其下府县辐射……”   这才是无人敢置喙楚蕴灵功劳的最大原因。   大锦报纸刚一发售的时候,最先是京城和金陵同步发售,跟着是五大边境边城。剩下的才会以这些地方为中心慢慢辐射。但即便只这些,地方也非常之大,所需的人力财力不可估量。   那么多报纸哪里来的?总不能说是天上掉下来的。   原料贵价、制作工坊、发售人手、对外交涉、官路驿站、官方及私人通讯途径……哪个是好商榷的?   大锦地大物博,幅员辽阔。   短短几个月内,人家永安郡主就是有本事将报纸报社这一新事物从无到有的在十亿万公顷地里推广开来。   这可不仅仅只是教化之功。   如今大锦百废待兴,报纸这一行业兴起,直接带动了造纸业、印刷业、建筑行业等,集体发展,一同繁荣。   这只是初开始,涉及的只是最基础的民生。   救活的百姓数量足够给她立个长生祠了。   一系列数据举例完毕,才到了关键点。   楚蕴灵:“另外,下臣接到了个新申请,不敢自行定夺,特请陛下与诸位大臣们商量。”   安临琛回神:“奏。”   楚蕴灵声音清亮:“臣今日收到了一个想要成立报社的私人申请,不知是否给予开放?”   话音一落,哗然一片不至于,但是安临琛确实收到了一大片的心声。   如今的报纸只有两刊,都是官印,能在上面发售的文章,要么是是需要宣传的官方消息,要么就是朝廷想要倡导的思想方向,都是经过审查的。   通俗点说,都是官方喉舌。   现在有人想来申请成立报社,岂不是想自己掌握舆论话语权?   朝廷能答应,皇帝会答应?   一众目光都聚集到了皇帝这边,哪怕不敢直勾勾盯着,大臣们也都在用余光悄悄打量。   安临琛没那么小气,他又不准备搞文字狱,丁点文字自由都不给出去。但是笔如利刃,自然不能什么都不管直接就放出去。   他准备开放审查标准,标明高压线,触之即死。   只要不过线,百花齐放更增春。   下面的反应确实也有趣,安临琛便将这个问题又抛了出去:“众位爱卿以为何?”   这下,不少人开始斟酌怎么回话,是否要出头。   毕竟之前狂喊‘万万不可’的那一位,连着请了一周多的病假,才堪堪有脸见人。   讨论声起,最终还是内阁的几位一锤定音:“臣等认为可取,一枝独放不是春,但是要有明确的行文规定才行。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安临琛颔首:“可,准奏。此事既已递到了楚爱卿手上,就由楚爱卿继续跟进吧。另外,出相关行业准则这事,就交由吏部和你们一起督办。严大人,可有异议?”   严莫藏嘴里发苦,面上却丝毫不显,直接出列拱手接下了帝王指派的任务。   吏部原本主管官吏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但自从开朝一来,他们做的最多的事情是出考题、列教条、定新规。很多时候礼制上拿不准,还要去骚扰礼部,礼部自己也忙,看到他们的人就没有好脸。   给武官出题、给文官出题、给专业项目出题、给内廷宫人出题、给地方考核出题……   简直可以改名出题部了。   现在两部的人一听到有任务就两股战战、眼前发昏。   安临琛看着严莫藏那稳重的脑袋上方一个大些崩溃的‘啊~~!’,嘴角微勾。   “这件事情也不算急,慢些做,认真即可。如今报纸正值新鲜,但真要办起来,并不是一件简单之事。创建报刊的审核标准也要一其出现才好。有想法的爱卿都可以给朕递奏折。若确实有好的意见被收录,自是有赏。”   众人齐声回复:“臣等遵旨。”   安临琛摆摆手,开启了下一个议题。   “今年春闱,礼部准备的如何了?”   春闺,即科举取士最后一环会试,读书人科举取士的的最后一步,细分后有三个流程:会试、复试和殿试。直至殿试结束,新人官袍加身,整个大比之年才算彻底落幕。   会试多于春季在京师贡院举行,所以也称春试、春闱;因由礼部主持,也称礼闱。现在二月中旬,距离今年的春闱也不剩几天了。   故而安临琛才有这么一问,而且今年的殿试结束后,安临琛便能迎来属于大锦的第一批新生代官员,也是各项新制度的执行者和实施者。   他挺期待。   皇帝的问话正常且直接,礼部尚书司归农上前行礼,道:“回禀圣上,考题已拟定,其他工作都早在准备中。只有考官名单还在拟定中。”   这是他们礼部的大事,哪怕皇帝不催促,也没人敢不放在心上。毕竟这是大锦开朝以来,第一次科举取士,若是做不好,会被刻进史书吧。   安临琛点了点头,相关折子是早早就到了他手上的,之所以早朝再点出来一遍,便是告诉官员们,朝廷接下来以此为重点,一些事情当着全体官员的面宣布也更方便。   比如宣布考官人选。   正常来说,会试的考试、阅卷、场规和考试内容等基本同于乡试,惟第一场《四书》三题由皇帝钦命。而会试考官于三月简放,初拟定内阁六部大员4~7人。一正总裁官,三副总裁官,以大学士及翰林进士出身的一二品官员者充任;同考官18人,与主考官同时简放,用翰林进士出身的实缺京官。   但实事却是,现在找不出那么多考官。   准确来说,安临琛想用的人里,没有那么多正儿八经翰林出身的高位官。比如那些前朝留臣们,他一个都不想用。尤其刘太师,上次给了个乡试座师,本意只是想要将老黄牛拉出去耕一耕地,不浪费罢了,结果只给了这么点事,便助长了不小的野心。   但人不多同样不行,服不服众另外说,如今八股取士,主要测试的内容便是经义,《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中选择一个作为本经来进行创作,若是选出的考官连最基本的本经数量都不满足,总归会留下些异议。   安临琛需要大踏步向前,那么一旦落下一些小裂缝,等到以后,便有可能成为无法弥补的大窟窿。越是快速,越要谨慎。   “这样啊……”   上首的皇帝摸了摸下巴,冒出个主意。   安临琛:“既然考官名单还在拟定中,那可否有自荐之人?”   他想清理朝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自己求来的差事与皇帝主动指派的差事,那能一样么。   前者有了差池,那就是自不量力,后者若是出了差池,那就是‘请陛下降罪’了。   下面鸦雀无声。   帝王模样毫不在意,似是随口一说。   但不少大臣却感受到了熟悉的战栗感。   安临琛:“众爱卿还是太腼腆了些,这样,也同之前一样,有想法的爱卿直接给朕递折子吧。朕会酌情考虑。”   等名单出来,不管之前有无上折的心,都会变成有了。   留臣党羽们,互相伤害呀。   安临琛听着下面的“臣等遵旨”,心情舒爽,直至到退朝。   早朝很快结束,但却并不是所有官员都去了自己岗位。   楚蕴灵和工部尚书一同被留了下来。   前者不慌不忙一派镇定,后者却开始提心吊胆了。   工部尚书茂林高,很早就被皇帝吓坏的官员之一。   他为人木讷,小心谨慎。工部尚书这个职位还是靠着为官多年的资历硬生生熬上来的。   是那种让人不容易挑出错处,却也没什么特殊之处能值得拉拢的人。   算是‘后知后觉’的中立前朝党。   御书房偏殿里,茂林高站在楚蕴灵边上,一同等着皇帝召见。   越想越是忐忑,茂林高忍不住稍稍向着楚蕴灵边上靠了靠。   “楚大人。”   楚蕴灵在走神,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楚蕴灵拱手回礼:“茂大人?何事?”   对面女孩子的执手礼做的潇洒又随意,本是在读书人身上常见的礼节,硬是作出了一份独特的好看。   茂林高晃了晃神,这便是女官风仪么。   觉得不愧是陛下,任何诏令下达,都不会毫无道理。   “茂大人、茂大人?”   楚蕴灵见这人喊了自己一声,便开始发呆,倒有点稀奇。   这人怎么了?   茂林高立刻回神,将自己脑袋里突然冒出的想法甩到一边。再次拱手道:“楚大人,你可知陛下召唤我等所为何事呀,老臣这心里头,实在忐忑。”   前朝一直以来,工部便是没油水又不受重用。而等到了新朝,工部依然不受重用,各部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之时,工部除了接到一个‘工秀才'的任务外,便是接受各处的人员借调。   总之,除打杂外无甚大事。   如此的工部,突然收到召唤,实在让人心慌。   茂林高越想越害怕,难道是因为今天谈到了春闺之事,陛下也想问问工秀才的春闺?可是工部这告示下去至今,也没几个人来考这工秀才呀。   别说会试了,之前的生员试乡试都没人来,那些手艺人们,各个把本事看得比命还重,少有愿意拿出来换个功名的。   陛下会问责吗?   楚蕴灵看着对方慌乱的眼神,心底暗叹,皇帝叔叔还真是将人吓得不清。   她没有贩卖焦虑,老老实实回答道:“茂大人不必担心,既然人已经到了这里,咱们老实等陛下的指派便是。”   茂林高耳朵里听到的便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认命吧。’   工部尚书瞬间颓唐:“楚大人说得是,沧海横流也不是没历过,茂某该直面惨淡的人生!”   此时,皇帝恰好走了进来。刚进殿门便听到了这么句心如死灰的宣言。   安临琛:?   刚进殿门,耳边便来了一句悲壮之言。   安临琛还以为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正考虑要不要退出去重进一番。   里面的两人已经发现了他。   “陛下万福。”   “陛下金安。”   安临琛摆摆手,干脆走进去坐了下来。   坐姿十分豪迈。   楚蕴灵见怪不怪,找了椅子也坐了下来。   茂林高就惨了。   陛下,这……您是不是过于豪放了些。   他身体比脑子快,就是有些僵硬,学着楚蕴灵找好位置,然后同手同脚地坐下了。   安临琛:“朕找二位来,是因为接下来的事情需要二位协同。”   楚蕴灵、茂林高异口同声:“陛下请讲。”   安临琛要说的便是玻璃的事情。   找这两人,前者负责宣传招人,后者负责盖房管理。   玻璃的事情造势至今,该拿出些成果下放了,东西若是一直活在传言中,只会越来越虚无缥缈,成为空中楼阁。在挑起百姓那么大的期待后,最后事情却变味,将会爆发巨大的信任危机。   安临琛道:“朕准备办个‘玻璃教学班’。”   主要旨意在将一些基础手法培训放出去,其次是培养人才。   官方的人自是要安排,私人报名也收。如此一来,玻璃制品自会各地开花,后期只要质检合格,制作场地安全过关,便可以发放合格证,方便售卖。   将这事放在会试期间做,倒是和之前打得一个主意:读书人的事永远最吸引人们目光。   这么一个天然爆点,不利用岂不是可惜了。   两相捆绑,热度不就来了。   安临琛简略几句将事情说完,茂林高放松了下来。   原来陛下找他真不是为了骂他办事不力。   安临琛:“……以上便是要做的事情。这里有个难题便是,目前掌握这项技术的全是内廷宫人,其中金斗算是技术最为娴熟之人。世人偏见最易积毁销骨,朕要你尤其注意筛别想要来学习之人,人品比能力学识更贵重。若是既想研习新技术,又看不起传道受业者,这种人不要也罢。”   司马迁编写了《史记》这等巨著,却仍旧有人只看得到他受了宫刑进而嘲笑,他相当不喜这样的人。但此次开课者便是内廷太监,哪怕人家正经官位正经手艺,也堵不住一些迂腐的思想。   那只能从源头断绝了。   茂林高小心向楚蕴灵那边望去,想要和楚大人交换个眼神。楚蕴灵却没在意他,直接站起来回道:“陛下放心。”   这番话看起来是对着他和茂大人一起说的,但她明白陛下的意思:这个筛查的活十有八九是会落到她头上的。   安临琛满意了。   不愧他力排众议也要将小姑娘拉来做官。   聪明、高效、能举一反三。   这样的人才,是个资本家都不愿意放过好么。   他抬手将茶盏放下,这才将目光转向茂林高。   安临琛:“整件事情还是由茂爱卿负责,对外招生和宣传的事情交由楚爱卿,报社在手,她方便些。对内与后勤的事情就要麻烦茂卿了,不能掉链子。从规划厂房场地、盖好教学地点,到饭食餐宿、人员安全。防火防盗等等事情,你给朕拿出份可行的计划书,哦,准确来说是能给整个朝廷看的报告书出来。能申请到多少经费,取决于你的报告书做的如何。你很好,好好做。朕要在会试结束前,看到这份报告。”   其实找工部尚书过来,有些是因为确实对口,工部现在也还算清闲。另一方面就是安临琛对于茂林高个人的看好。   这个茂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的认知过于通透,通透到有点自卑。   总觉得自己是被架着才登上这尚书之位的。   但实际上,多的是比他还老的臣子,一辈子蹉跎在六品官之下的。   安临琛翻阅过以往茂林高完成的事情,不说多惊艳漂亮,但绝对可以赞一句清朗干净。更是因为本人的性子谨慎,连错漏之处都少有。   这样的人,很是适合抓去搞基建。   茂林高倒是没想到自己还能领到帝王的一句夸赞,他心中开心,不露声色地站起领旨:“微臣遵旨。”   前朝的事情做完,自然便轮到内廷了。   金斗确实厉害,但是也不能劈成八半一起用,何况他还准备分普通班和进阶班呢。   毕竟一旦免费便是便宜,便宜就容易不被珍惜。   得拉高能进来的门槛。   金斗有点开心,又有点忐忑不安,陛下又召他了,为什么呢。   他脚步都轻了两分,看着和平日里一样不急不缓的麦冬公公,恨不得跑上去扛起他就跑,这样就能快点看到陛下了。   不过他也只是脑袋里想想,人还是老老实实落了麦冬半个身子走,半点不敢逾越。   麦冬心情也不错,最近没什么大事,他的休假挺足。   看着小辈满脸想问却忍住了,他的心情愈发不错。   麦冬瞥了一眼满脸不安的金斗,悠闲地甩了甩拂尘,道:“怎么不问问,陛下找你何事?”   金斗傻眼:“啊?这,这是能问的吗?”   麦冬:“不能。”   金斗:“……哦。”   麦冬轻笑了一声:“这就不问了,怎么不贿赂贿赂我,说不得就告诉你了呢?”   金斗:“……这,那怎么贿赂您呢?您能收?”   麦冬:“能呀。”   金斗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他有什么能拿来贿赂总管公公的?   好像没有。   他与麦冬公公见面的机会都已经远超常人了,像麦冬公公这样常伴在帝王身边的人,哪个能不想见。   他属实幸运了。   想了半晌,麦冬失落道:“小的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小的有什么可以用来贿赂给公公的。小的又穷、又没什么学问、更没什么门路……这,拿空口白牙贿赂行么?”   麦冬嘴角彻底扬了起来,他拿着拂尘柄轻敲了下边上圆圆的脑袋。   “傻小子,到了。随我进去吧。”   金斗:“哦……”   他抬手揉了揉被敲的地方,心里的各种情绪消散大半,整了整衣冠才跟着走了进去。   安临琛正坐在里面改折子,看到麦冬带着人进来,这才放下手中的东西。   安临琛:“金斗?”   金斗屈身行礼:“参见陛下。”   安临琛:“平身,可知朕找你何事?”   皇帝语调平缓,神色难辨。   金斗内心一个咯噔,难道他最近真的犯了什么错?被搅合进什么他自己不知道的阴谋诡计中去了?是不是要抄家杀头……   越想越恐怖,短短几秒内,金斗已经脑补到自己被五马分尸大卸八块的场面了。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明鉴,小的真的没干什么坏事啊呜……”仔细听,这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哽咽颤抖。   安临琛:?   这不是非常简单平常的一句问话吗?   怎么吓成了这个样子,难道这小子干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儿?   安临琛眯了眯眼,细看了会儿金斗头上的心声。   可除了‘呜呜呜’和‘到底谁犯了事儿牵连到我了’,他没发现其他奇怪的东西。   他不由又看了眼金斗。   这脑补能力和表情管理能力都不错啊。   脑袋里都哭成个泪人了,也能保持身子不抖面部平静。   安临琛:“……先起来吧。”   “麦冬?”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小子笑了。   麦冬轻咳一声,带着点儿笑意回了话:“陛下,这小子路上问臣,陛下找他所为何事,臣没说,逗他贿赂下臣。许是因此多想了些吓坏了吧。”   安临琛:“……”   若是你头顶的笑声再收敛些,朕就信了。   这一段小插曲也让安临琛的嘴角不自觉上翘了些,他看着老老实实站起来的金斗,赐了座,见人平复下来,这才说起了喊他来此的目的。   “金斗,都还记得,朕说过等你学有所成,时机成熟,便让你出去授课之事?”   金斗老实回话:“回陛下,小人自然是记得的。”   这话可是他努力钻研从不间断的动力之一,怎么会不记得。   安临琛笑了笑:“如今,时机到了。”   贴漏了2000多字,赶紧加上来了_(:з」∠)_ 第45章   外城东半部城郊。   这里因是自然发展起来的居民点,大多事先未经规划,所以街道不够规整。   特别是东部原有许多河道,居民往往夹河而居,待河枯成为陆地后,便形成一条条曲曲弯弯的斜街。有了斜街,自然也就有了斜街胡同,斜街胡同里又衍生出斜街文化。   而如今的斜街文化说到底,就一个字:穷。   这里稍微有点新鲜事便瞒不住,谁家是什么状态,各个一清二楚。说穷凶极恶或许夸张,但是看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更好也是真的。   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都不太愿意居住在这种地方,但这里从不缺人。   斜街古里胡同里。有着全盛京最大的一家救济堂,盛京居养院。   白日里,这里也算不得安静,不少还不会走路的娃娃便在里面哭叫,细细弱弱的,照顾的人少,大多看管不过来,只能保证他们不被饿死。   原本居养院便是给“老无所依者”提供的居所。前朝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基本都被私人霸占进了自己手里,用来做其他使用。新朝开朝以来,这里便回归了它原有的职能。边远地区或许还没收拾干净,但毕竟在天子脚下,这里被拾掇的还不错。   同时,居养院也不再只收留孤寡老人,他还对“无依无靠的贫者”“失孤妇孺儿童”等一并开放。   这里聚集了大量的孤儿。   稍微大点、品行不错的孩子,能编的都被报社编为了报童。这让他们的消息渠道相当的灵敏,甚至有些时候,将消息散播出去就是他们的任务。   阿兴便是一名住在居养院的孤儿,此时,有人正在跟他打听事情。   “小阿兴,这事儿是真的吗?朝廷真的愿意把手艺拿出来教我们?”   阿兴显然不是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了,很是熟练:“是的,王贵叔。朝廷告示都贴出来啦。最简单的基础手艺,进去就能学,学完了给人家当个普通打杂的小宫绝对没有问题。若是要精进些的手艺,便要交钱了。学成了能够自己独立当大师傅。简单来说,免费的呀,就跟那厨房里的切菜小工一样,给大师傅打打下手洗洗菜。那报了名的,学成了便是大师傅,能直接上手炒菜了。”   他这一番话说完,还没歇上两口气,眼前便又出现了个讨好的水碗。   这次是个年轻小伙。   阿兴无奈:“王书哥,你想要问啥呀。”他也确实渴了,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往嘴里灌。水到了嘴里他才诧异的抬头望了王书一眼,他咂摸到了一丝甜味。   王书家和居养院在一个胡同里,走几步就能到,也算门旁邻居。   王书的爹娘都在乱世里没了,家里只剩他一个半大小子和一个上了年纪的爷爷,没什么恒产,只有这破旧的祖屋和半亩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老人家腿脚不便,哪都去不了,王书不大的年纪,每日都要出去到处找临工挣点小钱。   所以可别小看水里的这点甜味,这可是血汗钱呢。   正因为了解,才更惊讶,阿兴将碗还了回去,人都端正了分。   王书张嘴,问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无数人问过的:“这消息是真的吗?”   阿兴没有丝毫不耐烦,肯定点头道:“是真的。”   王书这才踌躇着,压低了声音道:“我……我想报名那种收费的班,你觉得可行吗。费用要多少?”   阿兴诧异,往四处看了看,这个角落除了他两再无旁人,他才跟着压低了声音:“王书哥,你哪来的钱?”   王书涨红着脸,手指微屈,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最后他将手放到了衣角上擦了擦,才小声道:“这不离那开班还有些时候呢吗?我就想趁着时间还没到赶紧赚钱。我觉得你说得那道理很对,我想当掌勺的大师傅,而不是只能给人择菜切菜的小工。”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书没爹没娘,爷爷拉扯着长大,他不识字,只跟着爷爷学了些地里刨食的把式。但他敏锐的觉得这是个机会,不能错过。   有一技之长太重要了,但那免费的教学里,他怕是学不到精深的东西。   倒不是他不信任朝廷,而是现在的社会风气便是如此。   有些技艺只家传先不说,现在普通人想去学个手艺,要么出钱,要么给人当学徒,先伺候上几年人家肯点头了,才堪堪得到个入门机会。   免费的应该也能学到东西,但他觉得,那花钱才能学的,理应更好。   阿兴点点头,也没说行还是不行,只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费用应该不贵,一贯钱左右估计。而且我听说,收费的教学班是后面才会开启的。最开始都免费,想要进收费班,那还得看天赋悟性呢。要是学的太差,人家不收的。”   “而且有时间限制,就是当你学了一段时间后,觉得自己实在不是这块料,放弃了,还按时间退钱呢。”   “这样啊,我明白了,谢谢你啊阿兴。”王书勉强地笑笑,带着自己的碗就准备回家。   他失魂落魄的,也没发现自己走后阿兴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阿兴一直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坠着,直到快到他家门口,才出声喊住他:“哎,这不王书哥嘛,能不能找你讨杯水喝?”   阿兴的嗓门不小,王书猛地回头,便看到了阿兴对他眨了眨眼。   他反应速度也快,立马笑呵呵地接了招呼,道:“哎,阿兴小子好,等着啊,哥这就给你打水去。”   阿兴顺势跟着他进了门,两人走进院子站定,王书立刻去打了碗水递到了阿兴手上。这次倒是没有加糖了,不过阿兴也不在意,他本也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阿兴在接过王书的碗同时,快速说道:“最近工部招工,体力活。明日早早去工部告示牌子前排队。”   说完他便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而后专门放大了音量说了一句:“谢谢王书哥,活过来啦!”   接着将碗还他、道别、出门,一气呵成。   从头到尾,王书家的院门都没关过,没有引来边上的邻居们的眼光,只留着王书一人握紧拳头,将自己的兴奋压了下来。   翌日,天还没亮,王书家的院子里便传来了动静。灶台边上,王书快速灌下了几大碗热水,又将粟米加入了锅里接着煮,而后将灶中的火堆调小,这才小心地关好家门,出发了。   平日里他出门找活干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出门,是以这次出门也同样没惹来任何关注。   走在路上,王书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相信阿兴的消息,但阿兴不肯光明正大说这个消息,他便知道这事儿争抢的人应该不少。   或者说,活是好活,但怕竞争的人更多。   王书走得越来越快,成功在点卯钟声响起之时,到了工部专属的告示牌前面。   果然,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到了这里。   人们老实站在这里排着队,王书愣神的这点时间里,队尾便又加了一人。   王书:“……!”   他立马甩开了心中想法,迅速跟了上去。   好在现在二月中旬,已经过了最冷的时候,早上的温度还能接受。   他本想找个人问问具体情况,但整条队伍都非常安静,他站定后,身后也在迅速排上了人。   王书便老实了下来。   随着时间流逝,天彻底亮了起来,太阳慢慢升起。   晨钟声音响起,不一会儿,工部厚重的大门打开了。   先是一队带刀的卫兵迅速出现维持秩序,接着出现了一群扛着布袋、箩筐之人,后面才出现了几个抱着文书的官员,最后的一队人,坑次坑次的抬了桌子出来,布置着场地。   王书身边刚好站定了一个维持秩序的侍卫,他羡慕的看了一眼侍卫腰间的大刀和精装的身躯。   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到这么壮!   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前面洪亮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招工,太和二年二月十五日,工部欲招搬砖盖房的体力劳动者xxx名,以及懂得房屋建筑的技术人员xx名,包三餐,薪资日结,耍奸打滑者不收,作案犯科者不收,扰乱秩序者按规处理。”   消息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在读,队伍每隔一段,便有人在传唱。   很快更多的人聚集了过来。   王书抽空往回看了一眼,只觉得身后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他不由庆幸自己来得够早,又有点忐忑,若是自己选不上咋办。   随着队伍越来越近,排到王书了。   第一关,之前看到的布袋整齐的撂在他面前的地上。   边上侍卫的声音传来:“第一关,将至少袋子扛到那筐石头面前,然后放下袋子背上那筐石头,能走到登记官面前就算合格,做不到直接淘汰。”   王书一言不发,顺利完成了这段路,走到了登基官面前。   “姓名,户籍,有无犯罪史……”   就在王书顺利的在自己赚钱之路上挺进的时候,工部里,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正把玩着手里透明的玻璃茶杯。   正是茂林高。   他接下任务之前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盖房子!准确来说,是盖一座‘教学作坊’,前面用来教学,边上就能实践。   皇帝是个行动派,在任务下达之后,他所需要的石头、砖块、木材、砂浆都以最快的速度到位了。如今还不够的,居然是人手。   原本他想直接拉一队士兵来干活完事,却被楚蕴灵否决了。   想到这里,他脑海里又出现了小姑娘笑吟吟的脸。   那双干净的眼睛盯着他道:“茂大人认为,是这普通百姓更有钱,还是兵营里的那些士兵们更有钱;是这普通百姓更舍得卖力气,还是士兵们更舍得?”   茂林高:“……”   小姑娘、不,楚大人高义。   他连夜出了招工启示,让人放出消息去。   “大人!”   一个眼下挂着巨大黑眼圈的人出现,是工部侍郎史启荣。   王茂林摸了摸胡须,将一丝心虚压了下去。   再次接过了史启荣手中的建造图纸。   皇帝提了要求后所有工作就全权下放给他了,在这之前,他已经毙掉五版方案了。现在他的属下们看到他,眼里的怨气都藏不住。   咳,他也有一起画,大家倒也不必如此。   后来,茂林高盖完教室盖作坊,盖完作坊盖店铺,盖完店铺盖展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成了工部最会盖房子的。 第46章   工部动作迅猛,盖房工作开展的如火如荼,短短时间内,一座大型作坊在京郊初具模型,不少小道消息随着每日上工的人群传向更远的地方。   时间倒退到之前。   内廷,乾清宫。   金斗正轻飘飘的跨过大殿门槛,整个人犹如游魂般飘回了火药局。   走了好长一段路,金斗的脑袋还在嗡嗡发响;皇帝的话仿佛还响在耳边,让他每一步都踏在云端上。   一直到他回到火药局坐下,这种状态才稍稍解除。   陛下不久之前说的话再次撞进脑海。   “你想成为一局之首吗?”   “现在,时机到了。”   金斗前脚回来坐下,板凳还没焐热,后脚皇帝的分封诏书就跟着来了。   他本人在发呆,下面的人精们却没有几个发呆的。如今的火药局是个大热灶,各种神兵火枪出自这里,玻璃同样出自这里。内廷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两样东西目前是皇帝的心头好。   此时不巴结,更待何时。   一套流程机械走完,众人哄散;不知过了多久,袅袅的茶香钻入鼻孔,换回了金斗的神智。   给他奉茶的是他的侍从,常迎。   之前金斗跟着老铁匠打杂的时候,他负责铁匠的琐事和烧火,还有一个小太监负责他们这一组在火药局中的补给,吃的喝的用的,都是他跑腿。老铁匠贪横,能搂过去的从不肯漏出丁点儿,金斗的那份,都是这个小太监悄没声息准备好的。   能不动神色的照顾到他,同时也不惹恼那贪心铁匠,是个厉害的。   后来金斗被皇帝看中了,成了热灶,巴结他的人一下子多了,他单独开了炉,不需要跟着那位铁匠了,而之前帮着他的小太监却受到了排挤。金斗也是一路从小太监过来的,明白其中的道道,便去求了个自己的侍从位。   自此后常迎便一路跟着他了。   见金斗看向他,常迎耍了个花把式,露了个笑脸道:“金爷,回过神来啦?”   金斗笑着斥了声:“没规矩,怎么叫呢。”   这小子,越发作怪。   宫中有点地位的太监才会被称作‘爷’,多在平辈之间见礼的时候尊称一声,例如李爷、刘爷的互称。而他之前虽说得了些皇帝器重,但确实没爬到能让人称呼‘爷’的位子。   常迎又道:“那,金斗公公?金大监?太监大人?”   金斗没回话,端起茶来喝了口,瞥着常迎送了个白眼。   监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并不是所有的宦官都有资格被称为“太监”。   刚进宫的小宦官一般都是“侍童”,主做最底层的体力活,擦灰扫尘、刷洗盘碗、倒恭桶这类都是他们的;在侍童之上的叫监丞,从事轻便些的活计;监丞之上是少监,主要分布在内廷各司,是小中层,做些如掌管图书典籍、衣食住行等事;少监之上便是最高级别的太监了,他们一般都待在皇上或者各宫主子的身边,负责统筹,手握实权。   高处的位置本就不多,加之现在大锦内廷精简,手握实权的太监更是少之又少。   如今金斗诏书加身,妥妥的一局之首了。   从一个普通的小人物直接升到最高一级。   可谓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常迎摇头晃脑道:“哎呀师父,小的这是让你提前体验一下,免得以后不习惯,再让别人一口一个金爷爷给您叫老咯。”   之前也不是没见过脸皮厚到一定境界的人物,看着他师父这张能嫩出水来的脸,也能一口一个金爷爷,叫得无比顺溜。   常迎只比金斗小一点,初初见到时,直把自己恶心得满身鸡皮疙瘩一同起来。   金斗笑骂:“就你嘴贫。行了,目前这局里就咱两人,正事要紧。”   哪怕他满脑袋浆糊了,也记得陛下交代给他的事情。   “去把咱们的名册拿过来,那些会做玻璃手艺的要重点挑出来。”   皇帝本身就有自己的‘造办处’,不管是金银玉器,还是平日里的其他用具,除却进贡用品,内廷都有属于自己的手艺匠人。有些匠人是平民,来做活抵徭役的,也有内廷自己人。   做玻璃是门新手艺,内廷的人当然也要掌握。   金斗是最开始被选出来的,后面一些有的是主动过来的,有的是被指派过来的,总的来说,掌握了技巧之后,基础手艺大家都大差不差。   至少拿来领人入门,绰绰有余。   他这一局之首,是‘玻璃制造局’的局首。   现在,他最先需要做的事情,是选择出能够知道如何做出玻璃、清晰述出流程的人。   想到这里,金斗忍不住笑出声:“想不到咱有一天还能当个夫子、当回考官。”   感谢皇上,感谢麦冬公公,感谢上天,不仅让他能够读书识字,还不吝啬的让他学了这能传世的技艺。   能有这样一份机缘。   “洒家值啦~”   常迎抱着文书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般的金斗,他好笑道:“师父,你还说我,自己又摇头晃脑做什么呢?是想到好点子啦?还是在想哪个姑娘家呀~”   果不其然接到今日份敲头。   “没大没小的崽子,过来帮忙。”   一点都不疼,常迎连揉都没揉,笑眯眯地走了过去。   金斗在看名单,安临琛这边也在看名单。   他看的是会试的考官拟定名单。   内阁他能叫得出名字的重臣都在,刘太师的名字同样也在。   他轻哼一声,直接划掉。   刘太师实在是他身边脸皮最厚的一位了,已经到了这番田地依然不安分。   主考官只有一位,也有且只需要一位。   座师名头,想都别想。   安临琛最后还是将温宏文的名字圈了起来。   罢了,能者多劳嘛。   半晌过后,名单在安临琛挑挑拣拣下,总算正式出炉。   此次考官团体共十二人,由四名监考官,再加上殿试时的八名读卷大臣①组成。内阁只出了一个温宏文,其他人全都是抽调的各个部门的二把手,刑部、工部和吏部各出一名侍郎。等考试结束,多半也是给这几个地方添新人,倒不如让他们从头到尾都掌掌眼,自己挑人。   至于殿试时候的读卷大臣们嘛,这位置在他看来就是礼仪官,安排的基本都是前朝留臣;不出错就继续当个老实花瓶,出点错刚好方面安临琛把人给扔了。   彻底圈定后,安临琛这才叹了一口气,开始摇人:“麦冬。”   麦冬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他眼前,致礼道:“陛下。”   安临琛将折子交给麦冬,麦冬行了一礼退出殿门,这份折子将由他亲自送往礼部。   总算要开始了。   他家陛下这些日子有多忙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对这些新官员的到来无比期待。   考官名单既出,其他步骤自然该快速跟进。   麦冬的身影消失,安临琛揉了揉太阳穴,身子一软,将自己摔在了罗汉塌上。   读书人为了考功名夜以继日,他为了能让读书人考功名同样焚膏继晷。   唉,能歇一会儿是一会吧。   日子匆忙,大锦首届会试在各方人马的忙碌中按序推进。   三月,会试成绩公布。大锦首届科举,会试中额者近两千人,各科多寡不同,最多一科四百多名,最少一科为九十余名,中间科目多百余名或二三百名。   成绩一经公布,复试的时间便也跟着定了下来。   原本是没有复试的,但在以往的科举中有人钻这个空子,一直作弊舞到了皇帝面前,帝王震怒,当时的涉案人员从上到下无一幸免,更是在历史上留下了一笔抹不去的笑话和污点。   后面便有了复试,经会试取中的贡士,想要更进一步,都要参加复试;临时出题,现场答题,当日交卷,有真才实学者自是不惧。   同时复试考卷会交到阅卷大臣手上评定成绩,分一、二、三等,只要列等即准参加殿试。   四月廿一日,保和殿。   殿试于此举行。   “请陛下过目。”   礼部呈上来的,正式此次殿试的拟定考题。   题目被在了一个木制的小盘子里,所有题目都简短的写在一张小纸条上,挨个摆着,让安临琛莫名幻视了工资条。   咳。   正了正思绪,安临琛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考题上。   殿试考时策,只一道。出题者是该届主考的大臣们,他们拟出若干题,送皇帝钦定圈出一道作为试题,当然皇帝本人也能直接出。   开朝至今,多数官员已经明白了皇帝的偏好。   新帝是个务实之人,少些风花雪月多点真才实干就对了。   所以最后呈现在皇帝面前的题目大多直击主题,并没有什么辞藻虚浮之辈。   到了殿试这步,安临琛不能再做甩手掌柜了。   毕竟选的可都是即将给他卖命社畜们,啊不对,是要帮助大锦兢兢业业发展的新生代官员们。   脑袋里的念头杂七杂八,但并不影响安临琛选题的速度。   最终,他选择的题目简单粗暴:发展民生。   一个很符合新生王朝的题目。   将玻璃技术下放,便是安临琛对于民生的初步试探。   他倒没有指望一份考卷就能得到完美的解决方案;能得到人才更好,但选定这个题目的初衷,更多是在暗示朝廷未来的方向。   毕竟过了举人就有做官资格,不想继续考了也可以申请补官。是以理论上,这里都是官员预备役,大殿里有多少张桌椅,就有多少个未来官员。   钟声响起,题目发放完毕,安临琛从侧殿走了出来,慢慢走向自己的位置。他自己考试的时候,最烦的就是主考老师四处溜达了,扰乱考生心绪。   但谁让他现在是监考老师呢,自己淋过雨,当然也要撕碎别人的伞了。   咳,这也是最后一道面试了,既然名义上是自己的门生,那去看一眼有何不对。   何况,一眼就被吓晕还当什么官。   正好扫一扫心声。   既要打造班底基石,自然要从最开始便剔除心术不正之人。   安临琛思维发散,脚下倒是半点不慢。   寂静的殿内,除却落笔磨砚声、衣袖桌面间轻微的摩擦声,多了一道随性的脚步声。   原本就紧张的气氛瞬间更为肃穆,不少人坐姿立刻端庄、笔直挺立,脊梁骨仿佛能承接天地。   不过这只是表象。   安临琛眼前,到处都是‘啊啊啊啊~!’‘嗷~唉!哎呀’‘呜呜呜!’,其中还杂着几大段‘嘤嘤嘤’。   破碎漂浮的、七零八落的、惊魂夺魄的、浪荡不已的。   各种心声瞬间袭来。   安临琛:“……”。   安临琛收回试探的脚,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罢了,稍微积点德,倒也不必在考场上折磨别人。   学子们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至少看上去一片安稳祥和。   日头开始偏西。   殿试翌日,读卷大臣集于文华殿阅卷。   阅卷开始为转桌,即八人平分全部试卷,自己手中看完后互相轮看。而最终成绩的核定一般推首席读卷大臣进行,其他人参加意见。   这个时候还不需要安临琛的参与,他有了半天空闲,抽空盯了盯金斗那边。   四月廿四日,成绩评定结束。礼部一众跟着自家尚书,将前十的卷子呈给皇帝。   安临琛仔细一遍翻完,并未驳群臣意见,正式定下了名次。钦定名次公布并引见,小传胪很快过完。   四月廿五日清晨,太和殿,到处都是繁忙之景。   今天是殿试名次揭晓之日,也是大锦王朝首次传胪典礼举行的日子。   銮仪卫忙着在殿前设卤簿法驾,以及檐下和门内的乐器,到处都能看到他们忙碌的身影;礼部的人同样早早来了,东楹和丹陛之上正中需设黄案,丹陛之下需设云盘这些是他们的事情。   司归农更是将午门外的彩亭御仗鼓乐查了一遍又一遍,力求尽善尽美。②   朝阳升起,礼时到。   乾清门前,礼部堂官的声音响起,铿锵有力。   “奏请陛下乘舆——”   皇帝的身影出现。   大殿宽广,朔风穿堂而过,边上的旗帜发出飒飒声响,同样吹起帝王宽大的袍角。   安临琛抬手正了正被风刮乱的朝服,接着登上舆轿,身影消失在了车帘之后。   这个时候,文武百官已在丹陛之下左右站好了,各个朝服崭新整齐。   太和殿前,帝王仪仗出现的瞬间,中和韶乐奏响隆平乐章,阶下鸣鞭三响。   安临琛将目光微微分了点给礼官的那根响鞭。   鞭长一丈余,司礼者执鞭柄由下飞舞,回旋而上,鞭声清脆悦耳,响彻云霄。鸣鞭毕,读卷大臣向皇帝行礼。   安临琛颔首道:“免礼平身。”   仪式继续。   温宏文进殿,从东楹的黄案上取出黄榜,授给礼部尚书;礼部尚书慎重接过,将其陈于丹陛正中的黄案之上;放好时,丹陛大乐又起奏。   此时鸿胪寺官员引新进士就位。   新科进士身着朝服,头戴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奇偶序立东西丹墀之末。   所有人站定,礼官开始宣读制诰:“太和二年四月二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此时二甲传胪接力出列,开始唱名。   “一甲状元,关东江家,江泉明。”   “一甲状元,关东江家,江泉明。”   “一甲状元……”   一甲三人姓名,都传唱三次,余下只有一次。   江全明被引出班跪于御道左侧,接着唱名到了一甲第二名,来自清河崔氏的崔南辞,他被引出班跪于御道右侧稍后。此后一直左右交替,直到一甲和二甲的所有人引完,三甲只唱名不引出班。   唱名毕,鼓乐大作,大学士至三品以上各官及新进士均行三跪九叩礼,中和韶乐奏显平乐章。   典礼完毕,皇帝乘舆还宫。   这场庆典弘大,皇帝既是主人又是观客。安临虽身在其中,却更像是种象征,人人都要拜一下,但人人的注意力都在这新科状元身上。   本也是如此,为天下选士,那主角自然是士子。   宫内,传胪典礼隆重,从唱名到颁发上谕有条不紊;宫外,大金榜张贴在长安街宫墙上,人群热闹拥挤。   安临琛将属于自己的步骤走完,便立刻换了衣服,溜溜达达出了宫门,直奔长安街去了。   状元游街的场景,他很感兴趣。   安临琛速度很快,他出宫门的时候,礼部尚书刚奉着黄榜放到了彩亭之中,礼乐仪仗恢弘大气,这张黄榜会在彩亭下张挂三日。   一路走来,这些挂满的彩旗和仪仗,都在无声的告诉他,科举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之重。   另一边,新科的一甲三人与其他新进士们分开。   新进士左出昭德门,右出贞度门,而一甲三人由午门正中出。   丹陛中石称御路,只有皇帝才可以踩践,所以午门的中路除非皇帝出行从不开启,但却在殿试传胪后准许文武一甲的进士由此门出,这是连亲王宰相也不能享有的隆遇。   是读书人最隆重辉煌的时候。   午门前,一甲三人身着红袍,老老实实听着接引官员的指挥。   江泉明看了眼不远处皇城护卫们的盔甲,将眼中的羡慕压下。   原来这就是皇城啊。   江泉明今年三十有二,出身关东江氏,祖上阔过,往上数数也勉强能算是个四世三公的簪缨世家。但他身处其中,却无比明白自家其实不算什么。   关东漠北之地,本就苦寒无比,又远在山海关之外,本就不富庶,在这样地方扎根的世家,又能有多有权有势?江家不过是在乱世中站对了方向,才得以保全。当今圣上逐鹿中原的时候,江家曾给予过方便,但这点从龙之功,并不够换来开朝首个状元之位。   江氏只是面上光的世家大族,关东也远不如江南富庶、不如中部豪横。   就他所知的,新科进士里,不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和清河崔氏的人。   所以到底为什么?   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但实际上现实只过了眨眨眼的几秒钟。   “江兄?江兄?”   耳边小声的传唤,唤回了江泉明的神智。   他往右边看了眼,出声之人正是榜眼崔南辞。崔南辞身量不高,只到江泉明的鼻尖。唇红齿白,书生意气十足,十分符合时人的审美。   看到江泉明向他看过来,崔南辞爽朗了笑了笑,道:“看江兄有些神思不属,这是怎么了?”   江泉明同样回复了个微笑:“抱歉,走神了。”   这就是他不安的很大一个原因。榜眼崔南辞,出生清河崔氏,还是主家嫡系。这是清河崔氏明晃晃的示好诚服。结果皇帝接了,却没完全接,反倒将他们关东江氏推了上来。   两人只视线交错了一瞬,崔南辞眼神诚恳,带着明显的结交之意,但显然目前的状况不允许他们多加思考,只能跟着礼官的指示。   探花倒是安临琛单方面的‘熟人’,正是那个粉色考试达人,陈玉成。   陈玉成老实跟在前面两位同僚身后,并未上前搭话,眼神清正,姿态端方,无懈可击。   一行人从太和殿门口出来后,经乾清门、午门、端门、承天门,才从承天门内东北角的长安左门。   长安左门被称为“龙门”,长安右门称为“虎门”。凡考取进士的人,都要在传胪大点上传呼姓名,姓名写入“黄榜”,张挂在临时搭起的“龙棚”、即彩亭内。   此时黄榜已挂好,只等着一甲三人前来和众人一起参拜了。   很快,三人到了。众人列好队伍跟随三人上前,由状元江泉明率领新进士看榜。接着顺天府尹给状元江泉明插鲜花、披红绸,最后将礼官手中的马绳交给了新科三人。   江泉明谢过府尹,这才将手放到自己的那匹黑马身上。分给他的这匹马高达威猛,毛发油亮,极为神骏,却很是沉稳温顺。江泉明再次感喟,不愧是皇城啊。   来不及多加感慨,他在礼官的恭请声中骑上御赐的高头大马,跟着列好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走向天街,迎接人们的山呼海啸。   天街,鲜花香囊手帕和人群的喝彩、满天的锣鼓声一同降临。   午后的阳光撒下,照得人眼睛睁不开,而新科进士们发冠插花、身披红绸,骑着御赐的高头大马,走向他们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注释:(今天的注释是名词大解~)   ①读卷大臣:由于殿试在名义上是皇帝作主考,所以称读卷而不称阅卷。   东楹:厅堂东侧的柱子。   丹陛:宫殿的台阶。   黄案:尚书省的案卷、文书,通常是黄色盘案。   云盘:承露盘,意高耸入云,是考之史籍。感兴趣的可以搜一下承露盘仙人,汉武帝建造的。   丹墀:拼音是dān chí意为宫殿前的红色台阶及台阶上的空地。 第47章   传胪大典的结束,意味着大锦的首个大比之年落下了帷幕。   四月廿五日传胪后,一甲第一名授翰林院修撰,第二名、第三名授翰林院编修,还有些文章锦绣的,也填充了进去。翰林院终于在新朝开朝一年后,迎来的人才扩充。   其余进士上任的上任,补官的补官;除却一甲,新科进士们被留任在京的不多。不过原本能留任京官的就是少数人,倒也没有人产生疑惑。   这是大锦朝首次大肆封官,加之之前的‘举人可申请代理县令’一政策,整个大锦的底层的县令们基本补足,地方可用的人才大大增加。   新官员上任的期足有三个月,上任地方凶险的官员甚至可以申请保护令。消息一经发出,不少人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将上任书和官袍都珍惜的收起,这可是一纸保命符。   连番忙碌了许久的朝臣们总算有了些喘息时间,皇帝更是大手一挥,不年不节的放了两天休沐。   全朝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哦,除了礼部。   因为太和二年是葵卯兔年,又是一个新的、正式的大比之年,他们已经在准备新一轮的乡试了。   读书人们的盛事逐步降温,普通百姓的生活还在继续。   王书最近的心情很好,最近他只要有空,就会到工部边上晃悠两圈,看看有没有新出消息。   之前金榜出炉的时候,王书也凑了好一番热闹。他的心思和读书人不同,他心里,这状元郎是幸运的;若没有新朝没有严苛的科举,哪里会有现在这新状元郎,所以他是想蹭一蹭新降文曲星的运道,求个顺风顺水些,也希望文曲星保佑,工部快出新告示。   这是把文曲星君当菩萨拜了。反正都是自家的神仙嘛,拜一拜不吃亏,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听到个不关乎读书的祈愿会不会觉得新鲜多看一眼。   今天王书的短工做完,又来工部公告栏这边晃悠了。   他已经是这边的熟脸子了,一露面,边上便有人打了招呼。   “王家小子,活做完啦?”   王书也笑呵呵地回了话:“是啊谭叔,这不刚做完又来这边瞧瞧,能不能撞上大运嘛。”   自从工部对外招工过后,不少人在干完活之余都会来这边逛一圈,原本清冷的衙门街道,倒是添了一份热闹。   两人打完招呼,结伴往那工部告示牌走了过去。   之前工部招工,王书有幸被选中参与修建,谭永也是当选的工人之一。不过谭永识字,会看图懂规划,所以也算个小工头了。谭永将近四十,为人圆滑,还算勤恳,算是个普世意义上的好人,王书是个脑袋聪明又肯卖力气的,一来一去,两人就熟了。   “最近在哪发财呢?”谭永随口问了句。   王书:“哪有发财机会啊。哎,要有门道,小子还能见天的在这晃悠。”   谭永一想也是,没有继续谈这话题,反而转了个话头,压低声音道:“哎,那我给你说个,听说是大事呢,你小子仔细些,可别机会到手了还被抢走了。你可还记得我们之前参建的那甚制造局?”   王书点头,这肯定不会忘记。   那场招工要的人很多,修建速度够快,不到半个月一个硕大的庄子便拔地而起了,想忘记都难。最终完工的建筑群占地宽广,囊括居所、食堂、学社以及一些奇怪的大型设备。   盖的时候他不知道修建的是什么,但是最后挂牌的时候,牌匾上五个烫金的大字是‘玻璃制造局’。王书是不识字的,但他去结算工钱的时候恰巧撞上了挂牌匾的人,边上有识字的人念出了这名字,他便牢牢地将这几个字记在了心底。   “嘿嘿,你小子脑瓜子一向灵光,那你猜猜我这听到了些什么消息?”   “之前的报纸上,也有提过一嘴哩。”   王书眼前一亮:“您是说,那玻璃教学的事情?有消息了?”   王书家没人识字,买不起也不会买一份报纸来做消遣。但是一来总有不少人乐意读报纸,走到哪里都能蹭着听一些,二来一些酒肆茶楼里,说书人声音响亮,他哪怕一文钱不花,也能脸皮厚些的蹭一耳朵。   何况玻璃问世的轰轰烈烈,后面相关的小道消息就没停过,朝廷更是没出面驳过。   小民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人们敏感的从这样的态度里嗅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谭永笑而不语。   王书更兴奋了,一把拉起谭永向前走去。   “走走走,谭叔,我觉得今天咱们定能行大运!”   王书早就在小阿兴那里听过‘玻璃教学’的消息,现在那什么制造局也完工了,接下来该轮到招人了吧?   既然有消息了,那总会被他蹲到。   得快点,不然万一真的有,却错过了读报人怎么办?   想到这里,王书脚步越发急切。   谭永无奈:“哎哎哎,你小子,慢点慢点,我这一把老骨头,哪经得住你这般拉扯。”   “臭小子!”   两人拉拉扯扯来到工部公告栏不远处,接着习惯找到树荫蹲了下来。   工部所在的这条街前后左右全是官老爷们的办公地点,以前是没有什么百姓敢在这边逗留的;但是新朝伊始,便习惯将告示栏几分,通常坊市口一份,城门处一份,以及出告示的部门前一份;所以会有百姓愿意来这里看。   王书胆子大,加之之前就在这边排过队领过工。一来二去,对这一代熟悉了些。他知道这边不仅不会赶人,对有百姓愿意围过来还挺高兴。   他不知道官老爷们为什么高兴,但是官老爷不驱逐他们,他也高兴。   王书脑袋里漫无边际,倒是没忽略耳边的声响。   “快看快看,有人出来了!”   “哎,这是不是有新告示!”   人群呼啦一下围了过去,殷切的望着,靠的也不算近,留足了空间。   有新告示了!   告示贴上墙了!   一个穿着绿色官袍的人站出来了。   王书眼前一亮,这是读报人!   谭永看着眼前的场景,很是诧异的看了一眼王书:“你小子这嘴,开过光了呀。说来就来,拜的哪路神仙,回头我也去上两注香去。”   王书傻笑:“嘿嘿,快开始了,注意听。”   两人一齐将目光转向边上那绿官袍。   现在的官府通告有个特色,就是会配备一个读公告之人,每隔一段时间站在边上将通告复述一遍。识字的人自是自己将公告上的消息记下,那些不识字的,就依赖这会读的人了。不过通常也只会在前两天复述而已,剩下的仍旧要靠百姓们口口相传。   以前人们都统一尊称声官爷,现在倒是大多叫‘读报人’了,毕竟皇帝都办个报纸把新鲜事‘报给天下知’了,那这出来读报告之人,自然是‘读报人’了,既新鲜又好理解。新事物对生活的冲击,在这细小的地方展现得淋漓尽致。   “静——”   “太和二年五月十二日告示:即日起,玻璃制造局正式开放。朝廷将于今日起,开放玻璃制作的免费教学,地址京城东郊玻璃制造局。注意事项如下:一,有过刑事案件者不予录用;二,确认入学后无故退学者再不予录用;三,无端挑起争端者劝退,打入……四,歧视教学夫子者不收……此为长期政策,具体细则可自行前往玻璃制作局处做详解。”   条例很多,多是大白话简短易懂。总结下来就一项:认真学,不要闹事。   看到这么多的细则,不少人反而高兴,越细说明这事情越真,有白底黑字的条例可依,可比一头雾水语焉不详好太多了,不少人心思活络起来。   王书站在前排认真听认真记,每一条都和自己对比,没有听到自己哪里不合格,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松了松身体,驱散了心头的紧张。   原来小阿兴的消息是真的,原来朝廷真的有在为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考虑。   另外,这告示上的地址出来,还真是之前自己跑前跑后的工地!   确认的瞬间,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这可是他参盖的!   王书晕晕乎乎的回去了,到家第一时间关上了院门和自己房间的门,偷摸点了灯数这些天自己攒下的钱。   数着数着,他就不知道自己数到哪里了,满脑袋都是那么好的地方,自己真的能进去学手艺吗?自己配吗?   六月,盛京京郊,玻璃制造局内。   一群人正快而有序的移动着,他们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衣服,却依然满身大汗,好在身后就是水车送来的源源不断的风,降温了手上的玻璃坨坨,也降温了他们被烘烤得火热的躯体。   尽管这样,他们的视线仍旧没从最中间挪开。   被众人围在最里面的人正是金斗。   金斗与之前相比变化很大,脸上婴儿肥褪去,从嫩生的少年长成了青年。而常年在火炉边上打转,营养跟上、运动更是超标,造就了他蜜色发红的肌肤和精瘦有力的躯干。   至少许多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并不相信这居然是个宦臣,没根儿的。   没根的人不应该娘们唧唧不阴不阳的吗,这孔武有力的身材、干脆利落的身手,将他们的小心思衬成了笑话。   “看仔细了。在这个时候,玻璃还软和,将它放置在这平板上,然后就像这样——”金斗嘴里说着话,手里也没拉下,动作漂亮十分稳准,他将玻璃坨坨放在钢铁制的平面上,然后拿起边上一根铁质的‘擀面杖’,快而匀速的将玻璃擀开了来。   直到手里的这块玻璃变得极大极薄,金斗这才拿起另一根印花的擀面杖,稳稳的滚过了那摊平的玻璃表面,在上面留下了漂亮规整的印花,最后拿起一把钢制的小刀,哗啦一划,笔直的给那大块的玻璃修了边角。   “嘶——”   “如此完美!”   “原来这东西是这么用的。”   人群窃窃私语起来,看着那些奇怪的钢铁物件,眼神火热。   这正是透光极佳的平面玻璃,还是大块的。   不少人看着这么大块的玻璃简单成型,眼珠子里都藏着一把火。   这活看着太简单了,极易让人产生我上我也行的错觉和野心。   金斗笑了笑,没出声,后面的实际操作自然会让人认清现实。   玻璃在晾凉,学员们各种散去准备材料了,金斗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走到边上狠狠灌了几大口水。   这群眼神晶亮的学徒,让他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用‘擀面棒’擀出平面玻璃时的情形。   那时他自己跌跌撞撞的摸索,刚从‘玻璃液’过渡到‘玻璃坨坨’,陛下如神兵天降,让麦冬总管一字一句的教自己背下了一本‘操作手册’,他一字不差的背完,都是大白话,他跟着操作,出了不错的成果后才开始跟着学习别的东西。   那段时间忙得昏天暗地,自己连走在路上的几秒都计划着用来打盹还是背书。   现在,他已经能熟悉的选择是用织染的火碱,还是草木灰,玻璃的延展性越来越好,样式独特的玻璃器具也越来越多。最重要的是,原料越来越便宜。自己手里攒了不少精美的钢铁模具,但他现在最厉害的是靠一双手,不断淬火、不断雕琢,一点一点用火焰和铁剪塑造出独一无二的珍品。   目前他更是在尝试陛下说的‘光学镜片’,只是对度数还无法准确把握,进程缓慢。   明明只不到两年的时间,他的人生却翻天覆地,宛若新生。   金斗很忙,玻璃工艺的下放,从确认开始就在报纸上做了大肆宣传。这是第一期,虽说招生面向全国,但其实第一期的学员几乎都来自京畿之地,除却自主报名的民间工匠外,还有朝廷安排的官窑、内廷的手艺人。   人员一旦混杂,人心自是没那么整齐,虽说没什么勾心斗角的地方,但是小口角小摩擦总是有的。   他是明面上的最高领导人和最高讲师,却是个宦臣。自是有人嘴上渴望着学到东西,心里有暗戳戳的看不起。林林总总,各色的人都有。   他没做什么,既然都是手艺人,那手下见真章好了。   除了最开始的启蒙班不需要他上以外,从初级到最高级,都有他的课。毕竟这里刚起步,他不可能只坐在最高的班级里等着人慢慢上来。   一杯水喝完,金斗脑袋里各种念头也就压了下去,再次投入新一轮的教学中去。   另一边,王书在自己配置一些材料,内心火热。   他现在才知道这个‘高级班’的好处究竟有多大。   这里的教学班分三种,启蒙班,中级班和高级班。高级班不盲目招生,必须从中级班‘考’上,才有资格出钱在这进一步学习。   启蒙班只教半个月时间,开的课程偏理论,基础材料、手法认知的都在这里,时间一到便可自请离去;中级班则一个月,能靠之前的知识上手基础的烧制手法,时间一到要么往高级班考,要么花钱继续留下来;高级班则能在这学习一整年!同样是一年之期满了后,要么离去要么再度续费继续学。   只要进了高级班,食堂会提供低价餐食,住宿也只收了个象征性的费用。材料有固定配比可以申请,每日不超过一定量任意用,即使超过了,按照一定价格补上就行。而这个定量,足够他们新手一天练几个来回了。   但最震撼他的,是这毫无保留的教学。   给他们教课的据说就是发现这玻璃的第一人,金斗公公。而他作为主讲人,每一步都讲得透彻细致,没有语焉不详,没有拿乔,没有装腔作势。   整个课堂运转极为高效迅速,台上的人那架势,恨不得将所有知识一股脑的全塞进他们嘴里灌下去。   王书之前没做过什么灵巧的活,但他是知道一些手艺人学徒的日常的。拜师束脩就不说的,伺候三年打杂三年才肯带入门的师傅,才是大多数。   哪里会将那些东西搬开了揉碎了讲,生怕学徒听不懂似的。   感喟只一瞬间,接着他就拿着自己选好的料子去煅烧了,金师傅讲得那么详细,他也不能来了几天了,连烧个玻璃都做不到!   时间慢慢过去,金斗一轮看完,正好到了王书面前。   他有些诧异,这小伙怎么一脸沮丧样子?   定睛细看,原来是擀玻璃失败了。   王书面前是一块薄厚不均、坑坑洼洼的玻璃板。最薄的地方已经裂开了,断口处犹如蝉翼,而最厚的地方像面疙瘩,高低起伏个没完,一块一块的聚集着。   ……很有创造性,看得出劲道不均匀。   金斗原本想过去,不过刚走两步就停了下来。对方紧皱眉头,一副思考的模样,手下却不慢,将自己这失败的玻璃板拿去准备回炉了。   一瞬间他幻视了以往的自己。   也许这是个天生的玻璃匠?   金斗笑了笑,继续往自己的位置走了过去。   他很清楚,玻璃的发扬光大,落在史书上必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人生一遭,谁不想留下点什么呢?   不管是作为宦臣,还是只作为一个卑贱的工匠,他都希望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一点微末的痕迹。现在,同行者正在壮大。   时间对谁都是公平的,人的一生苦短;但人的一生也可以很厚,能做到横跨时间,供人铭记。   那带着他名讳的玻璃呢?   他想,也定能一直流传下去! 第48章   太和二年七月初八。早秋,阳光撒下金子一样的光泽,无声化了那房顶上的一丁点露水。皇城一角,麦冬兢兢业业值着今天的班。   七月流火,他将一层稍厚的外裳备进车厢里,又仔细环顾了一遭,这才满意地回了大殿门口等帝王。   很快,帝王穿着一身冰蓝色丝绸圆领袍出现,走动间隐隐能看见最外层那银色镂空的竹叶花纹,头上的白玉簪在晨光里泛着油润的光泽,都是华贵又罕见的好东西。   但所有外物在眼前人身上都沦为了陪衬,即使这些东西都是上好的东西了,还是会让人担忧是否配得上眼前的人。   麦冬心脏怦怦跳,不敢多看,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他家陛下,真是生的太过好了。   仙姿佚貌,尊贵天成。   咳,不该想,不要犯下大不敬之罪。   安临琛看到了自家近侍的小心思,颇为习惯,只瞥了一眼就将目光收回来,晃悠悠地上了马车。   反正麦冬向来内心戏十足。   今天是安临琛白龙鱼服,去参观玻璃工坊的日子。   玻璃制造局落成后,安临琛一直没去看过。直到如今已经流畅运行一段时间了,他才准备去‘莅临检查’。   步辇快而无声,很快到了宫门口。   安临琛刚落脚,工部茂林高和户部陈达两人便一齐上前见礼;安临琛摆摆手,率先上了最前面的马车,后面两人这才各上各的马车,一同朝着京郊驶去。   约莫有一个半时辰的车程,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正是坐落在京城东郊的玻璃制造局。   马车停下,安临琛脸色不变,暗暗抻了抻快要散架的腰,这才下马车。   总有一天,他要把汽车给倒腾出来,不过现在该将水泥提上日程了。   到了地方,安临琛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远比他想象中更大、更震撼。   之前在他想来,能‘颇具规模’便已经很不错,但站在门口看去,光是远处那些用来水力降温的水车们就体型庞大、排列成片,更别说建筑本体了,颇具规模几个字远远不足形容。   这工坊规制浩大,是个庞然大物了。   安临琛很满意。   皇帝就是这点好,得到的结果通常都比预期的更好。   里面正在上课,站在门口迎接的是常迎和几个护卫。看到贵人下了马车,几人匆忙上前,恭敬行礼。   茂林高上前拦住,道:“今日我只带贵人来瞧瞧,你们自忙自的,不要耽误正事,若有事自会吩咐的,去忙吧。”、   如今这新鲜的玻璃局是个热闹地儿,他脑子坏了才会在门口耽搁。   作为工部尚书,茂林高常年和各种工匠打交道,早已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常迎也是个机灵的,这位大人看着威严却也面善,他不认得脸却认得官袍,立马应了一声,让迎接的人都下去了。   工坊里的课程时间是错开来的,有正专注忙碌的人,当然也有处在休息时间的人。   安临琛一行人看着就非富即贵,多数人都非常自觉,不去窥视具体来人,但也有三三两两忍不住偷摸打量几眼的。毕竟官袍多数人都认识,但现在官袍老爷们毕恭毕敬对待的那人,却是个不穿官袍的。   在常迎的带领下,安临琛不紧不慢的进了工坊。   一路过去,耳边飘来了不少碎语,还挺有意思,安临琛分了一份心思去捕捉了些。   比如这里虽大名叫做‘玻璃制造局’,但人们更习惯叫它工坊,一路上他听到最多的词就是‘这个工坊’、‘玻璃工坊’。   还有一些声音在讨论课程,有人憧憬高级班里的学问,也有些在酸非得花钱学,有人在聊些不着边际的柴米油盐,也有人虽然进来跟着宦臣学手艺了,却自觉呕的慌,三句里要有两句用来表决心,洗刷清白。   这些声音都不大,安临琛能知道得真切,更多是因为他能直观的‘看’到声音。他也没准备管,听了一耳朵闲话以后,工坊外壳大体也逛完了。   工坊占地广阔,地方和设备在几人眼前一一划过:学舍、食堂、水车、宿舍、原材料挑拣处、各色熔炉、模型制作间……   安临琛略略满意。   他最初设想的是将基础手法拆解开来,让人们有的选择。   人本就各有擅长处,让愿意学习某个方向的人去专精这个方向,上手更快不说,等这批人学完,还能顺势推广流水作业。   但单人或多人合作,完整完成一个玻璃制品的方法,肯定也是要教的。   大师能被称之为大师,便是能够自己在学习中与之前的自己印证,人才嘛,那肯定不能只教些皮毛。   循序渐进,更能筛选人才,也更能促使人才更进一步。   大概逛完,已是晌午。   安临琛还没觉得累,但人不能不吃饭,他不吃,下面陪同的人更不方便吃了。   是以安临琛稍作停顿,去了内部的管事处。此处是管理层人员的办公地点,金斗虽挂名了制作局的局首,精力却主要放在上课上,运行管理工坊的是他的侍从常迎,管事处也都是他在打点。   刚进门就给了安临琛一丝震撼。   这里房间不小,极为通透,门窗上能看得见的地儿都见缝插针的装上了玻璃,彩色的、透明的、印花的……视线转到室内,安临琛在桌案上看到了不少玻璃摆件,甚至笔架上不少毛笔的笔杆都是透明的。他还看到了一个玻璃制的大型多宝阁。   桌面上堆满了纸张,上面更是压着个厚厚的、宛若砖块的玻璃镇纸。   安临琛:“……”   这宣传过于卖力了。   常迎再次行礼:“陛下金安,此处简陋,委屈您了。”   安临琛并不在意,道:“在外面就换个称呼吧,叫公子或者少爷吧。”   其实这两个称呼在他看来都挺雷的,但安临琛这一遭行头摆出来,哪个不知道这是个非富即贵的,倒也没必要在称呼上纠缠。   “先安排膳食吧。”   常迎点头,行礼离去。   吃饱喝足,午休时间一晃而过,安临琛歇完起身,道:“走,去看看你们的教学现场。”   人群自是随着他而动,常迎躬身道:“陛下跟我来。”   他想让陛下多歇一会,但既然陛下兴趣高昂,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扫了兴致。   很快,安临琛到了金斗正在上课的地方。   开课的地方很大,是个半露天的开间,敞亮通透,有墙的地方都上了窗户,里面的桌椅设置有些像现代的阶梯教室,最前面坐满了人,视野最前方放了个黑板上面贴着些东西,周遭零散的放着些奇奇怪怪的用具,钢制棉质居多,配备的火炉在外间露天摆放着,燃烧得旺旺的。   不过人数倒没有想象中的多。   安临琛悄无声息从后门走了进去,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占据了一个班主任巡班的视角。   这堂课似乎刚开始不久,台上一共三个人,除了金斗外还有两个助教,两位助教第一时间发现了安临琛几人,刚要有动作,就被安临琛一个手势打断了,老老实实地站在边上继续上课,默不作声也未露出破绽。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   台上的金斗神采飞扬,他面前有两个不一样的透明器皿,现下正一手一个举着。   左手是毫无造型的直白玻璃笔筒,右手则是造型繁杂的琉璃果碟。   “诸位看,两者相比,右手的琉璃,通透美观造型繁复,但它却质量不好,有个遇热则炸的劣势。”   “而左手这个,我们称之为玻璃。质量好,结实耐用,但若不得法子,烧出来的东西却只能是个简单的小玩意儿,比不过琉璃。”   “琉璃华贵精巧,深受贵人喜爱,唐便有《咏琉璃》一诗赞它了。‘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玉。象筵看不见,堪将对玉人。’”   “明明二者如此相似,却偏偏不同。究其原因是因为原材料的不同……”   “咱们要做的,便是要取两者之精华,做到既结实耐用,又精巧好看。今天学的,就是做出这种复杂外表的一种法子。”   一大串话讲完,金斗才发现后面的人,他刚想有动作,就收到了安临琛的示意,便不动神色的接着讲课了。   虽然面上不动神色,但其实金斗很激动,尤其是发觉陛下亲临之后,他有了些许炫技的想法。   陛下那么忙,却愿意花时间到他这里来听课。   怎么能让陛下失望!   “其实前人记载中便出现过玻璃这东西了,不算是新鲜东西,只是不够好看也不够被重视,没人将它发扬光大罢了。”   “比如东晋葛洪《抱朴子》中,有一物被称为‘水精’,便是玻璃的前身,而《元史·百官志》出现‘瓘玉’一词,也是玻璃,元代的瓘玉局,便是为宫廷监制玻璃器的地儿。”   说到这里,金斗粲然一笑。   “如今这门手艺,和前人记载的都不一样,说简单及其简单,有点功力就能入门。但是想要成为大师,我可以明确告诉大家,不容易。”   “不过这是新工艺,这意味着大家现在都是一样的。纸中有那澄心堂,咱也想千百年后,有人提上一嘴‘大锦宫廷玻璃’呐。”   安临琛挑眉,金斗这侃侃而谈的样子……还挺有煽动力!   他倒没想到这教学开课后是这个样子的。   玻璃技术既然准备下放,不管是教学流程还是人员选择,都是第一时间到了他案头的;因为最后大方向是自己拍板的,所以安临琛很清楚的记得有哪些教学模式。   最基础的就是启蒙班,是‘材料班’和‘打杂班’,理论和认识东西为主,算是学个最基础的谋生路子。中级班可以在启蒙班的基础上学些基础手法,做到能自己浅加工,以后去自己做工还是给人打工都随意。   最难的就是高级班了,不管是吹制法、灌模法、延展法还是手动塑形法,只要金斗会、涉及到玻璃制作的,都教。不过哪怕金斗手中的东西全部教完,在制作玻璃的大业中也只算教了个基础;天赋异禀者,这一套夯实的基础打完,自然能触类旁通,进而转化出无限可能。   台上的声音还在继续。   “相信大家都多少知道一点糕点的制作过程,很多大厨会用模具按压糕点,这样糕点就会出现定好的形状。”   “其实玻璃中也有这样的方法,模样一致的玻璃器具们,多是由此法子诞生的。除却直接将玻璃液倒入模具中等待冷却定型,咱们还能在玻璃送入模具的同时,趁着还未冷却吹制,就能得到个中空的玻璃器。”   “我们称之为压模法、吹制法。口述的再多没见过实物也无法想象,接下来我给大家展示一遍。”   金斗说完,从边上的一个柜子里,翻出了一些看着就很重的精铁磨具,将它们搬了过来,他身边的两个助教,则去了火炉边上,带起厚厚的手套,将几坨红色的东西拿了出来放进退火炉中。   人群的目光被牢牢吸引。   金斗这边将磨具展开,继续说着重点:“玻璃的颜色、透明度,和放入烧制的原材料有关,但是很多时候,比例的不同能创造出很多奇迹,不要怕失败,大不了就是回炉重新把它烧成一坨再来嘛。”   底下的匠人们各个脖子伸得老厂,恨不得再长个脑袋。   中华民族的工匠向来有着绝顶聪明的大脑,尤其此时愿意来学习的工匠。   他们聪明谨慎,看得清形式,更愿意走在最前端。   他们赌气运也赌命。   赌这是他们的机遇。   为何?   最好的玻璃教学班是收费的,这是其一;其二则是安临琛在发告示的时候,明确的表明了教学者是内官,即宦臣。时人多看不起太监,却又畏惧羡慕甚至嫉妒太监,毕竟身在皇权中心不说,即使身体不完整,人家也是大官,多少人一辈子连个九品芝麻官都摊不上。   金斗更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他本身就是从不识字慢慢到读过书的,所以他最多在介绍历史和背景的时候炫一点稍微深奥的东西,只要讲到具体操作的地方,他都会直接大白话,用最简单好懂的方式教那些复杂的手法和知识,不认识字的人,也能明白和理解。   深入浅出,相当优秀。   新烧的玻璃在退火炉中逐渐冷却到能吹制的温度,金斗拿起边上的吹制棒,眼疾手快的将一坨红色物体挑到了模具之中,助教两人控制住模具,金斗则是站在边上,握紧吹制棒,开始缓慢匀速的送气。   其实这里在安临琛看来是可以制作一个‘打气筒’的,他也提过,但是金斗委婉拒绝了,说是因为没有‘嘴感’,他功力还没到那份上,目前只能靠嘴巴吹制来解决。   很有道理,安临琛没有反驳专业人才的意见。   吹制结束,金斗慢慢撤下磨具。   在众人火热的目光中,一匹做驰骋状的透明马儿出现在他们眼前。纤毫毕现,身上的鬃毛排序整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在明亮的室内折射出不同光晕,闪闪发亮。   那两只耳朵机敏地竖立着,仿佛真的能听到周围的动静。   “活了!”   “你们快看,那马身体里是空的!”   “天呐,居然真的是镂空的……”   “这膘肥体壮的,神骏的很啊。”   “天马不过如此了吧,好美~”   更神奇的是,这匹马不全是无色的,它肥健的身子后面拖着条向上昂扬的粉色尾巴,前面一只马蹄凌空而起,一只微微弯曲,剩下两只马蹄有力地蹬着地面,和尾巴一样,四肢也透着粉色。   是个威风凛凛的姿态,但这颜色搭配,透着股子飘然。   随着时间流逝,它晾凉变硬,最后一丝红色的火气也褪去了,更显得仙气飘飘。   看着众人的反应,金斗满意一笑。   “彩色玻璃的烧制和调配,是难点之一,我也还在摸索。等各位能走到这步,玻璃上肯定已经有了一定的造诣。我相信在座各位,你们也请多相信自己一些。”   “比如赤铁出的红,和朱砂出的红就不是一个色。加入一些不同材质粉末,就能出其他颜色……透明色做腻了,大家以后也能试试其他颜色。天青色、水波色、明黄色……稀少的自然珍贵。”   “大道至简、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   “现在拼命,焉知以后不会有你姓氏命名的玻璃呢。”   听到这里,安临琛失笑,这金斗,画大饼还挺拿手。   他没有再听下去,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第49章   一趟制造局走完,相当于巡视了玻璃教学的一期成果,安临琛很满意。   既然玻璃已经步入正轨,那是时候放在一边,着眼在别的地方了。   乾清宫,安临琛翻开手边的折子看了会儿,心思又飘远了。   之前因着盖房子,他对时人的盖房技术也有了一定的认知。   现在盖房的技艺挺成熟,房子多数是石材和木材组成的,人们对石材、木材、砂浆的处理技术纯熟,辅以各种清漆、彩绘、雕刻工艺。当然,复杂样式多为大型建筑的专属,寻常人家不会僭越。不过民间小筑也花样繁多,根据地势地貌顺势而为,如那青砖伴瓦漆的江南、泥木夯实的塞北、皮毛毡包为主的草原,不一而足。   在其中至少能窥见一点:对于当今的社会来说,石灰、石膏和黏土这些都是非常寻常的物件。   如此看来,对于推广水泥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刚准备拉铃叫人,他右手臂就是一重,抬手一看,一只小云挂在了上面。   安临琛失笑,将人拿下来放好,道:“睡饱了?”   小云嗜睡的劲儿远比普通人类孩童更厉害,他已经习惯对方会神出鬼没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了。若是连着几个月见不到人,他也会想。   小云软软嗯哼一声,接着又停滞了腰杆,用眼神示意,一副快看我的模样。   安临琛将目光放到了他的搭配上。   只见小家伙穿着套咖色洛丽塔风的裤装,上身打褶衬衫小马甲、外带小披风,下身短裤小皮鞋。左眼上挂着个造型繁复的单边眼镜,胸口别着链条,披风边上的齿轮装饰和头上贝雷帽上的齿轮遥相呼应。皙白的小腿上套着黑色中筒袜,整个人精致中带着丝小野性。   安临琛有些想笑,这是哪里来的小孔雀,不过他很有礼貌,忍住了。   迎着安临琛的上下打量,小云臭屁地扭了扭身子。   “怎么样,好看吧?”   他最近对蒸汽风爱的深沉,内廷只做出了大致的装束,衣服上的胸针、挂件、齿轮、羽毛装饰、做旧的金属质感,都是他自己捣鼓出来的。   安临琛盯了一会,若有所思道:“……嗯,将这个世界推进蒸汽时代也是大势所趋,不过环境污染也是大麻烦,不怕吗?”   小云:“……你就想到这个吗?”   安临琛忍笑:“不然呢?”   他伸手拨弄着小云披风上的链条,一副想把拽下来研究的模样,瞧着颇为手贱。   小云身子往后退了退,将链条从某人手中夺了回来,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我是不是该夸你想的真长远?”   这人怎么回事,他许久没出来了,不说想他,怎么连句夸赞都吝啬?   安临琛语调微扬:“嗯~”   小云气结,懒得再理某个神经大条的家伙。   他一个退后,将还在安临琛手中的链条拽了回来,转头气势汹汹地走向他的专属地方;快到自己小书桌的时候,却又一个转身猛地飞撞向安临琛,直到真要碰到人时,才一个转弯,冲向了边上的笔架上挂着了。   安临琛:“……”   这是生气了?好像又没有?   他有些茫然,干脆抽出一本手边是折子看了起来。   小家伙陪他办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这会儿明显气氛不太对,安临琛还是分了点注意力到小云这边。   两本折子还没过完,一张宣纸在安临琛眼皮子底下飞了起来,而小云本人,则‘驾驶’着一只毛笔起飞,晃晃悠悠的从笔架处回到属于自己的边角。   安临琛:“……”   他有些好笑。   对方现在活像一只求陪玩失败、被铲屎官敷衍了两下就结束的小猫咪。   炸毛结束,又想引起铲屎官注意了。   皇帝的书桌再大也只是一张桌案而已,用得着‘御剑飞行’吗?还专门放慢了速度在他眼前晃悠。   纸笔落地后,小云就认真了起来,整个人抱着笔在纸面上动了起来。   他现在最多二十厘米的模样,还没笔高,小小的身躯抱着只巨大的毛笔在白纸上游走,看着既辛苦又可爱。   过了好一会儿,安临琛的余光里小云终于放下笔瘫坐不动了,他才贱兮兮的凑了过去。   “让我康康,你这神神秘秘的搞什么呢?”   骤然出现在头顶的声音让小云一个激灵,他一个转身,直面的就是一张贴近放大的脸,安临琛就近趴在他身边,将下巴抵在了桌面上,笑吟吟地盯着他。   这瞬间小云想要把边上的笔怼过去,给这人脸上来上一下。   两人距离太近了,小云眼看着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睛变成了斗鸡眼。   这副傻样……   小云心情大好。   心情一好,他就懒得计较这人之前的傻狗行为了,大方将自己身下的白纸递了过去。   “呐,给你画的,谁让本灵是个好人。”   这调调一出,安临琛就知道他的心情确实好起来了。   不然也不会想着给自己发好人卡。   安临琛啼笑皆非,伸手接了过来。纸张上是一套偏欧式宫廷的男装,同样带着蒸汽元素,华丽尊贵,和小云身上的这套相似又不同。   看得出是系列装。   安临琛:“……嗯?”   父子装?   直觉让他把这三个词咽了回去,夸了起来:“挺好看的,辛苦了。”   小云头昂得高高的,哼道:“你都给我做了那么多的衣服了……这回换我给你也来一套。”   安临琛笑着将画纸收了起来,确实可以拿去让内廷裁制一套,即使不穿,收藏也不错。   小云从遮掩着看他,到光明正大盯着,只花了五秒钟。   安临琛好奇:“怎么了?”难道刚给出手就反悔了?   小云超大声道:“你怎不夸夸我!小太子多写三个字你就夸他了!”他可是画了一整套衣服呢!   安临琛作恍然大悟状:“哦~这样,小云超级棒的!”   看着对方仍旧一副气哼哼的模样,安临琛笑着哄了起来。   “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们小云超棒的。”   “小小的身体,大大的能量。”   “福宝一个小孩子,哪里能比得过你?而且咱们大人大量,不和小孩子比~”   小云哼声:“我哪里大了!我可小了,我还没你膝盖高呢!谁还不是个宝宝了。”   看着嘴上不饶人,身体却已松软下来的一团云,安临琛好笑地将他掬起,放到了他的专属小沙发上,像抱猫猫回窝。   小云乖乖被放好。   其实他出来也没什么事情,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比起沉睡,他更乐意待在对方身边。   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也会有种安定感。   将人放好,安临琛又揉了揉,才温声回答道:“是,你不仅是宝宝,你可是宝贝。”   小云的沙发在桌子边角,但对安临琛来说还是触手可及的地方。小云抬起头看人,只看到一脸温柔笑意。   体温随着指尖传递,一阵热意袭上头皮,小云兀地有些不自在,却更想靠近,他悄悄绷直身体,让自己更贴紧几分那温暖的手掌,却不敢多停留。   亲昵转瞬即逝,小云复抬起头来,一副骄傲的小模样,仰头挺胸道:“你知道就好,本灵还是个宝宝,要疼我!”   话音落下,他从原地消失,出现在安临琛的头顶。   这样一来,对方就看不到他那发烫的耳垂了。   这不自觉的撒娇,让安临琛心里化成一团。   小家伙奶凶奶凶的,带着点小嚣张,波澜不兴的把傲娇和撒娇一起诠释了。   他没打破小云那掩耳盗铃的行径,只将手里的资料放了下来,换成些不费脑的折子。   最近递到安临琛手里的折子大方向是三个,新一届乡试、吏部人员安排调动报告,以及新上任官员的请安折和事折。   他现在看的就是那些新官员的请安折,并没有因为对方是新官就忽略对方的折子。   这就跟新入职的员工一样,顶头大老板的看重,能激发人无限的斗志和潜能。   表个态的事情,又不费些什么。   他挨个在折子上写上‘知道了’、‘朕已阅’这些,就放到了一边。   这一看就是许久,小云不知道什么时候窝在他头顶睡着了,安临琛也没将人拿下来,他保持着一个姿势稳住头部不动,直到小家伙睡深了消失,才站起来活动身体。   看了眼桌案,安临琛有些遗憾,今天还是晚了。   明天再去霍霍工部吧。   翌日早朝结束,工部尚书茂林高接到皇帝的传讯。   茂林高既忐忑又高兴,今上是个务实派,点名找他,那肯定是有事要他做了,但想到之前那些接连被否的方案,他还是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君心难测呐。   他抖了抖袍子,进御书房了。   半晌后,茂林高捧着一沓子资料,恍恍惚惚的出宫了。   哦,还带着个全天下第一尊贵的挂件——帝王,一起出宫了。   茂林高手上的东西是制作水泥的资料。   这份资料同样是从原文里扒下来的,但因为原文中,这是‘献给上面换取前程’的宝贝,脱离了主线,所以没有什么具体过程的描写。   就这么点资料,还是安临琛逐字逐句的扣出来的。   两人一路无言,日头正好的时候,茂林高带着皇帝到了工部衙内。   这里只剩下一些精简人员。   最开始神兵营成立的时候,对工部是个很大的打击,激起了不少老人的乞骸骨之心。   安临琛也没留,只要上折子的都大方批了,本就人员不丰的工部进一步精简。好在科举封官刚过,也添了不少新人,才看起来没那么凄惨。   工部说来很重要;掌管全国之土木、水利工程、机器制造工程、矿冶、纺织等官办工业,有需要的话还会主管一部分金融货币,有着统一度量衡的职能。   但对于现在的官员来说,工部在六部排末尾不说,似乎也不在帝王心上。   比如现在如火如荼的玻璃制作主要由内廷负责,代表武力的火器也被内廷拿去了;但其实真要说来,这些该归到工部的工作范畴中的。   有些人理解内官更得皇帝信任,却也有人心灰意冷;大家都是直属皇帝的部门啊,怎么吃不上肉就算了连口汤也不给?   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接到建造的活儿,结果建好了还是给内廷用的。   他们工部简直出力不讨好,都没能在上面挂上名头。   其实安临琛对于现在的工部还挺看好的。   往实例说,之前他交给工部建设的玻璃工坊,又快又好的通过验收了。   往内核上说,在如今新制度发行、各处都允许考核求入的情况下,还愿意到工部的人,要么是真心喜欢,要么是专业过硬,或多或少都与工部有些专业对口,才会被留任。毕竟别的不说,在工部小到器具砖块,大到开山修渠、城市规划,这里都有详实的案例。   最后,能在这种‘多数人都不好看’的大环境下,还待的安稳做事、不急不躁的官员,至少心里素质不错。   一路走来,安临琛看到的是有些懒散的官员们,他们要不在整理卷宗,要不就拿着些上报上来需修缮的图纸在看。   好一副悠闲又岁月静好的模样。   安临琛挑眉看着。   倒真是有什么上司有什么下属,茂林高手下的人,不说一个比一个谨慎,各个有些佛是真的。   这是有活儿就干,没活儿自己去整理过往卷宗也行?   一圈逛下来,茂林高木着一张脸,心道这次自己的工部尚书做到头了,彻底完了。   跟着茂林高略略一圈逛完,安临琛才让礼官唱到。   “皇上驾到——”   一阵兵荒马乱。   最后所有人员在茂林高的带领下行礼。   “恭迎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临琛看了一出默剧,好心情的免了礼:“众爱卿平身。”   “今日到工部来,盖因朕这有个利国利民、又责任重大的大事,需要在座的各位帮忙。”   底下众人齐齐精神。   总算有大事轮到他们了?   甚至不少低品级小官心里已经满足了,不管事情能不能轮到,他们得见天颜了哎。   安临琛也没吊人胃口,直接让茂林高说明。   茂大人恭敬领命,出列开始宣讲:“诸位可知三合土?可知三合土用途?”   不少人点头。   三合土,顾名思义,是三种材料经过配制、夯实而得的一种建筑材料。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三合土,有石灰、陶粉和碎石组成的,也有石灰、黏土和细砂组成的,实际配比视情况而定。总之,基本离不开泥土、熟石灰和沙。   现在的三合土更多是用来铺路的,尤其官道。   茂林高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才继续道:“若是有习惯看书的,应该对《宫式石桥做法》一书中三合土的描述有些印象。‘灰土即石灰与黄土之混合,或谓三合土;灰土按四六掺合,石灰四成,黄土六成。’”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一种脱胎于三合土的新材料,谓之‘水泥’。之所以叫水泥,是因为其未遇水之前为粉似沙,遇水后成泥,未干时可塑性,干后有金石之坚,安若磐石。”   “且风干的速度极快,一日即可。”   嘶——   众人躁动起来,即使皇帝还在,也挡不住一些人躁动的心。   这可能嘛?说得太神乎其神了些。   安临琛不由侧目,他只给了茂林高那么一点时间看资料,这人就能将脉络理出个七七八八了?   不愧是能爬到尚书位的能人。   以现代人的眼光看,‘三合土’就是一种以各种灰石材料作为胶凝材料,以细砂碎石或炉渣作为填料的混凝土。   但既然都是‘混凝土’,那他干什么不把现代的混凝土,水泥,给折腾出来。   最重要的是,玻璃做出来了,得卖吧?   玻璃和瓷器一个比一个易碎,安临琛也没想着只赚自家的钱,陆上的丝绸之路和海上的丝绸之路必然都不会放过,外面的银子比较香。   想要富,先修路。   这话到哪里都是至理名言。   其实一开始安临琛就想把这东西拿出来。无奈大锦刚太平,人心不稳不说;朝中能用的人太少,这等利器贸贸然拿出来,受苦的可能还是底层百姓。   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修什么路。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朝中的前朝留臣们十有八九都是窝囊废,胆小的还勉强能用,偏不少以周忠为代表、又蠢又狠的蠹虫,他半点功劳都不想让这些人沾。   没人能用,怎么推广新事物。   “肃静!”   茂林高的声音将安临琛飘远的思绪拉回。   “洪青林,你迅速派人将这单子上的东西挑拣出来,还有起一个高炉备用。”   洪青林,工部左侍郎,茂林高的直系下属之一。   茂林高的声音刚落下,前排一个人迅速出列答是,拿上单子带着一波人下去了。   干脆利落。   有他打头,后面再被点到的人有样学样,都带着任务恭敬又快速地离开了。   最后只剩下一个茂林高,陪在帝王身边。   茂林高是有些忐忑的,别看他吩咐起来沉稳有力,其实他的心是在空中飘着的。但一来,不能在皇帝面前露怯;二来,他对陛下拿出的东西有信心。   最重要的是,就目前看到的,过程并不难。   他打眼看完,水泥的整个生产过程可以概括为“两磨一烧”。   既将石灰石、粘土、铁矿粉等原材料按比例磨细混合,然后进行煅烧,经过高温,再将煅烧后的产物和石膏一起磨细,按比例混合就形成了水泥。   流程有了,比例有了。   只等着有人做出成品罢了。   安临琛就当没看到这坐立不安的心声,拉着茂林高继续逛工部。   工部除却各种纸制材料以外,同样很多各种样式的模型。   路面桥梁的、水利水车的、织布纺纱的、种地耕田的、行走代步的……不一而足,安临琛还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不少堆集的蚕茧。   衣食住行样样概括到,堪比一个大行动器具博物馆。   安临琛逛的津津有味。   时至中午,这才有人来请安临琛。   倒不是出了什么成果,而是午饭时间到了。   原本的经筵时间被安临琛悄无声息的换成了午膳时间,并让身边上上下下的人一齐习惯。所以到了时间,即使安临琛没传膳,也会有人前来问一声。   眼前是个不算熟悉的太监,陈鞍。   陈鞍声音恭顺:“陛下,午膳了。”   今天麦冬调休,安临琛出宫是心血来潮,干脆点了别人跟着,是以跟着安临琛出来的是御前的另一个公公陈鞍。   陈鞍此人,寡言少语,性格硬邦邦不够圆滑,无趣不讨喜,但做起事情来却稳准狠。   所以他的位置也很合理,不在帝王跟前伺候近侍,却同样在御前做事。   安临琛看着眼前的寡语的老实人,也没为难他,直接在工部摆了膳。   安临琛:“劳逸结合,茂爱卿,一起来吃?”   茂林高:“……尊者辞,不敢辞。谢陛下。”   茂林高的餐桌礼仪很好,又是分餐制度,看起来两人都吃的十分安稳,但安临琛却非常肯定他一定食不知味。   因为茂林高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麻了’的状态下。   除却所有重臣都赴宴的宫宴,这还是茂林高第一次单独和皇帝吃饭。   陛下明明很年轻,接近了也不难相处的模样,但越是靠近,他就越是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总觉得自己由内而外的被看光了。   这就是君威莫测吧。   一顿饭吃饭,安临琛要的水泥已经出了一点样品,正在降温。   众人看着眼前的粉末面面相觑。   这‘水泥’还真像茂尚书所说,是粉末状物品,他们的身上、手上、脸上甚至发丝上,都沾着些许灰色粉末。操作事项上有提示最好拿着棉布掩住口鼻,有人嫌麻烦没戴,现在更是呛得满口满腔都是。   这东西到底成没成啊?   最后还是洪青林拍板,去请人了。   皇帝没到跟前的时候,怨皇帝不关注工部,现在皇帝到了,却又胆小不敢上前,是个什么道理。   这也惧那也怕,官位也就到头了。   安临琛到的时候,飞扬的灰尘早已降了下来,场地看着还算干净。   不过众人却大多灰头土脸。   不少人自觉不雅,却在洪侍郎的坚持下没有去换衣服。   洪青林的想法很简单,一个他觉得现今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二个,带点痕迹,也能让上峰看到他们的辛苦。   安临琛果然没关注众人的衣服,反而兴致勃勃的拿手抓起了一捧水泥细细摩挲。   他没有从事过需要用到水泥砂浆的职业,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没见过猪跑还是吃过猪肉的。   这手感应该没错了。   安临琛很是开心:“甚好,诸位爱卿辛苦了。接下来就尔等试一试这水泥的风干速度吧。”   在他的要求下,不多的水泥飞快分为几份,一份单独加水,搅拌后塑形做器具和单独铺平;剩下几份分别加水加沙、加水加碎石,而后就等着这些加了不同材料的水泥浆体风干了。   安临琛更是在水泥拌好后龙心大悦,拉着茂林高做了几个奇怪东西。当然,他出嘴,茂爱卿出力。   看着自家下官认认真真用石头和水泥盖小房子的模样,安临琛摸了摸鼻子,决定等这个水泥小房子干了以后就送给茂爱卿。 第50章   安临琛牵挂着工部的水泥,但倒也不急着看成品,毕竟水泥风干需要时间,大臣们收集数据也需要时间。   直到水泥浇筑的第三天,他才在早朝之后赶了过去。   工部,皇帝再次的亲临,让不少人心里高兴起来。   陛下如此看重,岂不是说明,他们现在做得是大有前途的东西哇!   工部后殿广场,试验水泥的场地。   放眼望去,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水泥制品铺满了不大的广场。从瓦片石墩到水泥浇筑墙体的小房子,从各种实用器具到雕塑;多数东西做的小巧,只为试验所需,但也有占地宽广、下了大料的东西。   其中用料最多的是一段为了试验铺的路,也不长,长约三米,宽不到一米,厚度却达到了将近20厘米。   这是皇帝指名、亲自关注的项目,工部上上下下都很紧张,从上到下排了值班表,时刻守着这些东西,深怕有什么变化被他们错过了。   安临琛到达的时候,这些水泥制品已经风干了将近三天。   茂林高老实将一份实验记录递了过去,自己则站在试验品面前老实做汇报。   “陛下请看,这种简单灰浆加了水的,初凝在半个时辰另二刻,终凝约两个时辰左右。从搅拌到施工上去再过半个时辰,灰浆表面的水分便看不见了,但棍棒还能戳进去,里面还是软的没有凝固。”   皇帝的目光跟着他的介绍一一移动。   “最终测试得出,要达到这种有一定强度、表面不怕水洒不怕日晒的,至少要一整天的时间。它的强度足够,臣等用了不少方法,都没让它裂开一点缝隙。当然,这只是第一天的数据。”   “后面又试了包括抗压、抗拉、抗剪、抗弯、抗折及握裹强度等各种试验,其中以抗压强度最大,抗拉强度最小。其中什么时候会收缩、干湿是否变形及什么温度下会变形、什么情况下内部才易产生微细裂缝等等,都一一有所记录。”   “不过陛下,臣等用上一些办法,也能将这水泥破坏到一定程度。臣觉得只要是物品就有耐久性,是以要考虑实际使用条件下的各种破坏因素,比如它的抗冻性、抗渗性、抗蚀性,长期保持强度和外观的完整性,及使用年长等。”   “就目前看来,此物大有可为!”   安临琛越听越满意,他细看手中的汇报,上面记载了完整的数据和试验流程,清晰明了。短短三天,能做到这么详实,不可谓不用心。   虽然他对自己抄录出来的那份资料挺有信心,但没见到实物终究是虚的。   现在,安临琛心中大定,止不住的高兴——他铺路的事儿有着落了。   安临琛大力拍了拍茂林高的肩膀,赞叹道:“朕就知道这事儿交给茂爱卿不会有错,爱卿不愧是朕之能臣,大锦之脊梁。”   皇帝这一声笃定的赞叹让茂林高鼻头一酸。   有多少年了,他没听过如此直白的夸奖和认可了。他面上还算沉稳,头顶的心声却早就将他出卖了。   安临琛看得好笑,古人有时候含蓄的很可爱,又想要被夸夸,又不好意思,连个大点的表情都没敢露出来。   夸,往死命里夸。   夸到晕头转向、死心塌地了更好忽悠。   咳,不是,是更容易成为肱股之臣。   “辛苦茂爱卿了,既然水泥此物得用,之后便有许多事情要忙了。这东西必须全境推广,需要你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出流程,天下百姓苦泥水路久矣。”   “不冒进不贪功很好,不过倒也不必太过谨慎,半步不敢多步,这本就是一件需要长久做下去的事情。”   “据朕所知,水泥铺路,至少潮湿养护七到十四天,才能开放行人通车,尤其是初凝后的七天内,要不断喷水养护,保持水分,二十八天后才能达到使用标准的强度。那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就守着这些,其他都不干了?”   茂林高头皮一紧,道:“自是不该,请陛下指示。”   安临琛:“不是什么大事,继续盖房子吧,这事你熟。”   “就从选址建一座水泥作坊开始吧。”   茂林高应声:“遵旨!”   他又要盖房子了。   连着将近半个月,皇帝都耗在了工部。工部众人倒还好,随着经常面圣总算不再一惊一乍的了,其他部门可就开始酸溜溜了。   尤其户部。   陈达最近郁闷不少。   皇上不知道咋的,除了上朝,已经很久没召他了。但若是说忽略他吧,倒也没有,户部递上去的折子通常都批得飞快,而且大额金钱的调度只要合理、账目清晰就没有批不下来的。   这让他即开心又心痛,他就是个属貔貅的,皇帝能把守国库的事情交给他,这还不叫信任吗!   但是,皇上本人为什么不愿意见他了?   大锦开朝时,帝大赦天下的恩典里有一条是免税三年,供黎民百姓修生养息。   实际上这三年时间也有给朝廷规划新政的意味。   在太和元年八月时,皇帝就连发过两条教民榜文说新政,当时以前者废除贱籍为主、重新为天下百姓编纂户籍,只顺带开放了恒产登记,并告知了以后收税是户税。   但毕竟还没到交税的时候,人们能听进去多少犹未可知。   翻了年就是太和三年了,就要到大锦正式征税的第一年了。   这等大事自然不可能到了当年才开始准备,尤其皇帝的蓝图上可写着土地国有、摊丁入亩呢。这意味着要开始清丈土地了,之前没登记的田产通通要收归国有了。   现在全面清算要开始了,牛鬼蛇神怕是少不了。   陛下怎么半点不着急的样子,还不找他……   哎,他想和陛下深入交流啊。   安临琛倒没有不愿意见陈达,只是陈达这人吧,一方面自带‘教导主任’的气质,尤其他还给安临琛讲过几次课。见到他,说头皮发麻有些夸张,但确实没那么欢喜。   二来吧,一旦谈到关乎钱的事情,这人就会不自觉的垮下脸,更是把【啊怎么又要钱了】、【臣没钱】、【大锦没钱】、【国库好穷】这一串字放大加粗顶在头上。   偏他是户部尚书,有见到他的政务,能不聊到钱吗?   是以每每见到他,就像见到一个行走的哭穷钱包,搞得安临琛理不直气不壮的,莫名心虚。尤其现在他做的事情,不管是火药神兵,还是玻璃下放,都是在前期哐哐哐砸钱的阶段,还没见到金钱回流呢。   尤其是现在他准备大修路政,简直是在户部的心脏上蹦跶。   实在不想见到这位的晚娘脸。   又一天,下朝后皇帝又准备朝工部跑,陈达实在忍不住了,求了觐见。   他有些脸红,但想到自己这事儿也算是正经重要事,到底把自己那股子‘陛下是不是不待见我了’的酸气给压了下去。   陈达是重臣,安临琛想了想停了脚步,将人放了进来。   陈达进殿行礼:“参加陛下。臣有些要事,需当面阐明。”   安临琛:“奏。”   陈达:“如今金桂飘香,马上又是一年乡试时候了。据臣所知,基本上所有的外派官员都到位了?想来这后备生源也很足。”   安临琛也不意外他说的这些,不说普通折子互通,六部高层之间消息自然也是互通的。   再说了,新官上任,首件要事就是清查人口整理户籍的,能绕过户部去?   “是如此,陈卿所为何事?”   安临琛盯着人,等着陈达继续开口。   陈达:“既然官员到位了,那如今关于赋税政策、田地改革之事是否……以上,陛下以为何?”   陈达言辞委婉地说了一大通,核心是推广新土地政策一事。   这件事筹备很久了,却还没准备下放。   从开朝初戚宣提出相关议题,最终由安临琛定下大基调以后,相关政令就一直在讨论调整。当然,能参与进讨论的都是重臣,陈达也听过不少回。