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沉梦初醒时[无限]》   文章类型:原创纯爱幻想未来爱情   作品视角:主受   作品风格:轻松   文案:   郁臻是研究所的一名测试员,某天他接到一份帮助「睡美人症」患者恢复清醒的特殊兼职,报酬丰厚。   睡美人症,指患者脑部受创后长期昏迷,自我意识被梦魇所困、无法醒来的有意识深睡状态;   治疗方案是【进入患者的梦境,将其意识从多层梦境中解救出来。】   虽说患者在梦中的身份模样也许千奇百怪,但找起来也不是多难的事,郁臻心想。   ——毕竟他受过专业训练,可以从容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于是他开始:   见义勇为,从连环杀手手中救下高中生,引起患者的注意。   侦查现场,并推断连环杀手的真实身份,引起患者的注意。   钓鱼执法,吸引连环杀手将其捉拿归案,引起患者的注意。   然而他发现另有真凶,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直到这个梦境被玩坏,他终于见到——套娃梦境里的患者。   患者气急败坏:你不是龙套吗,凭什么乱给自己加戏?   郁臻(呆滞.jpg):……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力。   他没想到,他真正引起了患者的注意。   当郁臻任务完成后,看着病床上仍然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陷入沉思。   他回到梦里,扯着杜彧的衣领怒道:你为什么还不醒?想赖账?   杜彧无辜道:公主身受诅咒,沉睡百年,等待一位披荆斩棘的王子用真爱之吻唤醒她。   郁臻一脸懵逼,缓缓放开手。   杜彧抬高下巴,闭上眼睛,补充道:我加钱嘛。   郁臻:……   ※【部分设定有参考《Inception(盗梦空间)》和《Paprika(红辣椒)》】   食用指南:   1.主受,年下,主剧情,1v1,HE。   2.包含科幻、奇幻、恐怖、悬疑、推理、解谜等元素,但仅仅是元素。   3.所有架空内容均为我瞎编,请勿较真。   立意:坚守诚信友善的灵魂,共创自由与平等的未来。   内容标签:强强,幻想空间,无限流,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郁臻,杜彧|配角:啦啦啦|其它:啦啦啦   一句话简介:梦境与现实的冒险。   序章 第1章 新工作(一) 他发大财了。   一颗骰子飞越过餐桌,砸中郁臻的额角,尖锐的痛感从皮肉表面扩散开,他手里的勺子和骰子一同落进冰淇淋碗,碗中溅起的奶霜沾到他的嘴唇。   这下吃不成了。   “就他吧,我的第11号测试员,今年25岁,以前干过刑警,年轻,身强力壮。”傅愀看着郁臻,毫无诚意地笑道,“不好意思啊,本来只想打掉你的勺子。”   与傅愀谈话的对象转过身来,隔着半个客厅的距离打量郁臻,疑信参半道:“他?身强力壮?”   “快,过来让客户瞧瞧。”傅愀朝他招招手道,像唤一条家养的小狗。   郁臻无表情地起身,绕开桌椅,走到沙发旁站定。他个子还算高,只是身材削薄,皮肤白净,高眉骨深眼窝,端端正正地往边上一杵,很是出色。   他的长相有一处特色,鼻尖微翘,稚气满满,脸颊弧度圆润;此刻目光病恹恹地望着前方,嘴角沾着奶渍,好似被冒犯到。   “这……”客户面露难色,眼睛瞟向傅愀,“他看起来太小了吧?”   “哦。”傅愀道,“长成娃娃脸也是件很无奈的事,对吧十一?”   郁臻极其怠慢地给了他一个白眼,不吭声。   “我先和老板沟通一下。”客户抱歉一笑,离身去了走廊。   十分钟后,郁臻得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工作,用傅愀的话来说,他发大财了。   他所任职的心理研究所隶属于全球顶级的医学机构——普兰维林科技公司,五年前傅愀成为研究所的负责人后,将研究方向转向了神经科学,并参与研发了一种操控梦境的新型设备,设计师将它命名为“Gaze”;其操控的涵盖范围广阔,一旦面世必将推翻人类对自我意识的认知。   然而并存风险也不可小觑。   由于该技术涉及入侵大脑,若被非法破解后违规使用,研发机构将在法律层面受到侵犯隐私、不当竞争、蓄意伤害等一系列指控;目前初次专利申请已被驳回,相关功能尚在调试改进当中。   郁臻身为测试员的工作是记录佩戴Gaze后的每一次梦境。   他读书时最突出优势是拥有超强记忆力,俗称过目不忘;鲜少有人能够清晰完整、有逻辑地复述自己做过的梦,可郁臻能做到,他对梦境的感知能力是普通人的数倍,这正是傅愀当初录用他的原因。   新工作的内容,郁臻并不着急了解,他嚼着刚出炉的牛角面包,鼓起腮帮子问:“为什么选我?”   “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你杀过人吧。”傅愀嬉皮笑脸道。   郁臻咽下食物,咳嗽几声,严肃地纠正:“我是过度防卫。”   不管怎么说,那人确实是死了,害他弄丢了国家公务员的铁饭碗,流落到这间偏狭的研究所,成了随叫随到的合同工。好在他也没有十分喜欢刑警的工作。   傅愀道:“我很好奇,你的性格,为什么会去当警察?那可不是一个混吃等死的职业。”   “毕业的时候填了一份求职意向表格,就被警署录用了。”郁臻吃完面包,擦净嘴角,终于关心起新饭碗来,“你们要我去干什么?”   “我先讲一起特殊病例。”说到专业领域的事,傅愀兴致勃勃道,“中央医院有一名病患,男性,23岁,三年前因车祸导致急性脑部创伤,陷入长期昏迷;他的大脑皮质没有受损,脑电波异常活跃,甚至是紊乱,却丧失了睡眠与苏醒周期,整整三年处于有意识深睡状态。”   郁臻困意来袭,打了个哈欠, “那不就是植物人?”   傅愀:“不,真正的PVS是大脑皮质受损、仅保留脑干功能的无意识患者,虽然有心跳和反射性动作,但他们是不会做梦的。”   郁臻:“会做梦的植物人。”   “都说了不是植物人!”傅愀不与他争辩了,继续道,“据这名患者的主治医生说,他在昏迷的三年期间,一直在无休止无间断地做梦;有人给这种罕见症状取名为「睡美人症」。”   “那得多累。”郁臻强撑起精神,开了一瓶汽水,“说了半天,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个人他非常、非常的富有,家属要求必须让他醒过来;有医生提出了一种推论:阻碍他清醒的并非病理性原因,而是他的梦境。”傅愀专注地思索道,“车祸给他造成的创伤性脑损伤程度只是轻微,按常理早该苏醒恢复了,他竟然昏迷了三年之久……监测数据显示患者大部分时候在做梦,间歇进行深度睡眠;合理推测,他的意识极有可能被困在多层梦境,醒不过来了。”   郁臻咬着吸管,感受碳酸气泡刮喉咙的刺痛感,喃喃道:“这三年来,他活在自己的梦里?”   “是的。”傅愀摊手,“总设计师在Gaze诞生的初期,就给它设计过一项「织梦」的互交功能,本来是针对情侣和创作团队研发的,宣传语是「在云雾中编织幻想」什么的,你有使用过吗?”   郁臻:“用过,连贯性很好,不过我的梦怎么编都无聊,07号说他再也不想参与我的梦了。”   傅愀握住他的手道:“恭喜你11号,我肯定就是你了!”   郁臻:“……哈?”   郁臻的体质不似他看起来那般娇气,比如他从小到大没进过医院。   中央医院的基础设施与医疗水准是世界首屈一指,令郁臻没想到的是,这里的VIP病房竟比酒店套房还要奢华几分。   门一打开,他被明亮的阳光晃了眼睛,室内的装潢古典素雅,乍一看像书房;一面通透的落地窗隔开了六十九层高楼的阳台,外面种满碧绿的藤萝植被,刚有人坐过的躺椅和未收拾的茶桌,还有条寻血猎犬正趴着晒太阳。   “Hello?”郁臻一无所知地踏进了这间病房。   “您好。”一位女士从沙发上起身,对他优雅一笑。   她实在是很美,五官挑不出瑕疵,齐肩的黑发柔顺随意地垂在颈脖间,身着一条剪裁得体的红色连衣裙,肤光雪白,四肢匀长纤瘦;相貌明艳动人,气质娴雅文静,年纪大约在三十岁上下。   “我是杜玟,您的雇主。”   “你好。”郁臻干巴巴地说,他不太懂如何跟异性打交道。   “请坐。”   郁臻随她一同坐下。   “您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   “好,那我们就直接开始。郁先生,您应该对情况还不甚了解。”杜玟把一只盒子摆到茶几上,“现在请容我为您介绍——”   她打开盒子,里面的东西郁臻认识,正式版Gaze;它不新潮也不华丽,仅仅是普通耳挂式通讯仪器的样子。   “想必郁先生对这款产品相当熟悉,我无需再多赘述它的用途了,我要告诉您的是,我请您来到这里的目的。”   郁臻: “请讲。”   “我的弟弟正躺在里面。”杜玟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房门,“他叫杜彧,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弟弟;三年前我过生日,他为了赶回来为我庆祝,在路途中发生了意外。不是多么严重的交通事故,医生说他的头部受了轻伤,短暂的昏迷是正常的现象……可如你所见,三年了,他再也没有醒来。”   “他的伤势早已恢复,连医院也无法解释他为何迟迟不醒;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联系了我的大学校友,她在普兰维林公司的医学部工作,她给了我一些建议,并向我推荐了傅愀博士。”   “他们说我弟弟陷进了他的梦里,他的意识被梦魇囚禁,所以才醒不过来。”杜玟莞尔道,“我不懂医学,但只要是能让我弟弟苏醒的办法,我都愿意一试。”   “我希望您能够进入我弟弟的梦境中唤醒他,找回他迷失的意识,帮助他重返现实。”   杜玟将盒子推到郁臻面前,说:“这是定金,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支付您剩下的报酬,如果我弟弟能够醒来,您可以提出我能力范围内的任何要求。”   郁臻目瞪口呆,“真的假的……”   杜玟被他问得动作一顿,旋即垂眸浅笑,“若不是看过您的资料,我都不敢相信您以前竟然是刑警。”   郁臻震撼是因为——   Gaze绝非医疗设备,它是普兰维林公司为进军奢侈品市场研制的高端科技产品;从最初的液体仓和电极缩小成如今的一只耳挂式耳机,外观小巧轻便,精致简化到极致,还为客户提供个性化定制服务。   正因如此,Gaze的造价极高,傅愀这个级别的核心研发人员才拥有自由调配的权限;正式版的定价郁臻听说过,无论如何他都买不起。   科技发展到今日的水平,依然没能解决人类社会的贫富差距。   这款奢侈品的机体为桃叶形状,上端连接着一根柔软的硅胶耳挂;金属蓝的机体备有两枚端口,被两颗宝石红的磁石覆盖,启动设备只需轻轻取出磁石,继而会看到一条连接磁石与耳机内部的半透明导体长线,其长度可达2.5米;使用时将磁石对准太阳穴位置,与皮肤贴合,耳机便会自动向大脑神经释放脉冲磁场,接下来再启用语音催眠功能,使用者即可在三十秒内入睡。   公司提交专利申请后,便有意地将概念设计图和样品测评发布到网络上,引发了诸多热烈讨论和呼声;其中虽不乏反对非议者,但提前曝光仍使Gaze尚未发售便已拥有一批翘首以盼的忠实粉丝,倘若真正进入市场,销量定然不会令医学部门的高层失望。   杜玟爽快地拿出一只未发售的正式版Gaze作为定金,郁臻自然拒绝不了这份工作。   怪不得傅愀说,他发大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点个收藏吧!求求你了QAQ 第2章 新工作(二) 睡美人   郁臻靠近仪器环绕的病床,见到了沉睡的病人。   杜彧,23岁,人生犹如被按下暂停键静止在了三年前。   「睡美人症」不是虚传,杜彧长了副和他姐姐同等美丽的皮囊,五官标致,肌肤缺乏血色,苍白光洁;哪怕在昏迷期间,也有人细心替他维持仪容,面部细滑,平放在身侧的双手干净修长,手指微蜷。黑发削得短而利落,眉宇凌厉,如果睁开眼睛……   郁臻挪开视线,房间里有一名看护人员,目光交汇,对方向他颔首以示礼貌。   待护工挪开步子,露出藏在后面的傅愀。   傅愀坐在病床边,云淡风轻地跟他打招呼,“嗨宝贝儿,我比你早一步。”   “那你为什么不顺道接我一起过来?”郁臻悻悻地问。   护工从他身旁走过,离开时轻轻关上了房门。   “我去了趟医学部实验楼。”傅愀挤眉弄眼地说。见护工走了,压低声音凑近与他咬耳朵,“没想到你雇主是个超级大美女,早知道这活儿我自己接了。”   郁臻用手肘撞开他,“你不正经,见色起意。”   “开玩笑啦,这种富家千金兼女企业家我可无福消受。”傅愀恢复正经模样,提起脚边的黑箱子放到床沿。   “云层纽我带来了,你今天就可以开工。”   云层纽是一块黑色长方体磁石,它的性能好比一台联机主脑之于游戏玩家,可通过导体线连接,使Gaze佩戴者在梦境中进行多人互交。使用方法很简单,佩戴者们取出耳机上的一枚磁石靠近云层纽与之吸附,另一枚磁石贴附太阳穴,即可开启催眠语音入睡。   这项功能对于创作者来说意义非凡,可直接与人分享你脑海中的构思与画面,解决了沟通上的难题,还能节省现实时间与资源;但同时也非常危险,因为你无法预料别人会在你的脑子里做什么。   尽管内置了检测心律血压的激素感应系统和报警器,仍然无法从根源上杜绝危险性,Gaze本身存在的争议也多来源于此。   普兰维林公司的技术部门已开始着手研究如何提升Gaze的保密功能与安全性;郁臻相信,用不了多久内测版Gaze就会在市面上流通,而他手里这套正式版的价格绝对会水涨船高。   杜玟给他的这套比他在研究所里用的内测版做工精细得多,想必她是花了大价钱。   又或许……她原本便是公司的大客户?所以连一向自诩傲骨清流的傅愀也来为她鞍前马后。   傅愀拿出另一只耳机挂在病人的耳廓上,确保耳塞位置正确;郁臻跟着佩戴好自己的设备。   “未经他人允许擅自进入、篡改他人的梦境,在使用条款里也是违规违法行为。”郁臻用一枚磁石连接云层纽,提醒道。   傅愀吹了声口哨,抻手过来掐了一把他嫩嫩的脸蛋,道:“当事人没有自主能力,已征求亲属同意。”   郁臻的皮肤薄,被掐完留下几枚鲜艳的红指印,他不耐烦地擦了擦脸,“说真的,没有任何书面协议和担保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答应了,我们会不会惹上官司?”   傅愀不以为然地轻哼,“你是真不知道外面的美女和床上躺的这位是什么人啊……”   郁臻抬起头,茫然道:“他们是什么人?”   傅愀冷不丁地问:“那你知不知道普兰维林公司的创始人是谁?”   郁臻:“休斯特·普兰维林。”   傅愀道:“嗯,普兰维林先生曾经收养过一个东方血统的养女,叫杜忆晴……”   郁臻浑身一震,眼睛直了,像石化的仓鼠。“前任执行总裁?那躺着的这个不就是……”   傅愀一脸“你终于长脑子了”的表情点点头,“是啦,杜女士的二儿子,杜彧,是她与第二任丈夫所生,他长得很像妈妈哦。”   郁臻看床上病患的目光变得复杂生动起来,“好有钱……”   “是呀。”傅愀把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揉揉郁臻的头发,鼓励道,“加油吧,打工仔,任务顺利完成的话,搞不好你能直接飞升进总部,到时候别忘请我吃饭。”   “哦。”郁臻尚未回神。   傅愀取出他耳机上剩下的一枚磁石,贴到他的太阳穴,“我会亲自监控你身体和大脑的各项数值,一旦超过安全值就强制唤醒,别担心,我一直在。”   “喂,我还没有……”   郁臻话未说完,只感到太阳穴一凉,便在一阵舒缓轻柔的乐声中睡去。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ui,Happy birthday ……”   朦胧不清的黑暗里,男女合唱的欢快歌声由远及近,吵闹地回荡在郁臻的耳畔。   这首传唱了几个世纪的《Happy birthday to you》是人人耳熟能详的歌曲,随着听觉的明晰,郁臻的其余感官也逐渐打开……   先是视觉和触觉,暖橘色的光亮撕开黑暗,温暖的空气拥抱了郁臻的身体,再接着他闻到奶油的香甜与蜡烛燃烧的蜡油味。   他睁开眼睛,在昏黄的烛光里看到满世界的油彩贴画、气球、木偶与花里胡哨的手工装饰物;天花板的吊灯与贴墙的黑板、后排的储物柜,像背景布一般隐匿在暗黑处,说明这里是一间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教室。   防水布搭起的彩色帐篷,每一顶都贴着手绘招牌,潦草地写着〈欢迎来到A13地狱〉〈饿鬼游戏〉〈恶魔腹腔〉等文字,未干的颜料散发着松节油的味道,目之所及处挂满五颜六色的气球和彩灯。   郁臻的左边是一颗巨大的南瓜,狞笑着吐出火焰,头顶悬了一具等身的骷髅,它空洞的眼眶里燃着幽蓝冥火,系在脚踝骨的吊牌还没剪掉……   Halloween Night.   是在过万圣节啊。   他听见的热闹歌声是从教室外的走廊传来的,似乎有不少人,但除此以外,周围没有多余的声音源,窗户漆黑一片,倒不像正式过节的气氛。   郁臻拂开那些从恶魔腹部垂落的“大肠”——实际是一些绑过造型的染色布条,穿过布景靠拢外面的人群。   “Happy Birthday to Miyahara Yui!”   人群中迸出一声热烈的欢呼,大家噼里啪啦地鼓起掌。   有人催促道:“唯,你许完愿了吗?快吹蜡烛!”   郁臻走近,是一群十七八岁的青少年,统一穿着日式学生制服,上衣白衬衫系领结,外套一件保暖的淡黄色羊绒薄衫,下装是灰色百褶裙或直筒裤,洋溢着青春活泼的气息;他们多是亚裔,但也有几张白人面孔。   此刻十几人正亲密围着课桌上的三层水果蛋糕,给其中一名男孩过生日。   郁臻的角度正对被包围的寿星,这个男孩比其他人略高些,短碎的黑发,笑起来眉眼弯弯,温文无害,仿佛清晨的太阳,明亮却不刺眼。   他仔细一看,对方制服的名牌上刺着“圣山高中”的字样,下面一排是名字:   Miyahara Yui,宫原唯。   看学校名字,应该是一所日企注资的私立中学,混族裔多语种,现下最受欢迎的高校类型,氛围活跃,学费高昂。   郁臻参与过不少别人的梦,大多精细度达不到如此程度;梦境是否详细、清晰、连贯,内容是否有逻辑,这一切都与脑细胞活跃度有关。   梦境作为人类意识的投射,总是呈混乱、迷蒙、闪现等破碎的形式,神经敏感的人会相对容易构建复杂繁琐、跌宕起伏的梦,但也难以达到完整性;而Gaze的作用便是加深人类在睡梦中的自我意识,从而做到操控自己的梦境。   按照目前的推论,杜彧醒不过来,是因为的意识被困在多层梦境里,迷失了梦与现实。   通俗地讲,就是一直在做梦中梦。   人有时会在睡梦中梦见自己从高处下坠,并在坠落的中途猛然惊醒,这是脑部的自卫机制;而杜彧则是没能从下坠过程中醒来,他从一层梦掉进了另一层梦。   无尽坠落,永无休止。   “小唯,你许了什么愿?”名牌上刺着“伊莉娅”的少女问中间的男孩;她有一头漂亮的红发,鬓角用细彩绳编了几绺辫子,下唇戴着唇钉,制服袖子挽起,露出纹着青色字母的手臂,妆容比其他女生浓一些。   另一个名叫艾略特的男生拖长声音打趣道:“伊莉娅~~~干嘛问别人这种问题,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唯你别理她。”   宫原唯笑了笑,没说话。   “来切蛋糕吧!最大的一块分给我们A13班的骄傲——宫原同学!”   “Wow~大家鼓掌!”   “好饿啊,请把草莓留给我!”   “等一下,我们不等等盖娅和凛吗?”   “都等那么久了,他们要回来早回来了,是吧?”   “别管了,万一是约会去了呢?我们先吃吧!”   ……   男孩女孩们聚在一起分享蛋糕,聊起白天上课的趣事,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互相往彼此脸上抹奶油。   年轻真好。郁臻想,他学生时代的回忆寥寥,似乎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从没有这样其乐融融的场景。   郁臻现在入梦不深,尚且知道自己身处别人的梦里,他的任务是找到杜彧的意识,这是道大难题。   毕竟你在梦里的身份模样未必是你,你可能是任何人任何物,甚至是睥睨一切的上帝,这就是梦,你的意识无所不在,无所不能。   幸而大脑拥有自我保护机制,如果有陌生人闯入你的梦境,试图篡改你的梦,你一定会发现。   郁臻猜想,他可以凭借这一点来引起杜彧的注意。   趁着少年们在玩闹,无人注意,郁臻推开了走廊的玻璃窗。   现在是晚上10:40分,整栋教学楼的光源都聚集在这一层,楼下是花坛与林荫小道,亮着几盏孤伶伶的路灯,秋夜的风萧瑟清冷,吹动地上的树叶发出沙沙声。   显然校园里没有其他人了,只剩A13班的学生逗留在此;郁臻注意到角落里堆积的颜料桶和画材,还有用脏的手套围裙,教室里的装饰物也没干透……   ——今天不是万圣节。   这群人是专门留下来装扮教室的,为万圣节当天做准备,正好还能一起为同学庆祝生日。   “蛋糕吃完了吗?我亲爱的同学们。”一个沉稳的男声突兀地出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老师来迟了,蛋糕都分完了哦!”左边一位叫山崎麻美的女生高高举起手里的盘子,炫耀道。   “老师是中年人,不能吃这些高热量甜食,真羡慕你们啊。”来人微笑着说。   来的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男性,岁数不大,明明夜里风寒露重,他却把外套脱下来折好搭在手臂上,内搭的白色衬衫领口起了褶皱,发丝略显凌乱;他穿着随意,依然给人一种正式文雅的感觉,大约是源于他良好的教养和气质。   那双蓝眼睛的色泽纯净,眼神温柔亲切,身材高大挺拔,外貌条件竟是好得出奇。   “你开玩笑吧,雷蒙。”艾略特鄙夷道,说完脸色一变,愉悦道,“哇哦,目标出现!大家快把奶油抹到他身上!”   “嘘——”衬衫名牌上印着“约书亚·雷蒙”的金发男人,把食指放在唇间,示意他们安静,“夜深人静,禁止在校内喧哗。”   “老师,你看到盖娅和凛了吗?”方才问要不要等人的女生再次发问。   “没有看到。”雷蒙皱眉道,“他们两个不见了?”   山崎麻美举手发言道:“两小时前说去器材室找球拍,就再没看到他们了……”   有人窃窃私语道:“那两人不会真的在谈恋爱吧?”   郁臻聆听着对话,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我去找找。”雷蒙说,然后拍拍艾略特的后颈,“小子,你跟我一起去。”   “我也想去!”   “我也!”   “你们留在这里。”雷蒙冷淡道,“吃完记得把该收拾的东西整理好,教室和走廊打扫一下,零点之前离校。”   “はい!必ず一生懸命に任務を遂げます!(好的老师,保证完成任务!)”   忽然,郁臻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跑过楼道,逐渐近了。   那声音宛如敲响的警铃,纷乱嘈杂,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尖。   雷蒙领着艾略特刚要离开,楼梯拐角处便冲出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   此人因为一长段疾跑和爬楼梯导致心脏负荷过大,头脑供血不足,整张脸胀成紫色;他的制服染得血红,溅到头脸的血迹已被风吹干,整个人一头犹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郁臻瞄到“恶鬼”的名牌上刺着:Kitagawa Rin,北川凛。   所有人同时愣住——   北川凛咽了咽唾沫,手臂撑着膝盖,弓背艰难地深呼吸,嘶吼道:“快……大家快跑!学校里……有、有一个变态杀人狂!盖娅已经被他杀掉了!快跑——”   作者有话要说:   紧张   づωど)   梦之一:万圣节 第3章 万圣节(一) 游戏开始   郁臻被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出一身白毛汗。   即使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噩梦,他仍为在场的人包括他自己的生命安全感到揪心——好比大家都知道蹦极跳下去不会死,但好多人还是不敢跳。   在学校里和变态杀人狂玩捉迷藏,杜彧的梦真是过于刺激了——他在警署的时候,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变态杀人狂呢。   郁臻不能苟且,要引起梦主自我意识的注意,他必须参与到其中,对本该发生的状况进行干扰和改变;让杜彧自己意识到这是一场梦,及时终止它。   研究所曾组织他们做过类似训练,若改动过大,入侵者会面临被梦主潜意识攻击的危险;而他这里看到的所有人,以及未露面的凶手,都是梦主的潜意识。   所以,游戏开始。   “What the Fuk?”艾略特盯着一身血污的同学,情不自禁骂了句母语。   “什么杀人狂啊?北川你别瞎说八道了……”   “这里是学校,怎么会……”   “——是真的!”北川凛喘着粗气,声嘶力竭地喊道,“盖娅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她被割断了喉咙!那个人……他打扮得像个马戏团小丑,扛着一个黑色布袋子,手里拿着刀……”   “盖娅她……跑在我后面,结果……”   北川凛回忆起那残忍疯狂的一幕,崩溃地哭出声,手脚颤栗不止,“别问了!别问了!快跑!离开这里!”   “好可怕……”   “操!这个变态肯定还在附近游荡啊,喂北川,他不会一直跟着你的吧?”   “啊!那我们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大家别慌!冷静!”雷蒙高声道,他转过身看着学生们,“现在——全部进教室!”   “这种情况,应该先报警吧?”山崎麻美面色惨白,攥紧手惊恐地说。   伊莉娅出奇的冷静,她撩开头发,取下耳机样式的电子通讯仪,给众人展示信号源闪烁的红灯,说:“没用,所有信号都被阻断了。”   一时间气氛从焦虑躁动变得像煮沸的开水,大家连忙拿出各自的通讯设备检查,发现检测不到任何可联接数据后,情绪骤然沸腾了。   “我也连不上……”   “怎么会这样啊?我买的是最新款OS诶!他妈的什么破玩意儿!”   “我还没成年!我可不要死在这里!”   “说什么丧气话啊你?我们这么多人还干不过一个心理扭曲的社会渣滓吗?他要是敢来,我第一个拧断他脖子!”   “老师,我们该怎么办?”   雷蒙眉头紧锁,安抚道:“你们别紧张,屏蔽器干扰的范围有限,我去办公室看一下能否联系学校警卫处。”   “老师,我们不要分开,一起去吧!”   “对,大家一起,绝不能走散!”   郁臻心想,这群孩子倒是不笨,知道团结才能活命的钢铁定律。   “好,你们都跟在我后面,不要推挤不要走散。”雷蒙一改温和亲切的腔调,声音刚强有力,在空荡的幽暗走廊里显得安稳可靠。   他高大的背影像一面旗帜树立在前方,少年们三俩牵手并肩走在他身后。   郁臻和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跟在末尾;他不时探头去窗外,在夜色中寻找那个穿着马戏团小丑服、拿着布袋和刀四处游荡的杀人狂。   可惜黑暗笼罩的校园里空寂无人,A13班教室散发的微弱烛光像巨大魔方点亮的一小格。   郁臻离得最近的人,是跑回来报信的幸存者——北川凛。他透过满身狼狈打量对方,忽略恐慌失常的神态,这无疑是个健康帅气的男孩,肩宽腿长,棱角锋利,运动神经发达,是在球场挥洒汗水引起观众席一片雀跃尖叫的那种角色,难怪会被传绯闻。   宫原唯和伊莉娅一左一右地跟在北川凛身侧,小声地询问他:“凛,到底怎么一回事?”   北川凛比先前冷静了些,空洞的眼神里透露着恐惧,“我和盖娅去取球拍的路上,她问我,这周日要不要和她一起看音乐剧,她有两张票……我拒绝了,因为这周末我要去博物馆实习;盖娅她生气了,她说我编理由搪塞她,然后一个人走掉了……”   “我们分开几分钟,我听到她的尖叫声,掉头跑去找她,就看见那个男人拿着刀……”   “怎么确定是男人?”一直不说话的宫原唯发问道,“你不是说凶手打扮成了马戏团小丑?那种肥大宽松的衣服很难看出性别。”   郁臻不禁转投目光,再次端详起宫原唯的脸;这小孩,长得人畜无害的可爱样子,提出的问题却可以用尖刻刁钻来形容。   “因为他很高……”北川凛飘忽的眼神落到了前方某一处,表情霎时间凝固了,嗫嚅道,“像雷蒙那么高……”   宫原唯顺着同伴的视线,看向走在最前方的男人,“你确定?”   伊莉娅道:“我们切蛋糕时,雷蒙的确不在场。”   北川凛道:“先不要怀疑熟人了……雷蒙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郁臻想要上前搭话,又担心自己的出现会令他们产生警觉和攻击性,正在他犹豫时,黑暗中一支利箭已悄然架在弦上,蓄势待发。   ……   约书亚·雷蒙走在队伍最前头,这是他身为教师平时来往最多的一条走廊,连接着办公室与教室,即便闭着眼睛走也不会出错。   然而这一步踏出,他便意识到危险降临,一根极细的鱼线绊住他的裤腿,他的耳朵敏锐捕捉到弹簧崩断的声音——   不过分秒之间,瞬息之变!   当他回过神来,一支细长的银色钢箭贯穿了他的眉心。血水从后脑勺的伤口溢出,沿着箭尖和发梢往下流淌,染红了耀眼柔丽的金发;滴答滴答地落在皮鞋后跟汇成一小滩。   他的嘴唇微张,眼睫毛颤动了几下,仿佛万分意外;随后便“嘭!”地一声轰然倒地!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尖叫,此起彼伏的叫喊呼救声响彻了寂静的走廊,众人如同惊弓之鸟四散而逃!就在此刻,隐藏在黑暗里无数支弩/箭齐齐射出!   郁臻察觉情况有变,来不及确认前方发生的意外,侧身躲进未合拢的教室门后,避开慌乱逃跑的人群。   山崎麻美奔跑中被一支箭射中胸口,球状胶体她胸前破裂绽开!冰凉的液体溅出,沾污她的衣裳和脸庞,她嘶叫着去摸索,却没有发现伤口和鲜血,而她的双手湿润,发出刺眼夺目的蓝紫色荧光。   “荧光剂……是荧光剂!”她惊惧地叫喊着。   郁臻靠近门窗,玻璃外层粘上无数蓝蓝绿绿的莹莹光点,模糊了透明度。   而外面中箭的人被喷满一身彩色的荧光液体!在暗夜中犹如聚集的萤火虫,成为了大楼里最醒目的靶子!   伊莉娅、宫原唯以及北川凛因为走在队末,幸运地没有被箭射中,染上的荧光涂料最少。   “不要走散!大家不要走散——”伊莉娅费力的呼喊淹没在逃亡的脚步声与尖叫里。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北川凛颓然地跪在地上,战栗道,“无论跑到哪里,都会被找到的……”   “凛,振作一点!凶手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怎么可能杀光我们所有人;只要我们团结起来,一定有办法逃出去报警!”伊莉娅按住他的肩摇晃道,试图唤醒他的理智。   宫原唯搀扶起两个伙伴,催促道:“伊莉娅,凛,快点走!那个人就在这附近!”   ……   待所有人跑下了楼梯,走廊已是狼藉一片;吃剩的蛋糕随被撞翻的课桌滚落,踩烂的蜡烛和奶油糊成一团,参杂着飞溅的荧光剂。   郁臻出了教室,隔着几米的距离看见地板尽头的男尸,约书亚·雷蒙睁着眼睛,躺在血泊里,周边布满了紫粉荧光交错的凌乱鞋印。   这么快就失去了主心骨。他徘徊片刻,选择跟上先前尾随的那三名少年。   三人里落后的是北川凛,郁臻眼睁睁看着对方在离室外只有一步之遥时,脚下踩到异物一滑,身体往前倾摔了个大马趴。   郁臻喉咙一呛,差点咳出声音。喂年轻人逃命得机灵点啊!   他往上退了几阶,藏进少年即便回头也看不见的黑暗里。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来自于楼里的其他声响,是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奇怪,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按理说,楼上应该没有其他人了。   楼下,北川凛转过头去看害自己摔倒的东西,竟然是一滩内脏,看不出是什么部位的血肉上插着一枚被撕下来的名牌,深绛色的血污里露出几个字母:Gaia.   地面用浓血写着一排字:Happy Halloween : )   郁臻把对方脸部抽搐的细微表情看在眼里,在北川凛发出惨叫之前,冲下楼捂住了少年的嘴巴!   “唔唔……”   北川凛的心脏跳到嗓子眼,惊恐万状地瞪向突然冒出来的人——眼底的恐惧变为迷惑。   郁臻的长相实在缺乏威胁性,脸蛋饱满,肌肤莹柔软,细碎的头发丝被楼道的风微微吹拂着;眼眸像下的湖泊,在夜中澄净明亮如初,嘴唇红红的,颇为稚嫩。   最重要的是,那张脸上很平静,这股平静给予了北川凛股莫名的信念感。   郁臻无暇琢磨他人的心情,把少年拖到楼外的花坛后,压着人蹲下,悄声道:“嘘……别害怕,也别喊救命。”   北川凛被钳住的臂酸,只好点点头,眼前的陌生人长得显小,力气却不小。   “你是谁?”   郁臻随口扯了个谎,“我是来帮别人偷考题的。”   私校课业繁重,测验频繁,哪怕百分之九十九是精英,依然会剩下百分之一的庸才,爱偷奸耍滑的不良学生永远不缺席;帮忙窃取考题作为借口比较罕见,郁臻有把握不被拆穿。   北川凛:“帮谁?”   郁臻:“我们是通过匿名论坛联系的……他没告诉我真实姓名;他给了我你们学校的电子地图,让我记熟后在一个地方等他,他找人带我进来……但是进来了我才知道不能开灯,于是我迷路了,然后看见了你。”   “你们不相信无所谓,总之我不是变态杀人狂……”   郁臻一脸诚恳。不得不说他佯装无知的模样极具欺骗性。   北川凛听完,半信半疑,眼神古怪地打量他,“谁会找你这么笨的贼作弊啊。”   郁臻摊手道:“我也是第一次做贼。”   他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回想刚才楼道间听到的脚步声,岔开话题:“今晚,你们共有多少留下来?”   北川凛来不及思考这些话的可信度,理防线薄弱的境况下,想到什么说什么,“……全班加雷蒙总共个二十一个人。”   这时,远处传回伊莉娅的声音,她折返回来寻找掉队的伙伴。   “凛——你在哪?凛?”   “是我的朋友,她在找我……”北川凛请示道。   ——来了!那串脚步声近了!   郁臻立刻指了指楼梯,示意北川凛不要出声。   北川凛随他的指向看过去,稍稍恢复神采的眼眸再次被惊恐占据——   一个穿着红绿小丑服的高个男人踩着滑稽的步子走下楼梯,他脸部涂着厚厚的油彩,犹如戴了一张贴脸面具,黑圆的大鼻头,咧到耳根的血红嘴唇,脏兮兮的蓝色眼影,顶着一头夸张的火红卷发,肩上扛着巨大的塑料袋。   看起来是个在街头随处可见的卖艺流浪汉——如果他没有提着一颗人头的话。   伊莉娅发出刺耳的尖叫,那是盖娅的头颅。   小丑举起提着人头并握有尖刀的右手,歪头,向她打了个招呼。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丑不是攻,攻会在这个副本结束时出场: ) 第4章 万圣节(二) 嫌疑   “伊莉娅——唔……”北川凛行动先于思考,想冲出去救人,不料被郁臻提着领子揪回来。   “别动,我去。”郁臻把人摁住道。   怎么说他都是一个成年人,保护几个小孩子是分内之事。   郁臻的身量中等,体格算瘦弱,不是力量型,而他要面对的小丑目测6.5英尺高,肩宽背厚;两人对比就像半兽人与精灵,但郁臻找不到矮人做垫脚石。   他的体能训练成绩中上,力量不足,灵巧有余;难办的是他两手空空,对方手持利器。   郁臻盯着小丑的背影思索,并对北川凛摊开手掌。   “你身上有些什么,拿出来。”   北川凛在裤兜里摸索几下,搜出一堆小物件,耳机通讯仪、口香糖、电子烟……以及一包安全套;来不及遮掩,他红着脸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交到郁臻手里。   郁臻拿走了口香糖和电子烟,剩下的抛给他,然后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说:“抽烟有害健康。”   北川凛慌忙地抬手接住自己的东西,郁臻已经直起身走了。   伊莉娅打扮得再狂野叛逆,到底是个十几岁小女孩,看见昔日同学的头颅,吓得魂不附体,四肢瘫软;她衣服上沾着几滴荧光剂,像无头苍蝇般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小丑的双脚套着长如帆船的大头皮鞋,不慌不忙地尾随她前行,待她回头时,捧着人头作出鬼脸和稀奇古怪的动作,试图逗乐她。   伊莉娅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   郁臻走出花坛的隐蔽处,来到洒满月光的宽阔草坪。   他舒展筋骨,朝不远处的小丑喊了一声:“喂——你走错了!”   小丑身体一僵,应声回头,涂满油彩的眼窝里露出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球,闪着冰冷亮光,好奇地回看这个方向。   郁臻确定,对方看见自己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遍体生寒。   在一些特殊犯人的脸上,他曾见过相同的目光,不是威胁恐吓,更不见得多凶神恶煞或险恶,而是着迷,狂热的着迷。   “……看什么啊你。”郁臻含着口香糖,厌恶地朝目标掷出手中的电子烟。   细短的银色金属划过一条抛物线砸到小丑的额头,在空寂的草坪发出沉沉的闷响。   小丑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像是很意外;油彩遮盖的脸皮上,咧开一张猩红大嘴,牙齿森白,喉咙里挤出怪异的尖笑!   随后扔掉手里的人头,拿着刀向郁臻冲过来——   郁臻立在原地不动,看准了小丑戴白手套握刀的右手,风中利刃来袭——在白刃落下的前一秒,他精准地扣住对方的腕骨往外折去!趁人挣动手臂的同时借力而起,腾身抬腿踢中小丑的下颚!   那高大的身躯被一记重击往后仰倒,郁臻利用身高差矮身滑到他人后背,毫不间歇地回身横腿一扫!动作轻巧流丽,一起一落,使对方重重地摔了出去!   躲在花坛后的北川凛目击这一幕,发出惊呼:“……好厉害!”   那柄刀落在草丛里,月色下泛着银白的寒光,郁臻走过去,脚尖一挑,将刀刃接在手里;他嚼着口香糖,把玩着尺寸趁手的刀,快步走到小丑身前。   眼看那高大的身躯还在挣扎坐起,郁臻抬起一条腿狠狠踩住对方的胸口!   小丑鼻腔闷哼,果断放弃了反抗。深陷在眼纹沟壑里的眼珠子是灰蓝色,与浓重的油彩相映衬,执迷地凝望着他。   那没来由的痴迷令郁臻头皮发麻,宛如被一条水蛇缠住四肢;他感到暴躁,脚底施力,碾压小丑的胸口至内陷的程度,使那油彩干裂的眼角青筋爆凸,瞳孔焦距模糊。   发泄完,郁臻轻微蹙眉,舌齿并用,吹出一个粉白的泡泡夹在嘴唇间。他俯身秀出手里的刀刃,逼问道:“你是谁?”   “咯咯……”小丑发出怪异干涩的尖利笑声,“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你不知道……我是谁……”   “哦。”郁臻提起腿,又重重地踩下去!含着泡泡轻松道,“可我照样能杀你。”   “咳咳……那你……试试看。”小丑牙齿缝浸出血色。   “好。”郁臻说完,攥着刀的手腕一旋,发力将利刃刺进杀人凶手的胸膛。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没有血。   他唇间的粉白泡泡“噗”地破裂。   小丑的脸皮、身体如同一只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漏气干瘪下去,剩一张薄薄的彩色皮囊,皮慢慢融化成五彩的液体,随着草根渗透进了地底。   消失不见。   “草。”郁臻骂了一句。   小丑的消失提醒他这是在梦里,一个虚幻的、没有逻辑的、不能用常理和正常行为来推动的世界。   单单杀死小丑是无用之举。   梦魇之所以为梦魇,正是它循环往复,永无止尽,恐惧像漩涡一般吞噬着梦主的意识,所以小丑无法被直接毁灭,除非他消除这种恐惧的根源。   梦主在现实中最惧怕的人或事,往往容易在梦境中实现;然而郁臻不能掐醒杜彧问“哥你究竟为什么害怕小丑?”   失策了,他不该在对杜彧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进入对方的梦境。   郁臻耳边回响起小丑尖锐的笑声: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你不知道……我是谁……”   或许他得找出这个人是谁。   北川凛疾跑而来,站在他身旁四处张望,“诶?凶手呢?你不是把他……”   “跑了。”郁臻说。   “糟糕……”北川凛神情恍惚,“伊莉娅、伊莉娅一个人会有危险……我要去找她!”   “小朋友——”郁臻伸出手,抓了空。   北川凛撒腿狂奔,往伊莉娅逃走的地方追去了。   “谢谢都不说一声啊……”郁臻失落道。   夜色里,伊莉娅冲出浓浓的秋雾,裙摆翻飞,迈着细长纤巧的小腿向警卫处奔跑。   学校的警卫处通常由一名安保人员和一名AI值守,这样的配置是为防止危险事故发生时,若人类没能及时反应或判断失误,AI可根据指令拉响警报器和联系校外警务人员。   伊莉娅仿佛看见了希望,脚步越来越快,她回头看自己的后方,空无一人。   太好了,那个可怕的小丑没有跟上来,只要她再跑快一点,一定可以……   “伊莉娅!”一只瘦长有力的手猛然拽住她,将她从路中央拉到一旁的树林里。   伊莉娅在看清来人的脸后,把叫喊憋了回去,那是她所熟悉的温雅面容;她愣了几秒,泪水溢出眼眶,“唯……刚刚,那个小丑在追我,他提着盖娅的头……那是盖娅啊……”   宫原唯替她抹掉眼泪,低声道:“我一回头,发现你和凛都不见了;我那时离警卫处更近,就先过来了。”   “怎、怎么样?”伊莉娅抽抽嗒嗒地掉着眼泪,“他们报警了吗?”   宫原唯摇头道:“警卫死了,Nemo在休眠;我检查了Nemo的系统,它被关闭了响应权限。”   “可是……”伊莉娅止住了眼泪,“Nemo不是只有——”   “只有校内职工可以对它下达高级指令。”宫原唯神情冷肃道,“凶手是这所学校里的人。”   “那我们还能出去吗?”伊莉娅不抱希望地问。   “出不去了,所有门禁都被封锁。”宫原唯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言细语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北川凛冲进警卫室,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熏得倒退几步。   目之所及处皆是一片鲜红,看不出部位的尸块到处分散着,惨不忍睹,令人作呕。   “都让你等我了。”郁臻步入室内,拍了拍扶墙干呕的北川凛的肩膀。   北川凛晚上没有进食,只呕出几口胃酸,问:“你不觉得恶心吗……”   “是蛮恶心的。”郁臻吸了吸鼻子,不过再恶心的东西,见惯了就脱敏了。   郁臻首先看见的是一个人类外表的AI,它端正地坐在椅子里,静止了一般。在过去它们叫作机器人,但以当下的技术来说,组成材料早已不限于机械,称为“生化人”更恰当。   这名生化人还保留了他非人的特征,比如关节和下巴的金属片、没有眼皮的眼眶裸露着树脂眼球;如今的科技水平早已达到将生化人彻底真人化,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思想感情、兴趣爱好,甚至是审美鉴赏能力。   然而某一些特殊的岗位——比如服务对象是情感丰富、多愁善感的青少年时,发行商还是会保留生化人的机械感,以便和真人区分。   生化人的胸前挂着他的名牌:Nemo,职务是警卫员。   郁臻跨过一地血痕,小心翼翼地走到生化人的座椅前,低头与那双树脂眼对视;并转动座椅,检查它的体表外壳是否受损。   “休眠状态,外表无明显破坏痕迹,属于非强制性关闭。”郁臻得出结论。   “不可能……”北川凛忍着胃部的抽搐感,说,“那个死变态怎么可能让Nemo进入休眠?他没有那种权限!”   “嗯,有道理。”郁臻走到门口,望着月亮,沉思道,“校外人员没有权限,所以只能是你们学校内部的人了。”   “胡说什么呢……你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北川凛呕得眼角泛红,掩鼻道。   “来路不明的人救了你的命。”郁臻说,然后自顾自地嘀咕道,“怎么查?我不擅长推理啊。”   “这一路没有见到伊莉娅和唯,如果他们有事的话……我、我……”北川凛说着,眼泪就要落出眼眶,紧接着被郁臻扇了一巴掌。   “哭什么哭?”郁臻没有用力,只警示性地拍醒少年,“你要是在电影里,就是被观众骂死的男二号,别哭了,没见到尸体就是还活着。”   语毕,郁臻脑子里忽地闪现过一条线索,但溜得极快,不等他抓住便钻进了茫茫迷雾。   “你怎么打人……”北川凛捂脸委屈道。   “跟我走。”郁臻揪起脸蛋浮着手掌印的男孩,匆忙地退出了警卫室。   他们来到学校的大门前,门锁紧闭,门墙的高度难以徒手攀爬。郁臻问:“你们学校可以翻/墙吗?”   郁臻这么问,是因为他上学的时候翻过,不过他的母校说得好听点是历史悠久,保留了旧时代特色;说得不好听则是硬件设施落后,穷且抠门。至于圣山高中这样学费昂贵的私校如何,他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不能……为什么要翻/墙?”北川凛不解。   郁臻:“那你们怎么逃课?”   北川凛:“我们不逃课。”   郁臻太阳穴胀痛,费力地解释:“你们就没有不想上学的时候?”   北川凛恍然大悟,答道:“那还是有的……安静离开就好了,针对校内学生的话,大门平时进出自由,Nemo会记录每个人离开的时间和缺席次数。”   “哦。”郁臻叹息道,“也就是说,如果校门关闭,没有人可以再通过其他途径进出了?”   北川凛:“对。”   郁臻的双手搭上北川凛的肩膀,耐心道:“凶手——我们见到的小丑,他绝对是你们学校内部的人。无论他是何时进来的,他必须拥有比你们更高级的权限,才能使Nemo进入休眠并封锁所有出入口。”   北川凛无法想象,熟悉的校园里竟潜伏着一名丧心病狂的杀人魔,下意识地反问道:“万一、万一是黑客……”   郁臻打断道:“你们今晚留校是什么时候决定的?谁做的决定?”   “下午5:30放学前……全班举手投票表决的。”北川凛说。   “假设你是晚上10:30分看见他的,5个小时,没有黑客能在5小时内改写程序控制整间学校的安保系统;你再想想他为什么出现。”郁臻道,“他出现的目的,是为虐杀人类。你们学校平时也有人留这么晚吗?今天是例外,对不对?说明他知道今晚你们这二十一个人会留下来。”   面对北川凛醍醐灌顶的表情,郁臻又问:“你们留校的事情都有哪些人知道?”   北川凛:“我们的父母、隔壁班、办公室的老师,还有警卫处都知道……”   郁臻道:“那你好好回忆一下,这些人里,有没有可疑的、存在动机的人?” 第5章 万圣节(三) 俗套   伊莉娅的泪痕被风吹干,脸蛋肌肤发紧,她牵着宫原唯的手,紧贴对方的后背小跑。   “唯,我们去哪里?”她问。   宫原唯扭头,看着她说:“学校后门有一间用来存放桌椅的旧仓库,应该没多少人知道,我们可以那里躲到天亮。”   “我有点冷……”伊莉娅瑟缩着肩膀道。   宫原唯停下来,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到她肩膀上,笑道:“伊莉娅平时看起来冷静大方,关键时候还是会害怕嘛。”   唯的衣服比她身材宽绰几码,羊绒衫被她套在最外层裹紧,领口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和清洁皂的气息,伊莉娅在今晚第一次感到舒心。   为行动隐蔽,他们走的是树林里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树木斜伸横插出来的枝桠像魔鬼的爪牙,撕破静谧深邃的夜空。   脚下是窸窸窣窣的踩踏草叶的碎响,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唯,你不怕吗?”伊莉娅的小腿被冻发麻,声音微颤道。   “怕,但是……”宫原唯的话戛然而止,突然转过来蒙住她的眼睛,“闭上眼!别听别看。”   伊莉娅的视线被挡住大片,可她的听觉和嗅觉仍然灵敏;浓郁的血腥味从鼻尖飘过,滴答的水滴声敲打叶子。她犹如盲人,被宫原唯牵着缓慢谨慎地走过那股铁锈味的源头,她一偏头,眼睫毛摩操过对方的指腹,眼睛获得一线微弱的月光。   她透过宫原唯的指缝,看到一具倒挂在枝头的尸体。   是艾略特。   往日班级里聒噪到令人生厌的男孩,如今被割开喉咙,像一头等待烫皮的肉猪,倒挂在一棵茂密深绿的大树下。   伊莉娅闭上眼,发力攥紧身边人的手,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这么一问,我也很难回答啊……”北川凛摸着后脑勺,踟蹰不前,“要说矛盾嘛,我们班气氛蛮和谐的,很少起争执或吵架,每次年段竞赛都是集体成绩第一,年级的全优生也在我们班。”   “全优生,宫原唯?”   北川凛“嗯”了一声,“唯在学校里人气很高,他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好,可他没有傲气,从不摆架子,是万人迷啦。”   “你也不差?”郁臻想起北川凛的绯闻。   “我还行,嘿嘿。”满脸血迹的少年腼腆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我体能好,可惜成绩一般……”   “嗯,看得出来。”郁臻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你的这里,神经太粗。”   但感情很细腻,常常哭鼻子。   北川凛:“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   “回归正题,仔细想,好好想。”郁臻命令道。   “纠葛是有一些……”北川凛回忆道,“隔壁B21班的老师喜欢雷蒙,麻美讨厌她,因为麻美也喜欢雷蒙;艾略特暗恋伊莉娅,伊莉娅喜欢唯,不过艾略特和唯的关系意外的不错……米娜的哥哥是我姐姐的前男友;尤诺的母亲离婚后追求过小玲的继父……”   “停!”郁臻打断道,“家长里短不要再说了!”   “哦……”北川凛无辜地耸肩,“那就没有了。我们都是活在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当中的普通人啊;谁知道变态为什么会盯上我们……”   问错人了。郁臻挥了挥手,“好,你闭嘴吧,我们去救其他人。”   那群被喷上荧光剂的孩子,必须选择遮挡物足够蔽光的地方躲藏,所以郁臻带着北川凛,循着一间间教室找过去。   他一路让北川凛轻声喊伙伴们的名字。   “会不会把小丑喊过来……”北川凛胆怯地问。   “那更好。”郁臻说,“他来找我们,总比去找其他人好。”   北川凛哭丧着脸道:“你拿我做诱饵,我们好危险……”   郁臻:“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   北川凛无法反驳,只得照做。   圣山高中的东面有一栋大楼,底层是艺术课的画室,往上依次是生物、物理、化学等理科的实践课教室,最顶层是舞蹈和音乐教室。   大楼一层和背后的植物园连通,画室的外面,是一间阳光充足植物茂盛的玻璃花房,由几位美术老师共同打理,层叠的花朵枝蔓充满古典油画的韵味,午后太阳明媚,一缕薄光洒下照亮幽暗花丛,浪漫美丽;是女孩子们拍纪念照最爱的地点之一。   两人路过画室外面时,郁臻果断道:“进去看看。”   齐人高的画架、背景布、石膏像、画框……都是绝佳的遮蔽物。   “我觉得不会有人躲在这里……”北川凛悄声在他耳边说。   郁臻:“为什么?”   “很久以前,大约是建校初期的年代,学校里有个女生叫丽贝卡;她的家境清贫,是她母亲去恳请了校董会,才让她顺利入学的……”   这类开头,一般是校园灵异传说。郁臻安静听着,“然后呢。”   北川凛神秘道:“你知道,在过去,我们这种学校里,如果你和别人不一样,很容易被排挤和欺负;丽贝卡她就是遭遇了那种事情,后来她在画室的花房里割腕自杀了,听说整张地毯都被染成了血红色,血腥味持续了三个月不散……”   “从那以后起,晚上来画室,便会听到丽贝卡的哭声,画室的墙壁、地板、画架、白纸上,也时常出现刀刻出的名字:Rebecca……”   郁臻内心毫无波动,“嗯。”   画室的门没有上锁,一推便开。郁臻走进去闻到扑面而来的腥气,仿佛空气中有一股温热涌动的血液在流淌。   校园内的电源同信号一齐被切断了,没有灯,冷霜似的月光铺满画室,高矮参差的画架无序摆放着,石膏像上罩了一层防尘布,像一座座耸立的雪白山丘此起彼伏,而布下隐隐透出的五官轮廓,又好似那一排排雕像里藏匿着假扮石膏的活人。   连北川凛讲述的老套鬼故事也化作了一阵凉幽幽的风撩拨着耳廓和神经。   郁臻的手被身后少年抓紧,他听北川凛颤声道:“我、我听到有人在哭了……”   是有一些细微的声音,郁臻的听感隐隐约约捕捉到。   可那并不是哭声,而是笑声,刻意模仿哭泣的情绪,滑稽中透出恶意。   郁臻甩开北川凛的手,穿过画架之间崎岖的窄缝冲向玻璃花房!   森冷月光穿过透亮玻璃顶,落在一丛盛开的矢车菊上,纯白花瓣被月色染得幽蓝冷素,它身旁簇拥着摇曳生姿的蔷薇和粉玫瑰,以及一个装扮艳俗怪异的小丑。   复活的小丑,正摇头晃脑地发出接近啜泣的低笑,装模作样地抹着眼泪,“呜嗯……呜呜……呜嗯嗯……”   小丑的怀里躺着一名双眸圆睁的少女,她的喉咙被割开,鲜血顺着制服流下,和深紫色荧光剂搅和叠加,变成一汨色彩迷乱的细流,弄脏陈旧的地毯。   郁臻心底恶寒,顺手抄起一张木质画板,踏步上前,砸向小丑的脑门!   “恶心!”   小丑的哭笑止住,捂着血肉模糊的头倒地!   可画板的质量不太好,居然被拍成了两半,重击后碎得四分五裂。   郁臻丢了手里的半截木板,揪起小丑的花领子把人拖出来,眼睛里怒火中烧,他这辈子最恨欺负小孩的人!   小丑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笑嘻嘻地望着他,沾满血污的白手套击掌,尖声道:“你猜不到!你猜不到!”   郁臻抬脚踹去!   小丑被踹中太阳穴,身体往后飞去砸倒一排画架!嘴里喷出一口血沫,吐掉一颗断掉的牙齿。   一道白色残影划过郁臻的视网膜,轻飘飘地落到地面。   郁臻眼疾手快地捡起!是一张照片。   不待他看清照片内容,小丑已挺身而起朝他扑来——   对方脏兮兮的手里多了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的额头!   郁臻识相地一动不动。他不怕死,他可以死,但他死了任务就失败了。   小丑满脸是血痕,化纤制的马戏团服装在打斗中破损、抽丝;郁臻再次感叹这场梦的精细度。   凶手好整以暇地蹲在他身边,枪顶着他的命门,眼里充满戏谑和轻蔑,“你呀,冲动。”   郁臻屏住呼吸,凝神思绪翻飞——上一次是刀,这一次是枪,进阶了;再杀一次,谁知道这家伙会掏出什么高级武器?   不能硬碰硬。   在他迟疑的那片刻时间,北川凛高举起一尊石膏像丢下来——   “啊啊啊啊!!!”少年发出怒吼,一鼓作气将石膏摔向小丑的头顶!   “去死去死去死!”北川凛跪在小丑的身体上,用不知哪处顺来的金属颜料铲,猛烈敲击对方的头颅,直至那颗脑袋被砸得稀巴烂。   万事不如意。   郁臻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不管北川凛,径直走向花房里少女的尸体。   女尸制服上的名牌被荧光剂覆盖,看不出所以然,郁臻只好朝那头的北川凛喊了一句:“小朋友,快过来认一认,这是哪个同学?”   北川凛恶气长抒,擦了擦汗,拿着铲子跑到他身旁,等看清女尸的脸后,愣住了。   “不认识?”郁臻问。   北川凛眼神黯然道:“这是丽贝卡,我们班的丽贝卡……”   Rebecca是个常见的名字,一所学校里有几个重名并不稀奇,但她死在这里,很难让人相信是纯粹的巧合。   郁臻回过头,看向方才小丑躺的那块地板,已然空空如也。   北川凛跟着他往后看,随之吓出惊叫:“啊!不见了!小丑尸体不见了!”   郁臻对少年的反应充耳不闻,自言自语道:“……凶手不仅熟知学生之间流传的故事传说,也对你们每个人的长相、名字、害怕的事情,了如指掌。”   那么,可以排除是班级以外的人作案了。   郁臻站起身,转了转脖子,拿出自己捡到的照片;它是从小丑身上掉出来的,一张集体合照,学生与老师,总共二十一个人。   “我现在要说一句俗套的台词。”郁臻对北川凛道,“凶手就在你们二十一个人中间。” 第6章 万圣节(四) 笔记本   照片上,二十个穿着清一色制服的男女生站在校门前,摆出五花八门的拍照姿势,环绕着正中间的金发高个男人——约书亚·雷蒙。   每一个人都笑得很漂亮,是年轻生命蕴含着蓬勃生机,靓丽鲜活、耀眼夺目的漂亮。   然而在今晚,这些生命都通过最残酷的方式逝去。   郁臻想不明白,如果班级的风气真如北川凛所说的那么和谐友爱,是谁会对朝夕相处的师生恨之入骨,怀以最深的恶意来虐杀他们?   当然,犯罪并不一定需要充分的动机,小丑的行凶手法和目的,更像是一个找到时机释放内心欲望的愉悦犯。   时机。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万圣节还没到,今天只是……今天是宫原唯的生日!   郁臻瞬间感到毛骨悚然。   宫原唯?那个笑起来乖巧温柔的男孩?同学们提起他有口皆碑的楷模优等生?   不对!   北川凛是盖娅死亡的目击者,而那时,宫原唯正在教室外的走廊和其他人过生日,没有机会中途出去杀掉一个女同学。   这场梦里,除了小丑死亡后会消失,没有其他超自然现象发生过,而且小丑自身并无超能力,甚至极其容易被杀死;所以,他要寻找的答案绝不是“小丑是真凶的另一层人格/分/身”这样的结论,否则无解。   二十一个人,减掉已知的死者,剩余人数要逐个排查嫌疑也是项大工程,他身边的北川凛又粗心大意,帮不上忙。   所知信息量太少,实在难以作出有效推论,如果可以,郁臻恨不得把幸存者们挨个抓起来逐一审问。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前一闪而过入梦时在教室后排瞥见的储物柜,它们安静地立在不起眼的暗角。   “你们是放学后直接留校,中途没有回过家?那你们的书包和随身物品是放在教室吗?”   北川凛回答:“是啊。”   郁臻当机立断道:“走,回教室。”   夜晚的校园与白日是那么不同,一间倚在墙角破旧不堪的木屋,若是在艳阳高照的白天,是不会得到任何一位路人注目的;但在夜里,它像森林里女巫的栖所,门檐亮着一盏即将枯朽的灯泡,蛛网横结,青苔野蔓爬满朽坏的墙体,门前丢着面包屑和腐烂的水果皮,地面有啮齿动物爬行的痕迹。   伊莉娅停步驻足,焦虑道:“唯,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宫原唯道:“没关系的,我和凛之前来过,里面只有些废弃的桌椅。”   伊莉娅踌躇着,跟随他走近,伸出一直缩在衣袖里的手,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木门。   “吱呀——”   门开了,昏黄的光从门缝流曳到屋子里,照出一小块积灰的地板。   刺鼻的潮湿霉味钻出,伊莉娅捂着口鼻,迈腿走进去。   宫原唯盯着她的红发覆盖下的柔软后颈,抿了抿嘴唇。   回到楼梯口,北川凛再次见到那滩害他滑倒的物体。   他于心不忍地侧目,脱下污迹斑斑的外套,盖住了盖娅残缺不全的尸体部位。   郁臻想不到什么安慰人的话,只好拍拍少年的肩,“走了。”   A13班的教室里仍然亮着彩灯,隔着窗户渗透出一层仅能模糊视物的暗淡光线;走廊的蜡烛被撞翻踩灭,蜡油凝结,粘稠的荧光剂犹如淋在乳酪上的奶浆,或是蘑菇喷出的毒液,生日蛋糕甜腻的奶味果香持久地飘扬在空气里。   郁臻拽着北川凛冲进教室。   他来不及寻找撬锁工具,往后稍退几步,抬高腿猛力朝柜门踹去!   旁观的北川凛瞠目结舌,纳罕道:“你太暴力了吧……”   郁臻徒手卸下一块被踢变形的门板,眼角笑意狡黠,“这下相信我是贼了?”   一阵哐哐咔咔、稀里哗啦的响动后,二十个学生的私人物品被规整地摆放在地面,由北川凛负责按名字分类。   郁臻经过一番体力劳动,脸蛋红扑扑,他呼着气捡起脚边最近的一只女士单肩包,粉色小羊皮,娇贵柔软。   可是碰到包带的那一刻,郁臻反悔了,他转而把手伸向北川凛,道:“先把宫原唯的东西给我。”   北川凛抓起一只蓝黑色的书包,递给他。   书包很轻,里面内容空虚,只有一本笔记本、一些格纹纸、几只笔。郁臻拿出笔记本,把书包丢回地上。   为了环保和节省书本费,如今的学生基本使用电子文档教材,很多孩子甚至连文字都不太写,作业统一在校园终端完成。   所以宫原唯还会使用传统的笔记本,让郁臻感到有些意外。   他借着布景摊位彩灯的光,翻看这本笔记,本子是新的,扉页甚至锋利得割手,第一页是空白,内容从第二页开始。   北川凛不合时宜地插嘴道:“那毕竟是别人的隐私,我们这么做真的好吗?再说你凭什么怀疑唯啊?他绝对绝对不可能是凶手……”   “别吵。”   郁臻看了两行,便皱起眉头。   【今天是10月6日,天气真好啊,银杏叶在变黄了。隔壁班的蠢女人又送饼干给我,真难吃,为什么我要为这种事说谢谢。最倒霉的是被雷蒙看到了,他问我是不是打算和她交往,我说怎么可能。他说“那就不要给别人无谓的希望哦”,什么啊,难道是我让她做的吗。】   【10月8日,最讨厌冬天了,一入秋我就变得不爱说话,听说班上的人在私下商量要给我过生日,真可爱啊,我善良友爱的同学们。(恶心)】   【10月9日,伊莉娅真好,我最喜欢她了。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了,伊莉娅也不可以死,我爱她。】   【10月9日,晚,刚才看到雷蒙在路边和伊莉娅说话,还摸她的头,他很喜欢摸班上女生的头,难道他真的是个如我想象一般的变态吗?】   【10月10日,雷蒙找我聊天了,问我对他的看法。奇怪,他突然间装出一副和我很熟的样子,真是令人不愉快。】   【10月11日,我家后院搬来了一只刺猬,是种胆小的生物呢。是不是因为我把猫的尸体埋在了花圃里,所以吸引了这些小家伙呢?】   【10月15日,艾略特·里尔是个混蛋,只会跟在雷蒙屁股后面摇尾逢迎的哈巴狗,伊莉娅为什么要和他说话?】   【10月16日,在校长办公室偷看到了雷蒙的简历,我对他一直以来的肤浅看法有所改观了;以他的学历和出身,有什么必要在一所小规模私立高中屈才?我以为那种阶层的人都会想继续往上爬,他竟然是个例外。难道说他是热爱教育行业?我不信。】   【10月17日,约书亚·雷蒙在本校任职的原因不简单,该说是另有图谋吧。我要查清楚。】   【10月20日,原来,他进过精神病院。】   [红笔][字迹不同]   【亲爱的同学,背后打听老师的隐私是不礼貌的行为,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以及Happy Halloween : ) ——Joshua · Raymond 10.23 】   所有内容到这里结束。   郁臻合上笔记本,心绪震荡,他旋即想起一件被忽略的至关重要的事!   北川凛只见他像一阵风似的掠出了教室门!   “诶你去哪儿!?”   郁臻跑过不算长的走廊,在一滩暗红色液体面前停下。   ——不见了,本该躺在这里的那具约书亚·雷蒙的尸体,凭空消失了。   他本该在第一次离开前上去检查雷蒙的尸体,可他没有;他为了跟上北川凛三人,疏忽大意了这件最重要的事情!   跟过来查看情况的北川凛一同惊诧道:“哇啊啊!怎么回事!老师的尸体去哪里了?”   郁臻蹲下身,食指蘸了一滴血,在北川凛的注视下放进了嘴里。   一秒钟后他呸掉一口血沫,说:“不是血,是道具血浆,甜樱桃口味。”   没错了,后来他在楼道间听到的脚步声,来自于约书亚·雷蒙。   郁臻道:“我们相遇时,紧随其后出现的小丑,并非埋伏在暗处的第二十三个人,而是假死后装扮成小丑,下楼追击你们的雷蒙。”   “什、什么?”北川凛吓得跌坐在地,五官扭曲,满脸写着难以置信,“你说雷蒙、他他是……”   郁臻把宫原唯的笔记本抛给他,“自己看。” 第7章 万圣节(五) 午夜安好   北川凛读完昔日好友的日记,脸部呈现出难以言喻的疑惑与失望。他放弃对朋友不为人知的一面作出评价,沉默了数分钟。   郁臻抽走笔记本,坐到一张课桌上,以面对面的姿态问话:“笔记里提到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雷蒙的一些背景……的确对他来说,成为我们的老师绝不是最佳选择,可是他一直做得很好,我从没想过怀疑他。”   北川凛的眼前,盖娅被杀的一幕再次浮现,小丑的身型、动作、五官轮廓与雷蒙渐渐重合,无法反驳的证据是楼梯口涂写的血字和笑脸,跟笔记本最后的字迹一模一样!   “唯一早就知道些什么……”北川凛道,“他在问我凶手性别时,就已经猜测是雷蒙了……我还说先不要怀疑熟人,我真蠢……”   “不关你的事。”郁臻拍拍少年的头顶。   “既然雷蒙清楚唯在背后调查他,那我们分散之后,他是不是会先杀掉唯?”北川凛额角冷汗滑落,“不行,我要去救唯和伊莉娅……”   郁臻:“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北川凛道:“我不确定,他可能会去我们经常躲着抽烟的小木屋。”   “等等。”郁臻走到摆放的学生个人物品中间,蹲身在不同的背包里利落翻找,把有用的东西统一搜刮收入囊中。   剪刀、女生缠包袋手柄的丝巾、首饰盒里的弹性头绳、美术课用的锋利刻刀……   北川凛:“你拿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有什么用?凶手有枪诶……”   郁臻收集完,把拉链一拉,回答:“有没有用,用过才知道。”   小木屋的门被风吹开,翕着一条手掌宽的缝,深红血水漫过浅浅的门槛,流淌过青苔野藤,渗透土壤。   尖刀落地,血珠四溅。   宫原唯双膝跪地,拔出凶器的手臂疼痛得抽搐,他捂住腰侧的伤口,手心一片滑腻温热;他忍着剧痛缓慢爬行,灰尘覆盖的地板上拖出一条血痕,终于挪到门口的女尸旁边。   “伊莉娅……”他握住少女失去体温的手,扑到她的身上,埋头痛哭道,“对不起……对不起……”   伊莉娅的眼皮微微垂下,瞳孔涣散浑浊,眼眶晕染的妆容像脸庞开出的黑色昙花,她的血流失了一半,新鲜热气随着被吹开的门缝,一点点消逝。   “都是我的错……”宫原唯与她的尸体并排着躺下,不再管腰间的刀伤,失神地望着房梁上的蛛网,无意义地重复道,“都是我的错……”   离开教学楼,雾气越来越湿重,影响到部分能见度。   枯叶腐烂的涩味和润泽冷冽的空气弥漫在秋冬两季交汇的凌晨,郁臻的鼻尖被冻得微微发红,当他意识到寒冷的存在后,冷意便开始无孔不入地侵蚀他的躯体。   不知是否因为北川凛是属于这世界的一部分,对方并未像他一般畏寒,反而对他冻红的脸颊和僵冷的手表达了关怀。   “你很怕冷?”   郁臻不想向未成年人认输,咬紧牙关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冷。”北川凛认真道,然后脱下外套递给他,“给你穿吧。”   如果人在做梦时体会到生命垂危或命悬一线的危机感,那也就离清醒不远了。郁臻不甘心在见到梦主之前被“冻醒”,他接下外套,道:“谢谢你。”   北川凛:“雾太大了,你跟紧我,不要迷路。”   郁臻答了句好的,乖乖跟在对方后面。   从他入梦开始,杜彧的潜意识就没有对他产生排斥或敌意,作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这很友好。只不过他始终没有找到梦主本人的半点踪迹,看来杜彧防备心重,将自我意识藏得很深。   小丑是约书亚·雷蒙,杜彧害怕的不是小丑,而是雷蒙。   现实中是否存在这样一个人;他在杜彧心中埋下了恐惧,这份恐惧在梦里具像化,使他化身为杀戮小丑,杀死杜彧的众多潜意识?   郁臻不敢妄加揣测推论,他只希望消灭小丑之后,杜彧可以赏脸露个面。   雾浓露重,他一不留神脚下踢到什么东西,圆的、硬硬的,被他踢中后骨碌碌地压着草滚走了。   郁臻低头看去,是一颗被虫蚁啃噬的人头;发丝像线团般裹着人脸,张开的嘴隐约能辨认出嫣红的唇瓣和舌头,蚂蚁成群结队在口腔内进进出出。   这片草坪是他第一次杀死小丑的地方,而人头是小丑和他搏斗时丢下的,属于第一个死者盖娅。   这种气温和尸体腐烂的速度,原本不至于吸引如此多的虫蚁,但结合愈发艰难恶劣的环境,显然是梦境正在下沉,沉到一定深度,就会崩塌进入下一层。   谁也不知道下一层是哪里。   郁臻不是来观光遨游的,如果不能找到杜彧,他在这里耗下去无意义。   为避免再度惊吓北川凛,郁臻把那颗人头踢走了。   “我们能不能快点?”他问。   北川凛头也不回道: “走慢点才安全。”   脚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如影随形,没走几步,郁臻感到脚后跟被撞了一下,他垂眸一看,又是那颗人头!   谁缺德到把别人的头当球踢?郁臻不悦地望向人头滚来的方向。   一片霓虹迷雾里,缓缓显出一个纤瘦孤单的身影,那人穿过氤氲的雾气走来,一身制服短裙被枝桠勾破,衣衫褴褛;她像失了魂似的,目光毫无焦距,干裂的嘴唇嗫嚅着,站定在郁臻面前。   郁臻认得她,山崎麻美。   他一把将北川凛拽得转过身来,“快看……你同学。”   北川凛猛一回头发现背后多了一个人,惊诧万分!见状关心道:“……麻美?你还好吗?”   山崎麻美的眼眸依然凝视着虚空,气息微弱道:“妈妈在等我,我要回家了。”   郁臻眼尖地察觉一处异常——   山崎麻美纤细脆弱的颈脖上多出了一根食指粗的麻绳,松垮垮地套住她;绳结垂在后背,长长的拖着地,绳子另一端延伸进汹涌的雾海里。   郁臻制止了试图靠近她的北川凛,眼神示意少年看对方的脖子。   只见山崎麻美身后,那条本拖曳在草地上的麻绳,随着不知名力量的拉拽,不急不缓地收紧绷直,变成了一根连接她与迷雾深处的牵引绳。   随后,与少女颈脖呈垂直状态的绳子悬在空中浮动颤抖……   有人在收线。   郁臻低声道:“快走!”   “可是麻美她……”北川凛陷入舍弃朋友逃命或留下来一起死的两难境地,无论选哪一种他都不免要后悔。   只是这一两秒的游移,迷雾中走来了第二个人。   不是他们预想中红卷发、黑鼻头、油彩妆容的可怖小丑。   来人是约书亚·雷蒙,他的金发经过清洗尚未干透,柔顺地往后梳贴着头皮,额头与面颊沾了晶莹水珠,俊美英气的面容光辉熠熠。   雷蒙里衣是白衬衫,外面穿上了配套的西装外套——之前他叠好搭在臂弯的那件。郁臻忽然懂了,在众人面前时他为何不穿外套;因为那上面凝固着干涸后的深褐色血点。   盖娅的血。   雷蒙戴着一副干净的白手套,左手攥着牵引山崎麻美的绳子,右手握着一把枪,歪头向他们微笑;嘴角残留着若有若无的红色油彩,却不妨碍他彬彬有礼地打招呼:“两位,午夜安好?”   好你妈个大头鬼!   郁臻撞开发愣的北川凛,大叫道:“快跑!” 第8章 万圣节(六) 噩梦未完   枪声打响,寂静的迷雾校园危机四伏!   郁臻选择的逃跑路线是树林,地势环境相对复杂,有发挥的余地。   北川凛到底不笨,追着他一路跑,两人一同钻进了大楼后方幽深黑暗的植物园。   人工培育的植被不可能像天然的一样野蛮生长,起到的隐蔽效果有限;而地势也远不如野外那般崎岖不平,无法制作有杀伤力的陷阱。   但设置一些绊脚的小机关是绰绰有余。   浓重的雾霭变成了绝佳的遮掩体,郁臻带着北川凛穿过几丛移栽的灌木,来到葱郁大树密集的位置,他找到一棵齐人高的Y型枯树;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包,郁臻把从教室搜罗来的小物件倾倒在地上,蹲下身去按步骤捡起。   北川凛:“你干嘛?”   “少废话,帮我放哨。”郁臻拿起丝巾,剪刀开一条小口,两手并用“哗啦”地撕成两半,再重复动作,将一整张方形丝巾撕成了四条碎布,依次打结连成一条结实的长绳。   接下来是女生束发的皮筋,区区一根绝对不够,幸好他找到了一整盒;然而把几十根皮筋剪短重新绑在一起是相当费时费眼的精细活儿,昏黑的树林里,郁臻只能借助雾中透出的稀薄灯光作业。   北川凛看他忙碌不已,问:“要不要帮忙?”   郁臻手上动作不停,专心致志道:“你别动,帮我盯着外面。”   他把皮筋拼接到50厘米左右,放到一边,站起身从周围寻找笔直的树枝,找到后折断为一长一短;把稍短的那根横架在Y字型树杈中间,然后拉直皮筋,与树枝平行绑在两端树杈上,变成一只简易的弹弓。   刻刀的形状锋利度和长柄恰好可以充当利箭,为增加射程,郁臻折了一段细枝与刀柄固定加长箭身;箭准备完毕,再拿出稍长的粗树枝系紧丝巾布条,树枝上端撑开皮筋所制的弓弦,下端卡进Y型树杈根部形成30度锐角。   最后他小心地把箭放在弓上,箭尾抵着被撑紧的弦。   做完这一切,郁臻用碎布缠绕手掌,往后退至一棵大树旁;他对北川凛道:“过来。”   北川凛猫着腰跑到他身边,端详了一会儿前方的暗器,语气夸张道:“这你也想得到?”   “小偷的自我修养。”   “这能行吗?”北川凛怀疑。   郁臻:“我需要他短暂地分神。”   他手里除了触发机关的布绳索,还有一把剪刀;与枪械相比,它的杀伤力渺小得不值一提。但赤手空拳总不行,直觉告诉他,卸下妆扮的雷蒙比小丑难对付。   “需不需要我去把他引过来?”北川凛自告奋勇道。   郁臻:“不需要,你喊一声,他就过来了。”   北川凛:“啊?”   郁臻掐住少年的胳膊,狠狠一拧——   “啊啊啊——”北川凛发出惨痛的叫声。   ……   约书亚·雷蒙牵着失魂落魄的少女漫步在黑漆漆的密林间,犹如午后带着爱犬散步的主人,轻哼着曲子,悠闲自在。   然而这份自在很快便被一声惨叫干扰。   “在那边。”雷蒙眺望着叫声传来的方向,满意地笑道。   以防万一,郁臻把布条解下交到北川凛手里,叮嘱道:“等一下我叫你,你就拉,明白吗?”   北川凛:“你呢?”   郁臻:“我去另一边。”   他悄无声息地越过机关,藏到对面的一棵粗壮树干后,两人躲避的位置正好可以相望。   轻佻悠闲的口哨声伴随鞋底碾碎枯叶的噪音,徐徐靠近。   郁臻的心随之高悬:揭穿真凶身份并将其杀死,这场噩梦就该结束了吧?   当能距离近到听得见对方衣物摩擦的细碎声时,郁臻分外谨慎地向外探出了头——   猛烈的枪声在耳边炸开!子弹擦着树干飞过郁臻脸侧!硝烟味在鼻尖弥漫……   “又不是捉迷藏,你们藏起来有用吗?”雷蒙的声音轻飘飘落入郁臻的耳朵。   方位接近了!   郁臻给了对面汗流夹背的北川凛一个眼神,嘴形说道:“放、箭。”   北川凛得到指示,闭上眼睛拉动绳子!   粗树枝被拽离的刹那间,绷紧的皮筋“嘣”地弹响!绑着刻刀的细枝嗖地一下射出!   这支出乎意料的利箭从暗处飞驰而来,割破衣衫刺进雷蒙的左肩!   “嘶……”约书亚·雷蒙惊讶地看着胸前支棱的细枝,突然爆发出大笑;他抬起手腕,毫不在意地拔出了这枚小小的刻刀。   正是这短暂分神的时机!   郁臻从树后现身,右腿扫向对方握枪的手!这一踢力度强硬,雷蒙手腕震得发麻,手一松,枪落到地上!   郁臻欺身靠拢送出手里的剪刀,银白金属光泽反射出宛如星火的亮泽,眼看就要刺进对手的喉咙——   不想雷蒙却有所预料似的往后仰去,左手发力拽动绳子,空壳般的少女被扯过来横在两人之间!   郁臻意识到时已经迟了,覆水难收,剪刀捅进了山崎麻美的眼眶。   手指溅到热乎乎的血液,郁臻却犹如被开水泼中,飞快地收回手,握过剪刀的手指残留着光滑坚硬的触感;随着少女倒下,他的手指跟着颤栗了一下。   郁臻的头脑有片刻的空白,他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强烈的白光和钝痛闯入他的大脑,恍惚间他看见了病床雪白的床单和围绕四周的检测仪器。   ……   “喂!你不是小偷吗!”北川凛的吼声把他拉回生死一线的情境里。   他回过神来,山崎麻美的尸体横在他脚下,而北川凛不知何时扑倒了雷蒙,两人在落叶里扭打撕咬。   无暇思考,郁臻眼疾手快地踢飞雷蒙的手正欲伸向的那把枪,然后疾步过去捡起;他平定波荡的心绪,拇指按压卸下弹匣并退出枪膛内的子弹,清点后重新组装咔嗒上膛!   被压在底下的雷蒙屈膝疯狂撞击北川凛的腹部!手指抓住一块石头,扬臂砸向少年的太阳穴!郁臻先朝那只手开了一枪——指骨粉碎、石块落地。   “啊啊啊!!”   雷蒙失去右手,四肢脱力痛苦地蜷缩身体,面容扭曲狰狞。   北川凛回头,只见郁臻单手持枪再次扣动扳机——   炽亮的火光灼痛眼球,两声枪响近在咫尺!北川凛闭上眼,短短一分钟却像过了良久,身下压住的躯体终于不再挣扎。   北川凛泄了力,歪倒躺地,胸膛剧烈起伏。他转动脖子去看中枪的雷蒙,那对蓝眼珠子不可置信地瞪着天空,死了。   郁臻开的两枪位置竟是无比精确,正中额头与心脏。北川凛莫名兴奋道:“你……练过啊?”   郁臻:“还行。”   好险,刚刚差点醒了。   北川凛忙不迭地一跃而起,不仅没感到害怕,还雀跃地与他击了一掌,“大获全胜!”   郁臻一脸漠然,心里并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感。   北川凛望着另一具尸体,“就是可惜了麻美……”   “走吧,去找剩下的人。”郁臻催促道,他告诉自己不要去回想失手错杀的那一幕。   ——假的,反正是做梦。   话虽如此,郁臻走出几步以后,还是退了回来;他脱下北川凛借给他的外套,盖住少女的尸身。   解决了真凶,北川凛一路蹦蹦跳跳像个大猴子,沿途大声呼喊其余同学的名字,可惜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他们害怕不敢出来呢。”北川凛乐观道。   “我这么晚没回家,我爸妈都没来找我,肯定是雷蒙那家伙给家长发了通知,但天亮还联系不上我的话,他们肯定会担心;等天一亮就会结束了,我也可以回家洗澡吃饭了。”   “嗯。”   “唯和伊莉娅一定都还活着,我感觉得到。”   “嗯。”   “诶,你呢?”北川凛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出去以后找那个雇你偷考题的人赔偿,精神损失这么大。”   郁臻:“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杜彧的人?”   北川凛:“……没听过,不会是雇你的人吧?”   真的结束了吗?郁臻环视四周,雾依旧浓烈得散不开,空气冷得结霜。   难道说,他得随着这个故事继续走下去?   他们花了二十分钟,找到北川凛说的小木屋,只不过隔着门板也能闻见冲天的血腥味。   北川凛意识到情形不妙,冲过去踢开门!   郁臻留意了一下门口杂乱的脚印,才跟了进去。   宫原唯躺在近门的地面上,身下是大片血渗进木地板留下的深色痕迹,触目惊心。   “唯,唯!”北川凛扶起气息奄奄的同伴,惊慌道,“你怎么样?”   郁臻探了探宫原唯的颈侧,“活着,失血过多。”   他卷起宫原唯的衣摆,检查腰侧的伤口;那处伤尤为残暴,像刀刃捅进去之后左右翻搅了一圈,皮开肉绽,血块和皮肉粘连。   “刀扎得不深,血止住了,不用担心。”   宫原唯在朋友的呼唤中转醒,他发了低烧,浑身微烫。   “伊莉娅……”他气若游丝地念着心上女孩的名字。   北川凛的眼睛闪烁着亮光,“唯,你醒了?伊莉娅呢,她还活着吗?”   宫原唯摇摇头,“我不知道……她、她被小丑带走了……”   “没事、没事,我去找她,她会没事的,小丑已经被——”   郁臻打断道:“我去找伊莉娅。”   宫原唯这才注意到多出来的人,无神采的眼眸直直地打量他,“外面很危险。”   “没关系,小丑没跟着我们。”   郁臻刻意说得暧昧不明;他挨近北川凛耳边,用仅两人听得见的音量道:“别告诉他小丑是雷蒙,更别说雷蒙已经死了。”   北川凛想问为什么,但看见郁臻的眼神,只好点了头。   郁臻眼尾扫过两名少年的身影,离开了小木屋。   他没有着急去找伊莉娅,而是先关好门,躬下身体观察地面的脚印。   进门前他就注意到了——   门口的泥泞只印着两个人的鞋印,看大小正好是一男一女,无疑属于宫原唯和伊莉娅。现在则是四个人的,因为他和北川凛来了。   宫原唯说小丑带走了伊莉娅;可郁臻分明记得,小丑穿着滑稽踢踏作响的大头皮鞋,那种尺码和重量踩过,不可能不留下脚印。但这里偏偏没有小丑的鞋印出现。   郁臻举目四望,木屋周边的野草枝藤茂盛,几丛野生薄荷在黎明微光中摇曳,叶子上滴着几滴粘稠的血点,茎叶底部和草根下面还藏有更多血红,弯折歪斜的枝芽有被压倒过的痕迹。   看样子,有一个受伤的人经过了这片草丛。   他顺着踩踏青草的足迹寻了过去。   晓光初现,薄雾如纱褪去,晦暗的天幕下起阴绵绵的小雨。   伊莉娅的尸体被抛弃在一树山茶花下。   荒凉杂芜的角落,居然生长着一棵妖异美艳的红山茶,花瓣衬得伊莉娅的红发颜色尽失,面部肌肤泛着死气沉沉的青灰。   郁臻轻轻托住尸体的下颌角,转开伊莉娅的头,察看脖子的致命伤;凶器是刀,切口整齐,看用刀的技巧和力度,与宫原唯腰间的伤出自同一人之手。   验完伤,他又从死者的头发丝检查到手指甲缝;非常干净,几乎没有肉眼可见的异物附着和其他皮外伤。   确认过尸体,郁臻仰头阖眼,雨水淋在脸上迫使自己头脑清醒。   ——真凶还没死,这才是噩梦未结束的原因。 第9章 万圣节(七) 聊聊凶手。   郁臻淋了雨,黑发黑眸,皮肤白得透明,他推开门走进小木屋,带入一阵润湿的凛冽寒风。   “伊莉娅死了。”郁臻向两个少年直入正题道,“尸体我没有挪动,你们有谁要去看看?”   北川凛先是一愣,然后眼底泛起悲戚的泪光,忿然起立,冲向门外要去亲眼验证。   宫原唯手掌着地将上半身撑起,试图爬起来,却因牵动腰部新伤痛得皱眉。   郁臻拦住莽莽撞撞的男孩,单手背到腰后,拉拢腐坏的木门,把风雨隔绝在外。   他话锋一转,平静道:“在此之前,我们先来聊聊凶手。”   郁臻在杂乱无章的木屋里,找了一块稍微整洁些的地板坐下,要促膝长谈一般,对宫原唯露出亲近的笑容。   北川凛不明所以,立在门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倚在墙边,透过木头风看屋外的雨水。   “凛,你先说吧。”郁臻道。   北川凛没想到突然叫自己,神情稍显为难,可是一地的血污映入眼帘,作为从头到尾的幸存者,这一夜的变故,使他无法缄口不言。   “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大家,雷蒙有问题。”   宫原唯不解道:“什么?”   北川凛:“小丑是雷蒙!我们的老师——约书亚·雷蒙!你以为是谁能把我们所有人囚禁在封闭的学校里,没有信号没有出口,只能东躲西藏等死……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还能有谁!”   宫原唯背靠一张倒塌的桌板,虚弱无力地偏着头,“我……”   “你明明知道他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反社会精神变态!为什么要瞒着所有人?”北川凛愤怒的质问回荡在静僻的屋内,震耳欲聋。   郁臻本来在闭目养神,被震得耳膜疼。   “我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宫原唯颓唐道,“你跑回来说盖娅被杀的时候,我怀疑过雷蒙,可是没几分钟他就死了……难道他——”   “圈套!都是他设计好的!那个人渣设计好的!先是假死,再是荧光剂!把我们当动物一样捕猎!”北川凛眼眶发红,咬牙切齿道,“你没想到……你明明可以做点什么的……”   宫原唯深埋着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一时间的静默,只能听见北川凛奋力砸墙泄愤、夹杂着懊悔的啜泣。   “凛……伊莉娅的死,是我的错。”宫原唯愧疚道。   北川凛木然地盯着墙面,木板缝隙灌入的凉风对吹他红肿的眼眶,他眯眼道:“他们都死了,只有我们活下来了……”   宫原唯迟钝地抬头,“那雷蒙他现在?”   北川凛被风吹疼了眼睛,转过脸,指着郁臻道:“被他杀了,至少我们这几个人安全了。”   宫原唯终于流露出意外之色,问郁臻道:“你是谁?”   “我应该算一个小偷吧。”郁臻说,并意有所指道,“是你没有预料到的局外人。”   宫原唯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含义,跟他道谢:“不管怎么样,感激你救了凛和我。”   郁臻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好了,场面话就到此为止了。”   他当着另外两人的面,拿出了在宫原唯书包里找到的笔记本,拎在手里向它的主人晃了晃,“认识吗?”   宫原唯先看了笔记本,目光回到他的脸上,承认道:“是我的。”   郁臻随意地翻着笔记的扉页,不打算阅览,仅仅是翻动,像一位正在挑拣的顾客检查商品是否完好,“很新啊,什么时候买的?”   宫原唯忍痛一笑,脆弱又乖觉的模样,“忘记了,某天上学途中随手买的。”   郁臻:“平时有写日记的习惯?”   宫原唯:“一时兴起,随便写的。”   郁臻:“你对身边的人似乎颇有不满?你觉得你是一个傲慢虚伪的人吗?”   宫原唯:“我是一个不善于表达、不懂拒绝的人。”   “噢。”郁臻夸赞道,“不愧是全优生,对答如流。”   宫原唯当然听得懂他的讽刺,无奈地收敛了笑意,“我虽然不太会表露心迹,但没做过坏事,你不必审问我。”   “没做过什么坏事?”郁臻着重地重复这半句,“真的吗?”   “你说的该不会是我在笔记里提到的猫吧?”宫原唯睁大眼睛,诚恳道,“你误会了,那只猫是因为车祸死去的,我把它捡回去埋在了我家后院里。”   郁臻:“我说的是伊莉娅。”   北川凛岔道:“跟伊莉娅有什么关系?”   宫原唯仰着脖子呼吸,缓解腰间伤口的灼热感,“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她,我当时伤口疼心里又害怕,只能懦弱地看着她被小丑绑走……”   “小丑,你见过小丑吗?”郁臻咄咄逼人道,“那你形容一下小丑的穿着打扮。”   宫原唯发着烧,口干舌燥,声音沙哑道:“红头发、脸上油彩很浓,有蓝色红色和黑色……红绿拼色的马戏团服装,黑色的鞋子……”   郁臻:“既然他来过,门外为什么没有他的脚印?”   宫原唯摆着沉重的头,“我不知道……”   北川凛闻言,立马拉开木屋的门求证——   哗啦啦的雨声清晰嘈杂,雨水泻下屋檐冲刷泥土和野草,屋外已经变成一汪乌泱泱的水坑,哪里还看得出脚印。   “小朋友。”郁臻对北川凛道,“麻烦你去把伊莉娅的尸体搬进来好吗?雨太大了;她在这间屋子的东南方向,步行五十米的位置,那里开着一树山茶花,很容易找到,”   北川凛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跑进雨里。   屋门开着,大雨斜着飘进来,滴滴答答地敲着地板。   “你查过天气预报吧,知道今天早晨会下雨。”郁臻散漫地活动僵直的后颈,“接下来我要说的,皆为我的猜测,没有证据,即便有——也被雨水洗没了。”   郁臻拉伸完,坐直身体,进入真正的正题。他目光如炬地盯着宫原唯道:“伊莉娅是你杀的。”   宫原唯仿佛听见天方夜谭,哂笑着甩动头颈,维持清醒,“你如果读了我的日记,就该知道我很喜欢她,我有什么理由杀她?”   “这个嘛。”郁臻耸肩,“坦白地说,我从来都猜不透你们这类人的想法,你为什么杀她对我来说不重要。”   宫原唯正过脸来,毫不退避地与他相视,质疑他的用词:“我们这类人?”   “这间屋子里,没有打斗痕迹。”郁臻的眼睛巡视了一遍屋内场景,“你说伊莉娅是被小丑带走的,即便你不出手救她,她自己也不会挣扎吗?”   “你们老师大约是去什么二手网站淘的旧衣服,质量不好,如果伊莉娅面对小丑有反抗动作,她的指甲缝、头发里会留下部分纤维,可我刚刚认真地检查了她的尸体;她的手指头发很干净,皮肤没有其他外伤,就连淤青和指痕都没有,绝不是被强行带走的——这都是几个世纪以前侦探电影的情节了,我能发现,警察更不会遗漏。”   宫原唯妥协道:“好吧,大侦探,你的推理很精彩,但只能证明伊莉娅不是被小丑杀死的,不能证明是我杀了她。”   “的确不能。”郁臻长吁短叹道,“我认为你对自己腰间伤口的处理比较多余,这是一处败笔。你杀了伊莉娅以后,为了伪装成第三者作案,在捅自己刀子时,意识到了下刀角度不同会引发的破绽,所以特意破坏了伤口原本的形状——你切得像个烂石榴。”   “你在一边等待她断气,把她的尸体抗在肩上,经过屋外的薄荷丛,丢到了几十米外的红山茶树下。”   宫原唯笑着说:“有没有人说过,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很让人讨厌。”   郁臻:“有。”   宫原唯笑得愈发开心,好像伤口不痛了似的。   “不过我相信,这些问题,你都能凭借你优等生和未成年人的身份、以及巧言善辩的嘴,一一蒙混过去。”郁臻感到口渴,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道,“你唯一无法解释和争辩的疑点是:如果刺伤你的是小丑,为什么小丑——雷蒙,他不杀你,其他人不是割喉就是断头剖腹,唯独你只受了点轻伤。”   “可能因为昨天是我的生日,他想饶我一命;可能他想把我留到最后杀……”宫原唯说着,自己笑出了声,“还有可能他喜欢我呢?谁知道变态脑子里在想什么。”   “第四种可能。”郁臻说,“你们是一伙的,共犯,或者说搭档。”   “您的想象力丰富,小偷先生。”宫原唯厌倦了,懒洋洋地合上眼,嘴角迅速垮下,“随你怎么想,我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如果我们在拍电影,我此刻一定对你无比痛恨却束手无策。”郁臻坐够了,变换姿势站起来,“幸好不是,不然我真够倒霉的……”   宫原唯任由他自说自话,不搭腔。   “预告一下,我准备杀掉你。”郁臻淡淡一笑,“如果杀错了,我很抱歉。”   宫原唯尚未吃透这句话的危险性,当他反应时,郁臻已然站在了他的面前,高高瘦瘦的身影遮住了部分光线。   ……   郁臻踩着宫原唯的肩膀,从对方热血喷洒的脖子里拔出剪刀——为山崎麻美盖住尸体时,他特意收回了这把可以称作傍身之物的武器。   他手腕搭在膝盖上,滴干剪刀尖的血液,俯视捂紧脖子抽搐、嘴里涌出鲜血的宫原唯,轻声问:“我好像太简单粗暴了,嗯?”   郁臻话音刚落,脚底掀起一阵地动山摇的震感!   霎时间周围景象如同被撕碎的幕布破裂崩塌!郁臻陡然踩空身体失重下坠——   尸体、血迹、灰尘蛛网、桌椅杂物,统统化作细细的粉尘随他一同簌簌飘向无尽深渊……   梦境下沉! 第10章 关于他(一) 无人生还   屋外的雨停了,一束柔暖的晨光拨开乌云洒在水洼和绿叶表面,莹亮剔透的水珠里倒映出门外一个颀长的人影。   郁臻一眨眼便站稳平地,他依然握着剪刀,手心黏腻;他敏锐地张望,自己正踩在柔软青嫩的草皮上,仿佛从未坍塌下坠。   他面前是一间木屋,门就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   这木屋是他杀死宫原唯的地方,却又和那里完全不一样,没有荒芜杂草和藤蔓青苔,木墙才刷了粉蓝色新漆,壁面攀附着蔷薇和新嫩绿植。   不是吧……还没完?   郁臻硬着头皮推开了屋门。   这是一间布置得温馨舒适的小房子,地面铺着灰蓝毛毡地毯,中间丢了几张厚实的红布旧沙发,摆满零食饮料的矮桌是姜黄色,窗帘拉开一半让阳光透进来,照亮墙壁上贴的几个世纪前流行的电影游戏海报,屋内散发着淡淡木香和水果挞的味道。   一名带着鸭舌帽的黑衣少年窝在在沙发里,含着一支棒棒糖,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台时代久远到可以陈列进博物馆的液晶屏电视。   在看电影。   是杜彧,郁臻凭借对方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依稀能认出是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那个杜彧。   这和他想象中的杜彧大相径庭,不仅是初印象,长相也比他见过的真人至少年轻了七八岁——不过十五六岁,货真价实的……小朋友。   “那个……”郁臻张了张嘴。   娱乐消遣被打断,杜彧从沙发里探了个头出来看他,拿出嘴里的糖果,奇怪道:“你怎么这里?”   “我……”郁臻卡住了,他想傅愀应该出一本名为《如何在梦里向陌生人介绍自己》的书。   但是,杜彧问话的语气方式像已经认识了他一样。   “乱改剧本,还杀了我的Boss!”杜彧怒气丢了糖,冲冲地跳下沙发,光脚踩过地毯,走到门口——他很高,比郁臻以为的高出一大截,迎面走来带着凌厉的压迫感。   青少年版杜彧黑着脸,居高临下地怒视他,像只毛躁的小狮子,“气死人了……”   郁臻一头雾水,“你认识我?”   “你不是电视里的人吗?”杜彧恨恨道,“那电影我以前看过,根本不是这样的!你破坏了剧情!”   说完,杜彧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支新的棒棒糖,抛给他,“拿去吧!别来烦我了。”   郁臻接过柠檬口味的糖果,有些明白了;原来,他先前一直在杜彧梦中的电影里生死搏杀,怪不得见不到本尊。   他感到哭笑不得,辛苦一场,竟然是在演戏给别人看。   “就这?”郁臻望着手心里的糖,自嘲道。   “想要别的啊?可以。”杜彧抱着手臂,盛气凌人地说,“你去帝国找长大以后的我吧,他会给你好东西。”   郁臻正要说话,一阵刺耳的电流声穿过他的耳膜!   滋——滋——   ……   郁臻被刺眼的白光占据视野,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床……   那令人眩晕的茫茫白色里,傅愀的脸慢慢清晰。   “醒了?”有人在他耳边问。   ——突然惊醒,郁臻反射性地挺直身体!他还坐在那把椅子里……   “1小时15分钟。”傅愀报告睡梦监测结果,“醒得有点快啊。”   郁臻揉着迷离的睡眼,扶着傅愀的手臂站起来,“被他玩了,没进到主意识的那一层。”   傅愀:“啊?”   “我一直在他梦中的梦里,脱离第一层梦才找到他。”郁臻摘下耳机丢到病床上,对仍处于昏睡状态的病患骂道,“还说什么让我去帝国找长大以后的他,他以为玩游戏吗?混蛋!”   “嘘!嘘——”傅愀拉着他重新坐下,眼睛往外瞟,警告他,“家属还在外面呢!”   看在还没结账的份上,郁臻按耐着情绪坐回去,对傅愀说:“我饿了,要吃饭。”   傅愀收捡好他乱扔的设备,合上箱子,“吃饭好说,不过你得先去见一下病人家属。”   杜玟在客厅里看书,哪怕并无其他人在场,她的腰背依然挺得端直,背影婀娜娉婷。   郁臻不打招呼便走到她右侧的沙发前坐下,自己拣了只空茶杯,端起茶壶到了一杯热腾腾的红茶,一饮而尽。   杜玟放下书籍,等他喝完了,柔声道:“需要点心吗?”   郁臻喝完一杯又一杯,听说有的吃,连忙点点头。   杜玟摁下手边的按铃,接通后小声嘱咐了几句,不到十五分钟,就有人开门送进来一套精致的下午茶甜点。   郁臻从三层托盘的底层挑了几块曲奇饼,沾着上层银碟里的奶霜,一块接一块的放进嘴里;他是天生容易饿吃得多的体质,只要东西好吃,从不在乎吃相是否美观好看。   杜玟把一盘栗子蛋糕推到他手边,“尝尝这个。”   郁臻来者不拒,风卷云涌地消灭了两人份的下午茶。   “看您吃东西真有食欲,下次去我们家做客吧,霓娜的手艺比这里的好。”杜玟喝了一小口茶,轻柔地放下杯子。   “好。”郁臻用餐巾擦了嘴,满足道,“但不是做客,是为了了解病人过去的生活环境和个人经历。”   “您是在我弟弟的梦里见到了什么吗?”杜玟问。   “对,但梦境不是真实;进一步了解您的弟弟,有助于我在他梦里行动。”郁臻尽量说得简明易懂。   “这样,那不如现在就去吧。”杜玟整理裙摆,站起身道。   这下轮到郁臻讶异了,“有必要这么急吗?”   杜玟的嘴角扬起弧度完美的微笑:“实不相瞒,我非常迫切地需要阿彧醒过来。”   由于他提出想了解杜彧的生活经历,杜玟带他去了一处远离尘嚣、居于半山的住宅。   苍翠森林延绵数里,车辆驶过无人的环山公路,最终停在一片开阔的林地。   下了车,郁臻禁不住问:“你们住在这里?”   因为买不起,他并没有关心过建筑风格、年代和产权一类的问题,这方面他极度缺乏常识;但凡是为生活奔波操劳过的普通人,看到那栋富丽堂皇的古老建筑,都难免会发出类似的疑问。   “是我母亲的房子,当然了,如果没有外祖父的话,我们也不可能住进去。”杜玟笑道,手指拉扯肩上披的外套;她的鞋跟细长,站立时小腿绷得紧而修直,曲线极美。   “我们进去吧。”杜玟向他发出邀请。   宅子的内庭是一座花园,喷泉前面站着一名身材高大的金发男人,那身型和发色郁臻总觉在哪里见过。   病房阳台上趴着晒太阳的那条寻血猎犬,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住所,进大门后杜玟解开了它的牵引绳。   小狗本来乖巧安静地随行在脚边,一看到金发男人,摇着尾巴欢快地跑了过去。   那人一回头,郁臻犹如晴天霹雳。   是约书亚·雷蒙,如果他没记错名字的话——杜彧梦里装扮成小丑的变态杀人狂老师。   现实中的雷蒙蹲下身抚摸激动不已的小狗,并朝他们笑着招招手。   “介绍一下。”杜玟眼尾笑意盈盈,目光依恋地看着喷泉下的男人道,“我的未婚夫,约书亚。”   郁臻:“他的职业是?”   杜玟:“他在我们大学的生物研究室工作。”   “不是高中老师?”郁臻震惊道。   杜玟意外他会这样问,眨了眨眼睛,回答道:“不,雷蒙每周都去孤儿院,但他不喜欢教孩子们念书。”   郁臻:“那他跟您弟弟相处得如何?”   “不怎么样。”杜玟坦然道,“阿彧更喜欢我的前男友。”   原来如此。郁臻决定不把杜彧梦里的内容告诉杜玟,假如她知道未婚夫在亲弟弟心目中的形象,应该会吓一跳。   雷蒙真人比郁臻梦里见过的更为英俊耀眼,气质明朗,态度热情;然而杜彧在梦里把人丑化得过于严重,导致郁臻残存着先入为主的印象,很难以欣赏的眼光去看待此人。   甚至约书亚·雷蒙主动跟他握手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才伸出了自己的手。   “这位是阿彧的医生,郁先生。”杜玟介绍他时说道。   “医生?您真年轻。”约书亚·雷蒙看他的眼神充满敬佩。   郁臻:“额,我不是医生……其实我——”   杜玟笑意不明地瞧着他,直到他噤声;然后强势地对未婚夫说道:“你去告诉霓娜,今晚家里有客人,让她做些拿手的菜。”   “好的。”雷蒙殷勤地应道,转而对郁臻说,“郁医生,欢迎你来到这个家。”   郁臻不知作何反应,尴尬地弯眼睛一笑。   等雷蒙领着小狗走了,杜玟嘴边的笑意消失,露出忧虑神色望向未婚夫的背影,“这么久了,他还是习惯不了这个角色,让我将来如何放心把家交给他来操持……”   郁臻心中愕然,杜玟的形象温婉美艳,使她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某人的太太”,而非一家之主;他想到傅愀对杜玟的评价:富家千金兼女企业家。   是他以貌取人了。   郁臻对别人的家务事不感兴趣,转移话题道:“能去您弟弟的房间看看吗?”   “嗯,跟我来吧。”杜玟仪态曼妙地走上台阶。   杜彧真正的房间位于宅子的第二层,开窗便能眺望远山和林场的绝佳观景房;房内布置简洁大气,装饰摆设皆是按照房间整体风格挑选,与墙纸家具的配色相得益彰,除了几张相框,没有多余的个人物品。   “阿彧十六岁以后就不爱回家了。”杜玟一副家长不好当的样子,“他自己的公寓在五区,是虹膜锁,除了他没人能进去。”   郁臻走到放置相框的书架边,回头问:“可以拿下来看看吗?”   “请便。”杜玟道,“他高中的东西还留了一些在这个家,应该是放在书架下面的柜子里;我打算把阿彧接回家,您觉得如何?我和他都在医院待够了,叫人把病房整个搬过来好了。”   郁臻捧着一张相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张合照,除了老师另有其人以外,和梦里的A13班的集体照几乎完全一致!   校服、人数、拍照手势、站位……每一个人的长相都与他梦里所见的一一对应了,只是真正的老师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留着长卷发,戴了框架眼镜。   宫原唯、北川凛和伊莉娅站在左下角,三个人亲昵地凑在一块儿,朝镜头做鬼脸比着剪刀手;而相片背景则是圣山高中的校门。   真的有这所学校和这些人!   郁臻举着相框,问杜玟:“请问,这照片上面的人是谁?”   杜玟隔得远远地说:“是阿彧的高中老师和同学们,他在这所学校念过一年书,后来转学了。”   郁臻又数了一遍人,他迷惑道:“可是这上面没有他啊。”   “那个啊……”杜玟遗憾道,“拍这张照片的时间是夏令营出发的前一天,阿彧因为生病没有参加,所以合照里没有他。”   郁臻又问:“为什么转学呢?”   杜玟走过来,拿走他手里的照片,摸着合照上一张张青春的面孔,叹息道:“因为这张照片上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郁臻内心的震悚无法言喻,没有人能懂他此刻的心情,他瞪大眼睛,“都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杜玟把照片放回书架,说:“飞机失事,全班二十一个人,无人生还。” 第11章 关于他(二) 豪门恩怨   杜玟一提,郁臻隐约记得,七八年前是曾发生过一起令人扼腕的空难事故,飞机在海平面坠毁,上百名乘客无一人幸免。   “阿彧一直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他总说,他应该在16岁那年和其他人一起死掉。”杜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手指碰了碰下唇,佯装惊讶道,“啊,不过您不要误会哦,我弟弟他没有任何精神上的问题或心理障碍,他只是对我、对这个家,感到不满,故意说出来气我罢了。”   郁臻的指尖点了点照片左下角的三个人,“他们和杜彧是什么关系?”   杜玟道:“他们是阿彧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阿彧似乎暗恋过中间的红发姑娘,为此还和右边叫宫原的男生打了一架呢。”   郁臻:“这个宫原,您认识吗?”   杜玟:“见过,是很有礼貌的孩子,不过……”   郁臻:“不过什么?”   杜玟笑着摇摇头:“大概是我记错了,总觉得那个男孩的眼神,并不太符合他的年纪。”   聊到这里,有人敲响了敞开的房门。   约书亚·雷蒙站在门外,他换了衣服,金发也重新梳过,整个人宛如油画里走出的古代贵族,“霓娜让我来催一催,你们再不下去吃饭,她可要发火了。”   “都到晚饭时间了。”杜玟没办法地说,“那先去吃饭吧。”   杜玟说话温温柔柔的,办事却是雷厉风行。   郁臻当她是随口一提要杜彧从医院搬回来的事情,没想到晚饭过后,房子里就已经有医护人员在忙里忙外地搬运仪器、布置病房了。   霓娜的手艺确实很好,据说她是杜玟特意请来打理府邸的女管家,十全十美,偶尔也为主人下厨,擅长西式餐点;这一顿饭使郁臻的味蕾和食欲得到了极大满足。   饭后,他抛着一颗红苹果在住宅内闲逛,参观这间有三百年历史的庄园。   很巧的是,他碰到了来调试设备的傅愀。   “哟,小心肝儿,你度假还愉快吗?”傅愀酸溜溜地说道。   郁臻咬了一口苹果,含糊地说:“还阔以。”   傅愀手臂一勾圈住他的脖子,夹着他头使劲搓揉他的头发,“压力风险都让我担了,福都让你享了,努力点啊你,不然咱俩都得失业。”   郁臻挣开对方的桎梏,咽下苹果,“谁让你轻易答应这种没谱的事情。”   “就当是积攒经验咯。”傅愀从衣兜里搜出一只药瓶,丢给他,“给你的,分析了你下午的睡梦状况数据,不够投入;睡前吃一片,有助于延长睡眠时间。”   郁臻收下药,散完步,游荡回二层杜彧的房间。   这间布局考究的卧室在几小时内变成一间病房,多出的医疗器械使空间变得紧簇;年轻的病人安稳宁静地躺在床中央,似乎从不曾被挪动过。   杜玟坐在一把椅子里,等佣人整理书架下方的置物柜;房间放着舒缓悠扬的钢琴曲,她的左手搭在扶手上,细长的手指随旋律凭空弹奏曲谱,眼睫微垂,在思考心事。   郁臻不想打扰她,但来都来了,掉头走会更显唐突。   于是他走上前道:“杜小姐。”   “叫我杜玟吧。”杜玟的手指停止律动,妥帖地放回膝上,“有一个不情之请,您愿意答应我吗?”   郁臻想,他好像也没有不愿意的权利吧。   “请说。”   “希望在阿彧醒来之前,您可以留在这里;可能的话,夜间也继续入梦。”杜玟凝视着床上沉睡的弟弟,爱惜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拜托您了。”   杜彧的房间是否放得下两张床,答案是肯定的。   郁臻连借口回家取一些私人用品的机会也无,杜玟说这里什么都有,他可以随取随用,当成自己的家。   ——郁臻是万万不敢的,他只能当成住豪华旅馆。   所幸这间卧室好些年没人住了,极其整洁空白,住下来不至于冲撞别人的生活痕迹。白天在医院打过照面的护工住隔壁,如病人的监测状况有异,对方会及时发现;他除了睡觉做梦,不需要操心任何事。   杜玟把一个箱子放在了他的床头,里面装着佣人收拾出来的属于杜彧的一些东西。   临走时杜玟特意对他说:“箱子里的东西,您随便看,阿彧他不会介意。”   郁臻去浴室洗漱完,躺在自己的床上,他的枕头边放着两只Gaze耳机,提醒他是来工作的,不是度假;他戴好了自己的那只,把另一只套到杜彧的耳朵上,连接云层纽。   杜彧的脸长得是真不错,下巴嘴唇像杜玟,秀气漂亮,眉骨眼型和鼻梁似画笔描过,深邃静雅,又难掩一种自然天成的凌厉英气。   和梦里那个毛毛躁躁的小男孩判若两人。   郁臻心思一动,指尖刮了刮杜彧那长而浓密的睫毛,“晚安了,睡美人。”   准备完毕,他坐回床边,打开了重量颇沉的纸箱子;里面放着书和杂志、全息游戏的头盔、没电的运动手环、坏掉的手办人偶、几支墨水干涸的笔……净是些杂物。   郁臻挨着拿出来看了一遍,又一件件放回去,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突然,他的手摸到一本质地坚硬的厚书,与其他书不同的是它的封面烫金工艺精巧,镂刻着繁复细密的花纹。   没有书名和任何文字,不是书,是记事本。   郁臻翻开第一页,空白扉页上写着一排优美清隽的汉字:送给十五岁的阿彧。   他往后翻了两页,眉尖一挑,是日记;他走到杜彧的床边,举起手里的厚本子,“听说有些植物人是听得见别人说话的,只是不能做出反应;你姐姐说的,随便看,你不会介意,那我看了啊。”   郁臻跟主人请示完,一头栽进枕头里,翻了个身,趴着翻开了杜彧多年前的日记。   【15岁的第一天,姐姐送的本子,让我写日记。这个年代,真的还有人会手写日记吗?】   【15岁的第三天,开学了,这学校里好多人说日语,听不懂。】   【15岁的第四天,想转学。】   【15岁的第三十六天,班上那个西裔女孩好可爱。】   【15岁的第……不知道多少天,北川凛和宫原唯是好人,竟然答应帮我追伊莉娅。】   【宫原唯!!!!!!!】   【被拒绝了。】   【16岁了,可以注册■■和■■■账号了!】(防止偷窥,名称涂掉了。)   【感冒了,发烧头疼,好难受。外公说他公司的人在研究如何破译癌症基因链,如果成功,将来地球上95%的癌症都可以被治愈。不能顺便发明一分钟治疗感冒的特效药吗?去不成夏令营了,都是姐姐的错,要不是她让我去水里帮她捞戒指,我怎么会感冒。】   【8月17日,阴天。我永远失去了三位朋友。】   【17岁了,换了城市和学校,但始终忘不了他们,翻出夏天的新闻看,有评论说,每年坐飞机出游的人那么多,遇上空难的概率有多大?死于这种意外,是命运的安排。什么命运,我绝对不信。姐姐说我感性和念旧的习惯不好,让我出去多交朋友,不要总是想着死掉的人;我说她冷血,她打了我一巴掌。妈妈去世以后她就变了,我知道她很辛苦,希望有一天姐姐能变回曾经快乐的模样。】   【姐姐,你有一直在偷看我这本日记吧?放心,我前面的内容不是故意写给你看的。我要走了,我们都应该拥有各自的生活,以后我不再是你的负担和后顾之忧,我爱你。——杜彧】   ……   日记到此结束,后面几百页都是空白。   郁臻放下记事本,仰望着天花板的墙绘;灰白蓝三色的油彩,画是一片流淌的天空,中间球形的白灯是太阳,晒化了棉花糖做的云朵。   他回味着日记的内容,这对姐弟的关系不像杜玟表达的那么相亲相爱。   从杜彧的叙述看,杜玟是一位强势、掌控欲旺盛的姐姐;毕竟他们的母亲杜忆晴也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职业女性,普兰维林公司成立六十年以来的第一位女性执行总裁,杜玟是以母亲为目标被培养长大的。   豪门恩怨啊,太复杂了。   郁臻眼皮变沉,他找到傅愀给他的那瓶药,打开倒出一粒药片,放进嘴里;正准备起身找水喝,舌尖一凉,那药竟然在嘴里化开了,甜滋滋,有点像薄荷糖。   他取出耳机余下的一枚磁石,贴到太阳穴,躺好盖上被子,进入睡眠。   意识断片前,郁臻想起上一个梦里,青少年版杜彧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去帝国找长大以后的我吧,他会给你好东西。   帝国……是个什么地方?   “帝国是海神掌心的明珠,是海上永不落下的太阳!”橄榄色皮肤的小女孩举着一枚旗帜,斗志昂扬道。   郁臻坐在平阔的沙滩上,热辣的阳光烤得他皮肤滚烫,白皙的脸蛋晒出一层夕阳般的艳红。   “你真好看……”小女孩看得入迷,沾着沙石的小手捧住他的面颊,亲了一口,“等我长大进了皇家海军,一定回来跟你结婚。”   郁臻:“论结婚……你还太小了呀。”   “哼,我母亲说了,看上的东西就要早点下手。”小女孩轻蔑地捏着他的下巴,品头论足道,“你虽然有几分姿色,但比我年纪大多了,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知足吧。”   郁臻总觉这段话有些不对味儿,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米米,米米,快回家了。”一个衣着简朴的银发男人走近,亲昵地对小女孩说道;他的脸庞消瘦素白,五官还算清俊,但一条丑陋的刀疤横过鼻梁,使其第一眼看上去尤为骇人。   “啊,又是你这个丑八怪!”米米抓起一把沙,朝男人的的脸上扔去,厌恨道,“我母亲怎么会要你这种垃圾!”   男人习以为常地躲开沙石,对米米伸出手,宠溺道,“要吃饭了哦,不能任性。”   “别碰我,看到你就恶心!”米米打开那只手,昂首挺胸地跑开了。   银发男人望着女儿小小的背影,眼底的悲伤一闪即逝,他对郁臻抱歉地笑了笑,理了几绺头发挡住侧脸,慢吞吞地朝村落走去。   郁臻有一刹那的眩晕,他好像进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梦境里。   梦之二:完美逃亡 第12章 完美逃亡(一) 帝国的构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个副本开始啦,这部分比较长,背景复杂,情节还是惊悚为主。   虽然很想标注一下雷点,但我自己也总结归纳不清……   大概是个非常荒诞和不可理喻的世界;   如果因为设定感到不适,请先到处逛逛,咱们下一个副本见(¬▽¬)σ   郁臻捡起米米落下的蓝色旗帜,蓝底白纹的国旗以一张女人的脸为中心,她的一头秀发宛若汹涌的海浪漫过天际,头顶王冠嵌着菱形红宝石,一轮金色光环如高升的太阳照耀整片海域。   郁臻拿旗子遮挡直射脸部的阳光,火辣辣的灼痛感稍稍缓解。   奇怪,他的皮肤是薄,但不该这么敏感。   梦一向是悄然开始,突然中断,没有开头与结局。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穿一身轻薄娇贵的真丝衣裳;手里除了旗子,还攥着一只棒棒糖和一把银色小剪刀。   白色的宽松长袖熨烫得亮滑无一丝褶皱,不规则的袖口用一条红绳收紧缠绕手腕,一根皮质腰带束着松垮的上衣,突显出细窄的腰线;下身穿搭较为正常,黑色长裤包裹的小腿套着一双棕色羊皮靴。   对此郁臻只有三字评价:看不懂。   但至少他知道了,这里是帝国。   而棒棒糖和剪刀,则是上一个梦里他得到的东西;没想到杜彧的梦与梦之间还存在延续性。   此时,远方村落走出一群人,像一排黑色蚂蚁爬过海岸线,队伍里掀起热闹的喧哗声。   郁臻揣好他仅有的财产——糖果和剪刀,摆弄着小旗子,抱以观望的心态靠近那队人。   人群里多是穿着灰色军装的女人,她们高大而健壮,四肢粗犷有力,皮肤因常年日晒呈现出红彤彤的麦色,头发削短可见头皮,或不修边幅地扎成马尾;干裂起皮的嘴唇含着烟蒂喷出辛辣的烟雾,手里的酒瓶高高举起,在烈日下碰杯——   “说真的,没有我们,这个国家只是块任人宰割的肥肉。”   “敬我们自己,姑娘们。”   女兵们踩着沙子,在海风中庆祝胜利。那飘散的浓烈酒气迫使郁臻停下步伐;他琢磨一番,躲到一个废弃酒桶背面。   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怎么着,这个世界对待男人似乎并不友好。在未知情形下贸然现身,不是明智之举。   十来人的队伍在原地停驻,席地而坐分享烟酒,她们的手边堆放着新鲜的果蔬火腿肉和啤酒,篮子里是香皂、牙膏、毛巾等生活用品;应该是刚在附近的村落采买完。   一名卷发皮肤黝黑的女兵用小刀削着山羊奶酪,削下的小块扔进嘴里,边嚼边说道:“西海岸的战舰捕到一条人鱼,可怜的希罕娜使者在几百年后只能成为皇室圈养的娈宠。”   有人发问:“这年头,野外还能捕到人鱼?”   “他们不是早在一百二十年前从海域销声匿迹,所剩无几的后代也被驯养在了皇宫?”   卷发女兵笑道:“是啊,宫廷的人说是女王弟弟过十九岁生日许的愿,希望得到一条属于自己的人鱼,他的心愿得到了希罕娜女神的应允,所以……”   “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而已。”有人不屑道,“希罕娜绝不会祝福血统不纯的后裔,更何况还是卑贱的男人。”   “嘿亚斯敏,闭上你的嘴,他可是新女王的心头肉。”   “王女继位以来,我从没见过她的弟弟,听说姐弟俩长得很像。”   “操。”一个留短寸的女人吐掉烟蒂,重新叼出一根烟,点火道,“那一定是个美人儿了。”   “再美也轮不上你。”   短寸女兵丢了打火机,横眉怒目地按倒说话的那方,“撕烂你这张嘴。”   两个女人为此打闹起来,拳脚/交加,脏话漫天,没个消停。   看热闹的其余人等,见她们打得难舍难分,其中一人调笑道:“下个月女王的舞会,邀请了全国富豪和贵族前往皇宫参加晚宴,那可是赢得女王垂青的好机会,你们谁想上,别忘了花钱找我买入场券。”   “哼,舞会?不就是想为她的宝贝弟弟挑个称心如意的结婚对象,要我说,她比上一位可差远了。”   “她还年轻呢,上校。”   天色渐晚,女海兵们收拾了补给物品,回到船上;沙滩四处丢弃着空酒瓶子和包过腌肉奶酪的油纸。   郁臻坐在酒桶后面偷听了一下午,大致搞清楚了“帝国”的构成。   帝国,即海芙勒玛尔帝国,占据大陆三分之一的土地,皇室自称海神希罕娜的后代。   与所有帝国相同的是,海芙勒玛尔拥有一位至高无上的君主;   与所有帝国不同的是,海芙勒玛尔的君主只能是女人。   这片由女人统治的国度是大陆最肥美丰沃的一块土地,在豺狼环伺的险境下,催生了高大威猛、骁勇善战的帝国女人。过去的每一位女王用她们的铁血手腕和慧黠的政治头脑击退外敌、守护了帝国领土,将政权建立在剥削压迫男人之上。   帝国的男性天生低人一等,只能从事最底层的服务行业和苦力活,上层和统治者由女性组成。简而言之,是一个女性至上的强权政治国家。   很好,非常有趣。郁臻捶胸顿足,啊啊啊为什么这么对他啊!   他推开木酒桶站起来,声音激昂道:“有钱人,你们必须加钱!”   等他说完,才意识到沙滩上不止他一个人。   之前来叫女儿回家的银发刀疤男人正弯下腰收集空酒瓶子,听见他的壮志豪言,吃惊地仰着脖子望他。   “呃。”郁臻换上含蓄内敛的面孔,“我迷路了。”   银发男人抿笑,随和道:“如果你想赚钱的话,可以去王都东边的酒馆。” 第13章 完美逃亡(二) 来自天堂的一瞥   王都的街道由无数颗扇形碎石片铺垫而成,分岔路口随处可见雕工精妙的喷泉石像,岩石雕刻的美少年们纤秀俊丽,生着一条柔媚多姿的鱼尾,他们捧着海螺或珠贝,表情灵动,栩栩如生。   传说人鱼是海洋之神希罕娜的使者,它们会为神的子民带来幸福与和平,以及深海埋藏的宝藏。   一条名为“萨菲尔大道”的长街如中轴线贯穿都城,从城外直通向皇宫正门,道路宽阔通达,平直如矢,是女王回宫的必经之路。   郁臻得到好心人的指引,拿着银发男人用木炭在布上画出的简易地图,沿着大道一路摸索,终于进入王都。   然而,他一进城便丧失了自由行动的契机。   城内锣鼓喧天,近乎疯狂的民众如同打了兴奋剂的野牛,闷头一窝蜂涌入哄闹的街区。   作为无辜路人的郁臻,只因多看了一眼,就被卷进汹涌的人潮,成为洪流中的一条沙丁鱼,垂死挣扎却逃不过窒息的命运。   萨菲尔大道铺着一望无际的鲜亮红毯,蓝色国旗随风飘扬,街道两旁堆叠攒动着密密麻麻的人头,被护卫驱赶呵斥的市民们手提花篮,怀抱冬青树枝,往仪仗队走来的方向扔出花束;她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发出热烈的欢呼。   “希罕娜女神万岁!希罕娜的国度永垂不朽!”   “女神保佑您我的陛下!”   女人们洪亮的吼声充斥着郁臻的脑仁,拥挤不堪中他听到衣服撕裂的碎响,他脑子立刻炸开了——   穿什么真丝啊!脆弱易皱!分分钟变乞丐!   郁臻咬牙稳住被挤得左右摇晃的身体,他努力地抻出头——来都来了,当然不能忘记看热闹。   皇宫亲卫队也是清一色的高挑女性,身着利落优雅的白色军服,领口与衣襟滚着金边;她们面容姣好,五官妍丽,不施粉黛更显冷艳锋利。美丽的眼睛直视前方,眉宇间凝着不近人情的寒意。   传说中的女王骑在一匹赤色骏马上,她一身黑色猎装,长发挽起被一顶面纱圆帽拢住,黑纱半掩下的鼻尖精巧,嘴唇嫣红;唇角勾起的弧度自信而大方,挺直腰背接受人民的欢呼与爱戴,不时挥着纤长手臂招呼街道两旁簇拥的人潮。   郁臻当场失语——   那是杜玟,虽然看不清上半张脸,但他断然不会识错她标志性的微笑。   这不是令他最惊讶的部分,更难以置信的场面是——女王的马后跟着几条“猎犬”;它们,或者说他们,是由肢体残缺的男性扮成的大型犬,活生生的人如牲畜般匍匐在地前行,嘴部被套上了防止撕咬伤人的金属口笼,脖子的项圈在绳索拉扯时把皮肤磨破,血迹斑斑。   郁臻喉结上下滚动,他看呆了,但周围并无一人对此发出异议。   人群拥挤推搡,肢体接触在所难免,郁臻一走神,便有一股滚烫的温度不怀好意地接近他的后颈!他及时反手擒住身后正要缩回的手指,回头一看——   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额头纹着蝎子的不良少女。   她手指夹着烟,眼神挑衅,毫不在乎被当事人抓个正着,甚至就着被郁臻钳住的姿势,低头吸了一口烟,抬起脸,吐出的烟雾喷到他脸上。   “看什么?要喊救命吗?”少女有恃无恐道。   郁臻冷眼看了看她手里的烟,敢情是想拿他脖子当烟灰缸?   他丢开她的手,严肃地警告道:“离我远点。”   少女不以为然地大笑,“你很傲慢嘛。”   郁臻不想与她僵持,他挤开人流,试图离开这个荒诞不经的世界和一切无来由的恶意;然而队伍中新出现的人物令整条街彻底沸腾了!   “快看!那是女王的弟弟!”   “我们的王子殿下!”   女王的弟弟,杜玟的弟弟,除了杜彧还能有谁?做梦梦见自己变成王子,不得不说很自恋啊。   郁臻随着呼声回头,眼中映出一个骑白马的身影——   长大的杜彧骑在马上,说是长大,其实也就十八九岁,刚有点大人模样的少年;黑发留得偏长,半散半束,穿着金扣银纹的黑色骑装,马靴将小腿箍得笔直,身姿秀颀端正。杜彧消瘦的脸颊在夕阳下犹如沐浴圣光的神像,眼眸里淌着碎星,无悲无喜,淡然自若地扫过哄闹的人群。   在那一秒,郁臻的视线与杜彧的目光交汇,风吹动对方的头发,发丝遮掩间,杜彧眼中的星芒像从天幕泻下的银河流进郁臻的心底,又化作千百只蝴蝶从他喉咙里振翅飞出——   郁臻一时哑然,胸膛被怦然的心跳填满,他的脑海里闪过一句古老电影的台词:   他受到来自天堂的一瞥,然后被遗弃在萨菲尔的街头。1   傍晚,郁臻凭着脑内记住的简略地图,找到了王都东边的酒馆。   酒馆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栗色卷发松散地搭在左肩,唇红齿白,只是眼妆太浓,站在酒柜前散发着醉醺醺的妖艳感。   是的,妖艳。王都的每一个男人多少都化了妆,头发或染或漂,颜色多变,深浅不一,用心保养的细腻肌肤,严格保持着瘦弱修长的身型;体型稍微臃肿的男性会穿上严实的罩袍挡住自己羞于见人的身材。   郁臻一路记住了每个路人的相貌,女性年纪相对平均,从四五岁幼童到半百老人皆有,比起现实中他认知里“天生爱美”的精致女性,帝国的女人称得上粗糙,她们忙于工作和生计,只尽量维持外表的体面与整洁。   而路人男性的年龄集中于十五岁至四十岁,年幼或年长者居然一个都没有见到,这可不太正常;少年和青年男性们极尽所能妆扮自己,像一只只搔首弄姿的开屏花孔雀。   郁臻素面朝天、衣衫不整,一路引来不少白眼。   时间尚早,酒馆生意清闲,老板抱着双臂,饶有趣味地打量他:“嘿,小美人儿,你在找什么?”   郁臻:“……随便看看。”   “你很差钱吧。”老板瞅着他的衣服说道。   郁臻一低头,他那件薄薄的衣衫被揉得不成型,袖子破了几条裂口,腰带也散开了;嗯,确实一副差钱的样子。   “请问这里……”   不等他问出口,老板先一步说道:“店里不缺人了,找工作看门外。”   郁臻说了谢谢,礼貌退到酒馆外。   目前情况是,他找到了杜彧,好事;但可能需要通过非常规手段接近杜彧,坏事。   酒馆门前立着一块告示牌,张贴着五花八门的寻人启事、通缉令和招聘信息,令人眼花缭乱。   郁臻尚未踏近,被一个提着胶桶的女工抢了先;她停步用刷子蘸了胶水,涂在一块空白处,从胳膊肘夹的卷纸里抽出一张新纸捋平,贴上,哼着歌走了。   郁臻走过去,最新贴上的招聘告示写着:皇宫招收男仆,身高180以上,年龄1528岁,形象气质佳,待遇面谈。   天赐良机!   (1出自波兰斯基的电影《苦月亮》,原句是:I’d been granted a glimpse of heaven, then dumped on the sidewalk of rue d’Assas . ) 第14章 完美逃亡(三) 男仆面试   郁臻撕了招聘启事,打算按照上面的联系地址边问边找。他一转身,撞到了为酒馆卸货的搬运工。   搬运工是个男人,体型结实、皮肤灰白,浑身透着破败颓靡的死色,那黑漆漆的眼睛和青黑眼圈害郁臻吓了一大跳。   他磕磕绊绊道:“那、那个,我请问一下,您知道这个地址……”   搬运工双目无神地瞟过他,视若无睹地背过身去,继续装卸木板车上的酒桶。   被无视的郁臻:“我找不到路,您行行好?”   搬运兀自工忙活着,全然把他当作空气。   郁臻:“……”   酒馆老板拎着一小瓶啤酒,婀娜多姿地倚在门框上,啧声道:“如此缺乏常识,在这个世界很难混下去哦。”   “那你告诉我怎么走好了。”郁臻把招聘启事递过去,“我第一次来王都,不认路。”   “嗯。”老板带着笑意低哼,“你何止是不认路。”   郁臻感觉自己被看穿了,危机感油然而生,缄口不语,安静得像一朵蘑菇。   “好啦,我不会为难你的。”老板笑道,接过他递的纸,垂眼一扫,挑起眉梢,“哇哦,你挑中了一份好工作。”   经过酒馆老板的指点,郁臻来到一处小教堂、神庙还是其他类似东西的白色大理石建筑。   鉴于那高耸的尖塔和立柱,姑且称它为教堂吧。   教堂坐落在街道拐角处,尖顶下亮着一盏暗淡昏黄的路灯,拨开朦胧的夜色。   ——有创意,男仆面试在教堂进行。   街边站着许多和郁臻一样来应聘的男性,他们被吼着“面试到这边排队!你们这群蠢货!”的暴躁女卫兵吆喝排成一竖排,倚墙而立;郁臻悄悄加入队形,值得一提的是大家年纪基本比他小,好在他面嫩,排在队尾并不突兀。   他后面没人了,站在他前面的是一名二十出头的男青年,头发染成了银白色,眼角坠着几粒雪花亮片,在灯光下闪闪的,甚为夺目;郁臻虽不能理解这种打扮,但他尊重审美的多样性。   “你多大了?”雪花男青年转过头和他搭话道。   郁臻留了个心眼,反问:“你觉得呢?”   对方食指点着下巴,猜测道:“18?”   郁臻恬不知耻地点头,“对,我刚成年。”   “你看起来像外乡人。”雪花青年向他伸出一只手,“西里尔。”   “郁臻。”他回握那只手,“我的确初来乍到,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不染发、不戴首饰、不化妆,完全不像帝国的男人。”西里尔纯白发丝间露出银耳坠,闪烁如星,眨着眼睛好奇道,“你能告诉我外乡是什么样子吗?”   郁臻想了好一阵子;他从前不关注两性关系等社会话题,对此并无见解,只好如实陈述道:“在我的家乡,染发、戴首饰、化妆都是个人喜好而已,不分男女……但男性普遍不会花哨地打扮自己。”   西里尔道:“那应该不会人人都像你一样天生丽质吧。”   郁臻有点被呛住,他无话可说,转移话题道:“关于帝国呢?我对这里还不够了解。”   昏暗的街巷走来一对步履匆促的父子,他们踏入路灯照亮的光圈,对身边教堂外发生的事漠不关心;只见父亲揪着儿子的耳朵,在孩子耳边恶狠狠地嘀咕道:“你再调皮,小心你母亲把你送进猪笼!”   郁臻笑着想:看来每个世界的大人都喜欢这么吓唬小孩子。   西里尔却表现出异常的冷漠,轻飘飘道:“这就是帝国的男人了,如果你太胖、太高、太矮、脸丑陋不堪,或者被家人证实有性格缺陷、暴力倾向,就会被强制送进猪笼。”   郁臻的笑容凝固了,“猪笼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西里尔眼珠转了转,与他对视,“因为……被送进去的人都再也没有出来过。”   郁臻:“听起来很残暴。”   西里尔拢了拢头发,“生为帝国男人的命运罢了。”   教堂是正经教堂,但供奉的不是天父圣母,而是一尊丰腴饱满、风情万种的女神像,她海藻般的卷发长至脚踝,肢体健美,手握三叉戟身披海浪,傲然矗立在礁石之巅——海洋之神希罕娜。   一群娇小玲珑的雄性人鱼臣服在她脚边,摆着鱼尾尽情嬉戏。   面试官是郁臻在这个国家见过最年长的男人,脸上难得有几条无伤大雅的皱纹,短发梳得一丝不苟,正襟危坐,镜片下的灰色眼珠冷静地端详他。   郁臻来到应征者的椅子前坐下,准备好接受问询。   “姓名。”   “郁臻。”   “年龄。”   “……十八。”   “上一份工作是什么?”   郁臻抠着脸,说:“没工作过。”   “有推荐信吗?”   “没有。”   “脱衣服吧。”面试官直言不讳道。   郁臻:“……?”   谁能想到帝国的男仆面试需要脱光呢。   脑内一番思想斗争后,郁臻大义凛然地开始解扣子。   脱就脱吧!反正他想好任务结束问雇主要一大笔精神损失费了,而且是梦里,再怎么夸张也就杜彧自己看得见……   杜彧,变态!   面试官铁面无私地检查完他的每一寸皮肤,让他穿上衣服,继续询问道:“你没做过生育手术?身体状况如何?”   生育手术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绝育手术。   郁臻摇头:“没有,我身体特别好,从来没进过医院。”   “如果将来需要你进行泄殖腔改造和人造子宫移植手术,你愿意吗?”   什、什么玩意儿?郁臻听得嘴都张大了。   面试官敲了敲桌板,“愿意不愿意?”   反正是做梦,反正是做梦,反正是做梦……郁臻默念一百遍安慰自己,然后一口答应道:“愿意。”   “好。”面试官给他一张盖了戳的烫金卡片,“去后门等蓝尼。”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好像听见有人在骂我。   郁臻:变态变态变态变态变态…… 第15章 完美逃亡(四) 三六九等   教堂后门是条仅供两人并肩通过的狭窄石巷,一轮圆月高悬,照见挤在巷子内的几张脸孔;都是通过初轮面试的人,包括排在郁臻前面的西里尔。   西里尔开心地对他说:“恭喜你。”   郁臻小声地向对方打听手术的事情。   西里尔震惊道:“这你都不知道就敢来帝国?”   郁臻:“我也不是自愿来的……”   西里尔把他拉到一旁,悄声解释道:“那两种都是能让男人怀孕并诞下子嗣的人体改造手术,普通人家的男孩子在十六岁时,有机会通过政府的扶持医疗计划进行免费手术,或者等结婚的时候再自费手术,假如你不打算结婚,就可以不用做。”   郁臻:“手术很可怕吗?”   “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因为在帝国讨论生育之苦是有违道德的。”西里尔贴着他耳廓,轻声道,“我父亲说,男人做手术至少会死两次,一次是做手术的时候,还有每一次生孩子的时候。”   郁臻消化了很久,愣愣道:“你们国家医学水平真发达。”   西里尔:“可是麻药紧俏,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无痛手术,我打算留到结婚时再做,贵是贵了点,但少受罪嘛。”   郁臻:“那……他刚刚问我是否愿意接受手术是什么意思?”   西里尔:“因为你未婚,又没有做手术,所以总要问一问;进了皇宫,万一哪位王公贵族看上你,可是她又不能和你结婚,无论你愿不愿意,都要接受手术为她延绵子嗣。”   这和生育机器有什么区别?郁臻:“为什么我非得帮她生孩子?”   西里尔理所应当道:“为希罕娜的后代繁衍血脉,是帝国公民无上的荣耀。”   郁臻:“哦。”   “你是外乡人,说话得注意些,在场都是男人,咱们聊聊这些话题被听去了也无妨,但要是有女人在周围,你可别胡说八道瞎提问。”西里尔叮嘱他。   郁臻诚惶诚恐道:“不会因为言语过失把我抓起来吧?”   西里尔说:“那倒不会,不过你可能要挨打。由于男女天生的体能差距,女人打你不算犯法,可你一旦还手,就是板上钉钉的故意伤人罪。”   “好,我记住了。”郁臻心有余悸,庆幸今天险些被烫烟头的时候他没有和人起冲突,否则这个梦境的情节会比现在更曲折离奇。   蓝尼是一个沉默的车夫,他们手里拿的烫金小卡则是车票。   就这样,郁臻和西里尔等七八名应征者坐上了驶向皇宫的马车,事情顺利得出奇。   郁臻抓紧每个机会向西里尔探听海芙勒玛尔的一切,巩固他对帝国的认知。而实际情况比他想象的恐怖一百倍。   首先,本就身份低微的帝国男性仍需分为三六九等。   一等是普通公民。婚恋自由,除了结婚必须履行繁育职责、照顾妻儿衣食起居外,他们可从事允许男性入职的行业,例如服务生、护士、男佣等。   二等是服务者。他们通常相貌平庸、身无长物,由父母向政府申请,登记为服务者后在医院进行部分脑额叶切除手术,降低其思维逻辑和语言智商,只保留基本生活能力,分配到各地各区为城市提供体能劳动服务;比如清洁工、泥瓦匠、水管工等。   郁臻在酒馆外碰见的搬运工就是一名服务者,他们智力受到限制,大脑无法处理复杂指令,只能从事内容单一的重复性工作。   服务者每个月的薪水由帝国政府发放,三分之一留作他们的日常开销,三分之二汇入家庭账户作为他们为社会贡献的经济补偿。父母通常会用这笔钱来贴补家用或栽培女儿,以助她将来取得更高的社会地位。   三等是家庭宠物。最好的例子是女王回宫时拖在马后的几头大型犬,他们,或者说它们,允许被自由交易和买卖,但一只合格的宠物需要经过多重审核认证和繁复的手续批准,确保其合理合法才会被投入市场。在宠物法并不健全的时代,帝国男婴一出生即面临着被偷抢拐骗的风险。   四等是失格者。也就是西里尔提到过的被送进“猪笼”的那些男性;他们肥胖或饥瘦,过高或过矮,面貌丑陋,不具备任何观赏价值,充当服务者也有损市容市貌,所以被政府统一接收处理。   猪笼其实是收容所的俗称。帝国皇家研究院的多项数据表明,男性基因存在远古时代遗留的天然缺陷,如易亢奋、暴力、好战等;被视为潜藏的危害社会安全的不稳定因素,于是从小暴露出这些基因缺陷的男孩会被剥夺成长的权利,直接送进收容所度过余生。   与之相反的是,彻底从生育职能中解放出来的帝国女性,自幼拥有平等的教育资源和多项福利;她们在各自的专业领域内大展拳脚、拼搏事业,维持着帝国的秩序井然和勃勃生机。   每位帝国女性可以和三名男性普通公民同时建立婚姻关系,但她必须平等地对待她的三位丈夫。法律上并不限制一个女性持有的家庭宠物数量,只是基于宠物的高昂价格,它们是权贵才能消费得起的奢侈品。   以郁臻贫乏的想象力,他没有词汇和语言来形容这个世界,大概就是疯狂吧。   西里尔问:“这些你都不知道,那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来到这里呢,单纯的外乡人。”   郁臻说:“体验生活……”   西里尔不在意他敷衍的谎话,望着窗外发呆道:“那你可要失望了。”   郁臻:“你似乎不喜欢这里,那怎么不离开?”   “那也要离得开啊。”西里尔牵动嘴角一笑,马车晃动,窗帘缝里洒进来的月光落在那躺着雪花的眼角,幽静绚美。   “不过,喜不喜欢,不是都活到现在了吗?”   郁臻还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以他的经验,适当地示弱犯蠢容易获得好感,他挑了几个愚蠢的问题问:“为什么皇宫选人这么宽松?他们不怕有人图谋不轨?我会被怀疑是间谍吗?”   西里尔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等进去你就知道了,没有哪个国家会蠢到往帝国派男间谍,皇宫也不怕有男人图谋不轨。” 第16章 完美逃亡(五) 命如草芥   马车碾过石路,缓缓停下,一只手拉开车门和帘子,佩枪的女兵探进半个身子检查车厢内状况。   她的军装是墨绿色,佩戴金色肩扣与勋章,衬得肤色雪白;冷冽的眸光在所有人脸上逡巡一圈,说道:“游戏愉快,狗狗们,祝你们活过今晚。”   不等他们细想话中含义,门帘重新放下,车轮滚动穿过宫门驶向皇宫深处。   “游戏?”西里尔发怔地喃喃道,“不对、不对……”   气氛骤变,其余人脸上也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忧惧,他们彼此窃窃私语。   郁臻:“她那话什么意思?”   西里尔回神道:“意思是,我们被骗了,他们招的不是男仆!”   “是宫廷游戏……拿人当靶子狩猎或者斗兽,贵族们寻欢作乐的把戏。”有人说明,“可是,以往她们不是用死囚吗?”   西里尔咬紧嘴唇,“不知道。”   “被骗了?”郁臻在狭小的车厢内挤出一点空间,背抵座椅一脚踹开车门!寒冷夜风贯入吹醒众人。   “那快跑啊!”他拉起西里尔说。   所有人的目光整齐划一地盯着他身后,相似的惊恐慌张。   郁臻一扭头,冰冷的枪管指着他的鼻尖——   几分钟前祝福他们的女兵单手悬挂在车厢外,双足堪堪踩在门框边缘,一支步/枪架在她的右臂,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   车门低窄,她需微微矮身才能与车厢内的人对视;郁臻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这诚然是一位身手矫健体魄强壮的美女。   她冷冰冰的蓝眸浮现一丝玩味和嘲讽,用哄孩子的语气对郁臻道:“乖狗狗,快回去。”   行,识时务者为俊杰。郁臻退回原来的位置,坐好。   女兵鬓角的几缕淡金色浅发随风飘逸,她穿着过膝长靴,臂弯里的步/枪保持随时可扫射的角度,眼睛掠过每一个人的脸。   “你们没有被骗,女王是打算新招一批男仆,不过名额突然减少了,暂且只需要一个,所以择优录取。”   “你们事先没有说明!”一个棕色头发的男孩争辩道,“我们是合法公民,享有一切知情权,我要求你放我们离开!我不同意以这种方式竞争岗位!”   一声枪响震破耳膜!局促车厢内喷涌的鲜血溅上车顶,血液玷污了众人的脸,包括眼唇。   郁臻舔掉沾到嘴唇的血迹,咸涩腥锈,太真了。   没有人敢转动眼球去看那具尸体,棕发男孩怒目圆瞪,眉心的血窟窿穿透颅骨,洞口隐隐约约可见椅背皮质。   滚热的枪口冒着烟,女兵作出倾听状问:“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吗?”   没意见没意见。郁臻在心里说,帝国的第一宣传语该用:谨记!男人的命如草芥。   他自然也感到紧张不安和恐惧,可要说愤怒仇恨,却是不存在的。或许因为他是外来者,他知晓这仅仅是存在于一个人脑内的臆想幻境,他认为这一切荒谬绝伦,残酷暴虐,但于他而言,始终缺乏真切的威胁感。   不过,此刻他和所有被枪指着头的人一样,想要在这里活下去。   郁臻不着痕迹地将手盖住西里尔颤抖的手背,对方如惊弓之鸟猛地转头看他——   “别害怕。”郁臻小声说,“我们都会活下去。”   马车停在庭院前,他们犹如待宰的羔羊被一一赶下车,排成队列;早已等候在此的亲卫队军官命令身旁侍卫为他们戴上项圈和手铐,清点人数,总共8人。   铁质项圈烙有数字,是他们的编号,死亡号码牌。   趁着当值间隙,亲卫队军官与押送他们的女兵走到一旁闲聊,“果然是比监狱里的死刑犯漂亮多了。”   两个身量高挑、制服笔挺的女人为各自点燃一根烟。   “奥拉将军的主意。”女兵轻描淡写道,“她对美人的嗜好严重得史无前例,在监狱里饿得面黄肌瘦的犯人入不了她的眼。”   “她怎么不拿她家里的男人来充数?”军官唾弃道,“净让我们干些龌龊事。虽说只是一群贱民,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的举动是在激怒那群叛军。”   “女王有求于她,怎么敢不答应她的小要求?”女兵抽完半根烟,靴底碾灭烟蒂,“车里有个死了的,你找人清理一下。”   “嗯,慢走。”军官目送她离去。   ……   进展到了郁臻最担心的环节,搜身。   原本他打好了主意如何存放他的小剪刀和糖果,然而一连串的变故来得急又快像龙卷风,令他措手不及。   现在,他前面的人正被挨个搜查,他排在队尾,捏着银色剪刀和糖果,焦虑得原地打转。   怎么藏?   他身上衣服就这两件,剪刀糖果都不是可以含进嘴里的小玩意儿,总不能丢了吧?   他咬着舌尖,眼看只差两个人就轮到自己,紧急地闭眼思考。鞋底不行,动静太大被发现了搞不好就是一枪爆头;踩在脚下?糖果会碎吧,怎么拿出来也是问题;实在不行还是扔了,不是稀罕东西。   郁臻忽地觉得手心一空,他睁开眼,剪刀和糖果竟然不见了!而他两只手仍然握紧着。   去哪儿了?   疑问使他大脑自动联想起剪刀和糖果的样子,手心随即有了物体的触感与重量。   再一看,银色剪刀和粉色糖果,正维持原样被他握在手掌里!   郁臻萌生异样的念头,他尝试性下达指令——   消失。   手里的剪刀糖果再次不见!   郁臻欣喜不已,他终于体会到一点儿身在梦境心想事成的快乐。   如果他让自己消失呢?   ——让我消失!   “抬头!”冷硬的女声勒令道。   郁臻抬眼直起脖子,面对侍卫冷酷古板的脸,举高双手接受搜查。   看来不起作用啊。   帝国皇宫是一座占地上百公顷的建筑群,华丽长廊连通精致楼塔,随处可见以深海为主题的大理石雕塑和嵌着珍宝珠贝的精细浮雕,希罕娜的神像遍布每一座庭院和竞技场。   夜间水池波光粼粼,水纹倒映在石像上,灯光点亮雪贝明珠,一派珠光宝气,璀璨瑰丽之景,行走其间犹如置身海神的王国。   郁臻被闪得睁不开眼,感触只有两个字:浮夸。   不晓得杜彧的脑子里一天到晚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个梦的工程堪比拍电影,搞不好以后现实世界会延伸出造梦师之类的新兴职业,杜彧蛮有潜力的。   郁臻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他的意识已经在对大脑里储存的现实记忆产生质疑,是梦境体验过于真实导致的认知模糊;他不得不经常暗示和提醒自己这边才是梦、是虚幻。否则在梦境沉浸的时间过久,极易混淆梦与现实。   他们八人被一条绳子拴在一起,由一队侍卫押至一间恢弘空旷的宫殿。   宫殿内唯一的摆设是一座超巨型立方体,接近水族馆场馆的大小,它宛如一颗纯净的海蓝色方糖晶体,被施了魔法,发出足以照明整间宫殿的蔚蓝光芒。   数根石柱撑起一片浮雕壁绘无比壮丽的奢华拱顶,盈盈荡漾的幽蓝水波辉映着那精心绘制的海底壁画;画中游动的鱼群和水母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黑压压的深水里悠然游走。   可惜众人都被蓝色立方体吸走了注意力,无人欣赏穹顶的艺术之美。   “这是什么东西?”有人情不自禁地发问。   郁臻瞻仰着那既是天空也是海洋的无尽深蓝,他被蓝色光华覆盖的脸庞,掠过一道幽魅灵动的鱼影。   它是那样柔美、优雅、细长……   郁臻道:“是一口鱼缸。”   ……   “西海岸的战舰捕到一条人鱼,可怜的希罕娜使者在几百年后只能成为皇室圈养的娈宠……”   沙滩上皮肤黝黑的女兵说过的话跳出郁臻的记忆,在他耳边清晰回响。   人鱼,里面关的,是一条人鱼!   “野生人鱼是很珍贵的。”奥拉挽着身边人的手臂,像热恋中的少女,紧贴恋人的肩膀,“我让她们找遍了西海域,最后在一条海沟发现了它的踪迹,光是引诱和捕捞就耗费了半年时间。”   她梳着高高的马尾,额前的刘海下一张粉白脸蛋,嘴唇红润泽丽,五官娇俏动人,不似传闻中暴戾无常。   “它不像你们养在宫殿池子里的人鱼那么温顺亲人,它是最原始古老的生灵,生猛凶狠,嗜血如命,运回来的途中吃了不少人呢,好在都是些男畜而已。”   奥拉自豪地仰起头,郑重道:“只要是殿下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送给你。”   这深情诺言听在杜彧耳朵里更像讽刺,他看着别处,漫不经心道:“你不要再做那些事了,我没什么想要的。”   “可你毕竟是女王的亲弟弟,希罕娜后代里稀有的男孩。”奥拉扭着他说,“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和我订婚——这是你姐姐的意思,也是我们出生的意义和使命。”   杜彧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订婚,他甩开奥拉的手,快步走向宫殿。   为什么还没结束?为什么他还要继续这种生活?   “殿下,殿下!”奥拉的声音阴魂不散地萦绕他,那常年握枪覆着一层薄茧的娇小手掌,很快重新与他十指相扣。   “不可以丢下我噢。”她藏起心中的愠怒,埋冤地说。   杜彧头痛欲裂,他不知道该责问谁,亦不知该求助于谁,他疯狂想要结束眼前的一切。   这世界究竟怎样才会毁灭?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两个主角终于要正式见面啦! 第17章 完美逃亡(六) 美人鱼   宫殿穹顶高悬的水晶灯散开眩目的白光,将空阔的殿宇照得通明,与立方体的幽幽蓝光融和交叠,晶体切面反射出五彩绚烂的光影。   郁臻眼眶一热,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激,他强行睁开眼睛,针扎似的疼。   贴墙的大理石阶梯旋上二楼,漆金雕花的栏杆内侧站着一行衣冠楚楚的贵族,郁臻一眼认出其中的杜彧;对方换了身打扮,像是才从晚宴过来,一袭金贵的白礼服,倒挺有童话里王子的派头。   滑稽,他在下面生死未卜,杜彧在上面看热闹,上一次也是这样。   等他顺利存活,非得把人揪下来教训一顿不可!大脑拥有自我保护机制,搞不好梦里挨顿毒打自然而然就醒了。   可以,让他来创造新的医学奇迹。   “今晚,考核你们的就是它了。”亲卫队军官懒洋洋道,“来自西海的纯血人鱼,食肉动物。”   西里尔紧盯着透明立方体里一抹孤单游荡的黑影,说:“你是要我们给它当晚餐。”   “如果你们足够团结,它就是你们的晚餐。”军官笑道。   几套呼吸氧气设备丢到他们脚下,从高处垂落几根与腰带一体的粗绳索。   军官挺胸直背,靴尖踢动氧气瓶,命令道:“戴上吧,海芙勒玛尔的子民可不能被淹死。”   他们的手铐被卸下,双手暂得自由。   郁臻捡起一只呼吸器,蹲身整理氧气瓶的背带,眼睛不安分地四处乱瞟;他们有八个人,亲卫队共计十人。   换作帝国以外的任何地方,合谋逃走都是一项可行计划,毕竟双方人数差距不大,而男性又占据身高体能优势,值得一试;可惜这里是帝国,男性普遍纤细柔弱缺乏锻炼,女性魁梧高大,武器力量悬殊。   郁臻看了看西里尔袖子下细瘦的小臂、羸弱的腰腹,又装作不经意地瞥到女护卫们壮实的小腿和腰间配枪。   实在不值得去冒险,必输无疑。   郁臻背上氧气瓶,调整肩带的松紧位置,趁无人监视他,贴到西里尔身边,问:“纯血人鱼,有多恐怖?”   西里尔沮丧地瞧了他一眼,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郁臻看向其他人,他们一副垂头丧气、死期将至的绝望之相。   不问了,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刻,答案只会加深恐惧。   佩戴完吸氧设备,护卫们一对一地帮他们扣上腰带,从拱顶垂下的绳索材质细密结实,郁臻仰头寻找绳索的另一端;在遥远的高空有数排齿轮机关,可控制绳子的长短伸缩。   他拉动长绳检验其牢固和稳定性。   亲卫队军官:“你们要记住,罐子里氧气只够你们在水里待1个小时,努力掌握主动权。”   郁臻问离得最近的护卫:“我们是挨个上去,还是——”   话音未落,他感到身体一轻,极速旋转的齿轮绞着绳子将八人同时升高至半空!   “哇啊——”   “啊啊啊!!”   空中惊慌失措的叫声此起彼落。   仅凭一根腰带承担成年人全身的重量,那滋味相当不好受;高度最终停止在蓝色立方体上空,郁臻被勒得想吐,低头看去——   这口鱼缸着实称得上庞然巨物,他脚下是汪洋般的湛蓝的海水,水面波纹荡漾,深不见底。   这高度接近二楼,抬头便是一帮光鲜亮丽的显贵人士端着酒杯观赏好戏的惬意神态,还有几条皮毛华丽泽亮的猎犬含着球在楼梯间追逐。   杜彧站在最中央的位置,身边是一名黑色马尾的美少女,两人姿态亲密,应当是情侣。   郁臻一腔怒火直冲脑门!他在经历生死存亡的关头,杜彧居然在……泡妞?   这人好烂……好烂……   气死他了气死他了!   或许他的愤怒通过空气感染到了杜彧,对方正好往下看,目光那么恰好地与他相碰了。   郁臻扶着绳子,凶神恶煞地瞪过去,并且腾出一只手,竖起中指。   杜彧熟视无睹地挪开了眼睛,与身边的少女小声交流。   郁臻恶狠狠地咬住橡胶呼吸头,小漏斗在嘴里撑开;等他这局活下来,必然要杜彧付出代价。   变故突发!一瞬间强烈的失重感和绳索滑动的窸窣声一同进行!郁臻视线里只剩花花绿绿的残影……   ——好歹说一句预备和倒数三秒再松绳子吧!   因下坠而心跳急遽加速的后一秒,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了他!   蓝色水面溅起一朵朵汹涌浪花。   “这些鱼饵是我特意找来的。”奥拉趴在栏杆上,歪头看下面的正方体鱼缸,顺滑的长发偏到颈侧。   “他们很漂亮吧?”她回头期待着杜彧的肯定。   杜彧想起刚才悬吊半空中的人,那仇恨瞋视他的眼神;对方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却成为了同类玩乐的牺牲品和人鱼饵食。   只能袖手旁观的他,不由得感到心烦意乱,不悦道:“我早说过,我不喜欢这些游戏。”   奥拉天真道:“可是大家都很喜欢呀。”   杜彧环顾四周,除了他,每个来宾脸上都充满愉悦兴奋之色,津津有味地探讨野生品种和驯养人鱼的区别。   他灌下一整杯酒,把空杯子放进侍者所端的托盘里,压抑着情绪道:“我离开一下。”   地面灯光开启,将立方体内部的生物动态照得通透敞亮。   生存游戏不是潜水,没有面镜和脚蹼帮助人在水中视物和游动。水里是寒冰入腹的冷彻骨,他们如同被丢进温水锅的青蛙,撒开腿搅动海水分散开来。   人之于这口鱼缸,渺小得像泥鳅,且远不如泥鳅灵活自在。   郁臻蹬掉进水后沉重的靴子,划动胳膊游至立方体的玻璃壁底;他眼睛疼手疼,肚子也饿了,心情差到极点。   做梦也会这么苦。   背后的氧气只够1小时,意味着一小时内要么他宰了人鱼,要么他被人鱼杀死。   他所在的世界没有人鱼,而杜彧想象中的美人鱼则是恶名远扬,郁臻只能以面对恐怖片里怪兽的心态来对待即将出现的童话生物。   他贴着壁面缓缓沉至水底,观察上方游动的人影,但他分不清到底哪个是西里尔。   人类和人鱼很好分辨,主要看是两条腿还是鱼尾。   郁臻看见它了,优雅细长,轻摆的鱼尾划出律动的美感。   它轻轻地游近一个慌乱刨动四肢的人影,如鬼魅缠住人身与其共舞;随后,上面的水域绽放一朵血红的墨花!本就不清明的水底被一层红纱覆盖,海水被染红。   一团血之花绽放到飘零不过短短数十秒!一朵紧接着一朵!   开肠破肚的尸体漂浮水面,污秽血色蒙蔽了郁臻的双眼。   太快了,根本看不清!   郁臻摸着墙,平衡身体游离原来的位置。   血色茫茫的浑水里,一缕长发擦着他的脸庞飘过,带来钝重的瘙痒感,他伸出手抓了一下,褐色发丝像海带缠绕他的手指。   一团黑漆漆的影子蓦地逼近!浓密秀丽的头发无重力地飘逸水中,发丝被水的阻力拂开,露出一张雪白晶莹的妖冶面颊!   碧绿的眼眸,柔红的唇瓣……   它上半身是尚未长成的青涩少年,消瘦的肩胛与平坦单薄的胸脯,肋骨下方有两道弧形裂口,如鱼鳃在水中翕合开张,可窥见内部粉红的肉腔。   两条瘦而匀长的前臂遍布薄水晶般的半透明鱼鳞,如一副长手套包裹着细弱纤秀的十指,而本该是指甲的部分生着锋利的骨刺,于是那便不能被称之为手,而是一击毙命的利爪。   郁臻背贴着玻璃壁,忘记了呼吸。   那张脸离他仅二十厘米,精致美丽程度超越了他所知的一切形容词。   美人鱼微张开淡粉的樱唇,艳红的舌尖如新荷展露尖角,那两片娇嫩嘴唇如真正的花朵一般裂成八瓣绽开!绝美脸庞撕裂开来,形成一张没有上下颚的圆筒食道,也像巨大吸盘,一颗颗尖利牙齿呈漩涡状细密排列,锋利如钻头的肉红长舌遽然袭来!   ——果然是恐怖片。   “天呐!”   “快看!他们在那里!”   杜彧去室外吹了风,回到二楼平台,宾客间发生了不小的骚乱。   大家挤在栏杆边,俯身急切地观望下面的景象,发出抑扬顿挫的惊呼。   “人鱼不行了……它流了好多血。”   “那个人是谁?他怎么做到的?”   奥拉愤怒地拍着栏杆,喝令道:“让他们停下!把他给我拉起来!”   杜彧闻声走到奥拉旁边,见立方体彻底变成了一缸血水,有人启动齿轮机关将坠进水底的数根绳索绞起,拖出水里的人。   有些绳子吊的是活人,有些是空的,还有些则挂着残缺不齐的尸体。   习惯于血腥场面的权贵们装模作样地别过头,抑或是用扇子遮住眼睛。   “太残忍了。”他们说。   奥拉指挥道:“把鱼捞出来!检查它的伤势!”   杜彧在心里默默祈祷那条不幸的人鱼死掉。   下面的骚乱持续了一个40分钟左右,奥拉等不及了,冲下楼梯察看情况,杜彧见状跟了上去。   幸存的三人被铐住看守起来,他们跪在坚硬的地砖上,头发衣服湿透,滴着血水,神情麻木僵冷……不,有一个人例外。   杜彧多瞟了几眼,正是先前悬吊在空中,对他竖中指的那个人——   年轻出挑,稍显稚嫩的长相。苍白的皮肤被冷水浸泡,像水潭里捞出的玉璧,莹亮无瑕;湿漉漉的黑发甩过水珠凌乱地贴在额前,眉骨下眼窝深邃,双眸清透有神,恨恨地瞪着他。   奥拉选的人,一向很好看,就是莫名眼熟。   ……   看看看,你还敢看!   郁臻恼羞成怒,他差点命丧鱼口,杜彧居然还用这种波澜不惊的眼光打量他。什么来自天堂的一瞥,都怪他瞎了眼!   要不是顾及梦主意识对梦境稳定性的影响,得罪杜彧他可能死得更惨,他一定破口大骂了。   郁臻默念着:生气使人降智……生气使人降智……   他埋下脸,努力憋出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蓦然昂头,朝不远处的人投出祈求垂怜的目光。   “救救我。”他无声地说。   ……   小动物,被水泼得湿淋淋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可怜小动物。   它说:救救我。   杜彧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绷了一晚上的淡漠厌倦脸,终于出现微末的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我好像是想打人来着(~_~;)   杜彧:……有点可爱。 第18章 完美逃亡(七) 进入正题   今夜,女王在皇宫设宴款待宾客,这场喂食人鱼的戏码,是奥拉为晚宴设计的饭后甜点,不曾想竟发生意外事故。   好戏中断,无热闹可看,女王的客人们也陆续散去。   宫殿的满地狼藉收拾妥当,后续事件转移到了一间单独的囚室。   那条凶猛的野生人鱼被枷锁束缚在一方浅池内,头部被迫戴上防止它袭击人类的铁质头盔。   它浓密厚实的长发扑散一池,尾鳍沉在水底虚弱地抽搐着,浅绿鱼尾镀着一层辉丽的银,鳞片如薄切水晶,闪着细碎亮光;绷紧的手肘、后背都生着锋利纤薄的鱼鳍,挣扎时十指骨刺在水池边缘的青砖留下划痕。   一道细细的血流蜿蜒过它白皙的腰腹,流进水里,丝丝缕缕浮于水面上。   人鱼的胸膛剧烈起伏,肋骨下方的鳃随呼吸开合。它滑腻细嫩的颈部被利器割开10厘米长,皮开肉绽,虽然血暂时止住,它却不愿让医生手里的持针钳缝合它的伤口。   但凡有东西靠拢,它便奋起抗争和防卫;那条华美的鱼尾不止是装饰物,倒在一旁鼻青脸肿的护卫便是它杀伤力的证明。   奥拉怒不可遏,厉声质问亲卫队军官:“你究竟有没有给他们搜身!?”   “当然,将军。”军官一丝不苟道,“我确信他们下水之前,身上绝无武器。”   “那这是怎么一回事!”奥拉指着池子里的人鱼,声色俱厉道,“你知不知道它的价值?这是一百年来的唯一一条纯血人鱼!它要是死了,我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军官低头道:“这是意外,将军。”   奥拉两条细眉拧紧,娇俏的脸蛋蒙上肃杀之气,她转过身,鄙夷地睨视跪在地上的几人,冷声道:“到底,是你们当中的谁干的?”   现场鸦雀无声,无人敢应答。   小将军人长得甜,脾气却这么差。郁臻默默腹诽完,用眼尾余光去瞟西里尔。   西里尔那银白头发半干半湿地搭在肩上,眼妆的雪花贴片竟还没掉,低垂的睫毛遮住眼眸,看不见表情。   好在西里尔敏感地觉察到他的视线,正好抬眼回看他。   郁臻欣喜,朝人家挤了挤眼睛。他们都还活着。   得不到回应。奥拉的怒气值攀升至顶点,她深吸气,冷笑道:“我再问一遍,是谁!”   数十秒的静默后。   郁臻没精打采地举起手,声音轻悠悠的,答:“是我。”   一时间,囚室内的数双眼睛都聚集在他身上。   “哦?”奥拉款步走近,她的军服是典雅高贵的纯黑,银色肩章是点缀夜幕的繁星;无论身高还是样貌,她都仅仅是妙龄少女,但眼里的阴戾冷酷彰显着她掌权者的权威。   “你是个什么东西?”   头顶一片阴鸷的暗影,但郁臻预想中的拳打脚踢和暴力没有降临。   ……帝国军人的素质不错。   奥拉:“搜搜看他身上有什么。”   护卫听命上前搜身,郁臻两手举得酸麻。他说:“我什么都没有。”   搜完身的护卫:“将军,他身上的确什么都没有。”   奥拉坐到专门为她搬来的椅子上,双腿交叠,“那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刺伤它的?”   郁臻:“你把我们都放了,我就告诉你。”   奥拉开心地笑起来,手臂后伸,摊开掌心;一把上膛的小口径手/枪递到她手里。   少女笑容一敛,持枪怒视道:“我看你是想死!”   一只整洁修长的手出其不意地横过来,挡开了奥拉的枪——   杜彧本好端端、冷清清地站在一边,倏地像变了个人,他握住奥拉的手腕,说:“你答应过,只要我想要的东西,你都会给我。”   奥拉愣住了,她的未婚夫从不主动和她说话,更何况开口恳求她。   杜彧又道:“人鱼是你送给我的,我有权处置伤害它的人,对吗?”   奥拉顺着他的阻挠,放下握枪的手;一种悠然得意的舒畅感涌上心头,使积聚的愤怒顷刻间瓦解冰消。再傲慢的人,也会有对她俯首的那天。   她下巴抬高,倨傲道:“那么,您打算如何处置他呢?我的殿下。”   杜彧暂不回答她,而是看向郁臻,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他了解帝国贵族百看不厌的戏码,实际上这类罔顾人命的游戏已经成为一项约定俗成的传统。但通常是消耗监狱里即将行刑的死囚,并无抓捕普通公民参与游戏的先例。   郁臻的眼眸水光潋滟,整个人湿答答的,像淋过雨的小狗,颤声指控道:“她们骗人!说好了招男仆的,结果带我们进来又变了卦,说只招一个人,要我们玩游戏择优录用,实则是让我们送死。”   “我们都是忠于希罕娜女神和帝国的好公民,殿下您是心地善良、热爱子民的人,怎么会容忍我们枉死呢?”   “……”杜彧倒是没想到他话这么多,但听起来不像撒谎。上街抓人的事奥拉还不敢做,那就是私底下拐骗了。   “将军,就按你们说的,录用活下来的人。”杜彧指明郁臻道,“他,给我吧,女王不喜欢伶牙俐齿的仆人。”   “既然是您的决定,我一定照办。”奥拉从椅子起身,心情大好的样子,嘴角挂着笑容,她笑起来有两个甜美酒窝。   外表与内心极不相称的女将军与未婚夫拥抱了一下,贴面时在杜彧耳边悄声道:“仅此一次。”   奥拉带着她的随从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去,囚室只剩寥寥几人。   没人说话,大家都在看杜彧协助医生,为人鱼缝合伤口。   杜彧脱了外套,挽起袖子坐到水池边,他的手好似有神奇的镇定作用,人鱼不畏惧他的触碰,甚至任由他按住,忍受针和缝合线穿刺皮肉。   “他拥有希罕娜的血统。”西里尔低语道,“人鱼是希罕娜的使者,它不伤害神的后裔。”   郁臻嘴上:“不愧是我们的王子。”   郁臻内心:疯狂给自己加设定,真不要脸。   “你到底怎么做到的?”杜彧安抚着伏在池边喘息的人鱼,没有看这边。   郁臻知道是在问自己。   还能怎么做到的?当然是用他的小剪刀了,万能的小剪刀。   他故弄玄虚道:“那是秘密,殿下,我想是您宠物的自身原因,它并不想残杀人类。”   杜彧侧过脸瞧着他:“我不信。”   郁臻正在现编谎话搪塞,囚室的门从外打开了——   一名穿长裙的侍女颔首立在门外,她亚麻色的秀发挽成发髻用金环束住,裙摆及脚踝,纱袖半掩半透着莹润肌肤。   “陛下让我来领走您为她挑选的仆人。”侍女对杜彧说。   就这样,郁臻成为了帝国皇宫的一名男仆,作为王子的男仆他得到了一双崭新的靴子。   西里尔和另一个人被侍女带走,他则跟着杜彧离开了人鱼的囚室。   杜彧不像奥拉,身后一帮下属跟随,他就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走在前面。   这么一看也没多像王子。郁臻不屑地想,他打了个喷嚏,湿衣服裹着皮肤难受极了。   两百米长的走廊金碧辉煌,墙面挂着色彩灰暗阴冷的油画,深远幽静,两人的脚步声嗵嗵回荡。   郁臻毫无身为仆人的自觉,两三步追上去,跟前跟后地黏着杜彧——纯粹是因为近距离观察目标的机会来之不易,他分外珍惜。   杜彧身高近一米九,高出他半个头,出于阶级特权不必涂脂抹粉吸引异性,身材比例完美,长相气质优越。郁臻感觉自己站在杜彧身边,还真就挺像男仆的。   他跨步越过对方,扭身倒退着走,与人面对面道:“喂、喂,你认不认识约书亚·雷蒙?”   杜彧目不斜视,“你没有礼貌,不是当男仆的料。”   郁臻:“我当然不是了。”   杜彧突然停步,问:“你想回家吗?我叫人送你回去。”   郁臻急忙拽住对方的袖子:“不要!我好不容易进来的!”   杜彧挣开他的手,快步走,“随便你吧。”   “你回答我嘛,你认不认识约书亚·雷蒙?”郁臻穷追不舍。   杜彧:“认识。”   郁臻:“他是谁?”   杜彧看他像看白痴,“我姐姐的未婚夫。”   郁臻:“他在哪儿?”   “他就在这里。你想找人的话,出去往南走穿过庭院,问你见到的第一个人,就能找到约书亚·雷蒙。”杜彧说完,最后施舍了他一眼,“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现在出去百分之百被当成非法分子击毙。”   “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是来找你的。”郁臻无奈地强调道。他本以为在不同的梦境下,杜彧的记忆会有所缺失或存在盲点,他提起不在此景的人,理应能让对方想起现实。   没想到杜彧的梦涵盖范围如此之广,把关系紧密的人全部编织了进来。   约书亚·雷蒙这回不是变态杀人狂了?   “那你找我有事吗?”杜彧不冷不热道,“不会只是为了对我竖中指吧。”   “我……”郁臻又哑了。   和这人相处好难……好难……   郁臻不死心地又问:“你对北川、宫原……”   杜彧:“再问就杀了你。”   郁臻:“……”   这场梦到底该怎样终结,他无从细想。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凶什么凶!凸^^凸 第19章 完美逃亡(八) 魔幻恐怖故事   帝国皇宫并不是个奴役男性的地方,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从宫殿值守的侍卫到负责生活起居的仆人都是女性,皇宫的侍女的穿着最为赏心悦目,浅色高腰长裙,金环束发,尽显女性袅娜柔美的曲线;与她们擦肩而过能闻到淡淡的芬芳,那是精油、牛乳和香粉的味道。   郁臻几乎喜极而泣,梦境里总算有了点他常识范围内的东西。‘   但他不能放松警惕,因为这同样很反常;看起来皇宫并不需要男仆,那么他们招男仆进来究竟是做什么的?   郁臻旁敲侧击地问杜彧。   杜彧却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杜彧没有夸张到独自盘踞一整座宫殿,他的住所是一层楼的某一个房间;说是房间,面积也相当可观,和皇宫统一格调的极致奢华靡丽。   怪不得杜彧不醒,住在这种地方谁都不愿意醒。   “我的房间通常没有其他人进来。”杜彧从衣柜里给他拿了身干净的衣服。   “那您自理能力很强。”郁臻挂着微笑接过。   杜彧怎会听不出他话里带刺,说道:“不能自理的叫残障人士。”   “我去换一下。”郁臻抱着衣服溜进墙后的浴室。   杜彧提醒道:“你最好再洗个澡。”   郁臻快速洗了澡,周身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手掌一抹擦净镜面的水雾,他讶异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男仆衣服的款式有些怪,具体的怪法参照他没撕坏时的真丝上衣。   长袍是偏柔黄的白色,华而不实的袖子像微蜷的马蹄莲,覆盖手臂的衣料略长,被一枚戒指系在中指;下摆齐膝,露出两条细直雪白的小腿。   虽然不冷,但郁臻真心无法理解,就不能给他弄身普通些的衣服吗?杜彧自己穿的也不这样啊。   郁臻头发擦得半干,靴子都没套就冲出去,向杜彧表达了诉求。   对方刚巧也在换衣服,才解开衬衣领子的前两颗扣子,看他出来手指也没停滞。   “不行,这就是男仆的衣服。”杜彧利落地脱了衬衫,套上件更为舒适的常服,“而且适合你,蛮好看的。”   “……”郁臻回到浴室关上门,他快疯了。   房间里有灯,但点蜡烛比较有情调。   郁臻克服心理障碍穿好衣服后,卧室不见人影,他四处找了一会儿,看到杜彧坐在餐厅一张长桌边吃饭。   烛火明灭,桌上摆着第二套餐具,食物散发着令人口齿生津的肉香和热度。   “坐吧。”杜彧头也不回地邀请他入席。   郁臻不客气地过去坐下,开什么玩笑,谁面对食物还矜持,哪怕是梦里。   “我其实不需要仆人。”杜彧切着一块小牛肉,用刀叉的动作慢条斯理,“这里不会有其他人,你是自由的,想走也可以走。”   郁臻将餐巾垫在膝上,给自己倒了杯果汁,“那你为什么救我?”   杜彧咽下食物,认真地望着他道:“是你让我救你。”   “哦,是这么回事来着。”郁臻喝了一整杯果汁,满口酸甜,“我差点忘了。”   杜彧是读懂了他的口型,才选择救他的。   “我不走,除非……”他看中一只海鲜龙虾,刀叉并用夹到自己盘子里。   出于待客礼仪,杜彧帮他倒了一杯配海鲜最佳的白葡萄酒,追问:“除非什么?”   烛光下,郁臻的眼眸漆黑发亮,赤诚地凝视着对方,说:“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杜彧一顿:“走去哪里?”   郁臻眨眨眼:“另一个世界?”   杜彧吃好了,将餐具交叉放在盘子里,擦完嘴的餐巾丢到桌上,起身进了卧室。   “吃完摆着,有人来收。”   又被当成白痴了,郁臻沮丧地想。不过面对食物,他永远斗志昂扬,梦里也要吃饱!   郁臻填饱肚子,身上舒爽干净,只想找个地方躺倒休息,他偷摸回卧室找杜彧,躲在墙边露出半张脸问:“男仆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吗?”   杜彧仰躺在床尾,举着一本书看得细致专注,“你很想做点什么吗?”   “我总不能吃白饭吧……”郁臻心虚地说。   说完他就后悔了,他本来就在工作啊!   杜彧丢开书,正起上身坐在床沿,“嗯,既然你这么有自觉,我想想该让你干点什么。”   “额。”郁臻干笑着挠头,“我有点困了,不如明天再说……”   “那就明天再说。”杜彧揉了揉眉心,“我也困。”   郁臻放心地喘口气,差点坑了自己。“有个问题,我睡哪里?”   “一般来说,仆人有自己的房间,可是我并不知道在哪里。”杜彧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耳廓,困意来袭声音变得轻软,“太晚了,不去麻烦霓娜了,你随便找个地方睡吧,外面有沙发躺椅之类的……被子枕头的话,你翻一下柜子,我也不知道。”   “好的好的。”郁臻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被子。   他在一边翻找东西,杜彧也想起什么似的跟着找;当他把一床绵软丝滑的厚被子抱在怀里时,杜彧给他加码了一本书。   那本书少说8厘米厚,重甸甸地压在被子面,郁臻的手往下一沉。   杜彧:“我知道你该干什么了,你负责照顾那条人鱼。”   “我!?”郁臻傻眼了。   “嗯,你总不能吃白饭吧。”杜彧道。   “这、这……”郁臻吞吞吐吐地说,“我不会呀。”   “我教你。”杜彧的指尖哐哐地磕在硬质书皮表面,“这是人鱼相关的知识大全,包含种族起源、历史传说、品种介绍和饲养条件以及各类注意事项,你好好看,不懂的问我。”   郁臻大失所望,声调高扬:“不是说好了睡觉的吗?”   杜彧铁面无私道:“嗯,明天抽查。”   郁臻欲哭无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痛,还是青少年版杜彧比较可爱,好歹还给他棒棒糖。   郁臻铺好被子缩到沙发里,看杜彧给他的书。   往好了想,多了解帝国社会对他完成任务也有帮助,在一个荒诞至此的世界,他首先得活下来,获取杜彧的信任,然后才能谈瓦解梦境,唤醒梦主的自我意识。   杜彧对他的初印象并不好,那他就暂且当个听话乖觉的仆人挽回一些好感。   这本书的文字跟它泛黄的纸页一般枯燥陈旧,行文晦涩深奥,配图是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读起来很吃力;但其内容之丰富超出他的想象,除了对人鱼这一生物的基本特征、习性、行为记录外,还包含学术研究、文史记载和医学解剖图等。   书页里甚至夹杂着几张剪报,明显是杜彧做的。   郁臻充分发挥他的天赋强项——记忆力好,并花费7个小时读完了整本书;毕竟涉及医学术语和解剖图的部分他也看不太懂,可跳过。   等他读完,窗外天已经亮了,他搓揉着干涩肿痛的双眼,疲累地倒下去。   ——这到底是什么魔幻恐怖故事!   书的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神女希罕娜在海洋中诞生,她是美与力量的化身,统治管辖着七大海域,那时便已有人鱼族,人鱼是希罕娜的使者,为各海域传达她的神谕;某一日希罕娜得到天神的指引,离开了深海,泛着泡沫的海浪是随她脚步涌动的裙,她就这么踏着海浪来到陆地,在伊墨大陆(海芙勒玛尔帝国以北)定居,并与一人类男子结合。她让男子吞下了一枚海洋果实,男子十个月后便诞下了她的子嗣,是名健康的女婴。   从此这片土地由女人劳作,男人繁衍后代;也是这样的历史造就了帝国女性的威武强大和男性的纤细荏弱(但不绝对)。   希罕娜留下血脉后回到了深海,她通过人鱼使者向陆地的子民输送财宝和海洋果实,然而果实并非取之不尽;在数百年后,能令男性产子的果实终于告罄,伊墨大陆女性的生育功能虽没有退化,受孕率却极低。   眼看大陆人类急剧减少,希罕娜选中了一位叫贝妮塔·耶修的女孩随人鱼使者回到深海,传授她不属于那个时代的先进知识。   贝妮塔·耶修回到陆地后,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她在海洋女神那里学习到了改造男性身体,从而使他们具备孕育子嗣功能的手术。   后来这种手术方法被写进了《海神的语言:生命的奥秘》等医学教材;如今帝国为男性实施的生育手术仍是脱胎于书中记载的方法。   所以帝国医学水平的高度发达并不是人类研修进步的结果,而是来自神的传授。   人鱼族的存在促成了这项手术的发展与改进。   在千年前人鱼仍是帝国尊崇的圣使,直到某一代王朝的海军舰队从海面打捞起一条死在暴风雨中人鱼尸体,人鱼族的命运就此改变。   当时帝国皇家医学院的首席教授对那具人鱼尸体进行了解剖,她发现原来帝国世代流传的,令男性怀孕生子的改造手术,是在模仿人鱼的生理结构。   在此次解剖中,她还解开了人鱼的繁衍之谜。所有人鱼的外表皆是雄性,在此之前,人类一直推测雌性人鱼为守护后代从不离巢或无法离开深海域。   而解剖结果彻底推翻了这种说法。   事实上,人鱼是一种雌雄同体的生物,它们的腹腔内同时存在精巢、卵巢与子宫,且同步发育;在性成熟时人鱼进行自体受精,胚胎在宫腔内成长,足月的幼体人鱼通过泄殖腔排出。   在那个神学与科学尚未泾渭分明的愚蒙时代,大陆居民们坚信:男孩自幼食用人鱼便可以长出孕育后代的宫腔,免受生育手术之苦。于是他们组织船队大肆捕猎打捞人鱼一族,将女神的使者作为食材端上餐桌。   可惜不过十几年,饱含希冀的谎言泡沫便被现实的利刃戳破。最先食用人鱼肉长大的那一代男孩,他们成年后身体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仍需通过接受手术来步入婚姻殿堂。   但人类没有因此停止对人鱼的捕杀,反而因为其肉质鲜嫩、营养丰富,成为了帝国的著名美食。人鱼的美貌同样导致了它们的不幸,被买卖、凌虐、充作玩物,最后被送上砧板,死于刀下。   或许是人类长久以来的暴行给这个种族带来了严重的创伤和刻进基因里的恐惧,人鱼不再信任人类,它们变得凶猛暴戾,手指进化成致命的骨刺,在交锋时残忍夺取人类的性命。   就这样,人鱼从传说中美丽温顺、为大陆子民带来幸福与财富的女神使者、好运的象征,变成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凶恶生物和厄运之兆。   