这事儿又与他们户部息息相关,所以那这个当由头很合适。   这等大事,自然在安临琛的规划之内。但这是动根基之事,急不得。哪怕朝廷嘴上说破天,百姓也不一定立马就高高兴兴的接受。   普通百姓靠天吃饭,最是害怕有大变动,官府硬压之下可能会心不甘情不愿的做,恐慌之下,真得了好处也不见得感激,但恐慌的根子一旦埋下,消除不易。   更重要的是手握大量田地的那小部分人——那些酷爱隐田逃税的大家族,人家世世代代藏在手里的良田,你说一句不是他们的人家就会认了?收为国有?这是在挖他们的跟啊!   一言以蔽之,新朝成立时间太短,百姓对朝廷的信任还不足,朝廷对全境的震慑力还不够。   发展时间太短的锅。   重臣安临琛自然不会敷衍,何况这件事现在已经进入了序章准备铺开。   安临琛笑道:“快了,接下来的大动作便是为此做准备。”   他话音刚落下,一道幽幽的声音就接了上来,“这就是最近陛下总爱往工部跑的理由吗?”   工部最近在折腾个名叫‘水泥’的新玩意儿他是知道的,可这完全没必要天天去、连着去吧?之前那些个神兵啊、火药烟花啊、玻璃啊,也是新玩意,出现的时候怎么没见皇帝天天往里钻?   陛下就是在躲着他!   陈达脑回路极快的发散开来,并成功自洽。一句话说完还不够,声音更加幽怨的接着道:“臣下有哪里不对,陛下不喜可定要说出来。”   “总不能面见天颜,实在让下臣透骨酸心。”   【陛下就是不爱我了】   【新臣过门,老臣就成了昨日黄花】   【日日跑那工部,我以这等大事求见一面还被敷衍,噫吁嚱!】   【那工部有什劳子好,小妖精】   这拈酸吃醋的模样,活像发现了丈夫出轨的娘子。   安临琛被雷了个外嫩里焦。   他心里,陈达一直是稳重能臣的代表之一,管钱上能扣会花,做人上油润圆滑,是守钱袋子的不二人选。   结果这都是些什么心声!   果然老臣不愧是老臣,晾的醋都够酸够纯。   安临琛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陈大人,耐下心来将人哄走了。   实在伤眼。   最近安临琛总往工部跑,切实都是正事,短短半个月,工部第一个水泥作坊已经建了起来,其中新起的水泥窑和回转窑比安临琛想象中的还要好,这两样东西一落地,水泥的生产速度大大提升。   隶属工部自己的高炉本就不多,总不能每次煅烧熟料都去蹭武器的炉子吧,太过浪费。   实验水泥的这段时间,不得已必须启用高炉,烧得人心疼,确定水泥能用后,茂林高第一件事就是带人去京郊选址盖房子。   短短时间连着盖作坊,他已经盖出了不少心得,如今更是得了水泥这样的神兵利器,更是如虎添翼。   九月,本是乡试放榜的时节,对于读书人的热闹去岁已经掀起过一波,今年更是轻车熟路起来。但除却读书人的热闹,一则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消息更引人关注。   朝廷要重修官道啦!   之前的官道要开放成民用的啦… 第51章   所谓官道,也称驿道,用于信息传递、物资运输、军队调动和官员出差、调任与巡视等。是陆地交通主通道,属于重要的军事设施之一。   因为需要时刻保持畅通无阻,是以笔直顺畅,宽阔通衢。   最开始,官道是为了迅速传递朝廷通讯、行兵时快速运输粮草;后来,官道也会对大型商贾开放,如著名的丝绸之路,便是官商共用。   想上官道,必须有通行文书。不然可能会出现粮草货物被老乡成群的猪羊堵在路上的奇葩景象。   简单来说,官道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尤其普通百姓,但凡擅入官道误事者,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如今有资格踏足官道的除了官员及家眷,也只有一些大型商贾。   而与官道相比,民路多崎岖,羊肠小径者众,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难走。大概率到了城镇上,才能踏上厚实的青石板路。   现在突然有消息说官道要改给民用了?   各种消息不一而足,满天乱飞。   京郊陈家庄村口,村长正站在石磨盘子上等待村民们集合。   下面各种声音嗡嗡地响着,闹哄哄的。   “哎你听说了吗,那旧官道真要给咱们用了?”   “应该是真的吧?你说皇……咳咳,官老爷们咋想的?”   “我哪知道,要不你去问问远道小子?”   “呸呸,你个捉狭的。那是官老爷,瞎叫什么呢。”   “算起来,他还要喊我一声四叔爷呢,我喊个名字怎么啦。”   “呵,你那么有本事,你站金銮殿上喊他去呀。”   “就是,谁知道你是不是想打着人远道的旗号去做坏事。”   “哎你们,这不是咱们陈家的大好事么,怎么还说不得了……”   他的声音在众人的围堵下越来越小,好在村长的声音正好响起,给他解围了。   “咳,感谢大伙儿在这秋收之际还来听小老儿赘言。”   陈家庄的村长是个快六十岁的高龄之人了,德高望重,眼光长远。   他一开口,众人默契地停下了闲聊,整齐的看了过来。   “最近的消息大家应该多少都有听说了,朝廷要铺一条新官道。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大家,这条消息,是真的。”   ‘轰’的一声,众人爆炸开来。   “咳。”   村长用力一咳,手中的拐杖敲在石磨边的木架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伙安静下来。   见村民们的目光再次聚集过来,老村长这才微微颔首,继续发话。   “朝廷发明了一种新材料,铺出来的路又快又好,一日就能变干变硬,七日能行人,一月能通重车马。听说非常平稳,比那青石板路都平稳哩!”   “咱们京城和几个边城是首批开放试点,这些地方的路铺好了,才会向下一批开放。”   “据说这种新材料正在快马加鞭的生产,若是试点处得到的效果不错,便会全境铺开。”   不少人露出了与有荣焉的模样,虽然他们不太明白‘开放试点’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他们为自己是个京城人感到骄傲。   说道这里,村长露出了站在石磨上的第一个笑容。   “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招工给钱!此次修官道沿着原本官道边铺设边招工。干满一天15文钱,还包一顿饭。”   现在一个强壮的力工,给人做搬运工一整天,大概也只有10文的工钱,甚至遇到些苛刻的,干满一个月也只有130文,一天只有几文钱还不包饭。   对于普通农户,15文钱可能是他们攒了半个月的鸡蛋钱,或者卖上半亩地的青菜才能赚回来。   “咱们陈家庄附近就有驿站,至少能蹭上二十里地的活,有那愿意走远的,还能挣得更多些。”   “同样是卖力气,卖给谁不是卖。而且卖给朝廷,还更有保障哩!”   “还有一点,这活儿学会了,那也是门手艺!那材料若是真像传说中的那么好,以后少不得有人用!有人买来用了,自然要找会用这材料的人哩!”   就跟村里建房子一样,都是用上泥瓦,抹一抹砌一砌,怎么就有人能将房子盖得方方正正,好看又遮风挡雨,有人就连摔个泥砖都不成形呢。哪怕照葫芦画瓢,也不是人人都能画出来的。   普通小民的关注点永远在切身利益上。   朝廷若只说要重修官道,民众要么给个眼神,感慨一番朝廷真有钱后将事情抛开;要么求佛拜神希望不要征徭役。   而现在说旧官道要开放民用,又说朝廷要为修路招工;这关乎自身好处的消息,一下子就点燃了民众的热情。   民众的力量是强大的。   这则消息官方各个渠道报了一遍,官吏、报纸、告示一样没拉下;但真正做到迅速辐射全境进入人心的,却还是老百姓的口口相传。   由京城到别省,由府到州到县到镇村,一层一层通报了下去,一层一层的人心也激荡了起来。   时值金秋,桂花盛开的时候,文人们挤在桂花榜前,百姓们则挤在了招工的告示板前。   朝廷雷霆速度,官道新修的消息发出,招工信息自是一同发出。   京城的修路计划在各路观望和议论声中开始了。   前来上工求职之人络绎不绝,基本只要手脚麻利、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就能留下。   招来的人大部分用于铺路开拓,余下的则用于盖水泥工坊。有人更乐意进入后者,因为近距离接触水泥粉末的人,朝廷会补贴一块厚厚的棉口罩。   这可是不得多的的好东西!   连番的大肆动作下,修路工程热火朝天。无数人参与进了这火热的工程:扳灰、浇水、铺路、找平、测量、做饭……工地每天来来往往无数人,甚至没应聘上的,抽空都会跑到附近瞅一眼。   这可是关系到无数人通行的大事啊!   光是看着,心里都高兴。   短短一个月,京城与河北的官路已被联通,两地相隔足足三百里路,却硬是在三十天内打通了。   现在新路的尽头处,正是矗立在河北边界旁的界碑,也是这段铺设路程中的的第十个驿站。   这什么概念,官道三十里设一个驿站,平均下来,人们每天就能将新路向前推进十公里!   恐怖如斯。   随着工程的推进,关于新官道的风向一天一个样。   人们亲眼看着这崭新的道路成型,那长长的、向远方无限延伸的灰白色水泥路,像天路,更像神迹,却是在他们眼皮子,靠着无数人的双手一点一点修建出来的。   新官道以原本的官道为基础,但只用了原官道一半宽度,在此基础上往边上拓宽,切实留出了民用道路,与此同时,新官道足够四辆宽厢马车并排通过。   仍谁看到了不说一句财大气粗。   原先的官道,有钱的地方铺石板路,没钱的就整三合土。但是,不管是哪种,都没有这新修建的官道来的平整、敞亮!   看着就贵。   十一月,官道重修的第二个月,河北-盛京的新官道正式开放使用,旧官道正式下放民用。   一时间,盛京入城人数激增,到处喜气洋洋,大片的牲口出现在笔直的民道上,偶尔有清脆的马蹄声从边上那崭新的官道上传来时,能激起一片追随的目光。   江南省苏州府望亭镇谭山村。   程萤脸色惨白、面无表情地躺在柴堆里。   今天是她的小日子,下半身撕裂似的疼,只来事的话,倒也不至于站不起来,但刚她劈柴的时候,她后妈用力扔柴到她后背上,她没站稳,整个人面朝下的撞到了柴墩上,好在手快的松了斧头,若是撞上了斧刃,可不只是皮肉疼了。   程萤疼的直抽抽,根本站不住,干脆顺了后娘的意思,躺倒在了地上。   反正不管她做了多少,得到的都是谩骂。   不过最终,她被赶进了柴房。   程萤明白,现在放她出去门做事,丢的是程家的脸,会让邻里说她后娘不慈,偏不让她干活后娘不甘心,又不许她弄脏衣服,只能把她扔在这柴房里了。   好在家里的柴火是她自己收集的,她年岁尚小搞不动那些大的枝干,如今这些软和的枯叶细枝,竟成了救命稻草。   柴门外头,她那面甜心苦的后娘一边拿帕子虚掩着口鼻,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着话。   “我不是故意的,这不急着帮你嘛,可不一不小心撞着你了,真当自己大家闺秀啊,碰不得。”   “呵呵,也是,只有大家小姐才敢那么浪费嘛,还用上布条了,这手缝大的呀,谁家敢娶你当正头娘子?”   “人家小姑娘哪个不是用点草木灰和麦秆子填填,就你娇贵。”   程萤面无表情的想着,填装草木灰和麦秸秆也要布条的好么。平日里自己就那么两条月事带,都被这女人拿去填灶膛了,现在在这假惺惺也不嫌累。   外面的声音顿住了会儿,接着声音猛然高了起来,带着肤浅的心疼和责备。   “哎呀,大丫你也真是的,那么贵重的料子,你竟拿来用做成兜着那等污秽物的东西,家里如今这么困难,一枚铜钱都要掰成两枚花,你呀太不懂事了。”   “咱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让你去做些女红补贴家用你又不肯,如今还这般乱花钱,不该呀。”   “唉,虽说你才十三岁,但十三岁也算个大姑娘了,都是能相看的年纪了,可不能再这么不懂事……”   不用想,肯定是她那个爹回来了。   果然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又来劝这孽障作甚,赔钱的懒货,和她那个早死的娘一个样,娇贵着呢。”   “哎呀相公,可能她也不算故意的吧,毕竟女儿家谁都这样。”   “闭嘴,怎能把那等污秽之事挂在嘴边!”   “对不起,是妾身莽撞了。相公勿恼,我也是被大丫气晕了。毕竟那么长一块布条,值不少文钱呢,本来想着给相公缝个新鞋面的,下次文人聚会的时候也更体面些,谁成……”   男人似乎被这话安抚了点,语气梆硬道:“难为你想得周到了,不过那孽障惯会躲懒,但凡能动一点,就让她出去干活去,惯得她!”   看来后娘为了让她爹厌恶她,甚至不惜自己得白眼犯忌讳呢。   那道重重的脚步声远去了,程萤知道还没结束。   果然,不一会儿她就等来了那道刻薄的身影,后娘站到门边,压低了都掩不住嘚瑟的尖细嗓音道:“呵,小骚蹄子,和我斗,你还嫩着呢,你就是有本事插翅膀飞到那天上去,看我能不能给你打下来。”   “我给你找的那户人家多好,有田有房,吃喝不愁,多的是想嫁过去的小娘子,又不是那腌渍地,你有什么不知足。”   “乖女儿,什么时候想通了,记得叫娘啊,娘疼你~”   程萤默然的看着,若那毒蛇修成了人模样,大概就是她后娘如今这副模样吧。   那些快活到快要溢出来的恶心笑声,就是那毒蛇‘嘶嘶’吐舌头的声音吧。   江南这地界,是早早安定下来的地方之一,但前朝战乱也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不小的影响。程萤八岁的时候,程家夫妻二人才正式在小谭村定居下来,定下来第一年,她亲娘怀上了,却在生产的时候难产去世;他爹转头就娶了如今这位张氏。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何况她爹本来就对她也算不上多好。   后娘肚子是个争气的,嫁过来的第一年就怀上了,没保住,三月大的时候没了,她信誓旦旦的说是个男胎,但被程萤给冲撞了,从那个时候起,她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现在三年过去了,张氏又怀上了,他爹也考上了童生,再进一步就是秀才了。这张氏可不得好好扒拉着她爹,顺便赶走自己,拿她给自己肚子里的换前程。   张氏看中的是邻县的一个小傻子,家里确实有点家底,不然也不会把一个傻子养大了。但那傻子痴肥不说,发起疯来就爱打人,更是看到小姑娘就想扑上去拉扯人家衣服。   这就是她后娘嘴里的‘好人家’。   她娘是绣娘,嫁给她爹以后,早起贪黑做绣活,眼睛身体都熬坏了,才给这个家熬出了三间明亮的大瓦房。这个家是她娘拿命撑起来的,可她这个女儿,不仅没有受到遗泽,还被视为不详。   她自小跟在娘亲身边,怎么可能不会做女红,是她的手早就被各种活磨粗糙了,稍微碰到那绣布就能勾出丝来,根本接不了活。边上同样人家的女儿,各个手部擦油保养,不让多做一点重活,生怕手粗糙了。她整日割猪草下地捡柴火,重活从早到晚。   姑苏丝织蚕桑之地,本地就以生产丝织为主,她一个绣娘的女儿,手却碰不了丝绸了,可不可笑。   许是她这副哑巴又神游的模样,终于让张氏觉得无趣。   她呸了一声,站起身来,款款地走了。 第52章   逢魔时刻,天色昏黄。   倦鸟归林之际,柴房里再次迎来人声。   张氏站到柴房门口,端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挑剔道:“小蹄子,想好了没?”   “一个下午了,该想好了吧?”   “偷懒这么久,你看哪姑娘像你这般!”   “赔钱的惫懒货,谁看得上……”   “想好了吗?不过没想好也没关系,你娘我已经和那边换了庚帖了,人家满意的很,彩礼钱都提前给了。”   “十三岁是小了些,不过也不是不能嫁,你说是不是?”   程萤不吱声。   说教渐渐转向不耐烦,声音越来越尖利。   此时的天空已经布上了一层暗色,柴房里没灯,从外面看去,那黑黝黝的门洞像是妖怪张大的嘴,似要择人而噬。   张氏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寒颤,又提声骂了几声,里面还是没反应。   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瞬间戳中了张氏的痛脚。   张氏面容扭曲,快步走进柴房里,朝着躺着的那个人形下狠手打掐。   掌风袭来,程萤伸手拨了下边上的柴火,她打上了一截枝干;张氏怒气更甚,再度下狠手,反复几次,程萤挨了几下,张氏则沾了满身满手的枯枝烂叶,脸色沉得快要滴下水来。   “小骚婊子!既然还有力气躲,那就给我滚出去干活。”   “这天还没黑彻底,给我上山去割猪草去,家里的猪都饿瘦了,全是你这烂货的错!”   她行动速度快得半点不像个孕妇,麻溜地提溜出一个竹篓,里面是程萤惯用的旧镰刀,用力扔到柴房门口,恨恨出声:“别以为躲着不出声就没事了,现在就给我滚,否则后面几天的饭都别想了。”   直到脚步声远离,四周彻底安静下来,程萤这才站起来稍作整理,而后背起竹篓,掐着时间出门了。   此时天色正在往深色转变,村人基本都在往家里赶,家家户户开始做晚饭,炊烟四起,鸡鸣犬吠。   现在已是秋收的末尾,不再赶农忙了,人们放慢了节奏,不少人凑堆八卦闲聊。   程萤故意走上了平日村里人惯走的大路,不一会儿,便有不少人看到了她。   其中一个正是她家隔壁邻居吴大娘,她希望能遇上的人之一。   看见来人,程萤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今天运气很好,看来老天爷也是支持她的。   吴大娘四十多岁,因为就住她家在边上,对程萤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很清楚,对她的遭遇十分同情。   但说吴大娘有多好也不见得,毕竟这么多年,吴大娘遇到她会打招呼,会满脸心疼的拉着她叨叨几句,却连半口水都不会拿给她喝。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吴大娘是个大嘴巴,但凡有事情被她知道了,那基本上全村也就都知道了。   念头几转间,人就到了眼前。吴大娘看到她,率先打了招呼。   “哎,这不程家大丫吗,都这么晚了,你还往外走,这是准备去干嘛?”   吴大娘大嗓门的热情招呼,把路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这边。   程萤勾起一个苦涩的笑,道:“大娘晚好,继母让我去割点猪草。”   吴大娘诧异:“这么晚了要你去割猪草?你不是每天都要背回去好几筐,这还不够?”   程萤摇头:“不够的大娘。我得赶紧去了,不割就没饭吃。”   吴大娘立刻换上一副心疼的模样,道:“哎呦小可怜见的,快去吧。快去快回,夜里的小谭山可不是人能待的。”   “大娘再见。”   暮色沉沉,走上几步人就远了,但程萤仍旧能听到那风里隐约传来的声音。   “这张氏正是越来越下作了,这都几点了,不把人当人啊……”   “程大丫也是个可怜的。”   “后娘毕竟是后娘,人家当家的什么都没说呢,我们这些外人能说什么?”   “也是,毕竟肚里揣了个小的,那可是人家保命符……”   “……咱说那么多,有几个用……做人可不能……”   晚风将这些闲言碎语吹远,程萤笑了笑,这些邻居们其实人都不坏,至少愿意嘴上帮她骂一骂。虽然没敢给她什么实质帮助,但这刚太平的世道,不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么。   其实以前有些婶子会偷偷塞点小东西给她,但自从他爹考上了童生,村里人的态度就悄然转变了,她从一个被欺负的可怜人变成了一个被读书人视为‘不详’的存在。   人都有从众心理,原本愿意照拂她的人到底因着各种心思彻底放弃,好在她已经长大了,能自己从山里刨点吃的。   程萤的目光失神一瞬,转又坚定起来。   没关系,既然她决定了要逃,这些人这些事,从今日起,都会变成过往云烟。   很快,程萤就到了小谭山山脚下。她认真裹好自己的外衣,将镰刀拿到手上,确认收拾利索了这才抬脚上山。   小谭村之所以叫小谭村,正是因为它紧挨着的山叫做小谭山。小谭山不高,却非常宽阔,距离村子很近的地方就有很大一片竹林,是村子里手工匠人们的来源之一,这片林子经常有人来。   程萤脚步很轻地穿越竹林,丝毫不敢停顿,往更深处快速走着。行路过半,她轻手轻脚地将竹篓横放到一处稍陡的斜坡,稍加了点力气让竹篓滚了下去。   这点轻微的响声在林间并不算什么,但程萤还是迅速离开了原地。   夜晚的山林是很恐怖的地方,她得赶紧到地方才行,现在刚刚入夜还好,等到了下半夜,鬼知道林子里会出现什么东西。   好在那个地方她已经去过了很多次,倒也不担心找不着,只希望快些再快些。   秋天的夜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夜风袭来,让人忍不住打哆嗦;好在皓月千里,也为丛林撒下斑斑点点的流光,让她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时间在她的脚步中流逝,月上中天,她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洞穴口,紧绷的心终于微微放松。   程萤闪身进了洞里。   这是一处自然形成的洞穴,不算大,一刻钟不到就能逛完,但四通八达,不熟悉的人可能要没头没脑的逛上一阵。但程萤在夜色中却目的明确,脚步一刻不停,显然对这里很是熟悉。   拐了又拐,她终于在一处缝隙处停了下来;这细缝处在两块高到顶的石头之间,极窄,只她两个巴掌宽多点,若是一个高壮的成年男子,怕是只能勉强塞进去一个头。   程萤深吸口气,侧过身子,挺直腰背,慢慢将自己整个人塞了进去;进到里头,好悬还剩两指头的距离她就完完全全贴上石壁了。   程萤调整呼吸、脚下踩着螃蟹步,一点一点的往里面挪动着。就这么挪动了将近两刻钟,细缝走向陡然变了,程萤缓慢转过弯,继续向前走了快一刻钟,眼前的石壁亮起来了些许。   前路越走越宽,到最后,程萤已经可以正着身子大步走了。   程萤彻底放松了下来,不顾走得生疼的脚底,再次加快速度向前。   到最后,程萤一步踏出,眼前豁然开朗。   里面竟别有洞天!   这是一处被藏于深山中的小山谷,它被四周的山脉包围挤压着,宛若在这倒扣了一个大碗,又在这大碗底部开了个不规则的口子。   口子处斜斜送进来些月光,抬头逐着月华往上望去,能看到四处交错的山壁之间撕出的一小片天。   借着月光往下望,草木肥厚,影影绰绰间,能看到有果实挂满枝头。稍稍往左目移,有处散发着粼粼波光,显然,这里有水,还有风。   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程萤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彻底放松了下来。   这里是她无意中发现的一处秘密基地。从半年前发现这里开始,她就有意无意的探索着这里,这里只有些小型动物能钻进来,鸟兽最多,但没有大型动物,有活水,有鱼。   最开始找到这里的时候,她高兴的只是自己找到了个可以痛快洗澡的地方,却没想如今成了她的退路。   想到这,程萤有些嘲笑地动了动嘴角,这些情绪并不能让她安稳度过秋夜,多想无用。   程萤甩甩脑袋,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小山洞里,摸索着内墙壁确定好位置,接着用手中镰刀轻敲。   尘土散落,不一会儿,一个小洞就出现了。她小心地取出里面的东西,这些都是她半年以来陆陆续续存的——小半包晒好的山艾、几个梆硬梆硬的面饼子、一个略显毛糙的竹筒,以及一个很旧的火折子。   这个火折子是自家以前的旧物,张氏看不惯,觉得又破又旧有失体面,缠着她爹给换了个新的。   当然,新的用来点房内烛火,旧的嘛,就用来厨房烧火了,这还是张氏对她好的证据之一呢。   “若不是我,你还是个只用得起烧火石的丫头呢。”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完全影响不到她手下的活计。   不一会儿,以往晒好的干草就被抖干净又打理好,成了一个干爽能睡人的窝,程萤则飞快去另一边的树下取了些上层干爽的枯枝脆叶,来回几次,勉强弄到够这一晚上用的量,才停下来生火。   她堆好柴火堆,又用镰刀挖隔出一个防火隔离带,这才将火折子拿过来吹了一下。   暖橘色的亮光燃起,从手上的豆大点慢慢变成熊熊燃烧的小火堆,程萤拨弄了会儿,将山艾拿了过来,认真炙烤了会儿,这才拿起来绕着这小块的地方熏了熏。   大致整理好了今晚的过夜处,程萤才拍了拍手,去水边洗干净了自己的脸手以及脚,又用竹筒带回了些水,等会的吃食就是烤饼子就水呢。   同样是深夜,程萤这边吃完饼子睡下安置了,千里之外的蜀地,一个老者却动也不动地躲在乱葬岗里,等着每天夜里来扔尸体的家仆。 第53章   蜀地常年湿冷,而这秋天的深夜,寒露更甚。   这里是县郊山脚下的一处乱葬岗,寻常白日里都不会有人来,但是夜里却偶尔能听见声响。   不是闹鬼,就是人声。   来自搬运尸体的人。   现在不打仗了,还会被扔到乱葬岗的尸体,要么是无人收殓无处安葬的,要么就是被打杀的奴仆,一张草席卷一卷,草草埋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没了。   大人物们嫌晦气,更不愿意被普通百姓看热闹,所以通常这些‘晦气东西’都是要趁着夜色拉到乱葬岗的。   露水凝结在草尖欲坠不坠,被裤脚带走,来人的脚步声被土地吸收,但板车吱嘎的声音还算响亮,老人听了个真切。   不多时,那从远处飘来的人声也清晰了起来。   “……来世好好投胎,别在来这地界了。”   “可不,明明摊上了一个好皇帝,可山高皇帝远啊。”   “你说这朝廷再好的政策关你这下等人什么事?”   “哈,看你说的,你不也是下等人?”   “对,关我们这些下等人什么事?”   扔尸体的人手脚麻利,他们显然做惯了这些事,并不在意环境,反而随意的聊着天。   很快一个浅浅的坑洞成型,两人从板车上将一个草席裹着的人卸了下来。这两人还有些做事的原则,并没有摔掼尸体,而是平稳地提着草席将人放入了坑中。   不过倒也没有多尽心,填了层薄薄的土便走了。   隐在草丛中的老人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那两人走远了,才起身。   他紧紧抿着嘴,下手又快又急,漆黑的天色很好的隐藏住了他泛红的眼眶。   不一会儿,刚被填下去的新鲜泥土又被掘在了两边,老人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草席,看到的就是污糟杂乱的头发半边脸上那骇人的伤口。   看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了,伸手轻轻触碰另一边还算完好的脸,老泪纵横。   “小阿澜,爷爷来带你回家了。”   他飞速清理着草席四周的泥土,轻柔又迅速地将人从泥坑中抱起,放回自己的板车上。   “嗯?”   将尸身轻轻放入被子,老人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身体太软了些。   自从孙子被带走后他就一直关注着千家的动静,而千家从不留着尸体过夜,所以他的孙子从死亡到被扔出来肯定没超过十二时辰,那该是僵硬的,不该这么柔软。   虽然早已做好给自家孙子收尸的准备,但此刻他心中那点弱小的希望被无限放大膨胀。   老人颤颤巍巍地将手指贴近孙子的鼻底,黑暗中他最先碰到的是冰凉的鼻尖,但他仍固执的没有撤回手指。等了一会儿,他真的感受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呼吸!   若不是他手指贴的这样近,根本感受不到。他的手指颤动起来,又等了一小会儿,确实有微弱的呼吸抚过他的指尖!   巨大的惊喜将老人淹没,但他并没有作出什么大动作,只更快地将人放平整理好,接着以飞起的速度拉着板车离开了这里。   小阿澜,爷爷带你回家。   这几日,蜀地雅州府清溪县太平镇杨丹村,来了对可怜的祖孙。   据说这对祖孙都是读书人,爷爷带着小孙子出来游学,途经蜀地,却没不曾想到翻山的时候遇到了山匪,两人拼了命才从那些恶贼手中逃了出来。但那小孙子受伤甚重,甚至还伤到了脸!   两人好运逃到了他们村附近有人烟处才脱了险,正租了他们村村尾处的一个小院子养伤哩。   村子里没什么秘密,尤其这些外来八卦,人人都能听上一耳朵,现在溪边洗衣妇人们的口中,就随口闲聊到了这个事。   “游学?我记得是那些个大家贵族里的规矩吧?叫那什么读万卷书……”她卡壳了一瞬,立刻有人将话接了过去。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我知道,不过居然还有人敢抢读书人?”   “怎么没有,没钱的几个读得起书,要抢自然得抢这有钱的。”   “其他地界估计没得那么狠的人,谁让他们来到我们这了。”   “也是,其他地方读书人被抢了,报官肯定得到重视,咱们这儿么,唉……”   七嘴八舌说到这里,大家像是戳破了气球一般,泄气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   “他们怎么样了?那小公子?”   “听说花了半边脸了,哎,白面一样的小公子呢,可惜咯。”   “是哇,这世道,别处可能没有,但我们这恶人猖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些个对我们敲骨吸髓的,可不就是……呸,真希望他们一个个都下地狱,放油锅里死命炸,炸他个外嫩里焦。”   “哎哎哎,是外焦里嫩啦,小声点啦。不过地狱都有油锅能炸人啦?”   “可不是,你们没看那报纸上写的话本,还是用前朝秘事来写的呢。”   这话一出,边上人齐齐震惊,声音更是又压低了一层。   “你居然还能搞得到报纸,真假的?”   “敏娘,我记得你不识几个字吧,怎么还能看得懂报纸了?”   “小心哇,现在看报纸被发现,可是会被拉走的!”   “我自是听别人读的,你们若也想听,等夜里……”   “哎,好难啊。现在居然连听个话本这样的事儿都不被允许了。”   有人感慨的说了一句,人们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们只是底层小民。   “希望朝廷早点发现,现在的皇帝是个好皇帝呢。”   “是呢是呢,希望有生之年,能让我走出蜀地吧,我不行,我的儿孙能出去看看也好。”   “哈哈,那就好好养身子,说不得不仅能看到孙子,还能抱到曾孙呢。”   “爷爷,任由这村里人嘴碎的到处说,没问题吗?”   一道有些虚弱的声音浅浅响起,正是话题中的小孙子,李文澜。   现在的他正被推在小院中间晒太阳。   这几日阳光不错,他日日被爷爷李骥推着出来晒一段时间,有时候还会推着他沿村路河岸散步,那些闲言碎语自是也飘落到了他耳中。   李骥并不在意这些,甚至他希望流言能更广泛、更似是而非些。   老爷子笑着说道:“你若不是身在其中,听到这些话,会联想到一个村镇上的赤脚医生吗?”   李文澜从来聪明,闻言眼前一亮:“自是不会。”   李骥:“那就是了,流言能积毁销骨,也能化作那金蝉脱壳的衣裳。且人人都爱在那流言里添油加醋,当流言面目全非以后,谁又会去追溯源头到底是什么呢。”   他摸了摸孙子的头,慈爱道:“且看着吧,说不得过几天,这对祖孙就又成了那先搏恶贼再智斗猛虎的智慧化身了。”   “人能记住那些精彩的故事,却不会记住姓名,而当故事越精彩越离奇,就越不会认为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只当是编纂的故事。也许最后这祖孙两字,只会在开篇略略提下以做介绍了。”   以千家的自大,根本不会在意乡野传言,他们甚至连听都不会听;即使听到了,也不可能纡尊降贵,对一个故事里的普通祖孙感兴趣。   最后一点,他差点跑死头骡子,日赶夜赶,从蜀地中心的隆安府赶到处于蜀地边界的雅州府,不就是为了尽力拉开距离好出逃么。   等这些流言传回隆安府千家地界,还不知道已经改头换面了多少次。   “若后世真能流传开来,我们也算是故事里的人啦。”   “是以不必担心,好好养伤就是。”   说完,他又慢悠悠的研磨手中药粉,这是他调给孙子恢复去疤用的。   李文澜身上到处都是淤青血痕,好在人年轻,恢复起来也快。但右脸上从太阳穴下到耳朵边上,有一条长长的、连贯的伤疤。显然当初伤在了这地方,十分吓人,又因着整张脸血肉模糊了,才让对方认为他已经死了,直接放弃扔了出去。   李骥查过孙子的伤,李文澜能活,最大的原因就是脸上这处伤口了。   这处靠近太阳穴,乍一看伤到了要害处,人又昏了,千家人直接以为他死了。被人拖走后当做‘尸体’直接放进草席里,躺在里面伤口缓慢凝结都没人发现,一直撑到他把他刨出来放回车上,尤其阴差阳错下,失温情况都被草席缓和。   总之,虽这开头是无妄之灾,但到最后能活下来,也算天时地利人和。   只能感喟上天有好生之德,也感恩孙子命大,没留他老人家一个孤零零的。   院子中一时不再有言语声,只剩下秋日午后缓和的阳光和药碾子磨药发出的规律声音。   李骥今年六十有二,是前朝乾道七年的秀才,但考上秀才后屡第不中,便弃文从医,因着识字,倒也渐渐学了进去,修得了不错的医术,最后更是娶了医堂女子为妻,后来世道渐乱,老妻率先撒手人寰离开了他,他的儿子儿媳也都在乱世中丢了性命,只剩一个小孙孙和他相依为命。   这些年,他埋了秀才身份隐居在田野村间,靠着收售草药,给村人看看头疼脑热的,日子倒也安稳。   直到前些天他孙子帮他去县里的医馆卖些品相不错的药材,被祭司千家的小公子看上了,竟是当街就把人带走了。   他知道的时候,自家孙子已经被‘聘用’成了少祭祀的堂客;这所谓的聘用,就是签了卖身契,而且因为对方是文羌族①的少祭祀,仍沿用自己部族的卖身契。   既,他孙子,只在外面走了一遭,便成了人家眼里的一个物件,直接霸占留着了,后来发现不好用就又打杀弃了。   他多方打听,才知道这样的事情现在常有发生,因为如今的隆安府被四个大部族联手管控了。他们所在的梦阳县,现在归文羌族管。   文羌族,蜀地主要部族之一。   九州大地向来主张和而不同,历届朝廷都是多民族综合体,大锦自然也是承认这些少数部族的存在的。而且这一朝的新帝很能打,还总打胜仗;导致很多部落归顺新朝后,畏畏缩缩当墙头草,上个折子希望能要个土司制的官职。   后来新帝没批,更是在岭南拿出了新火器震慑,多数部落也就老老实实跟着朝廷政策走了,比如贴近西南边境线的云贵部族们。   但有像云贵部族倒向新朝的墙头草,当然也有不把新朝看在眼里的部族,蜀地大多部族便如此。   文羌族便是其中翘楚。   他们老实了一段时间以后,发现新帝似乎很忙,也不会在他们身上投注什么目光,便懒得装了,恢复之前的猖獗作风。   新火器出现的时候,他们还担忧了一阵子,但到底隔得远,只听过没怎么见过,心中敬畏不高,后来更是发现这东西普及率不高,瞬间就抛之脑后了。   毕竟这里可是他们的大本营,不说天高皇帝远的,新朝才成立几年,说不得再过几年就又没了。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部族嘛。   文羌族以祭祀为尊,大祭司最大,少祭祀通常是继承大祭司衣钵之人,他们这样的底层小民对上,哪有能说不的嘴。   李骥深知他孙子性格,是个脾气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偏又长得脱俗;进了那祭祀家,怕是凶多吉少。   从出事后他就日日来这梦阳县城里等着,却等来了5两银子的买人钱;是直接送到了他家门口的,大嗓门嚷嚷的全村都知道了。   后来,他日夜盯着那祭祀千家的后门,摸清家仆们拖尸体埋到县郊乱葬岗的路线之后,就回村宣扬自己准备远走他乡了,只说自己心灰意冷准备去投奔老友了。   而当地人都知道他的孙子被少祭祀‘聘用’了,凶多吉少,是以他作出这番举动,并不惹人生疑。   村人都以为他走了,其实他带着行礼在乱葬岗所在的山脚隐秘处搭了个草棚,就等着接孙子回家。   不管怎样,他都会好好接自己孙子回来,然后离开这片污浊的土地。   救出孙子的当天晚上,李骥先是迅速处理好孙子的伤口,接着用板车安置好孙子和家当,最后拆了这个草棚打乱到看不出居住痕迹,这才带着李文澜离了隆安府。   更好运的是,他在半路上遇到个卖牲口的走商,花了八两银子买了头骡子,从人力拉车一跃升级成牲畜拉车,这才短时间内从蜀地中心的隆安府跑到了边上的雅州府。   回想结束,老人拍拍手起身,看着木轮椅晒得眼睛都眯起来的孙子,又拍了拍他。   “好啦,晒得怎么样了,还舒服不?”   “要准备换药了。”   时间在养伤中流逝,从救回孙子到落脚杨丹村,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天。   今天,李文澜身上的伤彻底好了,但脸上的伤还在收口,每日覆着厚厚的药草,宛如一个行走的药罐子,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两人正在小院中收拾行李,他们又要走啦。   杨丹村的村人听说他们要走了,自发送上了些许干粮吃食,表达对读书人的由衷佩服。   到底文人气节,这就又上路了,确实是不怕死啊。   日光和煦,李文澜手脚麻利地收拢好家当,架上板车套起骡子。   “爷爷,咱们往哪里去啊。”   李骥摸了摸手上那泛黄的旧秀才文书,道:“就真当游学走吧,看看这大锦新朝,先往江南走,再换船北上,最后去京城,去天子脚下。”   他有一门看病识药的手艺,这些年也攒了一些家底,不至于背井离乡就活不了了;若是还留在蜀地,那千家知道他孙子还活着,觉得被踩了脸面,到那时候他孙子不想死也得死。   且,去了天子脚下,若找到机会,被扒层皮他也要将蜀地的现状捅出去。   不过现在想这些都为时尚早。   之前他就专门去打听了下,蜀地现在能进不好出。普通百姓还好,有功名在身的,有一个算一个,现在行踪都被部族控制着,连手信想要出蜀地很是困难。且蜀地功名在身者本就不算多,没闹出什么风声。   他埋了身份,倒是阴差阳错躲过一劫。   杨丹村是蜀地边界的村子,出了这里的下一个驿站,便是湖广内了。   感谢新朝承认旧时功名文书,后面的路,都能畅通无阻。   骡子嘶嘶的叫喊声响起,载着两人踏入下一段行程。   祖孙两人一路走走停停,进入江南省地界的时候,深秋的寒霜开始扑面,他们的板车上又添置了些御寒物件。   此刻山谷里的程萤,也开始规划着以后的出路。   转眼,这已经是她窝在这片小天地的第三十五天了。   如今深秋,风重又萧瑟,枝头的树叶已然开始从黄色变为枯萎掉落。   山谷里最不缺的就是柴火,此时正值秋收季节,也不缺成熟的果子。程萤饿了就摘果子吃摸鱼烤,渴了就打水烧着喝,洗漱都是活水。她甚至用那把老旧的镰刀为自己新做了套吃饭家伙,以及一个粗矿的木架子,专门用来晒或烘烤身上的衣服。   上山砍柴捡山货、下河洗衣摸鱼、起火做饭编草鞋,都是这几年干习惯了的活,日子算不上难过,可以称一句悠闲。   但此刻的程萤,正在仔仔细细将自己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抹去。   距离她出走已经一个月多了,她那对爹娘即使有心抓她,也绝不会连着找她那么久,更不会想到这么多天里她一直在小谭山里面。   她那后娘不是个好相与的,既然已经把她卖了,怎么可能把到手的钱送回去,但小胖子家也不是好得罪的,所以只能拼命的找她。   三天不行找十天,十天不行半个月,怎么着也不会是短短时间就能放弃的。正因为对张氏十分了解,程萤才认真老实的在这里苟了那么多天。   程萤填埋着草木灰,脑海中又不期然闪过张氏那刻薄的嘴脸,勾唇笑了笑,想来此时她那后娘,正在努力扒拉着已经到手的彩礼银子胡搅蛮缠吧。   村子里的人可能最开始会参与找她的行动,但自己留在竹林深处的那个竹篓就足够打消许多人继续深入的念头了。   更何况,可是有许多人看到她在夜色里被继母赶上山割猪草的。   夜色的大山里,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不是吗?   再者,即使那些人能找到那处洞穴,也不会有人能穿过那处细缝。村里可没几个身形比她还单薄的人,有也是各家的小崽子,不会参与寻人之事。村里人最多前几天帮着寻一寻,后面自是会默认她已经‘失踪’或者‘被啃了’。   而村子里,天大的热度过了十天半个月就凉了,更别说这已经一个多月了。   零零总总算下来,她现在应该是安全的。   弄完烧火痕迹,程萤翻盖掩埋这些日子来铺得越来越厚实的干草堆,心里有些难过。   若不是她清楚的知道在这自己一个人撑不过寒冬,她甚至不想走。   毕竟即使走了,她一个孤身女流,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只丧气了一会儿,程萤就重新振作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至少不会比被卖给爱打人又好色的傻子、困在一方院子里当妻子更惨了。   只要能自由的活着,不死总会出头。   收拾好自己,程萤出了山谷,顺着自己探索出来的路走向小谭山未知的另一边。这是这些日子里她探寻出来的地有人烟路过的地方,但她没敢直接出山,只知道这初山脚下有条不算窄的路。   有路,自然会有行人通行。   山上好隐蔽,她稳稳地趴在灌木丛里等着。   她希望能等到一个大点的行商队伍不远不近的跟着,最好是那些卖小马驹小牛犊的,这样她至少能跟着那些牲口混个水饱,再胆子大点,甚至可以钻到那牲口栏里蹭上一段路。   但是她也知道,碰到这种她需要就能恰好出现的商队的机会是有多渺小,而且钻进去,怕是会被人当做贼人往死里打。   但都是做梦了,怎么不能梦个大的,说不得她能遇上更厉害的好心人呢。   时近正午,路上过去的行人越来越少,符合她设想的更是一个没有。程萤脸色黯淡了下来,不管怎样,她不准备继续回山里窝着了,那就作为一个乞丐或者流民上路?   但这样的身份怕是连个村子都进不去,更别说需要路引的城镇了。   忽然,不远处有道骡子的嘶嘶叫唤声传了过来,声音不大,但因为此时路上没什么人,倒也算清晰。   程萤的心思一下子活了。   她悄悄抬头往那处看了过去。   不是她想的走商人,但目之所见,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年。两人边上是着一个骡车,上面东西不少,但打眼看过去,全是些不值钱的雨布铺盖、锅碗瓢盆等东西。   骡子会嘶叫就是因为收到了停下的指令,两人将骡子栓到路边,看起来似乎是打算生火做饭吃上一顿。   这老少二人组正是李骥祖孙。   他们离了蜀地地界后一路向江南驶去。出了部族的地界就安全了,李骥用着秀才的身份,只说自己在游学,一路进新的城市安安稳稳,他们也谨慎,基本靠着官路边行走,白天赶路,晚上能宿在城镇就不在野外。即使没到城镇,也会找驿站附近歇息。   此时算算行程快到下一个城镇了,他们打算吃一顿然后全力赶路,争取在落日之前进到镇子里。   程萤观察了一阵,直觉这两人是好人:老者从容,另一个年轻人虽然脸上包着纱布,也带着满身的清正。   两人已经在生火了,她咬了咬牙,拿起手边的镰刀仔细擦干净,对着自己的额头怼了上去。   赌了!   镰刀老旧,但程萤用的很珍惜,它没有生锈也没有过于钝;刀口刺在皮肤上,带来些尖锐的疼,用力摩擦之下,程萤在额头侧的发根下划开了口子,她的左眼前变得一片血红,这是血液从额头流下,又流进了眼睛。   她眨了眨眼,又抬手将血液抹开了些,这才轻巧缓慢的往祖孙两人那边靠近。   直到两边只剩下几丈的距离,林间猛然弄出些许响。   李文澜率先抬起了头看向这边。   他看向李骥,“爷爷,那边有点动静,要不要去看看?”   李骥点头:“去看看吧,这么点小声响,估计是小型动物,看能不能逮着个回来加加餐。”   李文澜向着这边走了过来,对方的脚步声轻不可闻,程萤是蹬大眼睛看着,随着对方的靠近,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要不要装晕?要是装了晕这两人也没带上自己怎么办?   可要是不装晕,这两人会救自己吗?   这小少年脸上有纱布,显然这两人车上是有药的。   这两人会心善、愿意拉自己一把吗?   短短几秒内,她脑海里的念头百转千回,把两人可能问到的问题都过了一遍。   很快,李文澜到了这附近,他谨慎,没有继续向前,但前面的灌木丛又动了一下。   里面,似乎有个人影?   他定了定神,伸手扒开了一点灌木,接着他就和一只明亮的眼睛对上了。   “啊!”   “你没事吧?”   李文澜乍看到这样的画面,先是被糊了血的眼睛惊到了,才注意到这人额头上正在流血,半边脸被血染红。再定睛细看,才发现这是个半大的孩子,小小的缩在这里,手里拿着把镰刀,似乎很是警惕的样子。   远处传来李骥的声音:“怎么了,阿澜?”   人声随着走动由远及近的传来。   很快,李骥也看到了程萤。   身为医者,望闻问切的习惯让他第一眼就发现了额头上的伤口是新伤。   瘦弱的女孩,头上还是新伤,她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李骥对她的出现抱有疑惑,但是看到那只稚气干净的眼睛,还是心软开口了:“你还好吗?能走吗?我是大夫,过来我给你看看伤口?”   听到这里,程萤猛地松了口气,她赌对了!   许是高度紧张的精神一下子放松,程萤的眼前瞬间模糊了起来,失血带来的后遗症开始显现。加之在这低温的天气里躲在丛林那么多天,对身体可是巨大的负担和损耗。   一直拼着一口气紧绷着神经,现在察觉安全了,身体像是百倍反噬一般,一股脑的全部报复回来了。   “哎?哎?小姑娘……”   “醒醒,快醒醒,不能睡!”   “阿澜将爷爷的医药箱拿来,另外快去搬药炉和砂锅。”   “快快……”   声音嗡嗡地听不真切,程萤彻底晕了过去。   祖孙两一阵手忙脚乱,饭也不吃了,抓紧时间烧了热水给她煎药和整理,擦完脸后细细包好伤口,又将药灌了下去,看着人状态平稳下来,才稍松了口气。   不过这仅仅只管了一会儿,小姑娘再次发起了高烧。   吓得祖孙两歇也不敢歇,赶着骡子一路朝前面的城镇狂奔而去。   ①文羌族:瞎杜撰的部族,无原型。   再强调一次,本文架空嗷,架空背景,架得空空的! 第54章   程萤的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体温降下来以后,高烧烧到酡红的脸蛋也由红转白,一会儿便只剩惨白一片,一眼扫过去就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她人本就纤细,现在更是纤弱到宛若风一吹就会消逝。   程萤刚睁开眼,就听到了一个大嗓门的惊喜女声。   “哎呀,李家老爷子,你家孙女醒啦,快来看看吧。”正是李骥请来照看她的妇人家,程萤还没看清人,这位大娘就跟阵风一样的刮了出去。   李骥在外间听到人声,带着李文澜一起走了进来。小姑娘半大不小,他们两个男人照顾到底不太方便,便使银子请了当地住户作照顾擦拭,倒没想到她能那么快醒来。   人声中,程萤的意识还没彻底恢复,却精准的抓住了句子中的重点——李老爷子。   看来那位老爷爷确实救了自己,还愿意给她治疗。   眼睛渐渐聚焦,她才感受到额头伤口的疼痛。伸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了厚厚的纱布。   程萤笑了,她赌对了。   李骥和李文澜进门的时候正巧撞上了这一幕,小姑娘眼睛晶亮,笑容小心翼翼又乖巧,明明整个人都瘦到不行,下巴尖锐脸颊凹陷,却透着一股坚韧向上的生命力。   看得人忍不住心头一软。   程萤看到来人,挣扎着就想下床磕头,感谢救命恩人。   李骥一把按住人,让她好好躺着,又指示自家孙子去搬椅子倒水,这才温和的对着床上的程萤说道:“不必起身,好好养身体才最要紧。”   手上传来的力道不容置疑,程萤便没执着着硬要起来了。毕竟不是磕个头就算报恩了的,想要报恩,把身体养好才是第一步。   最后程萤半坐靠着床头,语气却诚恳不容置疑:“感谢恩人搭救,大恩不言谢,这等再造之恩,小女子定拼了命报答。”   李骥一下子笑开了:“哎呦,你这小女娃娃读过书?这口气,很侠气冲天嘛。跟哪些话本学的?”   程萤耳根子一下红了,她嗫嚅道:“没读过书,但以前的村里经常会来些读书人踏青,他们很喜欢说故事,我有偷偷跟在后面听过些,学着用的。”   这些是她能想出来的,最体面、最斯文的话了。   她看得出对方只是善意的调侃,但正是这纯粹的善意让她受宠若惊。   这时李文澜已经端着东西过来了,他先是给他爷爷身后塞了个凳子,接着把水杯递了过来,最后才一脸淡定地扯过后边的凳子一屁股坐了上去。   李骥笑呵呵的开始介绍自己:“不必紧张。我姓李名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骥。这是我孙子,李文澜,文字的文,波涛浩澜的澜。”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那儿?”   程萤的手指紧缩起来。   她不想说真话,若是恩人知道了她的来历,再把她送回去怎么办?   她跑出来的地方是小谭山的另一边,那这里肯定还是姑苏地界,离小谭村不算远。废了这么大力气才跑出来,她不可能再回去。   但要骗自己的恩人,她也做不到。   半晌,程萤的目光坚定了下来,开始回话。   “李爷爷,我……我叫阿萤,腐草为萤的萤。十二岁了,之前被家里人卖给了个傻子做妻,但是结亲前我跑了……我在这山上很长时间了。今天,今天也是故意靠近你们的车的。”   张氏为了能面上好看些,对外一直说她十三岁了,但其实她很清楚自己才十二岁,而且她今年的生辰还没到,过了生辰才十二岁。   程萤说得含糊,但把重点都交代清楚了,比如她被卖了,比如是自己跑了。但她只这么含糊的说,毕竟她一个半大孩子,说逃就逃了,她怕恩人觉得她野性难驯,是坏孩子。   小姑娘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艰辛可不是这短短几句话就能概括的,李文澜眼睛一阵发酸,暗恨这世间怎么总有人披着人皮做畜生事。   才十二岁,被卖与傻子做妻……   十二岁的小姑娘,哪怕自小养着的童养媳,都不会选在这个年纪圆房,跟别说直接嫁人了。   李骥到底活了那么多年,看得出她有些事情没说出来。程萤的遭遇令人心疼,但令他更意外的是小姑娘的诚恳。   李骥笑道:“你这小丫头,哪有这么实诚的,你这可是在求生,是人就有想活下去的本能,说什么故意靠近。”   “腐草为萤,耀采于月。是个好名字,给你取名的人一定很爱你。”他年岁大了,把爱你这样的词挂在嘴边也不浮躁刻意,带着一股子直白随性。   程萤眼泪‘唰’的流了下来,声音哽咽地说道:“这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但是……但是除了她没人记得,别人都只叫我大丫,我爹更是为了点银子把我卖了。”   虽说卖她的事情前前后后都是张氏张罗的,但没有她爹这个一家之主默许,那张氏敢这么明目张胆磋磨她卖她?更别说她爹是个半点不许忤逆的性子。   她眼泪越流越凶,却没再发出声音,面前的两人都没出声,她哭的差不多了的时候,李骥默默地给她递了干净帕子和一碗水。   程萤接过,喝完并收拾好自己,这才开口继续。   “我爹爹去年考上了童生,再进一步就是秀才,快有功名了,娘在我八岁时去世了……只有我一个女娃,我爹觉得我晦气,丢他人了。”   开了话头,剩下的也就没那么难说出口了。   “……我娘生前是绣娘,为家里挣了很多银钱,但后来她难产去世了,我爹又娶了继室,最近继母怀孕了,他们深信不疑这次会是个男孩,所以就把我给卖了。”   “那傻子很肥,听人说那叫痴肥,很能吃,打人很凶,爱糟蹋姑娘……看到年轻小姑娘就会往人家身上冲……”   “继母收了钱,大概几十两吧。”   “她明确跟我说了是买命钱,她好高兴的,说没想到能有那么多,是把我卖给人牙子卖不到的价钱。”   “我本没打算逃的,只要再等等,我再大点就嫁……那可是我亲爹,我逃了岂不是天大的不孝。但是我继母打完我赶我出来,说再不嫁就没饭吃。”   “深山的夜真的好冷啊……铺上多少层干草都不行,有狼嚎不敢睡,得整夜点着柴火。”   “火折子真好用……鱼很难抓……我就一身衣裳不敢多洗,洗破了可就没得穿了还怎么逃……”   “我草鞋编的可好了,一个月了也就磨坏了一双。”   她说得混乱,像是很久没跟人交流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话里的细节详细,若是有心去查,总能对上的。   但程萤在开口的瞬间就有种直觉——眼前的老人不会将她送回去,而且她也不想骗人。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将近一刻钟,面前坐着的两人一直很耐心的听着,直到她停了下来,老人又递给了她一碗水,示意她润润喉咙。   她看向对方,等着对方开口。   李骥随和地向她点头,道:“难怪你只有名,没有姓。”原是已经将其舍弃了。   “你才多大,小小年纪,平日里已经要给家做那么多事吗?具体都要做些什么?”   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再早当家,也不会要他们事事包圆、万事周全。何况,江南姑苏的绣娘人家,算不上什么穷苦人家。   程萤愣愣回话:“很多,小到餐食家务,大到养猪下地,家里家外的所有活计都是我承包的,若是闲暇了,就要去打络子或者给村里人做简单的衣裳鞋袜,赚点零钱。”   “你亲身母亲的嫁妆呢?或者其他傍身物,到你手里了吗?”   程萤:“没有……全给家里用了,家里的房子家具都是拿我娘的钱翻新和添置的,没有东西到我手里。”   就算她不说,李骥也大概猜到了,毕竟能做到卖嫡亲女儿的人,眼皮子多浅都不用想,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李骥的声音顿了顿,继续传来:“听过哪吒的故事没有?”   程萤再次愣住,怎么突然跳到这里?   她是听过的,所以点了点头。   李骥道:“神话里,哪吒剔肉还母、削骨还父,还了对方的生养之恩。”   “换到你这里,你母亲的遗泽、脸面、骨血;卖掉你得到的银钱、你这些年的劳动付出、你在逃命路上丢掉的半条命——”   “这些东西,跟那神话里哪吒的肉、骨是一样的,足够还这些年的生恩养恩了。”   “且不管什么时候,贪墨女人嫁妆的男人,都是为世人所不齿的。按照律法,你母亲的东西该是你的,该在你出嫁的时候上你的陪嫁单子。”   “他们贪墨了东西还卖了你,那些银钱就是买断了你这条命,也买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边上的李文澜撇撇嘴,人小姑娘做牛做马这么些年,到底谁在养谁啊。不过他并没有打断自家爷爷说话。   程萤绷着一张脸,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摆出什么表情。   自小以来,她听得最多的就是父为天、要孝顺,要勤快,要贤良淑德,不然就嫁不出去;以及身为‘赔钱货’,家里能把她养那么大已经是相当仁慈了。   这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道理。   李骥笑着,等着小姑娘消化完这些字句,才看向她的眼睛,慈爱又慢悠地说道:“所以,不要愧疚,不要不安。”   “从此以后,皆为新生。”   小姑娘眼底的彷徨和不安为她笼罩了一层厚重的阴影,那是一种长期被指责的战战兢兢。   她被压榨至此,她所得与付出毫不相等,却仍旧诚惶诚恐,深怕自己又多错半分。   但其实她有什么错呢?错在太过勤勉,还是错在有个畜生父亲?   这些情绪不该成为压着她的大山。   李骥从旧朝活到新朝,受礼遇过,也落魄过,好过坏过,随波逐流却也挣扎的过了大半生,他看过太多故事,清楚如今社会里底层人民生活的不易,而身在其中的女子,总是要更不易些。   小姑娘也许还没意识到,在如今这孝道大过天的世道里,她作出的选择,比她以为的更勇敢无畏和不易。   李骥看向床上瘦小纤细的人,目光落在那双放在被单外的双手上,这双手粗糙,带着沟壑纹理,指尖处覆着厚厚的茧,完全不像一个十二岁女童的手。   在这样的外表下,李骥看到了一个不屈而璀璨的灵魂。   李骥的目光开始变得悠远,口中的话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世俗的偏见,是一座座大山,给人们套上了层层枷锁,性别、年岁、出身世家、才华、样貌……”   “这些山啊,你要认真活,一座座翻过去。”   看他爷爷说完了,李文澜这才在边上接话:“就是,你好好活,活出个人样,让你那个爹后悔去吧!”   “你做牛做马伺候他们,那什么破爹还不是把你给卖了,吞了你的钱,你又差点死了,还有什么对不起他的;真要说,也是你娘拼死拼活生下了你,你爹不就是爽了一……”   话说到这里,他猛地被他爷爷赏了一巴掌,直接将他口中的话截断。   “……又坏又蠢又不负责,这算个鸡毛爹。”   李文澜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东西,不由暗自呸呸了两句,又干巴巴的找补了一句。   李骥脸上表情不变,手下却下了大力气狠狠扭掐了他孙子一下。   这臭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   程萤目瞪口呆。   李文澜此人,神清骨秀,气质闲雅。即使右半边脸上还裹着纱布,也是个能让人一眼心生好感的类型。   这人怎么看都是一派闲云野鹤、自在无拘的脱俗模样,怎么这一张口,居然、居然很平易近人?   看到小姑娘明显被震惊到的模样,李文澜摸了摸鼻头,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阿萤,你的名字很好听。现在是条新的命了,可以慢慢想自己姓什么。”   “我十六岁,你可以叫我文澜哥。”   “爷爷和我准备北上去京城的,你要一起吗?”   “听说那盛京现在铺了超级厉害的水泥路,我们可以一起去见识见识。”   他决定了,即使人家不乐意他也要拐走。   多双筷子的事儿,带着这么厉害的小姑娘一起走。   赚翻了好吗?   这两是未来一对,半途的青梅竹马,以后夫妻联手一起上考场的那种。不过应该不会展开太多描写,在这交代一句。 第55章   李家祖孙带着阿萤准备北上瞻仰水泥路的时候,安临琛也正在为水泥路发愁。   无他,修路真的太贵了。   从采矿到烧制到铺路再到成型开通,飞快推进的代价都是钱啊!   盛京到河北这段路,他用的是周忠收上来的那笔‘买官钱’。这种大型外快可遇不可求,而且总直钩钓鱼,哪有那么多蠢鱼上钩。   但是这路不能不修,刚打响第一炮,后面怎么也不能断了,现在百姓对新朝的信任刚刚开始建立,一旦信任坍塌,想再得到可不容易。   再者,国库虽不丰,也不是半分钱没有了,但全从国库扣,不如杀了陈达。   到哪里去找点肥壮的羊群薅点羊毛呢?   安临琛无意识地把玩着手边的毛笔,毛笔笔尖没沾墨水,被他转的飞起,杂耍似的。   今天麦冬轮值,他默默地将自家陛下手边凉掉的茶水换成新的,放在刚好伸手就能碰到却不碍事的位置。   他的动静很小,但安临琛被惊动了。   “麦冬,你说这世上哪里最有钱?”   麦冬一怔,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但他还是迅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那自是商人的口袋里。”   “嗯?”   问出问题的时候,安临琛本以为得到的答案是某个地名别国的名字,却没想到得到这样一个回答。   “这倒也是。”   买进卖出,本就千秋业。   从古至今,能做大做强的大商人,都是聪明人;大型走商,哪个不是腰缠万贯。   尤其那些能在战乱期间还能保住家财东走西窜的行商人,那是各个有手段有智谋又嗅觉敏锐。   这波羊毛确实可以薅,而且能多角度全方位的薅。   既然如此……   短短几息,多个念头迅速在安临琛脑海里形成,他将手中的笔一转,蘸上墨水,迅速写下了他想到的几个点;好一会儿,才放下了越写越嗨的笔,而后扭了扭脖子,给了近侍一个赞赏的眼神。   “不错,你很好。”   麦冬眉眼弯弯,嘴上却谦虚:“陛下谬赞了。”   “嗯,宣金斗一趟。”   “另外,给朕拟一个重臣名单。哦,还有最近功劳不错的大臣也来一份。”   是时候提前发年终奖了。   第一秘书麦冬的效率极高,金斗进宫的时候,关于最近大家的功劳册已经集齐。   他收集这些的时候并未瞒着下面的人,是以因着皇帝短短的一句话,众多大臣提心吊胆了起来。   怎么突然问功绩?   乾清宫里,金斗正在给安临琛见礼。   “见过陛下。”   他已经见过皇帝不少次了,不算紧张,但被召唤,内心仍旧激动。   他深刻明白,在他这样的内廷人身上,陛下不费闲情,不做闲事,更不养闲人。   所以,此次陛下又要他干什么呢?   他不敢妄自揣度圣意,只能迅速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上座的声音传来,很是随意:“金爱卿辛苦,玻璃开烧至今,完成品几何?”   金斗被这一声爱卿唤得轻飘飘的,但还是准确回答出了问题。   “回禀陛下,约3万余,其中小物件与简单物件众多占约2万,剩余的一万中有8000余件大小不同的平板玻璃,剩下的都是精品,但其中工艺繁复登顶的不过百件。”   玻璃从烧制至今,只在太和二年的元宵节亮相过,惊艳众生后就重新归了朝廷,昙花一现。   由于这是‘自上而下’、由皇宫传出的工艺,所以在没正式得到皇帝允许的时候,没有明面上的交易出现。   目前只有安临琛常去的场所里,会出现玻璃制品的门窗或者摆件了。   看着似成了皇家贡品。   听到这么大的数字,安临琛有些震惊:“这么多?”   金斗点头:“这只是宫中内廷人制作出的量,那些前来学手艺的匠人们自行制作出的东西不在其中,他们做出的成品多数都在玻璃制造局中放着呢。”   因为带头制作的朝廷还没开玻璃买卖,下面的人自然不会主动冒头,且大多数人是冲着学手艺来的,那点料子自然是融了做、做好了又敲碎了融掉继续做,真留下的成品倒也不多。   “这样啊……”   听到这里,安临琛示意麦冬坐下歇息,他则低头将刚刚麦冬收拾好的折子拿了过来。   正是两份名单,麦冬分得干净整洁,一本是一品以上的重臣们的,另一本则是最近有亮眼表现的人。   安临琛拿起上面那本,仔细看了起来。   这是关于重臣的折子,列在最前面的,是从一品往上的官员,都算得上是安临琛的熟人;他数了数,正一品的大臣才堪堪过了十人,包括内阁学士三人、太师一人、领侍卫内大臣一人、掌銮仪卫事大臣一人,以及五位守边的大将军。   从一品则多些,包括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少师、少傅、少保、各部院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协办大学士、各省总督、京城军营巡捕统领、将军、都统、提督等等。   共八十多人。   能上名单的,总计不到一百人。   他又拿来了另外一份名单,细看了起来。   “嗯?”   一条来自蜀地的功劳标记有些奇怪。   其他地方都老老实实‘某某地方某某官员做了某某事。’但蜀地很奇怪,夹在知府府尹下面的居然是标着一个大祭司,功劳居然还是‘教化有功,百姓和乐’。   今年乡试之前,云贵那边有部族再次上了折子希望朝廷通过他们的‘土司制度’,保留自家人当官的权利,安临琛一律没给过,明确说明想要当官就去考试,最后倒也老老实实的接受了朝廷的派官。   怎么到了这蜀地隆安府,掌权的就是大祭司了?   首先他不傻,不是人人糊弄的皇帝;其次官场上没有舍己为人的傻子,会白白将功劳拱手相让,送人平步青云。   这可是会给上面过眼的折子,哪怕只提到个名字;谁不想被记住?   安临琛眯了眯眼,一个没朝廷认可的土部祭祀,也敢笔墨书自己‘教化之功’,功劳在哪,教化什么了?   但现在讨论的不是这事,所以安临琛扫了一眼记下,就接着看了下去;好在下面的功劳记载上没有什么比较奇怪的人和事出现了。   安临琛大手一挥,道:“快过年了,最近朝臣们都辛苦了,就拿玻璃器具作为年终奖一起发下去吧。”   麦冬第一次听‘年终奖’这个词,但飞快理解了它的意思,暗暗觉得不愧是陛下,形容的就是合理,甚为到位。他点头应声,“明白了陛下,臣会根据这些折子拟一份加了玻璃器的奖赏名单。但这玻璃器具那么多,全都当做奖励发放下去吗?”   那也太多了些。   几百来人分几万玻璃器,着实有些过于大方。   安临琛:“那自是不行。”   他费力翻出玻璃制作流程,可不是要让它成为贡品或者奖赏的,而是要用来赚钱的。   现在也该到亮相的时候了。   安临琛本也没打算将所有玻璃制品都赏出去,只是没想到他‘库存’居然那么丰富;他将视线转了规规矩矩坐在堂前当哑巴的金斗,再次感喟,这小子实在是个聪明人啊。   他找金斗过来,本就不是为了问个数量的事,这种问题随便找个人跑个腿就能得到答案了,并不配浪费他的时间。   皇帝的眼神转了过来,金斗有一瞬间的紧张,随之而来的却是兴奋,他坐得更直了些。   陛下又要他干什么呢?   陛下的声音传了过来:“金爱卿。”   金斗复站起行礼:“下臣在。”   又一次听到声爱卿,他才有种自己真实升官的感觉;之前他回复皇帝,只能说句‘小的在’或者‘小人在。’   “朕有个请求,希望你能完成。”   安临琛嘴上说得轻松,但却盯住了金斗的头顶。   “朕希望,你能换个身份,成为朕对外售卖玻璃的皇商。”   金斗在内廷非常有名,年轻、经历传奇、平步青云、简在帝心,是榜样一般的存在;同时在宫外也非常有名,他作为玻璃制造局的局首,不仅是一个有实权的掌印太监,更是一门新手艺的顶尖级匠人;他还教课,还是最顶尖的一批人才能上的课。   是个达者为先,桃李天下的宦官。   帝王的声音和缓,但在金斗耳中却如敲金击玉,铮铮有声。   皇帝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要他做皇商,还得是自己主动请换身份的那种。   皇商,哪怕加个皇字,那也是商人。   商,不从官。   皇帝的意思是要他主动辞官。   电光火石之间,金斗一阵颤栗,他飞快的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陛下是希望由臣来开这个头,为所有内廷人谋出路?也给宦官们一个看得到的未来?”   废除贱籍这一政令下达之后,皇帝本人就是第一执行人,宫中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被销了卖身契,而是按照名单每个人都重新签了长工契,更是将工作年限、工资福利、退休时间都写得清清楚楚。同时明确写出了可主动辞工,来去自由。   这些让在皇宫当值,明确变成了一项‘在皇宫打工’的供给需求关系。   但多数内廷人都没当回事,毕竟宫女还好,她们本就有个五年放归制,只要时间到了,不愿意留在内廷就能请辞放归,出宫嫁人。可是太监呢,太监出了宫,又能去哪儿?   见他飞快的明白了过来,安临琛也很高兴。   “知我者,金斗也。”   “这大锦第一间玻璃店铺,朕希望由你来开。”   “现在,得麻烦你与麦冬一起,挑选好那些用于赏赐群臣的年终奖,剩下的玻璃器,便都拿在店铺售卖了。”   麦冬和金斗两人齐声回复:“遵旨。”   两人退到殿外,麦冬笑眯眯的和金斗打着招呼:“走啦,又要一起共事啦,辛苦金斗公公了。”   这是个聪明人,麦冬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金斗忙执礼回敬:“不敢,您更辛苦,一同走吧。” 第56章   麦冬和金斗两人的速度飞快,没出两天,安临琛就收到了具体的赏赐礼单;他一向不耐烦看鸡零狗碎的东西,但麦冬就是有本事把这种资料都做的齐整又简洁,他之前教过麦冬些表格的运用,没想到如今收到的成果斐然。   草草翻完,安临琛满意度又上了一个层次。   这名单上,给出去的贵重玻璃器就没有几件,除却几位国公级别的将军和正一品重臣,外加一个永安郡主,其他人收到的都是次一级的玻璃。   当然不是说赏的玻璃就是差的,只是顶尖的没给出去几件。   最好的一批,大多都留着卖啦。   很好,很合他心意。   至于金斗这边递上来的折子,竟是份详细的计划书。   上面从运作需要的选址到零售、批发、建厂、选人,林林总总的都列了一份出来,看着流程还算流畅,甚至还提出了个‘人才纳新计划’——即邀请内廷学好的手艺人从宫中辞职给他打工。   现在有不少内廷人在学制作玻璃,也有了不错的手艺。   店铺和作坊还没个雏形呢,他已经盯上了这批手艺人了。   安临琛完全没想到能收到这么具体的东西,光看着这份厚厚的白话折子,他就已经能想象出对方挂着厚重黑眼圈的模样了。   放下折子,安临琛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意。   手下各处都有能人,当老板的就是爽。   他一高兴,将麦冬与金斗的年终奖又翻了一倍。   又翻了一遍金斗的计划书,安临琛才将其放到一边。   放下时恰好压在了之前的功劳折子上。   安临琛皱了皱眉,拿过折子打开,盯着那‘大祭司’三个字。直觉告诉他这里面一定有猫腻,他的直觉很少出错,但就目前而言,只因明面上的功劳去分神勘察,反而更过打草惊蛇。   先等着吧,过两个月就是翻年的会试,看你大祭司手下出了多少进士贡生,当得起这‘教化之功’。   好心情稍稍削减,他又开始琢磨人选。   说是琢磨人选,但其实并没有许多备选人才。   还在京的勋爵里,能拿到最顶尖赏赐的勋爵群体只有两人,一个是永安郡主楚蕴灵,另一个则是定国公项伯和。安临琛想到后者就皱眉,项伯和这个二哈,自从火器到手,整日沉迷在火药司和靶场,不一定能拉得出来给他宣传。   而且,一个三大五粗的粗矿中年汉子,gg效果哪里有小姑娘来得好。   所以虽说是有选择,但确实也不多,安临琛面无表情的将二哈从自己的名单中删除。   召请楚大人的口谕迅速从宫中飞出。   年关将近,楚蕴灵挺忙的。   因着快过年了,报纸的销量再次激增了一波。倒不是内容变多了,而是许多人家打扫完准备过新年,等着拿报纸糊窗糊墙呢。   朝廷发售的报纸体量大,又薄又宽,带着一定防水工艺,有油润度,非常适合拿来糊墙或者做包装物。   几张报纸一糊,脏兮兮的墙面能焕然一新,还带着书香油墨味儿呢。甭管识不识字,看着那方方正正的字体就开心呐。   还有一个原因,连载了将近一年的《前朝秘闻录》和《大脚马皇后》两篇戏文,彻底完结啦。   报社最近收到的信件,大半都是催促他们快把这两本书单独集册成话本子出售呢。   报社忙,她这个主事人自然也忙,尤其接近春节,人们害怕过年休假期间都买不到了,多是大量采购。从京城到各地的报社作坊都很是忙碌。   但再忙,接到皇帝传讯,她还是飞快的收拾好自己进宫面圣去了。   她清楚,自己虽然忙,但肯定忙不过皇帝。   而且她这个皇帝叔叔啊,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呸,无事不得见的。   既然找她,那肯定有不小的事。   午后,熟悉的御书房里,小姑娘瞪大着眼睛看着皇帝,眼里的不可思议都不收一收。   楚蕴灵声调诧异:“陛下的意思,是希望下臣出面捐一段路出来?”   安临琛嗯哼着点头,声音懒散:“对,给你刻到碑上去。”   “不想有一段由自己命名的路段吗?边上竖个碑文记刻,千百年后都有人记得这段历史。这条路可是那传说中的永安郡主出资建设的。”   楚蕴灵:“……”   说实话,不是很想在活着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名字刻到碑上去。   她刚想开口,就听到帝王不容置疑的声音道:“你想。”   楚蕴灵:“……”   楚蕴灵眼珠转了转,撒娇道:“皇帝叔叔,臣的父母和哥哥肯定比臣更想为天下百姓做点事,你觉得把他们刻上去怎么样?”   死道友不死贫道。   安临琛:“……”   倒也不必这么积极拉人下水。   御书房的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楚蕴灵率先低头。   就目前而言,这件事情她站出来后,是为天下人的表率之举,好处和责任一样都跑不了。皇帝的意思她没想到最深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让她当这个表率,但是既然陛下要她去做,她定然会最好。   楚蕴灵吸了吸鼻子,已经在心里想好,等那碑文出来的时候她一定要亲自监工,让人将她的名字刻的小一些,最好看不到。   小姑娘头顶的心声看得安临琛想笑。   其实选中楚蕴灵,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小姑娘特别,她是个身处高位却又容易激起百姓保护欲的‘弱势者’。   安临琛想为‘女子身’立出一个榜样,她年轻位重、鲜活无比,是人们能看得到的未来;二则是因为,报社是赚钱的呀。既然赚了钱,那这报社主人一个感动回馈百姓,也是非常正常的不是吗?   送走了勉勉强强的小姑娘,安临琛再次拿过金斗的计划书细看了起来。   太和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盛京过年的氛围已相当浓厚,今日的长安东街,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锦第一家玻璃专卖店要开张啦!   店铺选址在长安东街中心地段,这里原本是个钱庄。能将钱庄开到皇城跟脚的这地儿的,自然身后背景也不算小。这间钱庄的原主人是前朝大太监万锦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   当然,现在是早已被砍了头的。   后来这座钱庄自是归了新朝,前段时间神神秘秘的围了起来,引起过一阵子的围观和新鲜。没成想才几天,就改头换面啦。   随着时间的推移,吉时到。   霎时间,锣鼓齐响,鞭炮震天,舞龙舞狮轮番上阵,为整条街带来喜气。   “开业啦、开业啦!”   “长安街的玻璃铺子万翡阁开张啦!”   “开张啦开张啦,玻璃器随便买啦!”   今日明明不是卖报日,但却见到了走街串巷的报童身影。只将平日里那清脆的‘卖报啦’换成了‘开张啦’。这些报童都隶属盛京报社,显然是被人借过来撑场子的。   人群随着声音向长安东街聚集。   王书挤在人群里,羡慕的看着这满眼金碧辉煌的地方。   这建筑原本是作钱庄用的,自是占地极广,装修怎么豪奢怎么来。现在被当做了卖玻璃器的地方,奢华程度更是上了一层楼。   现在这地方,不仅门上的开窗换成了漂亮的印花玻璃,就连那牌匾,都是一整块亮闪闪的透明玻璃啊!   阳光打下,那边角折射出七彩又透亮的光,铺洒到就近的地面上,看得人群一阵惊奇,喧哗声不断。   “锵~!”   还带着颤音的锣鼓最后定音,那临街的几扇漂亮玻璃门终于缓缓打开,期待已久的人们疾步入内,王书同样如此,他脚步不停,是第一批冲进店铺里的客人。   店铺里的商品很丰富,小到发钗碗盘杯子灯罩,大到花瓶书缸平板玻璃窗,透明的、彩色的,应有尽有。甚至若是找不到满意的,还可以现场下单定制。但凡你的想法不离谱,都能给你做出来。   王书看着看着就呆了,他已经在玻璃制造局学了半年多了,里面的不少东西他看着就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但是如今这么多堆在一起,还是晃花了他的眼睛。   他第一次,这么清晰明了地看到自己的未来和希望……   这座建筑整整有五层,一楼二楼打通,挑高及高,入眼广阔,都得开放给客人自主逛的地方,三楼以上则需要一些准入门槛了。   此刻,金斗正站在三楼看着下面的人流如织。   常迎站在他边上陪着他。   底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隔得还算远,这些声响到了耳边就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喧嚣了。   常迎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金斗的耳朵里:“金爷,值吗?”   这间店开张之前,金斗主动递了辞呈,从高高在上的一局之首沦为了白身;关键是,皇帝居然还爽快的批复放人了。   这件事给朝野内外带来了很大震动。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有太监辞职,还是一个手握实权的太监。   太监居然辞职出宫,他,他要怎么过日子?   金斗再一次笑了起来,轻拍常迎的额头:“行了常爷爷,这还不值?有什么不值的。”   常迎并没有在意这句调侃,更是忧心忡忡:“可之前您是官身啊,这不就相当于卸磨杀驴?”   他是看着金斗从一个小太监一步一步慢慢爬上去的,日夜锤炼自己的技术,总算用玻璃给自己挣了个前程了,现在玻璃好了,不要他了?   “凭什么?”   眼看常迎陷入了怪圈,金斗收起了笑。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凭什么;凭我想,凭我有功,凭那是给我新生的皇帝。”   “你真觉得皇宫就必须是宦臣一辈子的归宿,人人都该在那片小天里困住到死?”   “怎么,去岁太子爷身边的事情不记得了?”去年,太子身边的人从上到下换了个遍,没人知道他们现在在哪,是生是死。内廷没有不透风的墙,但他们却打听不到具体情况。   “还是说,做个自在民众不好,非得去伺候伺候人,才附和我这太监身份?”   常迎语塞,半晌道:“您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只是,放弃了实在太可惜了。不说您简在帝心,就寻常面圣的次数,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背靠官家,咱们才有后半生。这、这出来了,以后怎么办呢?”   他不理解,好不容易爬到人上人的位置了,为什么要脱身出来。   常迎说得实在,在他看来,新帝是个宽宏的,只要你不出错,安安稳稳做事,养老是没问题的。尤其是金斗这般有过贡献的人才,这么对待不怕底下人寒心么。   两人明显志向不同,看着对方不解的眼睛,金斗没有再解释,只说:“你只需要明白,我确实是自愿的,还很高兴。你知道的,我从不说谎。”   金斗确实高兴,他能平安成为一个‘东家’,那他之后的后来人,会成为更多其他身份。   自他之后,众生一片坦途。   多好。   盛京的百姓正在这新店铺里惊奇的时候,官员们也陆陆续续的收到自己今年的年节礼。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一项来源于玻璃。   陛下给他们发玻璃器啦! 第57章   玻璃一经推出,立刻火爆全城。   尤其是在人们发现这玻璃器不贵的情况下。   一个简易的透明簪子,居然十文钱就能买到!要知道,找那木匠打磨一个不毛躁的单头簪子,也得要个几文钱呢,复杂带些雕刻的收费更贵。   一个没有复杂造型的巴掌大圆碗,同样十文。   而一个巴掌大小,能把人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的小镜子,居然只要五文钱!   这一看就很仙气的玻璃,居然只卖这个价?   一大波原本‘我只看看但不买’的人立马动摇,双手不听使唤地打开了荷包开启买买买模式。尤其快过年了,年后还有元宵节,年货和花灯都少不了,去岁的帝王巡游还刻在人心尖上呢。   不一会儿,各色的玻璃花灯和灯罩、镇纸等物件走了一大波。   开业当天,除却在店里忙着收钱和上货的账房跑堂,金斗这个东家也一直密切关注着店里的情况,哪里少些什么立刻补上。   时近傍晚,小物件不记,卖得最多的是大片平面玻璃。   这个玻璃店铺位置是金斗从皇上提供的那么多地方里专门挑出来的;皇城脚下,恢弘大气、富丽堂皇,是一看就很富贵的地方。   备选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店铺列了不下十处,除了这个钱庄之外,还有处非常好的地方——前朝的一个在京‘教坊’;专供前朝权贵人寻欢作乐之处,装修和占地面积可想而知。   两处相比,金斗却选了这里。除却这钱庄的富丽外表,他看中的就是这里有个巨大的、带着天井的单独小院。   现在这处小院被改成了一个占地颇广的玻璃温室,那些繁杂富贵、标价高昂的展品们正放在这玻璃温室中特制的玻璃橱窗里。   这里价格高昂,甚至标价百两的玻璃器具都不在少数,但来这里参观的人仍旧只增不减。   尤其那到通到顶的、由大块透明玻璃制作的隔断和墙体,十足震撼。   除此以外,这里还摆着上了玻璃窗的车厢、厢房门窗、隔断架、屏风、桌椅坐凳等等大物件,甚至有等人高的大块玻璃镜!   万翡阁一开张,本就驻扎在京城的商人各个惊喜,一时间各路人马各出神通,大片的通讯鹰从京城飞往大锦各地,短短时日内,大批商贾快马加鞭的前往京城,深怕赶不上一口热乎的。   好在店铺的供货能力很是给力,一直也没断过。   十二月二十,京郊玻璃制造局。   王书晕乎乎地抱紧怀里的银子回到了宿舍。   他考上了一年制的学员,能花低价在这里租一间单人宿舍,他之前手头稍微宽裕些,租了一间。   直到走动间脚趾大力撞到了床脚,他才在惊痛中缓过神来。   他赚钱了!   他真的赚钱了!   有生之年,第一次赚那么多钱!   玻璃生意火爆,现在能稳定出产玻璃的人一批是之前跟着金斗学习的内廷人,另外一批就是他们这些前来求学的手艺人。今日起玻璃开卖了,只要他们制作的玻璃合格,店铺那边就收。   普通工艺的东西都有统一收购价,但若是你作得出精品,就可以用代售模式。即卖出的东西,店铺收一成的价格做手续费,其他都是给匠人的;若是内廷人代售,手续费更便宜呢,只要半成。   王书悟性不错,手艺也还成,他能稳定出产一些简易无花纹的餐碗食盘,偶尔还能烧制成功一两件带着底纹的大果盘。他有几个果盘做得非常不错,达到了精品质量,所以开了代售模式。   他没想到,只两个果盘而已,卖了二十两银子!除去手续费,他也到手了十八两;加之之前按照统一价卖掉的一些其他小物件,短短几天,他赚了二十六两三钱的银子!   这是他有生以来赚得最大的一笔钱,还不算多费力。要知道,之前工部招工盖房的时候,他每天当着力工,搬砖拌灰、挑土抹墙,每日才能拿到三五十文钱。他足足跟了三个工地,才将将凑够这来上学的学费和食宿。   现在,距离他学这门手艺不过半年多,不仅回了本,还赚了那么多!   一时恍若梦中。   其实整个玻璃制造局,从上到下都处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   若按给出的规章里,正常想要申请结算,一月一次,可在月底到月初申请。但因着快要过年了,若没有特别情况,帝王封笔之时,他们制造局那肯定也是跟着放假的。   所以从今天开始就能够去申请结算,直到十二月二十六日。   王书是第一批冲去领结算的,当然像他这样的不止一个,美到冒泡的也不止他一个。   像是王书这种过惯穷日子的会愣住,但那些个有点家底的,第一反应都是这项手艺果然能赚大钱,自己没白来,接着开始琢磨自己去哪里开店。   毕竟精品的瓷器昂贵,精美的玻璃器自然也不多承让,只要自己能做出来,那开店的目标绝不遥远。   这玻璃器皿是比那琉璃耐用不易碎了,但也和那些个瓷器一样,是消耗品。打碎了要再买吧?起新房要换新门窗吧?锅碗瓢盆摔打完了总要再买点新的轮换吧?   尤其在知道万翡阁那些贵重玻璃器的标价之后,不少工匠燃起了熊熊野心。   春节就快到了,皇帝的奖赏基本都到位了,这番玻璃奖赏与买卖开放,使得一大波人脸上带笑,也使得玻璃的火热程度更上一层楼。   报纸上同样刊登了此次与民同乐的盛况。   但最近,这个热点消息就被另一个爆点消息覆盖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年前最后一刊报纸放出。   这份报纸最大的版面留给了楚蕴灵。   【感天动地之举,盛京报社主人楚蕴灵,捐百里长水泥路!】   标题就是那么的朴实无华。   朴实无华的标题中的主人公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直接在标题里就写她的名字被刻到碑上去了。   只要没在标题中看到刻碑两字,她就能当做看不到正文里的‘永安路’三个字;将自己的名字刻上碑文并竖立在一段路的开始处作为标识,实在是、实在是令人有些害羞。   楚大人掩耳盗铃地安慰好自己。   这就是之前楚蕴灵进宫和皇帝商议之后的最终结果。   最开始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选她做这个表率,但在经过皇帝叔叔的一顿忽悠;哦,不,是深入浅出的讲解后,楚蕴灵毅然决然地扛起了这头一份的大旗。   既然是要她来当女子的标杆表率,那她定然是最挺立、最傲然的那一根!   漠北边疆,蒙河边城宁川城城外,今日开通了一条被命名为‘永安路’的崭新官路,整整百里长,正是永安郡主出钱捐赠的路段。   昨日,人们刚把那块刻着‘永安路’三个大字的路碑立好,今日,这些就登上报纸啦。   它在默默无闻中动工,完工后却迎来了举世瞩目。   捐赠的选址在这里是安临琛默许的。   报宣司虽直属帝王,但起初报纸体系运行的成本、人力楚家都有投入,他是个只拨款提要求和等成果的,后面的盈利上,也是五五分成,楚家只拿一半的利。   现在又想借人家的名头打gg,给点实际好处才是真的。   同时,报宣司属于帝王,报宣司卿主动站出来捐路,可不就是代表着帝王的态度。   报纸铺得那么广,稍微有点心思的人都能明白这是条赚钱的路子。   楚家的女儿赚钱了,想给自家父亲的辖地修路有什么问题?   没有。   安临琛这个皇帝,基本上盛京有什么好东西,都不会忘了几个大将军驻守的边城,所以边城的水泥路开铺时间并不比盛京晚多少,这里的百姓对水泥路并不陌生。   而蒙河的人们对永安郡主的名头同样不陌生,这是他们家将军的掌上明珠,也是他们蒙河的天之娇女。   报纸上只着重突出了楚蕴灵‘报社主人’这个身份,但是在楚家辖地,大家伙都知道这是他们地儿出去的、聪慧又厉害的小郡主!   听说小郡主现在当上大官啦,能上朝面圣啦,真真是,光听着就让人腰杆挺直、倍儿有面子。   盛京过年,蒙河也过年,但今天的宁川城,有些不太一样,许多百姓一拥而入,目标明确的奔向挂着楚家标志的店铺。   楚大将军麾下能养活那么多兵卒,除却朝廷拨款,也有许多其他产业支撑着。   陈氏粮铺,就是楚家旗下一家不起眼的小铺子;它坐落在宁川城外围的一个边角里,是伤残后退伍的楚家军陈一丁开的;他每日买卖些粮食,日子清闲,靠着楚将军的余泽,即使身体不好,日子也过得不太坏。   但是这个藏在边角里的小铺子,今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人流量。   陈一丁一脸懵地看着店门口的人。   这是城外闹饥荒了,还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打过来了?   怎么大家突然都围到了他这小粮铺面前来。   好不容易等一波人流量过去,陈一丁一把抓住了在他边上看热闹的布坊掌柜余百胜。   “余掌柜。怎么回事?又要打仗了?”   余百胜诧异:“啊?哪里又有不长眼的来犯了?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城外闹饥荒了?”   余百胜更惊:“哪里闹饥荒了,这也没听哪里发了告示啊?”   “那怎么人人都来买粮,这要过年了也不至于这么个买法吧?”   余百胜终于听到了症结所在,笑着上来拍老邻居的肩膀:“陈兄,你有多久没怎么出去过了?”   陈一丁道:“约有月余吧,这进了寒天我这腿就疼,长久站着受不住,最近晚出早归了些。”   城里又不止他这一家粮铺,光楚家军的伤残兵开的小铺子就有三家,还不算别的大粮行;他一段时间不开门没什么问题。   “那你知道最近城外在铺水泥路吗?”   “啊?这么快,都铺到城外去了?这不刚把城里面解决完吗?”   看着他呆愣的样子,余百胜毫不客气地笑出声:“哈哈,叫你整日缩在屋里头不肯动,落伍了吧。咱们的永安郡主,可是给咱们宁川城捐了一条水泥路,足足有百里长呢。”   “就叫‘永安路’。路头处立着一块可大的碑呢,上面清清楚楚的刻着咱们永安郡主的捐献时间、路段长短,这明晃晃的贡献,谁都夺不走。”   “皇帝挺好,做了大善事,就仔仔细细地将事情写出来了,不亏待人。”   “这不,百姓感念,深怕她吃亏,一窝蜂跑去楚家开设的店铺里买东西去了。”   “你呀,沾了楚家的光。不过不要多想,这是你应得的。”   毕竟你为了保护这身后的家国失去了太多,大家都懂都知道,也都感恩。   后面这话余百胜藏在心里没说,只又伸手拍了拍老友的肩膀,唏嘘道:“咱们边城的百姓,是最最淳朴的百姓了。”   陈一丁愣在原地,半晌,才开怀地笑了笑。   “是啊,等我有空,定去瞻仰瞻仰这永安路碑。”   今年闭朝前最轰动的事,莫过于永安郡主出钱捐了段水泥路。   一时间人人打听。   偏人家时间卡得很好,明儿个就是帝王封笔的时候了,大家都要放假了,这时候不管去做什么问什么,一来一回,就进年节假期了,想跟风上个折子都赶不及。   不少官员嘀咕,怎么又是这个永安郡主。   去年年节,最轰动的事是永安封官,为此年后还吵出了个女子科举之事;今年年节,永安郡主又整出这么个幺蛾子,真真是,逼死个人哦。   这小年轻,也太会来事儿了,这一波一波的。   功劳傍身到快让人无处攀比了。   楚蕴灵的这波天秀操作,在许多官员眼中就是在刷功绩和存在感,他们除了酸溜溜地背后嘴一波,也没什么其他能说的,这可是大好事。   但对于很多商人来说,则是大为震撼。   居然,还有这种刷名声的方法吗?!   第一次见识到何为gg的商人们惊呆了。   现在的大锦人已经习惯听报纸、看报纸;这则报道一出,一时间‘盛京报社主人楚蕴灵’的名头红遍大江南北,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是挂在嘴边的正面人物。   也许以后他们会了解到这位姑娘还是个四品大臣,是当朝郡主,但先入主的‘报社主人’名头,仍旧会定格成许多人对她的印象。   至少以后这位报社主人要是打gg,人们一听这熟悉的名字,天然就会相信三分。   若放在常规生意中,得多少年的积累才能换来这点好感度和信任。   百姓不知道其中的利益分割,他们眼中,报纸是卖来赚钱的,而现在主持这项买卖的人,出来捐路了!   好人啊。   街头巷尾议论声中,不少商人开始抓心挠肝的找关系,想要搭上上峰。   捐一段路,就能换来四面八方乃至全大锦的关注,这可都是活招牌。   捐一段路,就能换来光明正大的,和朝廷合作的机会。   他们也想捐,他们也想刻碑。   陛下,快来看看草民这真金白银黄灿灿的决心啊!   看到有人说我短小,怒加一千字!4000了哇! 第58章   捐路这篇报道一出,反响相当热烈,不少地方当值官员都收到了‘骚扰’。   百姓们异常的热情让许多官员立刻修了折子递上去,就算年前得不到回复,也总比过完年了再递直接落伍了强。   看着各方反响都在计划之内,安临琛心情轻松地跟着麦冬去看封宝大典了。   有些事情就是要给点时间发酵发酵,让成果变得不易得,才显得到手的东西更珍贵嘛。   去年很忙,他整个过年期间都没有真切放松下来,不管是写福字、家宴、还是后面的花灯巡游,桩桩件件都透着他的心力。   今年终于有机会放松了,要不把小云忽悠出来帮他写福字?对了,忽悠小太子写也可以,就说是特别版本的双倍赐福。   就在安临琛满宫乱窜四处溜达的时候,李骥二人和程萤也终于准备搬出现在住的客栈。   三人组是在十二月初抵达的盛京,落脚在外城猪口坊井儿胡同边上的一家客栈。   从阿萤离家逃进深山再到抵达盛京,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她的手终于养出了些许样子,能够在一些棉布上面进行简易的绣花了。   他们在客栈安顿下来的第一天,阿萤就迅速摸清了离这最近的杂货店和布庄的位置。因为这两者通常都是收绣品的,只是偏好方向不一样。   杂货铺青睐小物件,小绢花、头巾、络子等等;布庄通常都兼顾成衣生意,收大件,绣好的花布、团扇帕子、甚至针脚不错的衣裳鞋袜,都能在这卖出去。   这些她都会,看完了收购价格就琢磨着想去买材料做了。   但她身上没钱,最后还是借了李骥二钱银子,买了不少打络子的绳子以及一些便宜的棉布和绣线。她手艺相当好,络子匀称漂亮,只拿棉布绣花都十分不俗,是以做好的成品卖得飞快。   短短几天,就还清了借的钱。   十二月二十日,清晨,阿萤左手提着一叠整齐包好的衣裳,右手提着红纸包好的点心,正准备敲自己边上的客房门。   她手刚抬起来,门就吱呀一声轻响,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李文澜。   打开门,就看见小姑娘站在门边上举着手,他立刻明白了对方正准备敲门,不由噗嗤一笑道:“阿萤妹妹,我们可真是心有灵犀,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刚想开门去找你,你就来找我们了,快进来。”   阿萤也笑了起来,她没和李文澜客气,提着东西轻快地走了进来。   里间的李骥正坐在桌边看书,见到她和气地打了声招呼:“阿萤来啦~”   阿萤点点头,她顺势放下东西,环顾四周;两人的东西都收拾的干净妥当,只留了些必要用品在外面。   “李爷爷,我想和你说件事——”   “阿萤,我们想邀请你……”   双方一同开口,两边都愣住了,又一同笑了起来。   阿萤抢先说道:“李爷爷,我先说~”   难得看到有些撒娇的小姑娘,李骥笑呵呵地开口:“好好,我们小阿萤先说~”   阿萤笑着说道:“我找到了个好去处,是紧挨着的两个院子,房主一起出租,想邀请李爷爷和文澜哥哥当我的邻居。”   她很清楚,李家祖孙是有能力早早找处地方落脚的,一直住在这处客栈里,就是为了照顾她。之前她提了一两次他们可以先找房子安顿,都被轻描淡写地‘还没找到合适的落脚点’给挡了回来。   现在,她找好地方了,便第一时间过来邀请他们了。   在她心里,李爷爷就是她的亲人、再生父母,她以后是要给他养老送终的。   小姑娘的话刚落下,李文澜眼睛一亮。   他和爷爷手艺都不行,都是只能把饭做熟、毒不死人的程度罢了。   这段结伴的日子里,都是阿萤抢着做饭养活他们爷孙两,他早就被阿萤的手艺俘虏了;但总让人小姑娘做饭算怎么回事,所以他即使馋,也断不会主动说什么阿萤你留下做饭这类的话。   现在,若是他们成了邻居……那他帮着干活,蹭口饭吃很正常吧?   这叫邻里和睦,远亲不如近邻嘛。   李骥没错过孙子眼里的期待,笑着夸赞:“阿萤真厉害,找得这么快。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刚才我也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们租在一起。”   “对了,地址在哪,房租几何?环境怎么样?”   李骥不是在说客气话,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他这些日子看了几处连着出租的房子,就是想着和小姑娘当邻居,互相照拂着。   小姑娘脾气倔,想独自立户,他自然不会拦着;但让阿萤一个小姑娘独身居住,他也放不下。再者,小姑娘没有户籍,他是打算自己出面帮她租下的。   只是没想到,居然是阿萤先开的口。   他眼含欣慰,笑得愈发真心。   阿萤眼神晶亮,语气兴奋道:“位置在宣北坊的黄灯胡同里,房主就住隔壁,是胡同靠街位置的屠户家,屠户娘子的相公考上举人了,还鼓励她也去靠科举,所以她正准备招工每日给她打个下手呢。”   “我是昨儿个去卖绣品的时候遇上她的,当时有只小猪仔突然跳出队伍,我帮着拦了捉回去,就这么认识了。”   “她好厉害的,一只手就能把一整头大猪扛起来。就像那话本子里行走江湖的侠女一样……”   她没好意思说自己也帮着扛了一路,和那侠女姐姐十分投缘,一见如故。   阿萤越说越兴奋,抬头撞进两双含笑的眼,瞬间有些害羞。   自己这是在讲些什么,偏题了。   “咳,对啦,这些衣裳是给你们做的,有空试试合不合身,哪里不合适我再改。”   她指了指桌上的包裹缓了缓,接着才将话题绕回来。   “原本昨晚就想说的,但是太晚了就没打扰。”   “总之,这是个很厉害的屠户娘子,她家边上有连着的两套宅子正空置着,我与她约好了今日商看,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李骥李文澜两人对视一眼,均有些心动。他们这一行人,老的老幼的幼,没有一个青壮年撑门面,若是找的地方不合适,少不得惹些手脚不干净的人上门。   屠户血气重,一般人不敢惹,这又是个举人家的娘子,更多了一层保障。   几人都不是拖拉的人,李骥最终拍板:“行,去看看,若是没什么大问题,就定下了。”   三人简单收拾了下,就在阿萤的带领下去见了那屠户的当家娘子。   这位当家娘子正是张秀秀。   她此前与小姑娘约好了,正布茶等着人来。   张秀秀看人向来准,当时阿萤利索地给她帮忙,她一眼就对这小姑娘有好感;后面又拉着人家聊了聊,小姑娘城府不深,几句话嘚吧嘚吧完,张秀秀就大差不差的知道对方处境了。   刚到京城、没钱、还在找房子、有一对祖孙亲人。   她的心思瞬间活了,正好自家边上的房子没人住,又正好,她准备追随相公的脚步继续读书。   那这个利落顺眼的小丫头,是不是能拐过来?   其实黄灯胡同的位置在盛京外城西侧中心,也算繁华,这样的地界里房子还是很容易租出去的。   但对于张秀秀而言,这几户房子都是自己的,随便租出去,若不顺眼的人成了邻居,岂不是更是心烦。何况她偶尔还会拿隔壁的院子来处理猪肉,血呼啦的一片容易惹人不喜。   她懒得和人纠缠吵架。   小姑娘身手利落,跟着杀过猪,还愿意赚这份工钱,这可不就是天降的缘分么。   人生在世,顺心二字,张秀秀贯彻得很是彻底。   张秀秀刚将茶水放好不久,阿萤就带着李骥二人到了。   双方都是带着些不羁性子的人,几句话聊完,就亲热了起来。   看房子的过程相当流畅丝滑,祖孙二人当场就决定搬过来住,张秀秀更是直接拉着他们去了最近的牙行①起草租赁合约。   阿萤不识字,在问她姓名的时候,只将‘阿萤’两个字落在了契书上,张秀秀盯着看了眼。   李骥二人同样,签了名字按了手印,拿到了租赁文书。   他拿着契约看向张秀秀正准备说话,却见对方不动神色地按下了阿萤的契书,带着他们出了这里。   