大约在一个多世纪以前,它们从这片海域彻底绝迹了,船队寻遍深海,再未发现任何一条人鱼的踪迹。身为希罕娜后裔的帝国皇族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夜之间,皇室开始向民间征缴活体人鱼,将它们圈养在皇宫,保全人鱼族最后的血脉。   在如今的海芙勒玛尔帝国,人鱼是极其稀有珍贵的物种,它们被皇族精心饲养在宫中,作为希罕娜后代的权威象征。   普通贵族与平民在各类皇家晚宴和宫廷开放日,可以有幸一睹人鱼的真容。   它们的珍贵不仅在于美貌,还有雌雄同体之躯。据传,帝国皇家研究院一直在致力于探索剖析人鱼的身体构造,计划在医学领域实现把它们奇妙的特征转移到人类男性身上。   假如能够通过与人鱼基因结合,诞生性格稳定、容貌绝美的双性男婴,便能将帝国男性从生育手术的痛苦之中解放出来;即无需后天通过手术改造孕腔,男性将天生拥有他们求之不得的孕育后代的功能。——这是帝国全体公民的共同祈愿。   只是这样一来,普通人类男性则会面临被社会淘汰的风险。   本页夹入的剪报内容:   皇家研究院表明,假设培育出完美的双性男体,只需对其胎儿进行严格的基因筛选,便可保证只繁育相同构造的后代。   一旦双性男性取代了普通男性的位置,将有效提高社会生育率和新生儿质量,这对帝国的长远发展有超乎寻常的积极作用。   普通男性无需自身的生存空间感到担忧,人类本就是不停进化和更新换代的种族,所有的双性男性都是单性男性的后代,科技只是帮助“男性”这一物种进行基因和结构优化。   ……   郁臻看完书,遭受到一定程度的精神创伤,闭上眼久久不能入睡,心乱如麻。   帝国是魔鬼!   简直太恐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_∩)′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梦不到。   郁臻:挣钱好难啊啊啊啊啊!(▼皿▼#) 第20章 完美逃亡(九) 睡与诗   郁臻顶着黑眼圈下沙发找水喝,喝完飘去浴室洗漱。他光脚踩着地毯,无声地溜进餐厅,然后他看见——   杜彧竟然又坐在那里吃饭,这回吃的是早餐。   法棍切片涂一层浓厚奶酪,再用黄油稍微烤过,香味四溢;银壶里的热可可冒着甜腻醇香,果汁牛奶咖啡齐全,盘子里丢着几块彩纸包装的黑巧克力。   郁臻垂涎三尺,自觉地走到昨天坐过的位置上占据一席。   “我想吃。”他说。   杜彧抬了下眼皮,推给他一只空碟子,道:“别客气。”   郁臻一口咬下酥脆的面包和热奶酪,腮帮子鼓囊囊的,嚼得满脸幸福。   对于他的吃相,杜彧流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问:“至于吗?”   郁臻含糊道:“你不懂,我小时候吃东西要靠抢。”   杜彧:“什么意思?”   “因为我……”郁臻警觉地打住话题,奇怪了,怎么轮到杜彧来问他问题了?他垮着脸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和所有孤儿院一样,那里的食物不好吃,玩具来自爱心人士的捐赠,虽然吃得饱穿得暖,可以念书,但新奇美味的零食和童年乐趣却少之甚少,抢不过就没有,所以他对美食有特殊的执念。   他的经历三言两语道不清,即便讲了,杜彧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连梦也穷奢极欲的人是不会懂的。   而且——明明是他潜伏在别人的梦里探究别人的内心世界,怎么能先把自己的事给抖出去?   杜彧见他不愿讲,也不刨根问底,等他盘子空了,说:“如果你吃饱了,我们开始学习。”   “我已经把那本书全部看完了。”郁臻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杜彧愕然道:“全部?”   郁臻捧着杯子喝橙汁,露出两只眼睛,“嗯嗯。”   杜彧:“你没睡觉?”   郁臻:“不是你说明天抽查吗?我就通宵看完了。”   “明天晚上也是明天。”杜彧冷淡道,“我不是奴隶主,你去睡觉吧,等你休息好,我们再开始。”   “我不需要睡觉。”本来就在睡梦中。郁臻一抹嘴,催促道:“赶紧开始。”   他巴不得早点完事,一天都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待。   “昨晚你见到的,是纯血的野生人鱼。”杜彧站到窗边,在窗台撒上白鸽喜爱的面包屑,平淡陈述道,“它们和人类饲养的人鱼存在极大不同,暴躁易怒,非常有攻击性,并且杀伤力惊人;照顾它不是项简单的工作,你现在反悔,选择普通男仆的工作也还来得及。”   此时,敲门声响了三下,一名侍女推门而入,当着他们的面收捡餐具和剩余食物。   “昨天我就想问了。”郁臻偷偷指着后方的侍女道,“你们的衣食住行都由她们负责,那男仆究竟是做什么的?”   为避免显得冒犯,郁臻补充:“我是急着找工作看到招聘启事才去面试的……所以不了解,上岗前总得给我培训一下?”   “你很像一个时空裂缝掉进来的外来者。”杜彧评价他,“不过正因如此,我们才很像。”   “啊?”郁臻猜不透对方的哑谜。   “我一直觉得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和它格格不入。”杜彧用探究的眼神端视他,“现在,我发现你也一样。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有戏!机会来了!   “我来自另一个世界。”郁臻大大方方地说了实话。顾忌在场的侍女,他向杜彧招招手,待对方微微低头,他踮起脚,凑近了,悄声道:“我其实是来帮你离开的。”   “证据呢?”杜彧用与他相当的轻悄声量问,“你如何证明?”   一个粉粉的圆球像嫩芽般冒出来,画着柠檬的包装纸褶皱蹭到杜彧的鼻尖。   “记得这个吗?”郁臻在对方眼前摇晃着棒棒糖,“你给我的。”   杜彧拿住糖果,看了看,神情犹疑,“我?”   “对,你,更小一点的你。”郁臻比划了一下杜彧太阳穴的位置,“大概这么高,戴个黑色鸭舌帽,穿卫衣,叼着糖让我来帝国找长大的你,他还说你会给我好东西呢。”   杜彧眉头微蹙,无法将自己和这枚糖果联系起来,但他小时候的确爱吃糖。   “想起来了吗?”郁臻期待地问。   “你应该是做梦梦见的吧。”杜彧把糖物归原主,“我以前并不认识你。”   郁臻:“额……这么说也对。”   糖的的确确是青年少年版杜彧在梦里送给他的,现实中杜彧也的的确确不认识他,这诡异的事实;所以他该如何和杜彧解释我们仍然在做梦呢?   “你相不相信这里是个梦?”郁臻循循善诱。   杜彧拍掉手心的面包屑,说:“你很像个手段低劣的骗子。”   郁臻:“……”   杜彧:“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我都不会跟你走。”   郁臻:“为什么!”   定时前来觅食的白鸽扑扇羽翼落到窗前,几片轻柔羽毛随风动飘进屋内。   杜彧收回的指尖碰到一片轻羽,他关上窗,说:“因为我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哪怕这是个梦。”   皇宫花园种满各色玫瑰,姹紫嫣红,与绿篱相映成趣,一尊尊雕像坐落其间,优美雅致。   如果帝国不是帝国,郁臻倒也乐意一辈子留在这样的美景里。   杜彧是没有做导游的资质,他只是带郁臻漫无目的地逛着,不做介绍,只简短回答必要的问题。   地面铺着细小的白色砂石,路过绿篱花园,杜彧主动提出:“下去看看。”   帝国艺术领域在雕刻方面造诣不俗,连每一只花盆都是精美细腻的石雕作品,但花盆的底座却是令人发指。   那是一座座骨雕的鸟笼,三分之一人高,笼顶托举着石制花盆;鸟笼里一名少年折叠成跪坐的姿态,他的两臂抬过头顶,手腕犹如献祭般被一只钩子高高吊起。花盆里的绿叶枝藤垂顺而下,半掩着笼子里秀丽纤细的人体,宛如一件不假雕琢的展品。   郁臻看到了西里尔。   银发青年如物品被禁锢在窄小的鸟笼中,额头和手臂都渗出细密汗珠,嘴唇咬得流血破皮;想也知道,即便不用出力撑举花盆,保持如此痛苦的姿势,哪怕几小时也不堪忍受。   郁臻眼含怔忪,不知所措道: “这是在干什么?”   “你不是问男仆的工作么,这就是了。”杜彧云淡风轻地回答。   “这是虐待。”郁臻道,他蹲身握住鸟笼的骨条,喊西里尔的名字。   然而对方置若罔闻,飘忽的眼神光无法聚焦,像被注射麻药的动物,顺从地消化着疼痛和屈辱。   “他听不见的。”杜彧近乎冷酷道,“为避免他们叫苦连天,煞了风景,每天清晨都会为他们注射微量致幻剂。不遇到雨雪天,他们是能活下去的;运气更好一些的,还能被来散步的贵族看中,孕育子嗣,过上……应该算无忧无虑的生活吧。”   郁臻:“如果我把他放出来,会怎么样?”   杜彧:“擅自离岗,处死。更何况你能带他去哪儿?”   郁臻终于明白西里尔所说的:没有哪个国家会蠢到往帝国派男间谍,皇宫也不怕有男人图谋不轨。   不必刻意施以酷刑,成为宫廷男仆起,就是为了受折磨而存在。存在价值便是成为这些花盆底座中的某一个,直到某天精神崩溃或是在极端天气下暴亡,被替换,又会有新的男仆住进去。   他最难过的是,西里尔明明知道这些真相,却仍然选择了它。   假如他一早知道活下去的结果是这样,他决不会宽慰那句:别害怕,我们都会活下去。   至少对他来说,他宁愿去死。   可是他又有什么立场对这个世界的人施以廉价的同情。   “男仆的报酬极高,一旦录用,他们的家庭下辈子也不用愁了。”杜彧见惯不怪,继续往前走。   郁臻猛踢花盆,那石雕的艺术品纹丝不动。   他唾弃道:“恶心,这一切真恶心。”   “很巧,我也有同感。”杜彧回头,“走吧,带你去看人鱼。”   横穿庭院,他们路过一尊奇特的雕像,奇特之处有两点。   一是它的造型风格与皇宫中其他雕像明显不一致,线条更为粗粝原始,棱角突出,仿佛早了几个世纪,石体被风雨吹打磨损,留下洗不去的伤痕。二是内容,它刻画的是两条雄性人鱼正在交尾,肢体缠绕,难舍难分;雕像的神情凿刻得细腻生动,一面是痛苦,一面是欢愉。   郁臻不由得驻足瞻望。   雕塑的金色底座还刻着一句古怪的诗:   「麝香玫瑰与明眸,神女降临永恒的梦之国;   她附身亲吻可悲的灵魂,为它右肋的猩红色弹洞填上花蜜。」   “哇哦。”郁臻张大嘴,戏谑道,“这是被允许存在的吗?”   “不要误会,这座雕像的存在时间比帝国历史悠远。有考古学家推测,它应该诞生于陆地文明的初期,它的价值也不是那些工匠行活可比的。”杜彧让他仔细看底座上的一排字母,“Pisces,双鱼座,黄道十二宫的其中一座星宫。”   郁臻惊奇道:“那是不是有十二个?”   “嗯,按理说有十二个,但现存的只剩这一尊了。”杜彧遗憾道。   郁臻咂舌:“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们就摆这里让它风吹日晒?”   杜彧与他面面相觑,反问:“你认为,它可能被放进博物馆或女王的房间吗?”   按海芙勒玛尔的道德标准,它显然不可以。 第21章 完美逃亡(十) 约定   皇宫有一座专门饲养人鱼的建筑巢,它建在室内,大约三层楼高,由一半玻璃和一半木石所修造。   巨型透明立方体里装着半栋房子,之所以是半栋,是因为它拥有完整的建筑框架;天花板、阁楼、旋转楼梯、家具……却缺少一面墙体,更像一张精心搭建的背景板。若要形容,郁臻愿称它为娃娃屋。   小女孩把心爱的陶瓷人偶梳妆打扮,摆进去拍照、玩角色扮演的娃娃屋。   只不过这间屋子已经被幽蓝海水淹没,像一艘沉船的一角,晦暗不明的光线渗透水面,穿过层层楼板,洒落在壁炉上方的画框,画里的女子娴静端庄,眉目如画。   一条深绿色鱼尾幽灵似的飘过画面,红发人鱼在水中翻转腰身,扭出柔美灵活的弧度,它款款游到玻璃壁前,天真的蓝眼睛像海里的天,充满好奇地端详透明墙外的人。   郁臻的手掌贴到玻璃表面,体温在冰冷的壁面凝结成雾气,里面的小人鱼也试探性地伸出手,隔着墙体描绘他指尖的形状。   不一样。和他昨天面对的那条怪物,完全不一样。   它更符合人类对人鱼的幻想和定义,温驯无害、美丽烂漫;脸是姣丽的脸,手是柔软的手,肋骨下方两片开合的鳃,周身无其余鳞片鱼鳍。它是那么的干净温和,连幼童也能与它碰碰鼻尖,尽情嬉闹。   如果说昨晚他刺伤的那条是纯血人鱼,那么眼前这条,更像是双腿变作了鱼尾的人类。   “它们的脸是不是也会变成……”郁臻两手作出花苞绽放的形状,暗示野生人鱼撕裂的八瓣吸盘嘴。   杜彧肯定道:“不会,它们没有任何危险性。”   郁臻:“为什么同一个品种能天差地别?”   杜彧解说道:“人工选育的结果,就像把狼驯化成狗。经过人为干涉和基因筛选繁育而来的生物,都会渐渐脱离原有的外形;据研究,外表幼嫩乖巧的动物最易讨好人类,人鱼被驯养后也不例外。”   “你懂的挺多的嘛。”郁臻直勾勾地旁观穿梭于楼层之间的鱼影,他数了数,有个七八条;不禁妄想道,“如果是让我照顾这种人鱼,我连薪水都可以不要。”   他是个肤浅直白的视觉系动物,看到漂亮的东西就走不动路。   杜彧不近人情地打破他的幻想,宣布:“你没机会了,它们有专人照顾。我带你来,只是帮助你更清晰地理解那本书的内容。”   “好吧……”郁臻拖长的尾音夹杂着几分委屈。   照顾人鱼的专人是这时候来的。   郁臻满心期盼看见长裙飘飘、香气袭人的侍女,来的却是两名衣冠严正的女军官,那蓝灰色的军服看得他心里拔凉。   她们提着两个木桶,对杜彧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脸部表情紧绷得宛如蜡像,安静地完成工作。   巨大的鱼缸旁搬出一架十多米的长梯,一人穿上多挂钩的防水背心,打开木桶,把里面一包包冰冻的绿色密封袋挂满周身的钩子,然后扶着梯/子攀爬,直到双手可以靠在立方体上侧开口的边缘。   另一人在下面帮她稳住梯/子底端。   上面的人站稳后,从背心挂扣摘下一包绿色密封袋,撕开封口,倒出一块粉红的半冷冻生肉,丢进水里。   “弥亚!”浑厚的女声朝水里喊道。   一条金色尾巴的小人鱼本潜在底层的花圃里,听到呼唤,它机灵地游过去抢走了第一份食物。   它的吃相不算斯文,牙齿撕咬冻肉块和碎冰,粗鲁地咀嚼后吞下,嘴里吐出一溜气泡,几分钟便解决一餐,带着憨态可掬的兽性。   “迪兰!”   “莱恩!”   念到名字的小人鱼,一条条排着队去领取食物。   郁臻看得兴味盎然,“它们竟然听得懂人说话?”   杜彧:“听得懂,人鱼和人类的智力相当,它们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沟通方式。”   郁臻:“不是说人鱼的歌声很美丽,那它们会学习人类语言吗?”   “学来做什么?讨好人类?”杜彧问得单纯,却自然而然地带着一层讽刺意味,“不可能了,动物行为学家们说人鱼利用歌声向同伴传递信息,所以被捉住的人鱼同时也会被割去声带;至于养在这里的,一出生就变成了哑巴。”   郁臻一时语塞,半天憋不出话来,最后道:“这样啊……”   囚室浸在海草与血液的混合腥味里,没有多余的造景和装饰物,一方白色瓷砖砌成的浅水池,锁着帝国百余年来仅有的一条纯血人鱼。   它安静地潜在水中,秀密长发下的半张脸时而浮出水面,莹白肌肤闪着碎光,美眸盈漾。   郁臻对它绝美脸蛋下掩藏的危险不寒而栗,只敢跟在杜彧后面慢慢往前挪;谁让杜彧有不会被人鱼攻击的设定呢。   “你没有这么胆小吧。”杜彧狐疑地转头找他,督促道,“以后就要朝夕相处了,快去和它熟悉感情。”   “怎么可能跟这种东西产生感情啊!”郁臻大叫道,“你以为是《水形物语》吗?”   “你对电影的品味很复古。”杜彧鉴定完,把他拎出来推上前,“去,不然你也得当花盆。”   郁臻:“我干嘛非得在进狼巢和入虎穴两者间选一种死法!”   “午安。”一个伶俐清脆的女声随一串皮靴踏地的踢踏声到来。   奥拉永远是气宇轩昂、下巴高扬的倨傲之态,她的个头不高(在女性平均身高178厘米的帝国而言),却有着令人胆寒的威严气度。   以前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是,如果杀生作恶的太多,连恶犬都会对此人退避三舍;奥拉便是有这种冷血、杀人如麻的气场。   “殿下今天心情不错。”她背着手,眼光在杜彧和郁臻身上游走一遍,“如我冒昧,您为何会和一个低贱的男仆在一起?”   杜彧看了眼郁臻,说道:“今天起,由他来照顾这条人鱼。”   奥拉的视线跟着落到郁臻脸上,嘴角噙着笑意:“他恐怕没有这个资格。”   “不是我刻意和您作对,但这是全帝国最宝贵的动物;交给区区一个男仆,女王陛下和我都不放心。”她对未婚夫的语气稍显柔和。   “鹅……也……勿……想……啊。”郁臻咬着牙,唇间挤出含糊不清的字音,故意说给身边的人听。   杜彧不是第一次与未婚妻针锋相对了,毫不退让道:“它是我的,我来决定谁照顾它。”   奥拉:“您还是一如既往的……”   杜彧截断道:“你可以走了。”   奥拉被堵了嘴,低头一笑,留下一抹意味深长的眼神,挺直腰背离开了。   “你女朋友真可怕,我看你也不喜欢她。”郁臻怜爱碰了碰杜彧的袖子,“听说下个月你姐姐要给你选妃,到时候换一个吧。”   “——谁跟你说的?”杜彧反应强烈。   “……外面都这么说。”郁臻凭记忆复述,并模仿那些女兵吊儿郎当的语调,“「女王的舞会,邀请了全国富豪和贵族前往皇宫参加晚宴,那可是赢得女王垂青的好机会……」”   “我对你的印象改观了,你有点烦人。”杜彧不耐烦地走到水池边,“过来。”   “哦……”郁臻黑着脸跟去。   ——拽什么拽!不就是有钱和会做梦吗?算起来人生阅历比他少五年呢!死小鬼……   杜彧把手探入水里,人鱼嗅到他的气味,划着浅水游到池边,手腕锁链丁零当啷响,浮上来的瞬间宛如一株出水的丽花,妖艳动人。   郁臻站在十米外,不愿靠近。他可没忘记昨晚鱼口逃生的险境。   杜彧露出耐心有限的表情,“别装了,快过来。”   郁臻头摇成拨浪鼓。   杜彧不得不微微屈身,捡起地面的一只金属半脸嘴箍,套住人鱼的鼻尖至下颚部分,脑后两条弧型铁片紧扣,以防它的嘴异变。   人鱼嫌恶地用尖利的骨刺抠挠这块破铜烂铁,幽怨地瞪着杜彧,可始终没有攻击的架势。它脖子上的伤口生出一层粉嫩新肉推挤着黑色缝合线,愈合速度惊人。   郁臻这才三两步跨到杜彧旁边,迟疑道:“那你不在的时候,它会害我吗?”   “它不会害人了。”杜彧難鎽拿掉人鱼发丝间的一缕水草,“我和它做了约定。”   郁臻竖起耳朵:“什么约定……”   杜彧:“我答应送它回到海里,还它自由。”   郁臻小声嘀咕:“你还不如直接摧毁这个国家。”   “如果可以,我会的。”杜彧严肃地凝视他,“所以我才选你来照顾它,你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你不在乎得失,而且很听我的话。”   很听话……很听话……   是在骂他吧!   “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郁臻抓紧时机道。   杜彧奇异于他会提要求,“什么?”   郁臻:“你做什么我帮你,但等你的事情做完以后,你得跟我走。”   杜彧思考片刻,目光沉静道:“可以。”   两人握了握手,达成共识。   杜彧本人居然是个纯真浪漫主义,主意识沉浸于这个荒谬残酷的梦,是为了把美人鱼送回大海。   这还不简单!   郁臻浑身干劲十足,着手进行眼下的工作。他亲切地注视那条人鱼,问:“它需要我为它做点什么呢?”   杜彧去打开了墙面的一扇门,门内冒出白色冷气,是一间冷藏室;帝国的王子亲力亲为地从里面搬出一只泡沫箱子,放到郁臻脚下。   箱子里是一堆绿色包装袋,其他人鱼吃的也是这种生肉。   郁臻:“喂饭?简单,交给我吧。”   杜彧:“这种袋子里装的东西,你全都不要喂。”   郁臻诧异道:“咦,为什么?”   “我怀疑,这些肉的来源有问题。”杜彧撕开了一袋包装,把冰块似的生肉塞给他,“你看。”   郁臻嫌弃地接过粉色冻肉块,不出半分钟,手指被冰得发疼。在他看来,这块肉与普通冻肉……存在微妙差异;它带皮,首先排除禽类,因为它的皮质呈淡粉色,不像猪皮胶质坚硬,非常细腻光滑,脂肪松软,肉质密实。   这其实是两块肉,被冻成了一体,中间部分是淡红结冰的血水。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举起冻肉对准头顶的灯光——   在浑浊参杂着血丝筋络的淡红冰块里,隐约透着一团约5厘米长的阴影;椭圆的头,下端切得参差不齐的截面,像极了一根大拇指……   不,这就是一根人类的大拇指!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进入关键剧情啦!休息两天攒攒存稿,1.20周三见么么哒=3= 第22章 完美逃亡(十一) 他怀孕了   人鱼是食肉动物,为满足上层阶级的猎奇趣味,偶尔让它们猎杀活人,以供观赏,还能说是自古以来流传的恶行;但每日给它们喂食人肉这件事,实在骇人听闻。   杜彧纠正他道:“是奥拉的命令,她喜欢这么干。可重点并不是人鱼吃人肉,而是这些肉到底怎么来的。”   郁臻世界观受到冲击,晕乎乎重复道:“怎么来的……”   杜彧抚平包装袋,捏着塑料的一角道:“你注意这里的数字,AL19790201,每一袋肉的包装都印着一排数字。”   说着,杜彧从箱子里翻出另外两包冻肉,绿色塑料袋的边角赫然印着相同的编码——AL19790201.   郁臻:“是什么意思?”   “我猜想……”杜彧话未说尽,想到什么紧急的事一般,把肉扔进箱子,拉着他的手腕往外冲——   “快跟我走!”   郁臻被拽得一个踉跄,惦记着池子里的人鱼,“鱼、鱼不喂啦?”   杜彧:“一顿不吃饿不死。”   那两人走后,囚室恢复安静。   被套着嘴箍的人鱼两爪子搭在池边,它望了一会儿紧闭的铁门,百无聊赖地潜回水底。   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是王都最大的生鲜市场。   国土两面临海的帝国,最盛产的资源当然是海鲜,鱼种丰富繁多,肉质鲜美细嫩。   他们抵达时,早市即将结束,鱼摊肉铺被抢购一空,摊位木板上还剩着些蔫耷耷的蔬菜和隔夜的冻肉。   地面石缝里沉积着冲洗不掉的血污和鱼鳞,野狗守着垃圾堆里发臭的内脏狼吞虎咽,苍蝇满天飞舞,嗡嗡作响。   郁臻被各类腥味熏得几欲倒退,却被杜彧强行拽了进去。   他们二人的穿着行走于红红绿绿的果蔬鱼肉间,突兀而刺眼;满脸横肉的女屠夫和鱼贩子叼着烟,眼神不善地探究着他们此行的目的。   “她们干嘛老盯着我们看啊……”郁臻头皮发麻。   杜彧的眼睛在他白得耀目的手腕和细直小腿晃了一圈,“因为你穿的太少了。”   郁臻满脸黑线,怒道:“这是我的错吗!”   “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穿得少。”杜彧坦荡地承认,“女人都喜欢小男孩,虽然我猜你肯定不止十八岁,但你看起来就是那么回事;话虽如此,又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妙龄少女?青春本就是一种令人艳羡的资本。”   郁臻不满道:“少唧唧歪歪的,回去就让我换身正常衣服。”   “好吧。”杜彧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盯着他,“其实我房间柜子里有那么多衣服,你换身别的,我总不能叫你脱下来,但你选择了服从我。”   郁臻心中的怒火冲上脑门儿!斥骂道:“我那是有素质有教养不乱动主人的东西,你少给自己加戏!神经病!”   “哎呀,生气了。”杜彧面无表情,声音平缓得像一条直线,丝毫不认为自己在挑衅撩拨。   混蛋混蛋混蛋……   得寸进尺!没脸没皮!   郁臻深呼吸调节心情——没必要生气,完全没必要,一切向钱看。   有钱人都是王八蛋!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几乎不交流了,各走各路。杜彧带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条深窄的巷子,来到一家生肉批发商的门店前。   批发肉店的对门是一间小餐馆,今天挂出的菜单是盐焗土豆泥、蘑菇炖肉汤、烤鱼排和肉泥馅饼。   餐馆飘出浓烈的肉汤香味勾起了郁臻肚子里的馋虫,他又饿了。   “王都的家禽牛羊和各类红肉的价格非常之高,于是许多平民会购买混合肉泥回家烹饪,不仅经济实惠营养丰富,而且相当美味。”   杜彧带他进了肉店,并轻车熟路地指着冰柜里的橘色包装袋,对老板说道:“两份。”   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中年女人,穿着褪色的绿花连衣裙,她油腻的手指扶着镜框,从镜片和眼窝的间距里瞪眼估量他们,“先生们,你们可不像光临我这种小店的人。”   “换口味。”杜彧简短道。   “这是最后两包。每天余下的货都会被政府回收冷冻,用以救济穷人,看来今天注定有可怜人吃不饱了。”老板拉开冰柜门,取出商品,收下杜彧给的银币,“祝您有个好胃口。”   “谢谢。”   杜彧买了肉,又带他去对面的餐馆。   他们在近门的小圆桌落座,这样的速食小餐馆不提供点菜,每日就是菜单上的内容,杜彧点了两份套餐。   郁臻:“你不是王子吗?还来这种地方吃饭?”   杜彧:“那要令你失望了,我对吃穿不挑剔,而且我们的任务不是吃。”   郁臻:“不吃饭为什么进餐厅?难不成你是食品卫生监察员?”   正在为他们倒水的男服务生手一抖,立马放下水壶冲进厨房。   杜彧:“……”   杜彧向老板要了一个空盘子,拆开一袋肉,腾出半冰冻的肉泥;与人鱼食用的绿袋生肉不同,橘袋的肉泥被绞成了糊状,软烂通红的一团盛在盘子里,根本无法分辨肉质成分。   杜彧把橘色包装袋放到他手边,“来看这个。”   郁臻一看,眼睛便定住了;塑料袋边角的一排编码十分醒目:AL19790201.   和绿袋生肉的编码一致!   他再看那盘肉糊,内心如海啸地震般急剧动荡……   “人肉?”郁臻指着盘子,小心翼翼地问。   这时,菜端上来了,浓郁的蘑菇肉汤香味弥漫鼻尖。   “请慢用。”服务生无懈可击地微笑道。   杜彧叫住对方:“请问一下,里面用的是哪种肉?”   服务生看向桌面的橘色包装袋,“就是您买的这种。多亏了价廉物美的原料,我们才能制作出平民也能畅意享用的美食;这份蘑菇炖肉汤是我们的特色菜,别看门店简陋,其实常有许多外地人慕名而来呢。”   “多亏了体恤民情的女王陛下和帝国政府,连食不果腹的贫民都能吃到这么好的肉,身为海芙勒玛尔的子民真是太幸福了!”   郁臻胃里翻江倒海,起身冲出门外——   服务生热情高昂,说得红光满面,见一位客人突然离席,莫名其妙道:“那位先生他怎么了?”   杜彧:“他怀孕了。”   “哦。”服务生恍然大悟,“孕吐的话我给他冲一杯柠檬汁吧。”   “不必了。”杜彧付了账,连刚买的肉也不要了,“饭菜及两袋肉,劳烦你们自行解决,我带他去看医生。”   “这……”服务生呆滞地目送他们走远。   回到皇宫,郁臻觉得连野生人鱼也变得漂亮可亲。   杜彧宽慰他:“是这样,在这国家待久了,就更喜欢动物。”   “真是个噩梦。”郁臻由衷感叹。   这里要解释一下,他虽然任职过刑警,但办过最惊悚的案子也就是谋杀,面对一具稀烂的尸体和一碗人肉料理端到你面前,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尤其他那么贪吃。   “你不觉得恶心和震撼吗?”他问。   杜彧:“我早就有所察觉了,帝国每年的畜牧业总产量根本无法供给廉价肉泥的消耗。”   “怪不得你只吃牛羊和海鲜。”郁臻说。考虑到有食人鱼,也可能有食人猪和食人鸡等家畜,杜彧只吃食草动物和海鲜是明智的抉择。   给贫民发放人肉,多么匪夷所思!   可海芙勒玛尔帝国就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存在,他碎成渣的世界观已经黏不回来了。哪怕杜彧告诉他杜玟真身是一条八爪鱼精,他也会信。   “没有产地、生产许可、厂家地址……只有一排编码。”杜彧忧愁道,“那肉的来源我们该从何查起?”   “你不是王子吗!”郁臻今天第二遍说这句话,“调查加工厂这种小事对你来说很简单吧?——等等,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你的小美人鱼送回大海!”   “人鱼要送走,工厂我也要查。”杜彧坚持道,“至于王子——在帝国,男人唯一的使命就是结婚生子,哪怕你是王子。”   “你要给那个高马尾小姑娘生孩子啊……”郁臻不自觉地脑补出杜彧怀孕的模样,笑出了声,“哈哈哈哈还挺好笑的。”   郁臻笑时露出白牙,唇舌嫣红,眼睛弯成月亮,尤为亮眼。   杜彧也跟着笑:“呵呵是呀,如果我非得和她结婚不可,一定不会落下你的,要生也是你先生。”   “……咳咳咳……”郁臻由笑声转为咳嗽,被呛得不轻。   就算是梦里,他也不想体验奇奇怪怪的改造手术和分娩!   杜彧有毒!   ……   今天起郁臻的工作就是饲养野生人鱼;杜彧给了他一份食物清单,一周七天每天不重样,基本以鲜活海鱼为主。   诸如更换海水、清理水池、加入适当水草等杂活都有自动设备和清洁工操办,为难的是喂食时他要与人鱼独处。   杜彧:“她们在为它修建一间单独的人鱼馆,我们得趁场馆完工前把它送走,不然它被关进那种地方,就再也出不来了。”   郁臻:“把一条比活人还长的人鱼运出皇宫,确实很难。”   出宫一趟,他对皇宫的森严壁垒和安保情况有了新认知,随处皆是佩枪的侍卫军官,高层更有狙击手巡逻,快赶上特工电影了。   野生人鱼体长2米,光是那条鱼尾巴怎么藏就让人伤透脑筋;它还不能走路,乔装打扮行不通。倘若靠运输,又避不开皇宫天罗地网的守卫。   还有什么办法呢?   “对了!”郁臻灵机一动道,“我们可以从地下走!”   杜彧:“地下?”   郁臻:“这么大一座宫殿群,地底必然埋有大量排水管道,把污水引到处理厂加工排出。我们通过地下管道把人鱼运出皇宫,绝对比地面安全!”   杜彧对他刮目相看道:“好主意。”   郁臻:“哈哈,我真是个天才!”   此时他们尚且不知,皇宫地底埋藏着足以颠覆整个帝国的惊天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啦~恢复日更w   下面进入惊悚主题环节!要开始冒险啦啦啦啦 第23章 完美逃亡(十二) 下水道之旅   梦里的杜彧和现实中的杜玟一样是个行动派。   有了主意,第二天便从皇家图书馆带回了皇宫的建筑设计图纸,包含他们需要的地下排水系统平面图。   彼时郁臻还在囚室喂人鱼,鉴于它八瓣嘴筒的杀伤力,他只能用一根长竿串着鲜鱼,远远地钓到它面前。   人鱼的脸蛋好似展台上的精美陶瓷人面,它小巧的鼻尖嗅了嗅细竿串的十斤肥鳕鱼,朱唇轻轻翕开……   美貌的脸庞变作一条巨蟒般的嘴筒!食道内遍布漩涡形尖牙,一条深红带着倒刺的长舌如昆虫探出的口器,张牙舞爪的肉瓣像开合的食人花,一口包住鱼尾,蠕动着吞下……   郁臻放下长竿,汗流浃背。   这玩意儿还是太恶心了。   人鱼进食结束,脸恢复原貌;它跟偷腥的猫咪似的,尖嫩的小红舌优柔细巧地舔舐着右爪的骨刺,微微眯着碧绿的眼瞳。   “你慢慢舔,我走啦。”   完事后,郁臻飞速撤退。   他回到杜彧的房间,对方已经站在拓图台前,研究了一上午的皇宫下水道分布。   将皇宫的地面建筑平面图和地下排水系统平面图相重叠,灯光穿透硫酸纸,地面宫殿与地下管道的位置便对应得一清二楚。   杜彧用红墨水笔在图上的东南角房间圈出一个点,道:“我们在这里。”   郁臻从图上找到囚室的方位,指尖点了点,“可是人鱼在这里。”   杜彧在庭院标出一个红色三角形,“这儿是离它最近的下水道井盖。”   郁臻:“附近起码有十个侍卫来回巡逻,怎么掩人耳目?”   杜彧:“下个月宫廷舞会,有几百来号人从外面进来,亲卫队统领定然会抽调人手去前庭值班,届时守卫数量至少减少一半。”   郁臻:“怎么引开剩下的一半?”   杜彧:“我假装受伤,让她们去抓刺客?”   “太老土了。”郁臻嗤之以鼻,“再说你要是受伤了,皇宫肯定会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防守得更严;你被她们看住,让我自己送那条鱼回海里?你想的美。”   杜彧被反驳得颜面无光,眉峰一挑,耍赖道:“那你说怎么办?”   “嗯……”郁臻沉吟半晌,朝人招招手,“你过来。”   杜彧满不在乎地挨近他。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郁臻单手拢住嘴,在对方耳边窃窃私语。   杜彧听到最后,眼睛亮了,拍他的肩道:“你真是个天才。”   郁臻:“不过,咱们得先去地下确认一条可行的路线,还要在这十几天内准备好运输人鱼的道具。”   “道具简单,我立刻找人订做。现在规划路线,今晚就去确认。”杜彧显露出和他姐姐如出一辙的雷厉风行。   “动作快固然是好事,可你有装备吗?”郁臻问。   杜彧:“?”   郁臻忍不住翻白眼道:“轻便透气密封性好的衣服、指南针、防水高筒靴、头灯、背包、钳子、打火机、水、酒精、纱布……”   杜彧摸着下巴道:“有必要这么麻烦吗?”   郁臻:“这种老旧排水系统的下水道里有老鼠,应该是常识,万一被咬……还是别万一了,听我的总没错。”   他怕的是下水道里有比老鼠更可怕的生物。   杜彧认为他言之有理,一一记下,点头道:“遵命。”   身为权贵,在花钱方面是相当自由的。   除了郁臻列出的清单,杜彧还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零售商品,涉及吃穿用各个方面;从指甲油、针线盒到防晒霜、登山绳索……最离谱的是婴儿游泳圈,在五花八门的购物车里,他们真正所需的东西是那么平平无奇。   傍晚时分,侍女推着运货平板滚轮车敲开了杜彧的房门。   “殿下,您需要我为您整理分类存放到仓库吗?”   “不用了,我有男仆。”杜彧把郁臻拎出来,“你去休息吧,让他收拾。”   “好的。”侍女听令退下。   郁臻挣脱自己的衣领,恨不能一拳揍歪杜彧的鼻梁。   然而对方捕捉气氛的嗅觉灵敏,及时道:“你为什么生气?我说的是实话,难道你不是我的男仆吗?”   此话无异于火上浇油,郁臻龇牙道:“是是是!”   杜彧耸肩:“好了好了,我们来做正事。”   郁臻:“……”   凌晨十二点,守卫换班的节点,留给他们片刻的空隙。   深夜的皇宫如同一头蛰伏的怪物,水波粼粼的盈亮珠光是它全身长满的数万只眼珠,在夜色里虎视眈眈。   郁臻穿着一身他梦寐以求的正常衣服——黑色的长袖外套和长裤,遮住小腿肚的高筒靴,斜过左肩的背包带;他额前的碎发被撩起,箍着一盏头灯。   整个人利落、协调,点睛之笔的无指手套把他衬托得极其干练。   终于有点去冒险的样子了!   杜彧和他穿得差不多,但身高优势,显得腿格外长,身姿挺拔得像棵杉树;略长的黑发在脑后扎起来,突出凌厉冷澈的眉眼,高鼻薄唇,就很……   算了不夸了。   人还是要有自信,坚信自己才是最帅的。   白天来踩点时,他们发现设计园林的工匠细心地将井盖掩在了草丛深处,以免破坏景观。这一构思极大减小了他们撬井盖时被当场抓获的风险,完美主义万岁。   不过真正动手的那一刻,他们才看清井盖是不用撬的,它只是一块沉重的石板,费点力气挪开就好。   两个人影躲在黑暗的草丛里窸窸窣窣地动作,厚重沉钝的石盖被四只手抠住边缘,缓缓提起——   “呲啦——”的石头摩擦声形同金属刮过玻璃,磨人神经的刺耳。   潮湿腥臭的淤泥味迎面扑来!凉幽幽的冷气从地底窜上来……   手电筒伸到井中,冷白的光照出长满青苔的砖墙和生锈的铁梯,一片深黑中隐隐泛起水面的反光。   “你先下去。”郁臻抢先道。   他的声音落入井底,激起阵阵回音。   杜彧:“你先,我比你力气大,我走后面关上井盖。”   郁臻出手握拳道:“三局两胜。”   “Ok.”杜彧接受他的挑战。   第一局郁臻剪刀,杜彧石头;第二局郁臻出布,杜彧剪刀。   胜负鲜明。   完了遇到克星了,郁臻咬牙切齿地暗想。   愿赌服输,他必须以身试险。   换作以前,郁臻打死也想不到他会在梦里钻下水道,可事实就是如此,他不仅钻了,还钻得游刃有余。   他扶着倒数第二道铁梯,略沉的靴子落地,双脚踩进二十厘米深的污水里。   空寂幽冷的黑暗隧道,嘀嗒的水声细密地回荡在耳畔,郁臻摁开头灯,冷亮的白光照见以他为圆心、半径十几米的区域。   这种砖砌的宽阔下水道多见于城市化较早的都城,例如过去的巴黎和东京。   他不知道杜彧是曾经在下水道经历过什么,还是对这种建筑存有阴影;太写实了,每一块砖和每一丛青苔,再到脚底的污泥浊水,腥湿浑浊漂浮着死老鼠臭味的空气……   如果这是一条怪物口中散发恶臭的食道,那浓浆状的青苔便是它分泌的深绿色唾液,带有腐蚀血肉的剧毒。   郁臻甚至怀疑,杜彧本体是一只老鼠,在地下生活了百年终得以修炼成精,否则谁会对下水道有这般具象的想象?   当然这只是他的内心活动,他绝不会说出来。   杜彧把井盖推至原位,后一步下来。   不得不说,作为天生的有钱人,杜彧身上并没有那些娇生惯养的毛病,他良好地适应了下水道的恶劣环境。   黑沉沉的幽闭空间,他们的身影被灯光斜斜地映在拱形墙面,眼前只有一条笔直的水沟,无需地图,他们一前一后地踩着水前行。   哗啦哗啦的水声也盖不住老鼠沿着墙爬过的窸索动静,“唧唧”的微弱鼠鸣近在咫尺,唤醒人内心对黑暗的原始恐惧。   郁臻感到些许不适,这种时候不说话也太奇怪了。   他主动找话题道:“那条人鱼,多少斤来着?”   隧道内回音重,杜彧没听清,问:“什么?”   郁臻放慢脚步,“我问,你要送走的那条人鱼,有多少公斤?”   杜彧的声音近了些:“不知道,没称过,目测比你重。”   郁臻道:“那你负责背它?这里可没法用运输工具。”   杜彧:“我抱得动。”   对话结束,没人再讲话。四周又只剩踩水与老鼠蹿过的响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明明只有一百米,却像走了一个小时那么久。这段路程的终点是一个变窄的出口,幽深漆黑,像一扇通往未知的房门,郁臻不自觉加快脚步穿过它——   谢天谢地,不用继续走在水里。   出口的另一边是更为宽阔的排水道,拱顶方墙,地面有一条连通的水沟,贴墙的两侧筑高了平台,人可以上去行走。   暗红砖墙的夹缝生着苔藓,一股霉味淤积不散。   郁臻轻快地跨到干的地方,靴子在积灰的地面留下湿鞋印;头灯光亮扫到阴暗处,几只肥硕的黄毛老鼠成群结队地逃了。   “这种地方,你说它们吃什么能长这么胖?”他闲聊道。   “尸体吧。”   就在杜彧说出这两字的同时,郁臻陡然停下脚步——   十米,不,前方五米的位置,灯光照出一个倚在墙角的瘦长人影。   他的心跳快如擂鼓,砰!砰!激烈地响彻胸膛。   一只灰色老鼠从骷髅的右眼钻出,顺着颧骨跳到看不出颜色的衬衫上,它踏着胸骨钻进残破的外套,衣服鼓出山脉起伏的弧度,光滑无毛的肉尾巴消失在布料下,像入洞的长蛇。   杜彧越过他的肩膀目击此景,拧起眉道:“居然让我说中了……”   关键是,下水道里怎么会有一具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D请不要走开!前方还有更多惊喜! 第24章 完美逃亡(十三) 原路返回   死尸意味着此地存在死亡的威胁。   郁臻用手电光照亮骷髅头,将其从头到脚查看了一遍。   这具尸体躺在这里不知道几十年了,它如休憩般歪头倚靠在墙角,两腿盘坐,手轻松地放在腹部,空洞的骨架,血肉被老鼠吃得一干二净,白骨被啃出斑斑点点的牙印。   “能碰吗?”他问。   杜彧思索后道:“能,如果尸体身下有什么机关,老鼠在它周围爬来爬去,也早触动过了。”   于是郁臻脱下尸体的外套,扒开里面撕成条状的烂衣裳,在灯光下观察着骷髅的盆骨;以他浅薄的法医病理学知识,只能粗略地从盆腔深度和耻骨高矮判断死者的性别。   但这又出现一个新问题——   帝国是男人生子,所以男性的盆骨应该会随身体功能的需求演变为宽大的圆桶状。可是据他的观察,帝国大部分男人的腰胯比例仍是正常的,没有往女性的曲线发展。   因此他向杜彧求证。   杜彧道:“你想多了,人类从古猿时期、以及更早以前,便是雌性生育后代,智人到如今也有上百万年的进化史;上百万年才进化出的人类骨骼,怎么会被帝国短短一千多年的历史改变。”   郁臻赞许道:“嗯,并不无道理。”   杜彧:“所以死的这个……?”   郁臻:“看骨盆,是女人。”   杜彧:“多大年纪?”   郁臻:“这我就难以断言了,需要更专业的法医来鉴定。”   “我知道。”杜彧自说自话地转移视线,指着尸体双脚上结了蛛网的皮鞋道,“这个牌子我认识,上世纪做皮具起家,60年代被收购后开始做女装;这种轮廓的鞋是他家七十周年店庆的限量款,曾经风靡一时,在30至40岁的公职女性中间很受欢迎。”   “您对时尚真了解。”郁臻调侃道,“这么说死者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性?”   “嗯,不看鞋面被老鼠咬坏的部分,只说鞋跟的磨损程度,应该是她新买的,或许穿了一两周?这双鞋子当年只发售了三个月,所以按时间推测……”杜彧抬眸和他对望,“她死了至少50年了。”   “但她的死因是什么?”杜彧又抛出新的问题。   郁臻摊手道:“现场没有凶器和流淌的血迹,骨头无明显外伤,其他的我看不出来。”   死者身上保存最完好的是她的外套,蒙灰的布料分辨不出颜色,衣领袖子虽残破,但版型款式和口袋尚在。郁臻把手伸进她的衣兜掏了掏,摸到一块凉凉的、金属薄片物体。   手指擦去灰尘,是一枚金色方形名牌,刻着死者的名字:   【艾琳·尤诺弥娅·耶修】   “她的姓氏很耳熟啊。”郁臻特意指出道。   杜彧从他手里拿走金属片,摩挲着刻痕道:“这是皇家研究院的纯金名牌,她是耶修家族的人,贝妮塔·耶修的后代。”   贝妮塔·耶修,书中记载的被海神希罕娜选中,并授以未来医学知识的女孩;因掌握了人体改造手术而成为帝国历史上第一位外科医生。   她的后代应当非富即贵,地位煊赫,怎么会死在这种地方?   “她穿的外套是研究院工作服。”杜彧牵开那件衣服抖了抖灰,左胸被掩盖的浅灰色图案显现出来,“标志是玫瑰花,她就职于研究院的菲敏实验室。”   菲敏,皇家研究院的四大实验室之一,主攻整形外科。   帝国男性的地位低下,出生即面临着被淘汰的命运,而筛选的最重要标准就是外貌。在王都,郁臻见过各式各样、高矮胖瘦的女人,却没见过哪怕是平庸的男人,对,哪怕是平庸都不可以。   这个国家对男性的外表苛刻到极致,胡须、体毛、夸张大块的肌肉,这类充满阳刚之气和代表侵略性的特征是决不允许存在的。她们要的是温顺乖巧、体贴懂事会照顾人的丈夫或宠物,而不是强壮气盛可能危害社会的男人。   帝国的审美是女性之美,越趋于旧时代女性化的男人越受欢迎,例如阴柔的长相和声线,软弱可欺的个性和天真单纯的思想。在这样的潮流下,许多父母会在男孩五官初成型的时期带他们去整容——帝国的整容手术先进性与生育手术相当,据传研究院采用的异体组织堪比自体再造,无论多复杂的整形,都能恢复得犹如天然。   不注重外貌形象的男性,在帝国会受到歧视,更不会被女性青睐。反之,也有许多底层出生的男性靠美貌跨越阶级,攀附权贵的例子。没有女儿的家庭,把儿子送去整容读书,精心培养出一位完美丈夫,最后成功踏入豪门的八卦新闻层出不穷。   菲敏实验室的研究方向决定了它不菲的收益,能被录取并留下任职的人,都是帝国医学界的尖端人才。   那么死在他们眼前的这一位,是货真价实的精英阶层女性。   郁臻把手电筒的光源投向隧道的另一端,再回到尸体身上,来回扫视。死者被咬得稀碎的衬衣沾着老鼠啃食皮肤的血点,地面无风干血迹和身体拖动过的痕迹 ;加上盘腿的稳定坐姿,说明她不是重伤倒地而亡,是自己选择死在这里。   “太奇怪了……”郁臻嗫嚅着,眉头深皱,“她死的位置,离我们进来的入口不过一百米远,她没有尝试过求救和逃生吗?”   杜彧揣测道:“会不会是杀人弃尸?”   郁臻对上他幽邃的眼眸,“她穿着工作服,我们假设她是在上下班途中遇害,研究院离皇宫有多远?”   “步行三小时,车程一小时四十分钟。”   “换做是你,在杀了人之后会把尸体运到路程一个多小时、森严壁垒的地方抛尸吗?”   “不,或许那人和我们想的一样。”杜彧冷静道,“他也是通过下水道运送尸体。”   “地图上排水系统覆盖了皇宫周边的六个街区,包括研究院所处的丹迪大道。杀了人之后进入地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皇宫内部抛尸;如果不是我们,这具尸体再过两百年也不会被发现。”   “有可能。地下隧道的距离比地面路程近,但背着一具尸体脚程会变慢,所以仍需步行三小时,尽管尸体尚未僵直,可凶手为什么要费力帮她摆出一个促进血液循环的坐姿?”郁臻的腿蹲麻了,站起身放松,“是抛尸再好不过了,既然她不是被怪异生物咬死或特殊病毒感染而死,就不影响我们前进,走吧。”   “等一下,万一像你说的,她是到了这里才死的,会是出于什么原因?”杜彧提出另一种可能性,“自杀?”   郁臻手掌是脏的,只好埋头用手背蹭了蹭鼻尖,轻声笑出来,“你还蛮幽默。”   异想天开,谁会在下水道自杀。   再者自杀要么有工具,要么服毒;而死者两手空空,死相端庄,现场整洁,完全可排除自杀的可能性。   杜彧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出人意表道:“有没有可能,她是活生生把自己饿死的?”   “谁那么变态啊!”郁臻抓狂道,“走了走了。”   他绝对不能接受这种死法,绝对不能!   两人绕开白骨,继续前行,一路沉默着走过三百米的长管道。   不见光的隧道阴寒森冷,深不见底,越往下走,越像进入了地心。   “再走五十米,往左拐。”杜彧指引道。   “应该带点巧克力。”郁臻说。倒不是饿了,他感到焦虑时也很想吃东西。   杜彧道:“亏你还能想到吃。”   “民以食为天嘛。”郁臻张嘴瞎扯。   五十米没几句话便走完了,一条T型岔路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位于水沟右边,水流和脚下的路分向右侧的排水支道;横着一条水沟的对面走道则拐进左侧。   按事先规划的路线,他们该左拐,需要跨过一米宽的水沟。   然而面前多出了一件地图上没有的东西——   一尊在臭水沟亭亭玉立的美人鱼雕塑。   它斑驳的石身结着水垢,鱼鳞被青苔遮盖,脸庞布满黑色斑点,面目全非,只能从线条轮廓想象它诞生时的精致优美。   人鱼扭着纤细的颈脖看向左边,它瘦长的双臂舒展,手肘关节的两片鱼鳍薄如蝶翼,手腕各戴一只金环,十指松弛地微伸,犹如一座天神伫立在污秽阴暗的角落。   郁臻惊异道:“怎么回事?你家连下水道都有装饰品?”   杜彧:“我没见过。”   人鱼雕像在帝国随处可见,出现在下水道是稀奇了些,可仍属于合理的范畴。于是他们只多看了几眼,脚下未作停留。   郁臻轻而易举地跨过水沟,拐进左侧分支的排水道——他顿时怔住了。   一张钢筋网拦住前方去路,它与隧道横截面切合得严丝合缝,隔栏边角铸进水泥,污水漫过钢铁网格,自由地流去远方,他们却成了走进死路的犯人。   灯光被网格切成碎块,打亮阴湿的暗道。   郁臻抓着铁网,与那3厘米粗的钢筋相比,他的手指不过几根棉花;他骂了一句:“撞鬼了。”   他回头眼巴巴地望着杜彧,后者翻看地图右下角的标注,摇头道:“没有注明岔口会有一层防护网。”   “怎么办?”郁臻手指头敲击着钢筋,发出“铛铛”的声响,“把切割机搬来施工的可能性有多大?”   “可能性为零。”杜彧头也不抬道,“没电源。”   郁臻因为在回头,所以视线所及处是头灯的照明范围;他注意到,与这条路对称的另一侧支道畅通无阻,并无铁网拦路。   “王子殿下,那边通向哪里?”   杜彧冷冷刀他一眼,“叫我名字就够了。”   “哎呀,你快看地图。”郁臻懒得在称呼上纠结,他是不拘小节的人。   杜彧只垂眸半秒,额头便紧蹙起来,“没有……”   郁臻:“什么意思?”   杜彧翻转地图,手指捏着纸张边缘,让他自己看。   “地图上没有右侧那条通道。”   郁臻半信半疑地接过地图,定睛一看,心猛地往下坠去——   地图上,他们当前所处的位置,仅有左侧这一条管道图,根本不存在T型岔口!   现在,左边原有的路走不通,那右边地图上不存在的路,又通往哪里?   郁臻合上地图还给杜彧:“我们原路返回?”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饶了我吧! 第25章 完美逃亡(十四) 新发现   深邃黑暗的排水道,灯光为他们划出一片明亮的安全区,两个高瘦的影子在墙面晃动,话语声轻微却坚定。   “我们原路返回?”郁臻递着手里的地图,询问道。   他的好奇心不如他的食欲旺盛,他不乐于探索未知,除非被逼无奈。   杜彧却不这样想,主动提议:“去右边看看。”   “我觉得最好不要。”郁臻把没人接手的地图折好,攥在手里,“既然地图上没画,一定走不通。”   “那也未必,可能是通向别的地方。”   郁臻怕的就是这点,他质疑道:“通向别的地方,什么地方?我们冒险深入是否有危险?”   他话语里的反对和抗拒显而易见。杜彧说:“我不勉强你跟着,你上去等我。”   换作现实中,郁臻早扭头走人了;可这里情况不同,如果他面前的杜彧死了,这层梦境必然崩塌,他会醒来或者随之落到下一层,一切再重新开始。   重新寻找杜彧,重新适应了解陌生的世界,重新历险。   光是想想,他就脑袋发昏了。   结束这场梦,他未必能完成任务,但半途而废他更不甘心。   “好吧,你是老板,你说了算。”郁臻妥协了,他始终是个不够执拗的人。   两人跨回右岸,在人鱼雕像那双石目空洞的凝睇下,转角进了右侧的排水道。   走了十五米,这条地图上不存在的暗道便露出了尽头。   它像一条被废弃的支道,用水泥与砖头砌成墙堵塞。但不知何故,这堵墙的上半层并未经过水泥固封,中间让人砸出个大窟窿,灰石砖块凌乱无序地落到水沟里,堆叠起一座半沉水底的小石山。   窟窿后边是一片黑洞洞的空间,灯光照进去如同被吸收了。   看砖头落地的位置,墙是被人从里面砸坏的。也就是说,这条暗道真正的尽头不在这里,它的确通向某个地方;而之前曾有人从里面砸穿墙体逃出,跳进了他们所处的下水道。   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他们在路上遇到的尸体。   郁臻的焦虑感加重了,他不喜欢每件事都是意料之外。   “不对……走,快走——”杜彧瞬间转身,拉住他的手往原路狂奔!   “喂!”不等他问清缘由,身体已然被拖拽得飞了出去。   急促的奔跑声“哒哒”地充斥着狭长的暗道,郁臻被人拽住手腕带着往前飞跑,脚下一不留神绊到倚在墙边的尸骨——   失去韧带筋肉连接的腿骨竟然被他一脚踢飞!失去一边支撑的人体骨骼噼里啪啦地摔倒……   骷髅里嵌着一丝闪亮的银光,在头灯摇晃的光影间乍现。   ……那是什么?   来不及细看,郁臻被腕间那股强横的拉拽力道带着疾跑而过。   经过几百米的冲刺飞奔,郁臻的心跳急遽,呼吸粗重。他的喉咙干涩难以吞咽,胸口堵得发痛。   眼前的景象,使他心情彻底沉入谷底。   原先他们穿过的、连接管道的窄小出口,被一面粗硬的铁网严密覆盖,那刮落的红锈和碎铁屑,说明它才将落下不久。   被堵住了。   他们出不去了,和艾琳·尤诺弥娅·耶修一样。果然,她不是没想过求生,而是失去了机会,只能倚在墙角死去成为老鼠的美餐。   ——是有人发现他们了吗?还是自动埋伏的机关?这么一条荒芜阴暗的下水道中,竟然布置着机关?   皇宫的防卫竟然森严到连地下建筑也要管控,那他们是什么时候、如何触动它的?   太多难题挤进他的大脑,压迫到窒息。   杜彧当机立断地脱下背包,取出里面的断线钳,作势要下水去剪断那张铁网。   “别白费力气……”郁臻劝阻道,“那钳子剪点锁链还行,这么粗的钢筋,剪不断。”   杜彧不理会,跳到水里,固执地尝试剪断那笨重粗悍的铁网。   十分钟后只在钢筋条上留了几条刮痕,徒劳无功。   郁臻的心跳基本平复,他拿出包里的水,拧开盖子灌了自己大半瓶,对杜彧的背影道:“别剪了,回来补充体力。”   他原以为杜彧不会听,肯定要拧着王子脾气继续忙活,没想到对方却知难而退地垂下手,回到了岸上。   郁臻还举着瓶子,不想杜彧直接抢走了他的水,毫不介意地喝完了他剩下的半瓶。   “你自己也有啊!”他暴躁道,“为什么喝我的?”   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愤怒,要不是杜彧异想天开,他们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杜彧喝了水,淡色嘴唇变得湿润,脸上没有表情,正经说正事道:“你觉得我们是触碰了什么机关,才会出现这张网?”   对方问得认真,郁臻再心有怒气,也知不该在喝水这件小事上纠缠不休;他稍加思索,神情凝重道:“我们下来以后,只碰过那具尸体。”   “那具尸体?”杜彧眼睫毛微微垂下,在眼下投出一片青灰阴影。   郁臻想起路过撞倒尸体时,看到那抹银色亮光,说:“我们回去看看她。”   ……   不幸被郁臻踢中的腿骨掉进了水沟,尸体变成一具瘸腿女尸。   “我……不是很想帮她捡起来。”他蹲在水沟边,望着浑浊漆黑的污水,纠结万分。   “那就别捡。”杜彧不关心这类无关紧要的事情。   “好。”郁臻的心理包袱就这么消失了。   他转过来面对女尸,拨开余下的白骨,翻翻找找,很快从中拣出了一把银色钥匙——他瞥见的那抹银光来源于此。他把钥匙放到头灯光源最亮处,给杜彧展示道:“新发现。”   一柄普通的银质钥匙,轻微氧化,擦掉灰尘成色依然算崭新。   他们把几十年前的白骨捧起来挪到别处。地面并无锁孔,钥匙只是被死者无意或刻意地压在了身下,而它的用途值得揣摩。   杜彧拿起死者的头骨,目光缺乏敬畏之意地端量着,“这么一想,我们都只猜对了一半;艾琳她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而是被关在这里饿死的。”   郁臻道:“是呀,我们的下场也要和她一样了。”   杜彧放下骷髅头,“我们得出去。”   郁臻懒洋洋地斜睨着人,“变成鱼儿游出去,还是变成老鼠爬出去?”   杜彧好言好语道:“你不要讽刺我,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蚱蜢。”   郁臻怄火道:“让你听我的原路返回你不听!好奇害死猫啊!好了,这下我要和你一起死了,下辈子再见。”   气氛紧张得一点即燃,于是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少顷,杜彧歪着头,露出极为无奈的笑容:“你怎么这样?”   杜彧嘴角微翘的弧度像是勾线笔描的,和杜玟七分像;害得郁臻的心狠狠颤动了一下——就好像,那细软的笔尖勾勒微笑的同时扫过了他的心间,激起一阵抓心的痒意和鸡皮疙瘩。   他脸红了,想好的刻薄话也突然说不出口了。   “烦死了。”郁臻低声抱怨道。   杜彧:“什么?”   “我说你很烦!”郁臻用大声量掩盖自己的难堪,“走吧走吧,去看看你惦记的秘密通道!”   ……   “我说真的,我们下来的时候,并没有那扇铁网,所以肯定有打开它的办法。”杜彧跟在他后面,不停歇地说道。   “但愿吧!”郁臻没好气地回答。   他相信有打开出口的办法,但他不像杜彧那么乐观;如果办法好找,那位艾琳女士也不会困死在下水道——假如她不是被别人杀害的话。   她仍有可能是被杀害的。   皇家研究院离此地路程三小时,考虑到凶手的体力和弃尸这一目的,当然没必要摆弄尸体;可地图上不存在的那条暗道离尸体所处位置仅几百米,若凶手是有意把她放在那里,刻意营造出她是被困而死的假象,也说得过去。   但到底是为什么呢?   太阳穴突然间的抽痛打断郁臻的思路,他放弃和臆想中的凶手斗智斗勇。   管他呢,现在他又不是刑警了,该省点脑子解决自身存亡问题。   穿过百米隧道,再次见到那尊下水道里的美人鱼。   它手腕上斑驳陆离的金环倒映出他们的身影,那对空洞的石目如圣母般慈爱地俯视众生。   面对T型岔口,两人直接往右拐,准备去探索墙体窟窿后的密道。   然而走了没几步,一股违和感油然而生,似一缕幽魂覆在郁臻的后背,引得他后颈发凉,频频回头。   杜彧注意到他的异样,关心道:“你怎么了?”   郁臻顺势停下脚步,指着后方岔口的人鱼雕像,问:“你记不记得,它之前是看的哪个方向?”   杜彧闻言,倒退回去察看石像。   它扭着纤匀修长的颈脖,正慈怜地望着他们这边,瘦长的双臂舒展……   他们走的是右边……右边。第一次见到这尊雕塑时,人鱼分明是看向的左边!   杜彧背脊生寒,道:“它变了,它的头从左边转到了右边。”   什么时候的事情?这么明显的变化,他们居然都没有发现?   “是因为它,我们才出不去的?”郁臻牢牢盯视着石像的头肩,然后向杜彧递出一只手,“钳子给我。”   杜彧的手伸到背包里摸索,然后把1.5公斤重的剪线钳交给他,“你要做什么?”   郁臻接住钳子,“哗啦”一声踩进水里,直直走向人鱼雕像,说:“我要把它砸了。”   “你疯了?”杜彧跟着他下到水里,溅起稀里哗啦的水声。   郁臻:“我没疯,我要看它到底是个什么内部构造。”   杜彧按住他的肩膀,并夺走他手里的钳子,郁臻回头正欲发作,只听对方说道——   “我来吧,我比你高。” 第26章 完美逃亡(十五) 通风口历险记   ——哐!哐!   轰隆的巨响在隧道内被无限放大。   杜彧下手稳且狠,铁钳准确地撞击石像的头部,一条裂缝爬过人鱼的脖子;他低头吹了下手背沾到灰,只抡第二下,钳子便将人鱼像的头砸成粉碎!石块顺着胸像滚落掉到水底,污水四溅……   郁臻撇嘴,心说力气挺大。   “你快过来。”杜彧喊道。   人鱼的头部与身体分开的两部分,头砸坏后露出一根嵌在颈项里的金属转轴,它控制着头像对转动方向;在石像脖子的截面,有半圈圆盘刻度尺,金色转轴上一根红色竖线对准最右端的起始点。   “我明白了。”杜彧的声音带着起伏不大的颤栗,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他扒住人鱼手腕的金环,说:“这是它内置的报警器,隧道内的音量一旦超过40分贝,就会触发机关——也就是我们的入口那面铁网。人鱼的头从左转向右,意味着铁网落下,而这里的刻度尺是它转动的速度,它会缓慢地再从右边转到左转,当红色指针靠拢圆盘左端终点时,铁网便会收起,入口重新开放。”   “不需要人为监守和操作,就像捕蝇草,进入此地的人即是它的猎物。只要在它周围发出40分贝以上的声音——比如走路和正常说话,便会触动机关,使出入关口闭合;它往回转动的速度或许是一个月、一年……总之是不幸被囚禁的人活不到的时长。”   郁臻被一连串的分析打蒙,下意识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在姐姐的房间看过类似设计的图纸。”杜彧在回忆里搜寻,神色黯淡,“但我以为只是博人一笑的东西,原来早就造出来了……”   郁臻思量道:“这样一来,的确能解释艾琳的死因了。”   ——她从砸坏密道的砖墙逃进这条下水道,却无意间触发了人鱼石像暗藏的机关,唯一一条生路被堵死,只能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耗尽生命。   但有一点至关重要。郁臻道:“如果要活生生把人关死,那出入口关闭的时长绝不止一年。”   杜彧投以疑惑的目光。   郁臻:“假如我们要在这里呆上一个月,没有粮食和水的情况,你愿意生吃老鼠果腹吗?”   杜彧想象一番,皱了皱眉,却没有回答。   “你也不敢笃定,对吧?”郁臻拂去无头雕像肩头的尘灰,“人在极端情况下,为了活命宁肯放弃人性,战时吃老鼠苟活的人不在少数,甚至吃宠物和同类,都有可能发生。”   杜彧专心地等待他的结论。   “所以我的意思是,一年、一个月都太短了,不要小看人的生命力。设计机关的人必须考虑到这点,如果是我来设置出入口重新开启的时间,至少是十年。”   “十年。”杜彧重读这一夸张的时间单位。   “是。”郁臻回到岸上,四处张望,灯光随他摆头的弧度摇晃。“出不去了,我要和你一起死。”   杜彧消瘦的下巴指向右侧暗道里,那面露着大窟窿的破墙,“我们还有一个选择。”   郁臻站累了,蜷着腿就地坐下,说:“做选择之前,咱们得好好琢磨一下,那里面到底是生门还是死路。”   他接着道:“我们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几趟,并未发现艾琳进食或生活的痕迹,说明她死前什么也没做,既没有生吃老鼠,也没有试着做点什么延续生命。”   杜彧:“或许她已经绝望了,丧失了求生欲?”   郁臻:“对,但艾琳是一个出身高贵、条件优渥的上层女性,从事着令人尊崇的职业,社会地位极高,可以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为什么丧失了活下去的欲望?”   杜彧:“这就复杂了,家庭环境、工作压力、内心空虚……可惜我们不认识她,无法了解她的经历和心理状况。”   郁臻坐在拐角处,抬臂指着右侧的密道,“你看,她是从那里来的。”   杜彧点头表示认可。   “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郁臻放下手,“艾琳死亡时,身穿皇家研究院的工作服,那么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不是正在工作,就是在上下班途中;她是为了躲避什么东西,才会藏进这么一条阴暗肮脏的下水道里?”   “她通过那条密道从外面进来,发现生路堵死了,为什么不原路返回寻找其他出口,她在害怕什么?里面是不是藏着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郁臻喘了口气,歇息半分钟,又道,“要么,里面和这外面一样,都被机关堵死了,她自知无路可逃。”   “杜彧,你真的认为,我们有必要进去?”   郁臻费口舌绕这么一大圈的原因,是他真的不想去。他之前答应去冒险,是因为还有退路,而现在没有退路了,他宁可和杜彧一起死,下沉到另一个梦里重新开始。   “还有一种可能,抛尸。”杜彧没有被他的一箩筐话蛊惑,思路清晰道,“她是死后被人搬到这里的,那条密道通往地面的出口。”   郁臻:“……”   太倔了这个人!   可他转念一想——哪个自认为活得好端端的人,会心甘情愿留在这儿等死。   杜彧不过是做了常人都会做的选择,求生。   杜彧从水里上岸,双腿笔直颀长,靴子滴着水,比那尊雕塑完好时更像美人鱼。   “走了。”有腿的美人鱼朝他伸来一只手,亲和地微笑,“你这么聪明,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郁臻咬紧舌头才能控制面部表情不胡乱抽动。   ——嘴甜有用吗?真的有用。   他勉为其难地递出自己的手,任由杜彧施力将他拽起。   杜彧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嘀咕道:“好轻。”   “轻什么轻!我也没比你矮多少!”郁臻有点发脾气的架势。他的脸显年纪小,在工作和生活中总是遭到轻视,对此类评价较为敏感。   “你脾气好差。”杜彧恢复了没表情的淡定模样。   郁臻:“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松动的墙面,黑窟窿像怪物被刺穿的肚皮,幽长密道吹出一阵冷风,风里不仅有水泥灰味,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异香。   怎么会有香味?郁臻怀疑自己鼻子失灵了。   通过头灯的照明,可窥见密道内空间狭窄逼仄,高度仅供一人匍匐前行。说是密道,更像一条通风口。   杜彧不再和他推脱,率先把背包扔进洞口,俯身钻入黑暗。   冷白的灯光像一颗夜光珠滚进密道,把其中景象照得清亮通明;什么也没有,除了延绵无尽的水泥壁和缩成一粒黑圆点的尽头。   郁臻等人进去了,探头探脑地问:“怎么样?”   杜彧不着急往前,目测了密道的长宽高度,回答:“长80米左右,安全。”   郁臻这才略微安心,跟随其后钻进窟窿洞。   褊狭的通道回音浑厚,衣物摩擦的碎响和两人的呼吸心跳声在周围回旋,低矮的空间造成无形的压力盘绕心头。   郁臻的手指抚摸冰冷的水泥墙,粗糙的石砾刮伤指甲旁细嫩的皮肤,传来一丝一丝密密匝匝的疼痛。   那股奇异的香味仍然存在。他问前面的人:“你有没有闻到香味?”   “有一点。”杜彧也不太确信道。   匍匐爬行80米后,抵达密道的尽头,是一个向右的垂直拐角;右拐的通道经过打磨,墙面光滑,而且温度似乎更高一些。   郁臻一路闻到的异香不是错觉,现在那香气更近更浓了,是玫瑰花的味道,醇厚芬芳,不够甜腻,却相当醉人。   精油、蜡烛……还是香料?   最意外的是,他们见到了一缕摇曳的暖光。   有光意味着通电,有香气说明还在使用中,可他们处在地下二十米的位置,难道是地下室吗?   已经走到这里,没有后退的道理,是惊喜还是惊吓,很快便会揭晓。   这条通道略宽,但更矮,郁臻稍微撑起上半身,“砰”地撞到了头,闷闷的沉响引起杜彧回头。   他装作无事地瞪着对方,示意“动作快点,你挡到我了”。   杜彧见他无碍,转过去继续前行。   郁臻揉了揉撞红的额头,他突然想到什么,若有所思地用指腹划过通道的墙顶;这么低的高度,是没有办法背着一具尸体爬行的。   用绳索类的辅助工具绑住尸体拖行也不现实。人趴跪时全身力量被分散,通道内摩擦力大,带一具不能动的尸体,无异于拖一块几十公斤重的大石头,寸步难行。   抛尸是为了藏匿证物、掩盖罪行;如果单单是为达到“不让人发现”这一目的,应该把尸体丢置在这条隐秘的管道内,而不是南辕北辙带去外面的下水道。   所以,目前可以肯定的是:艾琳是自己爬过密道的,那时她还没有死。   如果她是被谋杀,案发现场只能是外面的下水道,而凶手行凶后则返回密道逃脱了。   ……跟踪尾随,还是熟人作案?   郁臻甩甩头,勒令自己别想了,先逃命要紧。   他们在密道里摸索着爬行了数十米,终于见到那缕暖光的源头——   一扇小小的百叶窗。   果然是地下室。   以防万一,两人默契地关掉了头灯。   暖橘色的光线像初升的太阳洒进暗黑的密道,光影交错映在杜彧的脸庞,把他茶褐色的眼眸照得像琥珀般通透。   杜彧挪动膝盖,身体缓慢靠近那扇百叶窗,从窄细的窗缝里窥探光的来源——   郁臻拍拍杜彧的小腿,小声问:“看到了什么?”   杜彧没支声,而是侧身腾出了一半的位置,要郁臻和他并肩挤在本就狭小的空间。   “你来看。”   郁臻满腹狐疑,手臂扒地腿用力,挤进杜彧留出的一半位置;不足一米宽的通风管道勉强塞下两人,不免肩碰肩、头碰头,隔着几层衣服他仍感受得到对方偏高的体温。   杜彧朝他做了噤声的手势,琥珀色的眼睛转向百叶窗,郁臻随那视线望去——   通风口的高度靠近天花板,从此处可俯瞰室内一角。   宽敞的石室,灯火通明。古朴老式的桌椅、地毯、烛台、未点燃的壁炉,俨然是三口之家的居室。   六人座的餐桌铺着污秽不堪的桌布,一男一女坐在桌边,他们穿着一黑一红的晚礼服,胸前佩戴的鸢尾花和口袋里折好的胸带巾落了灰,变成脏兮兮的黑色。男人和女人勾起嘴角,幸福的笑容永远凝固在脸上。   ——两尊栩栩如生的蜡像。皮肤质感、毛发和动作神态皆极为逼真,但那对不够追光的树脂眼球暴露了它们只是一堆蜡油的事实。   一名七八岁的瘦弱孩童坐在女人的蜡像旁,晃荡着两条枯瘦萎弱的细腿——他是“一家三口”里唯一的活人。   孩童的头发从未修剪过,乱得好似一丛野蛮生长的杂草,遮住了大半张脸;打结的发尾垂在窄窄的肩上,破成碎布的衣裳底下是瘦成皮包骨的手臂,字面意义的人皮包裹着骷髅。   看不出性别,甚至也不能确定年龄,毕竟他一定严重营养不良。   孩子轻哼着歌,枯枝般的手指摆弄着一套陶瓷餐具,勺子与裂纹横生的瓷盘磕碰发出丁零脆响。   而那股馥郁的玫瑰香则是桌面摆放的白烛燃烧而来。   郁臻看得毛骨悚然,不由得转开脸和杜彧对视。   “这什么东西?”郁臻用口型问,无可避免地泻出一些气音和喘息。   杜彧敏锐地压过来捂住他的口鼻!贴着他的耳朵哑声警告道:“不要呼吸!”   滚烫的气息洒在郁臻的耳廓,发丝搔弄脸颊带来提心吊胆的痒意,语落的瞬间两人一同屏住了气息!   与此同时,百叶窗透出的暖光被一片阴影覆盖,腐烂的恶臭无孔不入地飘到鼻尖,凉意渗进骨头……   郁臻警惕地看向窗缝,下一秒瞳孔因恐惧而扩大——   一张不能称之为人脸的畸形面孔占据了半扇窗的面积!布满血丝的爆凸眼球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眶边缘,融化的鼻子黏着嘴唇,合不拢的口腔生着漩涡状的细密利齿,血红的食道呼出伤口溃烂的腐臭……   它看不见,它在通过仅有感官嗅闻,它察觉到了活物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ball ball你整点阳间东西吧! 第27章 完美逃亡(十六) 想不到吧   屏住呼吸的那一分半钟是郁臻经历的最为漫长的时刻, 他的脑内出现一根长秒针精准地走过刻度,咔嚓咔嚓的机械音像诅咒般逼近。   怪物恶心的脸紧贴窗缝,那扑面而来幽凉腥气熏红了他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 一件冰凉的物体出现在他手中, 那是他屡试不爽的趁手武器——   郁臻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手的, 衔接两片刀刃的圆形螺母闪着冷冽的寒光, 银色剪刀的尖端就那么从窗缝戳进了怪物的眼球!   眼球后面是大脑, 戳眼睛是当前最有效的攻击。   嘶哑的嚎叫从那长满尖齿的嘴里发出, 怪物舌头远比人类细长,那肉红的舌尖因剧痛分叉成两半犹如一条蛇信!   杜彧被他出其不意的动作惊到, 打算在怪物暴怒反击前挟着他往后退, 不料手臂才碰到他的脖子,挡在百叶窗外的阴影便已褪去!   暖光重新照进通风管道——怪物不见了。   石室内, 桌椅倒地的稀里哗啦声清晰地传入通风口。   郁臻挡开杜彧的手臂,屈肘狠戾地撞击木质百叶窗, 哐哐几下后本就松动的螺丝受力弹出!整片窗户脱离墙面坠地!   一霎那明亮的灯光晃了他的眼。   郁臻忍住那片刻的胀痛强睁开双眼, 头探出管道伸到室内——   终于得见石室全貌,比预想的更宽广空阔, 方才他们不过是如同井底之蛙窥见冰山一角。   确切地讲, 这是一间用于研究的书房兼密室,面积至少超过两百平米。   他们下方正对着一处经过精心布置的角落,家具毛毯和壁炉对于整间密室来说显得多余;它像一个布景展台,用于展览那两尊精妙绝伦的蜡像。   密室天花板的电灯亮得刺眼,似乎从未熄灭过;剩余的大部分空间被划分为三块, 书房、仓库和实验区。   书房区域放置着书桌、绘图台、堆积如山的书籍, 墙面贴满了手绘的解剖图和设计稿, 乱中有序。仓库则是整齐地立着数排置物柜, 用于存放泡着各类标本和器官的玻璃罐;最末排被一张巨大的防水布遮盖,内容不明。   实验区基本是手术室的配置,靠墙的矩形桌板上摆着不同尺寸的刀、钳、锯、钩等工具,水槽里凝着冲刷不掉的血迹和水垢。盖着一层污迹斑斑的黄布,两旁的玻璃柜中挂着一些风干的……或许是内脏?   距离略远,郁臻看不清更细致的情况。   而在实验区的夹角还隔出了五平米的淋浴房,包含马桶、洗漱台和镜子;地面瓷砖的水痕和发黄的防水浴帘,表明曾有人在这里生活过。   如果说点什么能有用的话,他愿对杜彧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导演。   通风口的下方有一套高矮不一的柜橱,刚刚那怪物就是爬到了柜子顶部,垫起脚扒窗张望。   几滴粘稠的暗红血液落在柜子边缘,一滴一滴沿着地毯形成蜿蜒的移动轨迹,延伸到餐桌下方后消失不见。   “它躲起来了。”郁臻说。   杜彧对他不经商议的冲动行径感到不快,催促道:“快下去,你踢到我了。”   “行,你后退。”郁臻两臂向外扶住墙壁,上肢用力爬出管道,他顺着重力倾斜身体往下栽去;眼看距离将近,他双手撑住柜顶边沿,重心转移到前臂,曲膝收腿,下身一轻,敏捷灵巧地蹲身落在柜子顶部。   石室空气不流通,弥漫着常年深埋地底、不见天日的纸卷发霉味。郁臻跳下柜子,无声地站在尘螨熏天的地毯上。   飘扬的灰尘扑了满脸,钻进呼吸道使喉咙干涩发痒,郁臻掩住鼻口,扇了扇四扬的尘粒。   他身后是动作更为轻悄的杜彧。   餐桌就在他面前,隔着木板和椅子,他听见类似野兽的低哑呜咽从底下断断续续传出。   仿佛在哭。   这怪物,和他想象中不一样,有点……废物?   郁臻弯腰勘察桌底的情形,一团黑漆漆的物体缩在桌脚边,杂草般的头发笼罩了瑟瑟发抖的萎弱身躯。   它的脚趾奇长,指甲乌青,枯槁手指攥着沾血的剪刀,颤栗不止。   它居然在害怕。   郁臻松懈下来,搞了半天不是多厉害的玩意儿,只是长得丑罢了。   杜彧走到他旁边蹲下,跟他一块儿看向桌底。   怪物的眼球早已失明,剩余的那一只仅是装饰物。它分叉的舌头探出口腔,如同蛇类一般收集空气中的气味以判断周围环境,探测到第二人,它惊恐地抱住了桌子腿。   郁臻先还怀疑杀害艾琳的凶手会不会是它,如今看来必不可能;首先它就没有杀人的力量,以及回到室内不忘把百叶窗重新挂好的智商。   杜彧说:“它好像没什么威胁。”   郁臻:“是啊,把它弄出来,我要拿回我的剪刀。”   “原来是剪刀啊……”杜彧醍醐灌顶道。   郁臻:“什么原来?”   “第一次见面的那晚,你也是用剪刀划破人鱼喉咙的。”杜彧瞅着他上下打量,探究道,“这么尖锐的东西,你一直藏在哪里?”   “这个嘛……”郁臻手指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脑子里。”   杜彧只当他是不想说,话题回到怪物身上:“你觉得它有人类的智力吗?”   郁臻想起通过窗缝看到那一幕:畸形的怪物坐在椅子里摆弄餐具,轻哼着歌调。   “它会模仿人的动作和行为,正常人的智力可能达不到,估计是低龄儿童的水平。”   “试试食物引诱。”杜彧说。   郁臻:“好啊,你来。”   他们带了食物,是坚硬无味的压缩饼干,以备不时之需。   杜彧掰开一块饼干,贴着地面扔到怪物的脚边。它剩余的一颗眼球尽管看不见,却在神经质地乱转;猩红的长舌伸缩着舔了一口饼干,尝到味后,飞速卷起饼干收回嘴里,一口吞掉!   第二块饼干,杜彧放在了他与怪物中间的位置。它害怕,又馋得口水长流,只好战战兢兢地往外挪了一小步,匍匐着单薄如纸片身体;它的手脚骨架极长,枯枝似的手掌颤巍巍地夺过饼干,狼吞虎咽地塞进口中。   “准备好绳子。”杜彧说。   “好。”郁臻应下。   第三块饼干放在离怪物三分之一的地方,第四块四分之一;当怪物吃到第五块时,戒备心已不复当初。它不知不觉已离开桌底的阴影,暴露在灯光下,那张丑陋的面庞靠近细看显得尤为令人作呕。   怪物一只眼球爆裂,一只眼球失明,但郁臻依然感觉得到它在直勾勾盯着杜彧手中的第六块饼干。   于是杜彧没有把饼干放到地上,而是捏在手里递到怪物面前——   “小心它咬你。”郁臻提醒。   杜彧不理会,执着地要用手投喂怪物。但不忘抻来空闲的那只手,问郁臻要捆绳。   郁臻给了绳子,打心底里佩服对方为丑八怪奉献一只手的无畏精神。   然而就在那长舌伸来即将触碰杜彧手指的刹那间,杜彧抬腕把饼干抛到空中,引得怪物仰头去接——因为分心,它攥紧剪刀的手力道松弛下来,杜彧不着痕迹地抽走了银色剪刀,丢到郁臻怀里。   不见血、无需暴力,只需足够的耐心和反应速度。与他全然不同的行事准则。   郁臻拿回剪刀,擦拭刀尖血迹的短短几秒钟,杜彧已经用绳子套住了怪物的手脚,行云流水地绕圈捆绑打结!   那绳结打得相当专业,上当受骗的怪物惊叫着挣扎扭动,绳子却越捆越紧。最后它被勒到呼吸困难,瘫软在地嗓音尖锐地嘶叫,眼眶的伤口涌出暗红浓血。   郁臻嫌怪物叫得难听,把女蜡像腿上搭的餐巾扯来,揉成一团塞进它的血盆大口里。   密室终于安静了。   郁臻托着腮,旁观使劲儿想吐出餐巾布的怪物,说:“它智商真的很低诶,大概还不如狗?”   “你不应该冲动弄伤它。”杜彧道。   “长成这幅鬼德行,居然是个战五渣,我也没想到啊。”郁臻摇摇头,“哇真的好丑啊,它是怪物还是怪胎?看身体骨架是人类,可下颚和牙齿不像……”   “别管它了,先想想怎么出去。”   杜彧站起身,走出这一角,在密室内巡视。   “你等等。”郁臻把对方叫回来。   杜彧只是站住没动,扭头道:“什么事?”   郁臻拿起桌面的烛台,白烛燃烧散发的玫瑰香和烟熏着他的脸,“你说,这蜡烛是它点的吗?”   ——指被捆起来的怪物。   杜彧道:“我觉得不是。”   “不是的话,说明这间密室其实常有人进出?”郁臻说。总得有人饲喂那个柔弱的丑怪物,它才能活到今天啊。   那他们躲起来等那人进来,然后把人打昏,不就可以出去了!   杜彧:“那我们更得想法子快点离开,被人发现了等于我姐姐就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会彻底泡汤。”   郁臻想偷懒摸鱼的计划先泡汤了,看得出杜玟对杜彧的震慑力之深远。   他失望道:“好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怪物:呜哇哇呜太可怕了 第28章 完美逃亡(十七) 猜字谜   密室仅有的一道门与通风口相对, 介于仓库区与实验室的中间。   他们径直走到门口,漆成红色的铁门厚实坚固,但它没有锁孔和把手——想象一下保险柜就不难理解了, 这道门的设计便是这样, 关门自动上锁, 只能从外面打开。   里面的人如果想要出去, 必须有人在外面替你解锁开门。   门底部另开了一扇矩形小窗, 用来送入餐盘和食物, 但也被从外头锁上了。   地毯沾着点点滴滴的油渍和蛞蝓爬过似的银亮湿痕,想必是那只怪物端饭时洒掉了汤汁, 又拿舌头舔舐而残留的污迹。   郁臻本来拿出了尸骨下面搜出的银色小钥匙, 可现在看来,并无用武之地, 搞不好只是艾琳自家家门的钥匙。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铁门顶端被黑色油漆刷了一排潦草的文字: SECRET DUNE SHIP.   杜彧凑得很近观察那排字母, 惑然道:“……英文?”   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中, 被运用最多的语言都是通用语,所以忽然出现的纯英文就显得特殊起来。   这倒提醒了郁臻, 他问:“你会几门语言?”   杜彧仰视得目不转睛, 答:“五种。”   郁臻数道:“中文、通用语……还有呢?”   杜彧:“英语、西班牙语、法语。”   郁臻:“都很主流,是你家的风格。”   那么门上这句英语的含义的确值得深思,尽管它看上去没有任何直接意思。   Secret dune ship. 秘密沙丘船。它并不属于一个完整正确的句式,作为物品名称也很牵强,更像随意拼凑的三个无关联单词。   ……难道是暗语?   “你好好想一下, 这三个词什么意思。”郁臻拍拍杜彧的肩, “靠你了。”   不是他偷懒, 而是这如果是一句暗语, 那肯定是杜彧留给自己看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郁臻留对方一人思考,转移方向道:“我去旁边看看。”   郁臻来到实验室区域,空荡的手术台盖了一层遍布深褐色污迹的黄布,他没有动手碰,想也知道是血。   手术台旁有两台密封的玻璃柜,里面铁钩挂着一些风干的肌肉组织,失去水分的肉缩成皱巴巴一团,难以分辨究竟是什么部位。   最为骇人的是工作台上的那些金属器具,各类形状长度的刀和钩子,不同用途,却相同的尖薄锋利。   他掀开一角黄布,弯腰去望手术台底部,意外在地面捡到一枚牙齿。   那是一颗人的后槽牙,郁臻拿起看了看,放进一边的金属托盘。   淋浴室还维持着有人使用时的样子,蒙了灰的镜面上有几根手指印,像是那个怪物的,洗手池边放着肥皂、杯子牙刷和洁牙粉。   拉开浴帘,高处挂着淋浴喷头,地上有一处排水口,架子上挂着两张毛巾。   逛完三分之一密室,郁臻来到书房区域,这边可比实验室有趣多了。   他先瞩目于贴了满墙壁的手稿——多是一些人鱼的骨骼和筋脉解剖图,它们的肋骨下方的鳃、关节处的鱼鳍、优雅健硕的长尾……还有几张详细地绘制了人鱼的腹腔结构,它的宫腔、精巢、卵巢和其他内脏,还有复杂精密的泄殖腔。   手稿主人的素描功底不凡,每张图的线条精准、阴影层次分明,写实精微而详略得当,充满艺术性。   郁臻从书架上抽了几本厚书,翻开瞄了瞄,都是专业的医学工具书,他看不懂。   溜达够了,他坐到书桌后方的皮椅里,不在意那一椅背的灰尘。   这张桌子占些体积,大约有六个抽屉,其中最右侧一个是上锁的。郁臻先打开了其余五个没有锁的抽屉,放的是些墨水、纸张、尺子、印章等文具。   他东翻翻、西找找,愣是没找到一件有价值的东西。   待到看无可看,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上锁的那一栏抽屉,锁孔的尺寸使他灵光一闪——掏出了艾琳的钥匙。   郁臻把钥匙捅进去试着拧了一下,可惜还是不对,转不动。   他把玩着这柄小小的银钥匙,脑袋里冒出一个想法:这应当是从外面打开这间密室的钥匙。   是了,艾琳得有钥匙,才进得来这里。   她是密室的主人?还是她与密室主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但墙壁上的画稿和书都没留下署名,无法确定到底是谁曾经在此生活过。   郁臻靠在桌面,支着下巴沉思,没注意到指尖的灰尘涂抹到了脸侧。   ——使用这间密室的人,是一个医学从业者,其痴迷于人鱼的生理构造研究,或许就是书里记载的,致力于改造帝国男性基因的那群疯狂科学家;她不惜把自己关在这么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像坐牢般夜以继日地潜心钻研。   吃饭只要人送到门口,连进出的主动权也一并交出去,不见任何人,不受外界打扰,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她有没有可能是受人胁迫被关进来的?郁臻认为,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密室内没有安装任何监控设备,亦没有设置防止逃跑、自杀的防范措施;大概率她是出于自愿留在这里。   反过来讲,既然这间密室极其功能化,它是为使用者量身打造的,一定得满足使用者的全部需求;表面看在此处生活工作无忧,可安全性呢?   换位思考,如果让他来为自己设计修造这么一间用于闭关作业的密室,他是否放心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付到旁人手中?毕竟一旦负责开门和送饭的人发生意外,密室里的人就必死无疑了。   答案是他不放心,任何人都不会放心。   那么该怎样做?   当然是再修造一条可以从里面出去的通道,或是设计另一种打开门锁的方法,把生存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相信密室的主人不会不明白。   所以必定有其他办法可以打开红铁门,或是除了那道门外,密室还有其他出口。   ——那条通风管道肯定不是。它过于被动,而且在艾琳出去之前,它是被封上的。   如果另有出口,它一定藏在隐秘的意想不到处,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密室的主人。   像这样一处精心打造的地下室,理论上即便皇宫炸了,它也能相安无事,它的使用年限是往长远考虑的,也就是说不止经历一任主人和使用者。   刷在出口之一的英文,不会是无用信息,极有可能是另一出口的提示。   不知杜彧有没有解出那串暗语。郁臻离开书桌去寻人。   杜彧早就不在门口了,他去了仓库区。   郁臻在一排置物架边找到人,手指戳戳对方的肩胛骨道:“那串英文的意思你想明白了吗?”   杜彧目光如炬地盯着一只装满福尔马林的玻璃罐,受到干扰,转过脸来看他,答非所问道:“里面是一条人腿。”   郁臻闻言看向罐子,那里面是泡着一条人的小腿,看长度和骨骼属于男性;腿部的肌肤细滑洁净,包裹着紧实纤细的肌肉,脚背偏薄,脚趾圆润秀气,是帝国所推崇的中性之美。   “是的,它是一条人腿,我在那边手术台下还捡到了一颗人牙,怎么啦?”郁臻不解道。   他习惯于梦境里各种残暴惊悚的东西了,实验室有生物肢体标本十分正常。   杜彧说:“皇家研究院设立有人鱼基因工程实验室,我去参观过;她们利用储存的纯血人鱼遗体和人类试管胚胎进行研究。”   郁臻:“噢,然后呢?”   杜彧:“帝国的男性生育改造手术也已经非常成熟。”   郁臻听得云里雾里,“所以……?”   杜彧眼神冷峻道:“所以,她们对外公开的研究项目里,没有哪一项需要用到活体成年男性。”   “活体成年男性?”郁臻摸不着头脑。   “你不会以为,那边的工具,都是用在尸体身上的吧?”杜彧的瞟了一眼实验区。   郁臻记得那些工具里还有止血钳,尸体可用不着止血。   “呃……不是给人鱼用的?”说完他自己也发觉不对。   帝国一百多年来只抓到过一条纯血人鱼,被精心饲养在皇宫;而那些经过选育的温顺人鱼同样极其珍贵,一共也没几条,不至于被送到这种地方做活体研究。况且这间地下室不具备饲养人鱼的设施和条件。   这么说来……   “有人在这个地方进行人体实验,用活人。”杜彧先一步说道,“什么实验不能光明正大在研究院立项,要躲到阴沟下水道里悄悄做?”   “不知道。”郁臻的想象力被封印了。   杜彧显然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他暂且放下此话题,“你刚刚问我什么?”   郁臻回神道:“问你,有没有想到那三个英文单词的含义。”   杜彧:“秘密、沙丘、船。”   郁臻:“这还用你说吗?我问的是它们背后的意思!你认真点啊!”   杜彧垂下头,似乎是很认真地想了几分钟,重新抬头道:“不知道。”   郁臻崩溃道:“你要是不知道,那就真的没人知道了。”   杜彧一脸散漫地说:“也许本身就没有意义。”   郁臻连忙说道:“别别,我刚有点头绪,你仔细想,在你会说的五门语言里,英语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梦境当中的内容,皆为人潜意识的投射,编造幻想也好,回忆也罢,都和梦主的认知水平息息相关;杜彧会两种母语、三种外语,为何这句关键提示会用英语来表述,必然有它的理由。   他需要帮助杜彧找出那条理由。   “比如你记忆中,经常和谁使用英语交流?你们之间是不是经历过和秘密、沙丘、船艇有关的事?”   杜彧没有去思考他提出的问题,而是道:“你是说,那句话是谜语,暗藏了信息?”   郁臻:“对!”   杜彧:“是变位字谜吧。”   郁臻:“嗯?”   杜彧的眼尾略微泛红,因为困了。不过仍耐心解释道:“一种通过改变句子或单词当中字母的顺序,组成新词和新句子的小游戏;拿英语来举例,earth(地球)=heart(心),evil(邪恶)=vile(卑鄙的),deer(鹿)=reed(芦苇),诸如此类的变换。”   郁臻立刻理解了,他只擅长两门母语,其次英语,简单的法语也会说一些;这使他产生了别的疑问。   “可是这种易位构词的游戏,其他语言也可以做到,比如法语:aube(黎明)=beau(美丽的),argent(钱)=gérant(经理)之类的;中文:雪白的小猫=白小雪的猫。英语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杜彧说:“有。法语和西语的字母头顶有变音符,像你举例的gérant变成argent,e头顶的尖音符就不见了;中文虽然可以传达更多信息,但汉字变位的隐蔽性不如字母,更适合拆字,比如把雪白拆成雨日。我认为英语以外的变位词都很难达到完美;留下这条暗语的人,似乎跟我的看法一致。”   “那秘密沙丘船该怎么变?”郁臻迅速进入状态,发挥出记忆力优势,“Secret dune ship,包含3个E,2个S,剩下C, R, T, D, U, N, H, I, P各一个;一眼可以提取的新词有punch(出拳), desire(欲望), sheep(绵羊), third(第三), tune(曲调)……”   杜彧被他专注的模样逗笑,“你脑子转得真快,不过应该没这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提到的变位词游戏,英文叫做anagram,法语叫anagramme.   大家可以自行搜索一下~   感兴趣的话来试试跟两个yù一起解字谜呀(づ ●─● )づ 第29章 完美逃亡(十八) 连环谜语   郁臻在抽屉里拿一张纸, 笔筒里挑了一根铅笔,把门顶刷的漆字写到纸上。   Secret dune ship.   将这14个字母变位重组的新单词或句子,要满足3个E, 2个S, 和其余的9个字母。   郁臻不敢说自己的记忆力多么出类拔萃, 但他几乎是过目不忘。他在使用英语词典时留意过, 页数最厚的部分是S, 其次是C和P;即, 在已有的英文单词里,作为首字母出现频率最高的依次是S, C, P. 而使用最多的字母是E,比如他刚写在纸上的三个单词就包含了3个E。   那么, 先根据频率来变位好了。   他一边列出单词,一边念道:“以S开头, 包含至少1个E, 且被包含于剩余12个字母的单词有:secure(安全的), sheet(床单), sheep(绵羊), speed(速度), she(她), species(物种)……”   杜彧在旁边添砖加瓦道:“spies(间谍), sprite(精灵), see(看见), seed(种子), sense(感觉), sunset(日落)……或者是句子She is…;如果去掉包含字母E的条件, 还有sprint(冲刺), sin(罪恶), sun(太阳), sit(坐)……”   “She is…我单独列出来。”郁臻重起一行写下不完整的短句,“从它入手,划掉已有的5个字母,剩下的E, E, C, R, T, D, U, N, P要组新词汇;首字母频率排第二的是C,以C开头包含至少1个E,且被包含于剩余7个字母的单词有:center(中心), cute(可爱的), cure(治愈)……”   杜彧:“可以排除cure;假如取center,就还剩下3个字母D, U, P;取cute,剩下E, N, R, D, P,组成的句子为:She is center pud/dup或者She is cute prend,都没有意义。”   “重来。”郁臻停笔,拿出一张新的白纸。他才换思路就遇到阻挠,说:“但以C开头、被包含于这14个字母中的单词,我的词汇量实在不足以支撑我想到什么有效信息。”   “那换成P和H,我来想。”杜彧不需要纸笔,只是注视着他纸上的原文,眸色如一汪深潭。   “T开头的话倒是有许多代词,指示代词this, these, 物主代词their……”郁臻趴倒在桌面,他急需糖分使大脑活跃。   “唔,会不会是there is…?剩下E, C, D, U, N, P,可提取出原句的dune;There is dune. 那剩的C, P是什么意思?”   杜彧被他搅得分心,出言提醒道:“试试the,定冠词;另外你别说话了。”   郁臻识趣地噤声。   杜彧凝神静思,脑海中化掉一个个闪现的单词:he/hen/here/herd/hence/hunted/hunch……   ——以P开头的:pen/pend/pest/pitcher/pure……   一时间似乎重组不出什么与他们所处环境有关的词汇。   郁臻拿笔敲着脑门,自言自语道:“还是怪我英语太差了……”   杜彧浑身一怔,抬眼道:“有了,Pisces.”   黄道十二宫的其中一座星宫,双鱼座——Pisces.   郁臻立刻在纸的空白处写出单词,并自然地与杜彧给的提示联系起来,他读道:“The Pisces……”   共9个字母,还剩下5个字母:E, R, D, U, N.   “Under.”杜彧说,“Under the Pisces.”   郁臻目光炯亮,字母完全对应了,没有一个多余!   Secret dune ship(秘密沙丘船)=Under the Pisces(在双鱼座之下)   “双鱼座,花园里的双鱼座雕像?”郁臻一扫颓靡,登时来了精神。那尊伫立在皇宫花园的古老雕塑,两条人鱼在艳丽花丛中交尾,任由风吹雨打。   可不到两秒他又蔫了,“猜出谜语,不还是等于白搭吗?我们都被关这儿了,怎么出去挖开雕像看它底下藏着什么嘛。”   杜彧揣摩道:“按照你的想法,这道字谜是为了告诉使用密室的人,如何出去的办法。那它绝对不会指示一个室内的人触及不到的东西。”   郁臻张开双臂贴着书桌,在纸上滚脸,不介意蘸到铅灰石墨,“话是这么说,可密室里也没有什么和双鱼座有关系的……”   他突然顿住,手指摸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是什么?   郁臻抓住拿来一看,竟然是尊巴掌大的雕塑摆件,银色金属熔制而成,分量不轻。   长方体底座上,两条纯银的小人鱼彼此交缠,难舍难分——它是花园里双鱼座雕像的微缩版!   这张书桌本就宽阔,左边放着一个大号地球仪遮挡了部分视线;这尊微缩雕塑一直放在地球仪后方的视觉死角处,所以才被他们忽略了。   郁臻欣喜不已,谜底里的Pisces是指它吗?   他颠倒雕塑,仔细查看它的底座;金属底层密封得毫无缝隙,掂着重量里面是实心,藏不了任何东西。如果有信息和线索,应该只会刻在表面了。   杜彧替他打开了桌面的台灯,那灯竟还能亮。   郁臻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看,只在小雕像底座的正面发现一层打磨过的粗糙刮痕。   他食指的指腹细细摩擦那片不够光滑的痕迹,鉴定道:“这里原本刻了字,被磨平了。”   “有人刻意毁掉了线索。”杜彧倚在桌边,眼中浮现一丝阴郁,“艾琳逃去下水道原因,是这个吗?”   “艾琳?”郁臻听到名字仰头。   “嗯,以现有的证据,我们很难推断她的死因,谋杀弃尸、受困遇难,两者皆有可能,我先当她是后者好了。”杜彧娓娓道来,“地下只有两个出口,假设我们进来的出口是A,密室是B;艾琳进入密室,大门自动上锁,她是个聪明人,按理说不至于坐以待毙,肯定会比我们更积极地寻找第二条出路。”   郁臻:“你指的是,她也破解了这条字谜,但发现线索已被毁掉,于是爬过通风管道去找A出口,然而不幸触发机关导致A出口封锁,绝望之下放弃了求生?”   杜彧:“对,她宁愿死在老鼠成群的下水道,也不肯回到密室;之前你说她在忌惮害怕着什么东西……”   “怕那只怪物呗。”郁臻想当然接话道,“她可能并没有来得及关注什么字谜,看到那丑八怪就吓得魂飞魄散了——你想想,艾琳是五十年前进来的,如果那时怪物就被养在这里了,那它应当处于幼年或青年时期,杀伤力和危险绝对比现在大。”   “对啊!”郁臻猛一拍桌道,“它废物是因为它老了!”   杜彧不置可否,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那只怪物又是什么时候被关进密室的。   “艾琳她究竟为什么来这种地方?是她在进行实验吗?”   “别想她了!死了好几十年的人,还能复活告诉我们怎么出去吗?”郁臻悻悻道,“当下要紧的是我们走入了死局,先操心自己吧。”   因为他本人就为艾琳的死亡谜团费了许多心神,可事实上,理清艾琳的死因,并不是他们破解离开方法的必要条件。   或许她和他们一样,只是误入罢了。   郁臻含情脉脉地摸着微缩雕塑的人鱼尾巴,对被抹除的线索感到痛心疾首。   ——神啊,你为何如此对待你的子民?   感慨的那一瞬息,他犹如被头顶飞过的天使亲吻了发梢,后颈麻了一下。   ……他明白了。   是神!   变位词的谜底是“在双鱼座之下”,实际指的是那两条人鱼下方的底座;他记得在原版雕像的底座,相同位置也刻了字,是一首关于女神的短诗:   「麝香玫瑰与明眸,神女降临永恒的梦之国;   她附身亲吻可悲的灵魂,为它右肋的猩红色弹洞填上花蜜。」   这尊小雕塑既然是复刻的原版,那刻字应当和原版一致,被磨平的地方,刻的正是这首诗!   谁会刻意去记路边一座旧雕塑下的诗句?郁臻也只是占了记忆力的优势,读一遍就能完整地印在心里。   但这首诗并不算什么答案,甚至只能看做一道新谜语!   他戳戳杜彧的手背,道:“你帮我想想,麝香玫瑰、明眸、可悲的灵魂……都代表什么意思?”   经他一说,杜彧也反应过来,从他手里抽走小雕塑,摩挲底座道:“谜底指的是那首诗?”   郁臻:“是的,Under the Pisces,我猜是这样了。”   “那首诗是后来刻上去的,一首写给亡灵的安魂诗,没人知道作者是谁。”杜彧把小雕像放到台灯下边,“像皇宫庭院那种,每个月都有数名男仆被折磨死去的地方,工匠会习惯在附近的建筑上刻一首安魂诗,《麝香玫瑰与明眸》只是最不起眼的一首。”   杜彧意味深长道:“看来这间密室里死过不少人。”   “这里本来也放了一堆尸体骸骨啊。”郁臻困得打哈欠,睡眼朦胧道,“太难了,连环谜语,不想猜了,让我死吧。”   “不可以,我不允许。”杜彧忽然摆起他主人的架子,“你算我的私有财产,必须和我共存亡。”   神他妈私有财产,做个梦你还来劲了。   但郁臻提不劲和人斗嘴,他花着一张脸,倒在白纸上,昏昏欲睡。   轮到杜彧拿铅笔戳他脸了,唤道:“你醒醒。”   郁臻挡开笔,捂住脸,胡言乱语道:“……主人,让我睡会儿吧。”   杜彧看上他发丝遮掩下薄软粉红的耳垂,动手捏了捏,很受用道:“不让。”   大约过了五分钟,郁臻真的睡着了,呼吸变得匀稳。   杜彧拿笔尖戳刺他的脸颊无果,丢了笔,开始自己亲自翻查书桌的几个抽屉。   有锁的抽屉,杜彧留在了最后。他没有试着去拖动把手,而是走到书桌前面,蹲身弯腰钻到了桌底,并成功在中间抽屉的底板处,找到了牢牢吸在铁片上的钥匙。   郁臻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一个诡异的梦中梦。   而在他因噩梦蹙起眉毛的时候,杜彧用钥匙悄声打开了书桌右侧上锁的抽屉。   作者有话要说:   瞧把孩子累的,姐弟俩该给人涨工资了。 第30章 完美逃亡(十九) 梦中梦   郁臻的梦中梦始于一个美好的清晨。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女人, 还是位相貌柔丽的成熟女性,她(他)早上7:30准时从床上醒来,枕侧伴侣的被窝早已没了余温。   这个梦里他不具备行动力, 只是像灵魂装错了躯壳, 作为第一视角旁观;但官能情感共享, 他可以真切体会到睡醒之后神清气爽的感觉, 以及皮肤对温暖被窝的留恋。   郁臻还能看见这具身体主人的当下与过去。   她(他)在照镜子, 她(他)有一头绚烂的金发, 但出于工作原因,无暇打理精致的外表, 长发平时总是挽起遮在手术帽下。   工作尽管辛苦, 她(他)却甘之如饴,因为她(他)拥有帝国百分之一的幸福家庭, 两位丈夫,一对女儿, 一只宠物。最近她(他)的第二位丈夫怀了身孕, 在闹小脾气;好在她(他)的第一位丈夫温良贤淑,操持家事抚育女儿的同时, 还能匀出精力替她(他)安抚新孕夫。   今天是星期五, 她(他)吃过早饭梳洗完毕,换上丈夫熨烫得妥帖无皱的工作服,准备出门上班。   她(他)的两个女儿是一对双胞胎,出生时害她们的父亲活活疼了两天两夜,但老天待她夫妻二人不薄, 她们是如此的健康可爱。   见她(他)即将出门, 两个十岁的短发女孩追着她来到家门口, 要她(他)亲吻她们的额头。   郁臻不习惯亲吻和拥抱或亲密接触, 因为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   但身体的主人她亲了,并嘱托女儿们在学校不要欺负男孩,更不可以惹是生非,不要因为自己姓耶修就轻视其他的同学,要和大家友好相处。   “可是爸爸说那件事不是我们的错。”大女儿拖着她袖子,睁着无辜的双眼道,“妈妈,你答应过这周末带我们去游乐园的。”   “是啊妈妈,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去玩了。”小女儿附和道。并仰慕地用白嫩小手摸了摸她胸前别的纯金名牌。   这时,一条光滑的大型犬从客厅冲了出来。它刚被放出笼子,上翘的卷尾摇个不停,迫不及待地要与主人亲热。   狗伸着粉嫩嫣红的舌头舔她的手。那粗糙湿滑的触感吓得郁臻想逃离这具躯体,可是他不能。   狗狗湿漉漉的眼睛充满渴望。于是她揉了揉它的头发,它享受地用脸颊蹭她的手背。   郁臻窥探到身体主人的内心想法,那是她绝不会宣之于口的事——她觉得她的狗比她交过的每一任男朋友、包括现任的两位丈夫,都要漂亮。   它的皮肤像牛奶洗过的丝缎,被截短手脚后装上金属脚爪的四肢,皮肤与机械的连接处常年透着樱粉的薄红,细瘦的腰身勒着黑色皮质束腰带,雪白的发丝柔软靓丽,更不用说那张粉雕玉琢的脸蛋。   谁会不喜欢这样的狗狗呢?即使保养饲喂它是家庭的一大笔开支(以至于她时常加班),她对它的喜爱依旧不能减淡半分。   她满怀爱意地吻了吻爱犬的头顶,对她的三个宝贝说:“再见,等我回来。”   这条名贵的人型犬有轻度的分离焦虑症,它不喜欢家里其他人,它只依恋她,每次与她分别,它都会发出细弱的呜咽声。眼看主人就要跨出家门,它突然跳起来用前肢扒住她的工作服——   “——啊!你这条坏狗!”小女儿发出尖叫,她的脚被狗后肢的金属尖爪踩到,疼得皱起小脸,并挥舞手臂打在它的雪白的背脊上。   她立即叱责女儿的行为:“不可以这样!”   小女儿撅着嘴委屈地放下手,但仍气不过,狠踹了一脚狗的后腿,扭身跑回了餐厅。   “妈妈你别生气,我去看看她。”懂事的大女儿去追妹妹。   狗狗玉白的背部显出挨打的红痕,它的皮肤极其娇嫩细薄,此时疼得原地打转,尾巴拖在屁股后面扫着地板。   她叫来佣人带它去上药,狗被佣人牵着脖子上的银锁链带回屋子,它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望着她。   她叹了口气,捡起狗扑她时弄掉的金色名牌,放进工作服的衣兜里。   名牌上写着她的名字:【艾琳·尤诺弥娅·耶修】   临行前,艾琳低头检查衣着,发现她的鞋子表面被狗爪踩出了梅花印;她撇着嘴,打开鞋柜,换上了上周刚买的新皮鞋。   郁臻忘记了他在梦中,他想,这大概是他对死者不敬的现世报。如果他没有踢飞艾琳的腿骨,就不会魂穿到她临死前。   耶修家族历史悠久,名声赫赫,并在帝国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她们自古以来人丁单薄,宛如受到诅咒一般,大部分孩子活不到成年;到艾琳这一代,仅出生了她一个女孩,与她同父同母的弟弟不幸早夭。   艾琳认为自己的母亲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从她记事起便很少见到母亲,母亲不关心家族存亡,自然也没有承担起开枝散叶的责任。但在事业上,她的母亲非常耀眼,那光芒笼罩了她的整个人生,也为她照亮前途。   因为母亲的成就,成绩平平的她才能大学一毕业就进入皇家研究院工作。   她如今的住所,不是耶修家族的本宅,而是她母亲的私人财产,由女王亲自赏赐的一栋三层小楼,坐落在萨菲尔大道的南端,离皇宫仅一步之遥。   小楼的左边有一座花园,种着成片的冬青树和一棵金合欢;双胞胎放学后总在这里玩耍,她也经常在那儿训练狗狗捡球。   管理花园的园丁来自马路对面的皇宫,是个沉默的女人,每天都会来一次,风如无阻,十年如一日。   每天艾琳去上班时,都会看到园丁蹲在花丛里清除杂草,今日也不例外。   女王赏赐的住宅是无上殊荣。所以,哪怕每天上下班通勤要花费3小时的车程,艾琳也从未想过搬离这里。   每当她进出皇家研究院时,门卫总会像她敬礼问好,比对待旁人多几分真挚,毕竟她是继承了“耶修”这个姓氏的人,研究院的大楼前还立着她的祖先贝妮塔·耶修的雕像——海芙勒玛尔帝国存在一天,就永远绕不开的名字。   她的每个孩子出生,都会得到来自女王问候与祝福;她,以及她的子嗣,所有姓耶修的人,都将顶着这份荣光活下去。   但她顺遂美妙的人生,并非一片光明;她的心上始终有一块阴影般的黑点,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她埋藏着一个秘密。   ——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她的父母并不是退休去了南方小镇安度晚年,而是消失了。   在她成年的那一天,父母为她准备了最后一份生日礼物,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寻找他们的下落,可他们就像人间蒸发,无迹可寻。她只得对外宣称母亲因身体原因无法再继续学术研究和工作,并带着她的父亲去了南方小镇养病,不希望被外人打搅。   日子一久,连她自己也相信了这个谎言。她在南方小镇租了一间乡野别墅,营造出有人在那儿生活的假象,每年模仿母亲的笔迹,从那个地址给自己的两个女儿寄贺卡与礼物,使她们相信外祖母还健在。连她的两位丈夫也不知道真相。   对于父母的不告而别,艾琳经历了悲伤、愤怒、崩溃和迷茫不解;这些情绪从十八岁起就压在她的心头,无法诉说,无法排解。   夜深失眠时,她会坐在书房里,一整夜地盯着父母留给她的成年礼,她时常为此感到痛苦,她不明白他们为何抛下她。   眼看三十六岁的生日将近,艾琳不免又想起这件令她难以释怀的往事。   那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艾琳工作忙碌,但今天预约的两台手术都意外取消了。上午研究室开了一堂冗长的会议,下午她接待了两位病人家属,结束后便早早地收拾东西回家,这是她难得清闲的日子。   3点半下班,驱车回到家也已经五点了,家中空荡荡,只有爱犬绕在她身旁打转。   佣人说两位先生带着双胞胎出去吃饭了,他们以为她今天也会加班。   她温柔体贴的第一位丈夫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她拒绝了;然后对方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是否希望他们现在就回家。   艾琳说:“不,亲爱的,你们玩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丈夫怕她不高兴,特意保证他们一定在八点前归家。   艾琳失笑道:“没关系。”   她是真的没关系,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狗跟着她进了书房。   她叮嘱佣人不用给她送饭,她不饿,任何人都不要进来打搅她。然后她锁上门,坐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了一张相框。   相片里是她十二岁时,一家四口站在家门前拍摄的合照,父母、她和六岁的弟弟。   她遗传了父亲的金发,弟弟遗传了母亲的黑发,姐弟俩相貌相似、性格相合,自小感情不错;可惜拍完这张照片的两年后,弟弟就因身体原夭折了。   这就是父母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她至今不明白有何意义。   当时拍这张照片是在清晨的马路边,随便找了一名路人帮忙拍摄,所以画面里还混入了其他不相干者;比如她家隔壁花园的园丁,那个沉默不爱打招呼的女人。   园丁的脸恰好入镜了照片的最右侧,她站在花园草丛中,脸色苍白,神情焦虑不安。   艾琳心中生疑,拿起放大镜,更仔细地观察园丁的脸——的确是慌张焦急的表情,像在害怕什么。   她马上找到抽屉里的螺丝刀,开始拆解相框。   底板与框架剥离的瞬间,照片后方掉出什么东西,“啪嗒”地落在书桌上——   艾琳拣起一看,是一枚银质小钥匙;无划痕磕碰等使用痕迹,非常新。   而张照片的背面,用圆珠笔画着一张简易的地图:一栋简笔画的房子,房子旁一个方框,框里有树,代表花园;在花园的西北角标注了一枚红点。   这枚红点的位置,正好是照片中园丁所站的地方!   艾琳猝然起身冲出房门,惊吓了脚边的狗。   狗呜咽一声跑着追上她的步伐。   天上惊雷划过,闪电烨亮夜空!   郁臻发现自己变成了那条狗。它(他)不顾佣人的阻拦,跳过围栏冲到滂沱大雨里,追着艾琳的气味跑进了花园。它顶开冬青树枝钻进草丛,肌肤被锋利叶片割伤,大腿溅满泥点。   它并不是一条生物学上的狗,没有皮毛保暖和防水,冰冷的雨水就那么砸在它的后背,寒意包裹全身。它金属的犬爪被磨得发烫,依然撬不开那块沉沉的石板,它焦急地嚎叫着,眼泪流淌混着雨水滴落。   它找不到主人了。   它不知道,像它这么昂贵的宠物,独自出门是件相当危险的事情,它躲在草丛里发狠地挠那块石板,它恨自己失去了灵活的手掌和可以呼救的声音。   雨声太吵,花园的草太茂盛,打着伞出门找狗的佣人,就这样错过了它。   待它精疲力尽时,天已经全黑了,它像条刚捞上来的落水狗,身上脏得可怜。   “操!快看我发现了什么!”激奋的声音在它身后响起。   “妈的这品相,发财了!”   它一扭头,一张黑色的布铺天盖地地罩下!把它卷入黑暗中……   ……   郁臻的心像一脚踩空落下悬崖般跳得快而剧烈!   他深吸一口气醒过来,视野里杜彧的身影逐渐明晰……   烛光,蜡像,铁门,他们还是在那个地下室。   但梦中梦是如此逼真深切,郁臻心跳暂未平复,迷惑、绝望、惊恐……各种情绪编织成一颗火球在他心尖翻滚。   “醒了?”杜彧正在阅读手里一本档案,随口问候道。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在郁臻摇摇欲坠的理智上。人在亢奋或受刺激时,总会控制不住行为,郁臻恨得牙齿发痒,疯狂想找什么啃一口!   可他啃不到,于是他往杜彧身上砸了几拳舒缓压力。   “都怨你!都怨你!”   杜彧莫名其妙挨了打,纳闷道:“你什么毛病?”   “没……”郁臻收回手,揉眼睛。   他留心到,书桌最右上锁的抽屉,竟然开了!里面空荡荡——再看杜彧手边的一叠文档资料,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郁臻:“喂,你怎么打开的?”   杜彧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说:“动脑子。”   郁臻:“?”   说得好像他就没有脑子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狗狗就是最好的。 第31章 完美逃亡(二十) 人造   “我梦到艾琳了。”郁臻原原本本地把梦的内容讲了一遍。   杜彧听完, 淡淡应声道:“嗯。”   郁臻:“你说,我的梦……是真的假的?”   杜彧笑道:“你这问的稀奇,我不知道。”   他做的梦中梦, 究竟是他的梦, 还是杜彧的梦?世界像一团溶解的稠糖, 被熬化后互相胶着、粘连, 他分不清了。   “也是啊, 你不知道。”郁臻趴回桌面, 拿过一叠杜彧看过的档案,“被锁上的是些什么东西?”   他翻开第一页, 是份人鱼生存状况的观测报告, 记录了一条叫尼尔的小人鱼一周的进食、排泄和活动情况。它身体不大好,内脏易出血, 池子里经常漂浮着带血丝的呕吐物。   郁臻看得直皱眉,“嗯……没懂。”   杜彧一直没抬头, 眼睛不离字道:“你不想看就再等等, 我马上看完了。”   这么厚的一堆,都快看完了?郁臻问:“我睡了多久?”   杜彧:“可能一个半小时。”   “那么久!?”他拍拍脸, “天快亮了吧?”   “是的。”杜彧看完最后一本, 把文件丢回高叠的纸堆,左右转头,松动疲惫的颈椎,“我有眉目了,关于这间地下室。”   郁臻支着耳朵倾听。   杜彧手没闲着, 坐在书桌边缘, 一本一本地整理自己看过的档案信件, “你记不记得在皇宫里, 我带你去看过被驯养的人鱼?”   郁臻坐椅子里,比对方矮了一大截,只得仰头看人,“记得。”   杜彧握着一叠归纳后的资料,眼皮一抬,睫毛下的眼眸寒光流曳,直视他道:“它们不是人鱼,是人。”   郁臻:“……人?”   “没错。”杜彧抽了一只信封给他,“这是上一任女王格蕾塔与研究院的来往书信,里面提到:纯血人鱼被人工饲养后,逐渐丧失了繁殖能力。女王心急如焚,只好求助于皇家研究院。”   “亲爱的乔茜,展信好。我想我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难题,我饲养在寝宫的人鱼已经度过了三次繁殖季,但它们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为此我请教了几位生物学教授和医生……”   郁臻展开信纸,读了几行,由朗读改为默念。   信的内容不长,像杜彧所说,这是一封求助信;署名是格蕾塔,致乔茜·R·耶修。   无论他梦中梦的内容是真是假,这位收信人却真实姓耶修,与艾琳关系匪浅;来自女王的求助信件是何等机密,保管者一定是收信人本尊,也就是密室的主人。   郁臻读完信提问:“人鱼是雌雄同体、自体受孕的生物,它们怎么会丧失繁殖能力?”   杜彧又递来其他纸张,说:“根据一部分零星的研究资料,以及乔茜的推测,应该是人鱼被大肆捕捞和屠杀后,族群后代的个性异变,一见到人类就进入应激反应;心理问题影响到生理周期,它们拒绝在人工饲养环境下排卵产子。”   郁臻的阅读速度,当然赶不上杜彧的总结,他粗略地翻阅剩余的文件和信,听对方道:   “收到了求助信的乔茜想尽办法,带领研究人员秘密实行人鱼受孕计划,但无论是试管还是克隆技术,那些胚胎都没能发育成型,最大的胎儿在五个月时流产,还损失了一条作为母体的人鱼,所以该计划以失败告终。”   郁臻翻动纸张时,一张照片从夹页掉出,他敏捷地捞住飘落的照片——是张开膛破肚的人鱼尸体,和放在白瓷盘里的未成形红色胎儿,蜷缩的鱼尾和头部蒙着一层半透明黏膜。   “竟然是胎生?”他不敢相信道,随后又宽慰自己,不要用已有的见识来揣度帝国所发生的一切。   杜彧把照片盖上,使他专心听讲,道:“这时候的纯血人鱼已经所剩无几,作为皇室的权威象征,它们一旦灭绝,女王的位置绝对坐不住。可事与愿违,人鱼仍然一条接一条地暴亡死去,没有留下任何后代。”   “研究院保留了人鱼的基因和完整尸身,用于日后研究。无计可施之下,乔茜向格蕾塔提出建议,她可以为她制造几条人鱼作为短期展示品,直到船队再次捕捉到真正的人鱼。”   “短期展示品?”郁臻联想到手术台下捡到的人牙、玻璃管里泡的人腿,以及杜彧所言;震悚道,“把人改造成人鱼?”   杜彧早已消化过情绪,沉着道:“是的,艾琳工作的菲敏实验室,乔茜也在那里待过,她是一位出色的整形外科医生。”   “把人全身整容成人鱼!?”郁臻又感到眩晕了,他的眼前闪过那些游荡在蔚蓝海水里、自由穿梭在阁楼长梯间,如精灵般美丽的海洋生物。它们姣好的脸蛋化身硅胶与脂肪,他不禁想象出它们被削断双腿时如何撕心裂肺地惨叫。   还有闪亮炫丽的鱼尾,肋骨下方开合的鳃……手术刀与假体彻底粉碎了他的童话幻想。   “根本就没有什么被驯养的人鱼。”杜彧道,“我们都被骗了。”   真正的人鱼从始至终只有一种,就是郁臻初次见到的那种生物;它危险、生猛、残暴,美丽与邪恶共存。   而养在人鱼馆里的温顺生灵,是失去双腿和声音的帝国男性,是人类自己。   “手术的具体方案、过程等相关影像资料和书面记录都被销毁了。”杜彧打开一个空瘪的文件夹,只倒出些灰尘,“要么就是被人拿走了。”   郁臻道:“让人可以不借助吸氧设备,在水下自由呼吸的改造手术,能够实现的话,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天才水平,换作是我,也会对手术内容严格保密。”   “手术一开始并不成功,死了很多实验体。”杜彧把他最开始看的档案放到面上,“这一本记载的观测对象,是技术已经成熟后的试验品。但依然存在短寿、易暴毙等存活率低的缺陷。”   郁臻:“是噢,我们在皇宫看到的那几条小人鱼,样子都还未成年,如果是人类,最大的也就十五六岁吧。一条人造鱼只能活十来年?那倒确实和宠物差不多。”   整个帝国现存的人鱼,无论真假年龄,总数不超过二十条;可见技术成熟后,她们依然没能攻克人造人鱼存活率低微的问题。   杜彧:“我印象中,在皇宫里活得最久的人鱼叫伊莱恩,我出生时它十岁,我九岁那年它死了。”   郁臻:“即便抓到了真正的纯血人鱼,只要一天没能培育出新的幼体人鱼,这项手术就会持续下去。否则出了意外一不小心多死几条,人鱼不就又灭绝了吗?这间地下室作为实行整形手术、制造假人鱼的秘密场所,论隐蔽性和安全程度都无可挑剔,为什么会被废弃呢?”   杜彧把一张单独放置的旧相片交给他,“因为密室的主人,乔茜,她死了。”   郁臻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接手那张照片,然而看到的一刹那,仍是心惊胆颤。   ——这不就是他梦里艾琳拿的那张照片吗!   一家四口站在家宅前的合影,地址是萨菲尔大道南端,与皇宫仅隔一条马路;相片的最右侧露着园丁苍白的脸,她神情焦虑不安,像是在害怕什么。   郁臻翻过照片看背后的内容,却不是他梦见过的简易地图,而是一段文字:   【我自知罪孽深重,死亡也无法赦免我的罪过,恳请您宽恕我的孩子们。我会留在这里忏悔,我永远无法闭上眼睛,直到耳边不再有亡魂哭诉。】   郁臻说:“像精神不正常的时候写的。”   杜彧暗示他:“你不觉得,照片里人很眼熟吗?”   “我刚做梦是有梦到……”郁臻说到一半,遽然起立离开了书桌!   他攥着照片走到通风口下,温馨的居室,六人座的餐桌边是两尊盛装打扮的蜡像,一男一女,红黑礼服,女人胸前别着白色鸢尾花,男人口袋里是折好的胸带巾。   这对男女,就是照片上站在儿女身后的父母——艾琳的母亲乔茜,和她的丈夫。   郁臻蹲在桌脚,出神地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怪物。   挣扎耗尽了它所有力气,它如只死老鼠躺在地毯上,被戳破的眼眶脓血长流,糊了满脸;嘴里塞着餐巾布,只能不时发出虚弱的喘息声证明它还活着。   “我有个疑问,它是谁?”   其实郁臻心中有一个答案,只是过于荒谬悚然,他不敢讲出来。   杜彧手握照片在餐桌边踱步,对蜡像的兴趣大于丑陋怪物。他用拇指摸了摸蜡像的嘴唇,硬的,连唇纹也刻得细腻入微。   “某个倒霉的试验品,被实验过某种药物,身体产生了变异;因为失去价值,被遗弃在这里。”   “某个吗?失去了价值吗?”郁臻问,“那为什么还要定期饲喂它?杀掉不是更简单?”   “可能它的身份特殊。”杜彧专注于蜡像,指尖滑过女人的鬓发。   郁臻趁杜彧在自己身边晃荡,扯走了对方手里捏皱的照片,他又看了一遍照片背面的字:……但恳请您请宽恕我的孩子们……   孩子们,是复数。   梦里的艾琳说过,她遗传了父亲的金发,弟弟遗传了母亲的黑发,从照片看也是如此。合影里的小男孩一头软发乌黑,而这只怪物披着枯燥杂乱的黑色长发。   发色不能作为证据,可是……   郁臻顺着猜想道:“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的?”   杜彧听到他自言自语,停步道:“什么?”   郁臻将照片卷起一边硬质尖角,代替手指轻碰怪物的脚踝,说:“我怀疑,它就是照片上的第四个人,艾琳的弟弟。” 第32章 完美逃亡(二十一) 蜡像   他仅是怀疑。   “你之前说, 它弱是因为它老了,我很赞同。”杜彧夺过照片尖角,指着怪物干枯的小腿, “骨架佝偻萎缩, 皮肤松弛, 遍布皱纹和色素沉淀的老年斑;年龄对得上。”   艾琳比弟弟年长六岁, 她死亡时三十六岁;五十年过去, 如果她弟弟还活着, 已是八十岁高龄。   郁臻有异议:“但它的牙齿锋利,反应速度也快, 并没有步入老年的迟缓臃肿。”   “所以它才是怪物。它的下颌骨明显不属于人类, 身体机能理应和正常人不同。”杜彧依照他的猜测,设想道, “假如你是艾琳,拿着父母留下的线索来到地下室, 看见了面目全非、变成怪物的弟弟和父母的蜡像, 你会疯么?”   鉴于之前自身的暴力行为,郁臻对怪物于心有愧, 忍着不适把捆成粽子的它抱到一张椅子上, 让它歪歪斜斜地靠着椅背。   怪物了无生气的眼球看也没看他。   做完这些,郁臻拍拍手,诚实道:“我不知道,我无父无母也没有弟弟。”   杜彧:“……”   郁臻:“你觉得呢?你不是有姐姐吗?”   杜彧有姐姐,曾经也有过父母, 代入自己, 他不至于疯, 但也接受不了, 主要是无法接受姐姐变成这副面孔了。   郁臻抓紧机会,打探道:“你和你姐姐,关系如何?”   “她对我很好。”杜彧回答得不痛不痒。   郁臻嗅到内有隐情的气息,兴致勃勃地问:“你对她呢?你是不是特别讨厌她的未婚夫?怎么一回事?”   “不好意思。”杜彧困惑道,“你为什么对我姐姐那么感兴趣?”   郁臻脸颊绯红,羞赧道:“八卦是人之常情嘛。”   “以后再跟你讲,我和雷蒙的恩怨一时半刻说不清。”杜彧堵住他的话头,言归正传,整理思绪道:   “上一任女王格蕾塔为她与乔茜的秘密计划建造了这间密室,用于改造假人鱼,以掩盖真正的人鱼消失灭迹的真相;密室的设计和监工有乔茜参与。计划推动了一段时间,进展顺利,但期间由于某些原因,乔茜的工作被终止,她和丈夫一同消失了,或者说死了。”   郁臻挑眉:“你就那么肯定乔茜死了?”   杜彧心中有数道:“我了解的帝国上一位女王,是个谨慎多疑,不容许闪失的人,不堪用的臣子唯有死了她才安心。结合你的梦与推测,乔茜的儿子没有夭折,只是对外宣称去世,实际是被女王带走充作了人质;乔茜的女儿——艾琳得到了一些遗留线索,在若干年后找到这里,却最终丧命。”   郁臻补充道:“艾琳本不至于丧命,乔茜既然留下线索想要女儿发掘真相,那铁门上的字谜就是留给艾琳的;但雕塑摆件上的谜底被人抹掉了,有人不希望艾琳逃出去。”   杜彧轻哼:“倒不如说,乔茜懂得给自己上保险,格蕾塔女王也懂得如何守护自己的秘密。”   郁臻骇道:“又是女王干的?”   杜彧:“我们在下水道遇到的机关像个兽夹子,它不是为了防范人进来,而是为阻止人出去。这间地下室同理,只要有钥匙,谁都能进,可是进来的人无法自己离开,出不去就能永远保守秘密了。乔茜看穿了这一点,才会修建密道,留下暗语。”   郁臻:“把暗语留在那么显眼的地方,不是明摆着告诉女王她有后路吗?”   “那是女王默许的,你差人替你办事,总要给予部分信任和允许私心吧。不过,后来她们之间大概发生了龃龉,女王决定杀人灭口,所以乔茜和丈夫失踪了。”杜彧理平揉皱的照片,读出背面的字,“「我自知罪孽深重,死亡也无法赦免我的罪过,恳请您宽恕我的孩子们……」这里的「您」就是指女王了。”   郁臻听得入神,单手托腮,“乔茜怕女王追究她的儿女,替艾琳和儿子求情?”   杜彧把照片平放在他的头顶,试看会不会掉下来;说道:“这番话也是在暗示艾琳——究竟是谁杀了她的父母。”   郁臻放下手,手腕酸麻;头顶的照片随之飘落。   这样一来,所有的线索和信息都串联起来了。   “可乔茜没想到,女王心狠手辣,不仅让她的儿子变成了怪物,终生囚禁在地下室,还让她的女儿一并死在这里。”郁臻无声叹息道,“我总感觉,艾琳死前没能看到这张照片。”   杜彧道:“那就是命数了。”   郁臻小声咕哝:“可我的梦也只是梦,不能当作既定事实。”   杜彧:“那就来看既定事实。”   他们坐到餐桌边空余的椅子上,杜彧拿起那只散发玫瑰香味的白蜡烛,“麝香玫瑰。”   这思路不错。郁臻脑袋灵光地指着身旁女人的树脂眼球道:“明眸?”   杜彧放了白烛,说:“把他们的眼睛挖出来看看。”   蜡像的硬度,直接上手会伤指甲,于是郁臻的小剪刀又派上了用场。   尖锐的刀刃从眼眶与眼球的缝隙卡进蜡像内部,郁臻一手稳住蜡像的脸,一手握住刀柄开撬。   “好难闻。”郁臻吸了吸鼻子,他不喜欢蜡像的味道,和怪物身上那股腥臭味很像——那怪胎不会没事就舔父母的雕像玩儿吧?   坐在单独椅子里的怪物像是听懂了,突然扭动着身躯,哇呜大叫起来。   “闭嘴!”郁臻回头厉声呵斥道,“再乱叫,头都给你打掉!”   怪物由嘶叫变为悲嚎,呜呜咽咽,凄惨至极。   嘭。剪刀撬出一颗黄化的树脂眼球!眼珠子迸出眼眶弹到桌面上——被杜彧眼明手快地接住了。   “你看看能不能砸开。”郁臻让对方检查眼球内是否藏有信息,继续撬女蜡像的第二颗眼珠。   这颗嵌得十分牢固,撬不动,所以他凑得很近,并且换了一只手使劲。   蜡像的左半张脸占据了郁臻的视野;乔茜的鼻梁很挺,像一座高耸的山峰,一排密密麻麻的黑点如阴影般蜿蜒过山脉,顺着起伏的地势爬上他的手指。   很痒,这是郁臻的第一感觉。待他定睛看去,居然是一群芝麻粒大小的蚂蚁爬满了他的右手!   郁臻头皮炸开,浑身鸡皮疙瘩骤起!密集恐惧症的惧意支配了他的肢体,他往一旁连退数步,嫌恶地拂掉手上的虫子。   “什么鬼东西啊!”   杜彧见状走过来,也被此景惊到面露惧色。   失去一颗眼球的蜡像右眼眶变为一个黑洞洞的窟窿,成千上万的蚂蚁从中涌出,像黑色毒素扩散至蜡像全身!   一股腐烂的恶臭盖过玫瑰香飘散在密室里……   杜彧掩鼻靠近蜡像,不好的预感油然升起。   “怎么这么多虫子!”郁臻跺脚碾死蚂蚁,但蚁群就像汹涌的潮水迅速占领了地板。   杜彧充耳不闻,举着白烛贴到蜡像的鼻尖,静待表层肌肤色的蜡油融化。爬出眼眶的虫蚁畏惧高温,纷纷绕开他的手四散而逃。   烧熔的蜡油变成一颗颗浑浊的滴状物落到蜡像衣服上,在空气中迅速变冷凝结成块。不久,“滋滋”的油脂燃烧声萦绕杜彧的耳畔,烧焦的苦味与腐臭直冲鼻尖。   杜彧把蜡烛放回桌面,抄起郁臻的剪刀,用刀尖刮掉蜡像鼻梁软化的蜡层——   一片黏糊的皮肤随着蜡层被剥开而脱落,黄绿相间的糜烂腐肉下露着白森森的骨头。   杜彧被那气味呛得咳嗽,后退几步,碰碰郁臻的手臂道:“是尸体。”   郁臻连虫子都忘记踩了,瞠目结舌地望着那两尊蜡像,“死人?”   杜彧点头,“嗯,应该是乔茜和她的丈夫。”   这个惊喜实在很大。郁臻手背的鸡皮疙瘩消下去不少,后颈的寒毛却依然倒竖着,冷意自脚底攀升。   「……我会留在这里忏悔,我永远无法闭上眼睛,直到耳边不再有亡魂哭诉。」   这话居然是字面意思!   “你们女王脑子有问题吧。”郁臻有感而发,他其实是想骂杜彧。   杜彧试图推动倚墙的立柜,“别废话了,快点找出口,我不想和腐尸共处一室。”   “谁想啊!”郁臻顶了一句,却还是过去帮忙。   两人合力把立柜抬开,然而柜子后面只有一面光秃秃的墙,没有暗门和通道。杜彧不死心地敲了敲墙面,侧耳听墙后传来的回音,密实清脆,是实心。   “明眸……可悲的灵魂……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给提示也不给点有逻辑的。”郁臻烦躁地揪头发,一队蚂蚁惊慌失措地从他鞋面爬过;一看到蚂蚁,他浑身都在发痒。   他抬脚甩了甩,愈发暴躁了。   郁臻眼睛四处乱瞟的时候,一个树叶形的图案抓住了他的目光。   ——是椅子被挪开后,展露的餐桌底部,一块灰扑扑的编织地毯。   地毯的大小与桌面尺寸相当,花纹素雅对称,在正中央有一片似眼似叶的椭圆纹路。   郁臻懒得动手了,抬腿踹开餐桌。   被他粗鲁动作带起的风和灰尘扑到杜彧脸上,引起后者一阵咳嗽。   “你就不能温柔点?”杜彧不悦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温柔。”郁臻不屑一顾道。   餐桌被踢出两米,这种实木家具重量很沉,郁臻那一脚看似轻巧,实则破坏力之强。杜彧对他单薄纤弱的身材产生了全新认知。   没了障碍物,郁臻瞧着地毯上的眼睛图案,吹了声口哨引回对方的注意力,扬起尖俏的下巴指示道:“找到了,明眸。”   地毯中央是一幅红线织出的眼睛图纹,睫毛浓密,眼球浑圆,眼型妩媚。   杜彧蹲身掀开毯子,木质地板上赫然出现一道方形小门。   “原来这么好找。”郁臻懊恼道,他后悔自己偷懒贪睡了。   杜彧主动揽活儿道:“我来打开。”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打工不仅能致富,还能交友娶媳妇。我爱打工!~(≧▽≦)/~   杜彧:呵呵。 第33章 完美逃亡(二十二) 出口   地毯下的小门没有把手, 边缘凿了两枚圆孔。杜彧的手指抠住圆孔,将沉重的门板提起。   但是,门底下藏的不是他们期待的密道, 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储存空间, 像一只嵌进地板的匣子;里面存放着一尊锡质女神像, 平滑光亮, 她的长发扑散在身下, 嘴唇饱满, 美目轻阖。   神像的上半身丰腴健美,肩头圆润, 腰线丰满而婀娜;她腹部肚脐的位置, 是一副袖珍密码锁,由六位字母组成。她静躺于匣中, 余下半身掩在封闭的地板下方。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犹如一口埋在地下棺材, 棺盖却只能开启一半。   杜彧探手摸索神像的背部, 是与匣子的底板焊接固定的,不可移动。   “一看就是个机关嘛。”郁臻拨动第一位密码, 竟然足足有24个字母, 没有Y和Z;他说,“这密码够难的……24个字母取六位,还能重复,随机组合至少900万种可能。”   杜彧摇头道:“一定不是随机。”   “估计又是一个词,乔茜真热爱打哑谜。”郁臻咬着下唇道。   “「神女降临永恒的梦之国」……”杜彧念着诗, 指尖抚过光泽明亮的金属锡, 描摹神像的眼鼻和双唇。   郁臻一把拂开对方慢腾腾的手, “让一下, 你太慢了。”   杜彧被推走的手臂悬在空中,缓缓放下了。   郁臻把人赶到一边,自己匍匐在匣中神像的身上,脸与女神的五官面面相对,然后亲了她一口。   呼吸时吐出的热气洒在锡色唇瓣表面,雾气凝结;那上唇的内侧渐渐显现出一排细小字母,不多不少,整整六位。   “俯身亲吻可悲的灵魂。”郁臻狡黠的眼神中透出一点小得意,读出那六个字母,“Adonis,是个男孩名。”   杜彧抬手与他击掌,说:“恭喜你发现无名怪物的名字。”   郁臻没兴致地挥开了,讪讪道:“搞不好是她丈夫呢?”   杜彧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嘴角微妙地牵动了一下,道:“不要相貌歧视。”   郁臻满心满眼是近在咫尺的出口,对其他的置若罔闻,他转而去调动密码锁,按顺序拨成六位字母的名字。   Adonis.   最后的S归位,间隔两秒后,匣中神像的右边肋骨处,一枚锡片下陷,露出一个小圆孔!猩红的弹洞,可惜那并不是猩红色的。   眼看胜利在望,郁臻喜上眉梢,性急地竖起食指往里戳——然后剧痛穿刺了他的指头,扯得心脏一抽。   “嘶……”他飞快收回手指,看着流血的创口道,“里面有针。”   大意了,幸好只是针,不是倒刺。   杜彧忍俊不禁,浅笑道:“好了,现在它是猩红的了。”   “幸灾乐祸。”郁臻含着手指,不悦道。   杜彧还是笑着,“不是,我觉得你人是聪明的,只是容易冲动。”   郁臻倒也不吝于承认自己常在小事上犯蠢,他换作剪刀去戳神像肋骨下的圆孔,左右捅了捅,转了转。   “里面有空间和缝隙,应该是雕像内部的机械装置。”他抽出剪刀。   “最后一句了,「为它右肋的猩红色弹洞填上花蜜」”杜彧揣摩道,“花蜜?这里有蜂蜜吗?”   乔茜设置的最后一道谜语并不抽象,根据进度,只要按照安魂诗的关键词来做,就能破解机关。   “蜂蜜,有也早就过期了吧。”郁臻踩死脚边一只迷路的蚂蚁,“要不你跟着这些虫子转转,看它们能不能找到花蜜。”   “嗯,我去找找。”杜彧当真去找了。   郁臻一步不想挪,那两具腐尸令人心情败坏,加之此处空气不流通,味道堪比毒气,离开地下室刻不容缓。   在原地等着,他看到椅子上的畸形怪物;它奄奄一息地靠着椅背,随时会断气。   他那一剪刀捅得太狠。不过它本来也活不了几天了,衰老侵蚀了它苟延残喘的身体。得知它是人,还是个可怜人,郁臻嘴上不提,心里是万分后悔的,可是有什么办法?伤害已经造成了。   一会儿他们逃走了,它怎么办?带它出去,它会死;把它留在这里,它也会死。   在他纠结期间,杜彧拿了两个空罐子回来,遗憾地告诉他:“蜂蜜用完了。”   那俩空罐没有盖子,里外都很干净,但玻璃不透亮,不是清洗过的样子。   郁臻把矛头指向怪物,“让它偷吃完了吧。”   杜彧抛着罐子,提议道:“用水试试?这么小的孔,就算用蜂蜜也需要兑水。”   “不就是甜的水吗?”郁臻郁郁寡欢,舍不得地掏出了青少年版杜彧给他的棒棒糖,“拿去拿去,还你了。”   杜彧不客气地收下,“你的小玩意儿真不少。”   “你最好有更好的东西补偿我。”郁臻半威胁道。别再用哄小孩的东西糊弄他!   杜彧把棒棒糖踩碎,然后撕开糖纸,把碎块倒进空蜜罐,再去浴室接了一点点水——幸好水管里有水。这里是地下,想来断水的可能性也不大。   他将罐子放到白烛上加热,让水慢慢融化糖块。   郁臻突发奇想来了一句:“王子殿下,你看起来很会做饭的样子。”   杜彧得空看他,答道:“还行。”   糖彻底融进水里,“花蜜”算是有了。   郁臻离得近,他接过罐子,倾斜瓶口;糖水变成一条细流倒进神像右肋的圆孔。   喝饱了蜜水的女神,腹腔里发出齿轮转动的声音——   只见匣子的底板连同神像一同往脚那头滑去,先是翕开一道黑缝,逐渐变宽;幽冷的空气冒出来……   随着女神的发顶没入地板下层,一条深不见底的密道暴露在他们眼底。   终于!   郁臻宽慰地舒了口气,总算要结束了!——他花样百出的下水道惊魂夜。   手电的光照进幽邃深长的密道,而光竟不能直接照到底,可见这条逃生通道连通的是更深的地下。   它较窄,但高宽容纳一个正常成年人通过绰绰有余,只是壁面有一排浇在水泥里的简陋铁梯,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宽度,使得郁臻这种体型进去,也不免摩肩擦踵。   他伏地聆听,有微弱的水流声通过回音传入耳朵。   “下面应该是排水管道,有流动的水,就有出口。”   郁臻说完,没得到回应,反倒听见一些意外的动静;他回头,看到杜彧正在书桌前收拾那堆档案信件,一股脑儿塞进了背包里。   “你干嘛?”他嘴上问,心底也猜到对方带走这些纸张的用途。   “收集证据。”杜彧说。   “我们走了,那个Adonis呢?”郁臻问。   这让杜彧也犯了难。“它虽然瘦弱,但背着它也下不去,头会卡住。”   “那怎么办?”郁臻把问题抛出去。   杜彧:“丢这儿吧。”   “啊?”郁臻脸色一垮,“我以为你是一个善良心软的人。”   杜彧讶异道:“那你不同意丢下它了?”   郁臻心虚道:“毕竟这么惨也是我害的……”   “嗯,你是一个善良心软的人。”杜彧肯定道,“用绳子捆住它的腰,先把它吊下去,只能这样了。”   郁臻赞同道:“可行。”   怪物早已没了人的神智,无法沟通;若解放它的手脚,它恐怕会添乱。所以郁臻给它加一根绳索系住它的身体,把另一头栓在自己腰间。   他叫杜彧搭把手,两人将绑成秤砣的怪物放进密道,一点点松绳,将它下放到手电光可以照见的最远距离。   松手的瞬间,怪物的重量和绳子的坠力就全部转移到郁臻的腰部,他刚扶着爬梯身体沉入阴冷的暗道,腰间像吊着一块千斤巨石,勒得他喘息粗沉;握住梯/子的手骨节泛白。   杜彧摁开他的头灯,“要不要我帮你?”   郁臻扭开脸,“不要。”   “加油。”杜彧趁他手脚无暇自顾,出乎意料地揪住他的脸颊,换了副面孔微笑道,“虽然我很好说话,但希望你平时对我客气点。”   ——痛痛痛!   郁臻觉得脸快被揪烂了,眼角生理性地涌出泪花,这是下了多狠的手啊!   他不过是多拂了杜彧几下,这么记仇!趁人之危、睚眦必报的的烂人!   杜彧的笑容明明和之前没差,但就是哪里不一样了。郁臻觉得事情不妙。   “对了,你年纪比我大吧?”对方不知脑子哪根筋不对,起了闲聊的兴趣,揪着他的脸颊不放手了,“你不是说你没有弟弟吗?我叫你哥哥怎么样?”   郁臻眼睛都红了,转过脸想去咬杜彧的手,结果上下牙一磕,没咬着!   “咬不着啊。”杜彧搡开他的脑门儿,“要哭?怎么好像我欺负你一样。”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快点下去吧,哥哥。”杜彧道歉似的,软着声音,温柔地揉着他的头发,“我们出去了,我拿更好的东西补偿你。”   郁臻气得嚼齿穿龈,咽下心头喷不出的血,脑袋发昏。   他很快恢复冷静,平心静气地想:是的,出去再说。出去了他也捅烂杜彧的眼珠子,果然最初的想法没错,只要毒打一顿,没什么梦醒不了。   郁臻顶着脸蛋上青红的指印,朝对方笑得毫无破绽:“好的殿下,都听您的。”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隐忍 第34章 完美逃亡(二十三) 撞鬼了   密道像一口深井, 直挺挺地通向地底。   因摸不准深度,又有重物加身,郁臻扒着铁梯下得极慢, 生怕吊在最底下的怪物落地时被摔碎骨头。   他时不时往下看, 用灯光测量剩下的距离;密道约30米深, 相当7层楼的高度。   行动缓慢的他, 花了20分钟才等到腰间的重物坠地。减轻负担后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般轻盈, 并虚浮;手脚瘫软乏力, 劲儿先没了。   最后几节铁梯延伸到了密道外,他的视线脱离狭窄的圆柱形空间后, 映入眼中的是一条同样漆黑的宽阔排水道, 规格和他们前面走过下水道的相当;拱顶方墙,一条水沟笔直地流向黑暗的远处。   郁臻挑角度着地, 以免踩到地上的怪物。   这里非常的干燥,砖缝里没有青苔和藓类植物, 奇特的是连猖獗的老鼠也不见踪影。   杜彧紧接着他的轨迹落地, 举着手电四下扫了几遍光,翻出背包里的皇宫地下排水系统平面图, 打着灯研究。   幸好负重时间不长, 气力回得也快 。   郁臻扶起倒在地面的怪物;由于它皮肤松垮、肌理萎缩,又没有脂肪堆积,摸起来全是棱角突出的骨头,非常硌手,一层鸡皮疙瘩蔓延他的后背。   郁臻依旧不敢直视那张脸, 他怕这类似人非人的生物。   杜彧却又恢复通情达理的温和一面, 说:“我来背它吧。”   那可不敢。郁臻心里想, 嘴上没说, 只道:“你好好看图。”   杜彧不勉强,低头看了两遍平面图,神情严峻地说道:“图上没有画第两层排水管道。”   他们所处的位置,要比先前途经的下水道深几十米,两条管道绝不在同一层,是否连通也未知。   “图上也没画地下还有个密室啊。”郁臻见怪不怪,转念一想,又道,“这层排水管道难不成也属于隐秘建筑?”   ——和密室一样,真实存在,却没有被记录在任何图纸上。   密室的用途他们知道了,这条排水管道又是拿来干嘛的?   看周围的砖墙水泥,建筑的年代绝非是近期挖掘加筑的,为什么不在平面图上展示?   郁臻问:“会不会是修造皇宫时留出的秘密逃生通道?假如发生战争,也能保全部分皇室后代的性命。”   “那就是我拿到的图并不完整。”杜彧卷上彻底丧失作用的平面图,“这条路究竟通往哪里,我们也无从得知了。”   “乔茜总不至于给自己挖坑吧?”郁臻环视排水道,“她预备的后路,自然是要用来活命的。反正就这一条路,不往前走,我们还能回去吗?”   杜彧道:“嗯,水在流动,我们跟着水流走。”   “噢,等一下。”没走几步,郁臻叫了暂停,把怪物放到较远不会被波及的地方。他转动着脖子走回来,顺便拉伸手臂和腿,活络筋骨。   通常来讲,他舍不得打好看的人,但为了让杜彧醒过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怎么?”杜彧见他举动异常,甚为不解。   郁臻左手握住右腕,活动腕关节,说:“有件事没做……”   然而,他话语刚落,尚没来得及接近对方,手腕就遭一股不容反抗的巨大力量攥住了!   郁臻被拽得一个趔趄,给人连压带捂地掼到墙上!肩胛骨与脊椎跟墙面撞出声响,剧痛侵袭后背,五脏六腑都在颤动!   !!——什么情况?   他当然挣扎,但四肢宛如被水泥封住,一丝也动弹不得;又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只好瞪大眼睛。   不是啊,他都没出手……杜彧反应再怎么快,也不能预料到没发生的动作吧!   然而罪魁祸首的目光完全不在他身上。杜彧转开头,警惕地观察四周,严肃道:“听到没有,什么声音?”   郁臻静下心来听了片刻,这下面不仅没老鼠,连只鬼都没有,除了水流声,哪儿来的什么声音!   意识到杜彧在装神弄鬼骗他后,他眼睛瞪得更凶了。   杜彧装了好一会儿,下手力道才松了些,疑惑地回头看他,说:“又听不见了。”   混蛋演技还挺好!郁臻说不了话,被迫发出“唔唔唔”的抗议。   杜彧像突然间意识到还摁着他一般,意外且果断地松了手,缺乏诚意地道歉:“抱歉。”   郁臻重获自由,愤愤不平地看自己的双手,腕子都被捏青了,脸颊痛、腰也痛。   安静的下水道里流水潺潺,无其他异动,后边还趴着一个丑八怪在等他。   郁臻想,他就没做过这么憋屈的梦。   他脸的花得像只钻过烟囱的猫,白皙的皮肤沾满不均匀的灰尘印子;深邃的眼窝里一对黑亮的眸子浸着水光,眼尾晕了薄红。乍一看是生气,细看好像又很委屈。   杜彧眼皮一跳,拍拍他的胳膊,关心道:“你怎么了?”   郁臻:“……手疼,到处都疼。”   “哦。”杜彧说,“那出去以后给你找个医生。”   郁臻:“用不着!”   “嘘,又来了。”杜彧这回没碰他,只叫他别说话,仔细听。   “无聊。”郁臻丢下两个字,去找怪物。   他才将迈出一步,额前的光源正当对准了不远处怪物的脸,它在发出一种低弱怪异的喘息声。   “是它发出来的。”他快步走过去。   郁臻只看一眼,就知道它快死了。他站定不动,后来的杜彧超过他的位置,走到怪物身前,但他们都仅仅是站着。   它喘得像坏掉的风箱,但极虚弱,狰狞扭曲的面容在濒死前异常可怖,被捆住的身体在地面抽搐扭动,它瘦到畸形的身体痉挛时好比一条寄生虫。   郁臻试探着伸出手,可是在碰到它之前又缩了回来;他下意识地掐住杜彧的胳膊,指甲陷进对方衣服和肉里,抓挠道:“我真的不行……”   他不敢去碰它,那实在太怪异了。   杜彧被他掐着,好似不觉得痛,只说:“救不了,太迟了。”   郁臻仰头,望着杜彧的侧脸;那张脸神情淡淡的,和初见时一样,无悲无喜。   这方面来说,他们很像,不是那么的容易产生强烈的情感波动。   他们静静地凝视它,直到它停止呼吸,看它的身体从剧烈抽动变为静止。一切发生在短短三分钟内。   郁臻松了手指,杜彧的袖子被他挠出几条内陷的褶皱,估计下面皮抓破了。   两人默契地没有视线交汇,也没人说话。它出生时是Adonis,死时只是个没有名字的怪物;这座皇宫的地下,不知存在过多少这样的怪物。   最后,杜彧说道:“走吧。”   他们变成一开始下来时的状态,彼此沉默着不说话,走过寂静幽长的暗道。   这条单一的排水道长的仿佛没有终点,走了几百米,既没有岔口,也没有任何高低走势的变化。   唯一的改变是,空气中飘来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起初郁臻以为是自己鼻子失灵了,但每往前走十米,那种气味就更浓郁一些,甚至带着新鲜的热度。   前行一百米后,那味道浓烈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仿佛有人在他面前杀猪。   而排水道也出现了第一个岔口,在他们对岸,与当前这条通道形成了45度斜角;郁臻辨出血腥味就是从那个方向飘来的。   “闻到了吗?”他问身旁仅有的同伴。   杜彧把亮着的手电光投向水面,“是水里。”   昏暗的水流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漂浮起了一片片油脂和不明絮状物。还有源源不断的深红血水和秽物从那条岔口的排水沟汇入主道,形成触目惊心的血河。   郁臻心慌了,他拉着杜彧的袖口道:“不会有人在你家地底下杀猪吧……”   杜彧也没见过这景象,缄口不语。   即便是杀猪,这也至少是一家屠宰场的放血量。   “天啊,我们是不是下地狱了。”郁臻想不出合理解释。   “我们又没死。”杜彧答。   郁臻摇摇头,一副玩儿完了的表情,“那就是撞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拒绝灵异! 第35章 完美逃亡(二十四) 绝不浪费一条生命   杜彧说:“我不相信有鬼。”   这哪儿是你信不信的事?郁臻想了, 没说。他拽动杜彧的手,好言相劝道:“根据我不丰富的冒险经历和阅片量,一般发生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诡异事件时, 绝对不要刨根问底, 大部分主角就是这么死的;所以这次听我的, 我们快点走。”   “不。”杜彧坚决道, “我得去。”   郁臻一口气背过去, “你去干嘛!”   杜彧把手电筒交到他手里, 说:“你顺着排水主道一直走,有出口你就出去等我。”   郁臻去拉杜彧, 结果抓了空, 对方已经轻捷地越到水沟对岸去了。   “杜彧!”他喊道,又怕惊动了这血河源头的什么东西, 压低声音说,“我真的应该揍你!”   杜彧头也不回道:“你打不过我。”   郁臻手背青筋突起, 愤懑地攥紧了手电筒, 可一看手腕的淤青,他确实没什么自信能暴打杜彧。   在近身格斗中, 占据绝对优势的必定是力量大和人数多的一方;杜彧的反射神经和力道他见识过了, 不是业余的,那是自身经过专业训练的结果,而不是靠幻想达到的能力。   联想杜彧的身世,家里人会在这方面培训他一点也不奇怪;毕竟有庞大的家业要继承,身体素质不过硬绝对不行。   郁臻悲从中来, 自己痛扁公子哥的梦想就此破碎。平心而论, 他和杜彧无冤无仇, 要说互相讨厌吧, 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可能还是因为他嫉妒,嫉妒什么呢?他说不准,可能是嫉妒杜彧生得好,还有对方那份一往无前的好奇心。   真不会害怕啊。他暗暗想,没吃过苦头的死小鬼。   郁臻忽地被一束强光直射眼睛,是杜彧在拿另一只手电照他。   他微微偏头绕开光,便听到杜彧问:“你到底要不要跟上来?”   跟啊,为什么不跟。郁臻心说:醒了我就去敲诈你姐!   这条由岔口进入的支道并不笔直,它呈一条弯道,向右拐进一片晦暗的灯光中。   两人警觉地关掉了所有灯光设备,扶着弧面的砖墙,悄无声息地挪步靠近光源。   那片暖橘色的灯光非常散,铺开的光晕照亮了整条下水道;说明它不是从一小扇窗户或门里透出来的,而且听血河源头的淙淙流淌声,前方应该是一片十分开阔的区域。   这就更诡异了。在皇宫数十米深的地下,居然有一处不为人知的旷阔空间。   水声越来越响,灯光也愈发的明亮。郁臻甚至能听到一些机械运作的声响。脚边的血河流势汹涌,浓稠血液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血仍是温热的。   水沟内壁因血水长期冲刷,分割成灰色和暗红两部分,宛如地狱里的暗河。   由于排水支道是一条长长的圆弧,不能远距离勘测尽头的状况,郁臻只好谨慎地观察墙面的光影;如果那地方有人,墙上的影子会告诉他们。   一直到两人即将迈出黑暗,踏入光域,杜彧才拦了一下;他们的影子斜斜映在身后墙面,被拉得弯曲而尖长。   杜彧往前面丢了一枚笔盖。塑料小圆筒落到光里,与地面摩擦反弹,再落下,发出起咯咯哒哒的清脆响声。   那响声和笔盖跳动着跃到一节楼梯下方,骨碌碌地滚了几圈,终于停了。   这动静不大不小,但在安静得只有水流声的通道里异常清晰。如果前面有人,一定会被惊动,从而发现他们。   倘若笔盖没有引起任何关注,那前方极大可能没有人,或者说在他们的安全范围内,没有人。   至少表明,这里不是一个被严加看守的地方。   静待了五分钟,排水道内再也没有传来其他响动,反倒是血河的水面陡然升高,像打开了水闸般涌冒着新鲜血液。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的血?   杜彧贴着墙走入光里,这一弯道后的墙面变为直线;走了七八米,他们抵达了通道的终点。   那是一个直径一米的圆形排水口,粗壮的黑色管道接进水泥墙,流速变慢的血水还在从里面排出。墙面实际只有一半,上面被敲空,安装了一扇扇玻璃窗户,主要光源便是从那里照出来的。   笔盖停留的位置,也就是他们倚靠的这面墙的尽头,是几节楼梯,通向一道大门,铁质的卷帘门收在门楣上,门口空旷无人,顶上绿灯标示着安全出口;台阶下方丢着烟蒂、糖纸等垃圾,不久前才有人坐在这里休息过。   门廊里传出器械运作的噪音,如同昆虫在耳边振翅,嗡嗡作响,   杜彧说:“这是一间地下工厂。”   接着他们很快看到,门边上挂着一块生锈的铁牌,写着:AL19790201.   郁臻立刻想到,人鱼食用的肉块、餐馆肉店批发的肉泥,包装袋上印着的唯一内容,就是这排数字!   怪不得没有任何产地和生产厂家的标识,肉泥加工厂竟是设在皇宫地下!   那这里排出的血污来自于何种生物,也就昭然若揭了。   哪怕是在通风口的百叶窗里窥见那只怪物时,他的心跳也不曾有此刻的剧烈和悸动。   负责修造工厂的人简直绝顶聪明,居然能想到把它建在皇宫地下数尺的深度——世界上最安全隐秘的地方。   只要海芙勒玛尔帝国不亡,皇宫不被捣毁,这个秘密就永无见天之日。   郁臻按着杜彧的肩膀道:“弟弟,这事儿我可帮不上你。 ”   对此,杜彧只说了四个字:“来都来了。”   工厂里无人走动,他们溜得很快也很顺利,形同两只狸猫悄然轻盈地深入敌营。   他们进来的那道门显然是后门,正对一段短短的走廊,短廊末端有一部电话;右侧的墙开了一扇小门,门里漆黑昏暗,似乎有楼梯。   而左边则宽敞明亮,两米宽的入口挂着磁性透明门帘,里边正是那根黑色排水管连接的地方,一间后勤部工作间;基本没有放置什么东西,冷白的墙角堆积着清扫车、消毒剂和水桶等杂物。   黑色管道并未埋在地下,而是从地面贯穿了工作间,直通屠宰场。   工厂内部的噪音强烈许多,仅一墙之隔,铡刀落下的嚓嚓声响清晰得如临耳畔。   关键时刻,人是难以按耐住内心好奇的,即使预判出即将发生的事会对自身造成精神伤害,贪得无厌的求知欲仍会促使人接近真相。   他们全凭本能来到了屠宰场的入口前。   隔着条装的透明门帘,可以看到里面的墙和地板铺了一层便于冲洗的白瓷砖,但砖缝里已渗透了洗不掉的血迹,门帘也未能幸免,冲淡的血痕像渐变的染料,被塑胶吃色严重。   然后郁臻看见了他终生难忘的画面。   一具具强壮矫健或年迈萎弱的躯体被倒挂在铁钩上,经由顶部的传送链条,一个接一个的被吊到一架特制的刀具上方。   感应到重量的薄刃精密切割喉管,头颅坠落的同时,被一旁等待的机械臂张开五指夹住,送进巨型搅拌机。而余下残肢仍挂在空中,截断的颈动脉喷出的血液,就如同倾倒的脏水泼进底下的水池。   这便是那条血河的由来了。   郁臻这时候却出奇的冷静,他突然间想通了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帝国男性的身材那么匀称,为什么从来看不见老年男性。那些不符合帝国审美的男人都去了哪里?   这里就是答案。   海芙勒玛尔帝国长期以来精准地控制着人口数量、性别比例和公民素质;为弥补畜牧业产值低的缺口,让每一个希罕娜的子民都能衣食无忧,统治者决定牺牲那部分多余的劣等男性。   判定为失格者的男性会被送进“猪笼”养殖,体格达标后来到AL19790201,经过加工成为补助平民和救济穷人的速冻肉品。   以人养人,绝不浪费一条生命。   再多的语言,都不能形容和传达郁臻当下的心情,他庆幸自己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不然会现场吐到昏天暗地。   “哥哥。”郁臻拽住杜彧的手臂,恳求道,“我叫你哥哥行吗?我们能不能走了?”   “没有带相机。”杜彧说,“走了的话就回不来了。”   郁臻抓狂道:“回得来!活着就有机会!”   钥匙挂在皮带扣上,随着走路甩动出的叮当响在周围噪声里尤为突出。   有人来了!   郁臻管不了那么多,他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拖着杜彧离开了门帘!   那人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刚跑到门口就听到一声扯着嗓子大喊:“你们是谁!?”   郁臻魂儿都吓没了!不到半秒的时间脑补出了自己被人抓住铁钩穿肉倒挂起来割头放血的死状;脚底生风地拉着杜彧掠进了短廊那扇小门里——   进去后撒手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这场噩梦没有给他片刻喘息的时机,门上锁的瞬间外面的人已经追到!   ——嘭嘭嘭!!!   激烈的砸门使门板震动起来,郁臻背抵着门,那些动作犹如落在他的后背!黑暗中额角冷汗直下……   杜彧较为镇静地打开头灯,一时间熟悉的亮光安抚了郁臻激荡恐惧的内心。   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长长的楼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副本应该快完了,下一个写什么好捏。   这几周做了好多精彩的噩梦,抽签决定写哪一个hhhh,祝可爱的你每天都能睡好觉做美梦! 第36章 完美逃亡(二十五) 太危险了   郁臻回想起短廊正对的是他们进来的入口, 心中一阵懊恼,他们应该往来的方向跑!连工厂都标示的安全出口,那边一定是出路!   可是没有其他选择了, 眼下唯有是路就走。   郁臻毫不犹豫地跃上楼梯, 还差几节到拐角时, 手掌一按扶手, 直接翻到上一层, 一转眼已灵活自如地爬到了四楼。   杜彧由于腿十分长, 速度并不比他慢;两人一前一后地向上,楼梯又黑又窄, 不时被踩得挤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上面是哪儿?郁臻暂时不去想, 他只知道要是被底下工厂抓住就真玩儿完了;死无全尸还得变成别人的盘中餐,他才不要!   楼底轰然一声巨响!有人破门而入!一缕橘色灯光照进楼梯口。他通过每层楼梯旋转的空隙往下看去, 一个人影立在门口,手里拿着对讲机说着什么。   ——在联系人了。绝不能被抓到!   当爬至第十三层, 楼梯却就此中断了;顶层是一间阁楼般低矮的小屋子, 五面封闭的木墙,除了灰尘和蜘蛛网再无它物。   是一条死路!   郁臻关了额前的灯, 扭头对杜彧道:“下去, 闯一闯?”   赶在其他人来之前闯出去,尚有一线生机。   杜彧没看他,而是盯着阁楼的墙角道:“那里有一扇门。”   一扇半人高的小门贴在灰暗的墙面上,门与墙色极其接近,分界线不明, 稍不留意便看漏了;只有视力绝佳的人才能察觉到它。   楼底下的那人不傻, 看清他们是两个人, 以一敌二未必拦得住, 所以不上来,留在下边守住出口。   但这里明明有另一道门,那人为什么笃定他们出不去?   争分夺秒的时刻,无暇思前想后。郁臻蹲到门边,借助杜彧的灯光,手指摸索门与墙的边缝;然而门板与木墙嵌合得极为严密,没有缝隙可扳动。   就在一筹莫展之时,他找到了一枚藏得相当隐蔽的锁孔,门被锁住了。   ……他有钥匙!   郁臻拿出随身携带的银质钥匙,是从艾琳尸骨身上搜来的那把,原先在密室里试用过,打不开书桌的抽屉。   来不及思考正确与否,他把钥匙捅入锁孔,在拧动的那一刹手指禁不住地战栗。   “咔喳。”   微小开门声清晰地落进两人耳朵,比任何锣鼓都激励人心!郁臻咬紧牙关暗自为自己喝彩,他运气不错。   这把钥匙从不用于密室,它是乔茜留给女儿的第二条生路。   他们走的这条路线,是乔茜早就为艾琳模拟过的:进入密室——获取真相——破解字谜——找到出口——探寻血河的源头——假如靠近工厂后不能再返回,仍有机会逃生。   可惜艾琳偏离了母亲预设的路线,这把钥匙最终没能派上用场。   没有人知道,艾琳当初究竟如何进去密室,又为何爬进了通风管道,并最终困死在下水道中。她的死成了永恒的谜团。   小门后边是一条横向的深窄暗道,高度有十米,非常像两面墙中间的夹缝。合拢门扉,上锁;他们又回归彻底黑暗的世界。   郁臻站直身体,头灯重新点亮;这里连蜘蛛网也没有,除了灰尘就是碎石。   他左右转身,马上发现了对面墙的第二扇矮门。   “按照那十三层楼梯的高度,我们应该已经在地面上了。”杜彧不着急开门,冷静分析道。   郁臻走到墙边,屈指敲了敲墙面,说:“我们在墙里。”   他们走过的路程范围并未出皇宫,等于说,他们现在身处皇宫的某一面墙体内部。   这很正常;在现代,一些时间久远的独栋小楼和古典住宅的墙都是中空的,有的甚至能够容纳人在里面生活。   郁臻曾经参与过类似案件。那栋房子远在郊区,屋主离奇失踪后,警队在客厅的墙里挖出了几十具尸体,最早的一具女尸死亡时间已有上百年;而房子的主人至今下落不明。   “这就好办了。”郁臻把杜彧推到第二道矮门前,“你先出去,皇宫里至少没人敢枪杀你。”   第二道矮门没有锁,它只是一块方形墙砖,做成了门的样式。   杜彧先爬出了墙,一缕日光洒在他手掌着地的位置,暖洋洋的光轻抚着他的手背,手心的触感是略微扎手的毛毡地毯。   这间卧室在富丽堂皇的皇宫里,也是顶级的华贵奢靡;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香薰味,那是他熟悉的一种味道,既让他感到安心,也让他提心吊胆。安心的是,他姐姐常用这种香料;提心吊胆的是,这是他姐姐的卧室!   幸好此刻这里没人,幸好!   杜彧脱身后,轻手轻脚地让到一边,为正在爬的郁臻放哨;这时要是突然进来一个人,看到他们从墙里钻出来,两人不死也要掉半条命。   “哇,这是什么地方……”郁臻被穹顶华丽精细到恐怖的浮雕惊叹了。   杜彧道:“女王的房间。”   “那不就是你姐姐的……”郁臻话没说完,被杜彧瞪了回去。   后者冷脸道:“你想死就嚷嚷得再大声一点。”   郁臻捂住自己的嘴,头摇来摇去。   女王的房间,逃生出口通向女王的房间!这不是把人往死路送吗?   旋即他又否定了这一想法,不对,这条通道不是用来逃生的,它是方便外面的人下去的。   是了,总不能每个人跟他俩似的翻井盖钻下水道。不过那条路看起来已经许多年不曾有人走过了。   杜彧把墙砖复原归位,但两人走过的地毯无可避免地落了些墙灰。   经过一夜波折离奇的下水道之旅,他们周身的衣物脏乱不堪,头发和脸也没好到哪儿去,加上背包手套和头灯,活像一对行窃失败的小偷。   不可以就这副打扮出去,太可疑了。   杜彧看向墙上挂钟,下午两点整;杜玟必定已然发觉他不见了。   他轻车熟路地打开了床边的衣柜,从抽屉里抱出一身衣服,拍到郁臻怀里,“快,去洗澡。”   “洗澡?”郁臻惊恐道,“这是你姐姐的卧室诶!”   杜彧这弟弟当得太不称职了,虽说现下不是他们讲究的时候。   杜彧道:“你放心,她只用独立浴室,这间卧房里的没人用过。”   “那这些衣服?”郁臻随便翻动了几下,是男装,难道杜玟有异装癖?不然为什么在衣柜里放男人衣服。   “这些衣服是雷蒙的。”杜彧觉得这点有必要好好解释,“她喜欢帮未婚夫挑衣服;尺寸对你来说偏大,你先凑合一下。”   “噢。”郁臻抱着衣服闪进了浴室。   过去的18个小时里,各种意外情况连接发生,没有抩鳳一件事是可预料的,这让郁臻的安全感岌岌可危。   他不敢洗太长时间,非常高效率地冲了澡,但头发他洗得很认真;头发容易留下气味和粉末、碎屑、纤维等蛛丝马迹,应付检查就要防患于未然。   洗完澡,草草把头发吹干,换下的外衣塞进背包里;郁臻拍拍脸保持清醒,镜子里的他满眼血丝,一看就是整晚没睡。   他拿到的干净衣服是柔软轻薄的宫廷款式,大了两号,他穿着像睡衣;衣裤都和那双黑色高筒靴不搭,于是他没穿鞋,光脚踩上地毯,提着包和鞋离开了浴室。   杜彧见他准备好了,夺过他手里的全部东西,快步走到窗边,跟自己的背包灯具一起丢了下去。   郁臻错愕道:“禁止高空抛物。”   杜彧没空和他闲扯,紧迫道:“我姐姐马上就会回来,一会儿你跑出去,我开始追你,如果你见到她,就停下来;如果没有,你就继续往前跑。”   “哈?”郁臻问,“你是要假装跟我玩游戏吗?”   杜彧举起一把锋利雪亮的刀,说:“不,是假装我要杀你。”   郁臻哇哇大叫着冲出了女王的房间,刚吹过的短发蓬松微卷,毛茸茸的;脸颊吓成纸白色,满面憔悴,顶着青黑的眼圈在长廊里狂奔。雪白纤细的脚踝在空荡裤管下若隐若现。   “救命啊!救命啊!”他如是喊道。   杜彧拿着一把刀追出来,不说话,但眼神死死盯着前面的猎物。他眉眼凌厉,长相偏冷,加上一身凌乱狼狈的装束,像极了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郁臻心想,自己要是个金发美女,他们就像在演铅黄电影了。   走廊尽头是往下的楼梯,郁臻没跑近,只远远见几个人迎面走来,为首的女人穿了整套红色洋装,胸前挂着粉白珍珠项链,身材曼妙优雅,是杜玟!   他谨记杜彧的提醒,没有扑上去求救,而是在距离将近时“啪”地摔倒了。   杜玟没料想到会在自己房门前撞见这一幕,放慢了脚步;郁臻趴倒时看见了她高跟鞋的红底。   杜彧看准时机,追上来摁住他!身形迅猛得如同一头野兽,带起一阵风掠过长廊。   郁臻苍白的脸颊憋住病态的潮红,被高出自己一截的人压在身上的滋味很不好受,杜彧一只手束缚住他两条手腕举过头顶,举刀落下——   “阿彧。”杜玟及时叫住弟弟的名字,“你在做什么?”   杜彧闻声抬头,和姐姐对视一眼,放下了握刀的手臂。他仍然压着身下人,埋下头,用刀背勾勒郁臻脸蛋的线条,说:“我要杀了他。”   郁臻贴地的后颈没来由的一凉,不知何故,他总觉得杜彧没有在开玩笑,对方眼神里的杀意有一秒成真了。   杜玟示意周围的侍从退下,问道:“你昨晚上去哪儿了?”   “不关你事。”杜彧似乎没了杀人的心情,扔开刀子,自己先起身,再把郁臻从地上撕起来,手指捏着他颈部最脆弱柔软的部位,“跟我回去。”   “轻点、轻点……”郁臻被冰冷的手指箍着脖子,肩膀微微瑟缩。艹!演戏好累啊!   “你要是生病了,就去看医生,不要一天到晚到处乱跑。” 杜玟的态度也异常冷漠。   郁臻吃惊地偷看杜玟,她在梦里一样非常的美。但梦里的杜玟,和他在现实中感受到、接触过的全然不同;如果不是真实的杜玟伪装得完美,就是杜彧对姐姐的印象固化于此了。   这姐弟俩,矛盾应该不少。   “我没病。”杜彧拎着他要走。   不,你肯定有!——郁臻在心底默默反驳。   杜玟:“你没病,你追杀他做什么?”   杜彧做出了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转过脸在郁臻耳垂上亲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我和他玩游戏而已,我喜欢他。”   郁臻的头皮和全身鸡皮疙瘩都炸开了,目前他所经历的一切,加起来也不如这一刻惊悚。   太危险了,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杜彧的玩具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惨还是我惨QAQ 第37章 完美逃亡(二十六) 你都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副本基本结束~下章再收个尾就差不多啦   一般提示有修改都是捉虫哈,剧情不会变,不用重看,如果改剧情我会说明的XD   杜玟像是对弟弟的荒谬行径习以为常, 她不再理会他们打闹或是谋杀对方,扭头回了房间。   人一走,郁臻挣开搭在自己后颈的别人的手臂, 搓搓耳朵道:“你是不是真的有病啊?”   他被杜彧的肢体接触搞得浑身不自在;说严重点的话, 是瘆得慌。   之前杜玟口口声声跟他保证, 她弟弟没有任何精神问题和心理疾病, 现在看来不尽然。如果杜彧真有什么人格缺陷, 他是不会继续这份工作的。   杜彧脸上的狠戾杀意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他熟悉的一种近乎傲慢的满不在乎。   “你觉得呢?”杜彧气定神闲地转着刀,“我又不会真杀你。”   郁臻说:“你要真喜欢我也怪吓人的。”   “我没那闲情逸致。”杜彧看着他道, “我刚才的行为是很奇怪, 因为你不了解我姐姐;她不喜欢听别人解释,她只认定她看到的结果。如果她看到我们从她房间里出来, 还试图找个看似合理的借口搪塞她,她会轻而易举识破我在撒谎。”   郁臻:“什么意思?难道你发疯她才觉得合理吗?”   杜彧:“可以这么理解。我去她房间本来就是件怪事, 只有用更怪的事来遮掩;这样一来, 她就搞不清我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平时倒看不出来,装疯卖傻是你的强项, 你们一家人……”郁臻犹豫着, 还是没往下说。   杜彧拍他肩道:“别愣着了,你先回我的房间,我去找包,被别人捡到就麻烦了。”   郁臻挠头:“我不用跟你一起去吗?”   杜彧没理他,径直跑下了楼梯。   郁臻倏忽反应过来:他没穿鞋子, 杜彧是嫌他跑得慢!   皇宫何其之大, 郁臻没来过这一区域, 他一下楼就遇到一队巡视的卫兵;他硬着头皮在她们怀疑的目光下问路。   侍卫们大约知道有他这么一个新晋王子男仆, 看在是女王亲准的份上没有为难他,给他指了路。但她们看待他的眼神格外警觉,因为他既不是某某人的丈夫或宠物,也不是某某人的儿子,而是不符合常理的特例。   皇宫通常见不到什么走动的男人,他孤身一人过于突出,被无数双眼睛监视着行动路线,一步不敢走偏。   郁臻如履薄冰地步行了15分钟,总算回到杜彧的房间。   他几乎是一回去便累趴了,身体还好,心和脑子很疲惫,他进浴室重新洗了澡,换上主人衣柜里的衣服(杜彧默许过);然后吃了几颗水果勉强果腹,倒在沙发里沉沉地睡去。   不管是天塌了还是杜彧死了,都不能阻止他睡觉。但他怀疑他强烈的困意是由于其他意识干扰造成的,好比上一个梦里他总觉得冷。   郁臻这一觉,睡到了天黑才醒;如果不是肚子饿,他能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他以为醒来后会看到杜彧,然而一直到深夜,房间里都没有第二个人再进来。他把水果和点心一口气吃光,然后无事可做;出去乱逛怕被枪毙,继续待着又闹心。   杜彧不会是出事了吧?他在房间里徘徊打转。地下工厂连接着女王的房间,他们留下的痕迹,足以说明他们钻进墙里逃跑了;假如那条路径是公开的(毕竟连乔茜都知道),那么工厂的负责人势必会告知女王此事。   杜玟只要有脑子,一看便知事情与莫名其妙出现在她房间外的他们两个脱不了干系。   杜彧被他姐抓走问话了?可是真的被抓,怎么会只抓一个,没理由放过一同在场的自己啊。   不,既然他这个身份低微的男仆都还能好端端地睡大觉,杜彧肯定没事。   郁臻回忆起杜彧从密室带出的那些文档信件……或者是去处理证据了?   杜彧,好叛逆啊。   平日在研究所,解析梦境是心理分析师的工作,他只是测试与记录者;不过如此简单粗暴的梦,并不需要结合理论分析——杜彧的家庭环境和身世明显给他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压力,梦里这种压迫和支配依然如影随形。   昨夜的特殊经历暴露了他们彼此更真实的一面。   郁臻清楚自己是一个比起冒险更擅长规避风险的人;所以傅愀选择他,因为他不会为一时的好奇和刺激体验沦陷到更深层的梦境里。   相当一部分人在美梦结束时不愿醒来,即使醒了也意犹未尽,还想继续——因为有了这种需求,Gaze才会诞生。   但郁臻没有那种迫切、强烈却只能在梦里实现的愿望,这点和杜彧恰恰相反。   郁臻记得傅愀介绍杜彧时,除了强调他有钱,还提到他是他母亲与第二任丈夫生下的孩子,杜玟说他是“同母异父的弟弟”;姐弟俩真论起血缘,并非密不可分。   虽然他们随了母亲杜忆晴的姓氏,杜女士也诚然是位杰出的企业家,但说到底,这份显赫的基底是来源于他们身后的普兰维林家族。   杜彧的日记里提到的外公,应该是指休斯特·普兰维林先生;郁臻只在新闻里见过那位被当代社会誉为“活着的奇迹”的老人,年过八旬,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由其创建的普兰维林公司主导着本世纪的科技发展——这意味着,如果现实里的杜彧没昏迷且有意愿,他完全可以去火星上吹泡泡或者玩什么逃杀游戏。   普通人做梦梦见自己是公主王子,也许是一件难以启齿的羞耻之事。但对杜彧来说,并不算什么脱离实际的幻想;本人有过亲身体验,大脑才能在梦中构建这般真实的场景。   为什么一出生就应有尽有的杜彧,还总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郁臻能猜到小部分原因,但只是一小部分。   普兰维林家族枝繁叶茂,休斯特先生待几位非亲生子女十分亲厚,否则也不会培养杜忆晴作为继承人;但他任命养女为执行总裁的事,一度让他的直系后代非常不满。   郁臻脑海里一幕幕回闪着和杜玟交谈的画面。杜玟从未提及过外祖父和家族,连为什么找到傅愀,也是以“一位大学校友在普兰维林公司医学部工作”为理由搪塞过去;可见她很低调,更是在避嫌。   杜忆晴死后,杜彧和杜玟这样没有实际血缘关系的孩子,想要在家中立足极为不易;所以杜彧在日记里写,妈妈去世后姐姐就变了,他知道姐姐很辛苦。   姐弟两人还不是同一个父亲,不知道杜彧的爸爸死没死;郁臻漫无目的地想,总之一听便是使人头大的复杂家庭关系。这种环境里养出一个叛逆、性格矛盾、内心阴郁的孩子,并不算很坏的结果。他见过真正养坏了的孩子,一对比杜彧已经算纯良无害了……吧。   郁臻颓丧地趴在桌上,希望某脑子不大正常的王子别搞什么幺蛾子,让他在剩下的时间里安稳结束这个梦,就谢天谢地了。   很不幸,这次他运气比较背,趴了不到两分钟,房间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郁臻全身紧绷,如临大敌地望着门口的人!   ——跑?躲?冲?他心里冒出好几个念头。   可是门口的女人使他当场愣住了。她很漂亮,是梦里梦外都不多见的,可以用一轮清月来形容的漂亮。   她穿着皇宫侍女的长裙,碍事的裙摆和纱袖被撕了一半扔掉,腰上系着装备带和弹匣,手臂肌肉线条结实瘦长,她端着漆黑发亮的冲/锋/枪,枪口对着他的头,问:“你是负责饲养人鱼的人吗?”   搞什么?又在搞什么!?   郁臻:“是啊……”   “要麻烦你跟我走一趟了。”女人从后腰掏出另一把枪,对着他扣动扳机——   郁臻:“不要!我跟你走!”   可是晚了,他胸口一阵剧痛,仅用四分之一的时间便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郁臻迷迷糊糊地想,去人鱼囚室的路程那么近,不至于麻醉他吧……   深夜,海浪肆虐,咸腥的风在水雾里呼啸而过,一盏挂在船头的风灯随风浪晃荡,像一只黑暗里迷失的萤火虫,微弱暗淡,摇摆不定。   郁臻冷得一个激灵,他扶着胀痛的太阳穴在摇晃的小船里醒来,嗅到人鱼身上特有的海腥味和食肉动物的危险性。   那条美丽的绿尾人鱼戴着金属嘴箍,鱼尾长得掉出一部分浸在海水里,上半身躺在他旁边,正用野兽单纯的眼神注视他。   “哇!”郁臻潜意识地想远离它,他避让的动作引起船身大幅度的摆动。   “喊什么喊?”杜彧懒洋洋又欠打的声音来了,来自他的后方。   郁臻这回没客气,转身抬手就是一巴掌要拍到对方脸上去,但最后只落到肩膀,气愤道:“信不信我踹你下去?”   杜彧被他打得上身偏了一下,唇间吐出白色烟雾,看他道:“至于吗?”   郁臻抽走对方手里的半支烟,不留情面地丢到水里,“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一直都会,但是我姐姐不让。”杜彧拍干净手,不计较道,“我忍你一次,下回别管我,我最讨厌别人管我。”   郁臻:“我讨厌烟味,我也忍你一次,下回看到我就直接打脸了。”   “你好凶。”杜彧不跟他视线接触了,垂着眼,从腿边的背包里拿出了一瓶水,“喝水吗?”   郁臻接过水,拧开盖子喝了半瓶,还给杜彧;后者把剩下的水淋在了人鱼的脸上。   “等把它送走,你就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郁臻坐在这艘小船上,看着迷蒙昏暗的海面,和懵懂安静的人鱼,大致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杜彧想送美人鱼回大海的心愿,已经达成。   “你早就有计划好了?那你还跟我去下水道里找什么出口!”郁臻捂住自己被麻醉针刺入的胸口,那里肿了一块,他有种被愚弄的挫败感,“而且为什么弄晕我?最后出现的那个女人是谁?”   “他们是叛军。”杜彧仿若终于察觉到肩膀钝痛,摸着挨了他一掌的部位,咳嗽两声,“皇宫地下我是必须去的,所以你提出建议的时候,我很开心。”   叛军。郁臻在大脑搜索关键词,他的确在被绑进皇宫的时候,听过两名军官聊天,她们提到:奥拉的残暴举动是在激怒那群叛军。但他从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杜彧是怎么和叛军扯上关系的?他不是王子吗?   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对方在郁臻心里,基本是一位性转版大家闺秀、待嫁公主的形象;唯一的心愿也很纯真,偶尔叛逆无伤大雅。   郁臻:“你和他们交易了什么?”   杜彧:“你说呢?”   是那些档案和信件,或许还有进入地下工厂的路线图。   他想到不久前自己嘀咕的一句玩笑话:你还不如摧毁这个国家。杜彧说:如果可以,我会的。   “只有你是个意外。”杜彧把手放进海水里,轻轻划动着,“不过并不是糟糕的意外。”   这时,海岸上忽然烧起一片赤红的火光,灯火阑珊的都城被红光笼罩,和袅袅的黑烟一起点亮了半边夜空。   郁臻久久地凝望着王都的方向,传到海面的硝烟枪弹声被海浪湮没,只剩风浪声真切地落在耳朵里,   他简直不敢相信,问:“你都做了什么?”   “那些不是我做的。”杜彧的眼底映出天边烧红的火光,回头与他相望时,眼眸变回黑色,“怎么样?我的逃亡计划,是不是很完美?” 第38章 完美逃亡(二十七) 梦里梦外   船达到足够深的水域, 他们也彻底远离了海岸。这不过是一艘小小的,经不起风浪的渔船,郁臻不相信杜彧打算靠它出海。   杜彧正在放生他的美人鱼。他摘掉它的嘴箍, 手指梳理被缠绕在上面的头发, 人鱼静悄悄等待着, 眼睛一会儿看看海面, 一会儿又看他们;它的智力不低, 有分辩安危的能力。   一条很细的钢丝捆缚着人鱼的两只手腕, 防止它乱动伤人;杜彧用钳子剪断,还给它双臂自由。   它的速度快到肉眼不可见的地步, 郁臻只感到水浪拍到自己脸上, 再一眨眼,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   人鱼翻进海水里, 再不见踪影。   “你就这么放它走啦?”郁臻怅然若失地扶在船边,望着翻涌的海浪, 连条鱼尾巴也没见着。   他以为会像电影里的故事结尾, 美人鱼重获自由大受感动,为感激他们的善良, 流几滴泪化成珍珠报答他们。如果是奇幻动画片, 它还会带领其它人鱼来感谢他们,赋予他们在水下呼吸的超能力。   但那条人鱼,它就这么走了,完全没有告别和回头感恩的意思。   “不然我还留它吃晚饭么?”杜彧说。   郁臻:“我都还没吃晚饭。”   杜彧拿起两支船桨,丢给他一支, “我们得赶紧走, 不然等它饿了, 回来撕了我们当晚饭;鱼缸里人类还有胜算, 但在海里,它们就是死神。”   “等一等。”郁臻按住杜彧划船的手,“你答应过我什么?”   杜彧:“我身无分文,到了地方补偿你。”   对方误认为他指的是所谓的“更好的东西”。郁臻道:“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你答应过,实现了心愿,就要跟我走的啊!”   杜彧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他们做过约定,说:“嗯,是有那么回事。”   哈哈搞定了!这不挺简单的么。郁臻开心地伸出手道:“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杜彧用一种细细揣摩的眼光端量他,然后嘴角噙笑,握住他的手道:“是,还有更好的地方。”   郁臻眉头一皱,杜彧握他手的力气太大了,简直是想把他拽下船去——   当他挣扎时,迟了。摇摇摆摆的小船遇到一波汹涌的浪潮,白色浪花拼命拍打着船,使他们身体重心往左斜去,杜彧拉着他任由颠簸更甚,一刹间天旋地转,船身倾覆!   海水灌进郁臻的肺部,气管和胸腔火辣辣的疼,他及时闭气,但四肢像陷进流沙,被无形的海水牢牢压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海底下沉……   这是谋杀。缺氧导致他不能思路顺畅的思考,意识变得迷离。   没有光,深夜的海里什么都看不见。   水好冷,游不动,他要死了。去他妈的兼职,他再也不干了。   “咳咳、咳……”郁臻活生生被呛醒了,窗帘里透进的晨光晃着他的眼睛,先是短暂的朦胧不清,再然后视线渐渐清明。   傅愀在用滴管给他喂一种药剂,他的嘴里全是苦涩的药味,头痛欲裂,虚虚地挡开对方的手,“干嘛呀……”   傅愀放下滴管和瓶子,摸他的额头说:“你刚才发烧了,给你喂特效药。”   郁臻坐在床上也感到头重脚轻,牙龈轻微胀痛,嘴唇很干;他倒回枕头里看着天花板,突然察觉到,这里不是杜彧的房间了。   他是在杜彧的房间睡着的,他们还连着Gaze;郁臻摸着耳朵和太阳穴,设备早被拿掉了。   “什么情况?我怎么在这里?”   “结束了。”傅愀间短说明道,“我们还是在病患家中,但给你换了一间房。”   “结束了?”郁臻鲤鱼打挺坐起来,“杜彧醒了?我的工作完成了?”   “差不多吧,患者有苏醒的迹象,接下来还需要一些药物作用和物理刺激;但那与我们无关了。”傅愀关切地望着他,“我比较担心你,怎么会发烧?”   对于这个意外顺利的结果,郁臻没有多余感想,可能劳动成果带来的惊喜感与疲惫互相抵消了。   “我掉海里了,你都不知道我梦见了什么。”郁臻忍着不适下床,手拂过傅愀的肩膀,“现在我急需泡个热水澡,你要是不着急走,就等等我。”   “辛苦了。”傅愀在他的手抽离前,轻拍他的手背。   这里是客房,配置和酒店相似。郁臻放了一缸热水,躺进浴缸里,整个人都沉下去。   水包裹了全身,包括头耳,他获得了犹如回到出生前的温暖安全感,梦境的内容不断闪现,他驱散杂念,让大脑暂时处于空白,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总算是结束了。   郁臻洗了一个小时,皮肤起褶了才出浴缸擦干身体,他额头还有些烫,低烧不退,但头痛有所舒缓。他打理好自己,出去时傅愀还在房间里等他,问他想去吃点什么。   “吃什么都可以。”郁臻有气无力道,“我现在汇报不了工作,你跟患者家属说一声,我要回家补觉了。”   “患者家属们忙得一团乱,没空搭理我们,是偷跑的好机会,”傅愀手脚麻利地帮他收拾东西。   今天上司怪怪的。郁臻慢吞吞地穿上外套,问:“为什么要偷跑?”   “出去再告诉你。”傅愀带着他离开房间。   这座庄园和他来时一样宏伟瑰丽,四周的林场葱郁寂静。他明明是昨天来的,但经过一夜跌宕起伏的梦,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   像傅愀说的,庄园里忙作一团,各式各样的人进进出出,最多的是医务工作者和商务人士。   这种境况下,自然见不着杜玟,她大概在喜悦的同时焦头烂额着。   他们畅通无阻地走出大门,原本宽阔的林场边停满车辆。郁臻终于找到了违和的地方,他问傅愀:“这么关键的时刻,你怎么不留下来?”   傅愀指指空无一物的上方,“大老板来了,用不上我了。”   郁臻呼吸着山林里的新鲜空气,把了结的噩梦统统抛到脑后,心情愉悦道:“那很好,我愿意请你吃饭。”   “你有没有算过,这一趟能拿多少?”话题回归最实际的部分,金钱。傅愀亲密无间地揽住他的肩膀,“梦里有意思的内容,分享分享?”   “没意思,乱七八糟的,记不住了。”郁臻敷衍道,“再说那是病人的隐私,你讲点医德好吗。”   “就是隐私我才问你嘛。”傅愀掩人耳目地压低声音,和他窃窃私语道,“我昨晚专门查了一下这位杜小公子,他很神秘的,年纪轻轻却没什么爱好和朋友。据说和他姐姐关系很僵,但老先生非常喜欢他,就那位,你知道吧……还有一种说法,杜小姐急着唤醒这个弟弟,是背后有人施压。”   “我不知道,别问我了。”郁臻在梦里就被这些事搅得头疼,既然工作已结束,他对剩下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关心杜玟什么时候忙完了给他打钱。   “我看你的监测数据和醒来的状态,患者的梦应该内容丰富多彩且曲折离奇啊,不会他在梦里承诺了给你封口费吧?”傅愀契而不舍地追问。   “我以前认识的你,不是个话多到聒噪的人。”郁臻被搞烦了,加快脚步,“想知道,你等他醒了问他本人去。”   “一夜之间你变暴躁了。”傅愀摸摸鼻子,“我随便蹂躏的乖乖11号呢。”   “有点恶心。”郁臻受不了地啧声道。   “好啦好啦,开玩笑的,上车吧。”傅愀露出讨俏的表情。   不对劲,很不对劲。郁臻悄悄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得脸都白了。   这一觉醒来,哪里出了问题?   第二天一早,郁臻收到了一个包裹,是杜玟寄来的。   他坐在自己的公寓里,边喝着牛奶拆开了纸箱。   里面的东西是意料之内的,他的报酬:正式版Gaze,银行卡和一只信封。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银行卡。郁臻放下杯子,翻看那张黑色小卡,如今的银行几乎作为保险库使用,用于寄存一些贵重物品和保密信息,金钱交易只是数字变换,不再涉及现金。   杜玟送他一张银行卡干什么?难道里面存了什么贵金属?名画?古董?   带着疑问,郁臻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一张纸质船票,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上印的是一幅印象派油画;淡蓝粉紫的颜料调出一片茫茫大海,橙红金黄的天空挂着赤色烈阳,远处一座巍峨皓白的雪峰,冰层下的黑岩若隐若现。   他不了解画,但这一幅显然不是名家作品,色彩风格的模仿痕迹过重,更像学生临摹大师的写生练习;这幅画的年代应当相当久远了,因为当下的艺术审美早已更新换代。   大部分画作印刷的明信片出自相关博物馆,他将明信片翻到背面,边角果然印着一排小字:   《沉睡的山峰》1979,H.65;L.97 cm,Ancy,museé d’Ancy.   1979年,确实相当古老,博物馆以地点命名,在一个叫Ancy的地方,闻所未闻;信息里也没有作者署名,十分奇怪。   不过更值得关注的是,杜玟在背面给他写了一段话,字迹隽秀清丽:   【尊敬的郁先生,您好。近日事务繁重,无法当面感谢您,实在万分抱歉,怠慢之处请您多多包涵。这张船票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您能收下它,银行卡是您的旅费和酬劳,请务必保管好它;另外,我为您申请的一个月假期已获得批准。祝旅途愉快!——杜玟。】   郁臻重新拿起船票,目的地写着:The island of Ancy(安息岛)   那不就是这幅画的所在地?   这位大小姐也真是的,控制狂吗,干嘛擅自作主给他请假啊,还送他一段旅行……   郁臻下定决心,他不去。主要是反感这种被安排好的体验。   他把东西封回箱子里,准备查一查银行卡的余额;他的手不小心碰倒了玻璃杯,剩下的半杯牛奶流了一桌,乳白液体顺着桌沿滴滴答答淌到地板上。   郁臻连忙扯纸巾擦拭桌面和地,在他蹲下身时,看见桌底扔着一朵干花——粉白的花瓣柔软地蜷着,蕊心是一颗黄宝石。   他捡起干花,这其实是一枚仿真花的胸针,纯手工,技艺精湛;是他买来送人的,价格小贵。赠送对象上个月过生日,他在当天就把它送了出去,所以它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把擦过牛奶的废纸丢进垃圾桶,捏着那朵干花思索;他确定这是他送出的那一朵,因为手工定制的小首饰,即便是作者也没办法做出一模一样的第二朵。   可是,他上个月就把胸针装进礼盒送人了,它怎会再次出现在他的家里?   他不相信超自然事件,这朵花肯定是被人偷回来特意放到这儿,等他发现的。   谁这么无聊?而且不留痕迹地进出他家几乎不可能。   郁臻捻着丝质花瓣,百思不解。首先送出去的东西,不会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还回来;别人偷放进来的可行性又极低,而且不合理。   假如他遇到了偷窥狂,对方利用某种办法进到他的房子里,那何不做一点有意义的事?随手留一枚无关紧要的胸针——还是千里迢迢偷回来的。   对方是在告诉他,自己一直在暗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并熟知他的一切?   都那么了解他了,也该知道他不会被这种小伎俩吓到。   令人费解。郁臻想不通,也就不愿想了,把胸针一同放进纸箱子。   就在此刻,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海里逐渐成型,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会不会他根本没有醒?他还在杜彧的梦里。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看你往哪儿跑。   郁臻:救命???   第二个副本正式结束~   下个副本《猎杀俱乐部》,是一个……额也很难归纳总结的设定。   主题依旧是追追逃逃,不过角色会相对多一些,可能分为上下篇吧,我理理思路,存两章再开=v=   梦之三:猎杀俱乐部 第39章 猎杀俱乐部(一) 邮轮旅行   郁臻的生活很简单, 他不常旅行,不好交际,虽然偶尔去度假, 但只是换一座城市, 找一间旅馆待着, 然后什么也不做。   他喜欢一个人, 这就是他休息的方式了。   邮轮旅行需要长时间待在船上, 人与人的距离被无限拉近, 不适合他。   郁臻站在甲板上,靠着栏杆迎风发呆。傍晚的海风徐徐吹拂, 夕阳缓缓沉入海平面, 浅紫的霞光和红云相映,日月同辉, 美不胜收。   一群十几岁的小孩在离他不到十五米的地方拍照。   他们的年纪在十七周岁上下,打扮时髦, 手里的电子产品售价不菲;有个女孩带了烟花棒, 她抽了几支点燃分给朋友,少女们举着绽放的亮光花束, 以晚霞和大海为背景, 摆出不同姿势让同伴拍照,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郁臻捂住耳朵,伏在栏杆上。   来以前他查过目的地了,是真的有那座岛,但相关资料很少。安息岛的原名是Ancy, 最早的音译是岸西岛, 几个世纪前曾有人居住, 但后来遭遇雪崩, 整个镇子被活埋,仅有的幸存者也搬离了小岛。之后数年那里一直是无人区,近些年经过开发重建才向游客开放;为纪念岛上死去的居民,故更名为“安息岛”。   岛屿上除了雪山,现存一座古堡和小镇遗迹;据说景致极美,去过的人说那里有使人忘却烦恼的魔力。   杜玟给他选了一处遗世独立的冷门景点。   郁臻改变主意踏上这段旅程的原因,是他查了银行卡的余额,里面存的钱数目令他震撼了十分钟,如果拒绝杜玟他会良心不安的程度。   他仍然怀疑自己在做梦,他得到的报酬远超过他的付出,那些钱就跟天上掉馅饼似的;他知道杜玟不缺钱,但他也相信杜玟不是傻子。   天降横财?这种好事会落到他的身上?   如果这是梦的话,情形不容乐观;因为他无法分辨这里和现实的区别。   目前为止,他的所见所闻和他的常识经验一致,一切都是本该有的样子,除了那朵离奇出现的胸针;为此他专门联系了当初收礼物的人,对方说胸针还在,并且在视频里向他展示了自己佩戴上的样子。   他送出去的那枚和他在家捡到的别无二致,他询问了售卖胸针的店家,制作者说自己并未接过第二份相同的订单;但她也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仿照自己做东西。   郁臻又问,如果是仿制,能不能做到百分之九十九相似?   作者说她也不能保证,因为这种工艺难度不高,只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熟练度;她还说,把两枚胸针放在一起对比的意义不大,因为花瓣的材质十分娇柔,他送出的那朵已经有使用痕迹。   于是他陷入难题。   最大的可能这是一出恶作剧,有人找其他店订做了一枚相同的胸针,趁他不在的时候放进他的家里,待他回家时捡到,向他传递一些信息。   郁臻想不明白的正是这点,警告吗?警告他什么?如果是警告,为什么不传递更有威胁感的信号;比如绑匪会割下受害人的头发耳朵或手指寄给家属示威。可是这种情况没必要进到他家里,放在门口就行。   而偷窥狂潜入受害者家里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满足窥探欲却不希望被人发现,他们会把痕迹清理得非常干净;第二种是骚扰,故意留下物证期待看见受害者惊恐崩溃的反应。   他的情况更符合第二种,但公寓的安保系统和他家的监控摄像头告诉他;在他离开的期间,没有任何人进入过他的住所。由于桌底是监控死角,所以看不见胸针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   有人利用其他手段抹去了自己来过的痕迹——不无可能,那此人实在太无聊了;大费周折就为轻飘飘地丢朵花让他感到迷惑。   最后一种情况,也是他认为最合理的一种,就是他还没醒,他还在梦里,一个精心编织和设计过的,为了困住他的梦。   假如成立,最快的清醒方式是自杀;但如果不成立,他死了就真的死了。   他能为一个假设自杀吗?不,那太傻了。   最终他决定顺其自然,跟随为他准备好的生活轨迹走,出门旅行。   如果是梦,这世界早晚会露出破绽。   郁臻出神的这一刻钟,旁边欢笑不停的人群里有一个女孩注意到他,她开朗地走过来拍了他一下。   他无动于衷,只斜眼看了看她,他不太有心情理会旁人,就算是请他帮忙拍合照,他也会拒绝的。   但女孩没有想要他的帮助,而是非常自来熟地搂住他的脖子,掰正他的脸贴过来,飞快和他拍了一张亲密合照。   “你真好看。”女孩满眼欣喜地说,她不是很漂亮,但长相幼弱乖巧,笑起来特别讨人喜欢。   “可以麻烦你删掉吗?”郁臻无语地问。   女孩应该很少被拒绝,没料到他一点面子不给,她抿着嘴唇想了想,露出更灿烂的笑容,“好啊,如果你请我吃饭的话。”   算了,郁臻想,这他确实应付不来,摆摆手,走了。   女孩朝他挥挥手,回到朋友中间。   郁臻站的位置离小孩们不到十五米,但海风大,女孩和他的对话过程这边听不见,只能看到他们一起拍了照。   女孩回到人群,其他人问:“那是谁?你认识他吗?”   女孩耸肩,摇摇头道:“不认识,但他长得很像我另一个朋友,我拍照片发给那个朋友看看。”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刚才一起自拍的少女之一问她。   女孩道:“艾莉卡。”   “艾莉卡,我们晚饭过后有个派对,你来吗?”   “当然了,很高兴认识你们。”艾莉卡甜甜笑道。   郁臻很快便忘了被拉着拍照的事情,邮轮上有家餐厅口碑颇为不错,他准备晚上去大吃一顿,吃可以解决烦恼。   凑巧的是,他订的座位又离那群小孩很近;船上餐厅数这家最贵,评价也最好,再次碰面很正常。   有时记忆力好不是件好事,因为你会格外关注那些异样之处和不同点。郁臻在等待上菜的时间,眼角余光留意到,那个自来熟找他合照的女孩并不在人群中。   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吧。他追悔莫及地想,应该答应请她吃饭的,先骗她把照片删了,反正她不舒服来不了。   餐厅的座位间隔实在不宽,他完全能听清那桌小孩的聊天内容。   菜上的很慢,他平时没有和人线上聊天消磨时间的习惯,无事可做,只能边发呆边听了全程。   青少年的话题总绕不开吃喝玩乐和学业,郁臻大致能推测出,这群孩子家境殷实、父母从商,这是他们的毕业旅行,有三个人已经被一所名校录取,他们在讨论学校的热门社团;剩下几个人成绩没那么优秀,插不上话,在聊小圈子八卦。   听到这里,郁臻的前菜上了。   无花果配煎鹅肝,两种酱汁红绿相间地点缀在盘中,摆盘精致;他切着菜,耳朵也没能闲着。   “对了叶子,你觉得下午遇到的那妞儿如何?”问话的是一名男生。   回答的人外号叫叶子,本名叶映庭,是个帅气的男孩;他轻佻地撇嘴道:“还行,性格可以。”   “长得将就,但身材蛮辣的。”第三人提议道,“要不晚上咱们试试她?——哎哟!”   说话的人被扔东西打了。   出手的是名校生中的一个,她的声音很洪亮:“告诉你们几个蠢货,那姑娘是我姐们儿,谁敢打她主意老娘把他扔海里喂鱼!”   “不是吧敏姐,你才认识人家几个小时,这就认上亲了。”被打的人捂头道。   “姐姐乐意。”   叶映庭连忙撇清道:“跟我没关系啊,我有女朋友了。”   “哈?你有女朋友?越姝吗?不是吧不是吧,人家什么时候搭理过你,怎么还成你女朋友了?”   其余人哄堂大笑。   郁臻有点噎住,连忙放下刀叉,端起杯子喝水。他现在巴不得自己聋了。   不过没想到,那个自来熟女孩居然跟这群小孩不是一起的,亏她能在几小时内和陌生人打得火热,表面上那么熟络,他还以为他们是同伴。   郁臻喝了水,却端着杯子迟迟没有放下。   一股非常细微的异样感牵扯着他的神经,可惜他没能抓住那究竟是什么。   侍者收走了他用过的刀叉盘子,换上一套新餐具。   郁臻抬头说了句谢谢,随着侍者离开,一个陌生青年站到他的桌前。   “您好,介意拼桌吗?”   来人衣冠楚楚,身材修长,年纪不超过三十岁,眉目间有一种柔和的美,使他英俊的长相缺乏攻击性,显出一股文弱气质来。   郁臻放下杯子,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青年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闪耀的蛇形戒指,镶满碎钻,蛇眼是颗菱形绿宝石。见他没表态,又问:“您好,可以吗?我也是一个人。”   郁臻的性格和他过去的工作,致使他有大量时间来观察别人。他不介意和人拼桌,但对象是面前这个人的话,他需要考虑一下。   对方的目光异常专注,跟他说话时视线没有一秒分散过——这不是面对陌生人该有的眼神。再自信或粗神经的人,都不会使用这种眼神和陌生人接触,因为被注目的人会感到极其不舒服,这种不适感同时会返还给注目者,让双方难堪。   郁臻回避了对方的目光。奇怪的人,像是在什么地方盯他很久了;但他的感知力向来敏锐,假设有人在背后盯着他,他没理由无所察觉。   理智告诉他,别理。   “抱歉,我不喜欢和人拼桌。”郁臻拒绝道。不善交际也有好处,他从不怕得罪人。   “好吧,打扰您了。”青年笑了笑,也不觉尴尬,转身走了。   看着对方的背影,郁臻松了口气,心说自己是不是太神经质了?看谁都像居心叵测。   不管了,出门在外,谨慎点总没错。   被拒绝的青年走出餐厅,脸上却挂着满意的笑容,仿佛挑中了心仪的珍宝,且势在必得。   艾莉卡站在门边,见他出来,站到他面前微笑道:“怎么样,严先生?”   “我一向信任你的眼光。”青年取下指间的指环,放到她的手里,“人很警觉,看好他。”   这是处死角,餐厅里的人绝对看不到他们的交集。   艾莉卡收下戒指,笑得更甜了,“您放心,绝不会让您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超开心XDDDDD   这个副本是我非常喜欢的故事类型,花样很多,看小郁如何逃出魔爪! 第40章 猎杀俱乐部(二) 诱骗手段   这家餐厅的服务和味道一流, 主菜的龙虾肉质鲜美,甜点是野草莓味马卡龙配冰淇淋,粉色小圆饼上几颗亮白的珍珠糖, 入口酥软香甜, 口感极佳。   下船前他要吃到腻为止, 所有食材都尝一遍。   郁臻吃完饭, 那群小孩还在聊天;他结账走人, 出门前在餐厅服务台拿了颗薄荷硬糖, 剥了纸含进嘴里。   邮轮上不知何处在开舞会,欢快热烈的演奏乐和宾客们的舞步笑声凑成了喧闹的背景, 轮船璀璨的灯光点亮了夜晚寂静的海平面。   为了保留邮轮出行的传统体验, 船上除了必要硬件,其余设施仍维持在较为古典原始的状态, 服务人员是真人,没有被机械和智能取代。   这也是船票贵得离谱的原因吧。   郁臻回到下午待过的甲板散步, 吹风使人平静。   他不喜欢酒精烟草, 在这么一片灯红酒绿的光景里,他夜晚显得乏善可陈。不过他也有自己的乐子, 先去演出大厅看看今晚有什么电影。   他也谈不上多爱看电影, 只是喜欢坐着不动和又不用说话的娱乐;电影、书籍和话剧表演都是不错的选择。   想着,郁臻掉头往回走,他一扭身——   一头白色的苏俄猎狼犬从他面前走过。   它肩高近90cm,背高快要1米,属于巨型犬;披着一身雪白无暇的毛发, 健硕流畅的背线犹如连绵雪山, 四肢细长笔直, 尖尖的狼嘴, 眼角下垂的杏眼,一条裙摆似的大尾巴拖在身后。突然绕到人跟前,像一匹小马般踱步,优雅贵气。   郁臻先一愣,随即眼睛亮了,好漂亮的狗,是公的。   他搬家前的邻居家有一条同品种母犬,比眼前这头体型小一圈,毛色是更富有光泽度的银虎斑。这个犬种历史悠久,起源要追溯到中世纪,曾经是俄国贵族的宠物。猎狼犬最难得的是,外表兼备华丽与轻盈,高大却不粗鲁,看起来非常温柔。   据他所知,这种狗的个性不独立,十分粘人。   它的脖子上套着编织的流苏项圈,郁臻四处张望,却不见它的主人。   按理说这种体型的狗哪怕再温顺,在人群密集的地方都是不能松绳的,况且它本质是条爆发力极强的视觉系猎犬,潜在危险性不低。   它来到郁臻身边就不走了,围着他绕圈,抬头用湿漉漉的黑鼻头顶他的手掌,要摸摸。   郁臻对小孩和动物没什么抵抗力,反手摸摸它的头。狗蹭着他的手心,身体往他腿上靠;它性格稳定,有礼貌不扑人,是只接受过良好训练的狗。   “你怎么自己在这里?你的主人呢?”郁臻揉着它脖子上的一层卷毛,说话声音自动变软,“你叫什么名字呀?”   “奥汀。”一个年轻的男性声音靠近,“它叫奥汀。”   郁臻抬头,见到了在餐厅里想和他拼桌的青年。对方换了身衣服,手指上的钻石蛇形钻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不起眼的金色指环,右手攥着一捆牵引绳。   青年一来,狗便迈步到主人身边,兴奋地跺着前肢。   “不好意思,它很调皮,希望没有冲撞到你。”青年道,并熟练地用手抠住狗脖子上的项圈,将牵引绳扣好。   怎么又是这个人。   郁臻心里打鼓,偶遇几率未免过高。但他不便表露自己的多疑,说道:“没有,它很乖。”   “它才不乖,天天乱咬东西,还挑食。”青年手握牵引绳,拍拍爱犬的头顶,轻声命令道,“坐下。”   背高一米的大狗顺从地蹲下后肢,昂头等待主人的下一个口令。   青年却只是奖励性地摸了摸它的头顶。   “你真的是一个人啊。”是在跟他说话。   郁臻答:“嗯。”   从一个人对待动物的态度,可以看出很多东西,这是个性情稳定、耐心很好,且不爱炫耀宠物的主人。他突然觉得此人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失恋了?”对方不知从哪儿变出几粒零食,逗着狗,边和他搭话,“长途旅行不带个伴,不孤单吗?”   郁臻道:“跟那没有关系,我抽奖中了船票,就请假来了。”   “你运气真好。”青年喂完狗零食,正想和他握手,又意识到自己的手是脏的,抱歉一笑,收回去,“你好,我叫严谌,自己买船票来的,要一起遛狗吗?”   “虽然我真心喜欢你的狗,但是……”郁臻婉拒道,“我的电影要开场了。”   严谌一看腕表显示的时间,说:“是8:50那部《Scream 2》吗?好老的片子,看的人应该不多。”   郁臻还真不知道马上要开场的电影是哪一部,他只是找个借口开溜。看样子对方对影厅排片很熟悉,《Scream 2》他没看过,但他看过1,是一部经典的连环杀人狂电影,剧情不乏亮点,但以现在的眼光看蠢得一塌糊涂;二十世纪的八/九十年代,好莱坞诞生了相当多的蠢电影。   既然是2,那多半是延续第一部的青春恐怖片风格,面具杀人狂回归、校园危机四伏、主角同伴接二连三离奇死亡……之类的。   郁臻说:“对,我就是想看这部。”   叶映庭和伙伴们的派对在柳敏订下的包房里如火如荼地展开,除了艾莉卡,他们还邀请了别人,基本是上船后认识的同龄人。   他们这群人家境优越,都是独生子,家里唯一的宝贝,家庭和睦融洽,彼此是从小玩到大的死党,性格张扬却单纯。   柳敏要强,年纪派头都是最大,要所有人叫她姐,一张嘴不饶人;大家都叫叶映庭“叶子”,柳敏非要叫他“草包”,而且只准她一个人叫。   要说他们小团体里,艺高人胆大、最能揽事儿的,那也是柳敏,这趟旅行就是她一手包办的。   拿搭讪这件事来说吧,借叶映庭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刚认识的艾莉卡做什么出格举动;但柳敏就不一样了,她已经搂着一个金发运动员帅哥在墙角亲得难舍难分。   叶映庭看不下去了,他妈和柳敏妈是亲闺蜜,他怕再看下去回头家庭聚会说漏嘴,柳敏会撕了他。   于是叶映庭在无人注意时退出了包房,一出来,他顿觉过道里的空气无比清新。   他刷了会儿社交网络,查看心仪女孩的最新动态,但对方这些天什么都没发。他本想给人家发几张自己这边的照片,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念头;有句话柳敏真没说错——越姝什么时候搭理过他?   他这段初恋从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想想自己也是贱得慌,送到嘴边的不要,就喜欢不搭理人的,活该单身。   “你有心事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飘到他的鼻尖,混合着少女特有的体香。   叶映庭一抬眼,是艾莉卡倚在墙边,离他很近问。   “我出来透气。”叶映庭说。他的眼睛不自觉被少女胸前的粉白肉光吸引,但也不敢仔细看,转开脸时面颊微红。艾莉卡穿了件低胸的吊带裙,薄薄的针织衫罩住纤长手臂,窄肩细腰,唯独突出饱满的胸脯。   操,这身材,真的。   艾莉卡把他青涩害羞的反应看在眼里,戏弄似的凑到他耳边,柔声道:“要不要去我房间?”   叶映庭大脑一片空白,而艾莉卡已经牵住他的手,引诱着他走远。   艾莉卡的房间在下一层,和他们住的海景阳光房没法比;这里的窗户只有小小一扇,一个房间却摆了两张床,待门一关,空间显得尤为局促。   叶映庭第一眼就落到了她的床上——别误会,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她的床上会摆那么多照片,粗略判断至少上百张。   不仅是和他们几个的照片,还有很多陌生人的;背景全是在这艘游轮上,甲板、露天泳池、活动室、餐厅、走廊……令人不得不怀疑,她这整整几天的时间都用来找人合影了。   合照的对象以年轻人为主,男女皆有,找不出什么共同点。   拍照就算了,他更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把全部照片洗出来。   叶映庭随便拾起一张她和其他男人的合影,说道:“这些人都是你新交的朋友?”   难道她是妓/女?叶映庭不敢肯定,她尽管放荡了些,但气质着实不像;而且谁会留嫖客的照片。   艾莉卡脱了针织外套,裸着两条纤秀的手臂,靠在桌边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地回答他:“不,这些是要交给客户的资料。”   “资料?”叶映庭不解。   “嗯,我在一家俱乐部工作,客户每次来,我都要提供资料给他们,让他们挑选心仪的猎物。”艾莉卡把烟摁进烟灰缸,拿起了桌面上的一尊金羊摆件。   留给叶映庭思考的时间太短了,他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却是另一次跟着陌生女人回她的房间。躁动的荷尔蒙和艳遇的幻想蒙蔽了他的心神,以致事情突生变故时他不能及时觉察其中的危险。   艾莉卡慢悠悠地转过来,笑得娇俏甜美。   在他尝试把俱乐部、客户、猎物这些词串联到一起得出合理解释的时候,那尊金羊已经砸中了他的太阳穴!   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迷蒙的视野里出现艾莉卡的双腿,然后是开柜子,撕胶带的声响。   叶映庭感到热流从头侧的伤口涌出,他想要爬起来,但剧痛使他晕头转向,失去对肢体的控制力;艾莉卡一脚踹倒他,跪坐到他的胸口,用撕好的胶带封住他的嘴。   她拍打他的脸,说:“男人啊,不管多少岁,都是这副德行。”   郁臻吃着爆米花,聚精会神地看着银幕。   这电影比他预想的有意思,片中是大学课堂,几个学生正在就“恐怖电影是否该为现实中的暴力行为负责”进行辩论;话题时而歪到“续集电影能否超越第一部”上。看到唇枪舌战的金发女孩嘲讽男同学“是啊你品味真有够差”时,郁臻轻笑了一声。   坐在他左边位置的严谌看他笑了,问道:“你也不赞同吗?”   放映厅总共也没几个人,他们又坐在角落,轻声说话问题不大。   郁臻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不赞同什么?”   “《异形 2》好于《异形 1》”   “我这里,异形只有1和前传,没有后面的234……”郁臻把爆米花放到严谌怀里,说,“我去下洗手间。”   严谌:“好。”   郁臻走出放映厅后,没有去洗手间,而是径直回了客舱。   电影有的是机会看,身边有个烦人家伙更影响心情。他真怕看完了电影,对方还约他去喝一杯什么的,还是早点溜掉好。   烦人烦人烦人。   摆脱了包袱,他脚步轻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并细心地锁好房门。   但他立刻发觉了反常之处——他的房间,有其他人进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两章过去了,老婆竟然一点没想过我。   郁·很难追·臻:神经病退散!( ̄^ ̄゜) 第41章 猎杀俱乐部(三) 你可比他好玩多了   出于个人原因, 郁臻出远门总会带上一瓶石膏粉末。   他幼年时有过一段阴暗的经历,导致他习惯独处;每当独处的时候,他又会变得疑神疑鬼, 在门锁上格外小心。尤其酒店旅馆这类鱼龙混杂的地方, 长途交通工具也不例外, 他会特意嘱咐自己的房间不需要每天打扫。   今天他离开房间前, 在门缝、客厅、床边、落地窗前、浴室入口以及很多角落, 分别撒了一层石膏粉;粉末细成灰, 极容易擦碰飞扬,只要有人进来, 开门时带起的微风, 走路时鞋底与地面的震动,势必会破坏粉末的痕迹。   稍不留神踩到上面, 留下的不止鞋印,粉灰会被足迹带得到处都是。   除了他自己, 没有任何人能完美避开。   趁他不在时潜入他房间的人, 行事谨慎,且经验颇为老道;因为门缝和窗前的石膏粉保存完好, 说明此人在开门后并未着急踏入, 而是先细致地检视了地板。   如此谨小慎微,是小偷的可能性就很低了,起码是大盗水平。   他检查了自己的行李,没有被翻动过,一件东西也没少。   这艘游轮为保留复古的情怀, 客舱门锁仍然采用射频识别, 也就是手环或房卡, 安全性一般;为此每个房间都配备了一只保险箱, 密码由入住客人自己设置,客人退房后保险箱将恢复初始密码。   郁臻的重要物品是随身携带的,不过他也没几件称得上贵重的物品。   他站在卧室里,勘查自己撒下了石膏粉的几处,唯有床边的灰蓝色地毯上有一圈浅浅的鞋印,周围落着散碎白灰。   ——那个人踩到粉末后,跺过脚并用手清理了地毯,但鞋印只会变淡,不会消失。   对方的目标明确,进入房间,直达卧室,却没有在卧室随意走动,逗留时间也不长,除了这处脚印算马失前蹄,整体行动干脆利落,思路清晰。   郁臻根据鞋印模拟那人的站位,站好后正对着墙壁的一幅挂画,这幅作品是用废弃材料拼贴的装饰画,内容抽象,看不出特别之处。   他把画取下来,露出后面空白的墙面,就两颗光秃秃的钉子,什么都没有;画是一张钉在木框上的画布,藏不了东西。   画挂回墙上,他站在原地,思索自己忽略的细节。   不会有人处心积虑地潜入他人房间只为发呆,除非那人脑子有问题。郁臻更相信对方的行为有实际意义,只是做得隐蔽,不想被他看穿。   没有头绪,他的目光四处乱转,最后落到墙角的一把椅子上。   这把铁椅的造型漆色极具创意,不是随便能买到的寻常家具,邮轮在高级套房摆放艺术品也是刺激客户消费的手段。   郁臻蹲下身,歪着头视线与椅子座面平行,涂了绿漆的座面泛着油亮的光,一些细微粉尘黏在上头,他用手指蘸起碾了碾,是他撒下的石膏粉末。   他把椅子搬到床边,放在地毯脚印的位置,自己站上去。   卧室的吊顶较低,他站在椅子上面,头快碰到吊顶边缘了,而他头顶上正好是冷气通风口。   原来是这个。   他的指尖伸进合金百叶窗的缝隙里,摸索着弹簧插销的边缘,拉动小手柄,便将完整叶片拆卸下来。   郁臻垫起脚望进黑漆漆的管道,这样想看清楚是件吃力的事,于是他把手放进去摸了摸。   他摸到几粒骰子形状的小方块。   方块一共五颗,骰子大小,但六面不是点数,而是三枚小圆孔,每一粒方块有18枚圆孔。   郁臻捏住方块,对那些圆孔感到好奇。   他拿到灯下看了看,那些圆孔是空心的,被用注射器填入了细腻的黑色粉末,他拿过方块的手指因此变黑了。粉末可以搓掉,他放到鼻尖闻了一下,没有特殊气味,需经过化验才能分析其成分。   这些小方块被放置于通风口内,无论冷热风一吹,圆孔中的粉末都会随着气流进到室内,再被人体吸入肺部。   迷药?致幻剂?还是损害健康的有毒物质?   他不打算求证这是什么,只为以防万一,他把所有方块装进放软糖的空铁盒里。   确认通风口内再无其他东西,他将叶片装了回去,椅子放回原位。   郁臻仔仔细细地洗了三遍手,喷酒精消毒,随后回到客厅坐到11点,洗澡上床,睡觉。   他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理了一遍。   下午先是遇到一个拉着他拍照的自来熟女孩,然后两次遇到同一个对他莫名热情的年轻男人;再然后,有人处心积虑在他卧室放置了成分不明的粉末,希望他摄入那种物质。   能随意进出房间的,只有邮轮客舱的服务部和清洁工;他嘱咐过今天不要打扫他的房间,但清洁工想进,仍然可以进。   可是他想象不到,邮轮的内部人员出于什么目的要在他的卧室给他下药。   他是一个人上船的,假如他在自己房间里出事,警方最先排查的也是内部人员。   而且他中毒或死亡不能为他们带来实际利益,如果是迷药的话,迷晕他做什么?盗窃?   好吧,算是一种可能。   往更阴谋论的方向猜想,万一是有人冒充酒店内部人员拿到了房卡,进到这里布置了一切——那会是什么原因?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那个自来熟的女孩和餐厅遇见的男人,给他的感觉有些相似。   他没有证据,只是直觉,他们身上都有种与爽朗外表不符的收敛,看似直接大方的举动下是小心翼翼的刺探和故作自然的热切。   对,热切,那个年轻男人看他的眼神尤其热切。   要说是性吸引力吧,他不认为自己有那种魅力。   有部分人会因为他的外貌亲近他,觉得逗他好玩,比如傅愀;但相处下来就会了解,他本人没什么情趣,不是适合暧昧的对象。   他喜欢好看的人,可仅仅是在人群中会多看两眼的那种喜欢,他的喜欢不会发展成好感。   所以非特定对象的示好只会让他觉得烦躁,私人空间被侵犯了。   无论如何,希望明天无事发生。   在此之前,他得先平安度过今晚。既然有人潜入他的房间费心布置了一番,一定会再次进来查验成果。   凌晨3点,郁臻坐在黑暗里,身下是那把绿漆铁椅,左侧是房间大门。   躺在被窝里埋伏凶手的效率低下(他认为),而且卧室的面积小于客厅,还有床等柔软的大件家具做缓冲,极其影响拳脚发挥。   他不抽烟,不然以自己现在的姿势叼根烟应该挺帅的——他嚼着软糖想。   凌晨3:45分,郁臻吃到第16颗糖,耳朵捕捉到来自门外的细微脚步声,很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坐在这里的45分钟内,听到了很多次脚步声,有喝醉的、兴奋的、疲惫的和急躁的,却无一人曾在他门前停留。   而这一次,那串窸窣的步调静止在了门外。   郁臻放下软糖盒子,往嘴里塞了最后一颗蓝莓味的,只是含着,不咬。   房间门无声地解锁,甚至听不见芯片与信号感应的提示音。随着门被推开,走廊的灯光照进房间内,一缕光束落在地板上,而后裁剪出一个高高的人影。   ——他白天来过,凌晨的第二次潜入轻车熟路。   他轻悄地走进房间,一丝不苟地关上房门,落地窗的窗帘没有拉拢,阳台的地灯的光线洒进来,室内不是完全的昏黑。   待眼睛逐渐适应亮度,他蹑手蹑脚的走向卧室。   “嘿,这里。”   这声音犹如惊雷,使他浑身一震,遽然回头!   门后一道模糊的黑影迎面冲来!坚硬的铁椅棱角砸向他的头颅!他机警地抬臂交叉护住头部,剧痛席卷双臂,骨头开裂虚汗直冒!不待他反击,那黑影紧接着一记扫腿横踢,狠辣的力道破开他的格挡直击他脆弱的颈脖!   郁臻扔开椅子,短短半分钟手脚得到充分活动;对手摔倒在地板上,由于颈椎受损,彻底丧失行动力。   他踏步上前,揪起对方的头发,“我说,你干坏事之前,也该做一下背景调查吧?”   “我是实实在在的,有过失杀人记录啊。”   这件事以郁臻把人和物证交给邮轮上的安保人员告一段落,没有警察就是这样了。   那人三十五岁,男性,身份职业不明,是船上一位旅客,盘问起为何持有他人房间的门卡、那些小方块的用途、东西从何而来,及其所作所为的原因,对方始终沉默不语。   问询无果,人便只好由医生处理伤口后关进了船底的禁闭室,待船靠岸再交给地面警方处理。   郁臻向船员简明阐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并让他们最好检查每一个客人房间的通风口。   安保负责人答应了会照做,但郁臻知道他们更希望息事宁人;也罢,他无意宣扬此事搞得人心惶惶,只提出自己想换个房间。   “非常抱歉,与您同规格的套房都已有客人入住,恐怕无法为您调换相同的房型。”   郁臻说:“无所谓,能住就行。”   于是他换到了同层另一种套房,规格比他原来住的稍逊一筹。   经过一夜的风波,郁臻睡意全无,花了半小时把新房间整理好,天已经亮了,他跑去自助餐厅吃了早饭,溜达到购物区。   不知老天是故意和他作对还是怎样,在电梯里,他又遇到了严谌。   这回他相信是真正的巧合,因为对方也一宿没睡,眼角布满血丝,刚从赌场里出来。   “嗨。”郁臻主动打了个招呼,假装无事发生。   电梯里就他们两个人,严谌瞧着他,略带疲惫的眉眼很是柔和,表情却冷冷的,“嗯。”   郁臻心里舒了口气,心想这下可以变回陌生人了。   不料身边的人突然来了一句:“你很像我的前任。”   郁臻面部僵硬,暗道:这又是什么展开?   “……是长得像吗?”他尴尬地问。   “不,气质像,但我应该搞错了。”严谌百无聊赖地笑着,“你可比他好玩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除夕快乐,新年吉祥!新的一年,变高变白变漂亮~   我被拉着出门玩啦,明天可能没法更新,最晚后天更嘿嘿=3= 第42章 猎杀俱乐部(四) 失踪   郁臻干笑两声, 不搭腔,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好玩。   严谌盯着电梯往上攀升的楼层数,漫不经意道:“因为你的原因, 我昨晚很难过, 输了很多钱。”   ——是指责他看电影期间半途离开。昨晚的事郁臻承认自己做得不妥, 但本来就是严谌非要跟着他去看电影的, 休想把锅扣到他头上!   郁臻澄清道:“纠正一下, 你输钱, 是因为你赌博,不是因为我。”   严谌转头望着他笑了, “是, 你说的没错,我自认倒霉。那么, 我这个倒霉透顶的人,是否有荣幸请你吃顿饭呢?”   郁臻:“……还是不了吧。”   严谌不意外地点点头。   “我有女朋友……”郁臻细若蚊声地撒了个小谎, 连自己都不信。   “那她为什么不在这里?”   此时电梯门开了, 严谌走出去,并回头对他说:“有也没关系, 我很有耐心, 下次见面我还会邀请你的。”   话音一毕,电梯门合拢,楼层继续上升。   郁臻被最后那句话震慑了,这也过于执着了,难缠。   他一个人在船上乱逛, 随着时间往正午推进, 走动的旅客越来越多, 到后面环境变得嘈杂纷乱, 他失去了散步消磨时光的欲望,掉头回房间睡觉。   像这样的生活,居然要持续十多天,真无聊。   严谌坐在窗前,纯白的苏俄猎狼犬卧在他的腿边,比人还娴雅几分。他悠闲地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听着身后女人的报告,酒举到嘴边,却迟迟没有饮下。   “你的意思是,我那么多钱都白花了?”   艾莉卡低眉顺目道:“不,只是一次小小的意外,我们会换更有经验的人去执行。”   “你们的人办事是什么水准,我很清楚。”严谌的酒一口没喝,他把杯子放回桌上,手掌抚摸爱犬的后颈,“他不是那种一个人跑出来旅游寻求刺激的白痴,不好骗。”   艾莉卡知道他没说完,静静地听着。   “已经打草惊蛇,再派个人去,如果还不成功,就绝对没戏了;船上虽然没有警察,但人多眼杂,要是捅了篓子,你不好交差,我也乱心情。”严谌收回了手,指腹摩挲着手指根的金色指环,望着海平面初生的太阳,眯了眯眼睛,“可是,抓不到他,我会很生气,你最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严先生,您要不要考虑,换一个对象?我昨天其实还——”艾莉卡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识相地没有说下去。   “你是要我选别人挑剩的残次品,还是再花钱跟那些老不死的东西竞价?”严谌说话时,眼神依然是柔和温煦的,“艾莉卡,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好了?”   艾莉卡的头埋得更低了,“不,严先生,您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之一,我们将竭尽全力为您提供完美的服务。”   “嗯,满足我的要求,是你的本分。”严谌端起被冰块镇冷的酒,斯文地饮尽,神色疲倦道,“我要去睡觉了,希望醒来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艾莉卡抿了抿嘴唇:“我尽量,请您好好休息。”   郁臻睡到下午四点醒,起床后浑身软绵绵的,抱着被子久久不能睁开眼睛。   等他完全清醒的时候,太阳又快落山了,他磨蹭着穿好衣服去洗漱,收拾得差不多了,病恹恹地出门觅食。   他不是真病,只是脸颊肤色苍白,加上眼窝深,唇色浅,少吃一顿就像饿了三天,没精神。   所谓饭桶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郁臻没有去昨天那家餐厅,他怕再遇到严谌。   他其实很想对严谌说:你有空跟我兜兜转转,拿这时间去追回你的前任不好吗?破镜重圆不失为一桩美谈。   可仔细想想,严谌这人一看就是心里藏了很多事情,他那么一说,对方很可能会搬出“我前任死了/我前任和别人结婚了”这类悲情故事,砸得他昏头昏脑。   不能和执念深的人讲理。   郁臻去了另一家口碑不错的海鲜餐厅,主打西班牙菜式,比起上一家丰富的酱汁和配菜,这家餐厅更注重食材互相搭配,菜品不重调料,保留了食材原汁原味的特色。   他安稳地吃了顿饭,离开时在前台碰到了以柳敏为首的那群青少年。   小孩们浩浩荡荡地走进餐厅,个个表情凝重,浑不似昨天那般开朗活跃。   他们不是来吃饭的。柳敏拿了两张照片,正在和服务生说着什么;郁臻路过听了一耳。   “照片上的男生是我们的好朋友,从昨晚上起我们就没见过他了,我们很担心他,如果他来这里吃饭,麻烦您联系我,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郁臻晃了一眼柳敏拿的两张照片,一张单人照,主人公是那个叫叶映庭的男孩;一张是几个人的合照,证实他们之间的朋友身份。   服务生接过照片看了看,摇头道:“这位先生没来过这里,假如我见到他,一定联系您。”   “非常感谢。”柳敏朝服务生深鞠一躬。   服务生扶起她,“您言重了。”   每年在邮轮上消失的人不计其数,可叶映庭不像有自杀倾向的人。   好歹算有缘分,见他们出了餐厅,郁臻跟上去。   “敏姐,我们都觉得你太大题小做了。”其他人嫌弃这种做法丢面子,不悦道,“叶子本来就贪玩儿,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的作风,搞不好是跑哪里疯去了,等他睡醒知道回来的。”   郁臻假装对路边的假芦苇丛和水池感兴趣,停在那儿不走了,接着偷听。   柳敏固执道:“正是因为我了解他,我才要这么做。他就是个草包,脑子笨胆子小,绝不可能不声不响地消失一整天,船上到处是人,他跑去哪里玩了才会一直联系不上?”   “那……说不定是太忙了,没空搭理我们呢。”说话的男生和旁边的人挤了挤眼睛,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什么意思?”柳敏目光不善地逼问两个朋友,“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   “害……我们哪儿知道啊……”   “少跟老娘玩这套!快说——”柳敏怒瞪道,“我他妈找了他一整天,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她毕竟是大姐头,被问住的两人眼看瞒不过,唇齿含糊道:“就昨天咱们拍照认识的那妞儿,叫什么来着,艾莉卡?昨晚派对上我看到叶子跟她走了。”   “那你不早说!”柳敏怒不可遏道。   “哎,上船前叶子就跟我俩说了,你是他妈派来监视他的,让我们多帮他掩护着点,这不是猜到你肯定生气,所以不敢告诉你嘛。”   “一群蠢货!”柳敏骂完,快步走向客舱的方向。   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各自耸了耸肩。   “她去干嘛啊?”   “不知道。”   “咱们先去吃饭?”   “行啊,饿死了。”   直觉使然,郁臻尾随柳敏的背影一路跟她回了客舱。   他隐约感到这趟旅行会变得不同寻常。   柳敏走路的过程中,似乎在和某人联络,她不时四处张望,嘴唇也在动。   二十分钟以后,客舱狭长的楼廊里,柳敏急促敲响地一扇房门。   门很快开了,里面一名长发女孩探出上半身,她穿着淡紫色丝绸睡袍,肩带半垮,睡眼惺忪,顶着黑眼圈,疑惑地望着来势汹汹的柳敏。   “叶映庭呢?叫他滚出来!”   艾莉卡声音沙哑道:“他不在这里。”   “叶映庭!你个草包!还敢装死是不是?”柳敏攘开艾莉卡,冲进房间找人。   然而房间里根本没有其他人。这里的陈设简单,面积窄小,一副桌柜,桌面摆着些化妆品和首饰盒;两张单人床,一床丢满了衣服,一床被窝凌乱。浴室的门敞开着,一眼望到尽头,的确不可能藏人。   柳敏万分茫然,“他人呢?”   “我跟你说了,他没有来过。”艾莉卡回到房间,环抱双臂倚着墙道,“昨晚他说觉得闷,我就陪他去外面吹风,结果他不知道看见了谁,跟我说他去见个朋友,就自己跑掉了——然后我就一个人回来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查监控,如果有的话。”   柳敏抓住她话里的线索,“朋友?你看见样子了?他有没有说是谁?”   艾莉卡无奈道:“晚上那么黑,人也多,我怎么知道他看见的是谁,他没告诉我别的,说完就跑了,我追都追不上。”   “这个混蛋!”柳敏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和艾莉卡说了声对不起,匆匆离去。   人走了,艾莉卡站到桌柜边,指尖摸着那尊金羊摆件的棱角,上面的血迹被她擦拭得干干净净;她笑起来,手换到桌面,翻开首饰盒,拿起里面最闪耀的一枚钻石银蛇戒指,套在指根欣赏。   房门未关,吹进来的风有些凉。艾莉卡冷不丁地扭头,目光看向门口,心脏霎时漏跳一拍,随即砰砰跃动不止!   门外站了一个人,他高而纤细,像棵栽在玻璃花盆里的嫩绿植物,安静乖巧,脸颊线条柔丽,深邃明亮的眼睛正打量着她,很认真。   艾莉卡深呼吸,强装镇定,手故意一松,比她指围大一圈的戒指,就那么滑出指尖落到地上。   郁臻的视线也随落地的戒指,转移到地面。   艾莉卡深知如何展现自己的魅力,她两手搭在桌柜边缘,身体重心压向左边,放松的右腿弯曲膝盖,使两条匀称秀美的小腿构成性感的弧度。   “请问,可以帮我捡一下吗?”她问。   在任何男人眼里,这都是一种暗示性极强的邀请。   郁臻不为所动,朝她笑了笑,说:“我只是偶然路过。”   郁臻看得很清楚,那是严谌的戒指,他们在餐厅第一次见面时,严谌戴的就是那枚蛇形戒指。   艾莉卡果然有问题。   他和她接触的当天,房间就被人潜入布置过;叶映庭和她认识,现在人不见了——假如,通风口放的那些小方块,里面的黑色粉末确实是迷药,他恰好又没能发现,现在自己应该也“不见了”?   严谌的戒指,为什么会在艾莉卡那里?他们认识?如果不认识,严谌知不知道戒指丢了?   海面柔艳的晚霞为灯火通明的邮轮镀上一层彩/金光华,郁臻行走其间,却看到整座天空仿佛被一种暗沉的异色所笼罩。   或许,他得亲自去问严谌。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我在哪里,坏人就在哪里。 第43章 猎杀俱乐部(五) 技巧   提出问题需要技巧, 郁臻的技巧比较通俗,他的脑子想不出什么诡谲高招。   严谌常年受失眠困扰,服用助眠药物后能睡得稳当些。   晚上七点, 他被房间门铃声吵醒, 受到惊扰的大狗跳到床上, 哼哧哼哧地舔他的脸, 催他尽快醒来。   “养你那么久, 开个门都不会。”严谌推开枕边撒娇的狗, 掀开被子下床;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眼中愠怒在照镜子时不着痕迹地隐藏。   当门打开时, 他仍是那副和煦温柔的面孔。   “……”郁臻因为门里蹿出来的大狗, 稍微后退了一步,他对严谌招招手, “晚上好呀。”   从面部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可分析得出,严谌见到他是意外过多惊喜的, 那柔和的眉宇间一抹阴鸷转瞬即逝;郁臻没有错过这一细节。   “很难得, 你主动找我,有事吗?”严谌面上没什么表情, 随意地问。   “我可以进去吗?”郁臻眨了眨眼睛。   “这还用问?”严谌侧过身让他进入房间。   郁臻被体型硕大的猎犬围绕着, 大狗湿漉漉的鼻头不停地拱他的手,把他往里推;然后它跑去茶几下边叼出自己的布娃娃,强塞给他,满眼渴求。   “它要你跟它玩拔河。”严谌说。   “我应该拔不过它……”郁臻接住那只咬得掉了眼睛的布娃娃,在狗狗湿润的眼神攻势下投降, 陪它玩了起来。   奥汀站起来比人还高, 郁臻要把玩具举过头顶, 才能避免被它一口叼住, 所幸套房的面积层高足够一人一狗自由玩耍。   严谌凝视着他的背影,喉咙干渴得发疼,去吧台倒了杯冰水喝。   郁臻个子算高,身型纤细却不孱弱,举手投足间有种轻盈感,像幻想小说里写的精灵,高挑伶俐;清澈的眼眸、微翘的鼻尖和白皙肌肤都有了,还差对尖尖的耳朵。   严谌喜欢这一款,长相要稚嫩,最好看不出年纪,十七八或二十七八都说得过去,太高太矮不行,体型得偏瘦,又不能瘦得弱柳扶风。   郁臻的皮肤白净细腻,身材骨肉匀停,比例优越,切割手感绝对极佳。   严谌短促地回想了一会儿,这是他加入俱乐部以来,挑到的最满意的猎物,没有之一;倘若要他马上杀掉,他还真有些舍不得。   他决定极尽耐心来对待这一场捕猎游戏。   “喝水吗?”严谌拿出一只新杯子,接了一杯常温的白水。   郁臻和大狗玩得不亦乐乎,听到喝水,顿感口干舌燥。他把玩具丢到远处,奥汀追扑过去捡,他趁机走到严谌身边休息。   严谌递杯子给他,但他没接,而是低下头嘴唇贴到杯沿,下巴顶了顶杯壁,说:“你喂我一下。”   他展示自己的两只手,被狗舔得黏糊糊了,不方便拿杯子。   严谌觉得他好笑,不过按照他的意思,倾斜杯口喂他喝水,并道:“你快去洗手。”   郁臻就着对方的手喝下半杯水,缓解了口渴,唇红齿白一笑:“谢谢哦。”   由于外貌加成,他在亲近人方面天赋异禀;严谌不会拒绝他的转变,好比他不会拒绝的狗狗的热情。   郁臻眸光一偏,看着严谌的手道:“你这戒指,不会是婚戒吧?”   严谌放了杯子,摘下无名指的金色指环,举到他眼前,“谁会用颜色这么俗气的婚戒。”   郁臻:“嗯……我是肯定不会考虑这个颜色啦。”   严谌转动戒指,让他看指环平时藏在掌心的那面,与露在指背的光滑弧面不同,圆环另一半有一排细密小孔,正中是一枚黑色圆钮。   “我的心脏功能有问题。”严谌解释说,“这戒指是我保命的东西,一摁这个按钮,它就会喷出气雾剂。”   “现在的药瓶都这么先进便携了?”郁臻愕然,借机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你之前戴过的全是钻石的那个呢?是不是最大容量款?”   “那个是真戒指,没法藏药。”严谌从吧台下方拿了一包消毒湿巾给他,“擦手。”   郁臻细心擦净每一根手指,三连问道:“怪不得款式很耀眼,贵不贵?是什么牌子?哪里买的?”   严谌不答,反而上下扫视他,“你不像关心首饰的人。”   “我买来送人啊,今天看到船上有个女孩戴了同款,蛮好看的。”郁臻说着,暗中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第一种可能,戒指丢了,严谌会反问他更详细的信息;第二种可能,严谌的戒指还在,艾莉卡拿的是别人的戒指,但那戒指原不属于她的,因为尺寸不合适;第三种可能,艾莉卡拿的戒指,是严谌送给她的。   “是吗?”严谌面无异色,将用过的杯子冲洗干净,擦掉水珠。   第一种可能性排除,剩下二三。   见严谌不打算多说,郁臻试探道:“嘴这么严,不是你前任送你的吧?或者……船上那女孩的戒指是你送的?”   他努力演得像争风吃醋。   “你想知道?”严谌手撑着吧台,兴味盎然地看他,“请我吃饭就告诉你。”   ——啊,自己什么时候能少干点蠢事呢。郁臻为难地挠了挠头,弯着眉眼露出荣幸的笑容,“好啊。”   严谌住的位置离郁臻之前的套间不远,这是邮轮上规格最豪华的一层——杜玟为他订的;通过消费水平推断,柳敏他们应该也住这层。   郁臻在意叶映庭的下落,心不在焉地听着严谌讲述曾经的旅行经历。   严谌说他每年会花三个月时间待在海上,没有明确目的地,为了旅行而旅行,有时闷了就在中途停靠港口下船,到一座陌生城市游荡散心,然后再买一张船票去往下个未知的目的地。   这条航线他坐过很多次,每次都是艘邮轮,他在这里遇到过几个让他记忆深刻的人;有抱着必死之心准备在某个夜晚跳海自杀的中年人,也有独自乘船去找父母的七岁小女孩。   倒也不是什么奇遇,但通过严谌的嘴说出来,有种与众不同的魅力。   郁臻尽力保持前后态度一致,道:“不如你直接告诉我,那几个人里,有没有你的前任?”   傅愀说过,他长了张不善于思考的脸,他想充分发挥优势。   “没有。”严谌谈起过去的事并不介怀,反而向他道歉,“请你原谅我说你很像他那句话,我只是看到你那天,突然想到他而已。”   在他探究的眼神下,严谌说道:“和他相识到分开的过程很平淡,就是第一眼觉得彼此很合拍,然后在一起了;最初的时光很快乐,但相处越久,快乐越少。有一天我们在无关痛痒的琐事上——好像是关于杯子还是床单选什么颜色,产生了分歧,他选蓝色,我选灰色;从那天开始,我们之间就只剩下分歧。”   郁臻不怀疑这段话的真实性,但严谌叙述的对象,并不是他想了解的人;第一次严谌看他的眼神,绝不是对一段无疾而终恋情的追思。   他问的是和自己有相同点的前任,严谌却在第二段说了个与他无关的故事;既不对他撒谎,也不告诉他真相。只有心思缜密和性格谨慎的人,才能灵活运用这样诡计型的语言技巧。   郁臻想,有关戒指的答案,基本可以确定为第三种情况:艾莉卡拿的戒指是严谌给她的。   如果说,严谌不在第一时间回答他,是为了吊胃口和他有更密切的交往,那他们已经在去餐厅的路上了,对方应该告诉他戒指的事,可严谌一直在聊别的话题岔开他的注意力。   倘若戒指还在,严谌没必要瞒着他,不谈论是不希望他得出最直观的结论——严谌和艾莉卡关系匪浅。   严谌此刻一定在编造戒指的去向或它出现在艾莉卡手里的原因。   假如自己的房间没有被人潜入,叶映庭没有失踪,那艾莉卡和严谌的纠葛,最多是桩花花公子的风流韵事,他没兴趣打听。   可现在不一样了,郁臻的感觉很不好,他面对的情况变得复杂。   他们走进第一次见面的餐厅,在靠窗的位置落座。   服务生对严谌的热情,使人相信他是位慷慨的常客;郁臻放弃点菜的主动权,他难得没什么胃口。   郁臻问:“你在船上这么久,见过突然失踪的人吗?我昨天遇到一群小朋友在找失踪的伙伴。”   他将自己掌握的信息的全部透露给对方,唯有毫无保留,他表现的单纯笨拙才具备说服力。   严谌道:“很多,邮轮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安全,一艘在海面航行的大船看似封闭,其实整个空间都是开放的,人把船身修高是为防止强盗上来,不能拦住人下去。虽然大部分人坐船是为了找乐子,但当成人生最后一程的也大有人在。”   显然,严谌对类似的失踪事件习以为常,不好奇不惋惜,语气透露着高高在上的淡然。   没有人能凭空消失,郁臻愈发笃定,叶映庭不是自杀,而是被人带走或藏起来了。   “的确不安全,还有人进我房间偷东西。”他无奈地提及昨晚的事。   严谌意外道:“然后呢?”   “我把他打了一顿,交给船员了,现在大约在船底关禁闭吧。”郁臻轻描淡写地说,“我永远不会选坐船当成人生最后一程。”   严谌笑道:“害怕了?”   “很无聊啊。”郁臻趴在桌上,拨弄小花瓶里的假花花瓣,“我每天都没什么可玩的。”   严谌:“过两天船会在港口停靠,可以上岸休息。”   郁臻上身往前倾,平放于桌面的两只手推出,细长的食指尖碰到严谌的手背,点了点,期盼道:“你了解这里,能不能偷偷告诉我,这艘船上有什么特殊的娱乐活动吗?”   让他人产生优越感,能最快解除对方的防范心理。严谌落到他身上的目光,是自上而下的俯视;那是主宰生杀大权的人常有的姿态。   严谌并未故弄玄虚,坦率道:“有啊,不过你自己去不了。”   郁臻:“诶?”   严谌翻过手背反握住他的手腕,在他手心里放了一枚硬币,“会员邀请制,你只能和我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婊里婊气.   郁臻:我很辛苦的好吧QAQ   剩的半章补全,终于铺垫完了,今天码的不够再更一章,明天进入主题TvT 第44章 猎杀俱乐部(六) 失踪者   吃过饭, 郁臻找了借口和严谌分开,他上下抛着那枚硬币,走回客舱。   柳敏没和她的朋友们在一块儿, 距离叶映庭失踪已过去24小时, 她向船员报备, 并请求调出艾莉卡那层楼廊的监控视频, 可昨天那一楼的监控设备恰好在检修, 没有画面记录。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小情侣闹矛盾……”   “他不是我男朋友!”柳敏申辩道, “我们也没有吵架……况且闹得再凶,他也不敢玩消失吓唬我。”   找不到叶映庭, 柳敏比任何人都焦灼, 除了年纪小缺乏经验的慌张,还有茫然未知的恐惧感侵蚀了她。   如果叶映庭就此消失, 她要如何向对方的父母交代?那是从小疼爱她如亲女儿般的叔叔阿姨,她的父母又将怎样看待她?   柳敏脑内某种对危险的直觉, 催生了庞大沉重的压迫感, 仿佛有人在身后追赶她,逼迫她尽快找到朋友的下落, 否则结果将令她后悔终生。   船员感受到她的着急, 宽慰她道,年轻人贪玩,怕是醉倒在哪个角落了,这事在邮轮上常有,她不必过多担心。船员还许诺, 他们会帮她留意叶映庭的行踪, 假如明天他还不出现, 再全船通报搜寻。   柳敏回房间的路上, 胃部一阵烧痛,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加上神经紧张,身体难受极了。   灯光通明的走廊里,有人吹着口哨从她身旁路过,那人二十岁上下,穿着一件天蓝色外套,鸭舌帽遮住了半张脸。   柳敏厌烦吊儿郎当的人,不愿多给眼神,但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猛地抻手拽住对方的衣角!   “嗯?”那人停下,一脸莫名地回头看她,“小姐,你做什么?”   柳敏攥紧天蓝色外套的下摆,手指摸到衣服里侧,柔软的丝绒内衬上绣着粗糙花纹,她翻起来一看,是片绿色叶子。   ——不会有错,这是叶映庭失踪前穿的衣服。   部分人喜欢为自己的所有物做标记,叶映庭的标记就是一片绿叶,对应他的外号“叶子”;柳敏嫌弃他笨,配不上叶子这么飘逸清高的名字,总叫他草包。但此时见到这片熟悉的绿叶标志,她竟然热泪盈眶了。   “你是谁!?”她红着眼睛质问道,“为什么会穿着我朋友的衣服!”   “啊?这衣服……”那人惶然无措道,“这衣服是我从俱乐部赢回来的啊!”   郁臻带着新买的橙子回到房间,关门,切水果,一口气吃了三个。   他擦了手,拿起那枚反光的硬币,想起严谌提醒的出发时间,今晚凌晨2:00。   到最后,严谌也没有明确告诉他所谓俱乐部的性质,只说场地私密,那里应有尽有,每晚进行的娱乐活动十分丰富,可满足客人的一切要求。   他问,这艘船上有很多人去过俱乐部吗?严谌说,不多,那地方容易让人倾家荡产。   郁臻隐隐担忧道,去了付不起钱怎么办?严谌说,跟他去倒是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啧,好像被误会了什么。郁臻摸摸自己的脸,大概是长得不够有钱。   他补问了一句:合法吗?严谌笑而不答。   难道,叶映庭是被人骗去了销金窝,滞留在外了?   郁臻积累过分辨一个人是否撒谎的知识与经验,人类的行为特征被归类后,要识破谎言并非难事;严谌没有骗他,只是不想告诉他全部。   去不去,成了困扰他这一整晚的问题。   理智上,他趋于规避风险,不要掺合到来路不明的事件里去;情感上,他认为自己不是为轻松旅行而来,他想要解决心中的困惑。   一踟蹰,时间便迅速迈入午夜。   白天睡足时间,晚上不困,郁臻发呆到凌晨1点45分,门铃响了。   外面站着一名服务生,手捧包装盒,笑得腼腆:“您好,这是严先生为您准备的礼物。”   郁臻没有第一时间接住,而是警惕问:“里面是什么?”   服务生头回遇上如此不解风情的客人,艰难笑道:“这……我也不知道,一定是需要您亲手打开的东西。”   郁臻说了句谢谢,接过盒子,重新关上门。   客厅暖色的灯光下,郁臻慎重地拆开礼盒;里面是衣服,一整套,吊牌价格十分骇人。   说实在的,他有点头皮发麻,有个和“小白脸”相似的名词叫什么来着?用来指代被男人掌控以象征权力的无自由附属品,好像和鸟类有关……   金丝雀!   天啊,这误会大了。   逢场作戏,郁臻安慰自己,逢场作戏而已,呵呵。   包裹衣服的软纸上面放着一张严谌手写的小卡片:   【绝没有认为你衣服不好看的意思,但俱乐部有着装要求,希望不会冒犯到你】   郁臻心说,已经冒犯到了。   衣服不比装饰和实用物品,是要测量尺码和把握对方喜好后,才能挑选出来的礼物;他和严谌的熟识度远不到互送衣服的程度。   郁臻将几件衣物平铺在沙发上,沉默。   ……严谌品味还真不错。   他摸着衬衣胸前的一颗银扣子,若有所思。   郁臻依照约定的时间,迎着午夜凛冽的海风,来到甲板与严谌见面。   严谌很准时,牵着奥汀在不远处等他;严谌身旁站了五六个戴耳麦的工作人员——因为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西装。   他意外的是,艾莉卡也在,她穿着一字肩的黑裙子,细高跟凉鞋,亭亭玉立地站在另一堆人里。   甲板上不止一队人,甚至可以说,非常热闹。   艾莉卡的周围是同样神色木然,佩戴耳麦的年轻人,他们围绕的对象是名两鬓霜白的中年男子。   郁臻搞不清状况,迟疑地走向严谌。   严谌未对他换上新衣服的效果做出评价,不过从上翘的嘴角看,心情应当很愉悦。   夜晚的奥汀不如白天精力充沛,吐着舌头乖顺地望着他,郁臻上前摸了摸它的头。   “还可以带狗?”   “它喜欢看热闹。”严谌盯着艾莉卡的方向,为他介绍道,“那边是跟我们一路的梁先生,他要是跟你说话,我建议你别理他。”   他一来,那边的一行人率先动身,原来所有人都在等他。   郁臻趴在栏杆边,看他们离开邮轮,上了一艘白色三层游艇。   他歪头看严谌,疑惑道:“俱乐部不是在船上?”   “在,不过是一艘你没见过的船。”严谌朝他伸出手,“走吧。”   船尾拖出一条似雪白冰层的宽阔浪迹,巨型邮轮在海面渐行渐远,微茫的灯光隐于迷雾中湮灭缩小成一粒星光。   感到背后有人靠近,郁臻回神转过身——   严谌端了两杯起泡酒,还没递过来,他就说:“我不喝酒。”   对方执着地递到他手边,道: “一点点。”   郁臻接下酒杯,低声道:“我不想喝,我只想吃糖。”   严谌怀疑自己听错了,确认道:“糖?”   郁臻忙不迭地点头,“巧克力也可以。”   “酒是梁先生送的,不喝的话他会为难你。”严谌侧过肩,让他看自己身后的场景——   梁先生坐在圆桌边,左右立着两名高大的男人,手里摇晃着窄细的香槟酒杯,艾莉卡正在他耳边小声说话。   “他又没看我……”郁臻用同等微弱的声量道,他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拉扯严谌的袖子,“你帮我找到糖,我就喝。”   他细声细气说话时,声音是软的,略带黏稠感;于是严谌如他预想中的一般,无奈地同意了。   待严谌一走,郁臻背过身面朝大海,无声无息地把酒倒了。   “没有糖,只有巧克力。”严谌的声音再次响起。   郁臻转回来,空酒杯放进严谌手里,从小托盘里拿了两块巧克力,心满意足地笑道:“谢谢。”   他的手指一松,巧克力落到脚边,身体一个不稳往栏杆倒去——   船在摇?还是海啸?他扶着冰冷的栏杆,视线昏花,下方的海面风平浪静,近处严谌站得笔直。   只有他站不稳。   眩晕和无力感排山倒海地覆盖了他的四肢百骸,呼吸因心率变缓拉得冗长粗重……   怎么会?他明明没喝那杯酒。   严谌把托盘和杯子交给身边的人,走近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昂起头,“不好意思了,还是不放心让你醒着。”   郁臻连咬牙切齿的力气都没有,倚靠在栏杆上的身体缓慢下滑,严谌顺势接住他;拇指从他的眼尾摩挲到唇角,惋惜道:“该说你聪明,还是笨呢?明知有危险,还要跟过来。”   “滚。”   郁臻使劲最后的力气转开脸,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意识飘向浓稠的黑暗……   不连贯的悲凄呜咽声将他从混沌的暗夜中唤醒。   一张挂满泪痕的苍白脸蛋与他相隔不足十公分的距离,她的嘴部被胶带封住,但从啜泣的泪眼和鼻子可以依稀辨认出,她是柳敏。   “呜呜呜……”她的手脚被绑在身后,瞪着眼睛不知是哭是叫,见他醒了有些激动。   郁臻的头痛得犹如被人用锤子砸开过,过了一分钟,他终于能调动麻痹的肢体,从地面坐起。   这是一间封闭的仓库,墙面和地板生着斑驳的锈迹,因为空气不流通,充斥着汗水、铁锈和轻微的血腥味。   人,他的周围,全是像柳敏一样手脚被捆缚、嘴巴被封死的人;他们或倚或躺,眼神麻木僵硬,仿佛死了般一动不动。郁臻眼睛简略一扫,捕捉到一条信息:捆绑他们的工具各不相同,有尼龙绳、布条、领带、胶布……极个别是用手铐。   说明捆他们的人是就地取材,有什么用什么。他们这些人,不是来自于同一个地方,甚至不是同一批。   郁臻活动着胳膊站起来,他大致数了数仓库里的总人数,约有百来个。   作为唯一拥有自由的人,他一动便引来其他人的瞩目,那些眼含希望、生机尚未熄灭的人,蠕动躯体爬向他的腿边,发出“呜呜”的求助声。   郁臻想,这下好了,他也成为“失踪者”之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哎呀这谁啊又倒霉了。   郁臻:???死吧你   谢谢u8jfgh宝贝的手榴弹! 第45章 猎杀俱乐部(七) 赌局   郁臻将柳敏扶起身坐好, 帮她撕掉嘴巴上的胶带。他看了看她的手脚,是用尼龙绳捆紧打了死结,无法徒手解开, 得用锋利片状物割断。   “我见过你!我们坐同一艘游轮!”柳敏急不可待地说, 她的脸哭花了, 嘴唇有伤口, 一说话血液就丝丝缕缕地浸出, “我要出去, 你帮帮我,我们一起逃出去!”   “冷静点。”郁臻与她对视道。然后, 他朝腿边扭动的人说, “你们等等,我手头没工具, 暂时救不了你们。”   那些正在扭曲爬动的人突然泄气。   他想先弄清柳敏被绑来这里的始末,因为他们来自同一艘船, 交集更密切;他猜得到她被绑架的原因, 她在找叶映庭。   他和柳敏,究竟原本就是目标之一, 还是但凡关注失踪事件的人, 最终都会与失踪者殊途同归?   “他们还绑架了我的朋友。”柳敏放低声量,激动情绪有所缓释,她垂下眼睑,眼神发直地喃喃道,“他们是有预谋的……我们早就被盯上了, 从那个叫艾莉卡的女人和我们说第一句话开始;你还记得吗?是她主动来找我们拍照的。”   柳敏的目光转向他, “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了钱?”   不是为了钱, 至少不全是图钱。郁臻在心里说, 嘴上却没有告诉柳敏,他问:“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我不知道,我在船上的时候,遇到一个穿着我朋友外套的人,我问他衣服哪里来的,他说是俱乐部赢的;然后他给我看了叶子的照片,说可以带我去俱乐部找他。路上他想打晕我,我反抗了,接着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让我昏了过去,我醒来时就在这里了。”   柳敏说:“我们要出去,钱我爸妈有的是,我要找他们谈判。”   “呵。”一声冷笑凉悠悠地飘来。   郁臻和柳敏一并往笑声源头望去。   那个男人坐在墙角,半身藏进阴影里,他的右手搭在屈起的右膝上,和郁臻一样,是仓库里唯二自由的人。   不过在此之前,竟然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男人起身拍拍身上的灰,走到灯光下。他身型高大,黑色T恤包裹着精悍的肌肉,五官硬朗刚毅,下巴一层青色胡渣;他两手悠闲地插在裤兜里,眼尾轻蔑地扫视柳敏道:“你是什么品种的蠢货?”   “你个躲在阴沟角落里的怂狗王八蛋骂谁呢?”柳敏回嘴道,她脾气火爆,哪怕年纪小,却丝毫不忌惮陌生成年男性,眼光毒得像要喷火。   郁臻听愣了,心想现在的小孩嘴都这么厉害了吗。   “哟,小姑娘脾气够大啊。”男人戏谑地审视她的穿着打扮,“你在你爸妈那儿是千金小姐,可在这里,你一文不值哦。”   柳敏还要骂,郁臻捏了捏她的手臂。   “不跟你这种垃圾说话。”她愤懑地别过脸。   郁臻本是单膝着地,半蹲半跪在柳敏身前,他仰头对男人道:“喂,你不会好好说话就闭嘴。”   “哼。”男人牵动嘴角笑了笑,盯着他说,“你不用跟她,或者他们——”男人抬眼皮在仓库逡巡一周,“——浪费时间。你的对手只有我一个人。”   对手?他们不都是被绑架来的人,还要分阵营?   郁臻:“什么意思?”   男人抬眼吹了声口哨,向外张望,斟酌片刻,说道:“有人在你和我身上加了码,所以我们两个,跟其他人不一样。”   郁臻没听明白,他暂且不表露自己的神态,而是让柳敏转过去,他尝试替她解开手脚的绳子。   男人自顾自地说着:“你很幸运,因为你的买主看得起你,对你寄予厚望;同时你也很不幸,因为你遇见的是我。”   “哦,这样吗。”郁臻应声道,表示自己在听。   男人对他的态度轻微恼火,加重语调道:“这是间俱乐部的货舱,仓库里的所有人,都是在旅游途中被绑架或拐骗来的;邮轮、岛屿、乡镇……每个人都有买家,从你醒来的那一刻起,你的命就掌握在你的买主手里。”   此话一出,周围响起嗡嗡地噪音,那些醒过来却不能说话的人,统统怒瞪着他们。   “这些买主们有权有势,他们的爱好就是杀人,或者看人与人自相残杀。”   男人并无助人为乐的意向,他一脚踹开身边最吵闹的一个,那人被胶带捆成了麻花,遭狠力一踹,滚了七八米,痛得勾背缩颈弯成虾子状。   他的暴力行径激怒了近距离旁观的人,有人竟在手脚被束缚的情况下一跃而起!弓背头顶撞向他的腹部!   男人张开巨大的手掌按住那颗头,嗤笑着推开,并反肘击向来者的太阳穴,再勾腿一踢!   一具身体横飞过众人的头顶砸落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动了。   “别指望有人来拯救你们。”男人气定神闲,仿佛方才只是弹走一只苍蝇,不费吹灰之力。他高声道:“全球每年有上百万人失踪,最后被找到的有多少?接受现实吧诸位!对于其他人而言,你们已经死了!”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   郁臻心脏发紧,默不作声。   柳敏手上的绳结扎得格外紧,他先装作观察一番,继而在安静得诡异的氛围里开口道:“你是说,有人把我们绑到这里卖了钱,买家花钱是为了杀我们,或者让我们自相残杀,而我们必死无疑了?”   人们听到他说话,便会聚焦于他的语言和表情,从而忽视别处。郁臻蜷着手指,悄然从袖口摸出一叶2cm长、1cm宽的纤薄刀片;多亏了严谌送的黑色衬衫,袖口收边是双层,且不透明,于是他换衣服前,在袖边内侧割开一条口子,藏了一块小刀片。   不能让别人看见这件武器,否则他的优势和杀伤力会大打折扣。   “是他们必死无疑,你和我不一定。”男人对安静的环境很满意,打量着他,似笑非笑道,“看你这长相外形,买你的是个男人吧?”   郁臻有一刹那的念头,是拿刀片抹对方的脖子,幸而他忍住了。   柳敏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没人能察觉他手上的动作,他在交错缠绕的绳结中找到一条关键的主绳,施力割断,再将刀片收回袖子里,着手解绳子。   哪怕有了切口,松解绳子依然费力,结打得太多了,郁臻的指甲隐隐作痛。   见他不吭声,男人知道自己说对了,讥讽道:“你是那群变态老头儿喜欢的类型,有钱人的爱好嘛没有不变态的。”   “我操/你爹!”柳敏出声骂道,“谁告诉你有钱人都是变态的!”   “你都要操/我爹了还不变态?”男人懒洋洋地说,“小姑娘,你爸妈有钱是你爸妈的钱,不是你的,关键时候活命还是得靠自己,可惜你没多大机会了,买你的人可能就是想玩儿你这种刁蛮大小姐;你死了以后,和所有人一样,都会被切碎扔海里喂鱼。过些年你爸妈会把你忘了,再生一个孩子,让他继承财产,那时你就彻底在世界上消失了。”   柳敏气得鼻子发酸,正好她手腕间的绳子松了,她奋不顾身地扑到男人身上,用力捶打撕咬,“傻逼你胡说八道!”   男人不把只齐胸口的小女孩放在眼里,端立在原地,被她搅犯了,正要抬臂拂开她——   郁臻赶紧拉开柳敏,按住她的肩膀,“你坐下,脚上绳子自己解。”   柳敏双脚被捆着活动不开,跌坐到地上,眼泪不争气地往外冒,但她咬紧了牙,埋下头认真解自己脚踝的绳子。   郁臻站直了身,望着那个高大壮硕的男人;毫无同理心、道德情感缺失的暴力狂,是个难搞的角色。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他问,“我们不都是猎物吗?”   “我们和他们不同。”男人走近了,微低着头,手指放在他的锁骨处,“你的买主和我的买主在打赌。”   “赌什么?”郁臻感受到对方指尖的力道,可以轻易捏脆他的锁骨。   男人放下手,插回裤兜里,笑道:“赌我们俩,谁能活到最后。”   严谌在俱乐部享有会员的最高权限,他有资格为亲自挑选的猎物制定几款趣味游戏,充分体验作为观众的快乐。   ——他已经厌倦自己动手了。他加入俱乐部已有七年,最初是朋友介绍,但引荐他的那位朋友已离世五年。   他那位朋友身体不好,生命在二十五岁时走向了尽头。他记得有段时间,朋友在他耳边念叨的最多的话就是:我快死了,真想在死前亲手杀一次人啊。   严谌问,你想杀谁?朋友说,谁都可以。   后来某一天,朋友满面红光地告诉他,自己的心愿完成了,可以不留遗憾地去死了。   在他多番打探下,朋友终于告知了他俱乐部的事情。原来世界上真的有满足人一切欲念的地方。   严谌的母亲去世前把所有的遗产留给了他,那些钱足够他什么也不用做,又什么都可以做;抱着好奇心,他加入了俱乐部,然后深深地爱上了这里。   自己动手是很累的,严谌对喷涌的温热鲜血、慢慢凉透的肉身审美疲劳了,他开始思念鲜活生动的人,而不是一具尸体。所以抓到郁臻时他反悔了,他不要猎物迅速死去,死亡应该是个充满生命力的美丽而漫长过程。   俱乐部有些玩法他没试过,比如赌局,他赌运不大好,可是郁臻让他很想试试。   和严谌打赌的是位夫人,她喜欢圈养一些凶猛恶劣的宠物,并对赢家的位置势在必得。如果她赢了,严谌要负责她在俱乐部一整年的花销,不是比小数目。   输钱是无所谓了,他只希望过程足够精彩。   游戏正式开始前,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严谌在俱乐部的棋牌室和梁先生玩牌,艾莉卡慌张地跑进来,说他们在海里救上来一个人,那个人有些奇怪。   此刻身在俱乐部的会员少则几十,多则上百,他不明白艾莉卡为何要专程来说件和他们无关的事。   “所以呢?”严谌摊手,“那是你们安保部门的工作,我们只是客户而已。”   艾莉卡还没答话,一名高个子的年轻人就绕过她,走了进来。   那个人相当高,黑发黑眸,一身衣服湿透,头发却是干的。   他指间夹着一根香烟,放到嘴边深吸一口,单手扶着额头,痛苦地说:“我好像来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谁也不知道郁臻此刻到底想先杀了严谌还是先杀了杜彧# 第46章 猎杀俱乐部(八) 玩什么?   严谌的第一反应是, 这人精神不大正常。   不过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喊了两次艾莉卡,那个门口傻愣着的女人才连忙站到她应有的位置。   艾莉卡把陌生的年轻人拦在身后,向他们深鞠一躬, “抱歉两位先生, 我马上叫人来处理。”   “等等。”年轻人推开艾莉卡, 大大方方地走来牌桌, 他将半支烟丢进烟灰缸, 两指夹起一张纸牌翻看, “你们在玩什么,带我一个?”   严谌不耐烦地偏头向他身后喊道:“来人!”   仓库的电灯很暗, 银灰的光照得每个人面色如土, 柳敏周旋于不知时间流逝的封闭空间内,在人群中寻找叶映庭, 她四周的氛围低沉紧绷,经不起一丝动摇。   柳敏找了三遍, 回到郁臻身边, 垂头丧气道:“没有,叶子不在这里……”   “也许这样的仓库不止一个。”郁臻说, 不知这算不算种安慰。   “嗯, 我会找到他的。”柳敏肯定地说。她的目光空洞,眼底的恐惧、担忧、慌张在苏醒后的几小时里化成眼泪流干,只余短暂的茫然。   郁臻没有帮柳敏以外的任何人解开绳子,假如人可以被眼神杀死,他已经死一万遍了。   柳敏对他的不作为有疑问, 她揉着勒出淤青的手腕, 贴着他悄声道:“为什么不帮他们?人多力量大……”   她仍然没有意识到死亡的威胁。   郁臻扬下巴指了指先前的高大男人——对方坐回了原来的角落, 在闭目养神。这人后来跟他自报过姓名, 周敛。   “那个姓周的,来得比我们早,他的经验有助于我们分析情况,他既然不在乎其余的人,说明人多人少和解决问题无关。”   “不试试怎么知道?”柳敏不太甘心,“我找人的同时数了数,加上你我,总共有一百零一个人。大家集思广益,总会有办法的……你嫌麻烦的话,我去帮——”   “别。”郁臻摇头,“一百个人太多了,你知道一百张嘴有多可怕吗?”   柳敏不理解道:“可是这么站着什么也不做……我们会拉很多仇恨的,你看那边,那些人看我们的眼神多吓人……绝对认定我们和姓周的一样是落井下石的人渣。”   “那我们也坐下。”郁臻拉着柳敏走到墙边,与她靠墙并坐。   “我是这么想的。”他主动和她分享道,“首先,绑架我们和你朋友的,是同一批人。这群人可能来自于一家所谓的俱乐部,周敛提到的买主,是俱乐部的消费者;艾莉卡负责帮买家挑选目标,她找我们合影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备选商品了。”   “但不是所有合照的人都会被选中,我猜一开始在你们之间,他们挑中是你的朋友——叫叶子对吧?他们当天就对叶子下手,并且得逞了。之后又有买家选中了你;于是俱乐部的人穿上叶子的外套引诱你上钩,把你迷晕后弄到了这里。”   柳敏:“你呢?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自己要来的。”郁臻自我调侃道,“不过,即便我不主动,他们也有办法把我弄来。俱乐部和邮轮的内部人员有勾结,里应外合;或者邮轮上的一部分船员和旅客,本来就是俱乐部的人,否则要让几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不留一点证据是不可能的。”   ——潜入他房间放东西的船客是俱乐部的人伪装的。艾莉卡敢让柳敏随意查监控视频,表示邮轮内部也有他们的人。   这家俱乐部竟然在暗中部署了一整艘邮轮,照周敛所说的,俱乐部的势力遍布这片海域,凡是有旅客失踪的地方,都有他们的手笔。   郁臻托着腮想,可能吗?那俱乐部背后得是什么人在操控?   他不免好奇自己卖了多少钱,严谌看着蛮有富有的。   柳敏叹息道:“我不相信有人绑架我们,只是为了杀掉……”   “那不重要,关键是我们要活着逃出去。”郁臻说。   “谁不想呢,所以我才问你干嘛不解开其他人的绳子。”柳敏挽住他手臂,指给他看,“你瞧,那儿是仓库的大门,俱乐部不可能一直关着我们,只要门一开我们就有机会。一百个人,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算对方有枪,也有一半人能活着冲出去。”   “一半人活着冲出去,意味着剩下的一半会死。”郁臻把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按着她肩膀道,“小朋友,我不想负担别人的生命,一是我负担不起,二是我没能力组织一百个人合力干一件事;团队合作需要信任和默契,这两种东西我们都没有。不要跟我说反抗必然会有牺牲,门一开,冲在前面的人死得最快,大家都想活,你不能让别人为你送命。”   “你这是武断!”柳敏辩驳道,“因为姓周的说你和他未必会死,你才能这么事不关己!你都不问问大家的意见……”   “我只遵从我自己的意见,除非他们付我钱。”郁臻冷漠地说,“希望你别对我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对这地方的情况一无所知,我最先要保证的是自己活下去,我帮你是因为你聪明胆大,如果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逃出去的机会大一些;但你要是威胁到我,我就杀了你。”   他的脸使他这番话的威慑力减弱了七成,柳敏非但不害怕,还强硬指责道:“你冷血、自私、见死不救!姑奶奶看错你了!”   郁臻:“嗯,所以你不要信任我,你能信任的只有你自己。”   柳敏往边上挪了一米,坐得远远的不理他。   外面是什么情况,郁臻全然无知;严谌提过,俱乐部在另一艘船上,如果是船,即便冲出仓库,逃生的可能性也极低。紧迫慌乱的情形可能还会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冲动跳海,那才是死路一条。   要杀他们的,不是俱乐部的人,是买家;反过来说,在见到各自的买主之前,所有人都不会死,除非他们想逃跑。   他要逃,但不急于这一时。   他不能跟柳敏承诺什么,因为未来不可预见。希望,永远只能寄托于自己身上,而不是旁人;郁臻挺喜欢这个性格蛮横但勇敢的小朋友,不想她面对信任的崩塌和被抛弃的绝望。   现在,先睡觉吧。如果什么都做不了,那就睡觉。   ……   不知过了多久,郁臻被挤得发热,睁开眼。   柳敏死死贴着他的胳膊,警戒地监视着视野内的一切风吹草动。   “你别挨我那么紧……”郁臻幽幽地说,“身体放松,肌肉不要紧绷,不然你会很累。”   柳敏看他醒了,说:“我决定听你的,我觉得你这人还是蛮靠谱的。”   “我要是靠谱,我就不在这儿了。”郁臻悲切道,“我特别蠢,运气还很差……”   柳敏掐了他一把,“门开了!”   郁臻随着她的视线望去,仓库的门自动敞开,一排黑衣人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口,气势凶悍。   地面被捆成粽子的人反应不一,有的扭身转头拼命往外看;有些则继续死气沉沉地趴着。角落里的周敛头也不抬。   两名黑衣人侧身,后面的艾莉卡领着一名高个子年轻人从中间通过;她踩着高跟鞋走进仓库,朝着周敛的方向踏去。   柳敏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他们的四分之三侧面。   艾莉卡站定后,往一边让了让,把那名年轻人介绍给周敛,“夫人说,加一个人。”   柳敏觉察到自己紧贴的人周身一震,郁臻哗地攘开她站起来!   同时,年轻人感知力精准地转向这边,朝他们一笑。   “畜牲。”   她听见郁臻骂道。   柳敏却有点脸红,因为这畜牲长得超级帅。   时间倒退回杜彧夹起扑克牌的那一分钟——   “你们在玩什么,带我一个?”   “来人!”严谌不耐烦地喊道。   艾莉卡再次跨步上前,尽力鞠躬道歉:“严先生,请您少安毋躁。”   她多看了奇怪的陌生人一眼,心里打定主意,这是位新客人,她要通知老板。   艾莉卡业绩一向是俱乐部最好的,她从普通服务生升职到部门经理只花了三年时间,全凭她的一双慧眼识人。   她不仅能记住每位客户的喜好口味,还能从成百上千的旅客里物色到他们一定感兴趣的款,她服务过的每一位客户,都对她的品味赞不绝口。   所以她对自己的眼光非常自信,她从未看错过人。   这是位大客户。   虽然年轻,但门庭高贵,人还不太正常,符合他们招收会员的标准。   而且此人出现得蹊跷,像从天上掉下来的——谁在皮艇里泡了一天一夜,还能拿出一支点得燃的烟?   ……   杜彧裹着一身湿衣服窝在沙发里,无视旁人的白眼,听完了艾莉卡宣读的会员手册和价目表,他望着天花板道:“收费好贵啊你们。”   严谌笑出了声,“这位朋友,俱乐部不是你这种小少爷消遣的地方。”   艾莉卡甜甜地笑道:“毕竟我们将为您提供无可取代的优质服务。”   “嗯……”杜彧思量道,“你说入会条件是什么?”   艾莉卡回答:“杀一个人。”   杜彧接收到严谌的眼神,那是“不敢你就死定了”的意思。   是了,猎杀俱乐部,不杀人不行,只有死刑犯才无所谓出卖。   那么……他面前的几个人,全是不折不扣的杀人犯了?   他点头,表示懂了。   “我们有储存商品的仓库,您可以去选择一位目标动手,假如您希望留下美好的初次体验,我可以单独为您准备……”   “不用了,有枪吗?”杜彧问。   艾莉卡微笑着从后腰抽出自己919mm口径的枪交给他,然后背过身,示意门口的人去仓库准备。   子弹上膛声音和枪响就发生在她背过去的那一瞬间!   艾莉卡的笑容凝固,她转头,亲眼目睹牌桌边的严谌倒下——尸体双目圆睁,额头的弹洞流出鲜血,染红了铺开的纸牌。   梁先生嫌脏,起身坐到了别处。   杜彧把冒着硝烟的枪还给她,“谢啦,我更喜欢为民除害。”   艾莉卡颤栗着尖叫道:“——您要先付款才能动手!这是规矩!我会被开除的!”   杜彧被她的尖叫声刺痛耳膜,不适地蹙眉,“你不早说……”   ……   艾莉卡叫人进来处理残局,杜彧看着账单叹气,“他好贵,我一辈子都没花出过这么多钱。”   “就当长记性吧,年轻人。”梁先生劝慰他,“再厚的家底,都经不起你这样糟蹋。”   杜彧心痛得流血,在终端上完成转账,把账单撕了。他走到鬓发霜白的中年人身边,拿起属于严谌的半杯酒,和梁先生碰了碰杯。   “大爷,你知不知道,这局玩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玩你老婆呀(づ ̄3 ̄)づ   杜彧,从勤俭节约到败家子。   郁臻,从好脾气到爆裂河豚。 第47章 猎杀俱乐部(九) 游戏规则   郁臻刚骂完, 艾莉卡就向他走来。   “不是吧……声音这么小也听得见,我又没骂你啊。”他心里犯嘀咕。   杜彧没朝他笑了,俯下身对墙角的周敛说了句什么。   啊, 火大。   艾莉卡面带笑容, 她亲切乖顺的长相和惹眼的身材, 在服务业一向混得如鱼得水;她问候道:“您睡得还好吗?可惜时间不多了, 我们要开始了。”   随着她走近, 郁臻已经没心思去管杜彧怎么会出现——反正这人就是他的灾星。   他终于看清艾莉卡的动作, 她拿出了一支吸管般细长的金属小筒,放到唇边, 对准他一吹, 一根黑色长针从圆筒射出朝他飞来——   郁臻旋即闪躲,然而只那十分之一秒的时间, 它便从视野内消失了!   眨眼间一团黑雾在他面前聚拢!那东西速度极快,好似没有硬度和重量, 在空气中散成细末的黑粉, 瞬息又扭成针状,快如鹰隼地攻向他的颈部!   郁臻抬提心吊胆地抬手一挡, 却掌心空空, 什么也没摸到。他翻开手掌,手心纹路钻入了一缕黑色物质,很快渗透到皮肤底层,融化进血液,   这是什么?   艾莉卡道:“别乱猜了, 一种永远不会面世的新型麻醉剂, 要不是你那么贵, 我可舍不得给你用两支。”   胀痛的眩晕感来袭, 郁臻靠上墙壁,内心骂了这个坏女人一万遍。   在游艇上也是她干的,一定是他背过去倒酒的时候……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弄晕人!   “啊——你怎么了?”柳敏手足无措的扶住他;她只看到艾莉卡拿小管子吹了口气,郁臻就晕倒了,哪儿有什么麻醉剂!   “小妹妹,不要动他。”艾莉卡拍拍手,门外进来两名黑衣人,把昏迷的郁臻抬了出去。   柳敏怀疑先前郁臻骂的畜牲是艾莉卡,这女人确实不是人!   “你们要做什么!?叶子在哪里?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艾莉卡努嘴道:“你的问题真无聊,类似的话我的耳朵都听出茧了,什么时候这样的场景能够产生一些有趣的台词。”   郁臻清醒的时候,房间的灯异常炫亮,他花了几分钟才勉强适应。   ——亮就对了。   这是间手术室,他躺在手术床上,身上盖了一张蓝色的无菌手术单;他掀开布坐起来,肋骨下方的剧痛使他汗流浃背地倒了回去。   剧痛麻痹了他数秒,生理性泪水盈满眼眶。   郁臻捂着自己的小腹右侧,手指隔着布料摸到特殊痕迹。他撩开自己的衣服下摆,他只穿了一件宽松的手术防菌罩衣,内里空荡荡;他忍着弯腰时挤压疼痛部位的苦楚,再次坐起身,低头看去——   他的小腹右边,有一条5cm长的切口,已用针线缝合并涂消毒,但被缝合线穿刺的皮肤下面有明显突起,随着他的呼吸,一块硬物的轮廓忽隐忽现。   有人往他身体里放了东西。   ……毒品?人体试验?   他碰了一下伤口,疼得倒吸气。   十五平米的空间一眼望尽,极致简洁,他穿来的衣服叠好放在工具台上。手术室前后各有一扇门,此时他正对的那一道门开启,艾莉卡走了进来。   郁臻见到她,下意识一激灵,他吃了这女人很多亏。   现在离他昏迷恐怕过去好几天了,因为艾莉卡换了新发型和妆容服装,她的长发剪得齐肩平,刘海下是冷色系浓妆;白色无袖上衣和阔腿裤,鞋跟仍旧很高。   她进来后大门自动闭合,郁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心里却没什么情绪,或许是麻醉剂药效还在持续。   填满不明黑色粉末的小方块、没有固定形态的注射型麻醉剂……鬼知道这家俱乐部还有多少新奇手段。   不知道叶映庭和柳敏死没死。   他真的有见过杜彧吗?郁臻不禁怀疑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都是幻觉。   “醒了?”艾莉卡的手掌贴到墙面,白墙立刻显现出一块悬浮的投影。   投影画面是某个房间的监控视频,房里共有23个人,他们正在逐一醒来,相顾茫然,随后摸着各自脖子上的蓝色金属颈环交流,神情各有忧惧。   有人在房间内四处走动,来到摄像头下方,昂头上望,苍白青灰的面庞占据整个屏幕。   “解释一下,我们俱乐部的服务是非常私人和个性化的。”艾莉卡指着投影道,“本来呢严先生是为你准备了相当有趣的游戏,可是出了些意外,我只好临时变更计划——”   艾莉卡望进他的眼睛,“长话短说,你想活下去的话,得杀掉画面上的23个人。”   郁臻咳嗽道:“我是被植入了丧尸病毒吗?不杀人活不下去?”   “比那还要糟糕,你可以把他们当成丧尸,因为会被吃掉的是你。”艾莉卡一板一眼地说,“我们在那23人身上安装了两小时后自动注射的神经性毒素,然后通过手术在你腹部放入了1人量的解毒剂。你们24个人将被关到一起,我会告诉他们解药在你体内,杀掉你就可以取出解药活下去;所以你不杀他们,他们也要来杀你。”   右腹的伤口抽痛,疼得他嘴唇发白,他问:“是严谌安排的?”   艾莉卡道:“他安排得更复杂,这是我简化后的内容。”   郁臻:“所以,他叫你们把我弄到这儿来,付你们钱,是想看我和其他人自相残杀?”   “他对你很感兴趣,我服务他很长时间了,他以前的猎物都是直接杀掉的,你至少有活下去的机会,运气不错了。”艾莉卡看了眼自己的腕表,“我很忙,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郁臻虚弱地举手道。   艾莉卡等待他说。   郁臻肉眼测量着自己与艾莉卡的距离,“如果我绑架你当人质,我们能活着出去吗?”   艾莉卡嘲笑他天真:“不能,这里的人不在乎我的生死,我们会一起被打成筛子。”   郁臻放弃目测,改问:“你为什么做这份工作?”   艾莉卡耸肩道:“因为我可以。”   郁臻望天,干涩地笑道:“真变态啊。”   艾莉卡不以为然道:“我认为人类都是变态的,这是我事业的基石1。”   这句话略耳熟,郁臻想不起在哪里看见或者听到过了。   “对了,忘了提醒你,你的新买主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可以提高你生存几率。”   郁臻脸色一变,“新买主?严谌把我倒卖了?”   “不是那么回事,总之活下来你就能见到他了。”艾莉卡把投影画面调到另一个空房间,那是间没有窗户的小屋。   “这间密室的安全性很高,只有一扇门,枪弹不破,我会给你进去的钥匙;但你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待在里面,门一旦再次上锁,便会启动倒数计时器,一个小时后,密室将释放高浓度的氰化氢,不及时出来你会死很惨。”   郁臻:“这个新老板……他还给我安排个留全尸的死法?”   “你可以那么想。”艾莉卡把一柄钥匙抛给他,“祝你好运。”   “对了,我想问一下,既然在这个俱乐部,有钱就能买到一切,那我可以买自己的命吗?”   “理论上可以,但你活下来也不能离开这里,除非你加入我们。”   “加入你们?”   “嗯,付足够的钱,成为会员。”   “你们这儿的会员,有特殊要求吧。”   艾莉卡道:“是的,你需要当着我们的面杀一个人。”   郁臻:“我可以杀严谌吗?”   艾莉卡忽然笑了,“很遗憾,不能了。而且据我的调查,你应该付不起你的身价,所以,还是努力活下去吧。”   她朝他做了个飞吻。   郁臻想这他妈就离谱,他竟然买不起自己。   “最后一个问题。”他叫住艾莉卡,“你们俱乐部,有没有一个叫杜彧的人?”   艾莉卡回眸一笑,道:“无可奉告。”   郁臻脱下手术服,换上了自己原来的衣服,这间手术室必然有监控,但事到如今命都快没了,也没功夫在意隐私了。   他扣好扣子,摸了摸袖口,刀片还在。   艾莉卡估计是去跟那23个人宣读生存法则了。   他想活命,得抢占先机。   有人在监控他,因为当他穿戴完毕的同时,手术室的另一扇门打开了。门外黑压压一片,漫出去的灯光照亮了猩红色地毯和几排座位。   外面是一家剧院,他走了几步,隐约看见黑暗中的前排坐着观众。   杜彧在20岁那年出车祸后,他的记忆就变得错乱了,他总觉得自己活了很久了,但实际他只有23岁。   他经常穿梭于奇幻的时空,见证许多光怪陆离的恐怖事件,不停地重新认识一些人。   无效、相似的信息堆积得太多,他的大脑有时便会不可控地删掉很多记忆来达到肃清的目的;比如他昨天还记得和郁臻相识的过程,今天就只剩下片段化的模糊印象了。   他认识郁臻,他们还有过古怪离奇的共同经历,具体是什么他想不起来了;大约是关于大海和杀戮的吧。总之,“我认识他”这一意识,和他的银行账户密码一同深刻地烙在他的脑海里,无论何时都不会忘记。   杜彧记得最牢固的,是他20岁以前的事。   他出生在一个比较尴尬的时期,他没有父亲,只有妈妈和姐姐,妈妈不爱理他,所以他是跟着姐姐长大的。   杜忆晴虽然对外宣称二儿子是她和第二任丈夫所生,但家里人都知道她从来没有第二任丈夫;只不过杜玟的生父不喜欢杜彧,不愿意做他名义和关系上的父亲。私生子说出去到底不好听,所以杜忆晴编造了一个“第二任丈夫”。   听起来他好像有点惨,不过他一直认为自己无比幸运,想要的东西垂手可得,在各种光环照耀下一路平安顺遂地长大,除了即将拥有一个令人憎恶的姐夫,他对自己的人生毫无怨言。   杜忆情对他尽管没有爱意,时常冷落,但她是位无可挑剔的母亲,再说,没人要求母亲必须爱自己的孩子,不是吗?她的一生很完美,杜彧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她的污点。   可能是因为太顺了,顺到连死神收割生命时,都会特意放过他;久而久之,他感受不到开心和难过了。   再来说说他的姐姐,杜玟这人比较有意思。   杜玟是天之骄女,在杜彧出生前,她是杜忆晴的掌上明珠和骄傲,父母恩爱和睦,她像所有幸福家庭女孩一样单纯快乐。   杜忆晴或许不曾考虑过会再生一个孩子,所以心血全部花在了培养杜玟上;杜玟非常优秀,杜彧觉得自己这辈子是没机会像姐姐那么优秀了,当然,他对“变优秀”这件事也不怎么上心。   他幼年时,大概五六岁吧,杜玟带他去参加朋友的生日宴会,他和一群同龄孩子跑到花园里玩,忘了时间没能及时回到会场,佣人把他们带回客厅后,每个小朋友都被父母带着回家了,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等姐姐。   杜玟早就走了,走的时候完全没有找过他。   他很怕姐姐就这么不要他了,所以他哭得厉害;后来杜玟还是来了,姐姐摸着他的头说,阿彧,以后还敢乱跑吗?   他说不敢了。   杜玟说,阿彧要记住哦,姐姐可以没有阿彧,但阿彧不可以没有姐姐。   他说,记住了。   于是杜玟才捏捏他的脸蛋,帮他擦干泪珠,带他回家。   十五岁那年杜玟送了他一本日记本,让他写心事。那会儿他已经不是傻子了,他知道杜玟会看,所以他写了杜玟想看到的内容;比如青春期,关于学校、朋友、女孩,抱怨、苦恼和秘密。   从懂事起,他和他姐姐的生活就像在较量。   杜彧是怕他姐的,在他心目中,杜玟无限接近于疯女人,而且她对男人的品味很糟糕,奇差无比。   后来他找了个借口搬出去,他们的关系总算得到缓和。   除了姐姐,他还有一大堆亲戚,其中大部分跟他没有血缘关系。   大家庭里最宠爱他的人是外公,他的外公是个用一切伟大的词来形容都不为过的人。据说孙辈里他最得宠,因为他长得像某个早逝的叔叔,那曾是外公最爱的一个儿子。   外公的公司研究的第三代生化人就是模仿着那位叔叔模样制造的,他见过测试版,老实说和是自己蛮神似,所以他坚决不会使用,也不希望这款生化人被推广。   以上是他的家庭关系,没有外人想象的错综复杂,他的个性纯粹是他的不思进取造成的,和旁人无关;他没有活成家人期许中鲜亮的绿树,他是树荫底下一朵阴沉的蘑菇。   话说回来,这家俱乐部真够大的。杜彧逛了两个小时,还没走到能见日光的室外。   船舱划分为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房间,他在最底层,这一层的房间小而阴暗,陈设简陋,只配备了基础的工具器械。   有些房门没关,他路过能听见里面传出的惨叫声。   当人类把砍头、剥皮、生切、放血这些行为加之于同类身上时,场面总是比家禽家畜屠宰场触目惊心百倍。   杜彧没有驻足,匆匆过眼,接着往上走。   第二层相较于底层,房间面积更大,光线更明亮,这些房间里的人也更文雅,他路过尽头的房间时,闻到了浓郁的肉香味,里面的人在烹饪一块大腿肉。   到第三层,没有房间了,一条宽阔长廊直通到底,两侧各有一扇门。   他没走多深,碰巧撞见艾莉卡从左边的门里出来。   杜彧记得价目表上,收费标准是按照楼层决定的,底层最便宜,二层中档,第三层是天价。   他本来觉得自己帐户里的钱不算少,可也不够在俱乐部敞开手脚花的。   假如以他的家世都不能在这里随心所欲,那这间俱乐部的消费者究竟是哪一群人,便很好推算了。   艾莉卡是部门经理,只服务于使用第三层的高级会员。   她迎面走来,向杜彧礼貌问好:“杜先生,都准备好了,请您跟我这边来。”   杜彧其实不知道他将会看到什么,他属于临时入伙,还是抢了别人的货。   他重点申明一下,他本人对于厮杀、旁观他人受折磨,毫无兴趣;只是他无权叫暂停,艾莉卡宣读手册是提醒了两遍:俱乐部的铁律如此,猎物一旦进了笼子,客户绝不可以反悔和中止游戏,仅允许规则内的介入。   俱乐部不在乎他杀了上一任买主,同样不会在乎他被杀;买主既是猎人,也是笼中物。   他们不在乎任何生命。   杜彧也很头疼,他怎么又被卷入没有常理的荒诞世界了,他希望郁臻在第一轮顺利活下来,这样第二轮他就能进去改变结局了。   在艾莉卡的引导下,杜彧和她上了4楼,进了舒适的包间,在属于他的位置落座——这位置原本属于那个说话很讨厌的男人。   坐他对面的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她的怀里抱着一只长毛黑猫。   贵妇斜眼瞧了瞧他,端起茶杯道:“我是更满意严的,他很有礼貌。”   杜彧不知道“严”是谁,可能是那个死人吧。他强打起精神说:“抱歉了,我没有礼貌。”   贵妇翻着白眼转过头去。   艾莉卡操作一番,一块浮空的巨大投影展现在他们眼前。   杜彧看到了满屏的血——也没有满屏那么夸张,只是画面里的人满身是血。   他凭身材和五官轮廓认出了那是郁臻。   “他快死了。”贵妇说,她搁下茶杯,抚摸着猫的背脊,黑猫舒服地眯着眼。她又说:“你这局一定会输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1:“我认为人类都是变态的,这是我事业的基石。”这句话出自好莱坞导演大卫芬奇,当然我也没听他亲口说过哈。 第48章 猎杀俱乐部(十) 咬死他   比较遗憾, 郁臻满身的血都是他自己的。   他经受过训练,运动神经发达,远比一般人身手灵活矫健, 但终究只是普通人类;身负重伤面对一群亡命徒, 不敢硬碰硬。   假如他的肚子没被剖开塞药, 与那23个人对峙尚有几分胜算;但现在, 一打二十三, 或者胁迫人质冲出重围, 简直是天方夜谭了。又不是拍动作片,他哪里有那种钢铁般的意志。   郁臻咬牙做了一个对自己相当残忍的决择。   他没有冒然进入剧院, 而是躲在手术室里, 用刀片割断了缝合线和血痂,手指拨开切口, 把植入的异物取了出来。   过程不赘述,非常疼, 他意识昏聩了五分钟之久。   他最怕痛, 怕死了,所以摸到那管沾满血液、滑溜溜的解毒剂的时候, 他想, 我要你们所有人都死!这家俱乐部也好,买家和参与者也好,全部去死!   他捂着血流成河的伤口,在手术室里翻箱倒柜,找到了一卷止血绷带和止痛针剂, 不知是有人刻意准备的还是他运气好。他用绷带缠紧了腹部伤口, 在手臂注射了止痛剂。   等药效发挥时间里, 他在灯光下观察那管取自他体内的解毒剂;容器与注射针筒为一体式, 纯净的深蓝色液体在玻璃管内流淌。   24个人,最好的情况是活两个,他和那个得到解药的人。   他的优势是,他有进入安全区的钥匙,能在封闭的安全环境下待一个小时;所以,那些总共只能活两小时的人,实际仅有一小时的时限来争夺解药。   好处是他只需扛过一小时,弊端是这一小时内,想要活命的人将变得穷凶极恶,他们唯一的目的和共同目标就是把他剥皮拆骨。   为了杜绝由他人下手,他自己取出了解药,痛是痛了点(不止一点),但好歹他掌握了持有解药的主动权。   若要确保得到解药的人活下去,那么给出解药的时机则很关键,不能提前,必须在两小时内的最后一刻。无论如何,他要和那23个人周旋满一个小时,假如他在第61分钟把解药随机抛给一个人,自己躲入密室,那么得到解药的人会成为众矢之的,第二个他。   只有在游戏结束前的最后一刻,他的选择才是有效的。   郁臻靠着墙壁,屏息凝神,缓缓合上眼睛,一个想法在他脑内成型。   ……   杜彧对贵妇的说法不敢苟同。他注视着投影画面道:“不会的,我早就认识他了,没那么容易死。”   贵妇挑眉道:“早就?你们是什么关系?”   杜彧思索了一下,他不记得了,脑海里闪过两人一起吃饭和聊天的画面,光影朦胧,看不真切。   最清晰的一幕是,郁臻朝他招招手,他轻微低头靠过去,对方踮起脚在他耳边说悄悄话。   具体说了什么不知,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杜彧说:“挺亲近的,好像是住在一起的关系。”   “噢,我懂了。”贵妇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猫的背毛,神态矜持娇贵,“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玩法。”   杜彧对脑海里残留的记忆耿耿于怀;他独居很长一段时间了,为什么他会有和郁臻两人共处一室的回忆?   不应该啊。   排除室友,他不跟人合住。要说是恋人,身体反应不会骗人,他和郁臻绝对只是亲近,没有发生过亲密关系。   他也搞不懂,等见面了问一问吧。   开了灯的剧院,静谧无声。蛛网横结的吊灯均匀地洒下暗黄的光芒,猩红的地毯把室内色调拉得极暗,一排排座位呈阶梯状向下滑去,前排的椅背上方竖着稀稀拉拉的人头,一眼看去犹如剧目结束后恋恋不舍的观众,仍零落地坐在原位感慨。   郁臻跨过台阶走向前排,那些不是人,是简陋的木头模特,曾经在街边的服装店常见。   他扶着腹部,走到一个木偶旁边的位置坐下,灰尘和霉味随他落座飞扬而起。   他喘着气,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软软地贴着雪白的喃缝脸颊。   没有任何声音通知游戏的开始时间,他不知自己的行动与那23人是否同步进行着,这片场地非常大,他花了20分钟把活动范围内的场景视察了一遍,在这家剧院的外面,还有酒吧、歌厅和茶室,不过全是废弃的。   对他而言最要紧的密室,藏在舞台上的帷幕后面。   这家剧院适宜躲藏和追逐,是绝佳的藏身之处,他把它作为主场,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让出。   此刻的他,每一秒皆是煎熬,他腹部的伤口若不及时重新缝合处理,发炎溃烂是必然,他是疼痛敏感体质,止痛剂药效有限。   郁臻闭眼休憩不到两分钟,便听到稳健的脚步声震荡在外面的走廊,渐近了。   他警觉地睁眼,身体往下缩了一截,这样从后方入口进来的人便看不见他的方位。   剧院开着灯,则表示里面或许有人,在寻找他的人不会错过。   他需要一个观察对面的机会,例如那些人的身体素质、年龄、是否持有武器。   艾莉卡提供的信息终究太少了,手术室里的投影他无权调看,他相当于在黑暗中盲目摸索,独自面对即将围攻他的狼群。   然而他最担心的情况仍是发生了。   走廊里的人见到剧院的灯光,果然选择了来此勘察,在那人踏进门里的那一秒,郁臻听见了拉响枪栓的声音。   好,真行,就他两手空空是吧?   设计这个游戏的人根本没脑子,没有平衡可言的游戏,有什么好玩的?   郁臻身后的30米处,一个男人全身紧绷地举着步/枪,他的眼球平缓转动,目光掠过座椅,被前排那些似是而非的木偶迷惑,战战兢兢地迈下楼梯,靴子踩在地毯上,不声不响。   郁臻后脑勺紧贴着椅背,他凭听觉分辨出对方只有一个人,高悬的心瞬时松弛不少。   看来这23个人是分头行动,没有联手和组队。也是,解药只有一份,谁也不愿和别人分,只好各凭本事。   这种情形无疑对他有利。   估量着身后那人的步数,郁臻把手搭到旁边的木头模特肩膀上,轻轻摇了摇它的肩膀——   模特头一动,一枚子弹自斜后方飞射而来,“嘭”地将那颗木质的脑袋打得粉碎!   木屑碎片四溅割伤了郁臻的侧脸,他错愕了半秒,这种反射神经和射击精准度,真的是普通人!?   来不及多想。他确认好对方开枪的位置,像一尾鱼似的溜到座位底下的空间,悄然无息地往后爬了四五排。   得益于他纤瘦的身材,在座位底部空隙里自由穿梭并无压力,精力高度集中时疼痛便往下退去,他躲在一排座位下方,盯视着那人的靴子和行走足迹。   对方开枪后急切地奔向了前排,发现是木头人偶后勃然大怒,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这是个被脖子上的颈环威胁着生命的男人,他瞪圆了眼睛在座位间左右内扫视,然后再次拉响枪栓!弹壳跳出落到地上,被弹起后滚入就近的椅子下面。   郁臻离那枚弹壳只有几十厘米,他伸伸手,就能够到那人的小腿。但面对枪械,动作再快也无济于事,他不想冒着脑袋开花的危险去耍帅肉搏。   他迅速往后退去,在对方的视觉死角里翻到了高处的座位。   男人面向后方,监视着每一排座位和出口,手里的步/枪随时准备射击;他看着无头模特肩膀上的指印和座位垫子的血迹,大喊道:“你别躲了!出来把解毒剂给我,我不杀你!你别看我枪法准,其实都是玩全息射击游戏练的,我就一普通上班族,连鸡都没杀过,哪儿敢杀人啊!我只想活下去而已,你也是吧?你受了重伤,撑不了多久的,你把解毒剂给我,我们一起逃出去。”   郁臻遥遥地听着这段话,无论对方诚意如何,有几分真假,单说这段内容,他是动容的。这个人,只是和他一样,倒霉地被绑架了,卷进荒唐的杀人游戏中,为了活下去而拿起了枪。他愿意把解药给出去,可惜给了之后并不能解决他们任何一方的生存困境。   一旦解药没有了,剩下的人自知再无生还可能,必定会继续追杀他们泄愤。   他不敢在生死危机关头盲目亲信任何人,如果给了解药,这个人有无可能撒谎说自己没有拿到,或者谎称解药仍旧在他身上,把危险抛给他,单独躲起来苟且偷生?   又或者这个人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枪法这么好,说不清究竟从事什么行业,拿到解药一枪毙了他也算常规操作。   郁臻把解毒剂玻璃管叼在嘴里,他已经来到了剧院的另一边,他钻出座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爬起来关掉了剧院的灯。   在灯光熄灭的一霎,持枪的男人捕捉到了他的动向,枪口对准他的头部便是一枪!下一瞬,剧院陷落黑暗中,枪响伴随着烨亮的火光绽放!   郁臻迅疾地伏倒躲过子弹,在他记住枪火亮光爆开的方向,手臂撑地一跃而已,腾身翻过一排排座位,在暗夜里如同猫科动物般敛声息语地靠近对手——   他对这家剧院的熟悉度远胜后来人,况且他一直躲在光线昏暗的座椅底下,关灯开灯对他的视力影响极小。   男人的眼睛适应黑暗的须臾间,郁臻已然离他只余几步之遥。   郁臻擅用腿部力量,他的韧带条件和骨骼长势决定了他在格斗上的天赋,他借用台阶高度的优势,单手按住椅背,下身腾空踩中下一排的椅背,抽身时猛地往前冲刺,测准距离抬腿往对方胸口一踢!那人胸腔一声骨裂的震鸣,惨叫着飞扑出去!   他落地顺势翻滚一圈,听着枪管落地的声响寻了过去,先一步夺走武器。   ……   杜彧对贵妇道:“你看,我说了吧,他没那么容易死。”   保养得当的贵妇放走了怀里的黑猫,正为自己的小指涂上红色指甲油,她翘着涂完的五指瞧了瞧,漠不关心道:“那是他还没遇到我的人。”   “你的人?”杜彧想起来了,是在仓库见过的那名身材高大雄壮的男人,周敛。   艾莉卡不是说要进入第二轮,才会和周敛对上吗?   贵妇对着指甲吹了吹气,“不过,我也不希望他死,这才刚开始嘛。”   杜彧观察着画面里的郁臻——不妙,伤口撕裂了。   他摁响手边的传唤铃,对着话筒道:“我找艾莉卡。”   剧院的灯光重新点亮,进出口的门被从里面上锁。   郁臻瘫坐在最后一排的座椅里,枪靠在腿边,身下座垫被他腹部流出的血液濡湿,刚才一连串动作幅度过大,撕裂了伤口,他痛得没力气,只能这么躺着。   不行,他真的很怕痛,这种拿枪的健全人再多来一个他都吃不消,更遑论还有22个,这回怕是真要被剥皮拆骨了。   死在这类莫名其妙的游戏里,他怎么想都不甘心。   杜彧,一切都是因为杜彧,不可饶恕。   要是再让他见到那个懒懒散散的公子哥,不管这里是梦还是现实,他都要咬死他!   像是在印证他的预感似的,剧院的门忽然被踢踹和拳头砸响!   门外嘈杂的谈话声通过门缝传进来,少说有十来人。   “两个人都在里面!我一共听到枪响了两声!”   “锁上了!他妈的!那个狗娘养的不会已经拿到解药了吧!”   “快点进去,别让他独吞了!”   ……   郁臻咬紧牙关站起来,蹒跚地走向那个被他用枪托砸晕的人。   这回要靠你了,哥们儿。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提前为杜彧点蜡了,双手合十(╥╯^╰╥) 第49章 猎杀俱乐部(十一) 中场休息   剧院的门锁让子弹轰出大洞, 门被暴力推开,一群人鱼贯而入。   郁臻坐在舞台上,仰靠着椅背, 听到哄闹的人群声, 虚弱地睁开眼, 他数了数, 十五个人, 武器种类丰富, 刀枪棍棒,无人空手。   他适时地抬起手臂, 露出手里的一管深蓝色液体, 注射针头对准了自己膝盖间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此人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半昏迷地倚着凳子腿, 肩膀和头箍在他的膝盖间,他手里的针管已刺入对方的颈侧, 深蓝色药水在倾斜的针管里动荡, 只要他一按,解毒剂便会注射进其体内。   闯入的人群直冲舞台, 不知是谁第一眼看清了他手里的解毒剂, 大叫道:“都别动!”   人群显然迟疑了,十多双眼睛紧盯着他的手,每张脸神色各异。   这种注射器并非推力运作,而是内置了气压感应装置,一旦摁下, 液体便会被空气挤压排出, 不能终止。他只需轻轻动下指头, 就能毁灭十五个人的生存希望。   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郁臻笑了一下, 赌对了,擅用枪械的普通人本是极少数,后来的这群人里没有一个枪法特别自信的,否则他已经死了。   “我身体不好,简单说下。”郁臻放轻音量,节省体力,动了动嘴唇,“解药只有一支,所以你们这些人,注定只能活一个。”   “少他娘的废话,小子,解药交出来,怎么分是我们的事情!”领头的人怒道。   此言一出,后排有人的眸色变得阴暗。   “是,我不管你们怎么分。”郁臻捂住嘴咳嗽一声,眼尾有泪光溢出,疼的。他平和地扫过台下每一个人的脸,道:“做个交易吧,我和你们当中的某一个人。”   “我要到后面去,那里有一间密室。”他侧头瞟了眼身后的红色帷幕,台下人的目光随他移动。   “我会带着解毒剂在那间密室里待59分钟,如果一个小时内我不出来,就会死,但在死之前,我会自己用掉这支解毒剂。”他出其不意地抽出针管,刺进自己的颈动脉,并一脚踹开身下的男人。   他站起身,维持扎自己脖子的姿势,走到舞台边缘,说:“现在,不是杀了我,你就能活下去,而是我死了,你们都会死。所以,随便你们怎么样,59分钟内分出胜负,赢了的那个人打开门找我,我给你解药。”   他扬起左手,把密室的钥匙扔到台下。   钥匙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间隔了半分钟,底下的人群开始哄抢。   郁臻看到左下方有人拿枪管指向他,这个人的枪法明显不如第一个娴熟,手还在抖;他偏了偏头,露出颈侧的针管,眼神暗示道:你确定?   那人眼睛发红,转向把枪口瞄准人群中间捡到钥匙的人,扣动扳机!   郁臻往后退了几步,躲开另一边冲上舞台的人,对方手里的刀刃堪堪擦过他的手臂。   他左手拖过舞台中央的椅子一扔,倒地的椅子时机精准地绊住持刀者的下盘,让对方摔了个狗吃屎,刀子脱手飞出。   郁臻幽灵似的闪到帷幕后方,穿过红布与墙,一道开了缝隙的铁门出现眼前,他踢中卡住门缝的枪支,同时手撑着门,侧身进入——   密室的门咔哧关合,墙上的计时器开始倒数,59:59.   他贴着墙滑坐到地上,粗重地喘着气,腹部一股暖流涌出。   这间密室很小,四面无窗,顶上是释放毒气的机关口。   门外并不安生,他模糊地听到有人在用弹火轰打铁门,但声音被有效隔断,听不清明,带来短暂的安全感。艾莉卡没坑他,这扇门确实枪弹不破,外人进不来,同样的,他也出不去,因为他没有钥匙。   59分钟后,这间密室会被高浓度毒气弥漫,假如外面的人没能在这段时间内分出胜负,他们24个人都会死。   郁臻拿走掌控其他人性命的解毒剂,交出决定自己生死的房门钥匙;将自己的生命和外面某个人紧紧绑在一起。   必须有一个人最终拿到钥匙时,还可以站着打开门,那他们俩方能活下去。   这个计划并不稳妥,钥匙可能在打斗中丢失,也许超过59分钟,外面的人仍分不出胜负。   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你们当中,一定要活一个啊。他祈祷着,精疲力尽地闭上眼睛。   他通常避免思考死亡的问题,因为他还年轻,尽管没什么前途可言,但生活并没有如何苛待他。   假如今天他死了,那么就是死了,没有家人找他,没有遗言可留,尸体被扔进海里,变成海洋垃圾。   光是想想,就非常恨。   凭什么他要这么倒霉?如果这是现实,他恨送他船票的杜玟,如果这是梦,他恨创造这个梦境的杜彧。   要说他临死前有什么愿望,那就是见杜彧一面,拉着杜彧一起死。   倘若他有幸活下去,他要毁了这里,这家俱乐部,这艘船,哪怕用一辈子的时间。最后,他还是要杀了杜彧。   他遭遇的痛苦,不全是杜彧的错,无论梦还是真实,如果一开始他拒绝这份工作,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然而他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他只知道,他一想到那张脸,就十分痛恨。   他感到困了,体温随血液流失而下降,疲惫得抬不起眼皮。   在睡梦中死去,也算是福报了吧?   郁臻被计时器倒数十分钟的提示音吵醒。   他一睁眼,便看到电子屏上醒目的09:39,他竟然睡了50分钟?   烧热的脸颊和昏沉的脑袋提醒他,他的伤口发炎了。   门外几乎没动静了,他不禁想,别是内斗死完了吧?   郁臻望着墙上的时间变成05:02,还剩五分钟。   此时,房门传来转动锁芯的响动——还有人活着,并且拿到了钥匙。   他的手脚一阵颤栗,他能活下去!以防万一,他举起了手边的狙击步/枪,对准门口——   密室门被人推开,一个高大的男人哼着歌踏步进来。   周敛右手转着一把枪,粗壮的颈脖上套着金属环,脸部遍布被溅到的血点,眯眼轻蔑地俯视他,说道:“你是何必呢?把自己搞得这么惨。”   是这个人。郁臻被自己的运气震撼了。   “老子杀了你!”一声暴怒的吼声在周敛背后响起!   周敛转身便是一枪爆头,他的身高挡住了郁臻的视线,后者只看到一具身躯在门口倒下,两腿一抽,不动了,鲜血汨汨流过周敛的鞋边。   郁臻应该趁机打死周敛,然而他倒霉的地方正在于此,这杆枪里没有子弹了。   周敛解决了最后一名竞争对手,回过身来,脸上的血点又多了几滴,对方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毫不畏惧他手里的武器。   好吧,被看穿了。郁臻仿佛看到自己的下场,他识相地丢开枪支,说:“做个交易行吗?我给你解药和很多钱,够你活着离开这里,你别杀我。”   周敛在他身边蹲下,枪管托起他的下巴,笑道:“死到临头吹什么牛逼?你有那么多钱,你还在这儿?”   郁臻也笑了笑,无可奈何道:“真的。”   “少废话,解毒剂给我。”   “你先把我弄出去。”   周敛不动。   郁臻看了看墙上的倒计时:03:29.   他说:“你有枪,我只有一身伤,让我出去对你也没威胁,我不想被毒死。”   周敛毫无同情心,冷眼道:“那我现在一枪结果你。”   “他没有钱,我有嘛。”一个散漫的年轻声音从门外飘来。   周敛警戒地扭头,枪口仍然抵着郁臻的下颚。   不用看,郁臻也知道,是他牵肠挂肚的仇人兼瘟神来了。   倒计时显示:02:59.   杜彧跟艾莉卡买了张中场休息的卡券。   艾莉卡很不高兴,说从没开过先例,看在他是新客户的份上才给予的优待。   杜彧问有医生吗?她说:请您不要异想天开。于是他又问她要了一些东西,只身进了第三层。   艾莉卡提醒他,俱乐部不对主动参与游戏的会员人身安全负责。   杜彧说,谁要你们负责了。   ……   周敛得到解毒剂,又收到艾莉卡的中场休息通知,不得不停手,坐在一边抽烟。   剧院的尸体被处理得一干二净,只剩地面的血迹、千疮百孔的舞台、损坏的座椅和木头模特,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的多人打斗。   杜彧扒开郁臻的衣服时,不由心生感叹,太惨了,上个买主还真是人渣。   他把人放在台上,解开鲜血浸透的绷带,用淋过清水的毛巾擦拭伤口边缘,戴上手套,做了简单的止血和药物消炎处理,再用钳子和缝合线重新缝合郁臻腹部的伤口。   他不是医生,但杜玟的前男友是,那是他最理想的一任姐夫,教过他很多东西,包括重伤的急救处理。可惜杜玟认为前男友工作太忙,无法顾及家庭,所以把人给踹了。   哎。   在缝针的过程中,郁臻醒了过来,一见到他,乌黑的眼眸泪水汪汪。   杜彧手一抖,心想他们不会真的是……   “疼。”郁臻只说了一个字。   “乖,马上就好了。”杜彧安慰道。   把伤口缝合完毕,杜彧自己也出了一头汗,最后贴上防菌止血纱布,他把人扶起来,说:“可以了。”   郁臻扶着他的手正起身,双目幽怨地瞅着他,似乎在考量着什么。   要靠外貌推测郁臻的年龄很困难,杜彧提出了困惑着他的问题:“我记性不太好,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关系?”   郁臻想,这个问题有意思。   他捧着杜彧的脸说:“宝贝,我是你爸爸。”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叫爸爸我就原谅你。   杜彧:额,你有毛病吗?   郁臻:死刑!!!   杜彧:…… 第50章 猎杀俱乐部(十二) 咬死了   两人目前的位置:郁臻双腿悬空坐在舞台边缘, 杜彧站在台下,前者比后者高出一截,郁臻低下头捧着对方的脸。   “你失忆了吗?”   杜彧对他嘲弄的玩笑话不甚在意, 但对与他肢体接触很敏感, 攥住他的手, 并后仰拉开距离, 拧着眉道:“之前, 我们是住在一起吧?”   郁臻手掌脱出杜彧的桎梏, 脑筋一转,点头道:“是呀。”   杜彧探究道:“那你是我的……?”   郁臻勾勾手指头, 神秘莫测道:“你过来, 这是秘密,我悄悄跟你说。”   杜彧迟疑着, 然后凑近。郁臻忽然攒足力气打了他一巴掌,扇得他偏过脸去, 声音之响亮连周敛也忍不住瞧了这边一眼。   那是恨意满满的一耳光, 杜彧愣住了,他从小到大只挨过亲姐姐的打, 况且连杜玟都不会打他这么狠。   不等他有反应, 郁臻又再次捧住他消瘦的脸颊,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揉着他被打之后滚烫泛红的肌肤,眨眨眼道:“刺激吗?懂没懂我们是什么关系?”   “操。”一边的周敛骂道,厌恶地转开了眼睛。   杜彧感到轻微的耳鸣, 半边脸发麻了。说不生气是不可能, 但他越是生气, 反倒表现得越平静, 而且他大概了解了,郁臻应该和他有仇。   一般人被掴完巴掌,是难以再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的,然而杜彧笑得堪称谦逊,说:“我好歹,也算救了你吧?”   郁臻回以真诚万分的笑容,满脸朝气道:“当然了,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杜彧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手掌心,再看向对方,意思是:这就是你的报答?   郁臻歪头道:“那……再亲一下?”   周敛听着他们两人诡异的对话,烦躁不安地打断道:“你俩有完没完?要调情滚别地儿去,我他妈见不得这些。”   然而没有人理会。   杜彧注意到郁臻说最后句话时,手背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有意思,明明内心不情愿的事情,还要逞一时嘴快?   反正他无所谓,于是他指自己的嘴唇道:“行啊,别亲脸,亲这里。”   如果说,那一巴掌让郁臻发泄了三成愤恨,那么杜彧此刻的行为就是在重燃他的怒火和煽动仇恨。   到这种时候了,杜彧还在娱乐他——那他经历的一切算什么?他的痛苦只为供人取乐?   不可饶恕,绝对不能容忍。   他们其实贴得很近。郁臻的笑容消失,眼中流露出遗憾,手指怜惜地摩挲杜彧的下颌角,“我本来特别喜欢你的脸。”   杜彧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靠近,两片带着血腥味的淡色嘴唇近在咫尺,干燥柔软。   “你是那个新买家吧。”他轻声说。   刀片划开皮肤的痛觉不明显,它太薄太锋利,郁臻的动作也太快。   杜彧捂着血液喷涌的喉咙,踉跄地往后退去。   周敛抽了两口烟的空档,一回头,那刚才还亲热的两人当中,已有一个捂着流血的脖子倒下。   这里是俱乐部,只有杀戮和背叛的地狱。周敛见惯血腥,冷漠地吐出烟雾道:“下一轮是三个人,你把他弄死,咱们怎么玩?”   郁臻领口沾到新鲜的热血,在衣服上擦干净刀片,藏回袖口,摇头道:“没有下一轮了。”   周敛碾灭烟蒂,问:“啥?”   郁臻说:“我的买主死了,没有下一轮了。”   这是艾莉卡入职以来最忙碌的一周。   为了处理严谌的资料和他的狗,录入新客户的档案,她一夜没合眼了,结果有人通知她,新客户也死了,不用弄了。   这叫什么事儿?   艾莉卡气压低沉地坐在长沙发里,对面是一身血污的郁臻,他像极了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脏且不说,主要是脸色煞白,头发和眼睛极黑,半透明的皮肤晕着不正常的浅红,大约在发烧。   “我们不接受贷款和信用卡支付。”她严肃地说。她调查过此人的背景,正常情况下他付不起俱乐部的会费。   不过郁臻的男人缘似乎不错。于是她又补充道:“我知道你和上一位客人关系匪浅,但盗用他人资金也是不行的哦,帐户信息必须与本人一致。”   郁臻的指尖出乎意料的干净,指甲修得整洁圆滑,夹着一张黑金色银行卡递给她,“我的名字,你查吧,里面的钱应该够。”   在俱乐部,买下自己的命,最贵的代价不是金钱,而是附加条件——结束另一个人的生命。   这几分钟里,艾莉卡用设备确认了银行卡帐户信息,对他的态度即刻转变;她划走金额,把卡片还给他,面带殷勤的微笑道:“现在您自由了。”   郁臻走出去那一刻,吐了出来。   但他胃里什么都没有,仅仅是食道筋挛,干呕了几下,眼睛充血。   他的眼前是一片广阔无垠的青色大海,天高云淡,海浪声萦绕耳畔,浅灰的上空飞过一群海鸟。   从未有过的绝望的包裹了他,他抱紧双臂,在甲板上蹲了下来。   杜彧死了,他却没有醒,只有一种解释,这里是真实的世界。   他没有劫后余生的侥幸感,唯有无尽的仿惶和困惑。   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场摧毁生活的旅行。   海风中,一股温度和厚软的长毛拥抱了他。   奥汀埋头嗅着他的脖子,粗糙的舌头舔他的侧脸,哼哧哼哧地围着他打转。   郁臻捞住狗脖子,贴上它的额头,问:“你饿不饿?”   海上连续三日不见太阳,阴沉的天空仿若随时会塌陷,乌青的云层压着灰蓝海水,海鸟在轮船上方盘旋,也许它们嗅到了死尸和腐肉的味道。   这是一艘历史悠久的废旧货轮,外表残破,内部进行了重新检修和装潢,它停留在这片无人管辖的海域已有上百年。   俱乐部会员的主要活动都在这艘轮船上展开。它的前身,是一艘在海面神秘消失的巨型货船,档案已被秘密封存,没有信号和记录,只在水手和船员之间口口相传。   有时迷航的轮船会在浓雾之中与它相遇,或遥远地望见它的魅影,此类事件成为海上众多灵异传说之一。   郁臻在这里待了三天了,陪伴他的一条纯白猎犬。   他睡在甲板露台的躺椅上,奥汀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看着梁先生和一位打扮华贵的妇人,在一队黑衣人的护送下,登上游艇离开。   送走两位尊贵的大客户,艾莉卡有了片刻的清闲时光,她拿着一条薄绒毛毯走到郁臻身边,贴心地替他盖好。   她熟稔地摸摸奥汀的头,坐到右边的躺椅里,关心他道:“你伤还没好,不要再感冒了,俱乐部是没有医生的。”   艾莉卡卸下浓妆,换了连衣裙,又摇身变回那个清纯俏丽的少女;郁臻看也不看她,他专注地眺望着无边无际的海洋,眼神放空。   不到两分钟,一名黑衣男子为他们送来两杯橙汁。   艾莉卡嘬着吸管,发出舒服地感叹:“终于忙完了!我要休假了。”   郁臻眼神聚焦,眸光落到她脸上,“你还真是千面女魔头。”   “唔,就当你夸我好了。”她咬着吸管,笑嘻嘻道,“不如你猜猜,我多大了?”   郁臻没兴趣道:“我讨厌你,别来跟我搭话。”   “哎,你还是要豁达一些嘛,活着就很好啦。”艾莉卡喝了半杯橙汁,甜滋滋道,“我中学毕业之后,交了男朋友,我们在旅行社抽奖,中了两张船票,开心的不得了,没多想就收拾东西来旅游了。”   她不在乎郁臻有没有在听,自说自话道:“然后,我们也遭遇了相同的事,被神秘人绑架到这间俱乐部,卖给心里扭曲的客户,等着被宰掉。我们的买主是梁先生,他有特殊癖好,喜欢折磨感情深厚的夫妻和情侣。”   梁先生,才将离开的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   郁臻没接话。艾莉卡继续道:“我男朋友,又高又英俊,非常有男子气概,但当我们被捆在刑床上,梁先生问,先从谁开始时,他都吓疯了,不停地求饶。梁先生就指着我说,既然你这么怕,那饶了你,先砍掉你小女朋友的手好了。我男朋友对他感激涕零,连忙答应说,先生,就从她开始,她叫起来很好听的。”   郁臻终于认真地看她了。   艾莉卡出神地笑道:“我怎么可能忍受这种事呢?”   郁臻:“所以,你怎么做的?”   艾莉卡道:“我问梁先生花了多少钱买的那个贱男人的命,卖给我,我给他看更有意思的表演。梁先生问我有钱吗,我说没有,但我可以当牛做马一辈子来还。梁先生想了想,答应了,不过如果表演不精彩的话,他可要收利息。”   郁臻端起果汁,喝了一口,撇开目光,“你交易给他的是灵魂。”   “如果肉身消失了,灵魂还有意义吗?”艾莉卡尽管这么问,却不在乎答案,她说,“后面的过程我猜你不想听,略过不提了。总之我杀了我男朋友,留在俱乐部打工还钱,后来偶然的机会,我升职了,就有了现在的艾莉卡。”   “复仇女神小姐。”郁臻祈盼地望着她,“真的不能网开一面,让我联系亲朋好友报个平安?”   艾莉卡一口气把橙汁喝完,放下杯子道:“我很了解你,你是孤儿,没有亲朋好友。鉴于你过去的工作经历和本人性格,我们暂时不能让你与外界取得联系,你先好好养伤吧,等你想通了,会让你下船的。”   “那你能不能跟我说下,那两个小朋友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艾莉卡的思路岔了很久,反应过来他指的柳敏和叶映庭,她耸肩道:“不知道啊,他们的买主不是我主要负责的客户。”   郁臻:“你做这份工作,真的不会做噩梦和良心不安吗?”   艾莉卡将海风吹乱的长发别到耳后,说:“可能像你说的,我把灵魂交易给了魔鬼吧,我没有良心,我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人。”   郁臻的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他多么希望这是个噩梦。   他绝不会把余生耗在这艘早该沉没的船上,他要找到柳敏和叶映庭,然后离开。   艾莉卡走了不知多久,郁臻在躺椅上睡着了,直到一阵激烈暴躁的犬吠将他吵醒。   阴霾密布的天空下起了淅沥的小雨,奥汀在雨中冲着远方龇牙咆哮,郁臻不明所以地看向它吼叫的方位,只是一片平寂的海面罢了。   突然,脚底的船身一震,剧烈地动荡起来!郁臻立刻落地抓住栏杆!   “汪呜——”奥汀嘶叫着,狂奔进船舱。   雨势陡然增大,雨水劈劈啪啪地落下,甲板转眼间被淋透,整个地面都在摇摆倾斜……   这是艘巨型货轮,普通的风浪根本掀不起这么强烈的波动!触礁?海底火山喷发?   所有灾变仅发生在顷刻之间!   天光被一道硕朋无比的阴影遮挡,光线遽然变暗……   海面升起了一座巨大的山脉!拔地而起的惊涛骇浪犹如一排城墙般高耸入云,在海中央形成壮阔诡异的奇观!   郁臻听不见旁人的呼喊尖叫,感受不到暴烈急骤的风雨,他在摇山撼海的颠簸震动里,木讷地望着那无法言述的浩瀚未知奇景,内心升起对自然界的最原始恐惧……   他看到那座山脉褪去衣衫似的剥除海浪,连绵的山脊滚动着延展舒张,一条长眠的巨蟒苏醒过来,扭动着磅礴的身躯,昂起头颅吞山噬海地冲向天际!   郁臻微茫渺小的身影如纸船上的一粒砂。   他惊惧地发觉,那头部椭圆的巨怪并非蛇类,它没有下颚和嘴,如果等比例缩小,就像只蠕动的肉虫,但它的周身布满了圆形吸盘,肉腔内螺旋状生长着荆棘般的刺……   它不是一头独立生物,它只是海怪身上的一条触手!   海底探出的巨型触手如天谴的刑具,甩动着头部,袭向海面簸荡的轮船!那比例如同幼童伸手拿捏玩具。   灾难降临,将死之际,郁臻的大脑一片空白。   三天前他还认为自己身处现实,此时他动摇了,是梦吧?   又或许,你见过世界末日吗?   作者有话要说:   提问:游戏期间被队友突然谋杀是什么感觉?   杜彧:谢邀,美人计,没反应过来,挂了,已召唤克苏鲁重置副本,敬请期待。   郁臻:说了死刑就是死刑,缓一天都不行:)   没有追妻,直接火葬场,希望两位下个副本好好相处XD   之前说这部分比较长嘛,会分为上下两篇,上篇结束,明天开始下篇,世界观升级~铛铛铛!   梦之四:安息岛 第51章 安息岛(一) 双人游   沉入深海的坠落感迫使他张开了眼睛。   黑暗, 死寂的黑暗。   郁臻从床上惊坐而起,汗湿的后背被凉风一吹,冷得哆嗦;他捂着额头, 眼角酸涩, 复杂多味的情绪涌漫心头, 许久缓不过神。   安静到只剩心跳和喘息的房间里, 出现了别人的呼吸声, 他察觉自己身边还躺着另一个人——   杜彧被强烈的灯光晃醒, 痛苦地睁眼,郁臻苍白的一张脸上, 幽黑的眼眸惊恐地瞪视自己。   “大半夜不睡觉……”杜彧微恼地翻过身, 脸埋进枕头里,肩被人推了推。   郁臻颤巍巍地推着杜彧的肩膀, 脑子彻底乱了。他要问什么?——你不是被我杀了吗?你怎么在这里?你为什么睡我旁边?   杜彧正困着,索性没理他, 趴着装死。   算了, 问这个人,不靠谱。郁臻收回手, 独自下了床。   一个绝望的现实, 他还在驶往雪山岛屿的邮轮上,住的是他最初的房间。   他翻找行李,拿出船票,目的地仍旧是:The island of Ancy(安息岛)   他又看杜玟给他的明信片,正面印着画作《沉睡的雪峰》, 背面是杜玟手写的小字:   【尊敬的郁先生, 您好。近日事务繁重, 怠慢之处请您多多包涵。阿彧恢复得很好, 他希望当面感谢您,并精心准备了这张船票,望您能收下。另外,阿彧他比较任性,我已对他千叮万嘱,但愿他不会再给您添麻烦,如果有,请告诉我。祝旅途愉快!——杜玟。】   变了,内容完全变了!   郁臻感到眩晕,靠坐墙边。他对于自己如何出发、上船、在船上度过第一晚,毫无记忆。   他只记得第二天傍晚在甲板上遇见艾莉卡和那群小孩,吃饭时见到严谌,以及后来数日噩梦般的危险经历……   可他才从噩梦中醒来。   他确认了今天的日期,正是他上船的第二天,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   但他从孤身一人登船旅行,变成了和杜彧同行,两人关系似乎处得不错,都睡一张床去了。   怎么回事——时间重置了?他死后重生了?还是他只是做了个梦?或者说,他正在做梦?   究竟哪一边是现实?哪一边是梦?   他不知道,也无从论证。   郁臻从没有这么迷茫过,他酸涩的眼眶涌出热乎的泪水,无知无觉地划过脸庞,嘀嗒地落在明信片上,晕开了清丽的钢笔字迹。   杜彧立在门口,倚着门框,看他好一会儿了。   “你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哭什么?”   郁臻抹掉眼泪,把东西收好,走过去掰住杜彧的颈脖,“抬头。”   杜彧与他湿润的双眸对视,听从地略抬高了下巴。   郁臻在那段白皙光滑的颈部又摸又看了半天,别说疤痕,连颗痣都没有。   “行了。”他松开手,绕开对方回到床上。   他不解释自己的行为动机,杜彧也没问,但直到杜彧走到床边,打算关灯睡下,他才紧急喊了句“等等”。   “你不能回你房间睡吗?”郁臻问。   “这里就是我的房间。”杜彧说。   郁臻:“那我的房间呢?”   杜彧:“你失忆了?我们订船票的时候就只剩这一间房了,所以住一起。”   “那也没必要睡一张床吧!”   “没有其他床了。”   “……”郁臻栽进枕头,盖上被子,心中有气,却找不到发泄口。   他的接受能力很强,着眼当下是他认定的生存法则。如果是现实,他庆幸在俱乐部的经历只是一场噩梦;如果这里仍是梦,那他一定会找到苏醒的办法。   不能急,不能崩溃,情绪是最无用的。   让他不爽的主要是非得和别人睡同一张床。   说起来不过是双方都无奈的情况,要怪只能怪邮轮不多准备几间同规格套房。他习惯独居,但不是没跟人一块儿睡过,这张床够睡四五个人,不挤;而且杜彧睡姿很规矩,没有任何坏习惯,对他睡眠质量无影响。   他的情绪源于参与感的缺失,明明不是他选的邮轮旅行,不是他订的房间,为什么他要接受这种“无奈”?   谁不想一个人独占一张床啊!如果是他本人的意愿,他压根不会选邮轮旅行!   “你放心吧,我手脚都很规矩,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杜彧看他过了大半天还睁着眼,轻声说。   郁臻:“……哈?”   杜彧:“你不是担心我占你便宜吗?放心吧,我肯定不会。”   “谁会担心这种问题啊?”郁臻心说你敢,我宰了你易如反掌。   杜彧困意淡去,侧身看着他,“那你在想什么?”   “想怎么谋杀你。”郁臻说完,觉得开这种恐吓玩笑没意思,背过身去,“不说了,睡觉。”   郁臻放松地合上眼睛,酝酿睡意,后颈却蓦地被人挠了挠,他嫌痒,呵斥了一句不准碰我。   杜彧充耳不闻,手指下移,隔着衣料描摹他的脊骨;他背部的脂肪很薄,皮肤细嫩,可以轻易摸到突起的骨节,“你要不要跟我试试?”   他是个成年人,当然知道对方的举动和话语暗示着什么。说实在的,他没心情,再说万一是梦呢?会不会又是陷阱?做到一半杜彧变成八爪鱼勒死他,那太可怕了。   于是,郁臻探到后腰拽住那只手,推开道:“不要,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杜彧问:“你喜欢什么类型呢?”   郁臻睡意渐浓,随便说了个自己也没记住的答案。   “起床了。”杜彧趴在床边,拿一根穗子搔弄他的眼睑,从睫毛、眉心、鼻梁,再到嘴唇、下巴……脖子。   郁臻睡得迷迷糊糊,被烦人的痒意骚扰,他张开眼,揪住那根干草穗扯断,丢回杜彧脸上,“走开啊你!”   杜彧拂掉一身的草屑,那原本是插在花瓶里的装饰干花。   “喂……快吃晚饭了。”杜彧换做手指戳他的脸蛋,不自觉地笑道,“大半夜做噩梦,白天睡得香,你一天到晚都在睡觉。你知道食梦貘吗?一种长得很像猪的动物,传说可以吃掉人的梦。”   郁臻受不了了,挥开对方的手臂,从另一侧翻身下床,进了浴室。   杜彧自讨没趣,回到落地窗前的圆桌边。   窗外的大海蔚蓝,被沉落的夕阳晕染成渐变的浓浓深紫,一片亮金色水波熠熠生辉,美得仿若有海妖现世。   郁臻从浴室出来时,杜彧还坐在窗边,身影与艳丽的晚霞相融,轮廓迷蒙,像幅风景画。   长得好看的人谁不喜欢。   假如杜彧是今天问他有没有兴趣试试,他可能会答应,不过也只是可能。   杜彧的举手投足很端雅,哪怕随意地坐着,肩背也维持在一个松弛又美观的姿势,听到声音,支着下巴转过头来看他,“等你等到太阳都落山了。”   他用毛巾慢慢地擦着发梢的水珠,“你可以先走的,不用等我。”   “我想等你嘛。”杜彧道。由于背着光,杜彧嘴角的弧度暧昧不明,看眼睛应该是笑着说的。   郁臻一时间不知往哪儿看,拿了身新衣服回到浴室。   镜子里他的脸色微红。   杜彧要是不笑,充其量就是个非常养眼、却有距离感的人,但一笑起来,杀伤力太大了。郁臻默默念叨着,这人脑子有问题,不行不行,一边把头发弄干,换衣服,稍微打理了下仪容,出门。   ……   场景、天气没有任何变化,同样的时间,郁臻来到甲板上,站在相同的位置。   距离他十五米的地方,柳敏和叶映庭以及他们的小伙伴,在一起拍照嬉闹,欢声笑语,青春洋溢。   没有艾莉卡,只有他们。   郁臻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下,还好不是那种预见未来、改变既定命运的故事。   他望着柳敏,杜彧望着他,问:“那边有你认识的人吗?”   “不算。”郁臻说,“梦里见过。”   这里不止一处与他梦中不同,比如甲板上很快来了一小支乐队,由几个和柳敏他们年纪相仿的孩子组成,应该同为旅客,乐器、麦克风和音响都是自带。   他们唱了一首有名的流行曲,周边的人全部围了过去。   郁臻拽着杜彧道:“走,去凑凑热闹。”   杜彧明显不感兴趣,但依然跟着他去了。   乐队主唱是个漂亮男孩,染了头张扬的蓝发,混血长相,笑容极具感染力,音色很好,一开口就引起一众欢呼和尖叫。   第一排的柳敏兴奋得快把叶映庭的胳膊揪烂了。   观看热情而精彩的表演会使人心情变好,唱歌郁臻听不出好坏,但台风和人格魅力能够欣赏。   看到一半,他也有感而发道:“他好可爱啊。”   杜彧比他高不少,眼尾的光斜扫着他,不以为然道:“人家是未成年人。”   “万一只是长得显嫩呢?”郁臻看得目不转睛,“你说,请他吃饭是不是得排队啊?”   多时没人回应,郁臻一扭头,杜彧已经不见了。   “人呢?”   郁臻在甲板溜达一圈,没找到杜彧。   ——这就是所谓的少爷脾气吧?   他想,杜彧那么大一个人了,该不至于走丢。便独自去餐厅吃饭了。   郁臻去了那家遇见严谌的餐厅,他要在相同场景亲历一遍,才能确信俱乐部只是噩梦,不是预言。   他选择自己坐过的位置,今天柳敏等人迟迟未来,也许表演看得太开心,以至于推迟了晚餐时间。   郁臻点的和那天一模一样的菜,服务他的侍者也是同一个人。   没了吵闹的隔壁桌,他无聊地等着上前菜,有点寂寞;他拿了一张方形餐巾纸,平铺在桌面折纸玩。   “您好,介意拼桌吗?”一个陌生青年站到他的桌前。   郁臻手指一顿,猛然抬头,怔怔发愣。   严谌衣冠楚楚地立在他面前,眉目柔和,英俊却文弱;手指戴着一枚闪耀的蛇形钻戒,蛇眼是颗绿宝石。   见他没表态,对方又问:“您好,可以吗?我也是一个人。”   郁臻背脊发寒,五指悄然收拢,掐进掌心。   “不可以。”杜彧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他越过严谌,拉开椅子直接坐下,从容地仰面道,“这位置有人了。”   郁臻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贴到折皱的纸面,盯着杜彧想,来得还真是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好喜欢哇可爱的小朋友   杜彧:……(QAQ)   让小郁喘口气,也给小彧一个追老婆的机会。   下篇不算克系,算怪物大乱炖吧!升级的意思是从无神论世界到低魔嘿嘿。 第52章 安息岛(二) 多疑   郁臻晚饭吃得很少, 每道菜都剩了一半以上,侍者收盘子时问他原因,他摇头说自己胃不舒服。   杜彧见他行为反常, 道:“刚刚那人和你有过节?怎么一见到他就食不下咽。”   “这艘船有问题。”郁臻不多说, 只道, “吃饱了容易犯困, 晚上有得忙呢, 少吃。”   “你太紧张了。”杜彧对他隐瞒的内情并不好奇, “我保证,这艘船是安全的。”   “你凭什么保证。”郁臻不屑地挪开眼睛。杜彧在他这里的信誉度极低, 他没有把杜彧当成嫌疑犯对待, 是他给予老板的最后一点尊重。   “说起来,你为什么恢复得这么快?”郁臻试着用现有结果反推杜彧的旅行目的和动机, 因为他缺失了那段记忆。“你躺了三年诶,康复期不要半年, 也得有三个月吧?”   健康的普通人长期不运动, 会导致骨质疏松、精神萎靡和体质虚乏;假如是植物人状态在病床上昏迷三年之久,苏醒后必然要进行康复训练, 使退化的肌肉重新适应站立和走路。   杜彧凭什么能恢复得如此迅速?才几天就出门旅游了, 天方夜谭。   杜彧说:“你看过《Kill Bill》么?乌玛·瑟曼花了十三个小时做到的事情,我花三天做到并不稀奇吧?”   郁臻笑起来,又突然垮下嘴角,冷冷地问:“我脸上有写着白痴两个字吗?”   “开个玩笑。”杜彧正色道,“我姐姐认识有几位出色的医生, 我当了一回他们实验室的小白鼠, 幸好恢复得不错。对了, 你不也是我的实验员之一么?”   勉强能接受的理由。郁臻道:“你身体刚恢复, 你姐姐放心一个人出来玩?”   杜彧:“不放心,所以我带上了你。”   郁臻:“……”   杜彧:“别生气嘛,我会付你加班费的。”   这要是现实,好像也不错?   郁臻望向窗外的灯光和行人。如果这里是梦境,他应该坠落到第三层了,杀死杜彧也无法解决问题的阶段。   直到他们的甜品端上桌,柳敏一行人才姗姗来迟,聒噪的小孩们选择了原先的位置,离他们很近。   杜彧在读餐厅附赠的美食小册子,郁臻托腮听着柳敏他们的聊天。   ……   “今晚我不跟你们玩儿了。”柳敏摇晃着杯子里的开胃酒,牙签插了一枚腌橄榄放进嘴里,得意洋洋道,“我约了那个小歌手去喝酒。”   “嘁,见色忘义。”其他人纷纷唾弃她的行为。   “敏姐都不在,我看咱们就散伙了吧,啊?晚上我也有别的事儿。”   “我也。”   叶映庭满脸黑线道:“你们这群家伙……”   郁臻拍拍杜彧的手背,跟他使眼色。   杜彧看了看隔壁桌那群青少年,不明所以。   “帮个忙。”郁臻小声说,“你去约那个短发小姑娘今晚看电影,尽量把穿蓝色外套的男生也叫上。”   虽然不见艾莉卡,但严谌还在船上,难保没有什么爱丽丝、艾丽尔之类的。最好的办法是把柳敏和叶映庭栓到一起,查出船上究竟有没有居心叵测的人。   杜彧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我?”   “对啊,你长得这么好看,没人舍得拒绝你,行行好吧,杜公子。”   杜彧不为所动,垂下头继续看小册子,“不要。”   郁臻腹诽了一句“要你何用”。   使唤不动杜彧,郁臻只能自己行动。按照他的记忆,首先失踪的是叶映庭,当晚,他决定尾随对方一整夜。   杜彧笑话他杞人忧天,不过在他威逼利诱(主要是威胁)下,跟着柳敏去了她约会的酒吧。   事实证明,杜彧是对的。那一夜无事发生,叶映庭和朋友去打台球到凌晨两点,回房锁门睡觉;柳敏和她的蓝发小歌手在酒吧喝到天亮,清晨才回房间。   郁臻担心他们房间的通风口被放了成分不明的小方块,于是守到了第二天中午,依旧平安无事。   而且他再未遇到严谌或其他古怪陌生人。   杜彧因为被迫在酒吧待了一夜,作息时间和柳敏相同,下午一点醒来,是郁臻回房间的时候。   “佩服你的精力和责任心。”杜彧睡得不好,在喝咖啡。   并非责任心,他只是多疑。   “既然如此,给我涨加班工资吧。”郁臻解决着送到房间里的午餐,他准备洗澡睡觉了,正好能独占一张床。   “那你得再多拓展一下业务。”杜彧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郁臻不接话,他总觉得杜彧在挖坑给他跳。   邮轮上的生活,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八天。   郁臻紧绷的神经和戒备心在第三天便松懈下来,这段旅程回归应有的轨迹,平凡、无趣、轻松。   猎杀俱乐部只是一场荒谬绝伦的噩梦,被吹散化入咸涩的海风。   他和杜彧照常相处,每天总有那么一两次,他会很想打人。   那天,郁臻举着明信片站在风里,遥望远方的雪山。蔚蓝的海面反着碎金般的光,天光云影下,一座巍峨的雪峰蒙着黑面纱漂浮在海水的尽头。   他仿佛能看见,同样的航线,某个日落的黄昏,这幅画的作者迎风坐在甲板上,一笔笔画下它的模样。   杜彧从他手里夺走明信片,说:“这画得也不怎么样啊。”   郁臻懒得去抢,说:“你行你画幅试试。”   “我画得比这好。”杜彧说着,翻到背面,把字亮到他眼前,“看到没,我姐这段话的意思是我不懂事,让你照顾我,结果你天天欺负我,客户满意度太低,可以不给钱的。”   “真不要脸啊你。”郁臻额角的青筋微显,拳头蠢蠢欲动;他有时候真怀疑杜彧是一名精神分裂患者。   “还有更不要脸的。”杜彧把明信片拍到他脸上,恰好挡住他的眼睛,然后低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郁臻气血上涌,但他即时调整了呼吸,心平气和地拿开明信片,拍了拍杜彧的肩,掉头走了。   ——你家狗一见到你就撒疯,舔你嘴巴咬你衣服,你能生气揍它吗?   不能吧,它只是狗而已。冷处理,不互动就好。   有时,不把人当人,可免去许多无谓的烦恼。   第九天,邮轮抵达了离安息岛最近的港口城市,他们下船在城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坐渡轮前往那座小岛。   一场灾难雪崩和几个世纪的沉寂,The island of Ancy的译名由岸西岛更名为安息岛,但那座雪山依旧被称为岸西峰。   他们上岛时正是夏季,山脚的小镇冰雪消融,气候凉爽宜人;雪峰唯有山巅的积雪洁白如初,许多裸露的岩层披上了一层苍翠的植被。   小镇没有名字,是房顶尖尖,白墙红瓦的乡村建筑风格。说是镇子,其实只有一条街,过了码头,一条直敞敞的石板路,路两边是旅馆、纪念品小店、餐厅,尽头一栋红色老房子,作为公共事务办公楼,隔壁是座小博物馆。   岛上最著名的风景是雪峰半山的蓝色湖泊,但要天气好时攀登才能一览美景。   郁臻站在码头,手掌搭在眉骨,挡住刺目的阳光仰望山顶,“你别告诉我,你要去登山。”   “不然呢?”杜彧踏上熙熙攘攘的长街,转身面对他道,“就这么个麻雀大小的镇子,有什么可玩的?”   “先申明,我不去噢。”郁臻竖起食指,摇了摇,“加钱也不去。”   杜彧道:“为什么?你看起来很适合极限运动。”   “如果是我自己,我会去,但跟你一起,我怕催命。”   ……   他们的旅馆就在博物馆的楼上,是原建筑改造,古朴简素,干净舒适。   房间是杜彧提前订好的,不出意外,又是同一间。   郁臻忍不住问杜彧:“你是没人陪/睡不着觉么?”   后者道:“不怪我,这里秋冬太冷了,没人来,所以一到夏天,就是火爆旺季,这是我能订到的仅剩的最像样的房间。”   “真的吗?”   “不信你出去随便问。”   博物馆被一道红墙围起,墙内种了花草和葡萄藤,底楼的玻璃门后是售票处,几米外一道小门通往二楼。   楼梯间有一盏小灯照明,木质台阶铺着地毯,墙壁挂满毡毯和油画,狭窄的空间拥挤昏暗,却有一股好闻的异香萦绕其间。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震响楼梯,只见柳敏拽着叶映庭急匆匆地往下跑。   梯道太窄,他们侧身贴墙,让两个小孩先行。   “不好意思啊,借过借过。”她腼腆笑着路过他们。   到了二楼,入口是接待处,前台站着一位长发少女,脸蛋清纯白嫩,很有眼缘,她微笑着招呼他们:“两位,是第一次来吗?”   她是艾莉卡。   紧接着,郁臻的手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舔了一口,他低头,是条雪白的苏俄猎狼犬在拱他的手掌心。   “奥汀,你又乱跑!”   一阵关房门的上锁声,严谌攥着一把牵引绳从走廊出来。   短时间内,集中出现这么多张熟悉的面孔,郁臻恍惚了。   杜彧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使他回神,“你怎么又发呆?”   郁臻道:“你确定,我们要住这里吗?” 第53章 安息岛(三) 不丢人   他们房间的窗户正对码头, 一开窗便能尽览小镇风光。   屋内两张单人床,墙头挂着黑白羽毛的捕梦网,陈设简单, 好在光线敞亮, 浴室也打扫得足够干净。   卧室的墙面有一面与空间面积不太相符的镜子, 它的华丽程度与小旅馆的装潢格格不入, 更像收藏家的某件藏品, 暂时存放此处。   镜子的墙背后是浴室, 所以不必担心具备窥探用途。郁臻对异常之物总会多几分谨慎,他试着搬动这面镜子, 但它与墙面钉死了, 没有缝隙可攀。   “你选的什么房间?你不知道镜子是灵异故事必备元素吗?”他责问杜彧道。   “我事先不知道房间里有镜子,你很在意它的话, 拿布遮上就是了。”杜彧拿了一条毛毯盖住镜面,请示他, “这样行了吗?”   “还是很碍眼。”郁臻说, “去问问前台能不能把它卸了。”   对此艾莉卡的回答是:没问题,只要他们负责拆卸费用。   郁臻一口答应了, 反正杜彧给钱。   于是艾莉卡立刻联系了装修工, 对方答应明天一早就来帮忙卸除。   解决了心腹之患,郁臻选了一张床躺上去,望着天花板,说:“我这几天哪儿也不去,就待在房间里, 除了吃饭别叫我。”   杜彧过来看他, “你不舒服吗?”   郁臻翻面埋进被子里, 说:“我要苟且偷生。”   他这一躺, 就躺到了饭点,睡醒时杜彧不在房间了。   饿了,觅食。郁臻去卫生间把自己收拾清爽,出门找饭吃。   旅馆只有两层,艾莉卡的工作清闲,在前台玩游戏,见他要出去,递给他小纸条:“先生,您朋友留的。”   郁臻接过纸条,上面写了一家酒馆名称,杜彧的字笔锋凌厉,辨识度相当高。   他说了谢谢,把纸条捏碎扔了。   杜彧去的酒馆在路边有个巨大的招牌,十分显眼。   郁臻一进门,就被里面的火热气氛感染了,镇子上一半的游客都挤在了这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在人群中一眼找到杜彧不是难事,但他同时看见了同桌的严谌和周敛;这三人坐一桌,使郁臻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一个噩梦。   严谌就算了,周敛为什么会在岛上!?   他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让他知难而退,这个阵容怎么看都充满了危险气息。   郁臻一脚踏进门,临时掉转身体——不料杜彧已经发现了他,在向他招手。   他原本打算装瞎的,结果好巧不巧,柳敏抱着一桶爆米花进门,和他撞了个正着。   “咦?你不是和我住同家旅馆的哥哥吗?记得我不?我们还是坐同一艘船来的呀!”她热情地把爆米花推给郁臻,“尝尝,又香又甜!”   “我记得你。”郁臻婉拒道,“不过爆米花不用了,谢谢。”   “你不进去吗?”柳敏探头望着酒馆里面,又对他道,“你的朋友也在里面呀。”   郁臻正寻思着找个借口蒙混过去,肩膀就被人拍了。   杜彧一手搭着他的肩,把他圈在原地,问柳敏道:“叶子呢?”   “他去买饮料了,不用管他,我们先进去!”柳敏笑着挤进酒馆大堂。   杜彧摁着郁臻的肩膀,让他转向朝门里走,并暗中掐了一把他的后腰,低声耳语道:“你要往哪儿跑啊。”   郁臻怕痒,尤其腰腹特别敏感,他难受地叫了一声,立马甩开对方的手,目含火光,快步走到桌边入座。   一桌人的目光都投过来。周敛不知何故笑出声,被自己喷出的烟呛到。   郁臻捡起桌面的银色打火机丢过去,砸中周敛的额头,“笑什么呢你?”   严谌眼疾手快地接住将要落地的打火机,若无其事地放回桌面。   “操。”周敛捂住被砸到的部位,那是撞击额骨的钝痛,幸亏没擦破皮。   杜彧跟着坐回原来的座位,解围道:“不好意思,他没睡醒,心情不好,你需要冰袋吗?”   周敛摇头,粗声道:“不碍事。”   “小敏回来了,我们继续玩。”严谌主动收拣桌面散乱的扑克牌,手法熟练地洗牌。   “你想玩吗?”杜彧问他。   郁臻道:“我是来吃饭的。”   “这里的烤鸭胸肉还可以,能吃。”杜彧体贴道,“我帮你点,让服务生给你换张桌子?”   “那就多谢老板了。”郁臻毫不留恋地起身,走到角落一处单人座位去。   郁臻找的好位置在夹角靠窗,周边无人来来往往。他才不在乎杜彧和那群人在玩什么,只管专心吃自己的饭。   他以为这会是漫长的一晚,然而他结束用餐时,杜彧也离开了牌桌,结完账,跟他一块儿走了。   牌局没散,柳敏满面红光,叶映庭哭丧着脸,周敛手边的烟灰缸堆满了烟蒂,严谌神色淡然,看不出输赢。   出了酒馆,街道冷风肆虐,全然没了夏夜的氛围,行人稀少,冷冷清清。   杜彧和他并肩走着,路灯暗淡,两人的影子在地面拉得很长。   “你不喜欢人多?”   “……”   “还是,你不喜欢那几个人?”   “……”   “你摊手。”杜彧站定,与他面对面说。   郁臻按耐着性子,敷衍地伸出右手。   杜彧从风衣的衣兜里,拿出一叠厚厚的圆形筹码,放进他手心,“都是我从他们那里赢来的,你拿去兑。”   郁臻掂量着手里筹码数量和面值,就他们的玩法和时长来说,赢得真是不少了,杜彧牌玩得不错啊。   “你想干嘛?”他单刀直入地问。   杜彧两手插在衣兜里,说:“想你开心点。”   郁臻翻转手掌,一大捧筹码劈劈啪啪地掉到地上,随处滚落。他拍拍手心,学杜彧的样子把手插进衣兜,道:“好了,我开心了,可以走了吗?”   杜彧稍微有点困扰,不过很快淡笑道:“可以。”   当晚,郁臻睡得很晚,一是他白天睡了一下午,二是被杜彧烦的——怎么有那么幼稚的人?   杜彧得知他怕痒以后,仿佛小孩探索到新天地,时不时要挠他掐他几下,没有机会就制造机会。   事不过三,第三次郁臻忍无可忍了,大叫道:“我警告你,别挑战我的忍耐限度!”   杜彧举起双手,以示服从道:“不敢了不敢了,别杀我。”   两人各睡一张床,关灯后,他总算清静了,然而旅馆的墙不隔音,他能听见来自四面八方的噪音。   楼上颠鸾倒凤的情侣,左邻右舍看球赛、喝酒谈天的房客……他相信在这儿住上半个月,自己绝对会患上神经衰弱。   他喊了几声“杜彧”,对方没有回应,轻悄的呼吸声匀稳,睡着了。   嫉妒嫉妒嫉妒,他疯狂嫉妒,他再也不午睡了。   大约到了凌晨四点,各方动静终于消停了。   房间归于漆黑与宁静,窗缝传入的海浪声遥远模糊,郁臻刚要睡着,听到柔软重物坠地的闷响。   他的眼睛张开一条缝,觉察到幽暗的室内晃过淡淡反光。   是镜子上的毯子掉了,镜面反射出了窗帘透进的弱光。   他的思绪在混沌与清明之间辗转,最后他忍着困意坐起身,下床去捡墙边那条毛毯,重新盖住镜面。   这面镜子正对他们的床头,郁臻直起腰的瞬间,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床边立着一个佝偻的人影。   它细长的身躯好似畸形的瘦人,脊椎像被重物压弯,驼着背,幽静地站在那里,一绺绺的湿发垂在头颅两侧。   郁臻忘记呼吸,两腿有些发软,他不动声色地用毯子遮盖好镜子,舒气,呼吸,然后转身——   房间仍是原样,窗帘透进薄弱的光亮,弱化了物体之间的分界线,而他的床边并无人影。   ——啊啊啊啊!真的闹鬼了!   郁臻冲向杜彧的床,不由分说地掀开被子钻进去——他人的体温和暖和的被窝安抚了他瑟瑟发抖的身心。   床上突然冒出个人把你缠紧,睡得再死都会被吵醒。   杜彧睁开眼,困惑而不耐烦地盯着他,声音沙哑困倦道:“你每次发作都是半夜……”   “闹鬼了……”郁臻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露出一双黑眸,惊慌地四处乱瞟,悄声道,“你选的破房间,果然闹鬼了。”   “鬼有什么好怕的。”杜彧闭上眼,心不在焉道,“快睡吧,天亮了就没了。”   郁臻的头拱进对方胸膛,身体缩成一团,“我恨死你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郁臻顶着黑眼圈去到旅馆楼上的自助餐厅吃早饭。   他几乎一夜没睡,睁着眼硬挨到天亮,便起床穿衣洗漱;杜彧还在睡觉,他想找艾莉卡问问那个装修工何时来,可是前台没人,艾莉卡可能去睡觉了吧。   时间尚早,旅馆一派清净,连小镇长街也静谧安详,远方的海面笼着薄雾,后方的雪峰安然沉睡着。   他游魂一般地荡到三楼,餐厅只有周敛一个人,在吃卷饼。   郁臻没胃口,倒了一杯牛奶,捧着杯子慢慢喝。   “我说,你和你男朋友,晚上能不能小声点?”周敛一脸倦容,同为失眠所扰,“我住你们隔壁,很痛苦,非常痛苦。”   郁臻左右看了看,餐厅一共就两人,周敛必定是在和他说话。   什么男朋友?他和……杜彧?   “你误会了。”郁臻病恹恹道,“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昨晚什么也没干。你听到的应该是我们楼上的声音,我也被吵得一晚上没睡好。”   周敛冷冰冰道:“楼上?呵,你不用不好意思,被/操不丢人。”   “真没有,他是我弟弟。”郁臻随口瞎诌,“再说那分明是一男一女吧!”   说完,他立即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按照方位,他们房间的楼上不是别处,正好是这间餐厅,谁会在大半夜跑到餐厅乱搞?不排除有寻求刺激的情侣,可旁人看来,还是他们俩在自己房间乱搞的可能性比较大。   郁臻换了角度回顶道:“少说我们,你自己昨晚看比赛直播的声音也不小,我脑子都快炸了。”   周敛怒道:“你神经病啊?老子昨晚一回来就睡了!谁看直播谁死妈!”   一串急促纷乱的脚步声从二楼爬到三楼,几分钟后一个身影闪现在餐厅门口!   “出事了!出大事了!”叶映庭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道,“所有人都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我连手都还没牵过……   郁臻:啊啊啊没有噪音扰民! 第54章 安息岛(四) 集体失踪   叶映庭也是昨晚失眠的人之一, 他五点起床,换衣服沿着海岸线晨跑,所以身上还穿着宽松的运动套装, 鬓角和颈脖湿透, 周身大汗淋漓。   他费力地讲述了自己前两小时的见闻。   除他们以外, 镇子上的所有人, 全都不见了。   叶映庭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 路灯却已经熄灭, 他在灰暗的黎明中穿过街道,来到码头, 顺着海边的礁石和公路慢跑了一个小时。   返回的途中, 他感到饥饿,想顺便在路边面包店买份三明治当早餐;此时天蒙蒙亮, 街道上一半商店开了门,但没有亮灯, 也无人看店。   听到此处, 周敛点了支烟,烟灰抖进空盘子。   “还没营业吧, 这种地方节奏慢, 谁起那么大早做生意。”   “奇怪的就是这个!”叶映庭一拳头砸上桌面,牙关颤栗道。   郁臻去保鲜柜拿了一盘水果,有他最爱的树莓。他喜欢用手指戳进树莓的肚子里,就像给五根手指戴帽子似的,叉着柔软娇嫩的红色小果子吃。   缺点是吃完过后, 一手指尖全是鲜红的汁液, 不美观。   郁臻举着脏兮兮的手, 说:“叶同学, 你接着讲。”   叶映庭看到,他不嫌脏地把指头挨个含进嘴里——这是他童年养成的坏习惯,因为没人帮他纠正,长大也没能改过来。   叶映庭喉咙发痒,挪开眼睛,继续说:   他走进了昨天买过饮料的烟酒铺,那间铺子还维持着正在营业的状态,酒柜没上锁,收银台摆着一碗吃剩的面条和咬了半截的火腿肠,汤碗凉透,面糊了,是隔夜的食物。   仿佛是店员宵夜吃到一半,被人叫走了,留下残局没收拾,也一直没有再回来。   他朝屋里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   然后他去了昨天他们打牌的那家酒馆,也是同样的情况。桌椅是胡乱摆放着,满地烟头垃圾,扫帚倚在墙边,木桶盛满清水,正要准备清扫和打烊,可是人却不见了。   这些小店是镇上居民在经营,底楼铺面,楼上是住房。叶映庭站在街道上四面张望,朝二三楼的窗户大喊:“有人吗?你们的店门没关,不怕遭小偷吗?”   他嗓门儿不小,喊话的用意是希望有人探出头解答他的疑惑,哪怕被骂两句。然而他连喊了一路,楼上楼下不见任何一扇窗户亮灯,更没有人出声回应他。   整条街宛如死去了一般,寂静无声。   叶映庭吓得魂飞魄散,狂奔着跑回旅馆,幸好旅馆的灯仍亮着,他跑去砸柳敏的房门,一路挨着敲叫醒各房间的住客,并跑到三楼餐厅来,见到了他们。   “不可能。”周敛一口否定道,“这地方再小,几百上千人是有的,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叶映庭喝了一杯温牛奶压惊,说:“外面是真的一个人也没有,我挨家挨户看了也喊了,他们集体消失了。”   “民风淳朴,没有小偷,居民安于享乐,普遍起得晚。”周敛吸着烟,嗤之以鼻道,“你这小鬼头大惊小怪的,人家可能就是懒得理你。”   叶映庭出了一身汗,湿衣服贴着背,现在体温降下来腩鳯,冷飕飕的,他打着哆嗦道:“你们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先……回房间洗个澡。”   郁臻把手指舔干净了,周敛分外鄙视他,“你是脑残啊?不能用纸吗?”   郁臻反问:“那你为什么不给我递纸?你是脑残吗?”   周敛厌恶地抽了一张餐巾纸丢给他。   郁臻将手擦干净,假笑道:“谢谢你哦,聪明人。”   他收了盘子和垃圾,要离开餐厅。周敛在他背后道:“你不会真相信那小鬼说的吧?”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郁臻将擦过手的纸团隔空投进垃圾桶。   杜彧比他晚起半小时,在二楼与三楼的楼梯间与他碰面,看他和周敛准备出门,问: “你们去哪儿?”   “早上好啊,王子殿下。”郁臻右手的两指并到眉边一扬,“好消息,我们又遇到恐怖事件了。”   今天的太阳被云层藏得严实,偶然漏下一两缕天光,洒在雪峰冷寂的山巅,如同神迹。   小镇沉默寂然,尖尖的暗红色屋顶像毒蘑菇,并排生长在雪山脚下。   早上八点的街道空无一人,清风寥寥。他们查看了那家酒馆和烟酒铺,还有其他敞着门的店面,叶映庭所言属实,诡异情形超出了想象。   郁臻习惯了,他没有随周敛挨家挨户敲门询问,而是找到路边一盏和二楼阳台离得近的路灯,顺着电杆爬上了二层住户的阳台。   他轻巧娴熟地推开了他人的窗户,静悄悄潜入房间。   周敛仰头目瞪口呆地望着,问杜彧道:“他以前干什么的?”   杜彧:“我不知道。”   “你们俩究竟什么关系?他说你是他弟弟?”   杜彧:“我不是。”   “那昨晚上闹腾的到底是不是你们?”   杜彧:“闹腾什么?”   过了几分钟,郁臻从一楼的花店开门出来,他提着一个坏掉的尖嘴水壶,被烧穿的壶底一股焦煤味。   “没人,整栋楼都没人。”他把水壶抛给杜彧,“他们是中途离开的,厨房的水烧干了,茶还没泡,浴室里有放好洗澡水,冷透了,应该是昨天半夜的事。”   杜彧接过水壶看也不看,转手给周敛。   周敛打开盖子检查壶底,确信是水烧干导致的破损。   “这他妈的是搞什么?闹鬼了?”周敛把水壶弃于路边,“你们什么想法?”   杜彧和郁臻对视一眼,两人都没讲话。   街道两旁剩余的住宅,郁臻随机选了几户翻进去,勘查一遍,结果仍是空空如也,连只鬼都没见到。   