一行人快速地离了这里,走到一处偏僻处,张秀秀才温声问道:“阿萤,既然你没有姓,那你的户籍在哪?路引呢?”   既然没有姓,那大概率没上户籍。   阿萤的手指骤然缩了起来。   现在普通百姓的自由活动范围并不大,通常仅限于户籍所在地;如果要离乡到千百里之外,则必须有官方出具的身份证明才行,即“路引”,否则按游民处置。   只有身具功名者才能说走就走。   她能一路跟着走过来,全凭李老爷子称她是自己孙女,跟着游学才没人查路引,现在若是老实说了,她会被遣送回原籍的。   “我、我、我……”   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看向李骥,李骥回复了个鼓励的眼神。   李骥人老成精,他在看到张秀秀按下了那张契约的时候,就大概猜到她想做什么了。虽然才接触这么一小会儿,但这位举人娘子是个磊落又细心之人,小姑娘若是能得到她的帮助再好不过。   阿萤心一横,将自己的来处和经历简略说了一遍。   张秀秀听完,双手往旁边一拍,直把路边的树干拍得震天响。   “这什么狗屁父母,朝廷都不承认卖身契了,还把人当货卖!惹到老娘手里,老娘给他们剁碎了喂猪!”   “我呸,虎毒还不食子呢,枉为人父!枉做人母,就算真生了儿子也没……咳咳!”   顾及到小姑娘,她艰难地将最后的词儿咽了回去。   骂完那对人渣,张秀秀的心情平复了些,才想起要紧事:“那你现在算是黑户,说不得你那边对狗屁父母已经去衙门销了你的户籍了。”   “且你不想回去,那处的户籍肯定不能再用。”   “走,咱们先回家,商量出个能圆过去的出身去上了户籍再说。”   她又风风火火地将几人带回了家。   阿萤一脸懵地被拉了回来。   她对户籍的作用知道不多,只知道自己若是没有户籍无法远行。之前她的户籍还是母亲在世的时候给上的。   几人又回到了之前见面吃茶的地方坐下。   阿萤:“姐姐,为何一定要上这户籍,就当个黑户不行吗?”   张秀秀见她这呆滞模样,细心给她讲了讲。   “阿萤,户籍十分重要,只有先上了登记人口的‘黄册’,才能上登记土地的‘鱼鳞册’。”   “若是没有户籍,首先就会没有土地,被视为流民;其次无法过大型的城池关卡;最后,你会无法参加科举,投谍自进的第一步就过不了。”   “说个近在眼前的,你没有户籍,那这份契约其实是无法向官府备案的。”   李骥跟着点头,小姑娘不懂这些道道,他哪里会不懂。他不是没想过帮小姑娘解决这个问题,但他现在在京无恒产,无法为小姑娘落户,最多只能先自己出面给她租房。   他们现在签的这些契,是未向官府备案的称为“白契”,或者说草契;经过官府备案登记的契约被称为“红契”,若出了事能得到官方保障。   尤其涉及高额费用的地契、房契、工契,都是向官府报备过才更有保障。   不然租户住进来以后宣称房子是自己的,原房主又拿不出有力证据,那房子岂不是白白被人占据了?一些很贵的用人合同也是,不然打工多年,东家不认,那不是打了白工?   小契登记红契的人虽少,也不是没有,但阿萤现在没身份,想登记都登记不成。   四人围成一圈紧急讨论了起来。   李骥打头:“阿萤首先要给自己取个姓。”   阿萤:“我娘姓江,我可以叫江萤。”   张秀秀点头赞同,又皱眉道:“你爹那边怎么办?你不会还念着那个畜生爹吧?”   李文澜抢话道:“阿萤生父早逝,在她两岁不到的时候就去世了,嗯……周岁吧,她娘从没告诉她她生父叫什么,所以她没有印象。”   阿萤:“……”   看着其他几人的目光,阿萤僵了僵,最终点头认可。   李骥:“以后要是想参加科举,是要往上翻三代的。爷爷辈分怎么搞?”   张秀秀笑道:“这才是最好说的地方。”   “她从小跟着娘亲一路逃避战乱,就没见过爷奶,去岁娘亲也过世了,成了孤女,这孩子的母亲曾在乱世年间给过我几顿饭,在我听到她这个情况后,决定将她接过来抚养。”   说到这里,她看向程萤,眼神温和:“我也不是胡说,我确实遇过这样的恩人,她无子女存活,孤苦无依的去了。现在借她个名头,日后记得给她上香。”   “乱世年间一辈子没登记过户籍的都不在少数,大锦立朝不过两年,日日有冒出的新人登记呢,像你这样的情况太多了。”   程萤点头,默默消化着自己的新身世。   阿萤消化得差不多的时候,张秀秀也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她将自己的户籍和《房屋执业证》翻了出来,又切洗几块猪肉包好,收拾得当,这才带着阿萤去了京城县衙。   张秀秀在盛京卖肉有段时间了,又是少见的女屠户,和县衙的小吏打过不少交道,也不算陌生;她相公又是这科的新举人,更是有了不少脸面。   趁着还没下衙,张秀秀带着人进了县衙。刚巧遇到今日值班的一个王姓小官吏。这人也认识张秀秀,看到她,笑着打了声招呼:“这不是张家娘子嘛,今儿个是有什么事?”   张秀秀看到人,大大方方打了招呼,顺势塞上了自己包好带来的猪肉:“给我家这个妹子上个身份,她才被我接到京城来,还没个户籍呢。”   王小吏见怪不怪,这种不给女孩子上户籍的事情太常见了。   “这样,跟我来吧。”   他手里提着猪肉尤其舒心,这张娘子就是会做人,他们这种小吏收红包不大好,会有贪污受贿之嫌,但老百姓的一点猪肉,就是些许心意,是夸他办事利落呢。   不过流程还是要走的,两人跟着他来到里间,就看到王小吏已经拿起了纸笔准备登记。   “姓名、年岁几何、父母长辈详情、现住址……”   阿萤扣着手心,紧张地回道:“我叫江萤,十二岁了,从小就没见过爷奶,跟着娘亲一路逃避战乱,去岁娘亲也过世了;父亲在我周岁时候就去世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娘也没和我说过。娘亲叫江思楠……”   她越说声音越小,这时张秀秀轻巧地把话接了过去:“可不是,江娘子是个好人,前些年世道乱的时候,她给过我几顿饭,我是靠着她的接济才活下来的呢。可惜才知道她如今消息,只能紧赶慢赶地把小阿萤接过来了。”   张秀秀说得动情,王小吏也是感慨。   “这该死的乱世啊。”   才半大的小姑娘就成了一介孤女。   嘴上说着话,手里的活也没耽误,王小吏结果张秀秀递过来的户籍和《房屋执业证》,仔细对了名录,写写画画一会儿,最终盖上府衙印章,才将一张厚实崭新的户籍册和之前的两样东西一起递给了张秀秀。   “收好,一式两份,官府留存一份,自己的那份自己放好。”   张秀秀笑着接过东西道:“谢谢官爷了。”   王小吏也跟着打趣:“我这是哪门子的官爷,不过恭喜你,以后就多个妹妹了。”张娘子如今不过二十有一,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入籍,只能是妹妹了。   说完,稍有些羡慕地看着瘦小的江萤,这小姑娘也是好运,一步登天成了举人的妹妹。   两人携手离了县衙,张秀秀在风中听到了句小声的“谢谢姐姐。”。   张秀秀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呀,不必心思太多,我看你顺眼,乐意当你姐姐。”   江萤笑了笑,默默把这句姐姐刻在心底。   她发现,离了家,她遇到的都是好人,不管是之前的李骥祖孙,还是只有这只认识了两天的姐姐,都给了她一片温暖的光和湛蓝的天空。   以后,她就是京城张家的小姑娘,江萤。   两人来得快回得也快,在日落之前,张秀秀成功带着江萤回到了她们的家。   李骥二人已经搬进了第三间院子,正整顿着自己的行礼,哪怕隔着一堵院墙,她也能听到那骡子的叫声,‘昂昂昂…晖晖…嘶昂~!”   听着就被伺候舒服了。   江萤笑着跟着张秀秀回她那边,准备跟自己的新姐姐好好道个别再去收拾自己的新家。   虽然名义上成了姐姐的妹妹,但她依旧准备自己出钱租隔壁的房子,做人要知足,她已经意外得到那么多了,更要好好珍惜。   结果刚进门,江萤眼前就闪过了一道白影。   接着有些委屈的男声响了起来:“娘子,你哪里去了。我回来哪都看不到你。”   “还有,你是不是又随便给家里捡人了,只捡我一个不够吗?”   正是新科举子张仁新。   江萤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姐姐熟稔地拍了拍几下男人的背部以作安抚,接着扒下他挂到自己的身侧不影响行动,这才给他们之间做了介绍。   男人紧紧贴着张姐姐,一丝细缝也无。   张姐姐含笑的声音响起:   “这是我相公,张仁新,你喊姐夫就行。”   “这是我新认的妹子,以后就住我们隔壁,对了,隔壁的隔壁也住上人了,是一对祖孙,有空给你介绍。”   江萤还是有些眼色的。   “……姐夫好。”   先是打了招呼,接着她语速飞快,一气呵成道:“姐姐姐夫今天这么晚了我就不打扰了我去隔壁收拾房子了明日再见!”   直到江萤窜回隔壁的房子门前,她还能听见些隐约的委屈声和哄人声。   “你不是说好了只捡我一个的嘛……”   “这小姑娘特殊,是个可怜人。”   “这世道可怜人那么多,娘子救得过来嘛。”   “能救一个是一个,不过主要是我看她顺眼,投缘。”   “也是,我娘子向来菩萨心肠,不过快说,最投缘的是不是我!”   “好啦,你最投缘,不然怎么你是我相公呢。”   “哼哼那是……”   甜蜜的两人组余音袅袅地去了屋里,徒留江萤在风中凌乱,她莫名有些牙酸。   这、这就是两口子吗?   感受到你们黄色和绿色的决心了,所以这章是6000字。   开心吗~   抱起小天使旋转举高高~   注解:   ①牙行:专门做租赁生意的地方。古代租东西一般都在这里租,商铺住宅、奴隶买卖、牲口车马,都能租。 第59章   搬入新居又恰逢临近新年,喜气翻倍。   江萤打扫安顿好自己,就琢磨着给张姐姐交房租。   张秀秀没有现在要她的房租,只说按季交付,等来年三月份再一起给,听得江萤一阵心暖。她知道,这是在变相地帮衬她。   翌日,江萤坐在窗边拿着绣绷,手指翻飞地做着绣活,只等再攒够一批就拿去换钱,心情轻快。   一墙之隔,李骥祖孙二人也在做事。   李文澜在忙着劈柴,李骥则拿着一本医书在看。   盛京的煤炭便宜,柴火也可以买劈好的,若是嫌贵,还可以自己走远些去郊外砍柴。   李文澜做这劈柴的活儿,更多的用处是在强身健体,以及方便他抱着这些柴火去隔壁蹭吃蹭喝。   他提供柴火和打下手,阿萤妹妹给他们做饭。   完美!   一通柴火劈完,李文澜习惯性的去找自家爷爷夸夸,进门却发现爷爷拿着书在发呆。   “爷爷,怎么了?遇上烦心事了?”   李骥回神:“啊,没事。”   李文澜也不追问,只道:“要是有事爷爷就喊我,别一个人憋着。”   李骥看向他,瞬间明白他心思,挥挥手将人赶走。   “去吧去吧,给人家多干点活儿,手脚勤快些。”   孙大不中留啊。   “得嘞!”   看着小孙子欢快离去的背景,李骥笑了笑,心情明朗了些。   他将手中的医书仔细收好,终是下了决心。   去吧,去捅破这天。   自从知道边上的张秀秀相公是此次的新科举人之后,他就一直有这个想法。   他上京除了安顿孙子以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蜀地现今之状捅出去。   他很清楚,自己能逃出来算是钻到了空子;千家初初明面登台,部族还没收紧到彻底掌握蜀地,至少驿站还没被插手,若是当时驿站都已经换上部族的人,他们祖孙二人怕是插翅难逃。   但即使如此,已经很可怕了,蜀地部族隐隐有想自立之嫌。   最开始,他想的是敲登闻鼓。   登闻鼓是最高级别的衙鼓,与鸣冤鼓的功能类似,不过针对对象不同,鸣冤鼓主要是面向官员陈情,而登闻鼓可直达天听。   但前朝的登闻鼓就是个花架子,别说做“敢谏之鼓”、上情下达了,但凡有告御状的,必须先廷杖三十,理由是防止无端刁民恶意诬告他人。   要知道,若是没有人打点关节,只要十廷杖就能要人的性命!   登闻鼓已形同虚设许多年,他不确定自己现在去敲,那朱红大门能否让自己进去。   且这一敲,天下的目光都会聚焦与此,定然有打草惊蛇之嫌。   他一直在找机会,直到遇到张秀秀,他才看到了些许可能。   因为张仁新是个新科举人,尤其还是皇城脚下的新科举子。   这已经是预备官员,他能见到许多他这种小老百姓见不着的官。   若是能通过他层层辗转,叫人将事情捅到圣人面前!   光是想一想这种可能,他就觉得热血沸腾。   当然这是预想中最好的结果,但最坏,不过是自己放下一切去敲开那条登天路。   李骥的目光愈加坚定,收拾好了出门,去往了内城的张家肉铺处。   张家住宅和铺子是分开的,住宅在外城的黄灯胡同,铺子却是内城的安福胡同的巷子拐角处。这店铺不大不小,是个小二进,前面挂着处理好的各种肉食,后面有一个小院子,供放货和住人。   院子不大,但却有一处专供张仁新读书的小角落。   李骥到这的时候,就看到个文气十足的年轻人正伏在案牍上奋笔疾书。   他没有贸然打扰,等到年轻人将手中的笔放下才上前介绍自己。   “见过张老爷。”   张仁新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声拉回神,这才看到面前的老者。他歉意地笑了笑,回了个读书人的礼,道:“对不住,才发现老丈在此。您是?”   李骥是直接被张秀秀放进来的,张秀秀这人,对待自己人主打就是一个随意。   连介绍都不介绍,直接将人扔了进来,自己继续忙着前面的生意去了。   李骥介绍了下自己,张仁新立刻知道了他是谁。   “原来你就是最近新来的邻居啊,李伯好。”   “不用叫我张老爷,太过见外了。”   李老先生这个年岁当他祖父也是够格的,但人家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这声爷爷是怎么也叫不出口,张仁新折中叫了李伯。   李骥张张嘴,卡了壳。直接叫人名字是有些不礼貌的,但他又不知道对方的字号,总不能叫张小郎君吧?   “张公子。”   随后他正了正神色,开口道:“此番冒昧前来,确是有一事想请张公子帮忙。”   张仁新也认真了起来,他向来知道自家娘子眼光狠辣,能被她看上的人定然品行不差。那么这样的人艰难开口说要找自己帮忙,所求定然不是小事。   “李伯但说无妨。”   张家肉铺靠着街道,即使在这后院处,也能听到外面街道上的人声,但这样的环境,让李骥放松。   他缓声将自己孙子如何被掳、蜀地千家如何霸道递来买人契、自己乱葬岗刨人以及一路逃亡进京的事情挨个道出。   “……找上张公子,想要讨回公道是真,但更重要的是将蜀地如今的情况捅出去。”   “我出来时,整个蜀地已经见不到报纸,除却他们自己的人其他人都只能进不能出,文人更不用说,手信都不得出;我逃得算及时,卡着时间出来了。如今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蜀地形式怕是更为严峻。”   张仁新目瞪口呆,李伯没说话之前,他就觉得定然不是什么小事,但却没想到,这一开口居然是有关时局这样的大事!   娘子!救命呀!   好在张仁新这人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非常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这事儿他绝对解决不了,直接摇人。   他直接跑去了翰林院门口蹲着了。   今日已是十二月二十六,正是帝王举行封宝大典的日子。帝王封笔,下面的各路官衙自然也一同封笔,百官们早早就下班了。   不早去蹲不到人可怎么办?   陈玉成刚出翰林院大门,就立刻被人喊住了。   “远道兄,远道兄!”   他循声望去,正是张仁新。   发现他看过来了,张仁新更是卖力的挥舞着手臂:“这里这里,远道兄!”   张仁新看到人,心中松了一口气,还好蹲到了。   陈玉成向着张仁新走了过来,笑着打了招呼:“张兄,何事?”   看到是张仁新找他,陈玉成是有些惊讶的。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他清楚自己这位友人的性格,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他是绝对不会主动跑来翰林院门口叨扰的。   陈玉成与张仁新在茶楼拼桌相识,相谈甚欢,彼此欣赏,后来他们之间的联系也一直没断过。   自己去岁考上的时候,张仁新尤为高兴,直呼自己定认真读书,好追赶上陈兄的步伐;今年就兑现了承诺,过了乡试,正式成了名举人。   而这短短半年,他也从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右迁到正六品的内阁侍读,算是炙手可热的朝堂新人。好在因着刚升迁,年后才需要去文渊阁报到,这让张仁新成功的蹲到了他。   张仁新顾不得客气了,直接将人拽到翰林院后面的偏僻处,直接贴上了他的耳朵用气音说话。   他这副着急莽撞的模样让陈玉成眉头直皱,直觉有大事发生。   后面张仁新的说辞,也证实了他的直觉是对的。   气音里的句子字字清晰:“你有办法现在进宫面圣吗?蜀地似有造反苗头。”   陈玉成的脸色直接变了:“此话当真?”   张仁新点头,语速飞快地将李骥二人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看着陈玉成紧锁的眉头,张仁新接着道:“封报纸、继续用人契,还能说是蔑视朝廷或不想实施新政;但控制地界只能进不能出,这是想要干什么?”   “另外,我往重了说,也是希望,陛下能往这方面判。”   “一个活生生的少年人那千家当街说抢就抢,说打杀就打杀了。”   “我不信这等丧尽天良之辈没有其他恶行。”   陈玉成点头,和他告别,直接调转方向去了皇宫。   不管是否真的有造反苗头,这事儿都应该报给皇帝。   尤其是管辖蜀地的总督,这等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儿能毫无察觉?若当真如此,也有失察之职。   就怕已经同流合污。   乾清宫,安临琛正摆着零食,盘着小云,猛然间听到有人通报陈侍读求见,他还愣了一下。   他这一愣神,小云就从他手间窜了出去,只给他留了个背影就消失不见了。   “宣。”   他只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了这位陈侍读是谁,那位粉色心声的浪荡达人,陈玉成。   陈爱卿最近升官了,之前喊得都是陈编修,是以猛然听到新称呼没对上人。   陈玉成进了殿内,脸上神色凝重,心声框里一片晦涩,却没有文字弹出。   安临琛便直接问:“陈爱卿何事?”   陈玉成深吸一口气,平铺直叙地将张仁新告知他的事情从头到位说了一遍,没有增减,包括他们猜测的东西,一字不落。只在最后道:“微臣是认同友人的这番话的,但毕竟臣也是转述。所以情况臣尚不明确。”   “但恐怕没人敢拿此等大事撒谎还捅出来,臣……”   安临琛颔首。   竟是这样的消息。   难怪,想都不敢深想。   “走,带着朕去见那位老伯。”   李骥在将事情告诉张仁新之后,张仁新就火急火燎的出门了;他本想回去等结果,却被张秀秀拦了下来,毕竟真有结果了内城得到消息的速度会被外城快得多。   只是李骥怎么也没想到,他等来了想也不敢想的人。   墙外就是街道,人语马嘶;前院更是店铺,喧嚣吵闹。   在这嘈杂环境裹着的小院一角里,李骥见到了当今帝王。 第60章   李骥直接傻掉了。   这天下有资格口称‘朕’的人只有一个。   当面前这个年轻人笑着说出“烦请老丈将具体的事情说与朕听听”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幻听了。   白日做梦他也不敢梦那么厉害的。   这,这张小郎君,究竟是什么人?   居然就这么把真龙请来了?   “李伯?李伯?”   小声的呼唤在他耳边响起,李骥这才回过神来。   安临琛此次出宫轻装简行,只带了麦冬,剩下跟着一起来的就是知情的张仁新和陈玉成两人了。几人是从后门进来的,前院与离开时别无二致,谁也看不出此刻这件普通的院落正在接待最尊贵的客人。   出声喊人的正是张仁新。   李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立马执手行礼道:“草民参见陛下。”   安临琛摆摆手:“无需多礼,直接说事情便是。”   后边的陈玉成不动声色地将擦干净的椅子搬到帝王身后,换来了麦冬眼神微妙的一瞥。   这小子,是在抢咱家的活?   李骥正了神色,端正态度开始讲述起来,他话语凝练,是当事人却没带入个人情绪,只仔细地将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这次他说得比说给张仁新听的要更细致。   包括他孙子哪日被掳的,走之时蜀地的状况,四大部族日常的露在明面上的行为以及自己的猜想等等。   他是个普通小民,进不去那些大人物的圈子里,能知道的都是日常里两眼观察到的。   尤其在孙子被掳走后,李骥就日夜不息地在暗处关注着千家,知道的小细节更多些,比如他孙子从被掳进府到被打杀扔出,前后只用了短短一周;比如他远远见过那位少祭祀一次,是个万事都不怎么放在放在眼里的。   同时这位少祭祀是个心狠又没什么耐心的;李文澜不听话,哄一两天就不耐烦了,再冷上一两天见还没服软,就直接准备打到驯服了。   最终结果就是李文澜没被打屈服,破相被当做死掉扔了。   而就在这一周内,千家前前后后埋了三波人,第一波是两个豆蔻女娃,第二波人多些,有五个,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娈童,第三波,就只他孙子一人了。   无一例外都破了相,那少祭祀似乎很是热衷对人脸动手,但真毁了就又没了兴致,直接处理了。   安临琛越听嘴角的笑意越深,眼神越冷。   边上的麦冬瑟瑟发抖。   一般自家陛下露出这种表情,有代表着有人要倒大霉了。   安临琛手有些痒,他很久没收拾过这种人渣了。   哪怕是乱世,碰孩子也会让许多人不齿。只有越无能的人,才越需要在弱小又无力反抗的孩童身上找存在感。   且这只是短短一周内发生的事情,其他时候呢?   罪孽只会疯狂滋长。   李骥最后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送走天下至尊的了,只记得后来的自己仿佛站在了即将倾倒的巨山之下,弥天的压力让他腿软又无处逃离,脑袋成了一团浆糊。   回宫的路上,麦冬只听到一句轻描淡写的吩咐道:“去把郑长胜给朕找来,朕有事要他办。”   郑长胜,御前掌事大臣,正一品,皇城的护卫总领。   对于安临琛来说,就是他的保镖头子。   能待在这位置上的自然是能人,也是皇帝的近臣重臣之一。只是安临琛本人一身本事,他虽不反感护卫,但是用得到的护卫的地方确实不多。   目前郑长胜出场频率最高的地方全在帝王仪仗上,不管是组织巡游还是组织出宫护卫,都井井有条。   是个本身能力和领导力相当不错的能人。   安临琛前脚到了宫殿,后脚就收到觐见请求了。   “陛下万福金安。”   来人执手行礼,声音沉稳洪亮,正是郑长胜。   安临琛颔首:“郑爱卿免礼,有件挺重要的事,朕要你去办。年间期间务必办完。”   “对了,等办完了给你休假,今年奖赏翻倍,就当出外勤的补贴。”   郑长胜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遵旨,谢陛下惦念。”   陛下在假期和奖赏的地方总是很注意,若是占用了休假时间,肯定会在其他地方补回来。   当然,这样的待遇只有陛下看得顺眼的人才能享受到。   想到这,郑长胜的腰背又挺直几分。   安临琛看了眼对方这美美冒泡的心声,没想到这大块头还挺敏锐。   他只当没发现对方的小心思,道:“蜀地有异动,朕要你在这个年节假期里摸清楚蜀地各方势力,主导者一个都别给朕死了。”   “另外,蜀地将报纸掐了,想办法把之前印着朝廷重大事件的报纸在百姓当中推放出去。除此以外,人力主导传言走向,激起当地百姓不满。”   新朝伊始,百姓刚过了点正常日子就被继续欺压,他们或许会继续麻木的服从,但若人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并不是这样呢?   知道外面有正常的、不会被压迫的世界,谁还会愿意回到淤泥里去。   这么一点向往就足够瓦解某些上位者的心思。   “其中科举改制、水泥官道、玻璃发售的事情可以单独拎出来传,哦,还有最近楚大人捐路的事放出去。”   “另外,传朕令给岭南宣抚使陈璇,让他带人全权配合你。”   岭南宣抚使陈璇,便是第一批拿着火器剿匪、打出风范之人。   当时从闽浙到湖广再到云贵,他们押着剩下的匪贼活口展示了好大一圈,几乎饶遍整个岭南,但蜀地有天险,又只隔了一段距离,当时觉得震慑力够了,便没有在继续。   事情结束后,用到的火器说要收上来,堂堂八尺男儿,当场给他哭了。   最后安临琛没辙,留了一部分火器在他们手里。   如今刚好用上。   “对了,将那《前朝秘闻录》的内容传开来,就当故事讲,重点把地狱系统给朕在蜀地流传起来。”   安临琛倒不在意那些人怕不怕这所谓的十八层地狱,他只是需要这些人的结局来宣告世人‘善恶到头终有报’。   太和元年的蜀地还不是这样,他们对这位南征北战踏血登基的新帝很是惧怕,军队和官吏过来废除贱籍登记田产的时候各个跟个缩头乌龟似的配合,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才过多久,就通通给忘了?真真是属王八的,够能伸能缩。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既然罪业深重,那被敲门也很正常吧?   想到这里,他扬起一个恶劣的笑,既然爱当恶鬼,那就通通下地狱去吧。   “定要让蜀地的那群贼臣乱子过好这个年,毕竟人生里的最后一个新年了。”   听着最后二字加重的语气,郑长胜呼吸微窒,缓缓吐气回应:“明白,臣会好好完成。”   蜀地,正月十四,马上又一年元宵节。   千岭看着仆从手里的透明花灯,很是稀奇地伸手提了过来:“这就是那传说中大热的玻璃灯?”   他身后的管家笑着回话:“是的少祭祀。”   “这是如今京城中最流行的样式,您手中这份,是隆安府尹王大人的年节奖呢,独一份。”   千岭听到这话,心思彻底被挑了起来:“朝廷发的年节奖?这么大方?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不可能只一个花灯吧?”   官家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早就在过来之前打听好了:“地方府尹正三品,玻璃器具这块能拿到一套玻璃餐具、双色玻璃花灯、一个半人高的玻璃镜,还有三个玻璃摆件。”   “四品府丞除了少个玻璃镜其他都一样,六品即以上的官员都有,只要是咱隆安府的,您尽可挑选。”   千岭这才满意,但仍觉得不够多。   “那除这些打赏之外呢,哪里还能弄?”   “那得上街去寻了,今年应该有不少从京城过来的商贩,这是好货,定然有人卖。”   “别的不说,小的已经看到不少摊位上摆上玻璃制品了。”   千岭可有可无地点头:“这样,你先去看一圈,若是好的,就留下来。小爷不要的,再流出去。”   管家应了声正准备下去,千岭却突然改了主意。   “等等,最近的外地商贩很多?新花样多不?”   官家笑道:“那自然是多的,毕竟过年嘛。”   “商人重利,这样的节日甚至有人不远千里就为了赚钱呢,有家不回,可不就是为了这二两银钱?想赚银子,可不得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   “就小的所知的,来了好多大型商团呢,除了透明花灯和玻璃器,还有卖外地风味吃食的、新型烟花的。”   “哦对了!”   他像是才突然想起来一般道:“听说还来了不少大型杂耍团……”   千岭已经不耐烦听了,直接挥手打断道:“停停停,说得什么东西,有头没尾的。小爷自己去看。”   “是,那小的去套马车了?”   “快去!”   管家手脚麻利,等千岭走到大门前的时候,车马随侍全都备好了。   其实他住的地方离热闹的集市不远,但他是少祭祀,自是不能脚踏泥地。   马车前,千岭扫到边上一个熟悉的面孔,拉过来作人凳踩着上了车,心情再次好上了几分。   管家真是深得他心,最近这个小郎君很得他眼却又不肯放软了身子伺候,安排到这位置来,真真是秒。   既然不乐意在床上伺候小爷,那就日日钻小爷的胯.下吧。   也很不错,别有一番风味。   马车上路了,车厢很大,千岭拿着一串玉珠子把玩,随意问道:“对了,该打点的都打点到位了吗?”   他说的是关于奴契的事,现在全大锦明面上都废弃了奴契,但包括他们文羌族在内的几大部族,以及当地的一些官员,仍旧用着自己的族内契约,他们这些大族里,奴隶都不少。   过年期间,人员流动加大,万一有哪个不长脑子的把事儿秃噜出去了,又是一场麻烦。   管家笃定道:“少爷放心,这事儿早早办好了,基本能放出来的,都是打点好的。”   年节期间还能走动的仆役,要么是手里有家人把柄被握着的,要么就是家生的奴;那些刺儿头、孤家寡人的,都关着不许出呢。   总之,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大家都门清。   千岭点头,也没说好不好,就如随口一问般。   官家收了口,专心伺候起他来。   很快马车就驶入了热闹街道,人太多,即使有护卫在前面开路,马车前行的速度依然缓慢。   千岭坐到车窗边挑开帘子看向外面。   现在正值酉时,家家户户都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开始吃饭和上街。明日又是花灯节,许多地方已经开始装饰起来,街边挂出了不少彩灯贩售,尤其今年新出的玻璃花灯,哪家挂出一盏,立刻就会迎来人们新奇的围观。   千岭目光一一划过那些挂出的灯,看着确实都没到自己手里的那盏要好,心里满意了些。随后他的目光又划过一张富态的脸,正是一个卖花灯的行商。   他不由一阵厌恶。   “商贾不愧是贱民,重利轻离别的玩意儿,瞧着谄媚样,看见钱就笑的那么开心,掉进钱眼里,全身都是铜臭味。”   “贱民就是贱民,这样的贱民,还想和我等一样平起平坐?”   “自古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没听说过商人与君共治。”   “那皇帝老儿定是糊涂了。”   管家恭维道:“您说得是。”   马车慢悠悠地走着,千岭终究是不耐烦了。   “算了,我下去,就从这里逛吧。”   平日里,他是不会出来逛集市的,普通人能有什么好东西,自己平日里把玩的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真有看得上眼的喊人买回去就是了。   但如今既值新年又马上元宵节了,他难得有了些许兴致。   他信步走向边上一个卖吃食的小摊子。每个人走的时候都拿着个巨大厚实的油纸包,人挺多,看起来东西应该不错。   随着他的接近,小摊上靠边的小哥猛地手抖了下,将手按在了旁边包东西用的油纸上,整个人略显呆滞。   摊主不动神色地走过来将人挡住,笑着招呼来人:“这位少爷好,想吃些什么?”   直到站到摊子最前面,千岭才发现这这是个炸果子的摊子,油乎乎的。   他嫌弃地撇了一眼,又细看了眼周围人,发现不少人拿到手就直接吃了,身上脸上都沾着油渍,嫌弃神色更重,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到底是平民吃食,粗陋,入不得眼。   他的离去,让摊子上后面站着的人松了口气。   直到暂时没人买东西了,摊主才找了个空隙问了出来:“刚才怎么了?”   这小子突然紧张,害得他以为出了什么事。   “头儿,普通油纸没有了。”   他们这还剩的油纸是带着夹层的,里面一层包着报纸,是以显得格外厚。   若是刚才那千岭要买这炸果子,自己不拿油纸包着更不对劲,但是若拿了油纸包,随时有泄漏风险。他第一次做这种似细作的工作,难免紧张。   回话的人名叫全满,蜀地本地人。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看到本地权贵,及时作出提醒。   小摊的摊主正是郑长胜,围着的百姓里也有一批他的手下,他们是最先到蜀地的人员之一,暗中卖报纸他们这组分到的首要任务。   到了这里之后他们才发现,蜀地虽然明面上没了报纸,但暗地里有一波人在卖。   卖的还是《盛京时报》。   现在分发到蜀地的报纸,都被四大部族压着堆积在仓库了,他们是从哪里搞到报纸的?   深入调查后,他们发现一个了人才,正是全满。   全满是梦阳县报社的小吏,负责接收送来的报纸,以及做卖出数量的假账。   盛京报社去岁就已经将分社建到了省城,今年大部分地区已经辐射到了州县。   蜀地梦阳县同样有了《盛京时报》的报社分部。   但这样的分部通常只管‘接收和卖出’,聘请当地人做工,没有自己刊印报纸的能力。要依靠上一级的报社印好了发给他们卖。   梦阳县报社的前身是个造纸工坊,里面放着不少劣质的陈年旧纸,也是卖的。   这位天才的小吏,就拿着其中剩下的劣质薄油纸糊成双层,中间中空夹放报纸。   蜀地掐了多久的报纸,他就卖了多久的双层油纸。   事情慢慢做开,越来越多人知道能从他这里拿到报纸,有需要的会心照不宣地多买几份油纸。   没有一个出卖他,共同守着这个秘密。   这是郑长胜没想到的情况。   是以蜀地的氛围虽然紧绷,但实际情况远比他想象中轻松,没那么糟糕。   永远不要小瞧民众的力量。   “没事,以那小公子的性子,想也不会吃我们这种路边摊的。不必太过紧张。”   郑长胜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把人拍得跳离他三步远,才哈哈笑着吩咐其他人去买些正常油纸了。   ! 第61章   京城,元宵节。   盛京处处火树银花,灯烛辉煌。   这等热闹非凡、人流如织的节假日里,安临琛却被迫蹲在宫里等汇报文书。   若是将他现在的头顶心声具象化,一定是巨大又可怖的字。   【我!恨!加!班!】   【总有一天,老子要将这些人通通嘎了!】   很快,麦冬出现,悄无声息地将手里的折子呈给帝王。   正是郑长胜从蜀地发来的汇报。   郑长胜此人不愧是皇帝的保镖头子,皇帝十二月二十六下的令,人家当天启程,五天后就奔赴到了千里之外的蜀地。   很是有两把刷子。   从大年初一开始,就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汇入蜀地进行调查,而年节又正好是人人休沐、走亲访友的时候,他们出现的毫不突兀,如水滴入海般了无痕。   从郑长胜顺利到达蜀地以后,基本隔天一汇报,前面几次的汇报都是过程。   包括但不限于【好消息,本地仍有报纸暗处流通】   【臣已驻扎完毕,将xx地完全收归管理】   【已巡演完xx地界,共有xxx处安排上了说书先生,为避免打草惊蛇,由镇向村渗透】   安临琛翻开手里的文书。   这份报告很长,这是调查即将走到末尾,在进行总结。   【陛下容禀,臣已探查明此次蜀地异动的根源:蜀地部族与当地官员已合作,沆瀣一气。】   【蜀地总督为主导,与当地豪强部族联手,欺上瞒下,启用以文羌族为主的部族契,强制良民签约;使良变贱,以此借口合理收售霸占大顷屋舍田产、人畜劳壮,而后逐层级贪污瓜分。】   【主要牵头者有文羌、密狭、遂、濛俭四族。】   【臣只探查到其联手把控蜀地地界,是为后续将奴隶输出、情.色交易打造成暗处赚钱的产业。】   【以下为参与者名单,打星号者暂不确定属性……】   长长一段名单后,郑长胜点出了一个‘小事’。   【另臣查到蜀地总督启用奴契的对外借口是‘看上了一个总是逃跑的女子’,不得已才与部族合作,企图用这样的方式将女子留在身边。】   看到这里,安临琛直接冷了脸,好一个满腹算计的‘情圣’。   过了会儿,他又从头翻看了一遍折子,觉得郑长胜这人,还怪有意思的。   这里有句【臣欲将此事作为突破口】没写出来,却无声胜有声。   郑长胜此人,绝不是会在汇报文书里说废话的性子,却在折子最后专门点了这件事,估计也看出了蜀地总督那厮打的什么主意。   既然看出了,那想把这事儿搅黄也很正常吧?   郑长胜估计想主动救人,好让那蜀地总督心思打水漂,又怕皇帝觉得他大题小做,擅自费力气去救一个女子,故而率先提出,等人真被救出的时候,皇帝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情怪罪他。   他已经在文书里提过了呀。   安临琛纳闷,他是那么吓人的皇帝么?这种小事还要婉转回环地点出来?   将回复郑长胜的折子写好放到一边,安临琛翻开了那修改无数次的赋税政策,笑了笑。   “也好,是时候借这股东风了。”   千里之外的蜀地,郑长胜的一众手下们恰好也在与他聊起此事。   他们此刻正聚集在蜀地省府隆安府隆安城内的一个破败的大杂院里,在等陈璇等人前来汇合。   身边都是可信任之人,他们聊的也就放开了些。   一个姓荣的副将问道:“头儿,你说这为了个女人,如此大动干戈,赔上前程名声又赔上性命的,值得吗?”   郑长胜哼了一声,看向这人,道:“你当真以为那总督做这了这么多就为了圈住一个女人?”   荣副将傻眼:“不然呢?”   不是说那总督爱惨了这个女人,偏这女人既叛逆又有点底子,找到机会就想逃。为了留住她,总督才不得已同意了部族的邀请,通过那些族部奴契的么?   郑长胜:“所以你这脑袋瓜子只能当个大头兵,老老实实听人差遣。”   “若你听说一个大臣大肆收刮钱财、疯狂欺压残害百姓的理由是想要抢地自立称王。你第一反应,会觉得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副将抢答:“狼子野心、暴虐无道、枉为人臣。”   郑长胜:“那若你听到一个大臣启用奴契只为捆住一个心爱的女人呢?”   副将:“呃……”   郑长胜:“是不是下意识觉得这人虽然手段不对,但事出有因,也算是个风流人物?”   “接着就会想着,那女子得天仙成什么样子,才引得人家不管不顾‘烽火戏诸侯’?”   “红颜祸水、人间灾难?”   “不仅事件焦点转移了,锅还全给女人背了。”   “表面推出个女人,伪装情深,宣扬强制手段是不想要那个女人逃离自己的手掌。”   “怎么,他这地位的假的,那敛取的真金白银、仆人奴隶、万顷良田是假的,还是搜刮到手的民脂民膏是假的?”   “明明做了大恶,却落下情圣名头,让世人感慨一番情之所至让人扼腕,底下的事情被掩盖,通通不会被看见。”   “别被推出的表象迷了眼。你只看到他为了个女人疯魔;但为情所困犯下错,和鱼肉百姓、贪污受贿、预备谋逆相比,哪个罪过更重?   “他做的这些事,枉顾圣令,大权独握,就差没自行称王了,与预备谋逆有什么区别?”   “已是一地总督,他的决策影响多少人的命运?那么多人被从财到命的握在他手中了,偏还尤不知足。”   荣副将诧舌:“这背后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吗?不过是放出个自己有心爱女子的消息?”   郑长胜点头,顺便敲打自己手下:“所以以后千万别和那些搞政治的玩心眼子,怕是把你整个人都戳上窟窿也比不过人家多。”   “还有,以后若遇到自己拿捏不住的,就扔给那帮子文臣,这外置的脑袋,不用白不用嘛。”   比如他不想擅自做主的时候,就直接把事情扔给陛下。   那可是天下第一的脑袋!   咳。   感受到自己这突然升腾起的大不敬想法,郑长胜咳嗽一声,开始转移话题:“回头偷人的时候利索点,直接打晕装进麻袋,等出城后人醒了再给她好好解释。”   “陈璇的人呢,到哪了?”   他们今晚会停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去‘偷人’。   蜀地总督这人做戏做全,流言里的女子,确有其人。   这位女子是个‘前侯夫人’。她的前夫是前朝新乡侯,但娶她过门后又看上一个娇妾,独宠无边,最后竟作出了‘宠妾灭妻’这等让人耻笑的荒唐事,给了这正妻一纸休书,扶妾上位。   新乡侯是旧皇党,后来参与清君侧守卫,第一个回合就被人灭了。   这位侯夫人倒是因被休弃,阴差阳错躲过一劫活到了新朝,一直隐居在蜀地。   但确实很不幸,又因着她这层‘侯夫人’光环,被捉来扯了大旗。   毕竟普通人家的女子哪里需要‘用契困住’;又哪里傲骨铮铮,总要逃走了。   郑长胜等人此去就是为了将她偷出来,来个‘查无此人’。   蜀地总督这份‘为爱痴狂’的人设已经保持很久了,毕竟从他和部族合作开始,这事儿在蜀地上层就不是秘密。   但其实谁也没真见过这位被总督放在心尖尖上的可怜人,他们觉得合理——毕竟心肝嘛,舍不得给人看是正常的。   郑长胜决定偷人,也是出于此番考虑:既然谁都没见过,那谁知道这人到底有没有,是真的假的。   他直接将人偷走,来个釜底抽薪。没了证据,那蜀地总督说的事儿是假的。哪有什么女人,他就是编了个借口好方面敛财而已,等出事了还能用这给自己洗白。   他都能想到那贼子会怎么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那些部族们狼子野心,无法无天!】   【我只是不想失去婉娘罢了!】   毕竟他可是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呢。   “来了。”   几人闲聊之间,外面传来了异样的声响。   很快,几个看着就是杂耍班子的人进来开始卸货。   各色奇怪的翘板、服装、油彩、道具,大大小小地装了不知多少箱,一眼看去,满院子都是他们的货物。   “演出结束啦?辛苦了!”   “彼此彼此,这不得好好收拾,收拾好了就要去下一个地方了。”   “哎,你们赚些辛苦钱也不容易,快要跟着主家离开了吧?”   “哈哈,匆匆忙忙不就是为了这点银钱嘛。”   院子里传来正常交谈的人声,但他们手中却动作飞快地将易燃物浸入柴油中,接着开始打包封口,好方面携带。   表面上,这是合租到一个大杂院做仓库放东西的两波人;一波是杂耍团的,另一波则是给行商走商押镖的。但其实杂耍团是郑长胜手下的队伍;另一边从商人到押镖客,都是陈璇的人。   两人是前后脚到的蜀地,但直到今天才正式碰头。   其他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就等着今天这波偷完人就一起撤了。   郑长胜总算见到了这位配合默契却还一直未谋面的兄弟;陈璇高高瘦瘦,看着很不起眼,乍一眼看过去就是位老实木讷的镖师,但细看却能看到对方衣服底下紧实的肌肉线条。   他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辛苦小兄弟了。”   陈璇也笑了:“见过上官,这是末将该做的。”   “收拾收拾,天色一暗就该走了。”   时间在两方队伍的闲聊中流逝,夜色悄然降临。   夜已过半,凌晨时分,不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声。   “咚——咚、咚、咚!”   “天寒地冻——”   一慢三快,这是第四更。   打更人一夜五更,此刻整个府城除了他们的声音,只剩寒露与冬夜飒飒的风声。   蜀地总督府,设在蜀省首府隆安府隆安城。光看外表,总督府非常低调,半点超出规制的东西都没有。但他们一群人能顺利埋伏到这附近,可沿途弄晕替换了不少人。   蜀地总督府外面,一阵轻巧的‘哒哒’石子声传来。   这代表——   “行动。”   夜色厚重的后半夜,总督府门房的一个下人陡然被一阵热意灼醒。   随后他的惨叫声贯彻整个黑夜:“天呐——走水啦!!!”   “来人啊!!!!救火啊!!!!”   “走水啦!!!”   总督府兵荒马乱的时候,郑长胜等人已经扛着一个麻袋回到了大杂院。   总督府总算把火势控制住的时候,郑长胜分出的一波人,已经带着收拾好的行礼和车上的麻袋踏着夜色赶到城门口了。   他们赶路的速度并不快,等他们大包小包的到了城门口,正好到了早晨开城门的时间。   ‘咚——咚——咚——’   众人在晨钟的响声中悠闲地离开了隆安城。   今日份的科普时间(来自百度百科):   古代打更人的职业很辛苦,但在今天看来很有意思,贴给大家看看。   一、古代是如何打更的:   1、古代夜间每到一更,巡夜的人打梆子或敲锣报时。总体来说是由慢到快,连打三趟便收更结束。   2、更夫通常两人一组,一人手中拿锣,一人手中拿梆,打更时两人一搭一档,边走边敲。   3、打更人一夜要敲五次,每隔一个时辰敲一次,等敲第五次时俗称五更天。   二、古代打更敲几下,怎么敲。   1、落更(即晚上七点):一慢一快,连打三次,声音如“咚——咚!”,“咚——咚!”,“咚——咚!”。   2、二更(晚上九点):打一下又一下,连打多次,声音如“咚,咚!”。“咚,咚!”。   3、三更(晚上十一点):一慢两快,声音如“咚!——咚,咚!”。   4、四更(凌晨一点):一慢三快,声音如“咚——咚,咚,咚”。   5、五更(凌晨三点):一慢四快,声音台“咚——咚,咚,咚,咚!”。   三、古代打更怎么喊:   1、落更(即晚上七点):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2、二更(晚上九点):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3、三更(晚上十一点):平安无事。   4、打四更(凌晨一点):天寒地冻。   5、打五更(凌晨三点):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也不是不变的,会根据时令、季节的不同,喊出提醒居家百姓、店铺商贾们查检门窗、防火防盗等大家应该注意的事情。 第62章   人偷出来了,郑长胜和陈璇等主要人物留在蜀地,等待着后续行动。   但他们分出的一队走商和已经走上了去京城的路,他们脸上拉着货,拿着行商文书堂而皇之地走着官道。   这群人离开隆安府的第二天,就接到了来自皇帝的通讯鹰。   通讯鹰带来的讯息很简洁。   【将救出的女子迅速送入京城,朕需亲见。】   以郑长胜的性子,既然给他报告了,那人肯定会救;既然救出来了,那回头再利用一下,自是不为过。   这条消息让原本打算平稳赶路的队伍陡然加快,好在他们伪装的是商队,着急赶货的商人会一路急奔实属正常。   安临琛想亲自接见这个女子的目的很明确——这是个世人眼里弱势的、能倒打一耙的、活的证据人物。   若是这位侯夫人撑得住,那就安排她亲自上场告御状;若是撑不住,那就得麻烦她‘病体支离’,等着忠心耿耿的丫鬟/近侍给她告御状了。   后者的效果肯定没有亲身上阵的好,所以安临琛还是想要亲身见一见。   他们的车马一路飞驰,这边扑了一夜火的总督府总算整理出些许样子了。   蜀地总督萧书荣站在被烧得七零八落的院墙前,散发着快实质化的阴郁黑气,脸沉得快能滴水了。   “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婉娘呢,还没找到?”   萧书荣昨夜并没有宿在总督府;昨日元宵,不少部族高层邀请他一起过节,这些人惯会享受,与他们一起耍也是赏心乐事,是以萧书荣很是愉快地赴了约。   因着吃酒微醺,他昨日是宿在部族送予他的美人房里的。   结果今日一大早,就接到了自己总督府被烧了的消息。   萧书荣站在院里发脾气:“昨日执勤的人呢?从护院到小厮丫鬟门房,都死了?”   边上他的官家战战兢兢地站出来回话:“老爷,我去看过了,昨日、昨日护院那群人喝了大酒,到现在还没醒呢。”   “这火是夜里四更天的时候起的,大家伙都睡得沉了,发现走水的时候已经烧得很旺了,小人组织了大批人马轮番送水,直到天亮才堪堪扑灭。”   萧书荣面色更沉,这决不可能是自然发生的火情;蜀地冬日夜寒、霜冷露重,日常炭火都要多加一点才能缓和湿气,这么大的火势怎么可能无故自起?   “还没醒?火烧屁股了都还没醒,这是把魂给喝没了是吧?喝醉成这样有什么资格当我总督府的护院?”   “还有那些士兵呢?也喝酒了?哪里会允许执勤的士兵喝酒?!怎么,被酒水塞住脑子了?”   作为一地总督,萧书荣文治上负责民政事务、监督官员、安抚百姓;除此以外,还掌握着一定的兵权。   朝廷授予总督的兵权,可以分类两类。一类是大动,要打报告;一类是小调动,可以直接调动、不需要向朝廷打报告。   这类人数不会太多,大概在2到5个营左右。每个营人数不固定,大概在二百人到一千人左右。   这个数量的军队,足够他们协调地区事务、处理一些突发事务;比如地方小规模叛乱、救灾等。   也就是说,萧书荣可以直接调动的军队,最多在五千人左右。最少的,可能只有四、五百人。   但官员是不可以养私兵的,只有护院护卫的配额;比如总督除却治下的兵营外,还能额外养五十好手作为护院。   萧书荣明面上只放了五十人,但实际他暗中从兵营里调了数百人出来,还私底下要了不少部族的好手。   除却跟着他走的,私下别处宅院里放着的,总督府这边剩下的少说也有百来人,都醉到不省人事了?   绝不可能。   但偏偏发生了。   无能狂怒了会儿,萧书荣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被盯上了。   且还是个不讲道义的,趁着他不在前来偷家的,无耻之徒。   也许是想要更多好处的势力,也许来自想敲打他的部族,但最怕的是,来自上面。   他脸色慌乱了会儿又冷静下来,一字一句问道:“婉娘呢,在哪儿?”   不着急,只要找到婉娘,他就还有脱身机会。   官家声音颤抖:“夫人……夫人还没找到。”   萧书荣目眦欲裂,仪态全无。   这个女人哪来那么大的能量?   果然还是小瞧了这女人吗?   林婉蓉,这是你逼我的!   对于林婉蓉,他自认是真心喜爱的,不然蜀地千千万的女子中,他为何单独选了她来全这个谎言。   他难得有些真心,全给这女人了,她却还想逃。   私下里都已让下人尊称她为夫人了,好吃好喝的供着,仆人成群,衣食无忧,还有什么不满足?   萧书荣顿了好一会儿,像是终于冷静下来,阴恻恻地看向管家;他从嗓子里硬挤出来声音来,嘶哑怪异:“去,给我找。若是实在找不到,就给我按照她的身量弄出一副烧焦的尸首出来。”   “另外,对外放出风声,就说婉娘被大火烧至伤重伤,我茶饭不思暂不接待任何人,整日陪着她了。”   “从今日起,总督府闭门谢客。”   现在有个藏在暗处,实力不低的未知敌人,他得低调蛰伏才是。   若是找回了那女人,他要好好逼问她,到底为了谁背叛他,幕后主使是谁。   若是找不回了,那就让她‘烧至重伤不治身亡’。   这样他还能以此为借口报复那些部族,啃下一块肉来。   “谢谢。”   被惦记的人此时正伸手接过一碗水漱口。   刚踏上官道不久,林婉蓉就醒了。   打晕她的人分寸拿捏得刚好,她并没有什么疼痛感,只眼睛一闭一睁,就换了环境。   她一睁眼,边上立刻就有人叭叭起来,将前因后果详细地讲给了她听,正是荣副将。   这批回京的人都是大老粗,不擅长和女子打交道,作为带队首领的他只得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   林婉蓉最初听得有些懵,但听到最后,她敏锐地抓住了重点:“真的?皇帝陛下说要见我?”   荣副将点头:“自是不假。”   林婉蓉的眼睛亮了起来。   看着眼神里对此行充满了期待的小娘子,荣副将有些好奇了:“你不怕我们是骗你的吗?”   这小娘子被囚禁了好久,怎的还那么容易相信人?   林婉蓉笑了起来:“不说妾身蒲柳之姿,就如今妾身这副田地,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可值得贪墨的?”   “官爷若只为哄我骗我,何必扯出这等弥天大谎。”   骗她一个小女子,需要扯出圣人这样的大旗吗?   可把她看得太高了些。   荣副将看着人家小娘子通透的眼,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摸了摸鼻头不再讲话了。   去往京城的路上顺当平稳,除了林小娘子被颠簸得毫无胃口,只能靠喝些流食充饥外,一切安好。   因带着人,队伍自是不能达到全速赶路的状态;车马日夜兼程,总算在第七天把人送到了。   安临琛很快见到了这个流言中的女子。   殿前站着的人身形瘦削,眼神晶亮,眸中是对新生的期许。   林婉蓉初被找到的时候,神情木讷、形容枯槁;只看人的话,乍见能被吓一大跳。   资料中这位林小娘今年二十五岁,正是大好的年岁,但眼前的人,颇有轻生之象,实在对不上年纪,显然遭受了不少折磨;被救出后又连天颠簸,没来得及好好养身子,又瘦一圈。   此刻,殿前的她声音清亮:“民女见过圣上,陛下金安。”   安临琛点头受了她的礼,道:“坐吧。”   是个不错的,至少没有因着是见他就吓得话都说不出。   “可知朕找你何事?”   林婉蓉:“是关于蜀地总督的事情吗?民女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安临琛否了,她那点事,稍微查查就全部清楚了,倒也不必再让受害人再口述一遍自揭伤疤。   “那还有什么是民女能做的?请陛下明示。”   “民女定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从她被掳走后,就再也没有过自由,除了那方小院子的天空,她什么都看不到。   看管她的是一个嬷嬷,似乎笃定她这辈子都不会有自由,不知是懒得瞒她还是故意刺激她,明明白白地将为何掳她说与她听;此后更是时不时前来‘汇报进度’,阴阳怪气地告知她,以她为由的奴契又增了多少人、他们大人又收获了多少钱财。   她一度想寻死,但却被威胁要好好活,不然一个寻死,她的死又能作为借口伐害许多人。   毕竟她可是一地总督不惜强开奴契也要困在身边的‘心尖尖’啊,她一死,总督可不就得‘疯’了,弄多少人给她陪葬似乎都不奇怪。   那嬷嬷的语气意味声长,即使过了许久,也仍旧能清晰地回响在她耳边。   【夫人,听明白了吗?你这点身子骨,可牵系着万千人命呢,可要好好保重自己。】   被关之后,她的精神就一日不如一日,偏又不敢死。   等帝王发话的间隙里,林婉蓉思绪翻腾,新仇旧恨与忐忑不安一起涌上心头。   接着就被皇帝的话打破了。   安临琛:“朕确实有件事要你去做,朕要你去状告蜀地总督。”   “朕要你去敲响,属于大锦的登闻鼓。”   面圣完毕,林婉蓉正式在京城安顿下来后已经是翻年二月,但直到新一届春闺开始,她也没等到蜀地那边传来‘她已经死了’的消息。   好在这样一来,刚好能空出时间给她养养身子,以及给下面的人完善出一条干净的逻辑线索和证据。   即‘她一直隐居的其他地界,却被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拿来当由头欺上罔下,哄骗世人。她很生气,故而进京状告’的证据。   安临琛就很忙了。   年前楚大人捐了一条路,捐出了众望攸归,捐出了通天大道;直把许多人馋到眼框发红,也把人馋到折子堆满了安临琛的案头。   面对这些疯狂想送钱的冤大头,划掉;面对这些为国为民的无私奉献者,安临琛的心情重新变得好起来。   只要是想捐路的,他来者不拒。   尤其是民道,哪怕只捐了半米的民道,也能在边上刻个小路碑做介绍。   但若是捐赠官道,最低三十里路起,即一个驿站间的距离,不过支持‘拼路’,即一群人一起捐一条路。   只要给了钱,通通给刻。   他甚至没有限制碑文字数,只规定了立碑的大小;除却主要路名的大小必须统一、不可更改和遮挡外,其它地方只要你能刻得下,想刻多少字都没问题!   这就导致了后来的大锦出现了许多奇葩的路名和路碑。   比如‘地狱路’和‘黄泉路’,来自某个有钱又中二的忠实报纸读者,他的理由是“我想看看那些心里有鬼的人究竟敢不敢走这段路”。   比如‘六条船’路,捐路者是个造船厂,他们最厉害的成绩就是能一口气出六条船;这是个来打gg的,它的路碑上刻满了自家船厂的功绩。   比如一起拼路的,参与的人甚至平分到了每家的字数多寡,最后路名字被叫做了‘情长理短’路;表示情谊永存,道理不必多讲。   比如‘野猪’路,是个烧瓷民窑捐的;最初捐路者取名叫‘青瓷路’,结果修路过程中,不知哪里来的一大群野猪,四处冲撞,最后集体陷进了还未干的路段中不得动了。   虽然最后多添了点水泥,但白捡了几吨的肉,这样的天降横财,喜得捐路人当场将名字改成了‘野猪路’,并将这一段更名变故缘由从头到尾刻上了碑文。   正是有了这群奇奇怪怪地开拓者,后来的人们越发放飞自我,许许多多奇葩的路名和路碑井喷式迸发。   后来,赶路途中停下看路牌和路碑,竟也成了许多地方的风俗和习惯。   捐路工程四处开花、正式开始落实动工之际,已是三月末尾。   在这春光灿烂、新贡士登科之际,蜀地总算传来了动静。 第63章   郑长胜等人,从正月入蜀至今,已经在蜀地卖了三个月的油果子;枪支弹药和调遣人员进来了一批又一批,却一直没等到萧书荣有动静。   他们不动声色,安静蛰伏。   最先察觉奇怪的反而是蜀地一些不知情的中高层人家,他们总督怎么一直在闭门谢客?   年后元宵节总督府起了一场大火,这事人尽皆知。许多人以为是此时闭门是在检修,但这从一月地修到三月,是不是太久了?   和总督府合作的部族高层倒是知道些原因。   据说是总督的那位小心肝被那场大火波及了,他正在专心陪着心爱的女子养伤呢,不弃不离。   消息真真假假。   直到如今,他们才打听到那位心爱的女子似乎没熬过烧伤,与世长辞了。   千家家祠里。   文羌族大祭司摸着自己精致的银编衣冠,慢慢往自己身上挂。   一件一件,极为繁琐。   显然他已经做成习惯了,手里有条不紊,还能分神闲聊:“也不知道那位会不会拿着这当借口‘发疯’。”   “肯定会,那就是个豺狼性子,能撕到嘴里的他会放过?”   接话的人是文羌族族长,千羽。   “不过这次没理由再动我们文羌了吧?不说合作,之前已经拿我们冒了一次险,这都上了御前的功劳册了,还不够?”   说到这里千羽就耿耿于怀,之前皇帝突然统计功劳,说是为了追加发年节的奖励。有功劳的人自然喜滋滋,没特别大功劳但认真做事的人也不怕,最多接到手的奖励不如人家丰厚罢了。   但是他们怕啊!   他们可是在做蠹虫①,凿敲大锦的根基,吸着朝廷的血养肥自己。   那萧书荣直接在折子里将他们文羌千家的名头挂了上去,美名曰他们辛苦了,自是要帮他们汇报一声,多讨些奖励。   我呸!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还不知道谁?   这人不就是用他们做试探,看看朝廷有没有关注到蜀地这边吗?毕竟他们的渗透都是缓慢来的,至少蜀地表面上一片和乐相安无事,百姓太平。   一个弄不好他们就得进上面的眼,还说得那么动听。   对部族而言,大锦疆域辽阔,物产与人力都丰富。家大业大的,他们悄悄昧下下些许,都够他们富贵几辈子了;且上面还有个总督顶着,他们又没要全国的,只偷偷在蜀地搂了点,一点都不扎眼。   但毕竟自己是在做贼,看见主家的眼神突然扫过来,说不害怕是假的。   大祭司终于穿戴好,淡淡递过来一个眼神道:“行了,安心。”   “折子递上去那么久,该发的东西也早发到位了,可见风波早就过去了。”   “且皇帝那么忙,怎么可能事事过目,尤其这种拟奖赏的小事;多是随侍拟好,他扫一眼罢了。”   “把你那颗心放回肚子里吧。”   千羽总觉得心里不安定,但德高望重的大祭司都这么说了,那应该确实是他想太多了?   他是不是过于小心谨慎了?   千羽纠结半天终还是道:“但我还是觉得心中不安,也许不是来自朝廷的关注,而是那萧书荣准备准备打压咱们了?”   “既然蜀地可能要出乱子了,咱们是不是收敛点?”   大祭司点头:“你说得也有理。到底还是收敛下吧,尤其那千岭小子,叫他回来。”   “最近就让他老实待在府城里,不许他再往底下的县城跑了。”   那小子好色难改,但看在大事从不出错的份上,这点风流小缺点也无伤大雅。   何况那小子懂事,都是去往底下的县城找人,玩得也都是些不起眼不值钱的小人物,这点奴隶钱,他们千家的下一代继承人担得起。   正在外的千岭突然接到一则通知让他火速回族里。   千岭不由诧异了一番,看向递消息的小厮道:“最近发生什么大事了?要我立马回去?”   小厮低头答道:“小人不知,不过族长的意思似是与总督府那边的异动有关,传令最近大家都要老实安分些”   “另外,大祭司递话,让您最近收敛着点,不要再买人了。”   后面这句话小厮说得又快又小声,他清楚他家少祭祀的喜好。   少祭祀就是喜欢那些柔嫩还未长开的少年,不忌性别,只要长得好,少男少女他都喜欢。但他的喜欢又特别短暂,玩玩就腻了,腻了就会扔掉;若有些他喜欢却死活不从的,就会干脆直接的毁掉。   这对千岭来说很正常,他是少祭祀,他不要的物件,要么毁了要么扔了,是不可能再流出去的。   奴隶也是物件。   折损率太高,所以才总是买人。   小厮小声道:“可能、可能您最近买的太多了?”   千岭皱眉:“我最近没买多少人吧?几个奴隶而已,还没我一只紫毫笔贵,能花几个钱?”   “那,那可能是您近期……扔掉的太多了?”   小厮没敢直接说打杀了的太多,毕竟他在少祭祀眼中也是奴隶。说话不过脑,下一个被埋了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千岭脸色已经冷了下来:“那更不可能。奴隶这等便宜东西,还没牛羊贵,我扔了就扔了,大祭司决不可能因为这个专门来训诫我。”   小厮还想说什么,但千岭已经不耐烦听了:“行了,滚吧。小爷我自己回去问,你别张嘴了,晦气。”   千岭在这方面还是很听族里话的,不过听话对象仅限于他父亲千羽生和大祭司。   既然叫他回去,那肯定有大事。   千岭火急火燎地往回赶的时候,京城的陈玉成接到了皇帝的召请。   他有些忐忑和兴奋,不知道皇帝突然找他什么事情。   不过他还是非常迅速地收拾好自己进宫去了。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到了殿里,陈玉成才发现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也等在了这里,正是他的同榜同僚——榜眼崔南辞。   见人来齐了,安临琛扬了扬眉,道:“陈爱卿、崔爱卿,坐。”   陈玉成、崔南辞,这两人刚好互补。   陈玉成,首科探花,是个秒人。   陈玉成这个年岁的一甲进士,前途远大四个字就跟定了钉似的挂在脑门上了。尤其他出身寒门,身后无甚背景,这样的人无疑是相当好的拉拢对象。再加上一条,他还没有娶妻。   拉拢的路子都给摆在明面上了,明明是个榜下捉婿的上佳人选,但直到升官至内阁侍读,依然孤身一人,满袖清风,且同僚间风评不错。   崔南辞,出生清河崔氏嫡系,累世大族跌板钉钉的传承人之一,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底蕴逼人。但同样低调异常,不急不躁,在朝中有着不错的口碑。   安临琛倒不是爱八卦,不过他确实看中了两人的出身。   “陈爱卿,朕有件大事要交由你去办。”   陈玉成身子一下子绷紧,紧张又期待:“是。”   “朕要你去蜀地一趟。”   “是要微臣去调查当地实况吗?定不负陛下所托。”李伯讲述蜀地情况的时候,他也是在场的人之一,现在陛下终于准备去动蜀地了吗?   安临琛神秘一笑:“不,朕要你去‘失踪’。”   蜀地张狂,即使有林婉蓉的证词在,也存在喊冤、倒打一耙的可能。   若单单是因为蜀地总督‘屠戮变卖奴隶’就将人下狱斩首,在一些人眼里并不能过多服众,甚至会留下蜀地总督是个‘可怜人’的姿态。   毕竟很多人并不能共情奴隶,尤其当了千百年上层人的士族大家。   但若是这位总督已经狂妄到‘谋害钦差’了呢?   这可不就是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倒那时候,蜀地总督的罪责又加一条,还是世人眼里看起来更重的一条。   其实私用奴契,已经是违抗圣命了;更别说纵容属下肆意践踏他人性命、强占他人财产的恶劣行径,这些都远比‘谋害钦差’来得更重,但现在的人们普遍认为,钦差的一条命抵得上那死去的千百贱民。   这是这个时代的悲哀——奴隶贱民不被当人看。   才实行了两年的新政,并不足以将过去根深蒂固的观念从人们的脑海中拔除。   “啊?”   陈玉成呆滞,觉得自己可能没听明白皇帝的意思。   看着陈玉成有些呆萌的神情,安临琛接下来的话音带上了一丝笑意:“至于崔爱卿,你则需要在陈卿‘失踪’后,再高调前往蜀地,‘救回’我们陈钦差。”   崔南辞稍稍放松紧绷的身子,执手行礼道:“臣遵旨。”   千岭刚回族地没几天,还没等到萧书荣有什么具体手段,却突然接到了京城的传讯——京城要拍个钦差大臣过来蜀地!   千家一下子急了。   这是有什么地方暴露了吗?   他们火急火燎地跑到总督府求个对策,但总督萧书荣本人也有些紧张和无头绪。   他在婉娘消失后,深怕这女人捅出些什么不该说的,一边放出风声一边紧急寻人。   他派出去的人一直没找到婉娘,整个蜀地那么多犄角旮旯,他上哪翻个大活人去,无奈之下,他只能边派人找,边去查看蜀地的通关文书,但整整两个月,也没查到丝毫相关线索。   大概婉娘还藏在蜀地的某个角落不敢动弹,所以他才放心地将她的‘死讯’公布了出去,甚至那具焦尸也已经备好,专门毁了脸,又让其苟延残喘了活了段时间才弄死,再有经验的仵作都查不出异常来的那种。   就是为了毁掉婉娘这条线索。   皇帝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派人来蜀地?   钦差出发的第五天,蜀地众人人心惶惶的等着的时候,突然收到一条消息:   钦差!被劫了!   如今不知去向,不知死活!   众人哗然。   但在这个关键时期,又一条蜀地相关的消息,火遍了整个大锦。   呼,赶上了,不用请假了QAQ。   ①蠹虫:蛀虫。(du,第四声) 第64章   太和三年三月二十七。   阳春三月,新进士预备登科之际,天下人的目光汇集京城;没成想,还没等到看新科状元打马游街,却先等来了另一场大事。   登闻鼓被敲响,有人告御状了!   这是大锦立朝以来,首次有人敲响这面鼓。   登闻鼓就立在午门边上,由一名监察御史值守着;平日里没什么人会将目光放在这里,但毕竟皇城墙外,鼓声响起,立刻引来了大量关注。   短时间内,午门外聚集起大量围观的人。   人们的目光集中在高台上的敲鼓之人身上。   敲鼓之人是一个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女子;她的手腕极为纤细,但敲鼓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显然是铁了心的要敲这登闻鼓。   登闻鼓不是随便就能敲的。   【其户婚田土诸事,皆归有司,不许击鼓】   ——像分家、婚配以及土地之类的民事诉讼、经济纠纷,都由专门官吏办理,不许击登闻鼓。   【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即实,亦笞五十】   ——军人有卫所,百姓有州县,发生词讼纠纷,必须先找主管官吏。主管官吏不受理,或者受理不公,才可以越级上告。不经过主管官吏就越级上告的,即使有理,也要受到用荆杖责打五十下的刑罚。   【击登闻鼓申诉而不实者,杖一百】   ——击登闻鼓告御状而所诉不实者,受刑杖责打一百下的刑罚。如有诬告,还要依律追究其诬告罪。   不过只要敲响了:   【敢沮告者死①】   ——胆敢阻止老百姓击鼓的,死罪。   凡击登闻鼓;监察御史必须‘随即引奏’,以达上听。   登闻鼓,既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宣示:警告、提醒各级官吏不得懒政、不得枉法,否则,老百姓可以到皇帝这里来告御状。   这面登闻鼓,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响起来过了。   人群越聚越多,却只发出了些嗡嗡的细小声音;此时台上的声音清晰有力地传了出来,有风吹过,将她的声音带到了更远的地方。   “民女林婉蓉,状告蜀地总督欺上瞒下,毁我名誉!”   “蜀地总督假借‘为圈禁民女’之名义,枉顾圣令,私启奴契,与蜀地本地家族沆瀣一气,残害当地百姓!”   “民女生活在陕地已有八年之久,何来被他圈禁之说,又何时成了那祸害百姓的妖人!”   “民女林婉蓉,状告蜀地总督……”   有人沉浸在‘登闻鼓居然被敲响了’的震撼之中,有人皱眉细思着这女子话中内容,却见那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将女子迎进了宫去。   人们这才恍然,原来新朝的登闻鼓不再是摆设了吗?   这件事情立刻变得让人牵挂,那林婉蓉之言,瞬间向四面八方辐射而去。   登闻鼓敲响的第二天,林婉蓉的鼓前喊话、此事的前因后果,就迅速刊登在了当周的报纸上,加急发往大锦各地。   此次报纸的首页版面标题直接就是《登闻鼓状告书》。   吸引了全京城乃至全大锦的目光。   一时间人人讨论。   不少人刚拿到报纸,初初看到女子因‘毁我名誉’便敲响登闻鼓,不少人还纳闷,这女子太过烈性了些,这种事情达不到上达天听的程度吧?   结果继续往下看,越看到后面眉头越是紧锁。   尤其在这时间点上,蜀地总督这几个字,瞬间就让人想起了之前派往蜀地的钦差失踪了的事情。   两相叠加,瞬间点燃了人们的热情与关注度。   报纸上的前因后果干脆利落。   此女本是前朝新乡侯前夫人,与丈夫和离后一直隐居陕地,深居简出已有将近八年之久。结果今年过年,她却从蜀地过来的商贩口中听闻自己成了一地总督的‘心尖尖’。   ——据说那蜀地总督为了能光明正大地‘圈禁’她,同意了当地部族的条件,承认了部族奴契的合规合法性,使得蜀地许多百姓失去了正常身份,又变成了贱籍,再度被买卖奴役。   但她本人一直待在陕地,见都没见过这位总督,这人是怎么去圈禁她的?   这分明是借她之名,行苟且之事。   这可太冤枉了。   她可不愿意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了残害苍生、殃祸一方的祸水妖人。   是以她在知道这则消息之后的第一件事,就马不停蹄地上京状告来了!   【民女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名誉,更是为了一地百姓。】   【天下苦奴契久矣,圣人刚废贱籍,便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迫良变贱。】   【蜀地总督,将此等大事扣在一介弱质女流身上,是何居心?】   报纸上半字没提蜀地总督想要造反,却又句句在说他居心叵测,疑似将自立。   京城井儿胡同边上的一家小茶馆里,说书人拿着报纸读地唾沫横飞,顺便时不时参几句自己的想法。   李骥则拿着报纸,在他慷慨激昂的声音中慢悠悠地看着。   “……读到这里,诸位听懂了吗?这段的意思就是在暗指那蜀地总督有了不臣的不轨心思!”   “还有个事儿大家都听说了吧?咱们圣上前些日子给蜀地派了钦差!可那钦差陈大人——”   说书人说道这里顿了一下,扫视了一眼台下众人,看人人都盯向他等着下面的话,这才满意,继续说道:“据说那钦差陈大人出身寒门,祖上也没出过什么有权有势的人物,身家平常……所以这才刚进蜀地就被下落不明了……如今杳无音信,我等只能在这遥遥祝一句平安了。”   “连钦差都敢害,由此可看出那蜀地如今有多危险,可谓龙潭虎穴、不测之渊!”   “据说陛下震怒,已经又派了崔大人再去探查了。你们知道这崔大人是谁么?去岁的榜眼,出身清河崔氏……对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清河崔氏,估计就是因为之前的陈大人没啥背景,这次直接派了个出身辉煌的,看那蜀地还敢不敢造次……”   “我们陈大人怪可怜的……咳,不过吉人自有天象,能当上大官的,一定都福大命大。”   “小老儿这还有个独家消息,恰巧与那蜀地有些关联;今儿个讲到这,就算附送。有意思的很。”   “据说啊,去岁有对一路游学的祖孙,途径那蜀地,被人抢了、还被撵进了一片危险的山林里,那山林可是片凶兽聚集地!诸位猜猜后来怎么着?”   “最后啊,据说那小孙子瞎了眼瘸了腿,总算逃到蜀地边界有人烟的地方,才得以求救!”   “为何能得救,因为他们逃到快到出蜀地的地界啦!”   “那些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抢劫的,能是什么人?”   “说白了就是那蜀地厉害人物养着的兵,以兵充匪,壮大己身。谁敢说这蜀地没问题?如今瞒不住了,就准备栽赃到一介小娘子头上……真真是!”   “不过确实会选人,这蜀地与陕北相隔千里,若不是有走商,这小娘子怕是到死身上都扣着屎盆子呢。”   说书人及其会调动众人情绪,偶尔夹杂些调侃之语。比如这句屎盆子一出,众人又是唏嘘又是好笑,一时间小小的茶馆里热闹一片。   李骥原本还挺悠闲地听着说书人瞎侃,却没想到一记回旋镖扎到了自己身上。   流言的传播速度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快。   好消息是在故事里他们确实被简化的只剩祖孙了,坏消息是他孙子已经进化成断腿瞎眼了。   咳,佛祖明鉴,他家文澜一切安好,这些都是屁话啊。   李骥面无表情地祈祷完,将手中的报纸抖了两下仔细收好塞回袖子里,而后站起身来付了茶钱,悄然离了这茶馆。   “难怪,圣人听我说完,却没选择要我去敲那登闻鼓……”   他心中感慨。   一个老翁去敲登闻鼓状告一省总督,固然也能引起一定注意,但轰动程度和民众的关注度绝对没有现在深和广。   看看这报纸上,先是‘圈禁女子’、‘枉顾圣令’,接着又是‘私启奴契’、‘钦差失踪’的。   无一不劲爆,无一不吸引人的眼球。   为祸人间、红颜祸水这样的词汇虽悲哀震撼,却也总能第一时间吸引到目光。   只能说,八卦是种刻进了人骨子里的潜能。   这些事情乘着八卦的东风,简直瞬间就引燃了民众所有的关注与热情。   圣人连这都算计到了么?   李骥脑子里过着前后种种,缓步回家去了。   蜀地。   梦阳县报社分部内,负责接收报纸的全满喜上眉梢。   看到这批报纸首页上就带着蜀地总督的名头,他就知道自己一直等待的日子,终于来了!   原本这报纸到了蜀地,要先拿上一批给上层的人,之后剩下的就会全部积压进仓库。   现在好了,不必再压进仓库深处、他也不必躲在暗处偷偷摸摸地卖了。   全满哼着歌,直接拾掇拾掇准备去了。   不过他还是将给总督本人的报纸,最先留了出来。   总督府。   萧书荣看着小厮气喘吁吁送到的报纸,霎时间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他不信邪,一目十行扫完,又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   薄薄一张纸,他却越看眼睛越红;到最后,直接没能维持住表象,将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喘着粗气地怒道:“她怎么敢的!她怎么敢的!”   “我找了她整整两个月!整整两个月!”   “她是怎么逃出去的!”   萧书荣很清楚,这报纸上面说的女子长期居住陕地、商人年后告知都是无稽之谈。   这就是从那场大火中跑了的林婉蓉。   她明明是在蜀地生活了八年,甚至最近一年多全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怎么就突然变成陕地人了?   他对蜀地的把控力度那么强,哪里的商人能听到整个蜀地高层秘而不宣的东西?   喘着粗气发泄了一会儿,萧书荣才面色颓唐地坐下。   “完了……一切都完了……”   报纸就是上面的态度,没有天子的许可,怎么可能有人能将这些事情那么快而完整的发出来。   婉娘不仅逃了,还逃到了天子脚下,得了圣人的庇护。   自己想要拿‘痴情种子’做由头洗白的计划,泡汤了。   上面关注到了,且大张旗鼓地发出来了,就说明把握十足。   自己要往哪逃?   现今是位常胜皇帝,当他的子民,当然有十足的安全感;但当他的敌人,有几个不惊惶万状的?   那可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存在。   这就是他贪心的代价吗?   他有些恍惚,当初的自己为何那么胆大包天,会想着天高皇帝远,当个土皇帝也不错的呢?   那些高高在上令人沉醉的权利、那些田产房舍、那些金银珠宝、那些仆役成群……   富贵权势都成了过眼云烟。   “没了……什么都没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喃喃几声,他不甘心地嘶吼起来。   “我不过想要些小小的荣华富贵,老天爷你连这都不肯满足我吗?”   “蜀地这么点东西,放在整个大锦算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啊?”   “啊?!!!”   他越吼越大声,最后质问直接指向天空,可惜天空一如往常,一丝风也无,似是老天都懒得搭理他。   就像萧书荣所想的那般,报纸刚在蜀地发售一天,他的总督府就被全面包围。   他逃无可逃,那传说中失踪了的钦差大人正笑嘻嘻地盯着他,说道:“辛苦萧大人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正是陈玉成与崔南辞。   二人与郑长胜等人汇合,郑长胜等人负责缉拿要犯;他们则一个负责蜀地善后工作,一个负责压配合郑长胜压着人‘巡展’。   萧书荣看着这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又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身边,那些仆役、护院、小厮、管事……似是一夜蒸发,他又变成了孤家寡人。   不过,肯定会有人陪着他的,萧书荣颓着脸,却拉起一个恶毒的笑——蜀地以千家为首的那些部族世家们,一个都别想逃!   兵荒马乱几天后,四大部族涉事人员几乎全部被缉拿,其中千家更是从大祭司到族长到少祭祀,一个没跑掉,全部被拿下。   一时间树倒猢狲散,不少本就是墙头草的小部族连夜去注册登记了新户籍。   蜀地这群人全部捉拿归案之后,便开启了长达一个月的对外诉讼期,本地被欺压过的百姓可前来陈诉,只要是事实,都会记下来后如实对外公布,且拿到对应的补偿金。   远在京城的李骥祖孙两都手书一封,托人带回蜀地上交办差的陈玉成了。   李骥倒不是在意赔偿,只是在为自己孙子那些伤和脸上的疤痕意难平罢了。   清查结束后,这些人被带着开启了‘全国巡演’模式,被拉着到各地展示。   每到一处地界,就会将他们所犯的罪一一列出诵读,借此普法,告知人们有些事情绝对不要触碰。   同时加强百姓们的认知——现在的他们,都是绝对的自由身;朝廷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势力贬人为畜,迫良为贱,随意打杀。   因着此次牵扯甚广,蜀地大世家几乎全军覆没,最终刑部决定开放‘以火器执行死刑’的模式,借此再震慑一遍暗中的牛鬼蛇神。   朝廷之前剿匪时就出动了火器,一路也震慑了不少地方,有些聪明的人家很快看清形式,跟着朝廷脚步走,如清河崔氏;但一些大族很是不放在心上,那毕竟是匪贼,匪贼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是世家,世代昌盛,钟鸣鼎食。   直到午门枪响了一天,血流成河,蜀地犯事部族一个不剩,他们才被惊起,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这可也是累世大族。   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后,已是四月下旬,新一届的殿试即将开始。   对新一届文曲星的期待冲散了些朝堂外的血腥气,百姓视线转移,盛京重新热闹起来。   皇城里,安临琛难得有些空闲,招了温宏文作陪下棋。   穿越之后,宫中的娱乐虽多,但对于安临琛这样的两辈子现代人来说,很多都十分贫乏。   最近他开发出了一个除却打扮小云之外的兴趣——下围棋。   温宏文在棋之一道上颇为擅长,自荐做了他的老师。   安临琛确实是个好学生,如今他们两人已经能打得颇有来回——十把里安临琛也能勉强赢两把了。   下了一会儿,温宏文慢慢有些心不在焉。   安临琛察觉异样,捏着白子道:“温爱卿,怎么了?”   温宏文:“啊,臣又走神了,抱歉陛下。”   “臣最近忧思过多了些。”   安临琛挑眉,这老狐狸,又想干什么?   “温爱卿有事不妨直说。”   温宏文这人,只要他想,拿枪架着他也能面不改色,最绝的是,心声中也很少吐露。   之前规划舆图边线的时候,自己就领教过他这本事。   这番作态,必然是有事想说。   温宏文笑了起来,没有被拆穿的恼怒,也不和皇帝兜圈子,道:“陛下,是不是准备要有大动作了?”   蜀地之事,对于一个新成立的王朝来说,可以说是比较耻辱的一件事,这代表着新皇御下不行,对地方的掌控力不够。   全国就几十个省,总督也只有几十个,能爬到这个位置上的,绝对是皇帝的重臣之一了。被自己手下如此打脸,若是不想引发关注,静悄悄处理完毕换人就是了,哪里值得这番大动作,恨不得天下皆知。   安临琛笑了笑,没正面回答,道:“爱卿觉得,这世间,人性如何?人心如何?”   温宏文敛了笑意:“善恶难辨,人心莫测。”   安临琛:“人心难测,为财为人为情为执念;想要为恶之人,总有千万种缘由为祸世间。遇上这种天之戮民,百姓何辜?”   “朕要让这天下人知道——”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注解:①沮,音“举”,阻止的意思。   今天有看到一张很震撼的图片——有人去挂同心锁,然后挂的是自己与财神爷!   作者的第一反应:居然还能这么干的吗!学到了!!!   第二反应:要不写个x财神爷的文。   写文写魔怔了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讲真,哪天放飞自己我了就去写篇主角是财神爷的文。   拜拜财神,嘛咪嘛咪哄!   (上香)(做法)(跳大神)(哐哐磕头)(保佑发财)(继续跳)(上香)(做法)(早日暴富)(继续跳)(上香)(结束) 第65章   “不过爱卿所想不错,确实要有新动作了。”   “想来陈达陈爱卿会很高兴。”   哦呦~   温宏文一听就明白了,看来新的赋税政策终于准备下放了。   之前陈达因着这些事找过不止一次圣上,还和他埋怨过圣上爱新人胜过老臣,着实酸溜溜了好一阵子;他听得极为无语,也不知道这人还记不记得当初为了新户籍忙生忙死的是谁?   如今看来,很快这老家伙就无暇抱怨了。   温宏文眼底透出幸灾乐祸,希望这次结束,陈达不要再发量迅速递减、头皮稀疏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新政下达的速度要比温宏文想得更快,传胪大典前脚结束,后脚新出的文书就送到了这群新上任官员的手中。   今科的新任进士们刚封官派遣完,朝廷紧接着就考核了最初那批‘举人代政’的地方县官们——只要实绩确实不错,就给转正,最低当县师爷,最高县衙知县。   三年两次科举取士,加上此次的考核转正,大锦全新的官员体系算是勉强搭建完成。   尤其底层地方官员,几乎全部都是新生代的年轻官。   新政与新官一齐上路。   因着蜀地那么大的事件刚结束,各地豪强对于朝廷现在的火力和底蕴有了全新而正确的认知,一个个乖得不得了,分发下去的政策毫无阻力,执行推进的速度飞快。   安临琛恩威并施,打了棒子的同时也塞了个巨大的甜枣——所有地方上的新任官员都是带着水泥方子一起赴任的!   同时,水泥配方无偿开放使用,只要你身家清白,便可以去县衙申请;只要在衙门做好备案,不管是做出来自己用还是打算开作坊,都没问题!   除此外,朝廷也会开官营水泥作坊,也允许私人开民营。   一时间,各地都翘首以盼着新官到任。   新官员到位,捐路事宜同样得以落实到各地的具体负责人身上,全境各处轰轰烈烈地修路工程又继续起来了;此外以后若是有人想要捐路,也可直接去找当地父母官申请了。   这等大功德之事,朝廷承诺定可上达天听,且给予一定的免税政策。   其实哪怕什么政策也没有,人们对于新修水泥路之事也抱有百分百的热情。   就不说让他们通行更方便的新民道,有水泥路能通车的地方,也更受大型商贾的青睐;尤其一些瓷器商、玻璃商。   以往他们想要低损毁率运输,只能走河运海运,但还是有许多地方必须走陆路,如果某地道路平整通畅,自然更受他们欢迎了。   而商贾一来,此地的经济能迅速提升不说,人员流动间,当地百姓也得以赚点小钱。   官员到任的首件事,便是清丈土地、清算人口。   之前已登记过的不必再来;没登记过的百姓们,则需拿着过去的鱼鳞册来重新登记原来田地;始终没人来登记的田产,在清查后会直接收归公家;以及官府再度重申允许开垦荒地——前三年不收税,但若是申请开垦荒地后,到期却做不到最低限度的交税,最重刑罚可入狱。   与此同时,开始新政的科普宣传,重点放在田税和户税上。   田产税安临琛用的是大锦版本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即不管你地里种了什么,只要将规定的税部分交完,剩下的不管多少,都是自家的;且明确规定了可以以银代税,以及写明功名的免税额度。   其他产业税则按‘户税’走,按照盈利多寡收税,不达到最低征收限一律不收;同时废除‘人头税’,降低商税。   不管是哪项,都比前朝要低太多。   最后一条最为炸裂,朝廷明确通知,以后要‘官绅一体纳粮’了。   不过身具功名者和已担官任者,会根据功名大小和官位品级有一定的免税额度。   这条政策上明确标注着:大锦是天下人的大锦,纳税者缴纳的税钱最终定会回馈到百姓本身。   不管此时相信的人有多少,朝廷都已经明确地将态度摆了出来。   免税三年即将结束,不少百姓从太和三年的正月就开始等待朝廷公布新的赋税政策。   毕竟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土地才是生存根本,新朝廷一日不公布新的税收政策,人们的心就一日落不到实处。   却不曾想竟等来了如此宽宏的政策!   不少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听完科普后便默默流泪;一些热情赤诚的,更是拿出自家的土特产送给当地的父母官以及给他们科普的小吏们。   感情都是相互的,这些赤子之心,让不少新上任的官员内心火热,愈加克己奉公,以民为邦本。   新政无形中将官民的距离拉近,更是增加了人们对新朝的信心和热情。   普通百姓在感恩戴德,普天同庆,但对于一些大家族们,则是一脸便秘色了。   他们手中恒产众多,这就意味着他们要交的税也更多。   再者,又不是家家都有身具功名的读书人可挂靠的!   之前皇帝下旨废除贱籍的时候,最懵的就是他们;尤其皇帝这一手突然,打了不少人一个措手不及,导致很多原本是他们‘家生子’的奴隶们,突然就自由了。   这可是吃着他们家米面、穿着他们家的布匹长大的奴隶!   凭什么!   现在突然田改,更是伸手到他们的田地上了。   现在能被称为大族的,哪家没点祖产族田;田越囤越多,税能免则免;大家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到他们就要交税了?   这是在要他们的命,掘他们的根啊!   但‘官绅一体纳粮’此项一出,所有不满的人集体哑巴了。   人家当官的都要交,自己有什么底气不交?   是以最后这些人嘴上骂骂咧咧,行动却相当老实迅捷;深怕拖拉着不去登记惹上大麻烦。   开朝至今,朝廷关于田产这块的登记就一直在继续,但直到现在,才算初步登记结束。   各处忙忙碌碌之中,太和三年慢慢过去。   太和三年十一月中旬,淮南省临延府怀翼县,县衙后厅书房。   怀翼县令嵇春生默默盯着手里的舆图,热泪盈眶。   他带点鼻音感慨道:“终于做完啦!”   这是朝廷给每一位县官下达的最基础也是必须完成的第一要务:测绘当县舆图。   舆图上包括但不限于地形勘测、山川河流;还要有民居分布、道路走向、作物种植等等,越详细越好。   在绘制当地县城舆图之前,他们先拿到手另一份更大更广阔的舆图——自己所在省的所有府城舆图。   发到他们手中的舆图,详细到省内各个府城,描绘的甚是详细;县与县之间的轮廓同样清晰,但到了县城范围内,就是一片空白,等着他们把自己所管理的县城内容填上去。   据说这些地图会上交汇合,共同绘制成全新的大锦;以后的官道、民道的铺设,都会依据这份舆图。   光想一想,就令人热血沸腾。   这事情太过重要,他是半点也不敢懈怠,更不敢出错。   嵇春生到任后,除了当好本地的一方父母官以外,最多的事情就是带着属下们用脚丈量这怀翼县了。   知道他们要画舆图,不少百姓自发帮忙,很多地方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人家还有路,都是当地人帮他介绍带他过去的。   思绪转了一圈回到眼前的图上,嵇春生由衷佩服皇帝;这些舆图那么精细,怕是已经准备好多时了。   陛下当真是,走一步算百步。   感喟完,他将备份好的舆图与备份的新黄册、鱼鳞册一起收好,火速投递给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靠着这些陆陆续续从各地汇集过来的数据,太和三年末,安临琛算是完成了大锦第一次的‘人口普查’。   各处一派顺畅的情况下,大锦进入欣欣向荣的高速发展期,一路高歌猛进。   因着朝廷新官派到哪、新路就铺到哪的架势,各地的人们总算脱离报纸、亲眼见识到水泥这种混凝材料的实用性与速干性。   说句神物不为过!   崭新的水泥路瞬间引爆了人们对水泥的热情,使得水泥成为一款人尽皆知的粘合剂、建筑材料。   实用当前,它的使用范围被迅速推广扩大——从铺路到房屋建设,从塑形到填充石墩桥梁。被朴实又聪明的百姓开发出了无穷的用法。   不少水泥工坊一跃成为当地支柱产业。   太和四年正月,年节假期一过,安临琛就召了几部重臣齐聚,开起了不算小的小会。   三年已过,他的人才培养计划总算能搬上日程了。   “铺设学院?”   “专业化?”   “从上至下?”   皇帝的话让不少人陷入沉思。   大锦在教育这一块的后劲相当不足。   不说前朝战乱多年,民不聊生下自然读书人减少;只说在前朝还算平和的时期,上层的高位者们对知识的把控也相当严密。   彼时不管是当政者还是其他高位者都对知识开放报以最严苛的态度,愚民政策从上至下贯穿彻底。   百姓都被教化成无知无觉的傻子,他们才稍感安心。   但其实再往前数不是这样的。   比如宋代,仁宗以后,鼓励各州县兴办学校;至宋徽宗时期,全国由官府负担食宿的州县学生人数更是达到了十五、六万人,这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   除了官办学校以外,私人讲学授徒亦蔚然成风,出名的书院相当之多。   再反观如今的大锦,多少地方连县学都凋零了,更别说往下的镇村了。   如今世道太平各处安稳,百姓对朝廷的信任稳步升高,现在还不办学什么时候办?   眼见下面的人都陷入思考者模式,安临琛微咳一声,将人们的注意力拉回来。   安临琛:“是的,朕欲大肆复辟学院建设,开放学校教育模式。”   “除却国子监、太学、府学县学等的官学,朕还需要开设些专业性很强的单独科目:如武学、律学、算学、绣花、木工、书画琴棋、医学、……等等”   “可以是专精一则的学院,也可以是组合性综合性学院。”   安临琛想要的,就是现代各类综合大学的雏形。   “诸子百家齐鸣的时代或已过去,但知识永不凋零,世界永远需要人才。”   皇帝的一番话让下面的大臣们再度陷入沉思,但更多的人则是考虑起来接下来自己需要做什么。   因为帝王的语气,一听就是‘此事朕意已决’的模样,他们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推进事情的完成。   安临琛并不想收获很多沉默和‘陛下三思’,直接摇身一变成为专横的甲方。   他的要求只多不少。   “如今水泥全面开放,水泥产量也是节节攀升,在这其中分出一些建点学校而已。朕想,并不是什么难事。”   “京城自不必多说,必须作出榜样;各地从省府开始牵头,这是长期的工程,但朕要看到最大的诚意。”   “将夫子位开放为可入朝廷编制位,有本事无案底之人皆可考,考上者享朝廷供给,实际考核和规章制度……这些你们加紧讨论,给朕拿出套初步可行方案。当然,世事变化无常,这些方案先试行,后期需在实践中跟进改进。”   “开设的学科数目另做讨论,各种科目都不限报考性别;另男女同校,对夫子的人品需重点关注,记得考核时候加入这点考虑……以及各种基础措施要跟上。”   “另外,可考虑抽调人手成立一个教育部了,专项司职考试相关的事情。以后与考试相关的内容只会越来越多。”   “教学求生手艺的的,和求学考官的可以分开,但不必轻贱任何一方。格物致知、下学上达。”   “给百姓能活下去的手艺,吃饱饭了,再谈理想。”   “大道如青天①,尔等身处高位,就需看得更长远,给这世间一个相对的公平。”   这场会议每个部门参加的人都至少有三人,除了各部尚书司以外,还有左右侍郎、内阁侍读等等。   他们听着顶头上司与皇帝讨论得火热,自己却在疯狂记笔记;不少人内心升起巨大的面条泪,已经能预想出未来的自己忙成陀螺的模样。   明明已经多了不少同僚,他们反而更忙了?   最后,皇帝一锤定音:   “各种方案慢慢想,但各地学校的选址与建设,现在就可以着手开始了!”   注释:①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出自李白《行路难其二》   白话译文如下:   人生道路如此宽广,唯独我没有出路。   这里只取前半段‘出路宽广’的意思。 第66章   会议开完,群臣退去,安临琛则收获了一个深沉的小正太。   正是福宝。   从小太子被注意到开始,安临琛就一直带着他听政;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事,只要涉及到前朝,小家伙就没有一次是逃得过的。   今日安临琛开会,小太子自然也得旁听。   现在,看着他用一张婴儿肥未消的脸装满深沉,安临琛就想笑。   小小年纪,个头不大,心思到不少。   “福宝,怎么了?在想什么?”   福宝皱眉,一脸严肃道:“父皇!我已经长大了,再叫福宝不合适了!”   安临琛挺宠他,笑着回道:“行行行,那我们北宸怎么了?”   福宝大名安北宸,非常古早言情文的名字。   但这名字取的其实很符合他的身份。   北为尊位,北极星所在;宸,帝王之意。   几乎是把身份刻在名字里了。   可惜原文从头到尾都没提过先帝名讳;若是那先帝的名字和安临琛一样,这小子妥妥得改名。宸撞音了琛,礼部那里就过不去。   只能说工具人没人权。   听着父皇略带宠溺地回话,安北宸有些羞涩,又很快整理好情绪,将自己的问题抛了出来:“……父皇,为什么一定要强调,让女子也入学呢?”   “为什么,一定要给女子争取利益呢?若是所有女子都在操持后方,朝廷不是会更安稳吗?”   耳边传来的声音瞬间拉回安临琛跑偏的想法,他回过神来:“啊,什么为什么?”   安北宸幽幽道:“您又走神了。”   为什么父皇和他讲话,总是爱走神。   安临琛笑了笑,摸了摸小太子的头,道:“那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些问题?”   安北宸小声道:“这……这与我最近听到的、看到的一些中心思想不太一样。”   安临琛挑眉:“嗯?不错,还会总结中心思想了。”   “父皇!”   惹得小家伙稍稍跳脚,安临琛这才继续道:“最近都看了些什么?程朱道学?男天女地?”   “女子必须该怎样才是好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安北宸点头:“看得差不多是这些。”   “父皇,不是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那为什么,这明明是百姓中的主流思想,我们却反其道而行之呢?”   既然天底下许多人都说女子不该读书、不该抢夺男子的主导权,父皇为何还这么做?   安临琛垂眸,遮下眼中的冷意。   一些阴沟里的老鼠,尽做些见不得人的下作勾当。   只能说幸好小太子是恋爱脑预备役,又被他养得亲近,不然这些话怕不会如此容易自然的问出口。   安临琛将小太子拉过来,按在他旁边坐好,平视他的眼睛笑着说道:“那朕也问你几个问题。”   “说个贴近实际的,你马术学得很好,想要去大草原上奔驰,但因为你是太子,一群人高呼危险,说着‘大局为重’、‘国祚为先’,哪里都不许你去,你会怎么想怎么做?”   安北宸皱眉:“孤是太子,凭什么听他们的?我若想去草原玩,那这些人应该去给我排除潜在危险,而不是阻拦我出去。”   安临琛笑道:“不错,正是如此。”   “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与另一个人,每天每人都能得到一颗糖。原本你一日只能吃一颗糖,后来,你发现只要写一篇文章,说那人不该吃糖,糖就都成你的了。”   “只要你写了,你就能多得到一颗糖,甚至后面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糖。你愿不愿意写?”   安北宸想了想,有些心虚道:“我是愿意写的。”   他最近在换牙期,被严格控糖,越是吃不到,越想要。   写点文章就能换来许多糖,也太值了吧!   “但是父皇,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嗯?为什么会觉得不好?”   “那糖原本是别人的呀。”   安临琛听到这儿,笑了,表扬似地摸了摸头:“诚实的孩子。”   “对女子来说,这读书、出仕、挣钱等桩桩件件事,就是一颗颗让男人眼馋的糖。”   “以往啊,男人们只要写点东西引导下世人眼光与舆论,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到本属于女子的那颗糖了。”   “他们也知道那是别人的糖;但是嘛,人性本贪,能占便宜的时候,多数人就是会选择去占便宜;有些脸皮厚的,他们不仅要占便宜,还要将自己架得高高的,来彰显自己是对的。”   安北宸懵懵懂懂,但本能地开始将他父皇的话深刻心间。   “就如同你本可以骑马,却有人通过种种理由想剥夺你骑马的权利,将你困在凡俗礼法、世人眼光里。”   “女子同理,她们身为女子,又有着生育的能力;一些人啊,就会变着法子给她们套上层层枷锁,将能力变成责任,逼着她们困在一丁点的小天地里寸步不得进。