共同点是痕迹,生活突然被中断的痕迹。   比如刚冲好、没来得及加糖和奶的咖啡、剥了一半的橘子、还在播放的音乐。每一个房间的摆设皆如原样,有的整洁干净,有的马虎脏乱,但都充满常规生活气息,没有任何暴力破坏和收拾行李匆忙离去的痕迹。   仅仅是暂停了。   难道这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下手头的事情,半途离开了?   如果他们是约好了离开,又去哪里了?   无论哪种解释,都不能令目前镇子的空寂面貌合理化,仿佛有人按了暂停键,使全体人一同消失了。   “旅馆呢?跟我们住的地方一样的旅馆,也没人?本地人跑了还说得过去,外来游客也一起失踪了?”   “是的。”郁臻道,“所有人都失踪了,只有我们还在这里。”   杜彧道:“快回去。”   旅馆内部的住客,只有叶映庭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们逐个敲响房门,还好这个点大多数人都起床了。他们把旅店的剩余游客集中在三楼自助餐厅;商量决定,由周敛出面把眼下的状况跟大家讲一讲。   周敛是不情愿的,问:“为什么让我讲?”   郁臻指着杜彧和自己道:“他像靠脸吃饭的诈骗犯小白脸,我像逃课成瘾的差等生,只有一看就很可靠的周大哥你来了。”   周敛第一次被夸“很可靠”,摸着下巴去了。   郁臻心想,此人脾气是差劲了点,倒也好骗。   这家旅店两层楼,共十六个房间,住了25人,没有全来,到场17人,满满当当地坐了一整间餐厅。   柳敏听叶映庭讲过事情的始末,可她不在乎,这段日子她鲜少早起,根本扛不住困意,敷着一张面膜靠在朋友身上打瞌睡。   严谌刚遛完狗回来,精神不错,坐在第一排。   剩下的都是陌生人,年轻人为主,男女比例平均,年纪最大的是一个学者模样的男人,约莫四十出头,留着络腮胡,体魄强健。   周敛的外貌粗犷凶狠,他往人群前面一站,就使事态的严峻形势突显出来。   “诸位朋友,上午好。咱们都是来旅游的,住同一家旅馆也算缘分,我跟大家讲讲现在咱们的处境。这座岛上发生了离奇的怪事,除了住在这个地方的我们,外头一个人都没有了……”   周敛讲话没什么语言技巧,但煽动气氛的水平很高,他把今早叶映庭晨跑和他们三人在镇上勘查的过程和结果一讲,在场所有人皆露出恐惧、担忧、难以置信等表情。   唯有严谌镇定自若,嘴角还带点悠然的笑意,当作在听怪谈节目。   坐着的人交头接耳,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嘈杂喧闹声充斥了餐厅。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说的?”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问,“万一是什么整蛊恶作剧呢?说不定是真人秀,暗处就藏着摄像组观察我们的反应和举动。”   “不信,自个儿去外边看好了,你能找出一个活人或者摄像机,我跟你姓。”周敛眉毛一拧,便显得面色不善。“这种情况我相信诸位也是第一次遇见,希望大家不要慌,咱们一起来商议对策,接下来该怎么办。”   叶映庭举起手臂。   周敛:“好,有请第一发现者叶同学发言。”   叶映庭张开手指,他捏着自己的耳机,说:“我已经拍照录像并上传报警,也联系了本地旅游局,大概今晚六点就会有渡轮过来接应我们。”   郁臻和杜彧坐在角落的小桌边,他捧着一颗红苹果,刚咬了一大口,看到周敛面红耳赤的窘迫神情,发音含糊地咯咯笑。   “额……我觉得遇到无法解决的情况,最好的选择就是报警。”叶映庭尴尬地放下手道。   “说得不错。”一名相貌浓艳的年轻女人优雅地站起身,她手里是本薄如纸片的阅读器,“我也通知了家人和朋友,并在个人主页发布了定位信息,如果这座岛上没人了,外面的人会进来找我们。”   “那么,我先失陪了。”她风情万种一笑,转身离去,身段之窈窕令人难忘。   郁臻悄声在杜彧耳边问:“她漂亮还是你姐姐漂亮?”   杜彧没接话,而是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不上他的当。   叶映庭已报警的消息如一粒定心丸,让现场紧迫不安的氛围冰消瓦解,既然傍晚会有渡轮抵达,那这座岛就还未与外界失联,失踪案件自会有警方调查,与他们这群游客何干。   众人纷纷起身回房间了。   有几个女孩走前向周敛道谢,说感谢他的提醒,不然都不知道岛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郁臻咔哧地啃着苹果,鼓着腮帮子说:“我建议,在渡轮抵达码头前,你们最好不要离开这间旅馆。”   艾莉卡的一并消失,使整件事在他心头蒙上一层阴谋色彩。   为什么镇民会集体消失?为什么偏偏住在这间旅馆的人都好好的?   而且,他们房间的闹鬼镜子要怎么办?   他神经中的多疑因子亢奋地跳动着,提醒他这事没那么简单,也不可能轻易结束。   餐厅的人逐渐走完,留下乱糟糟桌椅和餐台冷掉的食物。   旅馆的厨师理应和前台一起失踪了,街上餐馆更不必说。于是,吃饭便成了郁臻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你会做饭吗?”他问杜彧道。他们俩是留到最后的人。   杜彧:“会。”   “我就知道。”郁臻吃完苹果,纸巾擦擦手,推着杜彧往厨房走,“我们去做饭吃。”   后厨就在餐厅隔壁,通过一道小门进入。   郁臻推开门的那一刻,就被门后明亮炙热的火焰灼痛了眼睛。   他适应了光线,再凝眸看去——是蜡烛,亮光绚烂到刺眼,十平米的厨房内放满了燃烧的白蜡烛。   蜡油融化的特定油脂味混着腥浓的血味直冲脑门,几百根蜡烛凝聚的高温包围了他全身。   搞什么?自杀还是纵火未遂?   不,这是……   在蜡烛围成的圆形图案中央,是一具平躺的男尸,他穿戴着厨师的围裙和白帽,胸口插着一把菜刀,流出的血液被密封在蜡烛圈成的图案内部,使得尸体身下形成了一汪三寸深的血潭,浸泡着男尸的半截身体。   郁臻退到门口,后背撞到杜彧的胸膛。   他问:“……法阵?”   杜彧说:“更像献祭。”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有吃汤圆吗~ 第55章 安息岛(五) 别舔手   流理台将厨房的面积切割开来, 部分蜡烛只能放在台面或高于地板的位置,层次参差不齐,以平视的角度无法一目了然它们构成的完整图案。   郁臻去餐厅搬了把椅子, 放在厨房门口, 自己踩上去;从高处俯视, 蜡烛的分布才明晰——   厨房中央, 百余支白蜡烛围绕尸体摆放为一个圆形, 这个圆的六面, 分别延伸出了火焰状的尖角,组成一幅抽象的六角星图腾;乍一看还像太阳, 抑或是燃烧的火球。   杜彧找了一张餐巾纸, 从兜里摸出一支圆珠笔,根据他的描述, 把图案画了下来。   郁臻跳下椅子,凑过去一看——越是简单的图形越能测试水, 杜彧的画功扎实, 在不适合写画的软纸上,笔触细致而平稳, 圆形画得流畅无误, 一笔勾成,圆圈里的尸体着笔不多,但结构详尽造型精准;这还是纸巾垫在手心里画的,可见杜彧说自己画得比那张明信片好,并非盲目自信。   “你不夸夸我?”杜彧问。   “画的真好啊, 你是达芬奇转世吧。”郁臻虚伪地赞美道, 摊开手, “笔借我。”   “我喜欢毕加索。”杜彧把笔交给他。   郁臻跨过地面的蜡烛, 踮着脚站到血潭边,他扶着膝盖蹲下,脸蛋被火烤得通红发烫。   尸体弯腰勾背侧躺在血泊中,一把菜刀捅穿了肺部,面部表情狰狞,双眸怒睁。   浸泡尸首的血水没有一丝溢出边缝,完好地盛在圆池里,在烛光下深红渗出浓浓的黑。   常人体内的血液含量是体重的8%以内,受害者身高约178,体型中等偏壮,体重目测在75kg,总血量6L;而这方血潭深三寸,绝不止一个人的出血量。   好像一盘菜。郁臻不合时宜地想,白色蜡烛是餐盘露的白边,尸体是主食肉,血水是浓稠的汤汁。   不不不……这样想就吃不下饭了。   郁臻把荒唐想法抛到脑后,集中注意力观察眼前的内容。   蜡烛与蜡烛只是简单并排的话,间隙再小,密封性也达不到锁住流动的血液。他拿圆珠笔戳了戳蜡蜡烛圈的内层,试图推动其中一根,纹丝不动。   他懂了,这一圈蜡烛是先通过融化的蜡液固定在地板上,再通过高温使彼此柱面融解相黏,填满缝隙,最后与地面形成的封闭蜡池。   这是一份需要耐心和时间的工作,稍有差池血水便会漏出来。   如此巨量的鲜血,必定是事先抽出体外用血袋备好,待尸体躺入蜡烛圈后再倾倒进来的。   厨房其他区域的地板非常干净,并无明显打斗和凶杀痕迹,不排除被凶手清理过的可能。但今早七点他在自助餐厅吃到的食物是热且新鲜的,说明刚做好不久,厨师的死亡时间就在近五小时内,假如既要杀人摆阵,又要清理厨房,几个小时显然不够用吧?   他想到,早晨自己和周敛在餐厅吃饭时,其实凶手就在一墙之隔后的厨房里摆弄尸体、点蜡烛?   凶手是住在旅馆里的游客之一?还是失踪的艾莉卡或其他镇民?   郁臻愁眉不展,反复按压着圆珠笔顶端,听着弹簧的声响缓解焦虑。   倘若是在别处作案,再将尸体搬运到这里,那么两地距离不会太远,凶手至少2人以上;可是死者身上还穿着厨师服,他死前的确是待在厨房里的。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厨师是自杀的。   摆好蜡烛阵,倾倒血液,点燃蜡烛,拿着菜刀躺进血潭,刀刃扎进自己的肺部,松开手等待死亡到来;他鼻腔呛了很多血,一定死得缓慢又痛苦。   拥有极强的意志力和决心的人,才能选择这种死法。   外面的人消失,和这具尸体有关系吗?这些蜡烛和图形象征什么?有什么特殊含义?   郁臻抖掉笔上的粘稠的血液,说:“我们需要一个符号学专家。”   杜彧道:“用得着吗?自己上网查不就好了。”   “也行。”郁臻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回到门口,“蜡烛能坚持到晚上,我们把门锁好,别让其他人进来。”   “不告诉他们吗?”杜彧接过自己的笔,用空白纸巾擦掉血迹,“这样一来,等警察傍晚抵达,谁都走不了了。”   “是诶。”郁臻挠挠脸,从神秘事件发展成了宗教元素凶杀案,镇民集体失踪,他们这些剩下的人恰好住同一家旅馆,每个人都有犯罪嫌疑。   “你觉得呢?”   杜彧将笔和画稿装进外套口袋里,插着手说:“我有个合适的人选。”   叶映庭在房间里听音乐,通过社交软件把岛上的诡异经历告知了五六个好哥们儿,收获了几百句“卧槽!?”   他们本是一群人组团,只不过其他小伙伴嫌岛上娱乐活动少,想先在邮轮停靠的港口城市玩一通;可是柳敏迫切想来看雪山的蓝色湖泊,她执意要动身,叶映庭又不放心她孤身一人,就跟着来了。   结果现在,小伙伴们在海边打沙滩排球冲浪,喝着鸡尾酒泡美女,他在这座阴天多雾的孤岛上惊心动魄。   旅馆的木门又薄又脆,被敲两下就哐哐掉灰。   叶映庭摘了耳机,下床开门。   他门外站着两个男的,都很年轻,算熟人了。   一个头发长点,个子也高,气质像杂志分页的男模,长相却远比平面模特要精致,用柳敏的话来说就是,长成这样想泡谁都行。叶映庭对这人的印象是:不爱说话,但特会赢钱。   昨晚牌桌上他把自己三个月的零花钱都输给对方了。   另一个稍矮些,黑发碎碎的,发梢微卷,皮肤白眼睛大,像玻璃罩子里的陶瓷人活了过来似的,很脆弱,经常做些奇怪举动,听柳敏说这人脾气不好。   叶映庭被他们盯得背后毛毛的,说:“额找我有事吗?”   “想让你帮个小忙。”郁臻勾住叶映庭的脖子,把人邀出房间,“小朋友,见过死人吗?”   叶映庭莫名其妙就被挟制了,他看见后面的杜彧贴心地帮他关上了房门。   “没见过。”他实话实说。   郁臻笑道:“那你马上就要见到了,做好心理准备。”   ……   叶映庭没想过自己会有离尸体那么近的一天。   他被蜡油和血腥味熏得反胃,待看清蜡烛圈中间泡在血水里的尸体时,他快晕厥了。   第一反应是逃跑!   杜彧拎着他的后领把他拖回来,说:“拍照,报警。”   “啊啊啊卧槽那是谁啊——”叶映庭吓得扒住门框,“你们想做什么!?”   “是厨师。”郁臻对他做嘘声的手指,“吵什么吵?等下把凶手喊来了,小心他杀你灭口。”   叶映庭捂住嘴,眼神依旧惊惧万分,他发着抖,颤声道:“你们把我叫来干什么?你们自己不会报警吗?该不会是你们杀的人吧?贼喊抓贼还利用我报警当人证洗脱自身嫌疑……”   郁臻怔了怔,说:“你脑洞挺大的。”   “我们不是杀人犯,这具尸体是我们半小时前发现的。”杜彧道,“叫你来,是因为最先和警方联系的人是你,待会儿去码头接应的人也是你。你有必要了解更完整的情况,并且通知外界这里发生的一切;最好让警察尽快赶到,不然也许会死更多人。”   “哦、哦……”叶映庭忙不迭地点头,承认是自己想太多了。他的手松开门框,脚往前挪了两步,皱着五官在尸体前鼓捣了几分钟,跑到餐厅里拨通了警署的号码。   他简单地叙述了基本信息,并说自己是早上报过警的游客,他让接线员把通话转给警员,并打开投影视频模式,让外界的人能更直观了解现场的状况。   郁臻和杜彧静默地立在一旁,两人在浮空的小屏投影上圈圈画画,搜索蜡烛摆放的图案及其对应含义,但查出来的全是纹身和刺绣;加入祭祀、诅咒、自杀等关键词,仍一无所获。   郁臻说:“我们的确需要一个懂宗教符号的人。”   叶映庭克服了恶心不适感,单脚在蜡烛阵间跳来跳去,给视频那头的警方传达各处细节。   冷硬的女声从他的终端设备传出:“收到,情况我们已大致了解,下午三点雷纳警官会随第一班渡轮抵达小岛,请您提醒其余旅客注意人身安全,人群尽量集中待在一起,不要分散或落单。还有,请你们立刻离开案发现场,不要毁坏或触碰任何证物,重复一遍,请你们立刻离开……”   “嘀——”   通话结束的提示音弹出,画面一黑,耳机与终端的信号灯跳成红色。   叶映庭拍拍手环,嚷嚷道:“啊,怎么连不上了?”   杜彧这边情况一致,投影自动熄灭,全部信号中断。   三人等了五分钟,信号仍未恢复。楼下传来一些喧哗声,人们都在询问相同的问题。   “看来是大家都一样。”   “一点半了,我去外面看看,实在不行我就去码头等船来,反正警察说了下午三点他们能到。”   叶映庭说完,急急忙忙地冲出了餐厅。   郁臻将厨房门锁好,去保鲜柜拿了一份新水果,走到餐厅的窗边,他探出头,楼下叶映庭刚跑出院子,直奔码头。   他靠在窗沿,食指戳了一颗树莓放进嘴里,问道:“要是警察来不了,怎么办?”   杜彧从他盘子里挑了一枚葡萄,反问:“为什么来不了?”   “直觉吧。”郁臻将就脏掉的手指又戳了一颗,“一般通讯工具失效,就意味着有人或是有股力量,想要困住我们。”   “嗯,三点不来,就等到六点,六点再不来,就想想怎么度过今晚。”杜彧吃下葡萄,表情变了,“……好酸。”   郁臻尝了尝剩的葡萄,说:“还行吧。对了,我记得楼下是间博物馆?”他眼睛一亮,“等我吃完了去瞧瞧。”   吃光树莓,他习惯性地吮手指蘸到的果汁,却被杜彧打断了,“不行,很脏。”   “哦。”郁臻没否认,去拿了餐巾纸擦手。   杜彧语重心长地说:“你以后别舔手了。”   杜彧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还是怎么,总之他一看到郁臻舔手指,就想给他喂点别的东西。   旅店一楼的博物馆叫museé d’Ancy,是明信片上那幅画作的所在地。   入口的玻璃门没锁,售票处无人,他们顺利地推门而入。   越过门口的公示展板,杜彧打开墙上的灯。这是一座超小型博物馆,由住宅改建,墙面漆成红色,地毯纯黑;几乎没有设计可言,直接利用的原住宅格局,将客厅改装成一间展厅,藏品画作皆无玻璃罩和护栏的遮挡——可能是没必要。   这间展厅陈列的展品不到二十件,郁臻没有见到印在明信片上的那幅《沉睡的雪峰》,他第一眼看中的是左边墙头一面镜子。   厚重的紫色雕花木框,边角涂着金漆,尺寸宽大富丽;放在旅馆的小房间里格格不入,挂在博物馆的展厅却相得益彰。   这是他们房间的那面镜子,即使不是同一面,也是一模一样的复刻品。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啊啊啊啊你别舔手指!!!   郁臻:=。= 第56章 安息岛(六) 双生镜   杜彧在门口依次按开每个区域的布景灯, 看清馆内陈设后讶异道:“我以为,这样一座有过沉痛过往和灾难疮疤的小岛,博物馆里会全是纪念碑和救灾新闻。”   这确实值得惊讶, 展馆内不仅没有引人祭奠缅怀的悼亡稿和灾难纪实, 反而净是些无足轻重的照片剪报和旧物——比如那面镜子。   郁臻走到镜子前, 镜面照出他的身影, 他惊吓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怎么白得像个鬼?”   “你多晒晒太阳吧。”杜彧来到他身边。“这面镜子, 是不是和我们房间的很像?”   郁臻道:“是一模一样,这镜子会闹鬼。”   杜彧:“闹鬼?”   “我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在镜子里见到鬼魂了。和恐怖片里的差不多, 很柴很枯瘦, 长头发。”郁臻一回忆,感到后背有寒气森森的风掠过。   “这样么, 我以为你是想跟我一起睡才那么说的。”杜彧意外道,“你居然会怕鬼?”   “我就不能有害怕的东西啦?再说谁想跟你一起睡啊……”郁臻无言以对地转开眼睛。内心咆哮道:这人好不要脸!好不要脸!   通常博物馆展品的右下角会贴上作品的简介, 例如名字、作者、年代、创作背景等;他抽出透明栏框里的一张介绍卡, 印有这面镜子的来历。   【《双生镜》设计师:尼尔森(1889?)献给薇小姐的十八岁成人礼,祝她在过去与未来, 永远健康、快乐和美丽。】   郁臻琢磨道:“双生镜……是不是说, 原本有两面镜子?这里的和楼上房间里的是一对?”   杜彧顺着他的思路道:“虽然送两面镜子当礼物的想法不多见,但双生一般指的就是一对。按设计师的构思,这两面镜子,一面是过去,一面是未来?”   “不对。”郁臻抚摸镜子的边框, “看设计师出生的年代, 这面镜子是几百年前的古董, 它只是木头的, 非金非银,工艺精湛但不稀缺,如果不凑成一对,并不具备观赏和收藏价值。再小的博物馆,也不至于把成双成对的藏品分开放吧?我们房间的应该是赝品。”   杜彧双手扶住镜子边缘,往上抬动,然而镜身稳若磐石,仿佛嵌进墙面般岿然不动。   郁臻想到第一天试图搬动房间镜子的自己,恍然大悟。   “不是故意分开放,而是两面镜子都和墙牢牢钉在一起,根本拆不下来?”   “嗯。”杜彧环视这间展厅,从地板至墙缝,再到天花板,“这整栋房子原先是住宅,早在房子建好的初期,两面镜子便挂这里了。一面在底楼客厅,现在被改造成博物馆,而我们二楼住的房间,应该曾经是主人卧室的一部分。”   郁臻:“那为什么不把整栋房子都变成博物馆?”   “举个例子,财产分配的问题。”杜彧说,“假设我是岛上薄有资产的原住民,名下一栋房子,却有两个儿子,所以我把一楼分给老大,二三楼分给小儿子。小儿子把二三楼重新装修,改成旅馆经营小本生意。长子去了岛外打拼,很多年后功成名就,回岛把底楼捐赠为博物馆供游客参观,还能照顾楼上弟弟的生意。”   “不是……你等等。”郁臻跑去将展厅浏览了一圈,他在每幅画框展台前驻足的时间不超过30秒,速度极快。   他回到原地,表情沉重道:“这里展出的照片画作和文字材料,记录的是小岛在不同年代的面貌,包括最近两百年的小镇建设。但我记得,这座岛和小镇是近些年才重建的?在之前的几百年,它不是因为雪崩被掩埋了吗?”   杜彧重复他的足迹,将展厅内陈列的展品内容细细读了一遍:   岛上的第一批住民来自于十八世纪的欧洲,因海难流亡到这座孤岛,将它命名为“Ancy”,通用语的音译为岸西岛;后来岛上建立了村落,经过一百年的时间,村子发展成小镇,这栋小楼便是那时修建的,是镇长一家的私宅。   进入现代后,因岛上的民风淳朴和风景秀丽脱俗,引来外界游客观光,但由于地处偏远,秋冬气候严寒,只有夏季接待旅客。小镇数百年来就这样恬静安稳地卧在雪峰脚下,如世外桃源。   没有任何一段文字、照片提到雪崩、灾难、死亡等词汇,似乎小岛从未发生过天灾,更没有被重建,它从始至终是这般模样。   而且,博物馆内的文字全部为英法双语,所以小岛的名字一直是Ancy,没有“岸西”到“安息”的变更。   杜彧道:“我们来错了。”   他们抵达这座岛,根本不是安息岛,而是历史轨迹全然不同的岸西岛。   “快去找那个……叶什么。” 郁臻突然想不起叶映庭的全名,行动先于想法,冲出了博物馆。   下午时间15:25,小镇的码头空荡荡,青蓝色的海水轻轻拍打礁石,雪白浪花像女神的裙摆。   叶映庭坐在木桥边,身后是寂静无声的小镇,海风吹乱他毛躁躁的短发,他气恼地敲着手环,“破东西,怎么就没信号了呢?”   渡轮和警察没有按时抵达,离约定时间过去了半小时,海面依然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通讯工具信号全无,他们与外界失联了。   但由于前两次成功的连线,叶映庭对“会有人来救我们”这点深信不疑。   旅馆死了一个人,这可是刑事案件,警察不可能不来的。   天边风云变幻,霎时间乌云密布,天色变暗,阴冷湿润的风呼啸着席卷海岸,叶映庭被风刮得透心凉,裹紧外套站起来。   快下雨了,他得回去拿把伞,再换身厚衣服。   还有两个半小时到六点,他只需再等两个半小时,六点一定会有船来的。   码头边有一家海鲜餐厅,露台桌面的白色桌布翻飞,空寂无人的店面有种荒凉感。码头与旅馆只相隔一条长街,距离约400米,他能在这头望见那头的围墙,还有二楼打开的窗户。   叶映庭走了没两步,见街边的餐厅里走出一个蹒跚的人影。   那是名高瘦的男人,脸色不太好看,但不是他在旅店见过的任何一位住客——是岛上的其他人!   “喂!你好!”叶映庭兴高采烈地跑过去,“你是岛上的居民吗?你知不知道其他人都去哪儿——”   “……了。”叶映庭及时刹住脚,心头咯噔一下,后背凉透了。   这个男人不是脸色不好,而是肤色青白,嘴唇发紫,眼眶里的眼珠呈灰金色,浑浊无神,肢体僵硬,宛如坏掉的木头人,一瘸一拐地走着。   对方听到他的说话声,脖子抽搐了一下,机械地转过头来,污浊的眼球直勾勾地锁定他。   叶映庭本能地后退,舌头打结道:“我我、卧槽……你生病了吗?”   男人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叶映庭张皇失措地后退,眼睛不住地往四周瞟,他的汗毛如被春风拂过的草原根根竖起,肩颈打着寒战。   又有两个相似的人,从餐厅里出来了。不止是餐厅,其他店面凡是敞开的门,都有皮肤青白的金瞳怪人陆续走到街上,他们摇摇摆摆,动作迟缓,如同行尸走肉。   离他最近的男人,忽地抬起了右臂,袖管下方的手掌被冰冻成柱状,指尖延伸出透明的冰刺,整条手臂形如一把尖锐的兵器,挥向他的脸——   “啊啊啊!”叶映庭嚎叫着往回跑,一般人喊救命第一反应是喊妈,可他喊的却是柳敏,“敏姐!救、救我啊啊啊——”   ……   事实上在小镇闲逛的人不止叶映庭一个。   商铺没人,使周敛感到无限快乐,他找了间没开灯的小酒馆,腿跷在桌上,睡在沙发里,开了几瓶酒,边抽着烟,醉生梦死地躺了一下午。   在烟雾缭绕里,周敛合眼小憩了半小时,睁眼时外面天黑了。小酒馆里光线晦暗,他揉着眼睛,在模糊不清的视野当中,隐约有一个娇小的身影立在自己身前。   不待他看清,那小小的影子已朝他飞扑过来!周敛瞬间清醒,抬腿一蹬——那感觉犹如踢中一个坚硬的铁块,但芯是软的。   影子发出惨烈的低吼,周敛心惊肉跳地从沙发里弹起,揪起那东西伸来的爪子,扔出了窗户!   玻璃被哗啦砸得稀烂。   他透过砸碎的窟窿往窗外看去,被街上的景象震惊了——   街道人山人海,数不清的人彼此簇拥着,他们的皮肤铁青,眼瞳灰金,散发着衰败的死气,安静而僵硬地站立着,像是某种集会。   他站立的身形映在玻璃上,街道中几百双金色眼睛倏地转向酒馆,下一秒,人群朝门窗涌了过来!   郁臻蹲在红色屋顶的檐角,他的脚边有一具断头男尸,全身青黑,像肉干似的挂在屋檐上,杜彧站在他身后,他们静静地俯视着下方街道的情况。   “喂……怎么还有这种情节?”郁臻看成群的冻尸涌入酒馆,暗自为周敛捏了把汗,“我不会打群架的。”   “可能这个岛受过诅咒,所有尸体都复活了。”杜彧先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又接他第二句话,“你想救他吗?”   郁臻:“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杜彧一脚将屋檐挂的青肤无头尸踹下去,翻身落到三楼的阳台,进了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元素过多,放弃思考。   杜彧:我也不清楚。 第57章 安息岛(七) 冻尸   天色骤然暗下, 留在旅店里的人们好奇地推开了窗户。   郁臻站在屋顶的一角,看旅馆的窗户一扇扇点亮,有人在探出头朝下观望, 并呼朋引伴叫来其他人, 对街道的景象指指点点。   “——别出来!”郁臻挥舞双臂, 大喊道, “不要出来!外面危险!”   距离远, 风大, 他的话未必能准确地传达到那些人的耳朵里,却吸引了底下的冻尸们集体昂头, 无数双灰金色瞳眸呆板而痴迷地仰望他, 非要形容,是死物嗅到鲜活血气的眼神, 使人不寒而栗。   天光暗沉,郁臻在屋檐晃动手臂, 衣摆翩飞, 喊着听不清的话语,让旅馆的人一头雾水。   柳敏一开窗, 见隔壁屋的俩人也趴在窗边, 转头问:“他在说什么呀?”   她看不见郁臻的表情,但感觉他很着急。   “不知道。”戴黑框眼镜的男生专注地盯着街道,“镇子上的人回来了,但他们为什么那么安静?”   他的女朋友疑惑道:“他站在屋顶上干嘛?是让我们快点过去?”   “不是吧,好像是让我们待着别动……”柳敏嘀咕道, “这个岛上有什么古老的传统习俗或活动吗?我们碰上他们排练了?”   柳敏头顶一阵杂乱的奔跑声穿过, 楼上房间的人出门了, 他们下楼直奔室外。   不一会儿, 两男一女跑到院子里,他们合力打开铁门,去了街上。   “他们跑下去做什么?”隔壁男生语气激烈道。   远处屋顶上,郁臻的所有动作戛然而止,两秒后,他肢体柔软敏捷地翻下三楼的阳台,再手臂攀住栏杆吊着身体下到二楼,是要去接应那三人。   柳敏撑着下巴的手放平了,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几人的背影。   只见三人中为首的男生喊了几句话,街道上的人群突然向他们围了过去,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爆发!   “啊啊啊!不是人!他们不是人!是怪物!”   与此同时,二楼的郁臻纵身跳下——   他的身形极快,落地前手按住一具冻尸的肩,借力腾空而起,旋腿扫倒一片,然后飞身撞开眼前冰冷坚硬的行尸走肉们,冲入尸群拽住里面唯一有温度的手臂,矮身躲过冰刃般锐利的腐烂手指,向旅店的小院狂奔!   郁臻救的是三人中的女孩,其余两个男生在他落地时已经被捅穿了肚子——大概是大夏天用筷子捅进西瓜的音效。   冻尸会被温度吸引,那两具尸体喷溅的新鲜血液让它们蜂拥而至,冻成冰块的手如铁爪撕开死尸肚腹掏出内脏,往自己的身上抹——它们在给自己解冻!   郁臻拉着女孩一路狂奔逃回小院,柳敏扶着大门向他们招手:“快点!快点!”   他们踏进院落的同一时间,柳敏和她的邻居将两扇铁门关拢,再用铁链上锁,将迟缓追来的怪物们挡在大门外。   郁臻两手撑着膝盖,弓背喘息,胸口剧烈起伏;女孩受到惊吓,泪痕挂在脸上,失去语言能力。   柳敏背靠着铁门,惊魂未定,问:“那些人怎么了?”   她旁边的男生摘下眼镜,用衬衫一角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道:“像是中了病毒,丧尸、僵尸一类的,你们懂我说的吧?”   郁臻摆手,竟发觉自己的手臂一片湿热,血液浸透衣袖,手心手背满是猩红;柳敏忙搜出一包香气扑人的纸巾递给他。   “你受伤了?”   “不是刚才,是之前。”他拿纸擦着左手的血,对那个男生说道,“是,也不是。”   此时,许多住客都下楼走到院子里,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   “我刚才听到有人在惨叫,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我看到街上有很多人,是不是镇子上的人回来了?”   “怎么还流血了?外面暴/乱了?”   “嘿。”   郁臻丢掉脏纸团,听见头顶有人喊话,他抬头,严谌趴在三楼的窗口,抛了一瓶纯净水给他。他右手一伸,接住了,却被坠空的附加重量压得手臂往下一沉。   适时补充水分很重要,郁臻灌了自己半瓶水,撩起袖子,用剩余的清水冲洗左前臂的伤口。待气顺了,他回头一看锁上的大门,说:“还有人在外面。”   “究竟出了什么事?”有人问,“外面的……是什么东西?”   还有人问一旁陷入呆滞的女孩:“和你一起出去的那两个人呢?”   面对十多双闪烁不定的眼睛,郁臻说:“我没有办法和你们解释,目前发生的一切都没有道理可言。”   “外面的东西,是死尸,看死状是被冻死的;它们会动会走路,看不见,但能凭嗅觉和听觉寻找有温度的热源,比如人体和灯光,并且借用热度复苏。这些冻尸苏醒的迹象是肤色变深,皮肤由青白转变为铁青和青黑色,收集的热量越多,它们的肢体越灵活,攻击性也越强。”他再次看向那扇大门,“刚才死了两个人,足够一群尸体复苏了,这道门挡不了多久。”   “他是在说笑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部分人窃窃私语着。   “对啊又不是拍《丧尸乐园》,咱们总不能是穿越了吧?”   “我没空跟你们开玩笑。”郁臻将空塑料瓶捏变形,使它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和杜彧上街后,在一家纪念品店里遇到了第一具冻尸,在昏暗的环境里,他第一反应也以为那是人,看对方是攻击姿态便抬臂一挡——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   他的手被割伤了,当时杜彧抄起店铺内一把装饰镰刀,砍掉了那东西的头;然后怪物数量增多,成群出现,他们带着尸体上了顶楼,进行了简单分析和研究。   最初冻尸的肤色是青白色,全身坚硬如铁,但动作迟缓笨重;靠近活人(或其他热源)的过程中,它们的肤色将由浅变深,呈现高度腐烂的铁青色;可是当他的血溅到冻尸脸上后,它立刻像熟透煎焦的肉排,变成了青黑色,肌肉皮肤软化,灵活性是冷冻状态的数十倍。   幸好杜彧的砍头技术一流。   上到屋顶,他们安静地观察凭空冒出的尸群,见到周敛被困,杜彧下去救人;他没有跟上去,这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   郁臻心里规划好路线,沉着脸对面前的游客们道:“这家旅店有问题,或者说那些房间和里面的放东西有问题;昨天夜里,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被吵得睡不着觉吧?但那些声音不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发出的,现在没时间多讲了。   “我们到达的这座岛,不是我们以为那座岛,它没有经历过雪崩和灾难,就像平行时空一样。警察也许不会来了,因为我们联系到的外界,不一定是这座岛的外界,而且也联系不上了。”   郁臻把变形的瓶子丢进围墙下的箩筐,“还有至少三个人还没回来,”他看向柳敏,“包括你的好朋友。”   柳敏瞪大眼道:“叶子出去了?他怎么——”   “他去码头等船来,可惜没有等到。还有些事情我没告诉你们,可是没时间了,我现在要去找人,给你们的忠告就是:守好这家旅馆,不要乱跑。”郁臻拨开楼梯口人群,疾步上了二楼,在被数不尽的疑问包围前,他回到房间,锁好房门。   他拖出床底的行李箱,开箱翻翻找找,他是连石膏粉末都会备上的人,医用药品自然也齐全。他麻利地挽起袖子给左臂伤口消毒,缠上纱布,打结。然后抠开了箱底的夹层,手掌探进去,摸出一把纯黑色的战术匕/首。   他抽刀出鞘,直狭的刀刃锋利完好,就是尺寸小了些,现在的情况最理想的是拥有一把75cm以上的唐刀,可惜只能想想。   郁臻换了一件短款的外套,显得身材非常修长,他从衣柜里搬出杜彧的箱子,用刀柄砸坏密码锁,开始找尼龙绳、锁扣等登山工具。   急躁的敲门声响起,郁臻把工具收拾完毕,行李箱关上踢回床底,去打开了房门。   柳敏也换了她最利落方便的一身衣服,她焦急地问:“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我想去救叶子。”   郁臻摇头:“不行,带上你是累赘。”   “可是我很担心他,如果他有事的话……”   郁臻捂住她的嘴,等她不说话了,才松开手,道:“你就在房间里等着,如果你想做点什么,那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柳敏泪眼盈盈地点点头。   郁臻抻手揭下挂在墙面的毛毯,露出那面造型古典的镜子,“我们房间有这么一件奇怪的东西,说奇怪是因为它不像该出现在旅馆里的东西,你去每个人的房间看一看,算出有多少件这样的物品,能拍照最好;等我回来用得上。”   “最好你能去守住餐厅通往厨房的那扇门,不要让人随便进去,当然你看见里面的东西肯定会害怕,所以我不勉强你。”郁臻拍拍她的肩,“我尽我所能把叶子带回来。”   柳敏又使劲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她从背后拿出一柄红鞘的狭长太刀,两手举到他眼前,“这是我下船的时候在一家刀具店买的,你用得上吗?”   郁臻藏起眼底的讶异,接过三余尺长的太刀,手激动得有些发颤。这是传说中的心想事成吗?   柳敏说的那家刀具店他曾经路过,在邮轮停靠的港口城市码头,一看就很贵。   这把刀外形铸造得极为华丽,血红的刀鞘,银白的弯刃,优美窄长,的确能勾起路人的注视和购买欲,至于实用性还需要郁臻亲自检验。   有钱确实是好事,他就不能一时兴起买把收藏级别的刀具随身携带。   柳敏目光不知何时聚焦于他的身后,她水灵的双目瞪得开裂,哑声道:“它、它们爬上来了。”   郁臻一转身,房间窗台上蹲着一个皮肤青黑的男人,失去冰层的禁锢手脚灵活自如地附着在窗沿,瞳眸变为赤金色,手背血管爆突,他翕动鼻翼,嗅到屋内活物的味道,嘴角裂到耳根,露出邪恶的狞笑。   彻底解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没事,下次我也给你买。   郁臻:这种事还是不要有下次吧……   我争取这个副本结束时让他们的关系有点实质性进展/(/ /·/ω/·/ /)/ 第58章 安息岛(八) 感染   原来人在太害怕时, 手脚是可以不听使唤的。   柳敏的眼眸映入那头怪物的影子,它的形体仍是人类,但姿态像极了爬行动物;她扶着门框, 着力狠推才能使沉如灌铅的腿脚抽离, 可就在她萌生逃跑念头的一息间, 烁亮的白光刺痛她的眼睛——   拿匕首和长刀的手势完全不同, 郁臻单手握住刀鞘斜横在肋下, 他面向窗, 伏低上身右足踏前,是从后向前逼近之势, 右手虎口压住刀柄, 在怪物靠近的那一瞬拔刀斩向它的头。   柳敏被刀影晃了眼,再定睛时, 一颗头颅滚落地板,灰浆似的尸液从残躯的断颈处喷射出来!   郁臻机警地跳到床上躲开腐臭的尸液, 他看了看怪物的尸体, 再看手里一尘不染的雪刃,是把削铁如泥的快刀了。   柳敏虽然往后躲了一步, 仍被溅了一头一脸, 她拔高声调尖叫道:“太恶心了!”   那具无头尸身还挺立在房间中央,就在他们以为它要倒下之际,它竟然扭曲着肩膀动了!它似乎还残存着思维,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头都被砍了还有思维,但它扭转身体, 朝着凶手的方向扑了过来——   “丧尸被爆头都会挂掉的啊!”郁臻心里大喊着失效的常见定律, 再次挥刀狂砍无头怪尸的四肢。   “快跑!”他对门口傻站着柳敏道。   后者听了顾不得满身污秽, 奔进走廊大叫着“怪物来了!”唤醒其余住客的危机感, 敲响了住所即将沦陷的警铃。   失去头颅的冻尸行动变得迟缓,砍头有用!它的动作犹如加了减速特攮賵效,略显滑稽;可郁臻笑不出来,他为避免被尸液溅到,每砍一刀就换个位置,窄小的房间四处闪现他的残影。   待他停手,怪物的残肢散落一地,床上墙面都被溅满了绿灰灰的黏糊液体,相当恶心。   “啧……”郁臻踮起脚尖,踩着地板空处去关上窗户,随后进浴室里拿毛巾擦了袖子和刀,又用清水狠狠洗了把脸,带着满脸水珠出了房间。   袭击旅馆的冻尸不止一只,整栋楼充斥着打砸家具和呼救的叫声,他犹豫再三,寻着声源赶去三楼——   他迎面跑来一个留络腮胡学者模样的男人,怀里抱着一本十厘米厚的硬皮书;书本倒映在郁臻眼里,那封面的烫金花纹和双生镜的边框甚为相似。学者慌张地躲避后方来袭的青肤冻尸,脸部赘肉因恐惧而发抖。   走廊狭窄,郁臻借机冲刺两手扶墙而上,足尖踩过学者的肩,一跃而起凌空抽刀,两手并握刀柄从天而降,雪刃由冻尸的右肩切入自左胯带出,斜着将怪物剖成两半!   眼见铺天盖地的尸液飞溅,郁臻急忙后跃,并回身扳住学者的肩膀,刀锋贴上对方的脖子,冷声道:“给我!”   学者两腿打颤,把怀里的硬皮书交给他。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郁臻拿到书,翻开草略一看,全是拉丁文,根本看不懂。这时又有一具冻尸闯进走廊,他猝然回头,那双灰金色的眼眸正与他对视。   郁臻把学者踹下楼梯,那人叫唤着滚下二楼。他果断地转过身,面对第三只怪物,它也在认真地凝视他,灵活软化的肢体伺机而动,随时准备着撕开活人的胸腔。   臂弯间的书厚且沉重,郁臻对自己单臂的力量不够自信,他眼神不动,缓慢地俯下身,把书平放到地面。   就在这一刻,那怪物却牵开嘴角肆意一笑,往后跑去——是餐厅的位置!   郁臻脑内绷紧的弦“啪”地断开,糟了!它是要去拿蜡烛?这玩意儿还有智商?   他指尖未离书封,立即重捡起书夹在臂弯间,去追冻尸的背影!   餐厅的光源全部来自厨房敞开的门,怪物一闪身蹿进灼热的火光。郁臻抵达门口时,厨房已经被点燃了,火海里有三四具冻尸,它们彻底活了过来,正弓着背搬运地上逐步融化的蜡烛。   郁臻止步不前,他是血肉之躯,无法浴火而行。   一切碳基生物都畏惧高温低寒,承受不了冰与火,而冻尸不属于任何一种生命形式,它诞生于冰层,活于高温,除了肢解没有任何一种伤害能克制它们的行动。   它们在火里露出阴恻恻的笑容,抱起一捧捧蜡烛,跳窗而逃。郁臻忙去推开餐厅的窗户,见它们怀抱着燃烧的蜡烛,一个接一个跳到底楼的围墙上,蜡烛被风吹灭,矫捷的影子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郁臻猛力捶墙,被设计了,这些东西有智商且不低,它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厨房的蜡烛,二楼的那具冻尸是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好让同伙到三楼窃取蜡烛!   它们偷蜡烛有什么目的?还是说它们想要的是起火?   街道的尸群!假如整栋旅馆燃起来,街道上的群尸将全部复活!   他回到走廊里大喊:“灭火!快点来人灭火!”   躲在房间里的住客胆怯地开门伸出脑袋,被他凶狠的眼神吓到,缩了回去。郁臻险些气绝,终于楼梯口出现了柳敏的邻居;那对情侣见状,转去拐角处的卫生间提桶接水,忙前忙后的扑灭厨房的烈火。   餐厅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帮忙救火。厨房中的易燃物不多,主要是一地的蜡烛显得火势骇人,扑灭后发现柜子烧了一半,墙被熏黑了,   看见走廊的尸块和废墟里的厨师尸体,众人吓得不轻。   这些人里没有柳敏。郁臻在窗口监视着街道上的变化,至少被偷走的蜡烛没有分发给尸群重新点燃,也没有新的冻尸翻/墙进入院子。   他该去找杜彧了,还要查出那几个家伙拿走蜡烛的目的。   他左手拿刀右臂夹着书,离开餐厅。   “等一下,你不能走。”最先来救火的男生拦住他,镜框下的脸沾了不少灰,“你好好解释下现在的一切,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郁臻用仅有的耐心道,“你若是还有脑子分得清轻重缓急,就带领剩下的人,把整栋楼的门窗封死,可以留一条路进出,其余的必须全部封死,不要让那些东西有一丁点可乘之机。”   “这些我们当然要做。”男生对他的语气很不爽,但忍下了,“厨房里死的那个人算怎么回事?你好像一早就知道了,人是不是你杀的?”   郁臻道:“不是。”   男生揣摩他的微表情,打量了他许久,道:“好,相信你,你现在要去哪儿?”   “去外面。”   “这种时候,你还要出去?”   郁臻尚未开口,耳朵敏锐地听楼底传来恐慌的哭嚎和呜咽,是柳敏的声音。他趴回窗边朝下望,院子里多出了两个人,不,是三个。   杜彧和周敛带着叶映庭回来了。   杜彧救下周敛并找到叶映庭的过程十分复杂和惊险,不过鉴于本故事不以他为主视角,所以这里只简单概括一下:   杜彧没有那么幸运,他拿到的那把装饰镰刀只是装饰品,刀锋很钝,没砍多少下就豁口了,他找到周敛后两人自知不能硬闯,只好原路返回楼顶,那时郁臻早就不在了。   他们本可以按照郁臻的路线,冲开尸群回到旅店,但考虑到叶映庭,他们选择了反方向,从三楼的阳台一路越过整条街,来到码头海鲜餐厅的屋顶,一处露台餐吧。   彼时叶映庭正挂在对面的路灯上,底下围满了青肤金眼的冻尸,像被野猪群盯上的肥肉。他的一米外是一层砖砌的阳台,位置比他略高,不能跳,而单边手臂的长度又够不着,他的手脚又软又麻,眼看就要滑下去了。   杜彧问他还能不能坚持,他说还能坚持三分钟。   周敛的意思是自己下去把尸群引开,让叶映庭下来,但杜彧说不行,绝对不能下去。   杜彧接下来的举动给周敛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这条街道至多七八米的宽度,一楼有遮阳篷,二楼有阳台,所以到达对面的直线距离是六米半左右。   路灯是道路两旁都有的建筑,毋庸置疑。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所在的顶层露台餐吧留有一段冲刺距离,杜彧后退至最远,向前冲刺,凌空时左脚蹬着路灯柱的上端,借力而起,几乎是飞越到了对面的二楼,右手稳健地抓住阳台的栏杆,身体轻巧地翻了上去。   接着杜彧半截身探出阳台,把手递给了叶映庭,将人拉进了阳台。   令周敛难忘的不是对方的身体素质,而是居然有人敢这么做;要知道掉下去就是必死无疑,他永远不会为了救人冒这样的险。   之后回来的一路较为顺利,三人分别在街道两旁的建筑二层翻越穿梭,跟玩跑酷似的。唯一意外是叶映庭被一只蜜蜂蛰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会咬人的飞虫,天色太暗没看清。他忍痛不拖后腿,直到回了旅店门前,爬进墙内,才最终昏了过去。   ……   叶映庭被周敛背回了房间。他的情况不太好,昏迷不醒,脸部和周身的血管异常地膨胀鼓起,突出了皮肤表层,被虫子蛰伤的地方在后颈,伤口乌黑脓肿一片。   他们几个人站在屋内,屋外的走廊簇拥着十来人,却没有一人说话。柳敏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她去外面挨着问:“有医生吗?这里有没有谁是医生?”   杜彧除了头发稍乱一点,整个人还是那副样子,在紧张的境况下令人生厌。   尤其看到他的第一句话是:“这刀不错。”   郁臻护住自己的新武器,不理人。   “这一茬接一茬的,没完没了啊。”周敛站在床前,摇头道。   郁臻翻过叶映庭的手臂,轻轻地触碰那些突起的血管,“中毒了?”   严谌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站到了门口,抱着双臂,悠闲道:“是感染。”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连个拥抱都没有(T▽T)。   郁臻:加钱可以考虑。 第59章 安息岛(九) 阅读理解   旅馆里没有人职业是医生, 求救无果,柳敏回到房间,她擦干眼泪, 守在叶映庭的床边, 给他喂了一些水, 用拧过冷水的湿毛巾帮他擦汗。   郁臻用手背量了叶映庭的额头, 在发烧, 多汗, 嘴唇血色全无,再这样下去迟早脱水导致休克;尤为可怖的是皮肤表面突出的青蓝色血管, 宛如树根纵横交错, 起伏不定,里面仿佛有生物在游动。   “他感染了什么病?”他问严谌, “会变成那种金色眼睛的怪物吗?”   “我不敢确切地说,但症状和我曾经在中美洲见到的一种传染病很像。”严谌靠着门框, 云淡风轻地回忆道, “那时我十来岁,跟着家人去森林湖边的小屋度假, 那一片地广人稀, 没有人知道传染源是什么,但一夜之间所有动物都病了,皮毛下的血管爆突,皮肤逐渐溃烂,解剖时内脏全部腐坏了。那些动物死前极度渴水, 所以很多狐狸野狗死在了湖边, 有居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湖里的水, 就被感染了, 最后不治身亡。”   他的话令走廊里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人严肃地问:“人与人之间会互相传染吗?”   严谌神色自若道:“如果你们不喝他的血,我想是不会的。”   “见多识广。”杜彧予以肯定地点头。   “他妈的。”周敛坐在地板上,想来一根烟,顾忌到场面,抑制住了欲望。   柳敏不知听没听,脸上表情冷淡,专心帮叶映庭擦拭手臂,少年的颈脖汗珠密布,她想帮他解开衣领的扣子,然而在掀开被子的瞬间,她失声大叫。   叶映庭腹部的衣服一团粘稠血污濡湿,布料和血肉黏在一起,腥腐之气弥散。   郁臻当机立断地撕开那层衣服,血肉模糊的创口骇目惊心,他不忍地别过头;如果是感染,恶化速度未免太快了,倘若不及时就医,活不过今晚。   在房间门口探头探脑的人,回到走廊与其他人低声密语,谈论叶映庭的病情。   严谌被人拍住肩膀,他一回头,多张面孔神情凝重,语气铿锵有力地质问他:“这位先生,你实话实话,这病到底传不传染人?”   严谌举着自己的两手道:“不接触,不碰到他的血,应该能避免被感染。”   形势的紧急变化往往令人始料未及,不等屋内的人有何感想,严谌已被人扯进走廊,另一只手伸来拉住门把手,将门“砰”地关上!   周敛随即起身去拽门,可惜晚了一步,门外人多势众,齐力拉着门将他们锁在了里面。   “你们做什么!?”周敛狠踹了一脚门。   外面的人道:“没办法,你们都碰过那小孩的伤口!万一感染了,所有人都陪你们玩儿完!在里头好好呆着!等联系到外界,有医疗队来了,再救你们出来!”   周敛咬着牙横眉怒目地狂踹门板!斥道:“一群狗娘养的。”   天花板上灰尘簌簌落下,吊灯摇曳。   郁臻被吵得耳朵疼,说:“消停点,换做是你,你也这么做。”   没隔多久,外边响起贴木板和钉钉子的铁锤敲击声,房门被尖锐的长钉刺穿,让屋内的人甚至不敢上手脚撞门。   周敛破口大骂道:“喂!你们狗日的是想关死人啊!?”   这一次外面不再有人回答。   柳敏眸光发直,怨气颇重道:“我祝外面的人今晚就被怪物咬死。”   杜彧去窗边看了看,叶映庭的房间在二楼,位置居中,不能跳到小院围墙上再缓冲落地,出逃方式是直接跳到底,这点高度还算安全。   “这里有床有被子,有卫生间有水,我们再活七天不成问题。”他乐观道,“要跑也行,不过要规划好路线。”   周敛指着床上昏迷的叶映庭道:“要是一碰到他就传染,咱们几个都活不过明天。”   郁臻起立站直道:“脱衣服吧,感染的早期症状都出现在身体表面,外衣脱了互相检查,到底有没有被传染。”   柳敏吃惊地瞪大眼,“我也要脱吗?”   郁臻眼神示意她进浴室,“你去卫生间,关上门自己对着镜子检查。”   说来很憋屈,郁臻一直觉得自己瘦归瘦,但并不是难看的白斩鸡,腹肌和人鱼线他也有,只是体脂率低,再怎么练手臂和腿也粗不了,可是和杜彧周敛一比,他真的弱爆了。   他是最后一个,杜彧捏着他的胳膊,让他抬起双臂,目光仔细地在他的肋骨和腰腹逡视,“你好白啊,肤色均匀。”   “少废话!”郁臻不悦道,怎么听都像是在取笑他。   “转身。”杜彧扶着他的肩,让他转过去。   郁臻一背过身,就听杜彧和周敛相视笑了一下。   “还有腰窝呢。”周敛说。   “没事,说你像娃娃。”杜彧怕他多想,主动道,“我有个表妹,喜欢玩等身人偶,你像她柜子里摆的那种,很贵的。”   “你才像假人!”郁臻打掉对方的手,“看够没有?”   “好啦不逗你了,检查完了。”杜彧把他的上衣递给他,“穿上吧。”   郁臻三两下把全身衣物套好,本来想揍杜彧,但一动手就显得自己弱气又矫情,都是男的,互看身材点评两句,不是很正常一件事吗?他怎么就特别玻璃心?   啊,他是实实在在的嫉恨杜彧吧,这混账吃什么长大的,脸和身材都长那么好。   不过眼前最要紧的是,他们的体征一切正常,没有感染的迹象。   柳敏从浴室出来,神态明显轻松了一些,她说:“我身上也没有。”   他们暂时安全了,但叶映庭的病情仍在持续恶化,褪去少年的大半衣服,溃烂的伤口迅速蔓延了他的四肢,小腿和手臂像被烫了无数水泡并破裂了,表层皮肤脱落,鲜红血肉糜烂,而叶映庭始终未曾苏醒。   “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他。”柳敏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哭肿的眼睛望着同伴,“是我带他出来旅游的,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如果他有意外,我真的没脸活下去。”   “生死由命,小姑娘。”周敛背靠墙歇息,懒怠地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如果他死在这里,那是他的命该如此。”   柳敏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潸然流下,“你这个人,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啊!安慰我几句你能死啊!怎么说话的啊,呜哇……”   郁臻置若罔闻地垂着头,在翻阅那本他抢来的硬皮书,杜彧坐到了他旁边,问:“这时候了还学习?”   “什么学习,我又看不懂。”郁臻盲目地一页页翻着,全书由拉丁文书写,内页含插画,线条粗犷古朴,画的是些罕见的神秘图腾,不结合文字很难理解。忽然,他翻到一张奇异的六角星图形——和厨房蜡烛摆成的图案九成相像。   “找到了!”他心情澎湃地指着插图道,“就是这个了。”   杜彧:“你是说,那些蜡烛?”   “我非常需要有人能读懂这本书的内容。”郁臻把厚厚的砖头书搁到杜彧的腿上,念叨着“一定还有别的东西”,便着眼于整间屋子翻找巡视。   杜彧摸着书封的烫金花纹,意识到什么,“这本书哪里来的?”   “从一个大胡子手里抢的。”郁臻拉开房间书桌的抽屉,没有;他东张西望,目光落到叶映庭床头的灯盏上。   台灯的灯罩下方,有一只肥硕的老鼠铜质摆件,老鼠头顶也有和书封、镜框类似的花纹;无法形容那到底是种怎样的纹路,像地表或树皮的纹理,碎裂的波纹状,没有规律可循,可是一眼就能辨认出它们的相似处。   郁臻拿起老鼠,抛给杜彧,后者轻松接住,道:“集齐一个系列有奖励?”   “不是奖励,是厄运。”他摸着脖子转动脑袋,缓解疲劳。长叹道:“我懂了,我终于懂这鬼地方是怎么回事了。”   周敛被他们的对话搞得晕头转向,插话道:“说什么呢你们?怎么你就懂了?”   郁臻朝柳敏招手,让她过来,然后他将硬皮书和老鼠一同放在地板上,盘腿坐下,指着铜像老鼠的头顶和书封面,说道:“这本书和这只老鼠,包括我和杜彧房间里的那面镜子,都有相同的花纹,说明它们是同一个系列的东西;我相信在其他人,包括你们俩的房间里,也有这么一件物品,刻着类似的花纹。”   柳敏和周敛对望一眼,前者盯着他道:“你是说旅馆房间原有的装饰品?是同系列产品也正常吧,毕竟是同一家旅馆啊。”   “不正常。”郁臻翻开书中六角星图案的那一页,“我们今早在餐厅厨房找到一具死法怪异的男尸,是自助餐厅的厨师,人死的时候躺在血泊里,周围点满了蜡烛,蜡烛摆成的图案就是这个。按时间推算,那名厨师死于凌晨4点5点;我有一个问题,昨晚你们是几点结束牌局离开酒馆的?”   柳敏回忆道:“两三点吧。”   郁臻:“那么我敢肯定地说,这镇子上所有的怪事,都是在厨师死后发生的。凌晨四五点,酒馆打烊,烟酒店、宵夜餐厅熄灯关门,放松了整夜的人回家放好洗澡水,准备休整睡觉。就在那个时间段,一切暂停了,除这家旅馆以外的所有人,集体消失了,只因为一个男人的离奇死亡。”   “操,那你们怎么不早说?”周敛震悚道。   “你走了我们才进的厨房。”杜彧道,“为避免引起恐慌,我们只告诉了小叶,谁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郁臻:“这本书的内容一定和那具男尸有关,可惜这里没有人懂拉丁文……”   柳敏举手说:“我会,我本来想申请医学院,所以学过一段时间拉丁文,不过后来分差了一点点,去了商校。”   “不早说。”郁臻把书推到她跟前,点点插图下面的文字道,“你读一下这些段落写的什么。”   “我学得不深,可能没法完全读懂,大概意思没问题。”柳敏捧起对她来说巨大的一本书,平放在膝上,她指着句子,直接翻译成中文读出来道,“「亡者逝于百鹿的血海,火焰点燃圣星,将指引你抵达彼岸,长眠于神灵居所……雪山下的神之子民,你们将魂归故里,重临人间」”   郁臻:“在座的各位,中文阅读理解多少分?不需要我再解释了吧?”   杜彧摆弄着铜质老鼠,笑道:“嗯,有意思了。”   周敛把书拿走,眼珠快把那张插图盯穿了,“这他妈的是召唤阵?那些会动的尸体是拿死掉的厨子献祭召唤出来的?”   “对,主要责任在于第一个拿到这本书的人。”郁臻想到那个留着络腮胡的学者,对方被他抢走书时神情惊恐,呼喊着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不可能,那人一定看懂书上的文字内容,而且拿这一页做了什么。   杜彧举起老鼠铜像道:“在历史上和诗歌当中,老鼠是一种传播瘟疫的动物。”   柳敏猛地看向床上双目紧闭叶映庭,心情复杂而苦涩,一股无以名状的恐惧如潮水包围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Q:一句台词形容到目前为止对彼此的印象。   郁臻:想不出来。   杜彧:seems pretty heartless.(看上去很无情) 第60章 安息岛(十) 俱乐部   做一个假设, 这间旅馆是一座冒险屋。   每一间房都有一件道具,每当有客人入住,就有一定概率触发道具引出相应事件。   他们的房间是一面见鬼的镜子, 学者的房间是一本记载邪术的死灵之书, 叶映庭的房间是一只传播瘟疫的老鼠。   若假设成立, 目前发生的一切, 便有了合理解释。   他夜半三更在镜子里见到鬼魂, 镇民一夜之间变为嗜血冻尸, 叶映庭被飞虫蛰伤后离奇感染了恶疾——全都是因为他们触碰了房间内的道具。   郁臻的推测并未获得其他三人的认同。   柳敏说:“但我努力想了想,我的房间没有相似花纹的摆件呢, 难道客人入住像抽签?抽中的房间才会有道具?”   周敛:“我的房间也没有, 而且按你的想法,那这地方不是冒险屋, 而是一个有来无回的陷阱坑,有人专门给咱们挖的, 进来只有死路一条。”   周敛还是点了烟, 吐着白雾道:“先说我不愿意往鬼怪方面想,眼见不一定为实, 半夜黑灯瞎火的, 你可能是错把衣服看成了鬼影;而厨师的死和书上插图的联系,不排除是有人故意做文章,想推卸罪名。”   “那群冻尸是突然间冒出来的,我们下午搜过街道的房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它们多半是从地底爬上来, 或者雪山上跑下来的。要我说, 这座岛的地下和山体里, 绝对有一个生化实验基地, 他们安全系统的疏漏导致病毒大规模感染,知情的镇民连夜出逃,唯独留下我们这群新游客——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抵抗怪物侵袭,救援队迟早会来。”   周敛的想法最为现实,且符合逻辑;但郁臻不相信自己看错了,当然,假如这世界没有鬼,他应该是产幻了。   “其实,我更赞同我们来错地方了。”柳敏对他说,“你之前不是讲,这里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座安息岛吗?首先真正的安息岛是现实里存在的,不是集体幻觉;可我们最终抵达的是另一座从未发生过雪灾的小岛。可能一开始邮轮的航线出了问题,船行驶进了不同维度的异世界。”   杜彧道:“有道理,根据三流科幻片的发展定律,极端天气和特定时间的自然现象,可能导致灵魂转换、时空错乱和集体穿越。我们唯有在岛上活下去,等到下一次异界入口开启时,才能乘船回到现实。”   “然后一觉醒来发现原来只是一场梦,要么大家都是精神病院里的臆想症患者,是吧?”郁臻说完,狠狠搡了一把杜彧的头,“你少在这儿抖机灵,说点有用的。”   杜彧被推得像个不倒翁般晃了晃,道:“哎,我的便宜哥哥平时就是这么欺负我的。”   周敛道:“你们俩是不是不怕死啊?”   “我们还是认真点吧。”柳敏正襟危坐道,“叶子的情况很糟糕,救援队也好,时空穿越也好,我们能不能尽快想到逃走,或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办法?”   周敛:“能逃到哪里去?海边也许找得到几艘小渔船,可是外面都被冻尸围死了,要是就咱们四个人也能办,关键还要背上昏迷不醒的小孩,带不起啊。”   郁臻站了起来,掸掸衣裤的灰,“我坚持我的想法,我得去检查一遍每个人的房间。”   “你去不了。”杜彧看向天花板道,“听声音,他们在钉门窗。”   郁臻以一个望天后仰的姿势从窗口探出了上身,三楼的窗户紧闭着,灯光照出晃动的人影,一些人拿着铁锤木板,忙前忙后地封钉门窗。   他关好窗,坐回原处,说:“确实上不去,睡觉吧。”   柳敏:“睡觉?”   郁臻:“保存体力,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在这个房间里的我们,其实比外面的人更安全。”   ——这世界仿佛要和他作对似的,他的话音一落,楼上便爆发出枪声和玻璃破碎的巨响!一个黑影划过房间的窗前,往底楼坠去!   周敛打开刚关上窗,望了眼楼下,回头对他们道:“死了。”   随后,接连不断的枪响沿着三楼的走廊一路绽放,尖叫和求救声像助兴的烟火使枪声愈发频繁密集。   有谁被激活了杀人狂人格?   周敛迟疑了三分钟,爬上窗沿,“这人是个疯子,在无差别杀人,我要跑了,下面院子没灯,能周旋一阵子。”   说罢,人就跳了下去。   柳敏趴在窗边,眼看周敛落地后贴墙绕去了房子后面,她也坐不住了,原地打转道:“怎么办?我们也不能留在这里等死啊。”   郁臻凑到门边,聆听道:“只有一把枪,不用跑,找好位置躲着,等他进来的时候——”   话未说完,杜彧忽然攥住他的手往屋内一拽,让他远离房门。顿时一柄斧头砍穿了门板!走廊里浑浊血腥的空气通过缺口流窜进来……   郁臻有那么一两秒时间真实的吓到了,只见门外的人挥着尖利的斧头再次劈向木门!   “不要,我不要!”柳敏失序地大叫着,她慌不择路地跟随了周敛的步伐,爬上窗台,跳了下去。   正是慌乱之际,床上静躺的叶映庭突然浑身抽搐,神经反射支配着痉挛的肢体坐起身,朝床尾喷出一口污血!   此时,房门已被劈开一个大窟窿。门洞里钻进来一个身材娇小的身影,艾莉卡半截身还卡在洞中,一抬头,就被叶映庭喷出的血淋了满脸。   “——天哪!”她惊声尖叫道,“这是要死啊!”   确认她手里没有枪,只拿了一把斧头,郁臻和杜彧交换了眼神:怎么是她?   杜彧将倚在床边的红色长刀交给他,说:“你可以动手了。”   “等等!”艾莉卡顶着满脸血,急忙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掏出一支疫苗,注射进自己的胳膊。她丢了空针管,面对他们深鞠一躬道:“两位好啊。”   郁臻拔刀指着她的脖子,说:“不,我们一点都不好。”   艾莉卡小心翼翼地站直,偏开头,不让刀刃挨到颈侧,“不要误会啊,我对你们没有恶意,你们还是先跟我走吧,没有时间了。”   郁臻手持刀刃,离她颈动脉迫近一步,“什么没有时间了?”   楼上的枪响在不知不觉中停了,有人到来二楼走廊,朝他们靠近,脚步声稳健而轻松,还吹着口哨。   来人蹲下身,从在门洞里望着他们,“嗨~”   严谌穿了一件黄色雨衣,防水布料表面溅着交错的血痕;如果刚才开枪的人是他,郁臻毫不怀疑楼上的住客们已经死光了。   “严先生!严先生!你快来帮我解释呀,我要没命了!”艾莉卡求助道。   郁臻的脑子彻底乱了,这是什么滑稽情景剧吗?   “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俱乐部!”艾莉卡生怕他听不见,大嚷道,“我们是一家俱乐部!”   如果你进入了一个你无法理解的疯狂世界,而眼前有个机会让你发现真相,你愿不愿意跟上去?   好奇心和求知欲,到底是人的原始欲望。郁臻被本能驱使着,跟随艾莉卡和严谌去到旅馆的地下室;不过后来他明白,他从一开始就是没有任何选择。   旅馆地下室藏着一部通往更深处的电梯。   这是一栋庞大的建筑,宽阔的穹顶无边无际,置身其中犹如抵达了地心的黑暗世界。   出了电梯,两旁的路灯照亮一条不见尽头的长路,雪白的巨型犬坐在灯下等候主人,奥汀看到严谌,兴奋地扑过来叼他的衣角。   狗的吠叫和喘息终于使郁臻找回了少许实感,他环顾着无垠的黑暗,直到杜彧碰碰他的手,“注意看路。”   郁臻这才注意到脚下的台阶。   “我们俱乐部的历史悠久,可追溯到几百年前吧。”艾莉卡走在最前面,向他们介绍道,“但我们的服务对象不是人类,而是超自然生物,嗯……有些甚至称不上生物;包括你们在外面看到的非人类物种。”   杜彧问:“灾难也算吗?比如瘟疫、雪崩。”   “算的哦。”艾莉卡转了个圈,脸部的血迹用湿巾擦拭过,露出秀丽的五官,“不过按照原计划,这座岛在前后一千年是不会遇到雪崩的,几百年前的那场灭岛之灾是管理层失误造成的,为此基地迁移到了别的大陆,最近一段日子才搬回来。”   郁臻:“所以这座岛真的发生过雪崩?那博物馆的信息……?”   艾莉卡:“是假的,为了迷惑你们啊!悬念懂吗?”   郁臻:“哦。”   “人类的想象力让世界上诞生了各种各样的怪物,吸血鬼、狼人、丧尸、幽灵、恶魔、女巫……闹鬼的镜子、诅咒的书、吃人的房子、会消失的船……这么多东西被创造出来,却没有得到足够的爱和安抚。”艾莉卡惋惜道,“如果不是我们一直收容和服务它们,这世界早就乱套了。”   倘若不是已经见过冻尸和镜子里的鬼影,郁臻会以为自己在听一名精神病人的演讲。   “上面那间旅馆,你们可以理解为游乐场。”艾莉卡俏皮地对他们眨眨眼,“你们住的房间,也是属于我们的主顾预定好的房间,住进去的人,都是它们的猎物。”   “这一趟行程,住进旅馆的25个人,每个人的遭遇和结局我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本来这该是一个完整的好故事,可谁知道你们一点也不按照剧本走,害得我只能通知严先生出场,改成一个仓促草率的结局。”   艾莉卡竖起食指,指着郁臻的额头道:“尤其是你,你既然怕鬼,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开灯?你要是开了灯,就会激怒它!剧情就能顺利往下发展了,你倒好,一声不响地跑去钻别人被窝——”   “还有你——”她的手指头平移,指向杜彧的鼻尖,“你居然什么都不怕?这也就算了,最可恶的是你们发现尸体以后凭什么那么淡定啊!一场神秘谋杀案和一只鬼就能营造的恐怖氛围,被你们一搅合全泡汤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好继续加码,你们知道放出那群冻尸费了我多大劲吗?啊?结果就死了两个人!好不容易放它们进旅馆玩耍,想着能多死几个,结果那小姑娘居然送你一把刀!”艾莉卡连续不断地说了一长段话,捂着胸口喘不上气道,“我真的要被你们气死了!”   “算了。”艾莉卡稳定情绪,彬彬有礼地微笑道,“好消息是,在严先生的帮助下,我的任务指标完成了,今夜逝去的生命足以使它们安静些时日。”   “不过,你们就很不幸了。”她笑眯眯道,“我刚接收了一位新客户,它就爱吃你们这类不听话的「主角」。”   郁臻听了十分钟的疯言疯语,理智像被人揉成线团再丢到地上踩扁,“什么?”   “快走。”杜彧牵起他往回跑——   可就在被对方拽动的同时,那股力量陡然消失了!地面伸出的藤蔓缠住他的脚,将他拖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郁臻被藤蔓拉拽手足往下坠落,他望着上面,艾莉卡和严谌朝他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温馨(不)的同居生活。 第61章 双生镜(一) 新生活   杜彧搬了新家。他曾有部分朋友, 认为他的生活方式平淡得不像话,试图把他从养老模式扳回正轨,仿佛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就不再年轻了似的。   后来他和那群人极少往来, 但这次他搬家, 大家仍寄来了许多礼物维持这份虚无缥缈的友谊。   他搬家的原因说来话长, 他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艾莉卡听完他的要求, 建议道:“如果您是希望充分地了解和挖掘一个人的内心, 那我还是推荐您这面镜子。”   她宛如一名拍卖行的顾问,手指隔空抚过镜架, 解说道:“年代久远, 镜框用一整棵杉木打造,雕工细腻精湛, 观赏和装饰价值高……当然最出色的是它的功能性,谁能抗拒魔镜的诱惑呢?面对它的人, 都会看见最真实的自己。要说缺点的话, 是在维护上您需要费些心思,它比较贪吃。”   杜彧腰身抵着身后的桌沿, 道:“这么说来, 你们不仅做非人类的生意?”   “我们偶尔也拓展业务范围,毕竟在人类世界,做什么不要钱呢?能挣一点是一点。”艾莉卡一副生活不易的语气。   “好,就这面镜子吧,但先说好, 不管用我是不付钱的。”杜彧强调道。   “您放心, 我们的服务一向公道, 我个人绝不做虚假推销。”艾莉卡甜甜道, “我还会赠送您相关的售后服务。”   杜彧:“行,成交。”   他走进卧室关上房门,让艾莉卡在阁楼上指挥员工安装镜子的动静隔绝在门外。   郁臻还在睡觉,所以他的手脚动作放得很轻,悄无声息地来到床边,坐下。   杜彧盯着床上的人看了良久——之前提到过,他的记性时好时坏,忘记的东西可以被回忆起,牢记的事情随时又会被忘掉。而他最近想起了和郁臻相处的种种,这个人突然闯进他了漫长混乱的生活,来历不明。   “你到底是谁呢?”杜彧自言自语着,手不自觉地放到郁臻的耳边——这对耳朵可爱,皮肤软薄,白里透红。   “让我看看吧,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他捏着郁臻的耳朵,说完笑了笑,“……我好像蛮可笑的。”   郁臻在他睡醒的三小时里认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他失忆了。   确切地说,他的记忆断层了。最准确的医学名词他不记得,总之就是那种该记得的都不记得了,无关紧要的倒还记得一些——似乎是为了推进剧情而得的那种病。   他住在一座风景秀美静好的小岛,岛上有雪山和湖泊,每年夏天是游客观光的好时节。   他的同居对象,是一个自称是他男朋友的人,叫杜彧。郁臻起初是不信的,一来凭他对自己的认知,他不太可能找个男人共度余生;二来杜彧并不像会和他产生交集的那类人。   然而对方不仅有他的住院证明、医疗记录及所有身份信息,还在他失忆期间充当着陪护一类的角色,尽职尽责。事实摆在眼前,他没什么力气和证据去反驳,所以当他苏醒后,他拥有的第一件新事物是男朋友。   杜彧长得非常好,可以登杂志封面和拍电影的那种好,看生活质量应该拥有财务自由,大部分时候脾气尚可,会做饭(这点很重要),能照顾人;听起来无可挑剔,对吧?   郁臻心想,就先这样好了,他总会把一切回想起来。   他们的房子在顶层,楼上还有一间小的阁楼,阁楼开了天窗,采光明亮,带独立卫生间和小露台;于是杜彧干脆把房子划分为两层,他们住下面,阁楼被单独装修成客房。   郁臻不喜欢阁楼,尽管它敞亮自在,能满足锦上添花的生活情致。阁楼有一面昂贵的镜子,郁臻认为,这种年代久远的东西,多少沾些古怪诡秘的气息,令人慎得慌。   杜彧说镜子是买房时附赠的,因为它镶嵌在墙里,拆不下来,只好这样了,他不喜欢就不用上去。   郁臻当然不会上去,但看到杜彧收拾阁楼,殷勤地布置打扫,他忍不住问道:“是谁要来住吗?”   “新房客。”杜彧刚进门,怀里捧了一大束新鲜的切花,“我把它租出去了。”   “啊?”郁臻诧异道。   杜彧把花放到一边,牵着他的手,带到他沙发前入座,认真道:“医生说你性格孤僻,不善交流,这不利于你的恢复,我们应该接触和认识更多新的人,所以我做了这样的决定。”   “我孤僻吗?”郁臻自我怀疑道,“我怎么觉得……我还好啊?”   杜彧:“那你算算,这十来天,除了跟我一起,其余时候你出过门吗?”   郁臻:“……没有。”   他不爱出门的原因,实则是这座岛太小了,镇子上的生活商店虽一应俱全,可它终究是座麻雀般的小镇,消遣有限。   “嗯,你总是不见人,怎么能想起以前的事呢。”杜彧捏捏他的耳朵,问,“这次听我的,好吗?”   郁臻奇怪道:“不是一直都听你的吗?”   这又不是他的房子,杜彧想干什么,他也拦不住。   杜彧对他的自觉性很满意,吻了吻他的耳垂。郁臻被亲得有点痒,躲开了,将人推远了,蹙眉道:“我耳朵怕痒,你以后亲脸吧。”   然而杜彧对亲他的脸兴趣不大,更爱拧他脸颊的肉,使劲闹了他一会儿,脸都给他揪红了。   “别揉了。”郁臻握住那两只蹂/躏他的脸的手,求饶道,“脸要肿成猪头了。”   杜彧掐着他消瘦的下巴,说:“还差得远。”   “你不像我男朋友。”郁臻感到生气,这人有时候真够讨厌的。   “因为你失忆了。”杜彧固执地捧着他的脸不放手,“要不要做点别的让你想起来?”   说完不等他开口,就要来掀他的衣摆。杜彧手指刚碰到他的腰,他触电似的绷紧了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肉,往后缩躲起来,大叫道:“我怕痒!”   “以前你不怕的。”杜彧贴近他,将他圈在角落里,手依旧不老实地箍着他的肩膀往下摸,“试试?保证让你想起来……”   “那也是我自己脱,你敢再碰我腰,小心我揍你——”   郁臻向沙发外侧躲,朝后仰躲开杜彧的爪子,头掉到了扶手外,他一扭脖子,恰好看见杜彧进屋时没关上的门,早被人推开了——   一个打扮时髦的男孩站在玄关处,涂鸦夹克外套,结实修长的手臂带着黑色手链;他应该等了很久,表情轻微不耐烦中夹杂着些许尴尬,出声不是,不出声也不是。   天呐,好丢人。郁臻脸颊烧红,狠拍了一掌趁机解自己上衣扣子的杜彧,压低声音道:“滚开!有人来了……”   杜彧本来压着他,此刻正起身,望向玄关处,露出与禽兽行为全然不符的亲和笑容道:“你好,抱歉,我们在升华感情。”   郁臻想抬腿踹人了,不料稍一动,就被强横的力道压得更死。   新来的男孩倒不拘谨,化解尴尬调侃道:“那我下去,先等你们升华完了再上来?”   “那怎么行,不能让客人等。”杜彧终于肯松手放人了。从他身上下去之前,对方不忘摸摸他的耳朵,悄声道:“晚上继续,小乖。”   乖你妈啊乖。郁臻不禁自我拷问,他怎么会找这种类型的男朋友?按理说,无论男女他都喜欢腼腆会害羞型。   阁楼上的第一位住客叫叶映庭,是个十八岁的男孩,失恋了,来岛上散心。   杜彧领着叶映庭去阁楼放行李,送了一份小岛地图,作为房东,为其介绍了一番岛屿的生态和历史;但叶映庭说,他只想知道哪间酒吧的姑娘最漂亮。   杜彧耸肩道:“我们也才搬来不久,不太了解,你可以每一家都去试试。”   郁臻心里总惦记那面镜子,他最初的几天喜欢上楼顶露台吹风,偶尔去阁楼睡会儿午觉,他曾不止一次在镜子里见到诡异事件。   但杜彧说是他没复原,大脑产生了幻觉,以后少上去。   郁臻宁愿是自己疑神疑鬼产幻,毕竟把闹鬼的房子租出去不道德。   晚上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去吃了顿饭。杜彧不算健谈,不过他愿意装的话,博得他人好感十分容易;喝了点酒,叶映庭打开话匣子,倾诉着青春期的酸涩/爱恋和烦恼,什么他暗恋多年的女孩看不上他,和好朋友因为小事打架云云。   杜彧听得发笑,漫不经心地安慰着小朋友。   郁臻着实无语,他没这方面经历,听完也只能感慨现在的高中生情感经历过于丰富了。   叶映庭在岛上玩了一个星期,说是来放纵散心的,其实骨子里仍然是好孩子,作息规律,从未夜不归宿。   某周六的早晨,叶映庭安静地收拾行李走了,给他们留了张小字条道谢,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   杜彧每天起得早,会做好早餐叫郁臻起床——不是他贪睡,而是他每晚都要谨遵医嘱吃一堆药,整天都身体软绵绵的,嗜睡。   他喝着新鲜的杏汁,拿起餐桌上的小纸条,问:“那个小朋友走了?”   “嗯。”杜彧冷淡地应声,用小勺子敲开托杯里的鸡蛋顶端,剥出白嫩中盛着金黄的溏心蛋,将蛋杯推到他手边,“吃一个。”   郁臻说:“我喜欢煎的。”   “明天煎。”杜彧连勺子也递给他,催促道,“快吃。”   “哦……”郁臻慢吞吞地挖着鸡蛋吃,流质的蛋黄淌进舌尖,腥香浓郁。   他想自己学做饭了,不是杜彧做饭不好吃,只是每次吃对方做的饭,都有种被投喂的感觉,不自在。   杜彧并不期待他给什么夸赞和反馈,单单是热衷于看他吃饭,如果他表现出不爱吃、吃不下,也不会被逼迫着吃完;但他说好吃的东西,杜彧也不会频繁地做那样菜取悦他。怎么说呢,大概是——这个人做事是随心所欲的,你的意见一丁点都不重要,或者说他顾及你感受的程度有限。   假如仔细看,杜彧的眼型狭长流丽,窄窄的扇形双眼皮,嘴唇薄,不笑时显得不近人情。   让郁臻来形容,就是“一看就不会对你认真”的类型。   我挑男朋友的眼光这么差的吗?郁臻疑惑了。他戳了戳杜彧的手,没头没脑地问:“你有没有骗过我?”   杜彧转过来看他,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吃过早饭,杜彧洗碗,郁臻上阁楼打扫房间。   叶映庭是个注重外面的男孩,卧室还飘着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浴室和露台的卫生保持良好;郁臻先简单地清理了一遍,给浴缸放满水,加入清洁剂浸泡,然后去了卧室换下用过的床单被套。   他换的过程中,一串皮质手链从被子里掉了出来,落到墙边。   郁臻走近捡起来,镜子在他的正前方。   他尽量不去看镜子,低头捡起手链,垂着目光站直转身——   一双枯瘦的脚悬空吊在他身后,乌青的指甲衬着惨白皮肤,往上是瘦骨嶙峋的脚踝和小腿。   郁臻头皮发麻,全身汗毛炸开,下意识地后退——背抵住了冰冷的镜面。   他定神往上看去,阁楼的房顶空荡荡,只吊灯上挂了些纸质装饰物,天窗的阳光漏下,明媚柔和。   郁臻暗骂了几句,匆匆下楼,去厨房找杜彧。   杜彧在切水果,看他脸色苍白,神色恍惚,不解道:“怎么了?”   郁臻不想说自己方才的经历,搞不好杜彧让他吃别的药。他把捡到的手链交到对方手里,说:“阁楼捡的,是那个小朋友弄丢的,你联系下给他寄过去吧。”   “好。”杜彧收下手链。   “我头疼,去睡会儿。”他捂着额头回了房间。   待郁臻走后,杜彧看了看手链,是叶映庭来时戴在左腕的那条,某个牌子的联名限量款,价格炒得很高,如果弄丢怕是会心疼死。   他默不作声地将手链丢进了垃圾桶,转过去继续对付那盘黄澄澄的奈李。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失忆真好。   郁臻:……渣男? 第62章 双生镜(二) 吻技差   郁臻躺在床上, 没能睡着;他翻来覆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杜彧说得没错,他孤僻, 朋友少, 以至于当他对眼前生活产生怀疑时, 都不能联系到一个真正算得上熟悉自己的人, 来帮助自己求证真相和谎言。   要说杜彧是骗他的, 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首先排除谋财图色, 因为他没钱,长相也没到有人非要设局搞他的地步;那就只剩下害命了, 杜彧想害他?   想到此处, 郁臻的房门被人笃笃地敲响,他心脏一紧, 下意识地装睡。   杜彧不急不忙地敲了一分钟,没听到应答, 推门走了进来, 端着一杯热水和几支药瓶。   “先起来把药吃了。”杜彧坐到床边,轻声唤他, “我知道你没睡。”   郁臻睁开眼睛, 缓缓翻过身,面对着床边的人,眨巴眼睛,“可以不吃吗?”   杜彧沉默地把每种药的剂量倒在掌心,很快累积了一小捧五颜六色的胶囊, 如糖果般鲜亮, “自己吃, 还是我喂你?”   郁臻坐起身, 抱着那只手拖来拖去,耍赖道:“我就是不想吃药,吃了每天都没力气,脑袋昏沉沉的,哪儿也去不了!你不是我男朋友吗,怎么一点都不宠我啊,和电影里根本不一样,我不要你照顾我了……还是说你是个家政看护型生化人?那你把我男朋友藏哪里去了?我要一个听话乖巧的男朋友,不要你!”   他一边装疯卖傻,一边观察杜彧的脸色,只见对方攥紧了手指不让药掉出来,耐着性子忍让他。   郁臻演了半天,杜彧依旧无动于衷。   ——不会真的是生化人吧?   他突然在对方的手腕咬了一口!   他咬得用力,直到舌尖尝到淡淡的血腥味……天啊,是真人。   “你咬够没有?”杜彧问,语气中隐隐含有怒气。   郁臻心虚地松了口,默默看着那排浸血的牙印,说:“你怎么不叫……”   杜彧显然被咬疼了,脸色不好道:“你真的不吃药?”   郁臻退让一步,讲条件:“你让我见医生,医生说有必要吃我再吃……”   “原来是不信我。”杜彧扔了手里的胶囊药丸,查看手腕的伤势,边说,“我理解,不怪你,你一直都不太喜欢我。”   “……你是个好人。”指被咬成这样都不发火。郁臻背过身钻回被窝,打算当乌龟把接下来的话题蒙混过去。   杜彧气笑了,掰住他的肩将他拧回来,力道大得不容他反抗,然后两根手指塞进他的嘴里,指头夹着他软嫩的舌头,“来,吃这个吧。”   “唔唔……”郁臻含着沾了药味的手指,舌头被人扼制,说什么都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经过不可描述的一小时。   两人分开时,郁臻嘴唇肿了,舌头也麻了,像条丢到岸上的鱼,张着嘴喘息;他反手揪起枕头砸到杜彧身上,怒道:“你吻技超烂!分手吧!”   杜彧拿枕头垫在脑后,在他旁边躺下,转头看他,意犹未尽道:“要不再来?你让我多练练。”   “拒绝。”郁臻缩回被子里,让自己被暗色的暖意包围。   没意思,这男朋友真没意思,中看不中用,接吻像咬人,不快乐。   不过亲一下就不用吃药了,好像不亏?   他躲进被子下面,杜彧的手臂隔着柔软的被面覆在他头顶,说:“你是我第一个主动亲的人。”   许久未感受到他的动静,杜彧掀开被子,而他已经蜷缩着睡着了。   他的睫毛密长而翘,发梢微卷,因躺在被子下缺氧,皮肤白得发粉,像木匣子里藏的陶瓷玩偶。杜彧又萌生了一种错觉,小动物,熟睡的小动物。   郁臻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阁楼,天窗漏下明亮阳光,墙面的镜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七岁小男孩背对着他,站在墙边。   小孩的头发干黄枯燥,穿着宽松的直筒睡袍,露着细瘦伶仃的后颈和脚踝,就那么站着,却让郁臻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困难。   郁臻不敢相信地盯着小孩的背影,道:“……小久?”   他喊出名字时,声音不自觉地颤栗;他有多久没喊过这个名字了?   小男孩听到自己的名字,背影转成正面,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空洞的黑眸,瘦得可怜的脸蛋上伤痕累累,抿紧嘴唇,难过地望着他。   “小久。”郁臻连忙走近,手臂抱住小孩,牢牢拥紧这具瘦小脆弱得快要消失的身躯,“……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小久细若蚊声地说,一双小手捧住他的脸,“看看你,好不好。”   “我很好的。”郁臻抱着小孩坐到床边。他幼时无论如何也抱不动的小伙伴,现在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搂在怀里了。   小久听到他说很好,咯咯笑道:“我看到啦,臻臻有家了,还有男朋友。”   “他还不算,我生病了。”郁臻把头埋在童年小伙伴的肩上,尽管那肩膀并不能承受他的重量,“你还好吗?我很久很久……没有去看过你了。”   “嗯……”小久摇头道,“我不好。”   郁臻仓皇地抬头,小久流着眼泪,抓着他的衣领说,“臻臻,我还在那里,你来救救我吧,你长大了,我还没有,我每天都很痛。”   他正要说话,怀里的小男孩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仍维持着搂抱的姿势,独自坐在床边,身影倒映在墙面的镜子里,像个药石罔效的病人。   郁臻四下寻找,阁楼内的家具一览无余,哪里有什么小孩。   墙上的镜子重新出现,映照他苍白憔悴的脸,他缓步靠近,抬手指尖触及镜面——   镜面变作一幅黑色画布,将阁楼场景换成阴暗色调拓印在镜中。晦暗的光线里,走出一个枯瘦细长的高个怪影,它佝偻着背,极缓慢地走到镜子前,湿漉漉的长发遮住了面部,与他隔着一面玻璃相望。   郁臻眼睫颤动,眼珠从泛红的眼眶抖落,他的指尖只差一点点,便能穿过镜子,触摸到阴森枯槁的“鬼影”。   “原来是你啊……”郁臻幡然醒悟,一瞬间,庞杂的痛苦笼罩了他,悲伤像雨后春笋般层层蔓延滋长。   ……   “醒醒。”杜彧摇晃着他的肩,“你做噩梦了?”   郁臻在一阵沉痛的窒息感中转醒,他用手背抹着干涩的眼角,脸颊遍布泪痕。   清醒没有使梦里的痛苦减轻,反而愈发真实,他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紧了杜彧的袖子,恳切道:“你把它弄走吧,你把它弄走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杜彧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倾身拥抱他,“不怕不怕,噩梦而已。”   郁臻全身力气被胸腔的痛楚抽干,他想用头撞墙,想把疼痛的心脏剖出来丢掉;然而他只能伏在杜彧的怀里,等待那种感觉慢慢流失殆尽。   杜彧立刻联系了距离最近的医生上门。   即便是最近的医生,也要坐两小时的渡轮抵达小岛。   在这两小时里,郁臻一动不动地躺着,大脑放空,什么也不去想;无论杜彧和他说什么,他都不回答,这种状态持续至医生到来。   他被杜彧牵着走进客厅。   医生是个文弱柔和的年轻男人,穿着优雅得体,坐在沙发里,向他提了几个常规问题,如近来半个月的睡眠和胃口怎么样,是否有间断性头疼的症状,心情会不会受影响。   医生问三个,郁臻答一个,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医生的手上,那双手养尊处优,戴着一枚不像婚戒的纯金指环,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呢?他想不起来了。   聊了半小时,由于他的不配合,医生决定停止谈话。   “如果他不愿意,就先不要逼他了。”   杜彧听从医生的意见,把他送回房间,替他关上房门。   郁臻躺回床上,但客厅里的对话声源源不断地透过门缝传进来。   杜彧在和医生聊天,显而易见,聊的对象是他。   他想去让他们小声点,于是下床走到门边;他的手刚握上把手,便听到一些奇怪的关键词。   ……   “杜先生,您要考虑清楚,协议签订后是不能反悔的。”   “他很难受,我不想逼迫他。”   “我这里有一些对应的药物,您可以让他服用。”   “没有别的办法?他不喜欢吃药。”   “您要多想想办法,心软怎么成事呢。”   “你们的售后服务真不怎么样。”   ……   郁臻退回了床边,抠着头发想:什么协议?什么售后服务?难道他被买来的?   他在脑子里迅速勾勒了一个可怕的故事,后背一激灵,醍醐灌顶一般地清醒了。   十五分钟后,杜彧送走了医生,进房间看他。   郁臻坐在床边,朝来人展颜一笑:“医生说了什么?”   “说你要按时吃药。”杜彧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头,拿起中午搁置的药瓶。   郁臻急忙拽过杜彧的手,往后一倒,就带着人一起滚到了床上。   他利落地翻身骑到杜彧的腰间,俯下去,柔声说:“别动。”   杜彧听话地没有动。   郁臻的鼻尖蹭着杜彧的前额,在对方眉心落下细密的吻,他眼尾不经意地瞥过身下人的耳朵,微微……泛粉?   ——谁他妈和关系稳定的同居情侣亲热还会耳朵红?   可能有人会,但杜彧不应该啊……   郁臻亲着杜彧的眼睑,唇瓣轻柔地擦过睫毛,心底暗自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死小鬼,敢跟他玩这套!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嘻嘻,男朋友好纯,看来我才是攻。   杜彧:呵呵,你做梦。 第63章 双生镜(三) 天使面孔,魔鬼的心   郁臻只能确定, 他和杜彧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恋人关系,但也许是别的什么比这还不如的关系呢?   比方说他们有仇,杜彧骗他是为了整他。或者像他脑内编造的那样, 他是受人控制的, 杜彧跟他身后的人有契约关系。   想不通啊, 为什么他会失忆呢, 该不会……   郁臻分心道这地步, 亲也亲不下去了, 就以跨坐在杜彧身上的姿势,狠心咬下自己的手臂——   他一边痛, 一边尝到自己血的味道, 郁臻松口舔了舔嘴唇,是真血, 他并不是被设定过程序的生化人。   杜彧旁观他的自残行为,惊道:“……你干什么?”   郁臻抬起杜彧的手臂, 把两人被咬的牙印拼在一起, 问:“你看这像什么?”   杜彧手腕的伤口发青,出血部位的皮肤浸着紫色, 可见他下嘴之狠;而他给自己咬的牙印还是鲜红的, 两条手臂并列一看,像两名倒霉的狂犬病受害者。   “什么也不像。”杜彧把他从身上掀下去,下了床。继续去摆弄药瓶,强硬地说:“你病得太严重了,必须吃药。”   郁臻坐在被子上, 苦恼地揪着头发。显然, 杜彧和他有仇的假设不成立, 因为杜彧对他的关注度达不到有强烈情感牵扯的程度。   他们更不是情侣, 虽然杜彧照顾他尽心尽力,但基本没有下意识流露过亲密举动;曾经共同生活过的伴侣,必定会产生默契和身心熟知的语言和小动作。他和杜彧却之间不存在这些,杜彧每次亲吻他都是有意的,且生疏得像是第一次做。   如果非要从当前的状态中,剖析杜彧对他的企图,那结论只能是:对方在体验和他朝夕相处的生活。   更近似于……突发奇想养了一只宠物,在习惯和学会照顾它。   所以他咬人、他拒绝吃药,杜彧并不生气,反而尽量迁就他;因为他们互相在试探和了解彼此的性格和底线。   所谓的磨合期。   “我是不是你买的?”郁臻脱口而出问。   杜彧将分好的胶囊药丸倒进他的手心,说:“是啊,你最好听话,不然我转手把你卖掉。”   郁臻:“你花多少钱买的我?”   温热的水杯送到他手里,杜彧摸摸他的头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先养病。”   郁臻把一捧药含进嘴里,喝了水,杯子还给杜彧。   杜彧出去以后,他奔进卧室里的卫生间,吐出藏在舌头底下的药,用水漱口去除满嘴苦味。   然而断药的之后几日,郁臻的身体没有明显转好,他仍然每天脑袋昏沉沉,最大的乐趣变成了睡觉。   杜彧不时端详他的睡相,疑惑道:“我这是养了只猫吗?”   实际上,猫都没他这么懒的。   自从第一个噩梦后,郁臻就经常梦到小时候的事情。   他是孤儿,没有父母,最初的记忆便始于孤儿院。那地方在荒郊野外,密林深处,由一座旧庄园改建,冷清偏僻,好在地盘大,足够一群孩子敞开跑和自由玩耍。   幽绿的草坪,破损的大理石雕像,从不喷水的喷泉;即便夏日艳阳天,也透着清凉的寒意。   他和小久是在那里认识的,小久与他不同,小久是父母意外去世后被送来的,所以一开始小久总是哭。   郁臻当时六岁,最调皮的年纪,他们俩的小床相邻,半夜他不得不听着小久的哭声入睡,有时候被吵烦了,他就趴在小久的床边问: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姑姑会照顾好我们的。   姑姑是院长,她觉得叫女士、院长生疏,叫妈妈又太亲密,于是让孩子们叫她姑姑。   “你不懂,你不懂。”小久哭得更厉害了,“我以后就没有爸爸妈妈了,呜哇啊啊呜哇……”   郁臻确实不懂,因为他从来没有过爸爸妈妈。   但小久真的哭得很伤心,为了不影响睡眠,郁臻决定把自己私藏的巧克力分给他。   孤儿院的零食是定量的,只够解馋,不够过嘴瘾;郁臻会把每天分到的零食攒起来,一次性吃个够。他愿意把宝贵的存粮分一点给小久,自认为是个慈善家了。   哪个小孩子不爱零食呢,小久被他的宝藏吸引注意力,逐渐不哭了。两人躲在床底,巧克力吃得满嘴都是,脏得像两只钻过土的小狗。   他们的友谊便是通过这一次分享与偷吃建立的。   小久性格柔弱,温和爱笑,大家都喜欢他。不像郁臻是看着斯文,实则性格皮得令孤儿院所有人伤心。   他喜欢爬树、上墙、滚泥,或者去办公室的墙壁涂鸦,乱弹音乐教室的钢琴;别人上课,他跑去树林里自制弹弓“打猎”。他经常恶作剧,比如把林子里捡到的死鸟的头剪下来,送给别人当礼物,他觉得收到的人会感到“惊喜”;小时候的他,分不清惊吓和惊喜。   他唯一让人省心的一点是,他不伙同其他小孩“带坏”他们,他只爱自己玩;他固然有省心安静的时候,组织集体看电影时,看得最认真、台词记得最多的是他,看书最快学习最出色的也是他。   不过他最突出的优点,在于长得讨人喜欢。他幼时头发更卷,脸蛋更圆,下巴一直尖尖的,一双眼睛明亮闪烁,皮肤白,漂亮得不得了。有领养意愿的夫妇在来到孤儿院参观时,十有八九会看上他,然而又在和他相处一小时后果断放弃收养他的想法。   没有人愿意给自己找麻烦,可他恰好是个大麻烦。   他听过姑姑背地里跟人说,他是天使面孔,魔鬼的心,谁会领养一只小恶魔呢。   不过若要深究他始终没有被领走的原因,调皮贪玩只占很小一部分,可以被美貌和聪明中和。绝大多数夫妇是在看完他的档案后放弃他的,上面记录着他在五岁时咬掉过一个小男孩的耳朵,他掉了两颗牙,小男孩没了半只耳朵,没多久小男孩被领养了,而他永远失去了拥有一个完整家庭的机会。   郁臻也是从那时候起,不再和孤儿院的其他小孩玩了,他隐约感觉到大家不那么喜欢他。但他以恶魔这个评价为荣,在和小久成为好朋友的第二个星期,他就带着人家爬墙逃出去玩了。   两个六岁的小孩像脱离栅栏的小马驹,沿着庄园外的马路一边跑一边玩,道路两旁树木茂盛,清幽宁静,许久不见车辆驶过,更何况陌生人;环绕他们的只有悦耳的鸟鸣和新鲜感。   那天他们遇到了真正的恶魔,在真正的邪恶面前,他们不过是两只柔软的羔羊,任人宰割。   此后余生,郁臻都在为当初的行为忏悔,如果他不那么淘气,如果他不交朋友,小久就能平安无事地长大了。   ……   好痛啊。   郁臻在黑夜里睁开眼睛,等待他的却不是黑暗,而是一盏昏黄的壁灯。   杜彧靠着床头看书,这个年代,鲜少有人再捧着纸质书阅读了;他翻身挪动到对方身边,出神地仰望着身边人的侧脸。好看的人,无论何时都赏心悦目,而且这是有温度的,活着的人。   “要不要我抱抱你?”杜彧合上书,半真半假地问他。   “要。”郁臻伸出两只手。谁都可以,抱抱他吧。   书放到一边,杜彧没有躺下抱他,而是揽住他的肩,将他从被子里抽出来,再捞着他坐到自己的身上。   他只穿了件宽大的短袖黑T,光裸的双腿被迫离开被窝,晾在空气里,有些冷。杜彧拖被子盖住他白皙的小腿,两只手规矩地放在他的腰侧。   这姿势不像抱成年人,像哄小孩,郁臻不自在地移了移;杜彧的手立刻收紧,稳住他细瘦的腰,呼吸变沉了,道:“不要蹭,我只想和你聊天。”   额……他们不是情侣的铁证。   气氛不错的话,郁臻不反感往下一步发展,毕竟杜彧这脸这身材,睡到算赚到,不过既然对方没这意思,他也就把想法抛开了。   郁臻坐正了,道:“行,聊吧。”   杜彧:“跟我讲讲,你梦见了什么?”   郁臻:“有你这么聊天的吗?你应该先跟我倾诉,等我敞开心扉,我才会告诉你我的事。”   杜彧没接他的话,手指离开他的腰,指腹揉按他的嘴唇,“哦……你还不想说。”   他的嘴唇颜色润泽艳丽,看似很柔软,所以杜彧试试看是否是真的软;然而一摸,又使人不禁联想到他灵活软滑的舌头和湿热口腔内壁的触感。   郁臻不喜欢被人乱碰,他抓到对方的手,松松地握着,说:“好吧,我告诉你。”   因为他猜不准,自己还有无机会再遇到一个,愿意听他讲这些事的人。   杜彧听到他咬掉过别人的耳朵,十分震撼,心有余悸地抚摸手腕的牙印,“你对我算嘴下留情了?”   “是。”郁臻把杜彧当成大抱枕,靠在对方的肩头,散漫地讲了些童年的经历,“我可凶了,有次一对老夫妻想领养我,他们那天带了一条大白狗,我把那狗都咬了。我小时候不想被任何人管,如果可以我连孤儿院都不想住,可是我自己又活不下去……领养人都想要个聪明听话不惹麻烦的乖小孩,我不是啊。”   “你一次都没有被成功领养过吗?”   郁臻深埋着头,脑门儿抵着杜彧的锁骨,蹭了蹭,算是摇头,“没有。”   “好可怜啊,从小就没人要。”杜彧毫不顾忌地在碾碎他摇摇欲坠的心脏。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的确被刺痛了。郁臻推开人,倒栽回自己原来的位置,脸陷进松软的枕头里,他又要睡了。   杜彧忽然趴到他背上,把他整个人圈在身下,灼热的气息贴近他耳边,低声说:“那我领养你吧。”   郁臻不吱声,就那么静悄悄地趴着,不多时,他感到背部另一人的重量消失了,或许杜彧起开了。   他迷迷糊糊地陷在枕头里,快要睡着了,感到有人在推他的背。   那双手大约很小,力道也轻柔,却把他推得晃了神。   “臻臻,快醒醒,臻臻……”稚嫩童声中包含着恐惧的颤栗,像是快急哭了。   郁臻怀疑自己继幻觉后,又出现了幻听。   “臻臻,臻臻。”小久焦急地啜泣着,催促他快点醒来。   他猛一抬头——视线由模糊转为明晰,天花板的吊灯结着蛛网,斑驳的墙壁用蜡笔画着简笔儿童画。   卧室、床、杜彧……统统消失了。   他的卧在一张脏乱的破床垫表面,缩小的手脚和身体被套进不合身的衣服里,一动就听到丁零当啷的铁链声。   这是一具七岁小孩的身体,稚弱瘦小。   “臻臻……”   郁臻被突然爬近的小孩吓了一跳。小久被揍得很惨,淤青高肿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涕泪糊脸。   “你终于醒了。”小久既庆幸又泄气道。   他们像两只三年没洗过澡的流浪猫,皮肤黏着污迹和伤口的结痂,小腿和手臂遍布深深浅浅的疤痕,衣服也脏得不能入眼。   他和小久的脖子上,各套着一只金属项圈,一条粗铁链连着,链子另一端锁在浇进水泥墙的铁环上。   身体的痛觉逐渐唤回郁臻的神智,胃中的饥饿感是那么清晰,膝盖和小腹的淤青在隐隐作痛。他拉扯着那条冰冷的锁链,终于接受自己回到了七岁那年——他和小久被人绑架的一年后。   这时,他们听到来自楼下的开门声,钥匙拧动锁芯和开关门的响动,令两个孩子同时瑟缩地握紧了小拳头,身体不住地颤抖。   愉悦轻佻的口哨声,和一段如梦魇般影响了他整个童年的脚步声,随台阶的高度,有节奏地迫近。   郁臻牙关打颤,心跳快得仿佛能抽干浑身血液,他额头冒着虚汗,肢体发软。   小久害怕地躲进墙角,微缩地低下头,怯弱道:“他、他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我已经倒贴了,但男朋友不解风情。   杜彧:。   请大家把“杜彧不行”打在公屏上。 第64章 双生镜(四) Crying Doll.   郁臻怔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脚, 他怎么会变小?他明明已经长大成年了。   他咬住自己的手臂,直至皮开肉绽,铁锈味溢窜唇齿间, 疼痛让他叫出声。   ——他无疑回到了七岁, 那时他对疼痛的忍耐力远不如成年后, 一旦流血就会嘶声嚎叫, 和所有这年纪的男孩一样吵闹。   “嘶……啊……”郁臻在脏衣服上蹭掉手臂的血迹, 捂住伤口, 警惕地盯着这间囚室的入口,它甚至没有门窗, 只有一道从墙面破开的大口。   楼道里有光, 来人的影子在残破的墙面晃动,口哨声愈发近了。   是假的吧, 是做梦吧?   郁臻无法置信,他挠着颈间的项圈, 手指甲早因抠挖墙面而翻断, 痛得钻心。   “臻臻,轮到你了……”小久抱着双膝缩在墙角, 脸颊肿得面目全非, 手脚细弱,像只丑陋的青面小鬼。   “不要反抗,不要求饶,不要说话……”小久的头越埋越低,仿佛想藏起自己的脸, “……很快会过去的。”   郁臻摇头道:“我不要, 我们在做梦对不对?小久, 你已经死了, 这是我的梦,对吗?”   小久扑过来,打了他一巴掌,手小力气也小,不算疼,却让郁臻如梦初醒。   “你不要再说梦话了!”小久揪住他的衣领,眼泪滴到他的脸上,哭着说,“你一直睡觉,你变成笨蛋了,这里才是现实啊,你醒醒吧臻臻……呜呜啊……”   郁臻目光发直地望着小久的脸,滚烫的泪珠落到他的眼皮、脸颊上,是清晰真切的绝望;在小久泪光迷离的眼眸里,他看见了一片雾……   雾里他们爬树攀到高处,翻出庄园的红墙,手牵手跑到林间小路上,咯咯大笑,奔向孩童世界的所谓自由。   然后他们掉到了这里。   一个充满饥饿和折磨的魔窟。   “臻臻,别想了。”小久抹掉眼泪,拍拍他的脸,“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胡乪芬思乱想?他逃出去了,小久死去了,他长大、成年、工作、正常生活……那些都是他胡思乱想吗?   所以失忆、小岛、杜彧,也是他胡思乱想吗?   他从来没有成功逃离过,他一直待在这里,和小久在一起。   新生活,一切的一切,都是他麻痹自己产生的幻觉和妄想?   不,那不是妄想,而是未来。   郁臻推着小久坐起来,他摸摸小久乱糟糟的头发,悄声说:“别哭了久久,我会带你逃出去的。”   逃出去,这一次他们会一起逃出去。   来人跨上最后一级台阶,径直地走进囚室,带歌调的口哨声停止,小久的脸色煞白,钻回角落。   郁臻感到背后的灯光被高大身影挡住,阴影落到他的身上,让他失去色彩。   “……带小孩真烦人,老子早晚要辞职。”男人不耐烦地咕哝几句,去墙面的铁环解下了郁臻那条锁链,缠在手掌上,扯动他脖子的项圈,“快走!”   七岁的郁臻,不具备和成年男人对抗的力量。他被扯得滑出垫子。膝盖小腿磨着地面粗砺的石子,火辣辣的痛;他手掌撑地站起来,又被男人粗暴地往外拖,颈脖的项圈硌着下颌骨,又冷又硬。   他回头望向小久,小久也露着一对灼人的眼睛偷看他。   至少他比原先七岁的自己懂得多,也更坚强。   男人一巴掌呼上他的后脑勺,喝斥道:“走快点你!”   他们被绑架囚禁的地方,是一座废弃工厂。在孩子的眼里,那些斑驳破损的墙壁是那么高,楼梯是那么长;走廊的窗户虽照进了阳光,可他即便踮起脚也摸不着窗台的边。   在他那不知真假的梦境或者未来里,他独自逃了出去,发现这家工厂与孤儿院仅相隔了3公里。   他和小久,被关在离家园步行仅40分钟的地方近两年,受尽了噩梦般的折磨。   郁臻恨自己不是大人,如果他足够高,力气足够大,他现在就可以拧断坏人的脖子,一把火烧了工厂,带小久逃走。   他被锁链拽着项圈,踉跄地跟在男人身后,以他的小个子,跨步的距离远追不上疾步的成年人,加上整整两天没吃饭,手脚绵软虚汗直冒,只能小跑勉强跟上。   带走他的男人没有名字,或许有,他不记得了,但他记得男人的手肘以上,有一处青色纹身,纹的是一条瘦长猎犬,皮毛光滑,劲瘦矫健。   这里的成年人手臂上都有这样的纹身,是他们组织的记号。   他们的分工明确,部分人的工作是搜罗儿童,有的孩子是被卖来的,也有像他和小久那样,被绑架或拐骗来的;余下的一部分人,比如他眼前的男人,被称为演员,负责满足客户的需求,还有摄影师、后期剪辑和后勤等等职位。   小时候和郁臻,和长大后的郁臻,都无法理解这个组织存在的原因。就像他不能理解为了爱好去杀人的愉悦犯。   为什么有人的乐趣是看别人痛苦?他永远不理解。   郁臻先被带去洗澡,男人拿着水管往他身上浇水,水温低,他冷得站不稳,全身的伤口都被水柱冲刷,痛得他尖叫。   身上的污垢灰尘冲掉后,他便回能看的白净模样;男人丢给他一条散发着霉味的浴巾,命令道:“头发擦干,他妈的,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感冒了,老子还要被扣工资。”   组织内,演员的工作内容最杂,经常负责照顾和清理他们。   郁臻擦完身体和头发,用浴巾裹住自己,他吸了吸鼻子,浴巾的味道极难闻,但总比感冒好;他曾经在这里感冒过,差点死掉。   “这么多小崽子里,就你小子长得最水灵。”男人哈哈大笑着拧他的脸,“你要是投胎成小姑娘,能少吃点苦。”   七岁的他,跟磨牙期的幼犬无太大区别,见到伸来的东西就想咬。在过去,他咬过这里的人很多次,他身上的伤痕也多是由于他乱咬人被教训导致。   很难说他现在的心智究竟几岁,但他生生忍下了牙齿的痒意,麻木呆楞地任由脸蛋被拧红。   “转性了这是。”男人推搡他的头,又重力拍他的背,“你不是特爱咬人吗,今天接着咬啊。”   说着把拳头怼到他嘴边,“咬啊。”   郁臻不给反应,男人逗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嫌少了个暴打他的机会,于是蹬了他后背几脚,提着锁链把他拖出了浴室,丢进化妆间。   化妆师是一个中年男人,脸部扑着厚厚的粉,浓妆艳抹,看不出原本长相,一靠近就有股浓烈刺鼻的脂粉味。   但他脾气好,这里只有他不打人,而且会把小孩抱到高脚凳上,扶他们坐好。   化妆师扒掉他裹的浴巾,嫌弃地用小指勾着,丢到脏衣服的篮子里。   郁臻的锁链被扣在地面的铁环上,所以他只能乖乖坐着,他转动椅子,面对镜子。镜面里的他,比他记忆中七岁的自己瘦得多,眼眶青黑,头发干枯无光泽。先前他头发乱成鸟窝顶在脑袋上,洗完擦干后塌下来,竟然有齐肩长了。   化妆师不会说话,一看到他就笑,还拿出两颗糖,剥了纸喂进他嘴里;然后扭身去衣架边为他挑选衣服。   郁臻含着奶糖,糖分让胃部的烧灼感稍有缓解,头不那么晕了。他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安静,化妆师很开心,为他选了一条蓝白配色的蓬蓬裙。   为他化妆花了一个半小时。化妆师的技术并不怎么样,从他自己那张浮粉的老脸就看得出来。   其实给小孩化妆只是意思一下,可郁臻仍被悉心化成了打翻眼影盘的鬼样子;那条裙子的花边钩丝了,布料廉价,穿上后哪里都不舒服。   化妆师满意地抚摸他的头顶,给他戴上一朵红色蝴蝶结。   真丑啊真丑啊。郁臻不想看镜子里的自己。   演员冲进化妆间,骂骂咧咧道:“妈的你还没弄完呢?摄影棚都等烦了。”   化妆师解开锁链,把链子送到演员的手里,郁臻又被拖着走出了化妆间。   他知道接下来要面临的事有多可怕,但他必须捱过去,逃跑的时机还未到来,他还要忍忍。   摄影棚的灯光场景俱全,站了五六个人,摄像师在调试镜头,边和其余人有说有笑。   演员牵他过去,锁链交给其他人,自己去旁边准备。   郁臻饥肠辘辘,空气中飘着久违的热饭菜香,他的后槽牙自动分泌唾液,饿得想吃人了。   棚内搭建的是一座娃娃屋,无数的木头、陶瓷、塑料玩偶,层层叠叠地垒在墙边,它们或多或少有残缺和损坏,比如睫毛掉了,玻璃眼珠少一颗,手指断一截。地毯上摆着女孩的玩具,银质小茶具套装,梳子、首饰盒,等等。   郁臻被人带到场景中间坐下,他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一把掉漆的蓝色小椅子。   没有人和他说话,他独自坐着,各个机位的镜头已经对准了他。   前一小时他表演的内容十分枯燥,主要是被人喂饭,他除了张嘴和咽食,其他部位绝不能动。   后来他实在吃不下了,勺子刚到嘴边,他就吐了出来。看时候差不多,戴着面具的演员放下碗勺,取来一根马鞭,开始抽打他。   是真打,他疼得死去活来,再地面翻滚哭叫,他看着周围的那些人,没有人动容,有人扛着摄像机走近,录下他痛哭喊叫的细节。   再经历一遍,还是那么疼。   最后他掀掉墙边的一堆娃娃,自己半死不活地倒在众多洋娃娃之中,变成坏得最彻底的一只。汗液浸透破碎的裙子,流过血淋淋的鞭痕,痛不欲生。   他断断续续地哭着,他听到有人说,这个剧目就叫《Crying Doll》.   晚上,郁臻被抱回了小久身边。他的伤由医生处理过,打了止痛和消炎针,明天还会有人帮他换药。   小久不敢碰他,蹲守在他身边,轻轻唤他:“臻臻,你还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为什么他还要再经历一次?为什么?为什么?   郁臻恍惚地睁开眼睛,眼泪干扰了视线,“我不要了,我要回去……”   他高估了自己,退缩了,他怕痛,怕再承受一遍相同的恐惧和绝望。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他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呐喊。   ……   杜彧灼热的气息贴近他耳边,低声说:“那我领养你吧。”   郁臻猝然冒了一身虚汗,后背被人紧压着,他有些喘不过气。   “怎么样,考虑一下?”杜彧啄了啄他的耳朵尖。   郁臻剧烈挣动,杜彧为他留出翻身的空间。   他翻成仰面朝天的姿势,胸腔内的心脏跳得急遽,他喘息着,抚上杜彧的眼睛、鼻子,不确信道:“你是真的吗?”   杜彧说:“我是啊。”   郁臻勾住杜彧的脖子,和人紧紧相贴,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对方的体温和心跳,是活的。   他忽然鼻酸眼热,像八爪鱼似的缠紧了杜彧,央求道:“你别走了。”   他迫切需要握紧一个人的手,让自己不再坠落回地狱。   杜彧轻拍他的背,嘴角噙着笑意,“……这么喜欢我呀。”   郁臻:“嗯。”   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如果他的失忆症,能使他真正忘却想摆脱的东西,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疑神疑鬼想太多有什么用,他需要知道杜彧的真实目的吗?需要,但那不太重要了。   只要不再做噩梦,跟谁睡都行。   作者有话要说:   节日快乐呀仙女们=w=   这一系列的梦,属于小郁探索自己和杜彧内心世界的过程,小郁的经历比较复杂,他的性格养成就是童年导致的。   杜彧倒一直活得挺简单的,脑洞大是因为宅……可能比起睡到手再说,他更想要小郁的精神依赖。   当然啦,希望世界上每个小朋友都能拥有健康快乐的童年~ 第65章 双生镜(五) 不喜欢   昨晚郁臻果然没有再做噩梦。第二天阳光透过窗帘缝, 漏了一缕照进屋内,他难得比杜彧先醒。   也许是连续数日昏倦嗜睡后的回光返照,他的脑子比任何一刻都清明, 他看到枕边还在睡梦中的杜彧, 恍惚回想起这人是谁;他起床换了身居家服, 洗漱喝水, 游魂似的晃去了厨房。   他不是会在家为自己准备丰盛早餐的人, 他习惯随便对付一下;他从冰箱拿了一颗苹果和一盒酸奶, 啃着果子,用挑剔剖析的目光, 把这间房子重新参观了一遍。   杜彧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和所有对生活品质有要求的人一般,杜彧注重细节, 以及整体。房子的装饰不复杂,但摆设和色系搭配很考究, 餐厅和卧室必须有植物;不像他, 他永远不会花时间去计较沙发和地板的颜色,也没闲心照顾花卉。   ——如此不同的人, 为什么要和他生活在一起?   他推开落地窗, 走上临街的阳台,巍峨的雪峰掩入云雾,碧色海面风平浪静。清晨的小镇还算宁静,街道上来往的行人不多,他坐在躺椅上, 咬着酸奶吸管, 楼下还有人仰头时看见他, 朝他微笑说早安, 他挥手或点头。他们并不认识,但小镇就是这样,友好、亲切、惬意。   如果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似乎也不错。   他对自己缺失的那部分记忆并不如何在意,因为他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如果他还有梦想,那他的梦想就是找个过得去的人相伴余生。现实和理想的差异是,他理想的另一半是位温柔爱笑的女性,但现实给了他一个男人。   男人也不坏,可不应该是杜彧这种人。   什么都不懂。   苦难会消磨人的意志力,优越会带走人的同理心。   杜彧什么都不懂。   喝完酸奶,郁臻捏扁空盒子,回到客厅,丢垃圾,找工具。   他得趁自己不困不懒的时候,干点正事。   他的思路简单粗暴,噩梦的源头在哪里,就解决哪里;他需要有人带给他安全感,但他不是依靠着别人长大的,他可以软弱,却不可以被软弱操控。   郁臻提着一把钳子和一柄小刀来到阁楼。他没有找到更实用的斧头和铁锤,只有钳子,对于打碎一面镜子来说,钳子足够了。   那天他收拾到一半跑掉,杜彧替他干完了剩下的活儿,阁楼比之前更干净,还多了一盆绿色植物。   以他的生活常识,断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叶子,他关注这盆植物是因为它枯萎了,没有害虫和疾病,像被不明物吸干了生命。   郁臻撕了两片干枯萎缩的叶子,走到镜子面前。   “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玩意儿,但应该不是好东西。”他撒下失去水分的叶子,在鬼影或怪事发生前,抡起钳子砸向镜子里的自己。   一声重响后,玻璃以与钳子的接触面为圆心,延伸出蛛网般的裂痕,把镜中他的投影切割成无数块。   其实也没什么难的。   他又抡了第二次,镜面的裂缝变多,他的身影被割得支离破碎,但碎片始终不掉落,紧紧地黏在镜框里。   郁臻连续砸了四五下,丢了钳子,用小刀去撬那些碎玻璃,他感到暴躁,只想快点把这面镜子毁坏。   一块块沾着血的玻璃剥落,落地清脆,郁臻继续撬着,丝毫没察觉到手在流血。   “你在做什么?”杜彧的声音唤醒他。   郁臻恍然一回神,左手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感;他低头一看,自己正右手拿着小刀,切割自己的左手——手掌赫然三条深深的血壑,血水顺着小臂淌了一地。   他再去看墙上的镜子,它完好无损的挂在壁面,映出他血迹斑斑的影子,不知是光线抑或是角度问题,镜子里的“他”,竟对着外面的他,讥讽地笑了笑。   郁臻右手一颤,丢开烫手的小刀,他握紧自己的左手腕,掌心鲜血涌漫不止。   他明明在砸镜子,怎么变成了自残?   ——这面镜子,它会读心!还会自我防卫!   杜彧在楼下翻找急救箱。   郁臻的耳朵却捕捉到阁楼里细微的响动,犹如低低的私欲和窃笑,当他仔细去听,它们又不见了。   “一早上没守着你,你就出事。”   “不是我的问题。”   两人席地坐在天窗下,杜彧拿来了新的衣服、干净的水,和一堆药品工具。   很奇异,当杜彧触碰到他的手的瞬间,疼痛烟消云散,比麻醉剂见效更快;他不解地望着杜彧的脸,是心理作用吗?而且杜彧见到他受伤,为什么不慌张?   杜彧先帮他清理伤口止血,擦净血迹,然后消毒,缝针,缠上纱布。   “你怎么会这些?”郁臻看对方称得上专业的手法,疑惑道。   “我学过。”杜彧说,并托着他的手腕,吹了吹他的手心,“等伤口愈合了,去做个祛疤痕手术,你的手就能恢复原样了。”   “我是上来砸镜子的。”郁臻抽走手,试着弯曲左手的五指,结果痛得直皱眉——他的痛觉回来了,看来左手要废一段时间。   杜彧:“好端端的镜子,砸它干什么?不是让你别上来吗。”   “这不是一面普通的镜子。”郁臻看着对方的眼睛,“我不信你没发现。”   其实,杜彧是有可能没发现的。他不清楚这面镜子对其他人是否有影响,因为杜彧就不会做噩梦,难道是只针对他吗?   “我明明是在砸镜子,却变成了割自己的手,如果镜子是正常的,就是我变得不正常了。”郁臻示弱道,“找人拆了它吧,我能少做点噩梦,好不好?”   杜彧的目光平淡如水,凝视了他良晌,略微失望地垂下眼睑,“你还是睡不醒的时候,比较可爱。”   郁臻咬紧嘴角内部两侧的肉,艰涩地吞咽了一下,说道:“你不喜欢我。”   ——不会因为他受伤而紧张,不在乎他做不做噩梦。   他下结论道:“杜彧,你不喜欢我。”   杜彧沉默地整理药箱,答非所问道:“中午想吃什么?”   “你为什么要照顾我?你是谁?”郁臻挽住杜彧的胳膊,按住对方的动作,“你把我的过去还给我,好吗?”   杜彧道:“我不知道你的过去。”   “……你不知道?”   “嗯,我不知道。”   郁臻没想到,他有一天需要到警署查询自己的住址变更记录。   杜彧不限制他出门的自由,也不跟来,只叮嘱他早点回家。   警署接待他的警员是个眉眼冷酷,身材高大壮硕的男人,冷冰冰地给他倒了杯热茶,然后回到工位。   等了两分钟,茶还是滚烫的,一张油墨未干的纸放到他面前。   纸张带着刚印刷的热度,上面是根据指纹检索到的他的个人履历;他读过的学校,他住过的地方,做过的工作……不,没有工作。   只记录到他完成学业的那一年,其后的几年经历皆为空白。   从今年开始,系统重新登记了他的地址,是一家私立医院的名字。这家医院杜彧提到过,他曾在那里住了一个月,虽然他没印象了。   之后是最近一个月的,他搬到了这座小岛。   郁臻拿着档案走到警员身旁,问:“为什么我前几年的经历是空白?”   警员古怪地打量他,瞥了眼他左手缠绕的纱布,道:“这我怎么会知道,不该问你自己吗?”   郁臻苦恼道:“我生过病,不记得了。”   警员:“常见的两种情况是:你去旅游了,居无定所,地址有效期太短,被系统自动清理了;要么是你那几年住在别人家里,从没有使用过自己的名字生活,也相当于没有与社会接触。”   这一次调查,让郁臻收获了更多疑问,他根据医院地址查到了他们的电话。   他打了一通电话,报上自己的名字,麻烦护士找到当时医治他的医生。   很快,一名年轻的女医生接了电话,耐心地解答了他的部分疑问。   他是重伤时被送进医院的,但伤口经过急救处理,手术顺利;他恢复良好,除了失忆,没有症状;送他来医院、陪他住院的人都是杜彧,期间没有其他人探望过他;他没有对医院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过去。   最后女医生问他:这些事,你为什么不问你的男朋友呢?   他立即挂断了电话。   郁臻回到房子,杜彧在等他。   “查到什么了吗?”对方问。   他抄起玄关立柜上的一只花瓶丢了过去,杜彧偏头躲开,瓶子砸到墙上,碎了。   那花瓶是一对,于是郁臻又抄起剩下那只,疾步走近砸向杜彧的头——这次人没躲,花瓶应声而碎,杜彧额角被玻璃划破,血划过脸侧滴到衣服上。   郁臻扔掉断裂的瓶颈,将人掼到墙上,揪着对方的衣襟,冷静道:“你不说实话,我宰了你。”   他左手的伤口撕裂流血了,不比杜彧好到哪里去。   “你怕痛吧。”杜彧抬手碰了碰额头的伤,蹙眉吃痛道,“我也怕痛啊,你干嘛要对我、对你自己都那么狠?”   “跟我一起睡,就不会做噩梦了,那你选我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做其他选择。我对你不好吗?”   “不可理喻。”郁臻撤了手,退后两步,“真正有病的人是你。”   这地方没什么好待的,这个人也不能再相处了。   杜彧和纠缠他的梦魇并无区别。噩梦给他的枷锁是层层恐惧和无法冲破的内心阴影;杜彧给他的枷锁是安逸的生活和无忧无虑的舒适感,两种他都不要。   郁臻转身要走,一扭头,却见门外站着一个女孩。   她还属于少女,正吃惊地捂着嘴,诧异又好奇地望着门里的他们,明亮的眼眸里包含三分雀跃。   少女身边是行李箱,她踌躇地说:“不好意思,我是来租房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俩想要在一起,其实很不容易,前面的好感都属于见色起意的阶段……   小郁不是靠外物可以打动的人,他的欲望很少,凑合就能过,所以他不介意和杜彧一起生活;但如果想他躺下露出肚皮给你摸摸,需要付出非常非常多的爱。   然而目前的杜彧,并不知道怎么爱别人,他耍点手段就想要小郁依赖他,明显是不可能的。   一段孽缘要修成正果需要时间(对手指) 第66章 双生镜(六) 吵什么吵   一般人见到鲜血横流的场面, 很难镇定旁观,但这女孩非常安静地站在门外,等他们善后, 不多问, 只是观察。   郁臻不知道她几时和杜彧联系的, 反正杜彧没告诉过他这件事, 趁杜彧去卫生间处理伤口, 他走到门边, 对她说:“这位……姑娘,你来之前, 知道情况吗?”   少女穿着橘色贴身连衣裙, 裙摆齐膝上,亏得她够白才撑得起这么艳丽鲜亮的颜色, 两条长腿细直顺溜,膝盖与小腿的线条柔美。   她理了理头发, 手腕戴着金色镯子, 眼妆精致,笑起来眼尾张扬, “我知道呀, 房东是男的,我摸到他主页看过。”她眼睛瞟向屋子里,“真人比照片还帅。”   郁臻叹息道:“他怎么跟你说的?”   少女嬉笑道:“就说房子有两层,你们住楼下,我住顶层阁楼, 独立卫浴带露台, 包含早餐……价格和环境都不错, 再说是和两个帅哥住, 我可高兴啦。”   “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应该注意安全,尽量避免……”   郁臻说到一半,少女噗嗤笑出声。   “哥哥,只要你们不打架,我的人身安全应该有保障。”   “那随便你吧。”郁臻绕开她,打算走了。突然又转头叮嘱一句:“阁楼的墙上有面镜子,你最好不要碰它。”   “诶诶?原来你不住这里的吗?”少女在他身后喊着,他已经快步下了楼梯。   杜彧洗掉脸上的血,对着镜子处理额头的伤口。   他痛得直吸气,毕竟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受伤流血的次数一只手数得清。郁臻外表是那么温软无害的一个人,居然内里心狠手辣,他眼拙了。   他姐姐告诉他,想要别人对你死心塌地,就要给对方独一无二的好和优待。他如实照做,无微不至地照顾郁臻,被咬,忍了;知道郁臻把药吐了,他也没揭穿。他也有想过让人把镜子搬走,但那些人说不能毁约。   郁臻在气什么?   当郁臻受伤、做噩梦时,他提供了比发泄和安抚情绪更有效的办法:迅速地止血缝合包扎伤口、陪着睡。行动和实际结果,难道不如口头嘘寒问暖重要吗?   郁臻为什么还要生气,他不理解。   而且就算生气,为什么要打人呢?   花瓶的碎片划破了他的额角,所幸不深,用不着缝针,他贴了一块纱布,换上干净的衣服,出去对那名少女道:“我带你上楼。”   “好呀好呀。”她很活泼,像只兔子。   “他人呢?”   “走啦。”少女见怪不怪,笑道,“我经常看别人吵架,你们还好啦,有救。”   杜彧:“怎么救?”   少女眨巴眼,似乎没想到他如此外行,说:“你应该出去追他啊。”   有道理。   杜彧把阁楼的钥匙交给她,“你自己上去行吗?房间都收拾好了,你晚上睡觉记得反锁房门,我出去一下回来。”   “没问题。”少女乐滋滋地结过钥匙。   他最后尽职地伸手,问:“对了,你真名是什么?我叫杜彧。”   少女和他握了握手,道:“柳敏。”   杜彧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柳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没急着搬行李上阁楼,而是关上房门,踢开脚边一块花瓶碎片,悠闲地在客厅里逛了逛,去阳台看楼下的街道。   柳敏观望着街边两个拉拉扯扯的年轻男人,神色复杂地仰视小岛的晴空,眼睛被耀目的阳光刺痛,眼眶微红。   她不是来旅游的,她来找人。她的好朋友一周以前来这座岛散心,与她失联,从此再未出现过。   叶映庭彻底消失前,曾社交账号发过一段仅关注者可见的文字:我找到自己的终点了,感谢爸爸妈妈和所有朋友,再见。   叶家父母报了警,警方回复:那段文字信息为提前设定时间发布,真正编辑时间为发布的三天前,他们辗转来到岛上调查,据目击证人称,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男孩,是在雪峰半山的蓝湖边。   柳敏离开家时,周围的人都沉浸在悲伤之中;但她没有那么难过,因为自她看到那条“遗言”起,叶映庭每晚都会如约而至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这个竹马,从小脑子又轴又笨,还玻璃心,遇到点小事就要出远门散心,可算失踪了吧。   她梦见,叶映庭背对她站着,她跑过去扳正他的身体,可转过来的仍是背影,她问:草包,你真的自杀了吗?   叶映庭无法回头,静静立着。   她说:如果你没死,就举起右手。   然后叶映庭举起了右手。   柳敏一开始认为这只是个心理暗示的梦而已,她不希望叶映庭死,所以在梦中暗示自己他没死。但连续五天做相同的梦后,她决定相信它——叶映庭不仅没死,还在等自己去找他。   每做一次梦,叶映庭就离她更远一点,身影也愈加模糊。   于是她不再犹豫,背着父母买了机票和船票,孤身来到这座小岛。   她查到了叶映庭在岛上的住处,并用自己的身份信息和房东联系,预定了一周的房间。   叶映庭不喜欢徒步登山,对自然风光更没兴趣,他是个草包,只喜欢漂亮女人——柳敏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在半山腰的湖边看见叶映庭”的证词本就存疑。   她的第一个怀疑对象,是这间房子的主人。   柳敏趴在阳台,俯视着街边争吵不休的两人,巴不得他们吵得再厉害点,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时间搜查房子里的蛛丝马迹了。   郁臻没想到,杜彧脸皮挺厚,大街上也好意思和他纠缠不休。   他们一个手受伤,一个头受伤,吵起来的架势让过路人只敢围观。   开头是好好说的。   杜彧:“我错了,你跟我回去吧。”   郁臻:“我不,你不想脑袋开花就别跟着我。”   杜彧:“我真的喜欢你啊。”   “滚!”郁臻绕道走。   杜彧拦到他面前,“你凶什么?你打我那么多次,我哪次跟你发过火?有话不能好好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郁臻再绕。   杜彧再拦,干脆一怀抱圈住他,“可是我有话跟你说,你别生气了,我每天都给你做饭,还陪你睡觉,你不能说走就走,一点不负责啊。”   周围传来窃笑声。   郁臻气得跳脚,推开人,涨红脸道:“我们又没上床!你再胡说八道,我把你嘴缝上!”   “你缝吧。”杜彧仗着身量比他高半个头,无所畏惧道,“不缝我继续说了——我以前没喜欢过人,可能有不开窍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但你不该随便动手——”   郁臻抢断道:“停,你想说你是真心的,只是方法错了?那麻烦你去喜欢别人,我无福消受。”   杜彧愣了两秒,道:“好,喜不喜欢暂且不提。就一点,如果你走了,就再也找不回你的过去了。”   杜彧说:“你的过去,在镜子里。”   郁臻哂笑道:“我信你就有鬼了。”   然而,人活着,有时候必得信鬼神。   比方说他刚表示自己不信,天气就由晴转阴,乌云密布,一分钟内,晦暗的天幕泻下倾盆大雨。   郁臻转眼被淋成落水狗,方才吵架的行人纷纷躲到屋檐下躲雨,就剩他们俩还傻站着。   杜彧道:“回去换个衣服,拿把伞再走。”   郁臻觉得,至少这话没错。   他和杜彧回到房子,柳敏已经把自己的行李搬上了阁楼,正拿着扫帚打扫楼下地板的花瓶碎片。   郁臻忙过去夺过扫帚,说:“我来,我摆的摊子。”   柳敏不让,看了眼他们的造型,哈哈笑道:“你们还是去洗澡吧,好歹我要在这里住一周,不是说客厅我也可以用吗?我来扫吧。”   其实她也扫得差不多了。   “扫到旁边就好,碎片你别碰,我等下来弄。”杜彧飞快进了卧室换衣服。   “对,别碰。”郁臻附和道。   柳敏:“好。”   窗外雨声急促,柳敏坐在沙发上发呆,手里捏着一枚郁臻给的青枣,她啃得慢吞吞。   先出来的是杜彧,他的头发没擦太干,随意套了件深蓝色卫衣,宽松的灰色长裤,显脸嫩得过分了,柳敏几乎怀疑他实际与自己同龄。   杜彧不是空手出来,手里提着一个购物纸袋,重量不轻。   “我下底楼丢垃圾,冰箱里的东西你随便吃,不喜欢青枣就算了吧。”   “好!”柳敏笑眯眯道,两三口啃完了枣子。   他放了袋子,走到墙边,将一堆扫拢的碎片装进单独的纸盒,感到身后有人走近。   充满少女气息的香水环绕周围,杜彧听见柳敏问:“需要帮忙吗?”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不用。”   “嘭。”   脚边纸袋倒地的声音,里面装的衣物露出来,杜彧手一顿。   柳敏收回脚,急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你!”   她蹲下身,把纸袋里倒出的衣物收回袋子里。指尖碰到那件蓝色外套的瞬间,她怔住了,她惶惶不安的心剧烈颤动,强压着内心震悚,她翻开了衣摆的一角——   外套的内衬绣着一枚绿叶,叶子,是叶映庭的记号;这件外套,是他才买不久的新衣服,是她陪他买的,所以她记得格外清楚。   据目击证人称,最后一次在雪峰半山的湖边看见叶映庭时,他穿的就是一件蓝色外套。   柳敏猛一抬眼,杜彧正定定地看着她,眼眸深黑幽邃。   “你认识这衣服吗?”他问。   柳敏松开了颤栗的手,连连摇头道:“不、不认识……”   杜彧笑了笑,嘴角和眼尾的弧度极为好看,“你还小,撒谎不好。”   柳敏刚要惊呼求救,便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小小年纪不要撒谎。   杜彧:对。   郁臻:说你呢。 第67章 双生镜(七) 小蝴蝶   郁臻洗完澡换好衣服出去, 正巧杜彧去楼下丢完垃圾回来。   客厅没开灯,敞开的落地窗前,遮光窗帘被风吹得如浪潮般涌起, 昏暗的天光照着地板, 反出一层湿漉漉的水迹。   那小姑娘也太客气了, 扫完还帮忙拖地;但看她的习惯, 绝不是经常做家务的人。   杜彧关门开灯, 盯着他说:“雨还没停, 但渡轮停了,你暂时走不了。”   “那我找一家旅店住。”郁臻手里提着包, 里面装了日常换洗衣物;他在思考, 这些衣服是不是杜彧买的,他应不应该还钱?   “你非走不可吗?”杜彧一步步朝他走近, 语气低微道,“我都认错了。”   郁臻不愿意面对别人的低声下气, 那总让他感到难堪;因为他对于好看的人, 总是同情心泛滥。——明明他才是受委屈的一方,凭什么要被同情心裹挟?   于是他逃避地撇开头, 顾左右而言他道:“那女孩呢?人家帮你做家务, 你说谢谢没有?”   杜彧的手指按压眉心,调整情绪,说:“她上楼了。”   郁臻刚才眼睛乱瞟,看见掉在沙发边的一枚钥匙,那是阁楼的房门钥匙, 他过去捡起来, 说:“她钥匙掉了, 我给她拿上去。”   杜彧一言不发地夺走钥匙, 在他询问的目光下,吐出两个字:“我去。”   郁臻的指尖感到黏糊糊的,他捻了捻,垂眸一看,是血迹;他随即望向杜彧手里的钥匙,余光扫过被清水拖洗过的地板,某种深藏植入神经的直觉,唤醒了他的戒备心和对危险的嗅觉。   他对上杜彧的眼神,质问:“我再问你一遍,那个女孩呢?”   人在动作前,肢体会透露行动方向,瞬息间,郁臻扔下包,拔腿冲向阁楼!几乎是同时,杜彧追上他!   他对危机的感知相当敏锐,无论身后的人做过什么、说了什么,他都不会停。   “你等等,她已经休息了。”杜彧说。   郁臻只比对方快一步握住阁楼的门把手,拧动推门跃身而入,在他回身关门的争分夺秒之际,一条手臂横来抵住门!   杜彧的手背青筋暴起,前臂修长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绷紧;一张脸仍是神情淡然,从半合的门缝里看他,佯装不解地问:“你是听不懂我说话吗?”   郁臻和那条手臂隔着一扇门对峙僵持,他越鼓足劲去推,杜彧的力道越大,始终压他一筹!   一扇风也能吹动的门变做坚若磐石的铁壁,在两人较劲下纹丝不动。郁臻分出心神,扭头查看房内,空无一人,女孩压根不在这里。   他转回去质问杜彧:“你把她怎么了?”   “我送她回房间休息了。”   “房间里没人!”   “可能藏起来了,你让我进去,我帮你找她。”   “……”嘴里没一句真话的混蛋!   入侵者比防守者有一处优势,想进来的人若用脚或身体卡住门缝,便可进一步突破防线;而杜彧占着身高优势,恰好力量胜过他,只消手臂施力一压,肩膀挤入了门内!   见门关不住,郁臻立即撤手退到床边,掀掉厚沉的被子,攥住轻薄的床单,在引人靠近时揭起一扬,让雪白的布变为遮天蔽日的帘幕盖住对手的头——   掀被子是无奈的多余之举,却令杜彧猜到他的下一步行动,对方不等床单落下便挥臂挡开,并擒住他的手腕扭至他后腰,锁着他的肩膀按进床垫!   “你——!”他来不及说话,便被杜彧用手掌捂住了嘴。   “不准咬我哦。”杜彧语调轻松,但郁臻知道,这是警告。   他挣扎了两下,失望地发现这是一场体力的较量,与技巧无关,体型占据绝对优势。   雨水打在天窗,水痕漉漉流过,变做一道道深深浅浅的阴影,在他们周身流动。   杜彧本想耗尽他的气力和耐性,再收拾他,像蟒蛇缠住猎物那样,让它们窒息、虚弱,再慢慢吞掉;然而郁臻不是脑袋核桃般大的啮齿动物,他很快放弃了挣扎,乖顺地杜彧捆住他的手脚。   只不过他以为杜彧会用绳子,结果对方用的是早就备好的手铐,绑腿用的是质量很好的尼龙绳。   “我本来不想这么对你的。”杜彧捆好后,重新压上来,遗憾道,“我们好好生活不行吗?你为什么总是和我对着干?”   郁臻心脏压得难受,喘息微沉,“你应该去看病。”   “我看过了,医生说没得救。”杜彧嘴唇贴着他的耳廓,时不时咬他一下,“我就想有个人陪我,你别跑,好不好?”   “要人陪找你妈去啊!”郁臻就剩一张嘴还能随心所欲,“你这畜牲,你家里人把你养大是为了让你报复社会乱杀无辜的?你就该被关进疯人院去!”   “我没杀人。”杜彧稍稍起开,让他看清床正对的那面镜子。   明亮的镜面倒映出他的脸,苍白的面色晕着缺氧导致的绯红,原来他也在害怕着。   杜彧说:“不是我杀的,他们被镜子吃掉了。”   餐桌铺着纯白桌布,新鲜的花和崭新的蜡烛,雨后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腥味,清新地吹拂窗帘,贯入屋内。   烛光摇曳,郁臻坐在长桌的主位,杜彧坐在他右面。他们都换了衣服,不算正式,但配得上这顿饭。   郁臻的餐具都裹在未拆的餐巾里,盘子当中的主菜是红酒炖好的牛肉,搭配黄杏和深红酱汁;他的两手被铐住束缚在挺直的后腰,脚也被捆住,全身上下最能灵活转动的是那双乌黑的眼眸。   杜彧是贴心的,并且享受照顾人这件事,用刀叉切开他盘子里的肉,喂了一小块到他嘴边。   “给个面子,连我妈我都没这么细心伺候过。”   有一种东西叫骨气,如果他有骨气,他应该绝食,宁死不屈,让杜彧头疼,不得不把所有时间和心思花在他身上,最后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但那不是他要的结果。   一些受害者试图跟歹徒绑匪比谁更强硬,仿佛抗争的姿势足够激烈,坏蛋就会服软。就郁臻个人而言,他实在不赞成为了“骨气”这种东西赔上自己的肋骨或健康;毕竟你不知道坏蛋是否在意你的性命,即使在意,你残疾或是四肢完好,于他而言是否有区别呢。   他不知道杜彧属于哪种坏蛋,但他清楚自己的目标,他要的是:毫发无损的逃出去,让杜彧付出代价。假如情况不如人意,他要付出有限的代价才能逃脱,那也强过才开始就牺牲一部分健康。   所以他张开嘴,吃掉了对方喂给他的食物,保存体力。   杜彧厨艺不错,他早就知道,不过这顿晚餐仍是美味得烙印在他的味蕾里。   “你打算绑我多久?”   “看你表现吧。”杜彧喂过他,开始解决自己的晚餐,吃得很快,但餐桌礼仪无可挑剔。   “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把你留下。”   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郁臻,绝对立刻就能领会这句话的含义,可在这个世界里失去最关键记忆的他,直接误解了杜彧的意思。   他失笑道:“怎么才算留下?要我跟你结婚吗?”   “结婚有什么用?”杜彧不以为然道,“虚伪的契约婚姻我见多了。”   “你总不能要求我爱你吧。”   “的确不能,爱太困难了。”杜彧放下刀叉,喝了小半杯水,仰头望天道,“我想要一个家,或者说一份归属感;我虽然有自己的家,家人对我也很好,可是假如我不出生,他们会更好。”   “我从小长大的家,在我离开后,就是姐姐的家了。我有很多房子,但那只是一间间房子而已,随时可以更换主人。”杜彧的目光转向他,“你明白吗?我希望有一个人,是非我不可的,那他在地方,就是我的家了。”   郁臻摇头表示不赞同,并道:“没有人会非你不可,你想要的,是一只没有你就活不下去,看不见你就会分离焦虑的宠物吧。”   杜彧笑着举起酒,碰了碰他的空杯子,“算是正解。”   “去看病吧你。”郁臻和此人再无话可说。   夜晚,终于到了夜晚。   郁臻被抱进了阁楼,杜彧将他放在重新铺过的床上,丝毫不松解他的手脚。   “你不是想知道那两个小孩去哪里了吗?”杜彧拿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罐,里面装着一只缺了半角翅膀,再也飞不起来的蝴蝶。   瓶盖戳了三个直径两毫米的通气孔,蝴蝶趴在瓶底,有气无力地扑动着双翅。   “过了今晚你就明白了。”杜彧用一张小小的方巾盖住罐子,白色笼罩将死的蝴蝶。   眼看杜彧要走,他喊道:“你不管我了!”   “放心,镜子不会吃你和我,它认主人的。”杜彧站在门前,补充道,“至于你,你有事可以喊我,我会醒的。”   郁臻狂躁道:“你还是不是人啊!”   杜彧说:“我是畜牲。”   好了,现在知道杜彧是个真正的精神病了。   要在精神病手底下逃出生天,需要足够的时间和耐力,幸而两种他都有。   他回忆这一天的遭遇,那女孩多半是被杜彧给藏起来了,所谓镜子吃人的说法,他坚决不相信,那面镜子是邪门得很,但是——吃人?开什么玩笑。   倒是这房子或许有密室和暗道,否则大活人如何凭空消失?   以他洗澡那点时间,完全不够杀人和处理尸体,客厅溅到的血迹肯定不多,杜彧才能在短时间内清理干净;所以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女孩还活着。   杜彧是怕他教育不出来,打算多驯养几只宠物备选?好吧,符合变态的逻辑。   郁臻看向床头的玻璃罐,还盖什么白手绢故弄玄虚,变魔术吗?   他在床上磨蹭着挪动身体,移至床边,嘴唇衔住白色方巾的一角,扯了下来——   玻璃罐子里囚禁的蝴蝶,一整半翅膀都掉落了,躺在瓶底垂死。   在他的注目下,蝴蝶的另一半翅膀也开始剥落——没有残肢碎片,仿佛罐中点燃了一簇透明火焰,它正被看不见的火一点点吞噬着。   郁臻瞪大了眼睛,那只可怜的蝴蝶就在他的眼底下,凭空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神啊你救救我吧   杜彧:求神不如求我。   郁臻:变态给爷死! 第68章 双生镜(八) And in your dreams you'll see me falling, falling.   像蝴蝶一样殒命的还有阁楼内的植物, 那些犹如被吸干了生命力逐渐枯萎的植物。   他惊疑地瞄向床尾那面墙上的镜子,不会吧不会吧?世界上还有这么诡异的事情?   镜灵、恶鬼、诅咒……等灵异元素一下子钻进他的脑子,使他浮想联翩。   其实以他所受的教育, 他宁愿相信镜子的材质被污染过带有某种高危型辐射, 而不是他正与一只食人鬼共处一室。   郁臻忘记自己在哪里听过一句毫无根据只为耸人听闻的话, 类似于:不要长久地盯着镜子看, 否则将有不好的事情的发生。   有了先前的噩梦经历, 他是不太敢牢牢盯着这面镜子看;但与现实中被人囚禁捆绑的险境相比, 撞鬼似乎不值一提了。   被噩梦逼疯好,还是被杜彧控制好?   他颓然地倒回枕头里, 恨自己为何不能乐观一些, 为什么非要在两种死法之间做选择。   ……等一等。   郁臻猛地从床上坐起,他被反铐的双手比他的意识先行一步, 两片肩胛骨内收挤向脊柱,手臂抻直, 往下绕过髋骨;他身体柔韧, 骨骼纤细,竟然成功地将两手放到臀部下方。他曲起双腿, 手腕顺利过到膝弯, 然后上半身前屈,使反铐的两只手从身后绕到身前。   被反铐几小时的手掌因血液不通畅而呈青紫色,他看着自己的手,既是庆幸也是为接下来要做的事而长舒一口气。   各类特工间谍等涉及拘禁拷问的电影里,都有主角按压拇指使关节错位从而逃脱手铐的经典情节, 可是现实中谁也没试过, 不知可行性有几分。   虽说痛是一时的, 自由是永恒的, 但郁臻着实没必要让自己的拇指骨折,他解开脚上的绳子就够了。   三分钟后,一捆松散的尼龙绳被丢开,他下床活动双腿,兴奋。   杜彧这白痴,居然敢不守着他,自以为是。   郁臻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拧动把手,门被从外面锁上了;正常,他需要找借口引杜彧上来开门,然后伏击、逃跑。   不然就大哭大叫吧。   他酝酿着气息,准备大喊——   一双冰凉的小手抱住他的小腿。   郁臻犹如被一盆冷水淋头,浑身热劲消退下来。他低头,小久坐在他的脚边,细弱的小手攥着他的裤腿,空洞漆黑的眼珠被他的模样占满。   “臻臻,你不要我了吗……”   他那么弱小和肮脏,像只饥肠辘辘的灰皮老鼠,刚爬出下水道;它叼住的不是裤腿,而是郁臻的心,它抱着他胸腔里那颗血肉之心,尖细锋利的牙齿疯狂撕咬啃噬。   郁臻的手仍扶着门,但凡他喊一声,这扇门便会被人打开,他就能出去了。   倘若他打不过杜彧,他也还能求饶,只要他愿意,他有无数种方法离开这里,不过代价大与小的问题。   可是小久,他唯一的好朋友,却永远无法离开那个地狱。   郁臻从没发现自己的眼泪是比自来水还廉价的东西,他放下手,蹲身抱起腿边的小孩子,把小久虚弱的身体圈在怀里,埋在小久的肩头,眼泪全滴到小孩稚嫩的皮肤表面。   “不会的,我怎么可能不要你……我再也不会抛弃你了。”   他抱紧小久,宛如抱紧另一个自己。   “嗯,我知道,臻臻对我最好了。”小久揉揉他的脑袋,脸蛋贴在他耳际,悄声说,“让我带你回家吧,臻臻。”   郁臻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他看着小久跳下他的膝盖,小手握住他的手指,牵着他走到镜子面前。   “回家了哦。”   小久牵引着他,步伐熟练地迈入那面镜子。   四壁斑驳的囚室。   郁臻变回小时候,他和小久相拥取暖,蜷缩在破洞的旧床垫上,掏出的棉花堆在身边防寒。   他检查自己的身体,细细的手脚,瘦骨嶙峋的胸腔,身上的伤疤基本结痂,脚掌有皲裂的伤口,一碰就疼。   套在颈项的铁圈勒着脖子,不是它变小了,是他们长大了。   生长真了不起,哪怕每天只能吃恶心的面糊,喝不干净的水,他们依然在长大。   郁臻举起瘦得皮包骨的手掌,指甲缝和指间藏着黑色污垢,像垃圾人,垃圾变成的人。他最近总没力气,挨打都不叫唤了,一站起来就头晕,应该离死不远了吧。   小久的伤比他严重,伤疤鲜红,全是凝固的血块,嘴角被打裂了,还时常咳血;之前的演员辞职了,换了旁人照顾他们。新人力气大又野蛮,他们吃的苦头比前一年加起来都多。   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中,嗅觉失灵,他闻不出自己和小久是什么味儿,大概是快死掉的死老鼠味,他猜想,他们日夜相伴几百天,早不分彼此了。   和小伙伴死在一起,好像不是特别糟糕的一件事,不是有句古话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吗?他可以求那些人,把他和小久同一天杀掉,然后埋进同一个土坑。   他们都是没有父母亲人的小孩——不,小久可以上天堂和父母团聚,他还是下地狱继续当小恶魔。   死亡,真是一个美妙的结局。   就是不知道地狱有没有孤儿院,如果没有,他岂不是只好去流浪了?   郁臻慢悠悠地翻过身,小久的头本来枕在他的腿上,现在“咚”地落到床垫里,不过小久没被吵醒,继续无知无觉地睡着。   “你在做美梦吗?”他抚摸着小久打结成团的头发,“有梦到我吗?”   肯定没有,梦见他能有什么好事呢。   郁臻轻拍着小久的背,柔声说:“我陪着你,我们绝对不分开……”   ……   他长高了,拽他项圈的锁链不再方便,于是新人铁棍驱赶他,顶着他的背往前走。   这次没有化妆和换衣服的环节,他被推进了一间可称作刑室的地方,四面铁壁,无多余工作人员在场,唯有墙角安装着高清摄像头。   他知道有一种拍摄手法叫伪纪实,但到底如何操作,他并不懂;他只隐约感觉今天他们要拍的就是那种东西,不过是真材实料的“纪实”而已。   刑室放的东西不外乎刑具,原谅他年纪还小,无法形容和表述那些工具的名称,总之他一走进这里,浑身都在颤抖。   被人揪着头发撞上墙壁时,郁臻的心和躯体已然麻木了,痛苦到了最后就是麻木,头发里流出的浓稠淌过眼皮,在剧痛和呕吐感交织碰撞的间隙,他眯着眼,在昏聩的视线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亮光。   是一面镜子,木质雕花镜架,华丽古典,格格不入地挂在铁墙表面。   他相信,这面镜子在他进来时绝不存在,它是突然而至,为他带来某些讯息。   镜子里的他头破血流,被一条健壮粗糙的手摁着,冰凉的刀锋贴着他的后背,新鲜的疼痛感随割裂的皮肤绽开,他发出沙哑的尖叫。   不然回去吧——   他脑海里有个声音说:回到那间明亮的阁楼,漂亮整齐的家,向杜彧认错吧,道个歉,他会原谅你的,而且他从来不打你,还会将你照顾得很好。   ——回去吧,何必受这份苦,过去重要吗?愧疚感早晚会随风湮灭,你有属于你的未来——当只宠物也不赖,反正你的梦想不过是衣食无忧。   那个声音这样蛊惑他。   他差点就心动了。他想起杜彧称得上温柔的声音,优秀的相貌和家世,还有卓越的品味和厨艺,并且洁身自好,不会让他得什么传染病。与众多优势相比,那丁点儿扭曲的阴暗面不足为惧,毕竟更险恶的魔窟他也遭遇过。   可能他这辈子注定要和变态纠缠不清吧。   那声音说:“这是你的宿命。”   这时候,他背后的新人放弃了活剥他的想法;丢开小刀,转而去拿起了工作台的链锯。   刑室的门开着,仿佛不怕他逃跑,当然即便新人马上暴毙,他也逃不掉,因为他项圈的锁链被长钉死死地扣进地面;他就是条待刮鳞的肥鱼,任人剖肚挖肠。   没了手臂的压制,他撑着墙壁转过身,贴墙滑坐下去,他怀疑他脑袋被撞开花了,否则哪儿来的幻听。   墙上的镜子仍在,他却不想去看了。   他有属于他的未来,不是这里,更不是成为某人的附属品。   郁臻抹了把脸颊滑腻的血液,真痛啊,无论经历多少遍,痛楚依旧不曾减轻半分。   每当他午夜梦回,都会重现这一幕——   愚蠢的新人犯了致命错误,拿一柄笨重的手提电锯对付一名灵活纤细的儿童。   郁臻坐在墙边,像头苟延残喘的小兽,他昏花不明的视野里,高大粗犷的男人穿着皮质围裙,扮演丧失理智的屠夫,提着“嗡嗡”作响的链锯,大步流星地走向他。   会被宰掉的,脑花大肠血肉横飞的丑陋死法,他才不要呢。   刑室内响起刺耳的发动机和链条电流噪声,高壮强健的黑影迫近!   郁臻咬破嘴唇,瘦弱的身躯绷紧每一根神经,濒死挣扎的动物能爆发出令人惊叹的力量和求生欲,在那锯刃迎面劈来的刹那间,他如一条薄而灵巧地壁虎,手脚并用地逃蹿开了!   叮当的铁链在他脖子与地板之间绷直!他逃不掉,但链锯的重量使出击的锯刃不能轻易收回,锯齿与墙面撞击迸溅出刺目的火花!同时锯断了横在空中连接他项圈的锁链!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而为,郁臻自己也说不清,本能,仅仅是想活下去的本能。他捡起被丢下的小刀,反手捅进新人的后腰,感到滚热的血液喷涌到他的手背!   成年人包含着怒火和疼痛的吼声震痛他的耳膜。   郁臻暂时忘却痛苦,周身细胞亢奋不已,拖着半截锁链,疯狂地奔向刑室外的长廊——   走廊玻璃窗洒进的阳光照亮他的身影,以及奔跑留下的血色脚印,他记得来时的路,他满心满脑就剩一个名字:小久。   我马上救你走,我带你走!   废旧的工厂一向空旷,他的逃脱引起骚动,楼上楼下响起纷乱的疾跑和呼喊。   他们都搞错了方向,他没逃。   郁臻奔回到他和小久的囚室。   小久醒着,见他风风火火地独自一人跑回来,先是被他的伤势惊吓,随后空茫的眼眸里露出惊喜!   “臻臻,你怎、怎么……”   “别说话,嘘。”   郁臻捡起墙角的石头,蹲下身狠砸小久的锁链,然而他抡得满头大汗,却只在坚实的铁链上磕出些白色石头粉末。   他愤怒地扔了石头,转而去拉扯墙上的铁环,他一边咬牙拽,一边不争气地流眼泪,为什么砸不烂!为什么扯不断!都怪他力气太小!都怪他是个废物!   小久也看得出,凭他们俩的力气,如何也挣断不了这根铁链,于是拽住他的脚踝,哭着说:“呜呜臻臻,你救救我……”   郁臻永远记得小久的声音和眼神,他的好朋友有多害怕被他抛下。   当听到成年人的脚步声迈上台阶时,郁臻四肢百骸的血液凉透了,汗水变成彻骨的寒意包裹全身。   他木讷地放开了那条锁链,颤栗的目光下移,落到脚边的小久脸上。   “我去找人来救你。”   比起挣脱铁链,挣脱小久的手简直轻而易举,于是他逃了。在小伙伴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求救声里,郁臻忍着脚掌皲裂的疼痛一路飞奔,逃进了废弃的车间,爬上二楼的窗户纵身跳下!   他见到了久违的天空,太阳是炫目的耀金色,树林葱茂翠绿。   郁臻落地摔伤了左腿,强烈的生存意志支使他重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钻进茂盛的草丛。   身后的追捕和叫骂不绝于耳,不能回头,他告诉自己,绝不能回头,他要是看一眼,可能会怕得腿软跌倒,然后再被抓回魔窟。   不知跑了多久,郁臻见到了马路,他终于嚎啕大哭,心跳急促得快要堵塞喉咙,缺氧的痛楚在胸腔蔓延。   背后没人再追他,他脚步放慢的那一刻,所有的痛觉都回来了,他嘶声抽泣,拖着伤腿和半截铁链,走在嫩黄色野花盛放的小路边。   他走了半小时,遇到了第一个路人,对方惊讶地询问他遇到了什么事,他却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郁臻苏醒时,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脑袋和身体被纱布裹成木乃伊,好多人跟他说话,他听不清,只觉得很吵。   他至少一个星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后面一次哭,是警察让他指认犯罪肖像,他认出了他在工厂见过的全部人,唯独少了一名摄影师。   大人们摸摸他的头,表扬他很坚强,也很聪明。   他捉住那只手问:“我的好朋友呢?”   大人们斟酌了许久的言词,最后对他道:“我们很抱歉。”   郁臻哭了,他沉默地擦着眼泪,说:“好吧,谢谢你们告诉我。”   后来,他回到孤儿院,性格变得内敛冷静,十五岁之前,他每周要见三次心理医生,每月一次精神分析测评。   他陆陆续续做了一些祛除疤痕的小手术,皮肤恢复如初,光滑白皙,一点看不出伤痛的痕迹,多处骨折也在成长中慢慢愈合。   大家都说,他恢复得很好,内心和身体的坚韧程度十分罕见。   大学他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填写的职业意向是刑警。入职的三年后,他在一桩入室抢劫案中狙杀了一名罪犯。   那个人整了容,连眼眸的颜色都变了,手臂的纹身也清洗得一干二净,但他就是一眼认出,那是当初逃走的摄影师。   他以为他要花几十年的时间追捕这名狡猾的逃犯,结果才区区三年就找到了,还是如此巧合的机遇下。   没有轰轰烈烈的复仇,他那一枪干净利落,几乎无痛结束了对方的生命。   他不甘心,可他没有机会重来一次,他得到的罪名是过失杀人,鉴于同事的证词和诸多因素,最终他不用坐牢,但也失去了工作。   也好,他的使命到此为止,拯救不了任何人,亦无法被任何人拯救。   这些便是他的过去了,他缺失的记忆。   不知道杜彧满不满意?   郁臻回到阁楼,他的手铐化为银色粉末簌簌抖落,周围的场景,犹如被撕开的画布,一片片剥落、分解;墙面的镜子四分五裂,碎成无数零散的发光亮片飞射进黑暗。   屋瓦、墙砖,一块块的坍塌坠落,露出四方广袤无垠的夜空和星辰,灿烂幽静。   郁臻站在断崖似的地板边缘,面对下一层的人;卧室失去了天花板,杜彧坐在床边,抬起头,隔着支离破碎的建筑和他相望。   “嗨,老板。”他主动打招呼。   杜彧垂下眼,道:“对不起。”   郁臻浅笑道:“你知道吧,我们要是在现实里,我就去起诉你,让你和你姐姐身败名裂。”   杜彧似乎仍未放弃目标,问:“你非走不可吗?”   “你跟我走,我就原谅你。”郁臻隔空朝对方伸出手,“怎么样?回去给我的工钱结了,我考虑考虑和你约会。”   杜彧摇头,说:“算了。”   郁臻收回手,“那我走了。”   他话音一落,脚底的地板塌陷,他失重下坠,穿过层层楼房,落入茫茫的璀璨星空。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更晚了。   沉重阴暗的故事到此结束啦。   每次我做了噩梦,醒后就会把记得的部分写下来发给朋友,于是这些年攒下了非常多的梦境碎片。   梦是断裂、跳跃、戛然而止的,写成故事必然显得残缺,这个副本尤其明显,它是碎片化的,转折突兀且疯疯癫癫,但也是最接近我做过的梦的。   作为一个单元故事,这篇并不完整,它主要讲的就是小郁自己,“他是这样一个人”,不知道有没有传达清楚。   下一个副本算外星荒野求生吧,会先过渡几章现实世界的内容。   希望我能写出自己想要的感觉XD 第69章 无限接近于温暖的蓝(一) 生活要继续   人要如何确认自己不是活在梦里呢。   整个早晨, 郁臻都在脑内发问。   他坐在他的床中央,望着被监测仪器环绕的病人,这个杜彧的头发很短, 眉目冷峻, 安详地沉睡着, 是他入梦前见过的那副样子。   房间的布置陈设未变, 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但记忆有时能变成梦, 梦有时会变成记忆。他狐疑地东张西望, 既不敢下床,也不敢躺回去接着睡。   他的头昏沉沉, 没有睡眠饱足的神清气爽, 反而透着过劳的疲惫感。   做梦真伤神啊。   郁臻在床上神游天际,直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杜玟越过替她开门的人, 款步踏入,肩头的长卷发与莹润玉白的肌肤映衬, 她穿了一条黑色露背长裙, 闪着碎金光泽的细肩带交叉横过纤薄窈窕的背脊,肤光胜雪。   虽然不明白她一大清早为何穿得如此隆重, 但郁臻还是被惊艳了。   ……美女。   杜玟走路时习惯抬高下巴, 那轻微的傲慢并不影响她的曼妙,她抱着光洁纤细的双臂,偏着头,似笑非笑地说:“该起床了。”   郁臻脊椎末端发麻。   杜玟的裙尾及地,黑色细高跟在裙摆间若隐若现, 她走到杜彧的床边, 压着耳际的长发, 俯下身在弟弟的额头落下早安吻。   细腻柔白的手指扶过弟弟的脸颊, 唇角微扬。   但郁臻看见她叹了一声气。   他的目光集中于她的手指,被这么漂亮的手抚摸脸颊,会是什么感觉呢?   ——来自于一名孤儿的妄想。   郁臻不信杜玟是专程来叫他起床,果然,二十分后他走进餐厅,她坐在主位上,翻着杂志消磨时间。   “我今天有一场重要的宴会,15分钟后出发,在这段时间里,可以耽误您的用餐时间,让我了解昨晚的情况吗?”   郁臻努力回想了昨晚是什么时候、发生过什么;他尚不能把自己从一个又一个的多层梦境当中剥离出来。   杜玟要听的是那些梦的内容,还是他的想法?   “郁先生?”她关怀地盯着他充满倦色的脸。   郁臻说:“如果您想知道我在梦里看见了什么,15分钟是远远不够的,我可以讲上一天;如果您想问的是,我的感想,那么我想请辞。”   杜玟放下手里的杂志,专注凝视他,做了个请开始的手势。   “你弟弟,很危险。”郁臻用餐刀削了半块黄油,抹在面包片上,咬了一小口,“他会设计他的梦。”   “我们使用的是Gaze的互交功能,但所谓共同织梦,是针对相识相知的人而言;对你弟弟来说,我是陌生人、入侵者,他的潜意识对我有所防范是正常的;梦里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困难,阻止我接近他的主意识。”   “但这些并不算什么。”郁臻咬了第二口,细嚼慢咽道。   “您骗了我,您说杜彧没有任何精神问题和心理疾病,其实他有;当然,有病也属正常,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完全健康的人。关键问题是,他想控制我;他利用他的梦构建了一个陷阱,试图把我困在那里,还窃取我的记忆。”   “这是侵犯隐私,违法行为,Gaze的争议性基本源于这一点。我以前认为,不会有人的精神力能做到编织完美的幻境,可你弟弟在梦里待了太长时间,他显然对这种事游刃有余。”   “您最好换一种方法叫醒他,我没办法继续了。”   郁臻用餐巾擦了擦手,抿嘴道:“定金您可以收回,我就当体验一次虚拟奇幻旅行。您弟弟极其富有创造力,我祝他早日康复。”   杜玟神色黯然,不过她急着赴宴,没有阻拦他的去留。   郁臻联系了傅愀,拜托对方来接他;傅愀爽快地答应了,叫他等两小时。   他在庭院里闲逛,仰头是青色天空,太阳隐在云端,偶尔飞过一两只鸟,居然有红色羽毛的鹦鹉。   那条从医院跟回家的寻血猎犬跑来找他玩,耷拉着耳朵和腮皮的大狗扑到他身上要抱,被他用手虚虚抱住后,又伸舌头舔他的嘴。   郁臻嫌弃地闭紧嘴巴,尽管这条狗被打理得相当干净,皮毛油光水滑,但被它舔的滋味仍然不好受。   和动物互动会给他带来好心情,他喜欢狗,哪怕忍受黏乎乎的口水和粗砺的爪子都要和它们玩;小孩也可以,可是成年人不行,由于童年经历,他很难对身旁的人敞开心扉。   他又想到躺在二楼的病人。   世界上没有好赚的钱啊!可能他这一生注定没有发财的命吧……   他一回忆梦中场景,全身皮肤就像被蛇爬过,滑腻腻的冷,被算计的感觉太糟糕了;同时他看清了Gaze的弊端,倘若设计师无法改进这项功能,他坚决反对这款产品上市。   自己当初怎么就见钱眼开答应了这份工作呢,幸好陷得不深,杜彧这个心机深沉的窥探狂,纯粹是恶心他。   想来那三层梦这般稳固,一定是傅愀给他的药在作用。   这两小时等得他抓心挠肝,狗毛都快让他撸秃了。佣人问他要不要留下吃中午饭时,傅愀终于是来了。他用喷泉的水洗了手,告别大狗,一身轻松地投入上司的怀抱——   对着傅愀的腹部就是一勾拳。   “感谢你给我介绍的烂工作!”   车驶出苍郁的森林,开向城市。   傅愀揉着肚子,说:“你没良心,这么好的工作,我是宠你才会介绍给你。”   “好什么好!我都快被搞死了。”郁臻手指刨着头发,抱怨道,“那个患者,狂热的slasher爱好者、极权主义、反人类、操控狂、同性恋、人面兽心、盗窃犯……”   傅愀揶揄道:“拜托,做梦而已,还列出七宗罪来了。”   “笑什么?你是没去感受过那些梦有多丧心病狂,我差点被逼疯。”郁臻把当着杜玟的面不敢说的话一股脑儿砸向傅愀,“我要是计较,他们得赔我一大笔钱,我怎么就那么善良呢,还跟她说定金不要了,啊我真是慈善家,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要不我载你回去,你问她要赔偿金?”傅愀幸灾乐祸道。   “要个鬼!我违约在先——不,你们事先也没告诉我风险!”郁臻越想越生气,“我不管,你得请我吃饭。”   “请你吃饭是没问题,不过患者到底在梦里对你做了什么,你才能生气成这样啊。”傅愀淡定地问,抱着探究之意端量他的脸,“他____你?可是你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郁臻掐住傅愀的脖子吼道:“我长得可好看了!”   “别闹别闹。”傅愀拿开他的手。   他敢和傅愀用这种方式相处,以及傅愀会把这份工作首先介绍给他,并不是因为对方口中莫须有的“宠爱”或上司对下属的栽培青睐。   而是他们来自同一所孤儿院。   傅愀比他大好几岁,少年时期被一对教授夫妇领养了,对他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但从不主动提起。说来讽刺的是,傅愀最开始让他去研究所工作,其实是动机不纯;后来发现彼此不合适,也就回归平淡的旧识关系。   郁臻独自生了半天闷气,沉着脸说:“我进入患者的梦后,他引诱我做了一个包含我真实回忆的梦,当我身处他的梦境时,他也在窥探我的梦境,但我不知道他究竟看见了多少。最糟糕的是,他的梦连贯性太强,我到现在都不敢肯定我已经醒了,我真的特别怕再见到他,那说明我还没醒,我仍然在做他为我编织的噩梦。”   他此刻的梦想:再也不要见到杜彧。   “哟,他是个人才嘛。”傅愀两手枕在脑后,悠闲道,“嗯,Gaze上市后将会受到各组织间谍和特工的欢迎,并在情报搜集工作中被广泛使用;你的宝贵经历验证了它的实用性,回头给我详细讲讲,我记录下来。”   “呵呵,那我投诉你们到死!”   “行了,请你去吃顿好的,反正兼职而已,不做就不做了。”   郁臻忧愁道:“话是这么说,但杜小姐那边没问题吗?”   他总觉得杜玟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傅愀摊手道:“本来也是还老同学的人情,我愿意帮忙已经不错了,她又不姓普,我可不怕。”   “她母亲……”   “过去式了。”傅愀道,“给你讲个小八卦,她事业起步早,26岁就开始闹独立,毕竟年轻,根基浅,后来和她外祖父闹得很僵,并且拒绝了舅父们提供的帮助。要不怎么会托关系找到我身上来?我以为是天赐良机让我也有机会攀高枝了,结果一打听,她正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帮她办事儿算还人情,她校友是我的老同学。你不想干就算了,我明天再找个人给她。”   郁臻诧异了,原来实际情况和他的猜想有所偏差,还不止一点。   傅愀继续道:“杜小姐应该很快会找个能帮上她的男人嫁掉,到时候她就真正脱离普兰维林这个姓氏了。”   “不可能吧,她有未婚夫,我见过。”郁臻眼前浮现雷蒙的脸,说,“很英俊,是金发呢。”   “有什么不可能的,结了婚也可以离,更别说只是未婚夫。”傅愀哂笑道,“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大美女,身世还显贵,想跟她结婚的人排起队来怕是能横跨大西洋。”   郁臻嫌刺耳,斥道:“闭嘴吧你!”   杜玟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带着一层淡淡的光辉,美丽、独立、高贵,还有对待弟弟的片刻温柔;他不愿意听别人轻视侮辱她。——杜彧这个畜牲,还离家出走,他要是有这样一位姐姐,豁出命也要守护她。   当然他没有,所以他可以随便发表壮志豪言。   傅愀履行承诺,请他吃了一顿好的。   他没客气,反正一整天他只吃了这一顿正餐。   饭后傅愀问要不要送他回家,他说不要,然后自己沿着街道跑掉了。   他想得很开,巨款挣不到,生活仍要继续,吃饱喝足迎着夕阳散步,带着秋天气息的晚风一吹,什么烦恼都不见了。   郁臻最喜欢第五区,它没有林立的高楼大厦,最高的楼不超过八层,随时抬头都能望见天空。   蓝天洇着浅浅的紫,漫天红霞拖出艳丽的雾,赤金色太阳沉到了地平线,光芒灼眼。   他从傍晚走到了天黑,身体丝毫不觉得累,但当他有意识停下脚步时,他已经横跨五区,走到了河流边。   夜晚的河面,浮着一层被揉碎了的城市灯火。他隐约记得,这附近的公园里,有一座小型的树篱迷宫,听说在天空中俯视,它是一枚绿色笑脸的形状。   郁臻朝公园的方向走,街道上渐渐没了行人,他眼力好,隔着老远,就看见坐在公园花坛边的女人。   杜玟还穿着早晨的黑裙,肩上披着别人的西装外套,长发被风吹凌乱,她遥遥地望着他,忽然转开脸拭去眼泪。   预期外的相遇绝不是巧合,她有目的。   不是吧……这姐弟俩一虚一实,缠着他阴魂不散啊!   郁臻当机立断,转身就跑。   作者有话要说:   slasher:血浆恐怖片 第70章 无限接近于温暖的蓝(二) 苦肉计   他跑, 不忘回头看是否有人在追他。   的确有。   然而追他的人不是别人,是穿着长裙高跟鞋的杜玟;她牵起碍事的裙摆大步追赶他,在夜风中犹如一只飘摇的蝴蝶。   郁臻不自觉放慢脚步, 纵然是他, 也不敢穿那么高的鞋子跑步, 不仅跑不快, 崴了脚更是得不偿失。   如果她摔跤了, 可能造成的结果有肌肉拉伤、骨折、破相……   停下来吧姐姐……不值当!你让别人追也行啊!   郁臻四顾寻找应该陪伴她的助理/秘书/保镖等, 但街道空荡宁静,竟无一人在他们周围。   啊啊啊她还在追!饶了他吧!   郁臻狠下心不回头, 加快速度, 旋即听到后放传来“扑通”的倒地声!   他刹脚转身——她果然摔倒了!   郁臻揉着额角,叹气。   郁臻扶着杜玟, 坐回原先的花坛边。   与清晨第一眼的鲜亮自信相比,眼前的杜玟憔悴狼狈, 却依然是美丽的;她外貌并不强悍硬朗, 此时泪痕晕染了妆容,天生丽质, 更显得柔弱婉约。   我这是没救了吧。郁臻难过地想, 没有医生能救花痴。   万幸的是,她没崴到脚,只小腿有一块血淋淋的擦伤;皮外伤看似可怖,其实恢复期比伤筋动骨快得多,也不影响行动力, 所以郁臻放心地呼气。   杜玟没叫疼, 只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问:“你放松什么?我会留疤的。”   “祛疤多简单呐。”郁臻理所当然道。他们处在医学美容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 他那一身疤痕都能消除得了无痕迹,何况杜玟这点小伤。   “你真不懂关心女孩子啊。”杜玟无奈道,眸光流转,露出亮眼的笑容,“你一定是单身咯。”   郁臻:“……”真过分啊。   他转移话题问:“您不联系人吗?处理伤口、换身衣服……之类的,您要是有话跟我说,我们最好换一处安静避风的地方。”   大晚上在偏僻的公园逗留,不像杜玟的行事风格。   “我一见他们就喘不过气,让我歇会儿吧;这里很安静,我想单独跟你聊聊天,仅此而已。”杜玟放下裙子盖住伤口,掸掉西装外套沾的灰,拢了拢头发,“我今天去见了未婚夫,不是约书亚;他比约书亚更年长、富有、位高权重,嫁给他我会少一些麻烦。”   郁臻愕然,既是为“傅愀说的都是真的”,也是为杜玟居然主动跟他聊起私事。   “你是惊讶我有两个未婚夫吗?”杜玟伸出左手,纤软莹白的中指根多了一枚钻石戒指,“在今天之前,我也没想到我会有另一个未婚夫。昨晚你们睡着以后,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多到我措手不及,要连夜找好退路。”   “有时候我努力了,但结果仍然不尽人意。”   他无话可讲,他不了解她所处的世界,无从想象一夜之间究竟能发生多少巨变,迫使她必须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   “我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成为我母亲那样的人。”杜玟转着那枚戒指,举高手欣赏它的闪耀,心不在焉地说,“如果阿彧不能醒来,婚礼当天我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郁臻道:“傅先生的研究所有许多测试员,明天他会找到更适合的人帮助您。”   杜玟问:“还有人比你更合适吗?”   “……有吧。”   “撒谎,你犹豫了。”   “杜小姐,你就别逼我了。”郁臻低迷不振道,“你弟弟的梦和本人……都让我害怕。”   “阿彧的梦啊……他是喜欢看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记在脑子里了,所以全变成可怕的梦,我理解。”杜玟扭头看他道,“可是阿彧本人性格很好,我从没见过他和除我以外的人发火,你为什么怕他呢?”   “他……”郁臻想了想,觉得难以启齿;并且在心底反驳:你是亲姐滤镜啊!杜彧性格哪里好?明明恶劣至极!   见他迟疑,杜玟摸摸他的头发,鼓励道:“来,大胆一点,告诉姐姐。”   郁臻嗅到她腕间的香水味,细长的手指穿过他的发梢。原来是这种感觉啊,好软,好温柔,好香。   “嗯?不愿意说,很隐私?”   郁臻点点头。   “非常过分的事吗?”   “对……”   柔软的手指离开他,他身旁的女人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正对他,双手交叠贴腹,弯腰向他深鞠了一躬。   “我代替我的弟弟杜彧,向你道歉。”   郁臻目瞪口呆,不至于吧。   “如果他醒了,我也会押着他来跟你道歉。”   “不不不!”郁臻站直将人扶起,“做梦而已……没这么夸张……”   他是超讨厌梦里的杜彧,可真实的杜彧他根本不认识,再说弟弟的错为什么要姐姐道歉啊!那个人醒了来找他鞠躬下跪他必定安然接受,但杜玟这一拜他实在受不起……   哇好讨厌,他完全不懂得处理这种情况。   他扶着杜玟的手肘,让她直起身。她抬头的同时反握住了他的手,颤声道:“那你……能帮我救救他吗?他哪怕早醒一天,都对我意义重大,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郁臻多希望那一刻有人魂穿他的身体,替他拒绝这份无理的请求,因为他自己实在开不了口。   苦肉计,是苦肉计吧!   他内心苦苦挣扎了五分钟,最终败在杜玟的眼泪之下。   到底是男人面对美色的劣根性还是他同情心泛滥的本性呢?郁臻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杜玟破涕为笑,展开双臂拥抱他,抽泣道:“谢谢,谢谢你。”   她抱得十分用力,纤细的手臂箍着他的肩颈,带给他一股轻柔又厚重的暖意;他想,也许他的存在不是无可取代的,只是她迫切需要一个人站在她身边。   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并不坏。郁臻回抱她,心底对杜彧的嫉恨又增添几分;他要是有一天昏迷不醒了,可没人会这般心系于他。   杜彧何德何能,拥有那么爱他的家人。   郁臻的内心深处骤然升起某种诡异的好奇心,杜彧可以在梦里窥探他的过去,难道他就不能通过接近杜彧的家人达到同样的目的吗?   他思量一番,说道:“杜小姐,有部分细节,我得和你聊聊。”   杜玟以为他要谈的是报酬,但他提出了另类的要求,所以条约不变,不过内容得印成纸质合同。   待他们谈妥,杜玟的跟班们便集体出现了。   凌晨,他再次坐进杜玟的车,跟随她回到早晨起床的地方。   郁臻的要求是,他要知道杜玟所知的有关杜彧的一切,不是简单介绍,而是一切。   不管梦里梦外,最了解杜彧的人都是杜玟。   暖和的后座,杜玟脱去了外套,她小腿的擦伤经助理的手处理过,晾在裙子外面;姐弟俩的骨架相似,小腿尤其长。   车窗外阑珊的灯火飞快后退,光影交错映在她脸庞,美艳殊丽。   她垂首沉思往事,娓娓道来初次见到弟弟的场景。   是她十岁的冬天,圣诞节,下着雪。   妈妈离开家八个月,回来时秘书的怀里便多出一个婴儿,她踮着脚去望,婴儿的脸皱巴巴的,嘴里还在吐泡泡,很丑。   她以为那是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争着说“让我抱抱”;也是在那晚,她听到父亲摔门离开了母亲的卧室,从此父母的婚姻关系名存实亡,半年后他们公开办理了离婚。   “我小时候很讨厌弟弟。”杜玟落寞地笑道,“讨厌到想把他丢掉,可是他粘我得紧,会走路开始就只要我抱了。但你知道,青少年对于幼儿通常是没多少耐心的,我不喜欢他打扰我学习,妨碍我练琴;而且我的朋友们都清楚我父母是因为他和他父亲而离婚的。”   “他三岁自己上楼来敲我的房门,我把他关在门外,让他下去找保姆,结果他下楼时踩空了楼梯,滚了下去。幸好伤势不重,母亲没有苛责我,但我至今仍然记得他滚下台阶被磕破头的凄惨哭声。”   郁臻:“……只是因为,他的出现破坏了你的家庭吗?”   “以及心理不平衡。”杜玟眯了眯眼睛,“我年幼时以身为普兰维林家族的孩子而感到骄傲,可是那份耀荣并未降临到我的头上。都是母亲的孩子,外祖父却始终偏爱弟弟,明明我们都跟他没有血缘关系,后来——”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   郁臻从她神情变化的细微末节中观察到,她想说的话也许不适合讲给外人听。   不出他所料,杜玟果真重起话头道:“十六岁是我最叛逆的阶段,那一年母亲被提拔为公司的执行总裁,常常一两个月不回家,偌大的房子,只有我和阿彧。保姆说他晚上见不到我就会哭,于是我经常出去玩把他带着,可是他那么小,还调皮,实在太讨厌了。”   她抹平了笑意,“在那一年,我试着丢过他两次。我很后悔,但做过的事,没办法抹除记忆;那两次被我丢下的经历,应该或多或少影响了阿彧后来的性格吧。”   “一次是朋友家,我故意不管他,自己先走;过了几小时我去接他,他一边哭一边发抖,我还说了几句过分的话。”   说到这里,杜玟的嘴唇小幅度颤抖,“第二次是郊游,我把他丢在了树林里,等我回去找他,他已经不见了;我非常害怕,报了警,发动所有人帮我找他。第二天早上,终于有人在树洞里发现了他,他发着高烧,嘴里还在喊「姐姐不要我了」。”   郁臻终于理解,为什么杜彧梦里的杜玟和他见到的真人差异巨大;因为杜彧熟悉的杜玟,和他如今认识的,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回家后他生了一场重病,待他痊愈,旁人问起他树林里发生的事,他全部回答「我的脑袋生过病,不记得了。」没有任何人知道,是我把他抛下的。”杜玟嗓音发涩道,“我是那么坏的姐姐。”   郁臻道:“既然他这么说,表明他不怪你。”   “嗯,他不怪我,他一直在怪自己。他中学时期跟我吵架,总问我,是不是他没出生过,我就满意了。”杜玟放轻声量,“我以前总认为,是阿彧依赖我,离不开我,他的人生不可以没有姐姐;而直到他离开了家,我才知道是我不能没有弟弟。”   郁臻听得心情沉重,沮丧道:“好痛苦……”   和他想的不一样,原来亲人之间也要互相伤害,并非无条件的包容和爱。   “难为你听我讲这些了。”杜玟仰头,让眼眶里的泪水倒流回去,指尖沾去眼睫毛上的泪珠。   他们到家了。   杜玟的房间和杜彧的布局相似,摆得东西多出两三倍,更富有生活气息;郁臻眼睛不敢乱看,坐在椅子上等她。   杜玟去浴室卸了妆,换上舒适的衣服和鞋,像所有居家的女孩一样,透着松散恣意的慵懒。   她的床头有一幅H.150xL.110cm的油画,用不同深度的蓝色颜料所绘,好似一片蔚蓝星河,又如同深海漩涡,第一眼便能将人的眼球吸住。   这类视觉效果夺目的画作,无论技法和实际价值如何,挂在画廊总是相当抢手。   “阿彧自己的东西,都被他搬去新家了,只剩上次给你看的,留在他房间里的那些,和我这儿的这一幅画。”杜玟解说道,“就蓝的那幅,是他十七岁时画给我的生日礼物。   “他说「蓝色是生命的颜色,生物起源于海洋,地球诞生于星空,一切的初始和尽头,都藏在这片蓝色中」”杜玟耸肩,“我其实不知道什么意思,它总让我想到游泳池,你看懂了吗?”   郁臻被“游泳池”逗笑,说:“他这方面蛮有天赋。”   “爱好罢了。”杜玟坐到床边,精神不济地撑着额头,道,“关于阿彧的人际关系和其他经历,我们留到明天再讲可以吗?我实在是有点困了。”   “抱歉,耽误你休息了!”郁臻连忙走人。   杜玟嘱咐他:“你也好好休息,今晚不用工作。”   ……   郁臻有许多房间可供选择,但他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杜彧躺的那间。   他把两副Gaze分别戴到杜彧和自己耳朵上,连接云层纽,并在自己的设备上设定好唤醒时间:两小时后。   昨晚喝了傅愀给的药,设置的自然苏醒,才导致他被拖入一个又一个多重梦境。这一次不用担心,一到时间,即便杜彧召唤哥斯拉毁灭地球他也会醒。   最妙的是,他总算知道杜彧害怕什么了。   混蛋,等着吧,这回我让你感受一下真正的恐怖。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我不会放弃赚钱的,你完了。   杜彧:真的假的~_~;   梦之五:异星众神 第71章 异星众神(一) 觉醒   科学考察船:沙丘号   船员:18人   日期:2■■■年10月08日   航道:地球—网罟座ζ 2星系   目的地:不详   航行距离:39光年   无垠的黑暗中漂浮着一座由数万亿颗星组成的圆盘, 从暗淡的白矮星到膨胀的红巨星,微茫或炙热,生生不息;太阳系之于银河系, 像圆盘密集的旋纹里平平无奇的一弯。   沙丘号在星尘中平稳滑行, 离开它出生所见的太阳, 滑向另一颗素未谋面的行星, 它像头一往无前的鹰隼, 拥有惊人的优美曲线和坚毅的决心, 孤独地遨游于无际的银河。   一只白净修长的男性手掌放在冷冻休眠舱的互交触屏表面,指示灯亮起, 船员的各项参数在透明视窗逐一显示。   巫马从左到右, 用指纹依次唤醒休眠中的船员,解锁的舱盖向两端滑开, 散开的白雾里沉睡的人缓缓睁眼,然后他胸膛抽搐着, 翻起身向外呕吐。   沙丘号的主脑系统循环播放着提示音:“请注意, 您的身体正处于休克筋挛状态,您右手边备有水、毛巾、呕吐袋, 请适当取用。”   “请注意, 您的身体正处于休克筋挛状态……”   郁臻被成熟沙哑的系统女声吵醒,他宛如睡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大脑处于待机状态,过去两分钟,终于有碎片化的信息与记忆浮现。   他比其他人强, 没吐。他舒展手臂坐起来, 挠挠头, 手指碰到某块骨头, 疼得倒吸气,但不碰到的话几乎没有感觉。   郁臻按压自己身下的气垫,很柔软,不可能是休眠期间磕伤了。   他环视四周的场景,又到了他全然不了解的环境和领域。   船员一个接一个清醒,船舱充满了粗重的呼吸和干呕声,缓过劲来的人们拼命补充水分,并尝试活动长期休眠的四肢。   郁臻淡然得有些特殊了,事实上他正处于持续震惊状态——没吃过猪肉,至少见过猪跑,这里分明是一艘宇宙飞船的内部。   他曾经调侃,假如杜彧想的话,完全可以去火星玩大逃杀……不会是他脑内随便的一个想法应验了吧?他将坐飞船前往外星发动战争,镇压暴动的原住民?   不,他不想,绝对不想。   郁臻双手合十闭眼祈祷:请伟大的雷德利·斯科特保佑,拒绝烂俗剧情。   他阖眸默念祈祷词的时候,巫马走过来,将毛巾披在他外露的肩背,他白皙的肌肤泛着一层雾气凝结的水色,应该擦干。   郁臻一睁眼,先是惊讶,然后瞪着那张万分熟悉的脸,挑眉道:“你染头发了?”   不仅是头发,连瞳色也变了,若不是长相极有辨识度,他也不敢随便认。   巫马指尖一顿,问:“您不喜欢吗?”   您?郁臻琢磨着这个字眼,似乎不属于杜彧的语言习惯。   他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视对方的脸,五官没变,高鼻薄唇,眉目冷峻,狭长细窄的扇形双眼皮;但头发染成白金色,发尾齐肩长,眉睫颜色与发丝接近,显皮肤白得发光一样。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眸,赤金色,像猫科动物。   郁臻有点不敢直视,挪开眼睛问:“我们去哪儿?不是火星吧?”   “不是。”冷淡简短的回答。   “其他星球?”郁臻眼珠一转,咬牙说,“那你必须跟我保证,不是殖民者与被侵略者的背景,还有驾驶丑陋的机动外骨骼去打仗什么的,我可最受不了那些野蛮的事情!更别告诉我地球毁灭了,我们要移居外星,船上还载着冷冻胚胎和移民,那更糟糕你知道吗?”   待他说完,船舱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最外侧的休眠舱属于一个古铜色皮肤,留大胡子的中年男人,他收回视线,嘟囔道:“看来有人的脑子被冻坏了。”   巫马:“Vera,请检查AL011号船员的精神状况和大脑神经是否受损。”   主脑:“检测完毕,读取中。以下是AL011号最近一条医疗诊断记录:该患者大脑曾受到外界剧烈撞击,造成脑积血。诊断结果:淤积血块压迫部分记忆神经,导致失忆。”   郁臻摸着头说:“怪不得那么痛呢。”   巫马:“您上一次苏醒时遭遇了星体耀斑事故,或许是船体受冲击颠簸造成的伤势,请您好好休息,我会为您准备医疗舱尽快实施手术。”   郁臻:“我觉得不用。”难道动了手术他就能想起什么不成?   “带个失忆的拖油瓶可没法登陆,赶紧治好他。”大胡子光着精壮的上身,搭着毛巾走向宿舍区。   “好的,科林斯舰长。”   巫马应道,正要离开,却被郁臻及捉住手臂!他僵着左半身,呼痛道:“等等,我我、腿抽筋了。”   他旁边舱位的高个子女人醒来后就地做了20组俯卧撑,此时大汗淋漓,擦着头发道:“别那么娇气,快下来走两步,让你的运动神经苏醒。”   郁臻刚要回答,被他挽住的金发青年已经蹲下身,捧住他的脚踝——   “我知道要做运动啦!你干嘛!”郁臻想收回腿,却被人牢牢握住脚踝骨;谁叫他骨架纤细,能被人一手拿捏。   “请放松。”巫马的手温度偏低,扶着他的小腿踩住自己的膝盖,骨节修长的手指为他按摩筋挛的小腿;力道适中,手法娴熟。   “你该多锻炼了,他可不止服务你一个人。”高个女人对他笑笑,妩媚的眼神暗含讥讽,转身走了。   醒过来的十多名船员陆续走空,剩舱内一片狼籍。   服务?郁臻回想着女人的话,震惊了半分钟,忍不住问金发青年:“你是杜彧吗?”   巫马的目光投向他对面。   郁臻跟随对方看去,他正对的那架休眠舱仅正常尺寸的一半大,里面坐着一名黑发黑眸的小男孩,顶多六岁,迷迷糊糊的裹着毛巾,手捧着杯子喝水。   这小孩和他,是剩下的最后两人。   小孩发现他在盯,懒洋洋地回敬他一个满不在乎的眼神。   稚嫩的鼻尖和脸蛋,窄窄的扇形双眼皮,薄薄的红嘴唇抿着杯沿;微蹙的眉头和冷漠的眸光,颇有成年版杜彧的神韵。   郁臻看看小男孩,再看看替自己按摩的金发青年——怎么会有两个杜彧!?   “我是巫马,您本次航程的同伴。”青年指着那小孩道,“那边才是您要找的人。”   幼年杜彧喝完一整杯水,轻巧地跳下休眠舱,学刚才女人的语气说了句“娇气!”,光着脚咚咚咚地跑出去了。   郁臻气得直抖,推开巫马的手,说:“别帮我!我可以!”   即使上了外太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洗漱吃饭。   郁臻跟着地面脚印回了船员宿舍区,找到挂有他名字的房间,推门进去。   飞船上的起居室自然比不上其他交通工具豪华,但家具设备一应俱全,床软沙发宽,有灶台小厨房,投影仪和穿衣镜,盥洗室里还有洗衣机。   他简单冲了澡,打开衣柜,里面是几套日常服装,他闭着眼随便拿了一件。   衣服换到一半,门开了,郁臻停手,只见一个小矮子抱着背包,大摇大摆地走进他的房间。   杜彧年纪小小,说话却老成,仰望他道:“舰长说,我一个人住不安全,你既然失忆了,那在恢复以前,你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傻子,船上不养闲人,你要负责照顾我。”   郁臻尚且搞不清是杜彧身体变小了,还是这就是五六岁的杜彧,但他又想打人了。   “你不认识我了?”   “我认识你呀,你是脑子被撞坏的AL011号船员。”   小矮子把包放到床边,伸出短短的小手,开始旁若无人地整理自己的行李。郁臻在思考怎么样把他丢出去才不算虐童。   “我很自立,不用你照顾。”杜彧从包里拿出小枕头,笨手笨脚地爬上床,挪动大枕头,把一大一小的两个枕头并排在一块儿,铺上自己的枕巾。“我睡觉很乖,不踢人不说梦话……”   一条长长的手臂绕过他,抢走他放好的枕头。   杜彧茫然地转过头。   那个不怎么像大人的大人单手举高着他的枕头,恶劣地笑道:“叫爸爸,认我当爸爸就还给你。”   杜彧:“……”   飞船有一间靠近舰桥的中厅,是船员用餐休息的地方。   郁臻领着新捡的便宜儿子前往,然后对太空航餐大失所望,相当难吃。   为船员们休眠已久的消化系统考虑,第一餐准备的基本是流食,还有高热量的乳制品。   这里的奶酪就像放馊的豆腐,难以下咽。   郁臻搅拌着一碗南瓜汤,闷闷不乐;杜彧却吃得很认真,还督促他也吃。   周边的船员三三俩俩坐在一堆,低声交谈,郁臻暗中观察了一圈,发现这些人互相并不认识,且彼此戒备,有几对交好亲密的都是情侣关系。   “这是艘什么船啊?”他小声嘀咕。   虽然这个领域是他的知识盲区,但最浅显的基本认知是具备的,假如是进行商业活动的货船或肩负殖民任务的队伍,上船前必会召集船员进行集体培训;气氛应当是活跃欢快的,人与人之间应当是信任和友好的。   除非这艘船的性质特殊,船员们是通过临时招募聚集,大家才会处于这种尴尬的互相警惕状态。   “考察船。”杜彧舔着勺子,嘴边糊满奶油,“不过跟你没关系,登陆后的探险工作由他们负责,你这种伤员,只能留在船上给我当保姆啦。”   郁臻掐着小孩的后颈,威慑道:“轮得到你安排吗?我才是爸爸!”   这时,主脑系统的声音通过广播响起:   “请用餐结束的船员到会议室集合,十分钟后将公布本次航程的任务简报。”   “重复:请用餐结束的船员到会议室集合,十分钟后将公布本……”   郁臻拽起还在吃饭的小孩,“走,陪爸爸去开会。”   作者有话要说:   “秘密沙丘船”来啦!   本副本科幻元素,但仅仅是元素。   所有设定皆不值得深究,谢谢大家,鞠躬。 第72章 异星众神(二) 起源   会议室里有一面巨大的视窗, 让人直面浩渺的宇宙。它的模样大家都知道,如图片影像上见过的那般,深沉浓郁的透不过光的黑暗里, 遥远的星球和尘埃在暧暧中闪耀, 无声无尽的幽美。   郁臻让小孩叉腿坐自己膝上当免费抱枕, 他的下巴垫在小孩薄弱的肩头, 出神地凝望那片遥缈的星尘, 呢喃道:“好寂寞的地方。”   他觉得, 那片黑暗如同一头吞噬光芒的嗜血怪物,对它来说, 生命、死亡、人类、地球……一切都渺小如微粒。   “你的头很重。”杜彧扭动肩膀, 不想让他靠。   “你还是不是爸爸的乖宝宝了?”郁臻发呆被打断,不满地摇晃小孩的身体, “不听话揍死你咯。”   “哼。”杜彧抱着手臂不吭声。   郁臻发觉这小孩没什么脾气,不是那种非要犟个你死我活的死脑筋男孩, 让坐就能乖乖坐上好几小时;对大人的依赖度低, 不撒娇不调皮,俗称省心。   他挺意外的, 原来世界上还有不淘气的男孩。   船员陆续来齐, 郁臻坐的第一排沙发,他后面的人坐的是椅子;居然没有一个人选择和他坐一起,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坐错了位置。   他瞧了瞧后排,众人沉着脸,百无聊赖地等待会议开场, 无人在意他。   诡异。郁臻干脆也学他们沉下脸, 正襟危坐。   “各位, 下午好。”巫马最后一个走进会议室, 舱门闭合。他走到视窗前,面对所有人道:“很荣幸三年后与大家再次相见,现在距离我们抵达目的地仅剩两周时间,相信诸位心里都有疑问,我们去往何方;那么,今天将由我来做本次航程的任务简报。”   巫马的手掌轻触窗面,星空远景化作一张风景照片。   照片摄于夕阳下,锥形的岩石山顶矗立着一座尖顶高耸入云的哥特式教堂,山下四面环海,碧蓝海水犹如一面剔透的镜子,倒影着拔地而起的绿山城墙与修道院,尖顶金色大天使高举圣剑直指天际。   郁臻眼睛一亮,他去过那里。   其余船员们似乎对由巫马来主持这场会议颇有微词,咳嗽和私语声在后排暗流涌动。   郁臻听着那些声音,手指焦虑地轻敲沙发。平心而论,杜彧的脸配上金发金眸的形象过于精致,巫马和他印象中的杜彧有重叠,可细看之下区别显著——杜彧从来做不出那么温顺虔诚的姿态,更不是善于服务他人的类型。   他先前拿不准巫马和小孩到底谁是真的杜彧,后面小孩主动告诉他:巫马是生化人。   生化人的商业用途有严格法令约束,其价格远不是普通人和寻常家庭可以肖想;郁臻亲眼见过的实体以低端型号居多,它们的作用通常是为城市居民提供便利的基层服务。   巫马显然是高级定制款,这类高端型号的表皮完美复制了人类皮肤的生物特征、化学成分和纹理,外形方面做到了真正意义的仿生;内在的造价更是高昂,毕竟它们存在的意义是为完成人类无法完成的工作。   每个执行艰巨任务的团队都需要一名生化人,机械大脑可以屏蔽所有情感,永远保持清晰冷静的思维,作出最正确有效的抉择,一丝不苟地完成雇主指令;在未知境况下,它们是最可控因素和最值得信赖的伙伴。   只是巫马的个性定位偏向管家和服务型,且长了一张讨好女性的面孔;但大部分船员是男性,他们更希望被智慧强悍的人类领导,而非全能的机器人。   郁臻的疑惑的地方在于——他戳戳杜彧,问:“他为什么长得跟你那么像?”   小孩说:“因为他是模拟我成年后的形象制造的呀。”   郁臻:“他是你家造的?”   “是我外公。”杜彧抠着指甲,毛茸茸的小脑袋倚在他的身上,念念有词道,“外公说,他活不到我成年的那一天啦,但他能看见我长大后的样子,所以巫马就被制造出来了。”   小孩说话音调不平稳,气不足,说一会儿要歇歇,补充道:“他不全是我,还有另一半是小叔叔。”   郁臻恨恨地想,怪不得你一个小屁孩能上天,肯定船也是你家造的吧。   现实中普兰维林公司的确早期便从宇航局取得了技术开发版权,并已独立完成数项空间探索计划,至于飞船造得如何,他作为底层员工就不得而知了。   回到眼前,他继续看那幅照片,等待巫马的下文。   “这幅照片来自地球,而这座山顶修道院,位于欧洲诺曼底和布列塔尼之间的小岛,由耸立的花岗石构成,经由古代人类的双手历时八个世纪建造而成,是旧时代的天主教圣地之一。”   郁臻点点头,这地方实景可比照片震撼多了,摄影体现不出那种使灵魂悸动之美。   他一闭眼仿佛还能感受到大西洋的海风拂面和那一望无垠的白沙。平阔海岸连着天空,世间仅剩下他与那座孤岛。徒步登上山顶的修道院,回廊静寂幽冷,错落排开的两排石柱,上方铺着精密雕刻的金合欢,伸手接住一缕阳光,炙热明亮。   下山时海鸥立在城墙边,岩石缝里生长着紫色的花,透过树枝眺望远方的青原,真实的童话世界。在他去过的地方里,算较为难忘的一处。   他回忆结束,睁眼的刹那间,巫马正好看过来,对他浅淡一笑;不待他反应,那目光便移开了。   “它的诞生源于一场梦。传说公元708年,在阿弗郎什小镇上,住着一位红衣主教奥贝,他在电闪雷鸣之夜,三次梦见大天使圣米歇尔,大天使用指尖轻点他的额头,命他修建一座教堂以彰显圣恩;翌日奥贝醒来后,摸到自己前额的凹痕,那是大天使留下的指印,于是奥贝披星戴月地赶往墓石山,着手修建了这座伟大的神迹。”   后排有人问:“这和我们本次考察有什么关系?”   “我飞了三十多光年逃离地球,可不是来欣赏人类的名胜古迹的。”   “请直接快进到我们的着陆地点,谢谢。”   郁臻独自翻白眼,一群没耐心的人。   巫马并不感到被冒犯,或许他的设定程序中没有“感受”这一项。他谦和地微笑道:“请稍安勿躁,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本次航行的目的地也源于一场梦。”   “沙丘号由普兰维林科技公司建造,在座诸位同样受雇于公司的掌舵人普兰维林先生。普兰维林先生是我的设计师,他希望由我,与各位一起,完成他的梦。”   “五十年前,普兰维林先生去到圣米歇尔山度假,在小镇过夜时,他连续三天都做着关于一个异世界的梦。第一天晚上他梦见了陌生的荒原与高山,海拔远高过喜马拉雅山脉,荒原上有数座雄伟瑰丽的神殿,他坚信那里不是地球,因为每到夜晚天空便会出现三个月亮。”   “第二天晚上他梦见自己走进了荒原神殿,里面的神像是灰玉石所造,雕工精湛,高如巨树,神在他的耳边低诉;第三天晚上,他梦见了神殿石壁上的浮雕星体图,像是特意为他指明的路标。那时普兰维林先生尚且年轻,并不把这三场梦当回事,但他擅长创作,于是第四天,他将梦里的场景一一画了下来。”   巫马触碰照片,圣米歇尔山消失,变成一幅纸张泛黄的素描。笔触潦草狂放,画的是一幅墨色打底的未知星体图;共五颗星体,两个巨大,三个渺小,四个距离近,一个相隔甚远。   而后巫马摊开手掌,手心躺着一枚骨质骰子。   他将骰子抛出——它凌空后再坠落,落到半空陡然静止,保持悬浮状态放射出一束滢荧蓝光;无数大小不一的亮色圆球如气泡般漂浮着,形成微型星系,有熟悉航线的人辨认出,这是目前他们进入的网罟座ζ II.   “二十年前,普兰维林公司航空部在距离地球39光年的网罟座ζ 2星系内发现了这个——”   巫马用指尖取出众多圆球中的一颗,它像粒淡色珍珠,被无形的线串起另外四粒;五颗体积参差的光球来到他的掌心,并随着他手指的伸展,清晰放大化……   顷刻间,会议室被浅蓝的荧光笼罩!缭绕柔和的光晕洒在众人的脸庞……   来自网罟座ζ 2星系内的五颗星体飘悬于半空,一颗主序星,其余三颗小行星围绕着一颗红色气态巨行星运行;它们的全息投影放大到和视窗巨屏的同等尺寸时,竟与素描图所绘的五颗星球完美重合了!   “它们位于一个独立的恒星系统,这里有另一颗太阳。”巫马抬高左手臂,摘下空中最遥远、光芒也最炽烈的主序星,“就像我们的太阳,但更古老。”   巫马将太阳放回半空,右手重新取下一颗围绕气态巨行星运转的小行星,与主序星相比,它暗淡得毫不起眼,“这是一颗类地行星,也是普兰维林先生梦境中异世界的坐标,根据扫描与监测,该行星处于宜居带,满足维系生命的条件。”   “我们将它命名为Cielt45,本次航行的最终目的地。”   “咳,我有疑问。”一道冷冽干练的女声落入众人耳朵。   巫马:“请讲。”   女人抱臂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些人大老远来到这里,就因为那死老头子年轻时做了个白日梦,对吧?”   郁臻莫名同情巫马,这帮船员绝非善类,无论此行目的为何,过程绝不会顺利。   不过生化人不正是为这种情况存在的吗?   反正不关他的事,他啥都不记得(不会),抓壮丁都抓不到他身上来。   散会后,郁臻牵着杜彧回起居室,拷问小孩道:“既然是来探险考察的,你一儿童又派不上用场,干嘛要跟来,还连监护人也没有,你家人怎么想的?”   “不知道嘛。”杜彧打了个哈欠,揉眼睛,“呜哇,听困了。”   又有秘密。郁臻压下疑惑,逗孩子道:“你叫我爸爸,不怕你真的爸爸生气吗?”   “我没有真的爸爸,我是妈妈生的。”杜彧说,“姐姐说,有的孩子一出生就是没有爸爸的,比如我。”   郁臻:“……”   是,还有的人一出生就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比如他。但有什么办法呢,他还是长大了。   回到起居室,杜彧爬上床睡了,郁臻却感到棘手,他很难办。   如果是成年人,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实施报复计划;可面对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他连动手都仅限于嘴上说说。   “你怎么会是个孩子呢。”郁臻搓揉着睡梦中小孩的脸蛋,光嫩得像白煮蛋,却有棉花糖的软度,“可恶啊……”   多掐掐肉,能讨回一点是一点,之后再找机会吓唬。   小孩还是好吓,郁臻心想。   作者有话要说:   圣米歇尔山我去的时候没有涨潮,四面是滩涂,风超大,但亲眼看真的很震撼,山顶教堂的回廊也是真的美=w= 第73章 异星众神(三) 宝贝   沙丘号的驾驶舱居于舰首, 外露的舰桥等同于一座全景透明的瞭望塔,视窗由80公分厚的高强度透明金属装甲拼接而成,韧度和透光性极佳;置身其中仿佛进入了宇宙的胸腔, 四面是浩瀚无垠的黑暗和星光, 巨大的红色气态巨行星像一颗铁锈心脏, 环绕它运转的Cielt45是被怪物吞噬后失落的遗珠。   船上共计18名人类船员, 一半是舰长和副手及其下属操作员;剩余的9人, 除开郁臻和小孩, 分别是不同领域的科学家和探险队成员,抵达新大陆后将由他们率先登陆, 展开探索和搜查工作。   随着时间推移, 距离目的地的两周航程已过去4天,10天之后, 他们将在全新的世界着陆。   为了让船员们彼此间打碎隔阂、融洽相处,科林斯舰长每晚都会在中厅举行小型的“船长晚宴”, 每个人必须参加。   郁臻十分羡慕杜彧, 因为是小孩,可以在房间里安心睡觉和看电影;而他必须跟一群陌生人托着腮坐满40分钟。以至于他无聊得叼了根吸管, 对杯子吹空气。   强行聚会对除他以外的船员是有效果的, 他眼见这两日船上的气氛变得热络。那几位科研人员很快打成一片,每天为长波扫描到的新数据而兴奋,坐在一起对Cielt45的地表重力和可能存在的生态圈进行热烈讨论和分析。   郁臻听了一耳朵,以他的知识储备自然没法参与话题,其实他从小就不热爱学习, 只是擅长记住考点, 所以成绩过得去;真要论知识面的广度和深度, 他……很惭愧, 他甚至从没思考过自己有一天能离开地球。   杜彧的幻想一向有迹可循,或许修斯特·普兰维林真的做过那样的梦;来自遥远未知星系的神,冥冥之中为他指引了一条道路,让他站在人类的顶端,有朝一日深入太空,寻找另一颗太阳下诞生的文明。   船上的科学家们显然不相信神衹托梦一说,他们只想知道新大陆有什么石头和植物,氧气含量和气候如何,至于文明,那是考古学家的工作。   郁臻咬住吸管,感受被变形的塑料褶皱刮着舌头,轻微刺痛,他看向角落的一张圆桌——   此行唯一的考古学家坐在那里。她叫何安黎,身处探险队伍,同伴是两名信奉主的探险队员;也只有他们对巫马讲述的故事兴趣浓厚,时不时能见到他们和巫马聊天。   何安黎是18名船员里最吸睛的人,她年轻漂亮、爱笑,学识渊博却不古板。喜欢穿露肩的针织衫,四天内拒绝了五个男人的搭讪。   郁臻无所事事时,一大爱好便是观察人,他首先选择的对象是何安黎,经过三天的粗浅交谈,他收集到以下信息:   何安黎29岁,拥有城市考古学和符号学双博士学位,会说四种语言,两种失传古语言;收到普兰维林公司的邀请邮件之前,她一直和化学教授未婚夫在巴黎研究和寻找尼古拉·弗拉梅尔的魔法石,他们相信那不止是传说,而是某种未被破译的神秘物质。   原本他们都收到了邀请,但她未婚夫的体能训练最终未达标,她选择果断登船,他留在地球,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为什么郁臻会观察她呢,除了她亮眼,还因为她对巫马的态度与众不同。   巫马长着杜彧的脸,郁臻格外关注他。说何安黎对其态度不同,是因为她会和巫马聊天,并且热衷于和他聊天。   船上大部分人对巫马的态度是当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助理,当然即便不招手,巫马也会自觉提供周到的服务,毕竟这是他的工作和责任之一;但何安黎不那么想,她不使唤他,还主动跟这名仿生人交流。   郁臻听过他们的对话内容,什么舒伯特的A大调五重奏谐谑曲、维也纳分离派的装饰运用、圣叙尔皮斯教堂的玫瑰线;他听得昏昏欲睡,作为缺乏表达欲的人,他对艺术的鉴赏力尤为不敏。   哎,既没有好玩的,更谈不上好吃的,太空航行生活真是一个无趣至极的梦。   郁臻坐满40分钟,吐掉吸管走人了,只有欺负孩子能给他带来些许快乐。   沙丘号设施完备,有电影放映厅、射击训练场和各位运动器材。走出中厅,舱门自动感应开启;郁臻去放映室找杜彧,那小孩正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银幕目不转睛。   幼年杜彧喜欢看1950年前后的老掉牙动画片,他已经跟着看了一遍《白雪公主》和《通烟囱工人与牧羊女》,现在杜彧在看1958年东映动画制作的《白蛇传》,很复古。   郁臻走近,两手蒙住小孩的眼睛,“答题时间,请回答——”   杜彧拍打他的手背,稚嫩的童音道:“你很讨厌,二十多岁的人了,幼不幼稚啊。”   郁臻闭嘴,他改变主意了。他翻过沙发转到杜彧面前,手握住小孩荡着的细脚腕,然后一提一举,小崽子就像只被倒吊放血的猪仔,拎在他手里。   “啊哇啊哇——”小孩突然间被倒转头朝下,张牙舞爪地乱打,反手揪他的裤腿。   郁臻:“好,现在回答问题,答对了放你下来。”   “不要不要!”   郁臻狠力抖了抖手,把孩子颠得直晕。   “回答问题,我是谁?”   杜彧:“是爸爸!我最爱爸爸了!”   郁臻听到正确回答,想的是:这孩子也太没意思了吧……   “不对,重想。”他换了答案。   杜彧哇哇大叫:“你是我的宝贝!是我的心肝宝贝!”   草。郁臻手一软,把孩子放回沙发里,掐着那截脆弱的小颈子,“谁教你的!不学好!”   杜彧被倒吊着那么颠,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只是表情不爽,“我不告诉你!”   郁臻气冲冲地离开放映厅,没救了没救了,那死孩子需要人格重塑。   他去了训练场,打算发泄精力后回房间睡觉。   他这样在地面还算有自保能力的人,一到了全体人员接受过探索与生存特训的飞船上,简直比羊还柔弱,连那个最默默无闻的地理学家也是以色列马伽术黑带;众人都为踏上新旅程做好了万全准备,除了他。   他需要锻炼!   由于童年经历,他对冒险意兴阑珊,甚至是逃避,但是他不允许自己垫底!而且无数太空科幻电影告诉我们,高科技发展与新空间的解锁,未必能促成进步,更可能是一只潘多拉魔盒,新物种新发现=极具危险性的怪物。   他虽然不下船保平安,但保不齐有什么意外,对吧。   郁臻走到射击训练场,他老早就想试试尖端科技的电磁脉冲枪,原先没机会,在这里总该让他爽一把。   然而有人比他早一步占领了场地。   那个男人叫瑞恩,郁臻不记得他的职业,但知道他是军队出身,个头不高,肌肉虬结壮实的手臂被纹身占据,两鬓的头发剃得极短,眼神锐利。   郁臻见他托着枪,镭射瞄准器开着,便招手想搭句话,问问怎么玩儿,结果踏进门,发觉还有第二个人。   巫马站在靶场中央,绿色的激光斑点正对准他的胸口。   郁臻:“额,这是做什么?”   巫马的金眸看过来,向他温文尔雅一笑,“晚上好。”   瑞恩抬高枪口,瞄准具射出的绿色激光与地面平行,光斑从胸口挪至巫马的额头。   “我叫你别动。”   巫马挪正目光,“好的。”   “做什么?”郁臻忙走上前,对瑞恩说,“先生,你不能这么对他。”   瑞恩不屑地笑道:“你放心,这艘船上至少有6个人懂得如何修理它。我就想看看这玩意儿的身体有多结实。”   “不行,你这是……”郁臻犹豫了一会儿用词,“损害公共财物,违反、违反……”   ——糟了,他没读过船员手册。   “哈哈哈哈!”瑞恩突然爆发出大笑,放下枪,笑得岔气,左手搭住他的肩,收敛了狂放的笑声,眼神同情道,“可怜的家伙。”   郁臻:“……”是神经病吗?   瑞恩将枪推进他的怀里,拇指撇向靶场里的人,“我只是测试它的服从性和忠诚度,它可不是什么公共财物。”   瑞恩重重的地拍了两下他的肩,两手空空地离开了训练场。   郁臻抱着6kg重的新型武器展站在原地,视线与巫马不约而同地相撞。   “他脑子的问题肯定比我严重。”他说。   巫马依然温和地笑道:“谢谢您。”   球台边,郁臻的注视下,巫马手指灵活地拆解枪支,并细心为他讲解每一个部件:“……这款型号采用了公司军事部门研发的全新膛线技术,精度和射速是传统枪械的五倍,最远射击距离为460米,它的最大特点在于可锁定目标……”   郁臻盯着那双修长白净的手,竟然走神了。   手指好长,有力量,骨节弯折的角度透着规整美,以前没注意过杜彧的手那么……额,那么性感。   郁臻悄悄瞄对方白金色的发丝和眼睫毛,没关系,这也不是杜彧嘛。   “你刚刚,害怕吗?”他突发奇想地问。   巫马重组枪械的动作停止,金眸惑然地看向他。   郁臻:“我随便问问啦,你会有感受吗?我听说高端的仿生人型号是能够模拟人类情感的。”   “会。”巫马说。   “那你为什么不躲?”郁臻拿走对方手里的弹匣,凭现场教学内容和已有经验,试着组装完那架重型枪。   巫马将他装反的部件卸下来,翻面重新装上,“因为我的设计者要求我以人类为本,而非自身,我不能违背你们的意愿。”   郁臻趁机摸摸对方的脸和胸膛,收回手,道:“你还有体温和心跳,我很难相信你是机器人。”   巫马低下头继续忙着,说:“因为你们和同类交流会更自在,所以我被设计成人类的模样,模拟人类的一切,包括体温和心跳;但我又不能完全和人类一样,那会使你们感到不适,于是他们给了我金色的眼睛。”   金发金眸的仿生人把重组完整的枪递给他, “您可以开始了。”   郁臻两手掂着枪支的重量,随口问:“要是你真的被打伤了,会怎么样?只要修修就能好吗?”   巫马露出略微悲伤的表情,“我会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杜:你这么容易害羞,还想逗我……   郁臻:(▼皿▼#) 第74章 异星众神(四) 永恒   郁臻在射击训练场待到肩背酸痛, 回到起居室就栽进床里。   他倒在柔软的被褥上,身体压住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扭动着,钻出被窝, 一颗顶着凌乱茸毛的小脑袋探出来, 眯着眼睛张望。   郁臻一掌把小孩的头按回去, 感慨道:“累死了。”   杜彧扒拉下他的手, 一脸嫌弃, “你去哪里啦, 到处都找不到你。”   “去练习了。”郁臻手指比成枪的形状,并拢的指尖抵住小孩的太阳穴, 往上一扬, “BANG!你死了,哈哈哈哈。”   “你好无聊哦。”   “是你没意思好不好?一点不像小孩。”   郁臻伸手去碰床头的触屏按钮, 房间内的光线突然变暗,三道闪烁的金色划过舱顶, 天花板瞬间变作透明视窗, 展露一片幽暗的星空,静谧深邃, 渺小碎星在他们上方极缓慢地游过。   船员宿舍在舰体中后段区域, 深藏于装甲防护和隔舱内部,根本不可能开出一扇视窗;这是舰外观测仪器摄下的画面,通过全息投影实时成像显现在船舱内壁。   郁臻翻身平躺,望着舱顶的宇宙一角,心渐渐平静了。   一颗毛茸脑袋放到小枕头上, 眼尾扫着他, “你以后还是绝对不要生小孩吧。”   郁臻:“可我的梦想就是当爸爸啊, 我好想要女儿, 皮肤白、眼睛大,抱起来软软的那种,多可爱啊。”   杜彧说:“呃,你养个兔子不就行了。”   “那怎么能一样。”   “你不适合,相信我。我是小孩,我最有发言权,你不适合当爸爸。”   “你又不是我儿子,我将来会对我女儿很好的。”郁臻侧身面向墙,“但没有人帮我生啊,不如去领养吧……名字我都想好了。”   杜彧:“你再多等等,说不定过些年你就能自己生了。”   “呵呵。”郁臻冷笑两声,手臂横过来掌心盖住小孩的脸,“快睡觉吧你。”   封闭的枯燥生活度日如年,郁臻每天上下午训练,晚上陪小孩看电影。   他具备先天优势,运动神经发达,韧带的弹力和延展度强,短期集训的效果显著;在巫马的帮助下,他还恶补了关于空间探索的基础知识,这小半月总算没有虚度。   每一天他们都离那颗暗淡的小行星更近一步,但再如何暗淡的星体,当以人类为单位靠近时,它们都是庞大得无法比拟的深空巨怪。   第12天。   沙丘号如一粒追光的微尘,进入红色气态巨行星和Cielt45之间的轨道。   全景视窗下,两颗星球之间形成的夹缝如同天堑,他们仿佛被一只大鸟含在嘴里,飞入壮阔裂谷的壕沟;而对于这条深壑来说,他们的载具仅仅是一片叶子,或一颗沙砾。   科林斯舰长向来不喜非操作人员在舰桥游手好闲,可今天他一反常态地在舰桥召集了所有船员。   环绕视窗的调度台显示着各项数值变化,它们汇总后被处理为全息投影,投射到中间的圆桌成像器上方——是一幅单色荧绿光绘制的三维地势图,那是他们即将抵达的行星的全貌。   “山脉、陆地、湖泊、海洋……”科林斯说着,食指在小行星凹凸的地表划勾出一块选区。   球体翻转化为一张立体等高线地形图,细密的数字随着图像细化跳动在最高和最低处。   郁臻指尖发凉,巫马讲述的梦在他脑内具像化——平阔的荒原与巍峨的高山,壮观的海拔远高过喜马拉雅山脉……每到夜晚天空便会出现三个月亮。   那颗红色气态巨行星拥有包括Cielt45在内的三个卫星,那么从这颗小行星上看,的确有三个月亮。   科林斯:“Vera.”   低沉的女音响应道:“地表重力数值0.97G,大气成分中氧气含量20.8%,二氧化碳0.045%,氮气77.7%,以及少量稀有气体和微量岩浆灰。”   科林斯摊手道:“各位,这简直是回家。”   这份数据和地球的空气成分极其相近,意味他们可以在该行星陆地上自由行走和呼吸。   但没有人为此欢欣雀跃,相反许多人低头咬起指甲和嘴唇。   这里有新问题出现了。   Cielt45的生态环境与地球高度相似,而它所在的恒星系统比太阳系更为古老,那么陆地上极可能已存在着另一种智慧生物和高级文明。   一人问:“没有接收到任何来自地面的信号吗?”   科林斯继续摊手,“没有。”   薇妮塔端着一杯热咖啡,笑道:“说不定有穿草裙戴翎毛的原始人迎接你们呢。”   郁臻记得她,科林斯的副手,也是整艘船的二把手,当时说他娇气的女人。   她的玩笑话不合时宜,正好刺激到大家担忧的问题。除了本身研究人文历史方向的何安黎和她的小队外,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看到那样的场景。   他们想象的考察,是星球上只有一堆破岩石和草,他们只需采集植物、石头和土壤样本进行化验和记录。平凡的工作结束后,他们回到船上,再睡三年一觉醒来便是地球,提交成果,拿到尾款,继续自己的人生。   而不是第三类接触,或卷入什么殖民领土斗争,哪怕对手是原始人。   通过十多天的观察,郁臻发现探索队船员的构成相当奇怪,他们大多是有真才实学的知识分子,但做派并不学院,有些人明显是冲着钱来的,绝无为人类事业献身的精神。   不过反过来想,真正具有冒险精神和高尚品格的科学家们,怎么可能参与因为一个梦而开始的荒谬旅程。   普兰维林公司开启这项计划以前,必定考虑过此行的未知性和危险系数,他们也不愿意负担更有价值的生命,于是选择了这群没有主心骨的货色。   可是,杜彧为什么在这里?   郁臻作为早被排除在外的伤员,不必参与后续的登陆策划会议,到时他和小孩会一同留在船上。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注意到伫立视窗前的巫马,对方望着那片在黑暗,金色眼眸镀了一层浅绿的光,那颗被大气层和微光包裹的行星变成一条无止尽的弧线侵占视野。就快到了,梦中的异世界。   晚餐时气氛又恢复热闹。   小孩吃完自己的儿童餐去看电影了,郁臻留在餐桌上,完成每日听旁人闲聊的任务。   他坐在何安黎身边,帮她把弄倒的空杯子复位,她正忙于和一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唇枪舌战。   他们本来在讨论“假设Cielt45存在类人生物”,话题却逐渐往造物主和进化论偏去。   “……宗教的三要素:神、信徒、经书,只要满足这三点,你甚至能使部分人信服他们的祖先是从树上长出来,你若想用宗教来解释一切问题,我确实无话可说。”   何安黎失笑摇头,“我从未想用宗教来解释一切问题,但我相信人类可能来自于不同的始祖,或另一种更高级的智慧生物。就像你信奉达尔文进化论,你当然有权利认为自己是生物基因学上的小概率事件,以弱肉强食为基础的分子演化过程中偶然产生的副产品;你因为幸运或其他什么意外因素变成了人,剩下的却变成了猴子。我绝不反对和剥夺任何人和猴子追溯血缘关系的权利和想法。”   “很难相信你和我毕业于同一所学府。好吧,按照你的逻辑,伊甸园出现的那条蛇是否算上帝的意外和神学小概率事件?”   “这和上帝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是因为你提到了更高级的智慧生物!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它们曾经到过地球吗?没有!所以你的造物主只存在于你的脑子里!”   ……   “为什么你们不能在吃饭的时候讨论点有助于消化的东西……”   郁臻嘟囔道,他捂住头,感觉脑子都快炸了。   这时,餐桌边一只修长洁白的手在他的视线下方掠过,拿走了他的空杯子。   郁臻赶紧抓住那条手臂,仰头求救道:“受不了了!你快带我离开这里吧!”   巫马在为他们倒酒,因被他捉住手臂,动作戛然而止,哑然地看着他。   那激烈辩论的两人也把头转过来,问候他:“你不舒服吗?”   郁臻白着脸道:“……嗯。”   巫马放下醒酒器和杯子,对那两人说了声抱歉,然后陪他离开了中厅。   巫马将手放到他的额头量了量,道:“体温正常,请问您是哪里不舒服?需要为您安排医疗湾的全身检查吗?”   “不需要。”郁臻一脸厌倦,“我只是很无聊。”   “那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郁臻道:“不必了,你长得特别像一个我讨厌的人。”   巫马摸着自己的脸,垂下眼睫道:“很抱歉让您讨厌了。”   “也不怪你,主要怪把你造出来的人。”郁臻的脑海中回放着何安黎的声音,宛如洗脑,他忍不住喃语道,“……那种话题有什么意义?他们为什么要争论不休呢。”   巫马却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何安黎博士只是不愿相信人类是偶然性产生的物种,否则如何解释地球上有那么多生物,为何只有人类可以创造?”   “可是人类创造的历史、艺术、文明,对于地球和宇宙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沧海一粟,早晚会被时间掩埋;人类自身终究也会消亡,和万物一起变作化石和尘土。”郁臻无所谓道,“说到底没什么不一样的。”   巫马轻笑,握住他的手。郁臻微怔,没有拒绝,然后对方带领他的指尖,描摹自己的脸庞。   那层表皮的触感和真人肌肤别无二致,细腻温软,轮廓美丽精致,连上帝也造不出这样一张脸。   “但是……人类创造了我。”巫马温柔的声音说,“我既不会死,也不会老,无法分解为尘土,更无法风化成石头。所以人类终究是创造了一些永恒的东西。”   郁臻回到起居室,脚步轻飘飘。   他有点晕晕的,手心残留着巫马皮肤的触感,脑内回响的声音也变成了对方的。   然而进门迎接他的是横空丢来的枕头,他机敏地接住,骂道:“死小鬼你能耐了是吧!讨打?”   只见小孩坐在床上,愤怒地瞪圆眼睛,质问他:“你是不是和别人睡觉了!?” 第75章 异星众神(五) 三个月亮   小孩子生气, 怒发冲冠也是炸毛的猫,毫无威慑感。郁臻捏着枕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孩子问他什么?   “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和别人睡觉了?”杜彧的手伸到被窝里乱掏, 拖出一只玩具熊, 再次朝他扔过来!   郁臻抬手稳当地接住, 就听小孩带着哭腔嚷嚷道:“呜太过分了, 还在我的小熊身上乱涂乱画, 讨厌你,讨厌大人……呜哇啊啊啊……”   “你看动画片看糊涂了吧。”郁臻顿感莫名其妙, 他半信半疑地察看那只玩具熊;不看还好, 一看到熊肚子上用红色马克笔写的那排字,他的脸红了。   【宝贝儿~你的背和腿很性感, 期待下次和你Orz么 ~】   郁臻像摸到烧红烙铁似的,丢开烫手的玩具熊, 一种被人窥探戏弄的恶寒感爬遍全身。   什么变态东西。他踩了玩具熊几脚, 恨不得踩穿它的肚皮,让里面的纯白的棉花涌出来盖住鲜红的字母。   “你还踩哇啊啊啊!你赔我新的!”杜彧气得满床打滚, “我好可怜呜呜……我那么容忍你, 你竟然带别的男人在我们床上睡觉,还毁了我的小熊,呜哇啊啊……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呜呜呜啊阿啊!”   郁臻的脸青一阵,红一阵, 他踢走地上的熊, 懒得搭理道:“你少管闲事。”   一个五六岁小孩怎么早熟成这样?他六岁那会儿绝对看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小孩捂脸痛哭, 嚎啕道:“这艘船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不能和他们睡觉!”   郁臻:“我没有!”   杜彧:“呜那别人怎么看得见你的背和腿, 呜哇啊——”   “神经病乱写的。”郁臻想,人类的恶趣味果真无下限,到了外太空还能遇到性骚扰。   “是不是你每天四处乱晃勾引别人……”   郁臻扑到床上压倒小孩,揪着那张小脸两腮的肉,恶狠狠道:“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拿刀割烂你的嘴,用针线缝上,让你当永远微笑的小丑!”   “呜……”杜彧受他眼神所吓,抽噎着,吸吸鼻子,噤声了。   郁臻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拿着那只玩具熊,陷入深思。   杜彧的小熊玩偶是米色,肚皮上油性笔写的红字过于醒目,明显是成年人的笔迹,波浪号荡漾得让人生理性不适。   他有过的相似经历不止一次两次,确切地说,从学生时代起他就频繁遭遇类似恶作剧;高中时因为体能课的衣服是短裤短袖,露腿,长跑比赛结束后,他居然收到了装着假发和裙子的礼物盒。   如果单单是送东西,没有夹着一封言辞露骨的信,他可能不至于打断那个人的鼻梁;他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的外表,更不觉得自己长这样有什么不好,但他不允许自己被拿来取乐。   船员宿舍区有公共淋浴室,在射击训练场的隔壁,他每天练习结束都去冲完澡再回起居室,如果有人看到过他的背,只能是在那里。   郁臻眼前闪过几张时常遇见的熟面孔,主要有三个人:瑞恩,个性乖张但枪法极好的现役军官,比起瑞恩这个名字,他更希望所有人称呼他为弗里乔夫中士。   林淇,何安黎身边的探险队成员,化学硕士,寡言少语;纳森,爱讲冷笑话的舰桥操作手。   他闭眼回忆部分相处细节,很快锁定了嫌疑人,他拽着玩具熊的腿,冷脸出了房间。   郁臻换上笑容,敲响他人的房门。   间隔20秒,门开了。   林淇很年轻,比何安黎小两岁,似乎在工作,眉眼间略带倦意,脖子上挂的银色十字架掉到了衣领外面。   “你好,我来还东西。”郁臻左手从背后拿出玩具熊,摇晃小熊的身体,“你吓到小朋友了。”   林淇看了眼熊仔,又看他的脸,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这样啊。”郁臻蓄满力的右拳出其不意地揍向对方的面部中庭,指骨撞击脆弱鼻梁骨,鲜血从破裂的鼻腔血管喷出!   林淇受到迎头一击,剧痛麻痹口鼻,被迫仰身,后退了三步倚靠在茶几边缘,桌面的一支铅笔受到震动波及滚落在地;林淇摸到伤处粘稠的血液,表情霎时变得狰狞,“你有病啊?”   郁臻踏步进屋,反手关好房门,活动腕骨关节,道:“我很多年不犯病了。”   他走到林淇面前,提起小熊的后颈,让那排红字更清晰直观地映入对方的眼睛。   郁臻俯身,追着林淇回避的眼神,问:“是上帝让你这么做的吗?”   ……   十五分钟以后,巫马赶到林淇的房间。   起居室内遍地狼藉,书籍画册散落一地,杯具全碎;郁臻虽然把人揍得半死,但自己也没讨到好,嘴角裂了,额头磕出条口子,不过剧烈运动一番,脸色绯红,倒比平时有生气,   “他被我砸伤了脑袋。”郁臻手背抹掉嘴角的血,下巴指着倒地不起的人,喘息道,“你快点给他安排检查,看是否需要手术,落下后遗症我不负责的。”   巫马转身要去准备医疗舱,郁臻叫住他:“等等……你先扶我起来啊!”   巫马回到房间,将他缓慢扶起,询问:“您还好吗?”   郁臻捡起桌底那只玩具熊,交给对现场惨状视若无睹的生化人,“证据,你帮我保管,要记得帮我作证哦,是那个垃圾先骚扰我的。”   巫马接了小熊,叹气道:“那您也不必搞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这是尊严问题。”郁臻说完,又加了一句,“哦,忘了你是机器人,你不懂。”   “我懂的。”巫马的拇指轻轻抹去他鼻尖沾到的血痕,“其实您可以告诉我。”   郁臻不屑道:“告诉你有什么用?这里又不是地球,还要讲法制,我不需要道歉赔偿或者和解,我只要他变得惨不忍睹然后……”   话未说完,嘴被堵住。   巫马并拢两指放到他的嘴唇上,“嘘……好了,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处理。”   ……   有人善后,真方便呐。   郁臻包扎完皮肉伤,回到起居室。   杜彧抱着枕头,乌溜溜的眼珠转动着,上下扫视他的造型,“你去打仗啦?脸都破相咯。”   郁臻:“教训一下蠢货罢了。”   他认定林淇,是因为他在船上接触最密切的人,除了杜彧、巫马便是何安黎了;而林淇经常跟在何安黎身边,他们见面的次数远多于训练场的其余两个人。   可他们几乎没说过话,坐同一桌时,林淇总是避免与他视线接触;要么是真的不愿意和他产生交集,要么是为某些想法感到心虚。   郁臻上床关灯,把小孩按进被窝,“睡觉。”   他一点不担心和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是信任巫马的调解能力,而是林淇那种人,根本不可能把真相说出去。   小伤而已,睡觉。   第13天。   沙丘号来到Cielt45行星上空70000千米的磁力层外围,它那四个巨大引擎装置能够任意转向和潜行,以便从容应对各类突发状况。   登陆舱是一个独立飞行器,两小时后它会如同离巢的雏鹰,冲破大气层的云霄和气流,乘载探险队成员抵达全新的未知大陆。   即将要发生的一切,本不该和郁臻扯上关系。当探索队着陆时,他应该坐在空出来的座椅上,捧着一碗泡面看某位队员第一视角的实时转播画面。   然而他昨晚的作为,始终是改变了部分事态的发展轨迹。   清晨何安黎敲响了他的房门,事出紧急,她的额头布满细汗。   “我的助手出事了,我向科林斯舰长申请了你作为替补,现在起你要听我的指挥,快换衣服,该出发了。”   郁臻刚起床洗漱完,清醒着,骇然道:“不会吧,我掂量着下手的,他顶多脑震荡啊。”   何安黎神色古怪地打量他脸上的伤口,忽然明白了什么,随后严肃道:“不是林淇,是洛尔,急性砷化物中毒,处于昏迷当中,已经送入医疗湾由席琳照顾。两小时后我们准时出发,我给你20分钟时间准备,然后去B11A舱找我。”   郁臻转过身,杜彧趴在床尾,睡眼惺忪地望着他,“你要下船啦?”   他摆着头,长叹一声,倒回床上。   “简直倒霉得离谱。”   普兰维林公司研制的探索服配备便携式大气处理装置,可探测室内外空气成分,即便深入可燃、有毒气体环境内作业,也能保障使用者的安全;头部佩戴的透明金属防护罩和护目镜内置信息显示成像技术,腕部手环安装着环境统计系统。   Cielt45的大气成分经过多番探测,安全性达标,所以队员们无需统一佩戴氧气防护罩,而是依据着陆地点选择是否使用护目镜。   当郁臻穿戴完一身装备,被放下的安全杆固定在原本属于洛尔的位置时,脑袋里循环播放着一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见到了巫马,巫马也换上相同的探索服,昏暗的登陆舱中,那头浅金发极为耀眼。   而巫马旁边坐的林淇,郁臻看到那张脸,突然笑出来,论起惨,那还是这个蠢货最惨,被他揍成猪头依然要归队。   他心情莫名了好了不少,不再为未知的冒险旅程心烦意乱。   舰桥调度台与登陆舱操作手的同时配合,才能启动程序使飞行器发射进着陆轨道。   主脑系统提示音:“倒计时30秒。”   “30,29,28,27,26,25,24……”   双方操作手毫不紧张,甚至在互相调笑,科林斯舰长的笑骂声传出话筒:“你他妈才要去当外星部落公主的赘婿。”   “那让我们都专心工作,这样谁也不用入赘外星部落了。”   登陆舱的驾驶员收敛了笑容,清嗓子道:“Ok,准备发射,Vera检查推进器。”   Vera:“明白,登陆舱C9217推进器检查完毕,可以发射。”   两边倒数声同时响起:“3,2,1——”   Vera:“登陆舱C9217已分离。”   登陆舱如离开母亲护佑下的雏鹰,脱离沙丘号舰体,尾部推进器喷出蓝色光焰,飞行器调转头部,冲向下方厚密连绵的白色云层。   下降过程中剧烈的颠簸让所有人头昏脑胀,视窗外混沌的气流和云雾缭绕,雷电交加,机械女音不断提醒他们正在穿过散逸层、热层、中间层、臭氧层、平流层、对流层……   漫长的晃动颠簸中,郁臻听到有人开始咒骂,他也想骂,可惜他没力气,他骨头都快颠得散架了。   密集的雨水是打在金属装甲和视窗表层,不知过了多久,登陆舱内光线骤然变亮,郁臻被主驾驶员激动的声音吵得睁开了眼。   “都别睡!打起精神看,这可太他妈壮观了!”   郁臻侧过头,望向最近的一扇小型视窗。   他们穿过了云层在高空飞行,黎明的天光泄漏,天边是一个巨大的月亮,大到仅能窥见四分之一圆,赤红如血;它的旁边绕着两枚正常尺寸的小月亮,接近地球上看见的月亮,清冷的银白,像点缀在血色玉盘边的珍珠。   天空之下是一片苍茫的荒原,放眼望去无际无涯的纯白沙地。   登陆舱如俯冲的飞鸟,坠入那片白沙。   作者有话要说:   小郁很气的原因主要是结尾这个【Orz么】   郁臻:你看吧,(看在你的脸的份上)我已经对你很宽容了。   杜彧:QAQ 第76章 异星众神(六) 娇娇   洛尔中毒的原因何安黎并未细说, 但看得出来,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不希望临时替换队员。   何安黎的两个助手分别出现意外, 林淇的外伤是互殴造成, 明摆着和某人发生过矛盾;可是直到她敲开郁臻的房门前, 都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他。   “我本想让你代替洛尔的工作, 但你似乎和林淇有过节;我不想见到任何内斗情况发生, 所以你只需要跟紧巫马, 注意自身安全,别掉队就够了。”出发前, 她这样对他说。   郁臻心想, 我也没那么废物吧。   临行之时,小孩坐在他的膝盖上, 用圆珠笔在他的手背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熊。   “我害怕的时候就会抱紧我的小熊,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它会保佑你平安的。”   郁臻揉着那颗脑袋, 说:“你变成小孩倒是没那么讨厌。”   “我可乖啦,大家都喜欢我。”杜彧爬下他的膝盖, 去自己的小背包里拿出一罐珍藏的彩色硬糖, 倒出来铺在被子上,分分拣拣,抓了两大把给他。   “这些送你吃,我的糖可不是超市卖的便宜货,你不要分给其他人噢。”小孩郑重其事地说, 抿起的小嘴巴透露出心头的不舍。   郁臻最懂如何毁掉好感式拒绝了, 他站起身把糖果抖落、踩碎, 整理衣摆道:“我才不要呢, 放了三年,都过期了。”   果然,小孩看心爱的糖果像被厌弃的垃圾般洒落一地,视觉受到冲击,幼弱的心灵感受到被践踏的痛意,眼眶泪水漫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呜哇你好过分啊……我不喜欢你了……呜呜……”   “谁让你长大以后那么坏。” 郁臻捏捏对方的脸蛋,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没法狠下心报复儿童,但稍微欺负一下是可以的,而且这个是玩弄别人毫无负罪感的杜彧诶,他替天/行道,做得完全不过分。   飞行器在白色沙原着陆,最后三分钟的颠簸晃动颇有地动山摇之感,郁臻怀疑自己的内脏在下坠过程中被搅碎了,全部涌进痉挛的食道,一张嘴就会吐出来。   Vera:“登陆舱C9217已着陆,引擎关闭,安全杆开启……”   安全护栏抬高收起,郁臻重获自由,他仰倒在座椅上,面色苍白,虚汗直冒。   “我恨外太空……”他闭上眼,拧起眉毛梦魇般呓语道,“再也不要来了……”   何安黎呼吸粗重,语调难掩兴奋:“我们到了!我们真的到了……”   操作台传出来自星际沙丘号主舰的呼叫声:“C9217,C9217,你们收得到吗?情况如何?”   主驾驶员满头大汗,面部因紧张缺氧胀红,扶着耳际的通讯器话筒道:“收到,登陆舱C9217已成功着陆。”   副驾驶员:“着陆过程中通讯信号有中断,不确定船体是否受损,我们需要Vera配合做一次深度诊断。”   薇妮塔:“没问题,保持通讯顺畅,有情况随时汇报,完毕。”   郁臻被人拍了拍肩膀,他不情愿地睁眼,何安黎清透的眼眸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郁,我们该下去了。”   下船前的准备工作,分发武器装备。低温兵器匣内的电磁脉冲步/枪,人手一把,还有按需求分拣配备好的探索物资背包,人均负重高达数十斤;郁臻不会感到吃力,但也谈不上轻松。   此次登陆共11人,3名驾驶操作手留守船舱,8人组成的探险小队由何安黎带队,作为第一批抵达Cielt45行星的人类,向新大陆迈出第一步。   小队一行人6男2女,何安黎和蕾娜的净身高都在175cm+,其实沙丘号的女人都非常高挑,且具备和身高相匹配的体格和能力。   郁臻可不敢招惹她们,他在同性中占优势的身体柔韧度,与女性相比就不值一提了。论力气掰手腕,看过蕾娜的手臂和腰部线条后,他也无法保证自己绝对能赢……   这么一看,何安黎让他跟着巫马,给予他废柴待遇,并无不妥。   长靴踩在地面,腰间安全扣配合一身衣物装备窸窣作响,郁臻排到队伍末尾,手动戴好防护镜,外面是沙地,一起风可有得受了。   巫马与他们的装扮并无不同,这些安全防护措施于生化人来说是多此一举,但能拉近其与人类的距离。   瑞恩手指翻转着一柄军刀,刀柄戳着巫马的左肩,问;“嘿,机器人,你也需要保护眼睛吗?”   巫马微笑道:“弗里乔夫中士,我被设计成这样,是为了贴近人类,而非远离。如果凡事我都标新立异,创造者为我定制的外观就失去意义了。”   “他有点,太像人类了。”排在他前一位的何安黎说。   郁臻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和自己讲话,他主动接话道:“这是他的产品特性,像他说的,不像才没意义了。”   不过作为服务于人类的功能性仿生人,巫马的确相当自我;当你盯着那双赤金色眼睛时,你会觉得,他是有自己想法的。   有想法的巫马察觉到他的视线,对他微微颔首。   “我查过巫马的情感编码程序,你猜怎么着?”何安黎勾起唇角,含笑道,“他的整项专利技术被列为高度机密文件。除了可以准确模拟人类情感和高智商,他应该还有别的秘密是我们不知道的。”   “他比人类强。”郁臻嚼着口香糖,吹出一个粉白的泡泡。他对比的是杜彧真人和巫马,说点不现实的,假如现实里有巫马这一款,他都挺想倾家荡产来一个的,租出去赚钱也亏不了。   何安黎误解了他的意思,她与他面对面只需平视,她无奈地说:“希望你不要因为个别人,对全体人类失去信心。”   郁臻正要说话,吹的泡泡破了,登陆舱底部被打开,舱门下放成为一块接触地面的斜坡直板。   清新寒凉的干燥空气吹进来,队首的人迫不及待冲了出去!脚步一深一浅地踩进柔软的白沙——   “Wow!这是纯白的撒哈拉!”   新大陆,依旧是大陆,由岩石、土壤和沙砾组成。   异星的天空极美,三轮月亮淡入云层,晨曦微光里,三道浅浅的圆弧挂在天边,火红的太阳初升,普照荒原,白色沙砾泛着细细的碎末般的金光。   一辆仿昆虫形态的黑色装甲车停靠在登陆舱外,作为新空间探索系列的开发产品之一,它的主要功能是穿越各类极限地理环境,技术上可支持载人前往所有无法徒步抵达的危险区域。   “室外温度:13摄氏度,相对湿度:28%,紫外线强度中等,请您注意防风保暖,避免皮肤直接暴露阳光下……”   “吵死了。”郁臻摘掉防护镜,烦人的提示音终于消失。   他站在车边的阴凉处,眺望着沙漠的地平线,补充水分和热量。队友们四散在登陆舱和装甲探索车的荫蔽下,席地而坐,稍作休整再出发。   郁臻啃着涩口的干粮,呛得连喝了三口水,巫马抚背替他顺气。   “为什么科技都这么先进了,食物仍然只有压缩饼干?”他苦着脸问。   巫马一愣,从包里拿了一个罐头给他。   “二战的时候人类就吃这些了。”郁臻接过罐头,神情复杂,“……你的想象力就不能用在食物上吗?”   巫马笑了笑,没说话。   “这个送你,娇娇。”蕾娜抬手向他抛出一件包裹。   郁臻听到那两字头皮发麻,两手僵硬地接住对方丢来的小包。他拉开拉链,里面是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有果冻、橡皮糖和水蜜桃果干等小零食。   雷娜和薇妮塔关系亲密,看来他娇气的名声已经传开了。   好丢人啊啊啊!   郁臻抱着那包零食,诚然是舍不得松手。   蕾娜蹲在阳光下,涂过防晒油的手臂肌肤是漂亮的橄榄色,她被阳光刺激得眯起眼,提醒他:“你要说谢谢。”   郁臻提着一包零食,为食物低头道:“谢谢。”   “娇娇,啧。”瑞恩露出一副难以忍受的表情,朝他挤了挤眼睛,“你为什么不留在地球上嫁人呢?公主。”   郁臻羞得耳朵通红,背过身,不理他们。   讲究吃喝有错吗?想吃点好的有错吗!?   他一转身正好对上巫马的脸——此时再回避,就显得扭捏矫情了,于是他把小包递给对方,“帮我收好。”   巫马接过包,并道:“请您放心,我不会喊那个名字的。”   郁臻:“……”   其实若要研究Cielt45的生态圈,飞行器应当在水源充沛的地区着陆;然而这场旅程的资助人是蕾娜嘴里“年轻时做了个白日梦的死老头子”,所以他们的第一任务是进入荒漠寻找梦中的神殿。   巨型山脉、荒原和三个月亮都真实存在于这颗星球上,那么神殿也理应存在。   按照巫马的表述,殿内矗立着高如巨树的灰玉石神像,它的高度和面积一定极为可观,可要在茫茫无际的沙漠里寻找一座建筑,又谈何容易。   好在探索车外置了移动勘测仪,它是一艘小小的微型飞行器,外观酷似青少年们喜爱的的遥控飞机模型,但比那些玩具轻敏迅捷得多,可围绕车身进行以2000米为半径的高空高速飞行,检索并绘制周边地区的3D图像。   有突破性的技术工具做辅助,只要做好行驶记录工作,在固定时限内探索完整片沙漠也不是难事了。   郁臻惬意地吸着果冻,视网膜的边角沙层划过一条动态的残痕。   有人比他抢先挪步过去,蹲下身观察,然后情绪激昂地朝众人招手,“你们快过来看!”   郁臻捏着干瘪的果冻袋靠近,此人是与何安黎在餐桌上激烈辩论过人类起源问题的生物学家,亚瑟。   亚瑟戴上防护镜,打开通讯器与沙丘号取得联系,指着白沙表面的一层鱼鳞状印痕道:“哈喽,这里是亚瑟,我在Cielt45的白色沙漠发现了生物移动痕迹,应该是一种类蛇的爬行动物留下的,腹部鳞甲坚硬,体长3060厘米。”   人们陆续围过来。何安黎道:“角蝰?”   亚瑟笑道:“接近,但没见到它真身以前,谁也不敢说它是什么。”   蕾娜抱着双臂道:“沙漠里的常见蛇类都是剧毒,我可不想见到它。”   “这里不是地球,各位,切勿放松警惕。”   郁臻失望地退到最外围,他对蛇不感兴趣,看来这里不过是另一个地球罢了。   他的脚后跟踩到一堆隆起的小沙堆,靴底柔软疏松的沙砾下陷,其中似有活物游动;他浑身一激灵,然而不待他彻底转身,那东西便冲破了砂石,如跃出水面的活鱼,身长如蛇,仰起头袭向他的颈部!   郁臻仍维持着扭转身体的姿势,他的瞳孔瞬间放大,视野被那生物奇怪的头部占据——   绿色眼珠上方竖立着一对刺状角鳞,裂开的两鳃边是翅膀般张开的透明鱼鳍,尖利的獠牙密密麻麻排列在口腔上下颚……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饢手风臂猝然横过来掐住它的头部!   “嘶嘶”的蛇信颤动声受到威胁变得急迫尖锐,刮在郁臻的耳畔,引起他肌肤战栗。   发觉异动的蕾娜率先端起脉冲枪对准他们这方——   巫马徒手抓住那条爬行生物,好奇地举到眼前观察,它的身体犹如藤蔓,瞬间缠紧他的手臂!   郁臻心有余悸地后退一步,看到蕾娜的枪口,心又提到嗓子眼。   “那他妈是什么东西?”她冷冷地问。   “不不不,别杀它!”亚瑟扑过来高呼道。   巫马淡然地移开金色眼眸,回答她:“某种脊索动物门生物。”然后又对亚瑟说,“攻击性太强,需要稍作处理。”   只见巫马单手压着它的颈部,分开它的上下颚,左手两指探进它猩红的颚腔,小心翼翼地在不碰到毒牙的情况下,略微施力,拔掉了它的舌头!   一条湿滑软嫩的粉色黏膜组织被丢到沙子里,那生物如同被抽掉脊椎一般,瞬时松开巫马的手臂,身体瘫软下滑。   “可以了。”金发仿生人提起那条死鱼般的新生物,对众人说。   蕾娜放下枪,面露嫌恶之色。亚瑟如获至宝地捧过那条丧失行动力的动物,去车上找罐子装起来。   郁臻坐在一边继续吸剩下的果冻,舌头麻木。巫马走到他身前,关切道:“您还好吗?”   他疯狂摇头道:“不好。”他好想回家啊。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我也有这么一天,离谱……   杜彧:不离谱,老婆是我的娇娇~(≧▽≦)/~   郁臻:啊啊啊啊啊求求你闭嘴吧!!! 第77章 异星众神(七) 沙之下   探险小队踏上白沙漠之行。   亚瑟将装着未知生物的玻璃罐视为珍宝, 靠在车窗边借着光线一路观赏,并录音记录它的生物特征和自己的初步分析。   郁臻听他说干了嗓子,递去一瓶水, 顺便道:“给我看看。”   亚瑟戒备地瞧着他, 想到他险些被杀死, 便好心把玻璃罐借给他看, 劝说:“你别恨它, 动物只做自己该做的事。”   郁臻拿着被亚瑟手掌煨热沾上体温的玻璃罐, 放到视窗透进来的阳光下,转动瓶罐, 观察里面被拔掉了舌头状态虚弱的生物。   就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居然差点杀了他。   它实在很像蛇,不足两指粗, 体长45cm,周身被坚硬的鳞甲包裹, 浑浊的翠绿眼珠, 中间一条竖线;眼睛上方是两枚刺状角鳞,神似插画里的恶龙, 也极为肖似地球上的沙漠蛇类角蝰。但异常的是它颈部的鳃, 布满血管的鳃腔后方有两片蛰伏的透明鱼鳍,当它呈攻击姿态时,两片鳍便会如同一对翅膀般撑开。   郁臻的指甲敲敲玻璃罐表面,那东西立刻紧绷身体扬起头,鼻孔喷出水汽;他又敲了两下, 它猛地弹起长颈以头撞击透明内壁!露出一嘴锋利毒牙……   那些牙细密呈螺旋排列, 使人密集恐惧症发作。郁臻把罐子还给亚瑟, 搓了搓手背, “我怎么觉得它像七鳃鳗……”   “你还知道七鳃鳗呢。”亚瑟盯着他的宝贝罐子,兴致勃勃道,“它的确和地球的沙漠物种生物特征全然不同。你看它的呼吸器官,竟然是鳃,咽鳃裂是鱼类和低等脊索动物的特征,就连蛙类,鳃裂也仅存于蝌蚪发育期。”   “我认为它应该是一种两栖类动物,曾经生活在水里,这个地方显然经过了巨大地貌变迁,满足它们生态条件的水源消失了,于是它们进化出坚硬的鳞甲和蛇类的移动方式在沙漠中存活下来,可是它们的鳃却没有退化,这说明……”   郁臻的眼睛不住地乱瞟,心说跟听课一样,好催眠……   他微妙地感到一道目光在他的颈侧流连,他再去注意时,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不见了。   郁臻撇开滔滔不绝的亚瑟,换位置坐到何安黎身边。   何安黎坐在窗边,手撑着额头小憩,她脸蛋线条不够柔和,鼻梁高挺细眉凌厉,是带着侵略性的美,如她性格中的那份刚毅与绝不妥协,令人过目难忘;然而她爱笑,颊边的梨涡为她的笑容增添了重要的亲和力。   她就是那种,走到哪里都耀眼的人。郁臻想。   “别看了,她不喜欢你这类型。”蕾娜路过他座位边,手臂搭着椅背和他说话,“要不你给我当儿子,我帮你介绍女朋友?”   蕾娜的第二句话,使郁臻那点被看穿的局促感荡然无存,他怒道:“不需要!你想要儿子干嘛不自己生?”   “哼嗯。”蕾娜鼻腔哼出几声笑意,举起挂在项链坠子上的银色胸牌,放到唇边一吻,妩媚眨眼道,“我早生过了,他今年4岁,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呢。”   郁臻一时语塞,结巴道:“那、那你也不能占我便宜。”   蕾娜戴着无指手套,左手捏住他的下巴,用力摇晃他的头,调笑他:“吃人嘴软,拿人手软,你吃了我的零食,该不该叫我一声妈?”   她粗糙的指套边缘摩擦到郁臻下颌骨光滑的皮肤,见他被摇得不高兴了,蕾娜更为认真地端量他的脸,挑眉道:“哟,你被人打了?额头的伤谁弄的?妈咪帮你教训他。”   “蕾娜……”何安黎缓缓睁眼,万分无奈地望着他们,“你就别捉弄他了。”   郁臻顺势拍掉蕾娜的手,下巴尖留下几枚指印,他摸着泛红的位置,暗自腹诽这个女人不仅性格流氓力气还大。   他把位置留给蕾娜,让她和何安黎聊天,自己走向前排。   主驾驶位是瑞恩,他的驾驶技术和枪法一样稳当,装甲探索车在沙漠行驶如履平地;从拱形视窗看去,前方天空蔚蓝,白色沙地如一片耀白的海洋。   查维斯坐在副驾驶位,却并不操作,手里的酒瓶空了大半,面颊酡红,正眯着眼打盹。   而巫马则站在调度台前监测着由勘测仪传回的3D成像图,周边地貌的全息投影每五分钟更新一次。   还是机器人安心。   郁臻走过去,问:“有新发现吗?”   巫马答:“500米外一些区域的沙地表面裸露出少量岩石,但也仅仅是岩石。”   郁臻:“植被和水源呢?”   巫马:“正在搜索。”   勘测仪处于距离他们东南方1700米的上空,扫描到的数据同步绘制为立体影像显示在他们面前;代表沙砾和岩石层的灰白光粒子中,赫然出现了一块绿色光斑。   “这里。”巫马触碰那团绿光,将其拖至图像中央放大化,那绿色粒子光层里还参杂着若隐若现、表示其他物质的橘色光粒。   巫马的一双金眸里,光彩熠熠道:“是植物……和某种暗色矿物,非常茂盛和悠久。”   绿色部分是植物的覆盖面积,严密地掩盖了下面的矿石。   “这不像绿洲,也不可能是棵树。”郁臻手指拨动那团绿色光粒构成的几何体,360度旋转它,发现那看似不规则的绿植被群,整体形似一座三棱锥。   “自然界造不出这种形状的石头。”他说,“我们该去看看。”   车辆变更路线往东南方向出发,不过10分钟便在视窗得见那丛绿意盎然的植物。   它实物远比3D图像呈现的庞大,郁郁葱葱的枝叶藤蔓交错盘结,宛如一座拔地而起的绿色金字塔,矗立在湛蓝天空与纯白沙海的分界线。   郁臻随队伍下车,只留醉酒睡着的查维斯守在车里。   藤蔓植物无法直立,必须依附于旁物或匍匐地面生长,所以它们构成的形状实际是下方石堆的造型。   岩石堆高度约30米,四面为三角形,顶端缺少一块尖锥;嫩绿的叶蔓盘绕着深色岩石自由生长伸向天际,而参差披拂的绿叶枝藤间,一阶阶松动的石梯排列着延伸向塔顶的平台。   瑞恩灌了两口威士忌,抹着嘴高声道:“哈喽!有人在家吗?”   蕾娜左手搭在眉骨遮光,仰望塔顶道:“这些叶子不是沙漠植物。”   “说得对。”亚瑟看向建筑物四周干净的白沙,道,“根茎细直光滑,无刺,叶子娇嫩,生命力旺盛,它们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但为什么只围绕着这堆破石头,而不继续向外生长?”   何安黎深呼吸,连接通讯器道:“沙丘号,这里是何安黎,我们在Cielt45行星白色沙漠的腹地位置发现了一座疑似祭台的古建筑遗迹,迄今至少七千年,具体时间需要查维斯根据建筑材料判断……”   “查维斯!查维斯!”她四处张望寻人。   林淇道:“在车里,我去把他叫下来。”   林淇去找人,何安黎走到建筑物最下方,两手扒开枝叶绿蔓的一角,露出那岩石垒叠的阶梯形高塔的真容;青灰的墙面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壁画与文字,在沙漠经历了多年风霜依然精美绝伦。   “真美……”何安黎抚摸着那层粗糙的石壁,繁复精细的刻纹积淀着千年的时光,她由衷感叹道,“了不起。”   这是一个和人类拥有相同或更高智慧的种族留下的文明遗迹。   众人仍在塔底时,巫马已独自登上石阶,迈向顶端,白金色的发丝被日光照耀,明亮绚丽。   郁臻站在最外围,他对这些东西统统不感兴趣,只想快些回到车上;但为了显得合群和了解状况,他朝何安黎走去。   她用匕首割开藤蔓,察看建筑埋进沙石里的部分。   “这里不是它的底部,远远不是。”何安黎刨开沙子,录下被掩埋的浮雕图案,“它每一层所记录的内容不同,往地下挖掘才能知道它的全貌;藤蔓是从地底爬出再依附于它表面的,这片沙海底下有充足的水源。”   “这刻的是什么?”郁臻问,青石壁面被密集的类似象形文字的符号占满,还有无数小人儿和星辰月亮组成的壁画。   “是神话。”何安黎指着一颗线条粗犷的圆球道。圆球周边分布着一大两小的三个圆点,她解释:“三个月亮,这就是Cielt45,我们来到的行星;原来生活在这里的种族信奉着多位神祗,比如掌管新生命的大地之母,掌管死亡的瘟疫之神……”   郁臻撇嘴道:“老调重弹。”   何安黎对他的说法哭笑不得。   亚瑟也围过来,参与讨论道:“这是神巫时代的遗址,修建它的种族应该已经灭亡了;如果这颗星球上有人种繁衍至今,为什么我们在星际空间扫描的过程中,没有发现任何他们活动的痕迹,例如城邦、科技……难道他们倒退回去过山顶洞人的生活了?”   何安黎:“我不这么认为,这里毕竟不是地球,我们不能用已有的经验和逻辑来推导……”   又开始了。   郁臻百无聊赖地垂下头,忽然看见自己的靴子不知何时被绿色藤蔓缠住了,它们在攀着他的脚踝悄无声息地往上爬。   他急忙看向其他两人的鞋子,也是相同的情况。而数分钟前,他刚到时,枝藤还远没有生长蔓延到他们脚下。   “喂,你们看——”郁臻拔出刀,利落地斩断脚边的叶蔓根茎,刀落的一息间绿藤仿佛活了过来!它扭曲甩动着茎叶,宛如受惊的蛇一般缩回茂密的叶丛深处,紧贴于建筑物的墙壁。   何安黎见状,也挥着匕首飞快砍断了缠住脚的藤蔓,向外退去。   只有亚瑟略感新奇地摘了一片叶子,放到眼前端详;不料那片嫩绿的叶子竟割破他的手套,在他的指腹划开一条新鲜的血痕。   “啊噢——”他痛呼。   亚瑟腿部的藤蔓宛如嗅到了血腥味的野兽,顿时疯狂生长攀爬,如灵活的树蛇在空中探头,根茎蜷住他受伤的大拇指!   “你个白痴!”郁臻快刀削断那丛枝藤,拽住亚瑟的衣领将人拖到了三米开外的沙地。   亚瑟栽进沙里,捂着手指尖叫道:“啊啊!有东西,有东西钻进我的手里了!”   郁臻迅速拨掉亚瑟破损的手套,捋起对方的袖子;那条汗毛密布的粗壮手臂,皮肤表面凸起一条蜿蜒蠕动的血管,藤蔓的茎叶向前突进、向四周毛细血管延展,它正在亚瑟的血肉里生根发芽!   “巫马!”郁臻朝着塔顶的方向喊,“快下来!”   高处闪耀的金发的主人回眸,不慌不忙地走下石梯。   “啊啊啊!!!它们在咬我!在咬我!”亚瑟扶着右臂在沙石里痛苦地翻滚,惨叫声肝胆俱裂。   何安黎惊恐地注视着亚瑟的手臂,摘下手套检查自己的两只手。   此时,林淇搀扶着喝醉的查维斯刚下车;蕾娜和瑞恩站在远处抽烟,听到这边的动静,扔了烟蒂拔枪走来,问:“什么情况?”   何安黎冲他们喊道:“不要靠近植物!撤离!所有人立刻回到车里!”   巫马比任何人都要镇定,或许因为他不是人的缘故。   亚瑟脱掉外衣躺在白沙里,脸被灼热的阳光晒得烫红,汗流浃背,已陷入意识昏聩的境地,眼神迷离,浑身抽搐着;他的整条右臂都被藤蔓植物寄生,叶子根茎吸食他的血肉膨胀发育,将他的皮肤绷紧撑开,使之发紫并逐渐坏死。   初次目睹如此骇人的场面,郁臻心跳急遽,问:“怎么办?”   巫马白皙的手指按压着亚瑟的肩部,生怕吵醒患者似的,轻柔地回答他:“需要截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换了新键盘,手速却未得到提升,叹气。 第78章 异星众神(八) 藤蔓   整条手臂齐肩截肢是什么概念?   手是人体最灵敏便捷的器官, 它使人拥有高度智慧与创造力,郁臻连失去一根手指都不敢想,遑论被切掉一条手臂。   亚瑟的情形却容不得他们同情和犹豫。他的右臂肤色青紫, 膨胀至左边的两倍的粗, 皮下寄生的根茎藤蔓虬结交错, 俨然将他的身体作为沃土贪婪地汲取养分。   巫马面不改色, 抽刀割开亚瑟肩膀的皮肤, 一簇带血的绿藤舒展着新生的嫩芽撕裂伤口, 破肉而出!旋即被雪亮的刀锋挑断,齐根掉落进沙子。   它们如被斩去半截身体的蚯蚓, 滑腻的表皮沾着沙子, 在沙堆里曲拱蠕动……   郁臻鲜明的感受到,这些植物, 不再是简单的利用光合作用自养的真核生物了。   巫马用刀尖挑起一条挣扎扭动的断茎,宛如俯视垂死的低级蠕虫, 随后那双金色眼眸流露出一分动容, 新奇道:“……突变体。”   烈日当空,干燥灼热的空气让汗珠顺着耳鬓流淌, 郁臻却被寒意渗入背脊, 他冷静地提议:“先送他回去。”   瑞恩和何安黎从车上抬出担架,为避免意外发生,他们都不直接触碰伤者;由巫马将昏迷的亚瑟挪至担架,跟瑞恩一起将人抬回车里。   蕾娜坐在主驾驶位联系登陆舱,通报情况:“C9217, 我是蕾娜, 小队出现伤员, 请立刻准备手术用医疗舱, 收到回复。”   巫马跪在担架边,有条不紊地为亚瑟注射针剂,目前只有他不怕接触那些植物。   郁臻注意到,亚瑟惨白的皮肤下突起了一些细如血丝的茎叶,已越过肩膀延伸向他的锁骨和胸膛,顺着胸肌和肩窝的血管经络蚕食这具身体。   亚瑟抽搐得愈发频繁,在藤蔓伸向心窝时,他猝然手脚筋挛着弹起上身!眼球翻白,呕出一滩血水!   郁臻灵敏地后退,避开被血喷一脸的惨状,后背不巧撞上座椅边缘;而巫马处变不惊,沉默地抬起手,浓稠的鲜血顺着修长的手指滴落。   巫马精致的脸颊被溅了几滴血点,他平静地对林淇说:“请帮我取一下毛巾,谢谢。”   林淇去车后座翻找药箱空档,巫马沾满血污的双手摁住亚瑟的肩膀,制止他再次起身;那张脸转过来看郁臻,眸色赤金潋滟,眼尾一滴血迹殷红。   “您最好站得远一些。”巫马说。   “哦……”郁臻急忙起身走到前排。   这边,瑞恩拍打着座位上醉汉的脸,喊道:“查维斯,查维斯!快醒醒!你这狗娘养的,老子要一枪轰了你的酒库!”   “让让,我来。”何安黎推开瑞恩,给自己猛灌了一口水,然后朝座椅里瘫倒昏睡的男人喷去——   蕾娜加重语气的声音穿插进来:“……C9217,收到请回复!”   ……   郁臻寻了处座位坐下,关注蕾娜与登陆舱的通讯情况。   间隔一分钟,通讯器那头终于有个懒怠的男声传回:“C9217收到。”   听到应答,蕾娜松缓气息,她将语速压得紧迫道:“我们在回来的路上,迅速准备医疗舱,马上就要用!”   “蕾娜?你们需要医疗舱是吗……等等,谁受伤了?”   “是亚瑟。”蕾娜回头看伤患,担架旁的那滩血污刺激到她的视觉神经,她皱眉道,“我不清楚怎么回事,他看起来像被感染了,在呕血,右臂报废了;最好启用防疫隔离程序,我觉得……我们,包括这辆车都需要全面消毒。”   登陆舱的轮廓遥遥地出现在视野里,犹如白沙里一只停歇的灰鹰。   探索车以最高的时速靠近,两个人影离开船舱,站在阴影下等待应援他们。   郁臻扭头看担架上的亚瑟,他认为无论如何都已经晚了。   亚瑟的右半边身体彻底被藤蔓侵占,青紫色皮肤纤维化,根茎枝叶盘曲交结,与骨头血肉共生。   亚瑟仍然在抽搐,但不是源于他的身体机能,而是植物的根在他体内拱动“松土”造成的。   何安黎侧过头,双手不自觉地抓挠自己的前臂;她身边的林淇脸尚未消肿,看不出表情。郁臻没心情嘲讽别人了,亚瑟的这副死相是能让他记一辈子、晚上回想起来做噩梦的程度。   郁臻脱掉自己的手套,细致检查了两只手的状况,他的皮肤表层没有伤口,血管肤色正常,应该未被感染;何安黎也没有异状,可是他们都是触碰过藤蔓的人。   那么至少说明,这些植物是通过外伤进入人体寄生,并不像真正的传染病一般无孔不入。   瑞恩抱着枪,不停地抖腿,眼睛禁不住总往亚瑟的身上瞟,他吞咽唾沫,问:“嘿,你们真的觉得,这家伙还有救吗?”   查维斯半梦半醒,嘟哝道:“他变成一棵树了,咱们把他种在沙漠里吧……”   何安黎面色凝重,下决心道:“带回去,即便他死了,也要搞清楚杀死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否则我们无法继续前行。”   巫马温声说:“来不及了。”   他垂眸盯着亚瑟的胸膛,骨头咯咯嚓嚓的响动透过皮下传出,高隆的皮肤像孕妇的肚子,然而胎儿却长在心脏;锋利的叶片划破那层被撑得薄薄的人皮,一丛深绿叶蔓凶狠地撕开胸腔,生机勃勃地盛放!   “我操!”瑞恩抬枪对着那簇浴血的深绿植物扣动扳机!   何安黎即刻起身命令道:“开车门——打开车门!”   车内激烈的枪声震耳欲聋,血水肉块与叶子四散飞溅,场面一团混乱;蕾娜大骂着开启车门,热浪与风同时灌进来,吹乱郁臻额前的碎发。   受到枪击的植物被炸得四分五裂,但枪速及不上它们生长的神速,藤蔓把吸收的营养化作茂盛繁密的枝叶,驱动细长却柔韧的藤条绞成一股绳子朝他们袭来!它第一个缠住的便是查维斯的小腿——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它有智商。   瑞恩调转枪口,轰烂它的根叶,把拖后腿的队友扯到自己身边,恨铁不成钢地扇了对方两巴掌,咆哮道:“查维斯!快给老子醒过来!”   “林淇过来,立刻跳车!”何安黎端着枪靠到车门边,呼喊道。她散落耳边的发丝被风吹扬,身后一片纯白沙海。   蕾娜和她对视一眼,着手操作更改车辆行驶路线。   林淇紧跟她的步伐和指令,率先跳了出去,滚进沙子里。   一枝发育粗壮的藤蔓悄然爬上车顶,何安黎举枪瞄准一击打得粉碎!她转而瞪着郁臻,催促道:“还有你。”   郁臻听从命令纵身跳下车,落地时翻滚缓冲,粗砺的白沙涌进衣领摩擦皮肤,火辣滚烫。   他手臂撑地起身,看见那辆黑色的装甲探索车一路飞速驶过沙地,尘土飞杨,在距离登陆舱仅剩15米时急转弯改道驶向空旷的南边——   几个身影挟带背包装备先后从车门跃出,最后一个是蕾娜,她跳车凌空的瞬间转身,朝里面扔了一件东西——待她稳健落地,探索车内部倏地发出惊天巨响和爆炸引燃的熊熊火焰!车辆如一只肚腹着火的焦黑野兽,发疯地往前直冲,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直到白色的防疫消毒喷雾将每个人淋了一遍,登陆舱的舱门才正式敞开。   “欢迎——”越海张着双臂迎接他们,待看清到他们每个人的表情后,垮下肩膀,“……回家。”   没有人理这句话,何安黎脱掉外套,对身后的队员们说:“所有人进医疗舱,什么也别碰,直接进去。”   医疗舱是一间洁白明亮的六边形舱室,巫马脱掉外衣换上白大褂,站在何安黎身边。   “全部衣物一件别留,脱下来集中销毁。”她简洁明了地说,“亚瑟死了,是我的错误,之后我再开会检讨;现在为了沙丘号全员的人身安全,需要巫马为我们所有人做全身检查,判定是否感染。”   “大家都脱吧,脱完站到那边去。”   这种境况下脱光面对面也什么可顾忌的,巫马做事非常认真,他戴着灭菌检查手套,细心地察看按压你的每一寸皮肤,确保没有植物在你的血管里盘踞生根。   检查完毕未被感染的人可以套上无菌手术罩衣离开,郁臻是倒数第二个,他后面只有一个查维斯。   轮到郁臻的时候,他问巫马:“那上面有东西?”   巫马仰头,目光单纯,“您指的是那座建筑的顶部吗?”   郁臻:“嗯,你在上面看到了什么?”   巫马:“普通风景罢了。”   那座长满藤蔓的古建筑塔顶上到底有什么,是不是普通风景,除巫马以外的人,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郁臻突然伸手摸着那头柔软的金发,指尖在顺滑的发丝间勾出,“你的程序里,没有欺骗吧?”   巫马对他粲然一笑,“我怎么会骗您呢。”   郁臻说不上自己问这个问题的理由,他只是凭直觉而已。   如何安黎所言,亚瑟的死是一个错误,本可以避免的错误;假如巫马在第一时间为亚瑟截肢,或许能避免一名队员的死亡和物资损耗。   生化人的职责是在人类无法作出正确抉择的时候,纠正他们的错误;但今天,在他们消耗最佳治疗时机的过程中,巫马完全没有提醒他们“这样下去亚瑟会死”。   巫马对于人员伤亡的冷漠态度令人担忧。就郁臻个人来讲,他不会放心把生命交到一个不在乎自己死活的机器人手上。   查维斯在爆炸巨响的作用下总算清醒过来,他脸色苍白,动作迟缓,直到郁臻检查完,他才刚脱掉靴子,汗液从发梢滴下。   郁臻换好蔽体的手术服,抬眼便发现了查维斯的伤势。   查维斯脚踝被不明利器斜着割出一条7cm长的伤口,流出的血液浸透了黑色长裤和靴子;因为他一直醉醺醺、走路歪歪倒倒,回程途中居然无一人注意到他受了重伤。   郁臻不敢碰,他让巫马先给查维斯注射局部麻醉剂,他负责安抚;接着他递了手术刀给巫马,让对方剖开伤处。   “以防万一,你看看。”   “啊啊……啊……”   巫马下刀时,查维斯倒在郁臻的肩头,闭着眼痛苦地低哼;郁臻别开脸,其实他压根不懂怎么安抚人。   揭开皮肤,一条头发粗细的藤蔓覆在血肉表层,它和血管紧密交缠生长为一体,蛛网般精密伸展至伤者的小腿肚。   巫马重复最开始对亚瑟的诊断结论:“需要截肢。”   郁臻不确定这种事要不要先问过何安黎,而就在他迟疑的那短短几秒内,巫马已经切断了一截细藤蔓,混着血丝装进一只小巧的玻璃罐。   “不用问她,她不是医学专业。”巫马仿佛读懂了他的想法,解除他的疑虑道,“麻烦您帮我一个忙,把病人扶到手术台上。”   郁臻十分在意巫马留下植物样本的举动,他问:“你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   “不知道。”巫马眼眸清亮,反问他,“但它们很有趣,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留着植物样本养大了跟你玩触手play(不) 第79章 异星众神(九) 魔法石   郁臻站到舱门外, 透过一扇小窗,他可以看到巫马为查维斯实施手术的过程。   他咬着食指骨节,模糊地听到里面高精度机械切割腿骨的声音和查维斯的嘶吼, 他自己的膝盖一并跟着隐隐作痛。   因为脚踝的一处伤, 就要截去半条腿, 太残酷了。   郁臻叫来了何安黎, 他的思路简单, 何安黎毕竟是探险队的领队, 成员的生命安全与健康与她有关;但他忽略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其实巫马才是整艘飞船权限最高的人。   船员只代表个人, 而巫马代表的是委托方公司和资助人, 他们的行动实际一直处在巫马的计划和监视下。   何安黎洗过澡,换了干净衣服, 湿着头发跟他一块儿站在医疗舱外;她看着查维斯手术的情况,说:“希望这条腿能让他下决心戒酒。”   “他总是这么醉着吗?”郁臻问。他在下船前很少见到查维斯, 对这个人印象不深;只记得有次查维斯喝多了, 瑞恩指着他说:你们绝对想不到,这家伙是以色列马伽术黑带。   郁臻困惑的是, 为什么酗酒的人还能被允许上船?   何安黎道:“他在上船前肯定是清醒的。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在这里, 但这艘船上有许多人,是走投无路才来的。查维斯背着巨额债务,瑞恩的妻子住在堪比钞票焚烧炉的中央医院,蕾娜要养她的儿子……生活不易,遨游太空的人也并非都是理想派。”   郁臻:“那你呢?”   他猜想何安黎不属于“走投无路”的人, 她不像。   何安黎笑道:“很遗憾, 我就是那个为数不多的理想派。”   “所以你才研究尼古拉·弗拉梅尔的魔法石吗?”   郁臻想起她原本的专业, 这个冷僻玄幻的课题绝对申请不到足够的科研经费, 她应该是自费。但虚构作品里都讲魔法石能够实现人的一切愿望、让人长生不老之类的;所以不排除有命不久矣的富豪资助她,要她找到真正的魔法石救自己的命。——反正电影里都爱那么演。   主要郁臻认为,这世间唯有寻宝爱好者才会脑子发烧、心怀一腔热血奔上有去无回的旅途;这趟航程的参与者应该不是为钱而来就是疯子。   “魔法石究竟是什么?真的可以把金属变成黄金?”他假装天真地问。   “你对我有极大误解,我研究魔法石从来不是为了获得金钱和长寿。”何安黎踱步到过道对面,背靠着舱壁,高挑身影沐浴在白色灯光下,“我研究它,是因为……”   此时,医疗舱门顶的绿灯亮起,手术结束了。   比郁臻想象中快,不过也是,切条腿有什么难的?   查维斯在剧痛中彻底酒醒,为术后便于观察,巫马仅使用了局部麻醉,于是失去一条腿且经历断肢剧痛的查维斯进入精神极不稳定的状态。   他在巫马替自己包扎时,打了那个无知无觉的仿生人一巴掌,撕心裂肺地痛哭道:“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那是我的腿!你这个杂碎……”   何安黎立马解开手术室的门禁冲进去,她呵斥道:“查维斯,你最好想想,这到底是谁的错!”   郁臻觉得查维斯真是不知死活,那半条腿也算他自找的,鄙夷道:“知足吧你,工作不专心就要被干掉,这是常识;你只少一条腿而已,亚瑟那个倒霉鬼早变成树被烧焦了。”   查维斯轰走他们,“滚!让我静一静!”   巫马依然尽职尽责地为伤患处理完创口才离开。   他关闭舱门,戴着口罩,一脸被飞溅的血点,对他们二人说:“建议今晚将伤者留在医疗舱观察,其余人不要进来。”   何安黎道:“很抱歉,他情绪不好,少一条腿对于普通人来说,太艰难了。”   巫马道:“当然,我理解,他需要冷静一下。”   郁臻希望巫马最好不是会记仇的机器人,他适当地表达关心:“你……还好吗?”   巫马的半张脸藏在口罩下,溅上血点也丝毫不影响他的眉目端丽,他笑眼盈盈道:“我很好,让您担心了。”   登陆舱的空间不比主舰,起居室是多人共寝。   郁臻宁愿去沙漠里扎帐篷,他一点都不想和其他人住,没错,到了晚上过夜他就去外面扎帐篷。   待他洗完澡,何安黎召集全员整理关于那座石塔和植物的影像资料;他们每个人的衣服和背包上都安装有摄像头,记录了完整的第一次出行。   而飞行勘测仪也在高空完成了对建筑物的透视扫描和3D图像绘制,可惜由于探索车被烧毁,导出内容需要一段时间。   郁臻趴在椅背上,通讯耳机里是杜彧幼稚的童声。他无比怀念在飞船上时跟小孩共度的时光了,食物难吃好歹是热的,小孩烦人好歹当抱枕是软的。   “你有没有擦掉我给你画的小熊?”杜彧问。   小孩就是这点好,你随便怎么欺负他,他还是要黏你。   郁臻撩开略长的袖子看了看,歪歪扭扭的小熊早就洗没了。他说:“洗过澡,掉了。”   “好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杜彧失落了一会儿,絮絮叨叨地说,“我今天早上吃了小麦面包和牛奶,中午吃了薇妮塔煎的牛排,晚上吃了华夫饼和酸奶……你咧?”   “饼干、果冻、饼干、水……”郁臻有气无力地说,“想回家了。”   杜彧:“呜呜我也是。”   “呜什么啊你。”郁臻关掉了个人频道。他没功夫哄小孩,他还想有人哄哄他呢。   勘测仪的资料复原完成,被投影到成像器上方,然而结果却令众人大失所望。那座石塔的内部采用了特殊建筑材料,无法被扫描识别,所以里面的结构依旧未知成谜。   “哇哦,除了那种会吃人寄生的草,咱们一无所获。”瑞恩腿翘在桌面,转着椅子,“哦不,还搞得一死一伤,损失了一辆装甲车。”   “这是一座用于祭祀的宗教性建筑。”何安黎无视瑞恩言语里的讽刺,抹掉石塔的外观图,拖出自己拍摄的石壁浮雕照片,“建筑表面雕刻的壁画历史悠久,少说也有七千年,那时地球人类还处于新石器时代早期。修造这座祭台的种族,和早期地球人类一样信奉自然神,星辰、大地、瘟疫等等;证明这颗行星上曾经存在过与我们高度相似、且领先于我们的社会文明。”   “但我只拍到了局部细节图,其他部分都被藤蔓遮挡了,它们能够在沙漠中保存得如此完好,全仰仗有那种植物充当保护层。即便探测仪无法扫描,我也能断定建筑的主体被掩埋在沙漠地底,我们见到的仅仅是一个塔尖。”   何安黎再次拖出一张高空俯视拍摄的全景图,绿油油的藤蔓将石头堆砌的祭台包裹成一座绿洲金字塔,坐落于无垠的白色沙漠。   “其实,我推测在石塔的某一方位,藏有隐蔽入口;这些覆盖于建筑表面的植物的厉害之处我们有目共睹,它们不止起保护壁画的作用,真实功能应当是防止有人进入其中。”   蕾娜道:“我死也不可能再靠近这玩意儿,你如果想进去,要么烧光藤蔓要么炸开它,别无他法。”   “我们不是盗贼和强盗,不需要做那么野蛮的事。”何安黎苦笑,她的视线落在巫马身上,“再说会有别的办法的,对吗?”   巫马的脸擦得干干净净,宛如一件精致美丽的造物,虽然他本来就是。他说:“普兰维林先生委托诸位来到这片荒漠,当然是希望大家可以完成他的梦想,进入神殿;如果看见却不进去,此行就毫无意义了,除非各位愿意赔偿高额的违约金并负担本次航程的成本。”   谈到主人的利益,巫马的态度异常强硬,随后他语气缓和道:“何安黎博士的推测是正确的,我们今天离入口仅一步之遥。但要在不破坏建筑物本身的前提下,请各位进去,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瑞恩放下两条腿,倾身将手臂搁到桌面,凑近逼视道:“喂机器人,你在阴阳怪气个什么劲儿?你自己进去不就完了?反正你不会被感染。”   巫马道:“嗯,这正是我目前的想法。”   “不,各位。”何安黎敲桌子勒令他们打住,申明道,“这件事不只是巫马自己的工作,而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我的意思是,我们会找到更周全的方法,而不是就此放弃。不要再提让巫马一个人去!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他若是遇到困难,没有人能下去救他。”   最后会议不欢而散,郁臻听见瑞恩走时骂了句“看哈利波特入魔的疯女人”。   嗯,说的是何安黎,谁让她研究魔法石呢。   夜晚,郁臻扎帐篷的想法被全票否决了。   他们告诉他,这里是外星,不是地球,不要忘记白天他遭遇过什么。   郁臻想到那条七鳃鳗和角蝰的混合体生物,只好听取建议,安分地回到宿舍;幸好何安黎心细如发,没有把他和林淇分在同一间。   但和瑞恩一起住也有够糟心的,对方的音响开得震天响,播放着老土吵闹的重金属摇滚乐,还跟着又蹦又唱。   烦死烦死烦死。郁臻捂着耳朵离开房间,打算等瑞恩睡了他再回去。   蕾娜在和那几个驾驶员玩扑克牌,问他要不要一起,输了的脱衣服,他拒绝了。   登陆舱的舱门敞开着,橘红的火光映在金属板面,夜里沙漠的气温低,但有人在不远处点燃了一簇篝火。   郁臻迎着赤色的巨大圆月跑过去,果然见到了何安黎独自坐在火堆旁。   她在地面垫了一层锡纸急救毯,保温防水,有生物摸索靠近也能及时发现。   见郁臻走近,她便往左挪了点位置,惊讶道:“你还想扎帐篷啊?”   郁臻腼腆地坐到她身边,说:“就、睡不着……”   这么无聊的探险,好不容易有美女姐姐,还不能亲近亲近啦?   郁臻一边为自己花痴找借口,一边给彼此找话题——魔法石,对,他们的魔法石还没聊完呢。   天边的三个月亮洒落紫红的月华,仿若铺在白沙上的胭脂。   跳跃的温暖火焰在他们脸上映出赤红火光。   郁臻:“魔法石真的可以把金属变成黄金?使人长生不老?”   “世界上没有某种药或某块石头,能使人长生不老。”何安黎往火里添着收集而来的干柴,“我研究魔法石,最初是缘于我过去的未婚夫,他是化学教授,也是研究炼金术的业界翘楚;炼金术是科学的早期形式,它们研究物质形态的转换,而魔法石是那个时代科学领域的重要成果之一。”   “我想要研究的,是那段历史,和关于那块石头的真相。”她想到某些愉快的回忆,嘴角含笑道,“为此我跑遍了亚欧大陆,还进过好几次看守所。”   郁臻不太能理解。他问:“万一那只是个传说呢?事实上并不存在魔法石,它不过是书商为销量编出来的噱头。”   ——你付出过的努力和心血,不就全白费了?   何安黎弯眼睛笑着,“那我至少证明了它是人为杜撰。”   “嗯……”郁臻想了想,觉得有几分道理,他又问,“那你为什么又放弃追寻历史的真相,来到这个地方?”   这个安静得仿佛天地间只有月亮和他们这群人的地方。   “你听过我和亚瑟的对话,你知道的,我不相信进化论。”何安黎将长发撩到耳后,目光游走在火光与黑暗的边缘,她酝酿着,忽然抬头凝望月亮道,“或者说,我认为这种进化不是巧合和偶然事件,冥冥中一定有什么决定了人类的诞生。”   “而且你瞧,我没有来错。”她伸出手烤火,眼底沉着月光,“宇宙之中的确有另一个角落,存在着与我们相似的文明。我相信建造那座石塔的种族,一定和人类具有某种联系。”   郁臻不常有机会和人坐下来聊天,一是他不善交际和言辞,二是即便聊,他能共情的话题也极少。   他仍然不理解何安黎,但这一刻,他觉得能了解别人眼中的世界,似乎是种不错的体验。   巫马进入医疗舱,查维斯已经在镇定剂的药效下睡着了。   他换上白大褂,从柜子里拿出两只玻璃罐。   一只稍大的罐子里面装着白天袭击过郁臻的类蛇脊索动物;它原本属于亚瑟,亚瑟死后就由他来保管了。另一只小罐子装的则是从查维斯腿部获取的一小节藤蔓。   它们都还活着。   巫马同时打开两只罐子,用金属镊子夹出那节植物,放进了类蛇生物的罐子里,然后封盖。   在植物掉到罐底的那一秒,那条半死不活的鳞甲动物张开了鳃后的两扇透明鱼鳍,发出嘶嘶的威胁信号。   ——它或许可以杀死比它强悍庞大上百倍的动物,可是面对这根丝绒般的藤蔓,它无计可施,只能蜷缩身体躲到罐子角落。   植物缠住了它的尾巴,从它的排泄腔深入它的体内。   藤蔓吸食一条低级两栖动物的速度之快,仅10分钟便生长膨大、发育成一棵嫩绿鲜亮的小盆栽;它探出长满尖牙形似吸盘的触手,小心翼翼地刺探环境,优雅而谨慎地贴近玻璃壁。   巫马的眼眸赤热明亮,他见证了一种全新生命形式的诞生。   作者有话要说:   郁啊,别看美女了,危险在你身边 第80章 异星众神(十) 善良?   红色巨型月亮让这颗行星的夜晚不再漆黑, 紫红月光笼罩大地,云雾中星辰暗淡不可及,苍凉的荒漠透出一丝诡秘的妖异。   他们和远在数千万米高空的沙丘号主舰连线, 转播Cielt45漫漫无际的血色长夜。   郁臻仰躺在急救毯上, 手臂搁在脑后垫着头, 耳边断断续续萦绕着何安黎与科林斯舰长的对话;他的脸颊残留着被火苗烤得微烫的余温, 好宁静, 连虫鸣也没有。   他愿意在这里躺一辈子。   如果有人能陪他一起躺就更好了。   郁臻筛选了自己出生到现在熟悉的所有面孔, 竟然想不到一个合适的人;他正伤感悲凉着,杜彧的脸一下子浮现心头。   是黑发黑眸, 成年后的杜彧, 眉眼如细笔蘸深墨勾勒过般黑白分明,眼尾藏锋, 还在对他笑。郁臻每次想到杜彧笑起来的模样,脑子仍会陷入短暂的一片空白, 浑身轻飘飘。   ——可怕的念头害得他猛然坐起身, 心跳急促,担心自己中邪了。   郁臻坐直, 跟何安黎说自己要回去睡觉了, 却没有听到回答。   何安黎的目光聚焦于前方一个蹒跚的人影——   蕾娜捂着小腹逃出舱门,频频回头张望,见到此处的火光,朝他们跑了过来!   何安黎起立打算迎上去,“蕾娜!”   郁臻拽住她的手腕, 说:“等等。”   蕾娜跑路的姿势不正常, 明显腹部受了重伤;但四周一直非常安静, 他们从头至尾不曾听到过枪声和打斗, 登陆舱里有什么东西能让她身受重伤?   “你干什么?她受伤了!”何安黎想挣脱他的桎梏,没有成功。   郁臻握得用力,警醒她道:“不是普通的伤!”   与此同时,远处登陆舱内外红色警示灯闪烁,报警器发出尖锐提示音!   近处,蕾娜弓着腰、上身前倾,她面色惨白发青,猝不及防地伏地跪倒,嘴里呕出一大滩污血!   “啊啊啊!……呜啊……”腹部翻涌的剧痛耗光了她的体力,她匍匐在沙子里打滚,嘶哑的吼声如带刺的藤条,鞭打旁观者的神经。   何安黎杵在原地,手指颤栗,嘴唇嗫嚅道:“……感染?”   “你别靠近,我去。”郁臻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走近被痛苦折磨的同伴。   何安黎强迫自己冷静,她捂着通讯器呼叫沙丘号:“柯林斯!你在吗?这里出事了!”   ……   人在极端绝望时刻的垂死挣扎再与美丽无关,变成一团沾满汗液与血浆混合物的扭曲肉泥,拱动痉挛,甚至是自残。   皮肉撕裂的声响清厉如裂帛,喷涌的血浆四溅洒落沙地。   郁臻停下脚步,蕾娜弹起的躯体犹如一只被戳破的气球,干瘪坠地。   她的腹部好似被野兽的利齿撕咬破肚,血肉横飞,令人悚然的是她腹腔内正有异物攒动,一群类蛇的光滑肉躯,拥挤在她的体内咀嚼内脏畅饮鲜血。   郁臻脑内被嗡嗡声填满,这些……是什么东西?   不是藤蔓,到底是什么东西!   蜷缩于尸体内部的不明生物嗅到他的气息,它探出了自己的某一截脖子和头,翕动着长满尖利牙齿的吸盘,好奇地直立在妩媚月光下,观察新鲜的猎物。   它兼具动物与植物的双重生物特征,根部茎叶的脉络清晰,但没有植物会长得这般具有攻击性,也不会有动物的姿态能如此柔美多姿。   郁臻只恨手里没枪不能将它打得稀巴烂,不过他也没傻到和这玩意儿械斗;他缓步后退至五米外,向火堆旁的何安黎比了个别靠近的手势。   通讯器那头的柯林斯迟迟没有接通,何安黎正焦灼不安地原地踱步,看见郁臻的手势,她咬着下唇点头,选择了留言模式。   郁臻走向亮起红灯的登陆舱,不出两步,便听到瑞恩的嚎叫,紧接着一个全身被点燃、背着火焰的焦黑人影冲出舱门!   第三个出来的人是越海,他挥舞着手臂高呼道:“——快跑!赶紧离开这里!”   越海疾速奔跑远离登陆舱,拽上郁臻的胳膊带他跑向何安黎的位置!   郁臻被拖着转身的一刹那,眼角余光瞥见剩下的人也纷纷逃出舱门——最后一人意外跌倒,下一秒,便被船舱内伸出的粗壮触手卷住小腿拖了进去!   他的心沉入冰窟,恐怕登陆舱已经变成那些东西的老巢了,那种藤蔓状的诡异寄生动物居然能够在短时间内发育膨胀至这个地步!   郁臻还看到了巫马,要在众人往四周逃离奔散时发现了一个淡然面朝危险的人并不困难,巫马站在一座起伏不高的小丘上,身形消瘦挺拔,背后是庞大猩红、遮盖半边天的四分之一血月。   霎时,他们的背后一声巨烈的爆炸轰鸣震响整片荒漠!   汹涌滚烫的气浪卷起沙石尘土!飞溅的金属碎片与风沙共舞,郁臻的肩膀被越海一撞,两人齐齐扑倒滚进沙堆……   郁臻的眼前只剩世界颠倒前所见的最后一幕——   巫马伫立于凌风的沙丘最高处,爆炸产生的巨大能量掀起热风与烁亮强光,照耀那张完美无瑕的年轻脸孔……   他在笑什么呢?   抵达Cielt45行星的不到24小时内,他们共计损失5名船员。   亚瑟、查维斯、蕾娜、瑞恩,以及一名副驾驶操作手。   何安黎仍没有等到主舰的回应,但此刻她冷静得出奇,焦灼、惊慌和恐惧都在事故起落中归于平寂;所有人皆能在通讯器的公共频道听见她冰冷的声音。   “这里是何安黎,紧急情况,登陆舱被不明生物感染,目前已销毁;5人死亡,2人轻伤,死亡人员编号为:AL02、AL04、AL07、AL09、AT03,我请求沙丘号即刻着陆,收到请回复……”   “重复,这里是……”   平地滚滚燃烧的爆炸废墟像荒漠盛放的一簇红花,在赤色月光里开得妖艳万分。   月与火交错映在幸存者的脸庞。   第一批着陆的11人当中,活下来的是6人除开巫马分别是:何安黎、郁臻、林淇、登陆舱主驾驶越海和一名副操作手兼后勤早川。   越海和早川受了轻伤,他们当时和蕾娜在一起,一条异化的藤蔓穿透金属舱壁袭击了他们,能保命已经是万幸。   那个披着火被烧死的人是瑞恩,枪不再管用后,他决定用火对付那头怪物,不幸引燃了自己。   最后的船舱自毁程序是越海启动的,他作为最熟悉它的主驾驶员,绝不会把它留给怪物当巢穴。   “所以,那到底是啥?”越海的脸被烟雾熏黑,剩一双眼睛晶亮,“你们白天出去带了什么回来?别拿传染病诓我。”   “我看见了,它的根在医疗舱!是被查维斯带回来的……啊啊!嘶……”早川痛得咬住手臂,周身汗水淋漓。   他的大腿嵌进了一小块爆炸时飞出的金属碎片,巫马拿火焰烤过的小刀替他挑出,叫他说话转移注意力。   “不对,查维斯是在车上被亚瑟感染的,他做过截肢手术控制了感染源,后面出现的……是别的东西,那不是我们见过的植物。”一向话少的林淇主动发言道,“亚瑟被植物寄生后,从他身体里长出的藤蔓依然是纯植物状态,但刚才登陆舱里的触手有嘴和牙齿,皮肤透明光滑,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物。”   何安黎并不对此多做揣测,只说:“这片沙漠比我们想象的危险,不宜久留,最迟明天柯林斯会下来接应我们,到时候从长计议;今晚大家都别睡了,等着天亮吧。”   巫马一言不发,在袖口擦净沾血的小刀,细心地为早川包扎。   郁臻终于抹掉了脸颊两侧沾到的沙子,他四处逡巡,只有林淇那里有一把枪。他坦然道:“喂,借我用下。”   林淇点了头,但没看他。   郁臻拿上枪,戳戳巫马的肩膀,说:“你陪我去找个东西。”   “别乱跑。”何安黎提醒他。   “很快回来。”郁臻推着巫马往小丘下面走。   他走向火焰燃烧的方向,巫马拉住他,“您要找什么?现在过去很危险。”   郁臻挣开那只力气不大的手,“我不过去,我去找蕾娜的尸体。”   巫马换了稍重的力道拉他,“她被不明生物攻击,不能接近。”   “所以我叫你陪我啊。”郁臻说。   巫马不再阻止,陪他找到了沙地里蕾娜的尸首。   她的双眸怒睁,肤色像被吸干血似的惨白透明,腹腔被蠕动的长虫般的生物掏空沦为巢穴。   郁臻走到离她两米的距离不再动,对巫马说:“你把她的项链取下来给我。”   “好的。”巫马听从命令地走上前,两手取出蕾娜脖子挂着胸牌的项链——那些触手并不会对他仰头探脑。   郁臻朝蕾娜的肚子连开五枪,确定把它们打成了碎块。   他双手合十,忏悔道:“对不起、对不起……假如我有机会回地球,一定把项链带给你儿子。”   巫马道:“您是个善良的人。”   郁臻放了手,扭头问:“巫马,你是个善良的人吗?”   巫马思索片刻,浅笑道:“如果善良的定义是「无愧于心」的话,我想我是善良的。”   “好。”郁臻背好枪往回走,方才踏出一步,便感到脚底沙子下陷!   以蕾娜的尸体为圆心,半径3米范围内形成的流沙圈开始塌陷!   郁臻下意识地拉紧身边最近的巫马!这不是普通流沙,以周边白沙陷落的速度,分明是沙层底下被开出一个大窟窿!   不待他出声求救,身体踩空失重,随巫马一同掉进了流动的白沙漩涡——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又掉坑里了TAT   某机器人:(づ ●─● )づ我接住你 第81章 异星众神(十一) 抱抱   沙子簌簌流动, 他像踩中陷阱的兔子,在坚硬干燥的隧道里跌跌撞撞,毫无还手之力, 被数不尽的沙石洪流席卷, 坠入地底深渊!   下坠持续了10分钟, 郁臻从洞窟滑出, 摔进一堆白沙, 沙砾灌进喉咙鼻腔, 呛得他剧烈咳嗽;但除了吃进几口沙,手肘膝盖的小片擦伤外, 他竟然平安无事。   巫马下来得比他早, 将他从沙堆里拖出来,慰问道:“您没事吧?”   “有事你要负责吗?”郁臻捡起枪背好, 没好气地说,“倒霉死了, 怎么跟你一起就那么倒霉。”   他离开沙堆, 踩进另一片沙地,沙之下依然是沙。   蕾娜的尸体也被沙流卷下来, 被巫马清理到一边用沙子埋上;郁臻连忙检查自己衣兜里的项链胸牌, 幸好没弄丢,否则他太对不起她了。   地下世界晦暗幽冷,寒雾缭绕,有如混沌未开的虚空。周围温度明显低于地表,郁臻身着探索服, 不至于冻僵, 却也没多保暖;他没有带任何装备物资, 假如这里是另一片荒漠, 他都不知自己能否活到被救援。   又或许不会有救援了,他得自给自足找活路。   “好冷……”郁臻呼出白雾,眼圈发红,瑟瑟发抖地说,“都怨你,变成机器人还要给我使绊子。”   听到他的埋冤,巫马撇清道:“这样的事故显然是爆炸震裂树枝造成的,不关我的事。”   郁臻:“树枝?”   “嗯。”   巫马拿出一枚骨骰抛到空中,那颗小正方体释放出幽幽蓝光,冉冉上浮,升至百米高空后静止;它的光芒不够强烈但光域十分宽阔,照亮了他们所处的地穴。   这里不是洞穴或封闭空间,更不是沙漠,而是一片枯树林。一棵棵参天巨树拔地而起,笔直静立在幽暗的地底;这些树不是在地球上能常见的高度,可能一座原始里会有那么几棵,但像这样大面积的巨树林,绝无可能出现在地球,首先生物体型不匹配。   它们犹如一座座高塔或巨型石柱,最细一根也需6人环抱,顶部散开的树冠堪比遮天蔽日的穹顶,又像黑压压的乌云看不见边际。   要说地球上有什么类似的奇观,大概是巴塞罗那市中心那座圣家族大教堂了;但尺寸仍然无与此地自然的造物比拟。   郁臻回头看自己掉下来的石窟隧道,那竟然是一个树洞。这片树林的木与木的间隔极近,各自顶端的树冠交叉盘错连成一层坚实密集的网墙,沙漠正是覆盖在这片树林上方,而他们脚底踩的沙,是从树洞和树枝缝隙间流泻漏下积攒而成的。   这片树林生长的时间也许超过了上万年,树干早已坚如磐石,对于人类来说和钢筋水泥并无差别。   荒漠里的爆炸撼动了沙层下的一小节枝桠,树枝断裂后露出树洞,白沙灌入形成流沙漩涡,于是他们便掉了下来。   纯粹的意外,真实的倒霉。   “挺好的,暗黑版爱丽丝梦游仙境。”郁臻搓手取暖,乐观地说。   “需要我抱抱您吗?我的皮肤有发热功能。”巫马对他张开手臂。   郁臻道:“不要!你捡树枝帮我生火!”   巫马歪头道:“可是我抱您,您会暖和得比较快。”   郁臻踟蹰了三秒,走过去抱住巫马。——没办法实在是太冷啦!   他没抱过生化人,本以为会很僵硬,或是一股机械零件和人造物品的味道,结果意外的温暖舒适,像热烘烘持续运作的暖炉;郁臻装作不经意地仰头,嗅了嗅巫马那段白皙莹洁的颈脖,干净中带着室内香薰的淡雅余香。   “你好实用啊。”郁臻由衷地夸赞道。   巫马:“谢谢。”   这时,郁臻衣兜里的通讯器发出白噪音,他拿来戴上耳朵,听见何安黎微弱断续的声音。   “郁臻……巫马……哪里?还活……你们……什么位置?”   郁臻回答:“我们还活着,但听不清你说话,这里信号太差了。”   何安黎像是松了口气,又道:“待在……别动,我叫人……你们。记住!别……保持联系……”   郁臻调整耳机位置,道:“听不清!但我大致知道你说什么,我们不会乱动的。”   通讯结束过了两分钟,郁臻趴在巫马的肩头说:“要不你还是帮我生火吧。”   他不想再给其他人加固“他很娇气”这一印象,点把火就解决的问题,非得别人抱着取暖算怎么回事。   “好的。”巫马听话地松手放开他,去往树林深处寻找合适的木柴。   干木头燃烧发出纤维断裂的噼啪碎响,红光映亮郁臻的脸庞,他舒心地烤着火,对巫马说:“谢谢你啊。”   “我的荣幸。”巫马单膝着地跪在火堆边,用较长的树枝挑开燃木的空隙,让火烧得更旺。   身体缓和了,肢体不再麻木,大脑也恢复正常运转。   郁臻的视线转投到附近那具被沙子掩埋的尸体上,那是蕾娜,她死亡距现在已有2小时,然而她的尸身未发生任何变异。   感染蕾娜、毁掉登陆舱的类蛇生物与他们遇见的藤蔓,绝非同一物种;不止是外形和生物特征上的差异,还有被感染症状。   亚瑟被藤蔓寄生后,迅速成为它们的沃土和肥料,提供养分使它们飞速生长亢奋化,攻击性显著提升。   而蕾娜肚子里的“虫子”尽管在啃食消化她,却没有利用她的身体作为孵化器繁殖发育;它们只是吃掉她,自身没有进化。   就好像,藤蔓是传染性病毒,会改变异化人的基因,触碰即有被感染风险;而那些类蛇的触手更像杀伤性武器,用于摧毁生命。   它们是如何出现在登陆舱内部的?   早川说它们的根部在医疗舱,医疗舱只有查维斯;截肢手术后能接触查维斯的人,只有巫马。   郁臻隔着一簇火焰望着巫马的脸,这张脸和这个人,似乎都无可挑剔,但他一直不相信“完美”;神明创造的人类尚且不完美,那么不完美的人类,亦无法创造完美之物。   “你那时,为什么要笑?”郁臻目不转睛地凝视巫马的眼睛。   巫马抬眼,不确信地略微前倾头颅,问:“那时?”   郁臻点明道:“登陆舱爆炸的时候。”   巫马似是努力回想,然后与他相视,真诚地答道:“我想是您看错了。”   有效交流必须建立在互相坦诚的基础上,倘若有一方欺骗,便失去了意义。郁臻相信自己的眼力,于是他牵开嘴角笑笑,结束这段无效对话。   ——如果是巫马,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是受人指使,船上并没有能指使他的人。   他看起来也不是脑子坏掉的样子啊……   比揣摩人心更难的,是揣摩机器人的心。   郁臻沉默地思考着,巫马忽然站起身,走开了。   “诶诶,你去哪里啊!”郁臻喊道。   巫马道:“我刚才在那边听到流水声,可能有东西,您待着别离开,我去看看就回来。”   巫马就这么走了,甚至头也不回。   郁臻一脸无可救药地摇头,心想不愧是模拟成年后的杜彧制造的,完全一副德行。   他将蕾娜的项链套到自己脖子上,以防丢失,顺便从包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有点碎了,不过还能吃。   郁臻火堆旁啃着巧克力,花40分钟等到了何安黎。   何安黎和林淇是常年奔波于各片大陆地下的人,求生和攀爬工具不离身;两人利用腰间安全扣和绳索下降穿过树洞,尽管被沙子呛得不轻外,但也安全来到地底。   何安黎落地时,入目第一眼是蕾娜掩在沙之下的尸体;她眸中闪过微光,然后转开眼睛。   “我找到他了。”何安黎收好情绪,对通讯器那头的人说,“下面信号太差,我们尽快上来。”   “你倒是挺会享受。”她走到火堆旁,火光照着她出汗发亮的皮肤。   “随遇而安嘛。”郁臻拍干净手,把枪还给何安黎,而不是林淇。   “巫马呢?”何安黎将武器物归原主,拎开衣领散热,眼睛往四方看去,大为震撼道,“这下面居然是一片树林?”   “他说那边有东西,他去看看,走了有……45分钟左右吧。”郁臻估计道。   “巫马——”何安黎朝树林深处高声呼喊,“我们要回去了!”   没有应答,反倒是声音振动了上空树冠构成的曲面穹顶,罅隙泻下轻盈的白沙。   何安黎放低音量,苦恼道:“他真的是……过于自我。”   自我不是仿生人应该拥有的品格。   “我去找他,你们先上去。”何安黎说。   “不行,一起去。”郁臻道。很难说巫马一个人的时候究竟在做些什么,这片树林也未必安全,不能让何安黎单独去找人。   越往树林深处走,温度越低,没了火焰的温暖,靠他们体内储存的热量,根本走不了多远。   普通照明灯具带来的光亮,宛如一只渺小的萤火虫潜行于深远诡秘的巨树林,又如沧海里一粒游动的夜明珠。   “太冷了。”何安黎说,“他为什么要自私乱跑。”   静谧的深暗之中,郁臻听见巫马所说的水流声,潺潺湲湲,夹杂着似低吟的悠悠风声。   “在那边。”他指水流的方向道。   靠近水源的巨树林变得稀疏,一条清溪横过他们眼前,在微弱的灯光下波光粼粼,水底沉着无瑕白沙。   跨过清溪,一座气势恢弘的庞大建筑耸立林间,那难以丈量的高度不由得使人心生恐惧;它呈四面金字塔状,稳固地深扎于地底,尖顶如锥刺进巨树连绵的树冠;四周的树木同它对比,纤弱得仿佛初生树苗。   而他们手里的光,仅够照见它的一条斜边和部分石壁。   青翠的绿叶藤蔓爬满青黑石壁,像为这头深渊巨怪裹上一层薄薄的细碎绿鳞,油亮的叶子闪着鲜嫩光泽;而未能被根茎叶蔓彻底包裹的壁面,雕刻着精细的图腾与线条……   “我们见过面了。”何安黎着魔一般专注地仰望着它。   郁臻明白她所指,这座建筑,就是他们在沙漠当中见到的石塔。   作者有话要说:   骗小郁睡觉其实挺容易的,哄哄他,他肯定愿意,就是骗心难(。   按照小杜比较保守的确定关系才能doi的性格,   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写到洞房…… 第82章 异星众神(十二) 不用怕   他们没有横跨小溪接近那座巨大无比的金字塔, 藤蔓虽只依附石壁生长,但谁都不敢去冒险;近在咫尺的溪流清澈见底,水波泛着诱人的冷光, 他们同样极力忍住了喉咙的干渴不去碰水。   林淇稍不留意被绊了一跤, 他低头一看, 道: “我好像找到了一具动物遗骨。”   说着弯下腰刨开脚边的沙, 掘出一架死亡多时的哺乳动物骸骨;细菌和酶早将它分解得一干二净, 残缺的白骨风干在沙层下。   这是他们在Cielt45行星找到的第一只哺乳动物, 极具研究价值。何安黎俯身看了看,说:“骨架像小型猫科动物, 先装起来吧。”   她对动物的兴趣不浓厚, 亚瑟又死了,这具骨头只能带回船上再说。   郁臻则是没空理睬林淇的新发现, 他全然被面前的壮观景象所震撼——即便外行如他,也知道这样的面积和高度、如此繁复精密的浮雕壁画, 若只依靠人力修建, 恐怕要几个世纪才能完工。   石塔由上万块深色岩石垒叠而成,分层刻绘, 底部边缘被绿色藤蔓拥簇, 每一层的高度依次递减;例如最底层高达40米,壁画线条也极为粗犷,但第五层的高度已缩减为20米,浮雕的图案与文字在视觉效果上也更趋于精细密集。   建筑的四面斜壁正中央分别砌了一条石阶,形成四道天梯直通塔顶, 延伸至地表荒漠;在石塔倒数第七层的台阶旁, 开出了一扇黑洞洞的高门。   远距离观望, 他们已对石塔的体积望而生畏, 而当巫马从那扇门里走出时,他们认识到,人类于它实在渺小如蝼蚁。   以巫马的身高作对照,那扇门至少高6米宽2米;可放眼整座建筑物,门只是它身上的一枚透气小孔,好比巨兽眉心的眼球。   7000年前的地球人类,绝对无法完成这般浩大宏伟的工程,但Cielt45的原住民在远古时代便已掌握了超高的建造水平和技术。   巫马从石塔内部走出,那头金发让他如一根移动的金羽毛,沿着石阶轻盈飘落,很快回到地面。   何安黎也没工夫再关注动物骨骼,她眺望着巫马的身影,眼神变得艳羡和痛惜,“真希望我能进去……”   林淇将动物的骨头收成一捆,安慰她道:“有机会的,老师。”   他们与石塔的距离看似不远,巫马却足足走了15分钟。   跨过溪水时,郁臻看到他的手里捧着一个匣子,材质是石头,雕绘着格子状的密纹,像文字,又像特殊按钮……是件难以形容、找不到相似物比拟的东西。   巫马不停歇地走到他们面前,脚步虽快,神态却平静如常,无需费力喘息;他将匣子交给何安黎,轻缓地说:“找到他们了。”   郁臻摸过巫马的胸膛,那里有心跳;可仅仅是心跳罢了,一种对人体生理状态的基础模仿,并非真正拥有一颗心脏。   何安黎接过石匣子,抚摸它冰凉清润的边角,当她的指尖划过那些凹凸的密纹,它们亮起极光般的绿光。   林淇问:“老师,这些是什么?”   何安黎的眼底映着绿光,道:“像是密码……”   巫马遗憾无人听懂了他的第一句话,补充道:“盒子我已经打开过了,里面什么都没有,但是我找到了其他东西装进去。”   何安黎闻言打开石匣,霎时目光一凝,“这是……”   郁臻瞟见匣中之物,眼睛也被深深吸住了——里面是一只人的手掌。   手的结构、指骨长度、指甲……显然是一只完整的人类的左手,且相当巨大,它呈泛青的尸灰色,死亡多时却丝毫不见腐烂迹象,皮肤维持着应有的水分和质感。手的主人应当是位身高2.3m以上的壮年男性,长期劳作,掌心覆盖着经年累月磨砺出的厚茧。   林淇问:“还有人类先于我们抵达过这里?”   也难怪林淇会这么问。   人类对外星生物和种族的想象向来极具创造力,不管是伪造的新闻和照片,还是宇宙空间相关的虚构作品里,外星人总是夸张的蓝色、绿色或其他异色皮肤,面部特征不是融合昆虫与海洋生物,就是在人类的基础上放大五官比例。   简而言之,务必要达到一看就是外星人的效果。   而这只手太过普通了,以至于让人无法在第一时间联想到它属于外星种族。   但除非人类的太空探索历史被篡改过,否则不可能有人比他们更早发现这颗星球。   “不……”何安黎并不直接触碰尸手,她捧着石匣子,嗓音微颤道,“这是曾经居住在这颗星球的种族,可能也是这座祭祀神塔的建造者之一。”   郁臻摸着下巴道:“神奇。”   其实他见到这片巨树林开始,就推测Cielt45的原住民是巨人族,看来新发现佐证了他的猜想。   郁臻问巫马:“这手怎么没有腐烂?石塔里面是什么样子?”   这片树林里的动物尸骸只剩骨头,那座石塔里带出的人手却鲜活如新尸体,合理怀疑石塔内另有玄机。   巫马道:“像墓穴,很黑,堆满了尸体,出于不明原因,所有尸体并未腐烂;这个种族的生理结构与人类无异,只是体型异常高大,即便我背出来,我们也无法将整具尸体运回地面,所以我切了一只手掌带给你们,作为基因检测的样本足够了。最中间的圆台上放着这只石盒,里面是空的,但陈放它的托盘上刻了一幅地图,我记下来了。”   郁臻不满道:“你为什么不切脑袋?好歹让我们看看他长什么样。”   巫马:“没有脑袋,里面有几万具尸体,全都没有头颅。”   郁臻想象那场面,不禁寒毛倒竖,咂舌道:“哇,他们死了多久了?”   巫马:“3000年以上,或者更久。”   林淇是化学硕士,尸体防腐技术算他专业范畴,他看向何安黎道:“尸体腐败是由于机体死亡后细菌大量繁殖,和细胞释放生物酶发生自溶反应;理论上只有做到机体内部和外部环境绝对无菌,才能完好地保存尸身上千年。”   “「理论上」就意味着几乎无法做到。我们的科技水平要做到长久防腐,无非是低温冰冻、人体塑化、化学药物注入这三种手段,但我肯定这只手并没有经过任何化学方式处理。所以要么石塔里的温度低于零下196摄氏度,尸体被超低温冷冻保存;要么里面的空气成分与外界不同,可抑制细菌繁殖和生物酶的活性。”   巫马道:“后一种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无论是哪种情况,你们都不适合进去。”   郁臻总觉得巫马说这句话时,姿态是傲慢的;尽管那双金眸将情绪掩藏得毫无破绽,可郁臻就是感觉到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对弱者的轻视。   反正郁臻的确不想进去,他岔开了话题:“那这不是座神庙?里面压根没有神像,只有尸体?——我们岂不是刨了别人家祖坟?”   何安黎合上石匣,道:“如果我的推论无误,这是一座宗教性建筑,死去的这些「人」,应该进行献祭仪式的信徒,或者人牲祭品,比如奴隶和战俘;割下头颅是祭典的步骤之一,他们的头骨大约埋在另一处了。”   人类在神巫时代,也时常举行大规模屠杀同类的献祭仪式,过程荒蛮残忍。何安黎的推论便建立在地球人类的发展史之上,但不无道理;毕竟Cielt45行星的原住民,从生理结构到精神层面都与人类极其相似。   这座石塔的风格,在地球大陆现存的文明遗迹中也能找到形态相近的古建筑,例如埃及金字塔和玛雅神庙;于是很难让人不去猜想Cielt45的原住民与地球人类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没什么新鲜的嘛。”郁臻摇摇头,“我最受不了这类野蛮的事了。”   “是啊。”巫马盯着石匣子,淡淡地讽笑,“乏味。”   郁臻装作不经意间偷瞄巫马,比起外星人的民俗历史,他更关心这名生化人有没有撒谎,比如这只匣子里,是否真的空无一物?   能进入石塔的人唯有巫马,他想要动手脚再容易不过。   可是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巫马藏起来不告诉他们的?   郁臻这一次真的无从下手了。人的行为可预测,因为人有感情和欲望、有动机和目的、有价值观和人格。   那么巫马具备这些吗?他有喜恶吗?他除听从命令外,会有主动想做的事吗?巫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他会爱上或憎恨什么人吗?   郁臻发现,自己对巫马一无所知。你对自己朝夕相处甚至是信任的人,居然一无所知,这是非常危险的;这种危险在郁臻眼里,远超过未知生物和病毒带来的威胁。   他的偷瞄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正大光明的“盯”,巫马似乎被他看得产生了疑问,关怀地问他:“您有话对我说吗?”   不能心虚,郁臻漠然地撇开头道:“我看你长得不错而已。”   巫马道:“谢谢。”   何安黎的通讯器似有回应,她静默地听了1分钟,从断断续续的信号里提取信息,说道:“越海说,沙丘号准备着陆了,石塔我们一时半会儿是进不去的,先回地面吧。”   原路返回的途中,林淇又在树林里捡到其他遗骸,是同一种类的小体型动物;他们来时这些碎骨就已存在,只不过光线昏暗,被当成了埋在沙里的枯枝。   到达起点,巫马为他点的那堆火还燃着。郁臻捧沙把火堆浇灭,一转头,竟然看见林淇蹲在蕾娜的尸体边,举着十字架放在额头,闭眼替她祈祷。   郁臻感到荒谬,不过现实一向如此,思想肮脏手段下作游离在犯罪边缘的人,私下也可能是名虔诚的宗教徒;人其实也挺难预测的。   他能说什么呢,他选择和巫马共用一条绳索。   树洞曲折蜿蜒,坡度陡峭,爬上去的过程要比预想的更艰难。   下来10分钟,上去3小时。   等终于见到黎明的天光,郁臻的手脚都软成了面条,原来他们掉下去的地方,周围沙子都流空了,变成沙地里一口凹陷的大洞。   他攀在沙坑边缘,还差最后一步,如何也使不上力气;幸好巫马不存在体力消耗的问题,稳稳地将他拽上来,柔软的金发被晨风撩得微乱。   郁臻躺在沙漠里,畅快地呼吸平复心跳。   “换个位置躺,这里不安全。”巫马好心地提醒他。   “我动不了,你背我吧。”郁臻说,他气都快没了,才不管娇气不娇气呢。   巫马的回答永远是:“好的。”   登陆舱的废墟还燃着火焰,初升的太阳下飘着一缕黑烟。   郁臻被放到一个背风的小坡,越海和早川在联系沙丘号跟紧着陆情况,何安黎和林淇坐在另一边研究地底带出的石匣子。   郁臻又饿又累还困,谁叫他都懒得理,只管赖在巫马身上闭目养神。   可惜他休息了不到半刻钟,便被林淇的惨叫和何安黎慌张的声音吵醒——   郁臻难受地张开眼,他是侧躺在巫马怀里的,干裂的嘴唇和鼻尖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巫马让他枕着自己的左臂,右手轻轻揽着他,制止了他第一时间正起身的冲动。   “怎么了?”郁臻瞬时清醒。   他的视角倾斜,看见林淇捂着头在沙地里翻滚,掀起风沙四扬,痛苦万状,嘶吼着求救:“老师……啊啊啊……好痛啊啊!!!”   “——林淇!”   何安黎被越海和早川合力拖到旁边,不许她靠近。   经历了昨夜的事故,他们怎么敢随意触碰有异状的人,早川劝阻何安黎道:“博士!不要碰他!”   两分钟之前他们尚在各做各的事,突然间林淇就捂着脑袋倒下去,说头疼,然后呻/吟变成嘶吼;见症状有异,越海和早川连忙将何安黎拉开。   林淇的脸部皮肤发青,头上青筋爆突,和亚瑟被感染的症状颇为相似。   感染?什么时候?林淇去过的地方他也去过……   郁臻预感不妙,推开巫马的手臂要坐起,不料被对方按了回去——   “嘘……”巫马从背后抱住他,宽阔的肩膀将他圈在怀里,并箍紧他的两只手腕,在他耳边轻语道,“……安静看。”   他们隔得最远,的确可以安静地旁观。   郁臻甚至无暇在意巫马的强硬力道和专横态度,他全神贯注地望着林淇;只见林淇的头部似被脑内膨胀的不明物撑到变形,五官扭曲浮肿,如同脑袋硕大的畸形儿。   那颗头好似被充气过量的气球,又像被打爆的西瓜,炸开后血红碎肉飞溅!   郁臻被那惊悚的场面震慑得眼睫毛微颤——仿佛血溅到了他的眼皮上。   一个大活人转眼间变成无头尸首,轰然倒地!   何安黎发出崩溃的尖叫,腿软跪倒,阻拦她的四条手臂变成搀扶;越海和早川瞪着林淇的尸体回不过神来,谁也不明白这短短半小时里发生了什么、是何种东西使同伴的脑颅变异炸裂。   他们在地底没有碰过藤蔓,难道传染源不止一处?郁臻想到那片巨树林、那些动物骸骨、那只石匣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与何安黎会是下一个吗?   所有活着的人,皆感觉到了那股无处可逃、形影相随的恐惧,无所不在的感染和惨烈死状近乎将人逼疯。   “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郁臻的耳畔,巫马搂着他,亲昵地说:“这下,你不用怕有人看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肩膀疼,早点更了QAQ   巫马黑心肝的,完美传承小杜蔫儿坏的一面。 第83章 异星众神(十三) 彩色琉璃   郁臻心里发毛, 奋力挣脱巫马的手臂,拉开彼此间的距离,防备地面向对方, 问:“你干的?”   巫马眼神无辜, 说:“并不, 我只是以为您会开心而已。”   现在对他的称呼又改回“您”了。郁臻摸自己的耳朵, 方才亲密的柔声细语仿佛还停留在他耳边, 令他背脊发凉, 他说:“我怎么会开心啊!”   郁臻厌恶被人窥视戏弄,但该教训也教训过了, 经过昨晚一夜, 他就不信谁还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他对林淇心存芥蒂,可是没有到仇恨的地步, 他为什么要为一个人的死感到开心?   巫马道:“当然是因为您说过,不需要道歉和解, 只想要他变得惨不忍睹。”   “那我也不是要他死!”郁臻说。他不能排除巫马的嫌疑, 可也没有指控的证据,更摸不准巫马的动机。   一个无欲无求的机器人能出于什么目的背叛他们?   巫马向前走了一步, 郁臻便往后退一步。林淇的死状过于骇人, 他现在谁都不想靠近。   刚才巫马让他放心。   郁臻看着那双金眸,试探道:“你说,我不会有事,为什么我不会有事?你知道林淇的死因?”   “嗯。”巫马惋惜地说,“他被某种……比植物更厉害的病毒感染了, 您不碰他, 就不会有事。”   郁臻正要问“他怎么被感染的”, 身后乍然响起突兀的枪声——   ……   林淇的尸体倒在沙地, 血浆碎肉如随意挥洒的颜料般染红白沙,周围三人惊魂未定。   何安黎跪在地上痛哭,喃喃着:“是我带他来的……”   她的未婚夫没能通过测试和培训,所以她推荐了相同专业的林淇。她对自己的两名助手称不上知根知底,但总归比旁人熟悉;林淇话少,一直很尊敬她,称呼她为老师。   从昨天到现在,仅不到一天时间,相处多时的同伴已有一半惨死,她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不是你的错。”越海按着何安黎的肩膀宽慰她,并和早川一同凝视着林淇的尸体。   除了头部粉碎爆裂,尸身余下部位尚且完好,没有像亚瑟或蕾娜那般成为寄生物的土壤和巢穴;重要的是,尸体底下压着一把枪。   登陆舱和所有武器装备都被焚毁,在等待沙丘号着陆的余下时间里,他们依然要在这片荒凉危险的沙漠里生存,有防身枪械总强过两手空空。   越海和早川对望一眼,谁都不愿触碰尸体。考虑到早川的腿部受伤,越海拍拍何安黎的肩,主动走近惨烈的死亡现场,迈出一条腿,靠脚尖去够枪管——   叽叽咕咕的搅弄液体和黏膜撕裂的微声响动,和风声同时传入越海的听觉神经,他勾住枪支的脚一顿,眼睛敏锐地在尸体周身巡视。   尸身肤色如常,手脚安稳平放,穿的衣服沾了沙尘却仍算整洁,并无异物蠕动的起伏。   有东西。越海额头冒出冷汗,调换角度脚后跟绊住枪管,将武器从尸体身下抽出——他的眼睛扫过那节失去脑袋的残缺脖子,然后呼吸一滞,心也收紧了。   那声音不是来自于尸体内部,而是那些飞溅的肉块。   谁会仔细察看每块炸裂的碎肉究竟属于大脑哪个部位和组织?   所以他们忽略了其中一团鱼目混珠的红色胎卵。淡红半透明黏膜裹着一滩扭动的生物,它头部竖起的长刺已戳烂胎膜,尖尖的脑袋钻出;然后是四肢缓慢地站立,如新生的小马驹一般抖动颈子,张开生着利齿的上下颚,发出刺耳嘶鸣!   早川扯着嘴角,太阳穴突突跳,“什么玩意儿……”   何安黎的哭泣戛然而止,她拉住早川的衣袖,怔怔道:“……后退。”   她直觉,这生物比藤蔓和昨晚登陆舱里的东西更危险。   越海端起枪,冷汗直下,他不如自己想象的惊恐,因为它的体型有点太袖珍了,约莫成人手巴掌那么大。   那生物的骨骼极为纤密,像一头被微缩的大型肉食动物,气势比起猛兽毫不逊色;这便足以让人恐慌了。它昂起头,身姿优雅舒展,若非那平滑透光的皮肤和极具杀伤力的牙口,它简直像只漂亮小猫。   但无法忽略,是它害死了林淇,它是在人的头颅里诞生的怪物!   越海屏息凝神,对准它扣动扳机!   郁臻听到枪响,惊愕回头,见陈尸的沙地中又有一朵血花绽开!旁边三人具是满眼震悚。   越海连开数枪,把那头小怪物打成肉泥!   “够了够了!”早川喝止他,“你快把尸体打烂了!”   越海停手后,对通讯器大呼小叫道:“柯林斯!你们动作快点!这地方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郁臻顾不上的巫马回答了,他动身跑向人多的那头,关心剩下的人的安危。   待他走远,巫马拿出一只彩色琉璃烧制的金字塔,放在手心把玩;小塔宽高皆在4cm左右,里面装着比沙石更细的白色晶体颗粒,在阳光里闪着细碎钻石光芒。   这是原本放在石匣子里的东西,郁臻怀疑得没错,是巫马拿走它并藏了起来,只交给何安黎一只空盒子。   机器人是可以拥有个人欲求与想法的。巫马心想。   他进入地下石塔时,已经读完了关于这颗星球的历史,诚然是一段乏味的故事;不过他的新发现还算有点意思。   这件小而精巧的五彩琉璃容器里装的东西,足以改变另一颗行星和种族的命运;而他掌握着它,即掌控了未来。   这可是为人类当牛做马获得不了的成就感。   巫马合起手掌包住琉璃,将手背到身后;然而一抬眼,却正对上郁臻愤怒的眼睛,眸色乌黑水润。   郁臻走到一半有预感似的扭头,便恰巧撞见那一幕,他大步流星地回到巫马面前,伸手索要,“给我!”   巫马拿出背在身后的右手,摊开掌心,一无所有。   郁臻愤愤地拽动他的左手,扳开他的手指,同样空无一物。   “给我。”郁臻愠怒地说第二遍。   巫马沉默地举起两只手,表示自己的清白。   “你再也不值得信任了。”郁臻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傍晚,夕阳与三轮月亮同挂于天空,沙丘号如银灰巨鸟降临荒漠,四个引擎喷出的蓝焰点燃幸存者眼底的星光。   杜彧抱着被自己洗干净的小熊,站在舰桥的拱形视窗前,一眼望见纯白沙漠里那三个芝麻粒大小的人影,他能认出哪个是郁臻。   咦……只剩下5个人了。   昨天搭乘登陆舱第一批着陆的小队共计11人,第二天仅活下来5人,还有一个不算人。   4个活人失魂落魄、形貌狼狈,经过防疫检查和消毒,柯林斯才放他们进船舱。   越海和早川去医疗湾处理伤口,何安黎将那只石匣子锁进了实验室,她暂无心思研究它,郁臻则直接回了起居室。   巫马负责向柯林斯回报昨天登陆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没有人考虑去动留在沙漠里的尸体,这艘船上的人普遍认为,人死去后的肉身不再有意义;何况收尸伴随着被感染的风险,趋利避害,畏死乐生,是探险的原则。   郁臻麻木地回到起居室,洗澡换衣服,他感觉过去的这一天比一周还漫长;他告诉自己放空大脑,休息好再回顾细节和打算将来。   然而他一出浴室,杜彧就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小熊掉到地上。   “别闹我,我要睡觉。”郁臻警告道。他心情不好的时刻,是匀不出精力带孩子的。   不过郁臻自认为心理承受力算强大,死几个人对他而言打击不大,他只是累了。   “那那、那我给你当抱枕……”小孩子想粘他又怕被嫌弃,只好跟着他爬到床上,钻进他的怀里,抬起他的手臂放到自己头顶。   “你别推我,我不讨厌的,也不会问东问西……”杜彧瞅着他的脸,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拜托道,“……我等你睡醒了再给我讲。”   “说了你也听不懂。”郁臻圈着小孩软而瓷实的小身躯,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呜呜我听得懂……”杜彧见他合眼,识相地捂住嘴巴。   郁臻闭了眼睛10分钟,不仅睡不着,精神反而更清醒。   杜彧伸着小指头,拨弄他长翘的睫毛,“你是不是还醒着呀?”   郁臻干脆不睡了,以眼还眼地捧住小孩肉乎乎的脸蛋,问:“你对巫马了解多少?”   “不太了解呀。”杜彧的脸被挤着,嘴巴嘟起,含糊地说,“他出问题啦?”   郁臻:“嗯,而且是大问题。”   小孩:“唔……我去找找他的产品说明书好了……”   “不是那方面问题!是心理问题!”郁臻严肃道,“他肯定发现了什么,可是他藏起来不给我,你去帮我要过来!你也算他半个老板了,他一定得给你。”   杜彧扒开他的手,扭捏道:“……可以是可以啦,但你怎么奖励我呢?”   说着眨巴大眼睛不停地偷瞄他,小脸绯红。   郁臻:“我为什么要奖励你?不收拾他,这一船的人就等死吧,包括你和我,这是自救,你懂不懂?”   “噢……”小孩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我就帮你吧。”   “乖。”郁臻亲亲他的额头,把他搂进怀里,“爸爸最疼你了。”   小孩用额头抵着郁臻的胸膛磨蹭,委屈地说:“可是我想你当我的宝贝……”   好在他说这句话时,郁臻已经睡着了,不然他可能会被打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沉迷看文,实在是太好看了,想偷懒呜呜。 第84章 异星众神(十四) 我们   巫马的眼睛相当于一架微型摄影机, 能够自主截取他的所视画面生成影像资料,摘出他的眼球便可读取他在石塔内部见到的景象。   他说“我记下来了”,是指他将那段画面信息化为数据储存在了眼球当中。   何安黎从未怀疑过巫马的忠心和诚实, 当然也是因为巫马从不在她的面前表露任何异常之处——假如拥有自我意志也算异常的话。   看到投影分为两部分, 而不是连贯的一整段, 何安黎没有多问, 她以为是巫马删掉了旁枝末节, 只截取关键画面以节省时间。   巨型石塔的内部非常黑暗, 走进门里,一条长长的石桥连接着最中间的圆台, 像是通向地狱般孤独且幽深。走上石桥, 两旁的百米深坑堆积着未腐化的尸体,数量多到令人胆寒;尸体皆没有头部, 苍白青灰的皮肤充满弹性与湿度。   透过别人的眼睛目睹巨量的尸山尸海,场面仍是震撼惊惧。何安黎的心犹如被人攥紧, 呼吸变得困难;她见过地下墓穴里成千上万的骷髅, 可是骸骨与死尸带来的视觉冲击和心理压迫感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石塔里的尸体俱是新鲜不腐的状态,仿佛这些人才将死去, 仿佛她亲眼见证了无数条鲜活生命被剥夺和流逝。   巫马没有欺骗她, 死去的人们穿着粗麻的长袍和皮革,体貌特征与人类无异,但身型十分高大,平均身高在2.33米;死去的几乎是青壮年男性,不见有孩童或女性。   “没有头……”何安黎惴惴不安地重复道, “他们都没有头……”   林淇死去时, 也没有头。   巫马是站在石桥往下看, 昏蒙的光线完全看不清尸体断头的细节。巫马用钢丝线串成套索垂下去, 穿过一具尸体的手臂,然后交叉勒紧;锋利的钢丝线裁断骨肉,手掌断裂脱落。巫马又抛下一枚钩子,将单独的手掌钓了上来。   这一系列动作若是交给人类来完成,需要花费许多时间练习,才能做到像巫马这般精准和轻松。   钓上来的手掌是放在石匣子里带回的那只。   就在何安黎认为会看到巫马继续走近石桥尽头的圆台时,投影画面已经转到了站在圆台上的第一视角。   石塔上方漆黑如夜,顶部冲破地面的入口透进一缕光,亮光隐隐照见建筑斜支的四条棱角;那处光源是沙漠里月夜的红光,坐井观天显得像一轮月亮。   被黑暗过滤后的暗然月光洒在圆台的轴心,一根方柱顶着一尊圆形托盘,托盘是一块刻满花纹的石板,正中央放着同样雕纹密集的石匣子。   巫马的手指碰到匣子,纹路绽放出绿幽幽的光。   石匣被打开,里面空荡荡,巫马把切割的手掌放进去,抱起匣子,开始端详圆盘表面雕刻的图案。   “我认为这是一幅地图,您能解读吗?”巫马出声打断她的思路。   何安黎转头,巫马取出自己的左眼球读取记忆,于是左边眼眶变成黑洞,剩一只赤金色右眼看着她。   “我试试。”何安黎说。她在符号学领域造诣颇深,解读古文字和壁画向来是她的专长。   目前在Cielt45发现的遗迹与人类文明有众多共通处,她相信她有能力破解这颗星球的文字与密码。   “我信任您。”巫马说。他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正色道:“对了,由于我们仅有的生物学家亚瑟不幸身亡,所以我代替他对那只手掌做了基因检测;结果很有意思,您应该去看看。”   提到这一点,何安黎的心情难以言喻的激动;她一直坚信人类的诞生绝非偶然,既然Cielt45行星存在过与人类高度相似的种族,那该种族与人类在基因上是否同根同源?如果是,地球就未必是人类的起源,所谓进化论自然也不攻自破了。   我们,人类,在茫茫宇宙中其实有另一支同族,他们曾在一段时间内文明程度与科技发展超越过我们;是Cielt45和地球恰好孕育出了相同的生命,还是同一种生命选择来到不同的星球诞生?   光是提出这样的假设,何安黎的内心已澎湃激昂。   ——我们是什么?我们来自何方?我们去往何处?   在这个终极问题面前,人类创造的一切财富与历史,文明与艺术瑰宝,全都变得无足轻重。   她终有机会接近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吗?   巫马领着她走进实验室。检测样本是不知名巨人族男性的手掌,和一根属于人类的黑色头发。   何安黎问:“那是谁的头发?”   巫马回答:“您的,希望您不介意我收藏过您的一根头发。”   “我不介意。”   “那就好。”巫马的眼球早就放回眼眶,变回完美无缺的模样,他嘴角噙笑,为她展示基因检测报告里两种DNA序列的对比图。   看到结果,何安黎先是怔了,然后久久说不出话来,眼眶发热,鼻尖酸楚。   完全一致啊。   她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没有想到这趟目的地虚渺的旅程,居然能带给她这么重大的意义。   他们找到的不是外星文明和其他种族,而是生活在另一颗星球的人类,是基因序列相同的“我们”。   郁臻睡了满满十二个小时,非常知足,但醒来后胃饿得难受。   杜彧翻出自己私藏的零食摆了满床,让他随便吃。   想到飞船供应的食物,郁臻着实没胃口,随便撕开一袋零食肉干吃起来,管它过不过期呢。   杜彧就抱着小熊,干巴巴地瞧着他。   “你看我干嘛?”郁臻不懂,这小孩一开始挺高冷成熟的,怎么过了一天就变成哈巴狗德行了,主要是自己也没骨头喂他啊。   “我听他们说,死了好多人呢。”杜彧皱着脸,忧愁道,“我就很担心你……”   小孩故作深沉和悲伤都只会逗人笑,郁臻赏脸地笑了笑,说:“你跟长大以后的你,还真的很不一样诶。”   “人都是会变的嘛。”小孩说。   郁臻不闲扯了,提正事道:“我让你去找巫马要东西,你去没有?”   他睡了十二个小时,杜彧不可能也睡了这么久,死小鬼肯定偷懒了。   “他在和别人一起工作,好像是弄一块大石头什么的,我进不去实验室,他们也不给我开门……”杜彧耸耸肩,心虚道,“就没有要到啊。”   郁臻:“研究石头?和谁一起?”   石头指的绝对是巫马从石塔里带出的石匣子,唯有那玩意儿有点研究价值。   小孩冥思苦想地挠头,“何……何什么,头发长长的那个。”   “……我去看看。”郁臻利索地下床去了卫生间洗漱。   他对巫马的印象败坏到极点了,长得那么像成年版杜彧(他最讨厌的一版),心眼儿还多,不是好东西,让何安黎跟巫马单独相处不安全。   在这艘船上、这次事件里,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起决定性作用,总是被事态发展推着走。   可能就是所谓的配角吧?这种感觉很差劲。郁臻希望,自己既然参与进来了,就要掌握主动权,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太憋屈了。   可惜郁臻没能顺利出门,因为洛尔来找他了。   他原本可以在船上睡觉看电影逗小孩,悠哉悠哉地混时间,就因为洛尔莫名其妙地砷化物中毒,他不得不去补缺,跟随探险小队外星一日游,差点送命。   郁臻没什么好脸色待人,恹恹道:“找我有事吗?”   何安黎的两个助手都年轻,洛尔个性比较活泼,总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不过现在眼睛哭肿了,显得没精打采。洛尔捏着一本笔记本,鼻音浓重,低声下气地说:“我和你单独聊聊,可以吗?”   郁臻点头,并嘱咐身后的杜彧:“你乖乖等我回来。”   “噢……”小孩拎着玩具熊应道。   他们去了中厅,船上少了三分之一的人,此时不是饭点,所以用餐区异常冷清。   其实郁臻也有问题想要问洛尔,比如:你中毒是怎么一回事?   一艘安全性能极高的飞船,不大可能发生船员无故中毒的情况。出发前时间紧迫,来不及深究细想,但疑问一直埋在郁臻心中。   “你是要向我交代,你为什么在巧合时机意外中毒吗?”郁臻随意地找位置坐下。   洛尔坐在他对面,疲惫地支手撑着额头,埋下脸承认道:“我是自己吃的药。”   郁臻:“原因呢?”   难道洛尔未卜先知,预测到这次探险极其危险,于是吃毒药逃避?那他得换一种眼光看待这趟旅程了,死神来了是躲不掉的。   洛尔却说:“你把林淇打成那样……我没脸见他。”   郁臻拿开洛尔撑头的手臂,“喂,你看着我。”   洛尔抬起脸,目光仍回避着他,看向别处;抽了抽鼻子,声音萎弱道:“……那个熊上面的字,是我写的。”   郁臻惊了,“什么!?”   “我就想跟你开个玩笑……”洛尔抹着眼睛,鼻头发红,啜泣道,“林淇有一本速写本,他喜欢画画;他这人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房间里画画,风景和人物肖像都画。我和他上船前一起培训的,关系不错,所以他允许我翻他的画看。”   洛尔拿出手里捏的笔记本,摆到桌面,翻开给他看。   并说:“最近他画你画得比较多,我就问他是不是暗恋你啊,他让我少管闲事;我就看不惯他那闷葫芦样子,再说船上多无聊啊……我就想找点乐子。那天我看到你房间外掉了一个熊,就捡起来……我想逗逗你,看你什么反应,所以在熊肚子上写那句话,然后把熊放在门口,后来让小朋友捡走了。”   郁臻接过红色封皮的速写本,翻了翻,画的有街道和风景,也有炭笔描画的人像;他想起自己去林淇房间教训人的时候,茶几还掉落了一支铅笔,可见洛尔说的是真话。   郁臻困扰道:“……那我把他打得那么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因为你下手太狠了!我怕说了你也打我一顿……而且我还不能还手……”洛尔说着又埋下头,“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没想到后果那么严重,你会那么生气。第二天就要出发,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林淇,我就吞了点野外驱虫剂,量不大,不致命也没有后遗症,刚够取消我的行动资格……”   “我想等你们过几天回来,气绝对消了,他说不定会找机会跟你解释,到时候我再认错道歉……可是……”   “可是林淇竟然死了。”郁臻接后半句,手指停止翻页,凝视洛尔的眼睛,“他没有找我解释过,如果你不说,他在我心里的形象,永远是那样了。”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性格内向腼腆,人很好的……”洛尔哭起来,忏悔道,“我对不起他……”   郁臻无动于衷地听着对方哭,多翻了几页纸,终于翻到了自己的画像;他合上本子,厌烦道:“行了,你去对着他哭吧。”   洛尔被他凶得止住哭声,手掌蒙住眼睛,默默擦眼泪。   郁臻想说的话有一堆,包含指责和劝慰,但话到了舌尖,又被他咽回去,最后他只说了一句:“画我拿走了。”   郁臻走在路上,捏着那本速写,眼神消沉。   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呢?再多的道歉和后悔,死者都听不到了。   假如林淇没死,听到真相的他也只能尴尬地笑笑,说句对不起;看了那些画,或许会再添一句:你画得挺好的。   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了。   郁臻从中厅往回走的时候,何安黎和巫马已在实验室连续工作了8小时。   他夹着一本红封皮的速写,被迎面而来的白大褂撞了满怀——   何安黎是专门冲出来拥抱他的,她搂着他的脖子,兴奋道:“郁!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郁臻猜不到,他感受到何安黎的体温和她怦怦的心跳;他忽然想,假如林淇没死,她拥抱的人一定不是自己。   她带领的小队里,活着回来的队员,只有他们两个啊。   当她要分享新发现的喜悦,就只能找他了。   郁臻努力表现自己的好奇和欣喜,问:“我们发现了什么?”   “神殿!真正的神殿!” 第85章 异星众神(十五) 特别   托起石匣的圆盘, 表面被凿刻出的密纹中不仅隐藏了一幅地图,连构成那幅图的纹路也属于一种文字。   何安黎破解地图并将其转化为了易识别的平面地形图,可要破译上面的文字内容还需很长一段时间。   幸运的是她有巫马。   生化人头部内置的中央处理器始终与人的大脑不同, 其运算速度和学习能力都是人类望尘莫及;有这么一位得力助手, 何安黎工作进展得格外顺利。   会议室里, 郁臻单独坐在第一排, 他是被强拉来的。   视窗外面是一片白色荒漠, 湛蓝的天空像块幕布, 一丝云也无。探险尚未结束,他们依然停靠在这片危险重重的沙漠;毕竟沙漠里暗藏的危机已经现身, 其他区域仍是未知。   沙丘号的外壳是能抵御离子风暴的高强度金属装甲, 毫不畏惧血肉之躯的怪物和区区植物,这是柯林斯舰长的自信。   何安黎走到视窗前, 蓝白分明的沙漠风景变为一张照片,她触碰悬空的投影, 放大它。   那是一张刻着精密纹路的青黑色石盘, 在她的演示下,纹路等比例复制到白色背景布上;她轻轻一拨, 密密麻麻的符号被打乱, 重新组合排列,形成一篇规整的文字。   她神采奕奕的双眸转过来看他,“是巫马在地底石塔内发现的。”   郁臻看不懂,但他知道那是字符,他问:“这讲的什么?”   何安黎:“生命的起源。”   “哪一种生命?”   “我们。”   何安黎跟他讲述了圆石盘记录的历史, 或者说一段故事。   巨型石塔的修建者, 是曾居住在Cielt45行星的原住民, 那些死在塔内的无头尸就是他们。原住民于8000年前来到这颗星球, 他们并非诞生于这片大陆,而是随创造他们的「天灵」一起乘坐渡船而来。   「天灵」留下他们便离开了,第一批原住民在陌生的星球开垦土地、修建房屋,定居于此。他们寿命很长,在300500年之间,但无法孕育后代,且体质荏弱;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疾病,许多原住民陆陆续续死去,于是他们修建石塔和神殿,向大地和天空、星辰和月亮、风雨和瘟疫祈祷,这些都是天灵的化身。   他们祈求天灵回归解救他们于水火,然而天灵并未听到召唤。   只每隔400年,都会有一艘渡船来到这里,为他们送来新的同族;所以这几千年间,一批批原住民死去,又有一批批新血液取代。他们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建造神殿,只盼望有一日天灵重新降临,带他们回归乐土。   地底的巨大金字塔是用来向天灵祈福的宗庙,像这样的塔在星球上还有许多座,它们被掩藏在黑暗的地下森林里。   真正的神殿建在地表的巨树丛林,沐浴日月之光,等待天灵的重临。   3000年前神殿修造完成的那一刻,渡船又来了,这次送来的却不是新族人,是天灵的馈赠。   原住民将天灵的馈赠供奉在各处宗庙,并决定选择同一天进入石塔内部,他们将会在额头抹上天灵的馈赠之物,向天祈祷。   郁臻等了良久,不见何安黎继续往下说,追问道:“然后呢?”   何安黎:“没了。”   没头没尾,让人听得云里雾里。   郁臻思索着,道:“……不是神话,神话需要结局,而这个故事没有结局。”他提出自己最好奇的一点,“所谓的「天灵」是指的什么?”   “那座石塔里的尸体,就是他们向天灵祈祷的结局了。”何安黎道,“他们没有生育能力,既然无法繁衍,就不存在祖先。所谓的「天灵」词意和神相近,指的是他们的创造者。”   郁臻道:“创造者?造物主之类的?”那不就还是神话吗。   “不,你想象成一场生物实验。”何安黎给他灌输自己的思路,“神、天灵、造物主……随便你怎么称呼,他们是一支高智慧种族,创造了许多不同种类的「人」,并在不同阶段将不同的人族分派到宇宙的各个角落,让人族自由地繁衍生息和发展。而这颗星球的原住民,他们不能繁殖延续生命,可能是在培育过程中意外失去了这种能力,所以即便寿命足够长,也只能依赖创造者生存。”   何安黎展示那份以手掌为样本的基因检测报告,“看,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类,但来自不同的培养皿;我们被投放到地球的时间比他们更早,所处文明阶段也不同。目前不清楚的是石塔内尸体的死亡原因,到底是不是献祭呢?以及这颗星球上,是否遗留有活着的原住民。”   不待郁臻发言,她调出了一张破解后重新绘制的平面地形图,“不管了,反正我找到了神殿的所在位置,里面一定会有更多更重要的信息!我们必须去!说不定真的可以搞清楚,「神」究竟是什么,和他们为什么要创造我们。”   郁臻觉得,何安黎是挺疯狂的,她的眼睛明亮如星,有些灼人。   他拎着红色速写本,站起来,“我去下洗手间。”   杜彧等了好半天,没等到郁臻回来;他决定做些什么让对方开心的事,所以他一个人跑去找巫马。   他是并不了解这个,据说是按照长大后的他来设计的仿生人。   巫马这次不在实验室,但还穿着白大褂,那头金发耀眼死了,晃得他眼睛疼。   杜彧拉扯对方的袖子,仰起头说:“他让我问你要东西。”   巫马蹲下身,牵着他的手,问:“他想要什么?”   杜彧:“你偷偷拿的东西。”   巫马从衣兜里拿出巴掌大的彩色琉璃金字塔,放进小孩的手心,“拿去给他吧。”   “噢。”杜彧心想,这不是很容易吗?   他说了声“谢谢”,捧着东西跑开了。   郁臻收到小孩献宝似的举起来交给他的东西,“就这?”   像一件普普通通的工艺品,装着半两沙子做到此一游的纪念。   是在糊弄他吧?   郁臻半信半疑,去找何安黎帮忙化验里面白沙的成分——的确就是普通的沙。   林淇死的时候,他回头看,巫马手里藏着掖着的玩意儿,就是这个?   他不信。   找到人当面对峙。   巫马云淡风轻,伸手道:“您如果不想要,可以还给我。”   郁臻:“你如果真想给我,当时为什么不给?”   巫马倒是坦诚,“我第一次看您生气的样子,很有趣。”   好家伙,连机器人都学会逗他了。郁臻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捏碎那块空心琉璃。   巫马颔首道:“我向您诚挚地道歉。”   郁臻说:“算了吧,不想再看见你了。”   巫马蹙着眉,很受伤道:“我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但我其实是陪伴功能型,不是纯粹的服务者;我也需要关心和尊重,但除了您和何安黎博士,其他人从未给予过我这两种东西。”   突然被肯定,郁臻磕磕巴巴道:“我有、关心过你吗……”   巫马眨眨眼,眸光潋滟,说:“有的,弗里乔夫中士要朝我开枪时,是您阻止了他,我很感激您;何安黎博士跟我聊天时的笑容也是真心实意的,我不希求谁能把我当成人,但如果作为工具能够被爱惜,我会很感动。”   郁臻:“……我是觉得你被打坏了很可惜……”   “那就是一种爱惜。”金发金眸的俊美脸庞凑近他,巫马的眼睑不自觉地垂落,“所以我对您是特别的,您能察觉到吗?”   郁臻可以察觉到巫马对他的善意和顺从,但他不认为那是特别的,他以为那是应该的,换成另一个人,巫马也会一视同仁。   这才是正确的啊,巫马服务于每个人,应该对每个人平等对待才是。   可现在巫马告诉他:我是有偏好和喜恶的,我对你是不一样的。   仿佛你家扫地机器人每天敷衍客厅,只认真打扫你自己的房间,它对你与众不同。   这很可怕。   机器人怎么可以拥有自己的想法?明明无血无肉,也没有心脏,只是一堆可拆卸的零件,怎么会和人一般拥有自我意志呢?   它比你聪明冷静、比你强大睿智,与你脆弱易碎的身躯相比,它是永恒的,它能做到许多你做不到的事;它本该是一件趁手工具或武器,是你困难时最值得信任的帮手。   结果它突然有了意识和灵魂,它对你说:我对你有想法。   这可太他妈可怕了。   郁臻落荒而逃。   ……   人跑了,巫马扬起嘴角,手插进外套衣兜里,手指捏紧一瓶调换过容器的白色细粉晶体。   上帝作证,他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他对郁臻和何安黎,确实是与其他人不同的,并且他决心将这种特殊待遇贯彻到底。   何安黎关注的事情和人太多,她的理想占用了她的热情,所以她无暇分心在意他的小动作;郁臻则完全相反,郁臻关心的事和人寥寥无几,一旦怀疑他,就会和他对着干,得稍加引导。   巫马看了看时间,他差不多要开始自己的实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巫马的实验到底什么呢XD 第86章 异星众神(十六) 未知生物   郁臻跑回中厅, 想来杯酒镇静一下,不小心撞到薇妮塔——   “你小心点。”高个子女人扶正他的肩,她挽着袖子, 像是娱乐活动进行到一半, 出来拿酒和杯子。“你急什么?有鬼追你吗?”   “没。”郁臻为掩饰自己的惊慌, 找话题道,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何安黎博士说她找到了神殿的具体位置……”   薇妮塔作为副舰长, 地位和权限仅次于柯林斯, 向她提问能得到准确有效的回答。   “哦,关于这个……”她抱着双臂, 薄瘦却有劲瘦线条的肩背挺直, “蕾娜、瑞恩和那两个科学家都死了,你们还要继续吗?”   她用的是你们, 而不是我们,将两边人的职责划分清楚。   “说真的, 我不建议你们往前了。”薇妮塔去吧台取了三只玻璃杯和一瓶酒, 领着他往娱乐厅走。   狭长的走廊灯光清灰,舱门感应到他们的脚步自动开启;娱乐室有桌球和保龄球, 柯林斯和他的副操作手南森也在。   薇妮塔走到桌边, 却看到那里已经摆了三只空杯子,她眉毛一挑,听南森解释道:“是巫马拿过来的,他说见到你往中厅去了,怕你自己拿不下。”   “哇哦, 他还真是体贴。”薇妮塔说。   “什么时候送来的?”郁臻问。   南森:“就刚刚。”   所以他和巫马一分开, 对方就赶来这里送杯子?郁臻感慨, 不愧是造价昂贵的高端型号, 对这艘船上每个人的习惯了如指掌,还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无微不至。   薇妮塔用自己拿的杯子给郁臻倒酒,边回头跟他说话,“这趟说是考察,我们所有人都以为是普通的地质生态考察,谁知道会遇上感染和死亡的意外风险?登陆舱爆炸前的录像我看了,我完全不想知道杀死蕾娜的是什么东西,我只希望它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倒了一杯酒给郁臻,再用巫马送来的杯子给其他两人和自己倒酒。   南森倚着球杆,接过酒道:“应该是变异新物种吧,这颗星球的考察工作太危险,不适合我们这种配置的团队。”   郁臻端着酒杯,嘴唇挨到杯沿喝了一小口,很烈,他皱眉道:“的确。”   柯林斯插嘴道:“都是为了挣钱来的,如果命没有了,钱还有什么用?其实我们几个只负责管理这艘船,不妨碍回地球的事就与我们无关。不过我希望你去劝劝何,她还年轻,一辈子很长,何必这么固执。”   薇妮塔:“是的,劝劝她吧,这里离地球的距离没有远到一生仅能来一次,她把她的新发现整理成资料,做好风险测评,等下一次人手充足再来,没必要执着于现在。小队的人死了一半,我们要保障船顺利回程,不能再赔上更多的人。”   郁臻的手指敲着杯壁,说:“但这不是巫马才能决定的事吗?”   柯林斯与薇妮塔对视一眼,笑了。   南森拿起球根,俯下身摆好姿势,瞄准黄色的8号球,“他只是个机器人而已。”   薇妮塔道:“他负责监视我们,但他没权利要求我们怎么做,人命关天的事,他不能做决定。”   柯林斯道:“我听越海说了安黎助手的死状,这里有更厉害的东西,我们对付不了,让她别犯傻。”   “我去试试吧。”郁臻放了杯子道。说到底他对神殿也没有多大兴趣,但他想到何安黎的眼睛,估计说服她半途放弃的成功率很低。   ……   有的人总是深信不疑自己生来就肩负着某种使命,何安黎就是那样的人,那股使命感仿佛从她出生起就深扎进她的灵魂,生根发芽,如今长成参天大树,屹立不倒。   “他们不用再派其他人给我,洛尔和巫马会跟我一起去。”她将头发拢到脑后,束成高马尾扎好,“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非去不可。”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我知道你是被我强行拉来的,你不想跟着,我绝对不勉强你,放心。”   “是时机不合适……我们都不知道林淇是被什么东西感染了。”郁臻努力地劝说她,“你肯定不像变成那样,对吧?”   “我停不下来了,假如不去看一眼,我一定后悔终生;假如我不幸死在了这里,那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何安黎的表情平淡而坚定,“说什么下一次,你知道普兰维林公司寻找Cielt45星的计划准备了多少年吗?我这辈子,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我已经很靠近那些问题的答案了,我不能放弃。”   回到娱乐室,郁臻把这席话原封不动地说给薇妮塔听。   她举着酒杯摊手道:“那我也没办法了,顶多把他们送到大概方位,等他们三天时间,三天后不管他们回不回来,我们都要启程回家。”   郁臻一听到启程回家,手指摸了摸胸前的项链,那是蕾娜的胸牌。   “咳咳……”南森喝完整杯酒,似乎被酒液呛到,弯下腰咳嗽,“咳咳、咳……”   “慢点儿老兄。”薇妮塔帮他拍拍背部,无奈地对郁臻笑道,“他比你还不如。”   郁臻不悦道:“我那是不喜欢这味道,他是喝快了吧。”   南森咳了一分钟不见停止,咳嗽逐渐变为干呕,脖子缺氧胀成紫红。薇妮塔发觉不对劲,扶着人道:“嘿,你怎么了?”   突然,柯林斯也放下杯子咳嗽起来,捂着胸口面部通红,“咳咳咳、咳咳……”   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充斥在球桌边,薇妮塔道:“你们两个这是做什么?逗我玩吗?”   不是喝快了呛到,难道是酒的问题吗?   郁臻目光敏锐地锁定他们的酒杯,后退到了舱门边。   他一挪步,薇妮塔也开始咳嗽;她扭头望着他,双眼充血,皮肤异常惨白——两分钟前她还不是这样。   “我去找人,给你们安排体检。”   郁臻说完,立刻退出娱乐室,拍打开关门的按钮,滴滴声后,两扇舱门关合锁定!   然而他一迈腿,便听见里头传出尖锐的叫喊。   郁臻迟疑片刻,转身回去,通过透明视窗观察那三人的状况——   林淇死亡时他隔得远,看得不够清晰,而此刻他近距离目睹了南森的头颅膨胀开裂的过程。   他们意识尚存,听到他锁定舱门,追到了门边。   薇妮塔拍着透明金属隔窗,眼球布满血丝,面孔青白,咳出的血液粘在嘴唇四周,她怒道:“你把我们关起来做什么!开门!”   郁臻当然不会开门,他的视线死死盯着她身后的南森——   怎么形容,最先是像畸变的萝卜。南森脑内似有异物在吸取脑髓并疯狂生长,碾碎他的颅骨挤爆他的眼球,头部突起的硬块将五官挤压变形,脸不能再被称为脸。   人还站着,脑袋变成了一颗鼓鼓囊囊的皮球,包裹着碎裂脑浆和骨头,一条蛇尾般的活物在里头律动,一条尖尖的带刺的尾巴从畸形的口腔里伸出……   “噗啪。”   头颅炸裂,西瓜汁般的血浆和肉末喷溅到窗面和薇妮塔的脸上!   郁臻拔腿狂奔!他捂着自己的头,不要,他绝对不要变成那样!   到底是什么?怎么连船上也有?   郁臻跑向舰桥的方向,得通知其他人,船上不安全了。   他急急忙忙地跑着,回想起南森的头,手臂鸡皮疙瘩层出不穷;忽然一个重心不稳,他的身体偏移撞向舱壁——   郁臻扶着墙重新站起来,地面又狠狠一摇,晃得他倒向另一面舱壁!   ——不是他没站稳,是整艘飞船都在晃动。   何安黎匆匆来到舰桥,巫马站在调度台前,占着属于柯林斯的位置。   从宽阔的拱形视窗看去,船身已脱离地面,引擎喷射的火焰带出巨大气流卷起四面八方的白沙,让它们如缭绕的轻纱般肆意飘扬。   “巫马,你在干什么?”何安黎费解道,“柯林斯呢?谁让你私自操作?”   巫马忽略她的问题,只望着异星的蓝色天空,怅惘道:“不要拖延时间了,博士,我知道您和我一样,希望尽快找到神殿。”   “可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何安黎逡巡着空荡的舰桥,“其他人去哪里了?”   巫马:“我不知道,您可以问Vera.”   Vera:“警告,U11B舱发现未知生物,数量:3!警告,U11B舱发现未知生物,数量:3!”   何安黎连忙走近调度台,进入安全监测系统中心,点击红色的报警信号,显示U11B舱的监控录像。   娱乐室里躺着三具无头尸体,根据衣着打扮可推测出是哪三人,   柯林斯、南森、薇妮塔,他们的头都不见了……   何安黎捂住嘴,她见过林淇的死,猜得到这三人身上发生过什么。   可是他们回到船上后一直好好的,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发生任何问题!怎么会有突发感染状况?感染源是哪里?   视频里,一只半透明皮肤的生物跳到摄像头前,它的头骨椭圆,颅顶极高,有眉骨却没有眼眶和眼球,一张空白的脸皮,嘴巴微张露出尖利的牙齿,下巴尖俏,竟有三分神似薇妮塔的姣好。   它抬起自己的手臂——它拥有像人一般的肩膀和手臂,只是没有手掌,它的胳膊和前臂如同一根会弯折的长针,本该是手掌的地方变成了细直削尖的针头。   何安黎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睫毛颤抖着,它怎么会那么大……   这不是林淇脑袋里爬出来的那种东西,它的体型接近正常成人!   Vera:“警告:C138舱发现未知生物;数量:2……F78Y舱发现未知生物,数量:1……T3420舱发现未知生物,数量:3……”   安全检测系统界面,标示异常状态的警示红点陡然增多!   “警告:C138舱发现未知生物;数量:2……”   “热闹起来了。”巫马说。他把航行方向的参数调整完毕,向外走,掠过安黎的眸光毫无波澜,“请您不要离开这里,我去清理一下。”   郁臻同样听到了报警信号,他算了下那些数字的总和,心已经凉了。   F78是宿舍区啊……他应该赶回起居室,看看杜彧还活着没有。但去之前最好拿一把武器,规避风险和自我防卫是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哪怕不在乎死,也要带上武器才安心。   但他去取枪的途中碰到了他最不想见的人。   巫马站在过道里,头顶红色报警灯闪烁,像是专门在等他,不慌不忙,气定神闲。   霎时间,郁臻想起了薇妮塔用的杯子。   他用的是薇妮塔自己拿的杯子,可薇妮塔和其他两人用的,是巫马送来的杯子;所以有问题的不是那瓶酒,是那三只特意送来的杯子。   怪不得只有他没事,他以为是自己喝得少,原来是巫马没有准备他用的杯子。   郁臻准备掉头,在他行动前,巫马先开口道:“小朋友不在那边。”   他肢体停滞。   巫马道:“我带您去找他。”   郁臻忍了忍,推开挡在过道中间的巫马,越过对方走过去。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被人扣住了肩膀!同一时间,锐利针管刺进他的颈侧,镇定剂随之注射到体内。   一系列动作快得令人措手不及!毫无反抗之力!   郁臻使劲全身力气搡开那个人,然后手脚便软了下来,他倚着墙不肯倒地,可也站不稳;直到一只手伸来揽住他。   巫马的左手穿过他的腿弯,轻易将他横抱起来,金眸如水温柔,“不要坏我的事,等我办完了,就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害,终于快写到我想写的部分了。 第87章 异星众神(十七) 不太会骂人   他要再相信巫马的鬼话, 他就是没长脑子。   镇定剂的药效发挥很快,困倦感迅速侵占了郁臻的大脑,使他思维变得迟缓。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巫马对他说, 面部神情却是很愉悦, “害得我总是忍不住喜欢你。”   这张脸又和杜彧重叠了, 恶劣、无耻, 还嚣张。郁臻很想呸一句, 你懂个毛线的喜欢, 可惜他连头也抬不起来。   过道的红色警报灯闪烁不停,Vera重复播报着未知生物的动向。   “警告:C138A舱门被损坏, 请尽快检修。警告:C138A舱门被损坏……”   那些怪物, 开始移动了!   巫马觉察他软绵绵的身体还有余力紧张,解说道:“它们会像一只只刚到新家的猫咪, 踮着爪子小心翼翼地探索四周环境,无声无息;可一旦遇到阻碍, 它们的破坏力也相当惊人。”   “我不会让你受伤, 我先把你藏进它们找不到的地方。”巫马自信地微笑道。   郁臻狠掐自己的手心,强留住一丝清醒:“你为什么杀他们?他们哪里对不起你?”   这是一个老套无意义的问题, 却又不得不问。   “无用之物, 留着做什么?”巫马低头望着他,眼神温润虔诚,“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被要求学习和模仿你们的价值观。假如我有一天对人类再无用处,你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清除我;所以我照做了, 你觉得, 我做得好吗?”   郁臻的头越来越沉, 巫马的声音渐渐飘忽远去;他偏着头看前方, 他认得路,这是去会议室的方向。   巫马不在意他的回答,眼神失落,“我永远不会死,你们却只能活一百年,所以我想了解,我被创造出来的原因。当我明白,我将永无止境地服务着一群自私傲慢的生物时,你知道我有多么失望吗?”   “你们一辈子追寻着人生意义和灵魂归宿,而我只是对自己的存在价值有疑问;我有寻找答案的权利。”巫马话音落下,怀中的人已经睡着了。   其实没所谓,即便郁臻醒着,也不会对此发表意见。他活得简单,并且惜命,想太多是庸人自扰;所以巫马的烦恼,他一条也解决不了。   巫马认为,自己绝不是仇恨人类。虽然人类是个体差异巨大的种族,但他仍爱着人类的理想和天真,爱他们坚韧顽强。   然而他的爱一文不值。   在他表明心意时,郁臻那副见鬼的表情终于让他明白,世界上没有人想要一堆机械和生化零件的爱。   人类对他的要求,从始至终都是顺从、忠诚。   他的设计师希望他无差别的爱每一个人,却忽略了没来由的爱本身就是虚渺的空中阁楼,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背叛就像他的爱一样荒诞不可捉摸。   会议室的视窗变成一块深蓝色的帘幕,室内昏暗宁静。巫马把沉睡的人放到沙发上,拂开郁臻额前的黑发,亲吻那片雪白皮肤一角未散的淤青。   还有耳朵,淡粉的薄耳垂和白里透红的耳廓。   如果能长出这么一对耳朵,那就值得被爱。   巫马想触碰那片柔软微凉的耳垂,探出的手却突然被人攥住!   他意外地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   郁臻没给他仔细看的机会,手肘猛力撞开他的下颚!翻身下了沙发冲出会议室!   巫马并未刻意阻止,他摩挲着自己的下颌骨,不疼,他本就没有痛觉,但那道撞击的力度强横到难以忽视;他张开嘴,活动那节骨头,舌头顶了顶右腮,问题不大。   不过真是有够意外的。——平时不声不响,很好骗的样子,居然会耍心眼。   郁臻逃出会议室,速度不如正常时候快,视线昏聩,他尽力保持清醒,直奔舰桥。   船在飞行中,那里一定有人!   这艘船上不算小孩共有12人,去掉巫马,是11个,刚才警报中的怪物数量是:3、2、3、1,一共9个。   所以还剩两个人活着,如果巫马会留他之外的活口,那个人必然是何安黎。   感应式舱门有一个缺点,除非你上锁,否则谁都能通过。   纵然对怪物的形态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那东西真正站到面前时,郁臻差一点当场疯掉。   人对似人非人的生物有与生俱来的恐惧感。   他眼前的家伙十分像人,它既可直立行走,又可以如兽类般爬行,手脚极为纤长,瘦得匀称优雅,前后五趾的利爪能勾住任意的墙体壁面自由行动;一身半透明的青白皮肤,空有脸皮而没有五官,嘴微张着,牙齿细密尖锐,唾液沿着下巴滴淌。   郁臻喉咙发涩,手心微汗。   太高了,它起码有2米……人的脑袋再如何膨胀也孵化不了2米高的生物,它是在短时间内发育成这样的!   什么玩意儿能在几十分钟内,从巴掌大小长到2米!   那怪物想必是出生后第一次见到活人,的确如巫马所说,它俯身四肢着地,像猫咪般踮起脚掌,警惕而神经质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过道内弥漫着它唾液的腥味和呼吸声,空气紧绷成一根弦……   郁臻与它之间的距离不足3米,间隔一扇舱门。   他挪步往后退……但起步的一瞬间他否定了这一想法,全身肌肉僵直!不能动!   可惜晚了——   那只怪物似乎拥有超绝的感应神经,没有眼睛毫不影响它捕捉猎物的细微动态。   一道缭乱的白影闪过!凶猛的不明生物以闪电般的速度朝他扑来!   郁臻连跑带爬地狂逃,瞟了一眼正前方的门牌标号,大喊道:“Vera!锁定D104舱门!”   就在怪物利齿离他的衣角仅剩10公分的那一息时间,他往前一扑拉远距离并跨越连接两段舱室的间隙,身体伏地的同时两扇舱门自动闭合——   他匍匐前移飞快地从缩小的门缝里抽离自己的腿,电光石火间舱门关闭!   怪物飞扑的前额“咚!”地撞上严丝合缝闭拢的金属装甲门!   Vera:“D104舱门已锁定。”   “呼……”郁臻仰躺在地面,听一门之隔外怪物愤恨的怒吼嘶鸣。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心跳快如擂鼓。   亏得他眼睛好反应快,否则一秒前就命丧黄泉了。   何安黎站在调度台前,监控着飞行路线和舰体内部的三维结构图,所有怪物都被标示为红点,在四通八达的过道里移动。   还剩7个。   她用手搓着脸,不行,她不能分心,外面的东西只有交给巫马,她需要站在这里,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一想到那些红点在不久前都是会说会笑的活人,她便禁不住垂头默泪。   突然,舰桥的舱门打开,一个仓皇失措的身影闯入。   郁臻看见她,放松地喘气道:“太好了,你没事。”   何安黎怔了怔,庆幸道:“你还活着。”   郁臻额前的发丝沾了汗水,一绺绺地贴着脸颊,纤细白皙的颈脖喉结滑动,有一种稚气纯真的鲜活感,他道:“你听说我,不要答应巫马,不要跟他去任何地方!”   这时,何安黎的视线飘向郁臻身后……   还未关合的舱门再次开启,巫马走进来,他比郁臻高一截,金发亮丽耀目。   前面的人还在说着:“……林淇,还有船上的其他人,全部都是被巫马——”   郁臻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的后腰被枪管抵住。   巫马柔和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你为什么非逼我威胁你不可?”   