借此既能自己得利,更能光明正大地占据属于她们的糖。”   “不管是何性别是何地位,人都该有自己选择的能力;而不是被囚禁着过完一生。”   “为皇者,天下人都是自己的子民。”   “有些书你无需多看,尽信书不如无书;凡事多听多思考,正面的吹捧要听,反面的鄙夷也要听,会思考的人最厉害了。”   听到这里,安北宸若有所思地点头,又暗自琢磨。   【难怪他父皇那么厉害,原来是会自己思考吗?】   【听人吹捧不就是听人捧自己臭脚吗?啊,不对,福宝的脚一点都不臭,香香的。】   安临琛原本正在疯狂输出大道理,被这突然出现的心声猛不丁地打断。   他轻吸口气按下已经到嘴边的闷笑声,才继续道:“上天对这世间最公平的一点,就是人才的诞生。男人里会有人才,女人里也会诞生人才;贫民家里会出人才,士族家里会出人才,商贾人家也能出人才,聪明的大脑不随着世人的笔墨转移。”   “无视阶层,无视性别,选择最合适的人才放到合适的位置去,是一个掌权者者最该做的事情。”   “这世间的偏见,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是大山是洪流;但是对于身处高位的人来说,是挥手就能抹去的尘埃。”   “有识之才是一个社会的中坚力量,能推动整个社会的发展。作为能掌控人才的人,我们要做的,是知人善用;无需被世俗拘束,更不用被偏见左右。”   “不管男女,能作出实绩的就是人才;黑猫白猫,能捉住老鼠的就是好猫猫~”   对着孩子,安临琛忍不住叠词上身;眼前愈加认真沉思的包子脸,更是让他忍不住手贱地上手捏了捏,换来了一句软软的‘父皇’后,他又笑着摸了摸小太子的头。   突然之间,安临琛向着左边抬头,眼神扫过,所在处空无一物。   安临琛收回目光,不甚在意,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些。   另一边,突然出现又瞬间消失的小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明明大安只是随意的瞥了一眼,自己干嘛跟做贼心虚似地跑掉?   刚才他习惯性地找到安临琛,想要扑到他身上去。   但那瞬间他看到大安对小崽子笑,还伸手揉对方的脑袋,突然就冒出些酸涩感——   大安应该只对自己这么笑,只揉他的脑袋才对!   这个念头冒出的一瞬间小云就不好了,他是在吃一个小孩子的醋?   明明那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崽子,还算是他一路看大的小崽子,他怎么会这么想,太奇怪了。   还没等他继续往下想,安临琛一个眼神扫了过来,他莫名身子比脑袋快,逃开了。   回到自己的空间,他脑子里开始回放这几年他们之间的种种:大安抱着他看烟火、给他设计衣服换装、会盘他会调侃,也会温柔地帮他洗漱。   他们绑定了将近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相互陪伴,他对大安的占有欲好像越来越深了?   不,也许还有其他什么在萌芽。   小云眼眸闪烁不定,却只伸手捂住脑袋,不愿深思。   眼前骤暗,他又无意识地回味起来刚刚大安抬眸时的眼光流转,那无意间的一瞥,在他看来却带着些风流旖旎的味道。   真好看呀~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太和四年的春天已悄然过去,灼热的夏天逐步覆盖了烂漫的春。   太和四年四月十二日晚,掌灯时分。   此时的安临琛拿着大臣们紧赶慢赶的‘首批学院选址’和‘首批夫子拟定名单’,正在细看。   这是为以后打根基之事,最初做得好一些,后面能轻松许多年,是以他看得很是仔细。   不知不觉中已是深夜。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只剩下烛火偶尔在呲出噼啪的响声。   对小云来说,这是很一个很寻常的夜晚。他又一次在安临琛认真忙碌的时候悄然出现。   而后收获了他此生都难忘的一幕。   男人披发坐在灯下;一手翻着奏折,另一手轻抵着自己的脸,时不时拿起边上的笔记录着什么。   乍瞧着慵懒松散,细看却眉心微锁,皱出了一个轻微的川字。   昏黄的灯烛给男人渡了层金边,带来些许柔和温软的错觉。   烛火不甚明亮,阴影处那些不清晰的地方变得引人遐想起来;宽大的衣袍松散,随着对方细微的动作稍稍变形,那抬起的半只小臂上衣袖已滑落至手肘处,露出的地方青筋明朗,隐约可见肌肉线条,稍微抬眼,精致的锁骨掩在衣袍间若隐若现。   动作间,黑发蜿蜒缓慢地划过皮肤,小云的目光随着那缕发丝一起移动。   人与景构成了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直直的印进他眼里,刻在了心上。   他明明是没有心脏的,但这一刻,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回响。   小云呆住。   本能是无法隐藏的。   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糊弄自己了。   在小云的原文中,有着大段的女主与两个男主不可描述的剧情;说他不通风月那是假的,只是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对这个人产生强烈悸动。   与安临琛相识至今,从不信任到依赖,后来开始有些许占有欲上身,再到现在的亲密无间,他觉得这是正常的,毕竟他们是绑定关系。   他从没设想过,有一天会对安临琛产生欲.望。   许多日子里,只要稍微涉及到两人关系,他就不愿深思,只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如今面对自己这狂妄心声,骗自己就成了奢侈。   承认心动的一瞬间,他的胸口仿佛有团火焰在燃烧,炙热滚烫,想要不管不顾地朝这个人奔去。   好在最后的理智拉扯住了他,小云快速逃回此间世界的意识最深处。   诞生地浩浩汤汤的蔚蓝让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被冲击得有些模糊的脑袋逐渐清明,小云内心只剩一个想法。   自己就是牛批,抓救命稻草还抓住了心上人。   果然,不愧是我!   小云率先心动,然后学到了‘爱是克制’,但不多~   马上你们就能知道小云的大名了。   ps:这里只是小云认清自己心动了,距离两人在一起还有一段时间呢。   一键感谢真的好难用o(╥﹏╥)o。   在这里再次感谢所有投喂营养液的小天使们,鞠躬~贴贴~ 第67章   殿内烛火微动,安临琛放下了手中的折子,他微微皱眉,小云这是遇上什么大事情了?情绪起伏那么巨大?   安临琛试着在心底呼唤对方,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好在也没感受到危险。   他便没有继续纠缠,将事情放在一边。   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又在搞什么,不过他是体贴的大人,这点小私密空间还是会留给对方的。   意识空间深处,小云呆坐了半晌,才将将把翻腾的情绪稳定下来。   心情平复了,思考能力也就跟着回来了。   彻底认清自己心意的瞬间,他又悲又喜。   喜的是心尖上的人,就在身边。   悲的是现在的自己在大安那里,并不具备爱的入场券。   整理好表情,小云抬手,唤出了面全身镜,仔仔细细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镜中的小人儿穿着一袭月牙色流云广袖,朱唇不点即红,眉目如画;墨色的秀发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插着一支淡雅的梅花簪,宽大裙幅逶迤在身后。   光是瞧着就十足的矜贵。   小云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这份好看配上他现在的身高,就打了很大的折扣。   四年过去,他只从当初的拇指高,长成了约成人半臂高,最多只有80公分。   这样的身高能让他赖在大安怀里撒娇当挂件,却不足以让大安对他产生爱意。   一般人都很难对一个80公分的人偶产生非分之想吧?   他只稍微代入一下大安,就觉得太过奇怪了些;若是一直顶着现在这副模样,他与安临琛之间,只会是纯纯战友情或者父子情了。   他不想当大安的儿子,更不想只局限于亲友的身份。   心头苦涩蔓延开来。   但小云只消极了一小会儿,就下定了决心;他盘腿坐下,开始疯狂吸收起身周的能量。   既然想要,那就去想办法得到;就如同他想要活下去,最后不是千方百计的抓到了一条出路了吗?   反正他们是绑定关系,以后的千千万万年都注定要纠缠在一起。   要是大安永远都爱不上他,那就把大安吞进肚子揉成能量吸收掉好了,小云面无表情地想。   这样他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也算永远地在一起了。   这个念头只短暂地闪过一秒,就被他抛之脑后。   自己的衍生世界一直运转流畅稳步发展,为他提供了大量的能量;但他吸收能量的速度并没有达到最快,因为达到最快的话,也最痛最不稳定。   那是种从骨到皮,一点点被撑开破碎后又重新长成的痛。   由内而外,如影随形。   但此刻的小云疯狂鲸吞着身周能量,身形丝毫不动。   他面上一丝多余表情也无,若不是身周刮起的能量风暴时不时叫嚣着撕扯上去,根本看不出风暴中心的人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时间无知无形,巨大的能量团在这片蔚蓝中反复聚拢、反复冲刷着小云本体。   他的身体肉眼可见的长大着,脸色却也肉眼可见的脆弱苍白。   太和四年七月,酷暑袭来,人们的热情却比这天气更火热一分。   京城安福胡同的巷口,江萤向着张家肉铺飞奔着跑去,嘴里更是高兴地喊着:“姐姐姐姐,开了开了!”   “我专程蹲在最前面看的,确实是学院,门口还贴着那什么……哦!招生简章呢!”   “今日就正式招生啦!”   张秀秀远远就听到她的声音了,看着来人兴奋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我知道了,但是你先把手里的砍骨刀放下?看你这挥舞的劲儿,小心伤着自己。”   江萤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着砍骨刀还没放下。   “刚一时激动,给忘了。姐姐,去书院吧?”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刀放在一边,走过来眼神晶亮地盯着张秀秀,“走吧走吧,咱们一起去看看。”   从她上京、又被姐姐捡走以后,她就开始到跟着姐姐干活,从这以后,她总算能吃饱饭了,吃得饱了,营养跟上了,人更是抽条的飞快,现在的她虽然还是瘦,却是有力的劲瘦,与当初那个纤细虚弱的小姑娘天差地别。   现在快两年过去,江萤快十五岁了,她的力气大了许多,一把砍骨刀耍得虎虎生风,已经能独立杀猪了,当然除却猪以外,分解别的猎物也不在话下。   现在肉铺上的活基本她都能接手了,平日里她们三个人一起忙活,更是卖得飞快,比以前卖的还快,不到中午就能把肉卖完关门了。   是以江萤都是上午卖肉,下午就去做绣活或者干其他活计;因着每日都有肉块过手,那肉上的肥油脂滋润着她的手,这些年她的手并没有又变粗糙、长出什么老茧来,只是家里的皂角用得比常人快了许多。   但即使如此忙碌,她的日子却也越过越好了。   张秀秀更是把她当亲妹子,传授了她不少傍身功夫;她人小,身子骨还没彻底定型,又聪慧勤快,竟也练就了身不错的本事。   此外,人也愈加爽利了,做事风风火火的。   张秀秀笑着看向小姑娘,没否决她,爽快的跟着一齐出门去了。   路上,江萤开始叽叽喳喳地开始科普:“张姐姐,我打听过了。听说这里男女同校,官民同学呢。”   “这里能读圣贤书,考科举;也能学习些基础的读书识字,然后去上那些算学、律学、武学、医学……等各种课,束脩很便宜!”   “据说只要跟得上、束脩也交了,你愿意报多少课都行,但要是一直不合格的话,也会一直卡着不给毕业呢。”   说到这里,小丫头突然放低声音,凑到她耳边说道:“我还打听到了圣人的态度,圣人开这所学院,就是希望天下人都能下学上达,触类旁通。”   “这叫有教无类、学海无涯、实践出真知……”说到这里,江萤卡壳了下,不记得下面那个词是怎么说的了,她干脆摆烂直接结束,“总之,就是鼓励天下人勇争先,当人才!”   这话说完,她又自然地转了话题:“对了对了,还可以考进去当夫子!只要被录用了,不仅能得到朝廷供奉,还能去多学其他的东西呢。”   “姐姐武艺那么好,要不要去试试当个武学教头?”   张秀秀哭笑不得,“既然是圣人主张办起来的学院,怎么可能会缺武教头呢。”尤其这还是在京城,天子脚下;怕是会直接从兵营里选人。   “这样啊。”   江萤有些小小的失望,不过她神色一挑,很快又想起了新的东西:“听说那免费的玻璃教学课也搬过来了,以后那玻璃制造局只收已经学会手艺的人了。哦对,还收成品玻璃。”   张秀秀点头,这样很好;即给天下人做了表率,又将教学地方单独立出来了;再者,就冲着这玻璃课,来这学院求学的人也不会少。   循环往复,以后学院里或许还会多出教人木匠瓦工的、教人造桥修路的等等。   说不得还能有教人杀猪骟蛋的?   这可不是容易活呢。   两人脚程轻快,闲聊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这新学院的门口。   新学院设在盛京内城澄清坊,与那衙门办公区在同一水平线上,不过中间隔了差不多四个小坊市,过了长安东街再往东走上许久才能到,也算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远远地,张秀秀看到了那大大的石刻院门。   上书着几个大字——【大锦盛京综合学院】   “大锦盛京综合学院、综合学院……”,张秀秀有些呆愣地读了两遍,才慢慢地笑了起来,“综合学院,这名字,好啊。”   文与武综合,官与民综合,圣贤与凡愚综合。   有教无类,一视同仁。   “姐姐,以后你就来这里上学,我在家赚钱看铺子。我养你!”   江萤的话把张秀秀从感喟中拉了出来。看着认真的小丫头,她有些感动,却笑着拒绝了她的提议,“你想养我,你姐夫会掉进醋缸钻不出来的。”   江萤:“……”   想到自己那个只要回到家,就会自动变成姐姐人形挂件的姐夫,江萤没骨气地退缩了。   真要和姐夫说自己要养姐姐,她怕自己被半夜下毒然后扔出去。   张秀秀看着小姑娘半点不遮掩的神色,彻底笑出声:“好啦,莫要自己吓唬自己,你呀,跟我一起来上学吧。”   “真的吗?”江萤有些激动和迟疑,“我们一起来上学?”   这两年她向来都是听她姐姐的,姐姐从没错过;所以虽然她还有些迟疑,但脑袋却已经开始琢磨上学后的种种事情了。   张秀秀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声音平稳:“是的,一起来上学,一起读这圣贤书,一起考科举。”   “让这世人知道,谁说女子不如男。”   迎着小姑娘崇拜的目光,张秀秀拉过她,向着学院里面走去,笑道:“走,一起进去看看。”   从大锦科举正式对女子开放至今,已有三年,但各地报考的女郎寥寥无几;前朝中的女官,仍旧只有楚大人一人。   若是一直只有楚大人独自支撑,那后续可能就再不会有能立足前朝的女官了。   她明白教育非一时之功;也明白这么多年从没女子参与科举,科举考学的东西,她们自然也学得不算精细,短短时间内想要达到能考上生员的程度很难。   但是她更明白,这是一条由现在皇帝的‘专.制.独.裁’撑住的一条路;但若是一直没人踏上去,即使有帝王在后面撑着,也会渐渐变成一条虚浮的空中阁楼。   对比前人,她们已经幸运许多,至少遇到了愿意为她们披荆斩棘、漟出一条道的君王。   那势必,不可能让这条路坠落下去。   张秀秀祖上家业挺大,文臣武将都出过;只是在乱世年间张家被逼落草为寇,沦为叛军,也得了几年的安宁;但后来因被出卖,她所在的这群‘叛军’被旧皇党清剿,除她以外,被坑害得一个不剩。   她作为首领的女儿,文韬武略样样涉及,她躲过一劫后,找机会手刃了敌人;本想自裁随先人而去,却在路上捡到了张仁新。   最后的最后,她藏了一身武艺,带着张仁新来到京城,当起了个屠夫。   新朝成立后,此前种种譬如昨日死①。   她本无所谓谁当政,只要能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是谁都行。   第一次对新朝产生认可,是在朝廷承认前朝功名后;她连夜排队,为自己丈夫恢复了身份与户籍;也将自己新身份彻底登记完毕。   第二次,则是女子新科举的颁布,让她看到了希望。   她久违地捡起了书本。   如今,她、她们,竟然能得到入读书院的契机!   她不仅想自己来,甚至想全京城的所有女娘都来!   两人一路前行,江萤新奇地打量着周遭环境,丝毫不知道这短短一路,她姐姐的心绪翻腾了一路。   整个学院占地宽广,分为不同的教学区域,但其实目前真确定开课的地方并不多。一路过去,只有‘武院’、‘算术院’、‘格物院’和‘圣贤院’的大门对外开着。   今天学院正式开放招生,来这里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格物院的人尤其多,因为玻璃教学放到了那里。   不过她们现在去的地方人也不少,因为这里是‘圣贤院’;这里可读圣贤书踏上科举之路。   来这里的人中。不少一袭长衫的儒士书生。   张秀秀还在其中看到一个认识的人,她正准备转身躲一躲,那人却也看到她了,立刻过来打了招呼,声音略大:“哎,这不是张家娘子嘛,今日不杀猪了?小生居然能在这地方看到你,匪夷所思。”   这人叫卓波,是个秀才,去岁与张仁新同届会试,却没有考上举人。   是个爱阴阳怪气的。   “原是卓秀才,您也来看这新书院?”,张秀秀懒得惯着这人,只不咸不淡继续,“不去县学了?据说这里可都是最基础的教学,您居然也需要?”   这综合学院虽开了,但是原本的官学系统并没有被取缔,从县学到府学太学,尤其能荫子的国子监,都好好地开着呢。这里更像是给平民百姓的一个机会、一个跳台。   张秀秀的意思明眼人都能听得出来,这是在嘲讽他一个秀才基础不牢。   尤其是他刚才为了怼人,语气不好,又刻意扬了声音说张娘子是个‘杀猪’的,自是引了不少好奇的眼神过来,现在那些眼神却都转移到他身上了。   哪怕这些人眼里只有好奇没有恶意,他也觉得难堪不已。   人一上头,就容易话不过脑,“哼,我就是来随便看看;也是,连你这杀猪匠都能来的地方,本公子也不稀罕。”说完卓波就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走了。   其实卓波走完就后悔了,他本意并不是与张秀秀为敌;毕竟脸皮稍微厚点,他与张仁新也算有过‘同届情谊’。   现在张仁新成了举人了,虽然第二届会试没下场,但这也是板上钉钉的预备官,得罪他娘子能有什么好处。   尤其他还打着张娘子那个小妹妹的主意呢,毕竟若是和张仁新成了连襟,自己也算结了个好亲家。   他后悔归后悔,但是想要他低声下气去道歉,那是不可能的。   卓波走了,江萤才从张秀秀身后站到她边上,厌恶道:“这人的眼睛真该被扣下来。”她快十五了,又不是的小娃娃了,这人半点不避嫌不说,只差拿目光剥她的衣服了。   张秀秀脸色也冷了下来,她可没错过对方眼里的淫邪和不屑一顾。但这种人,思想从根子上就歪了,打骂不管用,打杀又没必要。   “所以我们才更要好好读书,爬上去,将这种人踩到脚底下。”   “以后他别说拿眼睛意淫你了,连想都不敢想。”   说道这里,张秀秀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髻,“走,去报名。”   “嗯!”   注释:①譬如昨日死——化用自袁了凡《了凡四训》。   原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释义:以前的事悄败塌就像昨天一样全都已经过去了,以后的事就当作从今天刚刚重新开始.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新生活。 第68章   盛京学院的热闹一直持续了十月份,直到秋收结束,才正式开课。   如今的入学时间与学期的长短,与现代统一的“秋季入学”差别较大;或者说,现在的课业全部围绕农事展开,不管大小学教育,都是如此;除了“秋季入学”外,还有“春季入学”和“冬季入学”。   第一次开学是在春天,在“农事未起”的春耕大忙之前,要送‘成童已上入大学’,学习五经,即《诗》《书》《礼》《易》《春秋》等科目。   第二次开学是在十月“农事毕”,秋收结束,“五谷既登,家备储蓄”,家家户户都有余粮之时,命学子继续入大学,继续学习。   其余时候,也会跟着星期和寒暑休沐。   放假这块,走科考一路的学子都还沿用着老一套,安临琛没有太过特立独行。   但其他手艺类的科目,基本都是按照之前的‘玻璃教学’来的,除却最简单的一档可免费学些基础的手艺,想要学些精进的,就要参加考试,考上了才有资格交束脩继续学习;免费的最长一个月,精进班通常以一年为期,可以续,学成了也随时可以退。   这一项策略,为以后大锦的水泥工匠数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因为和水泥是最简单基础的免费课程,普通人从青壮到老幼都爱去蹭课听一听。   随着各种条例被理顺,盛京的综合学院迅速运转起来,成为了一个可供全国参考的‘学院模板’。   一些地方官实在不知道怎么干,就直接按着这个当标准建,里面教的东西动都不带动一下的;而有些地方的当任官聪明些,他会根据当地的产出、手工艺品、气候条件等,开设特色班;比如姑苏就有‘养蚕专业’,石塘有‘造纸专业’,引得不少人千里迢迢去学呢。   当做出这一手实绩的官员被褒奖升官后,各种特色专业如雨后竹笋般冒了出来。   虽然暂时还没看到有什么持有‘祖传秘方’的教学者出现,但就目前出现在各个综合学院的‘夫子’们,教普通人一些用来谋生的技能,已经够格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批批会些简单手艺的木匠瓦工、识矿挑泥的人才快速出现,成为了建设大锦的坚固基石。   学院欣欣向荣之际,朝廷又传来一个好消息——私人报社的审核标准终于出台啦!   这个从报宣司成立不久后就被提出的政策,直到今天,总算落地了!   目前,民间是没有私人报社的,虽说一直有消息说会允许私人成立报社,但是审查标准、行业规定一直在反复扯皮。如今有发售许可的报纸只有两家,一家《盛京时报》,隶属报宣司;一家《储秀报》,隶属后宫。   一直以来,私人想要刊印些东西,就必须找官府报备,申请个‘刊号’;有了刊号才能继续,印出来说不得也没处发售没人看,亏本更甚,流程艰难,比开个书肆都麻烦。   这就导致了刊刻版比手抄版珍贵的多,以及许多人想要出版些自己的‘诗集’、‘文集’,很麻烦,是件很难的事情。   但后来报纸横空出世,又接受投稿,让一些人一下子支棱了起来——若是登报了,不仅扬名,还得到官放刊刻了呀!   这让不少人养成了定期投稿的习惯,但一份报纸篇幅就那么多,人人都投,能登刊的却始终是小部分人。他们积攒的稿件自是越来越多。   现在,突然被告知私人报社能成立了!   各地大家族反应迅速,短短时间内申请表排满了报宣司卿的案头,对比之前的捐路工程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时间,似乎全大锦的有钱人家全冒了出来。   楚蕴灵开始快速核对这些申请而后背调,附和标准者一一放行;倒是不少捐过路的人家察觉到了自己申请通过的速度远比别人要快。   一时间这些家族的掌权者老怀大慰,深深觉得这大锦朝廷值得看好。   这不,你给了钱,人家是给你真办事啊。   随着私人报社的申请越来越多,坐不住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不仅是利润,更多的是能掌握舆论的渠道啊,哪怕有审核,但擦着线说话总比没地方说话来得强。   但除却老实等审核以外,也有人把注意打到歪门邪道上。   盛京城城东有不少寺庙观宇,明华坊内就有两家,一个娘娘庙,一个元真观;而在两座庙宇中间,夹着一个清幽大院子,正是《盛京时报》的报社所在地。   报社内,楚蕴灵正看着手里的一封信笑得意味声长,楚蕴言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看着妹妹脸上的笑容,楚蕴言先是熟练地将身上的鸡皮疙瘩拍下去,接着才道:“哪个不长眼的惹到你头上了?”   楚蕴言,楚大将军长子,楚蕴灵的亲身哥哥。   当初他护着小妹一路回京,回京后楚蕴灵大放异彩,他却好似隐身了一般;但其实楚蕴言在皇宫内廷的侍卫处谋了个职位,是御前侍卫,品级不算高,只有正六品。   但御前侍卫其实很是吃香,实权大、假期多,可以带刀又经常面圣。且因为多是从勋戚子弟及武进士选拔,标准也高,最后能入选的大多都武功高强,人品出众,同僚之间的关系也都很不错。   比如今天他妹妹突然找他,他爽快地和同僚换了班,就溜溜达达地过来找自家妹妹了。   不过他高兴的心情在见到自家妹妹脸上的笑容后,微微降低了些。   妹妹这模样一看就是被气到了准备坑人了,不会是要坑他吧?   “是的,一些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却又自作主张地撞上来。”楚蕴灵甩了甩手中的信件,漫不经心地往她哥哥这边递过来,“他们脑子里装的大概都是泔水。”   楚蕴灵从小就体弱,也从小就知道,一些看似弱小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无害。   比如她。   有些时候,她脸色苍白些,就会获得大量同情的目光,人人都叹她好命却也是个不长命的;但实际上,她只是先天弱了些,养着就好,远没有外面传的那般似要病入膏肓活不长久。   不过显然有人信了。   她手中的这封信里,就是有人以为她不久于人世,眼巴巴地想着来碰瓷了。   一个自小体弱多病、单纯善良却又位高权重手握资源的贵女命官,怎么能不诱人呢。   马上冬至,楚蕴灵准备在冬至祭祀结束后去京郊的夕照寺点个长明灯。   不知道这人从哪里听说了她的行程,竟然准备在沿途来一场‘英雄救美’,甚至连打劫闹场的地痞混混都准备好了。   信件里,甚至提了这人打算在城外拖过一夜,然后大早上高调入城,好做实她们之间的关系。   夕照寺在外城最东侧,靠近盛京外围。来回处都有不少的偏僻地方,若是回程不及时,确实可能赶不上内城门的关闭时间。   回头美也救了,英雄也当了,娇客也轻薄到了;然后把事情闹大,再慷慨激昂地跳出来说愿意负责,这病弱小美人可不就手到擒来了?   楚蕴言接过妹妹手中的信件,越往下看越是眉头紧锁。   “下作的东西!”,他不自觉的左手用力,“刘廷双是吧!呵,刘家!老子恁死他们!”,他手中的玻璃茶杯在上下飞扬中直接裂开了一个小口,碎了。   楚蕴灵看向自己不省心的哥哥。   盯——   楚蕴言:“……”   他小心的缩回手,让自己离那个罪魁祸杯远一点,道:“妹妹,这你都不生气?”   “什么时候进化成菩萨啦?”   楚蕴灵横了她一眼,嫌弃哼道:“我明明一直都是菩萨心肠。”   楚蕴言没说话,他妹妹是什么样子的人他还不了解吗?一个辖地将军的女儿,哪怕肉身被迫娇贵,也盖不住她是一个将门后代的事实啊!   关键她还聪明,现在还成了楚大人!   呵呵,那奸诈小人得到的‘菩萨心肠’,怕是妹妹金刚怒目版本的菩萨吧。   “想来这法子,应是没得到刘太师应允的。或者说,刘太师不知情。”   楚蕴灵并不知道她哥哥在想些什么,只悠悠地说着自己的猜测,“那老头儿向来谨慎保身,对外口碑经营多年,哪怕报纸风波惹出,也没卸了他的太师之位,最多只有了些读书人对他的迂腐顽固不满。”   且刘太师与她一同上朝,这日积月累的,自是能摸出些许她的性子,怎么也不会拿这么愚蠢直白的方案对付她。   那就只有这刘廷双自所主张了——毕竟他仍是白身,没什么机会了解到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且从这封信中的信息就可以管中窥豹,知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又是个看不起女人的。   这人估计一边对她的官位馋的咽口水,一边又鄙夷居然让一个小姑娘登上了前朝;觉得自己堂堂一个男人出马,一个小女子还不手到擒来。   “我都能想得出这位刘公子的口吻:‘郡主又如何,朝廷命官又怎样;只要占了身子就是我的人了!’”,楚蕴灵说得云淡风轻,却换来自己亲哥哥的眉头狠狠皱起。   “妹妹——”   “好啦哥哥,我不说了。”   “不过这亲儿子犯错,老子自是避不开的。”,楚蕴灵笑悠悠地吹了口茶,热气拂开些,她才送往嘴里,满足地叹了一声,又道:“不过以那老头的心狠程度,说不定就不要的这个儿子了。”   “所以哥哥,我才要请你帮忙。”   楚蕴言自是无可不可,只要是妹妹说的,他一定好好做到。   楚蕴灵声音带笑,“不算多麻烦的事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她拿起一旁的一个画册,上面正是一个三大五粗、虎目生威的高壮娘子,“喏,送这位娘子一份大礼。”   “也免得那刘太师大义灭亲,请个罪将事情按下去就完了。”   既然那么想高调的带着女子从城门入成为世人焦点,那就成全他嘛。   “那刘廷双要想‘英雄救美’,想来,肯定也不介意‘被英雄救美’。”说完这句,楚蕴灵看向哥哥手中的画册,介绍了起来,“这位娘子也是个人物呢,乱世年间庇护了一整个村子,也算是个有大义之;不过她有个致命地缺点,好色,尤其偏爱白面郎君。”   她查过,这位娘子颇有财势,后院养了不下十个面首,且明面上看来,各个都是甘心跟着她过日子的。   这样的家庭里,突然加入一个太师嫡次子,想必会很精彩。   那刘廷双高挑清瘦,走得是时下受人喜爱的仙气君子风,即使快到三十岁了身材也保持得不错,乍一看很是唬人。   楚蕴言拿过画像,秒理解了他妹妹的意思,笑道:“交给我,保证速战速决。”   这刘廷双今年都二十有九了,家里妻妾皆备不说,长子也不小了,就这还敢用那么下作的计划打他妹妹的主意。   且不说他这‘野外找混混闹事趁机污人清白’的计划有多恶心粗陋,就说他妹妹才多大,身体又不好,这人稍微有点良知都不会对小了自己十几岁的女孩儿下手。   光是想到若妹妹没有察觉,被这人玷污了的可能性,他就想把这畜生断骨削肉,要他生不如死。   看着哥哥眼底不自觉带出的狠意,楚蕴灵上前挽住人,撒娇道:“那就麻烦哥哥啦。人家还等着当观众,给他们事儿好好宣扬宣扬呢~”   话毕,楚蕴灵露出一个轻灵的笑。   虽然她看着就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但是,真碰了她,可是容易死的哦。   今日第二章 ~5.21日更新~ 第69章   私人报社的审核标准出台了,允许建设的申请也通过了,但立刻就能发行刊物的私家报社,一家都没有。   也不对,京城还是有一家在发行的,‘明月报社’——发行《储秀报》的后宫报社。   不过此刻的储秀宫众人,正在喜气洋洋地搬家。   她们即将把发行《储秀报》的明月报社搬出宫外,不再占用咸阳宫作为办公地点了。   自从确定私人报社允许开办后,最先作出反应的不是各个地方,而是位于后宫之中的众妃嫔。   由裘温雅打头,她们商议着将《储秀报》由官转私,列入私家刊印属性的报纸,不再挂靠内廷;毕竟她们报纸的刊印、发售都少,也只能辐射辐射盛京、江浙两地,远远比不上《盛京日报》铺设宽广,说是私家刊印没毛病。   大家先是提出了‘出宫开报社’的可能,而后大家集体请愿,由裘温雅带头求见皇帝,将她们的诉求呈了上去。   倒不是后宫人人都是事业奋斗批,只是这偌大的后宫,皇帝半点希望都不给她们留。   四年时间里,皇帝从没有因儿女情长踏足过后宫,去后宫基本就是因为小太子。   嫔妃们要想见他,要么有正经事请求通报,要么就只能是在中秋、除夕这样的家宴上。而哪怕是家宴,想要主动和皇帝说句话,也只能是个短句祝福,半点不带情谊。   名义上她们都是他的妃子,但实际上,她们不仅见不到皇帝,月俸和位份都与作出的功劳挂钩。虽然没人会苛刻她们,但深锁宫廷的寂寞能将人逼疯。   《储秀报》的主编裘温雅,靠孜孜不倦的卷,卷上嫔位了,已有资格做一宫之主。   她很拼,也相当聪明。   甚至,她是有些感谢皇帝的——她们从不在皇帝眼里,皇帝没给人幻想,却给了她们务实做事就能活出人样的希望。   她不敢过多揣测圣意,但这些年她过手过那么多文章,也能模糊体会到陛下的意思。   她隐隐感觉,皇帝,是想要一些女子站出来作表率的。   既然如此,那她与后宫的诸位妹妹们,为什么不可以伸手够一够这根橄榄枝?   她们身居后宫,在天下人看来是最不该抛头露面的。   但裘温雅有种直觉与自信——皇帝不仅希望看到她们走出去,还希望她们能用宫妃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在宫外活动。   而且,对于外界来说,宫妃的身份,让她们背靠皇城的同时,天然自带焦点,一举一动吸引全天下的目光。   抱着这样的想法,裘温雅第一时间将《储秀报》申请为私人报刊。   然后,很快被通过了!   还极快的划分了处院子给她们做报社用!   以及,裘温雅还得到了一笔来自皇帝的不菲赏银。   临近新年,京中最大的一个热闹来自《储秀报》,最新的报刊上明确宣布她们搬家了,从宫内搬出宫外,独立成刊了。   这意味着发布《储秀报》的报社,脱离了朝廷体系,成为了私人报社。   这件报社出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明月报社’的牌匾挂上大门,并同时开放民间征稿,欢迎投递。   一时间,百姓哗然,舆论沸腾。   这《储秀报》出现的时候,就明确表示过这是帝王后宫储秀宫出的报纸,所以才冠以这个名字。   但人们多数都以为这是用了这个名字而已,但其实背后忙碌的仍旧是有文采的内臣、前朝大臣等等,就比如那报宣司下的编辑司一般。   谁能想到居然从头至尾都是宫妃在忙碌!   明月报社的地址就在内城皇城西,夹在皇宫和刑部之间,也算是热闹地方了。不少百姓能够看到宫妃们早出晚归,跟随晨钟暮鼓上下班。   她们大大方方来去,从不遮掩自己。   直到《储秀报》仍正常发售,不少人才开始相信偌大的明月报社是由这群宫妃和一些内廷宫人撑起的。   一些迂腐派当即立不住脚了,开始扒拉典故扯礼教,跳脚高呼。   “从古直今就没有宫妃出宫谋事一说,这等礼乐崩坏之举,恳请陛下下旨遏制!”   早朝上,出声的正是礼部的一个堂主事,此人姓王,向来没什么存在感,但今天却突然跳了出来,引得不少认识他的人纷纷诧异。   这人不是一向佛的很,崇尚清静无为么?   安临琛则看着他头顶的心声微微眯起眼睛。   【终于用上我了,定不负家主所托!】   【大丈夫,九死不悔】   【呜呜呜,我不会被砍头吧?顶多官位到头,不过等主家复兴,定然不会忘记我的功劳】   哪里的主家,哪家的家主?   这么狂?   王堂主事说完,不少人跟上了他的步伐。   “是极,臣赞同。长此以往,百姓对宫廷的敬畏降低,颠越不恭,实非好事。”   “臣附议,让宫妃出宫门,实在是让纲常扫地之举。”   “臣附议,长此以往,世扰俗乱……更会让天下人以为,陛下还养不起自家的妃子……”   最后这人说的话引来了大半朝堂的侧目。   这人真勇啊!   不少人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绝对不会在嘴上说出来。   这不妥妥地打皇帝脸、说皇帝穷么。   果然上座的皇帝给反应了,“哦?尔等夫人都不出门的么?家里全都没铺子没其他收入?全靠在座各位赚钱养家?”   反对声立刻消音大半。   安临琛点名:“礼部王卿,你来说。你家夫人有没有铺子?嫁妆里带着的还是嫁与你后另外购置的?”   王堂主事额头冒出冷汗,他知道这事儿不好干,但完全没想到会拐到这方面来。   这朝堂之上议论的不都是国之大事么?皇帝怎么会突然问到一个小官员后院里的妇道人家?   “回、回禀陛下,贱内确实打理着一家小小的脂粉店,是贱内带过来的嫁妆。”   上座传来皇帝若有所思地话语,“哦,这样。那即日起,她不能外出经营了。毕竟她丈夫说了,女子出门会礼乐崩坏、伤化败俗。这铺子,转手给男人吧。”   “当然,若她换个支持她的丈夫,那还是能的。”   王堂主事心口一窒。   他是这个意思吗!   啊?!   啊?   他明明说得是宫妃出宫办报之事啊,这和普通人家有什么牵扯,这是能放在一起对比的吗?   而且,什么叫做‘换个支持她的丈夫’?   这是要下谕旨让她夫人和他和离吗?   过于离谱了些。   来自皇帝的致命一击瞬间压得许多人不敢继续上谏。毕竟官不能经商,而官商联合在官员中很是常见,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谁家正头夫人手底下没点产业?   安临琛看着下面被无言的官员和各色被震撼到的心声,淡定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最简单的道理。”   “除却她们身上的宫妃身份,诸位都看不到其他了是吧?”   “《储秀报》销量如何?市井百姓中口碑如何?内容是否有益于公诉良俗?”   “怎么,就因为是女人办的,立马就变得天理不容,有损礼教了?”   “不给人活路,将人通通锁死在家里,就合乎礼法了是吧?”   “朕确实养不起妃嫔了,所以让她们自己出门独立讨生活了,尔等可还满意?”   无人答话。   安临琛继续开嘴炮:“官路修到哪儿了无人关注,学院开了几所了无人问津。几个女人折腾出点事情,各个立马耳眼发达、心亮目明了。”   “哪家丈夫非要将女子裹成小脚放在家中的,朕允他裹成小脑。”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从焉。   安临琛深知自己的态度对下面所造成的影响,是以他就是要将自己的态度明确亮出来,省得有人钻空子。   “还有何事?”   是人都能看出皇帝的不高兴,暂时无人上前抚虎须。   关于宫妃出皇城办报社一事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了,上层不发话,民间讨论声起了几波也就过去了,明月报社的存在逐步被人们习惯,尤其后面各地的私家报社都开了起来,一时间争相宣传,更是让人们将这一风波彻底忘到了后脑勺。   又一年冬至后,楚蕴灵趁着休沐日开始准备前往夕照寺。   晨光熹微之时,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永安郡主府,直把远处盯梢的人看得一个激灵,吓清醒了。   他知道今日永安郡主会出门,但是没想到居然会这么早。   马车行远,他也急匆匆地往一处赶去。   日头初升,刘廷双被书童摇醒,正要发怒,却听清楚了对方的呼喊声:“公子快起,那永安郡主出门了!”   他立刻困意全无,翻起身来抓住人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啊公子,快起来,就等您去摘取成果了。过了今日,咱们就能换门庭了。小的绝对帮您把那什劳子郡主调教得好好的!”   这书童说得十足笃定,不知是真真胆大妄为,还是无知无畏,竟敢对永安这个郡主名头看不上眼。   在他嘴里,这帝王亲封的郡主,似乎就是个等着他调教的婢子。   刘廷双露出个淫邪又猥琐的笑意,将原本还算清秀的脸毁的一丝不剩。   “走,摘果子去!”他快速搓了搓双手,下床洗漱去了。 第70章   两波人马前后出发,不过走在前面的永安郡主的车架,非常的慢。   如今整个盛京城内的大道不是青石板就是水泥路,基本处处通常平坦;但就这样的大道上,郡主府的车架硬是走出了游山玩水般的悠闲玩耍之势。   跟在后面的刘廷双只能更慢,甚至时不时还要主动停下来,免得进入对方视线。   毕竟同路一段可能,但人家那么慢你还能一直同路,傻子都能看出来有问题。   前前后后遣了三拨人出去,但从回馈来看,距离他事先沟通好的埋伏地点还远得很。   刘廷双沮丧了一会儿,随即又转变想法。   慢些好呀,这慢了,再遇上事儿,晚上岂不是铁板钉钉地回不了城了。   而且据前去探查的人所说,永安郡主似是轻车简从出行,车外面只看得到一个车夫,车厢里面估计只有一个近侍跟着。   这样的话,等出事了怕是两拳难敌四手,到时候自己出现,那就是妥妥地天神下凡!   小娘子的芳心可不手到擒来。   就这么走走停停直到日头高升,两方人马总算走到了距离夕照寺只有三公里的郊外。   此处需穿越一处小山林,人迹罕至不至于,但确实十足的偏僻,正是刘廷双选好的埋伏地。   快正午了,路上半个人都没有。   两辆车驾先后驶入了这处山林。   刘廷双一听前面的人已经进入林子地界了,立马跳了起来,“快快快,追上去。”   他整理着衣着,又擦了一遍双手力争干净,“可别我们人还没到,他们那边就结束了。那些个地痞若真碰到郡主,我非得把他们的手剁了。”   他已经将郡主看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哪里容得下那些拿钱办事的宵小冒犯。   马车快速向着林中驶去。   山林另一边,一高壮娘子看着手中的画像,眼里闪过一抹兴味和一丝嫌弃,问向身边的侍从,“我那小相公走到哪里了?”   来都来了,她可不准备空手而归。   此人姓高,正是永安画像里那个有财有势的好色娘子。   昨晚高娘子接到了一个神秘人投递的消息,消息上称当朝刘太师嫡次子刘廷双会在今日遭贼人调戏伏击,她可将这位收入房中,若是能高调些‘娶夫’,那得到的好处会更多。   起初她是有些不相信的,但这消息后面竟将时间、路线、地点还有那小公子的特征都清晰的写了出来。她就来了兴致。   这可是当朝一品大官的嫡亲儿子!   又是个白身,她的家底应该能够上。   她的相公位置可一直空悬着呢。   ——自己对其施展援手有了救命之恩,这人自愿与她结契。   不管是不是假戏真做,她都要弄假成真。   读书人都要脸面,这样的门第更甚,何愁她强傍不上这人家。   这消息来得确实可疑,但巨大的利益面前,高娘子选择性地忽视了不和谐的地方。   就算她会被卷入一些大人物的斗争里又如何,如此利益在前,赌一把不亏!   侍从答道:“娘子,已经派人去看了。”   此时正好刘廷双带着自己的人和车马刚刚冲上山林,林子不密,中间的一条路也算宽阔,但却看不到任何人或者马车的影子。   刘廷双有些着急了,“怎么消失的这么快。”他拉过边上的书童,着急地摇晃起人来,“怎么回事,找的人呢?怎么这么安静?”   书童同样一头雾水,他一向谨慎,找得都是些常年在外城‘接活’的地痞打手;按理说这样的人虽横,但比一般人更分得清好赖,怎么可能敢得罪太师府?   书童:“可能还开始?毕竟咱们刚进林子,在林子边边就动手方便人逃脱啊。这要是逃到大道上去,保不齐就被人看见了。”   “嗯,你说地也算有理。”刘廷双放开书童,转头嘱咐外面的人,“继续往里面走走。”   他身后的一辆马车和一辆板车同时动了起来。   刘廷双为了做戏做足,用‘家中房梁损毁严重,恐父亲担忧,出城寻古树做新梁’一事做借口,带了十多个好手一同出城,甚至为了后续方便做实他‘郊外无意救美’之事,很是高调地散了些自己‘孝子贤孙’的流言出去。   行路过小半山林,前方总算传来了动静。   还不算小。   “杀——!”   “狗贼拿命来——!”   “哼,受死吧——!”   刘廷双兴奋起来,刚准备冲上去,才发现这群贼人竟是冲着自己这边来的!   他傻眼了,刚想高呼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才是雇主,远处一个小石子打来,他的喉咙被封印,眼皮瞬间耷拉下来,明明还有意识,整个人却半丝力气也无,歪歪斜斜地躺了下去。   他倒下,他带来的人手也跟纸糊的一般,瞬间东倒西歪全躺下了,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刘廷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持刀歹人冲到他面前停下。   这人蒙着面,逆着光下刘廷双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听到对面淫邪的语气,“哎呀,挺清秀的一个小相公,虽然看着老了些,不过也挺有味道。”   “老大,人归我了?”   另一个阴森的声音传来:“随便玩,别弄死就行。”   接着又有不少声音一其响了起来:“加我一个!”   “哎有福同享,我也来。”   这些人是不是搞错了对象?   刘廷双吓得要死,连恶心都有些后知后觉。   不仅如此,居然还让他遇到个有龙阳之癖的!其实他为了爽也弄过自己书童,但换成他自己被弄,他半点也忍受不了。   他仍旧没什么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粗糙的手离自己身子越来越近。   刘廷双心中绝望,拼命想要动起来,但除了感受到一股尿意以外,身体并没有给反应。   他的脑袋混沌起来,被吓的。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女声突然响起:“哪里来的鼠辈?好大的狗胆,光天化日之下之下就敢伤人?”   有人,还是女人!   这仿佛天外之音的降临,一下子点燃了刘廷双的心。   难道是永安郡主发现动静来救他了?   他努力扭头抬眼看去,才发现是一个高壮的女娘。   来人五官端正,不算美也轮不上丑;这一身小麦色的肤色和魁梧的身材,若是搁平日里,她在刘廷双眼里是个偏丑的普通人,但在此时,她却像是那话本里从天而降的大侠!   ——离他很近的手停住了。   不出意外,一句问话传来:“你是他什么人?”   刘廷双听着脚步声向他走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随后,他就被人单手扛起,半边身子被顶在人肩膀上,能看到的只有女娘的后背。   画面诡异,他的脑袋还有些转不过来。   自己这是,得救了?   女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是我未过门的相公,我正要与他去衙门签婚书呢。”   高娘子可清楚地记得那信上说的,若是她能‘高调娶夫’,好处更多。   她赌都赌了,自然不介意一赌到底。   四周一片安静。   刘廷双窝在她肩头,心中刚安定些许,荒谬感就袭了上来。   这人在说什么?   他早已成家,有妻有子,怎么突然就要和她结婚了?   对面的人明显也不相信,阴阳怪气道:“哟,这小相公皮相一看就不年轻了,你撒谎也撒个像样的。”   高娘子面色不变,道:“这是真的,他一直在等我,虽被家里逼着娶了妻妾,却一直都在等我,没去朝廷备案,如今我总算有些资本了,立刻前来娶他了。”   “你是知道的,只有备案过的,才是正经婚嫁。我此次前来,正是准备接他去登记,谁成想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场祸事。”   “你们究竟是谁人派来的?!”   那封信给了她信心,信中明确说了,这刘公子虽然娶妻多年,但一直没去朝廷备案,他与他妻子说是明媒正娶,却未合籍,那就能说这人是单身。   登记过的婚姻,在府衙就有记录,随时可以查到;即使离婚也是需要去府衙登记的,并不是一封休书就能将人扫地出门的。   没登记,律法上就是单身,即使养了再多女人,都只是妾或者‘外室’。   刘廷双心中惊讶,他确实一直没去登记;毕竟若有朝一日自己科举考上了有了官身,现在的妻子可配不上他,是以他一直拿捏着妻子没去登记。   这位女子是真知道还是猜的?   在他胡思乱想间,耳边女子的声音继续传来,“你可想清楚了,我这带的人,各个都是好手,可不是那些个花拳绣腿能比的。”   “且我这里那么多人,你是准备把全部人都杀了吗?”   对面沉默了会儿,再次嚣张道:“嘿,你这小娘子嘴巴还挺厉害,我们不想牵连无辜。你就不要耍花招骗人了。”   “有本事,你真拖他去登记啊,我就信你。”   刘廷双原本挂在人背后,突然之间被人换了一个姿势,那女子将他搂入了怀中。   偏他手脚无力,全身绵软,看上去就是他‘小鸟依人’的窝在了女子怀中。   看他这副模样,对面突然无声了。   “是与不是,有本事你跟上来看看就知道了。”高娘子捞着人,单手掐了掐手下人的腰,心中略略满意,接着指挥身后带来的人,“还不快些将相公的人带上,咱们去登记了。”   后面的人手脚麻利地将地上那些不能动弹的人抬了起来。   刘廷双来时带着的板车,没拉到木材,现在倒是拉到了一车人,还摆得整整齐齐。   刘廷双带来的人多数都清醒着,只是被打得不怎么能动弹了。   现在,十来个人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少爷被人环在怀里带上了马车。   哦,还有少爷的书童,也被高娘子带上了自己的马车。   那些歹人像是真被震慑到了一般,眼看他们忙碌也未阻止,只在他们要走的时候高声喊道:“我会派人那县衙门口等着,到要看你们是真去假去!”   “哼,希望某些人别在落单时候被我们逮住。”   刘廷双的脑袋再次紧绷起来,那‘拿命来————’的嚣张呼喊仿佛又回响在他耳边。   他无意识地往身后人怀里缩了缩。   一行人迅速往京城县衙赶去。   留在原地的‘贼人’们没有再追,目送着他们远去。   直到看不到高娘子的车队了,山林中才传出噗嗤一声轻笑。   有了这声轻笑带头,下面的人接二连三的都笑了出来,不一会儿成了片欢乐的海洋。   正是楚蕴灵带领的第三拨人。   她并没有坐那辆作为钓饵的马车,而是早早就在这山林里等着了;那辆车上坐着的,正是刚才的‘贼人’。   她哥哥带人扮演的。   谁能想到,一片不大的山林中,竟前前后后藏了好几拨人。   底下两拨人演戏,一拨人真懵,她们则是看了好大一场热闹。   一片笑声中,楚蕴灵看向亲哥哥,“哥哥,怎么样,爽吗?”   楚蕴言:“爽!”   “揍人手感贼强!”   不枉费他找了同僚换班又找要好的哥们儿借了些人手一起来演这场戏。   “哥,县衙那边打点好了吗?”   楚蕴言点头道:“放心,还不相信你哥哥的办事能力。”   “何况,以那小子怕死的德行,估计会深怕人家娘子不答应呢。”   “且这男女一起去登记婚契,多正常的事儿啊。县衙不会为难的。”   正如楚蕴言所说,那刘廷双即使得救后,神经也高度紧绷;哪怕马车已经行驶到了闹市区,他仍觉得后面有人跟着,路上行人投射来的诧异眼光,也被他当成是贼人布的后手。   这让他一直处于极度的惊吓之中,哪怕后面力气已经回来了不少,他仍旧钻在身后人的怀抱里不愿意出来,甚至隐隐觉得这样才有安全感。   高娘子对他这一路‘识时务’的模样也甚是满意,看来此次自己赌对了。   她的马车宽敞明亮,又早已换上了最新的透明玻璃,一路上她都环抱着人,故意大开着窗户,保证只要有人看向里面,就能看到这小相公挂在她身上不肯挪动。   这大白日的抱着人招摇过市了这么长一段路,看到他们亲密姿态的人不知几何,且还有这刘公子自己带着的人都能当做证人,这绝对算是完成了‘高调’的任务了吧?   很快,到了县衙。   京城县衙坐落在南城兵马司边上,隶属顺天府,但顺天府是统管着当地民生,这里则帮助居民解决一些普通事,自然包括登记婚嫁这样的日常之事。   下了马车,高娘子也是抱着人进了县衙。   衙门小吏先是被这两人连体婴的姿态震惊了一下,后面又听说两人是来办理合契,又觉得合理。   新婚燕尔嘛。   小吏直接将人带了进去,等候已久的京城县官潘文新看着这张脸,面上浮起了笑意。   好家伙,终于来了。   朝廷为防止女性遭强买强卖,规定了结婚前必须去上报政府,登记了才算正式夫妻。   要结婚的男子需带着户籍去官府,女方同样需要提供自己的户籍公文供查看,最后将自己的户籍转入男子家的户籍册上,两方都签字画押后,算合籍成功。   当然,若是男子转进女子户籍也是可以的,这在礼法上算是男子‘出嫁’,只是很少有人会这么说罢了。   刘廷双身上没有户籍册,但高娘子带着了。   理论上刘廷双没带户籍是不能登记的。   但一来他自己强烈要求,二来从书童到身后的不少人都能证明他的身份,潘文新很好说话地翻出了刘廷双在府衙备份的户籍,拿着刷刷地给他办理好了入籍。   各方协助下,婚契办理地飞快。   刘廷双迫不及待地在签下名字,用来摆脱那无处不在的视线。   潘文新将手里印了官印的新婚契递给了两人,笑道:“恭喜二位喜结连理。”   最终是刘廷双入了高娘子的户籍。   此刻起,李廷双正式嫁与了高娘子。   第二天,《储秀报》头条:书香高门嫡次子低调嫁人成婚,新娘竟是她?   拿到报纸的百姓们:???   这一天,整个盛京炸了。 第71章   “哈哈哈哈哈哈……”   御书房里,安临琛看着这期报纸笑得十分开怀,直笑得楚蕴灵很是无奈。   “陛下,您不至于笑到现在吧?”   “咳。”安临琛低咳一声收住笑意,好奇地问道:“怎么突然想到这么捉狭的事情?他做什么了?”   安临琛还是比较了解小姑娘的,是个遇软则软,你硬她更硬的。   这刘廷双绝对惹到她了。   楚蕴灵也没准备隐瞒,老老实实地将事情交代清楚了,包括自己装神秘人传信忽悠高娘子、哥哥借人、县官潘文新配合等等,事无巨细,不增不减。   安临琛听完,点头笑着肯定道:“不错,至少明面上摘得干干净净,有勇有谋不莽撞。”   “……陛下!”   楚蕴灵脸颊微微发热,有些莫名羞涩。   她有种自己在外面犯熊,家里长辈知道了以后不仅不骂,还夸赞干得不错的错觉!   安临琛抖了抖报纸,意有所指,“既然他这么喜欢模仿话本过日子,那就把他焊进话本里吧。”   “让他们好好当一对模范夫妻、交颈鸳鸯。”   随后他又点了点报纸,看向她,“你去找裘温雅要个转载权限,将这事儿转上《盛京日报》,然后找人……”   楚蕴灵心下一阵酸软,皇帝叔叔更像是给小辈扫尾的大家长了。   皇帝的声音不急不缓,闲适从容,楚蕴灵越听眼睛越亮。   这期《储秀报》一经发售,宛如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炸弹,直接平地起波澜,白浪掀天。   一时间洛阳纸贵,一报难求。   不少官员前脚刚在朝堂上声讨过《储秀报》,认为宫妃出宫做活不合规矩;后脚人家就爆了个大新闻,销售翻倍,站得笔直的把银子赚了,简直是无声的打脸,直怼得他们心梗。   但许多刚申请的小报社却敏锐地从两大报纸的互动中发现了亮点。   消息报道居然还能“转载”的吗!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条崭新的赚钱之路!   投资报社,有部分人是想把握一条发声渠道在手中,但更多人的目的还是为了赚钱,没钱的作坊,开它做什么?   天底下大多数人还是向利益看齐的,尤其当《盛京日报》转载并评价这篇报道又大卖以后,相当多正在筹备中的小报社从中看到了挣钱的希望。   毕竟又不是人人都能挖到大新闻,就算挖出来了,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在报纸上爆出来的哇!   现在突然有人神来一笔,给他们演示了‘转载’这种促进销量的手段!   一时间各地分分投信明月报社,求这‘转载权’以及价格。   明月报社很是大方,直接宣布此次会将这条消息无偿给出,还为求信息之人回复了许多没有刊登出来的前因后果、没用上的稿子;方便他们二次改稿。   一时间“高门嫡子嫁人事件”,迅速在整个大锦范围内流传开来。   因为前面有个官方层面的《盛京日报》做了转载示范,所以后面再发声的报纸基本上也都围绕着它所点出的主题进行扩写。   即,对这件事的报道,完全是正面的。   《盛京日报》转载事件后,还附带了满页的夸赞——长长的、高调的、令人惊叹的夸赞。   报纸上盛赞,这是‘冲破世俗偏见的结合’——   他们打破了长久以来的世俗眼光,嫁娶随心,为己立心,为后来人作出表率;为想要女外男内的少部分群体争出了一片天。   直把这对新人结婚合籍的立意无限拉高。   ‘女子挣钱养家、当家做主’、‘立女户’这样的事情,已经开放不少年了。   但即使朝廷主动推广,也不见得人人都能接受,但若是有一则典范事迹出现并广为流传,大多数人们都会将其当做稀奇事,听上一句说上一嘴。   时间能冲刷一切腐朽,当又有人想这么做了的时候,这个人人都知道的先例会帮他们减少许多阻力。   因为无偿转载,很长一段时间里,许多小地方新出的报纸都会拿着这事儿刊印宣传,使得这个故事经久不衰,成为了家喻户晓的故事之一。   外界议论纷纷之时,刘府却一片萧瑟低沉。   尤其今天。   因为今天那高娘子,提着聘礼带着媒人上门提亲了!   看这架势,竟是准备从纳采开始,六礼一项一项地过。   高娘子专门挑了沐修日,刘太师被堵了个正着。   此刻,高娘子一路敲锣打鼓地停在了刘府门前,直把门房吹懵了,结结巴巴去通报了他们老爷。   这个时节刚入冬不久,百姓们基本都清闲了下来。   高娘子这一番大动静,直接让刘府成为这一片甚至一整个街区的焦点。   门前的阵仗这样大,这些天好不容易才做好心理建设的刘太师猛地一个心梗,原地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才手脚僵硬地朝着正门口走去。   吹打了好一会儿,高娘子才见到正主,但她却丝毫不恼。   先是挥手暂停乐队,接着大气行礼,而后声音洪亮字字清晰道:“小女高惠娘,见过刘大老爷。”   “前些日子,小女为帮刘二公子逃脱索命贼人,自愿和刘二公子签了婚契。”   “是以,今日上门提亲来了。”   报纸上也是这么报道的:传闻刘二公子为了寻棵好木,误入偏僻之地,竟撞上了亡命好色之徒,偏带的人手不足,差点丧命野外;命悬一线之时,恰好带着商队和镖师去上香的高娘子途径此地,靠着人多势众威慑住了歹人,救出了刘二公子……   那报纸上说得可详细嘞,不少人都能兴致勃勃地从头说到尾。   报纸上的消息还新鲜热乎着呢,人们难得见到故事里的主人公就在自己身边,一时间人群无声聚集,各个竖起耳朵,深怕错过半点事情发展。   门前高惠娘的声音还在继续:   “虽当时是权宜之计,但如今刘二公子确实已入了我家户籍,与我合籍。”   “小女子更是不能做那薄情寡义之人,怎么也得将该给的全给小公子补齐了!”   “苍天在上,半点不敢委屈刘郎。”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似娇羞又似感慨似地继续开口,“刘郎是我一路从城外抱回来的,当时不少人都看着了。”   “硬要不认,一句当真风流,做个笑谈便结束了。”   “但一来,小女子不想让刘郎承担此等轻佻骂名;二来,我一个女儿家,当街亲昵后却无意成亲,岂不更是贻笑大方,徒惹人说嘴!”   她越说越从容,甚至连刘廷双身边人都安排上了:   “刘郎现在的妾室与幼子我都可以一并接过去养着,虽有自夸之嫌,但高某绝对是个宽宏大度的主,家里也略有些薄产,他们跟我定然不会叫他们受半分委屈!”   “刘郎想继续科考就科考,想在家就在家,想干什么我都绝对支持。”   “现在天下人尽皆知我二人之事,我若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这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我都被淹死了,光冲着这个,我也不敢对他们不好呀?”   “且那婚契都签完登记完了,律法上我们已是一对,还请岳丈不要阻拦才好。”   “好!说得好!”   “有情有义的小娘子!”   “这刘二公子也真是的,婚契都签了,怎么现在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了?咱男子汉大丈夫,咱不兴娇羞这一套啊。”   “就是就是,嫁都嫁了,现在想起来不好意思了?晚啦!”   “哈哈,你这人,嘴也忒损。人家这可是新婚纳采,拿拿乔怎么啦,不那么主动是对的。”   刘太师脸色铁青,整个人都木了。   这高惠娘绝对是故意的,有什么事情不能进府之后再说?非要站在门口抖个干净?   他膝下有儿有女,自也有女婿。   但没有哪句‘岳丈’,听得像是今天这般让他眼前一黑、胸口翻腾的。   孽障啊孽障!   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以男子之身嫁人!   还是在有妻有子,快而立之年的岁数嫁人!   真要嫁过去,那家里原本的妻妾子女,都算什么?真一窝蜂的打包过去?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但他到底在民众们的围观和嘻哈调笑声里走出了大门。   “哦哦哦,刘大人出来了!”   “恭喜刘大人,得此媳妇啊!”   “是极是极,到成婚时候,我定来讨杯水酒!”   “哈哈哈,希望能成,但若是不成,也别薄待人家小娘子啊。这可是小少爷的救命恩人。”   时间回到几日前。   刘廷双被送回来以后,仍旧神智混沌,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好些天才将将缓过神来,不梦见自己被杀了。   而刘太师也是报纸发行了几日之后,才从旁处知晓此事。   因为女人发行的报纸他一向不看,起先他并不知道《储秀报》上的报道,周围人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意味声长起来他还觉得奇怪,直到后面老妻惊慌找了过来,他才知道自己的孽子上了报纸。   刘太师立刻就压了刘廷双来宗族祠堂问他报纸上所写之事。   刘廷双关在屋里,同样也不知道报纸之事,现在见父亲突然问起他这几日凡了何事,他支支吾吾地说了自己被人追杀了。   他以为那是家里的累世仇人之类的,又不敢找父亲对峙,想着正好趁机旁敲侧击问一问。   刘太师气得半死,直接将手头的报纸摔到他脸上,“孽障,给我好好看,读完再说话!”   正是《储秀报》。   刘廷双不明所以,但是乖乖的捡了起来,看完直接瞳孔地震。   他立刻巴巴地将自己遭刺杀索命、被小娘子救下、又为自保主动签下婚契的一系列事情全说了。   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保命为上嘛,何况那女子看着就是个普通人。   这种人还不随便拿捏。   话说到这里,刘廷双怕他爹生气,又补了一句:“……签个婚契而已,回头让人去解了就是了,多大点事。”   刘太师气得发抖,他为人谨慎几十年,怎么可能会树立这般莽撞的仇家。   且哪里的仇家会这么蠢。   白日里就敢在京城下杀手的人,会因为别人忽悠两句,就放下刀子让目标走了?   “孽障,为这事之前你还做了什么事情?给我一一道来!”   刘太师一把拿过家法藤条,撸起袖子就往人身上抽,“你个蠢货,这么浅白的圈套也能套住你。”   “你知不知道,这婚契签了容易,想离可不容易!尤其你入了人家的籍,还上了报纸!”   刘廷双眼睁睁看着藤条发出声响又落下,伴随着他爹的声音:“你说不说,说不说!你到底背着我干了什么事!”   “你到底惹了什么人,被这么整治?!”   “这是要我们刘府的百年声望都给你陪葬啊!”   惨叫声响起,刘廷双多少年没遭过家法伺候了,几藤条打下来,直抽得他皮肉泛紧,肿起一大片。   他被抽得什么想法都没了,哭哭啼啼地将自己想谋取永安郡主作妻的事情老实交代了一遍。   刘太师眼前一黑,一下子卸了所有力气。   “你知道,那是天子宠臣吗?”   “你知道郡主头衔意味着什么吗?!”   “你知道她手握实权能调动兵马吗?”   “你知道她手里握着的情报网有多强大吗?!你那计划怕是刚实施,她那边就收到消息了!”   “你怎么敢的,怎么敢的啊!”   说到最后,刘太师声音渐弱,他已经不知道是说给儿子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了。   刘廷双被抽地发蒙,他是京城一品大员的嫡子,生来就比大多数人都尊贵;是以哪怕郡主回京,他也不觉得那是自己够不到的人物。   “不就是个女人吗?”   他真的不解,龇牙咧嘴地挤出话来,“女人嘛,只要被污了身子,即使是乞丐,也得嫁过去吧?不然不就是名节不保?”   “父亲不也是一直这么做的吗?”   他爹是个大官,但他的四妹妹不还是嫁了个马夫,因为那马夫摸到了他四妹妹的手。   他从小到大的认知里,女人都是低贱的,要么是玩物要么是宠物,总之,没有需要他敬重的。   那么多年,家里家外的哪个女人是听他爹的?目之所及无不唯唯诺诺,尽力讨好。   女人就是低贱的这一认知,贯穿了他三十年的生活,怎么就突然有女人不一样了?   儿子诘问的话语和那茫然的表情让刘太师的手落了下去,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只伸手捂住脸,颓然地坐了下去。   “明明你平日里那么胆小,怎么会突然有这样大胆逆天的想法……”   父亲的话让刘廷双一愣。   是啊,他怎么会突然对永安郡主有想法的?   好像是书童……   他刚想张嘴,父亲接下来的话打断了他。   “你可知,上了《储秀报》意味着什么……”刘太师的眼神苍凉又无助,半晌,他捂住眼睛,“意味着这事已经进了上面的眼,且人家的报复被默许了!不然怎么可能发出来登报……”   刘太师没再继续看儿子的蠢样子,摆摆手走出去宗祠。   “算了,收拾收拾,过去吧,以后好好和那小娘子过日子。”   “记得,你们必须得是恩爱夫妻。”   既然报纸上这么宣传了,那他们必须做到。   同样是骨血,他能舍弃庶女,关键时候,自然也能舍弃儿子。   时间回到现在,刘太师站在刘府大门前,在众人的目送和议论声中,脸色铁青地将高娘子迎了进去。   高娘子原本还有些惴惴,直到看到迎人姿态,他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泼天赌局,她押对了!   两人已经签了婚契,实际已是夫妻关系;是以六礼走得非常紧而快,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几乎几日就完成了,只剩迎亲。   紧赶慢赶,迎亲的时间定在了太和四年的末尾。   十二月十二日,宜嫁娶。   高娘子甚有诚意,迎亲当天,十里红妆塞满了盛京大道,敲锣打鼓的队伍老长,所到之处皆喜气洋洋。   她本人也未掉链子,一身红嫁衣繁杂富贵,高调出场,大大方方,异常漂亮。   这场迎亲办得隆重,那刘二公子不知怎么地,竟然老老实实按照嫁人那一套,坐在轿子里叫人给抬回去了;除了没盖盖头,其他基本都遵照了女子出嫁的方式。   不过好在婚服庄重喜庆,倒也衬得人精神喜气。   这场浩大的迎亲让大半个京城都长了一回见识。   这在世人眼里堪称‘荒诞’的戏码,居然就在这一片叫好声中平稳地过去了。   许多家底不错的女子,从此刻起,内心深处种下了颗野心的种子。   原来,未来的路,不止嫁人一条。 第72章   又一年元宵。   这是安临琛来到这世界的第五个年头了,他对帝王这个职业做得愈发得心应手。   连着几年都没能好好过元宵,是以今天他早早安排好了一应事宜,只为了将晚上的时间留出来。   皇帝也要休假过节的!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宫内宫外都开始热闹起来,人声喧嚣,鼎盛繁闹。   安临琛安静地站在紫禁城外围暗处,等和他一起逛灯会的人。   从第一年一起出宫过元宵节后,他和小云之间就有了默契,以后的每一年元宵他们都是一起过的,哪怕平时小云沉睡,到了这天也必然会出现。   之前小家伙都非常积极,但今天从日出等到日落,对方的身影还没出现。   如今已是悬灯结彩之时,安临琛刚在想是否要通过链接骚扰一下对方,小云突兀出现。   “小云,你怎么迟到……”,他刚想笑着打招呼损上两句,却被对方的模样搞得一个愣怔。   距离他的不远处,小云正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世界在这一刻仿佛被虚化,唯有远处竖立的庭灯散发出幽幽的光,点亮这不可思议的景色。   安临琛一直知道小云是好看的,但此刻的小云身上的非人感尤为浓厚;通体悬浮空中,白袍无风自动,唇色苍白,原本的黑发黑眼变成了银发绿眸,发丝同白袍一起舞动着,散发着盈盈的光。   那双看过来的翠绿眸子通透如翡翠,内有流光闪过,明明很好看,但内里却像是封印着无数风暴,是他能察觉的不稳定。   漫天光影下,这画中的人仿佛即将羽化登仙,破碎感十足。   “长大了啊……”   安临琛喃喃,有些失神。   对面的人却毫不见外地扑向他,委屈道:“大安,我疼。”   安临琛的手比脑子先动,将人圈进怀里抱了抱复又松开,接着又习惯性地单手将人揽住抱起,像抱娃娃似地颠了颠。   “怎么了?哪里疼?没事吧?”   小云被这样抱起,视线立刻高出一大截,他将双手搭在安临琛的肩膀上,而后低下头看向他,银白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划过对方的脖颈和脸颊,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安临琛正好仰头看他,被这笑容一激,顿时觉得小云更加妖孽了。   长成这样,若是放在他的第一世,小姑娘们都不敢跟他讲话的!   小云避而不答,反而问道:“大安,你就没发现什么吗?”   安临琛满头雾水:“发现什么?发现你变得更漂亮了?”   “哈哈哈。”小云很是满意,弯下身环绕住某人的脖子贴紧他,笑嘻嘻地撒娇,“大安你没发现,我已经长高长大了吗?”   “怎么还像抱孩子一样抱我。”   他身量小的时候,大安把他抱着放在臂弯,很方面也很正常;但他现在是正常的成人体型了,大安还这样抱他,他有些窃喜。   不过心底情绪再多,小云也坐得稳稳当当的,丝毫没有要下去的打算。   他甚至特地去感受了下臀部地下的手臂——嗯,很稳很有力量,肌肉坐着也舒服。   安临琛:“……”   说实话,若是小云不说,他半点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向来都是抱在臂弯里的娃娃,怎么就突然不能抱了?   哪门子的道理。   长大版的小云个头刚到他耳朵,轮廓清瘦,仍旧很小巧一只;腰细得一只手就能圈过来,更是轻得快要感受不到,有什么不能抱?   他扬了扬眉,复又将人颠了颠抱紧,“你是我一手养大的,用抱崽姿势有什么不对吗?怎么,还想篡位?我还是不是你爸爸了。”   小云:“……”   臭直男,铁木头。   “你刚说的疼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云见他喊疼的话始终被放在第一位,那点小郁闷霎时消失,不过他没说实话,只轻描淡写道:“吸收能量太多太快了,都挤在体内了,所以疼。”   他为了能提前长大,强行将该细水长流慢慢吸收的能量全部吸收进了身体。这就好比一次吃一个果子就够了的人,一口气吞下了一千颗果子。   那么多能量挤在他体内,无时无刻不在疯狂转化,若非他不是凡体,早被撑爆了;即便能勉强压住,他现在身周的能量不稳,时不时就会往外溢出。   而且被拔苗助长的躯体,每时每刻都会被能量乱窜崩坏,又被能量缝补修复。   疼,很疼。   但是现在能用成人模样稳稳地抱到大安,他就觉得,这一切很值。   小云挂在安临琛身上又蹭了蹭,这才继续道:“大安,我现在可是柔弱不能自理。你要抱好我。”   安临琛没说话,只是用行动做了表示:他将边上人的脑袋往肩膀一按,一只手臂垫着臀,另一只手臂正面护着腰,稳稳当当地抱着人走了出去。   直到两人上了备好的马车,安临琛才将他放了下来。   小云很轻,安临琛觉得自己就像是抱着一团棉花,他有些心疼:“怎么能轻成这样?难道化形后还遵循原型本身的重量?你这想压死人都难啊。”   小云在边上轻笑:“对不起啊,我本体是本书,确实很难压死人。”   他才不会拿本体砸人,多不优雅,他只会在挥手间把敌人捏扁罢了。   车马轻快,很快到了热闹的集市,小云手一挥,两个相同的面具就浮现在了两人脸上。   而后他双手圈住安临琛的脖颈,笑吟吟地将自己塞入了对方怀里,看着大安的手臂毫不犹豫地圈上来,心中暗暗满足。   两道同样颀长华贵的身影就这样融入上元节的灯火里,宛如游鱼入海。   这已经新朝第五个新年,盛京作为京城,自是越来越热闹。   略略扫一眼人群,到处都能看到疯玩的孩童,以及带着笑意的家长们。   当然,最多的还是一对对青年男女。   作为能光明正大一起出来约会的佳节,没有人舍得错过。   尤其今年过年前出了一则高调的‘男子嫁人’事件,哪怕不少人暗地里嘲笑批判,明面上仍旧带起了一股风气。   毕竟结婚又不是什么坏事,人们在被震惊完,仍旧是祝福为主。   这就导致了紧跟潮流的京城花灯节里,出了不少女子主动带着男人逛街的场景,女子大大方方会被祝福,男子娇羞小意也不会被嘲笑。   而像安临琛这样,明显两个男人腻在一起的场景,竟然也没能惹来人家多看两眼。   逛吃了好一会儿,小云在一个捞金鱼的小摊边上蹲了下来。   捞金鱼这项娱乐活动一直深受民众的喜爱,是节日与庙会的传统游戏之一。   鱼是“余”的谐音,百姓们喜欢用鱼形来寓意“年年有余”、“吉庆有余”等。若是这元宵等会上捞到一尾,那就是捞到了吉祥,是幸运的象征。   小云本身就是迷信的尽头,但在这一刻,他挺想捞到一条小金鱼的。   这里的摊贩是个头发花白的富态老人,看他停下来看了过来,笑眯眯地递过来了一把纸糊的小捞篓,“小公子来玩几把?十文钱一个捞勺,只要捞着了,不管多少尾都随便带走。”   老人的摊子铺得不大,连着摆了五个浅浅的水盆,两边摆着不少照明用的花灯,各个精致。   显然老人家家底还可以,只出来摆个乐趣罢了。   摊位上的人也不太多,只有几个小朋友在认认真真地捞,边上出两只眼睛看着的人倒是不少。   小云想也没想地接过了那一把子纸勺,蹲进小朋友堆里,兴致勃勃地开始捞了起来。   捞一个,漏了。   捞一个,漏了。   再捞一个,又漏了。   很快一把捞勺全部用完,一条鱼也没捞上来。   嘿!   小云不信邪地撸起袖子来,小心翼翼地捏紧手里这最后一个捞篓,又下一网,还是漏了。   安临琛看着他认真到手指都在用力的模样,将到了嘴边的笑意压了下去,看向老人家,道:“麻烦老翁给我也来几个。”   小云的目光立即被他吸引了过来,他贴了过来,满眼期待地看向安临琛。   安临琛也没有让他失望,只用了一个捞篓,就稳稳当当地捞起了一尾鱼。   “好耶!”   小云欢呼出声,边上围观的人们也有不少惊呼出声,投来惊叹的眼神。   小云在一片热闹中拿过边上的小碗,小心接过鱼,满脸欢喜地捧在手心。   安临琛失笑,随手掏出一两银子递了过去。   老人笑呵呵地掏出戥子秤①,接过银子放上去,“这位郎君好新的银钱,小老儿的眼神不太好,不过尽量给你剪得平整些。”   安临琛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却开始琢磨起来。   他似乎该把银币搞出来了,不然这么一直剪碎银子,火耗归公很亏啊。   这念头只闪过一秒,就被他搁置在一边了。   今天过节,多想这些无益。   离了金鱼摊,两人又晃晃悠悠地继续游玩了起来。   时近亥时末,马上就到烟花的燃放时间了。两人总算逛吃逛吃结束,悠闲地到烟花广场边的城楼上坐下,坐等烟火。   大锦的烟火从一出现开始就广受关注,这些年工艺越发精进了,很是复杂漂亮。   但因为这是火药的副产业,产量不多,通常只会在大型节日里放,如春节、元宵、中秋。   虽说也对外出售,但是价格高,买的人少,目前还是只掌握在内廷人手里的一份生意。   安临琛又在等候的间隙里不自主的闪过这些考量。   意识到自己又在思维发散,他有些无奈,自己还真是被迫成了劳碌命。   时辰一到,烟炎张天。   两人同时抬头看向不远处辉煌的天空。   烟火的余晖撒进金鱼小碗,水面映出七彩光影,又被金鱼游动泛起的涟漪打撒。   小云盯着那微荡的水波,就像在看自己的心。   漫天烟火下,他抬眼看向边上坐着的人,语气轻缓又认真,“安临琛,我想好我叫什么名字了。”   他们绑定之初,安临琛就说过,小云这个名字是他随便取的,等他想好了,再换成自己想要叫的名字。   “我想叫云葵,向日葵的葵。”   “你觉得怎么样?”   在他还是本书的时候,他无知无觉;但在他生灵以后,那些现代的知识常识他都是有的,这是宇宙意志的篆刻。   他知道向日葵这种花。   向日葵生来追逐炽阳,灿烂又热烈。它的花语很多,信念、光辉、高傲、忠诚。   以及,沉默的爱。   他和大安,就像是一株向日葵追逐着他的太阳。   所以最终,他取了云做姓,葵做名。   用你给的姓,接我命的名。   嗷嗷嗷,小两口约会去了!!   虽然大安还没开窍,但是无意识地吃上豆腐也香香!   注:①戥子秤,deng,第三声;古代用来称金、银、药品等分量小东西的专用秤。   这里的“两”是古代“一斤十六两”的“两”,一两相当于31.25克,还是很多的。   是不是还没什么概念?   那再说一个,五两银子体积是14.84立方厘米。   不小一坨了~ 第73章   热闹过完,日子逐渐开始稀疏平常起来。   不过安临琛落了个毛病,他总会无意识地想起小云,想起他眼里的笑,想起他略显奇怪和失落的表情。   总觉得小家伙压着很沉重的心思。   不对,不能叫小家伙了,人家已经长大了。   想到这里,安临琛不爽地啧了一声;他有种自己养的崽子终于长大了,却开始有自己的小秘密、不肯跟父亲亲近了。   气人。   麦冬的通报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陛下,楚大人请求觐见。”   安临琛回过神来,“宣。”   已是下午接近宫城落匙时分,小姑娘是个讨厌加班的性子,平日里这个时间是绝不会主动打扰的。   那就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   楚蕴灵过来确有要事——关于年前刘廷双那波人的事。   新年过完将近一个月,楚蕴灵派出去的人总算把证据掌握了个七七八八;但谁也没想到,此事居然关系到了皇帝的本家,事情一下子变得棘手起来。   楚蕴灵不想麻烦,她麻溜地滚进宫来找皇帝了。   “安氏老族长?”   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老族长,谁?   “臣派人跟了那刘小公子一段时间。对他也略略有点了解,是个自大狂妄又胆小的。”楚蕴灵很少这么背后评人,但人家都想要她命和前程了,她作甚还给对方留面子,“就敢窝里横,是个前恭后倨的,强撑着些世家名流的样子罢了。”   说到这里,她撇了撇嘴,又继续道:“他本就妻妾齐全,没道理突然就想到臣能当跳板了。”   “是以臣断定这后面定然有猫腻,只是没想到这藏在后面的居然是安家。”   她口齿伶俐地将情况一一道明,同时暗暗感慨,果然很麻烦,至少自己很少见到皇帝叔叔会露出这般表情。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血缘亲族就是难办呐。   安临琛看着她头上的感喟心声,一阵无奈。   他刚会皱眉沉思,只是因为他猛地一下没想起来这安氏老族长是谁,怎么就成了他为难的证据了。   不过他也懒得纠正,只像闲聊般道,“发现了什么?”   楚蕴灵认真汇报起来:”最初收到消息之后,我就已派人跟着那刘小公子了,这些日子他嫁了人,倒也安分不少。但后来,我的人亲眼看着他那书童进了安家后门。”   “我已派人将他捉了,顺藤摸瓜,证据虽还有些不足,但幕后主使确实是安家。”   正因为证据不足,她才麻爪,说到底她是臣,查着查着查到帝王家事上去算怎么回事?   她清楚皇帝叔叔定然不会为难她,但帝王的信任不是给她任意妄为的资本。   “书童知道的不多,只说安家出了大价钱让他去勾着小少爷做些事;后续来看是安家急了,想将以刘太师为首的前朝一派拉拢过来为己用。”说到这里,楚蕴灵撇撇嘴。   “臣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他拿来示好的那个‘礼’了。”   这人与她素未谋面,却要她为他的野心埋葬,我呸。   安临琛笑了起来:“拿你展示能耐罢了。毕竟光天潢贵胄没那么让人安心,若是再加上个手段不俗,自有得是人愿意扑过来。”   “这会让外人误以为,搭上安家,说不得就能搭上太子,这是在为许多年后做准备呢。”   太子半大,尚未彻底立住,也还未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与班底,安家毕竟是本家,说不得他们现在活动活动,四方拉拢人脉,慢慢就能有人进入下代皇帝的眼里呢。   楚家可是香饽饽。   “目光看得倒是长远。”   楚蕴灵未必没有想到这层,只是不太愿意相信,或者说觉得不可思议。   居然有人会为了十几或几十年后的些许缥缈可能,就设计她遭了场无妄之灾。   她有些难以置信,“就因为这个?安家这手段太低级了吧。”   安临琛淡定道:“招不在老,有用就行。蠢人多好用。”   “安家想通过刘家渗透朝堂,却又自持身份不想太过主动,所以派那书童教唆刘廷双,拿你做筏;若是成了,就顺水推舟说跳出承认自己功劳,还能轻描淡写展示自身强大;若是不成,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毕竟一个小小书童罢了,并不起眼。”   楚蕴灵无语。   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家伙。   不过她念头一转,又有些开心起来,八卦道:“他们互相消息这么不灵通的吗?”   楚蕴灵语气极为疑惑,“找谁合作不好,找刘家那外强中干的?”   能上朝的大臣里,十个有九个都知道这刘太师不得皇帝青眼。   安临琛笑了:“互相骗嘛。”   “安家高高在上骗刘家,摆出自家在朕心中很重的姿态;刘家金玉其外,两朝元老,文人之首,留臣领袖。”   实际只要够资格上朝的人家,基本都知道刘太师失了帝心,但偏安家都是白身,既无朝中人脉又放不下身段去打听。   说到这里,安临琛也透出几分疑惑,“安家有什么好急的?他们一日姓着安,别人自会一日敬着他们三分。”   楚蕴灵:“……”   陛下您认真的吗?   据她所知,这已经五年了,安家可还是全员白身,连最容易的宗人府正都没捞到手。   要知道帮皇帝管理宗族的宗室通常会默认上任这个位置;但到了安临琛这里,他硬是五年了都没给人家封   族里的封地侯爵成了皇帝,却连着五年他们都还没成人上人,这还不够让人着急的吗?   她没忍住,直接问了出来:“那陛下为何不用安氏族人呢?那也算您的本家了,总归用着踏实些?”   谁知皇帝更惊讶:“朕已经白养着他们了还不够啊,还要白给他们安排职务?朕的宫妃们可都还自己赚钱呢。”   皇帝的态度可决定着许多人的态度,他的一个点头,就能让许多废物野心膨胀,埋下祸根。   安临琛才不会犯这种浅显的错误。   在安置安氏族人的时候,礼部前来找过他。他本半点都不想发的,最后却还是批了了族田和族学,以作帮扶与表态。   他已经为了礼教和舆论退让了很多。   且不说安临琛没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想法,第二这只是旁支,不是嫡系,一表八千里的亲戚了,还要蹭过来吗?   哪怕不论本家旁系,这些人各个有手有脚,凭什么要他养活?   甚至宫廷宴赏、四时八节,他们都能白嫖不少奖赏。   林林总总,明面的暗处的,已经给得很多了。   这还不够?   他们已可以说句天潢贵胄,甚至能以白身上折,他捏着鼻子养了就算了,还想要官要爵?   呵。   “想要更多,自己考功名或作出功劳让朕看见,不比这些歪门邪道来得好。他们比天下人都更有优势,偏还不知足。”   楚蕴灵:“……”   那也要能有人考上啊。   连着两届科举,安家次次有人下场,但颗粒无收,适龄小辈里竟无一人能撑起门楣。   听完皇帝想法,楚蕴灵有一瞬间竟然觉得安家自找出路也不是不能理解。   咳。   她有罪。   不过楚蕴灵很赞成皇帝想法,是以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只几秒就消散了。   小姑娘摇头晃脑道:“您说的是,清白为人,清正做官。才华能力难得,品行更难得。”   能真正为大锦所用的人才,才叫作人才。   正经话说完了,楚蕴灵笑了起来:“安家还挺有意思,够谨慎,又够自负。”   说谨慎么,这事上人家完全没出面,即使翻车了明面上也牵连不到他们头上;若非她有心又有情报网去查,谁能知道他们咋掺和了一脚呢。   但明明楚蕴灵是这几年风头最劲、世家最好的官员;安家就是觉得自己稍作手脚就能左右她的婚事前程了,这眼可不小。   如此无所畏惧,可不够自负么。   两人见面聊了约两刻种,楚蕴灵将难题抛给皇帝,一身轻松的出宫去了。   安临琛送走小姑娘,却没她那么乐观。   算计楚蕴灵的这个计划确实错漏百出,但若回溯到最根本——安家,是怎么会脑回路拐弯拐到‘谋算楚蕴灵’作为讨好刘家的筹码的?   一群连上朝都够不着的边缘人,平白无故起了心思不说,还能精准地将苗头锁在了永安头上?   他是不信的。   尤其安家现在是宗室身份,他们心心念念地想要上位,对‘郡主’头衔该比普通人更敬畏才是。   这更像是有人刻意为之,给了兜底和承诺,才放大了蠢人的贪婪和欲望。   毕竟聪明人动手可能会有很多顾及,但蠢人天真又狠,脑袋一热什么都干得出来。   比如那刘廷双,只知道污了人就能把人娶回去,却没想过自己会因此脑袋落地。   他静静地坐着,放空盯着眼前的烛火,过了会儿又放松了下来。   管他什么阴谋诡计,他现在稳坐钓鱼台。   他不必着急,时候到了,自然就会有人跳出来了。   安临琛刚一脸深沉没多久,突然一大坨东西从天而降,落入他的怀中。   正是云葵。   从上次元宵节后,云葵就进化成了一个人形抱枕,娇弱无比。   只要安临琛没有要紧事,他就会出来挂在安临琛身上。   安临琛走,他就挂肩头,安临琛坐着,他就窝怀里。   总之,必须贴着,下去是不可能下去的。   安临琛也由着他。   他们之间能相互感应对方状态,他能明确察觉到小云现在状态不好,疼痛难受不是假话。   他心疼,自己又帮不上忙,只能在对方贴过来的时候抱好,调整成更舒服的姿势,让他能够更好受些。   短短几天,他已经能熟练地一手抱着人哄,一手拿着奏折看了。   比如现在,他熟练地将人换了个姿势,又伸手将一篇关于私人报社的折子批了。   私人报社放开放,明月报社大出风头,让许多人看到了希望和前景,这方面的折子到现在才处理到末尾。   云葵无声地赖在某人身上好一会儿,直到外面传来传膳声了,才跟没骨头似地爬了起来,脑袋枕在安临琛的膝盖上,懒懒问道:   “今天吃什么?”   安临琛的手指已经有自我意识的缠绕上了那银白的发丝,这柔滑的手感让人上瘾。   但他嘴里却准确地报出了菜名:“今日咱们吃些清淡的,椰香鸡豆花、上汤鲜蔬、水晶肴肉、乳香燕紫菜……”   安临琛在吃食上规格简略,并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   这就导致了御厨们想要在吃食上讨人欢心,就得把菜式做得更精更好。偏皇帝口味又多变,御膳房的厨子们几乎人人都被点过餐得过赏。   是以这些年来,御厨们的手艺愈发精进了,让云葵也对吃饭一事有了不少兴趣和期待。   至少目前他忍着难受也要吃东西。   安临琛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点得全是小云爱吃的菜。   云葵嘴角的微笑又扩大几份,翻过身来朝枕着的人软软地笑:“谢谢大安~”   美人就是美人,这慵懒的姿态更是添色三分;安临琛循声低头看过去,只觉得撞进了一片转动的星云。   小云的眼睛真好看呐……   安临琛失神一瞬,又变得喜气洋洋。   真不愧是他养的崽!   他养的真好!   外面的宫人依序进来,快速上完菜又退了出去。   云葵变成成年体了,那些衣服鞋袜同样等比放大;这些年安临琛奇迹云云的行为从未停下,但这次宫人们除了接到了新的制衣尺寸外,却没有接到另外做配套家具的旨意。   因为现在的云葵已经习惯霸占皇帝的床并把皇帝本人撵下去了。   安临琛寝殿所有东西也都变成了双份。   皇帝寝室的变化瞒不住有心人。   麦冬本就知道皇帝身边有个灵物,是以丝毫不惊讶;其他有资格日常见到皇帝的宫廷内人,更是各个把头垂的低低的,半点想法都不敢有。   云葵出现得光明正大又秘而不宣。   但流出去的些许细枝末节,让一些人开始急了。   第一更。   我9点才到家,今天一天内三更是赶不上了。正在努力赶稿,争取明天都还完。   讨厌一些没有边界感和不守信用的长辈啊摔QAQ。 第74章   太和五年是戊申猴年,又到了会举行乡试的年份。   这是大锦的第三个大比之年,也是这一年开始,陆陆续续有女子通过县试、府试,开始有‘女童生’和‘女秀才’出现在百姓们的生活中。   人们这才惊觉,原来女子读书居庙堂,已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   各省开始为乡试做准备的时候,安临琛正对着手上的报表数字皱眉。   可能因为是衍生世界的关系,阿拉伯数字在这里是被广泛使用着的;有了数字当基础,安临琛直接开挂。   现在的算学其实发展不错,至少九九乘法表有一定普及、账房的算盘都打得贼溜,但他还是将现代加减乘除的基础算法、表格饼柱状分析图、百分比这些统计神器通通弄了出来,而后下放。   朝中一群没有学过算学的大臣被坑的鬼哭狼嚎,看到这些东西就头皮发麻,但到底是皇帝发下去的东西,短短时间内,就见到了不少成效。   比如现在安临琛手里的,就是一张去岁税收的统计总图。   大锦开朝前三年免税,用以修生养息,是以太和四年才是正经收税的第一年,年底各地税款征收完毕,汇聚到京再入国库,即使各个环节都流畅,皇帝本人也还是在五月才拿到这份清晰表格。   安临琛盯着其中标着‘银钱火耗’的这一项,眉头紧锁。   所谓火耗,是银子在变为碎银以及重新熔铸的过程中所产生的耗损,现在的政策里有一条就是‘火耗归公’①,即地方官在征收钱税时,可以有一定比例的耗损,只要不超过这个比例,其产生的损耗朝廷都是认可和买单的。   但这是一个空子,别看小,实际上只要有心人愿意为之,能凿下不少的钱财。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但安临琛更喜欢从源头杜绝这些可能。   若是这银钱,没法再私自分割了呢。   他脑海中划过元宵节上老翁拿着戥子秤和蜡丸分剪银子的场景。   随后,安临琛起身,开始翻博古架,翻出一张薄薄的纸张来。   上面正是铸就银币的银铜配比。   这还是来到这世界之初时他写的,那时他将能想到的通通都了写下来,却没想到五年后才翻出来。   大锦的铸造工艺本就巅峰造极,炼铁技术相当成熟,至少在书中,百炼钢早就是成熟技术了;现在又因为玻璃水泥以及火器这类需要高温煅烧的新事物出现,工匠们对建造高炉、焦炉的技术也在不断的改良与精进。   平日里光看那些精致的钢铸玻璃器模型,就知道他想要的银币铸造,对于现在的技术来说小菜一碟。   细看了几眼这张已微微泛旧的纸张,安临琛有些自嘲。   他这个皇帝当的,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当到今天才突然想起来要整理货币体系。   感谢他那迷人的老祖宗,至少现在的大锦已是车同轨、书同文,让他没有需要统一度量衡的烦恼。   各种念头交织翻涌只瞬息之间就被压了下去,安临琛神安气定地安慰好自己。   ——想要加铸发售新币、开启国有银行,就得等天下太平、百姓归心了以后才更有实施力度。   现在正是好时候。   他还是很英明神武哒!   稍微整理了下资料,安临琛就去了内廷找人。   内宫十二监四司八局,其中银作局负责打造金银器饰,正是此刻安临琛去的方向。   他想要找人先手工做几枚银币试试,毕竟这是准备面向全境大量发行的东西,必然不可能他一拍脑袋就立马实施。   但这并不妨碍他现在就去找人设计样式啊。   帝王亲临,银作局的人眼睛亮了起来。   皇上又要搞什么新东西啦?   银作局门口,远远看到帝驾的众人难掩激动,在掌印太监胡幸的带领下整齐行礼。   “参见陛下!”   声音震天。   安临琛不在意地挥手,“免礼平身。”接着迅速进门,“将这里手艺最好的银匠给朕找来。”   胡幸整个人兴奋得微微发颤,却快而沉稳的接下了话:“是,陛下,小的这就去办。您内间歇着?”   安临琛点头,倒没坐下,而是环绕着房间闲逛了一圈。   殿外,还未散去的众人眼热的看了眼出来的胡公公,却没发出声音,老实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内廷经过这几年的大换洗,还留在宫内的人越来越少,很多局、司已经合并,所谓的内宫二十四衙门早已名存实亡,尤其皇帝这些年都没什么召新人的打算,人数上愈发萧条。   但这并不代表内廷人就时期死气沉沉了。   相反他们很是活跃,充满朝气和希望。   毕竟内廷出了太多榜样能人了!   比如官至一局之首却亦然辞官出宫的金斗公公,现在生意红红火火,更是无数人一课难求的技术导师,桃李满天下。   比如郑银公公管理的‘火药研发小组’,虽说是门要命的手艺,但若是真掌握了,那是到哪都吃香;尤其这几年火药烟花的进展飞快,最基础的制造方法会派人一起到各地军营,那这些被派去地方的,甚至打个申请就能留在当地了。   再比如,最神秘的火器局,外臣有、内廷人也有;竞争激烈,一切以实力才学说话。只要是有真才实干的人才,都直接配了官身,平步青云者众多。   ——这些待遇,让许多内廷人热泪盈眶,对于身体不完整的内廷人来说,这种公正平等宛若梦中。   尤其对于武器研发一事,帝王相当看重;自从火药小组搞出成绩受到奖赏后,许多人就紧绷了起来,他们也行的!   这几年里,搞子弹的、搞枪支外形的、搞材料矿石的,各个都憋着一口气呢。   在频频的攀比之中,改进和研发在不断的发生。   总的来说,以往的内廷人,除却在宫中终老一生,并没有别的选择;这让他们除却努力向上爬出头外,找不到别的目标和价值,能熬到年老离宫修养的都是少数。   而新帝带给他们的,却是许多人根本接触不到的、会推进社会发展、甚至青史留名的领域。   他们这些小蝼蚁,被圣人看见了,并垂怜了。   这也是安临琛的光明正大耍的手段之一。   即,他很会洗脑。   大数据洪流下长大的现代人,没见过猪跑还没见过销售么。   那些成熟的术语,只拿出来一二都能忽悠得这些人死心塌地。   不管做什么,安临琛都会疯狂提高立意,将事务的用途、能带来的好处一一列举夸大,告诉宫人们它们的重要性,以及掌握了这些的他们,能力与重要性有多强。   譬如火器,譬如玻璃。   掌握并精进了这些的他们超越了先人几何,处于何等地位。   这些精神追求,对比身体不完整的内廷人来说,甚至比物质本身更吸引人追逐。   且作出成绩后,给生活带来的改变是实打实看得见的。   是以即使世人眼中他们是宦官又如何;许多人羡慕又瞧不起他们,骂他们阉狗,但是他们学的东西干的活儿,多少人想学都学不到。   甚至外人想要考进相关衙门,还挺难。   外面的宫人心思翻飞,殿内的安临琛刚逛完一圈就迎来了想等的人。   “小人马泰,参见陛下。”   银作局掌打造金银器饰之事;如金银钱、金银豆叶、金银锭等,安临琛打赏下面的人的工艺品,多是来自这里。   马泰是老手艺人了,手艺相当精湛。他在银座局干了将近十年,混到了监工位置,但因为局内出色的手艺人并不多,所以他还是会出手铸造东西的。   何况这是皇帝召啊!   安临琛让人起身,这才道:“朕欲铸新国币,需你先打造几个,好作新钢模。”   “新银元重量需为七钱二分,银九铜一,使之坚硬不易变形;公差万分之三,标准成色为八.九,平均公差千分之三,最低者为八八八,再低即须重铸……”②   如今一斤十六两,换算成数字,一两纯正的白银相当于31.25克,七钱二分为26.8克,相差不过5克,且民间并不能做到99含量的白银,这个含银量相当的高了。   这样的一两银元出来,应该比传统的一两银子更受欢迎。   安临琛缓缓说着自己的想法,马泰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精力记了起来。   他神态专注,丝毫看不出内心有多激动。   这可是,设计新银钱的大事啊!   他定然要刻进族谱、不、刻上坟头,免得后世子孙拿出去讲,被人后辈当做是在吹牛。   皇帝的话语还在继续。   “正面需铸有‘太和元宝’四字,并有铸造司名和“七钱二分”的计重;背面为龙图,四周需铸有大锦年号以及其他吉祥象征。”   上面刻印的东西都是其次,他主要就是想看看如今的铸造工艺能不能精准的做到‘银九铜一’的比例;以及在保持这样的比例之下,是否还能模刻清晰,难以翻铸。   所谓“铸币”,就是将贵金属加热熔化成液体后,浇入钱范模型中制成。   想要大量发售,那首先,熔铸的金属必须是附和人们的消费观,不然发出去再多没人用,就会被废掉。其次,难以私自翻铸。   现代还有人冒死做假.币的呢,何况这个防伪标识简陋的时代。   “如此,此事就交于你们银作局了,这是关乎万万黎明百姓的大事,要上心。”   胡幸与马泰的声音一同响起,掷地有声:“定然不负圣人所托!”   安临琛点头,将带来的资料交给了他们,里面是些详细的成分称重配料、浇铸温度、燃料等记载。   皇帝走后,胡马二人立刻被团团围了起来。   众人在知晓皇帝给与了一个什么任务后,无不长大嘴巴,反应过来又开始欢呼。   噫吁嚱!   这样的大事居然先交由他们一个小小的银作局,那宝源司会气死吧哈哈。   这边,安临琛刚回到自己寝殿,就发现殿内有人在等着他。   里面的人懒懒地躺在罗汉椅上,一袭长发随意泼散在边上的软枕和围栏上,撞色鲜明,更显那银白色流光溢彩。   安临琛走过去,仔细将这些发丝拾入手中收拢起来,然后轻柔地将它们挽成了一个漂亮又松弛的发髻。   云葵任他动作着,见他收手秒变出镜子前前后后照了起来。而后满意道:“大安,你的手艺越来越好啦~这个造型本人很是满意。”   安临琛脸上的笑意加深,小家伙即使长大了,内里也没变,还是那个爱美的孔雀小云。   他将自己刚出去做的事情简略交代一遍。   “嗯?做新的货币体系吗?”云葵沉思。   安临琛点头:“这是原文中没有的事情,我觉得这应该是正向的影响。”若是会伤及小云,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启这项操作。   云葵心口一软,被甜到了。   大安这第一反应为他考虑的模样真是太帅了。   真是让人腿软呢~   云葵从心地将自己摔入安临琛怀中,才道:“那你想好怎么做防伪了吗?”   熔铸压印的时代,想要彻底杜绝私铸太难了。   “如果一件事能产生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人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人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绞首的危险。”   “做假.币,可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云葵直接将《资本论》念了出来。   安临琛将人调整到舒服位置,又摸摸毛,才道:“确实是难题,正在想怎么解决。”   现代硬币的防伪手段频出,但大多都是借助机器的力量才能做到的,那些高精操作,放在现在过于难了,他无法开挂。   云葵的眼睛一亮,笑了起来:“要不要我帮你呀~”   正在慢慢补字数qvq   注解:   ①这里的‘火耗归公’借了清朝政策的名字,但和清朝的政策不是一回事。——清朝的火耗归公是在地方官员征收钱税的时,会以耗损为理由多收一些钱银上交朝廷,多征收出来的钱银就是火耗。注:它是多征!!   ②参考自: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编《中华民国货币史资料第一辑》   另外加个本文钱币之间的换算:1两白银=1块银元=1贯铜钱=10钱银子=1000文钱,一文钱就是一个铜板。古代真实换算的时候其实是会根据金银的价格起伏的,不可能是1000整,但这里为了方便就这么写啦! 第75章   安临琛:“嗯?怎么帮?”   云葵:“有超能力!”   “嗯?动用钱财征集能人?这也行。”安临琛眼带笑意,钞能力也行,只是希望他钞票到位,得到的结果能与之成正比。   “是超——能力,超级的超——”小云将语调拉得老长,强调起某人理解错了的字。   这次安临琛的才正视起来。   他脸上的笑意收敛,严肃道:“对你会造成影响吗?”   小云骄傲:“那自然不会,不就是造个物件嘛。”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成个没有思维的死物,能浪费几个能量。   “我可以造个嗯……机器。比如,把银锭扔进去,它就能变成银币,或者把铸好的银币扔进去过一遍,就可以给银币加层神奇buff,比如可以布灵布灵变色什么的;这是靠我给予的规则完成的,人力不能及,自是无法造假。”   “你觉得怎么样?或者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小云期待的眼神让安临琛不忍心拒绝,但到底没有当场就答应下来。   若工匠们的防伪手段够用,那就不必小云浪费的能量了;且目前距离真正银币的出现还有一段时间要走,完全不急于这一刻。   他哄了哄人,看对方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这方面,才松了口气。   太和五年六月十二日,朝会后,户部和一些重臣被一齐留了下来。   因为交给银作局打造的银币,已经做好了几个版本。   既如此,自然要开始考虑新币的发行了。   新的货币体系想要发行,那现有的政策自然要微调改动。   这不是安临琛擅长的领域,但是,他有人能用啊。   安临琛愿将之称为——秃头转移术!   即:要秃,秃他的大臣们,他是绝不会为了忙政事,牺牲掉自己这头秀丽黑亮的长发的!   他心安理得地摇了一帮子大臣过来。   上首座位上,安临琛见人来得差不多了,直截了当地开口提了主题。   “辛苦众位爱卿,今日召诸位前来,确有大事相商。”   皇帝此话一出,不少人头皮一紧,肾上素开始飙升。   他们陛下的‘大事相商’,那通常都是真·大事啊!   想想为火器亲征、想想废除贱籍、想想土地改革……哦,还有那些废人的学院、奇怪的条例!   安临琛这次的要求简洁,没有过于石破天惊:“朕想要在如今的货币里,发行一种新的货币,以遏制如今的各种碎银熔铸乱象、减少火耗。”   这话让下面不少人陷入了思考状态。   建朝伊始时,大锦百业待兴,朝廷对于金银等硬通货物的储备并不算多充足;不过彼时的百姓对于官方信任度不足,以物易物屡见不鲜,粮食比钱财更吃香,倒也算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流通钱币不足’的窘境。   钱文耗损问题暂时没被注意。   如今五年过去,大锦上下基本都已被理顺,朝廷框架愈发完善,底层官员更是经历了两次大换血。世道日渐安稳,金银的流通性也高了起来。   如此看来,倒确实是发行新币的好时机。   陈达是最先眼睛亮起来的官员之一。   像他这种管了大半辈子钱的老油条,钱币过手的数量之巨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自是非常清楚其中耗损之巨。   每每看到报告册上那些积少成多的巨额亏空数量,他都觉得无比心疼。   这还只是记载在官方数据中的,若放眼民间,金银的损耗更大。   之所以会产生这般损耗,便是与现今的交易方式有关。   现在人们交易之时,铜币还好,按数点清就是;但用银子结算的,就很难一次到位了,银子会被剪下分割。   涉及到银两结算的买卖都较为复杂——比如一样物品四两三钱,买家拿出五两的银锭交于商家,商人们会用银剪子剪下所需重量的白银,而后用戥子秤称完,再归还剪下的碎银。   而交易完产生的散碎银角子,会被人们按进蜡丸里保存,当积攒足够多时,就会找铁匠重新铸熔成银锭。   这些过程中,剪切时的磨损、手工打制的不到位、民间的私铸的参差……通通都是损耗哇!   陛下这个准备发行新币的政策,正正戳到他心窝。   陛下和他,果然可称一句君臣相合,可真是心有灵犀~   总算感受到了自己在陛下心中分量的陈达,面色红润眼神晶亮,赶在一帮人之前率先出声道:“陛下,可有新币模板可看?”   此事陛下既已提出,估计这些已经准备好了。   果然他的话一出,就收到了回复:“确有,麦冬。”   麦冬公公抱着个托盘走了下来,人人开始伸长脖子。   正是之前安临琛去银作局要求铸造的银元。   为了这新银元,内廷银作局根据皇帝给的资料,历时将近一个月才雕琢出数枚合格的银元。   陈达立马伸手接了过来。   手中的这枚银币崭新锃亮,造型精美。   正面刻有太初元宝几个大字,背面则雕刻着精致的龙腾图,这龙雕的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在龙的身周环形靠边雕刻着花体字的铸造司名和‘七钱二分’的计重。   小小一枚,看着却异常华贵。   盘中的银币还有好几枚,但无一例外,它们的造型都很复杂。   陈达不顾在皇帝面前,先是用手颠了颠,接着上嘴咬了下。   “确有七钱二分重。”陈达说完,更是满脸惊奇,“怎么做到的,这色泽快有十成银的模样了吧?居然还能做到这般坚.挺?”   能在市面上流通的银子其成色有八成银、九成银,甚至是十成银;成色越高价值越高,反之亦然,不同成色的银元宝之间虽然都可以流通,但低成色的银元宝在交易时必须增加分量才行。   陈达可是辨认成色的一把好手。   何况这锃亮光泽,说是十成银也没人不信。   银子在大臣们的手中流动着,有人甚至不嫌弃同僚的牙印,不信邪的上嘴只为验证这银币的硬度。   无他,这简直才不可思议了。   现在的铸造技术已经精进到如此地步了吗?   如今流通的银子除了私人铸造,自然也有由官府铸造的,被称为“官银”。   官银,即由官府的作坊按统一规格制作的银锭,用来入库当压库银,一般限定五十两一枚,还会专门打上库银二字,以及铸造工匠的名字、铸造年份、何地铸造等。   一般情况下,官银的成色最好,价值也高,是银元宝里最硬通的货色。   他们又不是没见过官银,但即使是那五十两的银锭,上嘴用力啃啃,也能感受到些许软和的。   这比那五十两的大银锭都硬!   看着下面各人晶亮的眼神,安临琛莫名幻视了一群等食的大狗。   这迫不及待的模样。   “这些银币看似精美,但目前只解决了成分配比的问题,且是手工打制。”   “若全境发行,手工打制不现实,且后面的钢模翻刻、防伪标识等一系列事,还需要诸位的努力。”   皇帝的一腔话让大家的热情略略下降几分。   陈达则想到另一件事情。   “陛下,只发行新币,不配套发行新政策?”   安临琛颔首:“新策自是要发的,是以求助众位爱卿了。”   皇帝话说得诚恳又随意,但却让不少大臣心头一颤,瞬间想要肝胆涂地、竭尽全力。   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在向他们求助哎!   不可负君意!   日子缓慢流动,随着众人的反复商榷,众人那些本就岌岌可危的发量日渐稀疏,与此同时,新的货币政策缓步成型中。   太和五年七月,孟秋之时。   安福胡同口传来一阵喧闹。   张秀秀家隔壁的隔壁,搬来了一户新邻居。   新邻居入住第一天,就满脸堆笑地敲响了胡同口最前头张家的大门。   江萤正好在家,她大声招呼道:“来了!谁啊?”   打开门,外面站了个衣着整洁的大娘。   大娘见门开了,脸上的笑意堆砌起来,仿佛每一根褶子都在用力,“哎呀这位小姑娘真俊,我是新搬来的刘婶,就住在你们边上,喏,第四家就是。”   说话间,她将手略略抬了抬,好让江萤看见她手上的纸包。   哦,李老爷子家边上新来的。   人家礼数周全的上门,自是没有无缘无故将人往外赶的道理。   江萤开门将人迎进门厅,同时道:“刘婶子好,我是江萤。您有什么事?”   刘婶子一听这姓不对,表情僵了下,又不着痕迹的抹平,她笑呵呵地道:“这可是张举人家?我才搬来,听说这张举人家一门双星,丈夫举人,夫人秀才!想着沾沾文气,这才冒昧来了。”   刘婶大大方方地说了目的。   “那你没找错,这里确实是张家。”江萤的解释让刘婶子表情好了些许,“我是张娘子认的妹妹,就住在隔壁。今日姐姐没在家,我过来给她看会儿门。”   张秀秀决定读书后,就雇了人看摊子,同时让江萤跟着一起去读书。但是小姑娘倔,哪肯什么都靠着姐姐;她将自己忙成了陀螺,学业赚钱两边都抓着,但因着她事事都能做得又快又好,是以赚钱之余也没拉下功课,甚至没拉下家中杂事,比如她刚将姐姐家里的地扫了、浮灰去了、水缸添了以及柴火码整齐。   刘婶子听到这是张家人的妹妹,眼神瞬间又热切了起来。   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小姑娘,嘴角的笑容愈发扩大。   “这样啊!那小姑娘你还真是好样的,有空去我那坐坐啊。”   “对了对了,既是妹子,那你与张娘子相处的时间应该很久,身上定然也沾染了些文气,若是我家小孙孙能多与你相处相处,也是他的福气啦!那小子读书上不太行,蒙学都不太好,我听说这里文气冲天,好不容易才买到这处的房子呢。”   这话说假也不假,只是没那么真诚。   圣人脚下,别说秀才举子了,就是一品大员的府邸,边上也能挨着些寻常的白身百姓家。   这人最后租到这里,要么是囊中羞涩无法去更好的地界,要么就是别有所图。   话说到这里,江萤明白过来,这位上门,大概率是为了她那小孙孙。   许是想请教学问?   不过她并未接下这个话题,只是笑了笑。   一番来去间,两人都大略交了点底,江萤只说姐姐不在家无法做主,到底没收下那包点心。   刘婶子这人看着爽利正直,但对上她的时候,江萤却不自主地心底发寒,这是来自直觉的警告。   ——她的直觉救过她许多次。   一番交谈玩,江萤客气送了刘婶子出去;而刘婶子又去敲了别家的门送礼认人,似乎真的只是一个热情的新邻居。   不多时,张秀秀回来了。   手里拿着不少报纸。   这些报纸上登了不少以她的事迹化名引用的文章,她看得很是开心;是以学着自家相公做法买了三份,自己一份,相公一份,最后一份用来收藏。   张秀秀从县试府试到院试,从白身到童生再到秀才,通通一次过,一跃成了秀才。   她这样流畅的考取之路,放在男子中都难以见得;但她不仅是女子,还有个举人相公,是以一下子就出了名。   最近的报纸上出现了不少以她的事迹做引子的稿件,先讨论天降之才果然不拘于性别与地点,进而赞当今英明、远见非凡的文章开始在报纸上展露头角。   简单来说,就是歌颂圣上的、清新不落俗套的拍马屁文学。   与之相对应的是,那些‘女子占据原本属于男人的官位’的恐慌言论,也在报纸上刊登了不少。   正反相搏,极为热闹。   ——其实这些都是安临琛找枪手写的。   他先一步引导了舆论,正向高调赞扬这是种好现象,反面则句句惶恐,颇有小人姿态。   而后,找人写了痛骂的文章贴于那些个恐慌言论下。   骂人不说,还骂的极为精彩,令人拍案叫绝。   这些通篇辞藻犀利的文章,正是出自老熟人枪手——唐腾之手。   五年过去,他老人家仍旧健在,不仅精神矍铄,文章更是愈发出彩犀利。   安临琛专门找唐老写,甚至第一个图的都不是唐老名声,就冲着唐老骂人骂的够高级够痛快去的。   唐老能正着骂、反着骂、直白的骂、引经据典的骂……   总之,能不重样地写上许多篇。   且唐老到了这个年岁,还能这般下笔如有神,那自是章章都不能放过。   盛京报社恨不得将唐老文章一篇刊登三遍。   这等大儒,天然能引导文人的态度与风向;他的声音一出,各地的‘自省之语’、‘君子当如风’等表态者,开始层出不穷。   不过这些后来博弈都和作为一个风向标的张秀秀没有多大关系。   这边江萤总算等到了人,她立刻奔了过去:“姐姐回来啦!”   张秀秀笑着回应小姑娘:“嗯,回来了。今日怎么样?”   两人的对话相当寻常,在过去的几年里发生过无数遍。   但今天的张秀秀没有等来一句‘很好过得不错。’,反而等来了一个满脸忧色的江萤。   “姐姐,咱们家可能被盯上了。”   “嗯?”   什么叫她们家被盯上了?   江萤一通叭叭,语速快却又清晰地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就是这样。姐姐,我觉得这人冲着所谓的文气搬来的可能性不大。”那还能是冲着什么?   冲着他姐姐?   姐姐虽是大锦第一波女秀才,还是上了报纸的那种。   但,现在也只还是秀才。   若是姐姐‘被’出了什么污秽事,那这功名在不在可就不一定了;她很清楚,并不是人人都对女子读书一事喜闻乐见的。   远的不说,就那卓波还偶尔出现恶心人呢。   一些丑闻,放在男人身上没事,放在她们身上就能断了前程。   即使现在人们的思想正处于一些新旧观念地冲击对抗中,但新皇的态度不足以对抗磨灭千百年来形成的世俗观念。   想到这里,江萤的警惕值拉满,灼灼地看向自家姐姐。   “姐姐,你觉得她们可能会出什么招数?英雄救美?逞凶作恶?污人名节?”江萤语调深沉,复又叹道:“若是生活中真有个江湖百晓生就好了。”   “噗。”张秀秀笑着轻薅了一把小丫头的发髻,“最近又跑去听什么话本了?”   “姐姐!”江萤红了脸。   那《戏说大脚马皇后》是个偏江湖气的话本,作为首批登上报刊的故事之一,随着报纸的铺开迅速流传开来。   这是安临琛提供的爽文蓝本,自是让第一次接触这般故事的人们听得如痴如醉;它完结后,后面竟跟风出了不少这类风格的本子,至少这几年,不管哪里的说书人开口都是刀光剑影、江湖义气。   江萤爱听,张秀秀才这么打趣她。   “管它什么招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张秀秀笑着说话,语气霸气又随意,“且等着两个月后,姐姐给你拿个举人名头回来。”   “那以后,就等着这甚刘婶子上门恭喜你有了双举人的姐姐和姐夫。”   张仁新上届考上了举人却没有接着参加来年会试,为的就是等她,她自是不会让人失望。   何况,她的目的,可不止是考上进士;而是考上进士得到官身后,再通过那‘兵中考核制’,以文转武。   家中已经有了个能舞文的,那她就弄枪吧。   且丈夫是个软和爱撒娇的性子,她更要支棱起来了。   “不过你说的对,这刘婶子日常关注些,注意不要落入圈套。”   张秀秀还没有见过刘婶子,但相对外人,她自然无条件相信自家妹子。   江萤狠狠点头。   果不其然,三天都没过,那位刘婶子再次上门。   她似乎是专门观察了张家人的出行规律,这次正好堵到了人。   这次前来,刘婶子依旧带了些许不厚重的礼,张秀秀不动神色地接下了,随后将回礼准备好。   她并没有露出异常,只将她们当做普通邻居对待。   但这次刘婶子不仅自己上门,还带上了上次她嘴里的小孙孙。   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人。   张秀秀惊讶,“刘婶子,看不出来啊,您才多大,已经有这么大的孙子啦?”   面相和精气神是很难掩住的,张秀秀一眼扫过去,就知道这刘婶子最多不过四十多岁,但据她口中介绍的,她孙子已经快十五岁了。   哪来这么大个亲孙子?   这话似是戳到了让她骄傲的地方,刘婶子开始长篇大论:“儿子儿媳争气,一举得男!我老刘家的香火不仅没断,还续得又快又好哩!”   “现在小孙子长大了,虽读书不咋好,但其他方面都顶呱呱!我就想着,不能耽误他呀,这不是学着那些典籍里的厉害人物,给他找个好点的环境,说不得被别人熏陶熏陶,就能学进去啦。”   刘婶子其实姓蒋,但她总是习惯称自己是‘刘蒋氏’,别人也就叫她‘老刘家的’、刘婶子,久而久之,已经没了自己的姓名。   或者说,她是喜欢被叫刘婶子的。   张秀秀眯了眯眼。   或许刘婶子十五岁就生了娃,而后她儿子也是差不多十五岁就有了孩子,那有了这么大的孙子也勉强说得过去。   当着别人的面,这些话自然不好说出口,她只笑笑地应承:“婶子好福气,这孩子一看就是个好的。”   这话听得刘婶子喜笑颜开:“那可不!所以说呀,女人这一辈子,一定要肚子争气,有了儿子就能站稳脚跟,儿子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多子多孙,总有一个能光耀家中的门楣!”   她的话快又密,衬得人极为爽利。   说到这里,更是微微僵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地又将话题拉了回来作为解释:“大妹子我一时嘴快了该打!”   “现在娃娃们赶上了好时候呀,只要会读书,不管男女都是厉害的,看看您这样的就知道了,说不得以后就能以女子身当一方的父母官……这可比平头百姓好太多啦!”   两人就像是普通闲聊一般,说到后面,刘婶子更是一口一个要自家孙子向张家看齐。   一同来的少年人带着些许羞涩的笑意,不主动插话,即使说话了也是一副不急不缓的君子模样。   很容易得人好感。   直到江萤出现,那少年人眼前一亮,话也主动多了些。   江萤:“……”   这人咋回事,她在后面没出来时候是哑巴,她出来就会说话了?总看她对她笑干什么,她又不是镜子能给他照照。   学唱戏的?   小姑娘迟钝又疑惑的表情看得张秀秀好笑,同时也隐约间明白了对方打得一些算盘。   不过看到自家小姑娘被示好的这一幕,她第一反应却是想将那李文澜揪过来。   ——那小子不炸了才怪。   咳,她将翘起的嘴角压了下去。   后续的日子里,江萤开始时不时能遇到那刘家小孙子;买绣线的杂货店外、挑猪仔的大路上、护城河边、以及每此她去帮忙的肉铺上。   少年人柔和爱笑,长相也算清秀俊俏,正是时下人们最爱的那一挂。   这样不经意的接近,更是在人毫无察觉的时候,试图慢慢融入别人的生活里。   刘婶子也时不时就过来送些特产,都是家常的东西,也不止她们一家有,胡同里的邻居们大多都有。   一时间,人人都知道了这安福胡同里搬来了家爽利人。   “这两人真闲,浪费这么多时间在外面闲逛,难怪学不进。”   再一次客客气气送走邻居二人组,江萤才开始吐槽,“话说,他们真是半点都不像祖孙嘛。姐姐你觉得呢?”   不说年龄,长相和气质哪哪都不符;这些日子相处看下来,那刘婶子对自己这孙子藏着些讨好和惧意。   “怕是半路祖孙。”张秀秀笑道:“而且,估计还是看到你之后,为你定制的孙子。”   江萤瞪大了眼睛,发出一个单音:“嘎?”   看着张秀秀笑而不语的模样,江萤急了,挂上她胳膊开始嚷嚷:“姐姐姐姐!这到底什么意思!别卖关子啦!”   打什么谜语嘛,讨厌。   张秀秀笑着拉过她的手,替小姑娘放松关节,“第一次你见她的时候,知晓她有个小孙子,除此外,可知晓那孩子多大多高,年岁几何?”   “她没说。只简单提了一句小孙孙,蒙学没学好。”江萤皱眉回想,“其实我听她这么形容,还以为他的孙子是个小豆丁或者更小,没成想已经那么大了。”   张秀秀笑了起来,开始掰开揉碎地给她讲起来:“那就是了,但自从那刘婶子见过你之后,她的‘小孙孙’立刻有了形象姓名,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   “怎么就刚刚好,与你年龄相仿呢。”   江萤又愣住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看着她呆愣的模样,张秀秀再一次笑出声,“哈哈,别的不说,最近你是不是走到哪都容易碰到这刘小公子?”   江萤点头,确实如此;不过她对这家人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是以这么密集的见面之下,和刘小公子也没熟悉起来。   “我猜呀,这家人应该确是冲着我们家来的。”   姐姐的语调和缓,江萤认真地听着。   “我还未有孩子,但不排除后面会有,只要我们不搬家,这邻里邻居的,刘婶子的‘小孙子’和我们未来的孩子成为青梅竹马非常简单,甚至合适还能结成亲家,这个孙孙不行,后面也可以有别的孙子、孙女。”   “但是意外见了你,知晓了你是的养妹,那从你入手,岂不是会远比之前所设想的更快获得成果。”   “一次意外也好,两情相悦也罢;总之,最后你若与这户人家结为了亲家,那么我们也就成了他的姐姐姐夫,是断不掉的姻亲关系。”   “这是在算计我们家未来的几十年。”   在这以孝治天下、宗族抱团的时代,联姻者就是天然同盟,夫妻一体,若丈夫犯罪,妻子自是也在劫难逃。不然怎么重罪会有‘诛九族’一说呢。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只要将她们绑上同一根绳了,能做的事情就非常多,以后自有机会让她们身不由己。   江萤已经听傻了,她们家只是市井里的一处小人家罢了,背后既没有什么大背景,也没什么滔天人脉关系,就这也值得盯上?   能出秀才和举人的人家虽然不多,但绝不会珍贵到出刚出一个就遭人算计的地步。   她不禁喃喃道:“姐姐,这,这人得又多闲啊?太离谱了些。”   “这只是某些大人物的一次随手而为罢了。”张秀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正视她的眼睛怜爱道:“不要觉得离谱,咱们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许对大人物来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吩咐。”   张秀秀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杞人忧天。   她见过的比这还荒唐的事情多了去了,何况这确实是小事,达成最好,不达成,对方也损失不了什么。   “这只是随手广撒网罢了,但凡以后能网中一条鱼,都是赚的。”   譬如女子的身家,譬如能借她的手办事,譬如捏住她的软肋让她不得不听话。   “姐姐我猜呀,定然不止我一个考取了功名的女子,得了这样的对待。回头我送封信给你蓉姨,看她那边如何。”   她的思维在无限向外发散,说给江萤听的同时也像是在捋顺心情。   其实此刻的张秀秀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但渺小如她,现在还没有愤怒的资格。   “现在女子身考取功名者太少了,我作为其中一员,既是女子为官的先驱者,也是开拓者。”她说累了,给自己灌了口茶水,又将茶点递向还愣愣的江萤,“毕竟只要我只要能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有踏上官途、开创先河的机会。”   她是刚起步的雏鹰,自然也是最容易捕获的幼鸟。   若是那藏匿在暗处的大手,想要将她们这些刚萌芽的苗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呢。   往最坏处想,等日后她们踏上庙堂,却被人捏住了把柄。   那时能为己所用者,就留住;若不能,则抹除。   最后再通过这些女官们的落败,向世人宣告女子为官就是不行,当事实胜于雄辩时,女子仕途自是会被慢慢堵死。   不过想到这里,张秀秀反而笑了起来,“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刚冒头的女生员就那么几个,这就迫不及待地安排上了。”深怕别人察觉不出异常是吗?   对男子得功名,想得是拉拢,光明正大;而女子刚踏上征程的第一步,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控制了。   “只能说,这幕后之人,眼光放得真够长远。”   敢以数年为时长算计人心,但却忘了,时间和人心都是易变的东西。   张秀秀看向面前满脸沉思的小脸,笑着捏了捏,“你呀,大概后面还会有非常多的时候,都能‘恰好偶遇’那位刘小公子。”   不过这刘小公子的到来,也不完全算是坏事。   至少某个李姓的小子,要着急咯~   江萤从迷茫到逐步听懂,她皱起眉头来,厌恶道:“这世上的坏人怎么就那么多。姐姐,若是我也考上了,那这些人眼里我岂不是成了更香的肉包子?”   “是,怕吗?”   “那我更要更快的考上了!”   太和五年八月初八,辛酉月甲寅日,第三届科举乡试第一场入场正式开始。   张仁新站在贡院门前看着自家娘子坚毅的身影,不由眼眶一阵酸胀;当年是娘子送他入考场,如今时光扭转,竟也让他有了送娘子进考场的机会。   他向来是知道自家娘子有多聪慧厉害的,娘子自小被当做男孩子养大,雄心抱负甚至体格,样样都比得过自己,偏因为是女儿身,囿于世俗眼光里。   现在,他的娘子要去挣出属于自己、属于天下万万普通女子的一片天啦!   很快九天过去,张仁新再次站到贡院门口等着他家娘子。   张秀秀出考场的时候,精神还算好,毕竟她之前常年锻炼,体格上就比许多考生高出一大截,但张仁新还是非常心疼地迎了上去:“娘子,辛苦了!”   “我好想你。”   娘子去考试,一去就是九天完全见不到面,他夜里睡觉都想娘子想到抱着被子哭。   张秀秀习惯地将人接了过来,不顾身上的脏污和疲惫,先抱住人轻声哄:“好了好了,这不出来了。走,先回家。”   考场门前发疯者年年有,是以他们的动作也不算多出格,但到底还是酸倒了一批人。   比如跟在张秀秀后面出来的一个男秀才,他不仅没看到接他的家里人,还被迎头暴击。   只能在后面小声酸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知廉耻!哼,丑陋的爱情。”   呜呜呜,他也想要。   乡试结束,读书人在热切的等着榜单,礼部有条不紊的忙着,户部和工部的大臣们却头秃绝望中。   皇帝给他们的任务还是没完成。   经过几个月的忙碌,大家在原本的货币政策上增增减减,定制出了新的货币政策走向;包括控制发行数量、建立银行宏观调控、准备大量存储款等等,不一而足。   但让人怎么也没想到,这份初初成型的计划书,第一步就迈不出去。   ——他们造不出皇帝要求的银币。   柴鸣盯着手中的小小银币,两眼发直,就差盯出火花来了。   他手中的银币崭新锃亮,造型精美。   正面的太初元宝和背面的龙腾图案精致华贵,那些变形成花体字铸造司名和‘七钱二分’的计重闪着复杂的光辉。①   这样造型的银币,很好看。   但是,现有的机器,压刻不出来。   柴鸣内心恸哭流涕,眼泪奔涌。   各路神仙显显灵,这也太难了,他该怎么让这么精细的东西实现走量化啊!   柴鸣,宝源局的监铸官,正五品。   之前皇帝因为银币问题召大臣开会的时候他也在,当时自己澎湃的心情他此刻还能回想起来。   但现在的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难怪陛下说要他们帮忙,真的好难,臣做不到哇!   所有钱局都做不到哇!   宝源局,各直省所设鼓铸机构统称,隶属户部钱法堂。   简单来说,铸钱的。   有趣的是,并不是各直省的铸钱机构都叫宝源局,但皆以宝字为首,称宝某局,也会被简称为钱局;目前大锦全境只有十六处铸钱局,各省均置监铸官一人,以监铸官为主官,各开炉若干座,机器若干台,时开时停,根据上部要求铸造钱文。   不过地方上会让各府同知、通判充任,皆受户部宝源局督导。   总之,下面的人此刻都比柴鸣幸福,老实等着就是了,不必头秃。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却还是找不到能够翻印银币的方法。   愁死个人了!   大锦的货币体系,是以白银为主,铜币为辅的货币架构。   现在民间流通的各种钱币,不管是铜钱还是金银元宝,都是出自其之手,是为官铸。   是以各宝局铸造最多的也是各种银锭;一般情况下,规格有一两、五两、十两、五十两和一百两的,再重的就比较少见了,会直接铸成大号的银冬瓜(像冬瓜那样大的银疙瘩)。   铸钱这方面他们都是熟手了,在接下这个任务之前,没有人会觉得自己完不成。   但事实就是,即使拿着内廷给的成分配比、煅烧温度等等资料,他们还是完不成。   更别说那些银币上的暗记和微缩文字了。   几个手工打造的所有银币上均有暗记和微缩文字技术。   那些个变形的‘七钱二分’、‘大锦制造’字样,围绕着银币边缘微微凸起围成一圈,很是精美,但翻印就会变得模糊不清。   即使是正面的‘太和元宝’几个大字,翻印出来的也不如人家手刻的来的清晰,更别说背面的龙图了——直接糊成了一团坨坨,半点看不出那龙身上的细节。   甚至后来他才发现人家的银币边上还有连续丝齿工艺,以及边部滚字工艺,立起来的那点小厚度里,除了丝齿还暗藏了祥云纹样。   柴鸣隐隐崩溃,那天杀的银作局手艺人,我知道你的手艺确实登峰造极了。   苍天啊,杀了他吧!   总算补完了……   (变成阿飘飞走)   注解:①银币样式参考的是晚清的银元,叫龙洋,因为铸钱方太多没发行起来,版本很多,感兴趣的可以搜一搜。 第76章   九月,桂榜提名,张秀秀高中解元!   一时间全大锦轰动。   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解元!   而且还是天子脚下的解元,她赢过了盛京此届所有的生员、贡生和监生。   张仁新深深为他娘子感到骄傲。   同时又喜滋滋地想,明年他一定要努力上榜,这样就和自家娘子是同科进士了。   争取自己的名次能与娘子近些。   从头至尾,他完全没想过娘子落榜的可能。   哎嘿~   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张仁新笑容扩大,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看到娘子的热闹。   当初的自己可是被吓了好大一跳,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却又谁也不能说。   等与娘子一起殿试完,自己就找到可以说的人了。   张仁新心里一阵甜蜜。   加盖了顺天府尹印的榜文在府署前高高张挂着,发榜第二天,“鹿鸣宴”也在此热热闹闹的举办起来,这次不仅出了个女举子,还力拔头筹,能出席的官员和新科举人,各个都伸长了头颅想要见识一下。   好在张秀秀本就不凡,她一路落落大方地谒见主考、监临、学政、房官,以及各位同届,然后根据接引入座开宴,演奏了《诗经》中的《鹿鸣》之章,姿态风流,从容不迫。   眼前的场景打破了许多人的认知。   不少人在来此之前,心中仍旧轻视,女儿家嘛,可能文章做得不错,但娇客现实里有几个能比男人厉害?   此情此景下,他们默默收好自己的轻蔑和未出声的嘲笑。   总觉得脸疼呢。   张秀秀一路风流酝藉的模样,将其风姿深深刻入了在场的每一位心中,更是为后来的女子们赢得了不错的开局。   今日之后,张秀秀带着满堂喝彩与20两牌坊银、顶戴衣帽匾额,回了宅子。   匾额悬挂住宅大门之上,门前可以树立牌坊,但在京城,一个解元就竖牌刻碑实在太过高调。   张秀秀并没有出这个风头。   此次的报纸上似也是有意降低她的压力,只简略提了一嘴有女子高中解元,而后大夸特夸那盛京综合学院的圣贤院,只说不愧是以‘圣贤’为名的书院,短短时日,就出现如斯人才。   综合学院这一次大大地扬了名。   综合学院圣贤院将人们的视线都聚焦了过去,除却身边街坊邻里热闹了些,张秀秀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多打扰。   是夜,距京城千里之外的淮南省临延府怀翼县县衙后门,响起了仓皇的敲门声。   这声音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   但因为衙门后面正是县官的住处,是以这声音到底传进了门房耳朵里。   门房初还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这夜半三更的,谁吃饱了撑的来敲县衙后门。   但听了一会儿,那敲门声虽断断续续,却愈发真切。   他最终还是起来去开门了。   门房举着玻璃灯笼,开了后门,但一眼看过去,门外什么都没有。   不会闹鬼了吧?   不!衙门重点,鬼邪不侵!   他深吸一口气,又向外探出半步,高举灯笼查看起来。   下一秒,他的裤脚上传来抓握感。   妈呀!   门房猛然一个激灵,刚准备抬脚踹出去。   好在此时一道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大人好人,救命……救救我娘……”   门房及时收脚,蹲下身来细看,这才发现敲门人居然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这孩子趴在地上,自己往前方找人,没关注脚下,自是没发现下面还有人。   难怪拉住他的裤脚了。   见人这副模样,门房立刻将灯笼放在一边,就要扶人起来,“没事吧,怎么躺在地上了?”   他将人扶起来才发现这孩子下肢无力,似乎是无法站立的。   门房鼻头一酸。   小少年却没回答他,只拉住人急切道:“救命,救救我娘,大人,求求你了!”他的手没什么力气,却牢牢抓住了门房的胳膊,像是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门房:“自是可以的,我先扶你进去再通报老爷。”   “另外,我不是什么大人。”   他说着将双手放到小少年腋下,一个用力就将人抱了起来。   人很轻,还没一袋子水泥灰来的重。   门房将少年人放到自己值班地儿的椅子上,只匆匆地留下了句“在这儿等着,就急急地向嵇春生住的主院小跑着过去了。   嵇春生很少被半夜闹醒,但衙下执勤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吵他清梦,是以听过有人叫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翻身起来并收拾自己了。   等他来到地方,才发现是门房发现了个无法行走的小少年求救。   嵇春生心头一紧。   少年人看到他就是眼前一亮,挣扎着往地上扑想要行礼。   嵇春生一把抓住他,道:“不必多礼,直说,你有何事?”   少年人:“救……救救我娘!大人,救救她,她快死了!呜呜呜……”   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嵇春生声音出奇地冷静,呵道:“别哭,你娘在哪?”   六神无主的人最需要这样明确的指令。   “我,我娘,就在边上的一个废弃房子里,我们没敢躲破庙,但她现在在发热,我,我,我……”少年人越说越急,嵇春生没打断他,直接让门房去喊人和准备马车,他自己草草检查了下面前的人。   他似是一路爬到来的,平日里应该被人照顾的很好,衣服的手肘处和膝盖处都有加厚,所以虽然表面磨损的很严重,却没有伤及皮肉,倒是手掌内,被磨得血迹斑斑。   嵇春生用温水略略将人收拾了下,又拿来薄被将人裹了起来,直接背上人就出了门。一套做完,还没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人命关天,他也没空摆什么架子。   嵇春生背着人,道:“你给我们指路。”等他们两人出们,已有四个衙役已经在后门口集合了,其中更是有人背上了药箱。   小少年蓦地安定下来,总算不再着急,指路之语说得简洁清晰。   一群人在小少年的指引下快速向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怀翼县不大,人口流失严重,是以留了不少危房老房无人住,平日里没人关注这些老建筑,但也不会有人非要去推平它们,是一些乞儿和流民的常居之所。   嵇春生在距离县衙不算远的一处河边危房里找到了一个正在发着高热的妇人。   少年急了:“快快,这就是我娘,大人,求您救救我娘。”   嵇春生点头,衙役们更是很快地冲了上去。   如今深秋的夜里,此物无甚外物,这妇人更是衣衫单薄,估计是冻到累到了,难怪发起了高热。   他们来的还算及时,是以一副药强灌下去,妇人的状态就平稳了下来,手下一个衙役又将带来的薄被也盖了上去。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直到这时候,嵇春生才招呼了手下人,过来处理小少年手上的伤。   一片安静松弛下,他的声音响了起来:“谢谢大人愿意救我们,我叫季时序。‘残蝉噪晚,素商时序①’的时序。”   嵇春生的眉头微皱。   谁家给孩子取名摘取这么凄婉的词?   “行,我的年纪喊你一声季小子不过分吧?”嵇春生并没有接过名字的话茬,但看向了他的腿,“你的腿?我也找人帮你看看?”   季时序笑着否决了:“谢谢大人关心,但我的腿从很小时候就这样了。”   “大人,我的季,是淮南季家的季,不过是旁支,不是本家。”   嵇春生点头,难怪这孩子能在残疾的情况下活下来。   淮南季家,当地商贾巨头之一,靠着棉花发家,从种植棉花、生产棉布到销售出去,他们家有着完整的产业链。甚至因为拥有的棉花田数量之广,有‘季半城’的称号,即半个城的田地都是他季家的。   季家本家并不在怀翼县,但这边也有一个分支,估计这两人是那里的人。   嵇春生看着躺在干草堆上面色苍白的妇人,道:“那我帮你们联系季家?”   季时序脸色大变,连连摇头:“千万别大人,我们千辛万苦才跑出来的。我,我们,那个,告状!”   他一着急,语言就不流利,开始结巴起来。   嵇春生若有所思:“你们是来找我告状的?”   季时序连忙点头,眼神激动,不过很快又一道虚弱的声音想了起来。   “是的大人,民妇协儿子前来求见青天,求大人为我等做主。”   周边的人一同将视线转向干草堆上的人。   妇人面上还有些苍白,但比最开始要好了不少,显然是已经弄清了现在的状况。   “也谢谢序儿,居然帮娘将大人带了过来。”这一路她虽明确告诉了儿子她们是去找县衙告状,但是她这不争气的身子,却在半路倒下了。   也不知道序儿是怎么拖着半边身子请来的各位大人。   嵇春生点了点头,却阻止了她们继续说下去,而是问道:“既然醒了,那我们带着你们换地方?这危房实在不是能养伤的地方。”   母子两一致点头,同步感激地看着一众人,季母更是强撑着想要爬起来行礼谢恩,却被那个给她盖被子的衙役一下子摁了回去。   嵇春生不在意地摆手:“行了好好养病比什么都重要,这夜半三更的,快些回去才最要紧。”   这母子两人一病一残,嵇春生跟来时一样,将季时序抗上肩头放进马车,而季母则是被人搀扶着坐上了马车。   注解:①出自柳永《竹马子》   “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 第77章   将两人都安置好,嵇春生刚准备退出车厢,却被这一大一小死死拖住袖子。   “大人留步!”   两道叠声成功让嵇春生住了脚。   “行了,说吧。”他叹了口气坐了回来。   县衙的马车并不大,塞了母子两人后再加个他,实在有些拥挤。   嵇春生本来是想着将人拉回去后再问话,却没想到这二人这般着急。   “非有意为难大人。”季母紧张的心绪稍稍缓解,她的面色仍旧苍白,但却字字坚定,“民妇这里有件事,实在事关重大,若是有可能,希望能够,上达天听。”   嵇春生骤然抬头,眼神直射而来。   这句‘上达天听’说完,季母像是豁出去了般,神色平稳下来,流畅开口道:“大人知道那‘工秀才’考核吧?前些年有人靠着一柄改良硬鬃毛牙刷,拿了个工秀才的名头,这事儿还上了报纸。”   嵇春生点头,官员都有配额报纸的,他自是知道。   “我与我儿会在这深秋寒夜躲进险处,只因为我改良发明了个大件,算我自夸,这东西让人当上工状元都不为过。”   嵇春生的眼神陡然严肃了起来。   季母没听见答话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想来您应该也知道那前朝纺织大家黄道婆①。”   嵇春生点头,他是知道的。   黄道婆,宋末元初的棉纺织家、人称‘衣被天下’的女纺织技术家。   这是一代大家,她改进纺织工具,总结织造技术,制造出擀、弹、纺、织等一系列专用机具,着手改革创新出的工具被沿用至今。   如今民间能有这么多各种花纹的棉织品,她有不世之功;至今琼、沪两地还有乡民为其立黄母祠奉祀呢。   季母轻声唱了起来:“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两只筒子两匹布。②”   这童谣唱得就是黄道婆的纺织技术。   过去的旧式单锭手摇纺车功效很低,要三四个人纺纱才能供上一架织布机的需要;而这三锭棉纺车,已经使纺纱效率一下子提高了两三倍,操作也很省力。   如今各地流行的纺车几乎全是这种纺车。   “黄婆婆制造的三锭棉纺车,较之过去,纺布速度提高了三倍;而我改良的新纺纱机③,最低也可提高八倍。”   “此话当真?!”嵇春生的声音猛然高了起来。   他是基层官员,又不是不事农桑的纨绔子弟,种田和纺织都是百姓讨生活的重要手段,尤其在这种植棉花的淮南省。   最低都有八倍啊!   这什么概念,至少每台纺织机能省出2.5个劳动力出来,若每台纺织机都能如此翻倍,‘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景象真正能够实现!何愁天下寒士衣不蔽体!   话到这里,嵇春生隐隐猜到了几份季母两人的处境。   是以他声音不免放大了些,“这可是真的?你该知道编造这等事情欺君的后果吧?”   季母肯定点头,“自是知晓的,且正是因为知晓,才逃了出来。”   “趁着这路上,我讲讲我身上的事,您别嫌弃。”季母并不是那种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不然她也不能将自己残疾的儿子从小护到大了。   她的声音柔和,并不过分渲染苦难。只像是讲故事一般婉婉道来。   “大人,若是从家族辈分排序,我儿该叫季世序,世界的世。”   “但他们因我儿残疾,将他、除名了,还硬给改了时的时,还说什么残蝉噪晚。”哼,真当她不识字就糊弄她,她后面找人问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但那又如何,她与她儿,即使是残蝉,也能活出个人样。   季母的故事说来并不长,或许在当地人口中是八卦谈资,但落到故事主人公身上,就净剩悲苦了。   季母原名刘兰,早些年战乱时候成了孤女,后因有着一手绝妙的纺纱手艺被季家看上,嫁与了怀翼季家的二儿子季予德。   怀翼季家人口并不多,祖孙三代人,为首长辈是季爷季奶二人,二人共生有三子四女,女儿都嫁出去了,三个儿子则没有分家,一齐侍奉老人。   季予德排行二,颇有些木讷愚孝。因为是夹在中间的二儿子,上有大哥下有小弟,本就不受重视,即使结婚成家了,也带着整个二房都不受重视;但一开始他们也还算夫妻恩爱、家庭和乐,一家人虽清贫但日子也还过得去。   只是好景不长。   季予德最小的弟弟的大儿子季世志出生,他们一家人的不幸就开始了。   真真应了民间那句俗语——‘小儿子大孙子,长辈的命根子。’   季世志小小年纪被宠得无法无天,季时序出生时,他明明已有五岁,本该懂事的年纪却将刚出生的季时序当做猫猫狗狗玩;将其逗哭后,竟心生厌烦用力将其摔了出去,当时季时序不过几个月大,直接被摔断了腿,从此残疾,至今仍无法单独走路,勉强站起只能站住半盏茶时间。   而这么大的事情却被季家长辈用‘小孩子不懂事’为由,不了了之。   后来,季予德在季时序八岁那年,挑货走商命丧狼口,至此母子二人更是在季家举步维艰。   怀翼季家这支本来就是战乱时逃难避战过来的,和淮南省府的季家联系并不紧,算不得多富裕;但即使是旁支,毕竟挂着个‘季’字,是以他们也得了些许本家的帮扶,比如——棉花和纺织机总是不缺的。   偏季家没一个人比刘兰的纺织手艺更好,她们一边舍不得她的好手艺,一边又嫌弃她带着个残疾儿子累赘又丢脸,是以这些年两方一直别扭冷淡的相处着。   若是季家不提供她儿子吃穿,她就拒绝做事;刘兰硬是靠着手艺养活了母子两人。   在刘兰表现出非常强硬的态度后,她们母子二人就一直是季家的隐形人了。   但最近这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一次无心之失,刘兰不小心打翻了横向的纱锭,却发现若将纱锭竖着排列,竟能用一个纺轮带动了多个竖直纱锭,她惊诧后试了试继续纺布,却发现这并没什么影响,反而更快了,一举打破她平日里的手速。   随后她又琢磨着改进,直到现在,她最好的一次,改出了用一个纺轮带动八个竖直纱锭的方式,且稳定了下来。   甚至她还试验了一下,这种新纺纱机,棉、毛、麻纤维都可用于,不会卡住。   越是底层小民对吃穿越敏感,刘兰又不蠢,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新纺织机对于整个纺织业的意义。   她敢断定,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   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就矗在那儿,人人都能看见,她织布的速度又没法隐瞒,一二来去季家就发现了。   不过他们发觉这是个新物件以后,狂喜后的第一反应,是准备将这份功劳安于季世志头上。   毕竟刘兰她们孤儿寡母,能给族里带来多大荣耀呢?   而若这纺车的发明者头衔落在了季世志头上,他们定然会被本家奉为上宾、甚至还能上报纸大肆出名呢。   既做了这般决定,那刘兰母子就成阻碍了。   “那季世志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暴躁又愚笨的。”   “他长那么大连纱锥梭子都没握过,怎么可能能做出纺织车这等精巧之物。”刘兰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他半点不懂原理,也不肯听我讲,一家人毫不避讳我,直接就商议着要将此物拿去报工部。”   “我承认我有恨,凭什么我发现的东西要给我的仇人做嫁衣;但我更怕这个孬货交上去后败露,万一报上去了圣人也关注到了,这岂不是是欺君之罪,欺君可是要杀头的!”   “我不想因为一个蠢货陪葬我儿和自己。”   她若是个男人,族里可能还会重视。   可谁让她不仅是个女人还是外姓女人呢,更是个只有残疾儿子傍身的女人。   整个季家谁在乎她?   且这还是她往好处想的。   若是那季家不想只圈禁她们母子二人呢?   毕竟她死了才最安全。   这些人若是更狠些,不仅能冒领她的功劳,还能要她的命。   自己的姓名与前程,为什么要交给一些恶毒的蠢货。   是以她趁着夜色逃了出来。   她们二人不受重视,分的厢房后面薄薄一道墙外就是民道,刘兰直接挖穿了那点薄墙,又拖过纺织机挡住洞头,而后半点不敢停留,带着她儿子直直往县衙赶来,但深夜寒露重,她深怕季家找出来,避着人歇在河边危房里。   后来她夜半高热,吓坏了季时序;好在此处距离县衙已经不远,是以季时序能够一点一点爬过去敲了门。   刘兰说话很有逻辑,前因后果都能对得上。   前往县衙的这短短一段路程里,嵇春生听她冷静地说完了自己被族人欺凌、吃绝户,然后一身决然地逃出过程。   虽是一面之词,但嵇春生并不觉得是假的。   这点看人的本事他还是有的。   他眉头紧锁是在思考另一件事——到底要不要使用通讯鹰直接上报。   朝廷给了每个新官员申请通讯鹰的机会,但这消息是否值得用它上达天听,要自己掂量。   若因为‘陛下您今日好吗’这样的问候浪费通讯鹰,那这官位也就做到头了。   最终,嵇春生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看着远去的通讯鹰,他的心脏嘭嘭地跳了起来。   怀翼县是嵇春生管理的辖地。   从太和三年到此地至今日,正是他上任的第三年,他的任期即将满了。   从上任至今,他兢兢业业当着一地父母官,在他的治下不说,怀翼县虽不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算政通人和,百姓和乐不少。   如今三年任期将满,他又是期待又是惶恐。   期待自己能安稳度过这最后一年,甚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毕竟现在可是晋升的好时期,实在不行,留下连任也挺好。   惶恐于千万别在他最后的任期时间里闹出大乱子,不然别说右迁了,别被贬就不错了。   但此事若是真的,这就是天降奇遇。   不过,即使那纺织机没那么厉害,他也希望自己能为刘兰母子做点事情。   这可比那牙刷厉害多了,怎么也能得个工秀才吧?   注解:①黄道婆(1245年?-1330年?) ,又名黄婆、黄母,是原松江府乌泥泾(今属上海市)人,宋末元初著名的棉纺织家、技术改革家。   ②民间衍生民谣   ③参考了珍妮纺织机,这可是穿越神器来着。——毕竟珍妮机的发明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开端。如果觉得有不洽合的地方,就当这里出现了个很牛的纺织机就行,这里提供暂存脑子处_(:з」∠)_ 第78章   秋高气爽,正午的阳光大好,帝王的乾清宫里却传出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   安临琛现在一个头,两个大。   被吵的。   他面无表情地瞪着眼前人,看他能哭嚎到几时。   堂下哭得毫无形象可言的可怜人,正是那监铸官柴鸣。   柴鸣一个大男人,求觐见了却什么也不说,上来就哭;一开始还算小声,结果到后面就愈发放得开,哭得叫个惊天动地,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若不是帝王身份使然,安临琛怀疑这人能扑上来抱着他的大腿哭。   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怎么他了。   原本他觐见外臣的办公时刻小云都是懒得出现的,但这人硬是把云葵这尊大佛给哭了出来,然后挂在他身边笑的乐不可支。   从柴鸣嚎啕大哭开始,云葵就跟个背后灵似地趴在安临琛边上咯咯笑。   一面笑声响亮,一面哭音缭绕。   外人当前,安临琛不想暴露小云,只能瞪向另一个罪魁祸首。   柴鸣哭够了,开始断断续续说事。   “呜哇,陛下,是臣无能。”   “无法完成陛下交代的事情,臣惶恐,恨不能以死谢罪。”   从柴鸣接下翻铸新银币的任务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他反复尝试,把能想到的方法都试了一遍,还是不行,最多只是提升了一点精细度。   他甚至发动了全国所有的宝钱局,但是无一例外,都做不出来,老手艺人反复调试机器,在降低出产速度的情况下,也只是再度增加些许精度。   虽然陛下没说明确时限,但这可是用来发布新币政策的开头大事,怎么可能一拖再拖。   连足量新币都没有准备好,还谈什么发行?   且朝中人人等着后续呢。   柴鸣最初过来嗷嗷哭,确实有些卖惨的心思,想要做个样子让陛下心软;但是哭到后来,他是真的开始难过了。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他的同僚们为何手艺那么好,他为何这么废物,他的陛下为何要求那么高。   啊,最后这条得收回,不能想。   陛下要求高是正常的,他达不到是他的问题。   念头转到这里,柴鸣的哭声更为真情实感、听着异常悲痛。   安临琛为数不多的耐心,消耗殆尽。   尤其是他家小云都懒得笑了,但这人居然还在哭。   “行了。你要在继续哭下去,朕就真让你以死谢罪了。”   哭声戛然而止。   “说说现在能做到的程度。”   柴鸣不敢再瞎哭耍宝,老实巴交地交代了起来:“臣手里现在能做到的最好的模样,也只是将那银币复刻到七八分的精度,龙图上面的细碎鳞片、外圈的祥云、甚至是正面那‘太和元宝’的大刻字,在钢膜翻刻以后,都没有打样的精致。”   “对了,这还是在调低了生产速度的情况下。”柴鸣说到这里就有些颓废,“原本一台机器一天能翻印差不多一百五十块,但是现在,最高只能一百块。”   宝源局也不过百来台机器,这么下来,产能就相当于被砍了三分之一。   宝源局是建在京城的钱局,就相当于是所有铸钱局的头头。他们的产能都那么低的话,下面只会更低。如此一来,如何才能供得上全国的消耗?   柴鸣最初听新币计划有多热血沸腾,现在他的雄心壮志就被现实打击得有多一蹶不振。   “如此一来,别说什么以后了,这新币计划可能还没开始就要被撤销了。”说到这里,柴鸣没忍住,在帝王面前,扯出了一个比哭难看的笑。   “大安~”   安临琛身后传来了一句兴奋的呼喊,他不动神色,挥退柴鸣:“行了,你的难处朕知晓了,先退下吧。”   柴鸣告退。   转身出殿的时候,仿佛瞥见有片白色衣角划过眼角;柴鸣心有疑惑,良好的礼仪却让他没有回头。   内殿。   “大安~”   云葵眼神亮晶晶地看向安临琛。   “我帮你呀~”   之前他就想帮着做银币防伪,但大安一直没有明确回复。   他知道这是大安在担心自己。   云葵心里被塞满地甜着,但这丝毫不耽误他也想出风头。   划掉,出力。   “大安,大安大安大安~”   安临琛:“……”   面对撒娇的某人,安临琛默认了。   “嘿嘿。”   得到准许的云葵一个挥手,桌面上方瞬间出现了许多个银白色的滚圆小球,它们仿佛被无形的手托住一般,在空中稳稳地漂浮着。   安临琛伸手捏了一颗过来,好奇道:“这东西怎么用?让人吞下去瞬间开窍?”   小云这是在批量制造仙丹?   云葵笑倒在他怀里。   “也算吧。不过这是给机器吃的仙丹。”云葵手一挥,一颗小球乖顺地落到了他手中,另外一边柴鸣带来的粗糙银币也有一枚飞了过来。   两者相碰,银白色小球发出一阵微微亮光,而看着那原本粗糙的银币在受到这阵光照后,不仅瞬间变精细,更是如同被渡了层盈盈紫光般,看着已经极为耀眼。   云葵尤嫌不知足,拉着安临琛往殿外走去,安临琛也由着他。   “你看你看,如果你把这银币拿到太阳光下照射翻看,它可是彩色的!”   阳光下,银币由原来的紫色之上,瞬间氤氲出七彩的金属色,梦幻莫测;但此刻,小云微笑的模样却远比这银币更耀眼,安临琛的心脏不经意的漏跳了一拍。   这耀眼景色一晃而过,安临琛在恍惚中又被拉着回到了大殿内。   他回过神之时,小云已经懒懒地趴在罗汉塌上,手中把玩着那枚新生的银币。   小云的声音也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我知道你不想我用太多能量,所以我就捏了个小的。”   “让这小球照一照,那些银币就会变身啦。相当于给那机器上最后一道工序,你找人给他们做个容器放这小球。一个容器里放一颗小球进去,等那些新币铸出来后,再倒进小球下过一遍,银币就会变得精致且无法被复刻了。就当做是玄学吧。”   说白了,这小球起的作用跟现代的电镀机器是一样的,只是这里没电也没高精细的机器,所以只能玄学解释了。   “对了,这东西只在官衙里有用,出了地方就没用了。”   封建王朝,既用了神异手段,那就要捏在官方手里,以震慑人心。   解决方案虽然出来了,但安临琛没有着急召回柴鸣。   一来是他不想麻烦喊人回来,二来嘛,过快的解决这件事,他下属的心怕是会碎掉。   再者,他收到了一份通讯鹰投送的快递。   正是来自怀翼县的纺织机的消息。   通讯鹰这东西很不科学,它们不仅认人认地点,也认哨声认标识,耳眼发达,聪慧异常;尤其官方养的鹰,它们能够准确出击后自行飞回皇宫与其他各大辖地的窝,也能听明白各地衙门的召唤哨声。   全境能养通讯鹰的地方就那么多,它们半点不会因为一个突然传唤就乱起来。   最近更是因为世道太平了,需要它们的频率也降低了,不少通讯鹰无所事事、开始无聊了起来,这份投送皇宫的信还被‘自愿加急’了呢。   安临琛拆开信,一目十行地扫完,有些不可置信,又仔细看了一遍。   信中明确说了怀翼季家一事,嵇春生还是会总结的,他将重点放在了新机器上面,但是怀翼季家的做法,自己的选择,以及那母子二人现在的情况和处境都交代的一清二楚。   好家伙,这是珍妮机的雏形吧?   这刘兰母子二人,折腾出了新式纺织机。   安临琛陷入了沉默。   机器,和工具不同。   机器的出现,意味着机器生产取代手工劳动、工厂制替代家庭作坊和手工工场的时代,将会到来。   它是社会生产力的一次空前飞跃。   比如在本源世界史中,珍妮纺织机就是第一次工业革命①开始的开端。   安临琛的历史其实学得不怎么好,但毕竟现在的他生命层次已经异于常人,是以他很快从脑海角落里翻出了些资料。   1733年,机械师凯伊发明了“飞梭”,大大提升了纺织速度,顿时供不应求。而在此三十年后的1765年,“珍妮纺织机”出现,引发棉纺织业内的发明机器进行技术革新,而后更是产生了连锁反应,揭开了工业革命的序幕。   从此,在棉纺织业中出现了螺机、水力织布机等先进机器;而后不久,在采煤、冶金等许多工业部门,也都陆续有了机器生产。随着机器生产越来越多,原有的动力如蓄力、水力和风力等已经无法满足需要。   而这以后,到了1785年,瓦特制成的改良型蒸汽机的投入使用,为人们提供了更加便利的动力,得以迅速推广,大大推动了机器的普及和发展。   人类社会由此进入了“蒸汽时代”。   若是那这个世界对标真实世界,现在的海外应该正在进行着这场开端。但因为原文中并没有海外诸国的身影,是以此时的海外还处在一片雾气的笼罩中。   突然见到这样的东西,安临琛有些呆愣。   果然,历史的发展走向总有相似性吗?   安临琛沉思了会,开始提笔写回信。   这事儿不仅要好好表彰,更要全国上来普及开来。   写到一半,安临琛又将信件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刚才他的注意力全被纺织机几个大字吸引了,现在才分出些心神到其他事件上。   这一遍,安临琛看到了怀翼季家几个字。   “错把鱼目当珍珠的玩意儿。”   安临琛不屑,提笔刷刷地加上了一行字。   若是这纺织机被错失,这世界该蒙受多大损失!   关于这两天没更新的原因:   一个是本文连载到中后段啦,预计在50w字左右会完结,实在有点卡文,反复改反复不满意。   二个嘛,就是,咕掉不码字的感觉真好呀……(顶锅盖逃)   后面会慢慢补足字数的QvQ。   大家都是小天使,爱大家,别打我么么   注解:①珍妮纺织机,英国工业革命开始的标志,现揭开了工业革命的序幕。   第一次工业革命使工厂制代替了手工工场,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从社会关系来说,工业革命使依附于落后生产方式的自耕农阶级消失了,工业资产阶级和工业无产阶级形成和壮大起来。   第一次工业革命大大密切加强了世界各地之间的联系,改变了世界的面貌,最终确立了资产阶级对世界的统治地位,率先完成了工业革命的英国,很快成为世界霸主 第79章   嵇春生在送出那封信后就一直惴惴不安,好在朝廷反应迅速,仅了一个晚上,他就收到了回信,并没有让他有机会胡思乱想许久。   嵇春生收到的首要指令就是‘保护好刘兰母子二人’,后面会有人来接他们上京;其二才是对怀翼季家的处罚,上面明晃晃地写着‘按律处罚,无须手软。’   短短几字,大有文章。   既然无须手软,自然是按照律法之中最重的罪责来量刑处罚了。   何况这怀翼季家所犯之事还不止一样。   按《大锦律》,强行侵占他人财产者,可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最高可判处死刑。   除此之外,嵇春生还做实了他们一个抢劫罪①。   毕竟这新纺织机还真是他们闯进刘兰母子的小院里面抢过来的。   抢劫者有以下情形之一者,将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一,入户抢劫者。二,官路上抢劫者。三,抢劫钱庄或官衙机构。四,多次抢劫或数额巨大。五,抢劫致人重伤或死亡。六、假冒军兵抢劫。七,抢劫官方物资或抢险、救灾、救济物资。   除开最初的强占他人财产,季家‘入室抢劫罪’成立、因抢劫至人出逃受伤差点高烧没命,‘致人重伤罪’成立,最后,这新式纺织机已经明确上了朝廷物资名单,他却想私下拦截下用以邀功请赏,‘拦截官方物资罪’成立。   嵇春生直接数罪并立并罚,数个罪名全部成立,最后判了怀翼季家的家主近二十年牢狱。   其实若真往狠了罚,也能够量刑至死刑,但是相比一死百了,嵇春生更想留着季家亲眼看这世间变迁。   尤其这带来巨大改变的,是他们差一点就能捞到手里的东西。   太和六年十二月,将近新年之际,一则喜气洋洋的报道先席卷了棉纱纺织业,而后席卷全国。   《纺织女发明新机器,或可摘下首个‘工状元’》   乖乖哟,首个工状元哎,还是个女郎,厉害的嘞!   现在的百姓对报纸的信任度很高,尤其官方报纸。这样的标题既然敢登出来,自然说明确有其事,他们甚至直接将‘或可’两字给去了。   报纸预热后,后面的事情也随之铺开。   大锦盛京综合学院公开表示他们已经聘请录用此女做为教学老师,会正式对外开放新式纺织教学;同时新式纺织机器也会一并售卖,大锦所有的综合学院都会陆续增加课程和售卖渠道。   ——这等出自民众的技术,自然也会回到民众手中去。   牵扯到‘学’之一字,现在的大多数人都会抱有敬意和天然信任,尤其这综合学院还是以天子名义开的,可信度大大增加。   新的纺织机器迅速推广开来。   淮南省淮州府季家。   淮州府是淮南省省府,季家在这扎根超过三代人,是本地的名门望族之一。   但最近季家家主季怀生,走到哪里都没有好脸色。   此刻尤甚。   他手中拿着份报纸,这报纸被揉捏地皱皱巴巴的,显然并不讨主人欢心。   季怀生会生气,是因为这份报纸上刊了一份报道——《带你细挖兰式纺织机背后的故事》,这份报道详细地描写了刘兰母子二人在季家时生活的窘迫和不受待见、以及二人的逃亡路和纺织机差点易主的惊心动魄。   最后甚至以感慨的语气写到‘难怪这新式纺织机被命名为兰式纺织机而不是季式纺织机。’。   看到这句,季怀生差点没被气死。   怀翼季家的那些个蠢货,吃喝都靠那刘兰一手挣出来,怎么好意思这么对待人家的!   现在还连累到主家!   季怀生从小就是在棉花堆和纺织机里长大的,这类精巧活儿本就女子做得更好,他家长工都多女子,是以他并没有文人那般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观念;作为商人他重利,作为百姓他重实用,不管是从利出发还是从民生出发,他都不会得罪或者看轻一个巧织娘。   那怀翼季家,怎么敢的!怎么敢的!   季怀生现在真真是另可这怀翼季家不是他们家的分支,毕竟他们主家确实不知道那边的事情;但在世人眼里,他们却是荣辱一体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季’字的那种。   若是这种认知让其他人误以为他们淮州季家家风也如此不正,是那些个看到他人发明了好东西就想抢过来的恶劣世家。   长期以往下去,那还得了!   他们季家卖的是棉是布,本就是面向大众的东西,失了民心和信用还怎么立足!   思绪翻涌半晌,他盯着手中的报社地址,开始思索自己是否也该上一次这报纸。   好歹说明一下自己确实完全不知情——御下不严和本身就心思歹毒,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啊。   不过最后季怀生到底按下了这个想法,现在并没有多少人聚焦到自己身上,但若主动跳出去喊冤,那能引来理解的目光,就也能引来蝇虫。   尤其如今兰式纺织机热度斐然。   可惜了,他们季家明明出了天大的荣耀,但却沾染不上半分。   不过季怀生到底没被愤怒冲破头脑,飞快地吩咐人去将补偿交于刘兰母子,以及以最快的速度将那新式纺织机弄一台回来。   太和六年的冬日因新式纺织机一事热闹非凡,时间过得飞快,转眼翻了年,举子们的会试即将举行。   会试与复试张秀秀都顺利通过,但到了将近殿试的时候,张仁新却罕见地对她欲言又止了起来。   这份欲言又止一直持续到两人殿试当天。   殿试当天早晨,两人都穿着代表新进士的进士服,以往进士服只有男子样式的青色直衫襕袍,现在增加了青红相间的女款;两人有着相同的展角乌纱与单挞尾革带,但上面系的垂带颜色不同。男子与衣服同色,女子则为大红色。②   两方槐木笏放在边上的案台上,张秀秀正站在镜子面前端详着穿进士服的自己。   女子进士服相比男子,尤其张扬好看,完全不是世人眼中‘低调内敛’的印象,不过张秀秀本人衬得起这份张扬,这衣服与她可谓相得益彰。   她站在大玻璃镜前仔细整理着妆容,余光里却瞥着自家丈夫那副想说又不能的模样。   着实有些明显和好笑。   “相公,到底怎么了?从昨晚开始,你就一直这样,这么焦虑作甚?我们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   她牵起张仁新的手,心里满满涨涨的。   这世间能有几对夫妻有他们这样的情分和缘分,风风雨雨小半生后,竟能执手一同登天子堂。   从他们认识开始,张仁新就从不隐瞒她任何事情,怎么现在支支吾吾起来了?   张仁新实在是想说又不敢说,毕竟事关圣人。最后他只能硬憋出一句:“总之,今天的殿试,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失态,殿前失仪可能会终生不得录用了。”   他该怎么说,他们两人早早就见过圣上了啊!   他甚至还对人家一见如故,想要引为知己呢!   张仁新再次想到之前自己去找陈玉成兄弟,想要靠他将蜀地之事汇报上去时的事情。   最终汇报是汇报上了。   但谁能知晓他当时的心情!   ——谁知道他在那个窄小的后院里,听着自己有过一面之缘、一见如故的兄弟,口称‘朕’时的炸裂心情!   总之,他震惊许久,但到底守住了秘密。   直到快要殿试,他与娘子都过了举子试,都有面圣的可能了,他才想起来,娘子也见过圣上,还给圣上推荐过他的笔墨和桃符!   这一个回想起,简直是惊雷乍起!   自己已经从其他渠道知道那是圣上了,但是妻子还不知道,会不会殿前失仪?但让他开口透露圣人行踪,他又做不到,只能这般暗示了。   可恶,谁让那是君父③,是坐拥天下的守护者,只能对不起自家亲亲娘子了呜呜。   日头升起,新科进士们在礼官的带领下进入太和殿。   直到在内殿看见亲自主持殿试的皇帝,张秀秀瞬间明白了自家相公反常的原因。   这圣人,他们居然是见过的!   张秀秀心头震动,但她很快地压了下来,并未失态,且震惊过后,她甚至升腾起隐约的庆幸来。   幸好自家相公在殿试之前就知道了自己见过圣人,不然这么乍然见到,依他性子,恐会殿前失仪。   两人的心声在安临琛面前一览无余,安临琛好笑的同时,又为这对夫妻的情比金坚感到钦佩。   这样纯粹的爱情世间少有。   殿试只进行一天,这已经是第三届科举,所有人读卷官熟门熟路地所有试卷轮阅一遍,评出五等标识;最后由首席读卷官为总核,进行综合评议,结合评议时读卷官的所有意见,始定名次。   殿试后三日早晨,安临琛至养心殿西暖阁,阅读卷官所呈前十名试卷。   他之所以分外关注这次的科举,正是因为这次有两个女子闯入了殿试,偏这两人他刚好都认识,是以他真的挺感兴趣的。   教育实非一日之功,但短短三届内,就有女子从白身开始科考到进士,要么是真天才要么是厚积薄发,不管是哪种,对于他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与榜样。   她们的出现,便是明晃晃地昭告全天下,帝王此政无错。   钦定名次后,几位读卷官入殿,安临琛总算等来了弥封被拆开;他迎来了更大的惊喜——朱笔下需填写第一甲第一名,张秀秀!   第一甲第三名,林婉蓉!   安临琛认认真真将一甲三名次序书写完,再书二甲七名,随后交下缮写绿头签,让侍卫去引见前十名。   名次于卷面书完,后依次填榜,金榜即成。   将绿头签下方的一瞬间,安临琛笑着点住读卷官,“对了,将此次前十名的试卷公开吧。原版如以前一样封存,但可以复刻一份公布出去。”   读卷官:“遵旨。”   他们看到榜首竟是那张秀秀之名的时候,就猜到了这次的试卷可能会被公布。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④,这戏文年年有唱,但谁曾想,今岁真的能出了一个女状元呢。   太和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又一次传胪大典。   历史记载的第一位女状元,从此刻起,走出午门,走上庙堂,走入民间。   一轮轮明月升起来了。   注释:   ①这里的抢劫罪参考现代照搬的,但是去了个抢银行和金融机构,因为这里的银行还没建起来,就没写。文中的一系列律法都是根据现代法律来的,不要深究,不带脑子看最快乐。   ②大明会典载进士服中巾用展角乌纱,上系垂带。身着青色直衫襕袍,系单挞尾革带,持槐木笏(基本承继宋代制度),状元则着红袍吉服的于慎行,乌纱上簪花。   ③君父:君父的概念即“天下人皆是皇帝的子民”。   ④出自黄梅戏代表作《女驸马》,女驸马这个极具传奇色彩的故事就发生在明朝,这里默认已经传唱开啦。 第80章   张秀秀的登顶,给民间带了来莫大震撼。   不少读书读到胡须花白仍旧是白身之人状若癫狂,大呼‘不可能’,直呼喊地面色狰狞,形容可怖。   但朝廷拿出的证据比谁都硬核——报纸直接把状元的答卷给原封不动的刊印了出来。   最初,张秀秀的卷子只是被抄写了份张贴到了皇榜边上,但名次公布后,那长安东街贴卷子处的墙根儿差点没让人蹭秃噜皮。   眼看呼声一声高过一声,安临琛问过张秀秀意思后,干脆大手一挥,直接将她的原文拿去刊刻活字,将她的卷子缘分不动的刊印上了报纸,人人可看。   如今的科举本就是一路煳名制,张秀秀的状元是凭自己的真本事考的,她自是半分不惧怕;其次,则是安临琛非常看好她殿试的文章与文章字迹。   文章本身本就是锦绣文章,但人们若是初初见此卷面,定会被那入木三分的笔锋所惊艳;都说字如其人,张秀秀的字带有她自身的独特锋锐与风韵,即使是所有考生都要用的馆阁体,她的字也自带一股俊逸潇洒的意味,自成一派。   之前她成为解元之时,就已经有一定的名声传了出去,如今状元名头加身,更是让她一度被神话。   不过此次大出风头的不止她一个,刘兰凭借‘兰式新纺织机’,一跃拿来了开朝以来的首个‘工状元’。   作为首个工状元,她的议论度半点不比张秀秀低。   这工秀才到工状元的名头和考核,在大锦第一届科举举办的时候,就顺势一同推出了;但是这项政策来应试者一直寥寥,后来工部干脆改了策略,只保留这些功名,取消了具体举办时间,只要你觉得自己的东西大有可为,就能以报‘工秀才’为名,将东西提交参与评选。   这几年下来,除了一个改良了牙刷的人摘得了个工秀才的名头,并无其他摘衔之人。   但那‘牙刷’在许多人看来已经足够好,改善了不少人的生活,也走进千家万户了,却只得了个‘秀才’之名。   如此一来,这个新科的评选,更是让人们捉摸不透这工秀才的具体评选标准了。   直到如今这工状元一出,人们才逐渐回过味来——能评得上工状元的发明,必须得是于国于民有大利者啊。   太和六年,浓墨重彩的一年,这一年不仅出了‘双状元’,还都是女儿身;民间自发称呼她们为‘双金花状元’,朴素的名头里藏着人们浓浓的赞叹。   兰式新纺织机随着双金花的名头传遍大江南北,尤其栽桑植棉的江浙、湖广、江西等地,不少妇女都改用了兰式纺织机。   皇帝更是在这些基础上,又加了一把火。   《双星之年,帝龙颜大悦,新银币发布——》   报纸上的银币画得粗糙,显得人们到手的新银币更为精美。   新银币①单个等值一两银,造型繁杂,泛着肉眼可见的紫色光泽,若是拿到阳光底下,还能变成七彩的哩!   紫色本就难得,后面这光泽,更是恍若神迹!   是以新银币一出,光是外表便让不少人先折了腰。   民间更是自发地称呼其为紫金币、状元币。   新币发布的政策虽是面向全境发布的,但新银币的下放却是自上而下的,最先接触到的是官员、皇城打工人、大型商贾等。   数量不多不少,不至于让人舍不得用出去,但却能勾起手中无银币之人的向往。   新币发出之时,一项新的国有机构悄悄建立。   即‘大锦银行’。   大锦银行,归朝廷所有;虽说由皇帝本人直系掌管,但实际管理之责是落在户部和督察院头上的,做事之人则是盛京的宝源局和各地的宝钱局,三足鼎立。   它目前在朝臣中都没引起什么反响,大臣们只当皇帝想要给宝钱局们换个统一的名字;可以说它的成立悄无声息,却一夜之间在大锦所有省府挂牌成立。   此时没有人会想到,这个低调的机构,会在以后成长为一尊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它挤压得私人钱庄生存空间愈发狭小,却让整个大锦的经济发展平稳了许多年。   如今的大锦银行只提供‘存入’、‘取出’和‘借贷’三项业务,它背靠官方,只这一条就给了人们大量的安全感;同时,现在若是想要兑换大量新银币,只有大锦银行能够拿出。   新银币与新的货币政策,如水滴入海般无声地融入了人们的生活。   安福胡同。   夏日午后,碧绿的树冠下投射出斑斑点点的细小光晕,落在少女眉间,照亮了她紧皱的眉头。   “阿萤,你说句话呀。”   “阿萤妹妹……”   虽说午后胡同口通常没人,但阿萤也不想陷入这奇奇怪怪的拉扯中去。   她一把拽过那一脸欠揍的李文澜,歉意的对着刘家小少爷微笑:“对不住了刘公子,我替文澜哥给你道歉。”这两人真没有什么大矛盾,但‘他把我的衣角踩脏了’这种事情也值得拿来告状吗?   过于幼稚。   江萤一路在前面走着,她没看到跟着自己老实回家的李文澜,还抽空回了个头,一脸嘲讽地向着刘小公子笑了笑。   得到对面近乎杀人的阴沉目光后,他才高高兴兴地回头跟着江萤进屋去了。   自从张秀秀与张仁新两人都得了官身,她们一家就成了周遭人眼里的香饽饽,而江萤这个年岁正好的小姑娘,更是走到哪都容易‘偶遇’适龄人。   更不说人小姑娘自己也争气了。   尤其刘婶子一家,简直已经把嘴脸明晃晃地刻了出来。   刘小公子,自觉‘潜入’的很成功,整日摆出一副对外兰枝玉树不可攀,只对小姑娘特别的模样。   从搬过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将江萤当做了自己的囊中物,却没想到半路杀出李文澜这个程咬金。如同狗皮膏药一般整天黏在江萤身边,赶都赶不走,实在让人生厌。   屋内,江萤将人拉回来以后,先是将院门关严,又倒了两杯水,递给李文澜一杯后两人都喝了起来,安静了好一会儿,两人才相视一笑。   笑完了,李文澜却复又一幅委屈巴巴的样子:“阿萤,你不会因为那假面人哄了两句阿萤妹妹,就心软向着他了吧?”   江萤笑了,“怎么可能,文澜哥你就别瞎想啦。”   “可是你刚才还对他笑,这种人,你稍微笑一笑他都会觉得你对他有意思的。”李文澜先是暗踩了一通刘小公子,才继续茶言茶语,“不像我,我都不主动和别的小姑娘讲话的。”   江萤:“……”   江萤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没理他。   刘婶子一家从住进来的时候就是抱有一定目的性的,当初张秀秀看穿后便直接通知倒位了另外两家。尤其江萤,她年岁小,可别被一张甜嘴儿就给哄得不知南北了。   江萤聪明着呢,何况刘小公子对她那股子隐隐的势在必得,实在让她不喜。   李文澜继续:“阿萤,你现在也长大啦,后面遇到的好人会越来越多,身份地位越来越高的也有可能,所以不要被这小人迷了眼,凡事多看多想,当然若是真遇到很好的公子……”   “唉,当年你还是一个半大的小姑娘呢,怎么突然就长到要考虑婚事的时候了?”越说到后面,李文澜的声音越小,暗含着些许苦涩,闷闷的,“总之,你现在是块唐僧肉,别一不注意就被人吞啦,要认真考虑,早些定下来也好。”   从初遇开始,他对阿萤就有好感,后来的一系列事情更是让他的好感度慢慢加深,但少年情动后,他还没来得及认真明白自己心思,两家的差距就开始越来越大。   尤其如今的张家越爬越高。江萤作为入了张秀秀户籍的妹妹,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而他家,爷爷现在在药堂挂名当大夫,自己也只刚考上秀才。   怎么看都不匹配。   他不甘心又无能为力,即使发奋去考学,距离下次也还有近三年。   变数太多。   房间里一时无声。   江萤放下杯子,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我觉得你说得对。”是要早些定下来。   今天的傍晚,李文澜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一夜睡得浑浑噩噩,大半的梦里都是小姑娘说‘你说得对’的场景,直将初初开窍的少年郎搅合的心情郁闷。   第二天,李文澜丧丧地起身,却被爷爷的一句话炸得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爷爷——你刚说了什么?!”李文澜哐当一声撞翻手中铜盆,砸到脚了也没在意,反而疯狂冲向李骥,“爷爷爷爷,再说一遍?刚真不是我睡迷糊了在做梦?”   看着傻乐的孙子,李骥眼中闪过一丝嫌弃,但更多的是开心,“没听错,今早张娘子前来提亲了,她说阿萤相中了你,所以请她上门提亲,问问你意见。”   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孙子的那点小心思自是瞒不过他的,两人若真能走到一块去,他也高兴,但他从没动过主动撮合的念头。   不说江萤本身就是个是坚韧聪慧、大好前程的姑娘,现在更是成了宦官人家的小姐,自家孙子,配得上人家吗?   且就他看来,小姑娘还没有开窍没这方面的苗头。   却没想到先提出来的竟然是小姑娘家。   “当然,大家几年邻居了,再熟悉不过,你若是不钟意,我就回绝了人家去,咱们都悄咪咪的,从我口出,从你耳入,绝不传出去,你觉得——”怎么样?   李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年人急切的声音打断了。   “要要要,爷爷!我嫁!”   “哦不,我娶!”   世俗人眼中男娶女嫁,但这几年逐步演变出了一个新习俗,即‘哪方先提亲哪方娶’,是以李文澜开口就是‘我嫁’,又怕爷爷觉得自己没出息,立刻改口成‘我娶’。   当然不管是嫁是娶,都表达了李文澜急切的决心。   “敲你这不值钱的样子。”李骥笑呵呵地打趣着孙儿,摇头晃脑地厉害了,只丢下一句话,“行了,好好冷静一下吧,我这就去过六礼去。”   李文澜的脸颊愈发滚烫起来。   原来昨日小姑娘说的‘你说得对’,居然指向的是他吗?   意识到这点,他仿佛吃到了成吨的蜜糖。   两家都不是扭捏性子,刚确定下来,就直接公布了开来,整个胡同的人都收到了两家的通知,有人落落大方的恭喜,就有人背后咬碎了牙齿。   比如刘婶子家。   两年过去,刘婶子在外仍旧是那个爽利的刘婶子,她家的小孙孙也从少年风华的十六岁长到了十八岁。不少人看得出刘家对人家江萤也有意思,但最终人家选择了李家,不少人也就笑笑当热闹过去了,毕竟现在的风气还没开放到少男少女都能拿来开玩笑。   不过外人那里,这事是最多隐晦说一嘴的八卦;到刘家这里,这事却变成了让人咬牙切齿的愤恨。   “那张家好大的脸,小爷屈尊降贵那么久,陪着哄着,现在居然越过小爷选了个穷大夫的孙子?”   外人眼中想来兰枝玉树的刘小公子,此刻龇牙咧嘴,表情凶狠,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对外的模样。   刘婶子低眉顺眼地哄着:“是那小娼妇有眼不识泰山,咱们宴儿样样都好,她偏把那整日捡草药的当个宝。”   “嗯?才当了几天小爷的奶奶?就忘记自己身份了?宴儿也是你能叫的?”   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刘婶子吓得立马跪了下来,“少爷,老奴错了,奴自己掌嘴。”说完她毫不留情地对着自己的嘴巴两面开弓。   直到她将嘴巴都删肿了,上面才有声音传来,“行了,这次就放过你。你去联系那刘家刘廷双,想来跟十来个男宠挣宠的日子他应该过够了。”   “引他来,强要了这小妮子。”   说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丝可惜,他对江萤其实挺看好的,不仅是为了上面的任务,否则这将近两年时间,他有的是手段要了她,还跟她玩什么纯情戏码。   “招不在老,好用就行。对付永安郡主他够不上格,对付一个白身小姑娘,绰绰有余。”他恢复了仪态,复又端起茶喝了起来;刘婶子真准备开口应声,却听他又说道:“对了,还和上次一样,将刘家的目光引导向安家,最好让他们能够狗咬狗,一嘴毛。”   “小爷好不容易挑到如此优秀的潜力股,浪费了如此多的时间,居然被人捷足先登,真真是气煞人也……”   刘婶子低垂着头,只当后面的什么都没听到,地回应道:“遵命,王少爷。”   两人都不知道,他们刚密谋完,隔壁院墙外就有衣角翻身离开了这条胡同。   注释:①新银币的外表颜色这里设定参考了金属钾的颜色;很神奇的一种金属,被切开的时候与空气发生反应后的颜色变化——超级超级漂亮!感兴趣的大家可以去搜一搜。 第81章   张秀秀从不打无把握的仗,从意识到刘婶子一家不太对后,她就辗转找上了官方的人;后来几经辗转,监视他们一家这事儿最终落在了楚蕴言身上。   毕竟到底是冲着‘有功名在身的女学子’去的,这事儿往深了说,就是在挖天子墙根。   当初追责刘廷双的时候,就他们这些御前侍卫最为凸显——有能力有精力,且够闲。   是以他们理所当然的进了皇帝视线,这么一群有功夫有家世还挺闲的公子哥儿们,不用起来太过可惜了,他们便被收编,成了皇帝手里一方暗处的棋子。   这刘婶子一家搬过来,虽说手段隐蔽,但若没人注意还好,一旦有人注意到,她们的行为就显得奇怪了。京城有文气的地方数不其数,大儒大官都有;那么多地方,怎么就刚好,偏选了这处落脚。   幕后之人这是想将那些天子门生通过姻亲关系通通织入一张网中啊。   这事在被整理好交代上去以后,刘家和一些人家就进入他们的视线。   散在人群中看不出异常,但若是看收集起来的数据,便非常明显了,尤其是女子——所有刚得功名的女学子身边,不是新搬来了适龄婚嫁的邻居,就是新搬来了与她们儿女适龄的邻居。   这些人里,最先有动静的就是张秀秀这边,以及林婉蓉那边。   想想也是,毕竟这一个是新科状元,另一个是当科探花,后者还是个寡妇呢。这不就是那喷香的肉,不被狼盯上才叫怪事。   楚蕴言在接收到这份汇报的时候,目色闪过兴奋。   盯了这么久,总算传来些后续啦。   尤其还扯上了刘安两家。   “这人说得对,先让他们狗咬狗一会儿吧。”   楚蕴言笑着将事情安排完并分发下去,看着同僚们各个‘吃瓜吃到了’的表情,不由由衷感慨,“咱们这才真真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嗯?楚侍卫长,咋这个说?”一个同僚不解问了声。   楚蕴言悠悠道:“意思是,我们都足够爱八卦,瞧你们那一脸的‘哇居然这样吗’的表情,可见人人心里都住着个八婆。”   “嘿你小子!”   “好你个楚大侍卫长!”   “侍卫长了不起啊,我们今天就要痛殴侍卫长!”   楚蕴言迎来了一波‘人身攻击’,笑闹后迅速出发。   山西太原,甘宁王氏。   王家的这代掌门人正在祖祠里上着香。   袅袅上升的香晕散开,拂过一个个黑沉的排位,也拂过下方沉静的手掌。   正是甘宁王氏当代掌门人,王万清。   甘宁王氏往祖上追溯,能一直翻到东汉司徒家一脉,族谱上出过历史上有名的宰相、皇后等等高位之人,见于史书记载的官至五品的有近十人。   他们这一支在前朝乾道初年间一直很是活跃,但后来因站错队,一下子沉寂了下去。后来前朝末代皇帝愈发昏聩,当时的掌权人当机立断,退出政治舞台。后来战乱,掌权人更是目光长远,看不上一心求长生的末帝,后面更是逐步低调,保住了大半家业逃亡太行山以西,最终落脚太原甘宁。   长辈的长远目光保住了王氏的世代昌盛,是以后面王家的代代掌权人都将‘韬光养晦’、‘目光长远’奉为圭泉。   到了这一代的王家掌权人,更是韬光养晦到微小谨慎了。   当初各地起兵逐鹿中原,他们王家‘再看看’,一再不择主公也不起兵;后来锦安侯一路征战天下,他们王家‘再看看’,并未出力也未追随;最后新帝登极大赦天下,他们王家仍旧是‘再看看’,并未派出家中子弟与之接触,也未睁眼看着世道变化。   直到如今世道稳定,各种新政策喷井,王家终于不准备在继续看了,而是准备出山恢复祖上荣光。   目标直指拜相封侯,入主中宫!   眼看着线香烧尽,王万清才开始叨叨起来。   身担一族的压力很大,他喜欢和牌位们讲话,非常静心,就像祖宗们在关照他一样。   “这太子啊,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他身上没有我王氏的一半血脉。”   “不过不要紧,他没有,他的下一代有,也行。”   他可不会像那蜀地萧书荣那么蠢,只能看见眼前这一丁点的好处。   “我们要谋得的,可是这大锦的万载千秋!”   “江山社稷,万顷河山……”   “‘王与安,共天下’”   “真期待呀,老祖宗们定保佑我王家,繁荣昌盛,生生不息。”   王万清前脚从祖祠放松身心出来,后脚就接到了王宴止的传讯,原本还不错的心情顷刻间被破坏殆尽。   “愚蠢,如此形式下居然都把握不住……”   王宴止是王家支脉的孩子,算是王万清的远方侄子,但王家向来主张‘任人唯贤’;是以只要有能力且姓王,哪怕生在旁系,改个出身就是了,半点不耽误培养和扶持。   王宴止就是王家年轻一辈中不错的后生,长相上一表人才,读书上也过得去,小小年纪已经过了童生,秀才想来也是信手捏来之事。   恰好他又与那张家的小姑娘年龄相仿!   若是在金榜未出之前,他只是随手撒下的棋子,但谁知晓那张秀秀如此争气,竟是一路冲上了状元。   这小子的地位猛然窜高了好一节。   王万清之前还自鸣得意,自己早就做了安排,比那些现在才把算盘打到小姑娘头上的人家整整早了近两年。   可明明都早了那么多时间了,这人居然连一介农女都把握不住,能让到嘴的肥肉飞了!   果真是旁系小妇肚子里爬出的种,不中用。   王万清虽是骂了两句,但心中并未起多大波澜,毕竟在他看来,不管是那江萤还是自己那蠢侄儿,都只是棋盘上的一颗不算重要的棋子罢了。   他接着将信件看了下去。   直到看到后面提及的‘坑算刘廷双’、‘狗咬狗’计划,他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来:“哼,还算聪明,这些年没白调教……”   安家就算了,留着他们当做‘安氏正统血脉’的储蓄库;但这刘家,若是不扳倒,那些蠢货留臣们总还有个精神榜样,这怎么行;若这人一直在,他王家还怎么分而化之,不动神色地拉拢那些废物抱团。   想到这里,王万清眼中又是一道精光闪过:现今朝廷这做什么都要考试的风气非常不好,不满者众,从此处瓦解,正是自己下手的好时机……   正好,太子的年岁也到了。   他慢悠悠地抽出信纸回了个‘可’字,才接着写起来接下来他的计划。   这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让王万清沉迷;根本看不清自己脚下的大厦将倾,也看不到朝廷早已暗中盯上了王家。   京中完全没有王万清想象中的风起云涌,各处有条不紊且忙,别的不说,光各地的学院审批和修路这两个长期工程,就足够很多人腾不出手折腾了。   毕竟他们的陛下,最见不得人闲了。   仲夏之季,还没到最热的时候,正是出游的好季节。   张家与李家在这样的季节里笑呵呵地互换了名帖,两个小辈瞬间有了即将成婚的自觉,整日腻歪在一起;准确来说,是李文澜将张仁新那一套完完全全地学了过去,泡茶手段不断升级。   阿萤经常被他忽悠的一愣一愣的,总觉得似有哪里不对劲,却又在看到那张神清骨秀的脸上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后心软。   即将成婚,这段时间最怕出事,是以这些天李文澜更是绞尽脑汁地黏着江萤,将她少有的空闲时间占据得满满当当。   京城边上的官道民道、夜摊早市、学院书舍,能去之处都留下了小两口甜蜜的身影。   是以刘廷双带着一脸忧郁面色‘堵’在江萤路上的时候,直接被李文澜一句‘大叔需要帮忙吗’绝杀。   李文澜虽不认识这人,但看边上张哥看多了,乍看到个演技这么拙劣的,有些伤眼。但虽说演技不咋滴,那冲着自家娘子来的意味可半点没减少。   吓得李文澜当场将自己挂在了江萤胳膊上,深怕这人不讲武德,直接扑上来污蔑自家小娘子名声,后面更是她去哪儿自己跟到哪儿。读书一起读,买卖一起走,赶猪都一起赶。   两人就跟连体婴儿一般不说,更是半点不枉偏僻地方去。王宴止的计划根本没处执行,刘廷双更是被后面闻讯赶来的高娘子捉了回去,告诫他要‘恪守夫德’。   但王家的目的最后还是达到了一半。   ——刘太师递上辞呈了。   据说是他的二儿子刘廷双嫁为人夫后,染上了恶习,竟喜好上了赌博。   这位先是输金银、而后输家财,最后更是将自己的儿子都押了出去;输无可输之下,竟然胆大包天到偷朝廷机密做抵押。   一个叛国罪是摘不掉了。   高家门口,刘廷双大声喊着:“我冤枉啊!娘子,娘子,相信我啊,救命啊——”   他的原配正搂着孩子哭,而高娘子正轻声哄着身边的原配,看也不看刘廷双一眼。   也不知他喊得究竟是哪个娘子。 第82章   高娘子只管安慰着刘廷双原配,连看都不看一眼瘫在地上哭嚎的刘廷双,任由他像只死狗一样被拖走。   她心里是隐隐有些认知的:有人要搞刘家;所谓的‘朝廷机密’不过是借口。   就刘廷双那窝囊废和对政治不敏感的性子,真机密放到他面前,他都未必认得出来,更何况主动偷取了。   再者,那刘太师手里能有甚机密,都是快离开权利核心圈的人了。   高娘子将人交于官差送走后,高调的宣布了她会好好护着刘廷双留下的这几个孩子,抚养成人。   一时间,街坊邻里间尽是夸她仁义的。   高娘子这番作态大度尽显,在别人私下笑她是冤大头的时候,她自己却很是高兴。   她是个合格的商人,商人重利,她的婚姻一早就是筹码,如今竟是换来了这么大的一笔买卖,她怎么可能不高兴。这已过而立之年,婚姻却仍旧利用上了不说,现在她在正房又空出来了;还有一点,那原本该姓刘的子孙,现在可是成了高家人。   别说什么血缘不血缘,冠着她高家的姓,叫她声嫡母,以后她死了他们都得来摔盆!   人到中年,遇贵人发财死相公。   这还不值得高兴?   且自己既然帮上了贵人的忙,那么她相信这次高家定会安然无恙;再痴想些,若贵人是个仁义的,她后面的好处也少不了。   这刘家公子啊,娶得太值了。   无论外面如何议论,此事至此,她很是满意。   高娘子想得半点没错。   这次王家拖刘家下水的行动,从最开始在安临琛面前就是透明的。   安临琛也烦刘太师,现在新生官员们也慢慢上来了,干脆借此次机会废了刘太师,不仅扫了前朝留臣们的支柱,还能顺道把名头栽赃给安家。   以及,满足王家幕后策划之人‘运筹帷幄’的心愿。   下午,乾清宫。   安临琛正在批复折子,麦冬走了进来汇报:“陛下,那安家代理族长到了。”   安临琛抬头瞥了一眼,“哦,让他等着吧。”   麦冬乖巧退到他身后站定隐形。   这安氏代理老族长,安临琛是有印象的,毕竟年年后宫年夜饭,这位都会在;他又不是老年痴呆,怎么可能记不得白吃白喝他这么些年的旁系族人的代表。   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回头却想着出卖他。   真当他是个没脾气的圣母不成?   还是说在自己这讨不到好处,就开始打下一代皇帝的主意?   就因为背后站了个王家?   呵。   想到这里,一道冷意划过安临琛的眼眸。   安临琛是看不上王家的。   王家是有些底蕴,现今在明面上也没有任何错处。   但同时,不说为官者里直接出身甘宁王家的不多,其他领域也没有什么特别冒头的人才。   说好听点这叫谨慎,说难听点,这就是什么也不是。   要政权没政权,要兵力没兵力,只能抱着曾经祖上的那点辉煌拿来说事;那点东西,除却唬唬人和骗骗自己以外,还有什么大用处?   偏这王家喜欢当谜语人,喜欢画大饼以及装高深莫测;上下嘴皮子一碰,总能忽悠到几个为他们王家铺路抛头颅洒热血的傻子。   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不过安临琛心理上蔑视王家,战术上却毫不轻视。   原因很简单——原文中的那个闲散的‘异姓王爷’,正是出自山西太原的甘宁王家。   按照时间推算,应该是此时的王家嫡长子,王汝培。   原书里这个异姓王爷手无实权、闲云野鹤,是皇帝过命的贴心兄弟。   然后为了娇软女主,兄弟出现嫌隙。   虽说不知道王家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最终和皇帝拜了把子,但由此可见,王家汲汲营营了几十年的布局还是成功了的。   哪怕入主中宫还没成功,但王家确实在权利中心有了一席之地;且再继续发展下去,异姓王爷家出几个女眷入宫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毕竟王爷眷属,天生就比寻常人家多了几分和皇室亲近的机会。   到那时候,王家确实也算半只脚踏上安氏江山了。   思及此,安临琛撇了撇嘴,出声道:“传唤那安家的进来吧。”   “草民安徐光,叩见陛下。”   几秒后,安氏代理族长在麦冬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一道稍显忐忑的问安,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随着下方传来的话音,安临琛的视线转移到下方人的脸上。   眼前的老人和之前见面时没有任何不同,一样的低眉顺眼,一样的老实巴交。   谁能想到,就这样一个看着老老实实的人,已经有胆到伙敢同外人准备染指国祚了呢。   安氏代理族长,安徐光,年逾六十,一辈子也没受过什么罪;是以不怎么显老态,看着就是个圆润的小老头儿,瞧着颇为亲和慈祥。   他是整个安氏支脉里与皇帝血缘最近的一支里最年长的那个。若是放到寻常人家,安临琛得唤一声堂叔。   越是盯着看,安临琛越是看这人不顺眼。   无他,这人实在眼瘸到无可救药。   不然怎会觉得甘宁王氏那种人家也能颠覆江山。   天下太平距离现在才几年,那王家要真有能力,逐鹿中原时还轮得到锦安侯登上大宝?   那些族田和族学帮扶,真是喂了狗。   安徐光久久听不到喊他起来的声音,维持着一个姿势的肩膀开始泛酸,但身体上的不适完全抵不过心底的恐惧,他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颤抖起来。   为何突然叫他进宫?为何面圣了却又什么都不说?   陛下,陛下是发现了什么吗?   恐惧在这静谧古怪的氛围里迅速递增,他惶惶不安半天,耳边才传来一阵人声。   “安族长,可知朕找你何事?”上首的问话悠悠地飘了下来。   安徐光第一反应是想说自己是代理族长,还没有正式任命文书,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直觉告诉他现在最好别扯这个。   “老身……不,草民不知!求陛下明示!”   安徐光腿打着颤,嘴巴也不甚灵光,差点说错自称,但他将能牵扯到自己的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不觉得有什么破绽,遂又安静下来,企图装聋作哑,来个凡事一问三不知。   可惜安临琛并没有因为他这幅哑巴姿态就放过他。   “麦冬。”   麦冬听到这声传唤,先是拱手应了是,才捧出份折子慢悠悠地读了起来。   “太和四年十一月八日,安家门房接见一马夫,后引入后厅密谈约两个时辰,半个月后又再此接见了刘家刘廷双身旁书童,给出指示……永安郡主车驾于夕照寺外被拦……”   “太和五年正月二十五日,安家外出送礼入一京郊民宅……”   “同年,安福胡同住进新人家,刘婶子与其孙,王宴止出谋划……”   “太和六年六月十二日,刘家刘廷双入狱,羁押候审后吐出……”   麦冬把安家刘家以及王家,三家之间在暗处交涉的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地读给他听。   在麦冬平铺直叙的声音里,安老族长软成一根面条。   显然他装不知道的策略没什么用。   皇帝既然能查出来,那就必定准确无疑。   安徐光敢哑巴,确实是有所仪仗,或者说心存侥幸,毕竟在他想来,目前明面上,只有刘家子算计永安一事上能查到他们家点影子,其他都没事。   这么点事,最多被陛下训斥一通,说他家教不严罢了。   且他们家又没真闹出什么事情,刘家这点事完全可以全推给底下小辈们。   哪家没点纨绔子弟呀,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手底下出了几个不懂事的小后生,他们招猫逗狗,不小心口嗨说了点过分的主意给那刘家子听去了,那刘家子居然敢这么做了,也怪不到他家头上呀。   他们安家小辈只嘴上说说没胆子真做,已经教训过了,还是那刘家子更可怕。   这么一对比,显得他们安家小辈更只是‘小孩子不懂事嘛’,管教一番,就又是清白无暇的好后生了。   但随着折子的继续,安徐光一收开始时候不以为然,他是真真的怕了。   