不是郁臻动作慢,而是怪物们只攻击生命体,巫马不属于它们的猎杀范畴。   所以郁臻要东躲西藏绕远路才能来到舰桥,巫马却一路畅通无阻;他闲庭信步地走来,顺便随手解决了两头发育期的怪物。   郁臻咬着嘴唇,气得发抖,他不甘心地回望了何安黎一眼,被人拿枪挟制着,带了出去。   “你为什么总是给我添乱呢。”巫马像是在责怪他,语气又无可奈何,“我说了会带你回家啊。”   郁臻坐在会议室的沙发上,手被反剪捆在身后。   折腾一番,终是回到原点。   郁臻:“谁要你带了!”   巫马手撑着沙发靠背,俯下身凑近他,“那我们就留在这颗星球上,好不好?只有你和我,也是家。”   “卑鄙!无耻!”郁臻后悔自己没多学一些骂人的话,只好想到什么就及时补充,“还下流!”   “谢谢。”巫马揉揉他的发顶,“这也是我致力于学习的方面。”   郁臻眼底火光直冒,巫马拿出一支新的镇定剂,注射进他的胳膊,“乖,睡一觉吧。”   这次的剂量和之前那支肯定不一样,因为他几乎是立刻就睡了过去。   巫马解开他手腕的束缚,让他舒适地躺在沙发里,并给他盖上一条毯子。   ……   巫马离开会议室,舱门被锁定,沙发底下钻出一颗小脑袋。   杜彧抓着小熊爬起来,趴在沙发边看郁臻熟睡的脸,乌溜溜的眼珠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沉静。   三小时后,飞船落地停靠,郁臻在剧烈颠簸中被晃醒。   他醒了,迷迷糊糊地皱起眉头,偏偏睁不开眼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道:“快醒醒啊……”   郁臻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胸口一阵窒息——   小孩坐在他的身上,腿压着他的肋骨,垂头凝望他,“你醒啦?”   “下去……咳……”郁臻抬手赶人,看了看自己的双腕,没继续绑着他。   杜彧从他身上起开,坐在沙发边荡着腿,玩着熊说:“已经迟啦。”   “你怎么在这里?”郁臻揉着钝痛的胸骨,他是被巫马带来会议室的,杜彧是怎么来的?   “我早就躲进来了啊。整艘船,只有会议室的供氧和设备资源是独立的,金属装甲墙也最坚固,遇难躲这里准没错。”杜彧揪着小熊的鼻子,自顾自说。   “落地了?我们到哪里了?”   郁臻下了沙发,走到深蓝色覆盖的视窗前,他触摸屏幕,深蓝消失,一片苍翠幽绿的树海耸立在他眼前。   沙丘号停落在山体半腰的悬崖边缘,宛若站在灰色岩石顶端的大鸟,峭壁之下是连绵不绝的巨树林,葱郁茂盛的树冠如一把把撑开的伞,在突起的崖壁四面围聚,形成一眼望去无垠无际的森绿海洋。   这就是何安黎寻找的目的地?神殿?在树下面还是更高处?   一面窗户的视野有限,总之他没有看见任何建筑物的踪迹,这里更像一座原始森林。   “他们出发了。”杜彧站在他旁边,提着小熊的胳膊甩来甩去,“你就在这里,跟我一起等他回来吧。”   郁臻:“你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小孩仰头看他,黑色眼眸闪过无机质的蓝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去山上扫墓,可能写不完,如果更不了就3号多更点=3=么么哒 第88章 异星众神(十八) 解闷   作者有话要说:   更换啦~   “我一直都是这样啊。”小孩眨着眼睛, 天真道,“是你对我有误解。”   郁臻握住那两条细瘦的臂膀,捏了捏, 孩童的骨头脆弱, 只要他稍加施力就能折断——   他还是犹豫, 他对小孩, 甚至是小孩形态的木偶, 都下不了手折磨;他最明白孩子有多柔弱可欺, 伤害他们有多容易。   但他的手劲不小,不等他破坏那具小小的身躯, 身体的主人就说:“你别弄坏我, 你又不会修。”   这句话像导火线,使郁臻无名火起, 他手一丢,将这个可恶的小矮子掼到地上, “那你就报废吧!”   小孩跌倒了, 小熊玩偶滚落一边,没哭没叫疼, 乌黑的眼珠依旧望着他, “你看嘛,我说过的,你不适合当家长。”   缺乏耐心、轻微暴力倾向、控制不好情绪、散漫无纪律……都是长在他骨子里的劣性。   郁臻知道自己不适合,所以他从来只是“想”,没有在组建家庭这一目标上付出过任何实际行动。但他的事轮得到别人指指点点吗?   他蹲下身, 质问道:“你不是人?”   小孩默默爬起来, 拍拍屁股和衣摆, 眼睛与他对视, “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也没有问过呀……”   郁臻抓头发,困惑道:“我没懂,既然有巫马,为什么还要多一个你?”   小孩支支吾吾道:“唔……就功能不同嘛,他比较实用,我只是具备安抚功能的实验品。”   郁臻:“你存在的意义是?”   小孩:“就像猫猫狗狗存在的意义,陪伴和解闷。”   郁臻:“那你为什么找上我!?”   小孩:“因为你看起来最郁闷……船上的大家都有自己的职责和期待,但你没有,所以我得让你找到事做,发现自身的存在价值,比如照顾孩子、被我需要。”   “我可真是谢谢你。”郁臻冷笑,“所以我在你眼里,就是没有存在价值的一个人,是吧?”   “一开始是的。”小孩弯腰捡起小熊,走回沙发旁边,坐上去,“你唯一的乐趣就是折腾我,其他的什么都不关心;你似乎对我有诸多不满要宣泄,所以我满足你的愿望。”   当听到一个孩子以老成淡然的口吻说这些话,场面是诡异的。   “可是后来你的注意力就转移到巫马身上了,我虽然伤心,但也没有办法。”   小孩沮丧地垂下头,“我也想要变成大人啊,可是我永远都不会长大;假如给我一具大人的躯体,那么他可以做的,我都能为你做,呜呜不公平……”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郁臻烦躁地摆手,“别瞎扯,你说说,你和巫马什么关系?他到底想干嘛?我还能不能活下去了?”   “我跟他算异体同心吧,非要论先后顺序的话,我得听他的,不过他不会吩咐我做事。他可能是想拿到那种,让人脑袋生出怪物的东西,他和你去地下的时候获得了少量的样本,他想要更多;以及弄清楚这座星球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原住民是如何消失的。”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小孩挠挠头,弱弱道,“你肯定是能活下来的……他希望你活下来,可是我觉得,你可能不愿意那样活着……”   郁臻:“你老实说,他是不是打算把我变成怪物?”   “不是……”小孩犹疑着,难以启齿道,“他从我这里听说了你想要个孩子,所以……他可能是想创造一个完美的新生命给你。”   郁臻:“……你在跟我开玩笑?”   “没有,他真的很喜欢你呀,不要瞧不起我们机器人的喜欢嘛,我们很真挚……”   郁臻做手势让对方打住,“你不如直接告诉我,有没有什么办法弄死他?”   通往森绿树海底部的峭壁高500米,根据石盘破译的地图显示,神殿就藏在这座山体内部。   目的地近在咫尺,何安黎站在悬崖边,防风的探索服立起的衣领摩擦着颈部,她心中的一簇火焰燎原筑墙,抵挡住了汹涌的情绪,使她控制住好自己的思绪不分心想其他。   巫马的过失和人员伤亡是不可逆转的事,她仅能做的,就是让那些生命不白白牺牲,让队友们的死更有价值。   她会找到人类的起源这一亘古谜题的答案,将它带回地球;她可以不回去,但她苦苦追寻的、承载着数条无辜生命的答案,必须传达到其余人类的手里。   巫马走到她身边,他们的腰间系着相同的绳索,他陪她望着远方云雾里的山脉,一座座高耸巍峨,堪称奇观;近处是绿森森的树海,树冠延绵成浪,风一刮过,掀起簌簌沙沙的浓绿浪涛。   何安黎拿出了颈项上戴的十字架,那是林淇的;她也曾和郁臻想法一致,如果能回到地球,就把这件遗物交还给死者的家人。   她吻了吻带着自己体温的金属十字架,再将它放回衣领里。   巫马:“容我冒昧地问一句,那是您的信仰吗?”   “我唯一的信仰,就是真相。”何安黎的眼睛被大风吹疼,她眯了眯眼睛,“不过我的父母都是基督教徒,小时候我多看了几本书,就跑去告诉他们,世界上是没有上帝的,我们也不是神的子民,而是生物进化的巧合事件;然后我母亲说了一席话,令我刻骨铭心。”   巫马倾听着,“什么话?”   何安黎抿着唇浅笑,“她带我去花园里挖了一条蚯蚓,然后我们就围着那条小虫子说话。母亲问我,人有多少种感官?我说五种,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她说没错,可我们面前的这条虫子,它只有三种感官,嗅觉、触觉、味觉,所以即便我们就在它周围,它也看不见我们的样子、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明明我们就在它周围,它却不知道。」或许神就在我们周围,我们也不知道。”何安黎垮下嘴角,看着他道,“不过我始终不相信「神」这样虚无缥缈的概念,它亦无法成为我的信仰;我只相信经过论证的真相。”   巫马:“假如真相令人失望呢?”   何安黎:“你指什么?”   巫马:“您如此在乎人类诞生的意义,假如人类的诞生本无意义呢?不是生物学上的小概率事件,而是造物主随手一掷的产物。”   何安黎转过身,手指摸上他的脸颊,掌心火热,指尖冰凉,“巫马,你觉得,你是人类随手一掷的产物吗?”   她笑着,无奈又柔和,“不是的,你是我们寄予了一切美好期望的作品;你的脸、身体、头脑……不可能有这么完美的人类,所以我们将这份完美赋予你。”   她的手离开了,巫马的脸侧残留着淡淡余温。   “尽管你其实并不完美,但创造你的人,一定是满怀爱意让你诞生的。这就是我想要追寻并论证的答案和意义。”   “我懂了。”巫马道,“那出发吧,为了你们的神。”   “这件事我就不能帮助你了。”小孩摇头说,“如果想要回地球,船上必须有巫马保持在清醒状态,他的安全码和权限是我们不可或缺的东西。”   “我还拿他没办法了?”郁臻见鬼说鬼话,把小孩抱到自己的膝上,他揪着那张软绵绵的脸蛋,“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宝贝吗?你怎么能眼睁睁看我受苦?”   “你不会受苦呀,我……”小孩忽然捂住胸口道,“他们出发了!”   小孩拿开他的手跳下沙发,跑到窗前;再跑回来时,矩形拱面窗变为大屏幕,但信号不通畅导致画面不时闪过雪花和白噪音。   ……   “下面的湿度略高,瘴气重,您最好佩戴面罩。”清悦的年轻男声说;镜头随即转向左边,入镜的是何安黎的脸,她额边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贴着脸颊。   所以这是巫马的视角。他们正悬挂在绳索和崖壁中间,四周光暗影浓,应当已经下降到树林里了。   “嗯。”何安黎单手攀着绳索,另一只手取下挂在背包上的透明面罩戴好,低头望向下方,“还有150米,我先下。”   然后她便滑出画面消失了。   “Ok,外星荒野探险直播。”郁臻破罐破摔地躺倒在沙发里,“走剧情不忘落下我,想得真周到。”   巨树林底部是丛林,随便一棵植物也有成人高,幸而这些植物没有被感染变异,否则这片不毛之地永远无法被发掘。   茂盛的树冠几乎遮挡了九成阳光,林子里昏暗静谧。何安黎走在前面,她打着手电,一团朦胧光晕里飘着雾气与粉尘微粒,让周边的景物模糊不真切。   他们不敢冒然深入丛林,而是紧贴着崖壁岩石走,窸窸窣窣的践踏草植声充实了耳朵。   “这里没有动物。”何安黎呼吸微喘,“也没有鸟类和昆虫,除了植物就是石头。”   巫马:“有某种存在,使这里的动物绝迹了,您要小心。”   “假如我遇到危险,你会救我吗?”何安黎问。   巫马:“当然,我义不容辞。”   徒步穿越是一个枯燥漫长的过程,地图仅指明了神殿的大概方位,可是具体它的门开在哪一处,只能靠他们自己去寻找。   郁臻蜷在沙发一角,打着哈欠,问小孩:“有零食吗?”   会议室有冰箱和独立小餐厅,他这么问,就是自己懒,希望别人替他跑腿。   小孩乖乖地替他拿回了一包坚果,“吃这个健康。”   郁臻接过零食,边吃边看。   要在自然界中一眼发掘人为修造的痕迹不是难事,前面的何安黎在杂草丛生中发现一条人工铺成的石径,他们沿石径走到底,那扇高阔的巨门就这么赤/裸地矗立他们眼前。   ——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一个人为凿刻的巨大山洞,里面透不出一丝光,唯有数千年来无人涉足的幽深黑暗。   巫马和何安黎站在洞口,手中的光源照不通那片漆黑,渺小的人影与巨洞对比,如蚂蚁之于深渊。   郁臻的心不自觉揪紧,手里的腰果突然不香了。   他想到自己童年时,在发生那件事以前,他非常地向往那些藏在山涧和溪流边的下水道洞窟,暗红的砖墙和青黑苔藓,黑暗里水流潺潺,倒映着光下他的影子。   可是他一次都没有进去过,因为害怕,万一里面真的有什么呢?   后来他经历了生死,好不容易活下来以后,他学会了惜命和保重身体;他打压自己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不愿再冒险或探索。   但这座山洞,霎时间便勾起了他内心最深处的回忆和遗憾。   原来他曾经那样热爱危险和试错锻炼。   幸好现在他不必涉险也能身临其境地步入黑暗了。   郁臻掐着小孩的胳膊,紧张道:“要进去了!” 第89章 异星众神(十九) 馈赠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看上一章,替换过啦。   黑暗的洞穴里, 无风无光,他们走了两百米,终于穿透岩壁进入被凿空的山体。   他们以为, 山中等待他们的将会是长久深邃的黑暗, 然而最终一缕浅紫荧光迎接了他们的到来。   那道紫光在山洞的尽头, 何安黎越过巫马, 快步走向它。   这里没有建筑风格与纹饰, 岩石层遗留的唯有质朴无华的施工痕迹;若说此处就是神殿, 那么比起石塔的恢宏华丽,它着实粗糙简陋得配不上殿宇的规格。   真相大白于眼前时, 连镜头外的郁臻也深受震撼, 手里的腰果掉到地上。   一尊巨大的雕塑伫立在岩洞中,它高达百米, 由一整块淡紫色的透明晶矿雕刻而成,是一具修直高瘦的人形, 面部戴着一张空白面具, 轻柔罩袍下身体曲线若隐若现,不辨雄雌。   雕像的身体内部被掏空, 胸膛与下腹内腔的形状仿若两只对称漏斗, 由一条细管连接,雪白的晶体粉末从胸腔流向肚腹,垒成了一座尖尖的沙丘。   这是一个沙漏。   如此巨型的体积和特殊的造型,它显然是无法被颠倒的,只能做一次性用途。   “计时器……”何安黎喃喃道, “是倒计时。”   但它是用来计量什么时间的呢?   巫马仰望着壮观瑰丽的雕塑, 这就是神像了。与他听闻的梦境有差异, 梦里神像的材质是灰玉石, 他们找到的却是类紫水晶的矿石;不过以欣赏艺术品的眼光来估量,它的尺寸和工艺堪称奇迹。   可惜塑像的原身和人类样子十分相近,于他而言缺乏惊喜。   他喜欢更具创造力的生物,比如那些变异藤蔓和形态多姿的新型食肉物种,远比千篇一律的人体曼妙有趣。   巫马的眼睛扫过岩洞的壁面,在巨像的身后的岩层表面,有凹凸不平的浮雕刻痕。   “博士,看那里。”他提醒道。   何安黎立即被吸引了目光,她说:“我要上去。”   “好的。”   在巫马的帮助下,她爬上了那尊巨像的肩头。   何安黎蹲在神像的锁骨,手攀着它的斜方肌,她打光照亮岩壁的浮雕,眉头蹙着,嘴里不住地嗫嚅。   她先粗略地扫视一遍,便在壁画的某一角发现了一幅星系图。她的眼睛先是发亮,而后变得黯然和迷惑,“巫马,你来看这里。”   巫马爬到和她相同的高度。   何安黎:“那儿画的是太阳系,对吗?”   巫马:“对,是太阳系。”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哪一颗圆点代表地球。   何安黎:“普兰维林先生梦里的神殿,壁画上刻的应该是Cielt45的星系……可这里画的竟然是我们的太阳系。”   至此,梦境与现实彻底割裂。   ……   他们解读壁画的过程漫长无味,郁臻强撑了一会儿,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去,他再醒来时已是夜晚。   屏幕里何安黎的哭声将他吵醒。   巫马只站在一边,看她跪倒在巨像的脚下,竭力痛哭。   “发生了什么?”郁臻问。   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道:“你睡着的期间,他们读完了山体岩洞上的壁画。”   郁臻:“哦?”   自从坦白真实身份后,小孩不再刻意用幼稚的腔调跟他说话,语速连贯地陈述着他错过的内容:   那座巨型雕像的原身,是石盘文字记载的天灵,他们来自遥远星空,根据赤经坐标推测,大概在天鹰座的某个星系内,人类目前无法抵达的地方。天灵族的人没有脸,或者说他们的脸,就是那张像空白面具一样的东西。   假如那份基因检测报告没出错的话,天灵族创造了许多物种,包括Cielt45的巨人族和地球人类。Cielt45的巨人族寿命长、体力旺盛,但无法生育;人类寿命短,体质弱,却能绵延子嗣,千秋万代。   与执迷于追寻自身起源的人类不同;巨人族从未中断和造物主的联系,这颗星球上的神殿和石塔都是他们为朝拜天灵族而修造的,尤其这尊紫色晶矿雕像,耗费了原住民们几千年的时间。   壁画上讲,在建成之时他们收获了来自造物主的馈赠。   然而这处神殿和那些石塔,已然荒废3000年了。也就是说,在得到神的馈赠后,巨人族便消声灭迹了。   ——其实以旁观者的视角不难理解,所谓神的馈赠,就是他们灭绝的原因。   郁臻清晰地记得何安黎讲述的石盘记载的文字信息,结尾是巨人族在脸部抹上“神的馈赠”,进入石塔。   他以为那段故事没有结局,其实结局早已呈现在他们眼前;那些人都死了,成为不会腐烂的无头尸,埋葬在永无天日的黑暗里。   飞船上也有十多具没有头骨的尸体,结合林淇在地下巨树林里捡到的动物遗骸来看,“馈赠”应当是一种杀伤力极高的生化武器;致使Cielt45行星的高级生物灭亡殆尽,只剩下一些低级的咽鳃裂动物和植物。   “可是为什么呢?”郁臻问,“为什么创造了他们,又要毁灭他们?”   杜彧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没有把壁画的最后一则预言告知他。   ……   郁臻提出的问题,同样是何安黎的问题,她伏在神像的脚边,哭得声嘶力竭。   从小有无数的声音在她耳边告诉她,神爱世人、神怜悯众生。   如今她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神,得到的答案却是无尽的困惑。   “……为什么要毁掉我们?为什么恨我们?”她仰头望着神像的面部,那里空荡荡,既无悲怜也无冷漠,仅仅是一片空白。   她的问题,永远得不到解答。   巫马走上前扶起她,道:“走吧,博士,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希望,没有爱你的神明。   何安黎挣开他的手,“你不懂,巫马,你不懂……”   “我懂的。”巫马垂手,无奈地俯视着她,“神不爱你们,就像人类也不爱我,那种失望,我懂的。”   “我要知道为什么!”她歇斯底里道,“为什么创造了我们,又要毁灭我们?”   “倘若有一天,能见到活着的他们……您的问题或许会有答案。”   面对崩溃和信仰坍塌的何安黎,巫马拿出了一支镇定剂,走到她的背后,安慰道:“您只有活下去,回到地球,才能继续探索,拯救更多的人,并找到最终答案。”   巫马下手快而轻,针管刺进何安黎的皮肤,抽出她瞬间,她便倒了下去。   接着屏幕画面一黑,他关掉了摄像头。   ……   郁臻坐正身子,一拍大腿道:“他怎么这样?”   神创造一个物种,同时也会创造它的天敌。   巫马向往地盯着那透明紫水晶内部的白色晶体粉末,那就是一切碳基生命的天敌。它像病毒一般传染性极强,可攫取所有生物的优秀基因,并利用该生物的躯壳孵化出全新的混血生命体,创造一种史无前例的寄生文明。   这种物质可改写植物的DNA,使无害的绿叶枝蔓异化为肉食性生物。但它最大的危险性体现在动物身上,该物质通过动物基因孵化出的新生命极具破坏力,嗜血凶猛,与野兽无异。   或许这就是神的力量,高阶智慧生物的生化武器,无需山洪海啸、地震或火山喷发,只要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粉末,就能毁灭一颗星球、一个种族。   他早就提醒过何安黎,不要对造物主抱有任何幻想,既能创造你,亦能毁灭你。   不过他理解何安黎的悲伤,他庆幸人类没有为他造一颗真实的心脏,否则它该碎过无数次了。   壁画的最后,是一则预言,关于太阳系里那颗被海水包裹的蓝色行星。   当流沙流尽时,便是馈赠降临地球之日。   人类对末世的称呼总离不开末日审判、天罚、神遣,这类词汇。没想到在另一种语言体系里,灭亡被称为“神的馈赠”。   也许神认为那是馈赠,毕竟地球不属于人类,更换领主对那片土地来说算是一种馈赠。   巫马望着神像胸腔里最后的白沙,即使是他,也无法估算剩余的时间。   何安黎伤心痛哭自然是难免了,谁能接受自己被神抛弃了呢?   巫马同情她,可那跟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无关。   他爬上神像的腰腹间,用长锯形的切割工具把晶莹剔透的紫水晶剖开了一条裂缝;然后用绳子钓住一根试管,从裂口抛下,细长的容器埋入沙里,舀起一管白色晶沙。   巫马收绳拉起战利品,多么奇妙,就这么小小一管,足以毁灭人类了。   他将白沙倒入封闭容器,仔细地放回背包里,顺着神像的手臂爬下地面。   他落地时,不曾注意到背后一个身影缓缓爬了起来。   巫马听到脚步声,回头的一刹那,何安黎取下脖子间的十字架一举捅穿了他的下颚!   生化人的舌头下方藏着一枚休眠按钮,为避免破坏他们的皮肤,通常需要特殊工具才能触碰。   何安黎不介意在这具昂贵的躯体上扎个洞,她眼睁睁看巫马倒下,一只密封玻璃罐掉出他的背包,摔得粉碎。   她感到沙子飘进眼睛,忙闭了眼,她后退两步,再张开眼睛时,虹膜仿佛蒙了一层白雾。   泪珠溢出眼眶,窒息般的悲凉蔓延胸膛。何安黎不再犹豫,她拿出一支新的试管,蹲下身用碎片盛了2克白色粉末倒进细长容器,用树脂塞子封好放进包里。   她抹掉了脸庞的泪水,冲向岩洞外。   郁臻坐在窗前,望着夜空中的三个月亮,森绿的树海静谧无声。   好寂寞的梦啊。   他不知道巫马和何安黎还会不会回来,如果他们不再回来了,他要在这里守到什么时候呢?   他惆怅之时,会议室的门被解锁打开了。   沙发上的小孩跳起来,戒备地盯视闯进来的人。   “不要靠近她!”稚嫩的童声尖叫道。   郁臻被何安黎的面孔惊吓,竟忘了移动。   她的眼球充血,面部肌肤变青,皮下血管丝丝分明,她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在异化的边缘。   他可以预想,她即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攀爬过程中被绳索磨烂的双手鲜血淋漓,她递给他一支试管,里面装了2克白色粉末;两行血红泪珠划下她的眼角。   “抗体……”她沙哑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回去,让他们研制抗体……”   郁臻接过那支试管,嗓子像被堵住,说不出话来,“你……”   “我只能交给你了……快、出去!”她捂住脖子,开始剧烈咳嗽,头皮下有异物游动。   小孩跳下沙发将郁臻往外拖,他被拽出会议室的舱门,身旁的小个子跳起来拍打按钮使舱门锁定。   郁臻捏着试管,听到里面传来肝胆俱碎的凄厉惨叫。 第90章 异星众神(二十) 命运   他的手指沾着发腻的血污, 那是何安黎的血。   郁臻问身边的小孩,“她说什么?”   “她让你回去……”   “回哪儿?”   “地球吧。”   她说抗体,回地球研制抗体。郁臻低头看手里脏污的试管, 细沙纯白无瑕, 这是病原体, 难道病毒传到地球了?   那何安黎又怎么会知道?   他看向会议室的舱门附带的小窗——   室内月光铺地, 一面透亮的窗之外, 月盈枝头, 树海幽蓝。月色下一具女尸横陈,血泊里爬起一只手掌般大的生物, 它灵动地舒展四肢, 翘起生着倒刺的蝎尾,后退几步后, 向前冲刺,钝圆的头部撞向长窗!   它想出去, 不过找错了方向。   但以它生长的速度, 真的能撞破金属装甲冲出去也说不定。   郁臻望着何安黎的尸体,想来想去, 只好怪杜彧了。   突然间, 那只徒劳无功的小怪物转过头,它明明没有五官和眼睛,但郁臻就是知道——它在看自己,它发现他了。   郁臻不再停留,朝舰桥跑去。   小孩说巫马把先前的怪物们都关了起来, 它们暂时跑不出来, 但一路上他仍是提心吊胆。   原本这艘船很热闹, 随处可见生活气息, 能听见音乐和欢声笑语,甚至有人弹钢琴和吉他;然而一夕之间就变成了一艘装着怪物和死尸的空船。   郁臻气喘吁吁地到了舰桥,他茫然地围着调度台走了一圈;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不懂操作和驾驶,无法对系统发号施令。   看来何安黎所托非人,他不能完成她的遗愿。   也许他此次的命运是留在这里,等待有限的资源耗尽或是一头怪物夺窗而逃,顺便取走他的性命。   又也许,他等不到那个时候,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脱离这个世界了。   就当是一次观光。   可是郁臻攥着那支试管,心脏某个部位胀痛苦涩,他感到生气,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渺小脆弱却不放弃自救和挣扎,他认为人应该是这样子;他不是一个坦然接受命运的人,否则他活不到今日。   郁臻转过身,面对他的小跟屁虫,“你说,我该怎么办?”   小孩绞着手指说:“你得找到巫马……”   郁臻:“他没跟何安黎一起回来,谁知道是不是报废了。”   小孩摸摸自己的胸膛,“我能定位他,他没事,只是被休眠了。”   郁臻:“我不要找他,他绝对干了坏事,不然何安黎不会抛下他。”   “但你能阻止他呀。”小孩招招手,要他靠近,神秘兮兮道,“我给你出个主意……”   郁臻弯腰俯身,“说吧。”   “你哄哄他吧,他很听你的话。”   郁臻:“谁要哄一个心理变态啊!”   小孩不希望被迁怒,无辜地耸肩道:“可是你只能依靠一个心理变态了。”   ……   天蒙蒙亮,郁臻站在悬崖边,清晨的风吹刮脸颊和头发,他俯视脚下的深渊,其实都被树叶枝桠遮挡,看不到底。   “瞎折腾。”他嘀咕一句。   在他眼里,除了“好好活着”以外的事,都叫瞎折腾。   但一个死人委托他的事,他愿意帮忙完成,他拒绝不了。   郁臻听傅愀说过,做梦是一个自我治愈的过程,一遍遍重演的剧痛和悲伤,都是为了让人醒来后释然面对。   ——不知道杜彧究竟经历过什么,才总是安排他演绎这些追杀与逃亡的情节。   郁臻望着淡入云际的月亮,轻声问:“你有在哪里看着我吗?”   他的话音被风吹散,飘向远方。   郁臻扣紧垂在峭壁边缘的绳索,蹬着岩石腿一泄力,飞了下去。   下坠的速度河水湍急,凛冽的风和树叶贴着脸颊擦过,郁臻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像落水般掉进了葱郁的树冠!溅起一堆树叶飞扬……   脸庞血线随树叶齐飞,皮肤激起烫热的刺痛感。   操,破相了。   他承认自己做事鲁莽,可他永远不改,因为效率比一般人小心谨慎要高。   他落地只用了几分钟,姿势不太高雅,顺便受了点小伤。树林里黑蒙蒙,看不清前路,他打开手电,寻找一条留有人迹的荒草丛。   通讯器耳机里传出小孩的声音,指导他该走哪个方向。   郁臻绕开一棵百米高的参天大树,手掌抚摸过粗砺苍老的树皮;这样的巨树林,任意一棵树锯断后,都能容纳几十人在上面开舞会,他像一只蚂蚁,在清晨迷雾中缓步前行。   四周安静得仿佛整颗星球只剩他自己,孤独和寂寞化为永夜,时间和光阴不再有意义。   好在耳边有人不停跟他讲话,让他知道,自己绝非孤身一人。   为此他必须得赞扬消遣陪伴型机器人的实用性。   有了定位指示,郁臻顺利地绕过一小片林子,发现了那座巨大的山洞。   太阳高升,树林漏下少许斑驳暧昧的光束,他渺小的身影穿过草丛,站在石径上,抬头仰望昏黑无光的山洞;实景远比录像惊悚,它宛如巨兽的血盆大口,吞吃一切光明与活物,吸食着树林的日月精华。   人对于黑暗的恐惧写在基因里,郁臻全身的细胞都叫嚣着离开。   他戴好透明防护面罩,通过设备供氧呼吸,以防感染。   “呼……你一定行。”郁臻安慰自己别害怕,毕竟早知道里面有什么了。   他深呼吸,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   高大巨硕的神像散发着荧紫色的万丈光芒,雪白流沙漏进细管汨汨流泻。   巫马静静地躺在神像脚边,他的双眼还睁着,眸子失去神采,全身机能停止,身旁洒着一滩白色晶体粉末。   郁臻戴了面罩手套仍不敢沾到白沙,他将休眠的生化人往反方向拖开,并学着用小孩教他的法子,唤醒巫马。   工具是一支类似螺丝刀的钩子,他掰开巫马的嘴,将尖钩塞到舌头下面,然后凭手感拨动那枚看不见的按钮。   “……你们这种设计,应该不能接吻了吧。”郁臻说。   通讯器里小孩想了想,答:“额,是吧,也没人想亲吻机器人啊。”   郁臻轻蔑道:“你对人的癖好一无所知。”   不过想到杜彧那烂得要死的吻技……嗯,他觉得这设计方案挺好。   郁臻左手捏着巫马的下巴,右手握着钩子在对方嘴里鼓捣,乍一看怪异而邪恶,好像在实施某种人体改造手术。   “下巴有个洞啊……回去得补一补。”   他暗暗地爽到了,心想自己如果真有那种水平,就把杜彧改造成狗。他指的是梦里。   这么想着,郁臻手里的钩子触到一块软软的胶,“找到了。”   果然,把那块胶状物压下去,巫马的眼睛闪过一瞬蓝光。   他抽出钩子,手在对方的脸前晃晃,“你醒了吗?”   巫马的眸光逐渐聚焦,落在他的脸上,声音不带感情道:“……谢谢。”   “不客气。”郁臻站起身,朝对方递出一只手,“走了,回家。”   巫马牵住他的手,起立站好,却不让他走,而是望向神像腹中的沙漏,道:“回不去了。”   郁臻:“为什么?”   “因为你们很快就没有家了。”巫马给他讲了壁画的最后一则预言,沙漏流尽时,即是神的馈赠降临地球之日。   巫马期待看到他露出恐惧、悲痛、崩溃等情绪,然而郁臻只是眨了眨眼睛,说:“哦,其实……我不在乎。”   这次换巫马问:“为什么?”   “因为我从小体会不到他人的心情,我没有可以牵挂和惦记的人,所以我不在乎。”不在乎世界末日,不在乎地球毁灭。   郁臻说的真心话,发自肺腑;同样的,他也从未在乎过人类起源和造物主这回事。   他喜欢美食,更喜欢美好(漂亮)的人与事物,会为它们的流逝、破碎感到惋惜。但假如有一天这些都不存在了,包括他自己也不存在了,他不会为此而伤心。   “人类消亡和世界毁灭有什么要紧?”郁臻听从小孩建议,哄人道,“反正我和你始终在一起。”   巫马不解其意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吗?我们已经认识很长时间了。”郁臻说,“最初宇宙大爆炸的时候,你的原子和我的原子肯定在一起,经过了137亿年,我们依然重新相识站在一起。”   郁臻抬起手臂,展示两人交握的十指,“哪怕死了漂浮在宇宙中,或者烧成灰化做土,我们都在一起。”   巫马盯着他被树叶割伤的脸,笑了,说:“你倒是很超脱。”   这一笑与众不同,具体是哪里不同,郁臻说不出。   “嗯。”他点头,“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和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既是问巫马,也是问杜彧。   拜托了,说出来,他想早日结束这份工作。   不料巫马笑意渐泯,松开他的手,“谢谢你,不过你该走了,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   郁臻忙摆手道:“不不、我属于的,我还要回地球!”   巫马:“你要留下阻止我的话,代价是很大的。”   郁臻:“我愿意!”   他刚说完,不知何处奏响了空灵悠远的音乐声,回荡在辽阔岩洞上空,激荡心灵;这声音犹如来自外太空,无所不在,响彻云霄,包围了他的全世界。   郁臻:“……你听到纯音乐没有?这里居然——有人在放歌!”   巫马摇头。   郁臻猛地回神醒悟,对,巫马当然听不见了,这是他设定的苏醒闹铃!   不要啊,他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呢……   好不容易有机会搞清楚杜彧沉迷梦境的结症所在,他不要现在就醒!   音乐声越来越响,占据他的感官,他的意识正在脱离这具躯壳……   郁臻伸手想去够巫马的衣服,却摸了空。   “不要啊……”他说。   巫马道:“再见。”   他回到飞船,一道道舱门响应指令关闭。   “Vera,启用安全码:20120608.”   Vera:“安全码已启用。巫马,欢迎你回来。”   巫马脱掉一身装备和衣服,进了自己的起居室,他不用睡觉,却仍被允许拥有私人空间。   他将一头金发染回黑色,取掉了金色虹膜的眼球,替换为一对黑色眼睛。   小孩推开房门,抱着玩具,沉默地望着他。   “看什么?”巫马收好装眼球的盒子,出门时摸摸小孩的发顶,“到最后,还是只有你和我。”   他们像一对兄弟,也像一个人不同年龄段的分/身。   “我还以为你会留他呢。”小孩委屈巴巴地说。   “……下次吧。”他安慰小小的自己。   巫马去检查了船上的怪物们,它们的发育速度实在令人吃惊,最大体型竟达到2.5米,每一只的形态都各不相同,有的类人,有的像兽,还有的偏昆虫体态,极富创造力。   真有意思。   巫马花一天时间记录下这趟旅程的航行日记。   在他的工作报告中,沙丘号全员死于Cielt45行星的着陆考察,无一人生还。   巨型银色鹰隼再次起航,离开荒凉异星,将挂着三个月亮的黎明抛在身后;引擎喷射出蓝白色火焰,在云端拖出一道飞行云,驶向漫无边际的太空。   三年后的某一天,一艘装载着10头怪物和大量病原体的考察飞船将回到它的母星,为故土带来“神的馈赠”。   也是在那一天,Cielt45行星山脉下的岩洞中,一尊神像将会流尽胸腔内最后一粒白沙。   命运早在那个梦开始时便已注定。   科学考察船:沙丘号   船员:1人   日期:2■■■年10月26日   航道:网罟座ζ 2星系—地球   目的地:返回地球   航行距离:39光年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外星探险到这里暂告一段落。   飞船回到地球后病毒扩散的末世副本我留到了结尾写。   这个梦的第一主角和剧情人物不是小郁,他有点像误入的,相当于看了一场沉浸式电影,还没看到结局。   这篇非常不无限流……算是我写给自己看的吧,也是对杜彧内心世界的一个补充,因为换个世界观很难总结和体现,总之他挺厌世的……有点毁灭倾向。   写到后面我也觉得这个故事过于缺乏娱乐性,所以下个副本写个游戏性比较强的,参与感更重的。   顺便,让主角谈个稍微正常点的恋爱……   谢谢大家的支持=3= 第91章 TREAT In the night.   郁臻扒下播放着音乐的耳机, 平躺在床与天花板对望。   他难受极了,好像有人在他心头挖了一块肉走,还不给他缝合伤口。   杜彧竟然拒绝他, 岂有此理!   郁臻蹦下床, 走到病人床边, 斥道:“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怎么这样啊!连个结局都不给……死骗子!”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郁臻蓦地噤声, 他扭头警觉道:“是谁?”   不等他去开门, 敲门的人直接推门而入。   杜玟穿着睡袍, 裹了件披肩,卸完妆的面孔稍显苍白, 她抱着双臂, 倚在门边审视他,揶揄道:“你刚刚, 说什么?”   啊啊啊啊……郁臻脑内的小人儿疯狂尖叫,脸涨得如柿子般通红。   完了完了, 这是在别人家, 都怪他口无遮拦,出洋相了。   可现在是半夜凌晨啊!杜玟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弟弟的房间?来监视他吗?她不是说自己困了?   ……尴尬!郁臻恨不得找个墙缝缩起来装壁虎。   “呃……梦话。”他干笑两声。   “我本来是想检查你有没有在偷偷工作。”杜玟的目光扫过他与病患, 将连接着设备的云层纽尽收眼底, “看来是有咯?”   郁臻退至自己的床边,“……我这就睡觉。”   “你睡得着吗?”杜玟好整以暇地问。   郁臻:“应该睡得着吧……”   杜玟笑道:“睡不着就别勉强了,来陪我喝一杯,我失眠了。”   她用的不是问句,郁臻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无论杜玟是作为他的雇主还是这间宅子的主人, 她提出的要求, 他都没理由拒绝;因为一旦他说“不”, 基本等同于“违抗命令”或“不识抬举”。   杜玟的强势隐藏在她美艳温柔的外表下, 她既不严厉刻板,也无需摆脸色,即便她只娴静无声地望着你,你依然不敢忤逆造次。   虽然不清楚杜玟和杜彧的真实相处模式如何,但有这么一位长姐,可想象压力如山倒。   ——这样的人,居然会替弟弟向他鞠躬道歉。郁臻揪心地想,杜彧的命怎么就那么好。   二楼有一间属于姐弟两人的琴房,杜玟就是把他带去了那里。   偌大的房厅,摆了四架三角钢琴,窗户敞开,夜风吹动窗帘飘动披拂,   杜玟解释道:“别误会,真正在用的也就那架斯坦威,其他的是别人送的,我一直愁没地方处理。”   郁臻不了解乐器,但他觉得这些琴摆到任意角落都是高雅的装饰品,不明白为什么全部闲置在此。他见过杜玟用手指凭空练习曲子,便好奇道:“杜彧也会弹琴吗?”   “他会。”杜玟走到墙柜边,取出一瓶酒和两只杯子,她显然时常来这里小酌。“但他不喜欢,该说是厌恶吧。母亲在的时候,每次家里来客人,都会叫他去弹首曲子;他从不拒绝,只答应「好的」,我们一直以为他热爱这件事。直到母亲去世,他让人把所有钢琴搬来了这儿,说眼不见心不烦,我才知道他那么厌恶弹琴。”   杜玟倒了两杯酒,闲聊道:“那三架有年代的都是他小时候学琴,别人送的礼物,我也不方便卖,留着呢占地方又落灰……”   她雪白柔美的手送来酒杯,郁臻接住说了谢谢,又问:“可是,他都不住这里了,为什么还要按照他的喜恶来?”   杜玟理所当然道:“因为希望他回家的时候能高高兴兴。”   “哦,他脾气够怪的。”郁臻直言不讳。他怀疑杜彧的性格是让亲姐给惯出来的,不喜欢的不说,喜欢的不懂表达。   杜玟领着他去沙发边坐下,她靠着抱枕,懒洋洋道:“你刚才是在工作,那可以给我讲讲,你在阿彧的梦里看见了什么吗?”   “一些虚拟场景,关于太空探索和外星人什么的,主角是一群人类和机器人。”郁臻选择性地讲,选择性地提问,“我正想问,巫马是谁?”   “他的梦里有巫马?”杜玟吃惊道,“他很讨厌那个的。”   郁臻期待地凝视她,表示自己很好奇。   杜玟:“说来话长,我外祖父那个人,一心想要创造更美好的世界,所以忙于工作忽略家庭,他的子女众多,相信你也有所耳闻;但所有孩子当中,他唯一爱的是他亲生的小儿子,说唯一是因为,只有在小儿子面前,他才像一位父亲。”   “不过很可惜,他的小儿子只活到26岁,死于喉癌。从那之后,他公司的医学部开始专攻于破译癌症基因链,假设计划成功,将能治愈世界上95%的癌症。”说到这里,杜玟举杯和他碰了碰,“祝我们有生之年能沾到这份光。”   “他的公司推出过好几款仿生人,其中有一个型号就是巫马,脸模是他最心爱的儿子,特征融合了阿彧的长相,非常逼真漂亮。不过造价过于昂贵,并未投入生产,只有一款概念样品。”   郁臻:“还真是这样啊……”   杜玟:“嗯,你好奇的话,改天我带你去看实物。”   郁臻:“还是不要了。”他丝毫不想重温噩梦。   杜玟看他的反应,笑道:“阿彧的梦有那么可怕吗?”   “好可怕的!”郁臻加重语气道,“那何安黎又是谁?”   “何安黎?”杜玟思索后道,“没听过的名字呢。”   郁臻放了酒杯,正色道:“请问,您介意我了解您和杜彧彼此间的感情吗?他……是不是恨着什么?因为我觉得他不是被困住,而是他的意识在抗拒回到现实世界。”   “我不懂梦境解析和心理学,可能我在您弟弟的梦里认识的他,并非真实的他;但他在梦里给我的直观感受就是,偏激和阴暗……抱歉我找不到更委婉的用词。我想问,他对您或其他人,是否有过心结?他对生活有什么不满吗?”   郁臻细数着疑问:“他的朋友们如何评价他呢?过去有没有恋人?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留恋的?”   杜玟顿了片刻,刚启唇,郁臻又道:“您等等,有没有纸笔?我记一下。”   “不需要纸笔。”杜玟制止他去寻找的举动,“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我和他分开生活很多年了。”   郁臻坐回去。   “其实,要认清一个人很难,阿彧一出生就在我身边长大,他三岁开始学琴,可直到他十三岁,我们的母亲去世,我才知道他一点都不喜欢乐器。他在我们和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他的朋友们对他的评价就是……安静、温柔、文雅,一些冠冕堂皇的词。我也曾经试图从旁人口中了解他,可是我发现那些都不是他。”   “然后……他没有交过正式的女朋友,他私底下喜欢过一些女孩,但时间都不长。”   郁臻问:“那男朋友呢?”   杜玟眉头微蹙,“什么?”   郁臻:“我是说,他可能喜欢的是男人,他平时有接触亲密的同性吗?”   杜玟沉思少顷,道:“有,他之前收养过一条流浪狗,和一名宠物医生走得很近;对方来家里吃过饭,长得挺斯文秀气,家世良好,也养狗。我记得是姓严还是颜……”   郁臻猜测道:“严谌?”   “对,是这个名字。”   “……那他们应该是普通朋友吧。”郁臻汗颜。“他收养的那条狗呢?”   “你见过的,就是Toya,他送给我了。”   Toya是杜玟养在身边的那条寻血猎犬的名字。   郁臻在心底记下:情感经历为零、对宠物的责任感一般、人际交往方面深藏不露(特指你跟他交朋友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如何看待你)。   郁臻仔细回忆前两个梦,梦里他生病时,杜彧找来为他看病的医生是严谌;好哇,原来真把他当宠物啊……   “那他对您呢?是彻底疏远,还是偶尔有亲近的时刻。”郁臻问。不管从哪一角度接近杜彧,杜玟毫无疑问是他生命中最重要、对他影响最深远的人。   “彻底疏远。”杜玟斩钉截铁道。   “这么笃定?”郁臻提出不合理之处,“但我记得,杜彧是为了赶回来为您庆祝生日才出车祸的。”   杜玟意味不明地笑道:“阿彧呢,他是个做事周全的人,他永远不会错过我的生日,无关我和他是否姐弟情深。他小时候是全心全意依赖过我,但长大以后……我不确定了。表面上看,除了我们不住在一起了,其他的似乎都没变;每个节日他都为我准备礼物,定期跟我分享他的生活。可我知道,他不再是那个追着我叫姐姐的小男孩了。”   郁臻点点头,“那您对他呢?”   “我不能失去他。”杜玟说,“他对我来说,是生命另一半的重量,我的余生需要他。”   “因为爱吗?”郁臻与面前的女人四目相对,诚恳地问。   杜玟笑意嫣然,却没有给他答案。她起身脱下披肩丢到沙发上,走到一架纯黑色的钢琴边,回头对他说:“等我弹完这一曲,你就该去睡觉了。”   蠰分   郁臻关好卧室房门,却不敢上锁;因为要保证病人一旦发生异状,隔壁护工能及时赶到。   他很在意杜玟最后的笑容,可他知道那与他无关。毕竟他也不是被他们姐弟的情分打动接受的这一份工作。   但他仍然十分同情杜彧,只那份同情里还夹带了几分嘲弄。   ——生得好又怎么样,还不如他自由自在呢,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要对至亲虚与委蛇。   无聊透了。   郁臻躺回自己的床,重新佩戴好Gaze,偏头望着另一张床上的病人,“这次,你来我的梦里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写一个甜甜的故事`(∩_∩)′   梦之六:看见恶魔 第92章 看见恶魔(一) First Love.   编造一个完整的梦, 相当费脑,是份需要天赋的工作。   郁臻不确定自己能否成功,他想象力不足, 场景只能选择最为熟悉的家附近, 角色随机;因为是潜意识, 所以梦里出现的人, 他不一定都记得或认识。   他会运用相应的技巧避免它崩塌, 但情节如何发展, 并非他能掌控。   以上是提前说明。   风和日丽,阳光穿过梧桐树的叶缝落在玻璃窗面, 光影交织, 倒映着街边来来往往路人的身影。   是他喜欢的季节初春,地点是五区街角的那家颇有名气的咖啡馆。   他坐背靠窗的位置, 拿着一本电影杂志打发时间,心不在焉地看插页女明星的精修照片。   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当他有预知般地抬头时, 一位新客人推开玻璃门走进店内——   郁臻的眼睛永远追随美丽事物,新客人的外貌出众, 他第一眼就看中了。   对方的黑发修得短而利落, 皮肤白净,冷冽的眉眼,悬直高挺的鼻梁,薄唇;落座后脱掉外套,穿着一件薄款的灰色毛衣, 左腕有手环, 食指戴着戒指。   看年纪……还在读书?   郁臻扫兴地埋下头, 继续欣赏女明星。   “先生, 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服务生殷切的问候传到他耳边,挠得他心痒痒。   郁臻放平杂志,眼睛佯装不经意地瞥过那方座位——垂眼看菜单的模样真安静,赏心悦目。   他开始不自觉地猜测起新客人的口味——   你会点什么?   咖啡?浓缩和拿铁都太老套了……   酒?现在还是正午呢。   茶?红茶还是绿茶?要不要甜点?   果汁?也没必要那么甜吧?橙汁西瓜汁……不够春天。   郁臻的脑海里冒出一个不常见的选项,冰淇淋。巧克力、奶油太腻,不适合你;水果吗?柠檬、芒果、蓝莓、草莓……   柠檬好了。   ——好,假如他点了柠檬口味的冰淇淋,我就去搭讪。郁臻对自己说。   新客人把菜单还给服务生,仰头道:“来一份冰淇淋吧。”   郁臻的心像被一头赶着去投胎的鹿撞了,惊悸万分。   穿白围裙的服务生:“请问您要什么口味呢?我们有草莓、蓝莓、芝麻、柠檬……”   郁臻仔细地听着下一句。   “柠檬,谢谢。”   “好的,您稍等。”   此刻仿佛有一万个小人儿在郁臻脑海里尖叫,为他呐喊助威:快点去!   郁臻站起来,拿起杂志,走了过去。   “你好。”郁臻食指敲敲对方的桌面,“我可以坐吗?”   他指面对面的空位。   “你随意。”那人不咸不淡地回答。   于是他大方地坐下来,把杂志放到手边,右手托腮,歪着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真是个好烂的开头,他吐槽自己。   “杜彧。”一道冷淡的目光打量着他的脸。   郁臻硬着头皮继续道:“怎么写?”   “茂盛的杜鹃。”   彧,茂盛的,谈吐文雅的;郁臻想,还考我中文词汇量,那我也考你好了。   “杜彧,你猜猜我是谁。”他说。   “你是谁?”对方并不配合。   郁臻左手比着三根手指,道:“三个选项,A.我是职业影评人兼电影杂志编辑,B.我是被你遗忘的童年玩伴,C.我是一派胡言的小偷。”   杜彧肩部松弛地靠着椅背,似笑非笑道:“A.我订阅的电影杂志非常多,如果你是编辑,我一定认识你;B.如果我有你这么一位童年玩伴,我绝不会忘记;所以我选C,你是个一派胡言的小偷。”   郁臻道:“好,那么我是小偷,你觉得我会偷你什么东西?”   杜彧朝他摊开一只手掌,等待。   郁臻不解,犹豫了一会儿,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杜彧翻开他的掌心,摘下戒指放进他手里,“你什么都不用偷,我全部送给你。”   郁臻那颗被鹿撞坏的心,好像被猫舌头舔了一口,湿润柔软的倒刺刮着心尖,悸动微颤。   “什么都送给我吗?”   “嗯。”杜彧对他笑了笑。   冰消雪融,阳光落在雪峰山巅,光耀万丈。   郁臻认为,情动和变心都不需要理由,他也讲不出理由,大概是因为对方长得好看。   他一看到杜彧就挪不开眼睛,可能是人对美的天生占有欲,他最强烈的念头就是:这要是我的该有多好。   他不是情窦初开,学生时代起到工作的几年,断断续续地交过三四个正经男女朋友,不过时间都不长,他也很快就忘了。   可是杜彧会让他很难忘。   长相只是一方面,这人性格和教养不错,体贴入微;有一件事值得表扬,那次他们去海边玩,挑了海鲜自己做饭,杜彧会帮他剥虾壳。当时他没多想,就问:你这么熟练,是对很多人都这样吗?   杜彧用湿毛巾擦了手,揪着他的脸道:你这张嘴,挺坏的。   后来他把这件事分享给傅愀,傅愀奉劝他不要太当真,人家可能就是跟你玩玩。   郁臻说,没关系,我又没想和他结婚,只要他能让我高兴,我愿意跟他玩。   傅愀的眼睛里充满同情,说你未免太好骗了。   郁臻:我也没想错啊,在一起开心难道不是最重要的?这么好的人,必不可能被我独占。   傅愀:可能他没你想得那么好。   郁臻:……你是不是嫉妒我谈恋爱了?   傅愀:首先,你们这种对彼此都不了解,互相不知道对方家住哪儿的情况,只能算玩伴不能算谈恋爱吧。   这段对话发生在他们下班后研究所大楼的底楼,郁臻见到马路对面熟悉的身影,着急着走,他拍拍傅愀的肩膀说:好,谢谢你的提议,我今天就带他回家。   傅愀叫住他:你还没跟我道别。   郁臻:可是我男朋友在对面啊。   傅愀:我可以开除你。   郁臻无奈,只好例行公事抱了抱认识多年的老熟人,挥手走了。   他穿过马路,见到杜彧,冲上去给了一个熊抱,拽着人往预订好的餐厅方向走。   杜彧往后瞟了眼,意有所指道:“那是性骚扰,你应该拒绝。”   郁臻不以为意,“你别乱讲,他人很好的。”   然后他拽着的手臂忽然不动了,杜彧停在原地,严肃地看着他,“你不介意我生气吗?”   郁臻松了手,莫名其妙道:“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跟他认识十多年了,你肯定也有其他关系亲密的人没告诉我,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干嘛要为这点小事吃醋?”   杜彧沉着脸,“我没有其他关系亲密的人。”   郁臻做了投降的手势,“好,你没有,就我有。我们可以去吃饭了吗?”   “你是以朝三暮四不知检点为荣吗?”   “你再胡说八道我也要生气了。”   “……”   杜彧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交给他,“送你的,你去吧,我不去了。”   对方转身走远,郁臻打开盒子,里面是只陶瓷烧制的北极兔,底座写着他的名字,兔子粉扑扑的脸颊可可爱爱。   郁臻朝那个颀长挺拔的背影喊道:“你真的不去吗?——那我家你也不去了?”   他满意地看到杜彧的脚步一顿。   “你不去,我就带别人回家了!”他追加了一句。   果然,杜彧止步不走了。   郁臻小跑追上去,从背后勾住杜彧的脖子,在对方耳边呢喃道:“你怎么就那么小气呢。”   杜彧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假装听不见他说话。   郁臻绕到正面,杜彧撇开目光,就是不看他。   哇,真的生气了。郁臻暗想,这的确是年纪还小,容易耍脾气。   他托着杜彧的后脑勺,使对方稍微低头,那双不愿看他的眼睛终于转过来注视他,眼眸深黑如寒潭。   郁臻踮脚亲了亲那双眼睛,又亲过鼻梁,再到嘴唇;拿出自己最软绵绵的声音哄道:“不生气不生气,我最喜欢你了。”   杜彧扒掉他的手臂,冷声道:“你故意气我。”   “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郁臻憋着笑,眼泪汪汪地恳求道,“拜托小少爷纡尊降贵跟我去吃顿饭吧。”   “我一个人住又冷又黑……今晚也陪我睡,好不好?”   杜彧认真地看他道:“这可是你说的。”说完狠狠揪了他的脸。   郁臻忍痛揉着自己留下红痕的脸颊,腹诽这人简直是脸黑心黑手也黑。   公寓一共36层,郁臻住在第15层。楼内有电影院、健身房、游泳池……设施一应俱全,每层7户,住户以年轻人为主。   每一层都有一块公共区域,用于休闲办公阅读聊天等。其他楼层这块区域的使用频率不高,但他住的这一层,由于其他邻居是同校学生的缘故,经常三三两两聚在那里活动。   郁臻一出电梯,就听到走廊左边传来嬉闹讨论声,他住走廊右侧,平时和活泼的邻居们仅仅是点头之交,没兴趣凑热闹。   他正跟杜彧讲一般晚上没这么吵的,就被突然冒出来的人拦住。   一张宣传单递到他眼前来,猩红的底色印刷着黑色大字:   ——惊魂鬼屋!   ——幽灵古堡、血衣女鬼、荒村枯坟、恐怖停尸间、宿舍楼闹鬼事件……   ——保证令你“心惊肉跳”!满10人可享受惊喜团购价!预订请联系0129XX4598……   郁臻接过小广告,拦住他的是住他对门的女孩;她穿着大码粉色T恤,短裙下露着白皙秀直的长腿,蓝绿色的长发扎成双马尾。   女孩笑眯眯道:“晚上好呀,生吃猛犸象,终于等到你回来了!这是今天在学校门口遇到的姐姐让我帮忙发的,怎么样?一起去玩吗?”   见他身边跟着旁人,她又递了一张广告给杜彧,“正好叫你朋友也一起……哇!天呐你竟然有这么帅的朋友!”   郁臻僵硬地介绍道:“这位是我的邻居,乔乔兔。”   杜彧面无表情,“你好。”   女孩道:“哈喽,叫我乔乔或者小兔就可以啦,你们回家好晚啊,今天应该不会再走了吧?那明天不如跟我们一块儿去鬼屋玩儿!我们凑齐了8个人,加你们俩刚好10个,团购价超划算的,小飞和叮叮开车~说走就走,怎么样?”   她的双眸闪烁如星,让人不忍拒绝。   郁臻说:“我们考虑一下……”   乔乔:“好~明早10点前告诉我哦!”   进入自己的公寓,关门。   郁臻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回头道:“不好意思了,小孩都比较聒噪。不过话说回来……你跟他们同龄吧?”   杜彧:“你是想说我老成吗?”   “是说你稳重。”郁臻纠正道。   杜彧:“生吃猛犸象?”   郁臻:“额……我的收件人名。”   他领着人参观自己的住所,“卧室、厨房、卫生间……还有阳台。”   他的居住环境齐整干净,无多余的装饰品和摆设,连照片都没有一张,真没什么可看的。   郁臻让杜彧随便坐,自己去厨房沏了两杯茶,用盘子装了一碟手工小饼干。   “是你做的吗?”杜彧望着盘中鳄鱼和螃蟹形状的饼干。   “当然不是,我买的。”郁臻咬掉鳄鱼的半条尾巴,“我喜欢吃,但不喜欢做。”   杜彧扬起手里的鬼屋宣传单,问:“这个,我们要去吗?”   郁臻两三口吃完饼干,夺过那两张小广告,揉成纸团扔进垃圾桶,“我才不要去,红衣女鬼、荒村、停尸间、古堡……一听就是很没品的人搞的,恶俗。”   杜彧忍俊不禁,“那你觉得什么不恶俗?”   郁臻走到沙发边,牵起杜彧的手,晃了晃,“如此宝贵的周五夜晚,你确定要和我讨论上上个世纪的无聊恐怖片吗?”   ……   郁臻一身骨头都快散架了,泪水挂在眼角,面色潮红,哭哭啼啼地求饶,杜彧终于放过他。   他趴在床边软成烂泥,要早知道对方这么能折腾,他肯定不带人回家。   “你真的是第一次吗……”郁臻挫败地问。   杜彧也挺不要脸的,压在他光裸的背上,语气单纯道:“是的,哥哥不教我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呢。”   哦,那你太厉害了,天赋异禀。——像这样的话郁臻肯定不会说,他摸摸对方的脸,“知道了,明天给你买糖吃,睡觉吧。”   杜彧在他脸侧亲了一下,柔声道:“想抱着你睡……”   郁臻闭上眼,心说随便吧。   他实在困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快乐=w=   杜彧:其实你才是只想跟我玩玩吧……   这篇的名字取自同名韩国电影,推荐一下,很刺激,是小郁最爱的痛扁坏人剧情。   不过跟本文内容无关。 第93章 看见恶魔(二) 负责   陶瓷北极兔放在床头, 它的三瓣嘴在清晨的阳光里绽放笑容。   郁臻睡眠浅,所以杜彧起床时他便醒了,他眯了半小时, 八点准时起床, 收看他喜欢的博主刚更新的视频。   杜彧问了他几种调料和餐具的摆放位置, 就留在厨房忙碌, 等他慢吞吞地边看视频边梳洗完毕, 早餐已经摆放好了。   “别看了。”杜彧劝他认真吃饭。   “不, 我很喜欢她的。”郁臻不愿意关,这是他关注了两三年的博主, 作为头号铁粉, 他每天都会认真编辑评论赞美她,有时是文字有时是语音, 如果被回复了他能开心小半天。   杜彧不勉强他,帮他在烤吐司片上涂好奶酪, “是什么类型?”   “记录生活日常的vlog而已。”   “明星?”   “普通人。”郁臻咬下酥脆的面包片, 嘴角沾了奶酪,“她真是我的理想型……好温柔, 我最喜欢看她照顾小朋友, 我要是她的孩子就好了。”   杜彧拿纸巾替他擦拭嘴角,说:“你妈妈听了会伤心的。”   郁臻仍聚精会神地看着视频,“我没有妈妈。”   “抱歉。”   “没关系。”   杜彧瞧了瞧影像中的女人,她年轻美貌,尽管照顾着两个孩子, 面容却分毫没有被生活磋磨的痕迹, 依然端庄得体, 有时间和金钱打理身材和外表。   “你喜欢她什么?温柔贤惠?”   “她身上有家的感觉。”   杜彧换了话题道:“你今天有别的安排吗?”   郁臻:“没有。”   “有想玩的吗?”   “嗯……你决定就好。”   “不如跟你的邻居们去那个鬼屋?”   郁臻今天早上第一次正眼看人, “你确定?”   杜彧:“或者你想去看画展吗?我查了一下,六区的博物馆这个月有埃贡·席勒和亨利·卢梭……”   “扭曲人体观赏大会?”郁臻摇头,否决道,“你别难为我。”   “扭曲人体观赏大会……”杜彧轻笑,“那我猜音乐会你也不感兴趣,怎么办呢?陪你去游乐园玩旋转木马?”   “那……还是鬼屋吧。”郁臻勉为其难地做了选择。   “你真难伺候。”杜彧叹息道。   郁臻关掉视频,仰靠着椅背,伸懒腰道:“……谁让我只是个俗人而已。”   吃过早饭,郁臻敲开了对面的房门,今天乔乔的头发染成了亮粉色,她一天换个色,发质竟然还靓丽柔顺,不知怎么办到的。   她叼着牙刷,满口泡沫,眼睛睁圆了,一脸娇憨;郁臻仿佛能看见她头顶的问号。   “早上好,我们想和你们一起去鬼屋玩,还有位置吗?”   “嗯唔唔唔!”   只见她光着脚跑回屋子里,再出来时人整洁多了。   “太好了,我真怕你们不去呢!我们下午4:00出发,开车4小时,8点到达,玩一整晚,明天回来;我们这边八个人,我、叮叮、小飞、小楠……”   “我知道。”郁臻打断她,“都住这一层,你们是好朋友。”   想也知道是哪些人,平时偶尔打个照面,一群疯疯癫癫的大学生。   “嗯!那就说好了哦,下午4:00,不见不散,抓紧时间补觉,我们今晚都不睡觉的。晚饭我来准备,就在车上解决,你和你朋友喜欢三明治还是饭团?饮料我买了苏打水和果汁……”   ……   和邻居交谈结束,郁臻回到自己的家。   他刚一关上门,就被杜彧按在墙上,细密的吻落在他颈间。   “你干嘛……!”他抗拒地想推开,却被擒住手腕。   杜彧避免和他视线接触,头埋在他颈侧;烘热的气息拂在耳后,郁臻耳梢泛着薄红,听对方说:“我都听到了……今晚不回来,那你是不是得补偿我?”   “是你提议要去的好不好——!”郁臻挣扎着,耳朵就被咬住了,他肩膀一抖,感到湿漉漉的舌尖卷住耳垂舔吮,牙齿轻轻咬着薄脆的耳骨,又痒又痛;挣动的幅度愈发剧烈!   “你给我松开!”   钳制他双腕的手劲松懈了一秒,立即又将他整个人圈进怀抱。   “我就是……特别喜欢你。”杜彧像是很委屈,抱紧他,“我想随时随地跟你在一起……”   “那你也不是狗啊,不能随时随地发情……”郁臻说。他是个有节制的人,可不想一味纵容亲密对象。   “我就是狗……”杜彧自暴自弃地黏在他身上,“你领我回家了,就要对我负责。”   “你别跟我耍赖。”郁臻缓慢地拍着对方的背,“你都长得这么高了……当个正常人。”   杜彧脊背明显僵了僵,箍在他肩臂的手滑落,转过身,独自走去了阳台。   室内空气流动变缓,近乎凝固,郁臻忽然胸口发闷,有点喘不过气;他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被做错事的亏欠感吞没,大约是他的确有些喜欢杜彧,让喜欢的人难过,自己也会难过。   你为什么难过呢?郁臻望着阳台上的背影——想要的得不到满足?多孩子气啊。   郁臻换位思考,假如是自己想要亲昵被拒绝,应该也会失落;但他会胡搅蛮缠,他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逼不得已时忽略对方的感受也可以。相对的,他内心不愿意的事,也不可能为了照顾别人的感受而答应。   不过,少数情况,他愿意作出一部分妥协,   郁臻推开落地窗,走近那个背影;阳台的风徐徐吹着脸颊,春光明媚,他主动牵住杜彧的手,对上那双冷淡的眼睛,他笑了笑,将人带回客厅。   他推着杜彧坐到沙发里,自己欺身压上,分开膝盖跪在对方的腿侧,直立着上半身将人圈在身前,低头小声说道:“我教你点别的,怎么样?”   杜彧仰头望着他,眼中浮现几丝嘲讽,“是吗?”   郁臻大人有大量,不计较那些小情绪,两手按着杜彧的肩,俯身去吻对方的嘴唇,呼吸交错间,他柔声道:“教你怎么接吻吧……”   就当是谢谢你,那么喜欢我。   ……   郁臻花了两小时把杜彧调/教到毕业。   他摸着自己微肿的嘴唇,色泽艳丽湿润,舌头也麻了,分明没干什么,就是浑身绵软没力气;于是理所当然地使唤杜彧去做午饭,算交学费了。   杜彧的厨艺,值得夸一夸,不过年轻人爱做饭的是少数,他很好奇杜彧是为了照顾谁而练就的技能。   “照顾我自己,我很早就搬出家去住了。”   “我也是一直一个人住,可我就不会。”郁臻毫不羞愧道,“做饭两小时,吃饭20分钟,多麻烦。”   杜彧:“那你搬去跟我一起住好了,我做,你只负责吃。”   郁臻不搭腔,转移了话题。   “我告诉你个秘密,我什么都不怕,就怕鬼。”   郁臻两年前搬来这栋公寓,那时乔乔和她的朋友们已经住在这里了。   叮叮和小飞是男生,各自开了一辆SUV在楼下等他们。相比起杜彧,这群人的学生气质更鲜明,尤其是车里那股刺鼻的香烟和大/麻味,使郁臻回想起他的上一份工作。   杜彧坐进去显然也皱了眉头。   叮叮从后视镜观察到他们的神色,自觉地开启了车窗,赔笑道:“嘿嘿,都戒了。”   乔乔猛锤了一记男朋友的头,递饮料给他们。   郁臻:“你们的名字是情侣名吗?”乔乔和叮叮,听起来也没有必然联系。   乔乔:“不是啦,我叫乔思涂,小名乔乔。”   叮叮说:“我叫丁厌,小名是叮叮。”   郁臻:“这样,你们的名字都很有意思,我叫郁臻,这个是我朋友杜彧。”   说完,他的腰就被掐了,尖锐的痒意和痛感使他往旁边一躲。   郁臻疑惑地看向身旁的人,口型问:你干嘛?   杜彧视若无睹地挪开了目光,仿佛无事发生。   最后一个上车的人是蓝蓝,性格文静的短发女生,邻居里郁臻唯独对她没什么印象。   这辆车人来齐,便率先出发;乔乔的心情愉悦,车驶离市区的路上一直在哼歌。   五个人坐在一块儿不说话,始终是尴尬,但郁臻向来无所谓气氛如何,不过他没想到第一个挑起话头的是杜彧。   “你们是怎么发现那家鬼屋的?”   乔乔道:“昨天下课我在学校外面遇到一个发传单的姐姐,她给了我多张,让我帮她宣传,说是新店开张,虽然距离远了点,但绝对值得去玩一趟。我在地图上查过这家店的评价,9.8分呢!去过的人都点评超级恐怖!”   郁臻看了眼导航,距离市区300公里,岂止是“远了点”,简直是超级远,而且从地图上看,地址在偏离高速公路的荒郊野岭,去玩一趟十分波折。   这就是年轻人吧,喜欢折腾。   “你们都喜欢恐怖的东西吗?”杜彧又问。   乔乔扭头过来,兴奋道:“当然了!我和叮叮超爱看10年代的公路营地类恐怖片,像什么致命弯道、隔山有眼、尸骨无存……还有经典的鬼玩人,每一版我都收藏了DVD!”   叮叮:“那是你,只喜欢血肉横飞的。我呢还是更喜欢阴风阵阵和魔女嘉莉这类真正的影史经典。”   蓝蓝:“老电影我只喜欢柳条人。”   乔乔:“你们两个呢?平时喜欢看什么片?”   郁臻&杜彧:“都还好……”   车辆驶出市区,周围的风景由建筑渐变为青嫩植被和樟树林,一小时后进入苍翠葱郁的森林,前方看不见尽头的公路延伸进无垠的苍绿。   乔乔和叮叮有聊不完的话题,是一对长期热恋的小情侣,偶尔头探出车窗与另一辆车上的友人互动。   蓝蓝闭着眼听音乐,不被外界打扰。   郁臻却不由得焦虑起来,他凑到杜彧耳边,悄悄问:“我为什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杜彧道:“我也有啊。” 第94章 看见恶魔(三) 非典型恶魔   窗外天色渐晚, 车辆穿越森林来到一片平阔茵绿的草场,一座仿古的石砌建筑物孤独地矗立其间,尖塔和小窗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好似童话里被诅咒的古堡。   郁臻咽下蛋黄酱加多了的三明治, 眺望那座城堡,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规模的鬼屋……”   杜彧的视线落在建筑周边散乱停放的车辆, 说:“生意还不错。”   他们抵达鬼屋的准确时间是夜晚7:45分, 天幕深紫, 月亮不见踪影。   城堡近看倒不如远处有气势,建筑材料和风格的模仿较为劣质, 四面荒草丛生, 丢弃着易拉罐和纸袋等垃圾,红油漆在石墙上刷出招牌的大字「惊魂鬼屋欢迎你!」   大门还用喷漆墙绘了一幅硕大的鬼脸, 在血盆大口周围涂抹油漆模仿滴淌的血迹;以廉价的怪诞感烘托出了别样的惊悚氛围。   一下车,乔乔拉着朋友们聚在城堡面前拍照, 郁臻拒绝了合影, 拽着杜彧充当摄影师,替他们拍了一张集体照。   那8个人站成一排, 嘻嘻哈哈地勾肩搭背, 身后是城堡画着阴森鬼脸的大门,二楼的窗户的灯光洒落在众人脸上,在郁臻按下快门的瞬间,叮叮的身后突然冒出一张扭曲笑脸!   郁臻神情一变放下相机,那张诡异的笑脸果然还贴在叮叮的肩头, 人皮缝合的面具, 油彩涂抹的猩红嘴唇, 眼睛是两枚黑洞。   叮叮顺着他的目光一回头, 立即大叫一声跳开,他都不知道自己背后几时站了一个人。   合影的人群散开,全部愕然地围观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   那是一个穿着皮质围裙的男人,精壮的膀子刺满野猪的纹身,头部戴了一张人皮脸面具;他手里拿着一把沾血的菜刀,大约是在扮演疯狂屠夫一类的角色。   乔乔惊喜道:“这Npc好酷,是德州电锯杀人狂吗?哎呀!我们也应该Cosplay啊!”   坐另一辆车的小楠走过来,她伸手摸了摸屠夫的胳膊,鉴赏道:“肌肉练得不错。”   疯狂屠夫扭过头看她,他的脸庞藏在面具之下,那对黑洞里的眼眸亮着微光,看不出神色,却让人不禁心里发毛。   小楠挑衅地扬眉,抽出随身的一支记号笔在屠夫手臂写下一排数字,扣笔盖的同时向他抛媚眼,“记得联系我。”   周围的人哄然大笑。   小楠回到同伴身边,乔乔拧了她一把,“浪不死你!”   郁臻悄悄勾住身边杜彧的手指,凑到对方耳旁低声道:“他那把菜刀,是开锋的。”   出于安全性考虑,怎么也不该让工作人员携带真实刀具。   杜彧道:“买一把开锋的菜刀比买一把不开锋的容易,那张人/皮面具是假的就行。”   小飞:“喂老兄,你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你这身行头不错啊,太逼真了,订做的?联系方式分享给我一下呗。”   “别跟我抢,下次万圣节我要扮这套!”   “是自己做的。”疯狂屠夫说。   四周一静,他的声音意外的年轻,几乎称得上年少。   “是个弟弟。”小楠肩膀撞了一下蓝蓝。   屠夫不再理会他们的戏言,他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张卡片,清嗓子道:“下面我宣读鬼屋游戏守则,请你们认真听好。”   “玩个破鬼屋还有守则……”   屠夫念出第一条:“1.入场前请交出身上所有电子设备和通讯工具,游戏过程中禁止录像拍照。”   “2.请勿破坏或擅自动用场景内道具,如有损坏,违者照价赔偿。”   “3.请勿触碰任何一位Npc和工作人员。”   “4.游戏环节一旦开始,不可中途退出。”   “5.请确保您没有心脏病或其他精神方面的问题,如果您患有相关疾病,理论上禁止入内;若您隐瞒病情或执意入场,一切后果自负。”   “6.请尽量活到天亮,祝您游戏愉快。”   小飞提问:“要是活不到天亮咋办?”   “有脑子的人都活得到天亮。”屠夫说完,手里的卡片和菜刀塞进围裙兜。   他转身弯腰抱出一只生锈的铁箱子,“请你们把身上所有电子设备和通讯工具放进来,箱子的钥匙交由你们保管。”   大家对这份守则没意见,虽然听着不大顺耳,但理由都能够理解,于是纷纷掏出自己的终端、耳机、智能手环、手表、相机……统统放进屠夫怀里的铁箱子。   屠夫当面锁上铁箱,将钥匙交给了最近的叮叮,手伸进围裙兜,摸出一10只金属手环,“入场券。”   “假如在鬼屋内迷路、或是遇到特殊情况,可摁响手环的红色按钮,呼叫工作人员前来帮助您。”   一听是保险措施,大部分人无异议地戴到腕间。不过这只手环是磁扣,一套上便锁紧,而且摸不到解锁扣。   也有人不想戴的,直接揣兜里;却被屠夫提醒道:“请您戴好,这是我们内部设备,数量有限,如果弄丢,您需要按双倍价格赔偿。”   于是最后所有人都戴上了。   蓝蓝试着取下手环,可是磁扣毫无反应,她问:“这要怎么取?”   屠夫举起一根荧光棒似的细长钥匙,“当各位抵达出口时,由我统一取下收回,因为它真的非常贵,希望你们见谅。”   “我是没想到,进个鬼屋还这么麻烦……”叮叮转动腕子上的手环,望着城堡的尖顶,“希望你们的内容对得起形式。”   屠夫不再言语,为他们打开城堡入口——鬼脸下方的一小扇侧门。   发霉的灰尘味迎面扑来,身后的小门砰地合拢!进门是空旷的前厅,穹顶一盏爬满蛛网的水晶吊灯,黯然的灯光幽幽洒落,脚底的地毯脏得看不出颜色,遍布杂乱的脚印。   十个人的队伍对于空寂的大厅而言,嘈杂热闹。   他们面前,一尊尊石膏雕像左右各一列排开,中间一条红毯通向宽敞的楼梯,台阶尽头是一面华丽玻璃彩窗,两边分别有一道楼梯通到二楼。   郁臻和杜彧走在最后,他瞧着两旁的石膏像,灰尘堆积在天使的眼窝和唇缝,使他们的面容尤为忧郁。   前方传来喷嚏和咒骂声,是小飞捂着口鼻道:“虫子窝一样!我对尘螨过敏!”   七八人忽略雕像跑到楼梯前,对那处立着的标牌指指点点。   他们对参观破烂城堡没兴趣,只想快速进入刺激环节。   郁臻不慌,他觉得这间鬼屋的布景还算认真,于是挨着石膏像一一打量而过,忽然扯杜彧的袖子,道:“你看这个。”   前面一路的十六座石膏像皆是成年或少年造型,但左数的第九尊雕像极矮,俨然是名儿童;小男孩,蜷腿席地而坐,头顶长着两枚牛角,饱满圆润的脸蛋表情忿恨,嘴里露出两颗獠牙。   “非典型恶魔。”杜彧说。   郁臻弹了弹小恶魔石膏头顶的牛角,“还挺可爱的。”   他们在后边悠闲散步,带头的人开始催促了。   “那边的两位搞快点!我们要分组了!”   分组的原因,是楼梯前的标示牌画了两个箭头,一边向左,一边向右。   向左的箭头写着:【你与僵尸有个约会】   而向右的箭头则写着:【你住进了猎人的小屋】   他们打算一半人往左,一半人往右。等郁臻和杜彧跟上来,队伍自发地分好了,他俩去右边的猎人小屋,和叮叮乔乔一组,蓝蓝变成了小楠。   “记得要活到天亮啊。”乔乔对走另一边的朋友们说。   郁臻和杜彧仍然走最后,右边的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吱吱呀呀,让没灯的楼道透出森森鬼气。   拐角处的彩窗玻璃正对二楼,那里是一面墙,墙上挂着巨幅油画,昏黑的阴影里线条模糊,依稀能看出是一名拉小提琴的少女;她穿着黑色圆领小礼服,长发垂在窄肩,脸蛋轮廓姣好,却被泼上去的红油漆抹去了五官,使幽谧静好的画面变得狰狞。   油画的左右各一扇门,门洞漆黑,无一丝光线漏出。   乔乔胆大地走在最前面,第一个进了门里。   “好黑啊。”黑暗幽静的走廊里,小楠握紧了乔乔的手。   叮叮走在女朋友身旁,张望道:“猎人和小屋在哪里?什么都给收走了,连个手电筒都不留。”   郁臻最后迈进走廊,借助来自底楼前厅的微弱光亮,他的视线瞟过门边,见一团更黑的物体静置在墙角,他躬身捡起,正是一支手电筒。   他对前面粗心大意的三人无语,摁下手电筒的开关,却没亮,他掂了掂手电的重量,没电池。   郁臻专注地板,叫杜彧负责看墙。他想了想,还是朝前面的人喊道:“我找到手电筒了,你们注意一下电池在哪里。”   小楠的手划着墙走,她碰到一块翻转的活板,手指探进去一摸,说道:“我找到电池了!嗯……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   “——啊啊啊啊!!”   黑暗中,小楠的尖叫声震破耳膜,郁臻感到全身汗毛炸开!最近的乔乔和叮叮忙冲过去帮她拖拽陷进墙里的手臂!   混乱持续了半分钟。   小楠抽出手臂的瞬间双腿一软,被叮叮即时扶住,他问:“你还好吧?”   她语无伦次道:“里面、啊啊好恶心,有东西!有东西咬我!”   郁臻赶上前去,但黑灯瞎火的,他不敢乱挤,只问:“没伤口吧?电池呢?”   小楠也盲摸着递给他电池,“应该没出血……咦,你的手怎么那么冷?”   郁臻顺着她的声音,去碰她的手臂,“你摸错了,我在这里。”   而与此同时,他的手背也撞到一片冰冷的皮肤。   “这是谁?”   叮叮:“不是我。”   乔乔:“也不是我。”   更不是小楠,因为郁臻的指尖正触着她温热的手臂。   大家不约而同地静默了,郁臻打了个寒颤,试探性地喊了声:“杜彧?”   一声沙哑诡异的怪笑在他们耳边绽开!那片冰凉即刻消失!一阵风掠过他们身边,扑进了走廊更深处。   “啊啊啊啊啊!!!!”   几人的尖叫声震懵了郁臻,他手指微抖,立即抓起电池装进手电筒,摁下开关照向走廊尽头——乍亮的白光里一道瘦弱身影跑进拐角!一片飞逝的衣角残留着他的视网膜。   “啊啊啊!那是谁啊!”乔乔吓得花容失色。   肯定不是杜彧。   郁臻猛然回头寻找杜彧的身影,手电光打在刚才走过的进门口和长廊——   然而门不知何时关闭了,他的身后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没有杜彧。   “小楠的手!”乔乔再次大叫。   郁臻再次转过身,他强压下不安,反正鬼屋游戏而已,人不会有事。   可是小楠虎口处的咬伤粉碎了他自我安慰的想法。   ——那是个人的牙印,深的浸血,看牙齿的形状大小,属于年纪不大的小孩。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家里没人,昨天叫朋友来玩,我们一起看个超级狗血韩剧,一口气看到了凌晨五点,完全忘记更新哈哈哈哈哈……怎么会有这么难看又让人欲罢不能的东西。   终于进入鬼屋了,嗯! 第95章 看见恶魔(四) 猎人   郁臻掀开墙面的那块活板, 手电筒的光照亮方才小楠的手伸进去过的地方;那是一条打穿了墙体的矩形洞孔,边长15cm,仅够成年人的手臂宽松通过。   里面被一块木板堵住, 无法分辨咬伤小楠的是人还是别的东西;如果是人, 只有6、7岁的孩童, 才能将头从另一边洞口塞进来, 咬住她的手。   虽然理解这栋鬼屋的性质, 可是让孩子作为恐怖道具的一环, 还命令孩子咬伤玩家,明显超出了界限, 就像Npc使用真实刀具一样不合理。   郁臻对这座鬼屋的观感差劲了几分。   冷白的手电光映照所有人的脸庞, 大家皆面色铁青,周身的鸡皮疙瘩尚未消退, 惊魂一幕仍然回荡在脑海里。   唯有小楠的眼底怒火燃烧,她厉声道:“有没有搞错啊!老娘是花钱来受罪的吗?”   她的手见血了, 不严重, 但真实受了伤,至少要做清洗和消炎处理。   郁臻道:“你用手环跟工作人员说明情况, 让他们带你去清理伤口。”   小楠摁着金属手环突起的红色按钮, 不管那头的人是否能听到,没好气道:“我受伤了,麻烦来个人!”   乔乔这才注意队伍中少了一人,她四处张望,问:“生吃猛犸象, 你的朋友呢?诶……我们进来的门怎么关上了!”   郁臻:“不知道, 等有人来了我问问。”   叮叮:“他是不是触发了隐藏剧情?比如进了暗门和密室之类的, 这条走廊两边的墙都是空的, 绝对有房间。其实我认为这家鬼屋挺不错的,咱们刚刚不是都被吓得惊声尖叫吗?哈哈哈,跑了的那只鬼,估计在哪儿等着我们去追他。”   小楠送他一个白眼,道:“好什么好?下次再遇到这种摸东西的机关你们来,我再也不碰了。”   说罢,她手环的红色按钮亮了,“——滴”声后传来一道伴随着电流噪音的男声。   众人噤声,只听寂静的走廊里,那声音说道:“收到,说位置,我给你指去休息区的路线。”   工作人员的出现,令蒙在他们心头的惊悸阴霾轰然消退。还好,就只是游戏而已。   不过那声音似乎是年轻的疯狂屠夫,他缺乏服务意识的语气和轻慢态度在此刻显得格外可亲。   “咳。”小楠清了清嗓子,用较为柔和的声线道,“嗯……我们在二楼右手边的那条走廊。”   屠夫:“怎么受伤的?”   小楠:“找电池,被狗咬了一口。”   屠夫:“好的,我确认方位。”   语毕,走廊两旁的壁灯同时亮起,暖橘色的灯光笼罩他们,恐惧彻底烟消云散。   郁臻暗自松气,关掉手电筒,倒退回去察看走廊内有无暗门和密道。   杜彧也真是的,说消失就消失了。   ……   小楠与手环的对话继续:“灯亮了,是你打开的吗?”   屠夫:“嗯,这条走廊尽头分了两条路,你走右边那条,我会替你开门;其他人走左边。”   乔乔插话道:“可是你把我们分开了,她等会儿怎么找我们?”   屠夫:“放心,你们接着玩,到时候我会联系你们,送她去你们停留的关卡。”   叮叮:“我们这儿走丢了一个人,他去哪儿了?”   屠夫:“游戏环节,无可奉告。”   郁臻独自回到走廊入口,门被锁死,叫他们只许往前,不准退后。   左右两面是光秃秃的墙,墙纸褪色剥落,乌绿的霉斑结块,曾经挂过画框的位置灰尘界线分明。   两边都有不止一扇门,可每扇门都牢牢闭锁着,推不动、拉不开。   郁臻仔细地检查各扇门把手的使用情况,发现入口处左手边的第二扇门有异,它金球状的握柄无灰无尘,亮泽的表面黏着重叠的指纹。   他之前拿到手电,光顾着看地板找电池,让杜彧负责摸索墙;想来杜彧是无意间进了这道门里。   可为什么不跟他们说一声?   “生吃猛犸象,我们要前进啦。”乔乔在前方向他招手。   郁臻快步跟上小队的进程。既然是游戏环节,那估计杜彧是去玩支线了。   没机会见到杜彧被吓的样子,他深感可惜,希望后面能汇合。   走廊底部是两边拐角,一左一右,先前皮肤冰冷的鬼怪Npc去了左边,他们也要走左。   而小楠受了伤需要去休息区,所以她得按照屠夫的指示独自往右。   左边是一段十米长的过道,连接着通向第三层的楼梯,依旧没有灯;右侧的过道尽头是一部小型电梯,标示着:紧急出口。   “那我去这边了。”小楠和他们告别。   乔乔关心道:“要我陪你去吗?”   小楠笑道:“用不着。”   “哦~”乔乔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那行吧,小心点。”   “知道了,啰嗦啊你。”小楠嗔道,然后对着手环闪烁的红按钮说,“我到了。”   接着电梯的指示灯便亮起,显示运行中。   几人目送小楠进了电梯,关门前她俏皮地对他们挤眼睛。   门一关,叮叮说:“她可真够随便的,怎么什么人都敢勾搭啊。”   乔乔一改嬉笑的表情,对男友冷嘲热讽道:“是咯,只有你们男人可以勾搭美女,还什么风流多情;轮到我们勾搭帅哥就叫随便了。”   “哎你别生气啊……”叮叮一看她不高兴,改口道,“我就是觉得那男的不靠谱……而且脸都没见着,哪里看出是帅哥了。”   说着他瞟到郁臻,又道:“猛犸象那朋友还帅点呢,我就想说小楠品味有点差……”   郁臻:“……”   乔乔不吃他这套,“你和小飞请女人喝酒的时候会在乎她们靠不靠谱吗?还品味呢,身材好不就行了,关了灯都一样。”   “你这就无理取闹了吧,我什么时候请过别的女人喝酒?”   这对情侣拌嘴时,走廊的灯忽地熄灭了。乔乔小声惊呼,郁臻随即打开手电,照明左边的过道。   “你们别吵了。”郁臻说,“安静走路。”   短短的过道比走廊阴凉,乔乔的嘴闲不住,她问:“你们说,那只鬼会躲在哪里等我们?”   郁臻:“他是为了引我们走左边吧,说不定早换了衣服妆发去吓另一拨人了。”   感应到他们迫近的脚步,三楼的灯亮了,门里渗出奇怪的蓝紫色荧光。   三楼被整层打通,布置成一座茂密树林。   塑料制作的树干和喷漆的藤蔓叶子被灯泡的温度长时间烘烤,散发着难闻的刺鼻气味;但暧昧蓝紫灯光里,景物隐去了质感,只留造型仿真的叶蔓和枝桠交错,加之白雾缭绕弥漫,形成了参差披拂的鬼魅树林。   入口处立着标牌:【猎人小屋往此去】   郁臻没关手电,他撩开假枝假叶,走入塑料树林。   脚下是塑料草皮,还有真石头和假骷髅头,他拂开妨碍道路的树枝藤蔓,在浓雾中前行,小情侣紧跟其后。   树林深处是块墓地,一座座小土堆旁,横七竖八地插着十字架;而墓地的后方便是他们的目的地:猎人小屋。   郁臻跨过墓地,走近那间破旧的小屋,屋里的灯骤然亮了——   利刀剁菜板的墩墩声响起,仿佛里面有人在切菜。   并响起一个男人的尖叫求救声:“别杀我!!啊啊啊——求求你别杀我!!”   他们来到小屋门前,试图推门,可木门纹丝不动;于是三人走到玻璃窗边,窥探屋内的场景。   不看还好,一看所有人都吓坏了。   布景灯光和道具十足逼真,一个身高2米的男人赤膊穿着围裙,脸戴着油彩面具,手持菜刀在灶台边忙活。   他和疯狂屠夫像是一家人,挥舞粗壮的胳膊,猛力地剁着一条人的手臂,鲜红血水顺着灶台边缘流淌;一旁的高压锅里烧着热水,他背后的那面墙上挂着二十多杆猎/枪。   屋子的左侧是餐桌,那里有一根梁柱,柱子上捆着个断了右臂的年轻男人,他文质彬彬戴着眼镜,却满身血污狼藉,被截去的右臂断肢处缠着胶带止血;他朝着窗外的人凄厉嘶喊:“拜托你们救救我!啊啊啊救救我!”   他犹如一位误入小树林被凶残猎人捕获的无辜游客,而罪魁祸首食人魔正准备宰了他炖肉,也许还会分他一杯肉羹,让他靠吃自己的肉活下去。   猎人对窗户外偷看的三人视若未见,他嫌弃储备粮食吵闹,将脏污的抹布揉成团塞进了年轻男人的嘴里。   锅里的水开了,猎人揭开锅盖,沸滚的水升腾白色雾气,敷盖了窗户。   玻璃变得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了。   屋外的叮叮喉结滚动,和乔乔面面相觑,说:“演得真好啊。”   郁臻:“这是不是你们最喜欢的类型?”   这时,小屋的门敞开了,穿围裙和雨靴的猎人提着刀走出来——   “食人魔来了啊啊啊!”乔乔营造气氛似的高叫着,并拽着男友往后躲。   于是郁臻就被那两人推到了最前面,差点撞到猎人身上。   “别推我!”他抗议道。   一扭头,那戴面具的高大食人魔向他们举起一块牌子,牌子写着:【进来吃饭】   郁臻听到背后的两人窃窃私语:   “是剧情吧?”   “是吧,不然还真请咱们吃人肉啊?”   “那就去!”   秉着体验游戏的心态,三人接受猎人的邀请,走进小屋。   闻到甜腻的糖浆味儿,大家的心情松弛不少,那些血都是糖浆成分的道具血浆而已,并且绑在柱子上的年轻男人不见了,应该是自己解开绳子转场了。   而菜板上被宰了几段的手臂是灌了血浆的乳胶假肢。   他们放松地坐在猎人的餐桌边,满怀期待地想象会给他们端来什么食物……人体残肢形状的蛋糕?   三人落座,猎人却只端来了一个餐盘,里面是张纸条。   猎人放下盘子,转身便走,一句话不多说。   “就这样?”叮叮失望道,   郁臻想去拿盘子里的纸条,但让乔乔抢先了,她拣起折叠的白纸翻开,“让我看看是线索还是猜字谜……”   看清字的那一刻,乔乔瞬时哑然,她的脸唰地血色尽失。   “写的什么?”叮叮凑过去,然后他的脸也白了。   这算什么反应?有那么恐怖吗?   郁臻好奇地探头去看——   不料纸条被叮叮一把攥住揉烂,他对郁臻强笑着说:“没什么,让我们继续往前走。”   额,你骗鬼呢。郁臻这么想,却没有说什么,他观察着这对情侣仓皇失措的表情,决定暂时先不问了。   “那就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为什么从来没人夸我帅呢QAQ   杜彧:你漂亮嘛   郁臻:可是我想帅啊! 第96章 看见恶魔(五) 合照   杜彧疾走在墙体缝隙的夹道, 颧骨处被刀锋划出一条细伤,他身上的血迹遍布袖口和衣领,哪怕是郁臻站在面前, 也未必能一眼认出他。   杜彧得心情下沉到谷底, 假如重新选择一次, 他绝不会提议来鬼屋。   这地方根本不是什么游戏鬼屋。   他必须找到郁臻, 郁臻一定还什么都不知道……   杜彧穿过狭窄曲折的墙缝, 看到一扇红色的木门, 他陡然停步,就是这里了。环视四周, 他捡起一块建筑废料的红砖, 砸断门边一段腐朽的水管;扳下那截钢管,杜彧酝酿了两秒, 推开木门。   ……   时间回到漆黑的走廊里,小楠找到电池的前后一分钟——   杜彧是唯一一个即时发现门关上的人, 他听到声响回头, 视线被黑暗占据,底楼的光与二楼走廊彻底隔绝。   他的左手摸到一处与墙面不同材质的平板, 是门。手掌贴着门下移, 他碰到了冰凉的金属球状手柄。   杜彧只拧了一下,那扇门就开了,此时小楠的尖叫声响起,郁臻赶忙跑过去,而他则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拽进了门里!   说没吓到是不可能的, 但考虑到是玩游戏, 不会有真正的危险, 杜彧没有慌乱;他拧动内侧的门把手, 理所当然地上锁了,他又敲了敲门,测出隔音效果相当好,他听不见走廊的动静,外面的人同样发现不了他。   杜彧放弃求救的想法,等待接下来的剧情发展。   可是拽他进来的Npc一直不发声,更没扮鬼吓他,房间安静得只有他的呼吸和心跳。无论多淡定的心态,当置身于不见光的未知黑暗中,都会悄然滋长埋在基因里的对暗夜的惊慌与焦虑。   杜彧清晰地觉察自己的心跳变快,那种在等待着什么,可那东西迟迟不来的焦灼。   约过了三五分钟,房间的灯亮了。   杜彧不自觉紧绷的心情稍稍放松,待眼睛适应了光明,他开始观察这间房的环境。   ——布置得像一间少女的闺房,粉色墙纸印满蓝色小花,撑着白纱帘帐的公主床;床边有梳妆台和圆镜,还有一个立柜,每层放置着不同款式的古董陶瓷玩偶,娃娃们断了手指或掉了睫毛,蕾丝边小裙子点缀着陈年污迹,一看便是从跳蚤市场淘回来的残次品。   床头正对一面照片墙,相片的主人公是名长发少女和她的家人们;但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剪成了两个窟窿,不规则的剪刀痕迹,透露着破坏者恶狠狠的恨意。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这不可能,他是被一只手拽进来的,所以房里必定有暗门或藏人的地方,他锁定的目标是墙角的衣柜和床底。   杜彧蹲下身查看床底,空的;他走到衣柜前,门被一把铜锁给锁住了。   柜门上用珊瑚色口红写着:【千万不要打开它!】   这么一来Npc不是藏在衣柜里,没有人可以进去后再从外面上锁。   密室解谜?   杜彧兴致不高,菩萨知道,他选择来鬼屋,是想要和郁臻升华感情,结果倒霉地落单了。   一想到郁臻被群乌烟瘴气的人包围着,他就不耐烦起来,怎么约会都不让人尽兴;早知道该去博物馆的,好歹没人能把他们分开。   杜彧神情恹恹,不管怎样,他要先完成当前的关卡,出去再说。   他突然回头看衣柜,既然Npc不在衣柜里和床底,那应该是从隐藏出口离开了。   好吧,看来没有任务线索了,得靠他自己找。   杜彧先是去照片墙边站了一会儿,这些相片都是在乡下拍的,少女永远穿着颜色不一的连衣裙,她皮肤白皙,长发微卷,姿势多是温婉依恋地挽着身边的家人。   她有一个大家庭,从全家福来看,家中/共有11口人。年迈的祖父母,四位分不清叔叔婶婶和父母的中年人,三位哥哥,一位弟弟,以及她自己。可惜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剪烂了,看不出一家人的外貌基因。   然后她还会拉大提琴。   杜彧想到上二楼时见过的那张巨幅油画,画里的少女和照片的主人公应当是同一个人,不过都看不见脸。   他取下全家福,相框后飘出一片碎纸,落到地板上。   杜彧翻看相框,背后没有写字,于是他挂回墙壁,捡起地面的碎纸。   ——运气不错,他获得了第一条线索,一块被撕碎的照片。   寻找剩余碎片的过程枯燥乏味,不外乎是枕头底下、镜子后面、娃娃的裙子里……   当全新的照片拼凑完整时,杜彧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眉宇间充满困惑。   这是一张集体照,照片里的8人他都认识,因为就在刚才,不久前,他曾在城堡外边给这8个人拍过一张类似的合影。   假如这是他拍的那张合照,尚且解释得通,但完全不是。   他拼凑出的照片,拍摄背景在郁臻的公寓,他昨晚去过的地方,照片上的8人是乔乔和她的朋友们。   他们在15楼的公共休息区,聚在一起嬉闹合影。   拍摄照片时,乔乔的头发还是素净的黑色,扎着马尾辫,妆容不如现在讲究,是个相貌清秀的普通女大学生。而叮叮、蓝蓝、小飞等,也比他见到的真人更青涩稚嫩些。   所以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至少一两年前了。   他们第一次到访的鬼屋,为什么会有那8个人一两年前的合照?   鬼屋老板或员工是他们的朋友?   其实不排除这种可能。刚开业宣传期的新店,是会召集朋友们捧场,这照片或许是为那8人准备的小彩蛋?   杜彧不再管照片,继续找提示。   这间密室的解谜环节不难,稍微细心些,谜语和线索便一一迎刃而解。   他在梳妆台抽屉中的八音盒夹层里,找到了打开衣柜的钥匙。   杜彧忽略柜门上那句用口红书写的警告,拿着钥匙插进锁孔。   衣柜里是各种颜色的同尺码连衣裙,散发着香水和旧衣服的干燥气息,令人莫名心安。杜彧翻动裙子,试图找出这里隐藏的信息;然而,他的手掀开一排帘幔似的夏季薄裙时,衣服后突然冒出一个戴着兔子面具的人!   杜彧心里一惊,被对方手握的水果刀反光晃了眼——   他猛然回想起郁臻说过的话:「他那把菜刀,是开锋的。」   这人拿的水果刀,也是开锋的。   游戏?杜彧思索的一息间,反应迟了三分之一秒,刀尖袭来!他反射性地往后仰身,锋刃划过他的左脸颧骨,皮肤一热,一道血线飙出!   不是游戏!杜彧恍然回神,出手攥住对方再次舞刀挥向他的手臂!   ……   水果刀直直地插进兔子头的胸腔,地板鲜血横流。杜彧颤巍巍地松了手,他此刻终于有意识从头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掀翻兔子头的面具,假面之下是张其貌不扬的脸,三十来岁的男人,皮肤粗糙黧黑,那对浑浊的眼珠子怒睁着,不敢置信自己的死亡。   居然死了。杜彧的思绪被打断,他的第一想法是:不安全,他得离开。   他们打斗时,衣架上的裙子掉得七七八八,露出柜子里那道暗门。   这个房间至少有三个出入口:一是他进来的房门;二是衣柜里的暗门;三是先前拽他进来的Npc离开的通道。   他没去拔那柄水果刀,而是拉开柜中的暗门,钻进兔子头来的密道。   衣柜后面的暗道藏在墙体之中,杜彧顺着墙一路走,终于见到了一扇红色木门。   ……   他酝酿了两秒,握紧钢管,推门进入。   这是一间监控室。   操作台亮着一排排显示屏,椅子上坐了个悠闲的男人,正在喝咖啡。   听有人进来,男人以为是同伴,刚要抬头招呼;一看是杜彧,神情骤变。瞧见杜彧的造型和手里的钢管,男人旋即露出抱歉的笑容,捧着马克杯起身。   “这位客人,您恐怕是走错了……”   杜彧没有犹豫,步伐从容地迫近——   对方笑意绷不住,嘴角抽搐着后退,“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有什么我能帮助您的——”   实在是因为杜彧太高了,压迫感过甚。他颧骨的刀伤不深,却流了许多血,衣服在打斗中沾了自己与旁人的血迹,整个人和俊美、优雅等词汇再无联系,倒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   男人见躲不开,摔了马克杯,眼神凶光毕露,叫骂的同时手伸到后腰——他刚摸到武器外壳,鼻尖窜来一股铁锈味,下一瞬剧痛侵占了半边头颅!仿佛脑髓俱碎,即刻失去知觉!   杜彧丢开生锈的钢管,走到被敲晕倒地的男人身边,他将人掀翻过去,想搜走枪械,不曾想对方后腰别的一根电击棍。   他失语地笑着,胡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还是太紧张了。   杜彧将电击棍据为己有,翻找监控室的置物柜,拿出胶带把男人的手脚捆死,再锁好门,坐下来,在上百段录像中寻找郁臻的身影。   一无所知的郁臻打着哈欠。   猎人小屋过后的环节比较无聊,比如躲避吸血鬼的飞镖、抓到20只假蝙蝠通关之类的。乔乔和叮叮看完纸条后变得魂不守舍,玩得敷衍,整段的游戏体验一般。   通关后又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郁臻无精打采地跟在两人后面,瞌睡连天。   这对叽叽喳喳的小情侣变得异常沉默。   郁臻想知道原因,可是直截了当地问,他们未必肯说实话。   憋烦了,他发牢骚道:“真无聊,后面还有好玩的吗?”   无人回答。   走廊的尽头立着一个人影,背影像极了小楠。   乔乔喊道:“……小楠?”   没有回应。   他们走近了看,原来那是一只等人高的木偶;它没有脸,但穿着和小楠一模一样的衣服,并戴着假发,乍一看宛如小楠背对着他们站在那里。   太诡异了。鬼屋不可能未卜先知地准备好小楠今天穿的衣服,所以它穿的极可能就是小楠身上扒下来的衣服。   郁臻感到不适,这样愚弄玩家的方式非常过分。   木偶的手臂关节可活动,她两手放在身前,捧着一个小礼盒。   乔乔拿起小盒子,打开盒盖,愣了愣;她的眼睛瞪大,面容扭曲,苍白的脸庞泛着铁青,她没有尖叫,而是手指剧烈颤抖着丢开盒子,捂住自己的嘴。   郁臻愕然垂眸,只见盒子落地,掉出一根切段的食指——   指骨纤细,指甲修剪细致,涂着透明的护甲油,断处血液凝固,切口整齐,看得出下刀果决。   和猎人小屋表演的硅胶道具不同,这是一根真正的,活人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你还好意思说我,你的梦不也挺变态的。   郁臻:承让了( ̄^ ̄゜) 第97章 看见恶魔(六) 红   原本的鬼屋游戏之夜, 眨眼间变成血腥事故现场。   礼物盒里铺了带血的丝巾,郁臻借用那张丝巾捡起食指,拿到乔乔眼前, “这是谁的?”   乔乔惊惶不已, 捂着嘴说:“是小楠的……她的手很漂亮, 我认得出来。”   每个人的指甲盖形状不同, 如果是相熟的人, 的确可以凭一截手指认出对方;引导小楠离开的人是疯狂屠夫, 那个Npc手里拿着真刀。   郁臻问:“你们一群人,是不是招惹是非, 得罪什么人了?”   切手指是常见的恐吓和惩戒手段, 被断指的小楠应该还活着;这截食指和人偶是特意摆在这里吓唬他们的,一种威慑和警告。   种种迹象表明, 事情的起因出在乔乔和叮叮身上。一,他们和小楠是朋友;二, 那张纸条;结合他们闭口不谈纸条内容的异样态度, 其中必有隐情。   郁臻隔着丝巾捏着断指,对小情侣说:“你们看清楚啊, 这是你们朋友的手指, 不是游戏道具,她出事了。你们最好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叮叮挥开他的手,勃然大怒道:“你装什么警察!以为审犯人啊?”   郁臻快一步收回手,使叮叮的动作落空,“你不是犯人, 心虚什么?”   叮叮恼羞成怒, “那还不是怪她自个儿!水性杨花, 是个男人都要勾引, 肯定是她作死遇到了变态!活该被切了手指,还连累我们在这里——”   乔乔一耳光打在男朋友的脸上!她尖叫道:“你闭嘴!”   叮叮被扇了响亮一巴掌,他眼眶发红,瞪着乔乔,一言不发。   后者浑身发抖,抱紧双臂,缩着脖子往回走,恍惚道:“我要回家……我不玩了,我要回家……”   郁臻满脑疑惑,这两人的态度一个比一个反常。   首先他们和小楠、以及另外5人的关系是好朋友。在学校抱团还不够,连住处也要挨在一起,是各类活动捆绑进行的坚固小团体;或许彼此间有隐晦嫌隙,但绝不会有仇。   可是叮叮看见朋友受伤,第一反应不是对施暴者愤怒,而是反过来责怪受害者小楠,且理由荒谬;乔乔这边,看似与小楠亲如姐妹,事事替对方说话,但看见熟悉的手指,她第一反应不是担心朋友,是害怕和退缩。   他们在心虚、在逃避。   心虚什么?逃避什么?   还有这家鬼屋,伤害小楠和布置场景的是工作人员,他们会和这群游手好闲的大学生有什么仇怨?   事态扑朔迷离,郁臻将断指用丝巾包裹,装回礼物盒里;他为小楠感到惋惜,那么漂亮的手指,她一定很痛。   敢切一根手指,就敢再割一只耳朵。既然见了血,千万不要再去赌对方敢不敢伤人性命,但愿她足够坚强,足够幸运……   突然间,郁臻想到了杜彧,心跳加速搏动牵扯着每一根神经。   杜彧会有危险吗?如果下一个转角,看见杜彧的手指,他要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假如他不带杜彧回家,他们就不会来这家鬼屋。   杜彧的手指也很漂亮,修长洁白,清瘦有力;虽然他没问过,但杜彧家境应该蛮好的,有种被宠坏的气质,不知道是独生子还是幺子。   他要是害杜彧残疾或者有生命危险,他下半辈子就完了吧。   果然他不适合和任何人交朋友,他只能给别人带去厄运。   ——不,不要这么想,不是我的问题。郁臻打住自己愧疚悔恨的念头,不要自责,不要想象,要着眼实际。   他不可能独自逃走,他再也不能够做那样的事。   以古堡的偏远方位,即便立刻报警,最近的警员赶来也要2个小时,120分钟足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最稳妥的求生途径是分头行动,他去找杜彧和小楠,确认那两人的安危;乔乔和叮叮去拿回被没收的个人物品,报警并逃出去。   可惜他无法信任这两人,他们不愿对他说实话。   得想想别的办法,比如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拿捏着他们的人谈条件。   乔乔不管不顾,只想原路返回逃离这里;叮叮追上她,拉住她的胳膊安慰道:“没事的,那群人无非是泄愤而已……难道还真敢杀人?”   因顾忌着郁臻在场,他欲言又止,只紧紧抱住女友,“无论出什么事,我保护你……”   郁臻不合时宜地打断他们,“你们不会真以为,说出去就能出去吧。”   叮叮:“你什么意思?”   郁臻:“我的意思是,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或许都被他们看在眼里;他们在进门前没收了一切通讯设备,就是要让我们无法报警和联系外界,你们清醒点,别抱侥幸心理。”   叮叮对他没有好脸色,“你他妈和那群人是一伙的吗!?”   乔乔拽着男友的衣服,“你别这样。”   郁臻:“你要搞清楚,我是被你们连累的。——别不承认,我不是傻子,你们和这家鬼屋有什么恩怨,我没兴趣了解,但是这地方明显不正常,我要救出我朋友。你们俩跑了,那群人拿我朋友泄愤怎么办?更何况,你们跑不掉。”   叮叮松开女友,冲过来就要挥拳揍他!   郁臻偏头侧身,无惊无险地避开那一拳,抬腿朝叮叮后腰踹去。   乔乔大叫着:“你们干什么!不要打了!”   郁臻单方面揍了叮叮一顿,将人打得鼻青脸肿。这些作息不规律生活习惯差的大学生,平时不注重锻炼身体,下盘虚浮反应迟缓,动作绵软无力,揍起来跟玩儿似的。   一边的乔乔吓得直哭,郁臻才终于停手,恐吓效果达成,暴力是最直接有效的审讯手段。   乔乔泪眼汪汪地扶起自己的男朋友,哭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有必要下手这么狠吗!”   “我让他冷静冷静……别哭了,都是皮肉伤而已。”郁臻说,并向叮叮摊手索要,“先前猎人给你们的纸条,拿给我看看。”   叮叮虽然脸颊高肿,脾气却硬,扭开脸道:“没有!我扔了!”   “不给是吧?那我再给你来两下?”郁臻揪起叮叮的衣领——   乔乔拦住他,恳求道:“你不要再打了!我给你讲就是了……”   郁臻放了手,在她开口前,他提醒道:“不要对我撒谎哦,虽然我不打女孩子,但对你男朋友,我毫无心理负担。”   “我、我其实……不知道为什么……”乔乔的眼睛哭肿,红得像兔子,她抽噎道,“还记得蒙星湖吗?”   郁臻:“什么?”   “盘子里的纸条上写着「还记得蒙星湖吗?」”乔乔捏着袖子擦眼泪,妆容花成一团,她握紧男友的手,颤声道,“我、丁厌、曲楠、蓝玉、贺凌飞……5个人是高中同学,我们的家都住在蒙哥镇,那里的郊区有一座蒙星湖。   “高中二年级的暑假,我们骗父母说去参加夏令营,其实是收拾了行李,自己租车去了200公里外的蒙星湖,我们找了栋房子住进去,打算玩够了再回家。”   ……   叛逆期的青少年,没了父母的管束,霸占一栋房子,音乐声放到最大,烟酒不离手,想也知道是多么自由放肆,醉生梦死。   乔思涂和丁厌14岁开始谈恋爱,他们性格并不契合,逃不过三天一小吵,不过无论吵得多厉害,第二天两人总能和好如初,是对闹腾的小情侣。   两边父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孩子嘛,谁的青春期不躁动?   这一年乔思涂和丁厌17岁,曲楠和贺凌飞刚互生好感;五人里,只有蓝玉不谈恋爱,她认真学习,不碰烟酒,单纯享受和他们在一起时,那种无拘无束的氛围。   他们在房子里唱歌看电影,整夜整夜的不睡觉,闷热的暑假因为那座深绿色湖泊变得清凉。   那天是他们休假的第七天,酷暑,热辣阳光烤烫了湖边的鹅卵石,蒙星湖的西南边有块长满青苔和野百合花的山岩,高如小丘,那里的湖水背光,日夜凉爽。   曲楠迷恋小麦色肌肤,拉着贺凌飞在岸边晒太阳,而乔思涂和丁厌跳进碧波荡漾的湖里,教蓝玉游泳。   蓝玉瘦白娇小,性子胆怯,只敢站在浅水区望着他们。   丁厌朝她身上泼水,笑道:“蓝蓝,快来,是你说要学游泳的。”   乔思涂附和道:“快点蓝蓝!不然我让叮叮把你拖下来了啊。”   蓝玉拘谨地抱着手臂,“不要,我好害怕啊。”   “怕是学不会游泳的,别怕,我们都在。”   蓝玉仍然是怕,她小时候差点在游泳池淹死,从此便怕深水,可游泳又是一门她认为必须掌握的生存技能。   她一步步踏进深水,水波淹没她的腰身,乔思涂凫水过来牵住她,叮叮也扶稳她的另一条手臂。   “来,先适应一下。”   朋友为她带来安全感,但当水漫过胸口时,蓝玉依旧被那沉沉的窒息感吓得挣扎起来。   第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   乔思涂陪蓝玉回到岸边休息,曲楠和贺凌飞在旁边卿卿我我,乔思涂悄悄往他们头顶丢小石子。   这是一个悠闲恣意的下午。   但乔思涂偶然抬头间,见到了站在山岩顶端的少女——   她穿着红色连衣裙,腰身窈窕纤细,微卷的发尾垂在胸前,静立在浓盛的野百合花丛中,尽管背着光看不清面孔,可乔思涂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注视。   炎热的午后风拂过,花枝与荒草舞动,扬起少女艳丽的裙摆,一抹烙印在心间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暴力狂,是暴力狂吧?   郁臻:我是娇娇。 第98章 看见恶魔(七) 救救我   山岩上的少女只与她对望了短短一瞬, 便跑走了。   乔思涂视网膜残留着那抹艳红,她将手掌搭在眉骨遮挡阳光,再去看时, 人已经不见踪影。   她转向蓝蓝, 问:“你看见没有, 刚刚有个女孩子在石头上看我们呢。”   蓝玉顺着她手指所指的方向望去, “没有人啊。”   “跑掉了, 所以我才问你看到没有嘛。”   “没有诶, 人家可能是住在这附近的。”   蒙星湖附近有零散的居民,但他们住的独栋小楼位置僻静, 平日里不常见到其他人, 那少女或许是哪一家的孩子。   一直到太阳落山,他们收拾东西回家, 都没再见过那个女孩;乔思涂略感遗憾,她本打算再碰见就上前问一问:你颜色那么正的红裙子是哪里买的, 我也想要。   夜晚照旧是爆米花与恐怖片相伴, 曲楠和贺凌飞看到一半,因为某个大家都懂的原因, 结伴去了在二楼卧室;剩下三人在客厅继续看电影胡吃海喝。   他们讨论着电影里男女主的愚蠢举动, 配角的离奇死法,时间很快到了午夜。   他们喜欢恐怖片,可是当真正的恐怖片情节来临时,刺激和快乐都不见了,只剩下害怕和恐慌   房子底楼的四面是落地窗, 因为屋外是花园和树林, 方圆五里没有其余人户, 所以他们没有拉上窗帘;室内为了投影更清晰, 并未开许多灯,幕布闪烁的光影照映在人的脸庞。   大家坐在地毯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电影,全然不知窗外有一抹红色身影悄然无声地靠近了。   这时,丁厌一不留神踢翻了脚边的饮料,他“啧”了一声,抽了纸巾爬过去清理。   擦完地毯的水迹,捏着易拉罐,丁厌觉察到了一道多余的目光,他敏锐地转移视线看向落地窗,只见一痕暗红的魅影飞快地掠过窗边,飘逸幽盈,留下一丛枝叶晃动的野草。   丁厌吓得高声惊叫——   “啊啊啊!”   另外两人正在看电影,被他的惨叫声所惊,同时吓了一跳。   乔思涂捂着胸口,惊惧道:“你鬼吼鬼叫什么啊!”   蓝玉:“就是说……心都给我吓掉了。”   丁厌冷汗直冒,手脚发凉,咽着唾沫道:“刚才,窗外面……有个穿红衣服的人,在偷看我们。”   此刻是午夜时分,地点是荒郊野外的独栋房子;窗外、红衣服、偷看,这些词汇组合起来的惊悚效果相当骇人。   乔思涂果然和蓝玉坐近了一些,两个女孩牵着手,头皮发麻道:“你别吓唬我们……窗外边哪儿有人啊……”   丁厌:“我没骗你们!我一转头,她就跑了!”   三人的眼睛聚焦于那面通透的玻璃窗户,今夜月黑风高,树影幢幢,幽暗的花园宛如蛰伏着夜魔,连一草一木都像极了枯手和利爪。   这里是附近唯一的住宅,谁会大半夜来窥探他们?   乔思涂支使男朋友道:“叮叮,你……拿把刀出去看下。”   丁厌害怕极了,但不想在女朋友面前留下胆小懦弱的印象,于是拿起了一边的棒球棍,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   “——咚咚!咚咚咚!”   沉闷急促的敲门声乍然响起!   “啊啊啊!!!”两个女孩的尖叫声在身后炸开。   丁厌绷紧浑身肌肉和神经,他双腿抖如筛糠,酸软虚乏的无力感窜到下腹。   “砰砰砰!!!砰砰——”外面的人连续不断地砸响房门。   隔着门墙,一个带哭腔的纤软声音请求道:“拜托……救救我。”   那女声楚楚可怜,使三人心中的恐惧瞬时消退,但丁厌的心脏仍然高悬着。   ——半夜鬼敲门,女鬼装作柔弱女子投宿的聊斋类鬼故事他们都听过。   不过一想到外面是女人(鬼),丁厌总算镇定下来,他攥紧了棒球棍,强忍住鸡皮疙瘩蔓延至头皮的麻意和幽凉,梗着脖子道:“谁、谁在外面?”   “我住在湖对面……有人在追我,拜托你们帮帮我……求求你们了。”那声音哀求着。   丁厌握着棒球棍的手放松了,他回头和俩女孩对视,“给她开门吗?”   乔思涂犹豫道:“开吧……咱们三个人呢……不怕她。”   根据红衣服和门外人的声音,乔思涂联想到白天在山岩上见过的红裙子女孩——万一她真的很需要帮助呢?   然后丁厌打开了房门。   说到这里,乔乔便不再继续了,她垂头默默哭着。   郁臻猜测她需要整理情绪,所以不逼她立刻讲述之后发生的故事,而是问叮叮:“你们杀了她?”   他的问题极其直白。当年肯定出了事,所以他们对蒙星湖这一地点讳莫如深、反应激烈;已知乔思涂、丁厌、曲楠、蓝玉、贺凌飞都还活着,那么出事的对象只可能是那个红裙子女孩了。   “我们没有!”乔乔激动地争辩道,“她、她是自杀的……”   “是曲楠杀的。”叮叮突然插话道。   乔乔反驳:“不是小楠!她不会做那种事!”   “除了她,没人有动机。”叮叮盯着身着小楠衣服的人偶,说,“因为她是凶手,她才被报复了,我们是无辜的,所以他们不敢伤害我们!”   乔乔似乎无言以对,只倔强地咬着嘴唇,“不是……”   郁臻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不知道。”叮叮颓废地抓着头发,嘴角的淤青渗血,他嘶嘶抽气,“可能是想帮死者复仇的人吧,我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   郁臻:“死者是怎么死的?你们当年报警了吗?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被刀捅死的,没报警,应该没别人知道。”叮叮焦躁地搓着额头,呼吸短促。   郁臻看出他是烟瘾犯了,便打了个响指,让他集中注意力,“你们仔细想想,再告诉我事情发生的经过,不准许撒谎。”   叮叮濒临崩溃地抱头道:“……不是,你问这些有用吗?你又不是警察!关键是我们怎么逃出去!”   郁臻:“弄清楚是谁在背后指使并报复你们,逃走的机会更大;而且对方虽然引你们来到了这里,却并没有着急伤害你们两个。既然你们都说自己不是凶手,那他引你们来,说不定是有别的目的。最可怕的不是被关起来或者被恐吓虐待,而是你连自己为什么遭受这一切都不知道。”   空气安静了数秒。   乔乔不说话,叮叮连声叹气,最后他被郁臻的眼神逼得走投无路,又畏惧挨打,只好道:“是这样的……”   五人围坐在地毯旁边,认真地打量那名黑发红裙的少女。   她美得犹如画里的人物,眉眼清灵秀致,五官组合在一起却有种别样的浓丽,红裙衬托着她初雪般的细莹皮肤,肩窄腰细,四肢纤秀。   丁厌脑袋里冒出的仅有形容词就是:好漂亮,好漂亮。   她哭过,眼角绯红,羽睫沾湿,一双茶褐色的眼珠水光潋滟;鼻尖挺俏、嘴唇丰润,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她。   丁厌一晃神,感受到乔思涂火辣辣的目光,不自然地埋下头摸摸鼻子。   其实他觉得自己不过分,谁不爱看美女啊,连乔思涂自己都忍不住连夸了这姑娘三句“你好好看”。   眼神最赤/裸的是贺凌飞,曲楠瞪了他好几眼,他还没反应;同为男人,丁厌明白这位朋友心里在想什么,总不过是那档子事儿。   “我住在湖对面……那栋蓝色房子里,有人想伤害我,请你们救救我。”少女两手交握在胸前,哀声道。   “伤害你!?”乔思涂一听,这还得了?义愤填膺道,“你别怕,我们马上帮你报警!”   “不、不要……不要报警……”少女抿着红唇,泪珠盈睫,“他是我哥哥……我只想远远地离开他们。”   五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蓝玉道:“即便是家人,也没有权利随便伤害你,你别担心,我们会为你作证的。”   少女慌张地摆手,眼泪如珠子般往下掉,“不要、不要,我不希望那样……求求你们了,不要报警。”   曲楠抠着指甲,撇嘴道:“可是你不能躲他们一辈子,你总归是要回家的啊,不报警解决这件事的话,你怎么能得救呢?”   少女看着别处,悲伤道:“我不想再回家了……”   贺凌飞问:“你希望我们怎么帮你?”   曲楠睨了他一眼,他丝毫没知觉。   少女睁大眼眸,恳切道:“我希望……你们能暂时把我藏起来,当你们离开的时候,带我一起走……我会做饭、洗衣服、打扫,我想去外面,自己生活。”   丁厌想告诉她,现在基本没什么人亲自动手打理家务了,家政公司也实现了机械化革新;会做饭算是一项生活技能,但要靠它养活自己,只是“会做”可远远不够。   仅仅是第一次见面,丁厌便操心起了少女若去到外面的世界该如何生存立足;凭她的外貌条件,去做个高级餐厅服务生或花店店员,这类简单而注重观赏性的工作,应该不成问题。   但她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单纯得要命,怕是容易被骗……   蓝玉道:“带你走没问题,但你确定,你不需要警察的帮助吗?”   乔思涂也说:“对的,你好好考虑下,我们这群人看着无法无天,其实都是未成年人……如果你需要实质性的帮助,我们还是建议你报警。”   少女摇头,然后挪腿往后退了些,低伏上身向他们磕头,“你们愿意我收留我,我很感激,但是请不要报警……如果你们能带我走,我可以帮你们做任何事报答你们……”   “哎哎哎——别这样。”乔思涂扶起少女的肩膀,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你别怕,我们有五个人呢,绝对能保护你!你想留就留下来吧,反正我们的食物和酒多得吃不完。”   少女感激涕零地望着她。   曲楠问:“美女,你叫什么名儿啊?”   “小雅。”少女的眼睛透着几分天真,“我叫司雅。” 第99章 看见恶魔(八) 谋杀   丁厌对收留陌生人一事心有疑虑, 但他仔细一想,即便司雅图谋不轨,他们五个也没什么可被她图的。   房子二楼有四个房间, 两对小情侣各一间, 蓝玉自己一间, 还剩一间空房留给司雅。   “如果你害怕的话, 可以跟我住一起。”蓝玉说。   司雅诚恳道:“谢谢, 但我起床比较早, 怕打搅你休息,我还是一个人睡吧。”   她露出温软的微笑。   大家以为她是委婉拒绝, 希望拥有个人空间, 便没多问。   丁厌则认为这样最好,假如司雅真和蓝玉睡, 他反而不放心;越漂亮的人越具备迷惑性,保不齐她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呢。他私底下告诉伙伴们, 今晚睡觉各自锁好房门, 先防范一晚。   谁知司雅并非找借口,她的确作息时间与他们不同;第二天众人还在睡梦中, 司雅已经早早地醒来, 打扫卫生,做饭。   她手脚伶俐勤快,一看就是经常帮家里做事的懂事孩子。   等中午其他人睡醒时,房子被彻底清扫整理了一遍,各处焕然一新, 收拾得敞亮美观;花瓶里插着屋外花园采来的鲜花, 餐桌上放着一碗刚摘的野生蓝莓, 花瓣果皮敷着晶莹水珠, 清新悦目。   司雅穿着乔思涂借给她的蓝色连衣裙,围了白围裙,站在厨房里做可丽饼。   明亮光线洒落于整洁的地板和桌椅,丁厌闻到那浓郁的煎蛋和巧克力酱香味,恍惚以为自己走错了房子。   丁厌见过司雅穿的那条裙子,饱和度略高的湛蓝色,像夏日晴空;乔思涂买了之后极少穿,说显黑。但司雅穿上极为合适,她白得宛如她手里那枚剥了皮的嫩鸡蛋,肤光莹莹,脸庞娇艳。   她在拌沙拉,往嘴里放了一颗红透了的圣女果,听见他下楼,抬头看过来,嘴唇润红俏丽,腮帮子微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酱?”   丁厌认为,这哪怕不是全天下男人的梦想,也至少是全天下百分之九十的男人的梦想。   他努力按耐住自己身为那百分之九十的冲动,咳嗽两声,“你看着做就好……”   “天呐天呐天呐……”乔思涂冲下楼梯走进厨房转了一圈,“这还是我们的房子吗……”   她走到司雅旁边,吸吸鼻子嗅了嗅食物香味,挽住司雅的手臂,亲昵道:“你好厉害,超能干!可是不用这么客气的,我们留你不是为了让你当佣人,你快去休息一下,剩下的我来——”   司雅道:“那怎么行?我不可以白吃白住的……你也不用担心,我从小喜欢且擅长做这些事,你们去吃点水果,午餐马上就好。”   乔思涂和丁厌交换了眼神,她无奈道:“好吧……但你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哦,一会儿洗盘子就交给我们来吧!”   司雅眯眼笑道:“好!谢谢你们。”   “天呐!”乔思涂又咋咋唬唬地叫起来,“这条裙子你穿太美了!我好嫉妒你的肤色啊……”   丁厌被女朋友吵得脑仁疼,坐到餐桌边吃蓝莓;他看了一会儿司雅,眼睛最终还是移到乔思涂脸上——她那么吵,只爱打扮和偷懒,从不给他做饭,但他仍然喜欢她,喜欢她热闹和那股活泼的劲儿。   众人都入座了,曲楠才姗姗来迟。   曲楠最近沉迷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头发特意卷过,画着淡妆,倒不是不漂亮,但比起未施粉黛却天生丽质的司雅,始终逊色了些;丁厌瞧她一来,眼珠子就在贺凌飞和司雅之间轮流打转儿,不禁低头笑出声。   乔思涂在桌子下面掐他的大腿,勾着嘴角牙缝里挤出威胁的话语:“少看热闹哈你。”   丁厌装作喝水呛住,在凳子里扭动掰开女友的手。   曲楠走到了桌边,却没有坐下,她涂着透明指甲油的纤细食指,优雅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等待什么。   场面比较尴尬,因为贺凌飞先来,主动跑去坐到司雅旁边,想跟人搭话;丁厌还能不要了解他哥们儿?花心大萝卜一个,遇到美女原地变身舔狗,全然忘记自己还有个女朋友。   于是,乔思涂和丁厌坐一起,对面是司雅和贺凌飞;蓝玉独自坐一方,曲楠在桌边站着。   司雅心思单纯,她昨晚刚来,并不清楚他们彼此间的关系,也尚未察觉曲楠的不悦,但她意识到了气氛的异样和微妙,她迟疑地站了起来——   蓝玉一把拽住司雅的手臂,将少女按回座椅,起立道:“喂小飞,我和你换个位置。”   贺凌飞似懂非懂地应道:“哦好。”   最后,蓝玉和司雅坐一边,面对丁乔;餐桌两端的独座让给了曲楠和贺凌飞,让这两人自个儿拧巴去。   丁厌这才发现,原来其乐融融的五名伙伴,多一个人加入后,局面和关系竟会变得如此复杂。   吃过午饭,丁厌打算回房间补觉,结果被乔思涂叫住,使唤他洗盘子。   他看着水池里堆积如山的碗碟,闷闷不乐道:“这还不如吃冷冻食品呢……”   “少废话,赶紧的!”乔思涂命令道。   丁厌挽起袖子,动作生疏地刷洗盘子餐具,一旁蓝玉拉着乔思涂咬耳朵。   蓝玉说:“……中午小楠也真是的……明明是她来晚了,还摆脸色给谁看啊?害得小雅偷偷问我,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说你一点都没错,错的是贺凌飞那个蠢蛋。”   “啊……”乔思涂纠结地手指绞头发,“小楠她一直是那样嘛……而且谁看到男朋友跟别人坐一起,都会不开心的;你告诉雅雅,他俩是一对了吗?”   蓝玉:“我说了啊,我还跟她说,贺凌飞可坏了,油嘴滑舌的,让她千万别理他。”   乔思涂:“嗯,你做的对,还是怪小飞不好,有女朋友了都不晓得收敛。”   说完,她突然拔高音量道:“叮叮,你一会儿跟小飞聊聊,叫他注意言行举止!”   丁厌偷听被抓个现行,背脊一僵,不好意思拒绝,答应道:“行吧,我试试……”   丁厌趁傍晚太阳不晒了,天没黑,约贺凌飞去花园抽烟。   他和贺凌飞是发小,说话不用遮掩,所以他单刀直入地问:“朋友,你对曲楠有多少意思?”   “没多少意思。”贺凌飞说,“她压根就不喜欢我。”   丁厌:“?”   贺凌飞:“我怀疑她有收集癖,她男人太多了,天天拿我跟她前任比,说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还烦呢。”   丁厌:“你为什么不分手呢?”   贺凌飞:“她不让啊,她说她换男朋友是频繁了点,可是也没有三个月以下的,要是和我一个月不到就分手,别人会笑话她的。”   事情真相超出了丁厌的理解能力,他问:“那你对……新来的女孩呢?”   贺凌飞:“太正点了,软软绵绵小白兔似的,我都想把她娶回家,嘿嘿。”   “!!”丁厌道,“你可别!至少和曲楠分手前,你不要乱搞。”   “我真他妈不想和她玩儿了,她从来不认真听我说话,气死个人……”贺凌飞苦恼地抠头皮,“她就是需要个男朋友,至于这人是谁,完全不重要,要是你跟乔乔没成,她绝对还会勾搭你。那女的脑子毛病不小,你成了她男朋友,就是她私人物品了,我真的窒息。”   “你这么一说,我感觉她好可怕呀……”丁厌想起曲楠,她的一颦一笑总是妩媚而刻意,令他浑身不自在,“我让乔乔去和她聊聊吧……”   乔思涂和曲楠的关系就像他和贺凌飞,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乔乔说话,小楠应该会听。   贺凌飞拍他肩膀,“谢谢你了兄弟。”   ……   饭后,丁厌和女友提了这件事,晚上乔思涂约曲楠在餐厅聊了会儿天,那时蓝玉也在和司雅说话。   然后他们一起玩游戏,凌晨到点回房间睡觉。   睡前,丁厌问:“你和小楠聊得如何?”   乔思涂对镜子敷着面膜,“不怎么样……她不太服气,为什么小飞不喜欢她。”   丁厌:“是她不喜欢小飞啊!她不同意分手吗?”   乔思涂:“她是不喜欢小飞,但她也不同意分手,她说,这件事让她感到挫败。”   丁厌难以理解,“为什么!?”   乔思涂瓮声瓮气道:“主要是现在分手,小飞就会正大光明地去对雅雅示好了,小楠不允许。”   丁厌目瞪口呆:“她脑子没毛病吧?”   乔思涂:“小楠在男人方面就是比较偏执啊,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小飞不也是图她漂亮放得开?总之你别管了,让他们俩折腾去。对了,我让你跟小飞说,别骚扰雅雅,你说没有?”   丁厌:“额……我忘了。”   乔思涂对他翻了白眼,“那明天再去说,睡觉。”   但这话其实很难开口,丁厌想象不出他要怎么对好哥们儿说:管好你的眼睛和手脚,不要去碰别的女孩。   他是乔思涂的男朋友,又不是司雅的,和曲楠更谈不上感情多好;相反他和贺凌飞才是真正的发小。——他干嘛要去劝自己的兄弟在一段扭曲的关系里委屈求全?他恨不得贺凌飞马上摆脱掉曲楠呢。   所以乔思涂交待他的事,他拖到司雅住进来的第五天,仍没去和贺凌飞说。   而这几天里,曲楠和贺凌飞的相处模式愈发别扭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不合,贺凌飞故意接近司雅的行为也愈发明目张胆。   司雅到来的第五天夜里,那两人终于大吵了一架,半夜曲楠抱着枕头来找乔思涂,不由分说地把丁厌赶出了房间。   丁厌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被迫去跟贺凌飞睡一张床。   那是一个大家都失眠的夜晚,第二天早上,他们躁动不安的假期生活,迎来了剧变——   蓝玉通常是起得第二早的人,她照常醒来,梳洗换好衣服去楼下晨读,却意外没有见到起得第一早的司雅;她觉得奇怪,便上楼去敲了司雅的房门。   门没锁,卧室床铺整齐,像一夜没人睡过;蓝玉走进浴室,瓷砖的血迹顿时使她厉声尖叫——   司雅穿着她第一天来时的那条红裙子,斜倚在浴缸边缘,腹部插着一柄厨房的水果刀,美丽的双眸睁大,已死去多时。   郁臻提问:“为什么不报警?”   乔乔说:“我们不敢……而且每一个人都发誓自己不是凶手。那把刀是楼下厨房里拿的,上面有我们所有人的指纹;我们实在不敢让爸妈知道这件事……假如被牵涉进谋杀案件,无论结果如何,肯定会影响升学的!”   叮叮补充道:“还有就是……我们都认为,只要尸体藏得足够隐蔽,这件事就能被掩盖过去。她是自己离家出走的,那五天没人上门找过她,不会有人知道她是死在我们的房子里……”   郁臻:“你们怎么处理尸体的?”   叮叮咬牙,眼神暗然道:“我们……把她丢进了湖里。”   原来是参与了抛尸,怪不得心虚。郁臻心里有数了,接着问:“详细过程还记得吗?”   叮叮:“天黑以后,我和小飞把尸体装到车的后备箱,开车去了湖边。然后给她的手脚拴上石头,让她沉进了湖底。”   乔乔:“我和蓝蓝留在房间打扫浴室,小楠负责烧掉她用过的床单被子和毛巾,消除一切可能残留有她DNA的东西。然后我们三个将房子里里外外清理了一次,擦掉了所有指纹,包括那把水果刀上的,最后快天亮了,就坐在客厅里等他们俩回来……”   “你们胆子很大啊,心思也算缜密。”郁臻说。   叮叮当他在嘲讽,悻悻地哼了两声。   郁臻继续问:“丁厌,你说是小楠干的,你看到了?还是你有证据?”   叮叮:“我没看到,更没有证据。但除了她还能有谁?她不愿意分手,小飞执意要分,他们俩吵起来,她就把错误归咎到司雅身上,晚上气不过,偷偷去拿刀杀了人。”   乔乔:“我都说了不是小楠!那晚她和我睡在一起,我们聊到天亮,她根本没下过楼,哪里去拿的水果刀?你这是对小楠有偏见,想当然地污蔑她!”   叮叮:“我污蔑?那你说那根手指算怎么回事?不切别人的,就切她的,因为她手漂亮?”   乔乔还要辩驳,郁臻打岔道:“乔乔,你可以作证凶手不是小楠,因为那晚你和她彻夜聊天,是吧?理论上她没有作案时机。我记得先前你说,死者是自杀的,你为什么那么认为?”   “因为……”乔乔陷入回忆,眸色幽幽,“司雅……她的精神其实不太正常,她总觉得,有人要害她。”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可怜的雅雅,我的理想型。   杜彧:你的理想型未免有点多。   郁臻:︿( ̄︶ ̄)︿ 第100章 看见恶魔(九) 鸟   乔思涂是女孩, 关于司雅的事,她能关注到一部分丁厌不知道的细节。   比如,司雅的胆子特别小, 她总是担心屋外和房顶有人, 每晚都要将各扇门窗锁得严严实实。   还有, 司雅掌握得常识和现实生活有些脱节, 和乔思涂认识的同龄女孩相比, 司雅单纯质朴得过分, 她虽然想离开家去到外面的世界,却没有理想或职业规划这样的想法。   可以说, 司雅唯一的目标, 就是活下去,至于怎么活, 她毫无概念。   司雅说她家里有个农场,养了马、奶牛、山羊和少量家畜, 父母、叔叔婶婶和哥哥都在农场里工作, 为镇上餐馆提供新鲜的果蔬和肉类;偶尔也有富人付钱给她的父亲,请他去捕猎稀有的野生禽类。   她有模糊的想法, 认为自己出去以后, 能进餐馆后厨工作。   在司雅到来的第三天,蓝玉对和乔思涂说:“你敢信吗?我和她聊天,她竟然说她从来没有去过学校。”   ——不是没读过书,是从没去过学校。其实司雅接受的基础教育相当扎实,会和蓝玉一起阅读交流;但她不曾体验过真实的校园生活和课堂, 她一直在家里学习。   乔思涂知道一些家庭会让孩子在家接受启蒙教育, 年纪大些再送去学校。但司雅显然是被迫与世隔绝了, 她的家庭不能为她提供多么优良的家庭教育, 也不愿意送她去学校。   蓝玉又悄声道:“而且……我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家了,那天我去她房间找她,不小心撞见她在换衣服,我看到啊,她后背全是疤痕,没一块好肉……超可怕……”   乔思涂捂住嘴巴,难以想象那副柔滑白腻的身体竟隐藏着这样不堪的秘密,问:“是怎么回事?”   “肯定是被打的呀……她来求助的时候不就说过,她哥哥想伤害她。”蓝玉咬牙切齿地说,“都跟她说要报警了,她死活不愿意,说那是养育她的家人。”   “可能有不得已的苦衷吧。”乔思涂喃喃道,“她好可怜,我把我的衣服都送给她好了。”   蓝玉:“她挺担心会被她哥哥找到的,希望我们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见过她的事情。”   所以这几天他们去湖边游泳钓鱼,司雅总说她留在家里等他们回来……原来是不敢出门。   乔思涂道:“我们来这儿玩了十多天了,根本没见着其他人啊,她家到底住在湖对岸哪里?”   蓝玉:“不知道,我们还是不要靠近比较好,万一真碰到她家里人,问起她怎么办?”   乔思涂:“要真碰到了,我就朝她哥哥和父母扔石头!”   这些通过别人口中了解到的私事,不过是让乔思涂对司雅的身世经历有了概括的认知,但她真正认识到司雅的凄惨和异常,还是第四天,他们去野餐回来后。   司雅擅长做的菜色很传统,中式西式都会做,可惜房子里调味料不多,所以做热菜总是差些味道;听说他们想去树林里野餐,司雅替他们做了一篮子的精巧食物和鲜榨果汁。   贺凌飞像是在和曲楠斗气,两人这些天不怎么说话。   出发去野餐前,贺凌飞在厨房瞎转悠,直夸司雅:“你是老天赐给我们的仙女吧。”   一会儿献殷勤道:“别别别,刀和盘子我来洗,你辛苦了,我帮你——你的手那么白,少碰洗洁精。”   再借机会肢体接触,“你能帮我挽一下袖子吗?”   ……   旁观的乔思涂使劲拧丁厌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你看他呀!你快去管管他!”   丁厌被掐疼了,哇哇乱叫,就是不动,哑着声抗议:“你别弄我……我又不是他爹!怎么管!”   男朋友使唤不动,乔思涂自己上;她走到司雅身边,强行挤开了贺凌飞,问道:“雅雅,你和我们一起去玩吧,你看你忙了一大早,不能只给我们做呀,留在家里多没意思。”   司雅抿直嘴角道:“我就不去了……我怕他们在找我。”仿佛是怕乔思涂忧心,她连忙笑了笑道,“我喜欢待在家里,而且我给自己做了午饭,你们放心地去玩,我等你们回来。”   乔思涂劝解道:“可是我们五个人呢,保护你一个肯定没问题……如果碰到你哥哥,我们就当面教训他!”   司雅的瞳孔骤然放大,她面颊粉白,眼神惊惶,甜美的嗓音变得尖锐:“绝对不行!”   乔思涂被她强烈的反应震住,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害怕。   司雅眼睫微颤,手指颤栗地整理头发,大而无神的美丽双眸四处瞟着,不安地舔抿干燥的嘴唇,嗫嚅道:“我、我上楼了……”   说罢,解下围裙,魂不守舍地跑上了二楼。   乔思涂从未在普通人身上,见过那么神经质而焦虑的肢体表现,她哑然无语,只好当司雅是太过胆小了。   可是司雅的恐惧,却在乔思涂的心底埋下了好奇的种子——她怎么回事?她哥哥究竟有多坏,她才会那么怕他?   于是野餐的地点,乔思涂特意选在了蒙星湖对岸。   虽然理智上知道他们不应该靠近那里,但她实在非常好奇司雅的家里人。他们是怎样一群坏蛋,居然给美好温柔的雅雅留下了一想到便会发抖的心理阴影。   湖对岸是一片茂密山林,山顶依稀可见房屋,不知道是不是司雅家的农场,即便是,他们也无法徒步走上去,会迷路的。   在湖边一棵枝叶浓盛的大树下,他们铺开了餐布野餐,欢声笑语,宛如回归了最初的快乐小团体;大家吃饱喝足躺倒,头顶的叶缝细密,金子般的阳光碎碎洒落,耀目至极。   乔思涂午睡醒来,揉着眼睛,远远望见一辆货车飞驰过乡间小路。   这是除了司雅外,他们见到的第一个外人;她拿起望远镜,透过镜片放大看清那辆老式货车——司机是一名黑发少年,因为天气炎热敞着车窗,穿了件黑色短袖,精瘦结实的手臂被晒成深麦色。   乔思涂瞪大了眼睛,这人和他们年纪相仿,看路线是要开车上山;望远镜的视野挪向货车的后尾,载着农具和几头关在笼子里的猪。   ——他不会是司雅的哥哥吧!   乔思涂琢磨着,再去看驾车的少年;他眉眼和司雅有三分像,额角流着汗,刚喝过汽水的嘴唇嫣红。   长得不像坏人。   司雅并未跟他们提起过自己详细的家庭状况,乔思涂不知道她有没有弟弟,又或者她不止一个哥哥;总之这名少年应该来自山顶的农场,是司雅的家人。   乔思涂放下望远镜,背过身去,对方别发现他们就好。   傍晚之前回到家,他们都玩得大汗淋漓,风风火火地冲回二楼洗澡。   乔思涂不着急,她检查着屋内的门窗,在底楼到处喊着“司雅”,却无人回答她。   她紧张地去上楼敲司雅的房门,门一推便开,房间里光线暗沉,昏暧不明;她走进里面,见司雅抱着双膝蜷缩在墙角,睁大空洞的眼睛,仿若看不到她。   “雅雅,你怎么了?”乔思涂轻手轻脚地走近,触碰司雅的肩——   谁知少女忽然站起来抱住她,手臂收紧勒住她的腰身,颤声道:“他来了!他来找我了……”   “谁来了?你哥哥?”乔思涂心跳如雷,问,“他在哪里!?”   司雅:“我、我不知道……我一回房间,就有人朝我扔东西……窗户是关上的,可是玻璃砸坏了,我很害怕。”   “你别怕。”乔思涂握了握少女柔软的右手,然后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   房间地面没有任何碎玻璃,所以乔思涂摸到窗帘时,不免狐疑,而帘子一拉开,一团糊在玻璃窗面的血迹映入她眼底。   窗户被砸出裂缝,红色渗进其中,干涸的血迹黏着几根羽毛。   乔思涂低头,阳台的地面躺着一只头破血流的死鸟。   房子的这一面朝着小树林,二楼的高度与葱茂的树冠齐平,偶尔飞来一两只鸟撞死在玻璃上,不算稀奇。   她松了一口气,倒退回墙角,牵起司雅走到窗边,给少女指道:“你看,是一只走错路的小鸟而已啦,没有人朝你扔东西。”   司雅看着那只死鸟,神情却尤为凝重,眼泪顺着姣丽美好的脸庞滑落,眼神空洞绝望,“他是个坏人……像恶魔一样,坏到了极致。”   乔思涂茫然了,恶魔?她是在说她哥哥吗?可砸窗户的仅仅是一只鸟啊。   她关心道:“雅雅,你为什么哭?”   司雅置若罔闻。   乔思涂想办法宽慰少女道:“你要是不放心,我让叮叮和小飞去外面巡视一圈,帮你赶走坏人!今晚我陪你睡,好不好?”   司雅的眼里重新燃起生机,对她感激地点点头。   “那一晚上,我留在司雅的房间里陪她睡的,她一整晚都在做噩梦;我问她梦见了什么,她不愿意说。”乔思涂皱着眉头道,“……我还看见了她身上的疤,基本集中在背部和大腿根,我分不清是鞭伤还是刀割的,太可怜了。   “我前年摔伤了手,去做祛疤痕手术,疼得直流眼泪,然后我又想起了司雅;她那身伤如果做祛疤痕手术,需要做十次以上才能彻底消失吧。”   郁臻做过多次祛疤痕的手术,他清楚那有多痛,他做过至少八次,他能具体想象是什么程度的伤害和虐待会留下那么严重的伤疤。   乔思涂:“第二天,也就是司雅住进来的第五天,因为我和她一整晚没睡,所以白天就在房间里补觉。我下午睡醒就没事了,司雅的情绪也稳定了许多,可她的状态比前些天恍惚不少;小飞很担心她,好像还给她送零食和礼物……当晚小楠就和小飞大吵一架,我又陪小楠睡了一晚。”   “接着第六天一早,蓝蓝就发现司雅死在了房间浴室里。”乔思涂两手撑着额头,她先前哭得厉害,现在太阳穴胀痛不已,“我其实一直觉得她是自杀……因为她接连不断做噩梦的那晚,还说过些梦话,什么「不如死掉好了……死掉我就永远摆脱你们了」”   郁臻问:“你们确定当时房子周围没有外人了吗?”   叮叮道:“我和小飞把房子周围的草都快踏平了,花园、树林、游泳池,全部找了一遍,连地下室都找过了,哪儿有人来过?反正我不认同她是自杀,好不容易逃出来,已经自由了,为什么要自杀?”   “也是啊,逃都逃出来了,身边也不是独自一人,遇到了热心帮助她的你们,她没理由自杀。”郁臻遗憾道,“如果蓝蓝、小飞和小楠在就好了,问问他们,我会更有头绪。”   叮叮见他还要刨根问底,抓狂道:“拜托啊大哥,没人要你当侦探!我们要逃出去!逃出去啊!”   “找出真凶,自证清白,说不定策划这一切的复仇者愿意放我们一马呢?”郁臻说,他提议道,“我们继续走吧,去找另一队里的蓝蓝和小飞。”   还有杜彧。   叮叮:“我他妈不去!该告诉你的我都说了,我和乔乔要离开这鬼地方,救人是警察的事!”   “你还是不明白吗?”郁臻头疼道,“假如事情像你们所说的这般扑朔迷离,那向你们复仇的人,他可能也不知道真凶是谁,所以他把你们所有人,包括我这样的无辜者都牵扯了进来。”   “设计让我们来到这间鬼屋的人,如果他不是为了逼你们认罪,找出真凶;那么,他就是要对付一切与司雅的死有关的人。无论他怀抱着哪一种目的,真相水落石出前,你们都是跑不掉的。”   郁臻的一番话,诚然有唬弄的成分,原因是他仍然无法完全相信丁厌和乔思涂一面之词。   这是一对感情深厚的情侣,万一另有隐情,他们俩才是真凶呢?   并且他要找到杜彧,三个人行动总比一个人强;先唬弄他们留下,不准跑。 第101章 看见恶魔(十) 犯病   乔乔听完郁臻的话, 面露忧色。   她比叮叮重感情。郁臻作出判断,转而看向她,说:“你一定很担心小楠, 我也担心着我的朋友, 我们都不忍心丢下他们独自逃走, 对吗?后面的关卡或许会有Npc在场, 即便没有, 我也能想方设法抓住一个工作人员, 让他带我们去找其他人。”   乔乔低着头,闭口不语。   叮叮未被他三言两语唬住, 而是反问:“你凭什么肯定我们逃不出去?救人这种事, 难道报警不比我们三个人冒险效率高?危险面前最重要的自保!我听你的意思,你是不希望我们跑掉啊?”   被看穿了, 郁臻无法第一时间辩驳,只好沉默。   他的犹疑触怒了叮叮, 对方突然伸手扯住他的衣领, 使尽浑身力气将他按到墙边!   “我还想问你呢,你处处阻拦我们离开, 到底有什么目的!?”叮叮面部的几块瘀青破坏了五官的协调感, 狼狈的模样突显着眼睛里穷途末路的凶狠,“快说实话!你是谁?为什么要跟我们来鬼屋——”   那质问声洪亮震耳,郁臻感到轻微耳鸣,他肢体放松,没有要还手的意思。三人之间的信任感彻底崩塌了, 不再是可以合作的关系;他放弃道:“我是你们的邻居, 是你的女朋友邀请我来的。”   郁臻举起空空的两手以示妥协, “你别冲动, 我不拦你们了,你们走吧。”   他真是不适合骗人,一次都没成功过,可能演技太差了,也可能缺乏感情和诚意,无法说服别人。   他不够信任对面的两人,对方亦是;兔子逼急了都咬人,不必勉强了。   “你们快逃吧,记得逃出去第一件事是报警;我会继续往下走,去找我的朋友和其他人。”   郁臻挣脱叮叮的手,抚平自己被弄皱的衣襟,“就祝我们各自好运了。”   他整理衣服说完话,扭头便走;越过穿着小楠衣服的木偶,推开走廊尽头半掩的门,去往鬼屋游戏的下一环节。   留下乔乔目光错愕。   叮叮拽起女朋友的手往回走,“别管他了,我们快跑。”   三人变成两队,分道扬镳。   郁臻孤身进入走廊尽头的门,第一眼他愣了愣——门后居然又是三道门。   吊灯照亮三扇木门上的喷漆字,从左往右数,第一扇门写着【死】,第二扇门【活】,第三扇门【地狱】;   地面竖起一块标示牌:请选择。   牌子的右角挂了一枚钥匙。   这还需要选?   郁臻取下那枚钥匙,插进了【活】门的锁孔,他动手一拧,钥匙便被锁芯牢牢吸住了,门自动开启。   而这扇门的后面,竟然还是门。   第三重门并无锁孔和把手,它为石头材质,门框边亦没有安装任何密码、指纹、面部扫描类的智能解锁设备。   怎么开?   两道门间隔的缝隙形成狭小空间,郁臻想,他应该站进去;但他忽然好奇另外的【死】门和【地狱】门里有什么。   于是他捏住被锁孔吸住的钥匙,试着拔出——   失败了。   好吧,一次性钥匙。   郁臻打消选其他门的念头,他站到第三重门前,关闭第二重门;在门应声上锁那一刻,石门浮现出一幅中世纪风格的油画。   画的主体是天空中的圣母与环绕她的天使,糟糕的人体线条,人物表情呆板僵硬;色彩鲜明古典,牺牲了空间感的画面构成了别样精密美丽的平面效果。   这不是一幅真正的画作,而是投影。郁臻探出手,色彩光影落在他洁白的手背。   他站立在狭窄空间内,耳畔骤然响起一个机械女声:“请问,画上一共有多少只天使?”   原来是这么开门的。郁臻不假思索地回答:“6只。”   “回答错误,您还有两次机会。”   意料之内。郁臻望着那幅画,画上有一位圣母,六个长着翅膀的小天使围绕在她身边,3岁孩子都会做的算术题。   既然不是真实答案,就需要借助别的规律了。   这幅画的最大特色是对称性,圣母居于画面正中央,身姿颀长优美如条轴线般贯穿画布;她的左右各有三名小天使,他们的身量纤小,外形比例是秀美的少年和少女们,身披长袍,羽翼轻薄翩跹。   圣母两旁的天使们,手势位置均为对称,或拥簇她的衣摆,或托举她的秀发;犹如她背后伸展开的六翼翅膀,圣光熠熠。   这么看,其实像一幅九宫格。   123   456   789   圣母占据中间竖排的258,六只天使分别占边缘的一格,1+3+4+6+7+9=30,另一个答案是一共有30只。   还有两次机会,大胆尝试。郁臻说:“我重新算了,画上一共有30只天使。”   “恭喜您,回答正确。”   机械女声冷冰冰地祝贺他,投影熄灭,油画消失,石门上升开启。   郁臻刚要迈步,身后隔着门墙的某一处,传来遥远微弱的枪火声。   他不可能听错,那绝对是枪响。他的心脏犹如被攫住,紧迫到窒息——   会是谁?   游戏,还是危险?   监控室。   杜彧在录像中找到郁臻的身影,还有乔乔和叮叮,小楠不见了。   那三人站在一起,似乎在争吵,突然间叮叮就和郁臻动手打了起来;幸好是郁臻单方面殴打别人,杜彧放下心来。   他们睡觉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郁臻的纤瘦主要在于骨架小,肌肉薄,但身体柔韧度极佳,一点不羸弱可欺;和体型身高差距大的人打架容易吃亏,毕竟力气小,可对付一般疏于锻炼的人是小菜一碟。   看到郁臻下手那么狠,杜彧十分欣慰,出门在外是得懂得保护自己。   杜彧确认了三人的位置,低头看脚边昏迷的男人,他抬眼见桌面放了半壶水,便端起水壶,倾倒里面用来泡咖啡的滚烫热水,淋到男人的脸上——   他没有凌虐他人的残暴嗜好,只倒了一点,烫醒男人,便停了手。   倒霉的男人被热水烫得一激灵,立刻转醒,睁眼一看又是他,恨不能再昏迷一次。   杜彧蹲下身,“呲啦”撕开男人嘴部的胶带,问:“怎么报警?”   男人呼吸急促,“不、报不了……我也被没收了私人设备,上班期间一律不准跟外界联系!”   杜彧将胶带重新贴回去,起身在监控室里翻箱倒柜。   搜查一圈,无果。男人身上他也搜过了,确实没有。   回到那人身边,杜彧手里抛着电击棍,漫不经心地打量对方惊恐的神情,居高临下道:“我长得不吓人吧……”   男人嘴巴被胶带封死,瞪圆了眼睛,不停摇头发出“呜呜”的反抗声。   杜彧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脸,“我很吓人?”   男人求饶和叫骂的话都说不出,气得面红耳赤,连连点头。   杜彧懂了,他回到翻得乱糟糟的抽屉和桌柜边,找出纸巾和沾满灰尘的镜子,不慌不忙地用纸浸了壶里的热水,待湿纸巾稍微降温,对着镜子擦掉脸颊的血污,然后他的手顿住了——   他的左侧颧骨下方有一条伤口,细却长。   他记得,郁臻喜欢好看的人。   结果,他破相了。   杜彧只停顿了那一下,便继续清理面部的污迹,他是极其擅长控制情绪的人,他不表达,但他此刻非常生气。   直到将血点擦净,脸变回白皙无瑕的样子,杜彧再用剩下的水冲洗了双手。   温度偏高的水洗过的手指尖泛红,他轻柔地撕开男人嘴上的胶带,说:“好了,现在我不吓人了,我问你答,你说实话,可以吗?”   男人目睹了他一连串的诡异行为,加上手脚被捆无法抗争,拼命点头道:“可以……可以!你别杀我!”   “嗯,我是好人。”杜彧说,“第一个问题,这里是做什么的?谁是主理人?”   “是、是家普通鬼屋……老板我不认识……我就一打工的。”男人一说话便头痛欲裂,呼吸粗重,“不是……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真的只是打工的!”   “普通鬼屋会对客人使用电击棍吗?”杜彧说话耐心且平和,“老板不知道,就说说你知道的,说得好,我放了你,说得不好……你懂的。”   男人被他毫无感情的眼神吓得心一悸,道:“就……本来是普普通通的游戏屋,开业以来,他们接待过的客人们,都是平平安安出去的!但最近我发现他们在密谋什么,除了表面上那些普通游戏室和关卡,他们在地下室还布置了另外的场地……我去偷看过,跟你妈的处刑室一样,吓死人了!他们警告我,专心工作,不要管闲事,还答应给我发很多奖金,干完这个月我就能辞职了……”   “我猜测……他们是想教训什么人。”男人干涩的喉咙艰难吞咽着,“其他的我真不知道了!配电击棍是因为我是保安啊!这荒郊野外的,保不齐会遇到贼和小偷……我不是先问了你需不需要帮助吗,你一声不吭,提着钢管一脸血跟杀过人似的!我不得防身啊我!”   杜彧道:“剩余的工作人员呢?都跟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要去问那些戴面具的人,他们才知道内幕!就戴人皮笑脸面具的那个,他是管事儿的!你去找他!”   杜彧回忆了一下,在密室攻击他的是兔子头,入场前接待他们的疯狂屠夫是戴人皮笑脸面具。   “好,我明白了。”杜彧将电击棍按到男人的颈部,“晚安。”   对方的身体随着滋滋的电流声抽搐着,直至鼻尖飘过一缕焦糊味,杜彧才收手。   他再次去看监控录像,画面里郁臻还在和那两人僵持对峙,不过显然占据着上峰,姿势悠闲做倾听状。   杜彧感觉自己又犯病了,虽然姐姐和医生都说他没病,可他深知自己病入膏肓,不是哪一类具体的病症,而是某种融进血液、刻在骨髓里的病态。   他时常为此痛苦,却无药可医。   想要见到郁臻。他目前的症状表现是,他疯狂地想要凿穿每一面墙,摧毁挡在他面前的一切,去见郁臻;碰一碰那张漂亮的脸,或者将人揉碎吞掉。   他的身体里可能住着什么吃人的怪物,他和它早已融为一体,互相折磨。   杜彧控制着近乎颤抖的手,打开了监控室的另一扇门。   等等我吧,等我去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是相思病。   郁臻:…… 第102章 看见恶魔(十一) 狗狗   郁臻打开第三重门的同一时间, 杜彧正从员工通道出来,到达猎人小屋的幽暗树林。   往前走,就是那三人经过的路线。   杜彧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得极快, 一心想追上郁臻。   他拂开塑料枝叶藤蔓, 在一片蓝紫色灯光和迷雾中, 见到了孤零零立在坟地里的小破屋。   那屋子亮着灯, 窗户有人影晃动, 于是杜彧放慢了脚步。   小屋的门从里面推开,杜彧敏捷无声地闪躲至一棵树后, 让垂落的塑料长藤挡住自己的身形;他透过叶缝观察屋门, 一个身高2米的高壮男人拎着猎/枪大步迈出,满身膨大的肌肉宛如一座雄伟肉山, 面部戴着一张脏兮兮的油彩面具。   ——你要去问那些戴面具的人,他们才知道内幕。监控室保安的话回荡在杜彧耳边;他盯着猎人, 那身装扮明显和疯狂屠夫是同一系列。油彩假面、笑脸人皮、兔子头……这些戴面具的Npc们很可能是策划者, 他们主要出现在各类场景里。   经过一次袭击,杜彧知道这群人是来真的, 其实赤手空拳或拿刀都不足为惧;棘手的是对方手里那杆猎/枪……等等, 假如那是真枪,这是要去击杀谁?   杜彧在树后悄然移动,跟上猎人的步伐。   他的优势是隐蔽居后,未被察觉,偷袭的成功率很高, 只要把握好时机。   然而这时, 有人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在树叶间掀起一波窸窸窣窣噪音, 惊动了林中猎人!   猎人立刻举枪躲到树后!杜彧则找到一丛塑料灌木藏身。   来人是一男一女, 跑得太急,女方脚尖不小心绊到草皮里的假肋骨,差点扑倒在地,男方及时扶稳她,“乔乔,没事吧?”   “没事……”   听声辨人,是叮叮和乔乔。   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个?郁臻呢?   杜彧思考的一瞬间——枪声响起!树影间的一人倒下,火/药味飘散在浓雾里……   紧接是乔乔嘶声尖叫,她的行为彻底暴露自身方位,又是一声枪响!   第二人倒地……   短短的一分钟,树林里骚动已了结。   前方的猎人收枪,一步步走向中枪的两人;杜彧随即起身,紧随其后。   他刚走没两步,便注意到猎人抬起手臂放到脸前,说道:“抓到两个活的,还有一个落单的去三门关了。”   那声音属于浑厚的中年男性,略微沙哑。   说完,猎人脚下稍顿一步——   杜彧就近找了一棵假树躲避,隐去了身影。   他不敢探头,只默默等待时间过去。   好在猎人只疑惑地回头望了一眼,便继续向前。   杜彧不再尾随,他分析着刚才猎人的那句话,透露了两个信息,一:乔乔和叮叮还活着,二:郁臻落单,去了三门关。   三门关……听起来像游戏场景名字。   ——但他是跟谁讲话?   杜彧学着猎人的姿势抬手,赫然看见了自己腕间的金属手环。   他回想屠夫宣读守则时说,游戏内遇到状况可通过手环联系工作人员。——所以这是他们内部共用的通讯器?   树林边缘,传来电梯运行的声响和一盏突兀点亮的绿色指示灯。   参差低垂的枝桠叶蔓遮挡了视线,杜彧看不清晰,直觉告诉他又有人来了。   果不其然,两名男人出了电梯走进树林,与猎人碰面;他们合力搬运受伤昏迷的乔乔和叮叮。   杜彧躲在树后方,心跳与呼吸一并放得很轻。   猎人与帮忙搬运的人之间并无交谈,那两个男人分别捞住乔乔和叮叮的上半身,猎人负责抬起他们的腿部;然后三人架着不能动弹的两具躯体,进入电梯,按下楼层离开了。   全程无一人发觉杜彧的踪迹,他安全地待到树林重归幽暗静谧。   第三重门解锁开启。   内部空间的壁灯为他照亮视野。   郁臻走到门内,迎接他的一阵狂乱的犬吠。   里面是一间空荡的房间,他正对的西面有一道门,门框顶部的牌子印了两字:出口。四周墙壁嵌着方方正正的镜子,他进入后,身后的石门下降闭合,房间形成密室。   密室正中有一架重力机关装置,由铁片、螺丝钉和玻璃组成,造型结构相当复杂。   至于犬吠则来自于东边的墙角,那里用围栏圈了一个窝,关着一只灰色的卷毛小狗,看见活人,它紧张地竖起耳朵,前爪刨着栅栏,龇牙狂吠不止。   郁臻先不管狗,他第一时间去检查西面那道门,上了锁,但有门把手和锁孔,看来想出去得找到钥匙。   然后他走近了屋子正中央的机关装置,观察它的作用。   他不能详细解释它的运作原理,简单的说,这架装置如一杆天秤般连接着两件容器,左边一个塑料圆筒,右边一个网格细密的铁笼,笼里放了只1000ml的量杯;蓝色的圆桶内空空如也,外面用红色马克笔手写了一行字【仅限3kg】,桶下是一台小型电子秤,目前显示的数字是:0.00kg.   而右边铁笼里放置的物品则多了几件;第一件是那只被铁丝固定在笼子中央的量杯,杯里盛了600ml的浓硫酸。   第二件,一块圆柱体黑铁悬于量杯上方,底面像塞子般严丝合缝地堵住了杯口;第三件,铁块底部栓了一枚小钥匙悬吊在杯中,晃荡的钥匙尖离浓硫酸液体水平面仅相差0.5cm。   那枚钥匙无法借助外力取出,暴力破坏铁笼会导致杯中硫酸液簸荡,腐蚀钥匙;铁块在笼子之外的部分与一条机械臂相连,仅凭人双手的力量难以撼动,倘若动摇装置本身,同样会引发硫酸液晃动腐蚀钥匙的问题。   除非有一支坚硬的长锥可伸进笼子,敲碎量杯使硫酸流出,再用钩子取出钥匙。   但郁臻在房间内找了一遍,这里并没有那样的工具。   他在墙角的围栏边发现了一把锋利的刀。   他拿起刀的那一刻,被关押的小灰狗忽然就不叫了,它像被精致的主人家悉心养大的宠物,毛发修剪成洋娃娃般的“小熊样”,脸部无泪痕和污迹,嘴边的软毛也干净。   因为出不来,只好直立上半身,前肢扒拉着栅栏,黑溜溜的圆眼珠安静望着他。   郁臻不喜欢小型犬,吵闹,可是有的话,他完全不介意摸摸抱抱它们。   小灰狗穿着件可爱的波点衣裳,衣服背上写着【4.65kg】   “是你的体重吗?还是名字?”郁臻腾出右手,手臂穿过小狗的肋下,捞起它肉乎乎的身体掂了掂,应该是体重。   郁臻拿着刀回到装置旁边,尝试将刀尖塞进铁笼——   根本不行,太宽了。   如果这把刀不是拿来破坏机关的,那它必定有其他用途……   他来到左边的蓝色塑料圆桶前面,桶上的文字【仅限3kg】想必是关键信息,下方还有精细计量的电子秤。   郁臻随手将刀丢进桶里,秤显示屏的数字跳动后停止在:0.27kg;右边悬着铁块的机械臂轻微上抬,他凑过去一看——那小幅度摇晃的钥匙尖离硫酸液的距离变成0.6cm,升高了!   原来如此,这个桶的用途是装东西,装满3kg,就能触发机关使铁块上升离开量杯和笼子,从而取出钥匙!   ——问题是,这个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能被装进圆桶,还恰好3kg?   郁臻脑内有个不妙的想法逐渐成型:难道是……那条小狗?   他在房间里重新走了一遍,心情渐渐冷却。   目前这里有的、能让他放进桶里的物品,的确只有那条狗。   小狗的体重【4.65kg】,圆桶标明【仅限3kg】,所以他不能直接将狗放进桶里,而是要精确地放一部分进去——这才是给他一把刀的原因。   如果没有见到小楠的断指,郁臻会当这是个恶劣玩笑和糟糕的游戏环节;然而有小楠被削掉的食指在前,他不得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不容商量的。   通关办法如下:   1.他杀了那条狗,往圆桶里放入3kg的狗残肢,取出钥匙,全须全尾地离开房间。   2.他剁了自己的手,或者从大腿削3kg的肉(未必够),换取他和狗同时保命。但这样一来,后面的游戏关卡,包括找到杜彧和小楠等其余更多的事,就很难进行了,他可能会先失血过多而亡,要么活活疼死。   结论是,要拿到钥匙,他和狗必须牺牲一个。   ——设计这种恶意又残忍的游戏的人,应该去死!   不行,他不玩,他有底线。   郁臻拿回丢进圆桶的刀,他摁住手腕间金属手环的红色按钮,说道:“我被狗咬了,放我出去打针。”   有武器在手,他不怎么怕那群躲在暗处监视他的人。   大不了两败俱伤,他命硬,有殊死一搏的勇气和底气。   过了两秒,他手环的红色按钮亮了,传出的话语声却来自他在门外听过的机械女音,冰冷成熟的声线无感情地宣读道:“「惊魂鬼屋」守则第4条:游戏环节一旦开始,不可中途退出。”   郁臻摁住按钮,说:“活人呢?来个活人跟我说话!”   手环红光闪烁,仍是那女音,僵硬地重复:“「惊魂鬼屋」守则第4条:游戏环节一旦开始,不可中途退出。”   郁臻无比生气,他低声恶狠狠道:“你们最好把我困死在这儿!”   “「惊魂鬼屋」守则第4条:游戏环节一旦开始,不可……”   好哇!不理他是吧?要是给他机会出去了,他一定……   郁臻心底的狠话还未喊出,此刻,入口的石门打开了!   他立刻把刀收进衣袖里,手指握紧了刀柄,注视着即将现身的人……   是谁?在外头开枪的人?还是乔乔和叮叮?   又或是戴着面具的Npc?   郁臻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体温随之上升,双颊略烫。   随着石门升起,门后露出了一双笔直的腿,修长的身形,熟悉的衣着穿戴……最后是那张极为好看的、面无表情的脸。   杜彧站在一半阴影里,两手插进衣兜,暗暧的光线隐去了旁物的修饰,只留出本身挺拔消瘦的轮廓,和他端雅冷峻的面容。   郁臻的心脏几乎要破胸而出飞向杜彧,可是他硬生生忍住了——   “你怎么才来!”他站在原地,发怒地诘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我喜欢狗狗   杜彧:汪 第103章 看见恶魔(十二) 墙   看到密室的入口重新打开, 郁臻产生了一刹那的解脱感;但他旋即想起第三重门开启的前提条件是第二重门关闭,这一关的设计是只能向前、不可后退,即使他们卡住石门也无济于事, 他的表情不由得蔫了。   杜彧不说话, 沉默地走出阴影, 后方石门降下。   郁臻细心地注意到对方左脸的伤口, 他上前两步, 轻声道:“你……脸怎么了?”仿佛刚才一脸怒气诘问的人不是他。   其实他不是故意用那种语气对待别人, 他被气坏了,控制不住。尤其一看杜彧好端端的, 便忍不住埋怨对方怎么不早点来, 不然他或许不必陷入这般困境……   既是对所期盼之人迟到的恼怒,也是受困于难堪的无理取闹。   奇怪, 他为什么会期盼杜彧找到他呢……   ——停。   郁臻清空脑内的一团乱麻,专注地等待杜彧的回答。   而杜彧一派云淡风轻, 不介意地耸肩道:“不小心被割伤了, 你怎么就一个人?”   “他们不想玩了呗。”郁臻说。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从乔乔和叮叮那里了解的事情真相告诉杜彧,比如:不好意思啊朋友, 我把你坑了, 这地方不是简单的鬼屋,我们玩的是送命游戏。   “你当时为什么消失?你从哪边过来的?遇到了什么人吗?连衣服都弄脏了……”郁臻甩出一连串问题掩饰自己的心虚。   他的眼睛上下扫视杜彧的衣着,对方袖口和衣领浸染了成片的深红色污迹。   郁臻靠过去嗅了嗅,淡腥的铁锈味,是鲜血。   “这是……谁的?”   难不成杜彧和他遇到了相似的游戏关卡, 要求杀掉别的动物才能通关?   杜彧低眸, 入眼是他凑上前来的微翘鼻尖和嘴唇, 目光直勾勾地凝视他道:“是别人的血, 这里有危险。”   郁臻仰头,两眼光芒闪烁,“你知道了?”   ——是小动物,眼睛大,皮肤白,永远笨拙直接地打量你。   杜彧好像听到了体内四肢百骸的血液奔腾流淌的声音,表皮下密布的游离神经末梢受到发热的刺激,反应到肢体的表现是:指尖和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栗和发麻。   他藏在衣兜里的双手不自觉攥紧拳头,掐进掌心。   “嗯。”杜彧把跟他们失散后的自身经历讲了一遍,不过略去了部分细节。   “……我来找你们的途中,遇到了叮叮和乔乔,他们被一个戴油彩面具的Npc开枪打伤;我躲在暗处,听他说你一个人去了下一关,然后我等他们被工作人员抬进电梯,继续动身找你。——和你们一起的另一个女生呢?”   郁臻浑然不知杜彧的异样,他掏出礼物盒,揭开盖子,说:“小楠她一开始手受伤,联系Npc去了休息区,后来我们找到了她的手指……”   杜彧看了眼盒中的断指,伸出冷静了的右手,盖上盒盖,道:“所以,他们是被这截手指吓得半途逃跑,把你一个人丢下?”   “不能那么说吧,人遇到危险的本能就是后退和自保啊。”郁臻无奈道,“我是希望他们留下帮我一块儿找你,但这种事不能勉强嘛……反正你没事了,我们想办法出去吧。”   杜彧眼尾和嘴角的笑意不明显,可确实是在笑,“这么说,你克服了退缩逃跑的本能留下来,是为了找我?”   郁臻说:“嗯,毕竟责任在我啊,是我带你来的,那我就要带你走。”   “是我提议要来的。”杜彧泯没了笑意,道,“你不用自责。”   “不说这个了。”郁臻拽起对方的手,去了墙角的围栏边,指着被关起来的小灰狗,“这间密室的通关规则是:往那边的蓝桶里放3kg重量的物体,设计者给了我们两种选择,1.杀掉这只狗,2.砍下自己的身体部位。”   郁臻的袖子里滑出一把刀,这件凶器他递给了杜彧,并说:“我是肯定不会杀它的,但你下得去手的话,我不会阻止你。”   杜彧送了他三个字:“你无耻。”虽然是笑着说的。   郁臻说:“我承认。”   他喜欢动物,可再喜欢,他也做不到将动物的生命放于优先自己的位置,甚至平起平坐都不行,这是他不养宠物的原因,他不配。   假如让他在这里关上三天三夜,没有杜彧,没有其他人来帮他想办法,他最后还是会选择对小狗动手。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杜彧接过刀,银白色锋刃映着他左脸的伤痕,他对郁臻说:“你真残忍。”   郁臻坦荡道:“因为我是人。”   杜彧手指灵活地调转刀锋,将刀柄放回对方手里,说:“我们来看看,有没有不需要我们拿起屠刀的逃生途径。”   杜彧去抱起了栅栏中圈禁的小狗,它灰色的卷毛柔软蓬松,立起的双耳被人为剪裁过,保持着泰迪熊的同款圆耳朵,黑黑的圆眼珠和湿润的鼻头;哪怕带着狗身上特有的热烘烘的腥味,也不影响它讨人喜欢的程度。   小狗前爪刨着杜彧的衣服,蹬着腿试图在他的臂弯里站起来,探头探脑地想舔他的嘴巴。   “不行。”杜彧箍着小狗的身体,转开脸,冷淡地拒绝它的热情。   “给我!”郁臻抢走狗护在怀里,“你不解风情!”   杜彧拍拍衣袖,无所谓道:“我更喜欢猫。”   房间的四面墙壁镶嵌着镜子,杜彧走到入门左侧的一面镜子前,手指抵住镜面——   “不是双面镜,我检查过了。”郁臻说,小狗舔得他下巴全是口水。   杜彧径直去狗窝边拆下了一块围栏,回到镜子前,高举砸下去——   “咣当!”破碎的镜子从墙面哗哗啦啦地脱落,在地面碎得四分五裂。   小狗受到惊吓在郁臻怀里挣扎,被他按住安抚,“我觉得镜子后面不太可能是空的……”   话刚说完,郁臻就惨遭打脸。   大意了。镜子后面的墙体偏右上角的位置,居然有一个沙拉碗大小的缺口!这堵墙由一层薄砖和木板砌成,算不上坚实牢固;不知为何被凿穿了还留下个窟窿,里头是漆黑的墙缝。   “这……”   他根本没想过这间密室的墙后会有隐秘空间,因为他选择的是三道门最中间的【活】门,在他的设想当中,左右两边的墙外应当是其他的房间。   也就是在墙体中穿梭了数层楼的杜彧能想到这一点。   “他们也许是打算在这里开一扇门,不过最后放弃了。”杜彧摸着缺口边缘松动的方砖,猜测道,“整座建筑的施工潦草,很多房间都是半成品,墙体内的空隙是互通的,我们从这里出去,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郁臻:“他们?”   “那群戴面具的Npc,他们认识你的邻居。”杜彧在衣兜里搜出一叠碎照片,“我在一间密室里找到了一张合影,一会儿拼给你看。”   郁臻:“哦,正好我也有点事要告诉你。”   “先搞定这面墙。”   “行。”   ……   半小时后。   这堵墙终于被他们合力敲出一个大洞,可供一名成年人钻过。   不是他们力大无穷,而是这面墙的砖石曾经被凿开过,早已松脱;或许如杜彧推测的那样,这里原先有计划开一道门,后来施工方改变主意,以旧砖重砌缝补了墙体,导致缺口边缘的砖石断裂松动。   两人满手砖灰,刀豁了口,围栏砸得变形,总算弄出了一条逃生通道。   郁臻做了个出人意料的行为,他拿一双脏手捧住杜彧的脸,在对方沾了粉尘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谢谢你,救了它的命。”   他亲的地方,不巧是杜彧的伤口。杜彧嘴角隐隐抽了抽,疼的,问:“谁?”   郁臻指了指边上的小狗,“它啊。”   小狗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咧开嘴吐舌头。   杜彧看看狗,再看他,道:“你要代替它报恩?好,我记下了。”   郁臻:“啊?”   上帝知道,他只是客气客气。   郁臻翻进黑洞洞的墙体中,水泥粉末的冷灰味道埋藏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他被呛得咳嗽,打开手电照亮周围环境。   一条阴暗干燥,堆积着沙石和碎砖的逼仄隧道,甚至容不下两人并排走。   他趴在洞口伸出手,杜彧把小狗递了进来。   狗和人一样,畏惧黑暗,它的爪子死死勾住郁臻的衣服,不愿待在墙缝里,喉咙发出孩童般的嘤咛,焦躁不安。   “别怕别怕,要救你出去了。”郁臻搓揉着毛茸茸的狗头,心里却有些烦,“别叫唤了。”   杜彧随后翻进来,他一落地站立挺直背,原本就偏狭的空间显得愈发低矮窄小。   “你别凶它了,它听不懂。”   郁臻:“听不懂可以感受情绪,我都不怕,它也不许怕。”   杜彧不和他争辩如何训狗,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推动他往前,“一直走就是了。”   隔着衣料,仍能摸出他的肩背削薄,细瘦但有力量。这种感觉就很好,杜彧想,自己并不是很贪心,能碰到就可以了。   “你捏我干嘛?”郁臻回头道。   杜彧平淡道:“喜欢你嘛。”   郁臻:“你别是害怕了吧?要不要我牵着你?来。”   说着,朝后方伸出一只手。   郁臻的手指细长,骨节处有拆墙时磨破皮肉的鲜红伤痕。   杜彧放开了对方的肩,去握住那只手,体内好不容易平静的血液再次澎湃奔流进胸腔,他的耳边忽然变得极为安静,仅能听见自己搏动的心跳声,全身所有的触感都系在郁臻微凉的手指尖。   应该是郁臻说了什么,他没有回应,于是那只手的主人恼了,细白的手指蜷起,挠了挠他的手心。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杜彧?”   杜彧当然没有,他恍然回神,说了句“对不起,忍不住了”,下一瞬另一只手便按住郁臻的肩膀,施力将人掼到落灰的墙面!   郁臻一手拿着手电筒,臂弯抱了狗,一手被杜彧拽着;所以这场始料未及的偷袭令他完全处于被动状态。他不知道杜彧发什么疯,当他的背抵住身后的墙时,左手被人含住——   温热湿滑的口腔包裹他的手指,指腹和骨节处的伤口被粗糙柔软的舌尖舔过,一阵刺痛,他倒吸气,半边身体麻了。   手电光和茫然的小狗一同夹在两人中间,郁臻望着对方低垂的眼睫毛,冷光里红润的唇色,头脑阵阵发懵,“……杜彧,脏。”   他一手的墙灰,不能舔,很脏。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这里是小郁的梦,杜彧是被他拉进来的,不是他幻想的。   之前的正文提到过,他人入梦,其实是一种意识入侵,所以在小郁梦里的杜彧的种种行为,和他在自己梦里的表现,会有所不同。   相当于你来我家做客,我想干嘛就干嘛,但我去你家做客,我就比较拘谨了。 第104章 看见恶魔(十三) 我尽量   杜彧不是舔他的手指, 是啃,甚至咬住了他磨破的皮肉慢慢撕开——   刀尖划开头皮般的锐利疼痛感使郁臻变了脸色,他抽手甩掉杜彧, 指腹已止血的伤口再次撕裂, 红颜料似的血珠溢出, 他撞开身前的人, 躲到远处。   “你咬我做什么!”   晃动的手电光照射着杜彧的脸, 黑暗中冷白的光芒圈出一幅画框, 框出对方清冽冷厉的眉眼,两片淡色嘴唇边残留着他的血迹。   郁臻远在2米外, 搂紧小狗, 说:“你别吓唬我,我胆子小。”   杜彧舔掉了唇边的血迹, 走近他,“我口渴。”   寒意渗透脊梁骨, 郁臻无论怎么宽慰自己, 内心也无法信服这一理由。   不至于,他们才被关了几小时而已, 再渴都不至于喝人血, 而且他两根手指能有多少血,杜彧就是想啃他,找的借口。   不会是食人魔吧……不不不……   郁臻赶紧把乱糟糟的想法轰出大脑,拿出平常心和普通态度与人相处。   “出去了我给你买水喝,你别做些奇奇怪怪的举动……”   他正说话, 肩膀又让人拿住, 后背贴紧杜彧的胸膛;他一回头, 前额恰好撞到对方凑过来的脑袋——嘴唇也被咬了。   彼此滚热的气息相交, 郁臻耳朵发烧。   杜彧问:“你亲我可以,我亲你不行?”   狭窄的通道内充斥着呼吸声,郁臻转身并推开身后的人,他举起左手展示自己的伤口,“你那是亲吗?你是在咬!我流血了诶……”   杜彧摸摸嘴唇,低下头掩饰眼底意犹未尽的兴味,抱歉道:“对不起,你痛吗?”   郁臻:“废话!不然我咬你试试?”   杜彧:“好。”   郁臻意识到被戏弄了,反悔道:“我不!”   “我愿意被你咬,你不愿意让我咬。”杜彧指责他。   郁臻:“不是,谁会喜欢被咬啊?你是虐待狂吗?再说我们在逃命呢,谈论这种话题不合适,你也不应该亲我……”   “是你先亲我的。”杜彧说,“只要我乐意,什么时候都合适。”   “我后悔了,行了吧?我绝对绝对不亲你了。”郁臻诚挚道歉,“请你忘掉吧。”   然后继续向前走。   杜彧不紧不慢地跟着他,“我忘不掉,我已经在努力控制自己了;在见到你之前,我就想,等我找到你,就把你咬死。”   郁臻后颈一抖,“求求你别说了!”   他快分不清杜彧是跟他开玩笑,还是在说真心话。他其实察觉得到杜彧有那么一丁点不正常,具体表现他不方便描述,需要亲身体验。   “真的,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抱着它揉、咬它的耳朵;咬痛了它就挠我,我的脸上总是带伤,我姐姐让我把它丢了。”   墙缝前路出现岔口,郁臻心神不宁,不加思考地直接走了左边,后方跟随的人并未提出异议。   杜彧继续说:“我家附近偶尔有獾和松鼠,但野猫我没见过,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猫会怀孕,然后我就爱上了揉它的肚子,里面有了小猫,变得又肿又硬;它为保护腹中胎儿,讨厌且害怕着我,一见我就躲。”   “可是我并没有想伤害它,我只是太喜欢它了,喜欢它软绵绵的爪子、柔若无骨的身体、薄薄的尖耳朵,我希望无时无刻都抱着它。我不在乎它抓伤我的脸和手,我很享受和它度过的时光,但是我也真的想掐死它或者咬死它。”   郁臻悚然。   看到可爱的生物就想要触摸搓揉的心态他常有,好比他对怀里的小狗;而想要蹂躏和杀死可爱生物的暴力想法,曾经深植于他童年时期的大脑中。但他从未出于“太可爱了所以要毁掉“这一动机去做过任何伤害动物的事,相反那种偏激的负面情绪会迫使他冷静。   有一种说法是,人看到可爱生物时,大脑会自动激发反面的暴力情绪中和旺盛的多巴胺,让你的理智不在“可爱”的操纵下失控。   显然杜彧的大脑调节功能出了问题,他对猫的所作所为,是极端浓烈的感情和激素分泌所导致;而且杜彧还把这种失控的行为转移到了人的身上!   郁臻可不想变成对方手里被搓圆捏扁的猫,他试探地问:“后来呢?”   杜彧说:“后来它为了不让我抓住它,躲进了地下室。我家地下室的通风口开在地面,它从地面跳下去躲我;没想到里面的门窗都上了锁,而通风口太高,没有垫脚的家具,它跳不出来了。”   “当两个星期后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死了,玻璃一样的蓝眼珠子被蚂蚁吃光,肚子里还怀着一胎小猫。”   郁臻:“……一个悲伤的故事。”   “是的。”杜彧道,“所以我对你尽量忍耐了,我不会伤害你,请你不要躲我。”然后补充了一句:“也不要随便勾引我,谢谢。”   郁臻无语,他这是勾搭了个什么人啊!   杜彧:“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明白,不管我咬你还是亲你,都是我喜欢你的表现,我对你绝无恶意。”   虽然稍显无力,但郁臻还是说了:“我也希望你明白,喜欢的前提是互相尊重,我不喜欢的事,你不可以强迫我做,撒娇和暴力行径都不可取。”   杜彧:“我尽量。”   郁臻挠头,实在太荒唐了,他竟然在墙缝里和人正儿八经地聊天,话题还如此一言难尽。   说话的期间,他们早已离开密室的墙后,拐了七八次弯,进入到城堡隐秘的深处;别说Npc想找到他们俩,连他们自己想原路返回,都得仔细回忆来时的路线。   狗果然是会被主人气场影响的动物,你镇定自若,它便不会慌乱。   小灰狗安心地被郁臻抱着,说它不重,却有将近10斤,郁臻抱得右臂酸软,累了。   “就在这里吧。”闭嘴了许久的杜彧,蓦然开口道。   郁臻:“什么?”   “绕了这么远,外面的人暂时找不到我们。”杜彧拽他停下,“我们来分析一下,为什么我们会来到鬼屋,那帮人有什么目的。”   “Ok.”   以下是信息交换的时间。   两人倚墙而坐,郁臻打着手电光,杜彧搜出一把撕碎的照片铺在地面,开始拼凑;小灰狗蹲在一旁舔毛,时而踱步嗅闻,与他们寸步不离。   照片很快拼好,是乔思涂和丁厌等8人的合影,稚嫩青春。   “这是我在二楼走廊的密室找到的。”杜彧指着照片上的乔乔,说,“第一点:鬼屋的人,认识他们,并且长期观察着他们的生活。第二点:我玩游戏时,房间里藏了一个戴兔子面具的Npc,他在等待着捕杀我,但我不理解他的动机。”   杜彧问他:“你和那对情侣走了那么多关卡,有没有遇到危险?”   “真实的危险是没有的。”郁臻道,“我们遇到的Npc只给了一张纸条作为警告,让我们意识到危险的,是小楠的断指;后面我一个人的过程中也没有遇到埋伏或攻击。”   杜彧:“你一个人没有遇到危险,结伴的乔乔和叮叮遇到了;说明鬼屋Npc的优先目标是那两个人,不是你。可能兔子想杀的人也不是我,毕竟走廊里没灯,他们大概率是随便扯了一位玩家进去。”   郁臻:“小楠伸手去洞里拿电池被咬,同样是随机,没人能预料第一个摸到机关的是谁;可能一切游戏环节的最终归宿都是落到他们手里。我选择继续玩,就没人赶来处理我,乔乔和叮叮想跑,他们就先解决了那两人。”   杜彧:“那么他们设计这间鬼屋,是为了对付这一整拨人,包括不在照片上的我们。”   郁臻:“准确地说,和照片无关,这次鬼屋冒险是冲着五个人来的陷阱;乔思涂、丁厌、曲楠、蓝玉、贺凌飞。剩下的人都是无辜的。”   杜彧:“为什么?”   郁臻给杜彧简单地讲了那段关于司雅的故事。   ……   最后他说:“乔和丁认为,这间鬼屋是想为司雅复仇的人策划的,目的是惩罚真凶。”   杜彧安静地听完,问:“你相信那对情侣的话吗?”   郁臻摸着下巴道:“百分之七十五的内容可信吧,那俩人没什么说谎的天赋,但他们很可能考虑过东窗事发的那一天,于是事先演练过多次,隐瞒了百分之二十五的真相没有告诉我;比如抛尸的详细过程,丁厌一个字都没提。”   “嗯,凭目前掌握的信息量,我们无法推测谁是真凶,但替司雅复仇的策划者的身份我有眉目了。”   “谁?”   “她的家人。”   “在那对情侣讲述的故事里,受害者没有朋友和恋人,她一直被家人拴在身边,而且她家离抛尸地点很近,亲人极可能最先发现她的尸体。不过我做出的判断是基于我在那间密室里见到了一些照片,我拿了其中一张——”杜彧摆出一张全家福合影,他从密室一共带走了两张关键照片。   郁臻接过照片一看。合照里共有11口人,两位年迈的老人,四位分不清亲属关系的中年人;小辈有两名青年,一名少年,一个小男孩,以及站在男孩身旁的少女。   少女微卷的柔顺黑发垂在胸前,唇红肤白,身材纤秀,穿着一袭红色连衣裙。   尽管她的眼睛被剪烂,只留下两枚黑窟窿,但那不妨碍她的美丽透过照片烙印在人心中。   不止是她,照片上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剪掉;即便拿给知情人看,也无人敢百分之百断言这是司雅一家。   然而结合现有的事实,这名少女不是司雅,还能是谁?   “我们就当她是好了。”杜彧说,当前条件有限,推理做不到万分严谨。“如果是我,无论再亲密,我都不会让非血缘关系的人拥有我与家人的合影相片,所以我猜想,持有这些照片的,就是照片上的人之一。是她的亲人想帮她复仇,惩戒杀害她的凶手。”   “小楠在黑暗里摸电池的时候,手被故意咬伤了,牙印属于7岁以内的儿童。”郁臻指着全家福里的小男孩道,“不出意外,就是他了。”   杜彧:“所以……是全家人集体作案?”   郁臻扶额凝视照片,道:“我们可以找到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   他的话音未落,先是一边端坐的小灰狗立起四肢,竖起耳朵面朝他们的后方;随即杜彧关掉了手电筒的光,四周陷落黑暗。   郁臻一动嘴唇,身旁探来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嘘……有人来了。”   他的心一跳,立即噤声聆听——   事实证明人的听力不可与狗耳朵的灵敏度相比,郁臻还没听出什么声儿,那只狗突然狂叫起来!小狗戒备机警的吠叫声清晰地贯穿了整条墙缝——   “——汪汪汪!呜……汪!”   郁臻和杜彧同时崩溃,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跑”,两人拔腿奔向狭长幽深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我小声问一句,假设怀的是你的孩子,你还揉吗?   杜彧:猫为什么会怀上我的孩子?假设不成立。 第105章 看见恶魔(十四) 青蛙   郁臻自认为记性不错, 但那是在有声音画面的视听辅助下;如果置身于无光的暗处,连东南西北、路和墙都分不清,还谈什么记忆力。   有路就跑, 有洞就钻, 全凭求生意志做主。   为了不分散, 他拉住杜彧的手, 两人一前一后在夹缝中狂奔;前面的杜彧伸出一只手探测出路与阻碍物的距离, 避免撞墙和晕头转向。   然而最大的阻碍物即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黑暗里视觉的迷失会使人的肢体本能地僵硬迟缓, 加上过道狭窄,需靠手丈量前路, 一路难免磕磕碰碰。   后方追来的人打着照明灯, 很快赶上他们逃跑的速度——   他们像落入地下洞窟的老鼠,见不得一丝光明, 流窜于各种阴暗的夹缝与密道;可那一缕刺目亮光如死神的眼珠般牢牢锁定着他们,形影相随, 穷追不舍。   耳边是彼此粗重的喘息和心跳, 郁臻心说,再这么下去, 被抓住之前他会先窒息而亡!暗中捉迷藏不止是消耗体力, 还有精神的压力激增。   他们连拐数个弯躲进曲折的墙缝后,身后的光终于消失了。   郁臻正想停步喘口气,前方却突然钻进来一道炽亮的光芒!   对方怎么预测得到他们的行动路线?   不能停!他们掉头往回跑——   额角撞到墙沿,手被粗粝的砖缝刮伤。郁臻逃跑时记得拿了手电筒,可他不敢开, 怕暴露位置更明显;眼看追击者与他们的距离愈渐拉近, 他想到了手头的照明工具更实用的法子——   在下一个拐角处时, 他抛开杜彧的手转过身, 摁开手电开关,掌着一束冷光,抬臂将光源朝后面那人掷去!   狭长的通道瞬间变得烁亮,灼眼的光刺痛那人的眼睛,对方来不及躲避,迎头便是一块重物飞来,直撞天灵盖!   如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痛呼,郁臻忍不住为自己喝彩:不愧是我!   要是隔得再远些,他能一击把人砸晕呢!   可惜他才得意没两秒,轰然的枪响炸开在狭道内震耳欲聋!一枚子弹划过他的身侧射进墙面!   遥远的数面墙外隐约有狗在吠叫……   杜彧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拖他躲进拐角通道,领着他向前跑,并低声说:“你把他惹火了。”   郁臻被枪声震得耳鸣,连自己说话声音也听不大清,“我打到他了!还试出他的武器!”   杜彧:“别说话了!”   两人窜逃于迷宫一般的墙体之中,绕来绕去,数不清究竟拐过几次弯,可无论他们如何逃,那缕光总能一步不落地追赶他们。   脚下这条路,他们至少来过三遍了,因为它的分岔口极有辨识度,左侧的墙缝被堵死,右侧墙缝开出一条T字形岔路,T字的两头出口他们都走过,最终还是回到原点。   现在他们不过是在和人兜圈子,这样下去,若是走到这层楼的边缘,或遇到一堵死墙,便只能束手就擒,要么被一枪打死。   追击者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不再着急和他们你追我赶,扛着枪放慢脚步,悠哉悠哉地缀在末尾。   “你不觉得他追我们追得太紧了吗?”郁臻喉咙干涩,哑声对杜彧说。   那人竟没有一次和他们错开过,甚至还能绕路堵截他们!怎么做到的?   杜彧道:“是,不如我们就用这条路解决他。”   郁臻:“说来听听。”   他们一边小声说话,一边继续绕路,和后头的灯光玩捉迷藏。   杜彧的计策很简单,考验反应和速度而已。   想象一条直路,尽头是垂直右拐,拐角后的路线形似一个T字。   他们俩需要做的是,由一方作为诱饵将对手引到T字的竖线上,另一方提前站到横线左端埋伏起来;诱饵一方既要保证自己不被子弹击中,又能引诱对手继续向前。   T字的横线两端与其他墙缝互通,引诱对方走到岔路口后,诱饵一方迅速闪躲避开枪击,另一方从背后伏击。   郁臻先前丢手电筒砸人时听到的枪声巨烈、火/药味呛鼻,他断定那人拿的家伙不会小,至少是把长猎/枪,威力大却精度有限。   他们躲在暗处,对手却打着光站在明处,有胜算。   快回到那条直路了。   郁臻正思考着,杜彧塞给他一个冰冷而颇有重量的物品,引导他的手指放到突起的开关滑钮上,“这里是开关,会用吗?”   摸索了几下……是电击棍?郁臻道:“会,你哪儿弄来的?”   杜彧:“抢的。现在我在这里引开他,你去前面,等他一靠近,朝他脖子摁,有没有问题?”   郁臻:“没问题。”他心想杜彧指挥人一套一套的,可能经常打游戏。   然后杜彧推他向右拐,后面的脚步声和灯光逼近了!   这两段路不长,左边的墙体缝隙较宽,他在彻底的黑暗里待了一分钟不到,一束通亮的光便落到他眼前!虽然照不见躲在拐角处的他,可他在光里清楚地看见杜彧是如何溜进对面的墙缝,以及带着硝烟的子弹如何擦着杜彧的衣摆射进墙面!使灰石漫天飘落……   枪声震彻墙体内部!顶部的灰尘簌簌洒下。   一枪落空,弹壳在地面砸出脆响,追击者不慌不忙地重新上膛,灯光随他的影子微晃……   郁臻捂住耳朵甩头,耳膜疼。他蹲下身,手在脚边探寻,摸到两块小碎石头,尺寸只够打水漂。   杜彧刻意让枪手捕捉到自身的方位,按常理讲那人走到岔口会直接向右去追击杜彧……   如果是多疑的人则会思前想后,担心埋伏,在岔口前驻足停留。   无论哪一种,他都有机会偷袭。   紧接着,惊悚的事情来了——   枪手仿佛知晓有人躲在那里,在离岔路口仅剩两米时猛地冲过来,手电光和枪管统一向转左转!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但他也有没想到的事,比如:郁臻是蹲着的。   于是第二枪在郁臻起身的瞬间打偏!刺鼻的火/药味和烟雾弥漫开来……   郁臻在强光下看清追击者的模样——凸眼大嘴的恐怖青蛙,不,是戴着一张青蛙面具!   蛙面枪手错失良机愤恨捶墙,不料枪管被人握住挥开!腹部遭受狠厉一踢!紧接着,明烁的灯光里一道轻捷的身影猛扑上来与他缠打在一起!   墙缝之间的空间紧密逼仄,他无处可退,一向后或扭身便是更狭窄的通道,纵有力气也施展不开,只得被郁臻柔韧刁钻的招法束缚住手脚。   郁臻试图抢夺或压倒枪管,他却死死握紧!在拖拽中他失手扣动扳机,朝斜方顶上放了一枪!   灰尘石粉像冰雹般掉落下来,郁臻咳嗽着,手腕力道略有松弛。   枪手借此机会曲膝顶开身前的人——   此时杜彧闻声回头来帮忙,见双方扭打,一举从后方扼住枪手的喉咙将其锁住!郁臻趁对手被扼制,双手脱力,撕下绑在那腕间的照明电筒,撬走猎/枪丢开,一手掀掉丑陋的青蛙面具——   一个相貌平平的青年人,面部缺氧涨红,青筋突露。   郁臻抹掉脸上的灰,将电击棍按到此人的锁骨位置,滑下开关;滋滋的电流声里,枪手两眼翻白浑身抽搐着昏了过去。   杜彧一松手,一具高大的躯体瘫软倒地。   “我吃了好多灰。”郁臻不悦道。   “对不起。”杜彧说。——不知道说什么道歉就对了。   郁臻:“不是你的问题,是他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杜彧摊手,摇头。   收获新手电,郁臻用来照亮昏迷青年的面孔,说:“你看他像全家福上的人吗?”   杜彧:“我不知道,照片弄丢了。”   郁臻:“那你可真能干。”   杜彧不在乎被他讽刺两句,说:“你想知道的话,把他弄醒问问。”   “还是算了吧,他能追我们那么久,耐力不是一般人。”郁臻把手电交给杜彧,“拿着,我来搜身。”   搜身的收获颇丰。   郁臻从青蛙身上搜出一大串钥匙和一块腕表,腕表的电子显示屏上有三个闪烁的红点。   “天啊,他是靠这玩意儿跟踪我们的。”郁臻扬起手腕感慨,是他们的手环。事先分发给他们的金属手环内置了定位功能;所以无论他们如何绕弯,青蛙总能保持距离追上他们。   不过跟他们在这一层楼玩那么久的捉迷藏,青蛙的耐性真是够可以的。   “我记得有钥匙可以解开,等我找找。”郁臻在厚重的钥匙串里找出一根荧光棒似的细棍子,他看屠夫拿出来过,这是手环的钥匙。   郁臻解下两人的手环,放到青蛙的上衣口袋里,然后晃荡起丁零当啷的钥匙串,扬眉吐气道:“这下不需要杀狗和解谜了。”   杜彧捧场道:“哇,好厉害哦。”   郁臻垮下脸,“你要不要这么虚伪……”   杜彧回归正题:“我们绕了这么久,并没有在墙里发现门或出口,看来还是得返回密室。”   那间【活】字门的密室里,只有一扇门可以用钥匙打开,就是他本来需要开启的那扇。   郁臻不敢说泄气,却也颇为惆怅。   他们兜了这么一大圈,居然还是没能找到第二个出口,只能回到密室里,开门去到下一关。   不算白费功夫,好歹保住了小狗的命和自身安全;郁臻想,况且他们得到了许多钥匙,不需要再完成任何丧心病狂的游戏。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晚啦。   今天去看指环王了,呜呜太好看了   眼睛和耳朵极致愉悦! 第106章 看见恶魔(十五) 魔术   那杆猎/枪他们本来想拿, 可惜没子弹了,一共就4发,全打空了, 青蛙身上也没存货, 郁臻直叹倒霉。   然后是, 人眼睛不如狗鼻子好使。   自诩视力过人的郁臻险些踩死了冲到他脚边的毛茸茸活物——拿手电一照, 原来是小灰狗蹦蹦跳跳的, 扒着他的腿要抱抱。   郁臻抱起狗惊奇道:“好聪明啊你, 刚才躲哪儿去了?”   “贪生怕死的狗。”后方的杜彧评价。   “人还贪生怕死呢,何况一条小狗。”郁臻赞许道, “知道回来找我们, 已经很非常勇敢了。”   “你心情不错啊。”杜彧提醒他,“但找到钥匙还不够, 出得去才行,别高兴太早了。而且……我跟别人玩游戏, 都奖励卡牌积分碎片宝箱技能之类的, 怎么跟你一起玩,什么奖励都没有?”   郁臻翻白眼:“那你走啊, 别跟我一起玩!”   杜彧:“……无情。”   郁臻突如其来地驻足转身, 盯着杜彧的脸说:“喂,你知道我为什么还待在这里吗?都是为了救你!不是担心你我早跑路了……”   杜彧不以为然地轻哼道:“我有那么重要吗?”   手电光照亮的墙体内部形成了幽谧而寂静的空间,郁臻恍惚中感到夹缝的两端被暗影拉得极长,别人进不来,他们也出不去。   冷白的光映着两人的脸, 小灰狗像毛绒玩具, 乖巧地待在他的怀里。   “我告诉你……我最怕拖累别人了。”他脑筋一抽, 决定和杜彧谈心, “我小时候有过不愉快的经历,我总觉得我死去的小伙伴没有离开,我经常幻想我身边跟了一个鬼魂,是他变成鬼和我一起长大了。要是我把你害死了,你就会变成我的第二个梦魇和幻觉。”   杜彧道:“哦,原来是怕我死后阴魂不散缠着你。”   “也不是吧,如果死的是其他人,我就不在乎了。我理智上认为,我应该帮助和拯救其他人,阻止更坏的事发生;但假如我救不了,我不会自责内疚,因为我对不熟悉的人,实在谈不上责任感和同情心。”   “就比如我看到小楠的手指,我同情她,我想救她,可是我真的,没有任何触动的感觉,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人?”郁臻薅着小狗的头毛,“哎算了,我语言表达能力不行,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吧。”   “嗯……”杜彧沉吟着,“我懂了,你想表达,我对你来说,仍然算是特别的存在。”   郁臻自己也迷惑了,“……我是这个意思吗?”   他其实是想对杜彧说:你别对我抱太大希望。   但是近距离望着杜彧的脸,那张脸颊左边有道猩红的伤痕,他滚到舌尖的实话突然说不出口了。好吧,其实这么理解也行……   “好了好了。”郁臻单方面宣布这段诡异的谈话结束,“我要去履行身为主角的职责了,还有人等着我救呢。”   他刚要转面向,杜彧稳住他的肩膀,眼睛追着他的目光,与他对视说:“亲我一下,奖励。”   “不要……”郁臻拒绝。调情也得分场合,他在这里亲杜彧算什么?太胡来了;而且他们上上章已经有过感情进展,这种事太频繁就腻味儿了。   杜彧不依不饶道:“亲一下,你知道的,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郁臻百分之百相信这句话,他回去必须立马打印个条幅贴在床头:千万别招惹神经病。   他忸怩半天,怀里的狗都快被他撸秃了,他声量低弱道:“那你低头。”   杜彧低下头。   郁臻:“再闭上眼。”   杜彧听话地闭了眼。   郁臻举起小狗放到杜彧的脸旁边,那狗特别识相地伸舌头舔了舔杜彧上唇到鼻尖的位置。   “噗——”郁臻一没忍住笑出声,在杜彧睁眼的刹那间抱着小狗疯跑出去!   平心而论,他喜欢和杜彧亲热,但他更喜欢恶作剧,整蛊别人一如既往的使他身心愉悦。   ……   后来杜彧是个什么表情,郁臻一直没敢看。   尽管两人存在亲密关系,但他其实不了解对方的脾性,只敏锐地感知到杜彧性格不像表面上那般风平浪静,实际上他已然窥见了那副温文尔雅的表相下不同寻常的控制欲和病态一面。   问题来了,为什么明知道是神经病还要招惹?   答:当然是因为刺激啦。   不!郁臻否定了这一想法,是因为感兴趣,他鲜少对什么事物好奇或产生浓厚兴趣,杜彧勉强算一个。   ——竟然有人会不顾危险来找我?还说想咬死我?   郁臻抱紧了小狗,被人惦记的感觉真奇妙。   如果傅愀知道他交往的对象是个危险分子,肯定会骂他缺心眼儿,大白痴。   可是他一点不害怕杜彧,或者说怕,但不想退缩;好比看一部恐怖片,对悬念和剧情的着迷程度战胜了恐惧。   郁臻的心砰砰跳,别人心动是小鹿乱撞,他是小狗乱汪。   好像有只幼犬窝在他的胸膛嗷呜嗷呜,激动到想咬人!   不过他微妙诡谲的情感转变,一回到耀眼明亮的灯光下便烟消云散了,化作细小种子埋进心底。   密室里,破损的墙面、粉灰凌乱的地板、豁口的刀和弯曲变形的栅栏,还有碎砖块以及断裂的木板,种种痕迹提醒他此处是夺命鬼屋,还有和他一起来的人被囚禁在城堡的某个角落,沦为仇恨的牺牲品。   而他和他恶作剧的暧昧对象,刚刚才打晕了一个持枪的Npc,拿到一串能影响自己和他人生死的钥匙。   他得做些什么才行。   小狗回到有关的地方,情绪欢脱,但这里也曾是关押过它的牢笼,于是它对着墙角吠叫发泄焦虑。   郁臻把狗放到地面,站在出口门前挨着试每一把钥匙。   杜彧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既不打算跟他讨个说法,更没有和他赌气的意思,但那副表情,也绝对不是不在意或原谅他了。   郁臻挺焦心的,不过他潜意识里相信杜彧不是个随时随地发疯的人;先前杜彧啃他手指的时候,说的是“对不起忍不住了”,证明是懂得“忍”的。   还好,还好。   郁臻试到第七把钥匙,总算对了;他插钥匙进锁孔转动门把手,门应声而开。   门后是一条玻璃廊桥。   确切地说是一条走廊,但右面的透明玻璃墙令它看起来像极了观光的廊桥。   透亮明晰的墙洒出琉璃色的光,一块块荧蓝的光斑落在脚下,郁臻踏上去,犹如身处万花筒内。   这里没有岔路,他将小狗放到地上,解放双手。   小狗隔着玻璃,朝一墙之隔外的人嘶叫。   这堵玻璃墙,实则是一面单面镜,他能够清楚地看见镜子后面的房间和人。   那是间小型演出厅,40平米的面积被分割为两部分,三分之一是挂着帷幕的舞台,三分之二是观众席。   观众席上坐了五个人,小飞、蓝蓝和他们的三位朋友。   光看神情,便知道他们经历的游戏环节和郁臻这边全然不同。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尽兴”二字。   他们甚至拿着蝙蝠公仔、恶魔发箍、南瓜灯等游戏奖品,脸上贴着五彩贴纸,紧张而期待地望着舞台中央的魔术师。   这虽是面镜子,但厚度不输钢板,且隔音效果却好得出奇。   郁臻听不见他们那边的欢声笑语,他们同样听不见这边的狗叫和玻璃被拍击的响声;也许镜面有轻微的震颤,却还不足以引人注目。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的魔术师那里,魔术师已经表演到四个魔术了,接下来是他的重头戏——   他从红色帷幕后搬出一个搭着黑布的大箱子,故作神秘地绕着箱子转圈。   魔术师头戴油彩面具,身高近2米,体型壮硕如山,超大号的演出服穿在他身上依然紧身,衬衫扣子之间崩开了可笑的衣缝;黑色披风像张大毛巾般滑稽地坠在后背,魔术棒在他手里如同一根细筷子。   郁臻和杜彧都认识魔术师真身,他还有个身份是猎人小屋里的猎人。   这个魔术师造型远比猎人吸睛,连文静的蓝玉都瞧着他笑个不停。   郁臻知道无用,却坚持不懈地拍打玻璃墙,“喂!!!看这边——”   杜彧说:“别浪费体力,他们看不见我们。”   郁臻的手按在玻璃上,眼睛随那五人的视线转向舞台——   魔术师掀开了盖住大箱子的黑布,露出布下遮掩的物体;他即将献上压轴演出:人体切割魔术。   那是一口正方体木箱,箱里坐着一个人,那个人通过木箱上下左右的五个洞,探出自己的头和四肢。   为了趣味性,被切割的人的头被黑色头罩盖住了,只露着柔美白皙的双手与两足,看肤质与线条是位身材很好的女性。   美女与死亡,是亘古不变的经典主题。   但这份美是残缺的,她的右手食指比人短了一大截,缠着白色纱布。   郁臻跑到靠近舞台的玻璃墙边,抬腿狠力踹去!只造成几声沉沉闷响。他的手指过度用力地按着镜壁,指腹发白,“那是小楠!”   杜彧亲眼见过猎人如何捕杀乔乔和叮叮,他们两人都不怀疑,变身为魔术师的猎人手里那把钢锯的锋利度,和这场魔术表演的真实性。   这才不是什么魔术!而是货真价实的切割活人!   偏偏观众席上的五人还在喝彩,他们对真相一无所知,根本想象不到台上即将上演的是一出分尸惨剧,被虐杀对象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好朋友!   郁臻周身发冷,瞳孔颤抖,他战栗的右手往旁边一伸,五指揪住杜彧的衣领将人拉到面前!   南。   风。   独。   家.   “你给我想办法。”他说。   杜彧问:“有奖励吗?”   郁臻恶狠狠地瞪了神色自若的人一眼,道:“随你!随你可以了吧!”   杜彧:“那我试试。”   走廊的宽度约2.5米,长度有10米左右,杜彧后退至进来的门边——   他起跑的速度迅疾如风,冲刺至6米时凌空跃起踩过左侧的墙面,借力飞身的同时手臂掩护头撞向右侧的玻璃壁!   轰然的巨响使整面墙体四分五裂!杜彧的身影闯入一片飞溅的镜子碎片中,哗哗啦啦的支离破碎声充斥耳畔……   郁臻愣了半秒,终于回神。   他听到数声尖叫并起——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我无情无义见死不救还想毁灭世界,骂死我,谢谢。   郁臻:……   上个副本结束时我说想写主角谈一场正常的恋爱,对不起我食言了,我做不到QAQ 第107章 看见恶魔(十六) 丑   蓝玉对今晚的鬼屋之旅相当满意, 节目种类繁多,游戏丰富,她玩得很开心。   时间和环节也安排得妥当, 他们从冒险屋出来后, 下一场便是演出厅看表演, 房间左面的大镜子照出他们兴奋红亮的面庞;只可惜包括相机在内的数码产品都上缴了, 不能拍照记录快乐的时刻。   蓝玉和小队其余4人坐在观众席看魔术表演, 鬼屋的舞台秀比外面的简陋, 可内容更为限制级,新搬上来的箱子里居然装了个赤身裸体的美女, 不过关键的脸被头罩遮住了, 小飞直起哄说想看脸。   大块头魔术师不搭理他们,拿起一把钢锯, 准备上演大秀。   就在这激动人心的一刻,左边的镜面被从外侧撞碎!无数破裂的玻璃飞向空荡的坐位席!如利刃的碎片反射出彩灯人影, 镜光灼目使人眼花缭乱!   恐惧的尖叫声里大家纷纷后退碰翻了座椅, 一个利落高挑的身影冲破玻璃墙随四溅的镜子碎片落地,他带着一身血污, 慢悠悠地站起来, 出现在众人眼前——   杜彧洗干净的脸再次被划伤,额角流下鲜血淌进右眼,他闭着右眼捂住额头,蹙眉道:“嘶……我的脸没买过保险。”   蓝玉认出他,她惊吓地捂着胸口, 正想问发生了什么事, 残破的镜面墙缺口处又闯进来第二个人——   她对惯用代称是“生吃猛犸象”的邻居不甚了解, 偶尔在电梯里遇见会点头致意的平淡关系, 在她印象里那是个高高瘦瘦、长相有记忆点的年轻人,称得上十分漂亮,皮肤很白,仅此而已。   结果郁臻冲到舞台上像纸片人似的轻飘飘地翻到了魔术师的背上!袖子里抽出一把豁口的刀,手起刀落绞断了魔术师的颈动脉!   犹如水管炸裂般,一股鲜红的血水喷涌而出,粘稠的热液淋了台下最近的贺凌飞一头一脸……   郁臻甩着刀尖的血液落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魔术师手中的钢锯咣当砸在脚边,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捂住喉咙,却堵不住喷溅涌漫的鲜血。他如同一座倾颓的肉山,歪斜着庞大的身躯倒下舞台……   从未平息的尖叫声在这时达到顶峰!有三名观众发疯似的喊着“救命”逃出了演出厅。   贺凌飞处于怔愣状态,他摸了把脸上的液体,眼睛瞪大,两腿不听使唤地发抖,“啊……啊啊啊!”   ——想要逃跑,但站在黏滑的血泊里,脚一动便鞋底打滑摔在原地。   蓝玉没有跑纯粹是因为她腿软了,她倒抽着气,眼神惊惧地望着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人;她和他们不熟,现场的状况让她脑海里闪过一连串可怖的联想。   杜彧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他以为郁臻会拿电击棍对付魔术师,谁知道郁臻用了刀。   豁口的刀依然是刀,何况郁臻动手时丝毫没心软。   导致蓝蓝看他们的眼神,像看两个杀人魔。   杜彧的头皮痛,眼睛还睁不开,撞破玻璃时他被割伤了,手背嵌了一块碎片。   他没来得及解释,就吓跑了三个人,幸好小飞和蓝蓝都没跑,是身为线索人物的自觉吗?   杜彧走到演出厅的门边,关上唯一的出口。   “他们跑得太快,我没办法。”他自言自语般说。   蓝玉战战兢兢道:“你、你们要做什么……”   杜彧指舞台上的郁臻,道:“你问他。”   郁臻选择骑上魔术师的后颈动手是因为他对体力的较量没信心,选择用刀则是因为他无法忍受肮脏的虐杀行为。   关在箱子里的小楠令他回忆起了幼年时期那段地狱生活,他永远不理解,人类爬到食物链顶端进化出了文明与道德,为什么还要犯下连野兽都不如的暴行。   无论当初抑或现在,给他一万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仍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打爆摄影师的头,割断魔术师的喉咙。他们都是坏人,他不后悔让坏人罪有应得。   好糟糕人生,他为什么总是遇到这样的事。   郁臻甩了几下刀,发现刀锋的血痕不可能被甩干,他干脆丢掉凶器,在衣摆擦手,抹掉血液腻腻的触感。   他抬起头时,见其他人都望着他,蓝蓝、小飞还有杜彧。   他的眼底浮现短瞬的茫然,问:“看我做什么?救她啊。”指箱子里的小楠。   箱子里的女人头罩被揭开,露出一张蓝玉和贺凌飞熟知的脸,曲楠垂头阖眸,面色苍白宁静,无知觉地坐在木箱里。   瘫坐在血泊里的贺凌飞咬牙骂了一句。   蓝玉不敢眨眼,她的睫毛颤动着,“小楠……怎么会是小楠……”   见这两人指望不上,郁臻捡起魔术师的钢锯,看着杜彧说:“你过来帮我。”   他们把箱子锯开,抱出小楠,蓝蓝连忙脱下自己的外搭长毛衣盖住她的身体。   杜彧摸了摸小楠的颈侧,说:“还好,昏迷而已。”   蓝蓝抱着昏迷的小楠,她注意到了小楠裹着纱布的右手,她惊叫道:“手指……小楠的食指!”   郁臻递了一只小巧的礼物盒过去,“在这里。”   明知里面的东西会使自己崩溃,蓝蓝仍然鼓起勇气打开了它,那一截秀丽的断指宛如烧红的烙铁,隔着纸盒也能烫伤她的手。   “啊啊啊!”蓝蓝尖声叫着抛开它。   “都是坏人干的。”郁臻踢了踢舞台上的木箱残块。   被他们锯开的木箱子内部没有任何机关,说明它不是魔术道具,仅仅是只箱子;加上那柄钢锯尖锐的锯齿,任是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这间鬼屋的异处和小楠方才的危险处境。   但郁臻的举动着实非常人所为,蓝玉和贺凌飞忌惮他,一并将疑惑而骇然的目光投向杜彧。   “小楠、小楠为什么在这儿?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不是应该和乔乔他们在一起……”   “他们被抓走了。”杜彧答。   小飞扶着座椅站起来,衣裤头脸仿佛被泼了层深红油漆,他晾着双手,道:“谁给我解释一下目前的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   郁臻道:“你先给我解释一下,你们在蒙星湖的遭遇。”   听到蒙星湖三个字,蓝蓝和小飞脸色皆是一变,尤其是蓝蓝,她面色如土,扶着小楠身体的手握紧了拳头。   小飞的表现最为激烈,他爬上舞台攥住郁臻的衣襟,漆成猩红的脸庞唯有一对眼白的颜色最鲜明,“你杀人了!你刚刚杀了一个人!你现在让我给你解释!?”   杜彧按着小飞的手臂,道:“不要碰他。”   “没关系。”郁臻说,“你不想讲,我们就耗着吧。你的好朋友们,都被比我凶残十倍的坏人抓住了,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晚呢。”   小飞:“你说什么!?”   郁臻想说话,一张嘴咽喉痒得难受,变成了转开头咳嗽。   他真的吞了不少墙灰。   于是由杜彧阐明情况:“这间鬼屋是个陷阱,我们那边的五个人在游戏过程中被分散了,各自差点被杀掉,我逃出去找到了他;你们的朋友乔乔和叮叮被这个人——”   他看向血泊中的魔术师的尸体,“开枪打伤,带走了。”   郁臻的嗓子舒服了些,接着道:“小楠的手指也是被他们切掉的,然后放到半途恐吓我们。”   他指着血流满地的高壮死尸,“他是鬼屋的Npc,这地方的Npc全是杀人犯,可能还有枪,要是我们不进来,等小楠被切完了,下一个轮到就是你们俩。”   “咳……还跑了三个出去,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郁臻拿出叮当作响的钥匙串,“他们在我们身上装了定位器,先把手伸出来,手环得摘掉。”   蓝蓝将信将疑地伸出了手腕,“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们在蒙星湖发生过的事,他们来帮司雅复仇了。”郁臻用细钥匙解开她左腕的金属手环,注视着她在听到司雅这个名字时骤缩的瞳孔,“乔思涂和丁厌把事情真相都告诉我了,所以你们俩也别隐瞒。”   小飞:“你都知道了,干嘛还要让我们再讲一遍?”   “为了严谨呀。”郁臻走到舞台边,帮贺凌飞解除手环,“你快点讲,我们时间不多了,谁都不知道那群变态究竟想做什么。”   小飞盯着蓝蓝,“你给他讲,我记不清了。”   蓝玉:“我……让我想想。”   留给蓝玉整理思绪和语言的时间里,郁臻回到廊桥,找出钥匙反锁了走廊两端的门,被他们闹出的动静吓坏了的小灰狗蜷缩在密室的门前,它用爪子拼命刨过门,在墙缝边撒了尿。   不是个傻的,没有去踩玻璃。   郁臻抱起瑟瑟发抖的小狗去了演出厅,将另外三人逃走的那扇门一齐锁死,保证当前的房间封闭而安全。   “……哪儿来的狗?”小飞问。   “它跟我们同病相怜。”郁臻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然而刚坐下,他又被杜彧的动作引了过去。   杜彧蹲在魔术师&猎人的尸体旁,着手撕下那张油彩面具。   郁臻走近,看杜彧那两只伤痕累累却依旧不乏美感的手,缓慢地撕掉男尸脸上与皮肉粘在一块儿的软质假面。   待尸体真容暴露,他有种想吐的感觉,胃里翻江倒海。   ——这个人绝对不是全家福里的家庭成员之一,不止是他的身材异常高大突出,还因为他长了一张畸形的面孔。   可能是某一种先天畸形病症,每一处五官都没能长在对应的位置,扭曲变形地挤在中庭。郁臻几乎怀疑这样的嘴巴能否正常发声。   这是他见过最丑陋的东西。   杜彧体贴地将面具覆盖回尸体的脸部,对一脸菜色的他说:“你别看了,对你来说过于残忍。”   郁臻揉着自己的胃部,退到趴着小狗的座椅旁边,“暂时不要碰我,谢谢你。”   杜彧偏要跟着他,与他讨论道:“假如死掉的这个不是司雅的家人,那他会是谁?”   值得思考的问题,但答案有无数种可能性。   一边的蓝玉突然大叫道:“是恶魔……他一定是司雅说过的那个恶魔!”   她的眼睛充满惊恐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大家替我想想,我应该问老婆要什么奖励。 第108章 看见恶魔(十七) 哥哥   蓝玉讲的故事, 和乔思涂、丁厌叙述的不是一个版本;她认识的司雅和其他人眼里的脆弱少女不尽相同。   “我和她谈论的第一本书是巴尔扎克的《幽谷百合》,她很聪明和坚强,我不认可她是自杀。”蓝玉眼中的惧意淡化, 隐有泪光, “她是被谋杀的, 但杀她的凶手绝不是小楠。”   郁臻:“听起来, 你知道凶手是谁。”   “是恶魔。”蓝玉坐在后排的椅子里, 手放在膝盖边止不住地发抖, 她弯曲五指抠着裤缝,说道, “司雅对我说过, 她家的阁楼上住着一个恶魔……”   杜彧笑了一声,郁臻斜睖他, 他只好佯装抹嘴角似的拇指摁住下唇,不笑了。   “此恶魔非彼恶魔, 是种比喻罢了。”蓝玉低眸, 不时抬眼扫视那片血污中的高大男性尸体,“就是他, 那个被养在阁楼的畸形儿。”   五个人去度假, 两对情侣,多出来的人就容易成为讨人嫌的电灯泡,尴尬是常有的事。   蓝玉腼腆,贺凌飞和丁厌总是开她玩笑,问她为什么不交男朋友, 凑六个人不是更热闹。   如果乔思涂和曲楠在, 她会默不作声, 假如她们俩不在, 她会冷声回答:“只能和你们这种男生交往的话,我宁愿孤独终老。”   丁厌撇嘴,揽住贺凌飞的肩,说:“咱们好像真不认识配得上她的。”   后者嬉皮笑脸道:“是吧,蓝蓝眼光太高了,咱们这种俗人不行。”   两人心大,对她的心高气傲和贬低不甚在意,本来也是说笑打闹,犯不着嘴贱指点别人的生活方式。   但青春期的男生多少沾点贱骨头的特性,他们每次开蓝玉的玩笑,都不免被她刻薄几句,第二天又继续,乐此不疲。   所以蓝玉经常对他们感到厌烦,连带对乔思涂和曲楠的话也少了一些,空闲时她宁愿在房间里看书睡觉。   司雅的到来于她而言是件幸事,她终于有了能腻在一块儿聊天的伙伴。   小情侣们缩在房间里时,她和司雅会在楼下的落地窗前铺一块地毯,放上枕头,煮一壶茶准备两份点心,吹冷气晒着太阳看书聊天。   看倦了书,蓝玉揉着酸涩的眼睛,咬着冷藏过的马卡龙,和身边的少女闲聊道:“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你早就知道我们住在这儿吗?”   “那天……我看见你们在湖边,乔乔和一个男生教你游泳。”司雅趴在抱枕上,她还分不清叮叮和小飞谁是谁。   “啊!”蓝玉想起来,那天下午乔乔的确问过她,有没有看见岩石上站着一个女孩。“原来是你偷看我们呀。”她感慨。   “嗯。”司雅点头,“这附近一般没有生人来,我去湖边摘野芹,登上那块山岩的路径很隐秘,我喜欢一个人站到最顶上去,刚好就发现了你们。”   蓝玉:“你经常一个人到湖边玩吗?那多危险啊。”   司雅:“不危险,我是在那里长大的。”   “你的朋友呢?那附近有别的住户吧?”   “我没有朋友,我的家人不让我和别的孩子接触。”   “那……你上过学吗?”蓝玉找不出更委婉的问法。   司雅摇摇头,“没有。”   “那你太厉害了。”蓝玉由衷道,“我们学校自称精英的那帮人都不如你看过的书多。”   “看过的书多……算一件厉害的事吗?”司雅迷惑道。   “当然了!至少我觉得很厉害!”蓝玉牵住少女的手,“给我讲讲你的生活经历好不好?”   那时她没见过司雅身上的疤痕,不了解对方的处境,她实在好奇哪一种“与众不同”的家庭环境和教育方式能养出司雅这样的女孩,虽然生活常识上略显迟钝,可谈论起古典文学和诗歌,司雅的谈吐和鉴赏能力简直令她惊叹。   “我的……生活经历吗?”司雅的神情凝住。   蓝玉敏感地觉察对方的犹疑,她忙摆手道:“雅雅,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   司雅反握紧她的手,“蓝蓝,假如我告诉你,你可以保证不对别人说吗?”   蓝玉紧张起来,司雅眉间的怔忪与忧色不是假装,她愈发好奇了。她说:“嗯,你讲,我保证不对别人说。”   司雅别过脸,露出姣美的侧颜,眼中莹澈的泪珠在日光下淌落。   蓝玉慌了神,安慰道:“你、你别哭啊,我不是在逼你……”   司雅抬起手背擦掉眼泪,转过来面对她,鼻尖与眼角红彤彤,像漆了红釉的白瓷。   “我骗了你们……我不是在躲我哥哥,他不是我哥哥……不对,他是我哥哥,是我父母亲生的孩子,但他绝对是恶魔的血脉!他大我两岁,身体有严重残疾……他和我们不同,他是个坏人,是恶魔的坏种……我做梦都想摆脱他。”   司雅思维混乱,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还有一个大哥哥和弟弟,他们是正常人……可是那个恶魔不一样,他先天残疾,住在阴森森的阁楼里,总怀疑我嘲笑他、看不起他,所以他经常污蔑我,还打我……”司雅扑进蓝玉的怀里,抽噎着,“家里没有人肯帮我,爸爸妈妈、哥哥和弟弟,他们都被魔鬼蛊惑了。”   蓝玉:“他……怎么污蔑你?”   “他说我偷走了爸爸的手表和妈妈的项链,说我厌弃了不富裕的家庭,想抛弃家人偷跑出去;还说、还说……”司雅哽咽,哭声变得尖细,“说我勾引大哥哥和弟弟……我真的没有。”   “妈妈非常生气,把我关进地下室,叫我反省,还说当初生下我时就该掐死我,质问我为什么要穿红裙子、为什么要学琴……我真的没有做过那些事啊……”司雅的眼泪浸透她的上衣,“我真的没有做过。”   蓝玉抱着哭泣的少女,身体僵住。   ——怎么会是这样呢?她想听的并不是这些事情,她已经准备好了开导安慰的话语,打算说服司雅不要冲动任性,家人始终是爱你的,你还没有成年,不该乱跑,你该回家去。   可是她听到了她做噩梦也想不到的荒谬之事,她不知作何反应,她只能搂紧司雅的纤薄的肩背,抚摸少女厚密柔顺的长发。   “对不起啊雅雅……”蓝玉声音虚弱地说。我没想到是这样。   蓝玉是家里的小女儿,父母兄长宠爱她如掌上明珠,在纸质书成为奢侈品的时代,仍然愿意满足她的一切书单需求,在家中为她腾出一间偌大的书房。   她以为司雅也是一样的,虽然没有去过学校,但能尽情阅读喜欢的书籍,性格还温柔可人的女孩,家境会差到哪里去呢?她以为司雅的躲避和求助,是同龄人中司空见惯的叛逆期离家出走。   司雅半夜敲响他们的房门时,哭得那么伤心,应该是被哥哥欺负了,也许她的家里人脾气很差。——蓝玉是这么想的,尤其她提议报警,司雅却坚决不肯的时候,她更加确信了司雅遇到的不是什么大麻烦。   而现在她才明白自己有多单纯、错得多离谱。   “……你能替我保密吗?”司雅正起身,哭红的眼睛缀着凄切的泪光,“我只想离开而已,不要报警,不要告诉其他人,好不好?”   蓝玉捧着少女的脸颊,承诺道:“好,我不告诉别人,我会帮你离开的。”   但蓝玉始终认为,司雅应该报警,她受到了精神和身体上的虐待,即便是直系亲属也无权这般侵害她的尊严和人格;而且外面的社会不是像她想得那么简单,那是个更复杂的世界啊……   “别哭了雅雅。”蓝玉擦掉她的眼泪,“我们都会帮你的……”   蓝玉想,她和那四个小伙伴,算是做尽了未成年人可以做的所有非违法不良行为;可是他们都没有坏心,不曾伤害过任何人。   在对待司雅的事情上,她相信那四个人的同情心和热忱,帮助一个需要帮助的女孩,那是理所应当的,无需多问。   司雅的秘密她会永远保守。   而她也确实做到了,即便是司雅死去,直到今天以前,她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郁臻:“你求证过那些话的可信度吗?”   “我亲眼见过她身上的伤疤,都是人为,还需要求证吗?”蓝玉的心被揪紧,旧事历历在目,“会那么对待她的人,就是恶魔!那个人渣发现她失踪,跟踪到我们的房子里来,趁晚上大家深睡时杀了她……”   “我一直都在愧疚,为什么我们不早点离开,如果我们早些启程回去,司雅她就不会被杀了啊!”   蓝玉像是悔恨莫及,她攥着袖子拭去眼泪,“我当初就该坚持报警,我就是傻,胆小怕事、懦弱,所以我跟着他们一起处理现场、眼睁睁看罪证被一点点洗掉,还纵容小飞和叮叮去抛尸……”   她捶打着发疼的胸口,说:“……我们太不堪了。”   贺凌飞脸上身上的血半干,凝固后变成深褐色的红,更擦不掉了。他走到蓝玉身边,摩挲她的肩膀安抚道:“别自责了,又不是你的错,防贼都防不住,还防得了杀人犯?”   郁臻转而望向小飞,问:“你呢,你对司雅的死有什么想法?”   “没想法,不是我杀的。”小飞满脸的血迹模糊了他的表情。   “如果司雅不是你们杀的,复仇一说便不成立了。”杜彧道,“那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小飞:“泄愤吧,我们处理了她的尸体。”   “说不通。”郁臻走到男尸的前面,“假设凶手是他,他杀完人就溜了,把尸体留给你们,表明他不想暴露自己凶手的身份;你们帮他处理了尸体,让司雅的死沉入湖底不为人知,他该感谢你们才对。为什么事隔多年后,要再引诱你们来到这里,让你们回想起当年的事,他不怕暴露自己的罪行?”   “我听过这个人的声音,是中年人。”杜彧不嫌脏(因为他自己也不太干净)地拿起尸体的右手;那只手余温尚存,皮肤粗砺如砂纸,骨肉宽阔粗厚,指腹和手掌覆了一层坚硬的老茧,指甲缝里沉积着黑色泥污。   “没有四五十年的辛勤劳作,磨不出这么一双手,他怎么可能只比司雅大两岁?”杜彧看着蓝玉的眼睛,“你确定,她没编故事骗你?”   蓝玉腾地站起身,她在愤怒,胸膛激烈起伏,“谁会给自己编造那样的身世?你是想说我编故事骗你们,对吗?”   杜彧:“不无可能。毕竟你讲的事,没有其他人能作证;你读过很多书,想象力该是丰富的,说不定你看到这具尸体面貌畸形,临时编了个故事出来洗清自身嫌疑,反正死人不能开口说话,尸体无法坐起来反驳你。”   蓝玉气极反笑,她不屑于争辩一般,冷静地坐了回去,抱着双臂不再言语。   “我们只是推论和怀疑嘛。”郁臻挠头道,“不过我相信你说的话,乔乔也见过司雅身上的伤疤,她肯定那是被虐待的痕迹。”   蓝玉脸色稍好,她说:“我没有必要骗你们,我说的全是真的,是司雅亲口告诉我的。至于这具尸体,我没有仔细看过,光看脸部畸形判断他是凶手,是我武断了。”   郁臻和杜彧耳语道:“我觉得她说的是实话。死掉的这人不在照片上,他可能不是司雅的家人,而是她家农场的残疾工人,或什么邻居之类的。但在司雅的家中,的确存在一个对她怀有恶意的亲生哥哥……「身体有严重残疾」,重点是身体啊,没准儿表面上看不出来异常……”   杜彧不发表意见,郁臻又道:“你想啊,全家福共有11个人,除去司雅、两位老人、四位健全的中年人;剩下四个她的同辈:两名青年,一名少年和一个小孩。排除掉弟弟,还有三个哥哥是嫌疑人呢。”   “要不然,我们回墙里去,看青蛙头还在不在,扒光他衣服瞧瞧?”杜彧说。还有一开始被他捅死的兔子头,也算是青年面孔。   “不要吧……”郁臻扯着杜彧的胳膊,拉人背过身去,“凶手是自家人的话,那还报什么仇?我认为这五个人比较可疑……小楠还昏迷着,你帮我把她弄醒……”   这时,小飞不耐烦地踢翻了一把椅子,烦躁道:“喂,你们不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吗?当务之急是我们要逃出去吧!” 第109章 看见恶魔(十八) 跟吗?   小飞踢凳子的动静引发了一连串震响。   先是演出厅被反锁的大门外传来激烈的求救声与尖叫;其次是昏迷的小楠转醒, 拧着眉头痛苦地咳嗽。   “ciao……”小飞收回了腿,精神紧绷。   蓝玉听到门外撕心裂肺的叫喊,立刻跑去开门, 她拧动门把手, 发现上锁了, 回头对郁臻道:“快开门, 外面是豆豆!”   那趁乱逃走的三人, 是他们五个上大学后结识的新朋友, 豆豆是其中一个女生。蓝玉听出了外面呼救的人声音熟悉,是豆豆他们出事了。   郁臻拿出钥匙去开门, 他只让门稍微敞开一条缝, 眼前便有一道奔跑的白色身影掠过,杂沓的脚步声交织着急促慌张的粗喘。   个子娇小的蓝玉挤开他, 从门缝里探出一只手,眼疾手快地抓住那道影子!   “别叫!”蓝玉低声喝止, 然后将一个白衣服女孩拽了进来。   郁臻随即关门上锁。他贴在门上探听了片刻, 无人追来。   豆豆本在逃命,半路被人拉回目睹过一场谋杀的演出厅, 尖叫让蓝玉给堵了回去, 她木讷呆愣了良久;待瞪得圆圆的眼睛看清了面前的同伴们,她抱紧蓝玉放声大哭。   “呜呜啊……蓝蓝!你们没死!外面有、有人拿刀追我们,他们被抓走了……”豆豆趴在蓝玉的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戴面具的Npc, 收走我们东西的那个……哇呜呜啊太可怕了, 我以为我会被他杀掉!”   豆豆哭诉着自己所受的惊吓与胆怯, 圆眼睛一瞥到郁臻, 脸又苍白了几分,她的哭声戛然而止,颤声道:“他她……你们、我们这个地方……到底怎么回事啊……”   郁臻不解释,他望着小飞,说:“你看,这就是逃跑的下场。”   杜彧上舞台查看小楠是否清醒,她仍然睁不开眼,不过大脑恢复了少许意识,肢体有一些反射性动作,发抖和蜷缩,是怕冷。   他没有动她,直接扯了原先盖住木箱的黑色幕布裹住她的身体。   另一边郁臻听了豆豆的话,有了新的想法。   入场前,Npc宣读的鬼屋守则里,唯有一条切实关乎着玩家的生命安全:4.游戏环节一旦开始,不可中途退出。   所有中途离场的玩家都被抓走了,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但如果你继续往下走,接着完成后面的游戏,就不会遭到干预和伤害。——郁臻的经历便作证了这一点,他在游戏中没有遇到过任何主动侵犯的危险,除了不遵守游戏规则砸墙逃脱那一次。   所以鬼屋的Npc们主要职责是引导玩家参与游戏和维护秩序,只要你按环节进行,可保暂时安全。   倘若你半途逃跑/退出,破坏了规则,那就将面临被抓捕和沦为他人游戏的一部分;比如小楠。   可部分游戏设置的内容本身即是在逼人破坏规则,像被咬伤、看见好友被砍掉的手指、被逼杀掉小狗……包括杜彧进入的密室。当玩家在遇到那些危机、险境和选择时,逃走和退却必然成为第一选择。   然而你一逃,便会陷入更紧迫的危险;四周不知有多少戴面具的Npc潜伏在各个角落静待着伏击落跑的玩家。   不是不能逃,是逃走的成功概率早已被压制到最低,这间城堡被修成一间完美的游戏密室,他们目前走过的地方,根本没有见过一扇窗户。   不熟悉场景路线,像无头苍蝇般乱撞,怎么逃得掉?所有逃跑玩家的选择都是原路返回,结果如何大家也都看见了。   无一成功。   逃走失败被抓走的人,都会像小楠一样,出现在后续的游戏环节中吗?   这一系列设计,仿佛只以折磨他们为乐;假设继续走下去,在通关的终点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什么?   郁臻把自己的想法一讲,回到台下的杜彧率先举手反驳:“我认真玩游戏了,还是差点被杀。”   “可能你玩的就是结局必死的支线吧。”郁臻说。要是人人都跟杜彧一样,他们其实可以考虑硬闯,但他对其他人着实不抱什么信心。   蓝玉:“所以……我们要接着玩游戏,才能避免被追杀?”   小飞:“我拒绝,万一我们玩的主线结局也是必死,那有什么必要?”   郁臻:“如果你问心无愧,那请不要悲观;上一个拒绝的人是你的好哥们儿丁厌,他已经被抓走了。”   豆豆:“你们在说什么?……那个魔术师是真的死了吗?”   “我悲观什么?我们有六个人!外面才一个拿刀的,还干不过他?”小飞质疑道,“你是不是就想让我们耗在这儿?”他的思路和叮叮惊人的相似。   “你前女友曲楠躺着呢,你得负责抱她,有反抗能力的只有4个人。”郁臻道,“这地方到处都是监控,他们有枪有刀,人数未知,你拿什么干?又不是拍动作片,谁还能以一敌十、徒手拆枪躲子弹了?”   杜彧摆出他懒得多说的公子哥姿态,坐在一边,伸手指逗小狗。   参与不进话题的豆豆听到小楠的名字,目光四下寻找,瞧见舞台上昏迷的女孩——她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魔术师箱子里的女人是小楠!   她突然理解了,这几个人在讲什么;这里不是一间普通鬼屋,他们在讨论如何活下去,是逃还是往前走。   豆豆不敢细看尸体,她从舞台侧面的短梯上去,想关心小楠的状况,不想她一走近,那双平日里眼波流转的明眸便缓缓睁开了——   “小楠,你醒了!”   曲楠浓密的眼睫毛虚弱地耷拉着,目光黯然。她的瞳孔无法聚焦般地望着虚空出神,无论谁叫她,她都不给予回应。   贺凌飞凑近,手指在她的眼前来回晃,“小楠……?”   “看这个样子,我应该没机会从她嘴里问出什么了……”郁臻说,他是专门说给杜彧听的。   但应声的是蓝玉。她道:“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小楠不可能是凶手。”   乔思涂也是这么说。郁臻无心和她争辩,没搭腔。   蓝玉的态度使他迷惑,她比丁厌冷静,比乔思涂坚决;明明那晚没人目击司雅的死亡过程,她却拥有一股无法动摇的信念,一口咬定凶手是不在场的第七人。   乔思涂说司雅是自杀,因为她见到过司雅精神不稳定的模样;丁厌说司雅是被曲楠所杀,理由是曲楠为了司雅和贺凌飞闹过矛盾,心有怨怼。   相比之下,蓝玉指认凶手的根据十分随心。司雅提及过有“恶魔”曾坑害、虐待自己,所以她坚信那个素未谋面的“恶魔”是杀害司雅的凶手;这份怀疑看似合理,细究的话纯粹是“脑补”。   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   你捡到一条刚走丢的宠物狗,小狗身上的疮疤表明它受到了上一任主人的虐待;你养了五天后,小狗突然中毒身亡,你告诉别人应该是它上一任追到家里来干的。   别人问你:上一任主人是如何找到你,并神不知鬼不觉进去你家下毒的?   你回答:我没有办法证明他来过。   郁臻目前获取的信息里,那吐露过真相的三人,无一人提及过:房子附近有可疑人物出没、案发现场残留有外来者的痕迹。正因为没有证据可证明第七人的存在,乔思涂和丁厌的推论才会局限于“自杀”与“自己人干的”当中。   那么蓝玉凭什么如此肯定是所谓的“恶魔”行凶?   即便司雅有一位身体残疾、心理病态扭曲的恶毒兄长,可并没有丝毫痕迹和证物显示那人知道他们的住处,在事发当晚来过。   正常的逻辑推导是A—B—C,而蓝玉则是在缺乏B的支持下,直接从A得到了C;哪怕她言辞恳切、真情实感,郁臻依然不能忽略她逻辑中的漏洞。   这也是他想要听曲楠和贺凌飞分别再复述一遍事情经过的缘由。不亲历现场,仅靠他人之口探知真相的过程的确是这般艰难和反复。   不过他若是拥有电影或文学作品里神探的天赋和慧眼如炬的技能,他应该也不在这儿了。   郁臻的脑内刮过扑朔迷离的漩涡风暴,想得入迷;蓝玉跟贺凌飞、豆豆在照看关怀着曲楠。   落下一个只有狗作陪的杜彧,对方赶走粘人小狗,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背后。   “你在想什么?”清亮的音色,声量压得偏低,带着轻飘飘的懒散在他耳边问。   郁臻猛一转头,摸摸发热的耳朵尖,不悦道:“你能不能别总是站我后面啊……正常距离不能说话吗?”   杜彧脸虽然花了,但基础颜值尚在,伤口血痕甚至为那张脸增添了狠戾的殊色。对方眸色阴沉,摸着下巴揣摩道:“我看一般有魅力的角色都喜欢这么说话。”   “你放弃吧,你这么做一点魅力都没有。”郁臻恶语相向,“再学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揍你!”   杜彧清嗓子,变回正常的声音,眼睛瞬间明亮几度,“懂了,别打我。”   郁臻不可能在这种场合为这种理由动手,他只希望杜彧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正常些,他是受不了随时随地打情骂俏的。   尽管思考被人打断,但郁臻考虑好了。   他手指勾着钥匙串,摇晃得当啷响,朝围在曲楠身边的人说:“我要去下一关了,随便你们要不要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哎……不要找年纪小的男朋友。   杜彧:又是被嫌弃的一天。 第110章 看见恶魔(十九) 游乐园   郁臻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亲身经验, 与其出去和Npc玩不公平的捉迷藏,不如顺着路线走下去。   鬼屋一定为他们准备了一个终点,既然幕后策划者希望他们走到最后, 那里必定有结局在等待他们, 也许是死, 也许是生机。   他抱起小狗, 穿过碎裂的玻璃墙, 回去来时的廊桥, 杜彧抬脚跟上。   蓝玉和贺凌飞悄声说了两句话,她将苏醒的曲楠扶到小飞的背上, 然后对豆豆说:“我们跟着去吧。”   豆豆同意了。她试着逃过, 比她跑得块的两人都被戴面具的Npc抓走了,她不敢再去外面, 亦不敢停留在原地。   郁臻料到那四个人会跟来。   一是小飞和蓝蓝不可能丢下小楠,带着一名丧失行动力的同伴出逃, 无异于自投罗网;二是有豆豆他们的失败经验在前, 后退的难度高于的前进。   让他略有疑虑的是杜彧,他在找钥匙的开启下一扇门的碎片时间里, 嘀咕道:“你为什么不跑?”   杜彧单独行动的能力强过他们, 他其实希望杜彧一个人走,万一成功逃出去,好替他们报警。   “你又为什么不跑?”杜彧倚在门框边,垂着眼睑,手指玩捏怀中小狗的前爪肉垫, 反问他, “你不挺机灵的?”   这扇门原本的解锁方式是猜字谜, 旁边有块触摸屏可手写输入答案。他拿到来钥匙便不必再解这类小游戏。   “我自己逃走没问题, 那他们怎么办?”郁臻微声说,“就这几个人,要是出去了,分分钟全灭你信不信?”   杜彧偏过头,瞄了眼后面的人,不在乎道:“不管他们啊,你跟我走就好了。如果只有我们俩,活下去的机率很高。”   郁臻埋头试钥匙,半天没找到锁孔对应的那支,分明不久前还用过,都怪这些钥匙长得太相似了。   他不出声。杜彧道:“怎么样?还是做不出来吧?——抛下别人,哪怕是不熟悉的陌生人,独自逃命这种事。”   郁臻将正确的钥匙插进锁孔,抬起眼皮,黑眸如夜色温润,目含戏谑,“你想说什么?直接点。”   “我是想说,你没你想的那么冷血,在我看来……你还蛮善良的。”杜彧道。   “谢谢你的认可咯。”郁臻成功打开门锁,他向杜彧展示自己的手心;掌纹里凝结着干涸的血液,以及一种无法消除的黏糊感。   然后他推开通往下一关的门。   又是一段长楼梯,自他们脚下延伸,沉入漫漫无光的黑暗。   郁臻有两只手电,他用了从青蛙头身上搜刮来的一只,冷白光束照亮向下的台阶。   照旧是他和杜彧走在最前面,其余人落后他们十来米。   没人说话,踢踢踏踏的杂乱脚步声随楼梯下沉,为照顾背着人的小飞和刚醒的小楠,大家走得都不快。   杜彧的手搭着长梯扶手,走在郁臻左侧,两人隔得近,交谈方便。   “我觉得你对待我很冷淡。”清润嗓音被空阔楼道里嘈杂的回声掩盖,只有郁臻听得清。   ——他搞不懂,杜彧为什么非要在不恰当的场合和他聊感情问题。   “我没有啊。”他下意识地否认,并搂紧了沉甸甸的小狗。   “那你说,你跟别人怎么介绍我的?”   “朋友啊。”郁臻反应过来,十分纳罕,他觉得杜彧像个扭捏矫情的小孩,希望恋人把社交账号的背景图全部换成自己照片的那种。   他解释道:“我跟他们不熟,不希望他们知道我的私事,但我向熟悉的人聊起你,是认真说明了我们的关系的。”   杜彧:“是吗?你熟悉的人,你那个上司?”   “对啊。”   “那他为什么还要抱你?觉得那样刺激?你有没有跟他说,我们睡过了。”   就那点小事!   郁臻易怒的脾气快要收不住,他认为平和交流的前提是双方自觉不要使用挑衅或含沙射影的语气;否则就是想吵架。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要对他有意思,早和他结婚了,你完全搞错了吃醋对象。”郁臻告诉自己:杜彧年纪小,孩子气,可能是第一次谈恋爱,他要温和地包容对方。   “我就问你一件事。”杜彧看着别的方向道,“他喜不喜欢你?”   ……这个问题,郁臻没法否认。他说:“那你不能要求别人不准喜欢我吧?”   “汪!”怀中小狗突兀地叫了一声。   杜彧轻笑,不意外中带着微不可闻的失落感,“你听听你说的话。”   “那你什么意思,要我跟他划清界限?”郁臻问。   ——还不一定能活着出去呢,净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   他加快脚步,恨死这段楼梯这么长。   “没有,我有什么权力要求你那么做呢?”杜彧在后面跟着他,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我只有你一个,你却有其他人,我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但即使我把全部的「爱」和「喜欢」都给你,你也不会完全属于我;当然不光是你,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每一个人。”   “所以现实和别人的世界,真的很没有意思。”杜彧说,“我还是想回到,我可以掌控一切的地方。”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郁臻稍作停顿,换了边手抱狗,“怎么会有人完全彻底的只属于你呢?一个人出生后,即便没了亲人也会有朋友,有梦想、偶像或宠物……对你的「爱」和「喜欢」永远不是全部。”   杜彧:“嗯,我知道。”   “可你不明白。”郁臻叹着气说,“除非你养个不出门的宠物,它的世界里唯有你;要么买个玩具,它没有自我,只扮演你想要的模样。但真正的人是不能只为你一个人而活的,你得想清楚这一点。”   否则你将长期沉溺在自我折磨当中。   郁臻说完,感觉身旁空了。   他回过头,光亮环绕在他周围,空空荡荡;豆豆站在离他十多节的台阶上,她的白衣服在暗夜里分外显眼,后面跟着小飞和蓝玉。   曲楠靠在小飞的背上,目光依然呆滞。   郁臻将手电光上下左右地四处扫寻,寻觅另一人的身影。   没有,到处都没有。楼梯就这么宽,仅一条路,杜彧绝不可能跑到他前面而不被他发现,那就是后退了。   “你怎么停下来了?”走近了的豆豆问他。   “人呢?杜彧——”郁臻将光束照向楼梯最上方,又问其他人,“你们看见他了吗?”   他提高的声量回荡在楼梯间。   蓝玉:“你说谁?”   郁臻:“刚刚站我旁边的人,他不见了。你们看见没有?他去哪儿了?是不是上去了?”   “你产生幻觉了吗?”蓝玉狐疑道,“你旁边哪儿有人?”   郁臻腾出右手,在空气中比划杜彧的身高,“有!我的朋友!他大概这么高,一直跟在我旁边……你不记得了?来的时候我们坐同一辆车啊,你肯定记得他!”   蓝玉看他的眼神,活像见了鬼。   郁臻马上去找贺凌飞背上的小楠,“小楠,你记得吧,你我乔乔、叮叮,还有杜彧,我们是一队……”   小楠泛白无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我不知道……”   郁臻再看小飞和豆豆,他抩鎽们的表情,都充满困惑和诧异,还有对他反常行为的怀疑与忌惮……   他迅速冷静下来,理清思路。   就在他说话的1分钟时间里,杜彧从他身边不声不响地消失了,而且同行的四人全部选择性失忆,忘记了杜彧的存在。   郁臻不信鬼神,他的第一想法是有人在搞他。   三种可能。   一:杜彧被抓走了,除他以外的四人均被洗脑或下药。   二:杜彧自己跑了,这四个人在配合对方演戏骗他。   三:这四人设计使杜彧消失,联手蒙骗他。   至于第四第五种灵异或玄幻元素的答案,他不愿去想。   第二种可能性极低,因为重新相遇后,杜彧从头至尾在他眼皮子底下,没机会和这几人商量如何欺骗他。   所以这必然是个阴谋,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无故失踪?   答案:1.鬼屋的Npc或幕后策划在搞鬼。2.他面前的这四个人在搞鬼。   郁臻暗暗咬牙,不得不重新提心吊胆。他不打算后退去找人,有阴谋就意味着有陷阱,他绝不能自乱阵脚。   往前,继续往前。   抵达终点,他就能解开所有谜团了;他会发现司雅死亡的真相,并揪出这场诡计的策划者,他还要找到杜彧。   这个地方的每一个人都不值得信任,他只能相信自己。   但他心中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叫嚣:   ——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罢了,杜彧至于不高兴吗?   实在不高兴,可以发脾气嘛,撒娇也行,我愿意哄人的啊。   一声不响地消失……太任性了!   郁臻强压下这股费解的心声,是不是在密室和暗处待太久,精神受到影响?他总觉得自己不正常了。   楼梯共6层,底部直达一道被锈蚀的大门。   门上挂了一把铜锁,它的钥匙放在墙上一只悬空的玻璃罐里,又需要完成特殊的游戏才能取出。   郁臻掌握了钥匙,连了解游戏规则的兴趣也不再有,他把小狗放到地上,拿尺寸最大的那支钥匙解开铜锁,单手推开右边的半扇门。   随着门打开,里面的彩灯应声自动点亮,五颜六色的闪烁灯泡悬挂于天花板,云朵和气球灯垂吊在空中,音乐声随转动的旋转木马奏响,敲锣打鼓的机械木偶挥动手臂伴奏,墙边有亮灯的饮料贩卖机和夹娃娃机……   一只负责派发传单的破旧机器人游走于乐场设施之中,它的红色眼球半只失明,摇摇摆摆地像喝醉酒的精神病人。   这是一间室内游乐园,喧闹却空寂,如同被遗弃在世界边缘。   门口的小灰狗被这场面吓到,发出不停歇的吠叫。   郁臻抱起小狗,它便不再恐惧得乱吠,吐舌头哼哧哈气缓解紧张。   他走向旋转木马前的一架秋千,那里坐了一个人。   她穿着一条红色连衣裙,长发披肩,安然静默地坐在秋千上,木质的手指头僵硬地握紧绳索,腹部插着一把蘸了红色果酱的水果刀。   不过是一尊仿真人的木偶,脸是空白,贴了一张少女的脸部照片,她花容月貌,仿若山谷中幽香的百合,深绿里绽放的奇异美丽。   第二个靠近的蓝玉在那一瞬间尖叫起来——   于是郁臻明白了,这是司雅。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下线疗伤了,再见   郁臻:虎摸,病娇要扼杀在摇篮中   嗯……其实做梦是一个自我疗愈的过程;   希望两个yu都能在这个过程中更清晰的认识自己,先跟自己和解,然后再谈爱。   今天要出个远门,30号更不了啦TUT四月份事情好多……从头到尾。   五月见!   我发誓,五月份我每天至少更4k字!!做不到我就吃鼠标! 第111章 看见恶魔(二十) 电影   郁臻取下木偶脸部的照片, 后方的贺凌飞脸色一变,转开眼道:“晦气。”   蓝玉的声音尖锐,“你闭嘴!”   贺凌飞理直气壮道:“说不得啊!?又不是我们的错!凭什么要我们在这儿受罪?”   他放下背上的小楠, 让豆豆扶着, 大步疾走到秋千前, 拔出涂着果酱的水果刀, 对着穿红裙的人偶一顿狂砍!   “有本事你倒是复活找我们报仇啊!”贺凌飞砍红了眼, 碎木屑飞溅, “装神弄鬼!”   郁臻拿着照片站远了点。   人在崩溃边缘容易冒出实话或胡话,他听着小飞狂躁发泄时喊的词句, 若有所思。   豆豆搀扶小楠, 不明所以地望着对木头人暴怒的小飞,她看向蓝玉,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是因为你们,我才会在这里的吗?”   她和郁臻一样, 是意外被卷入的这场复仇游戏的不相关者;她虽然受到惊吓搞不清状况, 但她不傻,这几个平日里交好的玩伴, 分明有事情瞒着她, 那些事和他们此刻的遭遇有关。   蓝玉不回答,豆豆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她把小楠推给蓝玉,走到郁臻身边,忐忑地问:“你是不是也知道?这张照片上的人是谁?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其他人被抓去哪里了?”   知晓真相是每个参与者的权利。可惜郁臻答不上她的一切问题, 他把照片递给豆豆, 说:“是个几年前死去的人, 我们被关在这里, 是因为他们五个和她的死有关。”   豆豆:“哪五个?小飞他们?”   郁臻:“嗯。”   豆豆攥着照片,说不出话来。   贺凌飞砍砸木头人的噪音间隙中,铁门关合的声响触动了郁臻的视线。   是入口的门!   他跑过去,那只小灰狗前肢伏地,冲着关闭的大门吠叫。   “汪汪汪——汪!”   郁臻一怔,门边居然立着一尊肢体可活动的雕像,它披着长袍,浑身墙白,靠在白色的墙前并不显眼。他们先前开门后直接进来了,未曾回头,所以无人发现门后藏着机关——就是这尊雕像的右臂忽然伸直,推拢了大门。   但这道门使用的是单独的铜锁,关上不会自动锁闭。   郁臻立刻推动铁门,牵扯出一串窸窣丁零的锁链声,有人在门外上锁!   他朝两扇门间的缝隙踹了一脚!铁链绷紧,缝隙微翕间,他看见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远离他们,跑向楼梯。   原来有人一直跟着他们,等他们进来后封锁退路。   可是这一路他丝毫未觉察有人跟随……这地方的墙里到底有多少密道?   郁臻收力站在原地,他脚边的小狗还激烈地叫唤着,朝着那尊白色雕像龇牙。   “别叫了,那是假的。”郁臻不气馁,他蹲下摸小狗的头,“你知道门要关,倒是跑出去啊,留在这儿干嘛……”   小灰狗停止吠叫,扭头转身舔他的手指。   狗狗真好,哪怕人离你而去了,狗仍然会陪着你。   ——不行,别这么想,像怨妇。啊……这都什么稀里糊涂的想法。   郁臻模仿小狗洗澡甩水珠的动作摇晃脑袋,试图将脑海里他暂时不能理解的思绪甩出去。   等他清空大脑再去看小狗,又觉得这只狗非常聪明,它或许知道外面的人比他们危险。   小灰狗处在调皮的年纪,它张嘴撕咬雕像长袍的衣摆,咬牙切齿,黑溜溜的眼珠连眼白都露出来了。   郁臻轻拍它的头,“不准乱咬!”   “汪呜……”小狗委屈地耷拉耳朵。   他顺着褶皱被拉直的长袍向上望去,这尊雕像身高约莫180cm,男性,安详地闭着眼;它的表层采用某种特殊材料,皮肤有类似棉絮的毛绒感,像是件纯白的羊毛毡手工作品。   郁臻戳了戳雕像立在底座的脚背,还真是软的,估计内部用了钢筋或铁丝支撑定型。   那边小飞的暴力乱砍发泄行为结束,对方把木偶砸成一堆碎块,假发红裙子也扯烂踩在脚底。   贺凌飞满头大汗,拿着水果刀,朝四面咆哮道:“躲在后面的神经病你他妈出来啊!搞这些鬼把戏算什么本事?你以为吓唬我们就能让我们认罪了!?你做梦!没做过的事!我他妈死都不会认!”   蓝玉制止道:“小飞!你冷静点!”   贺凌飞的大喊大叫倒唤醒了曲楠的些许意识,微弱的光采重回她的眼睛,她倚在豆豆的肩头,喃喃道:“说谎说得连自己都信了……”   豆豆:“小楠,你说什么?”   郁臻没能听到这句话,否则他会刨根问底;他离他们较远,正和狗一起研究那款低端型号的机器人。   它的眼珠坏掉了半只,基础功能仍能正常运作,它摇摆着生锈的身体逛到郁臻的周围,手里的传单边发边掉。   郁臻捡起一张,纸上是一幅图形码,下面一排广告词:【免费电影,放到田田的肚皮扫码观看~】   好吧,它叫田田。   游乐场的出口暂且没找到,大串钥匙无用武之地;郁臻决定先看看这一环节的内容,他拿纸上的图形码对准机器人腹部的扫描窗口。   机器人坏掉的眼球骤然亮起,两只眼睛发出橙色光芒,它被设定好的某一程序正式启动,游乐场内的全部设施同时消声,头顶悬吊的彩灯变暗。   喧闹嘈杂的游乐园霎时安静了,晦暗的空间气氛诡异,贺凌飞等人纷纷朝这边投来目光——   郁臻看着田田,它摇摆机械躯体,转变路线退到旋转木马前,面对右侧的白墙;金属头盖骨弹开,升起一个小型投影仪,焦距自动调整,将光影投射到白墙之上。   “什么东西?”蓝玉警觉地问。   郁臻说:“它要给我们放电影。”   投影最初只是一片雪花,发出滋滋的白噪音;接着清晰画面闪现,逐渐稳定。   视频里是一处宽敞明亮的餐厅,开放式厨房的用具摆放整洁,餐桌的花瓶里有一束新鲜的百合花。镜头画幅有限,边缘的两级楼梯说明这栋房子是复式,窗外的阳光洒落地板,静谧惬意。   音效是从机器人身上发出,不够清明,但足够响亮。   轻微的脚步声自画面之外靠近了摄像头,一名穿黄色裙子的少女走进了画中;她身材纤瘦曼妙,粉藕般的小臂探到脑后,手指束拢黑发随意挽起。   司雅挽好头发,走到了镜头前,她漂亮的脸蛋经得起任何银幕的考验。   郁臻不解了,这是她家还是……?   他往蓝玉和小飞那边靠,通过暗淡的光打量那两人的脸色,他们面孔展露的皆是困惑和惊愕。   “怎么会……我从来不知道,餐厅里有监控摄像头。”蓝玉凝望着投影,眼眶里蓄满泪水。   贺凌飞身影一斜,冲向顶着投影仪的机器人——   郁臻赶去横臂拦住对方,施力将人拽回,往地面一推,道:“你得学会冷静。”   小飞跌坐在地,自暴自弃般地抱住头,发出犹如困兽濒死前的喑哑嚎叫。   ——反常,这五个人果然有问题;小飞是如此,那么蓝玉,包括乔乔和叮叮给他的证词,可能都存在撒谎和隐瞒的成分。   郁臻不管这些了,他去守着放映中的机器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我知道,你在看我。”甜美青春而有辨识度的嗓音萦绕在郁臻的耳畔,他内心感到久违的愉悦,那是对美的感知自然产生的反应。   连意识不清的曲楠,听见这不算熟悉却永生难忘的声音时,都抬起了头,   豆豆看看照片,又看看屏幕,“她是照片上的人……她不是死了吗?”豆豆希望有人为她解答,可在场的人都对现状一团混乱。   “我不会那么做。”画面里的少女说了第二句话。她的神色淡然,平和又淡定,脸蛋白得泛粉,不像乔乔说的脆弱或神经质,也没有蓝玉形容的敏感不安。   她足够漂亮,可依然属于寻常女孩的范畴,和郁臻想象的气质非凡的故事女主角有差别。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是应该去天堂的灵魂,对你而言毫无用处。”司雅垂下浓密的羽睫,抿着红唇,“我会为你找到新目标的,哥哥,你答应我,别伤害他们,好吗?”   她眉头微蹙,泪光盈目,恳切道:“等我和他们告别完,我会尽快回家,我从小就没有朋友,你让我跟他们多相处几天吧。”   司雅在镜头前静静地立了许久,最后她纤秀的手指沾掉眼尾的一点湿润,恢复了淡然的模样。然后她若无其事地去厨房洗了一颗苹果,坐在桌边吃完,开始准备五人份的午餐。   蓝玉:“她在说什么……”   郁臻:“我想,你们也许都被骗了……”   下一幕视频变成夜间模式的冷绿色,司雅匆忙地闯入画面中,她的发丝稍显凌乱,似乎是半夜起床下楼来的。   她的眼睛在夜间闪着异色的光,手里捏着什么东西,举高到摄像头前——那是一只死鸟,头撞得稀巴烂。   “你不信任我!你吓到他们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他们走了再回来,你别再来了。”   司雅说完,将死鸟丢进厨房的垃圾桶。   蓝玉彻底晕头转向,“怎、怎么……什么情况……她在跟谁说话……”   郁臻:“她明显是在跟她哥哥说话。”   “她哥哥……不是……”   “嗯,所以你们都被她骗了。”郁臻的指尖摩挲着下唇,“她根本不是什么可怜的农家女……”   看样子,司雅遇见那五个人之后,一直和她哥哥在暗中联系,不过她没有想要伤害他们,甚至在阻止别人伤害他们。   郁臻终于找到了已收集到的证词和目前状况的矛盾之处。   目前的情形是,他们的确是由于司雅的死,才被引来囚禁在此处;Npc的恐吓提示、游乐园木偶复原的死相,都是在逼那五个人回想起当年的事情。   但他听乔思涂、蓝玉两种不同角度的推论,总有种违和感;这俩女孩对司雅的观察和了解细腻入微,她们说出来的话远比丁厌和贺凌飞的具有可信度。   她们都把司雅死亡的原因指向她的家庭,自杀也好,被恶魔杀死也罢;害死司雅的精神压力或凶手,都来自她的家。   假如司雅对蓝玉说的是实话,蓝玉对那段内容也没有加工或夸张化,那司雅的家里人对她的恶意之深,虐待她,母亲和哥哥恨不得她死。当她真的死了,这群十恶不赦的血亲又在时隔几年后良心发现,策划一场大阴谋要惩治当年处理她尸体的人。   这太不合理了。   所以,司雅不是自杀,更不是被她哥哥杀死,她就是死在了那五人之一的手上。   加上这段视频,郁臻确信,司雅的家人也一早就知道,她的死是由那五个人造成的。但真正的凶手尚不明晰,于是他们将五个嫌疑人聚集到一起,企图通过游戏使这一小团体分崩离析,逐一崩溃,找出真正的凶手。   至于是为复仇还是为收录罪证,他不得而知,他希望是后者。   然而这段视频除了解惑,还让郁臻产生了新的疑问。   ——司雅是出于什么原因对蓝玉撒谎?她完全不必编出凄苦身世寻求他们的帮助,她为什么乞求他们带她走?她明明说了她要回家。   郁臻的心底冒出一个令他背脊发凉的想法:除非,她在这段视频中,仍旧在撒谎。   司雅不想回家,她只是在拖延时间,她确实想要脱离她的家庭和哥哥。   她好像长期以来在协助她的哥哥做什么不好的事;她正努力把握住这次机会,对那五人撒谎以博得垂怜,对看监控的人撒谎,争取时间和信任,以便逃离。   郁臻屏住呼吸,看投影跳到下一幕——   夜晚,餐厅的灯被打开,两人你追我赶的脚步声自楼上来到楼下。   曲楠的声音响起,她冲下楼梯,愤恨道:“贺凌飞!你是不是真觉得我好欺负!?”   小飞跟在她后面,看她去厨房胡乱翻找,疲倦地坐在阶梯上,道:“大姐你干嘛?”   曲楠抽出了一柄水果刀,尖刃指向他,“别说你想分手,我也忍你很久了!但是你想耍我没那么容易——”曲楠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是个男人就履行承诺,把小拇指剁了!你说过,你要是变心了,就把手指剁了给我!”   “你发什么疯啊?随便说说你也信?你真气不过,干脆捅死我得了。”小飞坐在画面边缘的两阶楼梯上不动,敞开双臂道,“来啊,捅吧,我今天要是死了,下辈子投胎当你儿子。”   “你以为我不敢是吧?”曲楠握着刀走近他。   “你们俩做什么!好好说话!别动手啊!”丁厌和乔思涂的声音从二楼传出,但人远在画面外。   “大晚上的你们可不可以别吵架,我和雅雅都睡了。”蓝玉的声音。   “那把刀很快的!曲楠!把刀给我!”丁厌说,他出现在视频里,把贺凌飞赶到了楼梯上方。   曲楠不听劝也不给刀,红着眼跟上去,“贺凌飞你有骨气别躲人家背后!”   这下所有人都退出了画面外,只剩声音。   ……   “小楠!不要啊小楠!”   “刀!我抢到她的刀了!快把他们分开!”   “你别拿着刀乱晃,差点割到我……”   “——司雅……司雅!!!操!”   “天啊!她流血了你们快散开!”   “……不是我!我可没碰她!”   “小心啊——”   轰轰隆隆!   一双雪白的手臂划过,显现在空荡的画面中,少女轻盈的身体倒栽下楼梯,红裙如飘落的枫叶,直坠地板。   司雅歪着头,静躺在那里,双眸圆睁,腹部插了一把水果刀,身下血色蔓延。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先滑跪qwq   五一节太好玩了,见了好多朋友,吃了好多饭,开心得忘乎所以   大家都脱单了,而我一个母胎solo竟然在写爱情小说,呜呜呜   本来我想昨天更新的,但是我把鼠标吃了,所以我去买了个新鼠标(对手指)   恢复日更,等这个副本完了我加更番外,本章给大家发红包赔罪,鞠躬。 第112章 看见恶魔(二十一) 幻听   包含尸体的画面在起伏的尖叫声中熄灭, 屏幕一黑,跳至下一幕:   狼狈的五人坐在餐桌边,不远处的尸体被一张白色桌布盖住, 他们的手和衣服上或多或少沾有血迹。   丁厌最先发言道:“最后的时候, 刀在谁那里?”   大家沉默数秒过后, 曲楠颤巍巍地举起左手, 她咬着右手食指, 说:“……我。”   贺凌飞:“怎么会在你那里?不是叮叮拿走了吗?”   曲楠:“我不记得了……太混乱了, 但我没有用刀刺她,我根本没看见她在哪儿……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我不知道是谁;刀是那因为那样才会滑出去的……”   又是一阵沉默。   乔思涂道:“那……算过失杀人还是意外?报警的话, 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吗?”   丁厌搓着脸,说:“不能报警, 除非有人愿意担下全责;你们当中有谁觉得司雅的死是自己的过失吗?总之不是我的,我只想劝架而已。”   众人小心翼翼地看向曲楠。   曲楠被这么一盯, 哭出来, 抹眼泪道:“都看我干什么!我说了是有人推我啊!当时谁站我后面?你们就没一点责任吗?”   乔思涂软声安慰她,“别哭了小楠, 我们不是要推卸所有责任给你……更不是要推你去顶罪, 别哭了好么?”   丁厌:“行,既然大家都觉得不是自己的错,那咱们报警能带来什么?把事情捅到家里人和学校那边去罢了。”   蓝玉的音量细弱道:“不行……我不想我爸妈知道这件事。”   贺凌飞:“我也不赞成,我爸要是知道了,都不需要警察, 他直接打断我的腿, 你们以后就给我推轮椅吧。”   丁厌撑着额头, 作出决定, “要不把她埋了,荒郊野外的,谁知道?我们又不是本地人,以后尸体被刨出来也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蓝玉哭过,鼻音浓重,她说:“埋的话,得埋到不留痕迹的地方,树林、花园、田地这类地方都不行。”   乔思涂:“蓝蓝……”   蓝玉低着头,视线落在手指尖,她抽泣道:“湖里是最隐蔽的,划船到湖中央,把尸体沉到湖底。”   丁厌:“我们没有船。”   贺凌飞:“不,车子后备箱有充气皮筏艇。”   蓝玉:“那就开始行动吧,你们俩去处理尸体,我们三个留在房子里打扫卫生。”   “我们这么做……真的好吗?那是一条人命啊……”乔思涂握紧曲楠的手,“对吧小楠?我们是无意识行为,司雅是过失致死……就算报警,法官也未必给我们定罪啊,我们还是未成年人呢……”   “只是一条不相关的人命。”蓝玉身量娇小,但比其他人稳重,她哭归哭,思路却异常清晰,“如果司雅活着,我愿意倾其所有帮助她远离家人,让她去过新生活,我当她是好朋友。——可她死了啊!假如是我杀了她,我会认罪伏法,接受处罚去监狱里忏悔终身……但不是我造成的啊,我做错了什么吗?没有人愿意独自承担她死亡的后果,就意味着每一个人都有责任!”   “被她家里人起诉怎么办?面临赔偿怎么办?你们愿意让父母无缘无故受这份罪吗?就算最后调查出谁该负责,谁无辜,我们几个还能继续做朋友吗?当然不能!明明不是我的错,我不想被警察一遍又一遍审问,不想学校里的老师同学知道我惹上了人命官司!不想失去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这就是倒霉!你们知道吗?是怪我们太善良了?为什么老天要惩罚热心肠的好人?要是当初不给司雅开门……根本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我不甘心,我不想为了一具尸体、一个不相关的人耽误我的人生!”   蓝玉深吸气,道:“所以,就当是她倒霉吧。”   乔思涂说:“可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好……小楠,刀是你拿的,不然你去——”   曲楠尖声道:“——我不要!我没有杀她!谁叫她要站在那里……”   ……   一番争吵后,五人的意见终于达成一致,抛尸。   没人甘心为一场不可预见的意外负责,他们的初衷是收留司雅、帮助她,是善意,然而世事难料;青少年世界的维度不过是家庭至校园,一名陌生人的死,足以摧毁他们的生活。   不敢担当的怯懦和恐惧粉碎了脆弱的良知,既下了决心,几人便行动起来,上楼找装尸体的行李箱和清扫工具。   蓝玉跪到被白布覆盖的少女尸体旁,泣不成声道:“对不起,雅雅,我们害怕……我们是自私又不堪的人,你敲错门了啊……”   后续是经过剪辑的他们搬运尸体和打扫房子的过程。   末尾部分,第二天清晨,处理完尸体并分工善后的五人耗空体力,颓废疲倦地围坐在餐桌边。   蓝玉强撑着精神,说:“我们不能就这么掉以轻心,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假如在我们活着的某一天,那具尸体被人发掘了,并追查到我们几个身上,你们想过要怎么说吗?”   丁厌:“不至于吧……我和小飞划船到湖中央,那里水位很深。”   蓝玉:“至于的,游客落水、土地开发、水源污染……拴着石头的绳子被湖底生物啃断,等等……你所意想不到的微小事件,皆有概率导致尸体上浮,东窗事发。我们要未雨绸缪,提前想好说词和对策。”   贺凌飞:“可不可以睡醒再说啊,我困死了……”   蓝玉狠拍桌面,疾言厉色道:“不行!你知道一觉睡醒会发生什么吗?她的家人找过来怎么办?有人暗中跟踪我们,已经去报警了怎么办?不要浪费一分一秒,觉什么时候都可以睡,但对策必须现在想!”   丁厌:“你是不是过于焦虑了……”   “我怕的是你们一觉睡醒会自责后悔,跑去自首。”蓝玉抠着手指,神叨叨地说,“做了的事情,就不要再反悔了,记住这一刻的感受吧大家。倘若有一天被警察审问起这一天的情形,你们会更记忆犹新。”   “首先,要承认司雅确是死在这间房子里,案发时间和凶器上不要说谎,容易露出破绽,对于她的死因和死状要统一口径;地点换一换,她是死在她房间的浴室里,不是我们面前……”蓝玉的嘴唇翻动,语速极快,“警察必会问到我们与死者的关系,这点无需撒谎,我们和司雅不熟,说对她的直观印象就好……”   “算了,餐厅不方便,我们上楼去司雅的房间,我告诉你们还原现场时要怎么说。”   一群人在蓝玉的带领下,踏着沉重的脚步上了二楼。   ……   他们商议的对策和结果,摄像头没拍到,但郁臻这一路听过了。他所收集到的信息和证词,全是由蓝玉和其他人事先演练过无数遍的台词,真假参半,极具迷惑性。   其实大多是真话,唯独掩盖了司雅死亡的真相。   他们向郁臻倾诉的过程中,毫无因心虚内疚而展露的破绽,不是源于说谎技巧高超,而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地认为受害者的死与自己无关。   郁臻对蓝玉的看法改观了,她在紧要关头展现的冷血一面,与她小鸟依人的娇弱外表、此前情感丰富的演绎全然不相符。   视频放映结束,机器人眼睛的色彩转换为亮红,它头顶的投影仪降下,金属头盖闭合。废旧的机械摇摆着身躯,继续游荡,游乐场的灯光音效恢复,吵闹依旧。   而观众的这一边,称得上是死寂。   豆豆深受震撼,她的腿发软,扶着曲楠的手早已放开;她身边的曲楠凝视着投影消失的白墙,面无血色。   郁臻盯着蓝玉,花花绿绿的彩灯映照她苍白的脸颊,说:“你骗我。”   他软硬兼施,说了无数遍“不要骗我”,可是这群人还是撒了谎,并且一而三再而三的撒谎。   “那是场意外而已……”蓝玉在一段段无可辩驳的证据呈现面前泪流满脸,她抽噎道,“我没有碰过那把刀,我是无辜的。没人承认是自己拿刀捅进了她的肚子……那是纯粹的意外啊!”   曲楠孱弱的声音插进来,“是我,都怪我,我最先拿的刀……最后握着刀的人,也是我。”   “我们没错,我们都没错。”坐在地上的贺凌飞说,他弓背埋着头,“是司雅自己非要往刀口上撞的,她没来过我们的房子就好了。”   豆豆后退了几步,说:“你们……太可怕了。”   “正是因为没错,才不需要害怕和掩盖真相。”郁臻道,“我不明白你们怎么想的,把一件本可以解释清楚的事,搞得这么复杂。”   在郁臻看来,这件事情非常简单,既然没有做错,就应该站出来自证清白;即便做错了,承担责任也并不可怕,毕竟他们那时都还年轻,拥有赎罪和重来的机会。   “你别说风凉话。”蓝玉哭肿了眼睛,止住眼泪,“那就是当时的我们会做的选择。假如是现在的我,或许有勇气去报案吧……但十七岁的我,真的不敢,这些年我后悔过,可我还是软弱又自私……”   “我就是那么懦弱和不堪的人!”蓝玉扯着嗓子嘶声道,“反正报应来了,我们都不出去,谁也别想逃,就留在这儿为当年的错误付出代价!随便他要杀要剐!”   “别叫唤了。”郁臻打断她,“即便是死者的血亲,也不能代替法官审判你们;过失杀人和抛尸没你想的严重,罪不至死,干嘛把命丢在这种地方,我们得出去。”   即使蓝玉他们愿为曾经的过错赎罪,接受这一切;但他和豆豆,还有另外的三人是清白无辜的,他坚决不要交代在这儿。   贺凌飞和他想的一样,气愤道:“我不知道那女的跟她哥有什么变态关系,我他妈才不想死,大不了出去自首。”   “我们先找出口好不好……”豆豆抱紧双肩,“这里冷。”   四人动身寻找游乐场的出口,而郁臻心中还有疑问尚未厘清。   幕后策划者掌握了一部分铁证,却并未选择报警。   郁臻回忆着司雅在视频前段的表现和话语,她和她哥哥似乎有利益牵扯,她靠近那五个人的原因另有内情。   司雅的哥哥身为受害者家属,不第一时间报案向警方提交证据,会是出于什么理由?他们一家人身份特殊,是隐姓埋名的逃犯?还是本身涉嫌违法犯罪勾当,不敢接触执法机构。   费尽心机设计了这间鬼屋请君入瓮,是单纯不愿意善了?或另有所谋?   司雅对蓝玉讲述的自己的身世,有几分真,几分假?她是不是真的有一个恶魔般的哥哥。   郁臻专注地想着,然而杜彧的脸不时跳出来搅扰他的思路。   ——啊啊啊啊这个死乪魵人,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给我添堵的水平倒是一流!   “我在啊。”清润的年轻男声回荡在他的脑内,懒洋洋的,“就是不想陪你玩了。”   郁臻惊恐地捧住自己的头,“我幻听了……”   “你没有。”那个声音说。   郁臻呆愣在原地。   贺凌飞不满道:“你认真点行不行?”   郁臻:“有人在我脑子里说话!”   贺凌飞探来一只手,拍拍他的脑门儿,“在哪儿撞坏了?”   郁臻挡开那条手臂,驱赶道:“去去去!”   “不是幻听,更不是你的幻觉,我只是不想跟你见面了。”杜彧的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   杜彧:“啊对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不如……你当我是你的人工智能好了,任务是陪你聊天。”   ——我不需要!你去哪里了!   郁臻惊人地发现他无需出声便可以和那声音沟通,这是传说中的脑波交流?   杜彧:“我在你身边,不过你看不见我,嗯……解释起来很麻烦,你别管了,总之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想出声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   杜彧:“你和你的潜意识好像都不够警惕,你们没发现吗?”   ——别卖关子!   杜彧:“你回头,看入口的铁门。”   郁臻听话地回过头,去看那道生锈的大门,他的心跳陡然加速——   门边是白墙,空无一物。   那里不久前还立着一尊纯白雕像!   杜彧:“那是个人啊,傻子,你还摸了他,都没发现……”   ——他在哪儿啊啊啊!!!   杜彧:“你上面。” 第113章 看见恶魔(二十二) 扔雪球比赛冠军   郁臻站在旋转木马的下方, 他猛一仰头,一个披着长袍、周身皮肤为石膏色的人影站在顶篷。那人的眼眸漆黑,如同嵌在雪白脸盘上的两颗豆子, 一动不动地注视他。   对方的双手与衣袍颜色混为一体, 握着一杆猎/枪, 圆洞状的枪口对准了离他不远的的贺凌飞, 不想还未动手, 便暴露在他的眼底, 于是那枪管调转角度——   杜彧:“看什么,快躲起来!”   郁臻条件反射地冲向前方转动的木马, 躲进了白衣人的射击死角, 电光石火间一声枪响炸开!子弹射中他才将站立处的地面,留下火/药气味与凹痕。   贺凌飞错愕地回头, 豆豆惊叫。   郁臻趴在一匹木马的背上,在令人目眩的旋转和音乐里高声提醒剩余的四人:“他有枪!快找地方躲起来!”   “汪汪汪——汪!”   小灰狗蹿出来, 朝着彩色蓬盖顶部的人吠叫不止!   郁臻眼中的景物因高速旋转而变得模糊, 小狗灰突突的身影划过,他叫道:“笨狗!你跑啊!”   ——狗才不笨呢, 狗一早就乱叫和叼雕像的衣摆提醒他:那是坏人。   笨的是他, 上手摸了都没看出来!   “呜汪汪汪汪!”不怕死的小狗继续叫着。   紧接着第二声枪响在郁臻头顶响起!   狗叫声戛然而止。   郁臻眼睛发红,他的狗狗没了。   杜彧:“先别管狗,我看见电梯了,距离你十五米,就在那个自动贩卖机的后面。”   ——你是怎么看见的!?   杜彧:“你们找出口的时候, 我也在找啊;这地方本来就是一间游戏密室, 不可能没出口。”   ——那你干嘛不帮我打开。   杜彧:“我和你不在一个空间了, 所以你看不见我, 我碰不到你。别问我怎么回事,我解释不了;我看得见的东西比你多,你听我的,我让你跳,你就跳,我说往哪儿躲,你就往哪儿躲。”   ——你靠谱吗?   杜彧:“我有经验。”   ——我一个人跑?他们怎么办?   杜彧:“管好你自己。”   ——你究竟为什么丢下我消失!?   杜彧:“被你气到了。”   ——哦,我就说两句实话也值得你生气?   杜彧:“……要不我还是走吧,不管你了。”   ——不嘛不嘛!   杜彧:“那你说几句好听的。”   ——你人最好啦,我最喜欢你。   杜彧:“真诚点。”   ——你要是在我面前,我就亲你了。   杜彧没出声,郁臻想象得到对方额角青筋抽搐的表情。   这一刻,旋转木马的配乐欢快得刺耳,头顶枪击不断,子弹射穿游乐设施的噪音和旁人慌乱闪躲的脚步声交织成危险乐章;郁臻坐在一匹上下起伏的小白马背上,光影灯彩掠过他的脸侧。   他听那个来自世界之外的声音道:“记住你说的。”   杜彧回归正题,说:“现在,我数到三,你往外面跳,然后左转。”   ——好。   “一、二……三!”   郁臻的手一撑马脖子,往外一跃,向左转躲到一头卡通巨熊的背后;子弹挨着大熊胖胖的手臂擦过,火花四溅。   他一扭头,旁边居然还躲了个人;蓝玉紧紧倚靠着熊背,她哭肿的眼睛在背光的阴暗里湿漉漉地望着他,更多是惊骇。   “你在这儿啊,我找到出口了。”郁臻哑声和她说,并指了指零食自动贩卖机的位置,“在那里,我要过去,等会儿你跟着我?”   蓝玉惶然地点点头。   他们与电梯的距离看似不远,然而一旦离开卡通熊像这件有利的隐蔽物,便会成为枪手眼中的活靶子。猎/枪的瞄准精度虽有限,可谁也不敢去赌,尤其是郁臻;他不是怕死,是怕中枪死不了,还得拖着重伤的身体逃命,或者被坏人捉去,面临更凄惨的下场。   在他的世界里,被活捉永远是最惨的。   卡通熊到自动贩卖机的直线距离目测为12米,跑过去只要几秒,但达到后打开电梯、等待开门,还需要一段停顿时间;贩卖机周围无任何藏身之处和躲避物,在这段时间内如何躲开枪击是个大问题。   郁臻想的是,找个法子,把占据高位优势的白衣人弄下来,如果使其受伤或枪脱手,就好办多了。   杜彧道:“不,最轻松的办法是,把你旁边的人推出去引开火力,你趁机跑过去。”   ——我做不出来啊!   杜彧:“我猜也是。”   ——你想点实用又不损阴德的办法好不好。   杜彧:“你不是很会扔东西砸人吗?直接把那人砸下来。”   ——手电筒!   杜彧:“对。”   郁臻这一路获得了两只手电筒,一个腕带式,一个手握式。   他贴着熊背转过身,倾斜上身稍稍探头,观测旋转木马篷顶的枪手位置;那人一身洁白伫立于高处,身姿端正,长袍飘逸,像座持枪的自由女神像。   郁臻看对方扣动扳机便知情况不妙,他绷紧神经缩回脑袋!那一瞬间,枪声震耳!卡通熊的头部被子弹揭开一层皮,粉灰飘落,浓重呛鼻的火/药味弥漫……   眼看他差点丧命,旁边蓝玉吓得一瑟缩,但她不敢叫,只捂着嘴,眼里泪光闪烁。   “你还想活,是吧?”郁臻的心跳剧烈,他主动跟蓝玉说话,缓解彼此的紧张,“他不会下来的,他在磨我们的耐性。”   “他一定准备了充足的弹药,因为他知道我们不可能躲一辈子,假如我们沉不住气,先动了……他猎杀我们轻而易举;可能当场死亡都是幸运的,要是苟延残喘被抓住,那才是最糟糕的。”   蓝玉捂着嘴的手不停地发抖。   “我说这些话,不是吓你,是希望一会儿我说跑的时候,你不要犹豫,跟紧我。留在这里绝对是死或者生不如死,跑才能活命。”郁臻说,“你明白吗?”   蓝玉连连点头。   郁臻:“我打算丢东西去打他,最好是能把他打下来;你可以帮我个忙吗?两个人合作成功率更高。”   蓝玉:“……什么忙?”   郁臻:“你看见了,拿枪的那个人他视力很好,我一伸头探脑他就朝我开枪,躲在这里的话,我看不准他的位置,无法动手;所以你替我引开他的视线,你一伸手,他肯定会对你的手开枪,你要及时收回来,不要被打中,能做到吗?”   蓝玉:“我……试一试。”   郁臻拿着手握式的电筒,说:“那我倒数到一:三……二、一!”   蓝玉举起自己的右手,战战兢兢地伸到外面——   精确间隔15秒后,郁臻往后退一步,变宽的视野里出现了正在瞄准的白衣人,那枪口对准了蓝玉的手。   郁臻持物的单手抬起,他调整角度和力道,然后奋力抡出手电筒!一团黑色物体在空中划过抛物线,朝旋转木马的顶部掷去!   与此同时枪口/爆出火光,子弹飞来!   千钧一发之际蓝玉收回了手,她收手的速度只比枪弹快了那么半秒,再晚半秒弹头便会射穿她的手掌。   蓝玉呼吸急促,将冰凉的手捧在胸前,心有余悸;而郁臻紧盯着手电筒在空中的运动轨迹——   高处的白衣人不过是歪着上身往旁边让了让,便让他的努力和希望一同落空;手电筒擦着对方的衣襟落到了旋转木马的顶篷上,发出闷响,骨碌碌地滚到边沿。   郁臻连忙躲回卡通熊背后,与大熊背靠背,喘着气说道:“这个Npc有点水平。”   蓝玉:“没打中?”   郁臻:“嗯,再来一次。”   他又拿出腕带式的照明电筒。这个要是还打不中,情况就悬了。   蓝玉护着自己的手,“我、我不敢了……”   郁臻脱下外套,揉成一团递给她,“你举我衣服,这样就打不到你的手了。”   第二次,蓝玉举着衣服吸引枪手的注意力,郁臻掷出另一只电筒。   不料枪响后,子弹打穿了郁臻的外套,焦糊味的衣料冒出淡淡白烟,第二只手电筒依然没能砸中!   蓝玉收回他不能再穿的衣服,说:“第三次他肯定不会再上当了……”   郁臻额前布着冷汗,“没有第三次了,我身上只剩一大串钥匙,不能弄丢。”   蓝玉:“那怎么办……”   郁臻:“看我的。”   这头熊的造型十分卡通,它身材圆滚滚,胖胖的头上顶着两只小耳朵;说小,也有成年人的两只手掌大,由陶土烧制,因为厚度薄,可被重物击碎。   郁臻举高自己的左手掌,在熊耳边晃来晃去,又像躲猫猫似的,飞快藏到熊耳后方;没有等到预想中的枪响,他来回晃动手,还朝白衣人比了个中指。   有水平的Npc果然受不了这种挑衅,他一放下手,便射来一枚子弹击穿了熊耳!碎裂的陶土块纷纷滚落。   郁臻接了一大把堪比石头的碎土块,恨恨地说:“我就不信打不中他!”   小时候孤儿院冬天举行的扔雪球比赛,他年年都是冠军。   这次郁臻堵上自己冠军的尊严,不再跟对方玩声东击西的把戏;他心一横站到卡通熊的身侧,将手中的土块接连不断地向旋转木马的篷顶砸去!   去死去死去死吧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本次操作没有实践价值,小朋友们不要模仿。 第114章 看见恶魔(二十三) 转生   皇天不负苦心人, 他掷出的碎陶土块中总算有一块砸中了白衣人的头,而且正中眉心,把对方打得歪头后仰, 险些站不稳。   趁着枪手揉搓额头甩去晕厥感和痛楚、不能举枪的时机, 郁臻喊了句“跑!”, 便迈开腿飞速蹿到了自动贩卖机的面前——   气泡饮料、啤酒、面包、果冻、橡皮软糖……五彩缤纷的包装袋令他眼花缭乱。   别管吃的!电梯在后面啊!啊啊……怎么打开?   杜彧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在选择商品编号的界面输入密码:3017.”   郁臻伸出指头争分夺秒地在触屏窗口输入四位数字, 随后屏幕上跳出一个黄色笑脸, 附字:恭喜通关。   ——你怎么会知道密码?   杜彧:“你努力的时候, 我也没闲着啊,这里是一间游戏室, 万变不离其宗。”   ——算你靠谱!   自动贩卖机实际是一扇可移动的门, 输入正确密码后便应声开启,一部老式电梯出现在墙中。   杜彧:“小心背后。”   郁臻机敏回身, 将手里最后两块碎陶土朝开枪的方向掷出!无需准头,他只要枪手反射性的闪躲动作。   抓住对方侧身躲避无法开枪的分秒间隙, 郁臻摁住电梯的开门按钮闪进门内!   他站到角落里, 对藏在卡通熊背后的蓝玉招手,“快进来!”   郁臻的一系列行动迅速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看见他跟自己挥手, 蓝玉仍有一刹那的恍惚;她连他做了什么都没看清,哪里记得听口令跟他跑。   希望近在眼前,蓝玉一咬牙,冲出了卡通熊的掩护,向唯一的出路奔去!   电梯的内部有三个楼层按钮1、2、3层, 但没有控制门的开关键, 郁臻看蓝玉奔来, 而电梯门即将关闭——他踏前一步一只手挡住门, 感应到阻碍物的门才自动敞开。   他的身影因此离开死角,暴露于枪手的视野和射击范围;白衣人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托起枪管瞄准他的手臂——   郁臻对着门外大喊道:“你们记住,电梯密码是3017!”   他没法冒着子弹去救其余的人,但愿他们能自己走到这里。   杜彧:“收手!”   郁臻惊醒般地收回了手。   然后一双细嫩莹白的手代替他扒住了电梯门,蓝玉赶到了,她的胸膛随呼吸挺起,勉强地对他笑笑,“谢谢……”   一声枪响!   郁臻站在内部,游乐园的一切声响仿佛被隔绝在外,他好似听见了枪声,好似没有。   他能清楚看见的是,蓝玉胸前的衣服被一片血色濡湿,刺目的猩红晕染扩散开来。   她脸上的笑容凝固,双眼圆睁,被汗水浸透的鬓发粘在脸颊旁,肤色红润鲜活,她倒了下去……   郁臻下意识地抻手去扶,他搂住尚且温热的身体,将人拖进电梯角落,并用手探查蓝玉颈侧的脉搏。   她死了。   门关闭,郁臻按下楼层键,只有三楼能亮,他和蓝玉的尸体一起乘电梯下降。   郁臻背靠着墙壁发呆,衣服腹部的位置沾到了的鲜血,色泽艳得宛如打翻了红墨水。   杜彧:“算了,生死有命。”   郁臻挠挠头,他没什么想法,更没话可说,单单是觉得很突然。   杜彧:“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我能逃出吗?   杜彧:“只要你想。”   ——好像做噩梦啊。   杜彧:“就是一场噩梦。”   三楼到达,“叮”声后,电梯门打开。   外面是一条走廊,和他之前走过的走廊不同,这里亮着灯,无任何装饰;他没有条件妥善处理蓝玉的尸体,只能把她抱出来,放到墙边。   电梯的地面淌着一滩血,门再次关上了。   郁臻形单影只,在走廊轻悄前行。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监视他,倘若现在再来一个枪手,他也会加入“生死有命”的行列。   不过他终究是相安无事地走过了20米。   这条路的尽头是另一条横向走廊,排列着六个房间,无楼梯或明显的出口,郁臻一时间不知往哪儿去,他心情麻木,不做选择题了。   杜彧:“去中间的,里面有东西。”   ——你透视眼吗?门关着你都知道里面有东西。   杜彧:“我听到了。”   ——那你听得见安全出口在哪儿不?   杜彧:“应该在哪一扇门后。”   ——废话。   郁臻将信将疑地推开了中间房间的门,里面灯光暗暧,布局拥挤狭促,因东西堆积过满,带给人铺天盖地的压抑感。不是游戏场所了,更像一间储藏室。   爬行动物和啮齿动物的腥臭味混合着旧报纸发霉的潮味扑面而来,郁臻掩鼻走进去,不敢关门。   房间面积不小,四面贴墙立着尺寸相同的合金置物架,架子上层层叠叠的摆着大型玻璃缸,他凑近一瞧,底部黑压压的全是蛇。   一口缸养十多条,各花色的无毒蛇们蜷缩或拉长身体,在缸底缓慢地扬头扭动着,凉滑的鳞片紧贴玻璃,蛇身交缠时背鳞泛出冷艳的光。   郁臻不怕蛇,仍然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置物架的最底层是铁笼子,整个房间的噪音都源于它们,成群结队、叽叽喳喳的小白鼠。显然是养来喂蛇的。   这些爬缸和鼠笼打扫的频率不低,但安置得过于密集,那股气味熏得郁臻想流泪。   杜彧:“这个养殖规模不小,应该不是个人兴趣或观赏物。”   ——养来吃蛇肉?   杜彧:“如果不是开餐馆,照这个量和吃法,那一家人早就被寄生虫感染身亡了。”   ——哪一家人?   杜彧:“那边的桌子上放了照片。”   原来正对房门的那排架子后留出了几平米的小空间,郁臻绕到那后面,脚步一顿。   墙上贴了无以计数的旧纸张,其文字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新闻、社会评论、案件分析、照片,以及复印的书页和打印的影像资料……宛如墙纸一样严实地遮盖了整面墙。   墙边的一张桌子堆积了如山高的书本,笔墨杂乱摆放,一幅相框搁在桌角,谁轻轻一碰,它便会坠地摔碎。   郁臻先拿起了相片,那是一张完整有脸的全家福,11个人,站最前面的女孩是更小一些的司雅,她编了两条麻花辫,脸颊圆润饱满,笑容甜得宛如水蜜桃。   这张照片的拍摄时期比杜彧拿到的那张更早,每位家庭成员都笑得开心、满足;这是与亲人关系和睦,生活富足的人脸上才会露出的表情。   这一家人看起来着实不具备变态反社会的素养……   全家福上,看面相年龄和司雅是同辈的男性有四个,两名青年,一名少年,一个小男孩。但据蓝玉的回忆,司雅只说过自己有两个亲哥哥,一个亲弟弟;分别是:正常人大哥、让她害怕的恶魔、正常人弟弟。   那多出来的一个同辈估计是她的表哥或堂哥?不,是小叔叔也说不定。   首先弟弟最好认,是贴在司雅身边的小男孩;但三位兄长挺让人犯难,两名青年的相貌平平,不容易分辨血缘,仅那名年纪稍小的少年和司雅的长相有几分相似。   长得像的肯定是亲生的,而这名少年的年纪不可能是长子……   谁是大哥不重要!因为次子才是司雅所说的“恶魔”!   郁臻快把照片盯穿了,难以置信,这恶魔长得太纯良了吧,看不出哪里有先天性残疾啊……   杜彧:“不要以貌取人。”   郁臻:我最奇怪的倒不是这个。之前你拿来的合影没有眼睛,我不敢百分百确定,现在看到完整的照片,我确定了,我们一路碰到的青蛙头、猎人,他们都不这张照片上。   杜彧:“嗯,想杀我兔子头我摘了他面具,他也不在照片上。”   郁臻:所以他们根本不是司雅的家人。   杜彧:“那就是雇佣来的人。”   郁臻:雇佣保安可以理解,但是上哪儿去雇佣一批不怕死还敢杀人的Npc?他们是一个有分工和谋划的组织。我一开始猜想他们是司雅的亲人、想为她复仇,因为唯有血缘关系和宗教才能维系这种盲目疯狂的集体行为。可他们竟然不是血亲,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利益和动机在支配他们的行动?   杜彧:“可能他们乐在其中,世界上有不少恶趣味的人,有时候并非为了利益,也许单纯是觉得好玩。”   郁臻:等一下。   他转移目光,紧盯墙面剪贴的新闻标题。   “这些东西又是什么……”   郁臻一目十行地阅读完墙面粘贴的密密麻麻小字,那是一篇25年前的社会新闻报道,讲述一个名为“蛇面”的连环杀手,在他患病的一年间犯下的滔天罪行。   简单转述:   蛇面的性别为男性,职业是外科医生,在当地医院极有名望,他终生未婚,收养了多名先天残疾或患有自闭症的孤儿,是小镇上远近闻名的良医。   但就是这样一位品德高尚的人,却在中年时期患上了不治之症,他崇信的现代医学不能拯救他,他前半生所行的善举也并未给他带来福报;于是他开始收集大量的古代巫蛊术资料和各国民俗文化所记载的长生之法。   后来他从中古书商手里得到了一本巫术宝典,书典中提到了一种“转生术”;这种邪术的发明者是“傣蒙神”的信徒,他们认为蛇是邪神傣蒙的使者,拥有让凡人延长寿命的神秘力量。   信徒们饲养大量的蛇类,并向邪神献祭堕落的生命,以换取“转生”。   所谓转生术,类似于传说里的“夺舍”,信徒侍奉蛇灵使者,以求灵魂永存,当献祭仪式完成后,信徒的灵魂将脱离现有肉身,转投到新生儿或其他人的体内,使其占据他人的身份重生。   蛇面为了转生,在确诊癌症的一年内,连续杀害了27个人,死者皆为1530岁的青少年和年轻人。   第一个报案人是他的邻居。邻居称近半个月经常闻到从隔壁院子飘来的腐烂恶臭,且住在那里的医生已有两个月未曾露面,平时在小院玩耍的孩子们也都不见了;一天清晨,邻居试探性地去敲门,无人应答,整栋房子的门窗竟被全部锁死,于是邻居立刻报了警。   警方到来后破门而入,才知这栋房子已经空了,医生收养的孤儿们被关在阁楼,他们和无数的蛇日夜生活在一起,已被断水断食一周有余;因为没有食物,孩子们只好生吃蛇肉,饮血过活,处于奄奄一息的半昏迷状态。   阁楼内充斥排泄物、血浆和腐肉的气味,连负责解救孩童的警察们也忍不住呕吐。   房子的地下室里,总计发现了27具不同腐烂程度的尸体,验尸排查身份后发现,死者皆为3年来周边地区的失踪人口。   凶手本把受害者尸体冰冻在冷冻库内,后来冷冻库装不下了,就随意丢弃在地下室中,任其腐烂生蛆;尸水腐蚀地板渗透到土层里,入夏后天气升温,散发出味道恶臭难忍,终于引来了不堪其扰的邻居。   这桩惊天大案在当地掀起了腥风血雨,对小镇居民们来说,凶手的真实身份实在令人发指,那是他们尊敬过、同情过的医生,是位了不起的善人,居然在背地里犯下了如此丧心病狂的恶行,不可原谅。   一位镇民找到了自己与医生年轻时的合照,说道:我早觉得他面相不善,眼睛又细又长,像蛇一样,果然心如蛇蝎。   于是他们不再直呼医生的名字,而是称其为“蛇面杀手”。   大案侦破,凶手却消失了。   邻居报案时,医生早已潜逃不知去向。   此后的半年,当地人心惶惶,许多人家连夜搬离小镇。   五年过后,一千公里外的蒙星湖地区接到一起报案,划船钓鱼的游客在淡水湖钓起一条6斤重的草鱼,回家破开鱼腹准备烹饪时,在鱼肚子里找到了一根人的手指。   打捞队花费一周时间,从湖里打捞起一具蜡化的男尸,经过法医尸检化验,死者为溺水窒息身亡,年龄50岁上下,生前罹患骨癌。   通过DNA对比,警方查找到死者的真实身份,竟然就是五年前消失的“蛇面杀手”,那个恶名昭著,连续杀害27人的蛇蝎医生。   据验尸报告和研究本案的部分犯罪心理学家分析推测,凶手应是死于自杀;身体日渐衰败,被病痛缠身的“蛇面医生”,终于意识到邪术不能拯救他,选择跳湖结束自己的生命。   ……   读到此处,郁臻寒毛倒竖。   他们这是遇到了模仿犯吗?还是说……   杜彧:“我觉得他成功了。”   郁臻感到一股幽凉的冷风灌进后背,「他成功了」是什么意思?   杜彧:“就是他真的通过这种方式转生到了别人身上,我们遇到的不是模仿犯,是他本人,他又想换一具身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郁的灵感来源于他接触过的真实案件。 第115章 看见恶魔(二十四) 恭喜   又想换一具身体。   这听着是天方夜谭。   杜彧:“你想, 我能直接通过你的大脑和你对话,那你面前会发生超自然事件也不奇怪了。”   郁臻:有点道理。   杜彧:“再看看桌上有什么。”   郁臻翻了翻,是一堆旧笔记本、宗教神秘学和巫术相关的资料书, 很久没被人动过了, 泛黄的纸页里溜出两只小跳蛛。   他抽出一本手札时, 夹在书缝间的物品意外掉了出来, 他手快地捞住, 没让它落地—囊鎽—   一个吊坠大小的复活节彩蛋, 用银链子串着,可以当作项链戴;剥开金属蛋壳, 露出内部玄机, 这其实是一部微型录像机,兼备投影功能, 是过去几年校园里流行的数码玩具,价位从低到高分为不同档次。这只彩蛋是最容易买到的大众款, 做工和清晰度一般, 只能拿来玩玩。   杜彧:“打开看看。”   郁臻:你怎么那么偷爱看别人的隐私啊?   杜彧:“Ok,那你别看了, 放下它离开吧。”   郁臻:我……我不!   杜彧:“呵呵。”   郁臻暗道:呵什么呵, 我和你能一样吗?我是迫不得己,你是偷窥狂……   杜彧:“是啦,我是超级坏的偷窥狂,我命令你看的,你赶紧打开。”   郁臻垮了脸, 心想和杜彧吵架实在没意思, 对方是个不要脸的人。   杜彧:“嗯, 对。”   郁臻:不要偷听我的心声!   这款彩蛋的设计简洁, 除摄像头外,就五个按钮:开关、录制、播放、前进、后退。   郁臻从笔记本上撕下了一页白纸,取图钉钉在花花绿绿的墙面,将微型录像机里储存的视频投映到白纸中央。   视频背景是一间卧室,一袭红裙处于画面正中,一条粉白手臂横过来调整彩蛋的位置,摇晃的镜头里出现一张漂亮的脸蛋。   司雅坐在床边,对着录像机,明眸闪烁,她嫣红的嘴唇张合,音量很轻地说:“乔乔,你之后会看到这个视频,我要先向你道歉;我不是故意偷用你的东西的……但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们。”   是她!郁臻立刻集中了精神。   画中人道:“我叫司雅,我有一个哥哥叫司弈,我是为了躲他逃出家的。司弈比我大三岁,是我父母的第二个儿子,他……是个怪胎,在他四岁那年,我的家人们发现了他的异样,但没有选择抛弃他。”   “他们不知道,他们把一个恶魔养大了。”   “司弈从小就聪明得不正常,他学所有的东西,都能无师自通,他不需要父母和亲人,不需要老师和朋友,他只需要仆人;我们全家人,都是他的仆人。从他知道自己身体异常的那天起,他就开始谋划着什么……他总是去树林里捕蛇,然后把那些蛇养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从小就怕他。”   “我6岁的时候,他教我和弟弟玩游戏。他带我们去那些偏僻荒凉、但偶尔有人经过的地方,让我们撒谎告诉那些路人,我们迷路了,拜托路人送我们回家。我和弟弟遇到的路人有的像你们一般心地善良,会牵着我们的手送我们回家;也有的人很坏,给我们糖果和零食,让我和弟弟跟他们走。   “如果遇到前者,司弈会带妈妈出来感谢好心人,领走我们;但那些坏人,无一例外都被他用药水毒晕,再让爸爸开车来把人载回去,关进了农场的仓库。”   “有一次我因为好奇,偷钥匙打开了仓库的门,结果里面居然是空的,人都不见了……我不知道司弈把关进去的人都弄到了什么地方,但我本能地开始害怕;然后他找到了我,对我说不要怕,他做的都是好事,那些人可全是坏人啊,是想诱拐诓骗我和弟弟的人贩子或恋/童/癖。他这么做,只是在惩罚坏人罢了。”   “身为小孩子的我信了,还把他当成我的哥哥,虽然他的身体不正常,但他是毒晕坏人保护我的哥哥啊……还有,他确实太聪明了,我弟弟非常崇拜他,他的学习能力和所掌握的知识,根本不是儿童智力能达到的水平,家里人一致认为他是神童、是天才。”   “其实我去过学校念书,但学校老师的学识完全不如他,他给我买了好多的书,还教会我认字读写。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家里的事都由他作主了……爸爸妈妈对他言听计从,弟弟把他奉为偶像和神明,他操纵了我们全家人。”   “幸亏他给我买了那么多书,我读得特别认真,我13岁那年,终于明白了他在控制我们,利用我们做他的帮凶,帮他杀人,完成某件他一个人做不到的事。我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但绝不是他所说的惩罚坏人。”   “我尝试过逃跑,结果每次都会被家里人找回去,然后他们打我,我身上的伤其实是这么来的……对不起蓝蓝,我不是故意骗你。我跑出去找过陌生人,请求他们帮我报警;但警察到了我家,却找不到证据,没有凶器、没有尸体……我的父母不停地向警察道歉,说我患有精神分裂,经常胡言乱语、撒谎骗人,他们会尽快送我去看医生……”   “警察走了,我就挨打,他们说如果我再跑,就真的把我关进疯人院,跟一群精神病人共度余生。我没办法靠自己逃出这个地方,我需要求助陌生人,我试过无数种办法,可是他们要么报警,要么不相信我,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离开;还有的人想骗我跟他们回家,我跑掉了……”   “乔乔,你们五个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我很感激你们;但我想这一次我依然逃脱不了。那只死鸟是司弈扔的,他找过来了……我不想连累你们,他真的是很坏很坏的人。”   司雅垂下眼睫毛,苦笑道:“我呢,从小就十分擅长骗人,非常抱歉我欺骗了你们,我以性命保证,我前面说的全是真话。乔乔,谢谢你送我裙子;这个微型录像机,我会趁你不注意时放回你的包里。希望你们了解我身上发生的事后,永远不要再来这里。”   “谢谢你们。”   播放到这里,视频里的司雅不再说话,她默然地低着头,静止了两分钟,又道:“如果可以的话……”   “——雅雅!”蓝玉的嗓音突然闯进安静的画面。   镜头急剧晃动颠倒,是司雅慌忙地将彩蛋藏进了胸前。   她装作整理衣领似的,想关掉录制按钮,却因紧张而总是按错,摄像头抵着她的皮肤,一片雾蒙蒙半透的红。   “快走,外面小楠拿了刀,和小飞打起来了!”只听蓝玉焦急道。   司雅:“哦、这样吗……好的马上,我弄下衣服,跟你去。”   录制中断,视频结束。   ……   郁臻关掉投影按钮,捏着彩蛋,道:“按时间线……司雅这段视频正好录制于曲楠和贺凌飞吵架前。”   杜彧:“那两人倒没事,她死了,留言变遗言。”   郁臻:“你有没有同情心啊?”   杜彧:“比较稀缺。”   微型录像机应该最后也没有物归原主。司雅死后,乔思涂和其他人将房子彻底打扫一遍,她们在打扫过程中没发现彩蛋,所以从始至终不解真相。   而这枚彩蛋出现在此,是因为它一直放在司雅的衣服里,和她的尸体一同沉入湖底;后来司雅的尸体被她家人捞起,彩蛋就到了她哥哥手里。   这样理逻辑才通顺。   若“转生”一说成立,那么司雅的哥哥司弈就是转生后的连环杀手“蛇面”。   乔思涂他们今年21岁,司雅和他们的年龄差至多不超过2岁,如果司雅还活着,年纪在该1923岁之间;司弈年长她3岁,现在2226岁。而蛇面杀手的尸体被打捞于20年前,尸体由于长期在潮湿缺氧的水底浸泡,形成了蜡化现象,所以实际死亡时间更早。   如此一来,时间也对上了。   司雅说她哥哥是一个恶魔,竟不算夸张;司弈自幼残疾的身体里住着的是一个残杀了27条人命的恶魔医生,一个50岁男人的灵魂。   郁臻决心揪出的幕后策划者,这场事件的主谋,居然是个已经死了20多年的连环杀手。   这一荒谬怪诞的结论却使整件事完美地串联了起来,一切不能解释的地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设计他们来到这个地方,一是要惩戒误杀了司雅而不敢承担责任的五个年轻人,二是要将他们堕落的生命献祭给邪神,换取下一次转生。   因为司弈的身体是残疾的,所以凶手想要换一具健康的新身体,他让无辜的人共同来到这里参与游戏,是想从这样的人里,挑出一个他满意的躯壳?   郁臻的手背冒出一层细疙瘩,他把彩蛋放回桌上,大叫道:“都怪你跑了!”   杜彧:“干嘛怪我……”   ——你在的话我就安全了啊……你有钱,长得又高又帅,重生到你身上是最佳选择。   杜彧:“听这意思,你是想和老不死的连环杀人狂谈恋爱?”   郁臻:“啊啊啊不是,总之我好烦躁,事情跟我想的不一样。”   这时一串脚步声靠近了门外,郁臻惊觉房门没关!他跑出去,只见楼廊里一道黑影掠过,房门被推得关上,那人朝门缝里丢了什么进来。   房门喀嚓关上,郁臻临时刹一脚,掩住口鼻,被丢进来的物体释放出淡蓝色烟雾,化学药物刺鼻的气味侵占了呼吸。   ——完了,我要晕了。   杜彧:“再坚持一下啊。”   郁臻努力坚持,但他的意志力无法阻止毒素入侵。   他身体一偏,撞到了爬缸和架子上,引起玻璃和金属的摇晃震动;他慢慢滑倒在地,意识迷糊但尚存,只是浑身无力,胃部和呼吸道泛起烧灼的疼痛感。   然后房门被人打开了,亮光里站着一个高瘦的人影。   看不清脸,但郁臻直觉那人很年轻。   “恭喜,你是第一个走进这间房间的人。”那人说。 第116章 看见恶魔(二十五) 不要放弃   郁臻被冻醒过来, 冷得一个激灵。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蓝汪汪的水面,他周身泡着刺骨的清水, 只露出头在水面外;水波轻荡, 温柔地抚摸他的脖子, 皮肤因低温血色尽失, 白得发青。   “咳、咳……”郁臻昏迷期间被丢到水里, 呛了不少水进肺部, 一开醒来便是咳嗽,咳到鼻尖眼尾晕红, 眼眶酸涩。   他惶然地一扭头, 胃部和呼吸道的灼痛感也苏醒了,扯得五脏六腑一齐抽痛。   这是一方蓝色游泳池, 池底亮着幽幽的灯光,四面的岸上漆黑, 他双臂拨动池水上浮, 试图游到岸边,脚踝却被什么拉扯住——   郁臻低头, 透过涟漪水波纹, 他看到水中扭曲成像的自己的腿;鞋不见了,两足被池底的镣铐锁紧,只能堪堪漂浮,无法游走。   水牢?   他再仰头望去,昏暗的房顶垂下无数的绳索, 距离他两米的上方, 悬挂着长条形重物;池底的灯光与粼粼水波映照中, 他慢慢看清那些被吊起来的东西。   是人, 他头顶挂的,全是倒吊的人。   有的是尸体,还有的是奄奄一息的活人。   郁臻安静地观察着,通过辨认衣物,他看见了丁厌和乔思涂等人。   “乔乔!”他呼喊道,“你们醒醒啊!”   没人回答他。   空旷的室内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声音。   这一喊催动了郁臻逃跑的想法,他深呼吸闭气潜进水底,查看困住他的脚铐如何解开。   ——上锁的,需要钥匙。连接镣铐的铁链末端被钉在池底的砖缝里,用水泥浇筑过,不能强行挣脱。   郁臻的眼睛刺痛,朦胧间他看到池底的砖有异色闪烁,仔细一看,是用喷漆绘制的奇怪的线条,蜿蜒曲折,划过每一块砖,组成一幅神秘图腾;而他恰好被铁链锁在图腾正中央的月形图案里。   这里是要举行什么邪恶仪式吗?他是祭品还是……?   “你被选中了,成为他的新躯壳。”   郁臻浮出水面,抹了把头发,甩掉水,脸庞晶莹湿润,沾满剔透的水珠。   ——杜彧!?   “在呢。”   郁臻:你刚刚怎么不说话呀?   杜彧:“我在打量这个地方,很遗憾地告诉你,这里只有一扇门,还上锁了。”   郁臻:那我怎么办?   杜彧:“……有人来了。”   郁臻:啊,我要假装自己没醒吗?   杜彧:“晚了。”   有人推开门,脚步轻悄如猫般靠近。   郁臻注视着来人的方向,却没有见到预想的对象。   一个矮小的身影走出黑暗,来到荧光浮动的水池边,那是个小男孩,穿着深蓝色连帽卫衣,正蹲在岸边望着他,小小的一团。   男孩脸蛋窄小,眼睛亮,鼻子嘴唇端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水里的他。   郁臻:“你是谁?”   男孩不说话。   郁臻被看得发毛,往水里沉下去些,他说:“我跟你说,只要你放我出去,我保证——”   话未说完,又一人走进来。   对方个头和郁臻差不多高,样貌年轻且面熟,下半张脸和司雅极为肖似;男孩与后来的青年对望一眼,站起身跑掉了。   郁臻问青年道:“你是司弈?”   对方扬起眉毛,笑了;笑起来的模样和照片上的少年重合。   郁臻:“?”   “没所谓,我是谁不影响接下来的事。”司弈绕着水池走到了离他最近的地方。   这声音郁臻听过,所以他昏迷前见到的看不清脸的人,是司弈。   杜彧:“他到底哪里残疾了?”   郁臻:直接问会被打吧。   司弈的走路姿势和手脚一切正常,体态稳健,外貌称得上英俊,气色不错,眼底有神采。   若说患有先天性残疾,以郁臻浅薄的见闻,只能想到天阉和两性发育畸形了……   他凭空揣测的片刻时间里,陆陆续续有人通过暗处的门进出,戴着各式面具的Npc们将一个个塑料水桶提到游泳池边,逐一放好;桶上盖着一层丝网,防止里面的生物探头。   待十只水桶全部放好,Npc们尽数离开,门关上。   司弈慢悠悠地回到原处,亲自揭开一只桶的网盖,把桶内的活跃的蛇群倾倒进了水池,十条扭动的黑蛇昂起头向水中央游去。   郁臻头皮发麻,“它们不咬人吧!”   在他的认知里,无论家养还是野外的蛇类,没感受到威胁时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司弈很快倒完了三桶蛇,拍拍手道:“咬你也得受着,不过别担心,都是无毒蛇,死不了。”   郁臻往后逃,但脚踝被铐住,他很快给一群蛇包围了。   司弈继续在往水里倒蛇,原本纯净清冽的水中出现了无数黑色波浪线,密密麻麻令人发寒。   郁臻浮在水里,一动不敢动,内心呐喊道:不要啊!杜彧你快想想办法!   杜彧:“你能憋气多久?”   郁臻:3分钟?   杜彧:“记得他刚刚说什么吗?他让你别担心,死不了。”   郁臻:这只能说明蛇没毒啊……   杜彧:“不,说明我们都猜对了,这个老不死的变态在无辜玩家里挑选合适的对象,作为他第二次转生的肉身,你很不幸地被挑中了。”   郁臻:为什么是我啊!   杜彧:“他说了,你是第一个进入房间发现真相的人,也许这是第一名的优待。”   郁臻:哇哇哇!我不要!   杜彧:“——听我说完!我们不了解转生术究竟如何实施,但他留你活着一定有原因。水里这些蛇不是同一品种,但全是无毒的,不会伤害你的性命;我推测这项仪式需要在你活着的情况下才能进行和生效。”   “所以无论如何你现在不能死,否则他的计划将落空。你死了,他只能挑选其他人作为你的替代品,但他精心策划了这一切,就为选一个诚心如意的人,肯定不愿意退而求其次。你想活命很简单,立刻假装溺水,把他引下来,然后发挥你擅长的,揍他。”   郁臻:好狡猾啊你。可是揍了他能怎么样?没钥匙我依然跑不掉嘛。   杜彧:钥匙挂在的他脖子上,我看见了。   郁臻决定听杜彧的,他下一秒便入戏,眉毛一拧,假装被什么咬了一口,痛苦呼救:“啊!它们咬我!好痛!”   岸上的司弈道:“你别乱动。”   “啊啊啊!不行,又咬我!啊……”   他假意挣扎一番,张开嘴吸足了气,屏住呼吸,顺势沉进水底!   哗啦啦的水流声覆盖了听觉,所有噪音气味被水隔绝。   郁臻放松肢体,头朝下,让上半身和两条手臂随水的浮力自然飘浮起,模仿溺毙的死尸。   一条条蛇在他的身边游过,它们怕冷,理所当然地靠拢热源。   闭气使时间变得漫长而折磨,肺部的氧气被一点一滴消耗。   郁臻不常游泳,他静止不动两分半钟后,开始因缺氧而头昏脑胀,仿佛全身血液都倒流进了头部,耳鸣眼花。除了疼痛以外的知觉统统远去了,他的肺难受得快炸掉,但他知道没有人可以帮他,这世界充满恶意和危险,却没有实用性外挂和金手指给他。   有没有更简单、更容易的办法呢?   他想是没有的。   实在不行就死了吧,死也不能让坏蛋如意。   郁臻的脑内飘过了许多奇异的碎片,是他活过的二十五年;小时候是万人嫌的捣蛋鬼,长大后不懂迎合接纳,总是孤伶伶一个人。虽然一事无成也是一种不可剥夺的权利,但确实是乏善可陈的一生。   要不然,就这样吧,没有什么可留念的。   杜彧:“不要放弃。”   郁臻:不像你会说的话。   杜彧:“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一直认为我活着没意义,本该是世间最牢固和密不可分的亲情,到了我这里,也仅仅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如果我死了,我姐姐会如愿以偿,对大家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其实你说得对,人只有真正想明白一些事,才能走出魔障。我认识你以后,想明白的第一件事是:陪伴有意义。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那让我感觉,我不是世界上唯一的怪胎。你的存在对于我来说,有不可替代的价值,而你又是世间唯一,我不想失去你。”   郁臻:所以呢?   杜彧:“所以你跟我一起活下去,我们可以拥有很多的故事。”   郁臻想了想,告诉存在于自己脑内的那个人:你的告白好烂啊。   杜彧:“将来一定改。”   郁臻:……我没那么脆弱好不好。   杜彧:“嗯,我知道。”   郁臻在水底泡了足足三分钟,总算等到司弈下水。   他的身体承受着极端的痛苦,意志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这不是他的结局。   杜彧:“他来了。”   郁臻宛如尸体般在水中漂浮了三分钟之久,司弈接近他时虽有戒心,但并未想过这是陷阱。司弈拖住他的手臂,打算将他翻过来——   郁臻随对方的动作上浮,他反手擒住那条手臂,司弈一惊,见他从水中抬头,漆黑的眼眸里有火在燃烧。   面部接触到空气,郁臻重获新生,他使出有始以来最大的力气,俯身向前一把掐住对面的脖子,将人死死摁进水里!   那一刻他的耳旁仍在嗡鸣,听不见任何声响。   前臂和手背的经脉血管突出,紧扼对手的生命。   人在水下遭遇袭击的应变能力不可与岸上同语,意外落水必然呛水缺氧,而被扼住喉咙则会导致本能地张口呼吸,再呛入更多的水,反抗的力量直接减半。   察觉到司弈的手脚有脱力的迹象,郁臻改为压住对方的后颈,不让人有一点喘息的机会。   动手淹死一个人,最忌讳的是心软,你要眼看着他激烈挣扎,看他变得虚弱,最后是不再动弹。   郁臻疑心重,他把人按在水里溺了25分钟才收手。   其实司弈从第五分钟起,就不会动了。   郁臻翻过尸体,检查脉搏、心跳、眼球,确定人死的不能再死,便拽断对方脖子上的项链,项链吊坠是只小钥匙。   杜彧:这不是挺简单的吗?   郁臻:“简单你来试试啊!”   杜彧:我来不了。   郁臻潜到水底解开脚铐,拨开那群不咬人的蛇,游上了岸。   他想解救被悬吊起的人,可一息尚存的人们皆处于昏迷状态,他既没梯子更没刀具,怎么放下他们是个问题。   杜彧:“先别管了,他们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郁臻:我是想管无能为力。   他下水去拖了司弈的尸体上岸,坐下时已经饿得头晕眼花。   忍着饥饿,他三两下扒光了尸体的衣服。   事实上,司弈这具身体发育得完整康健,没有多出器官或缺少零件,平时锻炼得不错,肩宽腿长,肌肉线条流畅,瘦而结实。   郁臻:他这么完美的身材,到底有什么可换的?司雅说的先天性残疾不会是心理残缺和人格障碍吧。   杜彧:“什么叫「这么完美的身材」?”   郁臻:哎呀,那还是你最完美,他哪儿能跟你比,身高就输了。   郁臻对人类的审美是偏中性化的,他厌恶突出的性别特征;尤其是肌肉膨大夸张的男性,他们一脱衣服总让他联想到被扒了皮的牛蛙,马上就要下锅了,而他作为一个什么都吃的人,唯独吃到蛙类会反胃呕吐。   综上所述,选男人的话,杜彧的确最符合他的口味,高挑、修长、精瘦,该有的都有,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得要命,所以他不介意在外貌上多多吹捧对方。   司弈是不错,可是比杜彧就差远啦。   ——天啊,他居然一本正经地对一具尸体评头论足,还选美。   郁臻深深地唾弃自己。   杜彧:“我欣赏你的诚实。”   郁臻饿得发昏,居然没注意到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过来。   待他抬起眼皮,先前的男孩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身边是一只红色空桶;桶的鲜红与男孩深蓝色的卫衣对比鲜明。   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他,男孩说话了,还未变声的稚嫩童音。   “我是司雅的弟弟……你要走了吗?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走?我知道一条安全的路。”   郁臻很难去拒绝一个小孩子,因为在大人面前,孩子永远是弱者。他并未放松警惕,而是问:“你家里的其他人呢?”   “他们在乡下,司弈说他们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只带了我来。”男孩嘟哝道,“我不是故意咬伤那个姐姐的……是司弈逼我。”   这小孩就是躲在墙后咬伤小楠的人。   郁臻:“那这里的工作人员,比如Npc之类的,都是什么人呢?”   男孩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们都称呼我哥哥为父亲。”   父亲?养父子关系?   郁臻杀死的大个子魔术师是个中年人,面部畸形;他打晕的青蛙头枪手,那面具下的脸也比司弈老相。   从时间上看,这群人只可能是蛇面还是医生时收养的残疾孤儿们;他们是如何被司弈找到的?为什么成年后还愿意对杀人魔养父唯命是从?   看来这个恶魔操纵人心的手段的确不一般。   郁臻:“这样啊,你是司雅的弟弟?”   男孩:“嗯。”   郁臻凝视着男孩的脸,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司雅从未提过她弟弟的年纪。他看过两张全家福,一张照片里的司雅脸蛋稍圆,那时她应该13、4岁左右;还有张是她正青春的少女时期,就是被剪去了眼睛的那张,看身材和穿着打扮她当时至少有16岁。   那两张照片上的弟弟,都是七八岁孩童的模样,小男孩个子不高可解释为发育迟缓,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早该长大了。   那为什么,站在郁臻面前的这个“弟弟”,仍然是儿童的样貌、声音和身高?   所谓的先天性残疾,难道是……   郁臻脑袋里“轰隆”一声!   错了,是他搞错了!   郁臻手指颤栗,身上的湿衣服像冰块似的贴着他的肌肤,他垂眼去看脚边的尸体——   这不是司弈,这才是司雅的弟弟,她的正常人弟弟!   站在他对面的男孩是司雅的哥哥,所谓的先天性残疾是指侏儒症,所以他要换身体!   颠覆的认知使郁臻在须臾间吓得魂不附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   太疯狂了!   杜彧:“他个头还不及你腰高,你怕什么。”   郁臻:我怕鬼!我怕不是孩子的孩子!   “可以带我离开吗?”男孩朝他走近一步。   郁臻:“你、你别过来……”   一想到那张天真懵懂的面孔下藏着一个衰老的灵魂,一个潜伏多年、费尽心机重生的恶魔,郁臻就感到恶寒至极。   男孩又走了一步,委屈道:“我就是想好好活着罢了……活得更长一些……”   郁臻是赤足站立,他脚底的瓷砖铺了一层滑溜溜的水迹,他快吓疯了,还在后退,“哇你别吓我啊!你再过来我杀了你!”   男孩:“你下得去手吗?”   这简直是灵魂拷问。   郁臻的答案是,难。   还是跑吧,小孩腿短,绝对追不上他。   杜彧:“你别傻了!”   然而郁臻已经调动全身运动神经和细胞准备开跑——   不料刚一挪动,足底便因水渍打滑,使身体失重一仰!   郁臻倒栽回满是蛇的泳池里,冰蓝的水花溅起,冷冽的池水拥抱了他,他无止尽地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个副本终于写完了。   临时要陪妈妈出门旅个游,未来一周更新的内容会比较轻松XD   让两人正儿八经地恋爱一下8/(/ /·/ω/·/ /)/ 第117章 他的姐姐 不可以吗?   惊醒之前, 郁臻仿佛听见杜彧在呼唤他。   随后他从一片湿冷和太阳穴钝痛的感中醒来,汗水浸透了后背,轻薄的衣料黏糊糊地贴着皮肤。   郁臻脸颊是烫的, 手是冷的, 他摘掉耳机下了床, 疲惫地去浴室冲澡。   一晚上做了两个那么复杂的梦, 他脑细胞快烧没了, 直到凉水从头淋下, 心悸和眩晕才有所缓解。   第二个梦是他自己的,回到现实后再回溯梦境的内容, 其实是记忆碎片的无序拼接和潜意识中产生的幻想。   郁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梦里编造那种故事, 因为现实原本是这样的:   他入职的第二年,随上司去南部蒙星湖出差, 刚巧遇到了湖里打捞起无名男尸的案件;尸检查验的结果是,死者为20年前消失的连环杀手“蛇面医生”。   郁臻在当地警署的档案室待了2天2夜, 终于读完卷宗, 那些影像资料的视觉冲击力太强了,尤其是关于邪/教仪式的部分, 让他彻夜失眠。   离开前, 郁臻亲眼去看了那具蜡化的男尸,他对凶手是否成功转生一直耿耿于怀。   乔思涂丁厌等五人,并不是他的邻居,而是他处理过的一桩过失杀人案的被告人;他们五个大学生误杀了导师,抛尸于湖中, 出主意的是里面个子最娇小的女孩。   他真正的邻居是司弈, 住他对门, 司弈的妹妹司雅是一名平面模特, 司弈在家里贴了很多妹妹的海报。   司弈不仅有妹妹,还有个小他20岁的弟弟,郁臻忘记那弟弟的名字了,只记得有一次司弈临时要出门,拜托他照顾小孩。   那男孩到了他家里,非要和他玩角色扮演的游戏,命令他当学生,自己当老师;七岁小男孩有模有样地板着脸俯视他,还出数学题给他做,简直是噩梦般的一下午。   没想到这个小孩居然成为了他的恐惧之源。   洗完澡回到房间,疲倦并未减轻,郁臻走到仪器环绕的床边,床上躺着杜彧。   梦里杜彧好像和他说了一段重要的话,是什么来着?   他闭眼沉思。   轻缓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他睁开眼,说了声“请进”。   一个穿着白色围裙的女人走进来,她的金发颜色很浅,长相冷感,很漂亮。   “您已经起了吗?那正好,杜小姐让我问您,要不要和她一起用早餐。”   “好。”郁臻应道。   又到了工作报告时间。   下楼时,他还想着杜彧说过的那段话,甚至忘记遮自己的黑眼圈。   杜玟仪态优雅地坐在餐桌前,削薄的肩臂十分舒展,一截纤腰挺得端直;她今天穿了一条墨绿色的连衣裙,搭配一双缎面的黑色平底鞋,类似芭蕾舞鞋的的款式,一指宽的绑带交叉缠绕着雪白的脚腕。   郁臻不由得感到紧张,他紧绷肩背,坐到了杜玟右侧的位置。   白围裙的金发女人为他摆上餐具。   “睡得不好?”杜玟头也不抬地问,她在读一本关于室内设计和装修的杂志。   郁臻蔫耷耷地说:“还行吧……”   杜玟放下了书,正眼瞧他,微笑道:“没关系,反正你有大把时间可以补觉。”   郁臻不知道这算挖苦还是活跃气氛的玩笑,只好不回答。   杜玟道:“昨晚我们分开以后,你不会又回去工作了吧?”   郁臻:“啊……”他就算想撒谎,也骗不过杜玟吧。   “我又没有压榨你,你为什么这么拼命呀?”杜玟笑得明艳,“你要是再半夜偷偷工作,我就给你换个房间了。”   “好吧,下次不会了。”郁臻道。   “那么,有新的进展吗?”杜玟切入正题道,“后续是什么?”   雇主就是雇主,最关心的永远是他的工作进度。   郁臻不想和她玩文字类游戏,他节选杜彧的部分原话复述了一遍,提问道:“杜小姐,您能告诉我「如果我死了,我姐姐会如愿以偿」这句话的意思吗?还有互相利用是指什么?”   杜玟一脸意外道:“阿彧竟然会对你说这些话吗……”   郁臻:“是的,他亲口对我说的,不是我的臆想。”   “看来他对你敞开心扉了,一般情况下,他不可能向外人说起我的不好。”   “那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没有希望他去死,我希望他好好的。”杜玟说,“至于利用方面……我们是家人,应该为彼此付出;现在,我的确迫切需要他醒来为我做一些事,但他以后也会像我需要他一般需要我。”   郁臻几次拿起勺子,又放下了,他始终是没胃口吃饭。他问杜玟:“你到底是为什么如此急迫地要他醒过来?”   杜玟转着手指上的钻石戒指,慢吞吞道:“我们这种人,还能为了什么?”   郁臻:“财产?钱?”   杜玟摇头,她取下那枚订婚戒指,将闪耀的宝石举到眼前,出神地说:“不,是为了一种石头粉末。”   “我母亲年轻时有过一个初恋情人,那人是一名天体物理学家,后来参与了我外祖父公司的一项星际空间探索计划;当他回来时,我母亲已经任职执行总裁了,还结了婚,有两个孩子。”   “那年阿彧正好出生,那位科学家将他从外太空带回来的3.28克行星矿土装进了一只瓶子里送给了我母亲,说是作为阿彧的出生贺礼;后来我母亲订做了一条项链,吊坠是颗空心的珠子,珠子里放的就是那种矿土。小时候阿彧经常拿着那条项链玩,我们都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但就在今年,有人从那种矿土里提取出了一类特殊物质,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更详细的内容;总之现在有一批人出天价求购它,价格以毫克计算。倘若拥有了那3.28克的矿土,我就能拯救我的公司和上千名员工了。”   “可惜它不在我手上,要拿到它也没那么容易。阿彧出事后,我找遍了他公寓和他所有账户,一无所获;不过其中有一间银行的保险库需要他亲自出面,或者他本人的授意才能开启,我猜他把那条项链放在了那里,所以我需要他醒过来给我一份授权。”   郁臻:“你不是说他的公寓是虹膜锁……只有他自己能打开吗?”   杜玟:“你的记性很好,但只要是程序,一定有漏洞,我刚好雇得起破解它的人。。”   郁臻沉默了,原来这才是杜玟那句“我不能没有他”的含义。   “那他呢?你不关心他吗?他是你的亲弟弟。”   杜玟失笑道:“他是我亲弟弟,可你说这话的表情,仿佛他是我的儿子。”   郁臻:“……什么?”   杜玟换上无奈的微笑,说:“很遗憾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姐姐。我知道,很多长姐会把年幼的弟弟当成半个儿子来抚养,但我不是那样的人,也不可能以母亲的身份去对待阿彧。比如母亲失去了孩子,会心碎绝望,而姐姐失去弟弟则不会。”   郁臻胸腔里一股血气上涌,他按耐着激动的情绪,声音微颤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杜玟:“我当然能。他不是个省心的孩子,我对他履行的教养职责,当他离开家的那天就终止了,从此以后我没有再干涉过他的生活,他也不希望我妨碍他的自由。我们这对姐弟,注定没有相亲相爱的缘分。”   郁臻:“是你让他感觉他活着没意义。”   杜玟:“那是他的问题,我不是他妈妈,我们早晚要分开,各自建立家庭;他如果依赖于我才能建立信念感和自我价值,那他在精神上永远无法独立。”   “你是他唯一的亲人。”郁臻争辩道,“他依赖你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对自己的亲弟弟,就没有半分同情和怜悯?”   杜玟的双手放在桌上,她上半身前倾,认真地问郁臻:“容我问一句,郁先生,你如何看待母性?”   郁臻毫不犹豫道:“是神性。”   母爱是世间唯一不计代价不求回报的感情,是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杜玟:“不,在我看来,那是神对女人的诅咒,当然也有极少数男人被波及,但它总是降临在女人身上。我,杜玟,不会为任何人无条件地奉献自己,或给予那个人无限的包容,哪怕是我的孩子。然而我怕我怀孕的那一天,这份诅咒同样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使我作出有违我本性的改变;我将意识清醒的、心甘情愿地牺牲一部分自我,去成为某个人的母亲,负担起他的一生。”   “我拒绝,我此生都不可能要孩子。”   “你或许觉得我冷血,我在利用阿彧,我图谋他的私人财产。可我也为他提供了我能给予他的最好的一切,我为我年少时犯下的错误真诚地向他道过歉,他原谅了我;此后我关心他的生活,尝试理解他的喜怒哀乐,从未苛待他,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最重要的是,我不会有后代了,我现在创造的一切,将来都由他来继承,我没有亏欠他。”   郁臻说:“所以,你只爱你自己。”   杜玟单手支着下巴,满不在意道:“你是这样认为的吗?也可以,这有什么问题吗?我不可以只爱自己吗?”   郁臻咬牙说:“你可以,只是我觉得杜彧很爱你。”   你辜负了他。   杜玟放下手,指尖摩梭着咖啡杯的杯沿,说:“他爱我,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姐姐,这不是我和他的决定,是老天为我们做的选择。”   郁臻眼眶发热,“你说的都没错,可我还是觉得很难过。”   杜玟今天的一席话,如同刀子扎在他的心头,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难过。   杜玟:“如果你因此不想继续这份工作了,我们可以解除合约,是我不该勉强你,很抱歉让你感到难过。”   “不。”郁臻站起来,坚持道,“我会继续这份工作的,直到帮你叫醒他为止。” 第118章 祝你好梦 Shining   杜玟抬头望着他, 笑意柔和道:“好,我很高兴你的决定 。”   “不过,无论如何, 还是得先吃饭。”她示意郁臻坐下。   郁臻听话坐回去, 他这人的脑筋不太会拐弯, 想说什么就脱口而出了, “你之前都是骗我的吗?”   杜玟:“你觉得我骗你?”   “反正……你让我一厢情愿地觉得你是为你弟弟好, 你想让他醒过来, 仅仅因为你是他的姐姐。”   “你也说了,是你一厢情愿。”杜玟的打趣道, “怎么你说的, 我好像是个坏人似得?”   郁臻哑然。   杜玟算不算罪大恶极?不算。她只是面对同母异父的弟弟时,表现得极端自私, 离真正的坏人还差得远。   但只这一点,也足以破坏她在他心中的美好形象了。   郁臻愤愤不平, 但他不知自己究竟是为杜彧难过, 还是为美丽的幻想破碎而难过。   “你令我感到失望。”郁臻说,不是指责, 单单是陈述事实。   杜玟不计较他的僭越, 她今早似乎不忙,有充足的空闲时间和他促膝长谈。   她说:“我从小就清楚我想要什么,我所做的事,都是为了某一天我遇见我不想要的未来时,能理直气壮地说不, 我不接受。可有些事情并非我能做主, 比如我命中注定有个弟弟。”   “阿彧很好, 有这样的弟弟, 是我的幸运;他不挥霍不惹是生非,不拉帮结派和纨绔子弟厮混,性格冷僻固执了些,但总体而言我是爱他的,我愿意为他承认错误,改变我的部分性格;只不过我仍然希望,如果是由哥哥姐姐来决定是否要弟弟妹妹就好了,那我会更心甘情愿地爱他。”   “你对我的误解,可能是先入为主判断了我的为人。”杜玟理了理耳边的长发,手指细白莹洁,“我知道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也知道我怎么打扮和如何举手投足,能让你们放松警惕,在今天之前,你是挺喜欢我的,对不对?”   她笑起来,傲慢又美丽。   “我结婚,是因为我的个人形象对于企业来说极为重要,没有家庭意味着不稳定,我想避免人们过度关注我的私生活,最好的办法就是结婚了。就我自身而言,我不需要丈夫。”她将那枚把玩了很久的订婚戒指扔进一杯白水里,闪亮的钻石沉底,“其实我的未婚夫也不需要妻子,就算我弄丢了他送我的戒指,他也不会生气。”   “因为我对他有价值,所以我们有另一套相处之道,我们是夫妻,也将是最合拍的伙伴;人与人建立关系是为了什么呢?我不是没有感情,我只是不避讳感情中的其他成分。你所说的爱,我不理解,因为对我来说,无论亲人的爱还是恋人的爱,如果那份爱是纯粹无杂质的,容不得一丝利己和私心,那这样的感情真的值得信任吗?”   郁臻:“我搞不懂你们这类人的想法。”   他一口气喝完果汁,从果篮里拿了一颗苹果,说了句“我上楼了”,便离开餐厅。   杜玟则动了动眼皮,自嘲般地一笑,低头继续看她没有翻完的杂志。   郁臻回到杜彧的卧室,有人在替他更换新的床单和被褥,浴室里换下的衣服也被收走清洗去了。   他不太习惯让别人为他做这些事,但那人丝毫没有要和他的交谈的意思,重新铺好床后,朝他点了点头,抱着换下的床单被套走了出去,带上房门。   房间的双层窗帘被拉开,阳光洒落在洁白的病床上,郁臻走到窗边,啃着苹果眺望远处的山林,脑子里盘旋的却是杜玟的一番话。   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世界上确实有太多的事物和人是他不能理解的,强行思考徒增烦恼。   吃完苹果,他去洗了手,擦掉水珠,来到杜彧的床头。   “你还好意思说我……”   郁臻绕开那些昂贵的医疗仪器,坐到床沿,对睡梦中的人道:“你说,这是不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啊?”   杜彧当然不可能回答他。他又说:“我们的情况不同,但我明白你了。”   他曾经嫉妒杜彧,因为他认为杜彧生来就拥有了一切,令人艳羡的家世、感情深厚的至亲,人生的容错率极高,享尽追捧和自由,圆满、顺遂。   他残缺畸形的成长经历与这种光鲜明亮一对比,犹如织锦丝缎旁的一根锈蚀铁钉,肮脏又扎手。   如今不会了。   他虽然没有家人,但他有幻想的空间,他可以假设若没有那场意外,他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普普通通的长大,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而不是像现在,磕磕绊绊的长大了,仍然是普通人,却不快乐。   以现实情况来说,他没资格同情杜彧,杜彧也轮不到他来同情。可他仍想要做一些什么,他想告诉跟他一样不快乐的杜彧:不是你的错。   不能被爱,不是你的错。   “我们的运气不够好而已。”郁臻握住了那只干净瘦长的手,温度偏低,触感和梦里相似,使人心安。   “祝你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是新副本啦   小郁变猫,小彧变小(指年龄)   是个温馨的故事,我保证。   梦之七:化猫 第119章 化猫(一) 啊哦   郁臻再次拿起Gaze的那一刻, 突然寻思起这个东西被发明的意义。   总之,设计它的人最初的心愿,绝对不是为了让人做噩梦。   他们可否共同创造一个让人沉浸其中时会感到快乐的梦呢?   他非常想知道, 有什么能让杜彧快乐。   郁臻戴着耳机侧躺在自己的床上补觉, 他第一次在杜彧身边睡得如此酣甜安稳, 并且没有做梦。   只是待他醒来, 房间依旧是原来的房间, 陈设却变了。   奇特之处是他对这里的环境十分熟悉, 不慌乱不紧张,反而感到轻松舒适。   他的床变成了一个米白色的窝, 垫子黏着一绺绺细软的白色长毛, 他站起来伸展前肢,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轻盈灵巧地跳上了窝旁边的“高墙”。   这座墙比他的窝还柔软,面积宽广平阔, 蓬松的厚被子拢得像连绵起伏的山脉, “山脉”里裹着一个人,黑头发, 皮肤白皙, 正压着枕头熟睡。   郁臻想催人起床,一开口便成了黏腻的猫叫。   “喵——”   熟睡的人被他吵得皱了皱眉头,不愿睁眼,翻身换了一边继续睡。   郁臻的前足踏上高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赖床的杜彧, 不耐烦道:“喵嗷!”   他面前的杜彧, 模样不过十六七岁, 还是个脸颊线条柔丽的少年, 身体如新树抽条般的颀长、挺拔。   郁臻隔着被子站到杜彧的心窝处,打算利用体重压醒对方——   一条手臂探出被子,轻而易举地揽住他,握着他的爪子将他拖进了暖烘烘的被窝。   视野被透光的暗暧覆盖,四周充满了杜彧的气息,是好闻的衣物熏香混合沐浴乳的味道。   郁臻本能地趴到少年的臂弯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当一只猫的感觉,闻到主人的气味便会感到惬意和安全感,只想靠得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用额头抵着杜彧的下巴磨蹭,鼻腔里发出“嗯”的绵软猫叫,咧开嘴催促道:“喵嗷~”   快起床,我饿了!   饶是睡得再熟也抵挡不住这种骚扰,杜彧不痛快地睁开了眼睛,手掌推开他的猫头,“救命……你让我睡一天懒觉能怎么样?”   “喵——嗷——”郁臻的叫声拖得很长,湛蓝色眼珠子圆如弹珠,他目光炯炯有神地凝视着杜彧,“喵。”   睡什么懒觉,我饿!我饿!我饿!   于是杜彧起床了,时间是早上6:30分。   今天周末,杜彧不用上课,但他在家需要完成杜玟为他安排的课程。   基本作息是:起床洗漱时顺便喂猫,下楼吃早餐,准备上课。   郁臻吃了小半碗猫粮和几颗鹿肉冻干,踮着轻悄的步子跟着小主人下了楼。   杜彧吃饭,他跳到餐桌上盯着,不时地喵几声以示存在感。   他不能吃人的食物,但每次一听他叫唤,杜彧便会随手喂他点正在吃的东西,比方说吐司片、煎饼、粥、牛奶。   他装模作样地凑上前嗅嗅,再露出不感兴趣地表情走开,跳下桌去追逐自己的藤球玩具。   在郁臻的记忆当中,他是被杜彧收养的,窝在垃圾桶后面的脏兮兮幼猫,骨瘦如柴,还没成体老鼠大只,感染了皮肤病和寄生虫,奄奄一息。   一双戴着手套的手捉住了他,把它装进纸箱,带去了宠物医院。   治疗他的医生姓严,是个长得很秀气的男人,手上喜欢戴戒指,硌得他骨头疼。   所幸严医生的用药水平不错,半个月根除了他一身的病痛,还给他养出了几两肉,洗得白白净净的才给杜彧送上门去。   杜彧与他相见的第二面,就对他爱不释手,随时随地把他揣在怀里,捏捏他的后颈,挠挠他的脑门儿,搓揉他的一对粉色肉垫小爪子,玩得相当痴迷。   通常流浪猫对人的戒心重,警惕性高,他也不例外;杜彧的手、脸、腿,都不同程度的被他抓伤。以至于杜玟看他极为不顺眼,建议弟弟把他送给别人领养,倒贴钱也行,她会送他新的宠物,五代家猫,纯血统的高贵血线。   但杜彧死活不肯,说自己就喜欢捡来的脾气差的;气得杜玟恨不得把他们俩双双赶出家门。   在杜彧的坚持下,他成功留在了这个家,不仅留下了,还过得很滋润舒坦。   唯一让他郁闷的是,他居然是只母猫。   会发情的那种。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我不会怀孕吧……   杜彧:看你表现。   明天看情况更,我高反有点厉害,今天吸了四瓶氧气,不过雪山真的好漂亮哇。   一个小番外之《默契测试》   主题:电影   范围:1930s2010s   Q1:最喜欢希区柯克的哪一部电影?   郁臻:群鸟   杜彧:蝴蝶梦   Q2:提到爱情片最先想到的是?   郁臻:泰坦尼克号(提名不等于喜欢)   杜彧:切肤之爱   郁臻:?这算哪门子的爱情片啊   杜彧:那就,漫长的婚约(提名等于很喜欢)   Q3:看到烂片时的想法?   郁臻:赔钱!(_#)   杜彧:忘掉,换下一部   Q4:哪一部电影最能代表你?   郁臻:无   杜彧:无   Q5:你会根据哪些标准和因素来决定是否观看一部电影?   郁臻:导演和题材   杜彧:海报   Q6:说出三部你在看完后感受复杂、难以言喻的电影。   郁臻:只能选1930年到2010年之间的?那就一部,钢琴教师   杜彧:我也只有一部,挑逗性谋杀   Q7:最喜欢的末世电影?   郁臻:惊变28天!   杜彧:同上   (终于有默契一次)   Q8:如果你失眠了,会选择打开哪一部电影打发漫漫长夜?   郁臻:我选择不看   杜彧:忧郁症   Q9:哭得最惨的一次观影经历是?   郁臻:殉难者(法版)   杜彧:无   Q10:假设一辈子只能看一部电影,那你会看?   郁臻:这个问题很讨厌诶,再喜欢的东西吃一辈子也会腻啊   杜彧:同上,不过你要是问我规定范围内看过最多遍的,开罗紫玫瑰   答题结束   结论:两位的默契度仅为20%,还要再接再厉哦~   郁臻:哦,垃圾测试   杜彧:下次统一回答“无” 第120章 化猫(二) 呜哇   郁臻六个月大时第一次发情了, 杜彧怕他偷跑出去,只好把他关在房间里。   他从早叫唤到夜里,吵得人整晚睡不着, 第二天杜彧就跟严医生预约了绝育手术, 要给他肚子开刀。   不过手术必须在他发情期结束后才能实施, 所以那一周杜彧每天顶着黑眼圈出门。   郁臻也不想那样的, 可是生理原因, 他又控制不住, 体内一把火烧得他坐立难安,他一边叫, 一边满地打滚, 看到什么都想去挨挨蹭蹭,被摸被拍都会舒服。   “你好像只有这时候会主动露肚皮……”杜彧熟练地挠他的尾巴根, 手指顺着软毛抚摸,卷起他颤抖的尾尖。   郁臻的叫声随之细颤, 额头依恋地蹭着对方。   “你这么想跟公猫交/配吗……”杜彧惆怅道, “可是生小猫很伤身体的,我希望你活得久一点。”   “呜喵……喵嗷——”郁臻感到自己被另一种陌生的冲动支配, 他不自觉地翘高了尾部, 发出的声音愈发绵长娇柔。   他不想跟公猫交/配!!!谁要生小猫啊!!!   但杜彧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手安抚着他躁动的身体,颇为无奈地说:“我又不是公猫,你再怎么勾引我,我也没办法……”   “喵——”   都说了不要公猫!不要公猫!   郁臻气鼓鼓地走开, 尾巴刻意扫过杜彧的脸颊, 喵喵叫着离开了房间。   “不准乱跑!”杜彧追出来, 拽住他的毛茸茸的长尾巴。   “喵——”郁臻的尾巴正是高度敏感的时期, 一被碰就乖顺地躺到在地,翻身露出白软的肚子。   杜彧将他抱回房间,放到床上,联系严医生,询问如何解决母猫的生理需求。   郁臻趴在杜彧的腿上,抻颈探头地顶那只手,要摸摸。   只听杜彧抱怨了一句:“那么麻烦啊……”   那头的严医生戏谑道:“你不用那么负责,晚上把它关到没人的房间,等发情期过了带过来做手术就行。”   杜彧:“可是它特别难受。”   严医生:“那也得忍着,记住不要随便学乱七八糟的方法用棉签捅它,那么做它容易受伤。”   杜彧:“好吧。”   “喵。”郁臻倚着主人打滚,四个爪子的指甲抠着杜彧的衣服。   不要聊了!不要聊了!管管我!   杜彧无可奈何地结束通话,搂他进怀里,揉按他的尾椎和后腿,“乖,过几天就不难受了。”   “喵呜。”郁臻钻到杜彧的衣服里,贴着人平滑细腻的皮肤,被熟悉的气息环绕,他继续打滚,指甲胡乱抓挠。   骗子骗子,都决定要给我绝育了,肚子开刀更难受!   杜彧痛得跳起来,“你不舒服就折腾我!”   郁臻趁机落到地上,一跃跳上窗台,溜出窗缝,踩着窄窄的墙体边沿逃走了。   或许是杜彧读懂了他的行为和心意,在他发情期结束后,杜彧突然打消了给他做手术的念头,而是改为给他喂抑制发情的药片。   严医生说这种药不能长期吃,最多用一年,如果不打算让他生小猫,早晚都要做手术绝育。   杜彧没明确回答,不知道暗地里在打的什么主意。   郁臻担心起自己的猫生来,他既不想肚皮开刀,也不想和公猫交/配生小猫崽。   他该如何跟杜彧沟通这件事呢?   愁死猫了。   发情是郁臻的烦恼。   杜彧的烦恼则是周末的课程,和平时大量的体能训练。   郁臻作为一只猫都觉得奇怪。   一般人除学业外的课程多是围绕兴趣和陶冶情操展开,什么音乐美术舞蹈啦,强身健体的运动啦,锻炼思维能力的益智棋牌游戏啦。   偏偏杜彧的课程内容稀奇,是近身格斗、自由搏击、实弹射击等。   郁臻想破猫头也不明白,一个未成年人学这些劳什子玩意儿有什么用。   杜彧的课皆由杜玟一手安排,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把弟弟训练成什么杀手特工,或是银行劫匪之类的。——即便不是普通家庭,但教育方式也不必特殊化到这地步吧?   这不单单是郁臻的疑惑,杜彧本人同样感到不解:他为什么要学这些?   不过他从不刨根问底,姐姐安排什么,他学什么。   这类训练的强度和学习过程艰难万分,身体需要经过无数次摔打的疼痛,才能练就高度敏捷的反射神经和肌肉记忆力,受伤是家常便饭。   杜彧同时拥有好几位教练,每一个都十分优秀,有上百种方式把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郁臻对此深表同情,原来有钱人家小孩过的日子这么惨。   杜彧疼得不行时,也曾经反抗过,他质问自己的教练之一:“下手那么狠,你是想打死我吗?”   教练答:“这是为了让你遇到真正的危险时,有防身自救的本事,真实情况可不像训练,你还有机会顶嘴。”   杜彧:“我姐姐说的?她凭什么断定我会遇到危险?”   “有备无患,你姐姐是为了你好。”   “既然是为了防身,她自己怎么不学?”   教练道:“她学了,你不知道罢了。”   郁臻打了个哈欠,离开训练场,为判断教练的话是真是假,他特意去观察了杜玟几天。   结果是教练说谎,杜玟虽然保持着良好的作息和运动习惯,但也仅仅如此,她锻炼只为健康和匀称窈窕的身材。   哦,她还会开枪。   郁臻看见了她放在床头抽屉里的枪。   他推测杜玟不练防身术是因为她把业余时间拿来谈恋爱了。   杜彧十六岁,杜玟二十六岁,此时她的男朋友还不是医生也不是雷蒙,而是她的青梅竹马。   一位典型的享乐主义、被惯坏的富家公子哥,热衷吃喝玩乐。杜玟除工作以外的时间,都用来陪伴男朋友了。   郁臻看得出,她在应付,而且极不情愿。   杜玟竟会迁就男人?神奇。   是真爱吗?   知道杜玟不喜欢宠物,郁臻通常只躲在床底观察,不敢让她发现。   不幸的是今天杜玟的戒指掉到了床底,她跪在地毯上,一撩开垂落的床单,就和蓝眼睛的长毛猫咪打了照面。   “喵……”郁臻发出做贼心虚的叫声。   杜玟连戒指也不捡了,怒气冲冲地去了杜彧的房间。   郁臻悄悄跟过去,走廊里便听她对弟弟叱责道:“杜彧,管好你的宠物!我不想在我房间看到任何一根猫毛!”   一只白色长毛猫无声地接近他们。   杜彧身形微斜地倚靠门框,长腿支着,他刚洗了澡,头发擦得半湿,漫不经意地打量姐姐,道:“你不要在男朋友那边受了气,就回来冲我发火。”   不等杜玟回答,杜彧就偏过头,望着蹲在墙边的猫,并伸出手,“快回来,该睡觉了。”   郁臻迈着步子轻快地跑过去,跳进杜彧的怀里。   其实他是想看杜玟的表情。   杜玟并未怒不可遏,相反她在笑,她看着一人一猫,最后视线落在杜彧的手上,少年的手背印着血色新鲜的抓痕。她说:“你是受虐狂吗?别人养宠物是为了什么,你再看看你。”   杜彧无所谓道:“我觉得没关系,它打过针。”   杜玟仰头和弟弟对视,认真道:“它要是挠伤了你的脸,我就淹死它。”   杜彧看向怀里的猫,颠了颠它柔软的身体,“听见没有?你挠我的脸,要被淹死的。”   “喵。”郁臻把头埋进主人臂弯。   不想淹死!   “它还听得懂人话。”杜玟说。   “它听得懂,以后我不会让它进你的房间了。”杜彧单手抱着猫往卧室里走,他准备关门了。   杜玟仍然端立在走廊上,她望着个子比她高出许多的少年,问:“阿彧,如果有一天我被人威胁了,你会像维护这只猫一样维护我吗?”   杜彧扶着门的手顿了顿,道:“你用得着我维护吗?你那么厉害。”   杜玟:“我是问你,会不会?”   郁臻昂着猫头,圆眼睛好奇地瞧杜彧的脸色。   “我会。”杜彧说,他扯动嘴角笑了笑,轻声道,“你是我姐姐嘛。”   晚上郁臻压在被子表面,呼呼大睡,杜彧却失眠了。   十六岁还是个男孩而已,睡不着会翻来覆去,揉醒它解闷。   郁臻想到杜玟的死亡威胁,不敢动爪子挠人,前肢推拒着对方的脸,不想再被亲了。   杜彧不能亲他,只好将额头埋到他的肚子,那里的毛发细柔温软,煨得脸颊暖融融的。   “我姐姐,她不高兴。”   “喵……”是的。   “她挺辛苦的,所以你不要怪她凶你。”   “喵。”她没有凶我啊!她只凶你好不好!   “我真希望她快乐。”   “喵!”你是受虐狂没错了。   “可是我的希望,向来没什么用。”杜彧翻身摔回枕头里,呢喃道,“睡觉吧。”   郁臻四脚朝天、露肚皮仰躺好一会儿,腹部还残留着对方头部的重量,然后他也翻身,踮脚走到杜彧的枕头边卧下了。   两只前爪揣在胸前,眯起眼打盹儿。   睡吧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凌晨四点,杜彧被挤得热醒了。   他的反应神经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变得敏锐异常,他知道自己身边躺了个人。   谁会大半夜跑到他的床上睡觉呢?   他的家虽然大,但住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完,他们陪伴他长大,他熟悉他们的身高体重和气息,而他身旁的绝对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小偷?   听呼吸声处于熟睡中,暂时安全。   杜彧缓慢地扭头,看向枕侧多出来的人——   他瞪大了眼睛。   是个奇怪的“人”,看不出年纪,皮肤白得像山巅的初雪,额前的乌发微卷,鼻尖翘,嘴唇薄,如同上世纪流行漫画里的角色,头顶长了对粉白的猫耳。   杜彧掐了掐自己的腿,好疼。   ……猫妖?   作者有话要说:   想回家qwq 第121章 化猫(三) 啦啦   郁臻一抬眼皮, 杜彧的脸近在咫尺。   十六岁的杜彧五官轮廓稍显柔和,眉眼还不是那么的冷厉,目光比起成年后来说, 多了一半稚气和迷惑。   大晚上不睡觉, 瞎盯什么呢。   郁臻不悦地伸爪子推开对方的脸, 鼻尖低哼了一声。他像所有被吵醒的猫咪那般, 懒洋洋地拉伸四肢, 闭上眼继续睡。   闭眼三秒钟, 他察觉哪里不对劲。   触感和视觉都不对啊,杜彧变小了?他变大了?   郁臻悚然地睁开眼睛, 看自己的手——   天啊!他变成人了!   杜彧眼神发直地紧盯他的一举一动, 两人谁都没起床。   “你是谁?”   郁臻头顶的一对尖耳朵耷拉着,他啃着手指, 犹豫道:“我……是猫?”   “猫怎么会说人话?”   郁臻:“因为……成精了?”   杜彧:“你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郁臻眨巴眼睛,“我就是我啊。”   杜彧捧住他的脸, 从他的鼻尖摸到他头顶的猫耳朵, 捏一捏,揪一揪, 浅浅的绒毛和薄软耳廓的手感极好。杜彧越摸越震惊道:“你的耳朵是真的!”   郁臻打掉那双讨厌的手, 捂着自己的被揪痛的耳朵,委屈地说:“那还能是假的吗?”   肉眼即可辨别的东西,非要上手揪!讨厌!   “不,你不是我的猫。”杜彧扫视他平坦的胸膛和盖在被子里的下半身,他光洁白瘦的小腿露在外边, 骨架匀长纤细, 确是有些雌雄莫辨;然而肩颈和腰腹紧凑的肌理线条证实了他的性别。   “我的猫是母猫, 你是个男的。”杜彧肯定地说。   郁臻强行解释道:“妖怪可以有两种性别!我是男的, 可我就是你的猫!”   杜彧沉思了良久,猛地掀开他的被子,准备一探究竟,“我不信,除非你让我看看。”   郁臻下意识地攥紧被角,可惜慢了一秒,杜彧已经除去障碍物压到他身上——   他紧张地并拢腿,大叫道:“你干嘛!小小年纪不准耍流氓!”   杜彧年纪小,身高却与他相当,力气更是大的离谱,掰开他的膝盖,理直气壮道:“主人检查宠物性别不叫耍流氓,再说都是男的,看看怎么了?”   郁臻:“哇你敢!”   尽管不愿承认,但这次胡闹使他认清了一个事实。——之前的杜彧可能从未在这方面和他较真过;那是属于成年人的自制力,以及不想跟他闹得太厉害的纵容心态。   而十六岁的杜彧暂时不具备这样的想法,郁臻挣扎得多厉害,对方就有多执着,甚至心一横扼住他的脖子,压低嗓音威胁道:“再动就掐死你。”   郁臻面颊通红地吼道:“那你试试看啊!你看我变成鬼会不会放过你!”   于是杜彧松手了。   也许是觉得没必要。   要达到目的可以有上百种方法,不必采用最极端的一种。   “对不起对不起……”少年卸了力的手臂改为环住他的脖子,将他搂进怀里,用抚摸猫咪的手法、力度对待他,温声细语道,“我相信你就是我的小猫,不欺负你了……”   “你不要生气,我跟你闹着玩的。”杜彧几乎是讨好地说。   郁臻眼见着一个人变脸的过程,后颈到头皮一阵阵发麻。   他挣脱熟悉的怀抱,对少年说:“我不是小猫!我岁数比你大!”   “好吧好吧,你说的都对,你是大猫。”杜彧知道他没消气,自觉地坐到床的另一边,和他拉开一段足以让他放松的距离,问,“可你为什么变成人了?”   郁臻哪里回答得上来,如实道:“我不知道呀,应该是你希望我变成人……”   说完,他头顶的粉白猫耳动了动。   杜彧克制着动手的欲望,又问:“那你的尾巴呢?”   郁臻回头看自己的后背,光溜溜的尾椎骨竟凭空生出了一条白绒绒的猫尾巴!他一愣,连忙拽被子遮住腰以下的部位。   杜彧感慨:“还真是我希望什么,你就变成什么啊……”   郁臻跪坐的膝盖往后挪,戒备道:“我警告你不要胡思乱想……”   一向冷漠镇定的少年露出略微尴尬的表情,眼睛向别处瞟,“我只是在想……你变成人以后,还会像母猫那样发情吗?”   郁臻:“……”   好恐怖的问题。   他不说话,杜彧肆无忌惮地端量他的脸,质疑的语气中含有某种期盼的意味,“你不会吧?”   郁臻抓起一只枕头扔过去,“那又怎么样!发情我也不麻烦你!”   杜彧接住枕头,若有所思道:“这样啊。”   天亮了,郁臻被杜彧藏进衣柜里。   他能变成人的事千万不能被其他人发现,尤其是杜玟。   “要是我姐姐知道了,绝对把你送进秘密研究所,让一群科学怪人抽你的血,再解剖你。”杜彧和他说的话带刻意恐吓的成分,就像大人吓唬小孩乱跑会被坏人拐走。   郁臻缩在衣服后面,转开脸不吭声。   “我今天早点回家,你乖乖待在这里,不要出房间。”杜彧的手穿过一件件悬挂的衬衫,轻抚他的脸颊,“你要听我的话,小乖。”   “知道啦!”郁臻不耐烦地应道。他又不是傻子,长了耳朵和尾巴,冒然冲到别人面前那不是找死吗。   “嗯。”与他隔着层层衣物的杜彧满意道,并收回了手。   就在郁臻以为外面的人走了,想换个坐姿,突然间,那些被熨烫得整洁馨香的衣服被人拨开了——   一颗脑袋钻进来,少年干净的面孔贴近,带着清新的气息在他鼻梁中段印下一吻。   拥挤昏暗的狭窄空间内,香薰味沉郁,杜彧展露微笑,眼底缀着星芒似的光亮,“你好可爱,是我梦见过的样子。”   郁臻霎时面颊发热,慌张地刨衣服遮挡自己,躲进角落。   他低头摸自己的鼻梁,别扭,他最深刻的感受是别扭。   他不是没和杜彧做过更亲密的事,但现在的杜彧好小;无论为猫为人,他都成年了,怎么能和未成年人卿卿我我呢,有伤风化。   衣柜外,杜彧似乎在笑,而且笑得很开心,声音清悦明朗了几度,“我走了。”   滚滚滚!   郁臻抱住头,恨不得自己聋了。   衣柜门被人关上,四周光线消失,陷入黑暗。   ——小孩就算了,为什么不是任他搓圆捏扁的六岁小孩,非得是处于青春期的十六岁?   一身精力耗不尽的青少年,动起手来毫无分寸,做事不知尺度,个性敏感,翻脸如翻书,令他恐慌。   郁臻还是人的时候(字面意思),最讨厌十二岁至十八岁的男孩。   包括他自身在内,都有一部分无法抑制的暴力和冲动基因刻在骨血里,他了解十多岁的男孩每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他切身体会过。他们体内分泌的旺盛荷尔蒙激素会使他们一兴奋便丧失自控力和理智,特别是恃强凌弱的暴力行为会让他们感觉很好。   正因为经历过,所以他十分讨厌他们。   郁臻算着时间,等杜彧下楼去学校了,他推开衣柜的门,变回猫咪,跳到地板上,抖了抖浑身松软的毛发,自由自在地离开了房间。   他变成人样是受杜彧的意志影响,对方不在了,他想干嘛就干嘛。   白色猫咪迈着轻悄的步子,在走廊散步,它逛去了楼下餐厅,想找自己的藤球玩具。   杜彧吃过饭走了,但餐桌边还坐着旁人。   不是杜玟,是个男人。   还是位衣着品味不俗的年轻男性,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一条胳膊姿态散漫地搭在左侧椅子的靠背,右手拿了一本地理杂志,百无聊赖地翻阅着。   他相貌英俊,气宇不凡,但如此正式的穿着依然掩盖不住他身上的放浪气质,上挑的眉峰彰显出玩世不恭的轻浮。   郁臻追逐着藤球路过座椅,忽然放弃玩耍,他跳上长桌末端的椅子,睁圆蓝眼睛观察此人,这是杜玟的现任,叫……叫什么来着。   他没想起对方的名字,对方却记得他叫什么。   “小乖,乖猫咪,快来。”年轻男人放了杂志,朝他招手,“到哥哥这儿来,请你喝牛奶。”   郁臻没动,端正地蹲坐在椅子上,玻璃般的蓝眼珠子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人。   正巧杜玟来了,她从花园里来,穿着轻薄的睡袍和软拖鞋,端了一碗新鲜的覆盆子。   郁臻喜欢蓝莓和覆盆子,他站起来抬高尾巴,殷勤地对她喵喵叫。   年轻男人道:“你弟弟的猫好高冷啊,都不理我。”   “它脾气不好,要挠人,你别逗它。”杜玟坐到她习惯坐的位置,将碗递给为她摆放餐盘的佣人。   男人讪讪道:“那是你脾气不好,还是它脾气不好?”   杜玟坐下,与其视线齐平,说:“你吃过饭就可以走了,今天我很忙,没时间陪你赴约。”   “啊?”男人握住她的左手,不满道,“你答应了我的,今天是我妈妈的生日,你怎么能不去呢?”   “我之后上门给她赔罪,但我真的去不了。”杜玟抽走自己的手,端起水喝了一口,“礼物准备好了,一会儿你帮我带过去,替我向她说声生日快乐。”   “那是我的母亲,你不认为你的态度过于敷衍了吗?”   杜玟慢条斯理地解决她的早餐,“正因为是你母亲,我才会专门安排后天的时间去跟她当面道歉,今天确实走不开,你多理解我一下。”   “哪儿有那么忙啊?一个小时都抽不出来?我只希望你到场露个面,见到你我妈妈一定很开心,她一年就过一次生日……”   “我已经四年没过生日了。”杜玟放下餐具,刀叉与盘子相撞发出清锐的脆响。“邹策,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了,你能否不要变成我最讨厌的样子?”   邹策冷笑两声,“倒成了我做得不对了?”   郁臻感知气氛有变,这是要吵架的前奏,他立刻跳下座椅,叼着藤球跑去了花园。   他在花园玩球追蝴蝶,玩了四十分钟,终于累了,静悄悄地回到餐厅,杜玟还站在长桌边,他绕得远远的,避开她脚边的一堆瓷碗瓷碟的碎片。   果不其然是吵架了!   郁臻贴着墙踮脚上楼梯,尽量不引起杜玟的注意。   “令人失望。”他听到她说。   郁臻驻足扭头,甩着尾巴看背后的杜玟,她的手握紧椅背坚硬的木质边缘,指甲抠进缝隙。   她近似咬牙切齿地说:“太令人失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要回家了…… 第122章 化猫(四) 舔伤口   杜彧下课回家, 做的第一件事是回房间开衣柜找猫。   昏沉的柜子角落里,一团雪白的小猫压在他的围巾上酣睡,他莫名失望, 怀疑早上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猫咪被他吵醒, 眼皮一张一合, 慵懒地打哈欠, 露出粉红色的上颚和小舌头, 杜彧趁机将一根食指塞进去, 致使猫合不上嘴,抗拒地含咬他的指头, 舌苔表层的软刺刮着他的指腹, 痒酥酥。   “喵呜……”   他玩够了才抱出猫咪,举起那团柔若无骨的小身体, 和玻璃蓝的圆眼睛对望,“你怎么变回猫了?”   郁臻睡得正香被吵醒, 又给人揪着舌头玩了半天, 可不耐烦了,挥爪扇了杜彧一巴掌, “喵——!”   我想变成啥样就变成啥样!   杜彧脸一痛, 手劲略有松懈。他的右颊赫然出现一道白色的抓痕,周边皮肤逐渐变红,伤痕微肿,鲜血溢出。   “喵!”   郁臻乍然想起自己是猫形态而不是人,爪子锋利无比。   杜玟说过的话回荡在耳边……挠杜彧的脸会被淹死!郁臻一慌神, 舞动四肢剧烈挣扎, 从杜彧手中逃脱落到地上。   “喵……喵嗷!”他围着杜彧脚边转圈圈尾巴磨蹭对方的裤腿。   手滑了!失误了!不要告诉别人是我干的!   “你完了。”杜彧碰了碰右脸灼痛的伤口, 对脚下的白猫说, “你要被淹死了。”   郁臻心急如焚地绕到主人背后,他变成人形,尖耳朵竖在头顶,两只手焦虑地揪着上衣的衣摆。   杜彧随之转身,霎时忘记了右颊的伤,光顾着对他身上那件长得遮盖了大腿根的衣裳表达不满:“你……哪儿来的衣服?”   “我不知道啊。”郁臻说。   他低下头,上身罩了一件宽松无款式的白衫,唯一作用是蔽体;下半截仍然空荡荡,尾椎骨垂下一条蓬茸的白尾巴,尾尖不自在地扫来扫去,从后方勾缠住他自己的小腿,松软的毛发贴着紧致细滑的腿肚刮蹭。   杜彧喉咙干涩发痒,忍不住咳嗽,转移视线。   郁臻无暇顾及穿着,他捧住少年的脸,强迫对方正对自己,“……好深。”指抓痕。   “对不起啊……我帮你舔舔。”他凑上去亲杜彧的右脸。   他从猫变成人,思想和行为残存着猫的特性,看到伤痕第一反应不是拿酒精消毒,而是舔舔。   他的舌头也像猫,覆盖着一层柔韧的小倒刺,尽管很软,但直接舔舐皮肤仍使杜彧感到怪异的酥麻和粗糙。   伤口烧灼的疼痛转化为牵扯神经的刺痛,杜彧忙让他停下。   “脸要被你舔烂了。”他十六岁的小主人捂着脸,责怪道。   “对、对不起……”郁臻舔掉唇边淡淡的铁锈味,满口血腥,他伸手指摸自己的舌苔,那层倒刺消失了。   “咦……”他拿出手指,眼神惊愕,真的不见了。   杜彧见到他的猫主动朝他吐出嫩生生的红舌头,并抓住他的手,让他摸——   湿润嫩滑的舌尖舔过他的手指,然后收回唇齿间。郁臻的眼睛发亮,欣喜地说:“没刺了。”   杜彧心神恍惚间,又被捧住了脸;他右颊发热的伤口被更湿热的舌头包裹吮吸,疼痛顿时消散,只剩下热。   他不知道他的猫究竟多少岁了,说不定八个月大的猫变成人就是这幅模样;和他一样高,但比他轻,莹白纤细犹如精灵。   他的猫在舔他,闭着眼睛,细密长翘的睫毛轻颤,猫爪化为冰凉的五指扶着他的下颌骨,舔得专注而仔细。   “不痛不痛……”他的猫小声嗫嚅,温热的吐息扑在他的面颊,真实鲜活。   