这折子上提到的大部分事情他都不知道,有些也只知道个片面;比如王家想要扳倒刘氏是为自己的党羽让路,比如王家居然在各个女生员处安插人手,意图通过联姻网背后操纵朝纲;比如王家想利用他们接近太子安插太子妃……   自己知道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王家所定的‘目标’,远比自己所以为的更大更远。   他最初就知道与王家合作,是在与虎谋皮,但钱权的前景实在动人心,他还是答应了;但现在事实却告诉他,他想的太简单了,王家哪有那么好心,自己这明明是不知不觉中为虎作伥,被人卖了却不自知。   长长一段的折子总算被读完了,安徐光已经软得像面条了,仿佛成了一滩死肉,半点声音再发不出。   大殿安静了会儿,帝王的声音悠然出现。   “朕以为,作为安家人,无论如何,还是想要这江山姓安的。”上首声音悠悠传来,不辨喜怒,“朕以为,至少这窃国之事,不会发生在安氏。”   相比之前奏折上长长的一串,皇帝只说了短短两句话,却让安老族长血液逆流,全身冰凉。   他的脑袋瞬间成了一滩浆糊。   何为窃国,篡夺政权,私谋皇位!是为谋反!   这样的罪责,足够诛灭九族,十恶不赦!   他并没有!   他只想得个宗人府而已!   王家!   好个王家!   这么一座大山压下,安徐光脑中一片混沌,恍惚间总算抓到一丝头绪。   瞬间他涕泪齐下,哭嚎起来:“陛下,草民万万不敢,都是、都是王家那挨千刀的狼子野心!我、我……不,草民一时不察,中了奸人的毒计。”   他怎么那么蠢,刚才居然还想着他不怕面圣,不怕与王家勾结的事情败露。   “王家,都是王家!陛下彻查,草民冤枉啊!”   “冤枉啊!”   “冤枉啊,陛下!”   “都是那王家,陛下陛下!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啊!安家与您可是连气同枝啊!”   “陛下……”   上了年岁的老人哭嚎的声音并不好听,嘶哑又尖锐。   冤枉好人?呵,还真什么都敢说。   安临琛眉头微皱,“安静。”   下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么说,你半点不知情?”   皇帝的声音飘落,安老族长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叩首:“是的陛下,草民毫不知……”   他话还没说完,皇帝接下来的话直接堵了他的嘴,“可想好了,欺君罔上,迷天大罪。”   安徐光一下哑了声。   安临琛也没有继续审下去的欲望。   这种小人,不值得浪费他的时间。   “带下去吧,好好审。”   “是。”   安氏族人在听说安老族长被召入宫的时候,各个高兴,还以为皇帝总算想起了他们,却不曾想这一进宫就再也出不来了。   最终,他们等到的是安老族长被羁押的消息,以及一道“宗人府”被彻底废弃的诏告文书。   两道消息绕得安家众人不知所措,懵头转向。   这是为何?   宗人府没了,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所谓宗人府,是帮着皇帝管理皇家宗室事务的部门。主要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册,需按时编纂玉牒,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爵、生死时间、婚嫁、谥号、安葬的事。   除却这个,宗人府手中还有条重要职能:凡是宗室陈述请求,则需替他们向皇帝报告,以及引进贤才能人,记录罪责过失。   说白了,就是个专门编写家谱和给皇帝传话说谁是人才的。   其实永乐以后,宗人府多由勋戚掌事,而它所管辖的事都移交给礼部办理,早就名存实亡。   但安家之所以疯狂争取,一个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些位置是自己‘该得的’,二个则是因为能递话给皇帝,且若是安家有人犯法,宗人府有权处置。   按照前朝律法规定,皇族犯法,由宗人府跟刑部一起处理。   那么只要宗人府在自己手里,偏袒庇佑些自己看好的人,那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毕竟他们身上可留着高贵的血脉,和平民百姓可不一样。   如今宗人府都没了,他们这能与皇帝牵扯上关系的特殊身份,不也没了吗?!   这可让人怎么活?   安临琛要废的就是这份‘特别’。   他绝不允许一些酒囊饭袋只靠着一个‘安’字就能走上高位。   安家鸟惊兽骇之时,大臣们却异常平和地接受了这一件事,毕竟皇帝作出过比这惊人的决策多了去了。   这不过是废了个不怎么必要的部门罢了,且现在其他姓安的,都和皇帝不是一支啊,有些即使能看到这条政策以后的深远影响,也半点没发话,这毕竟是好事,没有哪个朝廷该理所当然的养蛀虫。   除了礼部尚书有点小幽怨。   司归农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被陛下针对的时候;这宗人府撤了,涉及到的后续,可是要礼部扫尾的。   是真忙啊。   时间倒回麦冬将人押下去之时。   乾清宫内,一众人退得干干净净,鬼哭狼嚎的难听声音也已消散干净。   安临琛看向自己左侧的屏风,“行了,出来吧。”   屏风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半大的正太走了出来,正是小太子安北宸。   自从让安北宸接触国事后,安临琛办公的地方都会为他准备小桌案和屏风,方便他‘随时听课’。今天要见安氏族长这一幕,更是提前将他安排好了位置。   毕竟对小太子而言,安氏是他出身的氏族;且安临琛的这个决策,可违背了太多如今的世俗教条。想来小太子如今心头一片茫然无措呢。   果不其然,小太子出现,眼中便是一片趑趄。   “想问什么,问吧。”   安临琛语气平和,笑眯眯地向人招手。   他对小太子向来宽容,毕竟安北宸真的很乖。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安北宸一路都没长歪不说,更是相当聪慧省心;再则,这可是关乎他能否早早从皇帝这个位置退休的气运之子啊。   安临琛教导起来相当用心。   “父皇,儿臣不太懂您此次的审判。”   “儿臣最近在学《周礼》、《礼记》、《仪礼》。”   说完这句,他便看向了他父皇,安临琛笑着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正太脸色严肃的继续。   “《周礼·地官·大司徒》曰,‘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媚、娴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①   “其中六行之一的孝——善于父母为孝。大行其肆千百年。”   “《礼记·中庸》说‘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②   小太子虽然是在掉书袋,却越说越是担忧。   如今推儒,三纲五常与五伦之说大肆盛行,其中父子、兄弟、夫妇三伦属血缘关系,君臣、朋友二伦属政治关系。   父皇与安家那些人,既是君臣,又算得上有血缘关系的‘亲长’。   而偏偏,仁、义这是目前处理这两类关系的准则。   其中仁是处理血缘关系的准则,以亲亲相为基本的内容,包括孝、慈、良、顺、友悌等伦理道德,甚至“亲亲相隐不为罪③”。   虽然那是支脉,但真要论起来,那也是长辈是血亲。   父皇现在做的这事情,岂不是驱逐老人,不尽赡养之责?放到普通民众身上,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父皇是天子,而天家无小事,一举一动皆会被无限放大。   这撤除宗人府之事一出,不就等于直接将‘不仁不义不慈不孝’的把柄送与那些好辩又歪理众多之人了吗?   会落人口舌的!   “历代历朝多以孝治天下,父皇这一决策,岂不是会被人指责不仁不义?那些文人的笔杆子多厉害呀,现在是不仁义,以后就是残暴无道了。”   “我不想他们这么说父皇。”说到这里,小太子的眉头皱了起来,威仪乍露,“且那些个支脉之人,凭什么要父皇为他们背上这样的名声?他们哪里配了!”   安临琛听着他有条有理地背了一大串,而后认真生气的模样,笑了起来:“不错,最近书读得很多,很是厉害。”   这一本正经的小古板模样,真是可爱。   不过出发点到底是为了他这个父皇。   安临琛听得出来暗处的关心,很是欣慰。   安北宸急了,“父皇,我在认真和你说事情呢!那些人要个宗人府给他们就是了,何必为这些不值当的人背上舆论的大山呢!”   见小太子一脸严肃,安临琛也认真起来给他回应:“那你说,父皇撤除宗人府,归根结底,他们有很大损失吗?他们无家可归了、无田可种了还是无书可读了?”   “那倒没有,毕竟族地族田都没收回,也没贬他们身份,都是白身怎么贬?”总不能入罪吧?   小太子眨眨眼,有些明白过来,是哦,本来这些人就都没入职,不给父皇办事还白吃粮食。   那要死要活地搞出这么多事情来做甚?   安临琛点头肯定了他,又继续道:“而在大锦,只要是清白身份皆可入学科考,想要人上人位置,自己努力考上就是了。”   “没有什么位置是该‘给’出去的,想要?来考就是了。不然一个有才学之人,因为一个酒囊饭袋姓安就要让位,长此以往,谁能安心?”   “所以我们的小北宸,怎么会突然如此重视这件事,还引经据典地讲起道理来了?”   难不成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夫子夹带私货了?   之前小太子的夫子中就有不少喜欢暗暗‘指导’小太子的,被他直接换了。   听到父皇的问话,小太子先是摇摇头,接着才如实汇报:“儿臣最近在读《左传》,感叹春秋时代真如孔夫子所言‘礼崩乐坏’。”   “从徒有虚名的东周朝廷到各大小诸侯国,父子兄弟之间争权夺利到刀兵相见、你死我活的情况比比皆是。难怪谓之乱世春秋,简直就是一部互相残杀史。”   “父皇伟绩莫大,儿臣怕一些小人会从这点小事发散,说您不守礼教,此举乃崩溃之始,而后污您的名头。”   “儿臣不想给后来之人半点污您名声的机会。”   现在父皇威震天下,惮赫千里,人们自然不敢放肆也不会主动说什么。   可倘若有一天父皇威望不在了,或者父皇百年后,这件事情被人挖出来怎么办?   这不是妥妥给人留把柄吗?   他不想有人拿这些事情做文章质疑甚至辱骂他父皇。   “儿臣都能想到那些人会说什么。”小太子摇头晃脑的念了起来:“礼者,人之所履,夙兴夜寐,以成人伦之序。④”   “父皇这番‘大义灭亲’,我怕被小人说成‘礼崩乐坏’的前兆。且这不更是与‘以孝治国’的基调违背了?”   【亲亲相隐都能被世人原谅,父皇突然就撤了世人眼里安家该有的位份,岂不更是平白招人质疑?】   【明明是那些坏人先做了错事,但这猜忌的名头却要栽赃给父皇,凭什么?】   【才不想让后人无端猜测父皇。】   安北宸嘴上说得委婉,说了这么长串其实都是拐着弯的一个意思——‘不想父皇被骂’,头顶的心声更是看得安临琛心软。   安临琛半点不在乎百年后的身后名,不说死后管他洪水滔天;他更明白,一个人,尤其高位之人,不管做了什么,定然逃脱不了笔墨争议。   但后人如何记载关他何事,他在意和愿意付出的,是当下的百姓。   历史总会还人清白。   安临琛笑着夸奖道:“不错,咱们北宸很用功,读书越来越广泛了,还能活学活用,真棒。”   直把小少年夸得眼睛亮晶晶,他才继续往下说了起来,“那北宸可知,前面历朝历代,为何要牺牲律法的公平性,让步于孝道呢?”   “为了让百姓们对自己的爹娘更好一点,而后代代相承互相影响,阻止更多的人伦惨剧发生,进而天下太平?”安北宸琢磨了下,将自己所理解的意思说了出来。   安临琛笑着回他:“有一定道理,但人伦不足以让皇权让步。”   “啊?”   看着小少年一副惊讶的模样,安临琛笑着继续解释了起来,“之所以会有‘亲亲相隐’,‘下不可告上’如此孝道的提倡,除却对父母好一点,更重要的是把‘父母’这个概念给扩大化了。”   “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社会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任何合法反抗性都剥夺了,那么作为臣子的人,自然也要无理由对皇帝尽忠,因为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   “同理,作为老百姓也要安分,不能给‘父母官’添乱,这些才是以孝治国的含义。”   看小少年愣住了,安临琛才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所谓屁股决定脑袋,最高统治集团在制定礼教时,自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   “当礼教于皇权有利之时,皇权自然会愿意作出让步。”   “所以呀,别看上层人嘴上说着规矩最重要,但当规矩不为自己所用的时候,他们绝对是第一批换掉规矩的人。”   “当根植在此上的礼教一旦腐朽起来,那些所谓的‘礼教纲常’,便会成为剥削压迫他人的工具。”   “若是到了事事必依照礼教执行、人人都必要压抑天性的时候,礼教就会吃人了。”   “尽信书不如无书,凡事都是动态变化的。作为掌舵人,很难,但第一步,就是不要被前人定下的规则所左右。”   “不要总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   说到这里,安临琛叹息一声,这大概就是接受四书五经封建教育的小太子与他之间最大的不同。   他来自后世,知道历史发展的轨迹,见识过人人平等的社会的运转模样,也见过许多‘后人哀之而不鉴之’的后果。   不过,倒是不知在他这蝴蝶翅膀的煽动下,这里的后世会变成什么样子。   “父皇,礼教真有这么大的危害吗……我,我脑子有些乱。”安北宸乍然接受这谁也没和他说过的道理,被这与书上完全相悖的理论冲击得脑袋有点混乱。   这,这。   他一直以为,礼教既能作为如今的行事根本,那出发点必然是好的。   但在父皇口中,这归根到底居然也只是统治者稳固皇权的工具?   且以后的礼教,会发展成吃人的东西?   小太子懵然的模样引得安临琛轻笑,他将人拉了过来坐下,一下一下的摸着他偏软的发髻,直把那小丸子头弄得松软。   “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⑥’,儒家终生倡导的是周公的礼乐制度,但纵观历史,帝王却多以霸术得天下,得手后,多的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又岂是行周公之礼?”   他语调温柔,姿态随意,嘴中的话语却尖锐直指要害,“‘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岳飞精忠,最后却以莫须有之罪刑之,又岂是周礼?”   “周礼重臣不刑,若是行不正,天子自当以礼乐为名,与诸候共伐不道。但当天子‘礼’的权威减弱之后,诸候却以王霸为术,开启了春秋战国时代。”   “你说,那些人,遵循了周礼吗?”   “……没有。”   小太子垂头丧气。   他向来聪慧,父皇的话虽然给了点打击,但父皇的稍一点拨,他就知道,父皇是对的。   “父皇,是我太软弱了吗?守礼也是种错?善良也是种罪?”   他确实有些迷茫了。   天下人人都想要仁德君主,可作为君主,仁善似乎不是好品德?   安临琛笑了:“怎么会?善良者永远高尚。”   “只有无底线的善良才算的上是种罪。”   “权利是滋生罪恶的土壤,但封建礼教也是走向未来的基础。”   “最好的办法是完善监督机制,完善的同时,法与德同治。”   “毕竟你不能光靠感化去让恶人从良。”   安北宸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安临琛看着眼前的纯稚的眼睛,又笑着揉了揉小正太,复又感喟起来,“倒也不必现在想那么多,历史会自己作出选择的;世间大势相起的时候,顺势而为罢。”   “封建礼教统治下的社会注定走不长久,总有一天,社稷为墟。”   “这封建王朝,必会分崩离析,再度还到百姓手里。”   夜色渐起,天下共主的乾清宫里,一代帝王却在缓缓和下一任皇帝说着‘帝制必亡’的道理。   安临琛此时随口兴起的说教,却在安北宸的心中深刻了很久很久,久到作为家训一代代流传了下去,直到后世帝王专.制解体,安家也平稳成功的转型保存了下来,既没沦为吉祥象征,也没解体染血。   这一切,都来自他们那迷人又眼光长远的老祖宗。   今天的注释很长,都是将礼记素书啥的,不喜欢可跳过。   注释:   ①《乡三物》中的六德、六行、六艺,可当名词作解。   ②这段后还有:   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翻译:   天下普遍共行的大道有五种,而实行这些大道的美德有三种。就是说:‘君臣之道,父子之道,夫妇之道,兄弟之道,交朋友之道。’这五种就是天下共行的大道。‘智慧,仁爱,勇敢’这三种,就是天下共行的美德。而实行这些大道和美德的方法只能是诚实专一。   有的人生来就知道这些道理,有的人通过学习才知道这些道理,有的人是在遇到困难后去学习才知道这些道理。虽然人们掌握这些道理有先有后,但是到了真正知道这些道理,他们又都是一样的了。有的人心安理得去实行这些道理,有的人是看到了它的益处才去实行这些道理,有的人则是勉强去实行这些道理。虽然人们实行这些道理有差别,但是当他们获得了成功的时候,却又都是一样了。   ③出自《论语·子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中国历代各朝多以孝治天下,在不同程度上对‘亲亲相隐’这一思想都有所继承。   ④翻译;礼是一种行为标准,人人都要遵循着去做的一种行为规范。夙兴夜寐,早起晚睡,形容一个人的勤奋,每天要晚睡,并且早起。以成人伦之序,以维护人和人之间的顺序。   ⑥出自:曹操的《短歌行》,是赞叹周公求贤若渴之心,告诉我们只有礼待贤才,才能使天下人才心向往之。   相关典出   《韩诗外传》卷三:“成王封伯禽(周公之子)于鲁,周公诫之曰:‘往矣!子其无以鲁国骄士。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于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   释义:   周公为了招览天下贤能之士,接见求见之人,一次沐浴要多次握着头发,一餐饭要多次吐出口中食物来,后遂用“周公吐哺、一沐三握、一饭三吐”等表示思贤如渴,礼贤下士,为招纳人才而操心忙碌。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周公简介:   周公姬旦(?~公元前1105) 姓姬名旦,周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因其采邑在周,爵为上公,故称为周公。   主要作品:《诗经》《尚书》的部分篇目、周礼   主要成就:制礼作乐,经营成周,讨伐叛乱。 第83章   日子开始趋于平淡,每天要处理的事情都差不多。   但今天的安临琛却收到个较为神奇的折子。   “武官考核通过申请?张秀秀的?”   安临琛一脸惊奇。   最初的兵中考核制发展至今,已经被逐步完善修订成了‘大锦官员考核制’;制度年年革新,但内核绝对不变,即只要自身有雄心有能力,皆可去考取自己心仪的岗位体系。   不管从文从武,这一条都适用。   当然,机会只有一次,且转职最少降低半级。   再后来,更是有了一种单独针对初入官场的新官员考核模式——可自主申请去哪个部门。   申请成功后,可去该部门考试,试卷的出题和批改都会经由该部门最顶层的长官和至少两个二把手经手,重要岗位上,皇帝也会过问。   最终会有一批人共同决定是否要录用新官员。   部门长官们本来就有自主调任些下方官员的权力,如今有了考试成绩,不仅能落实在纸面上,还留有了记录可供抽查,且并不是人人都舍得拼搏上来的位置,这‘申请考试制’出台后,一时间各个部门都活跃了不少。   张秀秀可是这一届的状元郎,千万人中才杀出来这么一个,结果她竟然想报考武将,这份血性与决心倒是令人惊叹。   她如今的品级不算高,下面却将折子送了上来,想来也是心痛失去这么个人才,不想放弃。   这折子是麦冬过手整理的,他也印象颇深,见皇帝惊讶出声,他笑着回了自家陛下,“是的陛下,报考是六品兰翎侍卫呢,据说文武皆是近乎满分的成绩,是个厉害的。”   兰翎侍卫,正六品,领侍卫府编配九十人,通常以武进士充任。   而武进士一甲一名授一等侍卫,二、三名授二等侍卫,二甲选为三等侍卫,三甲选为蓝翎侍卫。   这条走得是皇帝近卫这条晋升路子,折算起来也算是降了一个品级。   不过这对于张秀秀这进士出身的状元来说,这可不仅仅是自降品级,而且还亲手收窄了自己的上升道路。   毕竟翰林出身才有机会入内阁,且大锦虽不重文轻武,但武官晋升路子到底不如文官广。   张秀秀又是个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的,她放弃了这么好的条件,怕是被不少人骂‘缺心眼’呢。   说来,自从这‘可自己考取心仪官位’的策略一开,新生代官员的选择多少都有点让人看不懂。   比如上一届科举的一甲三人,选择皆有些奇葩。   他们都没有选择进入翰林院,榜眼和探花一个去了刑部一个去了户部,状元则表达了想要进入工部的愿望,申请了工部的考试,如今正跟在那茂林高身后屁颠屁颠地忙建筑和水利呢。   看着手里的折子,安临琛眼里沁出些许笑意:“行,转吧,朕同意了。”   自己有兴趣,总比被强压在某个岗位永远不得出来的强。   方正的帝玺印下,事情就此定夺,再无更改。   张秀秀之事无波无澜的过去了,转眼到了太和七年春天。   安临琛务政至今,朝堂已经运转的很是顺畅,他的日子开始变得井然有序,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在云葵左右。   这些年小云的身体一直不见好,他心中有隐忧,想帮助却又无从下手,只能在生活上更为照顾,无微不至。   皇帝做得光明正大,与此同时,暗地里‘皇帝有了新宠且金屋藏娇’的传言也愈加喧嚣至上。   其实从太和五年开始,宫中就有些许模糊传言流了出去。但后来久不见真人,不少人都认为是谣传,一些关注着皇室后宫的人也放下了担忧,直到最近传出去的东西愈发真实,甚至带上了不少细枝末节。   什么‘陛下对其用情至深’,什么此人‘无视尊卑’,什么‘神仙妃子、恍若天人’。   小道消息有鼻子有眼的,一个比一个笃定。   不少人就开始着急了。   其实真相就是现在的云葵懒得避人了。   他疯狂又快速地吸收能量,代价就是这些能量未曾理顺,不听指挥,在他体内随处乱窜,暴虐又肆意;他一直强压强行吸收,如今那些能量被积压到了一个临界点,导致他的内部情况极其糟糕。   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疼痛让他对安临琛更为依赖,时时刻刻都想挂在他身上,这才是不少皇城内廷之人会在不经意间看见他的原因。   云葵对于自己小世界里的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些人对于他来说,和这个世界里路边的花朵、林中的小鹿没有任何区别,所以他懒得在意。   正式凝形后,只要他想,旁人就能看见他;但平时他并不想旁人见到自己,所以额外用能量将自己藏起来,而现在的他,懒得维持这份细致了。   毕竟他们都不特别,特别的只有安临琛。   只要能待在大安身边,一些小细节并不需要注意。   临近傍晚,风不热了。   水池边上的凉亭里安上了美人靠,凉亭内里则被布置成了处闲室模样,软塌清茶瓜果样样齐全。   而邻水的一边,更是安排了卧榻软枕,深怕磕着碰着上面的人半分。   安临琛颇为端正地坐靠在软塌上,手里拿着些不算重要的报告慢慢看着。   云葵则放松地枕着安临琛,整个人懒洋洋的,大半个身子的重量赖在背后人身上。定睛细看,他一手举着话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着,另一只手捏着青提,时不时还会仰起头来个用嘴接取‘高空抛物’,也不知手里那书究竟看进去了多少。   两人都身着宽大袖袍,动作间衣袍松散了些,袍角衣带折叠缠绵在一起,瞧着极为亲密。   若是被寻常人家看到,定会惊掉下巴,但身在其中的二人却早已习惯。   随着云葵的动作,他后脑勺的发丝不可避免地蹭上身后人下巴上,带来轻微的痒意。   被这时不时出现的痒意勾着,安临琛一时静不下心看手里的报告,仿佛有个小勾子散漫地勾着,吸引他将大部分心神放在云葵身上。   刚好小云又一个抛接,青提进了嘴巴被嚼碎,带来些许汁水声响,软软的发丝随着主人的动作再次磨蹭起来。   安临琛无奈的放下手中折子,再度看向手边人。   他想着小云那幼稚的抛接动作,无声地笑了笑。   别看这人外表长大了,内心倒还是当初那个小小一团的小家伙,幼稚又可爱的紧。   安临琛微微调整了姿态,让对方靠得更舒服些,同时圈住小云腰的手又紧了紧,防止他滑落下去。   事情做完,他这才心不在焉地将心思放到报告上。   两人过着习以为常的悠闲午后,却有小宫侍在远处被这一幕震惊,握紧拳头压住心头动荡,最后悄无声息地跑远了。   天呐,原来,原来,居然是真的!   陛下他,真的有金屋藏娇!   她想起自己惊鸿一瞥时看到的那抹银白色,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不过这点疑惑转瞬间就被其他情绪取代。   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皇帝边上终于有人了!   她紧张过后内心只余兴奋。   今天有了一个,明天就有可能有第二个!   后天,是不是可能轮到自家支持的主子上位了?   无情最是帝王家嘛!   如今这后宫无主,太子也是独苗一支,帝王又正值壮年,也是时候有新的小皇子小公主诞生了!   她要抓紧时间将这消息给递出去!   外城东半部城郊,居养院边上的胡同里,李丁被一人堵了个正着。他心中微微懊恼,面上却不显,只打着招呼道:“是陈婶子啊,有事?”   陈婶子眼含羡慕的看向身前的汉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才开口道:“李丁啊,最近活儿挺多的吧?赚得不少啦,是不是也要搬走啦?”   李丁,太和二年搬到这条胡同的一个单身汉子,据说家里没什么人了,才来京城谋生混口饭吃,跟着那水泥瓦匠们学了一手不错的手艺。   虽说都是人们闲话出来的,但是陈婶子觉得这事儿应该是真的,毕竟这李丁早出晚归的。   眼见这只剩一个人的破落户都能过好,她眼红的要命,这不好不容易逮着人,自然想打听。   说是打听,其实更多的是想问出点情况出来。最好是还是比她过得差,这样才能方便她掉几滴眼泪,表达一下同情嘛。   她脸上的算计都快兜不住了,李丁装傻,做出个挠头动作,不着痕迹地远离了她,“啊?不多不多,哪里有什么活,不然我怎么会在这和婶子拉瓜?”   陈婶子晲着那居养院外墙,皮笑肉不笑,“可莫要骗婶子,在外面偷偷发财不告诉婶子,太见外了啊?现在每天能挣着几个铜板啦?”   “婶子见着你可亲切了。既然最近没在哪儿发财,婶子这里有个好活计,介绍给你?”   陈婶子看得正是李丁住的院子,他的院子靠近居养院。而在这东郊斜街里,最穷的莫过于住在居养院边上的人家了。   居养院从前在恶人手里,靠着凶险处还能不搬走的,全是实在穷的没处去的,要么破落户要么泼皮。   现在即使居养院被收回,恢复本职功能了,周围的住户成分仍旧复杂;穷酸又有点小问题的人家占据大多数,还有就是被安排过来的流民,毕竟有钱了谁还想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呢。   李丁看着那做作的嘴脸,心知是走不脱了,干脆摆出一副啥都不懂的傻大憨模样,也不答全她的问题,直接糊弄。   他憨厚地笑了笑,而后大着嗓门喊了起来:“那怎么可能嘛,咱只会些粗糙把式和浅活计,比不得那些手艺精细的,只能做点边角料的活儿。”   他又不真傻,哪能让人三言两语的就套出真话去。在这地界,被人以为是富户可不是好事,更别说打听的对象还是陈婶子了。   这陈婶子自身是个红眼怪,又嫁了个泼皮无赖,但凡有人家过得比她家好了,立马酸言酸语就安排上了,还喜欢添油加醋,搬弄是非;若是再从她相公那嘴里走一遭,更是会脏到没耳朵听了。   家里有什么事儿,若是给她知道了,好事儿也能给你说成坏事。   陈婶子摆明了不相信,继续和他扳扯起来,“哎呦,真假的啊,最近这城里到处修房子的,能没赚到钱?当你婶子我傻啊。”   当初朝廷安排人招工,什么挑水泥搅水泥的,她嫌脏就没去,自家家里那个懒汉又是个只会窝里横的,不乐意去,最后谁也没学到那些新把式。   但这几年除了本就会各色建筑的手艺人,就属会弄水泥的和会装玻璃的最吃香了。这房子一座接着一座起,私人家里修高楼铺地面会请他们,官家铺路修桥招工也优先召会手艺的。   这么个大环境下说没赚到钱?   呸,这不忽悠她老婆子呢。   看着对面那不甘心的眼睛,李丁悠悠闲闲地继续大嗓门道:“哪能骗你啊,这手艺人人都会了以后就不值钱了哇,何况我这种只会一丁点的小工……你当人人都是那王书小子哇,那个好运的!”   对不起了王书小子,拉你挡个面儿,日后给你赔罪。   王书一手玻璃活儿学成归来后,早早将他爷爷接了出去过好日子了,这里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羡慕。   李丁其实赚得不少,但若是被陈婶子知道了,那估计全胡同的人都知道了,何况就算他确实在计划搬走了,更不能让陈婶子这等赖皮知道了。   “那什么,婶子我去忙活了,回见啊。”他也不给陈婶子说话机会,喊完这句李丁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徒留陈婶子在背后跺脚,“呸,什么茅坑里的石头蛋子,又臭又硬的。”   李丁才不管后面的人怎么说他,他一路冲回自家房间里,直到把门关紧,人又到了最里间,他才小心翼翼地掏出了胸前裹得紧紧的小布包。   布包被一层层展开,最后几十枚新银币露了出来,在破旧的布包衬托下更显晶亮。   李丁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枚凑到眼前细看,看纹理看雕工看那银闪中透出的蓝紫颜色,直到看痴了。   这么漂亮的银币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漂亮得跟是天上来的一样。   不会是用从天河里捞出的石头做的吧?   他小心翼翼地把玩着,摸摸看看又挨个放在嘴边吹了吹,半晌才念念不舍地收了起来。   这可是他这些年攒下的大半家当了。   新银币一经推出就广受欢迎。   无他,外表太好看了,既能让人一眼看出它的银子成色,又杜绝了造假可能。   刚出来的时候,不少人拿到手甚至舍不得用,就囤着,流落到百姓手中的银币极少。私人想换这新的一两币,要在寻常一贯钱上再添一二,才能换上一枚呢;就这样,换的人还极少。   好在陛下新开了个什么‘大锦银行’,那里一直可以兑换,也绝不涨价。   住在天子脚下的他,自然是最快搞清楚的一批人,他这几枚银币,就是从那里兑换来的,或者说大部分百姓手里的新银钱,都是从那里兑换出来的。   凭借新银币,各地的大锦银行分行都站稳了脚跟,接替传统钱庄进了百姓心中,尤其这银行背后站得不仅是皇帝,还是朝廷,更是让许多人放下了心。   半晌,李丁才心满意足地将塞银币们塞入小荷包扎紧,直到掂起来都不漏出一丝声响,这才放好银钱,开始收拾其他东西。   最后,被他贴身放好的东西也不多,新良田的地契、房证,以及一杆雕工精良的烟枪。   他摸着这些东西,一时间感慨万千,最后定格的想法却是:终于可以回去将自己的三爷爷接过来住了。   居京城大不易,他总算站住脚了,也有能力赡养老人了!   李丁红着眼,飞快地收拾起包裹来,趁着城门还未关,直直地奔出城门。   春天是生机蓬勃的季节,村人种瓜播谷,栽桑植棉,到处一片忙碌景象。   李丁就是在这春景里找到了他站在田埂上的三爷爷。   李家曾经也是耕读人家,但前朝战乱年年征伐不休,他们从一个三代同堂的大户人家,到最后只剩一个弱小的他和三爷爷相依为命,四处流亡。直到他们逃到冀州南,最终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小村庄落了脚,两人在这里等到了前朝灭亡,也等来了新朝建立的消息。   天下太平后,俩人一个留在了这外人难以发现的小村庄,一个则出来闯荡,最终留在了京城城郊。   看着眼前瘦弱的老人,李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中泪水止不住,“孙子不孝,这才来见三爷爷。”   他一走就是几年,直到如今才总算真正赚到成家立业的费用。   看着三爷爷那满头花白的头发,他又有些暗恨,自己还是太慢了。   李丁的三爷爷李溢如今已过古稀之年,在这世道,绝对称得上是位老者了。不过站在田埂上的老人精神矍铄,丝毫不显颓废,显然还是种田的一把好手。   老人看着自己的侄孙,眼中闪过动容,最终却也什么都没说,只上前将人扶了起来,“行啦,地上多脏,浪费你这一身衣裳,又是个孤身一人没婆娘疼的,这衣裳脏了,谁给你洗啊。爱惜点。”   “爷爷……”李丁哭笑不得,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三句话就能拐到催婚上,“我一个人挺好的,再说了,我这种大老粗,作甚去祸害人家小姑娘,给您养老才是正经事。”   他是真没那心思。   李涛两眼一瞪,“怎么说话呢?”   李丁不吱声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小茅草屋,李丁一路走着,顺道打量四周环境;见有不少人家盖起了新房,甚至其中还有红瓦房,那水泥墙、水泥路抹得平平的,玻璃窗户也擦得锃光瓦亮。   他越看越是震惊。   “爷爷,村里人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比如这红砖,也是才捣鼓出来没几年的东西。   红砖和青砖是亲兄弟,原料工序基本相同,都是用粘土制成砖坯,晾晒后送入砖窑经高温烧制的。   但红砖是在烧成高温阶段后熄火,依靠砖窑内外空气流动自然降温,用的风冷工艺,这样出窑后的是红砖。而青砖则是在烧成高温阶段的后期将全窑封闭,再在窑顶浇水降温,用的水冷工艺。   所以红砖出窑慢,卖的贵些,但是据说这红砖寿命最少能达70年,是以虽然红砖新出不久,烧得好的人家不多,但仍旧深受欢迎;尤其它颜色喜庆红火,不少京城人家都舍不得用呢,这里居然都能看到了。   看着自家侄孙那一惊一乍的模样,老人瞥了他一眼,颇为得意地说道:“哼哼,小土包子,没见过?老爷子我可是先见识到了。”   李丁哭笑不得:“爷爷。”   两人总算坐下了,李涛端了碗水过来,看着李丁囫囵喝完,才慢悠悠开口道:“行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小子怎么突然回来了?”   这话说得李丁更是愧疚,从他去京城到现在已足有四年,这学完手艺后,又一头扎进工地赚钱,有时候甚至年节也不回来,实在不孝。   他先是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根油亮的新烟枪,然后又讨好的上好了新烟丝,燃上了才给老爷子递过去。   李涛斜了自家侄孙一眼,没说话,到底把烟枪接过来了,他先是深吸一口,才缓缓道:“说吧,到底在外面犯了什么大罪了,我虽然老了,但是能帮就帮。”   李丁:“……”   李丁哭笑不得,又有些歉然,他一去数年,回来最多的是书信物件,但那些冷冰冰的东西,哪里比得上真人。这乍乍然回来,竟是让老爷子想歪了。   李丁没接着说话,只掏出了贴身的小包袱,一件件摆了开来;先是装着几十枚银币的小荷包,接着是一张叠的仔仔细细的田产地契,最后更是一张房屋执业证,上面都明晃晃地写着他三爷爷的名字。   “爷爷,这是我这几年挣下来的家业,咱们李家,可以在京城扎根啦。我想接爷爷过去享福。”李丁笑着大声说了出来,细看却还是红了眼,“孙儿不孝,这几年都没有陪在您身边,这不想着,以后咱们爷俩总算又能一起过日子了。”   他是知道的,他们两个外姓人能在这小叶村站住脚,全靠他爷爷有一份上好的种田手艺,沤肥养地三爷爷都有一套自己的诀窍,带着小叶村年年丰收,这才留了下来。   但爷爷年纪大了,他实在不忍心他再操劳,尤其是别人一喊,半夜都要下田去。   “以后,咱们只关注自家田地。”   “孙子现在一身好本事,您想种多少田咱就买多少田,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祖孙两都是糙汉子,没过多温情,聊开后便务实地收拾起了东西;李涛也没矫情,他孙儿的一片孝心不说,在这小叶村,他终究是外人。   这村里大半的人都不错,他在这生活的也还算舒心,但即使在这生活了十来年,他仍旧没什么归属感。   哪怕这里人人都用上了他的肥田方子,也不见得人人都念着他的好。   这些年明里暗里的讽刺和阴阳怪气听的不算少,更是有人怀疑他藏私,觉得他没有把最好的法子拿出来,日日来看他自种的田地不说,还有伸手作贱的。   规模虽小,但确实让人寒心,尤其村里几乎都是一个姓的,这事一出,村长首先护着同姓村人。   他有天大的贡献在这也抵不过血缘。   一间小茅草屋并没有多少值得收拾的,两人麻利弄完,便出门去找村长。   走到半道,一阵小声呜咽声随风传了过来,李丁耳朵向来灵敏,闻声神色变得紧张起来。   莫不是大白日的见鬼了不成?   侄孙紧张的样子看得李涛好笑,他没有出声,只伸手拉了拉他袖子,而后指了指不远处边上一个草垛后面。   半遮不遮的,李丁看到一个瘦弱女子在哭。   他松了一口气。   还好,是活人。   他本想说话,却看见了老爷子示意闭嘴,只得跟着他快步往前走了。   直到到了一处偏僻处,离那哭声够远了,老爷子才打开了话匣子:“你可知我方才为何叫你安静?”   李丁乖巧摇头。   “那小姑娘是个不容易的,也是个可怜的,但更是个拎不清的。”李涛幽幽叹气,“总之你可别去同情,会被讹上的。”   李涛点头答应,爷爷的话他肯定是听的,不过他有些好奇,“爷爷,那是什么人?这青天白日的,哭什么呢?且那小姑娘看着也不大?”   就刚才那远远一瞥,他也没看清多少,只记得小姑娘瘦瘦小小的,看着至多十几岁。   “确实不大,那是叶童生的孙女,今年将将十五。正准备寻人家呢。”   这小叶村就出了这个一个读书人,但白发苍苍了也还只是个老童生,他虽不再科考了,但新朝是认这名头的,是以他也时常以读书人自居,接些读书写信的杂活儿。   李丁有些奇怪,“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有什么好哭的,寻摸的对家不满意?”是以在哭以后?   “那倒不是。”李涛语调平平目视前方,没什么感情道:“你可能没关注到,那孩子,是个裹小脚的。”   “啊?裹小脚?这,这等风气连京城都看不到了啊,她那童生爷爷逼她的?”李丁吃了一惊,隐隐有些明白她哭的缘由了。   “这太和元年就开始隐隐有风向出现,说帝不喜小脚,认为女子裹脚有伤天和,那时候,聪明人就基本都将小脚放归了。”   说到这里,他又将声音压低,带着些许奇异语调八卦道:“后来太和四年,皇帝更是与礼部大吵一架,称谁再支持女子裹小脚便允他裹小脑,算是正式废除了女子裹小脚的习俗。”   “她家这,为何还让她裹着?”   虽已经过去快三年,但这件‘君臣吵架’之事,报纸上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甚是有趣,他听了一耳朵后至今没忘掉。   李丁没说的是,帝王公开表态后,不说贵女阶层,就是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不愿意娶小脚女子了,至少正妻必然是正常人的脚。   好在民间普通人家裹小脚的本来就不多,影响不大;贵族里的小脚女子干不来重活,也有些人家愿意娶回来供着。   苦得就是中间的人家了,尤其那些生在普通人家、又裹了脚的豆蔻女子,要么当妾,要么只能当被亵玩的玩物了。   毕竟裹了脚,那下面的滋味会提升不少,总有些下作苍蝇喜欢。   想到这里,李丁有些不是滋味,“为何不放归,她这年纪又不大,放开了脚还能长回来些许。至少能正常走路也没那么疼,以后的日子也会更容易些。”   现在大锦快速发展,各地欣欣向荣,女子能挣钱的岗位也不少,不说那些愿意去读书的,就说那些靠手艺的,纺织女红、玻璃料器、甚至是他所在的砖瓦行业,都有女工。   哪个不能养活自己?   老爷子哼了一声,不屑道:“你以为我为何叫你安静别去同情,那孩子,是自愿裹小脚的。”   “她啊,小有几分姿色,就想找个人家养着她。再不济,给有钱人当个外室当个玩意儿,也比种田强,这是人原话。”这才是老爷子不喜欢这小姑娘的真正原因。   “年纪轻轻,不走正道,自甘堕落。”   李丁不再吱声了。   各有各的命吧。   说话间,村东头到了。   远远便能看到一间大瓦房,围着院墙,最前方的堂屋上也开着大大的玻璃窗,窗明几净的,显然家底不凡。   正是那小叶村村长的宅子。   李涛也没客气,直接上前拉那环首敲了起来,沉闷的声响传进门内,一道声音响了起来,“谁啊,来了。”   是村长大儿子。   “是我,李涛。”   老爷子声音也不算小,他甫一说完,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后面露出一张笑容灿烂的脸,“是李叔啊,来找我爹?”   李涛点头,如今搬迁不易,他这户籍落在小叶村,这户籍变动上自是要从村长这走一遭。   “李叔您等着,我这就去喊我爹。”村长大儿子笑嘻嘻地将人迎了进来,奉好茶水,又看了一眼跟着来的李丁,这才回去找人,他眼神滴溜溜的转着,却避开了李家二人,飞快找到他爹,嘀咕了起来。   不一会儿,叶老村长就走了出来,笑呵呵地和二人打招呼:“李老爷子,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啦,有事要帮忙吗?只要你说,定然不推辞。”   这些年村里的收成一茬比一茬好,李老爷子居功甚伟,是以叶村长还是很愿意捧着他的。   “倒也没什么大事,我孙子从京城回来了,要接我过去享福,这孩子的一片孝心也不好辜负,这不,找您来办理户籍迁出了。”   李老爷子说的平淡,但无异于平地起惊雷,那村长儿子眼睛一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叶村长先是假装吃了一惊,心中想得却是他大儿子果然聪明,一下就猜中了,他看向李丁,“李丁回来啦,几年不见,出落的一表人才了啊。”   两人又客气拉扯了几句,叶村长才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   “这,老李,也不是我小气,你也在村里住了那么多年,那屋子我能一直给你保留着。只是那些给你种的田地,当初就说好了都是试验田,我们小叶村也年年都将上面产出的粮食免费赠与你了,再者还有那些堆肥,当初也是说好的是试验的东西,且还占着这村里地方,你看……”   李丁听得一阵火起,这不明摆着欺负人,想空口白牙地讲东西占过去么。   不说三爷爷这些年让他们小叶村增产了多少,这田地爷爷都种了十来年了,朝廷开荒田地还三年后归属自己呢,怎么到他小叶村,种了那么多年的田就成了村里的实验地了?   再说那些堆肥,没有爷爷,他们能堆得起来?   他也不客气,直接回怼:“没有我爷爷,你们堆得屁的肥!想要霸占我爷爷功劳就直说,说得那么委婉干什么!”   “还留着屋子,那破小茅草屋谁爱住谁住,我还在呢,当着我面就想欺负我爷爷?”   李丁越说越激动,尤其看那村长儿子躲在后面偷偷翻白眼,直接冲过去上手将他拎了起来,恶狠道,“就你小子出得馊主意是吧?”   村长儿子被吓得直发抖,双手想抱住眼前人,却被狠狠摔了出去。   “这事儿就是告到官府我们都占理,还想讹我们,我告你们欺诈骗人祖传秘方信不信?再不济老子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李丁常年做重工,有的是力气,他这一身腱子肉不是白长的,何况他也没冲着老人家发脾气,只单单对着村长儿子。   小叶村村长惊得一下跳了起来,口中忙呼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不可打架。”   “都是自家人呐。”   呵,这时候倒开始说是一家人了。   他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李丁理也不理,复又冲过去,单手掐着那村长儿子的脖子将他举得高高的,看着他面色惨白,逐步惊惶。   李涛就站在后面看着自家侄孙大发神威,老神在在,半点不动。   不一会儿,那叶老头子脸色发白地向他道歉了,李涛才出声制止李丁,“行了,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闹过了。”   这小叶村的人不就是仗着自己没个晚辈在身边,才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自己的么。   如今晚辈回来了,也该让这两人吃点教训。看着那村长儿子快要吓尿的模样,老爷子心情一阵舒爽。   李涛一句话把这事件定性为小孩子大闹,叶老村长敢怒不敢言,谁家小孩子身高八尺一身肌肉的?   小叶村长敢怒不敢言。   最终双方各退一步,村长出了十两,并签好文书,算是买断了李家还留在村子里的一切东西。   在硬邦邦的“钱货两讫”声音中,李涛将一式两份的文书收好,这才一脸淡定地和他们道别。   叶家父子二人敢在背后偷偷啐他们的时候,祖孙两人已经上了前往京城的牛车。 第84章   冀州距离京城不远,如今道路亨通,李涛祖孙二人只用了三天便回到了李丁新起的房子处。   这是李丁补上户口的时候顺便申请的宅基,一晃经年,直到现在,这块地带着崭新的屋舍菜园,总算迎来了它的主人。   此刻旭日初升,给眼前的景色渡上一层明亮的光,照亮了大地,也照亮了门前人的心绪。   李涛看着这崭新的房屋,喜悦透进骨头缝里,这一刻,他仿佛年轻了好多岁。   终于,他们又有了家。   两人同时压下心中的万千感喟,开始将带来的行李往新家里归置。   半晌后总算忙完,李丁放下手中的盆与抹布,掐着腰站了起来,看着眼前的景象一阵圆满。   他果真是个大聪明,像他这样能准确抓住机遇的又能有几人呢!   哈哈,虽然是城郊,但以后他可也就是京城人了!   这李家新支的辉煌,从他开始!   李丁的户口是趁着流民登记的时候直接记在京城的。   他确实是钻了当时管理能力不足的空档,天下初定后,他让三爷爷登记在小叶村,自己却没在小叶村登记入籍,反而趁着上面梳理天下之时,让自己成了一个‘流民’,直到辗转到了京城,才做户籍登记并留了下来。   这几年新政,他抓住了机遇,拼命学手艺赚钱攒钱,如今他知晓那水泥配比,抹砖瓦甚至是做水泥雕花都做的又快又好,手里不愁活计。   直到他手中的银足够他们祖孙二人安定下来,他才申请了几亩宅基附近的荒地,后又买了几亩良田,以及那新房子,还是他和工友一砖一瓦自己盖起来的呢。   断断续续的,总算有了个家的样子。   两人就这么喜气洋洋地搬入了新宅。   这附近还没什么人烟,距离他们最近的邻居也要走上几百米,但是两人光是站在院子里看远山,都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这属于自己的家,真好啊。   这盛世太平的祥和景象,真好啊。   虽说两人正忙碌着规划新家,但毕竟惊蛰刚过不久,现在若是赶一赶,还是能赶上今年的春耕的。   李涛守了一辈子的田也种了一辈子的田,自然是放不下;李丁自然是以他三爷爷的心思为首,这不秧苗苗刚冒出点头,他就直接买了头青壮黄牛回来,既方便他爷爷耕田种地,也让家里多个牛车出行的条件。   牲口贵重,今日阳光很好,李丁干脆牵了母牛出来晒太阳,借着阳光的温度给它刷毛去虱子。   他先是将牛食槽抱出来洗刷干净又填上新草料,这才将牛牵了过去。这头母牛性格很是温顺,伸着舌头舔走食槽中的草料,便不抗拒人类给它刷毛了,反而尾巴一甩一甩的表示很舒服。   虽然这青壮的牲口一下子去了李丁十几两银子,但眼前这一幕,却让李丁满足了,回过神来更是干劲十足。   院子里李丁吭哧吭哧卖力气的时候,老爷子则坐在屋檐底下抽着旱烟,嘴巴里没停歇,眼睛却盯着自己拿几本宝贝农书。   天气这般好,又难得有些空闲,孙子刷牛,他便把自己那几本宝贝农书拿出来晒了。   老人盯着哪些翻开的书本,脸上带起了些许思绪。   其实也不算什么多紧要的书,至少世面上还是能找到的。   一本是南宋陈旉著的《农书》,书里主要写了南方的水稻种植,在养牛和蚕桑部分也有详细的论述,还有指出合理施肥改良土壤,可以使地力达到‘常新’状态。   一本是《王祯农书》。这是本相当厉害的书,不过李老爷子翻阅的最多的还是其中关于肥料的专篇,它主要讲了绿肥、小便、草木灰、腐草、泔水、淘米水、禽兽毛羽、沤肥等技术。   书本微微泛黄,但整洁干净,看得出书主人对它们很是爱惜。但是对李涛来说,最珍贵的不是这前两本,而是最后一本。   这本书无名,却是他自己的总结。种地数十年,他关于种地的心得多数都记载在了这上面,尤其是分门别类的肥料。记载的尤为多。   除却前人立书提出来的,剩下的都是他自己这几十年总结的,现在这本书上面记载的,有粪肥、饼肥、渣肥、骨肥、土肥、灰肥、绿肥、无机肥料、稿秸肥和杂肥等等十一个大类,还不算下面分出的各个小类。   写书人对它们精细的态度可见一斑。   老爷子一手沤肥绝活都在这上面了。   对于老爷子来说,在多数人普遍只会用草木灰的时候,他就已经能熟练的完成基肥、种肥、追肥等一系列施肥动作。这么多年下来,他更是在多料肥田、培肥地力和改良土壤方面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是以除了那些个平常的种地把式外,肥料才是他的地能高产的最大原因。   之前他也是毫无保留的将肥田方法教授给了小叶村的村民;但小叶村之所以能逃过战乱,就是因为它隐蔽在深山里。进村前路曲折,没有熟人带着容易迷路进不去,而这个扎根深山的村子,适合种田的地方不多。   种田地方不多,产出即使翻倍了也没引起注意;得到方子的人同样目光短浅,并没有意识到这方子价值千万金,只一心想奴役老爷子给他们干更多的活儿,甚至怕别人知道了会抢,出村便闭口不言村中的高产。   全村几十户人家,最开始还有人愿意跟着他学这些沤肥技巧,后面却都开始马虎起来,再到后来,那负责发酵肥料的地方就只有他会去仔细照看了。   小叶村人人都愿意用他的肥料,但却没几个人愿意深究这肥料怎么来的。   尤其在税收改革后,他们这些人家高兴坏了,交税的额度与以往也没什么变化,自家却能留下更多的粮食。   李涛最初未尝没有将自己的总结献上去的意思,但一来他就是个没背景的泥腿子,别说见高官了,连寻常读书人的面他都见不着,怎么送上去?他这等身份送本农书上去,怕是被人当柴火烧了都嫌晦气,他可不想自己的心血被糟蹋。   二来,他对新朝的信任度不算高,万一只是开头光鲜呢?   前朝那些光明正大加税要钱的官差小吏,趾高气扬吃到满肚肥肠的小兵小卒,年景好与不好,最后都只能留下十之一二的粮食……   这样的前朝,想要他的良方?做梦!   新朝与新帝的政策让他看到了些许希望,但小叶村本就闭塞落后,他得到的消息太少太零碎了。   他犹豫至今,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将这份资料送上去,又该怎么将这份资料送上去。   唰——唰——唰——   不大的尺梳声拉回来李涛的注意力。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家孙子刷牛刷嗨了,正扭着屁股左右开工呢,声音难免大了点儿。   李涛失笑,不过倒是将注意力转移过来了。   孩子长大了,也有主意有能力了,何不听一听他的意见?   “小丁,爷爷问你个问题。”   李丁刷牛刷得正开心呢,耳边冷不丁传来爷爷的声音,他心中一个咯噔,暗嗷一声:完了,爷爷不会又想催婚吧?   心中嚎得很大声也没用,李丁镇定地接了话,“什么问题?爷爷,您尽管问!小的保证知无不言言之不尽。”   “臭小子。”李涛笑骂一声,才正色道:“你觉得,如今的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爷子一句话把李丁急着找借口的内心干熄火了。   他转而沉思起来,半晌才给了回答:“爷爷,你也知道我读书不多,我说不出多大的道理。”   “非要我说,我的感受就是‘一视同仁’。”   是的,新帝的对民政策非要说起来,就是一视同仁。   官与民同,男与女同,老与少同;比如他上台的第一道大令居然是废除贱籍,比如那些富贵人家也没见就会比平民百姓有更多特权。   该交税交税,该考试考试,不管男女老幼,想要竞争某个位置,就凭能力上岗。   这句大总结的话说完,李丁开始讲这些人他看到的听到的一些见闻。   家中宅院,李丁甚是放松,他嘚啵嘚啵地将自己这几年关于皇帝与新朝的所见所闻都秃噜完,才复又摇头晃脑地感慨道:“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感受到皇帝即君父,天下人都是他的子民,我也是其中之一。”   李涛眼中奇异光彩闪过,无意思敲击着手中的烟杆,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讲到口干猛猛灌水的孙子,才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现在外面人都敢到处说这些帝王与朝廷的八卦了?女人还能考状元了?”   “嗬咳咳咳……”李丁正在喝水,自家爷爷这突然一个出声吓得他差点呛着,咳了会儿才平复呼吸,“爷爷,你这突然出声吓死个人呀,不过我这些八卦纯粹自己打听的少,多半都是从报纸上听来看来的……”   “新帝是个仁义又厉害的,对了,还是个大方的。关于新政策开放讨论不说,一些朝堂上争吵的趣事,都会直接拿来刊印成文发售天下呢,虽然皇帝和我一个天上日一个地里泥,但在我心里啊,我们实际距离远,心里距离却近;有这样的皇帝,是天下人之福啊。”   李涛眼睛一眯,准确在一大堆话中找到了关键词:“报纸?何物?”   李丁:“……”   李丁卡壳,只得拿出装傻绝活,憨憨地笑了起来。   他就是个老大粗,还是个不爱读书的老大粗,即使知道自家爷爷是个能读能写的识字人,也想不起来买些沾染文气的东西。   前些年,他没什么钱,就给自家三爷爷带些便宜粮食,粗粮窝窝啥的;后来手里略略宽松了,要么直接给钱,要么带些瓜果吃食、成衣鞋袜、棉被种子、以及类似烟杆这种精巧玩意儿,反正就是没想过带报纸。   而在那小叶村里,手里有报纸的人家都当宝贝一样好好存着哪会拿出来到村道上看;老爷子深居简出,也不爱和村中人聊天,竟是不知道这报纸发售之事。   “爷爷您也知道,我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哪里会想到买那些。”李丁倔强地将报纸是何为解释完,复又委屈,他确实识字不多,但白话文还是能读懂的,有时候不去茶馆听书,也会蹭点其他人家的报纸看。   想到这里,李丁心中愧疚翻涌,随后拍着胸脯保证,“回头我就去把市面上的报纸找全了给您带回来,以后咱们每期都不错过!”   说到底,他就是不上心,才会没想起来这茬。   自己确实是个不肖子孙。   李涛自是知道他的德行,淡淡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放到自己的宝贝书上面了。   听了孙子科普的那么多,他心里最不舒服或者说最震撼的,应该是外面女子的变化了。   女子能织布纺纱务工赚钱都正常,怎么这女人还能读书科举考状元了呢?   见老爷子不再发话,李丁去换了桶水,洗干净刷子才开始给牛刷另外一面。他一般还没刷到,自家老爷子的声音又突然响了起来,“你不怨吗?这所谓的一视同仁,所谓的公平,其实并不平等。”   “你辛辛苦苦干活大半年,可能还没大户人家的门房来得体面;老老实实务农,十倍的汗水也抵不上人家商户的一层利,再者,被一些女子打压,不会觉得丢脸?”   李丁笑了起来,他知道爷爷是为他好才这般的迂回。   “不怨。人家祖祖辈辈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被我空口白牙的超越?”李丁手中的活儿没停,说出的话也是轻松又坚定,“我现在也攒下最开始的房地了呀,我这代不行,说不得我的子孙辈就行了么,下一辈不行,下下一辈再来。”   “不过,一直都没出息也行,只要平安顺遂的过日子,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至于被女子打压,那报纸上有个词叫做‘惟人才论’,说得就很好啊。皇帝又不会因为是女子就降低标准,人家能上那就是人家本事。”   “说被女人压着就觉得丢脸的,那被男人压着就不丢脸了?”   李涛再次沉默下来,这世道变化的太快了。   他果真是老了,这么快就被时代给抛弃了。   他倒不是看不起女人,甚至那叶童生家的小姑娘不走正道他还会生气,但是在他心里,女人就该是操持家务围绕锅台与孩子转的模样,那是该留在内宅的人,怎么就突然出来了呢。   哪怕下田地,女人都天生比男人少几分力气。   而且这女娘啥都能干了,还要他们男人干什么呢?那些小孩子谁来生谁来带呢?   不过老爷子并没多深入的思考这个问题。许多想法像流水一样划过他的心,留下些许印记却又很快干涸了,和天下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一模一样。   既然孙子口中的新朝那么好,他是不是也能试着信任信任?   毕竟,他的年岁到了,孙子又是个不爱钻研的,他不想这些宝贝也跟着自己进棺材。   “也罢,帝心即民心。只要是皇帝说的做的,百姓总是会跟着朝廷走的。”李涛回归到最初的问题本身,他拿起了自己拿几本宝贝书,转头问向了自家侄孙,“既然你对新朝这么信任,那我这些书想要交给皇帝,你来想办法。”   李丁脑袋瞬间空白,手下差点出了岔子,好在他将自己手中的刷子远离宝贝牛。他哭丧着脸叫了起来,“爷爷!!!你孙子我就是个无名的工地小卒啊!”   他上哪找人上交爷爷这些宝贝书去。   李丁挖空心思,最后还真在记忆里翻出了个人,正是与他算‘邻居’的王书。   王书,最早一批报那玻璃教学班的人之一,曾和李丁做过工友;他们两人都住在居养院边上,也一起接过工部发的活儿,自是互相认识,但后来王书玻璃手艺学成搬走后,他们就没什么交集了。   或者说,他们会成为‘熟人’,正是因为最初两人都住在居养院边上呢。   玻璃从出现至今已有五六年,一直深受人们的喜爱;这种盛况下,工艺越来越成熟,越是精品越难求,不过便宜的玻璃可谓到处都是了。   这种盛况下,王书却仍旧还在玻璃制造局上班,可见他的手艺有多硬。   要知道,因为最开始的玻璃工艺就是从皇宫传出来的,后来才有了这独立出来的制造局教学造福民众,所以这玻璃制造局,虽说明面上是私人开的,但实际仍旧与皇城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反正能留在这里面的,向来是手艺最顶尖的。   有这等手艺傍身,想来认识的厉害人物定然比他这个老大粗多。   李丁会找王书的理由很简单,他实在不认识什么读书人,更不可能去找一个不熟的读书人直接说“嘿我这有肥田秘方麻烦你交上去你会有好处的”,他觉得自己可能会被人家打出来。   不若找王书这个厉害的玻璃工匠,王书小子能在这厉害地方一待就是几年,找他来引荐,总比自己当个无头苍蝇到处瞎撞要强。   李丁站在等候室里惴惴不安,他与王书算得上是经年不见的‘故人’了。   如果这事换到他身上,有个几年不见,也算不得多亲密的朋友突然找上门来求帮忙,自己还是个在大热灶里忙活的。怎么看都像有猫腻,这人像是个心怀不轨的。   王书要是不愿意见自己可怎么办啊。   愁啊。   好在李丁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胡思乱想没一会儿,便远远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李丁哥,好久不见。”   眼前人还是和几年前一样,眼神正直诚恳,并没有因为有了一手好技艺就不认他这个老工友了。李丁心里一松,面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李丁根本不顾是在等候室了,直接将人拉过去在他耳边小声‘密谋’了一番,说出了自己家里有种田秘籍想要上交却找不到人的窘境,重点强调了若是按自家法子种田,产量少说番三倍,且有事实根据。   两人见完面,李丁一脸轻松地走了,徒留王书满脑袋凝重的想着事情。   他在玻璃制造局这么多年,也积攒了不小的人脉。   至少他现在与制造局最大的头头,金斗,是熟识的。毕竟他年年上人家的课,可不与这先生熟识么。   王书思来想去,还是咬咬牙准备去找人。   他所想并不多,甚至不知真假,只是这土地,是百姓的根啊!但凡有一丝可能,也不该因为他的胆怯被错过。   且这人既然找上自己还说想上报,消息应该不假。   此时正值休息时候,王书轻易在后面的管理处找到了金斗本人。   金斗笑着招呼王书,随后笑容就在对面老实巴交的述说声中消失。   李丁不知道,自己这误打误撞,直接撞上了条通天大道。   王书去了金斗处就没有再回去,而是被他提上了去往皇城的马车,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第85章   自古国人就对土地爱得深沉。   比如上者赏赐功臣,总会听到赏良田百顷;比如无论是商人发家了,还是将士解甲了,或者读书高中了,人们最先做的事情往往都是置办田产。   土地是百姓的根,百姓靠天靠地吃饭,种田是刻入骨子里的本能。   金斗本就是穷苦人家出生,他太明白产量翻番的重要性了,是以刚从王书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即使还没去验证,他也丝毫不敢耽搁地将消息报了上去。   金斗自由身很久了,在宫内时候他事情就做得稳当,如今在宫外的事业更是搞得红红火火,惹了不少红眼出来,背地里的酸言酸语从未少过。   毕竟在外人眼中他放弃了大好的前程自降身份成了一介商人,别看现在这玻璃做得有声有色的,哪比得上天子近臣的身份?何况他还是个注定没有后代的阉人。   那些外人哪里知道,他与内廷的联系从未断开,不仅皇帝还记得他,麦冬公公也仍旧是他一个禀报就能找到的人。   甚至许多内廷人愿意来他这上班,日日巴望着呢。   那些只会红眼别人的酸鸡们懂什么,哼哼。   思维发散只在一瞬间,这点小骄傲涌上心头,将金斗心中的忐忑压下去些许。   虽然这消息来得模糊,但人家敢说要上交,应该不是假的吧?   且他心中对帝王有着天然的信任。   那么厉害的陛下,定然能分辨真假。   果不其然,他等来了帝王的召见。   金斗瞬间内心大定。   安临琛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晕了一瞬。   田产哎,翻番哎!   有人说自己有法子让农田产量能翻上三番哎!   他终于等来了属于他这个时代的大神农了吗?   “宣王书觐见——”   安临琛强压激动,立刻将外面通报的人宣进了殿。   洪亮的唱礼声如炸雷,直将王书的脑袋炸成浆糊;他明明只是来帮着工友传递个消息,怎么就突然面圣了呢?   金斗师傅的能量如此之大吗?真真恐怖如斯。   王书腿都是软的,最后根本记不起来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皇城里的一切都新鲜又高贵,还有皇帝袍角那闪闪发光的金色丝线。   他不中用,最终还是金斗将消息做了补充,不过他听到的东西到底已经隔了两层,更是不知道具体情况,最终只是详细地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以及点出李丁与李涛两个关键名字。   见两人实在交代不出什么重要东西,安临琛干脆放人出宫,而后让人去请那李涛祖孙了。   直到事情都安排妥当,大殿重新安静下来,安临琛才拍了拍手,要了一壶清茶。   当皇帝那么久了,他已经很少会有如此急切的时刻。   在听到通报的时候,他居然直接忽视了‘来禀告者不是本人’这样的消息,直接将人提溜进宫来了。   发热的大脑此刻冷静下来,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好在除了小云应该没人会察觉到自己此刻这颇丢脸的心情……   心情收拾完毕,田产相关的资料刚好被人送了上来,安临琛翻开卷宗细看起来。   土地的一切向来重要,往年产量数据在户部都有记载,可惜前朝的只能追溯到乾道十年之间,后面不是断了记载就是数目作假无法作为详实记载。   不过光手中这些,已经能够证明前朝初期的粮食亩产量相当不错了,可以说是小农经济的高峰,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明朝,比自己那个世界的大明,更能打。   比如《日知录》提到‘小民佃租富室田,亩出私租一石。’租税为50%,即亩产为2石米;而《河间志》记载“夫耕田三五十亩,亩收麦一石以上。”,说明小麦的产量超过1石。   翻译成他熟悉的单位,1石为70公斤,1亩为0.92市亩。因此,前朝粮食亩产量为:北方小麦,155斤/市亩;南方大米,305斤/市亩。   这些数值对比后世或许很低,但现在的人口和技术都和后世没法比,而且,大锦现在的田产量,还没人家记载的高呢。   现今的大锦与后世比起来,一个词就能概括全部:地广人稀。   大锦在太和三年末完成了首次人口普查和土地清丈,这些又都是与新土地政策挂钩的,所以相对准确,如今不过刚过去四年,实际相差并不大。   登记人口倒是年年更新,如今登记在册的总人数约为1.9亿,而普查中记录在册的耕地数目约在3.5亿亩,这其中倒是没有包含还未入税的新开垦荒地。   若按照记载,总人口中农业人口约1.43亿,农业劳动力5130万,人均粮食占有量1,239斤。   这不是一个可以说很低的数字。   但均值说事,向来是虚假繁荣。   现实里仍旧有许多人在饿肚子,‘农夫犹饿死’的事情,每朝每代都有发生。   大锦发展至今,仍旧在努力寻找一个平衡,东粮西调是常有的事,多数地区都是‘产量高的大哥努力拉扯着下面嗷嗷待哺的娃’。   比如两广,本地地势复杂,导致农业上的发展并不均衡,只有珠江三角洲、韩江三角洲较为发达,而山区则遗留了刀耕火种的传统。是以本地年年都需要粮食调济,西江流域山区与珠江三角洲沙田区供应广州府,而东江上游山区供应东江平原,潮梅山区供应潮州府,高州、雷州供应海南岛及潮州府。①   除此以外,经济作物还占了一成左右的种植面积,虽然粮食作物是绝对的主导地位,但经济作物侵占的往往是农业发达地区的高产田。   但就这样在他看来不怎么样的产量,却已经让天下人有了‘湖广熟、天下足’的共识。   卷宗翻着翻着,安临琛开始发起呆来,他想小云了。   突然来个天降大神农,其实也是小云的意愿吧?   他的嘴角无意识的带起了一抹笑意。   这人啊,向来嘴硬心软,远比自己以为的更温柔。   城郊李家。   李涛正在自家地里忙活,远远看着有队官兵往村里来,心中不由得一突。   不会是自家孙子上交不成惹人红眼了吧?   不过还没等老爷子怎么深想,一个老人就声音洪亮地喊住了他。   “李老头,快来,你家孙子不得了,给你挣大面子啦!”此人正是他落户地的村长,刚才他的心神全放在官兵们身上了,半点没看到他。   这声招呼让李涛的目光转移过来,看着村长脸上那褶子都笑到撑开了,李涛心下安定些许。   ——呼,看来是好事,自家孙子应该没惹事,这些官爷们应该不是冲着抓他们来的。   其实老爷子若再仔细点,就能看到跟在官兵后面被挡得严严实实的、他那幽魂一样的孙子了。   李丁是真的没想到,他前脚找完王书,还没出盛京城,后脚就被请到了一个衙门里“喝茶”了;找到他的公公笑眯眯的,看着很是可亲,却开口就是“陛下想要见你和你爷爷。”   夭寿啦!   他差点没吓尿好么,王书那小子竟然有这等直接通天的人脉!   李丁脑袋成了一团乱麻,哪怕已经跟人回到了自家京郊村子里,魂儿也还在天上飘着呢。   村长的声音像是一记炸雷在他耳边响起,李丁这才晕乎乎地喊了起来:“明明是我爷给我挣了大脸面,你说反了。”   李涛:“……”   原来他这倒霉孙子也在?   李涛并没有理他这丢人的孙子,直接找上了最前面的领头人。   领头人面白无须,身姿笔挺,看着很是随和的模样,但那一身气派令人不敢放肆。   李涛不确定对方身份,只拱手试探道:“这位大人,请问有什么事?”   来人正是麦冬。   伴君多年,他已经很少会直接出面处理找人这种小事情了,但这次陛下的激动不是假的,他自然会尽全力最快将此事办好。   “老丈您好,确实有要事找您,听说您神农在世,特来向您讨教些问题。”麦冬笑眯眯地说着看似捧杀的话,这‘神农’二字一出,若效果是真更好宣传,若效果是假则更好判刑。说话间,他上前一步执了个晚辈礼,“这话许是有些夸张了,希望老丈不要被晚辈这狂言吓到。”   官爷这话一出,李涛彻底踏实了下来。   刹那之间诸多想法划过李涛脑袋,老爷子身手灵敏地避开了这个晚辈礼,只受了半礼,接着立马将人往自己家里引,“跟我来吧。家伙把式和经验都在放在家里了。”   临走之前,李涛隐晦地看了眼自家孙子;没想到这小子办事还挺利索,自己刚说要上交,接着就有大官人来问话了。   就是现在这魂都飞了的样子着实打眼,丢人!   官家既然派人来看,就是来看真伪的,他也没迂回客气,直接明示道:“我之前在冀州小叶村,也用新肥料种过几年的地,你们可以派人去查查,这些年用了我的肥料和法子后那些地的收成,和外面的平常人家比,少说产量翻了一番……”   “另外,家里现在有我新发酵的活肥和窖肥,东西有些不雅,官爷们别嫌弃,这新肥对土地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且那些活肥和窖粪肥都很难得,还能解决日常残渣的去处……”   李涛开始介绍起来,他也不拽文嚼墨,只用大白话和数据介绍着自己的东西,但说到兴起处,恨不得立刻就飞到他心爱的肥堆面前,那可是他不嫌臭从小叶村拉回来的!   是的,虽然给村里发酵的大堆肥料拿不回来了,但他自家小茅草屋后面发酵的肥料,还是归属他自己的,自然是有权处理。李涛在搬家的时候,可是把它们都搬走了,臭烘烘的一路,既保证了他们的安全,也带回了这些他心心念念的发酵肥。   麦冬安静听了一路并未出声,直面发酵后的肥料也面不改色,一路上有来有回地问了李涛不少问题,直把李涛问得打心底里高兴。   看来这人确实是认真的,这上头的官爷们,对民生问题够关心呢,他没选错。   “辛苦老丈,您说的那些,后面我们都会派人去一一证实的,听小公子说您想把这肥田技巧上交去?可有什么所求?”麦冬跟着李涛将这个小小农家转完一圈,又认真翻看了老人手写的几本农书,神色柔和不少,“只要是您想要的,想来都能满足。”   “当不得什么小公子,您喊他声李家小子都是抬举他了。”李涛听他称呼连着摆手,随后才回答下一个问题,“……这,现在还真没觉得缺什么?”   李涛对现在的日子很满足,儿孙在身边,有房有牛有田有存款,甚至连闹心邻居都没了。   多好的日子啊。   看人苦恼的真实,麦冬笑了笑也不勉强,这才招手让人拿出了两套崭新的衣服,“可能要麻烦老丈和您孙儿收拾下自己,咱们陛下要见见你呢。”   李涛僵硬了起来,嘴也张不开了,“陛……陛下?”   是他想得那个陛下吗?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狠狠压了下去,天底下除了皇帝还有哪个能称陛下?   他忽然福至心灵,明白刚才自家孙子为何是那副魂游天外的模样了。   这搁谁谁不迷糊啊!   不过家里怎么着也得有个顶事的,孙子已经这样了,他哪能也倒下了!   想到这里,老爷子脸色立马清明起来,双手接过衣服,又向着麦冬草草行了个礼,“麻烦大人稍等片刻,马上就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下,他就拽着自家孙子去了里间收拾去了。   农村房子没什么隔音效果,何况李老爷子已经激动到意识不到自己说话有多大声了,麦冬站得挺远,仍旧能隐约听到不少,“你这不争气的……这家果然没了我不行……好好收拾……这可是要去见圣人啊!”   他失笑一声刚准备再走远些,老爷子洪亮的嗓门先一步传来,“回头我定要去看看,咱老李家的祖坟这是冒青烟了吧,我一介白身居然能有机会面见天颜,不不,这定然是祖坟着了!”   麦冬:“……”   祖孙两人收拾自己之际,麦冬迅速安排好车马,又安排人取些样本先走,那小叶村也要人去;等桩桩件件有条不紊的安排结束,正好李家祖孙出来了。   麦冬笑了笑:“老丈,还请上车。”   乾清宫。   在接到麦冬的回复时,安临琛叫来了小太子,还有许多户部的重臣。   这农田大改革,怎么看都是户部的活儿。   殿外传来通报声,安临琛点头将人放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麦冬,悄咪咪在心里给他点了个赞。   这些年,麦冬逐步沉稳,看着清俊不少,办事的能力只增不减。   这不,上午才见到个说不清缘由的王书,下午就把本尊弄到殿前来了。   如此高效的办事能力,不愧是能给皇帝当秘书的。   麦冬提前说了的‘陛下有请’,让李涛没有像王书那般丢脸,前言不搭后语的。   “草民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免礼,平身。”安临琛笑着给他指了座,他眼神晶亮,难得有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听说老丈手中有非常厉害的种田之术,肥田之法?”   “这是神农投身人间渡百姓来了。”   这样的高度肯定之词来自皇帝,直把李涛激动满脸通红,恨不得当场把心掏出来做证明。   不过余光里同样红耳赤的孙子,再次给了他警醒。   这老李家,就他一个靠得住,可不能在圣人面前出糗!   “草民李涛,祖籍江宁,种田三十载有余,如今草民能够很好的实行连作多熟的耕作,不仅旱地能在两熟以上,水田亦能多连作。其中水田的连作,除种双季或多季稻外,稻与麦或杂粮也能轮作,同时保持地力不减。”   能连续轮作,且地力不减,是他产出惊人的重要原因。   这话一出,殿内不少人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   能留在户部的大臣多少都是懂点农桑的,这单一个轮作却不减产,已经够惊人。   李涛接下来的话语更是让在座众人惊讶。   “能做到这些,主要是因为老身对各种肥料进行了一定的尝试,包括生产、成分、肥效,还有相关的农具,根据这些年的试验结果来看,最高增产可达翻三番后还多出三层,当然,这是在南方且已经改良过的土地上得来的。老生能够在保持‘地力常新’的情况下,改良土壤,合理施肥,培肥地力。”   他很细心,更有毅力,有些时候为了选出更好的肥田方式,一块田能被他划分出大大小小各种格子,成宿成宿的守在田里观察变化。   李骥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连忐忑都少了,他声音沉稳,但细听不难听出其中深埋的骄傲,“光各种肥料细分,老身记载的已有一百余种,更是在前人的积肥方子上做出了窖粪法,其施用的效果……”   一时间,大殿里只剩李涛的声音,以及边上起居舍人手中飞快的落笔声。   种田把式上,李涛不敢说自己做到了极致,但在施肥技术方面,他自认不输掉任何人。   此外,这是个机会,是天下百姓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   只要皇帝没打断他,他就一直说,能说多少是多少。   在官家找上门之前,他只以为自己会见到个小官,然后自己的东西会被一层层的转交,成为别人的功劳;但只要真能让天下人得利,是谁的功劳、是谁发明的又有什么关系。   谁曾想、谁曾想……竟是自己得以面见天颜,并有机会当着圣人的面说这些东西!   他只孤身一人,又能教几人呢?   殿内随便拉一个都比他厉害太多,若是这些大人们能稍听进一耳朵,稍提起些兴趣,都是底下民众的福祉。   老人家的心声明明白白的飘在头顶上,看得安临琛一阵沉默。   这就是最普通的百姓啊。   心愿既渺小,又弘大万分。   “老丈不必自谦,您所做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以后的千千万万年,都会有人记得您的名字。”   从宫内出来之时,已是满天繁星,李涛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宫的了。   却在这颠沛流离半生后,第一次觉得安定,对未来生出向往。   种田向来是大事,如今春耕已是尾声,但并不妨碍把这件事宣传出去。   很快,“神农在世”、“新形种地法”、“新式肥料”等等的相关报道就出现在了报纸上,各地争相报道,哪怕平时在意报纸的人都或多或少听进了些许,毕竟事关田地。   小叶村的六年产量对比更是仔仔细细的刊登在了上面。   原本小叶村被这突然来造访且是调查田产量的事情吓得半死,后来知道不仅不要他们上交,而且还找他们上报纸,人人都沸腾了。   不仅每家都很乐意报出自己这几年的产量,更有甚者觉得自己被压下去了,暗戳戳多报几斤。   得知自家村子突然出名,全部是因为那已经迁出村的李家祖孙时,小叶村长的脸色极为复杂。   他们似乎,把一个大宝贝放走了。   报纸过后就是新农书,安临琛直接大笔一挥,给人提了个《李涛农经》的名,随后加班加点地刊印发出去,更是给了老爷子一笔丰厚的出版费。   农之一事利国利民,却也向来枯燥,他感谢李老爷子能够一坚持就是许多年,这些密密麻麻的真实记录远比一纸空言更能打动人心。   新农书一经推出,到处都是议论声,相信的已经开始着手沤肥,争取等到秋日农耕的时候就能用上,不咋相信的也在心里留了个印象,端看别人折腾了。   倒是没有站出来嘲笑的。   一来朝廷背书的出版了《李涛农经》,寻常百姓对官方权威还是认可的;二来,小叶村的种田产量明晃晃地在报纸上印着呢。   之前报纸一出,人人都恨不得亲自去那小叶村看一番;有本事的真去了,去不了的也要打听,口口相传间,小叶村用新肥料新把式种地后产量翻番的事情传播的更远了。   农书献上去以后发生的事情,让李涛犹如踏上了云端,整日抱着那自己命名的农书笑呵呵的,更是拒绝了圣人封爵之事,只领了一块‘大善之家’的牌匾,那书本出版后的银子还是安临琛硬塞给他的。   李涛现在完全处于一种乐傻了的状态。   圣人认可他的种田理念,圣人夸他家是大善之家,圣人给他的农书出版了!   嘿嘿,嘿嘿嘿嘿……   面圣的后劲上,反而是李涛比李丁更大,年轻人倒是先恢复过来,李丁将奖赏的钱财收好,又联系了村人大摆三天流水宴,才将这热闹慢慢散去。   新农书的热度不断,李涛每日都乐呵呵的,有人上门来请教更是毫不吝啬的倾囊相授,后来京郊这新落成还没有个正式名字的村落,正式更名为‘神农村’。   经过一个秋耕的检验,《李涛农经》与新式种田法迅速走进千家万户,太和八年起,开始使用新法子种田的人猛增,农产的富足带来欢笑也带来新生,这一年的新增人口越来越多,世界猛然新增了一大股能量。   世界在欣欣向荣,云葵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注释:①参考资料来自 清代广东粮食政策述略.吴建新.   另文中的人数和田产啥的参考了明初,但做了改动,不必过于考据。古代一个国家人口亿万相当的多了。 第86章   太和八年起,新式种田法在全国全面推广,在看到成效后人们对其尤为推崇,大片文章将推出新农经之人誉为当代神农。   听说这称号还是皇帝开头叫出来的哩!   虽然这些文章带有些许夸张捧杀之意,但有利于推广,最终这些文章还是被刊印了出来。   又三年,平原地带的官路几乎全部换成了水泥路,除却崇山峻岭和过于偏远的地带,到处都能见到平滑的水泥路的影子。   而这些水泥路中,富户捐献出来的更是不少,可自行刻碑文带来的热情长久难消,以‘永安路’为首的路碑故事更是时不时就会被拉出来传唱一番,尤其在蒙河本地,已经出现戏曲改编了。   现在若想要捐路,除非非常大额的指定捐赠,否则已经不能主动选择路段;但即使如此,仍旧抵挡不住人们的热情,毕竟捐路带来的好处众多,不说曝光,光是‘免税’这一项,就已经让人趋之若鹜。   这些年随着水泥路的一路铺开,各色故事碑文上演,上面或感人或搞笑或惊奇的故事数不胜数;且这些刻上石碑的文字,打的就是一个长久流传,说不得等它们都入土了,这石碑还挺立着呢。   一家私人报社另辟蹊径,登了一个叫做“令人难忘的路碑故事’的征文栏目。他们长期征收所有路碑上的故事,收到稿件后,或润色刊登、或一字不减的发出来。   一经刊发,引起了广泛的关注,火爆异常;尤其在盛京,几乎达到了人人听人人讨论的地步,一家茶馆待腻了,换一家,大半还是在讲这个,好在故事众多,很少会撞。   是夜,帝王寝殿已经熄灯,难得加班的安临琛刚洗漱完毕,正轻手轻脚地往床边走去。   微凉的月光穿透窗沿,照印出影影绰绰的轮廓;明明是该万籁俱寂的时候,宽大的龙床上偏有一坨不明物体在一颤一颤的抖动。   床上,安临琛一手布置的铺盖异常柔软,稍有异动就尤为明显。   他盯着那坨不明物体,神色稍显无奈。   不用想都知道这人在干嘛。   怕是又偷偷躲在被窝里看小说,毕竟他已经从枕头下面翻出来三本《碑文趣事》了。   这人吧,躲在被子里看书就算了,偏还笑得乱颤。   既然都能忍住笑不出声了,怎么不更进一步,忍着别瞎动,好歹别把身上的铺盖顶得抖动起来。   深怕别人抓不住他的小尾巴似的。   明明是这人自己不想‘回去’,赖在他这儿休息,结果嘴上说着休息,实际却在钻在被窝里偷偷看小说!   真是仗着能夜视就为所欲为。   薄被又一次小幅度抖动后,云葵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问他:“这么好看?”   他想也不想就回答了:“是啊,相当精彩,我刚看完一个恨海情天的故事,没想到下一个居然是搞笑的哈哈哈哈哈嘎!”   两人过于熟悉,云葵回答的相当顺嘴,话说到一半才惊觉不对,鸭子般的笑声惊止,接着他头顶的薄被就被掀开了。   看着这人心虚的模样,安临琛欺身向前,抽走他手中的小册子,慢条斯理道:“这背后之人确实颇有头脑。”   在庆贺官路大面积开通之际,不仅专门出了几期‘路碑专刊’,还趁着热度将这些投稿集结成册发售了出去。   “不然也不能把我们云葵大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云葵干笑:“呵,呵呵呵,那什么,大安晚上好啊,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还没睡啊,是要起来用宵夜吗……”他嘴上胡言乱语地应付着,手里则悄咪咪拉过一个被角给自己盖上,仿佛小小的被角能给他些许安慰。   大安不会要打人了吧?   册子被规整放好,眼前人的轮廓在暗色的室内更显高大,他从床边坐下又慢慢靠近,熟悉的气息袭来,小云不自主地从心虚转向另一个方向。   短短几息,成功把自己想得口干舌燥起来。   咳,他明明该是绿的,怎么好像变黄了?   安临琛跨坐上床,捏了捏这人的脸,却也没再说什么谴责的话,只叹了口气。   云葵不想回去沉睡,软磨硬泡地赖在他身边,他心软答应了,结果这人偷偷看书不说,偏还看得咯咯直乐。   “保证会好好休息的,嗯?”   云葵眼神四处乱飘,但接着就理直气壮了起来,“我本来就难受嘛,躺着也睡不着,这才随便找本书转移注意力顺带打发时间的!”   “……谁让你总忙不陪我!”   安临熟练地接下这倒打一耙,无奈笑道:“所以你就前脚框我说困了去睡了,后脚掏出话本册子躲着看,有这么好看吗?”   “确实好看。”云葵认真点头。   安临琛好气又好笑。   搞得他跟个坏人一样。   他也不和这人争辩,干脆拿过薄被将人认认真真裹成一个长条蚕蛹放到床里面,而后才三下五除二的解下自己外衣,将蝉蛹往自己怀里一塞。   “好了,睡觉。”   会把人看得这么紧,是因为小云最近更脆弱了;明明他的身体越发凝实了,却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整个人消瘦得厉害,银发光泽黯淡,面色惨白,手腕更是细得仿佛一捏就碎,身上时不时地冒出些许破碎的能量。   实在不是什么状况良好的样子,看的人揪心。   偏这人还不自觉,安临琛只能压着人多休息,免得他不分昼夜的熬着。   小云被裹着,只露出半张脸,本来带着些许不服输,但对上安临琛那带着纵容和无奈的双眼,瞬间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下意识地将脑袋又往被子里面缩了缩。   安临琛习惯性的将人塞进怀里,单手轻拍着,这些年来一些习惯已经刻进了生活里。   长茧一动不动。   回想着安临琛带笑的眼,感受着隔着薄毯传来的体温以及呼吸,云葵胸腔处不争气的慌乱起来,他简直要溺死在这个男人的眼睛里了。   他垂下眼睫,乖巧地缩在被窝里,心里却开始唾弃自己;如今的他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心脏,就这么不争气了,等以后真正的拥有了躯壳,怕是大安一个眼神,他就会软到站不住了吧。   这样的他,以后还怎么对大安这样那样啊!   感受到怀里的人沉沉睡去,安临琛才睁开双眼。   他眼神清明,盯着眼前安睡的面孔,眉头紧紧皱起。   小云,究竟怎么了。   明明日复一日的状态不好,明明越来越粘着他,却半点不愿意说。   太和十一年,又是一个大比之年。   如今已入夏,各地都开始热闹起来,随处可见赶考的学子;明明除却即将举行的院试,并无其他事情发生,安临琛却直觉风雨欲来。   六月初,这份带着未知意味的笃定直觉,终于出现在了他面前。   乾清宫御案上,摆着一道来自江宁的加急折子。   这是江南总督递来的折子:急报,淮河水位猛然抬高,久不下降,似有决堤之势。   六月的江南本就是雨水泛滥的季节,此时突然水位上涨久不降,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最重要的是,这本书的主要故事都围绕中原大地开展,那么黄河淮河这等水脉何其重要,这相当于小云身体中的主要血管。   如今血管里的血液逆施倒行,横冲直撞,当事人怎会好受?   安临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内心轻呼着小云,却不见人出现,也收不到答话。   明明前几日还缠着他,明明前几日还偷偷躲在被窝里看话本,被发现了还歪理一大堆。   安临琛无意识地将手中的折子捏出一道深深的指印。   他兀地想明白了小云那些奇怪的举动。   这些年,小云越是难受,越喜欢赖在他身上,让他回去沉睡修养却坚决不肯,要么泪眼汪汪撒娇,要么耍无赖转移话题。   ……是为了多和自己待一会儿,还是,觉得没有以后了?   脑海中闪过云葵懒洋洋冲着自己笑的模样,安临琛的心脏闷闷地痛了起来。   他呆坐了一会,垂下眼睫,驱散不该有的情绪。   胡思乱想并不能解决问题。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安临琛闭上眼,久违地用起了体内那股绿色能量。   锁骨边金色的纹路亮起,一股隐秘的能量荡开,猛然冲向天地;安临琛的衣袍发丝无风自动,隐约之间似响起了萧飒之声,时间越久,座上的人越是让人不敢直视,明明还坐在这里,却恍若已经由人成神,神圣威严到不能直视。   若是被小云看见,怕又要不争气的心律不齐了。   可惜大殿之中再无第二人。   除了绑定伊始,安临琛基本没运用过这份能量,多少有些生疏;但毕竟他是主人,是以最终他还是驾驭着这匹绿色光练到了小云的意识深处。   曾经他误入的静谧地,如今充满了狰狞咆哮的绿色罡风。若不是背景仍旧是那片浩浩汤汤的蔚蓝,安临琛甚至不太敢认。   猛烈的绿色风暴充斥着这片本该平静的天地,带着毁天灭地之势;若是他的存在对于这片空间是沙漠里的一粒沙,那么这些罡风就是充斥了整片沙漠的沙尘暴;他仿佛被卷入惊涛巨浪中的一叶小舟,稍不留神就会被掀翻。   而小云则静坐在了这些风暴的风眼之中,疯狂鲸吞着这些撕裂天地的能量。   安临琛静静看着坐在风暴中心的那道人影。   他知道这些都是供小云诞生的能量,却不知道吸收过程这么惨烈。   且他们两人之间联系紧密,他都找到了这里,小云却还没有发现。   是出大问题了吗?   体内乱成这个样子,小云却还能对自己笑出来……   他握紧双手,目色沉沉。   无能狂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安临琛并不知道云葵此时的惨烈完全是自己为了早点凝形飞速吸收才‘作’出来的,他仰望着这大片的罡风,眼中明灭不定。   他直觉知道,若是这些能量最终不被理顺吸收,那么小云最终会被它们撑爆碎裂,多半活不下来。   他与小云是绑定关系,也算是小云的半身。   既然如此……   安临琛控制着自己那一丁点的绿色光练,慢慢‘掰’了一小块能量过来,往自己体内拉扯。   这么一小块入体,安临琛迅速吸收完毕。   果然,他的猜测是对的。   小云能的,他这个半身自然也能。   他眉目舒展了些,还好自己还能帮上点忙。   一次又一次,最终安临琛吞下了一个小形龙卷风的量。   直到确定自己再也塞不下半分,安临琛这才强压着撕裂般的痛回去了。   大殿内,帝王骤然睁开双眼,他的脸色猛然一白,七窍一同喷出些许绿色的能量来,如同流出了绿色的血液;再定睛细看,却什么都没有了。   江南总督府。   江南总督仇文德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折子,直将他吓得跳了起来。   他边上的副手被这反应吓了一跳,暗暗反思了下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惹眼了。   好在还没等他反思出来个什么,仇总督就将自己反常的原因说了出来。   “陛下要南巡亲自查看水患之祸了!”   哦哦,还好,是陛下要南巡了不是自己犯错了!   等等!!   副手一口气刚松到一半,复又吸了回去,发出更大的声响:“你说什么!陛下要南巡了?!”   “是的,你没听错张提督。”仇文德揉了揉耳朵,暗叹自己身边果然都是大老粗,瞧这大嗓门,实在粗陋,“你倒也不必那么大声,耳朵都要震聋了。”   张提督:“……”是谁先吓人的?   仇文德喃喃道:“陛下着实是勤政爱民啊,这折子才递上去,居然得了这么个回信。”   他递这个急报上去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迎来一尊大佛。   这种折子,通常收到的回复是皇帝派个巡抚或者钦差走一遭,确定受灾范围以及真实情况,而后再确定治理方案和拨款走向。   总之,不必皇帝亲自动身。   陛下这是临时起意了?   安临琛不是突然起意,他只是想帮云葵罢了。   若是那些疯狂的能量风暴是‘内忧’,淮河若决堤,显然是‘外患’了。若是淮河水患泛滥起来,对于小云而言,定然更痛。   不管内忧还是外患,安临琛都想尽可能的帮他。   帝王轻车简从,又走得水路,是以很快就到了江南地界。   安临琛已经在水路上先行感受了一番水面的不稳,此刻正安静地听着仇总督的汇报。   仇文德也算是文武双全的典范了,他常年与陛下保持奏折来往,如今直面陛下倒也不显生疏。   他干脆从一些河道治理的书开始说起。   “臣最近读了些河渠志,有一段记载让臣印象深刻。”   仇文德知道皇帝就是冲着这淮水问题来的,干脆拿这个做切入点,“永乐九年,黄河自复故道,由东南入于淮。几年后,又决开封,经怀远县,由涡河入于淮。明中期,黄河决溢频繁,河道变迁靡定。却因要保护皇陵和运河的缘故,多处不易大面积动工,更是增加了治河难度……”   “后来,潘氏‘束水攻沙’,部分清淤后堵塞决口,增筑南岸大堤,黄河由汴入泗,再由泗入淮。至此,黄河河道基本固定了下来,不再有大规模的迁徙,淮河也跟着安定了。”①”   “淮水安定不少年了,偏今年天气突然异常。如今刚到夏秋之交而已,这降雨已经达到了去年全年总量的七成,河道宣泄不及,从而导致河面上涨,危及堤防。”   这是他敢递折子的最大原因,若是这雨现在就停了,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毕竟没出事那就最好了;但这雨要是一直下下去,他却半点没预警,那多少他都要担个‘失察之罪’。   若河岸当真决堤,那就不只是失察二字那么简单了。   “这里地势平坦,若是堤坝决溢,必然淹毙人畜,淹没农田。是以臣提前打了报告,以防万一。”仇文德说得仔细,该是自己的责任自然要担。   安临琛点头,这位总督说话干脆直接直至要害,这样的报告他听得很舒服。   天气忽然异常,想来和云葵最近的异常有关系。   想到这里,小云还是小团子时的绵软声线骤然在他脑海里出现,“……能量流逝,我会衰弱得更快。世界一定程度上算我本体,打来打去各种灾难,我都很痛的……”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会嚷嚷怕痛,但真出事了,却又咬牙强撑一声不吭。   这是什么品种的笨蛋。   “朕明白了。”   心中压着情绪,安临琛面上却没什么表现,只道了明日安排便去歇息了。   他极限赶路,今天虽然到了却也太晚了,这里天色早已暗沉。   帝王语气平常,仿佛询问之事不值一提,但仇文德没不敢那么没眼色,臣子的直觉告诉他帝王的心情一定不好,但他并不知前情,只能捡着好处安慰:“说不得过两天雨水就停下了,不一定会决堤。上天还是厚爱苍生的。”   上天厚爱么。   安临琛轻嘲,上天现在正自身难保呢。   “不必过于乐观,先做准备吧。”   “臣遵旨。”   仇文德现在无比感谢之前老老实实上折子的自己,既没在折子里邀功也没添油加醋。   “安排下,明日朕要亲眼去看看。”   帝王令下,自是无有不从,仇文德连夜安排好了天子‘白龙鱼服’的路线。   后面连着三天,从清晨到天色昏黄,帝王每一天都在不同的河堤边上度过。   皇帝如此重视,作为下方的官员自然只能更卷;巡视不是小事,尤其在这阴雨连天的日子里。   人人都动了起来。   同时,百姓更是得知了皇帝亲临的消息,一时激动起来,对于朝廷的安排更为期待起来。   时近傍晚,仇文德紧急处理完了手中积压的文件,又来守着皇帝,高强度连轴转了数日,他眼下青黑和胡茬一起冒了出来,看着异常憔悴。   现场该看的都查看得差不多了,解决案例自然要跟着呈上,仇文德是来找皇帝做总结汇报的。   他本还想卖卖惨,抬头撞上帝王那双清透的眼,被冻得一个机灵,立刻老实了起来,“陛下晚好,根据最近的勘察,臣想来说说这总结之词。”   安临琛点头,他虽然心里大概有了个数,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总没错。   “说这淮河之前,臣要先说京杭大运河。其北起京城,一路南下,穿海河、越黄河、经淮河、 跨长江,直抵杭州,为沿岸百姓提供了舟楫之利;流经之地,灌田排涝,淤土造田,使万顷碱滩成沃野,千里沙原变粮川。陛下登基以来,更是风调雨顺十多年。”仇文德开口就是一长串掉书袋,顺道淡定地拍了一记马屁,表情相当诚恳,“这条千古长河,使长江、黄河下游地区成为商贾云集、物丰粮足的繁盛之地,也是南来北往,西去东下的重要交通枢纽,举足轻重。”   安临琛点头,认可他的话。   这条人工河贯通南北,造就了无数的码头、集镇和城市。大片农田有了丰富的水源,荒野成腴地,莽原变桑田;且如今的造船、冶铁、种植、材料深加工以及正在大兴的纺织业,都离不开这条河。   江南一带能够“富甲天下”,大运河居功至伟。   “淮水作为长江、黄河南北分界线,人称‘四渎’之一,本身就是京杭运河的一处重要节点;总长达到一千多公里,流向面积更是达到了二十七万公顷;这样重要的河流但凡成为‘翻身猛兽’,两岸人民将苦不堪言。”   “彼时,动乱难免。”   说到这里,仇文德声音慎重低沉;其实他说了这么一长串,只有最后几个字,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自古以来,江淮一带就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更是天下粮仓之一。   钱能养权,这样的地方出现水患危机,对底层是危机,但对某些心怀不轨之人,未必不是机遇。   要知道,每当天灾起,人心惶惶时,帝王就是最显眼的寄托,也是最容易被指责的人。   新朝才十年,若是现在被推翻又建立了一个新姓王朝,想来百姓接受度还是极高的。   毕竟别人治下不管有多好,哪有自己当皇帝爽快?   天灾下,人心更易动荡。   虽然总是圣人圣人的喊着,可陛下又不是真成圣了。这可是曾经以铁血征战之姿登上帝位的帝王!   仇文德既忧又怕,拐着弯的说话,深怕陛下被激出暴虐血性。   穷兵黩武要不得啊。   安临琛不由挑眉看向了眼前这稳重的白净汉子。   明明面上还在认真给自己科普汇报,想法却后丰富啊,不仅歪到八百里外还在头顶刷起了弹幕雨。   也是个人才啊。   恰巧仇文德同样抬头,四目相对,安临琛无所谓,对方率先移开了目光。   接着新的心声就出现在了仇文德头上。   【陛下到底是怎么护肤的,同样是熬在最前线,怎么陛下只是脸色苍白了些,颜值半点不降呢。】   【瞧这干净的眼底和皮肤,好生羡慕。】   这心声瞧着还颇为悲愤?   见帝王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己,正在开小差的仇文德一个机灵,立刻杂念全消。   “由于淮河北高南低的特点,所经过的流域都是山地为主,治理起来难度极大,且花费巨大,以前的许多皇帝,都是哪里较为严重就去哪里修修补补,一路支撑下来。”   “陛下,咱们也是用这保留式的治理方案吗?”   黄淮多水患,能做到江南总督的位置上,仇文德本身就对河道治理一事相当有经验,他并不想要这样治标不治本的继续下去,是以试探性地看向帝王。   安临琛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道:“走吧,再去看看。”   两人的目的地是高处的一个凉亭,它建在半山腰,正好可以用来做河段的观测点。   他们此时正在小松口镇,小镇整体地势低洼,多数建筑沿河而建,基本上最高的建筑就是大堤。那高高筑起的堤坝,本该防着江水泄下,如今却已能看到些许冲击出的小缺口,成了可能决溢处之一。   若是决堤,必然是从这边撕开一个口子。   帝王踏着风,一步一步地来到高处亭下,直视下方翻滚的江面。   “看到了什么?”   帝王冷不丁的提问挑拨着仇文德的神经,他脱口而出,“河水连天天欲湿,平湖万顷琉璃黑。”   话刚出口,仇文德就后悔了,因为这句的下一句是‘波山直压帆樯倾,百万强弩射不息。’②,自己这不成了在诅咒肯定会水漫堤岸的吗!   哎呦,他这臭嘴。   “呵。”   昏黄的天色模糊他的视野,耳边却传来帝王的轻笑声,“说得不错。”   仇文德麻了。   两人再无交谈,只一同望着远处的江水。   此处临近入海口③,一边是人造的高堤,另一边则是巨石组成的高崖。从高处看,明明只是水面,却仿若深渊巨口,蛰伏着,就等待着不经意间破笼而出,吞噬山河。   雨势渐大,风雷声动。狂风骤然袭来,众人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再看水上,随着风势,惊涛掀动,触及边上的高崖又反弹回去,雪花一样的浪潮扑向堤岸,巨大的波浪竟让站在高处的人们在六月的天气里感受到些许凌冽寒气。   浪潮奔涌激荡,滚滚而来。   涛声如雷,挟带卷起泥沙,潮潮叠加,汹涌澎湃。   “未至千般恨不消④,古人诚不欺我。”景色壮阔,安临琛轻喃,眼中却是沉沉痛色,这样壮丽景色的背后,小云在承受多少苦楚?   晚风猎猎,仇文德只看到了帝王口舌微动,却没听到具体话语,他不由稍微上前了小半步;却见帝王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浪涛。   “雨水暴涨,下游两岸至今共漫口又被堵上的地方共有五处,小裂口报上来者有二十六处。”仇文德视线跟着帝王望过去,皇帝能话不二遍,他却不能主动追问,这情景下他也没心思追问,只苦涩道:“若是汛发,北至小宋口,南至曹家寨堤溃,都将受灾,一个不好就是田庐尽没。”   今上向来英明果决,或许他不太懂得河道治理,但他懂得用人,若是自己这块出问题掉链子,就该想想怎么保好项上这颗人头了。   迎着风,帝王的声音有些不真切地传来。   “嗯。”   “主动泄洪吧。”   注释:   ①参考:明史河渠志。   ②蒲松龄《清水潭决口》   ③现实中的淮河入海口已经消失了,是个痛,但这里是架空世界,所以有。   ④未至千般恨不消——苏轼《观潮》 第87章   主动泄洪,意味着必须有地方要被淹没。   帝王亲临,所有其他声音都被压了下去;最终朝廷出人出力,百姓老老实实跟随着政令走,但这是抽薪止沸,百姓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未必没有怨言。   毕竟,这雨虽然还在下着,但水不是还没漫出来吗?着急忙慌的泄洪,万一明天就不下了怎么办?他们那些个身家性命、房产田地,可都是收拾不进细软的啊。   可帝王令不可更改,下面的人各司其职的忙碌起来。   其他人或许还会有幻想,觉得‘也许过两天这雨就不下了水位就不会继续上涨了’,但安临琛却绝对不会。作为此间天道的半身,他现在虽还没有影响风雨雷霆的能力,却能清晰感受到这些自然威势。   他清楚的知道,这场暴雨甚至还没到最大的时候。   想到这,安临琛眸色再次深沉了下来。   这些天,安临琛但凡体内能量消化掉就会去帮着吞噬些;他进进出出数十次,云葵却始终保持着原本姿态一动不动。   小云自顾不暇,那么主动泄洪,至少能保住下游百姓的性命和些许身家。   不过泄洪不是说了一句话就能立刻开启的。   地区规划、百姓通知、迁徙安置场地、疫情防控、灾后重建……各处文书连轴转,人人眼圈青黑,好在安临琛亲自坐镇,强势压下所有声音,下方没有半点别的想法,只怕自己做的不够好入不了帝王的眼。   发出通告的同时,帝王坐镇江南水患一事也一同发布了出去,快速传遍了民众。   安临琛除了第一天去探查情况的时候‘鱼龙白服’了一番,后面他都直接穿了象征帝王身份的明黄龙袍,这道明黄色的身影,是安慰也是震慑。   这可是真龙天子啊,居然会为了一地百姓亲涉险地四处奔波。   随着工作的推进,选定下游的几个村镇百姓全部撤离结束,而老天爷也很是给力,虽仍有小雨飘着,但并不是暴雨,这点湿漉并没有影响人们的动作,只是姜水和风寒药物的使用率一下子提高了不少。   人群完全撤离后,调来的神兵营先锋队正式向安临琛报到;他们带来了火药和人手,炸开堤坝一事,也算是新式火药的一次正式亮相。   这种手搓的‘核平武器’,从最初的少而珍贵,到现在也有了一定量的储备了,朝廷中高层倒是知道这东西,但真见识过威力的都没几个,更别提外人了。   正好借此来震慑暗处的牛鬼蛇神。   确认火药的数量没错后,除却先锋队,所有人都远远地撤离了堤岸边上。   “轰隆!!”   火药炸响,堤岸爆裂,江水汹涌奔流而出。   洪流肆意,倒让这爆炸声在雨幕中稍显沉闷,但那巨大的威力远比声响更震撼人心。   “当家的,破堤了……”一个体态稍显丰腴的中年妇女,看着远处奔涌的洪流喃喃出声;随后她一把抓过边上一个黑瘦汉子的胳膊摇晃起来,“咱家没了,没了,咱们家那些个老房子,在这么大的水里能撑多久……”   “唉,小声点。”黑瘦汉子同样心情沉重,却更为谨慎敬畏,先是小声训斥了声,才接着哄道:“不哭啊晚娘,你看,咱们都活着,你在我在,家就在,咋能说没了呢。”   安慰的话说完,汉子又低声轻叹了一句,“就是不知道风儿他们怎么样了。”   他也担心,但作为这个家的脊梁柱,他不能塌。   晚娘全名高晚,黑瘦汉子是她丈夫张柱,两口子都是本地人,就住在小松口镇下属的丰源村。俩人都已年逾五十,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正是汉子口中的风儿,之前带着妻子和孩子在镇上谋生。   他们好不容易在这里安家了,偏在这样的岁数里接到撤离通知,且此次撤离匆忙,两人到现在都未见到儿子,也没见到儿媳和孙子孙女。   “你说,若是明天就不下了,那咱们家,不就白白被淹没了?”灾民安置区在半山腰,到处都是人,嗡嗡杂杂的声响就没停过,但这话高晚还是凑到了丈夫耳边压低了声音才敢说。   张柱拍了拍她的手,啥也没说,只无声的叹了口气,才道:“相信朝廷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是实在没有办法,谁愿意主动划出泄洪区呢。   至少这灾难来临前,朝廷没放弃百姓。   泄洪路途经过规划,最终会被洪水经流的地方只有一个县,冲塌或浸淹的地方并不算多,且最后洪流入海,说不得能留下条不浅的河流。   经流处的百姓都被提前迁进了山上,能塞进房屋和洞穴的通通塞进去,塞不进的原地起帐篷;官民一起整齐扎寨,官与兵在最外围。这一大片帐篷,是保护百姓的有生力量。   但是眼看着洪水冲没家园,不少人还是红了眼。   天气并没有给人们过多时间感慨,泄洪的第二日,降雨量猛然暴涨,同时带来狂风,在天地间肆意呼啸;即使提前炸开了河堤、新挖了导流河道,这新炸出的泄洪口却仍旧跟不上老天降暴雨的速度,河里水位增长的速度让人心惊胆颤。   天地昏暗,乌色云层厚重,中间或夹杂着闪电,风雷同响;直面此情此景,不少人才升起迟来的后怕。   不说天气,光看那河,这可是已经提前泄洪了一波的河段!下游已经有不少地方处于洪水之中了,水位的上升居然还如此生猛!   天呐,若是没主动开这个口子、若是他们现在还呆在家里,怕是早就被没过堤岸的洪水淹没、不知所踪了。   开堤后,大暴雨仍持续了三天,淮河的河堤虽颤颤巍巍、但因为有了这一道不小的宣泄口,最终还是坚强的扛住了;同时,新开的堤坝口下,冲击出一条不浅的宽阔河流。   又三天后,雨势稍收,不再是暴雨,虽未止歇,但已是肉眼可见的减小;连绵一个星期后,这雨终于堪堪止住。   这一连串的变化,让原本还在心底嘀咕的人们和官员无不庆幸。   这泄洪哪怕再晚上一天,损失就远远不是现在可比的了。   主动泄洪前,不少人都心里犯嘀咕、不愿意,这虽然还下着雨,但这雨哪年不下,怎么就今天让他们迁地方?   人能迁,可家里的房子大件、鸡鸭牛羊等等牲口,哪样不珍贵,这些怎么迁?这么一冲完,通通泡水不说,还是他们‘主动’泡的。   官人们虽然都解释了,但毕竟没挨到头上呢,哪个心底没个突突?   不少人搬得不情不愿,却又不敢反抗,像是被强掐了嗓子不准叫的公鸡;现在舆论风向直接调转,百姓们最大的想法成了“果然是真龙天子,竟有预测天气这等伟力。”   大大小小的雨水接连下了半个月,才彻底止住;直到此刻,这场水灾才算消弭,只留人们忙忙碌碌地开始收拾家园。   七月二十六,又是小雨连绵的一天。   申时刚过,将将入夜,雨水打上树叶带来淅沥声不绝于耳;一盏玻璃灯点亮在了帝王帐前,提灯人却脚步踌躇,不敢向前更进一步。   正是江南提督张泽怀。   张泽怀,江南总督副手,主管经济这一块。   原本帝王亲临,他很是兴奋;人人都争抢着表现的时候,他也是其中之一,而且他属于高位重臣,自是有面圣资格;但当他见到皇帝时候,他就麻爪了,动物一般的直觉告诉他,皇帝的心情非常不好!   还是持续性不好的那种!   呜呜,麻麻,他想回家。   治水时,还有仇文德这个总督长官顶在他前头,但现在仇总督转去坐镇灾后重建了,很多事情就变成了他直接和皇帝交代,因为不少涉及到经济民生。   不过他此次来,倒不是因为公事,算是一个私人提议,所以他才那么踌躇。   他想邀请皇帝多留几天,在江南府城游玩一番歇歇脚。   毕竟难得来一趟,事情又解决了,怎么都得放松些吧?   他心疼皇帝。   又怕皇帝觉得他不思进取。   张泽怀在外面站得脸都要僵了,正在努力给自己打气,却听里面一道声音传来,“在门外站那么久做甚?”   很好,张泽怀现在不仅脸僵了,身子脑子也跟着一起僵了。   “微臣张、张泽怀,请见、皇帝陛下。”啊啊啊,他在说什么,请见陛下就好了啊,为什么说出口的却是皇帝陛下!怎么把书面语拿到口语里用了!   “进来吧。”里面人并没有计较,声调平稳地宣了进。   安临琛虽驻扎前线,却没住官府也没住行宫民房,直接就地扎了帐篷。不过帝王身份使然,他的帐篷大而坚固,根本就是一个可移动的大房间,是以即使那么大的暴雨过去,他的帐篷看不出半点异样。   安临琛本来没在意自己帐前细缝处那点小小灯光的,偏这人傻愣愣地站在这半天,不进也不退不说,更是站那心声动荡。   准确来说,这人站在帝王大帐门口刷屏。   还反复刷:   【啊啊啊啊啊啊!真的要邀请皇帝吗!】   【心疼陛下】   【但陛下最近看着就心情不好,我不会被迁怒吧】   【简在帝心!青史留名!】   【英年早逝怎么办?】   【我到底为什么突然会想到邀请陛下巡游啊!】   【哪个瘪蛋给我的主意来着?】   【进、不进、进、不进……】   张泽怀顶着满脑袋的字幕走进帐篷,甚至因为皇帝的目光扫过,跳的更欢更快了。   安临琛看得有些想笑。   不过细看之下,他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张泽怀走得颇有些同手同脚,安临琛率先开口,“这么晚了,张爱卿找朕,所为何事?”   张泽怀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过来,他拱手道:“陛下万福,这么晚了打扰陛下,是臣有个主意拿不定。”   其实这时间也没多晚,但除却必要时候,通常下午申时后就不会有人来打扰皇帝了;他来的时间倒是挺早,但硬是在路上和帐前消磨到了天快黑。   “但说无妨。”   “咳,是这样的。陛下,这大灾已去,您劳筋苦骨至今,又难得出一趟京城,臣想请您回京之前,在这江南府城逛逛,放松放松。”   准确来说,是想请皇帝巡游下这江南府城。   张泽怀在外面纠结了那么久,但当真到了皇帝面前,他却不磕巴了。   毕竟来都来了……   “之前人人都忙,陛下自然更忙。但如今已经是灾后重建阶段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接下来的事情也可以放手了。陛下,您要不要考虑改道江南府城?”邀请陛下出来巡游散散心,完全没什么吧……毕竟江南府城又没受灾。   张泽怀说得真心实意,不说江南向来富庶,他们这任领导班子做得也是相当不错,比如这织造业如今在江南地区大肆兴起。   张泽怀未必没有邀功请赏之意,不过确实也是坦坦荡荡就是了。   “哦?张爱卿有心了。”陛下眼神温和,这般随意的姿态与夸奖让张泽怀心情平静下来,两人闲聊几句,安临琛无意的问了一句,“怎么突然想起来寻朕去府城看看?你自己想的?”   “咳,那倒不是,是臣手下的一个小吏无意中聊天被臣听到了。”张泽怀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对上自己上级就会这样,或者说有点憨;皇帝更是最大的上级了,是以他说得非常仔细,“大概是前两天的下午吧,臣下了衙,回营地的路上刚好听到两个小吏在闲聊,他们一个感慨最近大家都很辛苦,其中一个说陛下更辛苦,若是结束能好好放松就好了,另一个说江南府好风光,可惜陛下太忙,不得见。”   “臣就想着,这不就您转个道的事儿,说什么得见不得见的。这才斗胆来邀请您了。”   安临琛笑了下,小吏这天聊的确实很刚好啊,这不正正好让他们的顶头上司听见了。   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认可了张提督的说法,“也是。爱卿说得有理,难得来趟江南地界,是该去仇爱卿的总督府上转转。”   最终张泽怀脚步轻快地走了,为自己的上司揽到这天下最尊贵的客人而高兴。   帝王要改道江南府城的消息并未大肆宣扬,但也未遮掩。一时间,有人心思火热,有人心情复杂,更有人已经行动了起来。   安临琛回途走得不急不缓,等到了江南府并安置下来,已是七月末了,还有将近十天就是这一届的科举会试了。   这一天,安临琛再次鱼龙白服上了街。   江南向来文气冲天,更别说这文人盛事之时了。   街上儒巾与长衫遍地,飘着股风流蕴藉的书生气。   安临琛从容地融入了这份韵味里。   他一身浅色锦袍,手里拿着把折扇,脚踏锦靴,腰间坠着条细细的金色腰带,一头青丝懒散的披在肩上,只拿一根发带微微束着,一眼惊艳。   这乍看闲散纨绔的打扮,却因着他气势不凡,也叫他穿出几份威仪来,端的是风流无限。   不少女子看着他就红了脸,其中娇客多,不过大大方方看他的倒也不少。   安临琛失笑,只能说不愧是江南。   虽是微服出行,但安临琛倒不是自己一个人出来闲逛,边上还带着一个正‘陪笑’的仇文德。   仇大人是眼看皇帝到江南府不走了,才知道自家副手给自己揽了这么大一个活儿;这一路过来,张泽怀那小子居然一个字都没和他提。   这得心大到什么程度!   很难说这人是不是故意的。   安临琛并没有什么目的地,游玩居多,毕竟是省城,到处都热闹。   走走停停到午膳时间,安临琛随意选了间沿街铺子进去。   这是家老店了,装修还不错,店里烧鸭做得一绝,如今是第二代掌勺,不过老师傅仍旧是不是出没门店里,就为了看看自己儿子有没有堕了自己手艺名声。   以上这些都是饭菜还没上桌前,小二和食客们唠出来的信息。   安临琛坐在二楼包间有一茬没一茬的听着这些热闹烟火气,心不在焉。   菜还没上齐,底下的喧哗声一下大了起来。   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骤然响起。   “无论如何,都不会也不该再收您的钱!”这声音清脆坚定,又涉及钱财问题,瞬间抓住了众人耳朵,从一众嘈杂声中脱颖而出,一时间店内安静了下来,不少人都在竖起耳朵听八卦,“店家大恩大德,小女子已是无以为报!如今小女子已有薄名在身,特在进考场前来帮忙做拜谢,您就让我安下这个心吧。”   “另外,这一场无论成败,等出考场后,小女子必然来报这再造之恩!”   木质的包间并不隔音,从二楼窗口往下看去,能看到说话人是一个白净秀丽的女娘,她一副文士打扮,纤弱干净却又坚强不屈;眼中含泪,不仅话说得响亮,礼节上更是毫不含糊,那腰都快折了。   在场不少人都被镇住了。   “这、这是怎个回事?这小娘子啥个意思?”此时正是午膳时间,店内食客不少,这一幕把不少人整懵了,接着立刻有知晓内情的老客人在边上科普开来了。   “啊呀你是不知,这店家心善,资助了不少孩子读书,这小姑娘就是其一。”到处都是说话声,安临琛隔壁包间的声音尤其大,“这小姑娘就我们这儿的人,她是个聪明又命苦的,明明已经过了童生试,她家却硬要拿她换彩礼卖给有钱人家当妾,她不肯,发奋读书,如今已是秀才身啦。今年又要下场拼举人啦。这是来拜别店主,也是来给店里增加点人气。”   店家也被她这一番话说得眼泪汪汪,亲自给她收拾了两个食盒,又拉着人认真交代起来,周围的嘈杂声复又响起。   “是个有情有义的!”   “好样的,祝高中!”   边上包间的话也聊到了后半段:   “如此!倒是个好女郎!”   “确是如此,可惜有个不要脸的爹,好在她自己争气,不过她和那些相公们不一样,若是考不中,这秀才公的身份也不会让那些人忌惮太久。”   “哎,谁说不是呢,明明是个聪明又伶俐的,却这般不容易,老天专欺苦命人。”   安临琛眯起眼,眼前上来的菜色香味俱全,他却一口都不准备吃了。   倒是没想到,他今天钓上的鱼是‘坚韧不拔小白花’这一款的。   边上仇文德听得尴尬又恼怒,不说秀才已是有功名之人,在他治下的地界里,居然敢有人强嫁强娶一个秀才,这是把他们的学政当摆设?   这都什么事啊,为什么这种奇怪的事情会闹到陛下面前?   仇文德盯着眼前的饭菜,仿佛能盯出一个洞来。   但是皇帝还没动筷子,他更不可能提前动筷子了。   坐立不安间,仇文德只能开口劝道:“他家味道挺不错,陛下您不试试?”   “免了,听戏要紧,尤其是送上门来的戏。”帝王悠悠闲地扇了扇手中的扇子,又声音不大不小地接了句,“听饱了,没胃口。”   仇文德何等人精,皇帝这话一出,他的脸先是白了一瞬,接着就冷了下来。   很快,两人回了仇文德的总督府。   仇文德总算吃上了热乎的饭菜,他一边嚼着,一边面色发青,脑中尽是陛下之前随口说的“爱卿猜一猜后面还能听到几处好戏?”   皇帝说得轻描淡写,仇文德却不敢接话。   不出安临琛所料,接下来短短几天,从戏台到游舫、从酒楼到寺庙,安临琛前后遇到了艳丽花魁夜游秦淮、色艺无双公子棋局对决、小家碧玉清纯姑娘骤然病发……   燕瘦环肥、楚腰卫鬓,不一而足。   看着这些年轻鲜嫩的漂亮男女,仇文德眼睛再瞎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只想哭。   到底哪个不想活的,想搞事别扯上他啊!   呜呜呜,陛下,臣绝对的忠心不二啊!   安临琛一路钓鱼,心情不断下沉。   他已经绕着最外围吞噬了一整圈,水患也已经完美控制住。   小云那处,为何还迟迟不见好转。   他想他了。 第88章   世界意识深处,被惦记的人正在绿色风暴眼里浮浮沉沉。   云葵心无杂念,一心吞噬驯服着那些暴躁的能量;隐约间一股轻缓的难过轻抚上他的意识,沉珂被带走,他的灵台清明了一丝。   要快些,再快些。   有人在等着他。   总督府里,安临琛正在用早点。   江南好风光,自也有好吃食。不大的桌面上,大小碟子林林总总摆了十几样;鸡汤鲜浓,羹肴细嫩软滑,安临琛单手捏着个包子细慢地吃着。   这已是要求从简的餐食了,仍旧香得人走不动道。   仇文德坐在餐桌的另一边,陪着圣上用餐。   他吃得食不知味,还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   好在陛下用膳速度不算慢,这种无言的折磨并没有持续太久。   吃完饭,净完手,安临琛这才闲闲地发了声:“走吧,去准备迎接今天的乐子。”   “陛下,是臣无能!”   安临琛还未起身,仇文德‘啪’的一声跪下了,饭桌架在一个木质的平台上,这一跪着实响亮。   还挺用力。   “怎地无能了,江南一带风调雨顺,文气盎然,如今更是织造业大肆崛起,你管理得还不错的。”   帝王的话音中带着笑意,在仇文德听来却像是沾着蜜糖的刀,一阵阵寒意从心底升腾起,激得他无法开口。   且不说帝王举例的这些都不是他主动打下的功绩,若他真的管理的不错,那帝王这些天看的‘乐子’都是哪里来的?   皇帝前脚刚落地江南省府,后脚牛鬼蛇神就全出来了。   仇文德扯了扯嘴角,摆出一个难看的笑。   他是那类传统的官员,精明圆滑,世故伶俐,不算绝对清官也不轻狂到无法无天。这些年来,有人情有往来,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他能一路走到总督,手中的人脉和人情自然不算少。   事到如今,他猛然发现,曾经那些他不觉得重要的插曲,如今都成了刺向他的尖刀。   “嗯?”   他久久不答话,帝王这声轻缓的疑惑砸到他耳边,像是炸雷将他猛然惊醒。   “是臣无能,吏治不严,管理混乱,才导致这江南府城处处漏洞,各处人马肆意窥探帝踪。”仇文德猛地回神,声音苦涩,“若不是臣纵大了他们的胆子,哪个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犯下这大不敬之罪。”   要知道,窥探帝踪乃死罪。   皇帝才落脚几日?一周时间里,偶遇了多少人,上演了几场戏?   总不能说江南就是人杰地灵,不仅各色美人频出,还专门贴着皇帝出吧?   安临琛挑眉,他还以为这人打算厚着脸皮一直装死呢。   他摆了摆手,后知后觉这人低垂着头,看不到他的动作,才淡声道:“行了,起来吧。现在这般,也是朕的意思。”   一个如日中天的皇帝,哪是一些人说查就能查的,是他故意露的破绽罢了,钓鱼总得撒点饵。   皇帝所谓的鱼龙白服、万事从简,背后仍旧流淌着无数的心力物力;毕竟即使皇帝无所谓,背后护卫之人也不敢真放手,若真碰上不长眼的,那问责名单能拉出一长串。   安临琛这些天总是带着江南总督光明正大地逛,背后之人甚至不用刻意查他的行踪,盯紧仇文德就是。   四下无声,皇帝的这声赦免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仇文德再次恭敬地行了一礼,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谢陛下恩典,臣下一定勤政务、整吏治。”   仇文德话说完,男人这才转头看向他,眼中是他看不透的墨色,只听对方笑得轻柔又笃定,“朕夸你做的好,并非虚话。”   这世上多的是不同的人不同的路。有人手腕铁血,有人怀柔守成,更何况一地总督,怎么可能没点自己私心,半点私心都没有的那是圣人。   “人哪有那么非黑即白的,世间之事也很难用几个简单的句子就概括完全。爱卿不必妄自菲薄,朕说你不错,你就是不错。”   仇文德身体僵硬了一瞬,复又垂眸拱手道:“您抬爱了。”随即他又举起了茶杯,抬眼看向皇帝认真执礼,“能得您这一声夸赞,就抵得过万千了。臣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见眼前人已经情绪平复,真心实意起来,安临琛笑了笑也举起了杯,算是接下了他这满眼赤诚的一敬。   皇帝这一停脚,就停留到了江南的乡试之时。   太和十一年八月初八,江南贡院。   乡试于八月举行,分三场进行。以初九、十二、十五日为正场,考生于每场正场前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今日,正是第一个进场的日子。   贡院门口,学子们有序的排着队,人不算少,整个广场却很安静,树叶摩擦间的飒飒风声偶尔响起,树荫下的光斑便是一阵晃动。   江南的贡院选址在秦淮河岸,正对着贡院大门的除了一片广场,再就是幽绿的河水,那些河上游舫,便是距离贡院最近的‘店家’了。   水面在微风与夏阳下荡漾,粼粼的波光中掺杂着金色的阳光,光线折射到那些游舫上,更添一丝富贵气息。   一个面容娇俏的矮小书生悄悄抬头望了一眼河面,准确来说,她望向的是一艘游舫的某扇窗户。   她不敢多看,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扫视一眼,最后低下头来咽了咽口水,神色再次坚毅起来。   若这一次成了,那就是泼天的富贵。   她不求能入主中宫,只求荣华富贵。   她挺直腰背,排在了男子检查位的末尾。   前面的人快而有序的过着,很快便到了她。   检查人照例接过她的户牒开始核对。   “嗯,面白无须,身长约五尺,年岁二十有二……”检查人读到这里再打量眼前人,突然顿住了,遂笑道:“这位姑娘,你排错队伍了,女娘的检查队伍在另一边。”   这已经是大锦的第五届科举了,相关事宜与制度早已相当成熟,各地都已经增设了专职的女子检查官。即使裙钗之影少,但这是态度,自是必须明确。   检查官甚至有些好笑,这小娘子莫不是许久没关注过外面的事情了,现在想要来科考,哪里还需要‘女扮男装’这一出,多的是大大方方穿漂亮衣服的姑娘。   王娇枝愣住了。   这,她还未进门就被拦下了?   这处的检查人莫不是没有被打点到。   王娇枝清楚科考流程,过了简单的身份验证关卡后才是‘解发袒衣’这一步骤,她本是打算等到解发这个步骤的时候再跑出去‘跳河’的。   男子检查入口和河岸直线距离不足百米,且边上还有安排好的人,自己定然能快速‘落水’。   她拿的剧本也算简单:王娇枝,女,上面有个哥哥读书不行。偏她是个很有才情的人,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写得一手好文章;却被家里人压着给她的双胎哥哥做影子,哥哥的童生到秀才名,都是她‘考上’的。   明明荣耀都是自己的,自己却只能当影子,自是心有不甘,且她深知,这是欺君之罪。   是以逼不得已冒险前来,准备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与才情,希望一死了之,保住家人姓名。   如此有情有义又有才又有貌之人,真相大白之时,得皇帝怜惜也是理所当然吧?   且等她湿身被皇帝救上岸,皇帝怎么着也会带她回宫吧?   跳河的位置已经选好了,保证皇帝所在的位置能看到,边上也有安排自己人,结果自己却连第一步都过不去?   “你,你血口喷人,我一个堂堂男子汉,你、你怎能说我是那女娇娥?!你侮辱人。”她压着嗓音,声音还算到位,雌雄莫辨,只较为清亮。   得益于大锦科举愈发的公正和严谨,这道话音一出,立刻引起一些人的不满——什么叫认作女娇娥就是侮辱人?上了考场就认试卷认排名,哪个管你是不是女儿身?   同是读书人,不少人皱着眉头没发话,却不想近处的队伍里有个混不吝直接喊了出来,“嘿你这人,女娇娥怎么了,厉害的女人多的是,人看你男生女相认错了就是侮辱你、就是血口喷人啦?莫不又是一个读书把脑袋都读朽了的酸书生罢?”   这大嗓门一喊,原本没注意前排何事的人,齐刷刷送来了注目礼。   检查人无奈也跟着放大了音量:“姑娘,绝无此意。只是这装扮成男子,不是声音压低点,身量平坦点就成的。比如你这耳朵上有耳眼痕迹、颈部没有喉结、手掌五指较小偏细……甚至脸上还有妆容,这些无一不在告诉我你是个女子啊。”   这小姑娘莫不是看了甚瞎写一通的话本,真当女扮男装时候,边上人各个都是瞎子不成?   “我本人对女郎没有任何偏见,只是想提醒姑娘,女子有自己的检查点在那边……你去那边就是了。”   检查人无奈的声音响在耳边,王娇枝暗道糟糕,自己又没准备真进那考场,只是借这地方唱一处戏罢了。不然开场就闹得引人注意了,后续的戏还怎么爆发?   她明白这是没打点到位的坏处,但事已至此,她只能咬牙演下去。   “你、你、你……”小姑娘咬碎了牙,话还未出口泪先流了出来,随后一个倔强扭头,飞快向着河边跑去。   前方众人正在静待事情发展,却不曾想这位直接梨花带雨的奔向河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下跳了下去!   检查人一呆,他就随口提醒一声,这小姑娘气性怎地如此之大?   落入河中的王娇枝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至少自己按计划落水了。   她会泅水,也不挣扎,只悄无声息地调整自己的位置向着皇帝所在的那艘船靠拢。   毕竟自己要等人救不是。   岸边彻底骚动起来,刚才那两嗓子一喊,不少人将目光转向了这边,这骤然发生的变化让不少人都傻了眼,当即就有不少热心人士想要跳下河去救人。   不过岸上这些人都没有河中船上的人反应来得快。   只见那游舫船尾边上的一艘小船里嗖地窜出一人入水,迅速将人捞起送上船。王家安排的人看着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但看到最终上去的是自己盯着的那条船,一时放下了心。   水中人消失,岸上立刻有人说着准备好的说辞,明确告诉看热闹的人群事情已结束,疏散着看热闹的群众。   不一会儿,岸边恢复井然有序,人群再次将视线转回考生们身上。   这边,王娇枝松了口气。虽然过程和规划时有些出入,但好在最终还是登上了这条船,那过程就不再重要了。   游舫二楼包间里,安临琛手里拿着个小杯盏悠悠晃着,一副闲适贵公子的做派,“不出意外,这该是最精细的一场戏了,后面该没了。”   仇文德跟在皇帝边上沉默不语,陛下这颇感遗憾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你觉得,这女子会有个怎样的个性和身世?”   陛下想闲聊,仇文德自然也只能陪着闲聊,“大抵是个单纯又有野心的吧。我打眼瞧着,长得挺好看,许是遇了欺辱之事一时情急。应该是有些迂腐的人家养出的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姐,易被骗,别人游说两句,就敢来碰瓷陛下了。”   他措辞委婉,大意是个又纯又蠢的姑娘,浅显的棋子。   安临琛对他这明显看轻又好感度偏高的第一印象不置可否,只微微挑眉,道:“你觉得是个天真单纯的?朕倒是觉得,这是个眼窝浅又自觉聪明的蠢人。不过嘛,估计有些才情,且有个有悲惨的家世,最后还要有个绝不向世俗低头的真性情——反正这第一面,应是极好的。”   坚韧不拔小白花的强力升级版,自强不息百折不挠还一心向君。   仇文德:“……”   您搁这叠甲呢。   他沉默地回想了下刚才那场短暂闹剧,帘外传来了侍女的声音:“两位大人,那被救上来的女子想要来感谢一番主人家。”   安临琛看向自家臣子,“咱要不要打个赌,就赌我说的对还是你说的对?”   仇文德连连摇头,作甚和皇帝赌,输了赢了都没好处。   “啧,小气。”安临琛瞥了他一眼,这才向外面打了个手势,“那等会你负责问。”   仇文德自无不可,他也不想陛下主动出声;这宵小什么身份,也配陛下主动问话?   不一会儿,王娇枝就跟着侍女的接引走了进来。她压下自己内心的激动,快速扫视了一眼包间中的主人位,接着直直地跪下去行了大礼,“感谢主人家的救命之恩。若不是您出手相救,过了今日,小女子怕是已经成了孤魂野鬼。”   如今的人对于生死之事都看得相当重,这话出口,旁人听完多是心肠先软三分。   王娇枝说完,也不起身,直直伏身贴向地面,等着对面人的反应,同时在强压着自己的激动。   传闻中陛下是个俊美无双的男子,她现在只觉得传言相当含蓄了,她刚只草草扫了一眼,就目眩神摇了。陛下这哪里是俊美,这这这,明明是神仙下凡,只一面,就勾得她把心丢了。   这等神仙中人,定然会怜惜自己的吧?   可惜对面的反应不在预测之内,一道带着困惑的中年男音响起:“你既有如此强烈的求生之志,为何还要主动跳河?”   这无比耿直的发问堵得王娇枝一僵,不过这是陪在皇帝身边的人,自是自己得罪不起的。她随即顺水推舟地讲起自己的身世来:“恩人有所不知,小女、小女当了二十年的男子,或者说,当了二十年的影子!实在是没活路了,这才冲动了一番。”   她话音刚落,仇文德就收到了皇帝闲闲递过来的眼神,仇文德顶着一头的【……】继续看向下面的人,王娇枝叶丝毫没有辜负安临琛的‘期望’。   “……小女有个双胎兄长,我们长得一样,从小时起,小女就是他的替身。兄长明明胸无点墨,家里却好面子要前程,小女一路替哥哥过了童生考了秀才,如今、如今他们又推小女来考这举人。小女活了二十年,旁人却不知我家还有这么个女儿。我,我再也不想当影子了,想堂堂正正在太阳底下活一回!”   “除此外,我心中难安;替考之事实在过于欺天罔人,实乃欺君之罪,可我又逃不脱家中安排;今日被强压进场,恰巧检查的大人又看破小女身份,慌乱绝望之际,小女一念之差,才想到这么个点子。”   “如此,将这条命还了,也算是了了这场恩情。恩人心善,救我上来,也是给了我一丝逃脱喘息的机会,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仇文德牙酸起来,自家陛下果然什么时候都不会错啊,这女子,还真是个心眼如莲蓬的,又多又大又浅显。   “你身份被顶替,你不想着报官,反而想着以死明志?”仇文德顶着皇帝递过来的‘看吧,我赢了’的视线,声调微微怪异却十分真诚的继续询问,“敢问姑娘怎么想的?”   王娇枝暗暗咬牙迫使自己镇定,好在之前准备的还算充分。   “虽然家中对我这般,但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亲长。”话到这里,王娇枝声音低落下去,露出修长的美人颈,头微微低垂,又能让座上的主人恰到好处地看清她眼底的泪,“他们养我长大供我吃穿,甚至能让我读上书,已经是许多人不敢想的待遇了,小女子不该更不能把好处占尽后就翻脸。”   【今上居然是个不开窍也不怜香惜玉的木头】   【那后宫藏了绝色美人的传言是怎么流出来的】   两句心声,将安临琛原本看热闹的心情吞噬殆尽,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云葵为了稳定小世界生死未卜,结局难料;而这个世界里的人,却只顾再造一个‘绝色美人’来增加地位巩固家族。   这一瞬间,安临琛心中涌出一股极大的戾气,失去了想继续观看和钓鱼的心情。   “行了,来人待下去,好生看管,按刺客关押候审。”安临琛交代完,两个隐在暗处的侍卫瞬间出现,两人一左一右钳住王娇枝。极快制住人、封住口舌,悄无声息地拖了下去。   王娇枝呆滞,直到被人拖下去关进船舱特制处仍旧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   她怎么也想不通,上一秒还在和和气气问话的人,下一秒就能把她打入牢房。   不,不对,拉她下去的令是另一人下达的。   陛下,陛下为什么要关她?   她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黝黑的小房间里,时间被无限拉长,王娇枝慢慢开始绝望。   船上,仇文德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态转向搞得一怔,进而忧心忡忡:“陛下,这人当真是刺客?”   “那倒不是,野心家派出来的棋子罢了。”安临琛对事不对人,他现在的心情还很糟糕,但并没有迁怒到仇文德头上,只语调嘲讽一通输出,“心比天高,想要靠塞人进后宫来控制前朝;敢于打皇室血脉的主意,却连正面都不敢露,只敢在背后捣鼓,獐头鼠目,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仇文德脑海里瞬间划过最近遇上的一连串艳色偶遇,那些花魁、公子、小家碧玉……,脸色瞬间变了,“那之前陛下偶遇的那些玩意儿?”   安临琛掠了他一眼,知道这人想茬了,随意解释道:“障眼法罢了。给真正的角儿打掩护的。若猜得不错,应该只有那酒家里感恩的女秀才和这个替考的是唱戏人。”   仇文德:“……”   他开始冒冷汗,之前虽也跟着陛下看了不少的‘戏码’,但在他的理解里,这些是底下的人通过自己的手给皇帝‘献宝’罢了。毕竟以这些人的身份,即使真的被看上,也不过是逗趣玩意儿罢了。   他之前气的点是这些人居然胆大包天到敢于窥视帝踪,却没想到这背后之事远比自己以为的更让人齿冷。   “这人、这人向天借的胆子?”仇文德气到有些发抖,觊觎皇室血脉,着手大统,这等窃国行为,与造反有什么区别?   怎么敢的呀?!   若是陛下不知道这背后之事,岂不是带了个祸患回京城。   而且这祸患还是通过自己的渠道送上去的!   安临琛看着整个人都不好了的仇文德,心情诡异的平复了一丝。倒是有心情给他解释了。   “就对你而言,身边出现个柔弱无害、出身不高又有点才情的,是不是能得你几分怜爱?”   皇帝的问话讲仇文德拉回现实,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以他的地位,随口一句话便是庇护了,给一个看的顺眼的玩意活得自在点,太正常了。甚至不必扯到儿女情长,只是一种来自高位者的些许怜悯。   “同理,朕向来看重人才,这等命运坎坷又不甘命运的女子,够不够惹人怜爱?挥手间就能得到一个才情十足、满眼感激憧憬的美人,可不是得到了莫大满足。”   安临琛说话点到而止,但这并不能压低他心中的怒火。   背后之人这等直冲人性劣根性的算计让他十分不喜。   若他真是一个封建传统中生长出的帝王,这点算计未必看不透,但更多的可能是收下这人,毕竟只是一朵傍着旁人才能生长的菟丝花而已。   ——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收个有点悲情才华横溢还长得好看的玩意儿怎么了?   绝对的权利与掌控会让一个人自大,成为刚愎自用的傲慢上位者。   听着皇帝带着嘲讽的话语,仇文德又将自己缩了缩,“陛下,要不臣去查一下?说不得她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呢?”   “她敢说,定然不怕查,那些应该都是真的,毕竟将是将近十年的布局。”安临琛微微摇头否定了他,“不过她应该不是江南人士,你倒是可以查查她这些年都在哪里考的秀才,当时的检察官是谁。”   这些都是有记录在册的,一揪一个准。   仇文德一愣,皇帝这话透出的意思是……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是有怀疑对象了?”   安临琛没瞒着他,“知道是哪家,不过他们一直面上无大动作,朕懒得动罢了。”   这王家不愧姓王,就是属王八的,整日缩在那王八壳子里。刘家安家一事闹开,王家仍旧置身事外,且不说现在干点什么都要名正言顺,就说王家培养的那些人,都还怪好用的。   工具人干活很是勤勉,安临琛用的还算顺手,便一直也懒得动那王家。   可能正是这份无视纵大了这些人的胆子吧,这次竟打起了送‘绝世美人’的主意。   这些人肖想着代替云葵!   仅这一个念头,直直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怒火,足以将整个王家焚尽。   “可是证据不足?要臣下去搜集证据么?”仇文德看着陛下难看的脸色,声音忐忑,他是这段时间事情的亲历者,用他更快更省事。   安临琛微微摇头否决:“不必,这不是送上来最大的证据了么,这人企图刺杀朕。除此以外……还想要什么证据,朕通通给他弄来。”   说什么证据不足,没有证据,他制造证据就是了。   “不过,可能得委屈下爱卿了。”   帝王语调随意,但其中冷意透彻。   仇文德一声苦笑,“陛下言重了,得您看重,不知要羡煞多少同僚。”他明白,皇帝在江南‘遇刺’,还是在他这个总督的陪同下遭到了危险,不问责他不太可能。   陛下嘴上说着是委屈自己,可他知道,这是敲打。   夜半,仇文德躺在床上,微微松懈了些,老祖宗诚不欺我,果然是伴君如伴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那天最后是怎么回来的了,只知道回来后的自己冷汗已浸透里衣。   这段简短旅程打消了仇文德入阁的念头,老老实实在江南待了后半辈子。   不过在帝王起驾回京之时,仇文德也接到了一个长期工程,建造大坝,开闸蓄洪,这是治理河水泛滥最好的方法。   这么个长期工程,贯穿了这位江南总督的一生,从建造第一座松口坝闸开始,长长短短三十年后,淮河泛滥再无法成灾,他在梦中笑着离开了人世。   后人自发为他立碑建祠,但凡有水患之时,都习惯性地前来拜拜。   并不是不更,就是卡结尾了,我连着好多天坐电脑面前就是什么都写不出来,一下午五百字都是多的QAQ,努力调整中。 第89章   王娇枝被押下后,一直没有人来提审她,除了每日到点送上的餐食,不管不问。   如今皇帝回京,她自然也被带了回去,不过从船舱起到后面的京城中,一路上都没人问过她。王娇枝从一开始的忐忑到后来的麻木绝望,整个人都木然了。   安临琛才不在意她怎么想,她既能做那王家的棋子,那想来也能做他的筏子。   随着帝王安全回京,报纸又热闹了起来。江南水患之事在短时间被平息,这等快速又果决的手段是怎么吹嘘也不为过的。   皇帝没回京之前他们不敢也不想过于发力,毕竟一来事态紧急,天灾不能拿来当作秀;二来,皇帝都不在京,献殷勤给谁看呢?   如今皇帝回来了,大家伙自然是要认真拍马屁、哦不,拍龙屁了。   满朝文武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里盼君归,却接到了满脸冰霜的陛下,热闹的气氛转瞬凝结。   这是怎么了?   重臣们面面相觑,不是说水患之后陛下还去了江南府城歇脚吗,怎歇脚还歇出了这么大的火气?   游玩路上遇上不顺心的事情了?   不等他们思维继续发散,安临琛直截了当地将自己在江南‘遇袭’一事发了出去。   一片哗然顿起。   他们的陛下刚解决水患一事,后脚就遭遇了刺客!   百姓的日子才好过几年,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搞破坏了!   事关皇室,又关乎到‘阴谋诡计’,发散速度相当的快。短短一日,仿佛整个京城都知道了皇帝遇刺的消息。群情激愤,大家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   普通百姓上香祈祷,送点瓜果蔬菜到衙门以示关怀和支持;不少习武之人自发巡街,当起了锄强扶弱的大侠;文人更是口诛笔伐,大量文章激情产出。   有这一把火的加持,报业的热度简直快要焚天。   大锦报业从诞生至今已过十年,当今大大小小的报社不计其数,竞争相当激烈。好在这份竞争带来的好处更大,提供岗位、流通经济人才、加强全境凝聚力等等,以及报纸发售以来,群众的识字率无形中上升了,百姓受益良多。   总结来说,报纸一事,大大丰富了百姓们贫瘠的精神世界,推动了社会的进步。随着数年规律而长期的发报时间,人们养成了看报听报的习惯,文娱异常昌盛。如今全大锦的人都在看报听报,出门看,蹲厕看,吃饭要看,上工偷闲间看……   人们的选择多了以后,报纸上的文章作为‘广而告之’的新文体,想要收欢迎能卖出去,会写白话文还不够,必须得把白话文写得生动有趣让人爱听,才能有销量。   有人看,自然就有利润赚。报纸越发赚钱,报社多起来了以后,愿意研究出力的人也多了起来,出版报纸的成本一降再降。   报业蓬勃发展,金钱也随之涌动成洪流;报业相关日新月异,在安临琛不在意的角落里,印刷报纸的‘新闻纸’虽还不是他前世的模样,也已经改造得相当接近;而除了专门写稿撰文的‘写手’,走街窜巷寻求新闻的‘记者’也早已诞生,形成了一定规模。   如今事关皇帝,且是遇刺这等要命的大新闻,这等赚钱机会,不管是哪家报纸都不想错过。报社麾下的记者们没胆子去问天上人,还不能扒一扒那些个小道消息么。   通讯鹰存在的时代,只要有心,什么消息到手都不过短短半日光景。   且这等消息皇帝愿意放出来,聪明人自是闻弦音而知雅韵。大大小小的报社们用上吃奶的劲儿拼命发售,消息短短时间内传遍整个大锦。   最近的百姓们,不管在哪里买报纸,买的是哪家报社出的报纸,都会看到‘惊悚,帝王遇刺’这样的大标题。   百姓沸反盈天,今上在他们眼里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如今竟然有人想去刺杀皇帝,可不就是和他们过不去么!他们的好日子才过上几年,那些阴沟里的臭虫就忍不住了?   群情激愤下,有点不轨心思的人家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十足十的蠢人到底是少数,不少人在观望皇帝的下一步动作。   皇帝这番大动作,最后到底是准备推哪个去祭天、平息民愤?   安临琛就是故意的,既然这王家那么跳,想来这天降屎盆子也能稳稳地接住。   舆论发酵三天后,大臣问安的折子终于口径一换,开始上谏痛斥背后之人狼子野心,不过洪流之中,仍旧有人伸出小小的触角试探。   比如今日早朝,两方人马吵了起来。   “陛下如今平安归来,可喜可贺。那南下之事,是否仍旧存在些许蹊跷?一介小小女流,身无长物,如何刺杀陛下?莫不是背后之人掩人耳目的手段罢?”   王娇枝这个卷入刺杀之事的女子,相关身份早已被扒光,连着她以往‘写作’的文章、策论、诗词等等,都过了不少人的手。确是个笔下有真章之人。   这便是王家的高明之处,和以往一样,即使你知道他背后有异常,但明面上,你抓不到他的错处。   “陛下向来广纳天下贤士,此人莫不是因方式不当,惹了陛下厌烦?”   说话之人是国子监祭酒,以过于正直著称之人。   安临琛眼睛一眯。倒是没想到这位常年被人说做不懂变通、脾气刚硬之人,居然也是那王家的狗。   不少人对国子监祭酒之言皱眉,即使心生不满也没深思,毕竟这人就这样,极为爱才,不然也不会坐在这个能网罗贤才的位置上了。   “即使当真如此,也不可轻拿轻放。”温宏文出声打断了他,而后又面向皇帝金台再次行礼,“臣知陛下乃君子,对于真正的饱学之士皆礼待之。然如今小人猖獗,君却因礼教束缚仍大义以待,长此以往,君威何存?”   “陛下若因才学便接纳小人行径摸上来之人,那寒窗苦读十数载走踏实大道之人,岂不会因此寒心?且长此以往,君威何存?”   “善,臣附议。触犯君威者当斩。”   “可那毕竟是个女子,还是个相当有才学的女子。”陛下向来对有才学之人抱有一定耐心,现在在盛怒的气头上不管不顾,若是后面气消了又后悔了……   “臣私以为该……”   安临琛坐在最上端,面无表情地听着下面的辩驳声。越听越是心烦,但凡他不是皇帝,他早摸进那王家宅子将人砍了拉倒。如今身居高位,却杀个人还要找好理由,不给史书留注脚。   “此事不必再议,那刺客与其背后之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退朝——”   唱礼太监的声音响彻御门前,像是一块砖般压在的臣子心上。直到那明黄色的裙边再也看不见,底下的人们才暗暗地松了口气开始往外走。   帝王金口玉言,断是不可能再有翻身之计,不少人心惊肉跳,暗暗猜测自己会不会暴露。   毕竟他们的皇帝陛下,是个文韬武略、眼光手段皆不缺,却又十足十独断的君王。   正是这份‘独’,让不少自觉胸有大才之人感觉到憋屈。   他们的陛下,太过厉害了。厉害到,即使不是他们在朝,而是换一批臣子,也一样能让这个国家、这个朝廷蒸蒸日上。   那这臣子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要权没权,要钱没钱。   连提个提议都被驳回,偏皇帝日日都有事情要他们忙。   安临琛在位十年,他看似平和的每一步,每一个政令,其实都是踏着炮火硝烟走出来的。   从他上位开始,满朝文武百官就被他拽着跑,新政令不说天天有,月月有是基本的。从启用女官到学院普及,从铺路修桥到技术下放,大兴机器、推广新式种田法、启用新货币体系……哪样不是新政,哪样不是困难重重。   他这已经不是动了无数人蛋糕的问题了,而是直接大刀阔斧地改换新天地。   只因为他够强手段够硬,那些背地里的反对之声才翻不起什么风浪罢了。   可以说,不少倒戈之人,也算是心中积怨已久。   但如今真到了清算之时,其中许多人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切肤之痛,那是切到了谁的皮肤谁才痛。   如今铡刀悬头,倒是知道怕了。   太原,甘宁王家。   王万清坐在桌前,看着桌面上两张平铺的报纸久久不语。   左边这张,正是太和元年发售的第一刊《盛京时报》,整张报纸早已泛黄,薄且脆,上面除了一些大标题,不少小字早已模糊不清。而放在右边的,正是王家掌控的报社下印发的《太原晚报》,纸张崭新,油墨鲜亮,看着是齐整,不是糊弄出来的。   “呵、呵呵,呵呵呵……”   随侍的小童害怕地低下了头,更加小心的擦拭起自己身旁的博古架来。他站在老爷的身侧,亲眼看着自家老爷从一开始的恼怒到现在的癫狂再到最后的衰败模样。   简直跟鬼上身了一样!   王万清并没有在意身边一个小侍童,反而悲悲戚戚地自言自语了起来:“当初这报纸问世,我只当是个消遣的玩意儿,还笑那皇帝老儿有眼无珠,钱多到没出花来瞎霍霍……”   如今一晃十年,两边境遇却是倒转。   自己以为注定会昙花一现的报纸顺顺利利的发扬光大至今,而他王家,如今却像那左边那份报纸一般,脆弱泛黄,在粉身碎骨的边缘。   “爷、爷,不好了。”   王万清很讨厌别人叫他老爷,加了个老字,仿佛凭空将他喊老了许多,是以王家的侍从们多数都只单声喊爷。   王万清正值烦躁时刻,这哪个小子大呼小叫?不知深浅不懂规矩,他王家最重规矩了,这等下人回头就辞退了去。   还没等王万清暴躁完,脸色苍白的小厮就冲了进来。   “爷,不好了,朝廷、朝廷来人了!”   随着他慌张的声音一同到来的,还有铿锵的脚步声。   王万清抬起头看向门前,逆着光,他有些看不清来人模样。只听一道飒爽的女声响起,“王家主当面?鄙人京城守尉张秀秀,烦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长枪落地的撞击声响亮,王万清也总算从那配枪的领头女郎身上总结出重点。   城守尉,官职,正三品,隶属于侍卫处的二等御前侍卫。   他完了。   王万清的眸子瞬间灰败下来。 第90章   “此时天还未亮,大地笼罩在黑暗与寂静之中。但被众人称为“夜影”的侍卫大人已然出发。漆黑的夜幕中,她潜入了一栋废弃的建筑物,小心翼翼地穿梭在那昏暗的廊檐下,耳畔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微弱的脚步声。”   “屋内的反贼尤未察觉。突然!一道黑影闪过,桌上那烛火微微抖动了下。那反贼的心脏也在抖动,他知道,自己这是被盯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侍卫长不再犹豫,她猛然推开门,手中的枪闪电般地指向那逆贼,低声呵斥道:‘束手就擒吧,你谋逆之事已然败露了!’”   “那逆贼转身,冷冷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居然是个女人?你以为你能阻止我吗?我可是派出了不少人,那人即使今日逃脱了,也还有明日,后日,以后的每一日……我要他生活在无尽的恐惧之中。”   “听到反贼这愚蠢的说话,英武的侍卫长懒得多说了。只见她一个脚风横扫,那贼人就落败了。所谓擒贼先擒王,,我们的侍卫长大人只给了轻飘飘的几个字,‘哦?是吗?’”   “那反贼边被气到吐血,奄奄一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诸位客官,明日可记得来呀~”   “嘁——”   “吊胃口的家伙。”   “就是,后来到底怎么了!”   “哎算啦,几文钱的茶水还想白嫖新戏,等会他歇好了再讲的还是这一章。”   “那有啥,我再听一遍就是。”   说书人嘴中的故事暂时停歇,茶肆再次热闹起来。   这是一处建在官道边上的歇脚小肆,位置不多茶水便宜,但也追随大众潮流请了个说书先生,倒是让这小小的茶肆成了附近百姓们的消遣处。   如今距离那王氏一族谋反一事已去约半年了之久,街上最热门的说书却依然是‘英勇侍卫长大战反贼’。   是的,说的正是王家那点腌渍事。   安临琛从派兵出去到押罪人回京,哪怕加上了行路的时间,前前后后也没超过半个月,甚至赶上了今年份的‘秋后问斩’,但人斩了,他们做下的事情却才开始在报纸上慢悠悠披露。   “姐姐,你怎么听得这么有滋味啊!”问话的姑娘穿着朴素,人倒是娇俏的很,笑嘻嘻的和另一个稍年长的威严女郎撒娇。   正是江萤与张秀秀二人。   大锦官员保持了十多年的做五休二,休沐日大抵相同,是以这个周末江萤约了张秀秀一起登高出游。她只当寻常放松,她姐姐倒好,一头扎进这说书茶肆不肯走了。   两姐妹现在正在这茶肆边缘坐着,听着台上说书先生再度慷慨既然地讲起了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她姐姐英勇捉反贼的故事。   没错,这台子上面说的,正是根据她姐姐与王氏谋反的事儿改编来的故事。   怎么会有人听自己做主角的故事,不仅听得还那么津津有味还反复听啊!   她们这一碗茶水,身边可已经换了两波客人了!   看着自家妹子不解的眼神,张秀秀咳嗽两声并未解释。   自家妹子啥都好,就是这面皮,着实还有些薄,这以后上了官场,怕是要吃亏。   且要她怎么说,说一听到那些将自己吹嘘的仿若战神下凡的字句,她就忍不住忘乎所以么?   在往常要自谦要注意分寸,这都出来听戏了,还不许她高兴高兴?   谁不乐意在别人眼中自己厉害又高尚呢。   尤其是配上她相公最近那亮闪闪的崇拜小眼神,嘿嘿,真叫人想要一直这么飘飘然的。   “姐姐?姐姐!”   张秀秀回神:“啊?怎么了?”   “你又傻笑着不理我了。”江萤无奈扶额,不过她也已经习惯了,“我不想知道你又想到了什么,不过你能不能悄悄透露些这事里别人不知道的细节给我听?”   说这话的时候,江萤眼神亮晶晶的。王家一事发生的时候她正在努力备考,容不得分心,后来好不容易等榜单出来了,姐姐又开始忙了起来。   王家这等大案她很好奇,但她只是个刚半只脚踏入朝堂的举子,终归不是官身,加之此事干系重大她不敢问……但如今,报纸上不断刊登,说书人都敢改编了,她问点不重要的细节,应该没什么吧?   她都憋了快半年了。   自家姐姐就是经手人,若是有些能说的,希望能满足一下她这旺盛的好奇心。   张秀秀无奈,“能说的都已经写在报纸上了,真没诓你。”   其实那天的事情很简单,概括来说,就是她直接带着人破门而入,拿着皇帝给的名单去抄家而已。那王家人一脸的识时务不说,既没武力没能力,甚至连下毒做陷阱这种事情都做的很疏漏浅显。   她本以为有胆子谋划皇位的怎么也得是一方枭雄,谁知道是这么不堪的玩意儿,根本没费多少力气就将人缉拿归案了。   这些说书的只有一点是说对的,她确实是‘擒贼先擒王’了,第一个抓了那王家族长万清;哦,还有一个说对的,她确实配枪。   其他,没了,通通的瞎吹的。   “……总结来说,就是王家私谋皇位,私下以美色侵蚀妄图篡夺政权,计谋一直不成干脆派人刺杀皇帝,想让这盛世重归混沌。”张秀秀声音轻缓,挑挑练练讲了些能说的,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这样他们一家就有机会重登大宝了。”   好在茶肆里更多人的注意力都被台上那说书先生吸引了去。姐妹两的悄悄话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张秀秀成功收获了妹妹崇拜的眼神,悄悄的将脊背更挺直了些。   哎,这个家,果然没我不行!   两人说完,又很快融入到了听故事的氛围中,但张秀秀的思绪却难得有些飘远。   虽然她现在能够轻描淡写的将那些事情说出来,但作为实际参与其中的人,那段时间里,她的脑袋都是木的。   午门外的广场被鲜血铺了一层又一层,仿佛冲洗不尽般,即使秋日的艳阳,也驱不散那浓厚的血腥气。   死的人不计其数。   谋逆乃诛九族的大罪,即使王家一些支脉牵扯不深留下了性命,也难逃流放命运。   张秀秀已经是见过不少血的人了,但她仍旧被冻住了。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便是如此了。   她记忆中那个会站在她家小摊前微笑着买字帖的温和年轻人,似乎已经消失了。   虽然江萤对自家姐姐讲得东西很满足,但其实报纸上刊印的远比张秀秀说得更多更夸张,只是过于夸张的描写让百姓当做故事听的多。   王家这一‘送美人’的大计,实实在在戳到了安临琛最隐秘的伤口上,尤其是在云葵生死不知的当下。   这些人仿佛在暗示他,他的小云就快要死了,是以一只蝼蚁都能到在他面前,顶着【绝色美人不在了她要取而代之】这般嚣张心声放肆。   暴怒的君王仿佛被触犯的雄狮,撕碎他们仍不足以平息怒火,必须再做点什么来掩盖心中的恐慌与不安。   王家主脉本就是不走正道的狐鼠之辈,狗彘不食,为了所谓的振兴家族简直疯魔,更是因为博弈没成功,在记载上留下的都是难看的嘴脸。即使安临琛不对其发难,衰败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如今安临琛提前翻脸,证据确凿。哪怕不提最终的刺杀一事,就按照现在败露出来的东西,也够人头落地几回。   而王家为了‘荣登大宝’做的一系列事,养肥了好一波报社。   比如在女生员家边上安插人意图用姻亲控制对方,比如买些漂亮的男女调.教洗脑,然后去嚯嚯别家的好苗苗。再比如自家立身不正,在王家,只要有用处,便能随意偷龙转凤、修改出身。   相关报道一出,王氏这杀人不见血的手法让人心惊,尤其是有女子读书的人家,嫁娶都开始谨慎再谨慎,若不是熟人,不把三代查清楚不罢休,深怕一不小心就是上了贼船。   王氏一族被拔除,再次将朝堂上原本的留臣痕迹扫去大半,也有不少最近刚晋升上来的小官落马。不过朝廷这些年科举取士的人才不少,安临琛并不担心无人可用。   有这些事情挡在前面,他也能忙起来,无暇去多思多想。   同时,皇帝这一波雷霆手段,再次狠狠震慑住了背地里一些小人,整个朝堂顺畅速度更上一层楼,办公效率更是前所未有的快速起来。   就是可怜了朝臣们,他们的陛下不仅一日比一日勤勉起来,脾气更是捉摸不定,人人自危。   寒来暑往,一晃三载轮回已过。   太和十四年秋,帝王寝殿。此时已是深夜,秋寒露重之时,安临琛却没有睡下,反而是闭目靠坐床边,身边绿色雾气翻涌。   正是那意识空间里那些狂暴的绿色能量。   现在的他已经能做到一次吞下消化不少能量了,从水患之时发现小云在勉力支撑时,他就从不间断地帮着吸收消耗。只要身体里的能量吸收了,他就会继续撕扯新的。这样狂暴的生命能量对于他这样孱弱的灵体实在是过于凶残的补品。好在不间断的打熬下来,也算是将他的灵魂质量慢慢拉扯上去。   除却痛,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副作用。   如今三年过去了,他身形日渐消瘦,却也啃掉了这片能量风暴的一方小角。   闭着眼睛的人熟练地拉扯着属于自己的那小条绿色光练,轻巧一荡,便是一大捧的能量被光练束缚了回来,没入他的身体中。   如今的安临琛已经不是那个初入这里只啃下一点点就七窍流血的新手了。   意识空间里,安临琛看了眼风暴中心的人,那人似乎连坐姿都没变过。   他轻笑了声,心底不自觉安稳了些,随后又压下那翻腾的委屈。   一晃三年,这人连睁开眼看他一次都没有过,果然时间对于非人生物都是不值得在意的东西。   呵。   怎么还不醒来,明明之前日日说想我。   小骗子。   许是安临琛的轻声抱怨真的传到了某人的耳边,陡然间,所有还剩的绿色能量开始收束积压,疯狂地向着盘坐在中心的那人涌去。   与此同时,万物静止,这片天地骤然撕裂开来。   安临琛眼中的世界再次回归虚无。 第91章 正文完   这样虚无的漆黑空间安临琛见过的,当初两人相互试探对垒的时候。安临琛眼神有一丝的渺远,也是那个时候,自己被强买强卖了一朵白切黑的云。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果然又成了半透明的灵体状态,不过形态和最初不一样了,如今的他体内淡绿色流转,体表则流淌着繁复的金色纹路。   安临琛脸色难看一分,这是……小世界被收起,自己被小云排除到体外了。   但现在的情况显然容不得自己分心,他飞快收起心思往心头感应到的地方飞去。   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安临琛只觉得自己一直在飞,飞了好远好长的路程,但四周没有过变化,若非心口的那股牵引力一直在,维持着他精神的稳定。   不知过了多久,安临琛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新生的绿芽。   他精神一振,总算找到了。   这绿色小芽颇有些让人望山跑死马的特质,同时也非常成功的表示了什么叫做近大远小。   这一颗在远处看着只有巴掌大小的绿芽,等安临琛好不容易飞到他身前,变成了比他足足高出半个身子的大绿芽。   这颗大绿芽中间的叶片聚合隆起,宛如未绽放的荷花尖角,周身金纹流淌,与他身上的纹路同出一脉,遥相呼应。安临琛看不见里面的动静,却镇定下来,有种直觉告诉他,云葵就在里面。   他退开半步,在大绿芽的身边打坐了起来。   至少现在的小云还是好的,恐慌暂被深埋心底。   山中无岁月,这虚无空间同样无岁月。一呼一吸之间,那绿芽的表面开始变得透明,包裹在最里面的那道修长人形总算影影绰绰地露了出来。   云葵表情安详,垂着头,双臂环绕着自己,静静地悬浮在中央,无数玄奥的金色纹路与绿色光点在他身旁涌动,慢慢灌入那透明的身躯。   场面壮美,神性异常。   安临琛被这奇特的光景吸引,半晌挪不开眼。   小云原本透明的空壳里,一点一点长出金色骨头,凝结出绿色的经脉,最后,一颗宝石一样璀璨剔透的透色心脏凝结,缓缓地跳动起来。   此刻的云葵,像是神充满爱意雕琢出的宝贵艺术品。   安临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深怕一个错眼,这人就再次消失。   云葵一点点凝实,慢慢接近真人,皮肤不再透明。   安临琛心中一悸,转而将目光转向外围那些开始变透明的绿色叶片。   这些叶片与中间的人应是供养关系,安临琛能清楚的感受到最中间的身体中正在鲸吞那些能量进而转化为自身所用。   叶片越来越透明,与之相反的则是云葵的身形越来越完整。   嫩芽,即将绽放了!   安临琛仔细盯着那银色的眼睫,等着那双碧绿色的眼睛睁开。   对面的人仿若有所感觉,薄薄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人就要醒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若被定格,安临琛甚至能看清那睁眼的每一帧。   绿芽中的人似是刚睡醒一般,眼角低垂,无喜无悲,瞥下的一眼恍若神明,安临琛快要被冻伤。   他想开口,但这绿色的叶片阻绝了两人对话。   好在它已经越来越薄,想来很快就到消散的边缘。   但随着它的即将溃散,更大的动荡响彻这片空间。   瞬间,绿芽的上空出现厚重的漩涡云层,数十道紫色闪电在云层中翻滚,发出的光芒照亮了大片空处。与那天上壮观的无边云海相比,这底下的小人,简直就是一只小小蝼蚁。   一段对话骤然划过安临琛的脑海,“我若出生,那必然是惊天动地,雷劫淬体的难度啦。”   这是以往他们两人之间不经意的闲聊。他一直以为,小云只是拿‘渡雷劫’这般的难度来比喻他出生的难度,却不曾想,这要渡的,居然是物理意义上的雷劫。   “长大很痛的,不过我可以忽略掉那些疼痛。”小云以往撒娇似的抱怨浮现在他脑海。   明明是动两下都嫌累的娇气包,如今却笔直站在雷劫的下方。   可惜上方的雷劫不以人的股意志为转移。   转瞬间,粗壮的电蛇从漩涡内冲出,直奔下面的人而来。云葵未动,却有一股温和的能量包裹住安临琛将他‘放’到一边。   安临琛猛然发出情绪,却发现对面之人的意识仍旧混沌,保护他只是无意识做出的行为。   看着被雷劫淹没的人,安临琛眼眸沉沉,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雷劫都是他第一次见,这种不符合科学价值观的东西他无从了解,他担心小云,却更怕自己上前反而给他带来负担。   半空中,紫色的雷劫与那只剩薄薄一层的绿芽相撞,只一击,那薄薄的防护便碎了。只剩云葵一人站在半空中,他站的笔直,仰头直直盯着那漩涡!   雷无穷尽地落了下来,云葵被淹没在华丽的雷池电海里,安临琛只看得到那层嫩绿色的能量由淡转浓,不段上升又被不断击退。   过程恍若淬火,一次一次将云葵新生的躯体淬炼得更为坚韧厉害。   盛大的电光雷鸣响彻耳畔,安临琛的表情却越来越沉。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的云层开始酝酿,其中的紫色劫雷颜色转深,隐隐掺杂金光。由最初的浅紫色彻底转变成深沉的紫金色。   一股窒息感袭来,明明那雷劫位置未动,安临琛却有一种它在往下压的逼仄感。恍然间,他感受到了那股宇宙意志的威仪,既严苛又慈悲。   这应该是此间大世界的宇宙意识!   安临琛抓住这一丝机遇,疯狂开始感应这丝意志。   在这间隙,云葵总算清醒,安临琛耳边终于传来了云葵的声音。   “好怪,大安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的声线一如往常清亮,带着活泼的少年气和不自觉的撒娇,“想不想我?肯定很想我。”   从小云声音传来的瞬间,安临琛胸口疼痛骤减。他知道,这是小云彻底醒了,有意掐断了两人之间的情绪感应。   但他清醒的一瞬间,传来的情绪过于浓厚,惊讶、欣喜、懊恼、悲伤、决绝。   并不知道小云有多少时间,安临琛直击要害,抓紧最关键的问道:“为什么会突然遇上雷劫?怎么帮你?”   “并不突然,这是到了原文的时间节点啦。”   “太和十四年……”安临琛轻声喃喃,却有些难以接受,“原文中新帝十八岁遇到女主,二十岁他们应该还未……”   说到半途,安临琛就住嘴了,他想起来了,确实,虽然原文中男女主一直在你追我逃全程拉扯,但真算下来,其实时间线也就两年多些,如今太子已过二十,是过了原文的时间节点了。   “番外的时间不算?”原文中可是有女主生孩子的番外的。   云葵的声音遗憾:“是的,毕竟那些番外实体书里没有收录……不过大安别难过啦,你已经为我将时间从两年争取到了十二年,够啦,相信我肯定没问题的!”   若不是抓着了安临琛,按照原书的时间线,他可不得等到小太子上位以后才能等来个穿越女然后才能攒能量么。   “既然你这么有信心,那放我过去。”安临琛声音淡淡,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你我一体,我既能帮你吸收能量,自然也能帮你抵抗雷劫。”   两人之间久久安静,只剩天上云层与雷劫之间摩擦的轰鸣声。安临琛紧紧盯着某人,云葵却错开了他的眼神望向云层。   “……对不起啊大安,这次不能听你的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来不及细听便散了。   天上的雷劫仿佛也到了时间,再次翻涌着轰鸣而来,那漫天的紫金色雷光淹没一个小小的人影,安临琛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小的绿意在雷光下明灭起伏,越来越小。   雷劫再一次停顿蓄力,安临琛再次感受那股宇宙意志,冥冥之中的指向让他猛然清醒,   马上就是最后一次劫雷了。   度过了,云葵就能得到新生。   度不过,他灰飞烟灭。   但小云此刻的状态让人担忧。   安临琛定了定神,一瞬间将所有情绪收敛,悄然在能量罩里将自己那条小小的绿色光练铺开来。光练被迅速铺开,直至能够完全覆上那层保护罩,安临琛骤然发力旋转起来,果不其然,能量罩瞬间被他吸收。   看来这能量同样能为他所用。   能量罩消失,安临琛毫不停顿,整个人向云葵的方向弹射而去。   ‘轰隆!!!’   他计算的十分巧妙,雷劫即将打下来之时,先是透过了他的身体,才到了云葵身上。   “安临琛!!!”   被击中的瞬间,安临琛听到云葵在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在漫天的雷光下,满眼泪水,带着狠厉与决绝,凶狠的吻了上来。   两人同时破碎。   安临琛再次感受到了灵魂被扯碎的疼痛,一瞬间他似是失去了意识,他眼前已经模糊,但死死盯着眼前的绿色人影。   那嫩绿的小芽,活下来没有?   天地皆寂静。   雷劫结束,劫云停止旋转,不断坍塌消散。   这片虚无中,宇宙意志降临又复回。   隐隐的,一段沧桑的奇异声音回荡。它没有具体的内容,却在表达着一种纯粹的、新生的欣喜。   无数磅礴的能量涌现,疯狂的从云葵身上宣泄出来,滋润修复着他。   昏昏沉沉间,安临琛似是知道了云葵度过了此次危机,这才彻底晕了过去。   这本就是云葵的试炼,最后一击他活下来的概率本就不低,他原想着赌命的,却不曾想某个笨蛋硬生生冲上来挡住了这一击。   有这么一下缓冲,相当于两个人同时云葵更是生存几率大大增加,此时他已经醒了过来。   并对着身边躺着的这人咬牙切齿。   此时的安临琛,就是个标准的‘瓷娃娃’,碎掉的那种。   他半透明的灵体片片皲裂,却又被那些流淌着金光的纹路粘合在一起,如同拿上等的冰裂纹瓷器。金色的釉质包裹着淡绿色的开裂。   在他身上,好看到残忍。   “大安,你怎么这么蠢……”云葵坐下来,轻柔地抱起身旁的人靠到自己身上,他小心翼翼地触碰向那开裂的灵体,丝丝缕缕的绿色能量透过指尖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这无尽的时间里,别想我再放过你。”   其实在他看到安临琛身上那浅绿色的能量时,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大安怕是看到他吸收能量那狂暴的模样,偷偷为他分忧吧。那么弱小的灵体也敢来啃小世界的能量,得有多疼。不过也感谢安临琛的鲁莽,若不是他提前吸收了这些能量。   那雷劫劈下,他会瞬间化为虚无。   如今,虽是伤痕累累,到底保住了一条命。   以前无聊的时候,云葵是有想过若安临琛一辈子都喜欢不上他该怎么办的。   毕竟他们相互绑定,注定纠缠一生。   那时候他的答案永远是——一同死,相互殉葬。   最开始他一直笃信这个答案,若是自己活不下去了,那他肯定拉着大安一起死。   毕竟虽然他是个新生的世界意识,但到了他这个层次的生命,即使初生不成熟,也难掩霸道本质,很难有‘主动放弃’这个概念,既然喜欢,那就去争去抢。   不然这么多小世界,凭什么是他生灵,是他活下来?   但是在雷劫来临的那刹那,他却还是选择将他送走,甚至切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哪怕最后他真死在雷劫之下,他留下的能量也足够带着他逃到别的小世界。   但是最后一刻,大安却是选择了让他活下去。   此时人未还醒,云葵只能慢慢输送能量,他心底仿佛被溢满,无处发泄,开始絮絮叨叨说了起来。   “这次醒了,你还会想当我爸爸吗?”   “没有爸爸会和儿子接吻吧,你说是不是?”   “你怎么这么蠢,居然去挡雷劫,多疼啊。”   “还好我们之间是绑定的,这契约居然还有粘合剂的作用我也没想到……”   “幸好幸好你没散掉,不然我还得一片一片把你拼起来,一个不好你把我忘了可怎么办……”   他的话太密集,吵得在昏迷之中的人都不安生。   “啰嗦,来人……”轰下去。   帝王的君威还未发出来,一身惊喜的叫声袭来,“大安,你醒啦!”   安临琛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他便被人仔细抱起。   眯眼间,天空出现,大地隆起,原本一直萦绕在世界边界的浓雾霎时退去,露出生机勃勃的新世界。   世界的主人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的陛下,带你回家。”   ——正文完——   正文就停在太和十四年啦~   一开始居然没贴全,吞了我1500字可恶。   接下来是番外,主打一个后世+小两口甜甜腻腻 第92章 番外一   橙黄橘绿的秋景里,悦耳的鸟鸣织成歌,在习习凉风里,安临琛醒了过来。   视线还未集中,他便感受到了身边熟悉的气息,安临琛第一时间伸手捉住边上的手臂,将人拉了过来。   这个时候会出现在他身边的人,除了云葵不做他想。   “那雷劫,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这算是修真者?以后还会不会有?”   安临琛问地急切。   云葵轻轻将他的胳膊放回被窝,安临琛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他睁眼时头顶是碧蓝的天空,倒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   微微转头,他才发现这张床似乎是在,空中?   云葵含笑的声音又将他的注意力拉了过去,“此雷劫非彼雷劫啦,而且只此一次。”   “这不是修真文里那种修士飞升历练需要历练的考验,这是此方宇宙意志给我的帮助。一方面雷劫可以淬体塑型,能帮我塑造躯体,凝练能量。另一方面,这是链接上这方宇宙法则的通道,它能帮我彻底链接上这方宇宙。”   “以后,我就是此方宇宙承认的、完整独立存在小世界啦。”   “我终于‘出生’啦~”   云葵的好心情感染了安临琛,他放松下来,这才有心情想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安临琛偏头望向远处的动作自然逃不过云葵的眼睛。   他好奇道:“在找什么?”   “倒也没有在找什么,就是想看看,我现在在哪……”安临琛说到后面自动消音,因为他发现,自己身下这床好像是,浮在一颗粗壮枫树的树顶上。   他侧头回望时,看见的就是挂满枝干的金红二色枫叶,其中不乏有些叶子正在闪着宝光。   “这里是……”   云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回答了他,“这就是那块专门孕育精怪妖灵的新大陆哦~”   安临琛一愣,随即想起原文中那能口吐人言的白色小鹿来。   也是,它都要出场了,怎么也得有出生地。   “你身体现在太过虚弱,不能分神出来看新世界的变化,我说给你听。”   “周边以及海外诸国显露出来了,这块新大陆是奇幻成长向的,所以悬浮在空中,其实叫岛也成,蛮小的。”   云葵语调轻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现在整个世界正在扩张,等它彻底扩张完成,我们的世界就彻底完工啦。”   他摇头晃脑,满脸得意,“不枉我当初拼死吸收能量,能量够多,如今回报也是大大滴!”   安临琛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关键点,“拼死吸收?”   青年人欢快的声音一顿,“哦呵呵,那啥,这不为了生存而努力么!我可是有好好奋斗的!”   “嗯?真是这样么?”安临琛眼睛一眯,淡声继续,“之前雷劫下事态紧急,容不得我多想。你说是到了原文节点所以要历劫,但若认真推算,原文中,先帝年号一直叫到了太和十五年,才下来才是新帝的平治元年。”   “你怎么提前了一年?”   云葵噎住,眼看瞒不过去,望天望地就是不看安临琛。   孩子气十足的动作让安临琛不由好笑,确实是心头压着的大山移走了,人就活泼起来了。   安临琛也不逼问,只静静地盯着人看。云葵很快便丢盔弃甲,老老实实将自己主动疯狂吸收能量,导致能量过剩又狂暴的真相说了出来。   “……其实、其实如果真按原文时间线发展,我只有两年多的时间攫取能量。”云葵一开始还挺心虚,但是越说越起劲,到了最后,声音猛然提高,以一种咏叹调的曲调歌颂道:“但是!我伟大的陛下!因为有了你,我多了十年的攒聚时间!此时不取更待何时!而且能量越多我越强。”   “所以才导致最后的雷劫过于强劲……”毕竟能量没彻底化为己用,还多又乱。   这是事实,他体内的能量多又乱,偏偏还没彻底吸收掌控,就迎来了出声的时间节点。   天雷也可以视为另外一种特殊的‘生产通道’,它的到来就是为了淬炼云葵让他‘出生’。   万事万物想要出生皆不容易;且能量多,雷劫自然就大,毕竟所有能量它都要帮着‘萃取提存’一遍。   就跟炼丹一样,天材地宝扔到炼丹炉里,受得住火候自成神丹,但若受不住火候,成了渣渣也怨不得谁。   偏云葵的能量多是多,但一半都是囫囵吞下的,不受控制,他根本无法调动所有能量保护自己。   最后危机关头,安临琛护在他身前,那些大安之前主动吸收的能量,加上他一开始为了保护分出去的能量,二者加起来份量不少,成功帮他削弱了那最后一道雷劫。   最后天雷穿过安临琛到了他身体里的时候,还剩的威能他正好能勉强压下,这才让他避免了当场被淬炼成灰烬的命运。   想到这里,云葵笑眼弯弯,“大安,是你救了我,遇见你,我就活下来了。”   “……鲁莽的小崽子。”   安临琛被他笑得心软,不忍心再继续追责。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得到了个算不错的结果,还有什么好骂的呢。   他微微分神,再回过头来,便看见一张大脸怼到了他的眼前。   “离得那么近做什么?”安临琛有些不自在地撇开头。   现在他的身体还不怎么能动,没力气推开对方,只能做出这点小小的避让动作了。   云葵幽幽道:“连我时间点有错的事情都记得,那另外一件大事,应该不会忘记了吧?”   这人又没有失忆,是怎么做到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的?   难道他真的半点不在意,只当是自己养的人偶啃了自己一口?   安临琛还真没反应过来,直到对方怨念的眼神飘了过来,他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事。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当时的场景。   漫天雷光下,少年人满眼泪水,带着满脸的狠厉与决绝,凶狠地覆上了自己的唇。   当时时间太赶,嘴唇上那一丁点微小的疼在天雷带来的窒息感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心灵上的震撼却远远超过许多。   小云,是什么时候对自己生出了这等心思的?   见他久久不答话,云葵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无声拒绝的意思?   “你不会还想把我当儿子养吧!我告诉你,没有爸爸会和儿子接吻的!”青年人清亮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又转过去不看他,“我想当你的恋人,不想当你的儿子。”   这直球打得安临琛猝不及防,他安静下来,将目光放到这个已长成俊美青年的人身上。   雷劫已过,他还没有仔细地看过他。   细看下来,他才发现,云葵身上那些许少年特征完全消失了。   他的身量更高了,肩背完全舒展开来,整个人劲瘦挺拔,脸上些许的婴儿肥也退去了,一双眼睛更加狭长,碧绿色的瞳孔宛如宝石,眼波流转间,顾盼神飞。   完完全全是一个成熟的俊美青年。   确实长大了。   云葵见安临琛宁可盯着他看也不说话,负气地转过了身去。   两人相伴整整十年,这种小动作的意味安临琛还真是再熟悉不过。   小云,生气了。   安临琛无奈又好笑,怎么有人告白搞得跟土匪似的,气势汹汹不说,人家不当场答应就撇嘴想哭了。   这是什么凶萌凶萌的可爱鬼。   他蓄力撑住自己的上半身,从床上缓慢的坐了起来。衣袍摩擦之间发出声响,吓得小云当场转过了身扶住他,送来谴责的目光并大声嚷嚷:“你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体很虚弱吗?不许瞎动,疼死你。”   笑意爬满安临琛的眼底,他歪了歪头凑向云葵跟前,“咦?没哭啊?”   这是安临琛的一贯动作,以前他把小云气到跳脚的时候,就会趁着小云坐下或者低头不理他的间隙,贱兮兮地将头伸到他眼睛底下,然后来一句:“不是吧,要哭啦?”   这明显的讨好动作做出来,云葵真是又羞又气,偏又不敢对这人怎么样。   只能一边小心翼翼地揽住人,一边发出一个超大的鄙视音:“哼!”   时间缓慢流淌,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安临琛又困了,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一时间,周围只剩下林间飒飒的风声和偶尔响起的清脆鸟啼。   安临琛是被一阵细小的痒意弄醒的。   再次醒来,天虽然还没黑,但也已经接近傍晚。晚霞铺开,给万物披上一层温柔的暖光。   他微微偏头,便发现小云乖顺地窝在他边上,整个人侧卧着,一只手轻轻握着他的手。   微风拂过,他才发现让他发痒的罪魁祸首,小云有一小撮发丝随风飘到了他的脸上。   他的视线不由得落在边上的人脸上。   闭着眼睛的云葵安静乖巧,看不见那双碧色的眸子,整张脸的非人感去了不少。   安临琛细细看着那长长的银色睫毛,才发现这眼睫处的皮肤微红,像是给他描绘了红色的眼线,给这张脸的主人又增色不少。   嗯?这眼尾怎么还越来越红了?   “看够了没有?”   恼羞成怒的声音响起。   啊,醒了?这是害羞了?   安临琛笑了起来,轻微的气流拂过云葵的肌肤。   只见云葵‘噌’的一下翻身坐直,顺带还附送了安临琛一个恶狠狠地眼神,“大安,你怎么能一边什么都不说,一边又撩我!”   “这是渣男行为!”   “你还懂什么是渣男?”安临琛笑意更深,声音中都带着愉悦,“那你说说,什么是渣男,我怎么撩你了?”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还不够渣男吗?”云葵超大声嚷嚷。   “而且,睡觉时候偷偷看我,这不是在撩我吗!”这句他就小声多了。   “哈哈哈哈哈哈。”这次安临琛是真的笑出了声,直到云葵的眼神越来越犀利,他才渐渐将自己的声音收了起来。   笑够了,他才缓缓抬起了手。   “扶我起来。”云葵嘴上哼哼着,实际行动飞快,不仅周到体贴地将人扶正,还在他背后放好几个枕头以防他摔下去。   安临琛坐直了,又指向自己对面,“变出个椅子在那。”   直到云葵又构建出一把椅子浮在对面,以及一张小小的桌几,上面还摆着微温的茶水,安临琛才一手指向方才那把椅子,“好了,你坐下来。”   云葵一惊,原来这一大圈的折腾,是为了给他摆出正经的招待架势。   他乖巧地坐了下来。   安临琛抬手给他倒了杯茶,他的手臂虽然还没什么力气,却也尽可能稳地送出了这杯茶。   云葵颇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旧顺畅地接了过来。   大安这什么意思?   他刚苦恼没多久,只听对面人温和的嗓音响了起来。   安临琛的声音带着回忆的味道,仿佛讲故事般娓娓道来。   “第一世,我只活到十七岁,年少轻狂少不更事,迟迟没有开窍,我没动过心,没挂念过谁,也没对任何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产生过爱慕之情。对男女之情一事,一窍不通。”   “第二世,我出现就在炮火里,从七岁到二十三岁,唯有不断往上爬,才能有个睡安稳觉的机会。危机四伏的世界或许会刺激肾上腺激素,但绝不会刺激出爱情。而且后来的我,更相信冰冷的枪械,并不期待人类之间的感情。”   “尤其是因为抱着回家的念想,我对那个疯癫的世界,没有半点留恋,半分多余的情感都奉欠。”   “你也知道,当初的我是怎样的尖锐,满身是刺。能把生死当赌注……”   随着安临琛的话,云葵无意识地点头。   当初的他何尝不是被这人所吸引。他的灵魂过于清澈美丽,像是一朵漂亮的花,之前那个疯魔的小世界折了这朵花却又没有好好善待他。   可是污泥里滚了一遭,花仍旧是花,漂亮纯粹。   自己不也是相信这个人会帮助自己度过危机,才死皮赖脸地强买强卖的么?   咳咳。   “而在你这里,我当了十几年的皇帝。封建社会、尤其的帝王的情感淡薄、畸形,这个身份说喜欢很假,我每日更多烦恼的也是其他方面的问题而非情感。”安临琛缓缓转动着杯子,斟酌着继续说出了接下来的话,“所以,我并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   “前前后后加起来,我也算活了四十几年的老男人了。”   “而你除了我以外并没有接触过什么其他人,会不会是雏鸟情节,或者吊桥效应?”   “你很好,或许我有一些行为让你误会了,但那不是真正的喜欢?”   安临琛这怪异的理论将思想上开小差的云葵拉了回来。   他裂开了。   自己刚刚,是不是被发了一张委婉的好人卡?   云葵被气笑了。   尤其是他发现对面这人居然是在真情实感地苦恼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纯情老男人’,随后缓缓笑了。   能胡思乱想这些奇怪的问题,看来身体是恢复些了。   他直接一挥手去掉眼前这些碍事的东西,接着往人身上一扑,将人压在了身后的床上。   安临琛眼前突然砸下一个大坨人影,脑袋一愣,双手倒是习惯性地张开将人接住了。   “不确定到底喜不喜欢?”小云扑到安临琛身上,凑近他耳边,语气魅惑,“你就想着,你想不想干/.我就完了。”   话音刚落,云葵就感受到围在自己腰上的双臂霎时一紧。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   这人的身体,可比他的嘴诚实多了。   安临琛被这狂放的发言震住,还没回过神,云葵那张非人感十足的俊美脸蛋就在他眼前放大。   “既然你不知道,那就听我的,你喜欢我,准没错。”云葵说得笃定又嚣张,声音中带着一丝蛊惑,“不然。我们现在就试试。”   试试?试什么?   安临琛还未反应过来,他的后脑勺就被扣住,眼前的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吻了上来。   这气势十足的吻真正落下的时候,却又变成了小意讨好;安临琛唇上传来对方有些不得章法的啃舔,像湿漉漉的小猫舌头。他无措的同时又升起一股怜惜与笑意,牙关微松,一条温热的舌头便趁机溜了进来。   两人紧密相拥,呼吸相缠。   安临琛开始迷糊起来,再也没力气去胡思乱想了。   一吻毕,一人眼神晶亮,一人视线迷离。不过相同的是,两人的嘴唇都红彤彤亮晶晶的,过度的唇齿相依让它们变得又红又软。   云葵着迷地盯着眼前这微张的唇,炽热的视线紧锁着那被蹂...躏完留下的水痕。   ——看着就很好亲。   ——确实也很好亲。   安临琛呆愣半晌,从牙关里挤出来一句话来:“你、你怎么这么会?”   云葵:“……”   他完全没想到这人的关注点居然偏到了这里。   “……大概因为,我是一本小簧文成的精。”   安临琛被这幽怨的语气拉回了神,好笑之余又带着一丝道理。   余韵慢慢消退,瘫软的身体有了一丝力气,安临琛却懒洋洋的不想动弹,感受着另一个人紧紧贴着带来的体温,竟觉得刚才的感觉非常好。   他无意识的轻舔了舔嘴唇。   那一丁点微微露出的舌尖再次引起了对面人的注意,云葵再次俯身吻了下来。   这次的吻温软缠绵,让人不自觉目眩神迷,沉醉其中,结束时竟得到些许恋恋不舍的回应。   云葵赖在他身上,一只手轻轻探向了某个位置。   安临琛只觉得那只手带着魔力,将全身的感官都吸引了去;触到的瞬间,他的身体异常火热,如坠云端。   “身体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云葵神色蛊惑地轻笑了起来。   “承认吧,你也为我着迷。”   给买到错章的小天使磕个头,这版多送四百字!   可能是在发这章之前我捉虫了前面的章节,然后JJ就给我抽成前面的章节了,然后就这么发出去了!   小天使们一提醒我就发现了,但为什么没有立刻改呢?   ——因为我这章原本只有2000多字,它直接给我抽成了4900!v章只能多不能少,我字数不够!只能苦逼地当场爬起来继续扩写3000字QAQ!到现在才码完,立刻发上来啦!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但是写两人对着骚也很快乐。   不要误会,虽然现在小云很主动,但咱大安是攻哦~   (在晋江说攻受没啥意义其实,反正都不能有关于大晋江的描写——) 第93章 番外一   又是新的一天。   这片新生的大陆上,各种声响细微稚嫩,来自不同的动植物们。   拉近细看,些许人造成的异动正在发生。   此处茂林修竹,水木明瑟;日光温暖明亮,通过多而狭长的缝隙,投射下斑驳的光影,而这片光影里,正有两个人在一前一后的走着。   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在前面,另一个稍显瘦弱的则跟在他后面。   前面的人面容沉静,跟在后面那个却笑的阳光灿烂,脚步轻快,偶尔接到前方甩来的眼刀才会稍微收敛。   正是安临琛与云葵二人。   两人前半天在上空飞着,粗略逛完了整个新大陆;后半段则停了下来,选了处风景不错的地方慢慢逛了起来。   小云心中的喜悦压都压不住,这算是两人之间的第一次约会了吧?但安临琛身上却有着奇怪的别扭感,似乎哪哪都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这让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怪怪的,或者说,安临琛单方面怪怪的。   向来相处的亲密无间的两人之间,突然会有这种奇怪的滞涩感,正是因为不久之前,云葵一个直球莽上来,手口并用地述说了他的喜欢。   在安临琛看来,小云诞生至今只有十几年,实在是过于‘早恋’了。   且他们之间羁绊太深,也许是年岁还小,错把依赖当爱情;也或许是他们两人刚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吊桥效应使然……   总之,小云这出格的行为都能找到缘由,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个屁啊!   疯狂找借口又疯狂推翻的某人快要无能狂怒了!   昨天小云吻上来的时候,他先是震惊到宕机,等稍微回过神来以后局势已经不可控了;一步慢步步慢,后面就一直被这小崽子牵着走了。   至于再后来……后来他就被摸上了那不可言说的地方。   不说他洁身自好几十年,在成为灵体之后,他根本感受不到自己还有这方面的需求。   结果,这小王八犊子,分分钟就让他破戒出糗了。   越想越气。   安临琛身上沉淀了几十年的光阴仿佛一夜退回,再次回到了那青涩的毛头小子时代。   别别扭扭,毛手毛脚。   安临琛就这么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和自己生气,还把自己气了个够呛。   云葵落后半步,感受着前方丰富的情绪变化不由轻笑,不过这次没有再出声了,虽然某人气急败坏的白眼很可爱,但气多了,后面可都是债……   若是说安临琛真的半点没那个意思,那是假的。   或许过去他有点一叶障目,但这点脆弱的间隔被戳破以后,他得到的却是‘果然如此’的感慨。   安临琛向来是果决之人,活那么久生死大事都处理过不少次,虽然这次的直球告白有些强迫式中奖的意味,但他是不会放任自己在感情中彷徨的人。   感情是单选题,是与不是都相当明显。   而这道题的答案,显然是前者。   本能是不会骗人的。   十几年的光阴里,两人早已不知不觉地相互驯化了。   区别只是在于小云是早先一步认知到的那个而已。   安临琛清楚对云葵没有半点排斥和抵抗,惊诧完毕便是坦然接受。何况在这世上,有一个人他全心全意地信任你、风雨无阻站在你身边,热情又坦率地表达着爱意,动心才是正常的吧?   尤其云葵实在漂亮又耀眼。   咳。   但真要让他顷刻间转变态度,热情大方地承认对方在一起,他一时有些做不到。   毕竟开始的开始,他是认认真真准备将那一团棉花样子的小家伙养大的。   这让他有种背德的罪恶感。   别扭的同时,安临琛又有些嫌弃自己。   果然涉及到感情这奇怪东西,人就会不自觉的矫情起来。   这么奇怪别扭、矫情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难怪以前的单身狗们对恋爱脑总是那样的义愤填膺。   恋爱脑,呸,狗都不吃!   “嗯?什么声音?”一股明显不隶属丛林的声音传来,拉回安临琛的注意力,将他奇奇怪怪的脑洞打断,随着对方的声音做出侧耳倾听的动作。   “嗯……流水声?”   安临琛面上一喜,总算能脱离这个环境了吗?   倒不是他不喜欢丛林和绿竹,只是在误入此处后,他在里面瞎逛了至少快两个小时了仍不见出路,他又拉不下脸来询问某人,只能一直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现在的身体上似乎不大好,体力上不占优势。   大白话说就是,他开始累了,但是又不能明说。   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告示他,但凡露出点颓势,身后的某人绝对会立刻‘乖巧贴心’地将他搀扶住。最后演变成顶着一张脸无辜的脸对他动手动脚的限制级画面……   咳咳。   安临琛暗自唾弃自己一秒,耳根却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两人的步调一致地走着,淙淙流水声愈加清晰,像是在为他们指引方向。   好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一处平原在他们眼前展现;阳光洒满河岸,水面清浅,近处清晰见底,粼粼的水波像是璀璨的宝石,闪烁着动人光泽,欢迎着客人的到来。   安临琛不由定住极目远眺,碧蓝的天空下,远处深山连绵,呈现不同色泽的绿,其上云烟缭绕,被阳光晕染成不同的光泽。   美,极美。   他们仿佛误入了童话深处。   更是有种特殊的感觉从安临琛心底升起,沸腾起来。   他隐隐感觉得到,此处的所有生命在欢呼雀跃,那欢欣的情绪从地底、从风中、甚至从每一株他看过的草木上传来。   这是在欢迎他们的到来?   “陛下。”   云葵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安临琛回头神来,才发现这人又倚靠了过来,双手交叠,他已经懒得挣扎了,只懒懒地“嗯”了一声,温暖干燥的触感源源不断地从两人交握的双手处传来。   “陛下,你看,这个世界和我一样,在为新生高兴呢。”牵手尤不知足,云葵又挨挨蹭蹭地挤到了他身上,将下巴搁到他肩膀上,笑着说情话:“你看,我们都好喜欢你。”   安临琛:“……”   安临琛被蛊迷糊了。   等他再次回过神来,面前就是某人放大的俊脸以及唇上湿软的舔舐感。   “大安怎么能这么可爱,竟看我看呆了。”过于近的距离让原本小声模糊的笑意变得清晰,“怪我过分俊朗~”   听着耳边臭屁又自恋的调笑声,安临琛微微垂下眼睫。   此时的他处在绝对清醒的状态,但这一刻,他对小云的碰触确实起了反应——   确实该承认,自己有被迷到。   “又在想什么?”云葵轻轻捏了捏安临琛的手指,将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语气甜蜜又无奈,“怎么总是这样,走神走的厉害?我技术就这么烂吗?”   安临琛自动过滤了后半句,口中喃喃:“……在想,我是不是触犯刑法了,不对,应该是触犯天条了,仙凡怎么能相恋呢,人神有别……”   看着这人明显的心不在焉以及抓不住重点的模样,云葵气笑了。   和他相恋还扯上仙凡有别了?   他扯着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安临琛跟着乖乖向前走,两人很快在河边驻足停了下来。   “低头,看看水面中的自己。”   安临琛乖乖照做。   静谧的喝水微微波动,水面上出现了一个随着水纹波动微微飘散的俊朗男人。   正是安临琛。   当了十几年皇帝,并未磨掉他身上那股特殊的气质,反而是最初那锋锐如刀的爆发力被收敛起来。他的面容和体态并未发生什么大的改变,却如宝刀归鞘,神光收敛却更加吸引人。   当然,对于臣下们而言,便是更不可捉摸了。   云葵看着这人竟是盯着水中的倒影开始‘顾影自怜’了起来,不由好笑。   这人怎么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告白的冲击就这么大?   这已经卡壳一整天啦。   他好笑道:“看到了什么?”   安临琛:“嗯?我自己?”   小云似乎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抹了,只为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不止。”云葵的声音响起,“我看到的是一张年轻英俊、处在巅峰的脸。”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水波里出现了自己的影子。他拉起身边人的手,水中人影也拉起了身边人的手。   “我们天生一对,说什么仙凡相恋,人神有别?”这声音里满载笑意,以及一些哭笑不得,“现在起,你要有些成为长生种的自觉了。”   安临琛并未答话,仍旧盯着水中的自己。   竟然不知不觉中已被开除人籍了呢,   现在的他外表上仍旧十足的年轻,但在他朴素的时间概念里,自己是一个活了四十来年的中年人类男子。   实在有些抹不开面子。   一时之间两人都安静下来,只牵手相互依偎着。   “呜呜——呜——”   一阵悠扬的长鸣打破了这安静场面。   安临琛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只白色的漂亮鱼。   这鱼身形修长,尾部鱼鳍宽大,散在水中若散开的丝绸;白色的鳞片整齐细密,闪着漂亮的宝光。像是一条变异的漂亮锦鲤。   “真好看啊~”安临琛惊叹,被拉住目光,眼神晶亮地盯着它。   对方似乎也知道他是在夸自己,很是骄傲地摆了摆尾巴,游向两人,接着从水中探出头盯着安临琛欢快地扑腾着。   “这是,在叫我过去?”安临琛有些不确定,不自觉地望向身边的人,云葵笑着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安临琛慢慢蹲下,将手伸了过去。   接着就得到了一个莽撞的‘抱抱’。   应该能称之为抱抱吧,小鱼宽大的尾鳍努力长开包裹住他的手背,身子则努力地贴着他的手心,用力到将自己弯成了一个明显的C形。   有点可爱。   “这是这片大陆最早的主人公之一了。”云葵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也伸手略略摸了下这白色的鱼头,“你看到了吗,他已经开智了,虽然还不会说话,但努力让自己的身形发生了变化,啊,还进化出了眼皮。”   “以后就是只能闭着眼睛睡觉的鱼鱼了。”   安临琛被他的形容可爱到,“他不是应该更喜欢你吗?怎么会首选向我撒娇?”是的,他能略略感受到这小鱼的情绪,单纯就是见到此间主人的欣喜?   但认真说来,小云才是他们的神明。   云葵抬头看向他,眼神柔和专注:“因为你是我的偏爱。万事万物,以你为先。”   神偏爱的人,此间万物自然也偏爱他。   安临琛的脸,瞬间红了。   他将手中的鱼放回水面,一把拉过身边的神,主动亲了过去。   他们在水边接了个长长的、湿漉的吻。 第94章 番外二   世界扩散稳定的速度远比安临琛想象地更快,两人并没有享受多久的二人世界,他便清楚的在这个世界感受到了喧嚣声。   人类的气息突兀显现。   之前除了这块新生的大陆以外,已有的世界保持着静止,安静地等着新世界的扩张与接壤。现在,一切结束了,专属于人类的热闹再度降临。   安临琛与云葵相视而笑,拉手间,世界扭转,两人已经到了乾清宫。   小云已经有几年没回过这个地方了,但他的痕迹样样都在;桌上的小物件、边上的软塌与上面的铺盖、床上的枕头、甚至枕头下面压着的半边话本……   通通都是他的!   云葵看得心里暖洋洋的,一阵欢呼后就扑向了他心爱的话本,而后颐气指使起来。   “大安,我要云片糕柠檬凤爪大鸡排快乐水冰阔落!快快给我安排上。”   安临琛嘴角带着宠溺的笑,伸手给他拉了个铺盖,薄唇轻启:“我看你像可乐。”   世界重启,皇帝自然是要正常办公了。   如今海外诸国顺利‘降生’,安临琛的桌案上总算出现了自家中原大陆以外的事情汇报。它们一如最开始被定格的默剧一般,直到被按了开机键才正式登场。   以往的事情中,周边国家虽然年年岁贡,但终究连‘来使’都只是在传说中,毫无存在感也无人在意,那鸿胪寺形同虚设。   今日早朝,安临琛却接到了具体的事情。   给他汇报地是一个脸嫩的小官,安临琛翻了翻,上一届的进士。   嗯,还是二十一岁便得的官身,脸嫩正常。   时间稍微向前拨动,回到早朝快要结束的时候。   一大段常规的报告结束,唱礼太监熟悉的声音响亮:“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正常来说到了这步,基本都是陛下万岁的恭送声了,今日突然跳出来个愣头青。   “陛下,臣有事要奏!”   朝堂因为此人的声音迟缓下来,安临琛细细看了人,才从心声中对上号。   这人好像叫祁文则来着,鸿胪寺员外郎?   三年到了从五品,看来能力不错。   到底是才入朝的天子门生,安临琛没有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   “奏。”   皇帝的声音传来,下面等着的人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双手持芴出列,站得笔直,“启禀陛下,臣要奏那西南边陲小国蒲甘。”   “边境幅员辽阔,西南边陲一向地广人稀,偶有百姓偷偷越界,但若是一些小问题,向来都是轻拿轻放的,毕竟那些接壤小国家民众困苦。”   是的,在两边接壤的地方,虽然有兵所驻扎,但是对于普通民众,一些打猎砍柴啥的事情,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边境通婚也多。   大锦能在边城生活下来的人民从来都相当彪悍,不说全民皆兵,至少人人身强体壮是差不多的。如今整个大锦蒸蒸日上,他们的日子自然也很不错,对于对面那些穷苦百姓,也多了一丝包容。   祁文则开头的话平平,但接着他的话风一转,直接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陛下,臣之所以要奏,是因为发生了一件大事,臣收到底下奏疏,蒲甘在大锦边境线以内的两公里处发现了一座铁矿,偷偷将其据为己有,已开采挖掘了一段时间,还是一个使臣发现些许不对,报告上来的,若不然至今都无人知晓。”   这也是为什么会报到鸿胪寺的原因,各种使臣,只要关乎到对外关系,向来都是他们的事情。   但这件事,就跟之前的一些‘偷偷砍柴’、‘拦河钓鱼’一样,被上面的鸿胪寺卿拦下了,并不准备上报。   因为他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事。   随着他的话,安临琛直接将目光转向了站在前方的鸿胪寺卿。   如今坐在鸿胪寺卿位置的人正是那清河崔氏的崔南辞,将近十年过去,他从最开始的六品翰林做到了正四品的鸿胪寺卿。   他依旧清俊,时间更是在他是身上沉淀出一层儒雅。   如今帝王的视线看过来,他虽身体有些僵直,但整个人仍旧不失风度,“是臣失职,并未发现相关折子。”   他说的倒不是假话,鸿胪寺事情不多,官员们更多时间不是在学习新语言就是在查看对接国家的风俗;总之,通常没有大事。   他有着左右郎中两个副手,所以他一般只看两人留下待定的折子,但他确定自己没看到与这个相关的折子,自然是没送到他眼前。   想到这里,崔南辞一阵冷汗,难道是下面的人故意的?   故意压着这事情不上报坐等他被弹勋?   自己太过相信他们了吗?   平日里亏待他们了?   安临琛看着这人一脑门子的官司,又看了看对方没多少表情的脸。   啧,不愧是做官的啊,这表情管理,绝了。   还没等安临琛继续感慨,眼前的人直接跪了下来:“还请陛下治下臣一个失察之罪,因着臣的一时不察,差点让大锦失去部分江山。”   “大锦的土地,分毫不能让!”   安临琛暗赞,到底是官海沉浮十来年的人,这不,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   自己的顶头上司跪了,鸿胪寺二把手之一的右郎中蒋勇愣住了。   这折子正是他拦下的!   为何自己的同僚们会因为这点小事发难啊!   还牵扯到国土面积上了?这不久一个小小的铁矿吗,都挖了也不见得能做出几把铁锹铁犁,就当可怜可怜那些皮包骨的百姓了。   这些人怎么这么上升事情定性!   眼看着自己的同僚、上司个挨个的都跪下了,他也当机立断的跪了下来。   不过他身服心不服,是以安临琛在他头上看到了硕大的心声叨叨。   【这点小事有什么啊】   【我中原大地地大物博的,漏点给那些蛮夷怎么啦,洒洒水而已,得到的敬仰就滔滔不绝呢】   【小题大做,一群阿谀奉承怪】   安临琛微微眯眼,看向了这突然跳出来的心声底下的人。   崽卖爷田不心疼是吧?   够大方的。   安临琛没管先前的两人,他确定这两人应该相当明白这事的重要性,尤其崔南辞,他作为世家担当,自是不该目光这么短浅。   所以这个铁憨憨哪里来的?   “所以,是谁将这折子拦下的?”金台上帝王的声音无甚情绪,却将蒋勇冻得一个激灵。   虽然皇帝的问话是面向所有官员的,但是他总觉得,皇帝在看他,这如芒在刺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快被皇帝用眼神分尸了!   “嗯?”   一个气音,成为压垮蒋勇的最后一丝稻草,他直接一个腿软,在御前跪了下来。   正五品的官位让他的排序还是相当靠前的,他一跪,不少人的眼神立刻飘了过来。   膝盖和石砖接触的沉闷声响击碎了最后的倔强,蒋勇惶恐起来,声音发着颤:“启禀……启禀陛下,是臣、下臣拦了那上报的折子。”   “哦?为何?”   皇帝的质问很轻,但蒋勇却连开口辩驳的勇气都没有,跟别说撒谎了。   “臣、臣以为,大锦泱泱大国,地大物博。那点点铁矿而已,干脆赏了他们;以示我大锦的仁慈慷慨,能表现大锦国力,以示君威。”   那些小国年年朝贡求庇护,我国也有不少回礼赏赐的时候,这点东西,何不就当赏赐进去了?   安临琛抬头微扫了一眼,竟是有不少人都赞同这个观点。   呵,有够飘的。   果然还是日子过得好起来了,所以半点看不到以前的苦难了吗?   帝王的声线似乎带着笑意,问向了蒋勇:“右郎中俸禄几何?家底很是不错?”   “折算下来,包括节礼等等,年俸近百两,粟米约200石,火耗、斜粮除外。”本朝官员的俸禄是很丰厚的,有相关的禄粟、职钱和布帛,地方官还有职分田,甚至支撑多种结算手段,若是不想这么麻烦,结算成等价的银两都是可以选择的。   简单来说就是一份职责一份薪水,没到高薪养廉的地步,但也绝对不低。   比如正七品知县可以拿到月俸3两,每年还发棉20两,绢14两,粟20石,可以说是十分丰厚了。①一方面如今大锦的经济繁荣,货币流通活泛,另一方面安临琛从来都是个大方的主儿,想马儿跑自然是给马儿吃饱。   他到没想到,自己的大方,竟然养出了一批如此‘慷慨’之人。   “既然右郎中如此慷慨,体恤民情,心细外邦百姓,那以后,右郎中的俸禄就拿去分给那些穷苦百姓吧。”帝王的声线带笑,饱含鼓励,“朕必然成全你这份拳拳爱民的赤子之心。”   蒋勇僵住了。   底下一片寂静。   不过心声里倒是听取哈声一片。   【噗嗤——】   【呵呵呵呵呵,拿皇帝的地儿作自己脸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这小子,卖国家的地儿倒是不手软,那陛下拿他的俸禄可也别心疼】   蒋勇:“……”   蒋勇已经呆住了。   他,他真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出身平民人家,身家不丰,今年还纳了两个妾,家里的大半开销,都是靠着自己这份俸禄啊!   这,给别人了,他吃什么!   可是陛下金口玉言,甚至还没要他的其他身家,已经是开恩了。   这切肤之痛,切到了自己,自己才会痛啊。   “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望。”   最终蒋勇还是笑着谢了恩,满嘴的血腥味硬生生咽了下去,   “另外,催爱卿,既然是你部下的事,早日去解决。大锦的国土,半分不能少,大锦国土上产出的铁矿,就是一丝也不该便宜外人。”   崔南辞站起行礼:“臣遵旨!”   同时心头微微放松,目前这一关,看来自己是过去了。   他早就发现了自家陛下的一个习惯。   若是承认或者需要一个臣子的时候,那称呼上必然是‘爱卿’。   若是不需要或者准备阴阳怪气的时候,那就只称呼一个姓氏+卿了。   想到这里,他在心中给那蒋勇上了根蜡烛。   皇帝连他的姓氏都不喊了,直接喊‘右郎中’了。   这必然是厌弃到极致了呀。   节哀,嘿嘿。   这件相关邻国的小事只是朝政中的小插曲,一闪而逝。   安临琛吩咐了,下面的人很快就将其解决了。   真正让他头疼的,还是安北宸。   是的,就是小太子安北宸。   安北宸从六岁起象征接触政事,到如今的二十岁,已有整整十四年的上朝史。   从前在门后,过了十八岁,就站到群臣中了。   他就是传说中的,虽然只正式工作了两年,但却有十几年的实习经验的社畜!   但是最近,一向乖乖巧巧的安北宸,终于进入叛逆期了!   他不想接着上班了!   “父皇!儿臣才二十岁!接什么班!上什么朝!那么多折子那么多事儿!儿臣会早衰的!”安北宸如今身形修长,面容清俊白皙,活脱脱的鲜衣怒马少年郎模样。   他被安临琛养得很好,且异常自由,整个皇宫无处不可去,整个大锦也同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过更多时候安北宸都是待在皇宫。   无他,周末过完他得跟着上朝=-=   除了长假里能略略外出,其他时候,安北宸并不是个热衷请假的学生。   但最近,安北宸不仅频频请假,还总是请长假!   这怎么行,自己的批复奏折工具人少了一个(划掉),自己的好学生居然开始翘课了!   “你都上朝上十几年了,最近才反应过来不想上朝了?”帝王的声音懒散,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悠闲,“会不会太晚了?”   安北宸气到跳脚:“以前那是你忽悠我的!父皇你就是想我早点接班自己偷懒!”   安临琛挑挑眉:“呀,被发现了。”   他还真这么想的,且若是按照原文时间,太和十五年便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过完了明年就是新年号了,他总算可以退休了。   这个时候,接任的继承人闹别扭想走?   想都别想:)   “行了,你先说说,最近总想出宫去是干嘛?看上哪家女郎了?”自家的白菜学会拱猪了?   安北宸微微红了脸,不再言语。   其实他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和身上的责任,他的父皇一直在以身作则,告诉他如何当一个皇帝,已经当一个皇帝身上该肩负的东西。   倒不是他退缩了,而是,他想效仿父皇,先养下一个孩子,再登大统。   就拿他自己而言,他的地位稳固,直接断绝了大部分臣子想靠后宫影响前朝的想法。唯一一个不死心的王家还被剁了手脚。   自己能在宫中平安长大,得到充足的父爱,这些外在条件必不可缺。   而且既然父皇都预言了帝制不得长久,说不得等到他的下一代,已经没有皇帝了。生那么多做什么?   总之,就是,他想先成婚。   安北宸磕磕巴巴将自己的一系列想法输出完,忐忑地等着自家父皇的宣判。   “哦~懂了,你小子有喜欢的人了。”安临琛用一种惊奇的语调赞叹,发出吃瓜的声音,“怎么样?好看不?”   “……父皇!我说的那么多你到底听没听!”安北宸跳脚完毕,又别别扭扭地补了一句:“好看的,特别好看。”   安临琛微笑:“这才是嘛,说那么多去争取,你果然很喜欢她啊。”   自己养大的崽子他能不知道什么样?   就安北宸骄傲的性格,若不是真把一个人放在心上了,说什么前朝后宫,时局影响。就如今皇室这位置,娶尊佛像来供着也没人能说什么,还给他打那么多预防针。   安北宸脸色爆红:“是的父皇,儿臣很喜欢她,不过她目前应该还不知道儿臣身份。”   安临琛好奇了:“嗯?哪家的女郎?儿郎也行,父皇都支持,不过既不认识你,新来盛京的?”   小太子自六岁露脸后,盛京官宦人家很少有不认识他的,甚至一些当地百姓也认识他。毕竟安临琛养儿子大大方方的,小太子从小到大,经常出宫玩耍。   也不是没人打过小太子的主意,从青梅竹马到年少惊艳,偶遇过不少,可惜小太子死活不开窍,身边的保护更是只多不少,不少人心如死灰也就放弃了。   “是女郎啦,确实是外地来的。是一名奇女子父皇!她是一个水手的女儿!”安北宸说起对方来眼睛亮晶晶的,一副在热恋中却不自知的模样,“她会驾船,敢出海!多大的浪头打过来,都能稳着船不翻呢。”   ‘水手’两字一提,安临琛的脑袋里直接开始响起旋律自动播放了。   不可思议,之前的穿书女郎是个娇娇女他记得很清楚。笑容甜软,手不能抗的那种。   如今这审美倒是转了180°的大弯。   “嗯?这样啊。那挺厉害的。”安临琛收回思绪,“什么时候得空带父皇见见?”   安北宸脸红了。   按理来说这小子也算是本世界的气运之子了,更是被他养大,要知道,他与云葵一体,他的儿子,四舍五入那就是小云的儿子。   老天爷的儿子哎。   双重buff叠加下的主角,他还真有些好奇被他看上的人会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遇上心怀不轨的歹人。   总之,今天的皇帝强硬地跟上了少年人的约会之旅,乐呵呵地去当了个大灯泡。   京郊一家私人农庄里,安临琛见到了这个面色被晒成了蜜色的姑娘。   小姑娘穿着一身短打,一头秀发简单盘成了一个丸子头,笑起来一口牙齿雪白,带着勃勃生机,身上有种天然的感染力。   双方见面的时候,小姑娘正紧盯着水里的一个木船模型。   见到他们两人,小姑娘先是略带惊艳的盯了一眼他,随后便将目光转向了安北宸:“阿郎,你来啦~”   见自己的心上人往自家父皇看,安北宸忙笑着给两人做了介绍:“月心,这是我父亲。”   接着又将目光转向自家父皇:“阿爹,这是付月心,我的好朋友。她可厉害了。”   安北宸口中的好朋友几字咬的很重,倒是让对方羞红了脸。   毕竟两个将近二十岁的年轻男女,男未婚女未嫁的,最怕别人误会了。   如今风气已经开放许多了,嫁娶由心,但他们两人若真是大大方方的交朋友就罢了,这显然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   如今还捅到了长辈面前。   这,这让人如何不害羞!   小姑娘到底脸皮薄,安临琛笑呵呵地打了招呼,便放任两人一起去玩了。   他一个挥手离开,两人开开心心地撇开了长辈,一个认真讲解起了大船的相关构造,另一个则认认真真地倾听起来。   安临琛没打搅两个年轻人,直直地回宫去了,刚进熟悉的宫殿坐下,身边立刻挂上了一个人形挂件,他习惯地搂上那劲瘦的腰肢将人笼向自己怀里抱稳,随后才笑着道:“没想到,当年那个小小的崽子现在也情窦初开、有自己喜欢的小姑娘了。”   云葵反应了下,立刻知道他在说谁了。   “福宝有喜欢的人了?”   安临琛点头:“是个瞧着很爽利的小姑娘。”   安北宸也算是云葵看大的,他先是笑了笑,又意味不明地瞥了某人一眼,“你这怎么感觉话里有话?在内涵我呢?”当年的他早已生灵不知多少年,可在这人眼里也是个小崽子。   他可知道这人奇怪的时间观的!   “怎么会呢,你可是大宝贝。”安临琛一脸正直,又笑着亲了亲人,动作自然无比:“宝贝你告诉我一下那小姑娘的身份呗。”   小云最初可是很喜欢给他弄那些透明弹窗介绍事情来着的。   现在都懒得弄了。   果然是到手了,就不珍惜了,唉……   这份情绪他故意放大,深怕边上的人感受不到。这一番操作让云葵躺在他怀里似笑非笑,然后在他眼前又弹了个透明窗出来。   安临琛一边看着,一边睁大了眼睛。   “好家伙,福宝这不开窍就罢了,这一出手就是个厉害人物啊。”   这小姑娘,正是南海造船厂负责人的掌上明珠,她此前一直生活在南海边境,直到如今年岁到了,她在本地还没有看好的儿郎,她爹这才托人送她上京。   是个极其有主意,又极其大胆的小姑娘。   想到些什么,安临琛笑了笑:“小姑娘还挺谦虚,这样的身家对外却说是水手的女儿……倒也没错就是了。”   此刻的安临琛完全没想到,这爽朗的小姑娘以后会成长为杰出的航海家、政治家、外交家。   正是这二人,开启了大锦的航海新时代。   同时,他们二人还是首次帝后同出海的开创者,将足迹留在了西部大陆的各个角落,成功开拓出一条安全可行的跨洋航线,福泽后人百余年。   时至后日,后来人仍能跟随他们的足迹,游遍整片西部大陆。   ①俸禄这里参考的是宋朝。   宋官员的俸禄最为丰厚,形式包括禄粟、职钱和布帛,地方官还有职分田。正七品知县可以拿到月俸30千文,每年还发棉20两,绢14两,粟20石。可以说是十分丰厚了,一方面北宋经济繁荣,另一方面朝廷也想通过施行厚禄制度防止贪污,但也使百姓负担加重(本段来自百度百科) 第95章 番外二   蒲甘的事情发生后,朝廷以雷霆手段处理了个干净,而后又在报纸上发文,宣传了下‘寸土不让’、‘寸土必争’的概念,这件事就过去了。   另外,这件事还带来了一个有趣的后续。   十几年过去,报纸带来的下沉市场早已深入到农村,不少农家炕边上的墙都是报纸糊的。   即使穷到揭不开锅的人家,也能去收那些二手的报纸,多数人都会买一份官方的《盛京时报》、《大锦周报》。这些自己读不了不要紧,也能留给儿孙辈启蒙用呀!   最近这蒲甘的事儿一发,让不少农村人同时发现一个好口号,那就是‘寸土不让’。   农村一直有一个坏现象,就是偷田。   即有些无赖,会拿着锄头有事没事刨田埂,直把自己家的田埂扩出去,将别人家的田地圈进来。   一天刨一点,将自家的田埂一点点往外扩。日积月累下来,与他家相邻人家的地块,会有一大块地被这地痞无奈给‘扩’进去;你若再想找回来,对方却会撒泼打滚说从分到手上便是如此。   这种小人虽是少数,但就是有且顽固,不少家里人少的农家,遇上这种无赖根本没办法。   即使闹到村长里正那里去,人家也就道个歉,道完歉后继续反复。   没脸没皮,死乞白赖。   简直比那搅屎棍还恶心人。   这次这‘寸土不让’的词儿一出,让那些不知怎么反抗的老实人都学会了这么一句话。   “这可是皇帝说的!寸土不让,寸土必争,这是我家的田,大不了你搞一回,我就去告一回官爷,毕竟这可是皇帝的法令,他们不会不管的。”   显然是搞错了缘由,不过这么用起来实在好用。   普通的田间地头的老百姓,别说皇帝了,就是最普通的官,他们见了都怵,‘皇帝的法令’几字一出,他们哪里还敢造次。   这条报道倒是不知不觉间让田地纷争变少了不少。   朝堂运转这些年早已相当顺畅,最近朝堂上最大的事情就是皇帝和太子在闹别扭。   之所以说是闹别扭,正是因为这两人行为相当的小学鸡,今天你说我行文写得不好,明天我在你开朝会时候偷偷站边上打哈欠这种。   但要真去打听吧,却也打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有人打听了一耳朵,却被酸了回来。   “你可知皇帝与太子二人为何如此别扭?”   “为何?”   “据说是陛下想提前退位,但太子却不肯接,说想再玩几年。”   听听,听听,这是朝臣能听的话吗!   多少人殚精毕力,只为了摸到皇权的一点边边。   这对天家父子倒好,别人眼红巴不得的东西,在他们这儿却成了避之不及的身外物。   气人,何其气人!   许是朝臣们的怨念太大,最近安临琛收到了个匪夷所思的折子。   是关于边上邻邦的。   “项爱卿,麻烦你再说一遍,朕似是听岔了?”安临琛一脸不可思议,看向项伯和,“真是那倭国先起兵,攻打我大锦沿海边境?”   项伯和无奈道:“陛下,是真的,您没错听。不过臣接到这份折子的时候,和您是一个反应。”   倭国,东海蛮夷,又穷又落后的小国家。   怎么突然有胆子来攻打大锦?   “朕记得,这倭国,是我大锦的附属国吧?这是发达了打算背主了?”   之前发生所有事情,都围绕着大锦内部转,安临琛除了些贺折与请示折,很少会见到外面的消息,如今整个世界全面成真了,接到的消息倒是一个比一个离谱。   附属国对着自家宗主国开战了?   大锦周围的小国家向来都是尊大锦为万邦之主。向大锦称臣,求大锦庇护。   有些小国甚至内部靠着大锦的朝贡生存,外部靠着大锦的撑腰做屏障。   毕竟他们既是大锦的臣子,那么敌人想要攻打他们的时候,也会掂量掂量大锦的态度。   以往的倭国正是其中之一,所以安临琛才更加百思不得其解这态度。   蚂蚁竟有了与大象逐力的勇气?   “不是的,陛下。”项伯和的话音打断了安临琛的沉思。   不是什么?   “陛下,这倭国,现在不是大锦的附属国。”   安临琛这下真满头问号了:“???”   项伯和难得看到表情如此生动的陛下,一时心中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   如今的陛下,只有在他们这些老臣面前,才会放肆一二了。   他细细解释了起来:“之前前朝一动乱就是十几年。这倭国,正是在前朝楚朝末期之时,宣布独立,脱离大锦钳制,不再为我中原的附属国。”   “后面群雄逐鹿之时,这倭国还派过不少探子和奸细安插过来,打算暗中扶持个傀儡皇帝出来呢。”   说到这里,项伯和明显不屑,他们的陛下最初忠君,不肯起事;后来那前朝的皇帝老儿实在残暴,他们陛下决意起兵,从那时起,便一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那些小人还指望捡漏?   安临琛看着他头上的疯狂夸夸,神色不变,只跟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居然还有这回事。”   项伯和:“后来咱们大锦建朝,这倭国也没有跟着继续朝贡,直到现在,也没有。”   “一晃该有二十多年了,若是那倭国斗得狠些,都能换两代皇帝了。”   “想来是从暗处得到了大锦消息,但是明面上又过不来,急着呢,这才想出了这样奇怪的法子。”   倭国断了这么些年的朝贡,也断了与大锦的友好交互,他们这些年连使臣都找不到借口派过来,自然不确定大锦如今的发展如何了。   大锦境内有报纸,通讯手段极多,各种消息传播极快,但是到了边境线通常截然而止。   百姓们会夸自家朝廷自家政策,却不会贸然透露一些更上层次的消息。   主要是底层百姓多数也不关注这些,他们大多只关注一个国号年号,皇帝姓氏。   别的,没了。   而那些报纸,即使真流落到倭国境内,他们信不信还是另外一回事呢。   是以倭国对于大锦的印象总是要慢上许多。   他们知道大锦并非前朝,也知道如今的大锦十分强盛,但到底强盛到什么程度,就不敢肯定了。   项伯和将以上自己知道的和理解的都叭叭说了一遍,这才做了个总结发言:“总之,他们这次贸贸然的起兵,让臣觉得过于儿戏,再等等吧,等等南洋水师的捷报。”   “臣总觉得,他们像是来碰瓷的。”   这个国家奴性重,腿软不是一次两次了。   打服了,才会老实一阵。   安临琛点点头,很是相信自家大将军的话。   果不其然,还没过三天,安临琛的案头就摆上了“倭国投降,水军大捷”的消息。   顺利地都让安临琛以为对方是故意来送人头的了。   倭国战败,自是遣了使臣前来求和。   使者还在路上,但是这使者的亲笔信件已经到了安临琛手里。   他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倭国,是来打秋风的。   乾清殿,安临琛打开倭国使者来信后,又将自家相关信息的密折读了读,顺利理清了前因后果。   事情还要从边上的棒国说起。   棒国弹丸小国,即使中原大地闹内乱也不敢冒头,在等到新皇确定登基后,他们便早早恢复了建交,算是最早吃上大锦红利的国家之一。   他们陆陆续续从朝贡赏赐里得到不少好东西,又从民间贸易里得到了不少优质棉布、便宜纸张、便宜蛋奶。   要知道,这些在棒国里可都非常昂贵且难以见到,人家大锦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卖给他们了。   巫神在上!感谢巫神为他们带来好东西!   因为大锦的交通便利,不少棒国商人都喜欢前来大锦做生意,毕竟稳赚不赔;而有些跨国商人同样游走倭国,自是把大锦的消息带了过去。   但是如今的倭国天皇,是个有野心的。   他清楚大锦从古至今都是以儒家治国,那必然是讲究仁礼的。   所以他想着,为什么不稍微发点兵打一打试试看呢。   若是大锦回应迅速,说明他们确实发展的不错;若是外强中干,只是经济方面好些,那他们倭国未必没有机会——   可惜天皇的想法是好的,却万万没想到大锦发展得居然那么快,船上拿出的新式武器他听都没听过,更别说见识了。   他的属下们还没看清楚、没摸到大锦水兵跟前,就被炮轰得渣都不剩了。   天皇瞬间腿软成狗,忙不迭地服软低头,飞快派人前来上贡、求和,以及求庇佑。   所有相关信件折子看完,安临琛又拿回那份倭国使者的来信,捏在手中,懒洋洋地抬眉。   这信件是以华夏文字写成的,还算有文采。   先是大段笔墨描述了中原大地有多地大物博,皇帝治理的有多么好;接着通篇都在哭诉,倭国穷困,苦难成吨,即使官员们兢兢业业,但倭国天然物资不丰,百姓常年衣不蔽体,食不安寝,不似大锦人民安居乐业,一年到头连口肉都吃不上;甚至连他们的天皇陛下,也经常粗茶淡饭配腌咸菜的吃着。   最后,更是着重表达了他们十分喜爱和慕儒天.朝文化,希望能够遣派人手过来学习大锦的治国之道。   这信上的信息若是十分制,最多一分是真话,其下九成都是假话。   百姓衣不蔽体是真的,从天皇到贵族层层欺压百姓也是真的。   但是天皇穷到吃素,必不可能。   安临琛看着最后那言真意切的恳求,不由冷嗤一声,果真历史都是有相似性的。   这使臣,在信中说万分希望他们大锦能让他们倭国恢复进贡,他们愿意每年多进贡几次。   这种把戏……怕也是跟那棒国学的吧。   现在的附属国大多一岁一朝贡,多数都在过年的时候,就相当于是国与国之间的年节礼。但是有些国家,却是一年来个三四五六次,比如棒国。   万寿节(皇帝生辰)不管办不办,来一次;太子生辰(同之前)来一次;过年来一次;若是大锦发生什么大事了,他们也会借着借口来一次。   比如前些年的‘大锦官道全面翻新’来贺了一次,‘兰式织布机诞生’,也来贺了一次。   “陛下,该传午膳了。”   麦冬今日当值,进来就看到自家陛下正在发呆,不由笑着提醒了一句。   安临琛回过神来,看是麦冬,随口百度了下:“麦冬啊,你可记得,去岁棒国的进贡贡品礼单?”   麦冬还真记得,他站着想了想,才回复道:“陛下,臣记得应是一些高丽纸、高丽参、杂色玛瑙、形状奇特的石头,说是神赐祥瑞……哦,还有一些牛皮和羊羔。”   是很薄,很薄的礼。   所以麦冬扫视了一眼以后,倒还记得个七七八八。   “这棒国每年来的次数多,但每次的贡礼都大差不差;臣记的不一定准确,陛下若是急需,传唤礼部的大人们?或者臣给你翻翻礼单去?”   安临琛摇头:“这就不必了。那每次回赐些什么?”   这次麦冬的回答更为准确,毕竟这岁贡和宫中的年礼是算在一起的,每年宫中给各家各处的回礼都会给他过一遍。   “约是绫罗绸缎一二十匹,白银二百余两,陛下使用过的碗碟一副、金字赐福一套,哦,附属国的国君会额外得到两套赐服。和朝中的正三品大臣的额度相差无几。”   毕竟这些附属国也是称臣的,那他们也就相当于地方上的臣子,年礼自是不会少。   不过大锦臣子的年礼后来有按功劳分发多的,他们没有。   安临琛微微皱眉,这给得还挺多。   大锦虽然富了些,但是何必拿自家银钱去犒赏外人。   既如此……   今天的最后,陛下还是召见了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卿。   倭国使者团到达的当日,座下接待的人竟然还算隆重。   主要是大家都太好奇了。   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外邦敢挑战大锦威仪了,他们想来见识下这是什么品种的铁憨憨。   出使大锦的倭国官员们一路走过来已是忐忑不已,尤其到了盛京后允许他们下马车逛,见识到了太多的新东西。   那路,是怎么做到这么平整干净的?   那窗户那么大,上面装的竟然是琉璃,而且几乎家家户户都装上了!天呐,大锦人都这么富裕的吗?!   那些琉璃灯,就这么大刺刺的挂在街边当路灯,而不是挂在贵族家里?他们倭国不少贵族府邸都没有一盏琉璃灯呢!   更别说,一路走来,人群各个衣物崭新,身高体壮眼神明亮,竟是半点找不出挨饿受冻的样子。   大锦,竟然已经发展到这等境界了吗……   他提心吊胆地跟着人到了大锦皇帝面前,就又接着被吓了一大跳。   【恁多的人!】   倭国派出的使者团一共约有二十来人,但真到了皇帝面前的,只有三人,其他人就是陪衬背景板;其中负责正面发话的,只有一个使臣。   对面怎滴来了这么多人!   这硕大的心声距离自家的大臣够远,让安临琛一眼看清楚是谁发出来的,他不由微微抬眼数了下今日到场的人。   不说本就该到场的鸿胪寺各位、以及礼部的人;后面跟着的项将军为首的武官、吏部严老头为首的文官各位、还有些藏在后面侍卫队伍里偷偷摸摸的一些小官们,林林总总,竟是超过了百位数。   好在安临琛是放在午门前接的人,不然这些人光站在这里,就相当突兀。   之所以选在这里,是安临琛觉得够方便些,还能让对方快去快回,但是他的臣子们好像误会颇深。   比如这几条心声:   【陛下好谋算,连宫门都进不去,这岂不是狠狠地打了对方的脸】   【这是要让那背后之人知道,自家的使臣,连对方皇帝的宫殿都踏不进去么哈哈哈哈】   【只能停在门口哈哈哈哈哈,陛下威武!不愧是我大锦的陛下,我老金眼光太好啦哈哈哈哈】   各个八卦,各个两眼放光。   咳咳,他真没想那么多。   不过自己的大臣们既然都这么觉得,那朕就是有这么厉害好了。   安临琛歪了一瞬的想法,被唱礼侍官喊了回来。   “跪——”   “大锦皇帝万岁!”   安临琛挑眉,这人的礼仪居然还不错;“起吧,尔等就是倭国来使?”   “是的,大锦伟大的皇帝陛下!您真是太厉害了,我这一路走来,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   倭国使者上来就是一阵彩虹屁,深怕自己表达不到位,吹了好一通后才又接着话题一转:“不像是我们倭国,太穷了太穷了,即使是我们国家的大贵族,也吃不起几次肉。”   安临琛颔首:“看来那是真的穷。”   倭国使者被这直白的话音噎了一下。他都这么卖惨了,大锦的皇帝陛下怎么还不赏赐些金银财宝?   不说中原大地的皇帝向来慷慨么?   不过他只能低头应承,这可是皇帝!   最后在使者近乎直白的讨要下,大锦皇帝总算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模样。   “是了,你们倭国如今既然如此困难。以后,便允许你们前来朝贡;同时,我大锦作为宗主国,也会给予你们些许帮助。”   听到这话,倭国使者团几乎人人热泪盈眶,一个劲儿地感谢起来。   安临琛大手一挥,示意不必,又道:“大锦与倭国也算一衣带水的邻邦,自是有难必帮。”   “且你说倭国上下都慕儒大锦文化已久。如此,朕允你们带些抄本你带回去。”   “上面的知识足够你们丰富精神,增强文娱,这样即使物质贫瘠,精神也富足。这两者只要有一方富足,就足够人站立起来,好好成才。”   帝王的殷切教导,流淌在每一个使臣的心间,不愧是天国上朝的皇帝!   “大锦有句古话,叫做‘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那些金银吃喝,吃完用完,没了就没了,但若是知识掌握在自己手中,那来日必然崛起。”   “如此,朕便与你们些启蒙书籍,以及一些我大锦朝臣的手书。”   “对了,既然你们吃不到肉,朕也赏你们一些吧。”   “礼部尚书,唱礼。”   司归农出列,大声宣读:“倭国使者团,每人赏赐鸡鸭各一只,猪后腿一只,大鱼两尾,绫罗一匹,铜钱百文——”   “赏倭国国君《论语》百册,《三字经》百册,《千字文》百册,《诗词歌赋选集》百册……大锦重臣人手书对联百副,银币百两。”   “收下吧。”   倭国使者团们欢欢喜喜地收下了自己的赏赐,又将属于国君的赏赐拉回国。   后来听说倭国的天皇陛下对着一箱子的书大发脾气,安临琛就看不到了。   实在有些可惜。   高亮提示:架空世界!作者写得只是一个虚指!只是文中一个对大锦有些肖想的小国!无任何现实指向,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严肃认真脸) 第96章 番外·江萤   平治三年,江南省姑苏府。   正值中秋假期,整个姑苏府张灯结彩,到处挂着喜庆的灯笼,以及百姓自发拉出了不少横幅——   ‘恭贺新式裁缝机*的诞生,姑苏女郎黄如月斩获工状元’   ‘新人再创辉煌,征程从此启航’   ‘出彩姑苏人,出彩奇女子’   横幅上的字体大气简洁,标语更是大白话到不行,只要识字,就读得懂。不过即使读不懂也没关系,边上会有人科普。   “嗨呀,不愧是我姑苏的姑娘,奋勇争先!”   “确实确实,那兰式纺织机就是我江南地界出来的,如今这新裁缝机再度革新,竟能够直接用机器缝合了!可谓一大突破!”   “这等奇观!居然是人造的!”   “确实,谁能想到如今动动脚就能缝制衣物了呢,省下多少力气哇!”   “是极是极,好女郎!这不得封侯拜爵?”   各个喜庆洋洋,荣与有焉!   人们这么高兴喜庆,正是因为今年的工状元正是一个姑苏出生的女子。   这工科的状元可尤其难得,因为并不是每次的大比年都会产生工状元。   工科科举虽也随着正式科举年一齐举办,但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不选人只按发明物登科。   若发明的东西都不达标,那便不评选‘状元’。   那些原本属于学员的头衔,在工科身上成了发明物品的有趣分级,越高越是厉害,每个能达到‘工榜眼’、‘工探花’之人,手下便一定有亮眼的发明,但若是颁发‘工状元’了,那定然是这项发明,能给百姓的生活带来十足的改变。   比如最初的‘兰式纺织机’,比如太和十七年的‘四轮驱动车’,比如太和二十年的沥青路。   收获多的年份,可能一届能颁出去不止一个状元,但更多时候,一届都是‘工秀才’,连个举人、进士都没有。   姑苏府望亭镇谭山村。   这里以苏绣闻名于世,在织造改革的时候更是有不少人家都追上了脚步,是以多数人家都过得不错,家家户户青瓦白墙,檐角飞扬。   朦胧烟雨里,一颓废中年人正站在雨里望着宣传栏下,直勾勾盯着那些红色的宣传横幅。   ——‘姑苏女郎黄如月斩获工状元’   正是那曾经的江萤之父,程童生。   几曾何时,他也曾经有个女儿,还是个顶顶聪明的女儿。   可惜被山上的野兽吞食了,甚至连块骨头都没找到,只找到了那打草的箩筐……   唉,可能这就是时也命也吧。   曾经他不喜欢女孩,觉得香火断了,但这世界变化太快了。新帝初初登台,女子的科举口子便开了;接着还没几年,贵女娶夫先成流行,后成常态,尤其在姑苏地界,多数将家业传承下去的竟然都是女郎了。   毕竟姑苏靠养蚕与织绣起家,这些精巧活儿女孩儿更合适些。   甚至不少人有了明悟,这女子肚子里爬出来的种,那天然就是最稳固的血脉关系!   这些年有家底的人们甚至开始自发的‘优生优育’起来。   程童生眼神空洞,似是在盯着外面的雨,却衰老萧瑟之感满满;他明明年岁不大,却仿佛已经被时代抛弃。   也是,毕竟十几年了,仍旧是个童生,甚至连秀才都没考上。   程童生站在宣传栏下躲了一会儿雨,这会儿雨不大了,他磕磕绊绊地回到了家门口。   曾经那可以拿来说嘴的三间明亮瓦房已经破败,在周围不少新房的衬托下,更显得陈旧、破败。   他站在自家门口,却磨蹭着不想进去。   里面的响动已经先一步传了出来。   “啊!啊啊啊!”   “你这个死老太婆,是不是想饿死我!”   “啊啊啊!打死你打死你!”   “你个臭女人,凭什么生我!要不是你,爷早就投胎到富贵人家享福了!”   “出去赚钱啊,我要吃肉!要喝酒!你把钱都藏哪里了!”   “拿出来,听见没有,拿出来!”   这暴戾恣睢的年轻人,正是程童生曾经寄予厚望的继室生子,程光宗*。   程童生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思绪一时有些飘远。   几曾何时,他对这个现在疯狂的儿子是抱有过深切厚望的。   虽然女儿聪慧,但女子生来就是赔钱货,无法光耀门楣,他不喜。后来原配出事了,他光速娶了年轻继室,偏第一个孩子没保住,直到三年后才终于又有了孩子。   太和二年程大丫出事,太和三年继室生产,他终于迎来了想要的儿子。   他一度认为,果然是那丫头片子克他。若不然怎么她一不在,自己就报上了心心念念的儿子了呢,要知道,当时的他可已经年过三十了!在一些人家甚至过几年便是爷爷了,他却还龙精虎猛,能抱儿子!   可不是厉害呢。   可惜这孩子却丝毫没有长成他期盼的样子。   程光宗很小的时候还好,还算安静,稍微长大些,便常常尖叫、脾气暴烈坐不住,好不容易等到了六岁才开蒙,但半个字学不进去不说,还经常打人,撕课本,稍不如意,他身边的人,脸上身上时不时就会被挂上彩。   他最开始是送程光宗去私塾一齐启蒙的,后来才不过不到一周的时间,便被退学了。   因为上到夫子,下到同窗,甚至连值守的门房,都被他殴打过。   他只能带回家自己指导。   岁年慢慢过,程光宗一点点长大,他的性格更为极端、恶劣。甚至因为程父说过不能打外人,家里人都挨过他的拳头。   以前程家的家底掏点钱,还是有人愿意来做短工的,后来哪怕他出的再多,也没人愿意上门来了。家里的营生只靠他那些微博的润笔费,以及前妻留下的嫁妆,哦,还有卖女儿的银两。   毕竟人是真卖出去了,虽然是死了,但想要他们家把银子吐出去,不可能。   “那老东西怎么还没回来,又去喝酒了?”   里面的咒骂声骤然将程童生拉回神,他神色彻底僵住,再也不准备打开门了,毕竟现在的自己可能打不过那个孽子了。   好在现在的天色还未晚,他干脆溜达到自家田里去看看了。   程家这些年还能活下去,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些死资产,剩下的全靠当年买下的几亩良田,他虽不会种,但租出去收粮食,每年还是能稳稳赚到一家人的口粮,以及一些余钱的。   在这方面,他还挺上心的。   田埂上,程童生又遇到了个熟人,正是前两年发达了搬出去住的吴大娘。   程童生脸色僵硬,很是想躲过去,但远处的老妇人显然看到他了,并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哎呦,这不是程家大老爷吗!怎么又来田里看一看啦!”   “放心,租你家那佃户老实的很,绝对不会偷懒的!”   吴大娘一家,和程家老几十年的邻居了。两家人过得什么日子互相都有数,尤其这吴大娘碎嘴的很,是他最不愿意打交道的那类老妇人了。   “呵,谢吴大娘提醒,我这不是闲来无事,来看看田地么,毕竟靠着这些吃饭呢,可不得精细些。”   吴大娘眼神诧异,声音更是高了一度:“哎呀,我们程大老爷居然舍得放下圣贤书深入田地啦,这些年有长进了不少,以后定能高中!节节高升!”   “呵呵,呵,谢你吉言了。”程童生脸色已经僵硬了。   这谭山村附近哪个不知道他秀才都年年不中,已经半放弃科考了。   这人偏这么说,可不就是戳他心窝子呢。   “那我先走啦,家里囡囡等着我做饭呢!”吴大娘也不过于咄咄逼人,看到这人脸色僵硬起来,就笑嘻嘻地说了再见,直到两人之间距离拉远,吴大娘在干脆地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卖妻卖女的东西还想富贵,老天爷还没瞎眼呢!”   这吴家最开始是不如程家,但自从程童生娶了继室张氏后,程家这运道就节节败落。   且那张氏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她那磋磨原配女儿的手段光明正大又令人恶寒,最后更是把人小姑娘先卖了又逼死了,知道真相的人谁不在后面啐一口。   这程家前啃妻子后啃女儿,那是好房子好田地?   不,那是在一对母女的骨血上立起来的坟茔。   最终程童生是在田地边上磨蹭到天空黢黑,才抬脚走回了家去。   进门等待他的便是一个恶狠狠地推搡,“老东西,又去哪里了?是不是又去偷喝酒了,那些可都是我的聘礼钱!你这么天天喝,要我去娶个窑姐儿不成!”   “没大没小,我是你爹!”程童生被推了一个踉跄,却立马挺直腰杆瞪了回去,他知道,只有这样这个孽子才会怕,“着什么急,你未成家就先立业,有了前程还怕找不着小娘子!”   这是程童生这几年悟出来的,他现在五十多了,确实不是一个精壮青年人的对手了,但是自己以前打过折孽子,他也怕,只要自己气势上足些吓退他,这人也就只敢嘴上吼吼了。   说着说着,他又软了下来,“爹正在捉摸着呢,那不好看的、家里穷的你又看不上,可不得好好琢磨呢。”   到底是他儿子,自己还是想他好的,毕竟还指望着他养老呢。但是他也清楚,自家的名声已经坏的差不多了,本地这么点地方,甚至还有当地小报社,他们家的那点子破烂事稍微打听几下就能打听到。   当地没希望了,可不得从外地找。   这么一来,难呐。   尤其他儿子还挑。   父子两互相对峙间,一消瘦妇人唯唯诺诺地出了声:“相公,光宗,吃饭吧?再不吃天就彻底黑了。”   她一出声,这父子两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般,同时将嫌恶的眼神射了过去。   “现在才做好?这么慢?”   “做的什么东西,不会又是清汤寡水白菜稀饭吧?”   张氏低头,眼中的怨毒一闪而逝,又被麻木替代。   姑苏府城知府府衙里,新上任的工状元黄如月一脸好奇地讲手边的茶水推给江萤,“江大人,您怎么露出这般怀念的神色?”   一只葱白的手端起了茶碗,细看却能看到那手指中间明显的笔茧,这一看就是双常年握笔的手。   视线随着手指往上抬,能看到一个身着精简便服,头饰精致的从容女子。   正是江萤。   如今平治三年,江萤三十三岁,她是太和十七年的进士,如今为官已有六栽,考入的是户部,毕竟她喜欢银子,这次却是作为钦差大人巡游江南的一名陪同官员一起来的。   这次钦差大人的任务就两个,一个是与常年无异的银行盘账,另一个,便是协助推广这次的工状元发明,新式裁缝机。   至于她一个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为什么能蹭上这趟车,正是因为她与这黄如月的一点点小交情——她给黄如月找过那裁缝机的主要材料。   这裁缝机的主要料子还是那宫中兵仗局不要的‘废钢’料子做成的,她姐姐张秀秀给过她一把废钢武器,说是更迭换代下来的,她很喜欢,但是后来因缘巧合,遇到看着这材质两眼发光的黄如月,她便一个脑热,送她了。   再后来,这个新奇的发明里,她居然也占据了一点点小小的功劳。   “确实怀念,这姑苏府,是我与我相公相遇的地方。”江萤露出怀念的神色,成功获得黄如月一个牙酸的表情。   黄如月嘴角轻微抽了抽,她可太知道江萤那相公的脾气了。   李文澜,那就是个占有欲满满的,嗯、心机绿茶太医院医师?   她不知道绿茶这个词是怎么从成品茶的一种,变为对人的形容的。   但是,对上那位,她确实觉得很贴切啊!   哪有哪位大人会整天把‘我已经嫁与了娘子,娘子怎可薄待我’作为情趣一直挂在嘴边的哇!   “江大人京城人士,怎么会在这里遇上李太医?”黄如月半是好奇,半是转移话题,她可不想突然听好友一脸甜蜜地吹嘘自家相公,“我记得李太医家也久居京城了哇?”   江萤笑笑,她们已经在京城住了快二十年,久到所有人提起他们便已经习惯当他们是京城人士了,但她还清楚地记得当年逃命路上的点点滴滴。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她只挑挑拣拣地说了自己当初与姐姐‘逃命’时,遇上过李家祖孙两,他们更是救了她的命。   这段经历黄如月还没听过,立刻兴致勃勃地听了起来。最后两人才聊到后面几日的行程。   “钦差大人说了他主要去银行,这宣传裁缝机的推广路线让我们来定,江大人你既然来过,有没有什么推荐呀?”见江萤看了过来,对面女郎眼神灼灼,明亮异常,就差拉着她撒娇了,“好姐姐,我虽家出姑苏府,但是下面那么多县镇乡的,我一个人搞不定啊!”   她又不是正经官员出身,那些文书看得她是真头疼哇!   江萤笑着接过这个任务,随手在文书上一个比划,“按路线来吧,姑苏府的下一个,便从这小谭村开始吧。”   她也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那亲爱的父母和弟弟,过得怎么样了。   *裁缝机,借的是现代脚踏缝纫机的壳子。   *程光宗,设定是xyy症,恭喜求子得子的程童生。 第97章 番外·江萤(二)   这一日,谭山村日升月落的寻常日子被敲锣声打破。   ‘锵——’   “钦差南巡,带来新式裁缝机咯——”   ‘锵——’   “钦差南巡至此地,有需要的人家午时过后村口广场集合——”   ‘锵——’   巡游的官吏们来来回回地说差不多的话。   今天的程童生,这个点正好还在田埂上,他内心激荡,就如之前许多次一样,朝着正北方皇帝的位置纳头就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副做派引来了一个小吏的眼神,不过他也只是友善地笑了笑,并未做出什么多余举动,而是继续往前走宣扬了起来。   这是他们的工作。   大锦的宣传力度向来快而准确,从皇城的昭告,到发到百官手上的公文,再到贴在墙上的告示,最后到利用小吏们的口口相传,面面俱到。   看不懂文章没关系,总有人会到他们耳边说与他们听。   大锦的官员们,大多都有这种‘下基层’的锻炼。   现在国泰民安,大锦屯兵并不严重。不过没什么仗打,不代表武官和士兵们就清闲。刨去边境镇守的战士,境内的士兵们除却日常训练,更多的用处是在民生上,清道修路、征收税务、挖沟造渠。   以及,用来镇场子的时候更多。   现在当兵,除却要做实事,还要上课,叫什么‘加强思想教育管理,争做大锦标兵。’   比如当地修路了,他们要派人看着,也可能要人下场;宣传政策了,他们要派人宣传,忙起来当地府兵都要挨家挨户去做讲解去。天灾人祸了,他们上,抢收来不及了,他们也上。   不管是大到打仗的大事,还是给百姓摘果子的小事,都做。   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不仅得了民心,更是得了圣人赞扬,说他们大锦的兵都是‘子弟兵’,忧百姓之忧,想百姓所想。   或许现在还没有到军民一家亲的地步,但普通人对军队已从单纯的敬畏到现在敬畏中夹杂着仰慕,算是种很大的进步了。   至少现在明面上的官吏,首要都是‘为民’,这让他们在进村的时候远比前朝官兵受欢迎。   午后的广场上,一队排列整齐的官兵们有序地守着场地安排人进来。   这次的缝纫机宣讲交流会是在谭山村,但面对的却不止谭山村的村民,而是整个望亭镇下属的所有村子。   会选在这里,一个是上面的大官圈了,另一个,确实是谭山村很合适。   谭山村处在整个望亭镇最中间,同时又是最接近姑苏府城的村子之一,这里的人勤奋,消息也灵通,又多数以刺绣、织布、养蚕为生,有属于自己的一套生态循环,很适合作为投放缝纫机的试点。   能选到这里不奇怪。   望亭镇下属的乡长和几个附近村的里正,都很开心。   他们整齐地往这边赶着,不过这类交流会向来不会苛责,每次讲的东西都会循环反复,只要在与会期间到达,那必定会有收获。   是以第一场交流会开始的时候,广场下面的人大多数是谭山村和附近村的村民;江萤在其中就看到了张氏,以及张氏那个肥壮怪异的儿子。   最开始江萤甚至不太敢认张氏,张氏比她大不过八岁,与那程童生也算是标准的老夫少妻。   在江萤的印象里,张氏五官娇俏,身材微微丰满又白嫩,整个人称得上一句珠圆玉润。   如今她离家不过二十栽,这张氏实打实的不过四十岁出头,怎地如此老态。人细瘦又驼背不说,更是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宛若老妪。若不是那五官隐隐还能分辨出当年模样,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当年那个狠毒跋扈的张氏。   她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放在张氏边上那个眉眼中暴戾都藏不住的男人身上。   看来,恶人自有恶人磨?   越看,江萤越是开心。嘴角勾起一抹不明显的笑意。   这就是父亲卖了她换来的弟弟。   交流会既严肃又轻松,村民们感激与自豪的目光,是一种非常正能量的反馈,但显然张氏母子并不能得到这种反馈。   她眼看着那年轻男人从硬端着的乖巧到藏不住的着急再到戾气横生。   呵。   这就是张氏整日抱着肚子,不惜赶她出走,心心念念得来的儿子啊。   程童生原本对这样的交流会并不感兴趣,毕竟一来他不是女郎不懂织布,二来,他一个童生,没必要了解这等下等人的工具,这辈子能不能用到还另说。   但自从他知道了那交流会上有京城来的大官以后,态度就变了。   京城来的大官!   若是得到一二指点,对他来说,那就是撞了天大的运;即使什么都没得到,在这样的场合转一圈,若是能入了谁家的眼,搭上一条人脉,都无异于宝藏!   尤其当他打听到这是位来自户部的员外郎的时候,他更为血脉沸腾。   员外郎,那可是五品官!还是京城的五品官,他们这小地方,人家跺一跺脚,都得震上三震!   满心的热切在他看见那位据说是来自户部的大人的时候,戛然而止。   此时已经接近本场交流会的尾声,下面坐着的人群正在老老实实地听着总结和收尾,以及期待在结束后自己被选上去亲身操作一番。   但人们期待的心情被一声惊恐的爆呵声打断:“江氏?!你……你是人是鬼?”   “还是借尸还魂?”   “不对,这个年纪,难不成是大丫?”   “大丫,我是你爹啊!”   “我是你爹啊!”   最后这一句我是你爹,已经破音,明明是男人的声音,却尖锐地往所有人耳朵里钻。   台上台下不少人皱起了眉头。   哪里来的疯子?   早在程童生踏上这个广场的时候,江萤就看见他了,这个主导了她童年大半不幸的男人,想忘记都难。   但显然她的出现让这个男人联想到了些奇怪的东西。   江萤以前就知道,自己何母亲长得相似;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或许这份相似,远比自己以前认知的,要更多。   不然怎么能吓到这人当场失心疯呢。   江萤压住内心愉悦,皱起眉头来盯向这个拿手指着她还在不断颤抖的人,微微皱眉露出不解:“这位是?可有何重要之事,故而打断会场?”   江萤声音不小,这从容又带着些许疑惑的质问声更是像惊雷一样将陪同在上面的人惊醒,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盯向这个莫名奇妙的男人。   这么多视线压过来,其中不乏一些位高权重者,程童生丢掉的脑子像是被他们的视线硬生生塞回了脑袋里,他的神智开始清明起来。   回过神来,便是恐惧。   程童生无法明说原因,更不好解释自己为何大庭广众这般失态,只得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草民失态了,这位娘子长得太过像我故去的亡妻爱女,我太过思念她们二人,一时失态了,给各位赔罪。”   说完,他拱手做了个读书人的礼,倒是让上面不少人面色缓和不少。   是个可怜人。   他的话带着浅显易懂的指向性,江萤内心冷嗤,面上却滴水不漏,她微微颔首,开了口:“是这样啊。节哀,本官京城人士,不过确实姓江,倒是巧了。看你年岁也已经不小,倒是一片痴情。”   “你的妻女们什么时候去的,怎么去的?”   她一开口,才让不少下面的百姓真正知道她的身份。   妈耶,女官,还是大官!   不愧是京城!   不少人眼睛亮了起来,有些活泼的小姑娘更是盯着那身官服不错眼了。   大锦的女子官服远比男子官服更为精致,从头上首饰到腰间腰带都有一套搭配,品阶越是往上走,服饰越精美。这是安临琛故意安排的。   最初是因为第一个女官是楚蕴灵。小姑娘是郡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又是个爱美的,安临琛更不忍心让她在爱俏的年级因为当官了就穿的质朴。故而将四品女官服做得相当好看。   后来想想,这也是个优良传统,毕竟对于有才华的女子,一件漂亮的官服若是激发了她们最初的奋斗目标,对皇帝也是好事啊。   官吏不管男女,衣服都相同,但是只要是有品级的官员,男女的官服便不尽相同了。   日常穿的官服可能更为便捷好打理,但是朝服更突出一个重点,好看。   发展到后来,不管男女官服都较为精致了,但显贵们同样穿着精致,人们便是靠帽冠腰带和官靴这些来识人。   江萤此次是出差,便是穿着朝服和官靴,但是没在腰间栓上最容易辨别的官员小印,让程童生这个没见过高等女官朝服的人栽了个跟头。   江萤自称的本官二字,让程童生迅速睁大了眼睛,反刍出一缕后知后觉的害怕——毕竟他刚才那副惊恐模样,怎么都和思念搭不上。   程童生被刚才那过于相像的神态和模样吓破了胆,且这次还附带官威压下,他脑袋一片浆糊,只顺着问话答了起来:“回大人,草民的亡妻已走了有二十多年,草民第一次见到这么相似的人,故而冒犯了。您的年岁,不仅和草民的亡妻在世时候相像,更是和草民的第一个女儿差不多,她也和草民的亡妻非常相像。草民太过失神,冒犯了。”   他这话一出口,不少人看向程童生的眼神便不善了起来。   这是在诅咒他们大人呢?晦气东西!   而一些心思灵活的,却想得更深一些。   什么叫江氏是人是鬼,谁借尸还魂?   什么叫大人和他女儿相似?   还‘我是你爹啊’?   来碰瓷的?   又在害怕什么?   接着江萤就将众人的心声问了出来。   “那为何高喊借尸还魂,你在恐惧什么?”   程童生:“……我,我随口胡说……”   这下已经不用江萤问话了,数声‘当真?’‘那你刚才什么意思?’同时在他的耳边响起。   似乎人人都在怀疑,人人都在问话。   他在外面的大官面前丢人了……还是带着些诡异的丢人……什么借尸还魂,他不会被当真妖邪吧?   程童生越脑补越害怕,当场瘫坐原地发起抖来,看呆了台上台下无数人。   “我瞎说的,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后面更为炸裂的来了,那程光宗似是因亲眼看着自己父亲这般无能丢脸,竟是被当场激起了戾气,他跑上前来大吼:“喊什么喊,哭什么哭,不嫌丢人!还是在这种场合丢人!”   “给我下来!”   随着声音,他更是习惯性地抬起脚来踹了下去,程童生正处在惊吓之中,一时之间没有反抗,被他踹了个结结实实。   第一天的交流会最终就在这场意想不到的闹剧后结束。   托这场闹剧所赐,程家的详细资料第一时间由本地陪同的知县送到了江萤手上。   边上的黄如月并不知道她也是其中的一个主人公,伸长了脖子喊道:“让我看看,让我也看看。”   “这么好奇?”江萤好笑,将手中的书信递给边上人,“发生在一般好人家也算是一桩祸害事,但这事发生在负心汉的身上。倒也正常,因果轮回吧。”   除却对母亲的感念,江萤对那个家多余半点感情都奉欠。毕竟爷爷说过,她该还的早已还清,为陌生人动怒不值得。   看着这书信上写的东西,江萤心中没有半点波澜,连一丝眼神都懒得施舍。   “我看看嘛——”   作为主要宣讲官,她这些天每天的日子都过得一模一样,难得有新鲜乐子。   “原配难产,长女被继室磋磨到十二岁后卖与傻子成亲又逼其上山,同年卒于山中。”读到这里,黄如月声音低了下来,心中堵得慌,“小小年纪,尸骨无存,这家人实在可恨!当时为何不报官!”   江萤声音稳定:“几十年前这种事情还少吗,你继续往后看。”   黄如月往后看才复又声音轻快起来:“哈,后来这继室的儿子出生了,蠢笨不堪,却又窝里横,疑似脑袋有问题,对于其母都是动辄打骂,这程家越过越穷苦,其子至今未曾娶妻……”   “哼哼,善恶终有报。让他看不起女人。”   这封信写得挺长,前面先略作总结,后面才细细将其中的事情说清楚了。尤其这程大丫被逼进深山之事,在本地根本不是秘密,稍微打听下就不少人都能说出个囫囵来。   下面之人只是将其收集整理起来了。   “江姐姐,为何,这程童生这般想要儿子?不惜拿自己女儿的命做交换?”   “不是说,在江南,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宝贝么?”   江南不少人家可都是靠着家里女人吃饭,有女娃更该当宝贝才是。   黄如月是真的不懂,她也姑苏出生,虽是普通百姓家庭,但父母恩爱,家有薄产,她无忧无虑的长大了。   因父亲是铁匠,有一手好手艺,母亲是绣娘,织布绣花做衣样样精通,所以她从小耳熏目染,两相结合,最终做出了这新式裁缝机。而且她是家中独子,父亲母亲从小就认真教导她,自己未来是要撑起门楣的,甚至早早给她相看好了夫君。   她与现在的夫君是青梅竹马,他们约定好了未来谁有出息,谁做娶人的那个。是以她金榜题名时,也是洞房花烛夜。   一生顺遂的她,很难想象这只比早出生几年的姑娘,竟是在十二岁时候就去了。   “因为我们,遇上了一个好皇帝啊。”江萤笑眯眯地回答了天真的小姑娘,刚才的书信甚至没在她心上留下半点痕迹:“如今这世道,若说真的做到了完全看能力、不在意性别、不在意出身、不看年岁,还有些夸张。”   “但我们的出路,已经远比前人们要宽阔许多。”   “人的一生中,不公、偏见、不安、歧视总是存在的。有人就此沉沦,有人跨过了磨砺更加耀眼。这世界总是不公的,但我们不可能因为这些不公,就放弃生活。”   “盛世明君,圣上向着我们这些女子呢。”   其实若说安临琛更向着女性倒也没有。   他只是有着一颗身为人的尊重心与同理心。   人人平等是现代人根植在心底的认知,至少安临琛受到的教育告诉他,人生而平等,自由和独立的人格是一笔不可也不该被剥夺的财富。   不过安临琛最纯粹的目的只有一个——增加人口、解放生产力。   女人也是人啊,把女人全关后院,那他就缺少了一半能干活的人。   尤其是古代会被‘束之高阁’的女性,基本都是有一定家底的女性。   这代表着她们——最低也是识字之人。   关什么关,给他出来搞钱、搞事业、搞经济!   都给他卷起来!   人才留在家里,和老农辛辛苦苦伺候一辈子的庄稼烂在地里一样有什么区别,令人痛心。   安临琛这个老农自然不会让庄稼烂在地里。   在江萤勤勤恳恳地给后辈灌输鸡汤的时候,程家的小院子里,程童生像是失了魂一样地在喃喃自语:“大丫,是你对不对。”   “大丫,你没死在那山上对不对。”   “大丫,你荣华富贵了,居然就抛弃老父亲,你不孝,该下地狱的!”   “大丫,快去收拾那贱人,我是你爹啊,我最疼你了。”   “我是你爹啊……”   竟是渐渐疯魔了。 第98章 番外·后世   灵族大陆。   今天风和日丽,天气晴朗,灿烂的阳光洒在大地,直把下面一众还不能完全化形的小妖们晒得全身都懒洋洋的。   微风里,那些外露的毛绒耳朵懒散摆动着,在那阳光下呈现竖瞳的眼睛微微眯起。   妖族的成年不划分具体年龄,只要他们身体完全发育成熟,就可以被称之为成年了。所以这座学院里,都是些正在努力成长的小家伙。   看外形尤其明显。   像他们这种半吊子小妖,化形之术还未掌握好,只能露着毛茸茸的耳朵尾巴,或者顶着颗兽头招摇过市,有的甚至还不会化出两条人腿。尤其蛇族与鱼类,他们天生就一条尾巴走路,变成人就相当于把尾巴劈叉了,谁见过哪条蛇/哪只鱼有两条尾巴的呀!   世界发展至今,妖与灵的存在已经不再是秘密,但这个世界毕竟是以人类为主导,所以修为高的妖族通常化为人形,看上去和人族无异。   不过这间学院里,却是妖族为主导,除了大部分的妖族和灵族外,夹杂了少部分的人族。   因为这里是灵族大陆的幼崽学院。   此间世界里,人族向来受世界意识偏爱。漫长的时间里,人族几番兴衰,却一直屹立在众灵之长的位置上。   灵族大陆刚刚兴起之时,人族与灵族大陆这边井水不犯河水,但通讯手段发达起来以后,两边就无法像以往隐瞒的那么好了。   人族能生人口众多,但却寿命普通,短短百年即止。非人一族生出灵智困难,因此人口稀少,但只要生了灵,便有了悠长的寿命。   长生一直是人类逆天的妄想,惹红了不知道多少双眼睛。   尤其灵族与妖族更有自己的单独大陆,其上充斥着灵气和各种机缘。   矛盾日益激烈。   漫长的时间里,两方为了生存与各种资源,也曾经发生过大规模的冲突倾轧;在经历了一段时间妖族吃人升级、人族斩妖除魔的血色年代后,世间的灵气演变总算再上一层楼,人类也能踏入修炼途径,得以延长性命,两边才停止了相互征伐的时代,开始互相混居、演变。   但无论如何,灵族大陆作为灵气复苏的源地,始终更适合修炼。   是以不少人间界的凡人们向往灵族大陆,可惜的是,如今两界之间通行的条件十分的严格,并不是谁都能随便去另一个的世界逛逛的。   对于大部分天赋不佳的人族或者妖族来说,想出去,最容易成功的办法就是在学校考出好的名次,然后争取每个学期的交流生名额。   这是两边专门为了这些小崽子开阔眼界设立的名额。   当然,如果你是一个人才或者大佬,不管哪边,都十分欢迎你去定居。   不过现在网络发达了,不管是哪一族的人,都能被千里之外的陌生人气到脑壳疼了。   一间教室里,上面的老师正慢悠悠地讲着化形要领,下面的小崽子们一个个昏昏欲睡。   倒不是课讲得不好,主要这位老师是龟族,说话速度实在叫一个,悠然自得。   “接下来的——要领——是——”   “胡—晓—尔——”   “啊?”   一个长着狐耳、屁股后面拖着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的少年猛地跳了起来。   “老师,接下来的要领,是、是我?”   他有些不确定的重复了一声。   下面众人窃笑声一片,倒是把不少人都搞精神了。   “那倒——不是——”上首老师的声音慢悠悠传来过来,带着特有的韵律,“只是你这耳朵——竖的老高——,尾巴也——竖得直直的——,还盯着桌子下面,一会儿笑——一会儿苦大仇深——”   “你是——和你的裤.裆,有仇吗——”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周围众人一片哄笑声中,胡晓尔红了脸,好在即使响起的下课铃声救了他。   龟族老师的声音依旧笃悠悠的,“行了,这次就不——惩罚你了,下课——”   “哦~!”   众人欢呼。   老师前脚出教室门,后脚胡晓尔就被一群少男少女们围了起来。   “晓尔晓尔,快说你刚才在干嘛。”   “狐狸崽你是不是在偷偷看恐怖片被吓到了!”   “还是在偷偷吃东西咬到舌头了!”   “天呐你不会到掉牙齿了时候吧,不过还是个小狐狸崽子正常的啦~”   “哈哈,不哭不哭,哥哥姐姐们摸摸。”   胡晓尔是今年才进来的新生,一天只能短暂的化形几个小时,他父母觉得这样也算是能化出半个人形了,便干脆利落地把他扔进了幼崽学院。   学院是全天制的,所以他上午是人形跟着他们上课,下午就变成了只幼嫩的小狐狸幼崽,班上的几乎都抱着他送出校门过,说是他哥哥姐姐倒也不亏心。   毛茸茸的小幼崽多可爱呀。   胡晓尔身上的毛再度炸了开来,他大声嚷嚷:“都不是!我是在偷偷翻人族那边的论坛!”   见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他才有接下了饱含无限委屈的下一句:“而且,我还吵不赢他们。”   “我靠,谁!”   “姐姐去修理他!”   “咱不哭啊!”   胡晓尔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他抬眼看着这些满脸写着他好骗好哄的同学们,哼了一声:“你们自己看就知道我为什么吵了,这些人又在抹黑我偶像,太和帝是明明白白的初代修仙者,这些人类不仅眼瞎,还总自以为是!”   少男少女们脸上的看好戏眼神凝固,不约而同的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晓尔,开启天赋!”   “没错,狐狐,咱干死他们!”   “你稍等下,我们爬下楼了解具体情况!”   “是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胡晓尔骄傲地哼了一声,倒也半点不耽误地打开了自己的天赋领域。   这是胡晓尔与生俱来的天赋,他能够链接上所有他想去链接的东西,网络这种肉眼不可见的无形波段也在其中。   至于现在,他链接的,是成年人和妖的跨世界交流论坛。这地方是不对未成年开放的,也就胡晓尔的天赋特殊,能突破限制爬上来。   这是从最初的网络时代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一个跨种族论坛,最开始非人类多点,后来那些人类的修为也上来了,这里就被不少人类账号占据了。所以他们开始默认是人族论坛了。   不少沙雕网友喜欢在这里整活,这个论坛向来都是以欢乐著称的地方。   今天,一个帖子在论坛内迅速蹿红,前面的hot标识已经是最初鲜艳的大红色变成了发紫的暗红色。   正是狐狸崽说的帖子。   论坛里,新的hot贴飘在首页。   标题倒是很简约也很正常。   #主题:来聊一聊我那迷人又帅气的老祖宗——太和帝篇#   最开始是楼主的几层楼,各个都很长。   【No.0|少部分】:今天的楼主因为课业要求,特去翻了翻我华夏的帝王史。这么多皇帝看得我真是头晕眼花。不过其中最喜欢的还是太和帝,这样的人是楼主心中的千古一帝之最了!   呜呜呜,恨生不逢时,好想生在那个时代,亲眼目睹老祖宗的辉煌!   【No.1|少部分】:不说了,看我整理!历史上,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称皇帝,到“末代皇帝”退位,长达两千多年的帝制社会里共有四百多位皇帝,但能称得上“千古一帝”的,可谓凤毛麟角。   【No.2|少部分】:资料上说,能称“千古一帝”的帝王,必须要同时满足以下三个标准:第一,大一统,这是大大滴前提!所谓“六合同风,九州共贯”!   第二,有文治,这是软实力。即创设了对后世影响极深的制度,政治清明,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科技先进,哪样都行!   第三,有武功,这是硬实力。即军事强大,进能开疆拓土,国力强盛,横扫外敌;退能悍守家园,维护大一统。   【No.3|少部分】:我那迷人的老祖宗他不仅都做到了,还特么都是顶尖那一批啊啊啊啊!皇帝之中的战斗机!我这就贴上来,快康康我贴的!   一统:结束了自楚朝以来数十年的军阀分割局面,再次成立大一统王朝。   文治:废除延续千年的贱籍制;丈量全国土地、清查户口,开创全新户籍制度、田产制度与赋税;治吏亲民,完善律法,外儒内法,与民休息;开创报纸,乃是后世的文娱开端;兴科举,重教育,开创女子可科举入朝为官的先河;立全国综合学院培养人才,是现代科学的奠基石;改革币制,实行太初改历,以星期为日历沿用至今,对后世读书人产生重要影响;在位期间重用人才,重视商贸,从谏如流,完善各项政治制度,各个行业蓬勃发展,使当时的大锦成为世界的中心。不管是陆地还是海上的丝绸之路都被称为黄金之路。开创了历史上著名的“太和盛世”。   武功:变革兵制,研发新式武器,对外开疆拓土,却爱好和平共赢,作为宗主国守卫小国;开发北疆,开拓西南,打通西域各国开辟丝绸之路,同时修船开海为海上丝绸之路奠定基础。   真正的‘万国来朝’!!!   【No.4|少部分】:就是我那迷人的老祖宗要是不发明这个万事皆要考试的制度就好了,我就不会沦落到拿论坛突袭做考点了呜呜呜QAQ。   大家有没有什么特殊历史贡献贡献,最好是那种沙雕又好记的!江湖救急哇!   【No.5|大好银滴】:盒盒盒,看得出楼主确实是在写作业啦,所有用词都相当书面语。比如我写,才不写啥‘研发新武器’,写得都是‘大慈大悲加特林送你去西天菩萨’。   【No.6|翘短发安安】:楼主这个和平共赢,很有深意哦,真不是打错字了?   【No.7|阿硕】:卧槽楼上这几人手速也太快了。赞同楼上,虽然读作和平共赢,但是应该写作‘核平共赢’叭。   【No.8|我佛糍粑】:咳咳,我佛慈悲。我太和帝爱好和平没毛病啊。要是有人不爱好,拿核弹出来轰隆隆把世界犁一遍,不就核平了。(狗头.jpg)   【No.9|钟离湘儿】:赞同楼上+1。而且这列举的还挺笼统。为啥不仔细列举太和帝在商业上的业绩,光玻璃一项,就谁与争锋了!要知道在太和帝之前,大锦一直有钱慌的,不管的铜币还是金银都不够用!尤其那时候的祖宗们还总喜欢拿金银陪葬,大量金银埋在底下!但在那个金银产量都不丰厚的时代,太和帝硬生生靠着玻璃出口这一项,搬回来了二十八座金山啊!   二十八座!金山!   什么概念啊家人们!那水泥方子明明是作刚需出口,赚得都没它多啊!   【No.10|大圣001】:当初刚读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也惊呆了,不过这好像有点历史遗留因素在里面——最开始国外卖的贵,好像是因为一些无良商家私下加价赚了大钱,然后被太和帝明缴又暗夸了?后来商人们就集体精神(意会)了,就一直延续对外加价这个传统了。   【No.11|oOoO】:嘿嘿,没想到熬夜有惊喜。不过老祖宗这人吧……虽然历史上全是正面和夸夸,但是大臣们偶尔的字里行间里,比如那场女子为官论,能看出来太和帝其实是个缺德和乐子人皇帝呢,嘴炮能力max!(褒义)(顶锅盖跑)   【No.12|黑眼圈熊猫精】:楼上你真相了哈哈!不过咱们接着聊玻璃吧。   【No.13|不用加辣】:这就不得不说金斗公公了~玻璃开创者,宦官出身却能脱离宫廷还传奇一生的狠人。   【No.14|不用加辣】:他是真的很幸运啊,太和帝及时发现了他的才能,也没有夺他功绩,还大方让他负责所有玻璃相关事宜,从教学到售卖,让他桃李满天下的同时,名响历史,万古流芳。最该感谢皇帝的人就是金斗吧。   【No.15|钟离湘儿】:也不能说最该感谢,只能说相互成就,若是没有金斗事先烧出了玻璃,哪里来后面的二十八座金山;但若是皇帝注意到金斗时候没那么大方和看重,就以最初金斗那扫洒小太监的地位,怕是早死在宫里了。   【No.16|咬一口蛋挞】:是的,相互成就!君强臣强,万国来邦!   【No.17|咬一口蛋挞】:就没从过这事儿看到太和帝在用人上的慧眼如炬吗?   不说金斗了,就比如报社主人楚蕴灵,锦朝第一女官有了吧?官居一品,官位至太师,爵位到封号侯爷,吾辈楷模!更是为千千万万女性的指向标。她好像诨号太多了,不过据说最喜欢的还是人家叫她报社主人。   【No.18|亮晶晶大猩猩】:是的,正史记载都习惯用最高封号做代称,所以开头一般都是永安侯。但其实不少文人私下里都喜欢编排她,叫她捐路郡主,搅家(划掉),搅朝精。   【No.19|云芝】:这个我也听过,是因为永安郡主刚上朝的那几年,每次遇到帝王封笔的时候就出个奇招大事,吸引前朝和百姓的目光,但偏偏就喜欢卡帝王封笔的时间上奏,皇帝不开朝办事,他们想跟都没处跟。(斜眼笑.jpg)   【No.20|咕噜冒泡】:哈哈,楚家人也是有点缺德在身上的,郡主的哥哥楚蕴言,就是做到九门提督的那个;查案之余,就喜欢偷偷看人家八卦,特别狗血猎奇的还喜欢改编了匿名发给报社赚稿费……我记得有个什么‘刘家妻离子散高家收’的,就是他写的,狗血里参着权谋。只能说不愧是世家子,肚里就是有墨水。   【No.21|涡流修仙】:上面的大段我都是赞同的,但是说大锦第一女官也太武断了。不说后来的林阁老林婉容,文状元出身却爬到领侍卫内大臣的张将军张秀秀,就是她妹妹江萤,后来也升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吧?文无第一,只能说百花齐放。   【No.22|咕噜冒泡】:确实,我记得江尚书接手以后,还被退休了的前任尚书陈达引为了忘年交知己,因为这两人,一个赛一个的抠,抠到惺惺相惜了:)   【No.23|剁椒鱼头就是我】:确实百花齐放,就你们知道那个探花郎陈玉成吗?他本来是打算终身不婚的,但是最后他嫁了个美娇郎,就是因为皇帝(* ̄︶ ̄)   【No.24|哎嘿】:这是哪个大瓜!我怎么没吃过!   【No.25|好运兔兔】:快说快说!竖起了耳朵!   【No.26|脑斧来咯】:快说快说!举爪等!   【No.27|剁椒鱼头就是我】:咳,就是他同届榜眼崔南辞啊。按照陈探花的亲笔里,那就是‘初见惊艳,后惊才华,终陷人品’的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但是他们两人出身差距太大了,他半点不敢透露自己心思。偏因为他们两人正好‘互补’,太和帝很喜欢将两人成双成对地派出去一起干活。后来两人怎么看对眼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两人被迫公开是因为项伯和项国公,他把两人的事情捅到皇帝那里去了,嘿嘿嘿。   【No.28|滚去学习】:不愧是二哈将军,走到哪都让人头疼啊!哈哈哈!   【No.29|修仙什么修仙】:确实,不过要不是因为他,那两人怕不是一直都苦于无法开口叭?虐恋情深?   【No.30|宝光】:是的,那时两人都是正值妙龄,又都身居官位前途无量。尤其陈玉成,他出身平民家风清正又是清贵翰林,但这样的人,居然没结婚也没被哪家拉扯住。   【No.31|壮哉我大咩咩】:贴一个来自太和帝的肯定:陈卿,是个秒人。   【No.32|变有钱有钱】:楼上别吊人胃口啊,他们到底是怎么被公开的哇!想听!!   【No.33|一个小目标】:同想!默默窥屏的忍不住出来顶个楼!   【No.34|夜雨煮茶】:我来!我知道!上面说得对,归功于项将军这个二哈媒人哇!而且他们还是双向暗恋我跟你们说!   【No.35|夜雨煮茶】:以下来自陈崔二人的书信记录推导总结→陈探花在明确自己心意后一直缩着,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心上人,就会在崔榜眼每次去书楼的固定时间里也跟着去,然后两人都会默默遣散周围所有人,只剩两人窝在那种小角落!   崔榜眼那时候已经知道他的情谊了,也暗自喜欢他,所以才会每次都在固定的时间去。(崔崔你个心机钓系!)   后来有一次,陈玉成看书的时候,想要拿一本放在高处的书但是书架突然砸到了下来,很重的,崔南辞一个虎扑将人护到了身下,那时两人一同遇险周围还没人,心头火热就啃了上去!陈探花也顺势而为让他啃了。   谁知道!这一切都被项将军看到了!因为那个书架就是他不小心推倒的!   为啥是他呢?因为他总能看到这两人一前一后去书楼,突发好奇心,那天狗狗祟祟地就跟上去了!谁知道力气太大,跟着的时候突然激动,直接撞翻了书架!后来就是,他前去救人却撞见了两人的亲亲,就捅到皇帝哪里去啦。   再然后两人挺勇敢的,在皇帝面前出柜了。   皇帝就意味声长的‘哦’了一声,说早就看出来你们有一腿了?大概是这个意思。   最后的最后,好像是陈玉成不想骑马觉得颠(蛋划掉),咳,颠屁股,所以他选择了做嫁人的那个,因为嫁人的一方可以坐轿子不骑马。   【No.36|小周天】:路人误入,太和帝君臣都那么有意思的吗?   【No.37|夜雨煮茶】:可不是,不过也感谢那些记录下来的人们,史官笔如刀啊,正史为纪传,野史记人间。   【No.38|云芝】:啊,想看更多!大家还有什么太和帝相关的书籍推荐吗?   【No.39|夜雨煮茶】:那可太多了,太和帝相关书籍数不胜数;真比起来,楼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简写。最权威的一本还得数安氏一族出的《祖宗纪事》,据说初代主笔是太和帝的儿子北宸帝。(上传图片x 1 )   哦,还有国家出版社出的《大锦实纪纲要》(上传图片x 1 )   这两本正式点的啃完再去啃其他的不容易被带歪。   【No.40|在线更新】:嚯,好大的两块砖头(不是),好大两本大部头。   【No.41|草莓脑袋】:好人一生平安。本初中生刚好学到这一章,抱走啦,感谢大佬。   【No.42|上天有灵】:感谢大佬,好人一生平安+1   【No.43|momo】:感谢大佬,好人一生平安+身份证号码   【No.44|健康长寿】:要是我迷人的老祖宗活在现在就好了,不是故意冒犯,只是觉得那等艰难的环境下老祖宗都能开万世太平,要是放在现在这等环境下,感觉不说中原大一统了,全球大一统都不是梦哇。(轻敲,我就做个梦。)   这里跟上了许多同样可惜的楼层,直到被一个充斥着‘你懂的’神秘气息的层主给打断。   【No.156|疯狂的石狮】:笑而不语,看看这个,get到什么了没有?(上传附件x1)   “话题楼就是从这里吵起来的!不过我是赞同这位网友的!”   胡晓尔理直气壮的声音将原本沉溺在帖子中吃瓜的众人惊醒了回来。少男少女们脸上露出惭愧的表情,他们明明是来给小狐狸助威的,怎么沉迷进那些功绩和吃瓜里去了!   “看这个图片!我也看过类似传说!”   胡晓尔点开了那个‘get到了没有’楼层下面贴着的图片。   众人的注意力瞬间被拉到这张点开的附件图片上。   这是一张泛黄薄脆的纸张,上面字迹清晰,力透纸背,能看得出写字人的功力之深。   【玻璃出处记载:   ——帝一统,上天派九天玄女来贺,吾皇英明神武,神女凡心动,奈何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王拒,玄女伤心欲绝,以衣留恋以慰思念。帝王不收,玄女亦不肯收回,留下衣裳便飘然而去。   彩衣化琉璃,破碎神女心。】   缩小图片,人们再次看到了这位【疯狂的石狮】跟在下面的回复帖。   【No.157|疯狂的石狮】:明白过来了没有,金斗应该根据这衣裳的模样,仿制出了‘玻璃’,不管这玄女是不是神女,都能说明那段时间已经有超越凡人的力量出现了。   你们就那么笃定太和帝本人没有去修仙吗?他可是一直想退位啊,要不是北宸帝闹,怕不是在他还未成年的时候就被揪上皇位了,就这也没过太久。   底下一片猜测跟了起来。   “下面几个就是我的回复了。”   胡晓尔一指,他自己回复的楼层瞬间变成了黄色,明显了起来。   【No.381|糊糊狐狐呼呼呼】:而且除了这件事,也还有其他东西能做佐证的,看这个→(太和十三年银币正面),那个时候手工业虽然发达,但是这种批量制作的东西还是无法做到那么精细化的,但是太和银币就做到了!不仅做到了样式复杂,甚至里面的防盗技巧直到如今都没被破解,以及,几百年过去了,你看这东西显旧吗?明确表示,我家族收着的这块没翻新过!   【No.382|钱钱来爱钱钱】:确实,我手里这个东西,也一样新!仔细看日期,太和三年的。(银币正面图x1 )   【No.383|给我一个冰淇淋】:咦,巧了,我手里也有,说来这大锦银行最早出现的银币距今已有几百年了吧,怎么做到这么光亮的?   【No.384|asfo】 : ... ... ... ...   【No.385|宝塔君】:怎么突然打省略号了?   【No.386|看我长脖子】:怎么突然打省略号了?   【No.387|泡面味薯片】:我来替他说,上面两位的朋友,你知道这个上面早就拍过解密纪录片了吗,还是放在了中央一套的。太和银币的铸造机器真就平平无奇,就最后一道保密工序能做到这样的常亮常新。但是最后那个保密工序涉及防盗,所以只给我们拍了个铁盒子。   总不能那个铁盒子是修仙产物吧?   【No.388|a001】:哦吼,我是支撑他是修仙党的,这么迷人的老祖宗要能长长久久活着那也太好了。   【No.452|糊糊狐狐呼呼呼】:那我再来提供个证据吧,关键字种田,新农书。我可不相信就一本新出的书就让天地产量番几番了……这不是仙家手段是什么!   【No.453|西瓜大西瓜】:屁,新农书作者李涛死后被追封安世侯的圣旨现在还能查到,太和帝亲自提笔说他是那个时代的神农你怎么看不到?我们这到现在还有神农祠呢,永享香火。   【No.454|月息】:是的,虽然我也是老祖宗的铁杆迷弟,但我也不赞成因为他厉害就打上修仙者的标签,要知道大部分人类都能踏入修仙路的事儿也就是这一百多年里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就不承认老祖宗就是智多近妖,以人身比肩神明呢?   接下来的大半楼层就是胡晓尔的激情回复了。   【No.455|糊糊狐狐呼呼呼】:啪!先上图(胡晓尔的毛绒尾巴)   【No.456|糊糊狐狐呼呼呼】:我就老实说了,我太和帝即使最初是普通人,后面肯定也不普通,我家在哪大家应该有数吧,我祖上最老一辈的老祖宗,见过他!   【No.457|糊糊狐狐呼呼呼】:我这个身份,我族里的老祖宗,那是已经几百岁了的!那时候的灵族大陆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找到的!就说现在,灵族大陆也依旧喜欢不定期漂浮,就这他都上来了,怎么能是普通人!   【No.458|糊糊狐狐呼呼呼】;对了,还有树灵那边,也说过他们祖上见过太和帝踪迹,还有那位美人!   【No.459|偏离】:!!!这楼居然炸出了妖族的人吗!这么快的打字速度我还以为是八爪鱼呢,这里路过rua一下尾巴~   【No.460|水滴】:同礼貌rua一下大尾巴,不过那个美人?!   【No.461|每天好心情】:那个传说中的美人?!   【No.462|666】:那个被陛下藏了一辈子的美人?!   【No.463|芝士桃桃好吃】:那个据说漂亮到日月无色的美人?!   【No.464|到碗里来】:啊,那个让太和帝终其一生只一人的美人!   【No.465|小叶子一枚呀】:那个霸占了太和帝心尖尖、占有欲强到连张画像都不肯留下来给后人看的美人……   这楼从这里迅速歪了,后面零星跟着几条胡晓尔的无能狂怒,以及又将自家老祖宗拿出来说事的楼层,可惜反响都不大。   周围的同学们一言难尽,一个胳膊肘与耳朵后都长着鳞片的姐姐笑着把双腿化为了长长鱼尾,缠上了胡晓尔的腰部,“嗯?你家老祖宗?我怎么记得那个被太和帝青睐过的那位祖宗是尾鱼?”   “狐狸崽,你这ID很可爱啊哈哈”   “哈哈,小狐狐,你这是为了争面子乱认祖宗了吗?”   “还好下面的人的注意力都跑偏了。”   “确实,不过每次一提到那位美人就人人激动啊!”   “是啊,传说中美到日月无光的美人啊。太和帝不好说,这个一定是非人类了。寥寥几句的记载都是‘银发碧瞳,仙姿月韵。”   “不过说真的,能留下这样的记载我才甘心。你们是不是忘了,太和帝本身就是位绝世美人啊。能站在他身边一直陪着他的同样是位大美人,我圆满了。”   “哈哈,说这个,我记得好像是哪个老头来着,绝对颜控,一边害怕太和帝,一边又很喜欢往他面前凑,只为了多看两眼皇帝?”   “第三届的状元郎吧,据说帝巡游的时候,一眼美到他了,为了美人发奋图强读书最后考上了状元,真是最清奇不做作的理由了。”   “诶,你们都那么磕啊,我其实是be党来着。我另可他们两人只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不然,长生种和非长生种之间横着过不去的,就三字,寿命论啊……”   最后一人的发言引来的无数声爆言:“你闭嘴!”   眼看着线上现下的话题都已经歪了,胡晓尔呆住了,原来他的同学们,都对太和帝那么喜欢的吗!   那还在他说自己有偶像了的时候笑他!   “你们,你们居然不帮我!”   “怎么会,来啦来啦。”   “是的,看我们去炮轰他们!”   今天又是把炸毛狐狸崽哄顺的一天呢。   原本是想拆开写的,但是感觉论坛体拆成两章就没感觉了,所以三章合一啦   论坛里的名字是随便取的_(:з」∠)_ 第99章 番外·第二世   早春的河水冰冷,手脚突然不停使唤,安临琛清晰感受到自己在下沉。   肺部的空气全部用完,他在憋闷缺氧的胸胀中失去意识。   不知多久,安临琛缓慢恢复了些意识,他以为他死定了,却发现耳边又传来了清晰的风声。   他还未睁开眼,风夹杂着灰尘扑到了他的面上。他瞬间被动吃了一口沙。   “呸呸。”   少年人这才被惊醒,猛地睁眼坐起。   他抬眼打量四周,自己应该是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但这个房间有一面已经完全破损,似是被轰开一样。   从此处望出去,四周一片荒凉,周围全是建筑废墟,碎块瓦砾到处都是,其中夹杂着散乱裸露的钢筋、散碎的玻璃片渣子,以及斑点熏黑的墙面。   乍一看,安临琛以为自己是到了什么地震灾难现场。   脑中学过的地震防灾演习立刻让他精神起来,他一个翻身准备站起,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缩水了。   他低头盯着张开的两只细瘦爪子,又动了动。两只都回应了他。   这不是自己的身体!   他一个已经过了180cm的男高中生!怎么会突然缩水成小孩子,还瘦骨嶙峋成这样!   这就是救人的功德?他重生啦?   还没等安临琛继续深想,一阵‘哒哒哒’的机枪扫射声从不远处传来,直让这具身体汗毛倒竖、鸡皮疙瘩瞬间涨了起来。   不安、惊惧、本能在叫嚣着快逃。   安临琛并未和身体作对,快速又灵活地钻进了身后破烂的大楼堆里。   他刚藏好不久,掩体外就传来了更为清晰的子弹声,以及大型重卡轧平障碍物后带来的破碎声,令人耳根发酸。   安临琛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并不是到了什么天灾现场,而是到了一处战争地界。   “tmd!”小小的人儿小声啐了一口,直到外面的动静都平息了下来,才拿过身旁的一个碎玻璃片,借着外界余光打量了一下现在的自己。   不甚清晰的小碎片里,只能大概地看到一双晶亮的眼睛和污遭打结的头发。   他微微将那坨头发往下又压了压,直到盖住大半的视线,又回头弄了些墙面黑灰抹到自己的脸上身上。而后,借着自己小巧的体型再度往深处的狭小缝隙里藏好。   安临琛现在的一切行为看似挺冷静,其实内心早就乱成一团麻花了,相当的怕。   他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平时哪怕有些小中二,最多也只是嚷嚷两句要相信光,想去拯救世界。哪里会想过,未来某一天的自己,会真切的面对真枪实弹!   还是以幼童之躯。   荷弹带来的枪声,向来与鲜血和死亡相关。   他这个突兀出现在交战区的幼童,怎么保证不会死在枪舌之下?   求生的本能和少年人的热血倔强冲击在一起,让安临琛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肚子,蜷缩成一团小小的影子躲在角落里,半点没有发出多余声响。   安临琛在惊慌与恐惧的交错下不安地眯了会儿,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一阵冷风将他冻得一个激灵。   肚子很饿,人也冷着了,安临琛清醒过来。   周围荒凉败落的废墟在冷色的月辉里更渡上几份晦涩难言,仿佛要将他拉进这片浓黑色的夜里吞噬殆尽。   安临琛压下心底发毛的感觉,抬头仔细看了看月亮,选定了一个方向走了下去。   时间慢慢流逝,安临琛在这安静的夜里贴着边上走了不知多久。   他走出了那片人为造成的废墟,路过了一片大湖,而后景色渐渐浓郁起来,不怎么见能住人的地方。有且仅有些砍伐整齐的木板、废弃的车架堆积在路边上,告示他这里也有过人类痕迹。   东边的天微微发亮,安临琛双脚都快走到没知觉了。   他走了快一夜了。   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这周围有没有交火区域。   以及,他好饿好饿。   胃里在翻江倒海,但路边是生水他却不敢喝。   鬼知道里面是不是化学物质含量超标,一口就能喝死了。   就在安临琛满心绝望之时,不远处一间小屋突然亮起来一点朦胧的灯光!   安临琛精神一振。   希望是个好人家,不求多,能给他口水喝就行。   他脚下步伐下意识快了起来,很快到了这所亮着灯的小房子附近。直到走近了,他才发现这房子确实不大,简简单单一层小楼,前面圈着一点点地种着点蔫吧吧的白菜。   看着眼前的景象,安临琛一喜。这么简朴,看来自己没“好运”地撞入什么持枪分子的老巢。   他小心翼翼地踩着窗下的转头,趴上了窗边一个小角,探头往里面看了过去。   好运似乎再次环顾了他,安临琛只看到一个背部微微佝偻的老太太,在生火煮饭。   看时间,应该是早饭。   绷了一整夜的身体此刻松懈了下来,安临琛立刻有些站不住了,他撑着墙壁微微推开自己身体想下去,脚下的砖头年久失修,猛地崩了开来。   ‘彭咚’   砖头砸地的闷响声在寂静的早晨还算响亮,至少惊动了屋里的人。老太太手脚尤为迅速,安临琛刚爬起来,旁边的门已经打开了。   接着就是一句略带心疼的话音响在他头顶,“哎呦,哪里来的小可怜?”   安临琛被她不由分说地拉住了手,一边絮叨一边拉进了房门。   老人的手干燥温暖,没出过什么大事的安临琛默认这是个好人,降低了心防,眼眶红红地吃下了一顿味道不错的早餐。   这座小屋留在他记忆里最后的印象,是老人的轻笑声,以及和手中电话的讨价还价声。   “新鲜的小猪仔,你们不要我转头卖别人。”   “这是我老婆子仅有的一点善心了,卖给你们他还有往上爬的机会,卖给那些下作人,这辈子就是调教成玩物的命了,唉。”   “你这人,什么叫我假慈悲。他自己撞上门来的。要不是我给了顿饭,说不得就饿死荒野了。”   “好,那你们什么时候来,这小子虽然小,但身子骨看着很不错,老婆子我还没走过眼。”   再次从浑噩中清醒,安临琛还未睁眼,就感受到了鼻尖传来的浓浓汽油味和皮革发酵混杂的恶心味道。身体能感受到拥挤和热源,想来此处塞着的应该不止他一个人。   他脑袋微微有了一丝清明,但动也不动地装晕着。   好在前面开车的两人并未时刻将注意力放在后座,安临琛听着他们的抱怨。   “大彪,你说说你,要不是因为你这次玩死的小男孩太多了,咱们用得着跑那么远补货?”一道略粗矿的烟嗓响起,语调埋怨。   “怕什么,那些不都是没通过选拔的废物吗?上头也说了,这种废物后面都会往玩意的方向调教,反正都是给人玩的,优先咱们自己人怎么了?”他口中这个叫大彪的家伙显然无所畏惧,回复相当懒散,“而且你不就是不想跑吗?直说就行,别老拿这事压我,你没看上头都是默许的吗?”   “呵,给彪哥我玩一玩,也比以后被送给一些变态折腾好吧?至少我干爽了就送人走,那些人可不一定了。”   “死在咱自己人手里,也是一种仁慈。”   “就你能,就你会说!”   烟嗓显然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个调调了,不以为意地转了话题,“这次也不知道能不能出些好苗子,那老虔婆越来越阴狠了,我查了下那个最小的,骨龄才七岁,应该是我们这波人选里最小的了……”   彪哥声调明显不赞同起来:“这么小?组织还得多养几年。不划算啊。”   “行了行了被家里人扔掉的和被拐卖的能一样吗?基地里那些多数都是别人扔的,这些都是日后受益。”   前面聊天中透露出来的内容让安临琛整个人血液都冰凉了下来。   他至今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这又是什么地方,但是这些人说的话他都能听懂,难不成自己落入一些三不管地带了?那他这么个小不点的身体要怎么逃出去?   后来,安临琛才知道,自己想多了。什么逃出去,周围动辄几十米高的电网不说,只要被逮到,直接一发结束生命都是好的,多得是进了什么奇奇怪怪地方榨干价值的。   这里的机械和重武器都和他印象中不一样,整个世界到处都在交战,权利顶端被财阀牢牢掌控,底层的普通人活得喘息都艰难。   不是他的世界。   他,穿越了。   这是他进入组织第三年,被人踩着背浸入冰块时候,终于确认的事情。   若是最开始他还抱有逃走的念头,在确认外面的世界同样破烂以后,他就默默打消了这份打算。   何处都不是他家。   但是只要活着,总能找到回家的路的,对吧?   从那天起,安临琛开始变得沉默,对上乖巧,对下手段稳准老辣,他能以第一的成绩在枪赛中脱颖而出,也能面不改色地将冰冷枪口架在那些别人让他架的脑门上。   他慢慢成了基地内出名的小疯子,再也没人敢偷偷克扣他的伙食,甚至连去所谓的‘思过屋’都很少了。小孩子手骨脆弱,他却能找到技巧干脆利落的捏碎敌人的喉咙。   最让人害怕的还是,他哪怕在杀人的时候,眼睛仍旧一如既往的干净,黑白分明。   安临琛的表现很快进入了上层的眼里,有不少人惊喜。   “不错,捡到宝了。”   “确实,这是一把锋利又好用的刀。”   “天生的刺杀苗子。”   这一年的安临琛十四岁。   此时的组织上层还在惊喜自己得了这么个好苗子,完全没想到,四年后,同样的一天,这个好苗子趁着一次开会的时机,屠戮了整个组织的上层,只留下寥寥几位元老,还是在站在他这边的。   至此后,组织从“军事资源顾问公司”开始转型,慢慢成了一个专心干富人保镖团的“安保公司”。   再次十八岁的安临琛,没有坐在窗明几净的高中校园里等待高考,而是站在顶楼的办公室里向下俯瞰着众生。   时间缓缓转动,安临琛越来越沉默。   他二十三岁这一天,一个亲近他的小弟递过来了一个单子。   “头儿,这次有个安全又戏精的单子。装作一个大学生陪着大老板的女儿一起上学,接不接?”   “熟人单子,不太好推,但咱们都是大老粗,不符合人家审美也不像大学生呀。”   “何况您这身手,啥事情不是手到擒来,您要不要看看?”   手下谄媚的声音将安临琛拉回了人间,他接过手下手中几张薄薄的纸张。   大学生啊……   “行,我接了。”   “大安,大安,醒醒!”   “嘶——”   安临琛在一阵轻微的撕咬疼痛感中醒来,眼前是小云放大的眉目。   明明已经夫夫多年,安临琛还是会经常被云葵美颜暴击到。   并且随着时间过去,这种状态还越来越明显,小云的一颦一笑,对他来说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云葵趴在对方身上亲咬着人,结果等人醒过来,他却变成了那个被亲得晕乎乎的那个。   一吻交换毕,安临琛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他笑着将人拥在怀里,梦里带出的戾气彻底云散。   “大安,你刚才怎么了,很难受?”云葵的声音在响了起来,“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   安临琛刚刚传来的情绪十分复杂,其中最突出的却是后半段的沉寂绝望,这才是他摇醒大安的关键原因。   他的大安,心在哭。   安临琛安抚地笑了笑,“没什么大事,梦到了些以前的旧事。”   安临琛的话将云葵的思绪带回了他们相遇的最初,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快要毁灭的世界有多癫狂。   灾难成堆,底层艰难求生,上阙醉生梦死。   大安就是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艰难活了下来。   云葵久久不语,突然伸手抚摸上对方眼尾那颗愈发鲜红的泪痣。   这颗泪痣,是他留着灌输能量的通道,在他正式诞生的那年,他与安临琛的能量供给就掉了个位置,世界能量优先提供给安临琛吸收,直到他们两人的灵体无限趋于相似。   安临琛这些年一直处在灵体长大的疼痛中,这么多年过去了,总算与他趋近相似。   难怪会梦到以前的一些场景。   安临琛咀嚼着这突如其来的心疼,心里被胀满。   “都过去了。”   话音落下,面前的世界却变了样子。   安临琛的眼前瞬间炸裂开来,他抱着云葵遥遥站在了某处的顶端。   远处最中间是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辉的莹白世界,周围环卫着无数流光溢彩的光球,星河彩带流动间,生机盎然,肆意自由。   他一怔,这个视角……   这个视角,他只经历过一次,却始终牢牢刻在灵魂里。   正是此间宇宙意识下的完整视角。   云葵站在他眼前,身后是流淌的星河。   眼里是溢出的笑意:“陛下,欢迎回家。”   ——全文完——   这个深夜里,终于完结啦嗷嗷嗷!   泪眼汪汪。   这本书写得磕磕绊绊,期间查了很多资料却又觉得浮于表面,所以总是卡卡卡卡文,卡到吐魂儿。感谢每一个读到这里的小天使,狠狠感谢每一个订阅、打赏和投喂营养液的小天使,鞠躬!   有缘我们就下一本再见啦。贴一下下一本《新概念钓系美人【全息】》。放飞脑洞用的,感兴趣的收藏一个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