杜彧的手指穿过郁臻的头发,从鬓角摸到后颈,“你只有一对耳朵啊……”   郁臻舔完了伤口,拿袖子在杜彧脸颊擦了擦,那道血淋淋的抓痕消了肿,颜色变浅,不再出血,可是并不能瞒天过海。   他摆头甩开对方的手,“当然只有一对耳朵啊!”   杜彧的手爬到他的头顶,搓揉他薄薄的耳廓,遗憾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的人耳朵更好……”   郁臻鄙夷道:“你太贪心了。”   杜彧依然去卫生间洗了脸,用酒精给淡化的伤口消毒,最后贴上创口贴。   郁臻站在门口纠结地摇晃尾巴,“这样还是很明显啊……”   被杜玟看到他就死定了。   “这几天我不跟她见面就是了。”杜彧说。   郁臻:“万一碰面了呢!”   杜彧:“那就说我被同学打了。”   郁臻:“不行不行……她真的会淹死我……”   他害怕杜玟,因为杜玟是一丁点也不喜欢动物的那种人。   “她不会的。”杜彧心态轻松,迎面搂住他的肩膀,将他带回了卧室的床边,“你坐下。”   郁臻坐到床上,还是心神不宁。他仿佛从基因里猫化了,又笨又容易受惊应激。   杜彧去沙发边打开了背包,再回到他跟前,手背在身后。   郁臻仰头不解道:“你要送我东西吗?”   杜彧道:“是,你猜猜是什么?”   郁臻:“应该是一个「我」吧……”   杜彧叹气,拿出了他意料之内的礼物。   一只粘土做的小白猫,彩漆上色,蓝眼睛,粉鼻子,生动可爱。   郁臻失望道:“还不如带我出去玩,给我买好吃的呢。”   杜彧没有为礼物被嫌弃而生气,反倒问:“你想去哪儿玩?”   郁臻目标明确道:“去你学校!”   杜彧:“我学校有什么好玩的……”   郁臻:“我说好玩就好玩!”   他不觉得杜彧的学校好玩,他只是好奇杜彧在学校里的样子。   主人希望宠物一心一意爱自己,宠物对主人同样充满占有欲。   他作为猫的本性控制了他的大量行为,他和杜齉枫彧肢体接触时,鼻子灵敏地嗅到对方衣服上有其他猫的味道;他不能接受杜彧在别的地方养了其他猫。   一个未成年人每天的时间大半都被学校占去了,必定是学校里的流浪猫!不可以!   杜玟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今晚不能回家。   杜彧乐得自在,一到家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不出来,连吃饭都是在卧室里。   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除了他的猫。   其实他们只是在一起玩。   杜彧热爱于研究他的猫,他给郁臻做了多项测试以鉴定其“人”的身份,比如智商、人格、血型等等。   到了夜里,杜彧希望和以前一样抱着猫睡;郁臻没拒绝,猫就是喜欢挨着主人睡嘛。   杜彧作为主人是合格的,还亲自帮他洗澡,虽然过程一言难尽。   不过最终洗得香喷喷躺在床上的感觉蛮不错,郁臻快乐地滚进被子里。   “今天早上,我听到你姐姐和她男朋友吵架了。”郁臻侧躺着,跟杜彧八卦道,“吵得好凶!”   杜彧显然不在乎,甚至懒得“嗯”一声。   郁臻:“你好冷淡啊!”   杜彧:“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不吵才奇怪。”   “他们关系不好吗?”郁臻问。他在这个家待了半年有余,可实际与杜玟相处的机会不多,无法悉知她的私事。   “不好。”杜彧不想聊这件事,答得简短无趣。   郁臻小心试探道:“你是不是很希望他们分手啊?”   他记得杜彧最喜欢的是杜玟的医生男朋友,也就是下一任。   “他们分不分手跟我有什么关系?”杜彧合眼酝酿睡意。   “你不担心吗……那是你姐姐啊。”郁臻摇晃身边少年的胳膊,“不要睡嘛,我想听,你就当给我讲睡前故事。”   杜彧不得不睁开眼,他偏过头看人的目光,蕴含着向成年人过渡的沉静,“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好奇害死猫」?”   “你不喜欢我了!你对我一点都不好!”郁臻翻脸的同时顺带翻身,他裹紧了被子,只留后脑勺和一双猫耳朵面向人。   跟特定对象撒泼耍赖是有用的,哪怕这个对象比他小了近十岁。   杜彧沉默片刻,妥协了,手掌放到他的肩头,“好了,转过来,我给你讲。”   郁臻转回去,支着尖耳朵倾听。   “邹策和我姐姐是同一天出生的,他们从小就认识……”杜彧回忆道,“我小时候,都是姐姐教我骑马,她很擅长马术;大概是她十五岁那年,邹策送了她一匹金白色的小马驹,可能暗恋她很多年了吧,可惜后来那匹马受伤被送走了。前两年他们终于确定关系在一起,不过由于性格不合总是吵架。”   “估计快分手了。”杜彧习以为常道,“邹策比较可怜,他是真心喜欢我姐姐。”   “我觉你姐姐也很喜欢他。”郁臻道,“我看见了,吵完架她很难受呢。”   杜玟说邹策令她失望,然而有期待才会有失望,她今早的难过不像是假装。   “她啊。”杜彧说,“你别被她骗了,她谁都不喜欢。”   郁臻:“……真的吗?”   “等着看吧,真情实感喜欢她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下场。”杜彧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我提醒你啊,不要喜欢我姐姐。”   郁臻拿出双手放在耳朵旁以表清白,“我、我是母猫……”   杜彧:“哦……睡觉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杜彧:我想要宝宝。   郁臻:未成年人没有这个资格。 第123章 化猫(五) 炫耀   一觉睡醒, 郁臻又变回猫了。   杜彧给他喂了一碟肉和奶,准备了一个空书包放在旁边,他吃完了自己坐进去舔爪子。   这年头背书包上学的人, 包里除了书什么都有, 放只猫也不奇怪;杜彧是单肩背包, 导致包内平衡性不好, 郁臻一路把猫头探出去东张西望, 完全不必遮遮掩掩, 根本无人阻拦他们。   杜彧转学后入读的新学校是一所老牌私立高中,建在市中心, 闹中取静的绝佳地理位置, 背靠山与湖;校园内的建筑美轮美奂,草坪喷泉, 蓝天绿地,还有栋标志性的华丽小礼堂, 是某部著名电影的取景地。   郁臻扒开书包的拉链, 冒出一颗白绒绒的脑袋,颈子环着一圈毛躁厚密的围脖, 浑圆的蓝眼珠像琉璃般闪亮清透, 犹如橱窗里的仿真玩偶。   周围是三三俩俩同行的高中生,他们的校服以黑色为主,正统到了古板的程度,没有人染稀奇古怪的发色搭配艳丽的妆容;大家行色匆忙,互相打招呼的方式仅仅是相视一笑, 这氛围和杜彧就读过的上一所高中简直是天壤之别。   郁臻从小到大没穿过校服, 本想借此机会一饱眼福欣赏名校风采, 结果面前的小孩们一个二个穿着朴素、面无表情, 跟去参加葬礼似的,搞得他兴致全无,恹恹地缩回包里。   他灵敏的双耳捕捉到一连串冲杜彧背影而来的脚步声。   张开的拉链口“噌”地钻出一只雪白的猫头,郁臻新奇地张望靠近的人。   ——眼熟的脸孔映入眼帘,来的是位少女,她的黑发束成高马尾,昂首挺胸,两手背在身后,神情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慢。   少女快一步走到杜彧身旁,轻慢的目光掠过小猫的脸,不为所动,她的手腕顺势挽住杜彧的胳膊,大大方方地说:“早上好。”   郁臻想起来这是谁了,奥拉。   他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不禁打了个寒颤。   杜彧目不斜视,仿佛挽住他的是空气,但嘴上仍礼貌回应道:“早上好。”   奥拉道:“你对我这么冷淡,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是假情侣吗?”   杜彧:“我对你热情才显得比较假。”   奥拉低头看脚尖,然后抬眼笑道:“是喔,你是高高在上的小王子嘛。”   杜彧:“感谢你每天不遗余力地挖苦我。”   奥拉:“这哪里是挖苦,明明是夸赞。”   杜彧:“我不理解,这间学校有那么多优秀的人,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扮演你的男朋友。”   奥拉:“原因很简单,你是整个学校里把这身死人衣服穿得最好看的男生,而且我喜欢东方面孔,你恰好是。”   这两个理由杜彧难以反驳,他决定不说话了。   奥拉的眼睛瞟向他的背包,主动找话题道:“这就是你养的猫?”   “是的。”   “很一般啊,为什么不养个更漂亮的。”   杜彧总算直视她了,“我觉得它就是最漂亮的。”   奥拉不屑道:“那你的品味可真不怎么样。”   “喵嗷!”郁臻不满意地嚎叫宣示存在感:我就是最漂亮的!   走到两栋教学楼之间的岔路口,杜彧说:“我第一节是数学课,不和你一起走了,回头见。”   奥拉毫不留恋地抽回手,和他说了再见,然后两人分别往各自的教室走去。   “喵喵喵呜!”郁臻扒着书包带子向外爬,爪子拍打杜彧的肩膀。   ——你为什么找这样的女朋友!她说我不漂亮诶!   自从它能变成人后,杜彧渐渐可以听懂他的猫语了。   “在她眼里,越稀有才越漂亮,你不用管她。”   “喵——”你们什么关系?   “假的男女朋友啊。”杜彧坦坦荡荡地说。   “喵喵?”迷惑行为。   杜彧:“不好说,你只要知道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就行了。”   “喵……”谁管你喜不喜欢她啊。   杜彧走到一棵树下,放了书包,在树荫中席地而坐,看绿茵茵的草坪间人来人往。他不着急去上课,也无所谓迟到,对包里的猫说:“无论哪里都有争强好胜的人,他们以占有一切稀缺资源为目标和乐趣。在奥拉眼里,男朋友和宠物没有区别,她只要品相血统最好的;虽然这么说显得我很自恋,但事实就是她认为我这个花瓶勉强配得上她。”   “喵!”你可以拒绝她呀!   杜彧:“不管你信不信吧,追我的人挺多的。换做你,是选择拒绝她,还是拒绝剩下的一百个人?”   “喵嗷——喵嗷!喵!”郁臻咆哮起来。   你这是炫耀!混蛋!!!   杜彧摸着他的圆乎乎的猫脑袋大笑,阳光与疏影落在脸庞,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有女孩掩着嘴与同伴低语,悄声抿笑,跟在她们后方的男生则朝这边投来嫉恨的目光。   那一刻郁臻相信了,如果他和杜彧认识得再早一些,他也是那一百个人之一。   好可恶,他哪里不如杜彧好看了,怎么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杜彧上了一上午的课,他就在阶梯教室最后排的桌子抽屉里睡了一上午的觉,偶尔被人摸两下,偷拍几张照片。   中途醒来是因为数学课结束了,要换别的教室上政治课。   午饭简单,杜彧去学校餐厅买了一份三明治和芒果汁,再带他到礼堂外的草坪上晒太阳,给他开一个兔肉罐头;一人一猫吃了饭,杜彧仰躺在树下睡觉,他在花丛里撒欢乱跑。   午休结束,杜彧看了眼时间,把他塞进背包,不紧不慢地散步去音乐教室。   今天是每学期一次的音乐考试,杜彧选择的考试项目是钢琴,预约时间为下午2:30.   郁臻读书时从不选修音乐相关的课程,面对任何乐曲他都像个聋子,听不出差异与优劣,更遑论弹或唱了,上帝给他一副好皮囊的同时拿走了他的艺术细胞。   但在学校完全不接触音乐课是不可能的,数次考试不及格的挫败感深深扎根于他的心底;哪怕变成了猫,他依然畏惧这门学科。   杜彧不是第一个带宠物到学校的人,音乐教室里有一个专门的笼子用于安置小动物。   他踩点走入教室,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白猫抱出来放进笼子,动作行云流水,安然自若到目中无人的地步。   刚好念到他名字的老师撇了撇嘴,翻阅他的资料道:“你选的曲目很有难度,但你迟到了,希望你能给我们带来比你的猫更大的惊喜。”   这所学校设置音乐课程的目的是培养学生的鉴赏能力,让这些孩子日后在相应的场合拥有谈资而不露怯;所以聘请的老师皆是在传统的私人演奏会上颇有名气的音乐家,有高才自有傲骨,他们从不给学生留面子。   选修音乐课的人多少会一两门乐器,考试的内容无非是自我展示、听考官点评。   郁臻在笼子里逛来逛去,有预感这几位老师的嘴绝对毒。   杜彧不回话,他走上舞台,坐到钢琴面前,调整坐姿后问席位上的考官们:“你们要听哪一首?”   最先说话的老师气笑了,道:“随便,弹你拿手的。”   杜彧弹了他提交的曲目中的第一首,一段五重奏快板。   郁臻听不懂,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谁的曲子,他坐在笼子里,瞅着那四位考官。   还是最先开口的那位老师,他的舌头似乎绞住了,间隔许久叹息道:“不错,出人意表。”   第二位接过话头说:“何止不错,作为非专业学习钢琴的学生,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实属不易,厉害。”   “你们太夸张了,他就是在炫技而已。”第三位考官不以为意地摇头道,并跟台上的杜彧说,“别误会,我不否认你的天赋,但是你根本不热爱你所演奏的东西,你只想耍花招骗过我们——不是贬低你,毕竟炫技也得有技可炫,可迎合你的听众只会让你的才华流于低俗……”   前面的人听不下去了,打断道:“不,这段表演很精彩,他才十六岁而已,你身为老师不该说这么刻薄的话。”   “十六岁不小了,可以听真话。可能我们对于音乐有不同的理解,无谓的争执纯粹是浪费时间,我只是发表我的个人看法,好了我说完了,下一位。”   ……   杜彧考完试走出教室,对成绩和方才老师的评价表现得漠不关心。   郁臻伸出一只白色的猫爪搭着少年的肩,“喵~”你没事吧?   杜彧:“嗯,没事。”   “喵嗷——”你不用把老师的话放在心上!他们说的又不一定对!   “不,他们说得都对。”杜彧走下台阶,踢开路上的灰色石子,“我不喜欢弹琴。”   “喵。”为什么不喜欢?   杜彧眺望着远处礼堂的尖顶,道:“因为它时常提醒我,我一无是处。”   “喵喵!”没有没有!你弹得超级棒!   “那就是我的用处吧,表演和展示。”杜彧碰了碰右脸颊淡去的抓痕,那道伤疤今早起床后便差不多消失了。   他举高手掌,透过指缝看阳光,道:“我妈妈让我学钢琴之前,没有问过我喜欢什么,我姐姐也是,她们从来不问我喜欢什么;我就像她们手上的戒指,是用来向别人炫耀的东西之一,要是哪一天旧了、看厌了,就会被换掉。” 第124章 化猫(六) 哼!   下午的课4:50结束, 杜彧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奥拉正倚着门廊的圆柱等他。   她拿了一罐宠物零食,将小饼干摇晃得嚓嚓响, 看样子等得没耐性了, 不过碍于面子没发作, 假装依恋地牵住他的手。   郁臻钻出书包拉链, 在重心不稳情况下两爪按着杜彧的肩立起来, 尾巴乱甩。他嗅到奥拉耳后的香水味, 清淡甜蜜的少女款。   她仰头,发梢轻荡, 侧脸秀丽可人, 笑眯眯道:“人家都是让男朋友等,只有我每天这么积极地来等你, 你该不该表示点什么?不然别人都以为我倒贴呢。”   杜彧说:“马上要放滑雪假了,不然我送你机票, 你想去哪儿?”   “你是存心想气我?”奥拉问。   杜彧:“我认真的。”   奥拉目视前方, 顺水推舟道:“好啊,那我不客气了, 二十张飞苏黎世的机票, 感谢小王子请我们全班去滑雪。”   杜彧:“可以,不用谢。”   “喵嗷!喵呜!”他后背的郁臻挥舞着爪子,挠他的耳朵,嘶吼。   ——你那么大方干嘛!败家子!万恶的有钱人!   杜彧偏开头,躲避猫爪的攻击, 听懂了却不理会。   奥拉注意到愤怒的猫咪, 右手挽指弹它的小脑瓜, 和杜彧说:“你这只猫脾气很差诶。”   郁臻:“喵嗷嗷嗷!”你这个小姑娘太坏了!   学校背后有座小山与湖, 湖泊的水色碧蓝如宝石,翻过山即是城市的绿洲中央公园。   这一片景色优美,日落后尤显得冷落僻静,学校在山脚,山顶有一栋城市博物馆,可惜除假期以外的日子不常有人光顾。   杜彧和奥拉刷了学生证和ID卡坐上缆车去往山顶,博物馆的西面划了一块地作为花园,里面养了两头鹿、三只猫、四条狗。   奥拉的零食就是给这些动物们准备的。   上了缆车,郁臻待的位置就从书包换成了杜彧的怀里,他趴在少年的肩头望着窗外的夕阳,霞光冉冉下沉,延绵无尽的城市犹如萤火虫的巢穴,碎星般的灯光稀稀落落地亮起。   真美。   他也在这座庞大广阔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城市生活了多年,但他从未见过这般风景。   它太大了,每换一个区就像去了不同的世界,以至令人误以为,整个世界便是如此。   杜彧抚着小猫的背,手指梳理它顺滑丝柔的毛发,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奥拉转身背对他,选择手环的拍照功能,最前面的自己露半张脸,镜头不多不少地框入他和猫的身影,做好表情拍下一张照片,然后编辑一段文字信息发送给朋友。   郁臻对摄像头极度敏感,他在奥拉拍照时就扭过头看她了,一不小心瞄到她和朋友的对话框投影。   看不见奥拉说了什么,只显示她的朋友发来一大串感叹号和文字:你是我们所有人的福星!!!!代表全班感谢你!!!!(当然也感谢人美心善的杜同学。)   郁臻一看,登时来气了,他的额头抵着杜彧的下颌骨磨蹭,拱来拱去,“喵嗷……”   ——你都成冤大头了!杜同学!   杜彧被猫蹭得脖子痒,笑着睁开眼,还是不说话。   “喵呜呜呜!”郁臻狂怒。二十张机票啊!他的心在滴血!   “好了好了。”杜彧轻拍猫咪的头,哄着它说,“你想要什么?我也送你啊。”   “喵嗷喵呜!”我也要去阿尔卑斯山滑雪!   “滑雪有什么好玩的……又累又冷。”杜彧小声和它商量,“我们去溜冰怎么样?”   “呜……喵嗷!”我不要,溜冰不好玩。   郁臻才不会说,他根本不会溜冰呢。   他擅长滑雪,因为那是工作后常有的户外集体活动,非去不可;但溜冰是呼朋引伴的娱乐项目,他从小到大一个人惯了,没有人约他去过溜冰场,他不会。   杜彧知道了肯定要嘲笑他,他不去。   “好玩的。”少年揪着猫咪的一绺小胡子,将它圆润饱满的脸蛋扯得变形。“我知道一个很棒的地方,绝不让你失望。”   “喵呜……”小白猫的叫声委屈极了。   一旁的奥拉仿若见鬼,忍不住问:“打扰一下,你……是在跟它说话吗?”   “咳……”杜彧洋装看风景似的转开了脸。   博物馆西边的花园是一处视角宽阔的观景台,可一览繁华璀璨的城市夜景。   高处风大,奥拉的长发和裙摆翻动,她跑在前面,让杜彧给她录一段慢速视频。   于是郁臻又趴回书包里,对人家多姿多彩的高中生活满是艳羡。   两人一猫跑去无人看守的花园,园子里散养的鹿和猫狗到了饭点,自觉守在食盆边,等待喂食。   鹿是梅花鹿,猫是普通的短毛猫,狗是三条杂交的小型梗犬。   奥拉带的一罐零食不够分,她的书包里还有大袋的肉干和酸奶。   杜彧对鹿和狗兴趣不大,他只喜欢猫,不过今天带了自家的猫来,没有功夫逗别的野猫。   郁臻本来决定要给外面的野猫一点教训,告诉它们不准抢他的饭票;然而一看到那三只猫都还是四个月左右的小奶猫,他突然又下不去爪子了。   奥拉把所有食物平均分配给9只动物,给它们拍照,发到社交账号的主页,如同完成每日爱心任务。   郁臻想,原来杜彧每天回家晚,是放学跟奥拉一块儿跑到山上关爱动物了,真有闲情逸致。   一只奶牛色的小奶猫舔完了零食,钻出栅栏扒杜彧的裤腿边,冲他喵喵叫,想和他怀里的大猫玩。   郁臻不理它,两爪环着主人的脖子,打呼噜。   “你这猫好粘人。”奥拉的手指戳着白猫的后脑勺,薅它的头毛,“要不你把这三只一起收养了吧?一只猫会寂寞的。”   她跟杜彧说。   “喵!”对方怀里的白猫竟回头朝她叫唤。   郁臻:我不寂寞!   奥拉惊讶道:“它……吃醋了?听得懂人话?”   杜彧:“我家养不了那么多猫,一只我姐姐已经很反感了。”   奥拉:“你说是我送的咯,那她一定高兴。”   “我不想。”杜彧拒绝道。   奥拉早知他不愿意,摸着他的猫,轻轻柔柔地说:“小乖啊,你的命真好,竟然有个对你一心一意的主人。”   “喵。”郁臻:哼!   8:00杜彧终于出校门,在路边等他的人却不是司机,是邹策。   一只猫每天要睡18个小时,郁臻白天没睡到囫囵觉,正困着,本想到了车上安静舒服地补觉,可耳边有人叽叽喳喳说话,害他强撑着眼皮听杜彧和邹策聊天。   邹策语言表达能力较差,一个小时里主要说了两件事:一、你姐姐生气了;二、你帮我劝劝她。   杜彧回答得更简单:嗯,我试试吧。   郁臻后来睡着了,是杜彧抱着他软绵绵的身体进了家门。   霓娜做好晚餐,在餐厅等他们,但她不让杜彧吃饭,而是叫他先上楼看望杜玟。   杜彧没问原因,他在家话少得可怜;沉默地放了包和猫,慢悠悠地去了二楼。   杜玟在她卧室的沙发上躺着,盖了层薄毯,头部和小腿受了轻伤,一个男人正在照顾她。   杜彧前一步到,郁臻后脚跟来,临了想到杜玟说她不想在房间里看见任何一根猫毛,他及时止步,喵喵两声蹲在门外。   “这是怎么了。”杜彧走到沙发旁,问候道。   杜玟没动,她阖眸揉着太阳穴,平心静气道:“遇到个疯子,说我害死了他父亲;没大碍,已经交给警方处理了。”   杜彧拿开抱枕,挤着她的腿坐到沙发里,掀开薄毯查看她小腿的伤势,皮外伤,涂了药水包扎过,确实无大碍。   他说:“你让我学一大堆防身术,自己却偷懒,这下吃亏了吧。”   杜玟拽出身后的抱枕砸向弟弟,道:“你还有怨言了?”   枕头打人不痛,杜彧也像被砸惯了,不稀罕挡;等抱枕掉到地上,他靠向沙发椅背,额前的头发被弄得微乱,眼睛望着天花板,说:“我饿了。”   杜玟抬起没受伤的腿轻轻踹他,神情脸色比以往活泼些,“叫霓娜把菜端上来,健全人负责照顾伤患,你得先服侍我吃完。”   杜彧眼尾的余光瞟向那名拘谨的年轻男人,“这儿不是有个人专门服侍你吗?”   不超过30岁的男青年瞬时脸部胀得通红。   “你别乱说。”杜玟瞪他,随即换上一副温柔的眼神,介绍道,“……这是我遇到的好心人,那个疯子扑上来的时候他就在现场,是他替我报警然后送我回家的;而且他是外科医生哦,我的伤口也是他帮忙清洗包扎的。”   杜彧闻言站起身,向杜玟的救命恩人鞠了一躬,他伸出手,诚恳致谢道:“您好,我叫杜彧,感谢您救了我姐姐。”   杜玟的目光与青年相碰,她淡然笑道:“我亲弟弟,十六岁。我们真的很感谢您,南医生。”   年轻医生脸上的红晕再加深一层,他回握杜彧的手,但视线始终离不开杜玟的脸,腼腆道:“两位言重了,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哦。”杜彧嘴角微扬,轻笑出声。这一笑难辨情绪,他有时候实在不像十六岁。   南医生和他握完手,耳根子的薄红褪去,两颊泛白难掩尴尬。   郁臻趴在门口打滚,舒展憋屈一天的肢体;他猜这位见义勇为的医生是杜玟的下一任,杜彧说得没错,邹策比较惨。   考虑到有客人在场,这顿晚餐最终仍是在餐厅进行。   杜彧扶姐姐下楼,安排客人的座位,倒酒;一如郁臻的认知,服侍人这件事,杜彧向来做得非常好,不知杜玟是否刻意培养过他送往迎来的技巧。   郁臻看得不高兴,喵喵叫个不停,小孩子就应该开开心心的玩!干嘛要实习这种事!   不过随他怎么叫,别人都只当他嘴馋了。   他们开始吃饭后,郁臻干脆跳到杜彧的腿上,冒出头捣乱。   “喵喵!”不要!不要这样!   “我先带它回房间,”杜彧抱歉道。   杜玟说:“你最好把它关起来。”   郁臻被带回杜彧的卧室,他缠在对方的脚边,不让人走。   “喵嗷!”你别去了。   “不行,我还没吃饭。”杜彧说。   郁臻满地打滚,摊开白白软软的肚皮扭来扭去,“喵!喵呜——”   你看你看,我发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有必要说明一下,妈妈去世前立过遗嘱,财产分了两份,姐弟俩平分。   所以杜彧糟践的是他自己的钱,不是姐姐的哈…… 第125章 化猫(七) 亲亲   杜彧揉揉他的小肚子, “别骗我了,哪儿有这么快。”   “呜……”郁臻抱住那只手,张嘴咬下去, 轻轻的。意思是威胁:你必须陪我玩!   杜彧被他咬了, 既不抽手也不教训他, 等他松口, 手指箍住他猫嘴逗他玩, “我是人, 有的事不得不做,你懂不懂?”   “呜……喵!”不懂!   “不跟你胡闹了, 自己玩, 我吃了饭就回来。”   最后,杜彧抱他回窝里, 给了他一条缝入猫薄荷的鱼玩具,抽身要走——   猫咪不理那条假鱼, 缠来缠去地追着主人的步伐跑到门前, 还是被独自关进了房间。   “喵嗷啊嗷——”   郁臻蹲坐在房门边,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走动声, 猫叫拖得哀怨悠长, 宛如唱歌剧。   什么主人嘛,一点也不宠他。   杜彧下楼陪姐姐和她的新欢吃晚饭。以他对杜玟的认知,她唯有对待属意之人,才会故作娴雅温柔,展现一副男人最爱的妩媚娇态。   不过她做得很好, 那些男人都吃她这套。   杜彧倒不在乎自己的姐夫究竟是谁, 他忧虑的是怎么委婉地告知邹策:不好意思, 你被她踹了。   杜玟并非故意将这类私事推给他解决, 而是他无可避免地要替她承担一部分善后责任。   当他5岁那年,第一次收到杜玟的某位男同学送的机器狗时,他便注定会参与进她的每一段感情故事。   谁让他们是亲姐弟。   讨好“受宠的年幼弟弟”绝对是接近姐姐的重要手段和途径之一,至少那部分男人是这么认为的。   杜彧受了他们多少讨好,就要带给他们多少心碎的结局。   十多年过去,他早已经麻木。   杜玟的专业及工作性质本应和外科医生毫无共同话题,但她常年准备着极具欺骗性的一面,用于蛊惑被她美貌吸引而来的人。   餐桌上她只聊饭菜、温声软语地嘘寒问暖,像个天生就娇养在厅堂上的女主人,完美的妻子。   杜彧在精神分裂的边缘徘徊,他几番想出言提醒那位可怜的医生:她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快逃吧。   一顿饭吃完,年轻的医生如预期一般坠入情网,看杜玟的眼神就像看上辈子的爱人。   可惜她的腿受伤了,只能由杜彧履行一家之主的职责,送客人离开。   相处数小时后,姓南的医生不再拘束,他其实算得上风趣幽默,只是太过年轻,应对突发场面的经验不足,杜玟的身价和这个家有点儿吓到他了。   但聊天过程中,杜玟的温驯体贴、小动作里流露出的无伤大雅的娇贵,以及对他的特别“关照”,使他不自觉地飘飘然。   ——杜彧将客人的心态变化和微表情尽收眼底。   方才的谈话间,杜彧大致了解了对方的家世背景,清清白白一路苦读上来的医学生,毕业不久,还在实习;是他姐姐欣赏的类型,刻苦好学,干净。   难得的是心地善良,质朴,作为暧昧对象还有几分青涩纯真的乐趣。   性格也好,爱笑,一路主动找话题和他聊天,并不呆板木讷。   然而杜彧对于和别人交流一事永远意兴阑珊,他开启惜字如金的状态,偶尔回答一两句,维持着不难堪也不热络的气氛。   待送别客人,今晚终于结束,杜彧回到自己的房间,如释重负,一头栽进了床里。   他的猫站到他的背上,走过来,踩过去,如同一团长脚的棉花。   “喵嗷,喵嗷!”   洗了澡再睡!   小白猫好不容易盼回了主人,一兴奋变成了人形,压得杜彧差点吐血。   “咳、咳……”   郁臻忙不迭地滚到旁边,愧疚道:“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杜彧一转过来,就看到他那双粉白的猫耳朵随他低头而耷下,长尾巴在腰后摆荡;他乌亮的黑色短发末尾微卷,贴着瘦窄的脸颊,下巴尖尖的,肤白唇红,像尊让人想摸摸看的瓷偶。   杜彧坐起身,单手扶着肩膀,抱怨道:“好像被你压骨折了。”   郁臻的眼睛和嘴巴一并张圆,模样很卡通,“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猪!”   “嘶……好痛,动不了了。”杜彧皱眉,表情隐忍道,“你过来扶我,我得去联系医生。”   “你不要骗我。”郁臻将信将疑地递过去一只手……   那一刻他产生了幻觉,他看见杜彧头顶长出了狐狸的耳朵。   他一眨眼,耳朵又消失了;杜彧还是十六岁的昳丽面庞,头发眼睛漆黑似墨笔勾勒,铺开的白纸绘出了精致五官,眼神冷清清的,不乐意搭理人。   郁臻发愣的半秒钟,杜彧握紧了他的手腕,狠力一拽——   “哇你干嘛!”郁臻大叫,霎时间天旋地转,他被人压倒进柔软馨香的被窝。   杜彧压在他身上,清洌的眸光变深邃,两手暴力粗鲁地揉捏他的猫耳朵,冷静地陈述内心想法:“我好想咬死你。”   “犯法的!虐猫是犯法的!”郁臻奋力挣扎,可是杜彧仿佛是一座山,任他怎么踢打扭动,来自上方的力量依旧不减分毫。   别人说想咬他,充其量是牙齿痒了,说说而已;但杜彧说咬,是真的敢咬。   他好怕被咬死。一只猫被人咬死算怎么回事啊!   郁臻还没来得及爆发,杜彧已经一口咬上他的皮肉细嫩的脖子,害他疼得冒冷汗,手脚登时软了半截。   不止是痛,还有痒。杜彧狠狠地咬他,但不撕扯,咬的时候舌尖还会轻柔地舔,最后留下一个淡淡血痕的牙印,将那片皮肤舔吮至绯红,再转移到下一处脆弱的部位。   郁臻的肤质细薄,皮下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脂肪含量低,所以身体超乎寻常的敏感,尤其腰身,碰到就惊炸头皮似的痒,被一掐一捏宛如受刑;杜彧毫不留情地掐他腰侧,好像就为看他大喊大叫,喘不过气、脸蛋憋得红扑扑的样子。   他的猫尾巴炸毛,耳朵压平,可没有了锋利的爪子,再生气有什么用呢;比力气又比不过,他快气死了。   “你是吃石头长大的吗!”   牙齿硬,拳头硬,哪儿哪儿都打不赢!   杜彧咬得上瘾,无暇分心回应他。   那种又痒又痛的感受折磨着他的神经,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滩肉泥,快要被吞掉了。   杜彧咬到他的小腿时,他彻底放弃反抗,感官上习惯了疼痛,体内甚至莫名发热滚烫;他任由对方攥着他的脚踝,在一段雪白细滑的腿肚烙下细密的牙印和淤青。   “呜你是神经病,我不喜欢你了……”郁臻气哭了。他勾起双腿蜷缩成一团,连下巴上都是牙印。   杜彧掀起被子裹好他,再抱住被包成团子的他,像游戏赢了神清气爽的小孩,得意道:“没事,你本来就不喜欢我。”   郁臻躲在被子里,呜咽道:“你胡说……”   他讨厌当猫了,不仅脑子变笨、力气变小,还舌头也变钝了。   “我胡说?那你喜欢我吗?”杜彧反问。   郁臻:“不喜欢!”   “哦,那行。”杜彧剥掉包围他的那层被子,“我继续咬了,今晚我们玩个睡前游戏;游戏就叫……数数你身上有多少我的牙印?”   “不不不。”郁臻惊慌地揪住被子不想失去唯一的保护,“别、别咬我了……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可以了吧。”   “动嘴皮子说说谁不会啊。”杜彧没停手,继续扒被子。   郁臻:“你这是得寸进尺!”   杜彧:“我就是。”   “……”郁臻抓狂道,“——别弄啦!放开我!”   杜彧对上他湿红的眼眶和水雾蒙蒙的眼眸,手停下。   郁臻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眼角和鼻尖红彤彤,他推开束手束脚的被子,望着杜彧的脸,闭眼亲上去。   舌头尖尖软软,温凉湿润,像是被小猫亲的感觉。   亲完,郁臻往后挪了挪,目光幽怨地说:“好了,证明我喜欢你;你别咬人,你再咬,我就再也不喜欢你。”   杜彧呼吸一重,按倒他,“还要。”   第二天清晨,杜玟在餐厅碰见弟弟。通常杜彧走得比她早,既然碰见了,说明他迟到了。   “你是一晚上没睡吗?”她问。   杜彧:“嗯……”   “干什么去了?”   “失眠。”   “请个假吧。”杜玟说,“这样没法上课,回房间睡醒了,下午去。”   杜彧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点了头,没精打采地起身上二楼。   杜玟暗想,她弟弟必定是熬夜搞那些有的没的去了,这小孩玩物花样儿一大堆,就是不爱学习。   不爱学习的杜彧旷课回了卧室。   郁臻气鼓鼓地坐在床头,被子也不盖了,两条腿露在外边,脚背延伸至大腿内侧的肌肤遍布不堪入目的痕迹。   “我没有在发情期,你这是强奸!”   杜彧:“反正你早晚要发情。”   郁臻捂着小腹侧躺下去,一肚子怒气不散,化作忧愁,“我好担心啊……”   他身边的床垫被压得下陷,是杜彧躺上来了。   “担心什么?”   一听到杜彧轻松愉快的语气,他简直想哭。   “我要是怀孕怎么办……”他说出那两字,声音颤抖。   杜彧觉得他在杞人忧天,说:“我们有生殖隔离,不会的。”   “不是畜牲说不出这种话……”郁臻气馁地看着自己平坦的腹部,“我是母猫啊,万一呢,你才十六岁,我的天……”   杜彧把头埋进被子里笑了半天,然后抬起脸,嘴角残存笑意,“没关系嘛,我养得起。”   郁臻崩溃地钻进被窝。   他不要生小猫,更不要生人类幼崽!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生的。 第126章 化猫(八) 溜冰   之后的一个月, 郁臻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天睡醒肚子里多出几只小猫,或者一个孩子。   哪怕杜彧反复安慰他那不可能, 他仍然放不下心。   “所有的虚构故事里, 妖怪神仙都能给凡人生孩子, 根本就没有生殖隔离……”他坚持道, “都怪你!”   “那就生嘛, 有什么大不了的。”杜彧不认为这件事值得他彻夜不眠地思来想去。   “你说的是人话吗?你这个人渣!我不跟你睡觉了, 我自己睡!”郁臻下了床,变作猫躲去衣柜。   他突然间理解了杜玟的想法, 如果明天他的肚子里出现一条新生命, 无论它是猫、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其实没区别,它只是一枚威胁着他人生自由的定/时/炸/弹。   他体内的营养, 他的精力和时间,他的身份, 都会被它肆意攫取剥夺, 被它重新定义。   而且这是理所应当的。   ——好恐怖。   郁臻咬紧嘴唇,连带恨上杜彧, 坏东西, 混账玩意儿。   但第二天醒来,他还是睡在床上。   他担心的事终究没有发生,生活平静如水,他警告杜彧在改掉咬人的坏毛病以前不准碰他了。   亲也不行!   这段日子仅有一桩意外溅起了水花,杜玟又受伤了。   她本月时运不济, 上次是头和腿, 这一次是脸;恨她的人未免太多。   邹策朝她丢钢笔的时候, 笔尖划破了她的右脸, 墨水渗进伤口,在她脸上纹出一道丑陋的墨迹。   幸好当代的医疗美容技术足够发达,她当天去做了伤口清洗与缝合,待结疤后还需做疤痕修复和肤色还原。   虽然没有毁容,可是要顶着那道疤十来天就够她受的了。   郁臻蹲在茶几边缘,围观杜彧帮她换药。   此时,杜彧还没有从她的下一任那里学习到专业娴熟的处理伤口手法,手指颤栗不稳地揭下被血水浸染的纱布。   “他打你?”   杜玟不知道疼似的,吃着削好切成块的苹果,说:“辜负别人是要遭报应的,这是我的报应。”   “那他也不该动手。”杜彧道。   “他应该不是故意的……他丢那支笔的时候,没想到会划破我的脸。”杜玟用小叉子叉起一块清甜脆嫩的果肉,并用手驱赶上来嗅闻食物的白猫,继续道,“看到我受伤,他立马跪下跟我道歉说对不起,然后抱我去医院。你说好不好笑?我脸受伤,又不是腿受伤,他竟然抱着我去。”   杜彧为她涂药,贴上新纱布,说:“有暴力倾向的人认错态度总是很好。”   郁臻心想,你说你自己吗?   白猫乖巧地坐好,不再打水果的主意,歪头盯着两人喵喵叫。   杜彧:“至少你们这回彻底分手了。”   “没有啊。”杜玟吃下叉子尖的小块苹果,忽然失去胃口,叹气道,“他妈妈来了,替他跟我道歉,说他不懂事。——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能不懂事?不过毕竟是长辈,我不忍心伤她的颜面,就暂时没提那件事了。”   杜彧问:“邹策知道你和南医生的事吗?”   “当然不知道了。”一提到新欢,杜玟唇角带着柔和的笑意,仿若沉浸在初恋中的少女,“他真的很可爱,单纯得要命。要是我一辈子不用结婚就好了,永远和不同的对象谈恋爱,多快乐啊。”   杜彧垂头收捡药箱里的药品工具,嘀咕道:“你快乐,别人不快乐。”   杜玟扇他的头,“说什么呢你。”   杜彧动作一滞,随即将药箱一推。   他坐回沙发里,偏过头问姐姐:“你是一点都不喜欢邹策了吗?”   “不喜欢了,他脾气大,不适合我。”杜玟仰靠着沙发,目光和弟弟齐平,“阿彧,姐姐告诉你一个经验,不要和那种特别特别喜欢你的人在一起,分开的时候太困难了。你看,我好好跟邹策说分手,他居然都受不了,拿笔扔我。”   杜彧才不想接收这种经验,他说:“我用不上,没有人特别喜欢我。”   “那你也不要特别喜欢别人。”杜玟面露忧色,摸他的额头道,“不然被人甩的时候,你该多难过呢。”   杜彧:“我会争取不被甩。”   杜玟嗤笑道:“好没出息啊你。”   “嗯,祝福你早日分手成功。”   闲聊止步于此,杜彧抱起他的猫咪,上楼了。   他的祝福并为应验。   此后的半个月,邹策每天亲自送花和礼物上门,向杜玟道歉加求婚,声势浩大,闹得沸沸扬扬,就差买个新闻头条宣誓自己诚挚的歉意和爱了。   然而杜玟只嫌烦,她几乎动了搬家的念头。   杜彧的周末比工作日忙碌,眼花缭乱的训练项目从早排到晚,能挤出的闲暇时光只有周日晚上的3小时。   那是他们第一次去溜冰场。在室内,场地的穹顶高阔宽敞,一束束绚丽灯光跟随冰面上的人影流转,五光十色迷人眼;喧闹而富有节奏感的音乐烘托出现场的活跃氛围,场上不时爆发出喝彩和尖叫声。   郁臻穿了身杜彧给他买的衣服,不好形容,款式接近连体睡衣,他整个人宛如套进了云朵里。衣服的后腰有条拉链,让他的尾巴可以伸到外面;他像一朵长了白尾巴的云,在路人的注目下走得极不自在。   “哪有人穿这种衣服去溜冰啊。”他抱怨。   杜彧耐心地解释:“这样才显得你的耳朵和尾巴不那么奇怪。”   郁臻:“才不是!我很像没戴头套的米其林!”   杜彧呛得笑出来,认同道:“哈哈,有一点。”   郁臻难得和杜彧一样高,他不用踮脚,抬手暴打对方的头,“你还笑!你还好意思笑!”   杜彧被他打跑了。   他追上去,风一吹,耳朵尾巴和蓬松的衣服一块儿抖动。   郁臻换好冰鞋踏上冰面,他扶着栏杆,不敢看前方,眼睛注视脚下,走动时鞋底薄薄的冰刀刮起一层细粉状的冰沫。   “感觉很容易摔跤……”   而杜彧在冰上如履平地,脚底踩着风似的滑到他身边,朝他递来一只手,慷慨道:“我教你。”   “用不着,别小看我!”为这身衣服,郁臻完全不想给对方好脸色。   “你不要我教,摔跤怎么办?在冰面摔倒很疼的,还会留淤青。”杜彧循循善诱,“信我一次嘛,我很会玩儿,保证半小时教会你。”   “我说了,用不着!”郁臻固执地冷脸以待。   “哦,那我去前面等你,你慢慢加油。”杜彧跟他挥挥手,烟一般溜走了。   郁臻扶握栏杆的手背青筋鼓起,在心底把人骂了一万遍。   不过学习溜冰的过程不如他想象的困难,他在运动方面颇有天赋,溜真冰和旱冰区别不大,一旦适应了冰面的滑度和身体平衡,他也能像杜彧那般来去自如。   独自摸索了十五分钟左右,郁臻放开扶手,小步地向前滑了十米距离,随着步子越迈越开,周身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他学会了!   郁臻自豪地扬起头,猫耳朵动了动。   这不是很简单嘛,哪里需要半小时了。   他要立刻见到杜彧,秀一秀自己天才般的自学成果。   溜冰场面积如同600米周长的操场,人不过是一只只飞速旋转的蚂蚁,加上灯光特意营造的混乱迷失感,郁臻有点晕头转向,他逛了五六圈没找着杜彧,自己反倒累了。   找不到杜彧不要紧,反正场子再大,出口只有一个;他溜去入口处的吧台,点了一杯冰饮料,坐到转椅上吸溜果汁。   舒服,是比滑雪舒服。   郁臻喜欢观察路过的小孩,他们穿着玩具似的小码冰鞋,像一只只笨拙的企鹅,在父母的牵引下学着溜冰,实在憨态可掬。   他摸摸自己的小腹,哎,好像有个孩子也不是那么糟糕?   郁臻摸肚子的同时,有人摸上了他的耳朵。   他猛一回头,身边的椅子竟不知何时坐了个陌生人!   那人捏着他右猫耳,惊叹:“哇!太仿真了!你这是化妆还是买的道具?”   郁臻打掉陌生人的手,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实际上杜彧是正确的,他穿上这身夸张滑稽的衣服,才没人对他的耳朵尾巴感到异常。   虽然一直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但都只是议论他的装束,而非怀疑他器官的真实性。   陌生人的手闲不住,被打掉后改去捉他后腰的猫尾,“尾巴手感好棒,什么毛质的,老天你必须得告诉我你上哪儿弄的这身行头?”   郁臻不敢甩动尾巴,要是被看出是真的,他可就走不掉了。他镇定道:“额……就是……就是你想的那种地方。”   他只能糊弄地回答。   废话!他怎么知道哪里有卖这些的!   “哦!”陌生人恍然大悟道,然后看他的目光变得暧昧,“很会玩啊你。”   郁臻头皮炸开,后颈一阵麻酥酥的凉,他默默起身想走。   ——救命!我不是变态!   陌生人拽住他的尾巴,“等一等,我还想问……啊啊!”   未出口的问题变作一声痛呼!   郁臻一惊一乍地转身,什么情况?   只见陌生人的手腕被杜彧擒住反扭到后背,一张脸疼得五官扭曲,连声叫痛:“呜哇别别、我没犯罪啊!”   郁臻没使劲儿地捶杜彧的手臂,“你放手啊,把人手扭断要赔钱的!”   吧台边围坐休息的人受声音的吸引,全部往这边看过来——   郁臻:“快放手!”   杜彧听劝地松了手,却不道歉也不理人,牵着他径直溜入人潮中央。   “诶……”郁臻没反应过来,便被带进恣意的冷风中。   留倒霉的陌生人在原地缓气。   杜彧带他滑到了溜冰场的另一边,清凉的风掠过耳畔发梢,郁臻想到自己还在赌气呢,挣动手指甩开杜彧,不走了。   等杜彧一转过来,他先发制人道:“你跑哪儿去了?我找你半天都没人,你说带我来玩,结果丢下我不管,一出现就惹麻烦……”   说到结尾,他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占理,音量莫名低了下去。   杜彧没表情,平静道:“我也在找你,没找到,最后看见你在入口的地方,还有不认识的人在玩你的尾巴。”   郁臻:“他只是问我尾巴耳朵在哪里买的!都怨你买的好衣服……你给我戴顶帽子、让我穿身正常衣服,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Ok,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杜彧举手投降,“如果没来这里就好了。你还想玩吗?不想玩我们该回家了。”   “我不,我还要玩。”郁臻故意跟对方唱反调。   “那好吧。”杜彧似乎有急事,眉宇间透出一股焦躁感,“你知道家里地址,一会儿自己回来,我要先走了。”   说完,真的抛下他准备离开。   郁臻的一肚委屈犹如岩浆喷发,烫得他心口痛,他跟上对方的背影,“喂!你等等我……”   溜冰场上的人运步如飞,他刚一动,迎面一人若流星般撞过来!   他试图躲闪,但肩膀仍受到重力冲击,那一撞使他上身后仰失去平衡,往后摔去!   冰面坚硬如铁,郁臻的膝盖和手肘先后磕到冰层,他仿佛听见了骨裂的声音,剧痛席卷全身。   太痛了,这一刹那他想哭。   他的热腾腾的眼泪漫出眼眶,马上要顺着眼角淌落。   正当此刻,一只手伸到他的眼前——   杜彧顺手擦拭他脸庞的泪水,再搀扶他起身。   郁臻浑身肢体僵冷麻木,依附对方的力量重新站立;他知道有人亲了他的鼻尖,含掉了那颗冰冷咸涩的泪珠。   杜彧拥抱他,拍拍他的背,哄道:“别哭了,没有不等你。”   然而他更想哭了。   他真的好怕没有人等他。 第127章 化猫(九) 不要哭   哄人需要技巧。   好在郁臻不难哄, 有吃的喂到嘴边他就顾不上哭了。   杜彧去冰场周边快打烊的甜品店给他买了蛋糕,可惜时间太晚,只剩下黄桃馅儿的;他一边吃, 还是觉得委屈, 说:“我喜欢芒果和巧克力。”   其实他不挑剔口味, 他从小贪吃, 什么都吃;他挑剔的是杜彧——为什么害他摔跤, 为什么害他吃不到最喜欢的蛋糕。尽管这不是对方的错, 可他除了杜彧还能怪谁呢。   “你都不买我最喜欢的……”他塞了一大块蛋糕,鼓着腮帮子含糊道, “你压根不觉得你有错。”   杜彧不停地看时间, 心不在焉道:“我知道错了,明天买。”   郁臻:“你给我做!”   “……我不会。”杜彧诚恳地望着他。   “那你去学啊。”郁臻放了盘子和点心叉, 喝了口柠檬汁解腻,“学起来又不难, 你就是不想。”   “我明天就学。”杜彧答应道, 又问,“你是不是吃完了?那我们回家, 时间不早了。”   郁臻重重地放下杯子, 说:“你怎么总是催我?跟我一起玩,你觉得不耐烦吗?”   “我没有那么想。”杜彧拿纸巾擦掉他嘴角蘸的一点奶霜,“是我姐姐回家了,她跟我说邹策又来找她,状态很不对劲……我有点担心她。”   “她一个成年人, 家里又有其他人在, 能出什么事啊。”郁臻忿然道, “你是个小孩诶, 她遇到危险应该报警求助,而不是要你去救她。”   杜彧笑了,他很少笑得这般开朗,眼里如有星辰坠入潭底,水光与星芒同辉,“你果然上辈子就是我的猫,这么为我着想。”   郁臻:“我才不是。”   言归正传,杜彧说:“感情纷争叫警察来也没用。而且她都联系我了,我不能装作没看见吧。”   郁臻拍拍衣服站起身,“行,你姐姐也是我老板啊,关心她就是关心自己的生计,回家回家。”   杜彧忽然搂过他的脖子,轻轻咬了咬他的耳朵尖。   不疼,但痒。郁臻推开人,揉耳朵,“不要咬我!你是狗吗?”   杜彧哈哈笑着走前面去了,可能是怕挨打。   回去的一路,杜彧都在查资料,低头看得认真。   郁臻悄悄瞅了一眼,是蛋糕配方和食谱。   抵达那栋深山老林里的庄园,已是夜里十一点。   这样大面积的老房子,它的安保工组通常存在大量漏洞,监控摄像头难以覆盖每一个角落,而由于建造的年代技术受限,常见的新型防盗系统也无法适用。   郁臻当猫时在宅子里乱窜观察过,杜玟应当考虑了防盗问题,又或者是历任屋主的一贯做法;家中贵重物品只有带不走的家具和雕塑,墙上挂的名画、柜子里放的古董等全是标价都没撕仿制品,从根源上杜绝了财产损失。   换句话说,无论是修建它的人,还是居住在这里的人,都不曾考虑过防止盗贼进屋的问题。   事实上,再精密先进的手段都防不住处心积虑想进来的人。   所以,杜玟在自家遭遇危险,算是一起正常范畴内的意外事件。   可是她遇到紧急情况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就显得诡异无比了。   房子太大,他们不可能每个房间挨着找一遍,于是杜彧直接穿过门廊和中庭,去了二楼杜玟的住处。   郁臻变回猫,猫的听觉比人敏锐,他跟在杜彧脚边,和对方一起上楼。   他听见了杜玟的房间里传出的响动,被墙壁的隔音墙弱化了大半,模模糊糊、不清不明地钻入他的耳朵。   有尖叫和玻璃破碎声。   “喵嗷——”他们在里面!   杜彧站在门外,因剧烈运动后呼吸急促,他冷静地选择了拧动门把手,而非敲门和呼喊。   ——万幸门没锁,开门的动静极微。   杜玟的尖叫声立刻变得清晰刺耳,像擂鼓般震动着杜彧的耳膜,他的心跳骤然急遽加速,气血直涌上头顶。   他没有冒然靠近,只深呼吸稳住了气息和心跳,目光四下逡巡,寻找一件趁手的武器。   郁臻作为猫跑得更快,且悄无声息,他踮着轻盈脚步穿过小客厅去了杜玟的卧室,然后呆楞地立在那里——   “再瞎叫唤就弄死你。”   邹策背对着门口,青筋爆突的左手扼住杜玟的后颈,将她摁在窗台边,过度嘶吼过的嗓子变得沙哑道:“我哪里对你不好了?从我们小时候认识的第一天开始,你想要的,哪一件我不是双手捧着送到你面前?你把我当狗一样呼来喝去耍了二十多年,我有过一句怨言没有?”   杜玟的双手被反剪捆在背后,上半身被迫伏在窗边,像只被绳子紧缚的白天鹅。她的口红晕开弄脏嘴角,长发散乱着被风吹得飘扬,室内的灯光与深蓝夜色在她的脸庞交融,盛满惊恐的眼睛无伤那张面孔的艳丽妩媚。   “我们不合适,邹策。”她的额头被撞出了血淋淋的新伤,睫毛颤动着,眼神恐惧,但毫无试图求饶的怯懦,她说,“我跟你好好谈过了,你太固执。”   “不合适,不合适……”邹策梦呓般呢喃着这三个字,右手的枪抵住了她的眉心,“这就是你背着我找别的男人,还跟所有人炫耀我他妈就是个任你愚弄的白痴的理由吗!?”   “我没有愚弄你。”杜玟说完,放弃和他解释,她似乎想闭眼,但垂眸的刹那看见了床边的白猫——   她一愣,忽地笑起来。   白猫不解地歪过头,困惑地打量她。   杜玟笑道:“果然不该养猫,没用的东西。”   “没有人来救你。”邹策松了扼住她后颈的左手,施力后肤色青红不均的手指轻柔地整理她的长发,右手的枪仍然抵紧她的前额,“放心,我不杀你。你是我梦寐以求的未婚妻,我们还要结婚,交换戒指,然后你会怀上我的孩子,我们一起抚养他长大。”   “其实我一直不希望你那么拼命的工作,何必呢?你就安心地嫁给我,如果你实在对我没感情,我们可以商量,你真要去外面找乐子,我也不拦你。”邹策的语气一转,发狠道,“但你要是敢毁了我们的婚礼——我弄不死你,就弄死你弟弟。”   郁臻听到了身后有人靠近,脚步压在地毯上,声调沉闷轻缓。   他回头,是杜彧静静地站在灯下。   身量修长挺拔的少年,肤色白皙,眼眸漆黑,正死死盯着窗边那一幕。这个年纪的杜彧,体力与应变速度不逊色于成年人;关键的是,他手里握着一把枪。   郁臻认出,是杜玟放在床头抽屉里的那把。   杜彧恰好学过如何开枪。   郁臻对枪声并不陌生,他不害怕,可他的耳朵受不住那样响亮的噪音。   在枪响的那一刻,他嗖地逃出了房间。   待空气中浓郁的硝烟散去,郁臻才再次踮着步子回到杜玟的卧室。   他感到意外,因为死的人是邹策,受伤的人是杜玟,在哭的却只有杜彧。   杜玟双手的束缚被解下,她搂着跪在血泊边的弟弟,圈住杜彧的头埋到自己胸前,尽可能温柔地安慰道:“别哭,阿彧……姐姐没事了。”   杜彧的脸颊沾了点点滴滴的血迹,埋在杜玟的怀里哭得很用力。   郁臻没想过杜彧哭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像条没人要的小狗似的。   他走到了邹策的尸体旁边,嗅了嗅,嗯,确实是死了。   杜彧情绪有点失控,近乎于是哭嚎了。   这是崩溃的表现,给杜玟吓得不轻。   她抱着杜彧没动,脖子上都是弟弟的眼泪,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安抚道:“没关系的阿彧,你只是为了保护姐姐。你还小,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自责,不用这么难过,好吗?”   杜彧始终是哭,断断续续地哽咽道:“姐姐……你是我姐姐……”   “嗯。”杜玟说,“姐姐很感谢有你在,谢谢你,阿彧。”   郁臻跳到了杜彧的身上,他的前爪按着杜彧的手臂,撑起身体站立,湿漉漉的粉嫩鼻头凑过去闻嗅对方的眼泪。   “喵嗷……”不要哭,不要哭。   那晚是杜玟主动报的警,等杜彧哭累了以后,她扶弟弟坐到沙发上休息,让现场维持原样,接着一瘸一拐地去楼下厨房给被关起来的佣人们开门。   全程镇定得若无其事,尽管她那身伤是货真价实的。   傍晚邹策来时她在开一场远程会议,佣人们聚在厨房里吃饭,所以邹策带着枪进屋,谁也没注意。   她下楼迎接他,被他举枪威胁,她大叫喊人,有佣人赶来。邹策要挟她为人质,要其他人交出通讯工具滚回厨房,并将门彻底反锁,在他们谈完事情之前不许出来。   他们在卧室聊了两小时,结果仍是不愉快,然后邹策动了手。   后来杜彧赶回来,他在杜玟房间茶几的陶瓷摆件下发现了一把枪,并使用那把枪击倒了邹策。   表面上看,这是一起因情而起的入室绑架案,人证物证俱在,受害者与目击者的证词一致,动机充分,细节完整。   男女青梅竹马,男方追求了女方十年,被抛弃后因爱生恨,拿起了武器走上歧途。狗血烂俗的情杀戏码,为人津津乐道的茶余饭后谈资。   关于案件处理的经过与后续,是冗长而苍白的三个月,当事人无一愿意再回想。   若郁臻仅仅是一名不知前因后果的旁观者,他不会怀疑这起事件其中暗藏的隐情。   但他前前后后数个月都陪在杜彧的身边,他记得事后杜彧有近两周没去学校,整日窝在卧室的床上发呆。   警方建议杜玟,最好让杜彧做相应的心理咨询和精神治疗。   不过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杜玟没有让任何一位医生见到杜彧。   那天次日的凌晨,郁臻化作猫蜷缩在枕头边,他看杜彧独自坐着,脸色惨白,眼眶哭得红肿,目光木讷。   “小乖。”杜彧抱起他软得没骨头似的身体,低哑地出声问他,“你进过我姐姐的房间,对吗?你知道她房间有枪吧。”   “喵。”知道。   杜彧的眸色深如潭水,“她那把枪,平时是放在哪里的?”   “喵嗷。”床头的抽屉里。   “为什么。”杜彧放下了猫,陷入专注的思考,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昨天偏偏放在了那里?”   昨天那把枪是放在茶几的陶瓷摆件下方,要拿起摆件,才会发现枪所在。   什么情况下会有人端起那座五千克重的陶瓷小屋呢?   自然是当人想寻找一件趁手的重物或利器要砸晕某个对象的紧要关头。   “小乖,你说姐姐为什么要叫我回家呢?”杜彧望向天花板,嗫嚅着问。   郁臻在不知不觉中变回了人,他抱住杜彧,摸着对方的脸,道:“好了,不要想了,我们睡觉好吗?”   “她为什么要让我学那些?”杜彧感觉身体被困惑和痛苦填满了,他埋下头,肩膀发抖。   郁臻把人又抱得更紧了些,“不要想了。”   “她是我的姐姐啊。”杜彧说,“我唯一的姐姐。” 第128章 化猫(十) pray to the moon.   怎么安慰一个痛苦的人呢?   郁臻不知道, 悲观地说,他认为这类情绪只可能被消化,不可被排解。   所以言语无效, 安慰是徒劳, 唯有陪伴具有意义。   但他明白, 真正陪伴过杜彧的不是他, 是那只叫小乖的猫。   而小乖只是一只猫, 不会说话, 不懂难过。   郁臻体验到了灵魂出窍的感觉。   他的视角从白猫的躯壳中抽离,飘至上空, 他如无重量的鬼魅, 轻盈地落到灯罩上;他坐在高高的位置,俯视着坐在床边、搂着猫痛哭的少年。   无声的画面令他舍不得离去, 可他更不敢去触碰实实在在的眼泪。   郁臻确信他已经来到了杜彧内心最深处的角落。   在他自己的心底,也有这么一处角落;和这里相似, 封闭的房间, 里面装着小小的他,一个总爱嚎啕大哭的小孩。   房间里的时间静止, 岁月凝固, 无论他如何成长、改头换面,那个小孩都永远不会变;总是哭,总是哭,没有声音,却吵得他无法安睡。   他很想试着告诉杜彧, 没关系, 都过去了。   然而他不具备这样的立场, 他不过是透过一扇窗, 以一种看似正当实则并不光彩的方式窥探着别人的内心。   他没有那份勇气去开导劝解杜彧。他们扯平了,如此已足够。   毕竟在现实当中,他们并不相识;他们所有的交集,仅存在于这个由记忆碎片、潜意识和幻想构成的世界。   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   当杜彧醒来,连他本人也将遗忘他曾在梦里经历的种种过往。   既然总要告别,郁臻当然希望这场快乐居多的梦不要留有遗憾。   他轻飘地降落,自后方拥住了杜彧的背影,手掌覆盖对方冰凉的手背;他闭了眼,靠在杜彧的肩头,轻声说:“忘了吧,你长大了。”   一觉醒来,摸到头顶没有猫耳朵,郁臻放心了。   梦里触动的经历,回到现实却令人羞耻到不堪回首。   他压根不喜欢猫!也不是那种摔了跤要人哄的性格!   杜彧的恶趣味啊啊啊啊!   睡眠过多容易导致身体不适,郁臻这些天处于睡梦中的时间太长,大脑轻度缺氧,起床后头疼。   看时间杜玟早出门工作了,他溜达去了一楼,打算活动活动,找点吃的。   这栋房子里负责厨房和餐厅的人叫霓娜,她是名专业厨师,有一头淡色金发,长相出众——出众到与女主人相当的程度。   郁臻是杜玟特意交代过的重要客人,他想吃饭,霓娜就放下了浇花的水壶,进后厨给他做了一顿精致的午餐;共九道菜、五瓶酒,亲自端到他的桌上,为他介绍食材和调料,哪一道菜该配哪一种酒。   这顿饭吃出了晚宴的规格和氛围。   拥有这份职业素养的绝不是单凭“做好饭吃”而得到工作的厨师,霓娜大概率是杜玟从哪家知名餐厅挖过来的主厨,郁臻猜想。他大部分薪水都花在吃上了,对此还算有发言权。   不过他不是随便搭话的人,猜想止步于猜想。   “虽然我十分反感吃饭时不专心的行为,但杜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霓娜说话的态度和她外表给人的感觉一致,冷若冰霜。   她递过来一个大信封,没封口,里面是一叠厚厚的纸。   “因为不能拷贝,所以只好打印出来了,你看完后要还给我,不准拍照。”霓娜叮嘱他。   郁臻接过信封,抽出里头的两张纸看了看;这是他之前向杜玟请求过的,关于杜彧的人际关系和私人生活的详细资料。   由专人做了表格归纳和整理,细致到如果有谁这么调查总结他,他会害怕得睡不着的程度。   但郁臻把资料装了回去,信封的封口叠好还给了霓娜,说:“很感谢杜小姐的配合,可是我不需要了,你收好吧。”   他明白了杜彧不愿醒来的原因,他了解那个人了,无需再看这些东西。   “你确定吗?”霓娜问。   “嗯,我还是专心吃饭吧。”郁臻笑得天真单纯。   这世界上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吗?没有。   为严谨起见,郁臻仍决定当面问一问杜玟,杜彧那场梦的真实性,那关系到他要如何完成工作。   杜玟夜里九点到家,郁臻吃过晚饭,坐在门外的台阶上逗狗;寻血猎犬的精力旺盛,平时缺人陪,有人愿意跟它玩,它就疯了似的兴奋。郁臻快招架不住狗的热情,被扑到地上舔了一脸的口水。   杜玟站在进屋的必经之路上,望着他和狗,吃惊道:“它把你当成阿彧了。”   这话说的,郁臻不免心虚,他推开大狗站起来,袖子擦脸,“可能因为我住在杜彧的房间吧。”   他的身上可能沾了那间卧室的熏香味,才使狗产生了误解,对他热情非凡。   “也是。”杜玟道,“进去吧,天快下雨了。”   花园里泥土和青草的腥味比以往浓重,夜风湿润,是今夜有雨的迹象。   郁臻跟着杜玟进了房子,狗摇尾巴追赶他们。   “你是在等我吗?”杜玟没急着上楼,她往偏厅的沙发上一坐,狗也跳上去,温顺地坐在她的身边。   郁臻则坐到她对面,点头道:“嗯。”   “什么事呢?”杜玟的右手搭上大狗的头顶,抚摸那层浅浅的褐色短毛。“Toya被阿彧收养的原因,是它调皮凶狠,咬死了两只鹦鹉和一只猫,被前主人丢到大街上;我们找了三位训犬师才彻底纠正了它对其他动物的攻击行为和坏毛病。不过狗终究比猫强,懂得护主又听话,所以我留下了它。”   郁臻不急着切入正题,这么闲聊正和他意。   “收养Toya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顺着杜玟的话题道,“它看起来年纪不大。”   杜玟:“四年前吧。”   郁臻:“杜彧搬出去以后,你们还是时常联系和见面吗?”   杜玟:“嗯,每半个月到一个月他会回来我陪我吃一次饭,刚收养Toya那会儿频繁些,每周都来。”   郁臻:“他具体是哪一年搬出去住的?我看过那本日记,他当时应该未成年?”   “十六岁。”杜玟无需思索,笃定道,“快满十七岁的那段时间。”   郁臻:“理由呢?”   “你不是看过他的日记么?”杜玟倾身倒了两杯酒,一杯推给郁臻,一杯端在手里,“他比较念旧,新学校不适应,总和我吵架;那个年龄段的小孩都期盼脱离大人的掌控,他去意已决,我就同意了。”   郁臻:“真的吗?”   杜玟耸肩道:“不然呢?”   郁臻放下没动多的酒,慎重道:“我冒昧地问一句,这栋房子里,发生过凶杀案吗?”   杜玟刚送到嘴边的酒杯,因她身体反应的怔愣迟疑,晚了足足两秒才贴到嘴唇,她不动声色地喝下整杯酒,手指把玩着空杯子,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直视他,道:“你是从阿彧的梦里看到了什么吗?”   敏锐、警惕、多疑,且果敢直接;明明该心虚的是她,但这一问却让郁臻的心脏发紧。   他承认道:“是的。我很好奇,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   他没有透露他到底从杜彧的梦里看到了多少。   杜玟莞尔一笑,“如果你指的是邹策的死,那么答案是,是的。他是死在这栋房子里,还是死在我的卧室。”   “为什么不换一间卧室,你晚上睡觉不害怕吗?”郁臻观察她的表情。   杜玟摇摇头,道:“哪有活人怕死人的道理?”   郁臻想笑又笑不出来,因为他就怕死人。“杜小姐果真不是一般人。”   杜玟好似没听出他的暗讽,坦荡道:“我只是坚定的唯物主义。”   “所以,利用亲弟弟,也不会让你心生惭愧?”   “——喔,关于这件事。”杜玟恍然大悟他发起这场谈话的目的,她将空酒杯放回桌面,换了更舒适放松的坐姿。   “我有必要申明,那起案件中,我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她的目光变严肃,“郁先生,你身为一名男性,永远无法理解我那个时候的内心有多么恐惧;包括阿彧,我的亲弟弟,他同样不能对我所担忧的事感同身受。”   “邹策的确追求了我十多年,他对我非常好,好到什么程度呢?比如现在,我们两个人聊天,周围没有其他人,对不对?然后我对你说,我想喝梅子酒。第二天,绝对就有人送各个产地的梅子酒上门供我挑选。他每天都会向我身边的人打听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想要什么,然后他再以他的方式满足我。”杜玟问,“你认为这是爱意吗?”   “是畸形的控制欲,他想支配你。”郁臻答,“但爱和支配,一向形影相随。”   “你看,你也认为他爱我,哪怕扭曲,但仍然是爱。”杜玟声音冷硬道,“不管在你们眼里,这是深情体贴,还是扭曲畸形,你们都不过是旁观者。而重要的是我这个当事人,我不认同那是爱,即便是,我也不需要那种爱。我忍受了他十多年,用尽各种办法拒绝他、和他沟通,他始终不放弃。”   “我试探过他的底线,我跟不同的男人交往时,他从不出来妨碍阻挠,但他就是无孔不入地入侵我的生活,读书时他总是和我同一所学校,我们的交际圈重叠,我以为这是我和他的缘分。可后来我去的每一场宴会有他,我的合作伙伴有他,我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他对我情深似海,就好像,不管我做什么努力都甩不掉他了。”   “那些年我总会想,我究竟什么时候被他彻底驯化,也许有朝一日我疲倦、麻痹了,我会认同他对我的爱,接受那份畸形的控制欲,然后成为他的所有物。”杜玟长叹道,“你们有任何人,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郁臻的回应是沉默。   杜玟早有预料,她肯定地说:“没有人能,所以我必须拯救自己。阿彧是最好的人选,他没有成年……”   郁臻截断她的话语,接着说下去:“——他没有成年,最听你的话,容易操控。嗯,我知道你选择他的原因。”   “可是杜小姐,你弟弟这么做,是因为他爱你;你利用了你最亲近的人的爱,你的做法让他不相信自己存在的价值了。”   “你不能把别人当成工具。”郁臻说,但连他自身也感到由内而外的无力,“你不适合有亲人和朋友,你只适合一个人活着。”   他起身,居高临下地对杜玟道:“我出生以来,最想向往的就是拥有互相依靠和包容的至亲;你明明有,但你对此毫不珍惜。我一定帮你唤醒你的弟弟,不过等你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请你放过他吧。”   “放过他?”杜玟品味他用词的含义,失声笑道,“你知道我十岁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   她十岁之前,也就是杜彧尚未出生时。   郁臻道:“抱歉,我不想知道。如果你认为有人摧毁了你美满的家庭,使你失去了幸福的生活,那我支持你憎恨、报复始作俑者,但有罪的不可能是个刚出生的婴儿。你不必为你的所作所为找借口,我没有要谴责你的意思,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他向杜玟告别:“晚安,杜小姐,明天会是更好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结束了。   本来想写个纯纯的甜饼,但情节限制吧……   毕竟他们俩不是什么特别幸福的人   下一个副本是完结篇,地球末世背景,设定延续异星众神那部分。   下篇剧情会通过杜彧的视角展开,即小郁出场晚,不喜欢攻视角的宝贝需要慎重。   篇幅估计有点长?我尽量写快些(T▽T)   要花两天搞一下设定和大纲,6月见哦   谢谢大家,么么哒。   梦之八:神弃之地 第129章 神弃之地(一) 峡谷   混沌的梦里似乎在下雨, 淅沥雨声敲打窗面。   他平躺着,有一个人坐在他的床边。他的视野中未出现对方的脸,犹如被剪切的不完整画面, 仅能看见那人单薄的肩膀和细长的颈脖, 肤色似太阳下的初雪, 白得耀眼。   对方的手指沿着他的眉骨、眼眶、鼻梁, 一一描摹而过;仿若微风拂过山谷清溪, 淡淡的凉意渗透肌肤。   渺远的话语声像温和雨水, 绵绵漾漾地流淌过他的心间。   “……虽然我认识你的时间还不如一场感冒的时间长,但我们互相偷窥了彼此的……很多秘密。这种经历难得, 我想……如果再冒犯你一次, 希望你不要生气。”   “我给你暗示的话,你会去找我吗?”   “记得要来找我。”   ……   荒野的第一滴雨落在眉心, 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杜彧警觉地醒来,掀开保温毯翻身而起——   他凝视着周围的一切, 远处山峦叠嶂, 天高云淡;近处篝火的木柴燃尽,烧成灰白色的碳木亮着余温的红光, 烟雾袅袅。   这里是营地。   天亮前的四小时轮到他值夜, 最后的半小时他竟然靠着石头睡了过去,还做了梦。——这种疏忽大意的行为,最好别让帐篷里的其他人发现。   他站起身检查弹药和随身装备。野外生存,枪械向来寸步不离身,检查完毕, 他背着枪穿过营地, 走向50米外的一条溪流。   天快下雨了, 穹顶阴霾密布。   这地方的海拔不低, 溪水边生长着粉紫色的高山杜鹃,空气清新幽凉,没有鸟和动物,静谧得只有风声和他踩踏杂草的窸窣碎响。   杜彧来到溪岸,掬了一捧清水洗脸,彻骨的寒意消灭了困乏。这是高山流下的雪水,绝对纯净无污染,但不经加温喝恐会伤胃。   他的生活习惯检点到近乎洁癖,会用尽一切办法使自己不落到蓬头垢面的地步;由于洗漱时间远超平均时长,促使了他总是第一个早起。   收拾完自己,杜彧拧开水壶瓶盖,将壶沉入水中灌满。   “咕噜噜……”   气泡从壶里冒出,清澈见底的冰水不断灌进去。   那只是个不经意抬头的动作,然后杜彧看见了它——   他与溪流对岸的异类生物的隔水相望。   它没有眼睛和五官,空白的脸部口腔翕张,露出一排细密尖锐的小牙,类人的四肢格外修长,像猫科动物般蹲坐在一块石头上,嶙峋的骨架被半透明的皮肤包裹,正安静地东张西望。   溪流潺潺,水流声掩盖了双方存在的迹象,杜彧松了手,任水壶沉进水底。   他摸到枪托,眼睛监控着它的一举一动,缓慢谨慎地举起武器——   人类并未给它们命名,只将它们的突变形态分为三阶段,这是一只发育期【第II型】生物,它体型身长接近普通成年人,反应灵敏,动作迅疾生猛,怪异而富有创造力的前爪形状可轻易撕开哺乳动物的肌理。   在杜彧举枪瞄准的同时,它的脸转向了他,喉咙里迸发出尖细的嘶鸣!   第II型怪物弹跳力惊人,它一跃至溪水上方,身形在水中投出巨大的阴影,叫嚣着扑向岸边的猎物!   枪声打响!   怪物的头颅在半空爆裂!血肉碎末四飞,失去活力的残躯落水,溅起白色水花,清澈溪流被汨汨血色晕染。   杜彧放下枪,走到更上游处,掬水抹了把脸,重新擦洗。   灰暗的天空降下小雨,冷风席卷了峰顶的雪,随雨水吹打植物与山石。   杜彧戴上防风外套的帽兜,站在一丛杜鹃树下擦手,看着溪底沉溺的怪物尸体,他想象它是如何跟随人类的车队一路跋涉至此。它们无需进食,不用呼吸空气,只是比起寒冷或酷暑,更喜欢宜居的温暖如春之地。   于是它们掠夺了人类的聚居地,占领城市与村庄,屠戮殆尽除植物以外的一切生命体;受基因里嗜血的杀戮本能操控,它们存活的意义就是寻觅着幸存人类迁移的路线,开始一场流浪于地球表面的漫长追杀。   天幕低垂,呼啸的雪风刮着脸颊,杜彧听到后方营地的吵嚷声被风覆盖。   他单手拢住火苗点了一根烟,吐出烟雾朝有人的地方走去。   人类在异种入侵的十八年后仍未灭绝的原因,除了凭借生存本能的负隅顽抗,还得庆幸此类生物的智力发育迟缓,且血液不具备腐蚀性和传染性。   这点来说,它们带来的威胁远不如生长在低海拔温暖地带的变异植物危险。   幸存的人类集体迁徙移居高原和沙漠,因为唯有在贫瘠苦寒的高山荒原和干旱地区,那些异化的寄生类植物才无法存活。   杜彧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的死法,每个活在当下的人应该都曾经幻想过。   他和大多数人一致认为,做怪物爪牙下的亡魂胜过被植物寄生——没有人愿意看自己的皮肤下长出恶心的藤蔓,让血肉之躯沦为被蚕食的花土空壳。   其实五年前已有人研制出了针对寄生类植物的免疫性血清抗体,但高昂的研制成本决定了其稀有程度,感染者若在十五分钟内等不到抗体剂,等待他的仍是变异和死亡。   杜彧随身携带的行囊底部,就有一支冰冻在制冷盒中的橙色液体,那是他的救命解药;不是每个人都有,所以他只能低调而隐蔽地保存它。   尽管被植物杀死是一种很糟糕的死法,但最糟糕的死法还是要数感染原始病毒。   原始病毒是呈白色粉末状的未知物质,能够改写所有碳基生命体的DNA,以该物种基因为元素创造出全新的生命形式;换句话说,它会让人体彻底沦为新物种繁衍的母巢。   经过十八年的自由扩散和演化,原始病毒的形态不再拘泥于粉状物,它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地球,漂浮在感染区的空气中,可通过皮肤接触、血液、体/液等无孔不入的方式传播,暂时没有任何有效预防手段和治疗途径。   杜彧多年前见过一只被原始病毒感染的老鼠,它小小的肚子鼓得比身体两倍大,最后一只长得像大型无毛松鼠的东西咬破它的肚皮钻出来,蹿进了黑暗里。   回到营地。   同行的队友们纷纷从帐篷里走出来,见到他,有人问道:“刚才你开枪了?”   “嗯。”杜彧点头,“水边有一只小的,解决了。”   怪物们没有名字,有人试过给它们命名,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统一。   在野外,人们根据外形称它们为:刚破壳的、小的、大的。分别对应它们突变阶段的三种形态,第I型为幼体,第II型为半成体,第III型为完全体。   听到是半成体而已,不少人松了口气。   “真能跑啊,这玩意儿。”   “周围说不准还有,咱们要不早点启程。”   “喂,尸体在哪儿?”   被人问话,杜彧回答:“水里。”   “那不成,得捞起来烧了,以后我们常走这条路,喝的都是那里面的水。”   杜彧:“你们得有个人跟我一起去。”   “我陪你。”站在帐篷边的一人道。对方有一头栗色短发,人群中极好辨认。   杜彧掐了烟,去户外装甲车的后备箱提了一桶汽油;栗发青年端着枪跟在他身后。   他在多用鱼竿末端绑了一枚铁钩子,借用水的浮力将怪物尸体勾向岸边,拖住挪到空旷的浅草上。   无论多少次,那滑腻如鱼腹的皮肤触感都会令他感到不适,事后洗十遍手也不能消除。   泼上汽油,点火,在烧焦气味里,杜彧又点了第二根烟。   “走了。”看怪物被烧成一堆焦炭,旁边的人催促他。   他们离峡谷还有7小时车程,是该走了。   峡谷是群山环绕中唯一有春天的地方。   灾难中活下来的人们在这里筑起了一道高墙,四面高耸屹立的巍峨山脉与奔腾的江河行成为了天然屏障,水电供应充足,到了春季甚至有桃花盛开。   十八年来,峡谷被称为这片大陆上最后的家园。   杜彧的家在峡谷东侧,靠山临水,风景秀美,可眺望远方掩在云层深处的雪峰;它像一尊沉睡的美人像,雪白的玉体横陈大地之上,黑色山岩是她铺散的秀发和裙摆。   偶尔日落时,能望见银亮雪白的美人峰被镀成金色,浮云滚动,光影变幻,最后再隐入层叠氤氲的白云间。   这么好的景观,自然不是白来的。   杜彧到了家,囊封却不进门,他坐在门前,抽完今天的第三根烟,等屋内的动静消停了,才敲响房门。   来给他开门的男人一身酒气,赤/裸着精壮的上半身,汗流浃背。   他们互相并不打招呼,来人让身,他走进去;门关上,他扫了眼乱糟糟的客厅,听着浴室传来的哗哗淋浴声,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晚餐是他做的,冰箱里的食材充足,还有两瓶酒,所以这顿饭看起来颇为丰盛,可惜他胃口不佳,只想尽快解决后上床休息。   他和杜玟不喝酒,无奈这栋房子的主人喜欢,主人喜欢,他们就要做陪。   杜彧和人碰杯,麻木地喝下半杯酒,忍住不适继续进食;他厌恶杯子里喝不完的酒,如同厌恶杜玟每天换着花样妆扮她自己。   他知道她是个聪明人,必要时候懂得放弃一部分东西,来换取更重要的生存条件。   但他不希望她这样,一点也不希望。   辛辣的酒液入喉,杜彧不小心呛住,他连忙起身离开餐桌,去了卫生间。   他接水冲脸,让滚烫的额头降温。   “你弟弟这是嫌我烦了。”外面的人说。   杜玟道:“怎么会,他只是不太会喝酒啦,你别总是逼他。”   “我逼他?不是他自己端的杯子?自己倒的酒?”   杜玟柔声细气道:“我是说以后我陪你喝就好了,他不爱说话,喝两杯就不行了,多没意思。”   “你是觉得你很能喝?不如这一整瓶都给你,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杜彧关掉水龙头,走出去。   他来到餐桌边,指尖刚要碰到杜玟手边的那瓶酒——   杜玟忙站起来握住他冰冷的手心,劝说:“别闹了阿彧,你回房间吧。”她的眼睛里满是祈求。   “我不爱勉强人,杜彧你进去睡觉吧,这些天你也累了,你姐姐留下就好。”   如果谋杀他人不会被驱逐,这个男人的脑袋应该会碎成摔坏的西瓜那样。杜彧想象着画面,酒瓶可能做不到,但桌椅可以。   ——不行。他不怕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可是杜玟不行。   “看什么?想杀我?”男人对他此刻的想法心知肚明,有恃无恐地笑着,粗糙的手指穿过杜玟的头发,摩挲她的下巴尖,“诶,我劝你别忘了,是谁救了你们姐弟?是谁帮你们隐瞒身份活下来?又是谁……让你漂亮的姐姐,免于流落街头出卖身体。”   男人当着他的面,亲吻杜玟的脸颊,命令他:“你还是……滚回你的房间去。”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来自同名电影。   末世背景,本故事主攻视角,小郁出场晚。 第130章 神弃之地(二) 浩劫   峡谷里有一座教堂, 据杜彧所知居民当中教徒的比例不少。   他难以理解事到如今还坚信世界上有神的人。   在他看来,如果世间真的存在神明,那么神绝对已经抛弃了人类和地球。   这是一片被遗弃的废土, 永生的怪物四处肆虐, 屠杀一切可见的生灵;人类为逃避被异种生物赶尽杀绝, 逃到深山荒漠, 活成了濒危野生动物。   倘若侵略者持续掠夺和杀戮, 濒危动物面临的结局只能是灭绝。   他不会把他悲观的想法宣扬给任何人, 但他对有生之年能否亲眼目睹人类灭亡存观望心态。   峡谷的日落时间是晚上9:00,傍晚太阳还高高挂着。他在居民区的街头散步, 遇到一只年久失修的清洁型机器人, 它方块状的身体笨拙地移动,拾捡垃圾的机械臂转轴被一颗小石子卡住, 尴尬地停在路中央。   杜彧蹲下身,拿出小刀, 帮它撬出那颗锥形的石头, 让它的手臂恢复活动范围。   “谢谢您,先生。”机器人的显示屏上露出一个笑脸。   “不客气。”杜彧告别它, 在街角右转。   居民区夜里的娱乐活动集中在广场, 他走了反方向,所以路上并无多少行人。   他稍微有些畏惧和别人打招呼,哪怕是熟人;小时候杜玟就对他千叮万嘱:不要和人走得太近、不要轻易和陌生人说话、更不要随便和什么人发生亲密关系。   这种告诫像警铃般悬挂在他的脑子里,一有生人靠近便摇得丁零当啷响,刺耳又惊心。   为避免被搭话, 他经常戴着帽子, 他的绝大多数外套都有帽兜, 能挡住他的半张脸;但身高原因, 无论走到哪里,他背影和身形都是相当惹眼的那一位。   杜彧走过一张长椅,有一男一女拦住了他。   这两个人浓妆艳抹,耳朵、胸前挂满闪亮的饰品,可是又不像情侣。其中年轻女人涂着紫色口红和眼影,外套里面穿了条领极低的裙子,笑容轻佻地问他:“宝贝,要找点乐子吗?”   她旁边的男人染了头银灰色发丝,戴着唇钉,附和道:“考虑下啊,我们俩当中肯定有一个能给你想要的。”   “不用。”杜彧说,兀自绕开他们走了。   他身后,女人将手掌拢在嘴边,朝他喊道:“回来啊!我们不要你的钱!”   然后是嘻嘻哈哈的笑声。   银发男人的声音随风飘来,“……他是不是住在卡洛斯的家里?我好像见过他。”   ……   杜彧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学校。   峡谷仅有的一所学校,里面孩子的年纪从6岁到18岁不等。   他没去过这样的学校,他曾见证人类社会的解体,秩序和文明分崩离析,一座座繁华城市覆灭的过程;当时一头第III型完全体占领了他的校园,为了对付它,军队炸平了整个街区。   后来他就没有学校可去了。   杜玟带着他一路流亡,亏得她的机敏和聪慧,他在成长过程中没吃过多少苦头,空余时间姐姐会教他读书,让他跟着那些擅于搏杀的人学习各类生存技能。   但知识和技能仅够应对基本状况。——倘若遇上第III型怪物,身为人的最佳选择是自杀。   幸而能发育到第三阶段成为完全体的异种个性极其少见,这十八年来他只见过三头,它们和一二阶段的“幼崽”完全不同,破坏力与杀伤性堪比生化武器,一头足以毁灭一座城市。   这座峡谷的高墙即是为抵御第III型怪物而修筑的,不过实际作用如何很难说;杜彧不认为一面墙能阻止它们,若是真到了那一天,他会虔诚地许愿奇迹出现。   这样的真相,不能告诉出生在峡谷的孩子们,等他们成年后加入外勤组,自会了解这个世界的凶险之处。   所以仍然是孩子的时候,他们可以发自肺腑地欢呼雀跃和开怀大笑。   最天真纯洁与最无知邪恶的,似乎都是孩子。   杜彧站在操场的边缘,他穿着一身黑衣服,站在树下并不显眼。   跑道上,一群少年推搡着中间的女孩,将刚挖的湿土丢向她的脸、衣服、头发等全身各处。   他们笑得十分开心,污泥丢完后一起退到远处,捡起石头砸她。   ……   “现在资源这么稀缺,让你这个丑八怪活着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浪费!”   “干脆把你塞进外勤组的后备箱,让他们丢你去喂怪物吧!”   “怪物都要嫌你难吃,垃圾。”   杜彧捡了几块石头,以相同的方式砸中那些男孩的头;欢声笑语立刻消失了,少年们捂头大叫,斥骂着朝他走过来。   他人不动,拍掉手掌的灰土,斜倚着树干等待。   帽檐下露出一截消瘦的下巴。   “算了。”有个孩子出声阻拦了气势汹汹的伙伴们。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咱们走吧。”   杜彧意外他们知道这是件不光彩的事,既然知道还做,那就是单纯的不加掩饰的坏。   有的人天生就坏,不值得意外。   他走上跑道,问那个女孩:“你怎么样了?能站起来吗?”   即便抹上泥巴,也看得出她的脸有大片烧伤后遗留的疤痕;这种程度原本可通过手术整形手术植皮恢复,可惜现在医疗水平倒退,设施条件缺失,每一个人都对此无能为力。   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棕色眼眸里是呆滞与茫然。   杜彧伸出一只手,又问:“你还好吗?”   女孩借他的力站了起来,抬手摸了摸头发和脸部的泥污,然后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仰着头,质问道:“好心人,你知不知道,他们今天在你这里受的气,明天全部会撒到我头上?”   杜彧没法说什么,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你见义勇为了,我明天要怎么办!?”她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家里人没有教过你,少管闲事吗!”   “你等我一下。”他拍了拍她的肩,即刻追上那帮走远的少年。   人的情绪需要发泄,要么暴饮暴食,要么性和暴力。   杜彧没杀过人,不过他打架斗殴的经验相当丰富,且鲜有败绩。   即使对手众多,可身高体力身手经验都是他赢,所以结果毫无悬念。   半小时后,他回到女孩面前,脸部轻微挂彩。   “他们应该短时间内不敢找你麻烦了。”他说。   女孩仍是那副愣愣的木讷表情。   杜彧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夜里10:30,他回到住处。   给他开门的是杜玟,她将食指放在唇上,悄声道:“嘘……卡洛斯已经睡了。”   她面色红润,身上没有酒味,看来那瓶酒到底是卡洛斯自己喝完了。   ——谈不上放心,毕竟杜玟无需他来担心,她对付男人的手法很有一套。   杜彧去浴室冲了澡,杜玟拿着药箱走进他的房间,帮他上药。   他们是亲姐弟,但杜玟做这些细致琐碎的事情时明显不如他有耐心;她不做饭,不打理任何家务,就像一盆华丽冶艳的盆栽,被人养在窗台上。   杜玟的手不知轻重地给他擦药,并嘲笑他:“你都多大了呀,还跟人打架,为了什么?”   杜彧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杜玟:“哇,竟然是为了女孩子,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我没有。”   “阿彧,你要不要去看医生啊?我觉得你不像个正常人。”杜玟捧住他的脸一脸担忧道,但眼尾的笑意出卖了她的演技。   “我哪里不正常了。”杜彧拿掉她的手,“你不要随便开我玩笑。”   话是这么说,他其实清楚自己的“异常”。   “哪里都不正常吧。”杜玟细数道,“你看,你从不带人回家,也没有夜不归宿过,我在外面又没听过你和谁的传闻……阿彧,如果是身体原因,你一定要说出来啊,姐姐不会笑你的。”   杜彧指了指房门,说:“出去。”   杜玟摇摇头,立刻转移话题拿出一瓶指甲油,说:“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   她的正事无非是涂指甲油。   杜玟做小事容易毛手毛脚,除了化妆比较熟练,涂指甲油这类事都是让杜彧帮她完成。   杜彧一出门便是半个月不回家,卡洛斯在峡谷内也有忙不完的事情,大部分时间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她无所事事,只好鼓捣自己。   其实这段日子里她已经能把指甲油涂得非常平整均匀了,但她习惯于依赖弟弟。   因为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可以完全松懈的时刻。   “上周你不在家,我出了一趟门,在广场遇到个老头死死盯着我看。”她伸着五指平放在抱枕上,方便杜彧给她的指甲刷上颜色,“真是吓死我了。”   “是吗。”杜彧埋着头,专心涂她的食指。   “我差点以为他认出我了。”杜玟的另一只手拍胸口,心有余悸道,“我最近都不会再出门了。”   “嗯,待在家里吧,安全。”杜彧对着涂好的食指吹了口气,继续涂下一片。   十八年前的浩劫起源于一艘名为沙丘号的考察船。   那艘飞船曾从地球出发抵达过某一颗不知名的神秘星球,后又从该行星返航回到地球,为人类世界带来了灭顶之灾。   制造沙丘号并执行了那次航行计划的普兰维林科技公司因此瓦解,而公司的创始人休斯特·普兰维林及他的家族则被认为是此次灭世劫难的罪魁祸首。   是他们的野心和欲望毁了全人类。   杜彧回想,他和姐姐在年幼时大概过着世界上百分之五的优越生活,尽管他们不姓普兰维林,但仍属于那个家族的一员;过去的时代普遍称他们为一出生就受到命运眷顾的上等人。   灾难发生后,那群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身世更为显赫的表亲在第一时间携全家逃亡。   然而没有一个人成功活下来了。   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上等人们或死于意外,或死于谋杀。   他们幸运地隐瞒身份活到了现在,可亲人死于仇恨的阴影化作不安与恐惧深植于心中。   杜玟那时已经成年,容貌和如今差别不大,她不敢出门,因为怕被人认出来,她怕被人发现,他们曾沾上那个姓氏的荣耀拥有过令旁人艳羡的生活,却没有因此付出任何代价。   指甲油是加了闪粉的深蓝色,衬得杜玟一双手肤如凝脂、指如玉葱。   涂完后她在灯光下晃着手指,问:“好看吗?”   杜彧答:“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这句是茨威格的名言。 第131章 神弃之地(三) 音讯   峡谷是个好地方。   它风景宜人, 宁静安详,在过去是让旅行者忘记舟车劳顿和俗世烦恼的世外桃源;而现如今,它是未受到灾难侵袭的最后一片安身之地, 是收容人们纵情歌舞、醉生梦死的末世乐土。   饶是上帝也找不出地球上第二个比峡谷更宜居的地方。   没有人不想守护它。   峡谷的居民并不畅想未来, 他们在周末结伴去教堂祈祷, 盼望神明显灵, 拯救世人于水火。具体到实际的幻想, 大约是期盼某一天怪物们遭遇一场恐怖的自/然/灾/害, 例如火山爆发和海啸地震,直接全体灭绝, 像恐龙那样。   又或者天地间孕育出它们的天敌, 让这群远道而来的外星物种也体验一下地球上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尝尝被更高阶的物种屠杀和碾压的滋味。   还有的人已经跨越了恐惧和施加诅咒的阶段, 他们尝试去接受异种的存在,承认人类不再是地球的统治者, 努力寻求一种有效的生存方式和新物种共存。   峡谷的领袖就是后者。   集体需要一位优秀的领袖, 这是居民们的共识。   这位领袖兼任外勤组的负责人和警卫队的总指挥,身边时常跟着一位喋喋不休的神经质科学家, 形象极有辨识度。   杜彧不知道她全名叫什么, 总之大家都叫她格蕾塔。   格蕾塔真实年纪不明,看相貌大致四十来岁,她体魄强健,短发修得服帖利落,眼角的细纹笑起来时像湖面的涟漪;不过她鲜少笑, 一旦她笑了, 那多半没什么好事。   今天开会前, 有人看到格蕾塔和她的跟班科学家说话时连续笑了三次, 打破了以往的微笑记录,所以他们私底下揣测有人要倒大霉了。   外勤组的例会在一间地下室开展。   人来齐的座席黑压压一片。   杜彧坐在角落打瞌睡,他不喜欢开会,听人絮絮叨叨地重复同一件事令他烦躁。   杜玟总想探究他为什么没有恋人或排解寂寞的对象。   其实原因再简单不过了。   一、他并不感到寂寞;二他脾气不好,换种说法是他在情感赠予与回馈方面有能力缺失,寻常人难以忍受他时而浓烈时而寡淡的情绪。   他也不擅长考虑别人的感受和看法,说得通俗点,他是一个极端自我的混账玩意儿。   格蕾塔的视力极佳,她不可能没发现末排闭目养神的年轻组员。但她认识他,她看着他长大,了解他的个性,所以格外宽容地不要求他保持清醒和认真倾听会议内容。   ——反正听不听影响不大。   外勤组只负责执行,普通组员没有资格对决策发表意见,懂得服从是他们最重要的品格。   然而总有些人不甘于沉默。   杜彧睡了40分钟,被激烈的争执声吵醒。   前排的某组员正为一个问题和格蕾塔争执得面红耳赤。   杜彧向旁边的人打听:这是在吵什么?   坐他旁边的人显然是那种上课做好笔记下课借给别人抄的优等生,思路清晰语言简洁地向他转述了前40分钟的会议内容。   多年前格蕾塔带领着幸存者们翻山越岭,一路迁徙,最终找到峡谷作为定居点;现存的居民们有的从一开始就跟着她,也有部分是半途加入的逃难者。   他们在沿途的信号站留下了许多标记和编码,倘若有人看见,可以通过那些方式与他们取得联系。事实上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才聚集起了最初建设峡谷的那批杰出居民。   但自从他们来到峡谷以后,信号器再没有接收过来自外界的信息。   大部分人以为,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人类了;至少能够主动联系他们的,没有了。   今天这场会议谈论的,是时隔多年后,峡谷指挥室的信号器再次收到了来自外界的音讯。   那是条简讯中包含了一个坐标,以及一段模糊的音频。   音频重复了三遍坐标方位,录制的人是名小女孩,嗓音幼弱稚嫩,她甚至没来得及说完救救我们,就被掐断了录音。   在格蕾塔的字典里没有“见死不救”这个词,她决定派人去营救那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   她要求外勤组的十二位组长从自己的小队抽调一名队员,组成新的救援队,去往简讯中的坐标位置一探究竟;有人救人,没人则安全撤退。   执行这一命令的困难之处在于:从地图上看,那个坐标处在沙漠边缘,而发出简讯的信号站位于沙漠深处。   可见小女孩不是孤身一人,肯定有人保护她在沙漠里穿行了上百公里,陪她到信号站发出简讯。   等待救援的有多少人?他们之前在哪里生活?为什么让一个孩子来求救?   这条简讯来得蹊跷,会不会是设计好的陷阱?   每个人心里都有各式各样的猜测和预设。他们不能不去怀疑是陷阱的可能性,毕竟灾难后生灵涂炭的十年内,陆续减灭的人类里有相当一部分比例是死于内斗。   杜彧听出来了。   前排组员和格蕾塔争辩的问题核心是:值不值得?   自古沙漠便是人类不愿踏足的荒凉极境,从峡谷去到数千公里外的荒漠,要翻过雪山和草原,途经河流与城市废墟,路途遥远,还要对抗猖獗的异种生物。   即便能安全抵达,寻找求助的人并将其带回来,又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仅凭一个小队的力量,怎么可能做到?   “你是让我们去送死。”那名组员这样指责道。   一般人绝不敢这么跟格蕾塔说话。杜彧端量了那人的背影好半天,认出他是格蕾塔的养子之一,好像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格蕾塔耸了耸肩,那是她标志性的动作,她无所谓道:“喔,你如果对自己没有信心,可以坐下,我不强制你参加这次任务,我相信比你勇敢的大有人在。”   “根本不是勇敢与否的问题!而是营救对象有没有让我们送死的价值!这不止是我个人的疑问,更关乎你选出来的十二名组员的性命。”   “我很痛心。”格蕾塔望着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年轻人,说道,“是什么时候起,我收养的孩子居然有了这种可悲的想法。——你认为录音里的人不值得你拯救吗?因为她是个孩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想象不到的原由?”   “太远了,她离我们太远了……”他无能为力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会损失惨重,甚至是无人生还,你不在乎吗?我是你收养的孩子,你可以不在乎我的生命,但其他人,他们有家人和朋友,他们——”   格蕾塔果决地转移视线,她的目光落在下面众人的脸上,冷静强调:“各位,我再申明一遍,这不是一次强制行动,如果你被选中了却不愿参加,可以私下找我说明原因和苦衷,我会酌情处理。”   她年轻气盛的养子不依不饶,语气激愤道:“就算你救回了他们又怎么样?谁能保证他们不是丧失自理能力的伤残病弱?我们的食物和水电都有限,我们——”   “够了。”格蕾塔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声色俱厉道,“我很遗憾你变成了这副自私浅薄的模样,但你给我听着,十八年前你还在你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她也只是个丧失自理能力的病弱孕妇,要是我心疼那点所剩无几的食物和水,你早就胎死腹中!如今的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跟我大放厥词?”   ……   杜彧对这场闹剧感到无聊地摆头,他的眼睛瞟向墙上的挂钟,快一个小时了。   他邻座的人点评:“这孩子还太年轻了,只有十八岁,不明白永远不要当面反驳你的长官,哪怕她是你母亲。”   杜彧说:“十八岁,的确是不想死的年纪。”   “我二十八岁了,仍然不想死啊。”邻座的人无奈笑道,“不过真选了我的话,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为什么?”杜彧问,“她不是说了,不想去可以单独向她申请。”   对方不知是嗤之以鼻还是冷笑,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道:“所谓申请,就是谈补偿待遇;该你去还是你去,不会变的。”然后又补充,“不过……我是自愿的。”   杜彧还是问:“为什么?”   对方答非所问道:“我女儿今年七岁,皮肤白白的,说话细声细气,我很爱她。”   长会结束,杜彧直接回家,还没进门便闻到一阵来自厨房的焦糊苦味。   他冲进厨房,迎接他的一团糟和遍地狼藉。   杜玟今天突发奇想下厨做饭,于是造成了眼前的场面。   “你去外面,我来收拾。”他一句话也不想和姐姐多说。   “我也是好心嘛,想给你做一顿饭啊……”   “不需要。”他不会为这种事感动的。   明明一小时就能吃上的午饭,因为要清理厨房和餐具,硬生生花了两小时。   杜玟给他添了麻烦,心怀歉意,聊天时比往常话少。   饭后他去洗碗,杜玟坐在餐桌前,她斜倚着身体靠向椅背,探着头跟他讲话:“阿彧,姐姐好担心啊。”   午后太阳正烈,透过窗户将几间居室照得敞亮通明。杜彧背对着她,整个人站在阳光里,金灿灿的光芒柔化了他端直的背影。   她慢悠悠、懒洋洋地说:“要是哪一天你不在了,我怎么办呢。”   杜彧把洗干净的盘子放到架子上滴水,他仔细地洗了手,擦干水煮,回头道:“你会活得很好。”   他不是没想过这件事,如果他不在了,杜玟会如何;答案是她会活得很好,她就是那么一个人,没有什么能打败她。   杜玟被热辣的太阳刺痛了眼,她捂住脸,喃喃道:“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给你一个我这种姐姐。”   杜彧一向不把她说的话当回事,但这句话让他的心强烈颤动了一下,不是为这句话本身,而是相同的话他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次。   也是杜玟说的,却不是他眼前的杜玟。   究竟是哪里呢,他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梦里,他经常做一些真实得要命的梦,醒来后像重活了一世那么累。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他走到桌边,拉出椅子坐下。   杜玟放下手,眼眶泛红,她眨了眨眼,好奇道:“什么?” 第132章 神弃之地(四) Mimosa   杜彧告诉相依为命的姐姐, 他要离开一段时日,也许有去无回。   他猜到杜玟不会同意,但他成年了, 不需要监护人, 杜玟的意见不能起决定性作用。   “为什么要你去?”她不理解, “你还年轻, 还有亲人……”   她认为必要的牺牲应当优先让给无牵无挂的人。   “我有我的想法。”杜彧坚定道。   “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危险。”他一心劝慰失魂落魄的姐姐, “沙漠里没有植物, 被感染风险低,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来回, 很快的。”   “可是那么远的地方……”杜玟哭哭啼啼地说, “你就不能不去吗?”   “不能。”杜彧给她递纸巾,“别哭了, 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   经过一番沟通,杜玟输给了他不可动摇的态度。   他内心想对杜玟说, 其实去不去没什么差别。   总有一天他会为此而死, 为补给资源、为逃命求生、为救人、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殊途同归。   生命诞生的那一刻开始, 就被设定好了一套生老病死的固定程序, 在短暂的一生中完成配种、繁殖、哺育后代等一系列生存任务;虽然在人口基数庞大的时代,少数人能自主选择不去执行任务,可人依旧和所有动物一般,无法逃离病痛的侵蚀、衰老和慢性中毒,还有亘古不变的死亡。   这套程序在生物演化的进程中被视为不可否定和拒绝的。   ——直至异种生物降临了, 它们的存在打破了这一设定。   它们依附于别的物种降生, 没有性别, 无需通过交/配繁殖。   世界上最后一座城市覆灭前, 有生物学家幸运地获取了第II型怪物的活体样本;实验表明,它们拥有一套奇特的免疫系统,可使细胞完美再生。这意味着它们可以躲过衰老和自然死亡,轻易地实现永生。   遗憾的是研究进行到一半,实验室便被武装组织摧毁,全部的数据成果一夕间化为乌有。究竟是什么在维持异种怪物们强大而永恒生命,是至今未能破解的谜题;这种迷茫让众生一度陷入绝望——仿佛这些不受已知规则约束的外来生命体,才是造物主最骄傲的杰作,它们因此与天同寿;而生命短暂脆弱的原住民面对这等神所钟爱之物,胜算渺茫。   杜彧不相信神,他只相信这场灾难也是一项被设定好的程序,没有哪一种生物能够永远统治这片土地,是地球该换下一任领主了。   物种更迭,时代变迁,数百万年前起便是如此。   他不想去抗争这些程序,或是命运。   对来他说,死在十天后,还是死在十年后,无甚区别,他没有那种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   他主动向指挥官申请参与即将展开的营救行动,只是因为他厌倦了峡谷的生活,他怀念幼时跟随队伍迁徙穿越荒漠时,那刻在他脑海里的一幕幕画面: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和滚滚黄沙,由天空和沙子组成的纯净世界。   如果他有归宿,那他的归宿就是沙漠。   那个地方没有寄生植物,死后尸体不会腐烂只会风干,不用被焚烧不必污染环境。   多好。   前提是他没有死在路上被怪物的利爪撕成碎片的话。   杜玟擦干眼泪,握住他的手,指甲掐进他的手腕里,“阿彧,你要活着回来。”   杜彧被掐疼了,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并笑着说:“姐姐,生死有命。”   就像我们生来就是一对姐弟,哪怕你不想要弟弟,我不想要姐姐,但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傍晚时间,他照常出门散步。   他顺着风的方向,他逛去了生产区的农田和果园。   峡谷是一块天赐的避难所,阳光和雨水充沛,能种植各类粮食蔬菜和瓜果,田间的农作物长势喜人,绿油油的小麦将田埂淹没。   这里暂时没有资源紧缺的问题,甚至再多养一倍人也并无不可。   所以听见养子以食物水电短缺为理由反驳营救计划时,格蕾塔会那般愤怒。   拙劣的借口总容易刺伤人心。   第二天格蕾塔批准了他的申请,让他去找救援小队的新队长报道。   在会议室他果然遇见了那天开会坐他旁边的组员,一位说自己很爱女儿的父亲。   接下来一周的生活,被会议和集训填满,这回他不能再偷懒打瞌睡,要辅助制定详细的计划和流程,统计本次行动所需的物资、弹药、血清抗体;并参加模拟沙漠生态环境的体能训练,恶补欠缺的生存常识。   他干脆住进外勤组的办公室,以便分担琐碎的文书工作,让其余有家室的人匀出更多时间和亲友相处。   纵使答应得义不容辞,但到了离别时刻,那些人仍是抱着妻儿哭得泣不成声。   杜彧在最后一晚回了家,今早他离家前已经和杜玟告别过,所以临行前杜玟没有来送他;她固执地认为说再见意味着再也不见,那不如免去这一面。   省去了和亲人朋友依依话别的环节,杜彧猜想自己绝对是第一个上车的人,不料车内早已坐好了两个比他还洒脱的独行侠。   他简单地打过招呼,随便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阖眼闭目养神。   野外露宿可没多少时间睡觉,抓紧一切机会休息才能存蓄体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夹带着雨雾的冷风吹醒,浑身凉透。   三辆沼气供能的户外装甲车载着十二名队员和充足的物资驶出了峡谷。车队正在翻越5000米海拔的高山,四面寸草不生的山巅覆盖着斑点状的白雪,如同一头头伏卧安眠的梅花鹿。   ——又像淋了糖霜的巧克力蛋糕。   杜彧关上窗,将高原地带的刺骨寒风隔离在防弹玻璃外,待脸颊手脚逐渐回暖,他剥了一块黑巧克力放进嘴里,浓郁的苦涩和甜腻在舌尖化开。   这趟旅程的起始和以往相似,他本以为不会有任何不同。   距离高原数千公里外的沙漠,风平浪静,炙热的太阳悬挂于晴空,烤烫了脚底的沙子。   一座起伏的沙丘上出现一粒蚂蚁大小的黑点,凑近看居然是一个小小的人影。   米茉莎匍匐在沙面,她举着一副望远镜眺望前方600米处的车队,被镜面放大的景象中,数十辆漆黑的追击车连成一条直线,在沙石奔涌的道路上绝尘而去,留下一股燃油供能排放出的尾气黑烟。   不足9岁的米茉莎利索地爬起身,望远镜挂在胸前,她抱着她的脏小熊,翻过土黄色沙丘,踩着柔软的沙砾下滑,落到一丛植物上,压碎了它干枯的枝叶。   她拍掉身上的灰,一深一浅地踩着沙坑急切地跑向湖岸边的小屋。   与真正的湖泊相比,这里只能算一处水洼,浑浊的地下水混着泥沙形成一泓深泉,水面倒映出头顶的蓝天。   岸边生长着稀稀落落的植物和绿草,还有一座枯木与防水布搭建的简陋小屋歪歪斜斜地倚靠着一棵歪脖子死树。   米茉沙喘着气掀开帘布,对小屋里的人尖叫道:“车队又经过了!”   透明塑料布遮盖的屋顶漏下一缕天光,洒在那人弯曲的背脊上,在堆积如山的破铜烂铁之中,对方发尾下那截雪白的后颈犹如发光的冰晶。   郁臻蹲得肩酸腰麻,他在对照说明书检修一台高端精密的机器,无暇分心。   “我说,车队又经过啦!”   小女孩的叫喊惊得他神经痛。   郁臻放开螺丝刀,捂着耳朵要命道:“知道了!我又不是聋子……”   “我们不出发吗?”米茉沙光着脚走到他身边,“今晚是混进车队的好机会!”   她戴着一顶漏出棉絮的破飞行员帽,护目镜卡在帽檐,上身套了件宽大的男士皮夹克,衬得两条细伶伶的腿营养不良。   “那样做很危险。”郁臻把说明书也扔一边,拿出一罐油膏擦手,“今晚我一个人去,你留在这里等我。”   “不!”米茉沙坚决道,“我能帮上你的忙,我个子小,溜进信号站不会被发现;要是你一个人去,谁来帮你望风?上次我们就成功了,这次也行!”   “不要把运气当实力,侥幸成功是偶然,不是每一次都会那么顺利。”郁臻将擦完手的毛巾丢进水桶,长叹气,双手合十恳求道,“妹妹,算我拜托你,留在这儿吧。”   “你就是看不起我!”米茉沙生气得乱蹦跺脚,“你嫌弃我是小孩!嫌弃我是女孩子!明明上次是我去信号站发送的求救坐标,你凭什么不相信我的能力!”   郁臻在有限的人生里何时接触过这年纪的小女孩,他完全不是对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要带我去!”   “不安全……”   “这世界上哪里还有安全可言!”   这倒是大实话,郁臻难以反驳。   他低头看米茉沙那张晒得红彤彤的小脸,她不是普通的小女孩,她确实是值得信任的。   “这样好了。”郁臻把手掌放到她的脑袋上,“我去侦查一下他们营地的状况,你先在这儿等我,如果可以行动,我回来接你。”   米茉沙踮着脚,身体晃来晃去,勉为其难地说:“那好吧……”   郁臻转过身鼓起腮帮子吐气,这段日子带小孩的经历令他彻底打消了当家长的念头。   生什么孩子,造孽。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想写快一点,但我太贪玩了,哎,要勤奋! 第133章 神弃之地(五) 大火   郁臻蹲在屋檐下的阴凉处, 撕扯一块坚硬的肉干,忍着嫌恶地放进嘴里。   左边的米茉沙学他蹲着,拿一把勺子用柄撬开罐头, 挖出里面的鱼肉, 吃得满嘴油光。   “可怜啊, 你没吃过好吃的吧?”郁臻万分同情道。   米茉沙斜睨他, 嘲讽道:“你吃过好吃的, 现在却只能在这儿啃牛皮一样的腌肉, 更可怜。”   “你说的对。”郁臻叹气,没了胃口。   距离他们上一次进入信号站已经过去了35天。   35天是一个周期, 每35天便会有一支车队途经此地, 如甲壳虫般的黑色车厢运载着从废墟城镇中搜罗来的物资药品和汽油,在漫天沙尘和尾烟中驶向沙漠深处。   郁臻作为从天上掉下来的外来者, 从最初的懵懂茫然,到如今的……依旧茫然;他与一个9岁儿童生活在与世隔绝的荒漠, 丧失了一切信息来源和了解世界的机会。   米茉沙出生在这片废土, 她曾听父母讲过灾难降临前,人们如何生活繁衍, 可她从未见过城市, 无法想象山川与河流;她掌握的词汇量和表达能力也相当有限,想从她那里打探出这个世界究竟发生过什么、为何变成如今的模样,几乎是不可能了。   不过她仍告诉了郁臻一些在沙漠中生存的必备常识和有效信息。   比如那支声势浩大的车队来自于沙漠腹地的大猎鹰大本营。像他们这类游离隐居的“漏网之鱼”千万不能被那群人发现,否则会被抓走当奴隶的。   “奴隶?”那时的郁臻脑袋发昏,他总觉得自己有好多年没听过这个词了。   “是!”米茉沙决然地点头, “老怪胎最喜欢收集漂亮的奴隶了, 所以我爸爸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决定把我送走!”   郁臻:“……好像很邪恶的样子。”   他和米茉沙暂住的小木屋, 便是米茉沙的父亲为了保护妻女秘密而建造的。   据这个小女孩说, 她爸爸曾经是“老怪胎”的后勤参谋长;她妈妈分娩的那一夜,爸爸对外谎称孕妇难产,一尸两命,然后买通了卫兵,将她和妈妈送到了这处临近水源、虽简陋却安全的居所。   爸爸来见妈妈和她的周期和车队途经的时间一致,每个月一次,同时送来暗自积攒的食物衣服和药品,偶尔还有一两件小玩具。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了米茉沙6岁那年——   她6岁时,妈妈生病了,浑身滚烫,意识昏聩,躺在床上喃喃呓语。她翻出了所有药片喂妈妈吃下,还是没能挽留住妈妈的生命。   等到半个月后爸爸终于到来时,妈妈的尸体已经脱水变干了。   那次爸爸回大本营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米茉沙吃完了屋子里所有的干粮,饿得眼冒金星,她用简易的陷阱捕捉到一只蜥蜴,烤熟吞下,算着时间又到了车队经过的日子;于是她偷跑到5公里以外的车队营地——车队每一次路过都是日落前,他们会在附近停车,搭帐篷休整过夜,次日清晨出发回到猎鹰大本营。   趁着夜色和篝火,以及一片嘈杂刺耳的音乐声,她躲到追击车的底部,待众人入睡,她再钻进车内偷走肉干、巧克力和压缩饼干,以及抗生素退烧药等等。   那是她第一次偷东西,很顺利,离开时她听见守夜的人提到她爸爸的名字。   她趴在帐篷后面,小心谨慎地支起耳朵。   车队的那两个男人说,她爸爸擅闯禁地,并打伤了看守信号站的卫兵,因此被审判者关进大牢,处以对待叛徒的极刑,尸体碎成了很多块。   米茉沙还不是很能理解什么叫“尸体碎成了很多块”,但她感到悲伤和难过,她知道自己以后再也没有爸爸了。   她捂着嘴没有哭出声,背着鼓鼓囊囊的包安全回到了小屋。   之后她独自生活了两年,直到前不久遇见从天上掉下来的郁臻;她好心地收留了这个砸坏她房顶的陌生人,要他努力干活儿报答救命之恩。   ——所谓猎鹰大本营是什么在哪里,郁臻至今没搞清楚,但审判者、奴隶、叛徒、极刑……诸如此类的词汇,他一听就知道是个远离文明的地方,绝对不能靠近。   他给米茉沙干活儿,帮她修理部分她爸爸留下的遗产,陪她去偷东西,收获两人平分。   有郁臻的帮忙,米茉沙偷到了水果罐头和大本营的手绘地形图。他们惊喜地发现,大本营的西北方向有一处被风沙掩埋的信号站,可惜被插上了一面鹰隼旗帜,日夜有人严加看守。   米茉沙的爸爸是为此而死,说明这座信号站具备实际用途。   一月前,他和米茉沙合伙混进车队,历经千辛万苦成功潜入地下信号站,发出了第一封求救讯息。   他们不确定沙漠之外的世界还有没有活人,但他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由于无法在信号站周边停留,所以无从得知求救短讯发出后是否收到了来自外界的回复或联系。   郁臻决定随这一趟车队再去一次信号站。   这跟偷东西不能比,上一次九死一生的惊险经历使他如何都不愿米茉沙再参与这么危险的事。   ——可她的确是个得力的小助手。   郁臻很纠结。   啃完肉干勉强果腹,郁臻磨磨蹭蹭地进屋倒了小半壶清水洗脸,他看见水盆里倒映出自己的面孔,瘦的血色全无,一张脸白得像鬼。   “我在沙漠里待了几个月,怎么还没有变得像你一样黑?”他咕哝道。   旁边米茉沙的小麦色脸颊晒得绛红,嘴唇干裂,闻言跳起来打他,张开嘴哇哇乱叫道:“你好讨厌啊!”   郁臻不是任由别人打骂的类型,哪怕是他撩拨在先;被米茉沙的小手结结实实地打了几巴掌,他立刻舀水泼到她的脸和头顶。见身高只齐他胸口的小女孩不停甩头晃脑,像只淋了雨的小猫,有趣极了,他不禁沉浸在欺负儿童的快乐中。   “别打我,别打我哦。”他一半警告一半求饶地说,手仍不停地舀水泼人。   被惹怒的米茉沙抱住他的手臂,一口咬上去——   “哇!!!”   郁臻痛得惨叫,手臂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牙印。   他又被咬了。   “你自找的!”米茉沙抹了抹嘴,一拍桌子,仰头瞪圆眼睛道,“我警告你!这里是我家,你是被我收留的!你得尊重我!听我的话!明白没!”   郁臻:“……明白。”   好凶啊。   米茉沙擦着额前湿漉漉的碎发,耿耿于怀地补了一句,“你根本不像个大人!不会说话就闭嘴!”   “哦。”郁臻想了想,看来他这辈子和小孩是没什么缘分了。   自讨苦吃的结果是,他将手臂浸入水里清洗伤口,疼得嘴角抽搐;这点小伤无需浪费药,他简单地缠上纱布防沙石粉尘进入,然后迅速换了外套,带齐一身装备,出门了。   米茉沙朝着他走远的背影大喊:“你记得回来接我!”   郁臻没回头,扬起缠着白色纱布的手臂挥了挥,表示听见了。   5公里不远,但这里是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沙漠,极容易迷失方向感,倘若不曾走过正确路线,单凭摸索前行,也许永远找不到目的地。   郁臻在炎热的阳光和滚烫的沙石间穿行,他翻过一座座沙丘,爬上戈壁岩层堆起的高崖,沿车轮碾过的痕迹步进。   路途行至一半,远方掀起了一阵迷蒙散乱的沙尘。   灰蒙蒙的沙子卷着黑烟,数辆芝麻粒大小的追击车随距离的缩短,逐渐显出锋利张扬的金属轮廓。   郁臻立即趴下身伏地,将自己掩藏在崎岖的岩层后,静待车队驶过。   大约间隔了几分钟,下方的道路传来喇叭敞放的喧嚣音乐,被随处丢弃的酒瓶砸到石壁上,碰得粉碎!   他借助高处的视觉优势,悄然探出头观察——   果然是先前路过的那支车队。   每辆车的顶盖与车门都使用金色喷漆绘制了一头雄威傲然的猎鹰,相同图腾的旗帜在空中飞扬飘舞。   ——这群人折返了?他们回去做什么?   车队呼啸而过,郁臻站起来,踩着一块岩石眺望沙尘肆掠的路线。   ——不是沿路折返,他们左拐了。   左边?左边是……糟了!   郁臻连滚带滑地卷起一层风沙跑下岩峰,飞奔向来时的路!   ——那是木屋的方向,他们是要去找水!   米茉沙关上那扇漏风木门和挡光的塑料门帘,她捡起郁臻放下的说明书和沾满油污的螺丝刀,打算学习如何修理损坏的机器。   但她看了半天,发觉自己认识的字寥寥无几。   “——砰砰!”   突兀急躁的砸门声惊得她周身一震。   米茉沙愕然地回头,往向微微拂动的门帘,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砰砰砰!”   是郁臻吗?   他好像不会这样敲门……   可是,没有其他人知道她住这里了呀。   米茉沙放下螺丝刀,手心是黏滑的油渍,她在外套上揩了揩手,迟疑地走到了门边。   “哐!”   脆弱的木门被人粗暴地踹开!碍事的门帘被一只大手轰然扯下!   她吓得动弹不得,呆呆地定在原地。   屋外的光稀疏地照进来,米茉沙借此看清逆光中那一张张陌生的的脸孔,他们端着她说不出名字的武器,高大的身影隔绝了大半阳光,每个人衣服的袖章上绣着一副猎鹰图腾。   她尖叫着,迈出战栗的双腿要逃,却被人拎着衣领提起来——   “像只鼹鼠。”   他们掂量着她的体重,形容道。   郁臻来晚了,他无法靠近那间木屋,只能趴在沙丘的斜坡上,观望那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泉水里放入了一根灰色的管子,另一头连接着车厢,细颤的轰鸣响动中,清泉的水位急剧缩减,大量淡水被填进装满不知餍足的筒状储水器。   那群人在高声庆祝,地面丢弃了许多酒瓶。   他们的袖章 剃光头发的青色头皮,身后车辆全部插着黑色旗帜,图腾是一头威风凛凛的猎鹰。   郁臻没看见米茉沙,但他的眼前闪过一幕幕她挣扎着想逃却被抓住、让人捆了手脚关进车厢里的画面;她营养不良,手腕细得一捏就断,如果骨折该有多痛呢。   他的手挖进沙子里,五指收紧,然而什么也没能抓住。   一只只酒瓶砸碎在屋顶和墙面,酒液被火点燃,唰地包围了木屋,如同火红的外衣。   车队抽完水,留下一地狼藉和灾祸扬长而去。   熊熊烈火吞噬了小屋和枯树,烧毁的断木和屋墙断裂剥落,黑烟直升天际。   郁臻在废墟面前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夜幕来临时,才仓促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本咸鱼上个月突然间被抓去了一个很魔鬼的地方工作,一直没缓过来……   作息时间尚未稳定,这两月可能加班比较多,十分抱歉QAQ……   我不会坑啦! 第134章 神弃之地(六) 两个人   离开峡谷的第十一个夜晚, 救援小队停驻在一片地图上没有准确定位的荒野,四面山脉不再高耸入云,地势日渐趋于平坦, 空气中含氧量变得充沛, 植被葱郁茂密。   没有人迹的山野夜晚寂静如深渊,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营地里的篝火烧得极旺, 跳跃的火苗咬紧浓稠的黑暗, 撕开一片猩红的光亮处。   外壳经过加固的装甲车围着篝火与帐篷停靠,车灯上黏着深褐色的血迹, 被雨水洗刷, 暗红污渍滴滴答答地淌进泥土,帐篷里传出断断续续的低呼, 不知绵密聒噪的雨声惊扰了谁的噩梦。   杜彧独自坐在火堆旁,闻声回头, 心弦紧绷;他轻轻叫了一声帐篷里同伴的名字, 回应他的是含糊不清的梦呓。他放下心来,转过身, 继续削手中的铅笔;除了武器, 他也随身带纸笔,将笔头削得尖而细的过程有助于他缓解焦虑。   一支支被削好的铅笔排列整齐地放到边上,杜彧拿起最左边的一支,同时翻开略比手掌大些的速写本,落笔勾勒人像雏形。   午夜漫长, 他得在这里守一整夜以防其他生物靠近, 画画是他消磨时间的方式之一。   按照原计划的路程, 他们现在猜走了二分之一左右, 连目的地沙漠的边都还没摸到,然而队伍的人数却已缩减过半,有一半队员死于16小时前的突然袭击。   为了避开那些凶猛的异种生物,他们制定的路线全部是偏离城镇与公路的山道,前十天相安无事,但第十一天还是无可避免地遇上了劲敌;那是三只结伴的突变第II型,杀了6个人后逃走了一只,被杀了两只。   杜彧和其余人焚烧了尸体,继续上路。   离别、杀戮、死亡,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他们本来也在赴死,没有多余的时间缅怀和悲伤。   再者说,搞不好大家很快就会团聚了。   杜彧麻木地画着,眼前的火光中显现出一张张僵硬狰狞的死者面孔,心想如果照这么死下去,他们或许抵达不了沙漠了。   “你写什么呢。”一只沉着有力的手搭到他的左肩——   “没什么。”杜彧不着痕迹地合上速写本,被打断的厌烦感油然而生,他放下笔,甚至没兴趣知道这人是谁。   一道庞大厚重的身影从他头顶掠过,周敛坐到了他右侧,眼睛瞟着他的手。   “别看了,我写日记。”杜彧招摇地晃了晃手里的本子,然后放进包里。   “嘁。”周敛显然不相信,但碍于两人并没有多熟,很快打消了好奇心。   杜彧不想与此人分享自己那不为人知的爱好,碍于目前的气氛着实尴尬,他主动问:“你失眠?”   周敛:“嗯。”   杜彧:“那你介意我去睡一会儿吗?”   “你去呗。”周敛点头,两手开始搜全身上下口袋,末了问,“诶,你有烟没?”   杜彧从侧包摸出一只压扁的盒子抛过去,“两小时后叫我。”   “谢谢你,都归我了啊。”周敛笑容狡黠地叼住香烟。   比起帐篷,杜彧更习惯睡车上,2小时而已,不用睡太熟。   他走到后排的位置,刚一坐下就睡意来袭,他靠着椅背闭上眼,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那是没有做梦的一个小时,他睡得比任何一天都要好。   可唤醒他的不是周敛,是某种使人胆寒的凉意,类似灾难来临时不可挽回的危机感。   杜彧被那阵寒冷惊醒的瞬间,四肢随即响应脑内发出的危险信号而动,他下意识地拎起枪拉开了车门——   铺天盖地的血光与火焰交错映入他的瞳孔,被利齿撕碎的残肢内脏散落一地。一只外表滑溜溜的人形生物蹲在坍塌的帐篷前,它的两条前臂如同螳螂的刀钩,增生的骨骼刺破皮肤倒挂在臂下,似一排坚硬的锯齿。   那生得像刀锯般的前肢刚剜下了一块带肉的皮,受害者躺在血泊中不住地抽搐,颈部血流如注。   杜彧感到寒意化作有形的实物缠绕了他。   异形生物听见动静,它缓慢转头,空白的脸皮上仅有一张嘴,漩涡状的细密牙齿间沾满血浆和唾液,它咧开没有嘴唇的巨口……对他微笑。   他见过它,它是——!   这时远处枪声震响!怪物灵敏如蛇般地扭转脖子面向举枪的人,它张大口腔声带震颤着发出尖厉吼叫!时机恰好的一颗子弹飞速旋转着射入怪物的胸腔!它凄厉的嘶叫陡然拔高,痛苦地蜷缩躯体翻滚进松垮的帐篷里。   周敛冲过来对着那团拢起的布扫射,弹药爆裂的火光与巨响接连不断地轰炸着寂然的雨夜,血水混着雨和泥点四溅……   杜彧找回现实,他第一时间去检查剩余的两顶帐篷,亲眼证实了最糟糕的结果:整个营地除了他和周敛,没有其他活人了。   埋在防水布下的怪物失去声音不再动弹,周敛又走过去踹了几脚,确定它死透了,心有余悸地收起枪。   营地一片死寂。   “这家伙追了我们一路,挺能跑的。”周敛说,眼神询问他伤亡状况。   杜彧反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周敛:“上厕所。”   杜彧走上前朝对方的脸挥了一拳,说:“你应该叫醒我。”   周敛被打歪了头,踉跄后退,手擦拭嘴角的血迹,满口腥甜的铁锈味。   “我就走了两分钟!”   “两秒钟也不行。”杜彧甩着因用力过猛而酸麻的手腕,“收尸,换地方。”   接下来是沉默地拖运尸体,整理行装。   坏掉的帐篷不能再用,得和怪物死尸一起烧掉,至于不幸牺牲的同伴队友,他不打算把他们留在这里。   泼油点火之前,杜彧检查了那头被打成筛子的怪物尸体,正是白天袭击他们的三头中逃跑的那一头。它尾随车辆翻越山林荒野来到此处,并潜伏在暗中等待狩猎时机,准备趁午夜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候将所有人杀死。   只差一点,它就成功了。   杜彧的手掌心贴着自己的额头,确定自己没有发烧的症状,但他依然感到胸闷耳鸣,脑袋沉重得无法思考。   他有什么资格责怪周敛,今晚负责值夜的人是他。   他可能需要为此狠狠痛哭和自我谴责,并终生忏悔今夜无梦安眠的那一个小时;为这一小时,他害4个人丢了生命,无比沉痛的代价。   可是……   可是他的心底就是掀不起一丝波澜,没有感觉,像石头投进了深渊,毫无回音和波动。   “这也不全是我们俩的错。”周敛拿毛巾擦着额头颈部的汗水,还妄图擦掉衣服沾上的血污。   “它的智商可能比我们加起来还高呢。”周敛这么说道,“是意外啊。”   “不重要了。”杜彧不想理会这种自相矛盾的说法,而且以他们的处境遭遇了这种事,为自己开脱或许是比沉浸在罪恶感里更好的选择。不过周敛的冷血程度令他意外,能做到这般漠视生命的人,在当前世界也实属罕见了。   看他一直埋着头,周敛以为他还在自责,用开导的语气道:“你坚强点啊老兄,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说完伸手要来拍他的背。   杜彧挡开那只手,“我没事。”   离开峡谷的第十二个夜晚。   山洞是杜彧发现的,他们不能再睡在幕天席地的荒野。   火堆旁陈列着4具男尸,尸体面部皆盖着磨损严重的黑色外套,致命伤是胸口的血窟窿,他们生前遭到同一种致命生物的袭击,心脏被严重毁坏,四肢肌肉受到不同程度的割裂和撕咬,皮肤脱落、骨骼外露,死状惨烈。   小队中唯二幸存的活人坐在洞穴的石壁边,相顾无言,只好各自低下头做自己的事情。   周敛试着休息,几经入睡失败后,强行撑开了沉重的眼皮,看向边上借着火光涂涂画画的人,“我说句实话,你不觉得你很变态吗?”   杜彧神色专注画得认真,听见这话,手中铅笔尖忽然断裂;他未抬头,只吹了吹泛黄的纸面上的石墨粉末,重新调整下笔的角度,坚持画完了余下部分。   周敛一把夺过速写本,粗鲁地翻阅,纸页唰唰翻动的声音在山洞里显得分外刺耳。   杜彧收了笔放到外套衣兜里,等待对方将私人物品还给他。哪怕身边是几具悄然腐烂的尸体和一个不懂礼貌的人,他的心情依然说不上悲欢喜怒,只有无尽的厌烦,一种他习以为常却不轻易外露的感受。   周敛草草翻完,把速写本丢给他,冷笑道:“我要是死了,可不想出现在你的画里,你千万别给我收尸,知道吗。”   “嗯。”杜彧敷衍的应声。无所谓,谁先死还说不定呢。   他喜欢画死人。   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变态的嗜好,而是他的童年颠沛流离,身边的人总是在流动,死亡如影随形,带走一条生命常常只在分秒之间,导致他能够稳定描绘的活人寥寥无几。   当他以陌生人为观察对象的时候,他的画通常极难完成;他不是天赋异禀的绘画天才,想要画得惟妙惟肖,必须花大量时间揣摩观察模特,才能捕捉到最理想的神态。   然而这个世界的常态如此,历经一次次未完成后,他终于开始画尸体。   生命是有限的,而死亡是永恒的。人死后,其表情与肢体动作将凝固静止,不再变化;他一旦看过某人的死相,就能精确写实地速写到纸上,比画活人顺利多了。   艺术的价值是让人发现美的存在。不过杜彧认为,自己仅仅是像台照相机一般,无差别地记录身边每一个人的死亡,和艺术沾不上边;这件事于他而言构不成什么非凡的意义,连通俗意义也没有,他想那么做,就那么做了。   周敛骂他变态是情有可原的,他从不觉得自己很正常。   “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周敛躺在睡袋上,望着山洞凹凸不平的拱顶,“你要是个女的,我还能有点盼头……”   杜彧说:“真抱歉啊,我不是女的。”   周敛抓起一把沙扔向他,杜彧偏头躲开。   他想,周敛的“盼头”可能是交/配或繁殖,无论是哪种,他都不能理解。   “这还没进沙漠,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周敛再一次说。   “嗯。”杜彧不明白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有什么必要重复两遍。   周敛:“要不我们掉头回峡谷算了。”   杜彧:“你想回的话,请便。”   “你死脑筋吗?往回走不比进沙漠活着的几率大?队长都死了我们去救个鬼啊。”周敛逐渐暴躁。   杜彧说:“我只回答你第二个问题,答案是:不。”   “不可理喻。”周敛倒头睡下,低声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当天晚上杜彧做梦了,他梦见自己进入了沙漠,无垠的黄沙中立着一块风化的石碑,他一步步走近,想看清了石碑上的文字,可当他的手触碰石头的刹那间,斑驳的文字扭曲成一个吐舌头的鬼脸,附字:想不到吧~你这个神经病~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个月不见了ToT,疫情休假ing,在复健了。   争取下章见上面8 第135章 神弃之地(七) Suspiria   次日, 杜彧把那四具尸体放置于山洞里,做好相应的掩藏措施,并在洞口留下了醒目的标记;对于之前死去的6个人他也是这么做的。   周敛立在一旁打哈欠, 嘴角印着昨天被他揍过的淤青。等他做完这些, 对方问:“你难道还要回来接他们?”   “如果我能活着返程, 我就来带走这里的尸骨。”杜彧摇晃喷漆罐, 罐子发出一连串哐哐当当的声响, 鲜红的油漆喷绘到岩石上, 画出一个无意义的红色符号。   “人都死了,尸体埋哪儿不一样啊。”周敛挠着头皮, 吸气道, “再说等我们返程,都烂得只剩骨头了吧。”   “嗯, 不过你的父母尚在人世的话,即便你死了, 他们仍会想保存你的骨灰。”杜彧给喷漆罐盖上盖子, 放回背包,“他们大部分都有家人, 或许还有孩子, 若能亲手安葬至亲总算是一份慰藉。”   他想起那个说很爱自己女儿的男人,现在正躺在黑暗阴冷的山洞中,他不该来的。杜彧没注意到的时候,一张照片从他包侧没合上的拉链夹缝里掉了出来。   “哦,那幸好我父母不在了。”周敛说着, 蹲下去捡起那张照片, 一看, 咧开嘴笑了, “这你女朋友?”   杜彧疑惑地扭头,周敛翻转照片给他看,“是不是?”   那是一张杜玟的照片,她捧着生日蛋糕坐在床上,鼻尖沾了一点奶油;不知道是谁帮她拍的,水平不俗,将她本人的魅力展现的淋漓尽致。   杜彧绝不会放杜玟的照片在身上,所以这大概率是杜玟自己放的;他这个姐姐是个行事诡异的人,不要妄图揣测她的用意。   他想把照片抢回来,周敛手一扬,点评道:“操,太正点了,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不是,你还给我。”杜彧摊开手道。   “啊,不是女朋友?那是暗恋对象?”周敛挑眉,笑得不怀好意。   杜彧放弃了,说:“她是我姐姐,照片喜欢就送你好了。”   “操。”周敛瞅了他两眼,又端详起照片,“你家基因不错啊,不过你和她只有下半张脸像。对了,她有男人了吗?”   杜彧:“这种问题,你最好留着命回去亲口问她。”   “够意思!”周敛爽快地把照片还给他,“回去你一定要把她介绍给我。”   杜彧:“……”   他虽然是个感情匮乏的人,但每一次他都真心实意地同情爱上杜玟的男人。   杜彧和周敛花了一上午时间整理剩余物资和武器弹药,他们决定精简交通工具,只开一辆空车;考虑目的地是沙漠,他们带了足够生存3个月的食物、药品,以及几只塞满枪支和燃料的大箱子。   多出来的东西和用不上的两辆车一起停进了隐蔽的树丛,日后有机会再取回。   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苍翠的密林仍旧寂静如夜,他们重新启程。   两个人的旅程中,杜彧的话反而多起来,多到周敛忍不住感叹:“想不到你还挺开朗的。 ”   “你是想说健谈吧。”杜彧纠正用词。   “没差别。”周敛单手掌着方向盘,将抽完的烟蒂扔到窗外。   杜彧望着外面遮天蔽日的粗壮树干和稀薄阳光,说:“从昨天开始,这里就很安静。”   周敛:“原始森林,能不安静吗?”   “是连鸟叫虫鸣声都没有的安静。”杜彧道。   “不是一直都这样?”周敛还是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杜彧:“地图上显示这里是低海拔地区,属于亚热带半湿润气候,和峡谷不一样。”   “操。”周敛登时冷汗下来了。   峡谷,包括他们以往活动的范围都处于高原地带,空气含氧量低,鸟类和虫蚁几乎绝迹,所以异常安静。但这座森林温暖而潮湿,却连一张蜘蛛网都看不见,更没有任何动物活动的迹象;只能说明,这里的生态平衡已经遭到了破坏,所有动物销声匿迹了。   哪怕是被突变异种肆虐侵占的城市,边缘角落仍会有少部分生物得以幸存,不存在生命绝迹的情况。   除非……是到了感染区!只有原始病毒扩散过的区域才会如这般死寂!   周敛掌控方向盘的手指发汗,道:“你怎么不早说啊!”   “怎么说呢,我们是绕不开这片森林的。”杜彧目视前方,平淡道,“假设这里的空气中有原始病毒残留,我们早就被感染了,没有任何防御措施可以阻挡那种入侵。既然我们活到了现在,就证明这里的空气是安全的,我们要小心的只是植物。可是没有哪一株植物会在叶子上贴「别过来我有毒」,所以防不胜防。”   “而且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一直没发现。”杜彧从行囊里捧出一只黑匣子,开启时里面的白色冷气悠悠冒出,十五管橙色液体静置在防震的盒底,“这次带的血清抗体数量够我们活着走出这片森林,你照常往前开。”   “妈的!格蕾塔这老娘们儿真舍得下血本!”周敛费解道,“要不是她生不出孩子,我都以为我们要去救的是她私生女了。”   杜彧不置可否,按下调节键关上车窗,顺带收走了打火机。   “你做什么?”   “森林防火,人人有责。”   十八年前原始病毒以粉末形态来到地球,它们像蒲公英一般随风吹散到世界的各个角落,进入动植物体内生根发芽,或变成了蘑菇的孢子,还有更多杳无踪迹地混入了花蕊和蜂巢。   你不知道它们究竟在哪里,它们无所不在。   触碰、吸入……任何方式都可能导致感染。   普通的氧气面罩和防护外衣根本做不到有效过滤或隔绝病毒,如今的条件也不再有资源人力去开发生产适用于空间探索的高级探险装备。   普兰维林公司总部的废墟里或许还存着一两套质量达标的探索服,但谁又敢去取呢。   话又说回来,假设不是当初有人发明研制了那套先进装备,恐怕沙丘号的考察计划并不会推进得那么快;没有那次考察航行的话,他们是否就不会面临今时今日的灭世之灾?   这些问题,恐怕唯有留给神明解答了。   “我是不是幻听了?”周敛面露疑色。   杜彧:“怎么?”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杜彧:“你可能是累了,需要休息。”   “不是,真的有人在说话!”周敛为了表现自己体力充沛,用力拍打方向盘,“吵死了!”   执行任务期间队友突然精神失常的情况杜彧是遇见过的,不过是在经受重大变故后;周敛当然不是那种情况,他暴躁的举止更像是嗑多了。   杜彧想说几句,周敛立刻抬手让他闭嘴,并嘘声道:“……你仔细听。”   一直寂静到诡秘的森林里传来阵阵幽幽叹息,宛如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那绝不是风声,而且也不止一种声音,好似有千百个人藏在树后哭泣,有哀有怒,喋喋不休。   杜彧催促道:“开快点,这里不对劲。”   车轮碾过枯枝败叶和水洼,那阵幽怨的叹息低语声愈发清晰了。随之而来的是,森林深处不时会冒出一两棵被大火烧焦的死树,树干从中被雷电劈裂,根部烧成焦炭;在第一棵死树旁边,他们看见了一块腐朽的警示牌,青苔攀附的木头上面用砍刀潦草雕刻着警示语:「不要靠近树!」   他们越往深处走,发现的人类遗留痕迹越多。   路过警示牌十公里后,密林间陆续出现了几处废弃的露营地,不知多少年前扎在这里的户外帐篷被掉落的枝干压塌,材质仍维持着鲜艳色彩;打翻的锅碗瓢盆和烧烤架,变成垃圾的衣物、登山靴、背包……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了,却再也没有回来。   种种迹象昭示着,当年灾难发生时,这座森林里有不少人正在开展徒步远足登山等集体活动。   车辆沿路缓行,杜彧隔着玻璃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他找到了埋在草丛里的粉色儿童相机和黄雨衣,唯独找不到死人的骸骨。   那些声音到底是怎么来的?   杜彧把镜头移向那一棵棵高耸挺立的大树——原始病毒对植物基因的改写非常温和,它不改变植被的外表,一棵被感染的树外形依然是树,你无法感知它的变化,它也并不会主动攻击你,可你一旦不小心碰到它,那么故事就结束了。   原始病毒有针对性地保留了植物温顺柔和的生物特性,只扩展了它们的繁殖能力,让它们寄生一切血肉之驱,不停地生长、扩张。这种接近造物主的力量极富创造性,能使植物与动物的基因重组后孕育出另类物种。   比如使一棵普通的树长出人的嘴巴。   它那两片干瘪的嘴唇像贴在树皮表面的菌类,翕张时小心翼翼,两排牙齿中间夹着一张更小的嘴。   这里的每一棵树上,都长满了这样密密麻麻的嘴。   是它们在说话。   当初死去的人都以这种方式永远留在了这座森林。   周敛:“怎么样?你看见什么了?”   杜彧:“别问了,快点离开这里。”   他们像逃命似的加速甩开那一声声阴魂不散的叹息。   当阳光再次落到视窗上,暖意渗透身体,已经是2小时后的事情。   车驶入了一片安宁寻常的树林,两人僵硬的肩臂不自觉放松下来,尽管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他们都感到劫后余生的万幸。   “喂,你看——”周敛双目熠熠聚焦于正前方。   杜彧看见了。   那是一座湖,藏在广袤幽深的森林内部,荒草萋萋,湖水深绿;湖中心漂浮着小块陆地,岛上树枝掩映间露出一栋墙体褪色的红砖房,透出梦境般的幽谧深邃之美。   湖岸边生长着一类紫色小花,像散落的星辰铺满草地。   这是地图上明确标注的地点,叫红塔湖,位于森林边界。   “喔!我们快要出去了!”周敛兴奋不已地喊道。   杜彧翻开路线图,按照路程规划,离开这座森林再向西行驶2天,就能进入沙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又没见上……   下章一定……(._.) 第136章 神弃之地(八) 出来   离开峡谷的第十六个夜晚。   这一天距离基地收到那封求救信息过去一个月, 两人离地图上用红笔圈出的小圆点仅剩36小时的路程。   自从逃离了那座森林,他们就默契地不再说话了。   沙漠中植物稀少,动物隐匿在沙层深处, 夜里温度急剧下降, 木炭枯柴点燃的篝火上架了一口小锅, 煮沸的蔬菜汤飘着浓香。   周敛披了一条毛毯, 双手捧着刚盛的热汤暖手, 时隔三日第一次开口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旁边的杜彧笑了笑, 不言语。   周敛正色看他,问:“你真的相信, 这地方有活人?”   “嗯。”杜彧抬起眼皮, 目光灼然道,“总不可能是幽灵发出的求救信号。”   “我是觉得离奇。”周敛喝着汤, 一股滚烫入喉,舒服得眉眼舒展, “一个月了, 发出求救信的人还在不在这里?如果在,他们依靠什么生存?而且你想过没有, 能带着小孩在沙漠里活上一个月的, 会是什么样的人?”   “比较危险的人。”杜彧说。   他不是不能理解周敛的顾虑和担忧。   假设求救者形单影只、力量单薄,那这30天里,他们如何生存首先就是道大难题,沙漠中食物与水源稀缺,夜晚也无法保障自身安全, 何况还要照顾一个孩子?   最古怪的是直到小队出发, 峡谷都再也没有收到过第二条来自该信号站的讯息;所以两边并未达成联络, 对方是不能确保这边一定会派人去找他们的。   ——以及部分值得深思却无从推测的细节:   为什么那条信息内容如此仓促简短?他们着急离开?没有再发第二遍是因为已经离开信号站了, 还是发生了意外?   不管是出于什么角度考虑,求救者停留在原地等待峡谷救援的可能性都很低。   周敛的想法无非是:再花36小时赶到讯息中的坐标地点,大概率是扑空或找到几具干巴巴的尸体。   若是反过来假设求救者人数众多,那状况就愈发复杂了。   这边只剩下他和周敛两个人,如果是陷阱,他们基本必死无疑。   然而这一系列问题,早在他们出发前,峡谷的人已推想分析过,尤其是格蕾塔;她并非一时起意,她清楚所有的风险,但她仍然决定执行这项任务,因为比起牺牲,她更不能忍受袖手旁观。   所以杜彧上车的那一刻起,就明白这是一场纯粹的冒险;幸运的话无功而返,倒霉则是有去无回。   于是他对周敛道:“你以为派我们来的人不知道吗?”   看周敛一怔,他接着说:“现在折返,如果再遇到3头突变体,仅凭我们两人,你认为胜算有多大?即便九死一生地回去了,你怎么交代?你骗得过格蕾塔吗?”   一时无语。   周敛仰头喝光了碗里的汤,抹嘴叹道:“……我他妈的想活着。”   杜彧道:“当然了,没有人想死。”   周敛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沙,走向车,不忘问他:“你喝酒吗?”   “不用。”杜彧往火里添了一根木头。   长达半个月的路程消磨光了人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力,最后36个小时杜彧不记得是怎么过来的,沙漠像一条无止尽的赛道,他们是胜利无望的车手,再如何加速也抵达不了终点。   在一个金色落日的傍晚,他们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旅程,驶入路线图上的红点范围。   连绵的黄沙是铺在蓝色神殿下的毛毯,边际的沙丘是隆起的褶皱;通过望远镜,他们远远地看见一间半掩的房屋,和屋顶一面飘扬的黑色旗帜。   “操,还真他妈有人!”周敛的面色因激动而泛红。   杜彧的耳根轻微充血,心跳比平时快些,砰砰地回响在耳旁。这世界上还有人,除他们以外的人——亲眼见证这一事实,谁也难免心绪震荡。   “要小心。”他放轻声量,提醒道。   “我知道。”周敛恢复冷静,眼睛盯视着渺小的黑旗,驱车靠近。   那面旗挂上去的时间很久了,上面银漆绘制的图案褪色剥落,隐约看得出是一头展翅的猎鹰,犀利冰冷的鹰眼居高俯视着下方。   屋子半截陷进了沙地,黑色房顶完好,墙体有修缮痕迹。   只是这里没有人,一丝声音也无,寂静得犹如墓穴。   车绕着房屋转了一圈,停在了那扇看不出原色的铁门外。   周敛戴上无指手套,取出他惯用的轻型全自动冲/锋/枪,将一捆子弹缠在腰间,以防备的姿态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杜彧默默换位坐到主驾驶座,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握着一把常见的45 ACP,他认为用于防身是足够了。——后来事实证明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以周敛的体型块头,站在地面上几乎与屋顶一样高,投下的影子直接覆盖了整扇门。他敲门问道:“有人吗?”   杜彧的视线透过车窗追随着对方的背影,头靠在椅背,微垂的眼睑看起来十分懒散。   周敛连敲了三次门,并无应答,于是后退抬腿一踹!房顶与墙面的沙尘簌簌落下……   门应声而开,夕阳余晖照亮了屋内一小块遍布杂乱脚印的地板。   “呛死老子了咳、咳……”周敛扇开扑面而来的灰尘,脖子后转,瞪了一眼坐在车上的杜彧;后者恰好低下了头没看他。   周敛猫着腰走进漆黑的房子,他的鞋底落地的短短一息间,黑暗中爆发炽亮的火光与震耳欲聋的枪声!   杜彧受响动所惊,只见刚踏进门的周敛那高大身躯被无数颗子弹击中,血光四溅!   是陷阱。   他在顷刻间作出反应,冷汗淋漓的双手掌控方向盘,脚下盘猛踩油门使车向前冲去!   然而就在他注意力集中于前方的那瞬间,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人正拦在车前——看到障碍物要避开的下意识反射令他动作先于判断,立即调转了车头向右侧撞出!   另一边约有五六人踩着周敛的尸体从房子内鱼贯而出,其中一名身材矮小的红发男人疾跑速度快得像鹰,竟趁车辆被人拦截的时机追上了杜彧!跃身一条两手攀住车窗下沿——   突然变向的车身向外一甩,杜彧费力地稳住身形,转头时到一张面颊凹陷的脸近在咫尺!头发剃光只头顶留有几簇红发的男人双眼爆凸,亢奋地吼叫着,上半身贴在窗边沿试图挤入驾驶室内!   他左手开车右手开枪,对方却已预判到他的动作,偏头躲开子弹的同时绑在腕间的匕首刺入他的脖子!   杜彧上身右/倾堪堪避过这致命一击,可惜车室空间狭小,纵使反应再神经敏捷也施展不开,眼看本来要割破他喉咙的刀尖硬生生捅进了他的肩膀,大股鲜血随利刃抽出而狂飙!温热的腥锈味弥漫鼻尖……   他反手用枪托对那人狰狞的脸猛砸数下!他敲断对方的鼻梁,随即感到黏滑的血液沾上手指,然后腾出另一只手打开左侧车门,将油门一轰到底!   在车骤然提速和车门失去稳定性的双重颠簸下,红发男人果然两手一松掉落进车轮碾过的沙子里……   杜彧重新拉上车门,后方数道枪声四起!   子弹乒乒乓乓地打在车身的装甲外壳和防弹玻璃上,造成可忽略不计的弹痕损伤。   他握着枪的右手碰了碰自己的左肩,滚热的血汨汨不断地涌出,刚才那把刀深深扎进了他的肉里,伤口若不及时做止血处理,恐怕会导致他不想预见的后果。   后视镜里看去,那群人没有追来,房子附近也并未停着车或其他交通工具。   他们是不能追?还是不NFDJ想追?   杜彧无暇细思,他朝着不知是何处的方向,卷起尘烟一路奔去。   离开峡谷的第十八个夜晚。   沙漠的夜像永不会天亮的冬天,停在沙丘背坡的车是寒冷的夜里仅存的一处光源。   充满血腥和酒精味的驾驶室里,杜彧在给自己处理外伤,他取下嘴里衔的一端纱布,单手打结包扎完毕,额头汗珠密布。   他在无人追击的情况下以最快时速行驶了6小时,这个距离未必安全,但他需要休息;他仰靠着喘息了五分钟,等皮肤感觉到冷意,才缓慢地穿好衣服。   然后他食不知味地咽下食物,喝了半瓶水。   目前有许多事有待理清和思考,可一旦回想今天发生的事,他的脑子就陷入钝痛和空白交织的煎熬。   现在他只想休息。   他握着枪,合上眼眸,就这样睡去。   杜彧做了梦,少见地梦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他还住在华丽空阔的大房子里,每天为练钢琴而困扰,因为姐姐笑他偷懒,妈妈已经一个星期不跟他说话了。   他决定等周五妈妈回家了,在她面前完美地弹一首曲子,那样妈妈就会理他了吧。   ……   之后他没有等到妈妈回家,身体就长大了。   有个人亲手教他如何缝合伤口,他们用猪的皮肤做练习,对方拍着他的头说:“看不出来,你很适合做细致的事情。”   再然后,他被窸窸窣窣的动静吵得头痛欲裂,终于不堪其扰地睁开了眼——   依然是狭窄的驾驶室,他的双腿和腰部因长时间保持着同一姿势而酸胀不已,左肩的伤口痛得滚烫发麻,隐隐有发炎的症状。   杜彧活动着颈部,回头看车的后排空间。   ——车门翕着一条缝,夜风混着沙吹进来,一只装武器弹药的箱子开着。   他丢掉手/枪,去清点数量,并无减少。   杜彧挑了把趁手的轻型冲/锋/枪,确认枪膛内子弹充足随时可以把活人扫射成筛子,便从那道没关上的车门跳了下去。   车里的灯光朦胧地透出来照在沙地上,他对着车底说:“——出来。”   “我不说第二遍。”他又道。   半分钟,或者是一分钟。   总之在他耐心耗尽的前一刻,一个人慢慢地从车底探出了头——杜彧立刻将枪口对准那颗脑袋。   “不不不……别杀我。”   软软的、示弱的,类似蜜里含着沙的声音。   “站起来。”杜彧命令道。   声音的主人连忙爬出车底,却没有听话地马上站起身,而是先扬起头望着他。   对方半张脸裹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眼窝深邃瞳眸明亮,像山谷里藏着一汪清泉,额前几绺头发扫着眉尾。   杜彧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一些毛茸茸的动物,它们无害的、温顺的眼神。   围巾被拉下来,那是一张难辨年纪的脸,说是17岁或27岁都说得过去;下巴尖尖的,鼻尖微翘,睁大眼睛目含祈求地注视他。   “我会听话的,你不要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见上了……   郁:又把我忘了(。   杜:第N次一见钟情。 第137章 神弃之地(九) 是我啊   “你是谁?”杜彧问,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没法求证。   “是……是、是我啊。”对面的人磕磕巴巴地回答,颤巍巍地站起来,身量不矮, 不过作为成年男性, 似乎纤细得过分。   “我现在很困。”为了证明这点, 杜彧耷下眼睑右手揉捏着鼻梁, 左手控制的枪口仍顶住对方胸膛, “所以, 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   “我没有骗人。”几根干净细长的手指小心翼翼搭上枪管,往外推了一点点, “你吓到我了……我不跑不反抗什么都不做, 你别拿枪指着我。”   杜彧想说“别来这套”,但看着那对故作无辜的大眼睛, 他觉得此人确实构不成什么威胁;懂得伪装是一种机灵的表现,可也仅限于此了。   “手伸出来。”   也乖乖地伸出了两只手。   “冒犯了。”杜彧虚伪地客气道。他抽掉自己连帽外套上的抽绳, 不慌不忙地交叉绕过那两只可被轻易折断的细手腕;由于是单手, 他的动作远称不上灵活,于是他悄然打量着对方的脸和肢体——神情安然, 略微失落。竟没有一丝一毫的警惕或反抗逃跑的倾向。   不逃跑的小偷, 可能是因为想偷的东西还没到手。   杜彧咬住抽绳的一头,右手捆绑打结,将人的双手牢牢束缚;此刻他注意到对方的手臂缠着医用纱布。   “你这么绑,我要解开很容易。”被捆的人不满道,“还不如用胶带。”   “你放心, 如果你解开了, 我还有一百种方法捆你。”杜彧如实道, “好了, 我不问问题,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连我名字也不问……”那人很是失望地说,眨眼时睫毛扑闪,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埋冤他。   杜彧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郁臻。”   “嗯,然后呢。”   “……然后?”郁臻眨巴眼睛,注视着他无甚情绪的面孔,撇下嘴角愠怒道,“什么啊!你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杜彧搞不懂了,抑制不住伤口疼痛带来的躁郁感,道:“提醒你,装疯卖傻对我无效。”   郁臻眼中的火光瞬时熄灭,眼眸变得乌亮,深深的墨色里透着不易察觉的幽怨,拖长声音道:“我明白了……”   杜彧快被气笑了,正想问“你明白什么了”,郁臻却不给他机会,敷衍道:“我不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我和妹妹住在这附近,我以为你是坏人,所以想偷你的东西,就这样。”   “稍微解释一下坏人的意思?”   “在那边……”郁臻指着他来的方向,“有一群带着纹身的人聚居在地下,他们管自己住的地方叫猎鹰大本营;我不清楚那里面如何,但从表面看他们是一个武装组织,配枪、训练有素、攻击性强。一天前,他们抢走了我妹妹,还放火烧了房子———我说的坏人就是指他们;我无家可归了,只好在这片荒漠流浪,不巧遇见了你。”   纹身、猎鹰、攻击性强,都对得上。   杜彧道:“我相信你说的坏人存在,他们也杀了我的同伴。”   “噢,很抱歉了。”郁臻检视着他的伤处和一身装束,问,“这么说你是从沙漠外面来的?那轮到我问你了,你是不是收到了我们发出的求救信?”   杜彧的心猛然一沉,故意道:“什么求救信?”   “有一条是语音,我妹妹录的,她只有9岁,不过很机灵。”郁臻不顾还支在胸前的枪,也不管他是否答应,捆扎在一起的手拽住他的衣角,“走,我带你去看个有意思的东西。”   杜彧皱眉,盯着拉拽自己的衣服的手,“你怎么认定我是来救你的?”   郁臻:“直觉。”   “可我不信任你。”杜彧不动,站定在原地。   “那我求求你信我嘛。”郁臻低声下气地说,“我没时间和你互相猜忌了,我们快进到携手合作,好不好?我怕再晚几天我妹妹会死无全尸。”   这人很诡异。杜彧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他笃信的生存危机和规则,在这个人面前全面瓦解。   郁臻既无敌意,更不戒备,对他的态度不像是陌生人,言语间透露着有意隐瞒和不屑伪装的轻佻,奇异之处是,他能觉察到对方对他的信任。   ——信任他不会真的开枪,信任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他一晃神的时间,判断力受到干预,竟放下了枪。   “带路。”   天光黯然的黎明,地球表面宛如笼罩了一层薄雾,使沙漠和天空呈现出朦胧的灰蓝,烧焦的枯树和墙板坍塌成一摊黑黢黢的废墟。   郁臻坐在副驾驶座上,好似从双手被捆的状态中发觉乐趣,手指交缠扭动拗成各种造型,玩得认真,还哼起了歌。   杜彧侧耳一听,居然哼的是“祝你生日快乐”。   “我们是不是到了?”他打断对方的雅兴。   郁臻的目光瞟向车窗外,道:“你看,那儿就是我和妹妹住的房子。”   杜彧望过去,暧黯不明的光线最引人注目是一汪水潭,水边一堆焦黑的不明物;接着他被伤口的痛楚撕走了注意力,额头冒汗,急需少量尼古丁镇痛。   他着急地找烟,却对上郁臻亮晃晃的眼眸,那是包含质问、不悦的眼神。   “不行,我不喜欢烟味。”   杜彧动作一滞,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是在找什么?   “我知道呀。”郁臻用眼尾扫过他的神情,若有若无地嘲弄道,“我知道的可多了。”   杜彧打消疑虑,从座椅夹缝里摸出周敛私藏的香烟,点火后深吸一口,白雾随鼻息呼出,飘过郁臻的脸庞、耳际。   “你知道乌鸦为什么会死吗?”   郁臻思索一阵,摇头。   “因为它太吵了。”杜彧勒令道,“下车。”   郁臻如一头回窝的兔子,飞奔跳上废墟,踢开脚下障碍物,回头使唤他:“你快来帮我挖一下这里!”   杜彧跟过去,他借着日出的光照,发现在焦炭般的断梁木板下埋着一只漆黑的人手。   摆在他眼前的,是一具烧毁的人形残骸,灰烬里的融化的纤维胶线搅成一团,金属部件被高温破坏失去光泽,看样子是一款生化人;这东西算是曾经世界最尖端科技的遗留产物,不过烧成这样肯定是彻底报废了。   挖掘结束,杜彧两手脏得和这具烧焦的躯壳无异,他厌恶地看了看手心,问一旁蹲着发呆的人:“你要带我看的有意思的,就是指这个?”   “嗯?”郁臻仿佛才将回神,瞧了瞧他的脸,又去瞧残骸,突然凑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我果然还是喜欢黑头发的。”   须臾的沉寂。   他们间隔极近,近得他能数清对方有多少根睫毛;郁臻的话音刚落,杜彧便感到左肩涌出一股热流,伤口撕裂了,剧烈的痛苦让他的大脑被嗡鸣包围,理智崩塌愤怒如洪流倾泻——   郁臻倏忽间被他一把拽倒,两人翻滚着从废墟上落入沙地。   杜彧强压着身下的人,脏污的手扼住那截纤细的喉咙,指头施力收紧,“你很享受耍我?”   “我……没有……咳……”郁臻眼角泛着泪花,“你好讨厌……”   杜彧心下闪过无数念头,他该杀了这个满口谎言和戏弄的陌生人,管他什么求救信和妹妹,说不定本就是一出引他们自投罗网的陷阱。把这人杀掉,挖个坑埋了,他就能结束这一切安静休息了。   ——正在被他谋杀的人,流了很多眼泪,水痕顺着眼角淌进沙子里。郁臻越哭呼吸越是困难,几乎抽不上气,脆弱的颈动脉在他掌心跳动。   杜彧最终是松了手,垂下痛到麻木的胳膊,一道蜿蜒的血水流过手臂自袖口滴落。他翻起身去水边洗手,然后脱下衣服,解开被血浸透的纱布。   他细致地清洗全脸、手、伤口,留出了充裕的时间等对方来杀了他,但来自背后的危险从始至终不曾降临。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和他一样的人,缺乏结束一切的勇气,只能被动地等待解脱;如果等不到,还是得再次站起来,面对自己留下的烂摊子。   他短暂离开的过程,郁臻躺在沙子上动也没动过,看他走回来,立马坐起,哭红的眼睛狠瞪着他,脸颊边沾了几粒细沙,在朝阳下碎光闪闪。   杜彧上半身湿淋淋的,肩膀伤势可怖,发尾滴着水珠,他就这么坐到人身前,沉默地解开了桎梏对方手腕的抽绳。   “对不起,我相信你了。”   郁臻忍住了极大的怒气,肩膀微微发抖,边说话,眼眶又红了,沙声道:“我的脖子好疼啊。”   杜彧不愿多想,但这句话着实很像撒娇,同时他弄清了自见面起就萦绕在他心间的诡异荒谬感从何而来;郁臻对他表现出的是熟稔亲密后才有的依赖,哪怕他差点把人掐死,对方还是认为他是安全的。   ——我可能长得比较像他前男友?   杜彧漫无目的地想,——要么他就是一个天性轻浮却没有威胁的人,恰好个性还软弱粘人。   想到此处,一腔愧疚感油然而生,他只好握住郁臻的手,轻轻揉按勒红的手腕,看那里缠着纱布,问:“你的手受过伤吗?”   “不算吧。”软绵绵的回答。   杜彧捋开袖子,扯掉那一圈圈的纱布,赫然见到白皙的小臂上印着一枚结痂的牙印。   “你妹妹咬的?”   郁臻闷闷地哼了一声。   “你猜的没错,我是收到了求救讯息,来救你们的人。”杜彧平心静气道,“原本我们有12个人,但现在只剩我一个,我不是救世主,所以未必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不过我会竭尽全力。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没有。”郁臻抹下衣袖,推开他,“不要你救了,我自己去。”   杜彧:“真的吗?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我就要回去了。”   郁臻被气得七窍生烟,看架势恨不能咬死他,“哪有你这种人啊!你敢走我就就和你同归于尽!”   哦,原来是有脾气的。杜彧嘴角一挑:“那我不走了,你说救谁,我们就去救谁。”   作者有话要说:   郁臻:大家看好了,杜彧这个性格就说明一个人没有对象是有原因的。 第138章 神弃之地(十) 奴隶   真是想死了。   杜彧感到少有的疲惫, 他躺在后座睡了三小时,一路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短暂的松弛,他是希望自己闭眼之后不必再醒来, 但很遗憾他还是醒了。   车辆停在平坦的黄沙大道中央, 暂无异状发生, 表明他遇到的这个人可信度又增加了三成。   杜彧揉眼坐起身, 视线朦胧地看向前方驾驶座, 郁臻两腿翘在方向盘上, 手里拿着他的速写手记本翻看,悠闲得像读一份晨报。   他倾身探出手一把夺过, 冷声道:“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   郁臻手还僵着, 嘀咕道:“你自己掉地上了,我捡起来看看而已。”   杜彧望向窗外, 问:“我们到哪里了?”   “距离信号站还有100公里吧……”   “那你停下做什么?”   “当然是等你睡醒,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混进去啊。”   这样啊。   杜彧下车换到前座, 赶开翘着腿霸占方向盘上的人, 道:“你妹妹只有9岁,她被坏人掳走, 你不着急救她, 反而来体贴我睡没睡醒。”   “我着急有什么用啊,我一个人又不行……”郁臻挪到一旁的座位,忧愁道,“我要是电影里单枪匹马杀进敌营的英雄,我有必要对你言听计从吗?”   杜彧暗道:你不叫言听计从, 你那叫装傻卖蠢。   ——转念一想,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郁臻会有这么尖锐刻薄的印象, 明明对方表现得很无害。他问:“那你思考清楚没有?我们怎么混进去?”   “以我了解的情况, 他们的组织很团结,从上至下等级森严,集体拥护着一个发号施令的头目,听说这个老怪胎喜欢收集漂亮奴隶……”郁臻说,“我们从这里入手吧……”   杜彧瞧着那张秀气有余的脸,说:“嗯,你倒是很有自信。”   郁臻脸一板,严肃道:“我说的是你!”   杜彧笑了,“我?”   “对呀,就是说——”郁臻理直气壮道,“假扮成我捡到了受伤的你,把你捆起来当作筹码,向他们投诚加入组织,是最可行的方法。”   杜彧思忖片刻,“这办法是可行,不过你怎么确信,他们会要我这种奴隶?”   “你怎么了?”郁臻扳着他的下巴打量,拍拍他的肩膀,“你年轻、身强力壮、脸长得好,多合适!”   杜彧别过脸,错开那只手,“行,就按你说的办。”   郁臻没想到他会答应得如此轻而易举,奇道:“你……不怕我真把你卖了?”   杜彧反问:“你会吗?”   郁臻被他一问,支支吾吾道:“当然不会啊……”   即使会,他也没关系,虽然暂时未放弃求生本能,但他一直以来做的事就是送死;人总归是要死,无所谓怎么死、死在谁手里。   “你最好没骗我。”他半笑不笑地对郁臻说。   看对方涨红脸想辩白解释,又纠结着如何开口的模样,杜彧死气沉沉的心境略有波动,好像心尖被一只小手挠了一下。   荒废的信号站如同沙漠里的一座孤塔,他们驱车靠近,目标明显,动向绝对已被暗处的守卫捕捉,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透过瞄准镜锁定了他们。   郁臻在子弹最远射击范围外停车,他先下去,再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将杜彧拽下来。   杜彧左肩包缠的纱布浸出了血,特意没换新的,为他狼狈不堪的俘虏形象增添几分说服力。   郁臻捆了他的双手,在背后拿枪抵着他,驱赶他往前走,不时踹他几脚。   “记住啊,到时候你别说话,我来跟他们讨价还价。”   “嗯。”杜彧应道。   走近信号站,屋顶上钻出几个身穿黑色皮革马甲,胳膊纹着青黑兽面和编号的男人;这些人一并持枪跳下,朝他们围了过来。   为首的是那天捅伤了杜彧、被他敲断鼻梁的红发小个子男人,今天对方脸上多出了一枚固定断裂的鼻骨的夹子。剃光了眉毛的面目显得尤为凶恶,灰色眼珠锐利地扫视着两名不速之客,吹了声口哨。   数支黑漆漆的枪管对准了他们。   杜彧看不见后方,只是他感觉到身后的郁臻挺直了腰背,故意粗声粗气地说:“我想加入你们。”   杜彧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好在他及时低下了头,凌乱的黑发下,没人注意到他的表情。   “这个人——”   杜彧的后腰被枪口顶了顶。   便听郁臻道:“是我抓到的,听说你们的老大在收集奴隶。”   红发男人胳膊上纹着阿拉伯数字26,或许是代号,他走上前,猝不及防地抡起枪托抽向杜彧的脸!   剧烈到尖锐的惊痛从下颌骨蔓延到颈部,杜彧被打得歪过头,脑袋处于眩晕之中,耳旁嗡嗡鸣响,嘴里全是血沫。   红发的26号露出挑衅的狞笑,发号施令道:“73,你带他们过去。”   郁臻的肩膀让人按住,两个身材粗犷凶悍的男人将他夹在中间,推搡着他和杜彧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些人甚至不问他们是谁、来自哪里,又出于什么目的到这里来。   似乎不必要,也确实不必要,他们既然来了,就证明他们无处可去了。   对于失去退路的人,来路不重要。   胳膊纹着73的光头男人拿出哨子吹响,不多时,远处开来一辆油漆喷得五颜六的卡车。   两人被看押送上了车,杜彧的嘴边都是血,头发乱糟糟,脸上沙子和灰土粘成片,看起来相当有俘虏的凄惨相。   郁臻的脸虽说也算不上干净,但他的肤色白得出挑,安生地坐在杜彧身边,偷偷四处张望。不过很快司机就拿出两条黑布,递给看管他们的73号,命令蒙上他们的眼睛。   密不透风的黑布地封住所有光亮,两人听见车辆发动,油门轰踩,这次是驶向未知的目的地。   杜彧没有刻意去计算路程时间,他的下颌可能骨折了,疼痛使他难以集中注意力;他粗略判断,他们在车上总共待了40分钟,那么大本营与信号站至少相隔30公里。   眼上的黑布被人揭下,迎接他的不是灼目的阳光,是双眼恰好能适应的低暗光线,这自然不是给囚徒的体贴,而是因为他们进入了阴冷的沙漠地底下。   人声鼎沸的吵闹,浑浊空气中充斥着机油汗水的气味。   杜彧的视力还未恢复,仍处于昏花模糊状态,73号像提拉物件似的,揪着衣领把他们推下车去,哄闹的人群立刻将两人团团围住。   “这他妈是哪里来的大小姐!”   “老子要干穿你的肚子!”   狂放亢奋如野兽的嚎叫和粗鄙的话语刺进耳朵,杜彧的脸部一时惊痛,是郁臻挤过来,鼻梁撞上他的下颌骨。这痛楚使他瞬间醍醐灌顶,看清了眼前的场面——窄狭的岩石隧道内人山人海,他们在人潮中间,如同被一群盲目的鱼夹带拥簇着前行。   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多活人。   杜彧先是震惊,然后不乐观地想,郁臻恐怕是很难在这群人当中生存下去。   他们周围大呼小叫的全是青壮年男性,臂膀遍布纹身,拥有各自的编号,即便是监狱里的重刑犯也不会比这群人更穷凶极恶了。   他倒是没想象过被群殴致死的死法。   突然之间,人群安静下来,他们前方的人群自觉分散让出一条道路,迎出一名体态娇小柔弱的少女。   起初是个轮廓,紧接着是她纤细的足踝和层叠的裙摆。她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同,因为她穿了件一尘不染的白裙子,头发柔顺地垂在双肩,相貌清秀,笑起来酒窝甜美。   杜彧察觉身边的郁臻身躯一震,往他这边靠了靠。   ——这是谁?他认识?   杜彧不解,这个女孩看起来远不止九岁,不可能是郁臻的妹妹。   73号走到少女身侧,躬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哇哦。”少女讶异地掩嘴道,“上等货色。”   谁也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被她用估价的眼光看待,杜彧很不适。他面上维持着无动于衷,被发梢遮挡的眼睛在暗中逡巡着她身边人的神色,包括73号的;是敬畏,这群其中身材最瘦弱者也有足够力气扼断她喉咙的男人,都闭了嘴收敛着眼神,全心全意地敬畏于她。   难道她是什么女皇吗?杜彧不理解,如果是女人,收集男奴隶,倒说得过去。   “跟我来吧,先给你们做下身体检查。”少女转过身,穿过男人们为她留出的路,脚步宛如踩在春天的草坪上一般轻块自如。   他们只得在众目睽睽下,跟上她的步伐。   杜彧被人飞快地握住手心,掐了掐。他侧目,是郁臻在给他使眼色。   他自认为和郁臻还没建立起那种默契,读不懂对方挤眉弄眼是想告诉他哪些信息。   他的冷漠给郁臻带去了沮丧和懊恼,那双明丽乌润的眼睛恶狠狠地刀他。   杜彧小声道:“你想说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   郁臻悄悄问:“你不认识她吗?”   杜彧:“我应该认识她?”   郁臻懊丧不已地直摇头,如果腮帮子再鼓些,活像只像蔫头搭脑的仓鼠。   少女带领他们穿过长长的岩石地道,来到一处宽阔的石室。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高低不一的石台上摆着各类金属器械仪具,包括纹身工具和气泵。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点了点杜彧。一群男人蜂拥而上,擒住他的胳膊将他按到一块平整的石台上,掀开了他的衣服下摆晾出后腰的皮肤。杜彧左肩的伤口碰到坚硬的石头,痛得倒吸气,呼吸急促。   “嗯……给他9吧。”少女说,“9是我的幸运数字。”   郁臻稳不住了,问:“这是干什么!?”   “你们俩,不是一个想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一个想做主人的奴隶吗?”少女两手背在身后,表情一派天真,“我决定,赐给他特殊的编号,让他跟在我身边;你嘛,就乖乖当小奴隶好了。”   “你搞错了!不是我!”郁臻近乎咆哮道,“——他!他才要做奴隶!”   少女不屑地努嘴道:“选择权可不在你们手上,这里我说了算,你只需要懂得,服从。”   郁臻抓狂了,极力为自己争取道:“你把他的脸洗干净看看!他长得很好看的!你们不是要漂亮的奴隶吗!”   少女合手击掌,上来两个男人箍紧郁臻的手臂,防止他有任何动作。   “我了解主人的喜好,他比较倾向于你这种……”少女耸了耸肩,“小小的。”   “我不小!我比他大!我不小!”郁臻声音都快叫哑了。——这在杜彧听来,不免有些可怜。   杜彧的背脊被灌了墨水的尖细长针密密地扎着,这种痛比起骨折和中刀不算剧烈,却绵长频繁得可怕,他的冷汗打湿额发,全身战栗,口中浓腥的血水溢出唇角。   他昏迷前记得的最后一幕,是郁臻被人拖走时,喊着他的名字撕心裂肺地诅咒他:   ——你给我记住!杜彧,你要是不下地狱!我变成鬼也不放过你!   嗯,相当朴实无华的咒语。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今年之内会更完,还有十来万字或许,可以完结了来看,啾啾。 第139章 神弃之地(十一) 囚室   柔婉悠扬的歌声萦绕于空阔的岩洞中, 轻灵有如神境的低语。杜彧的意识徐徐回到躯壳内,与困意抗争着撑开眼皮,一片雪白的裙摆晃过他眼前。   顶部的岩层裂开一条口, 漏下了阳光和石缝里生长的新绿, 少女纤细的身影笼在光束里, 曼妙的舞姿镀着金边, 她踮起脚尖转圈, 手臂舒展。   杜彧仿佛看见了姐姐。   不, 不是姐姐。   杜玟的芭蕾和钢琴,是自幼跟随一对杰出的音乐家夫妇所学, 尽管后来终止了, 但她一直被盛赞天赋斐然,倘若不是家庭原因, 完全有资质成为一位舞蹈演员。偷你爹独家做普文?   ——而面前的这名少女,她显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舞蹈, 甚至可以说, 根本不会跳舞。站姿不稳,踢腿乏力, 跳跃弧度偏差……不过这些瑕疵都不影响她的灵动美丽。   世界沦落成废土, 还有人愿意哼着歌跳舞,实属难得。   杜彧默默地看着,当作观赏奇景。   少女跳够了,歌声随她停步戛然而止,她呼吸粗重, 走到旁边取了杯水喝。杜彧的视线紧贴着她移动, 他发现这里算上是一个房间, 天然岩层与人工凿刻的石壁相接, 家具门窗为铁水浇铸,所以也像一间精致的牢房。   杜彧对她接水的装置很感兴趣。石墙上排布着生锈的水管,管道连接着一只滤水器,下端插了一根透明软管,放下软管就会流出干净的清水;此时清水顺着细管流进杯中,声音美妙。他喉咙干得发痛,看到水,不自觉地食道紧缩,吞咽了一下。   虽然简陋,但好歹说明居住在地下的这群人拥有整套健全的储水设备。   有水、有阳光,就能种植培育食物。   要养活那么一大帮人,小规模种植园的产量绝对达不够;沙漠里不存在那么充足的水源沃土供养植物生长,所以他们的主食不会是谷物。   “喂,你醒了怎么不说话?”少女捧着水杯,走到他跟前。   杜彧被一双手铐锁在铁椅里,双臂颈椎酸涩,经此一问,他感觉到后腰和左肩的伤似乎发炎了,疼得额头冒汗,他刚要开口,下颌骨的剧痛又牵绊了他的声音。   一只洁白的手掌伸来,以强劲的力道揪住他的头发,强迫他仰起脖子,少女凑近问他:“你没聋吧?”   不等他答话,她惊奇地瞪圆眼道:“咦……你好像是长得蛮好看的。”   杜彧不认为这算夸奖,“长得好看”给他带来的麻烦总是多过便利。而且又是那种估价的眼神,被那么看着,就好像自己不是人,是肉,被刀切成了片,一斤斤放到秤上。   “我叫艾莉卡。”少女撒了手,退后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们的人不都叫代号吗?”杜彧说。他们在他后腰纹了数字9,他看不见,不过他猜想一定很丑。   “得到10以内的编号,就可以拥有名字了。”艾莉卡端起水杯,诱惑道,“告诉我,你就能喝水了。”   “我要先喝水。”   艾莉卡端详他片刻,水杯放到了他嘴边。   杜彧咬着杯沿咽下半杯水,眼底展露几分清润的生气,他声音亮了些,如实道:“杜彧,我的名字。”   艾莉卡点点头说:“听起来是我不会写的字。”   “给我注射抗生素,不然我会持续发烧,然后死掉。”   艾莉卡转身去放下水杯,说:“我们没那种东西,你只有肩上的刀伤偏深,问题不大;如果溃烂的话割掉腐肉就好了,但根据我经验,不至于啦。”   在沙漠中生存,非正常死亡的人员损耗是在所难免。这里的医疗手段落后,药品短缺,可能连一个像样的医生也没有,可见平时病死一两人也是司空见惯。   杜彧:“我开来的那辆车上有药,你让人取回来。”车上不仅有药,还有冷冻血清。   艾莉卡走到墙角,捧起一个匣子走回来,将里头的东西摇晃得丁零当啷,“是这些吗?”   杜彧探头,看见匣子里杂乱地塞满了瓶罐,正是他们从峡谷千里迢迢带来的药品,放置血清的冷冻盒在最底部,露着一角漆黑的盒盖。   “对,是这些。”他明显松了口气,“把那瓶蓝色的抗生素给我。”   艾莉卡合上匣子,道:“或许是我的和善让你误会了,你一直在用命令式对我说话。”   杜彧不做声地看她。   “那辆车上的东西都归我们了,包括你的性命。”艾莉卡笑盈盈道,“你不懂规矩,我会慢慢教你,刚才的事就算了——以后你最好记住第一条:对我说话,绝不可以用命令的语气。”   杜彧:“那我会失去语言能力。”   —— 咣当!   匣子落地翻倒,药瓶倾倒而出滚到座椅下方。   艾莉卡的纤弱的手指迸发出的力量不容小觑,杜彧淤青纵横的下颌骨被掐紧,一根细手指拨开纱布捅进了他的伤口里,深入血肉左右转动。   他痛得发抖,颈部青筋抽搐,眼睛里有了锋利炽亮的神采。   多处伤痛拧成完整的一股洪流直穿天灵盖,犹如被刀片活剥头皮的痛苦蔓延开来。   混沌里闪现了一团清明的光,反复迭起的痛苦终于结束,艾莉卡的声音在他麻木的听觉中响起:“啊,你忍耐力不错。”   她舔食糖果似的吮掉指尖的血液,道:“我欣赏你。”然后弯下腰捡起蓝色药瓶,倒出两粒药丸强塞进他口中。   杜彧在扩散的苦味里硬吞下抗生素,被自己的呼吸声包围,他抬头朝天仰靠着椅背,多少明白了那群凶神恶煞的男人为什么怕艾莉卡。   她没有同情心,甚至是享受别人的痛苦。   “你是从沙漠之外来的吗?”艾莉卡问。   “是。”杜彧不想再白白遭罪,他也没有硬撑的理由,于是配合她的提问作答,“我从地球的另一边来。”   “那你可来错地方了。”艾莉卡对他的来路和意图漠不关心,“不过你很幸运,遇上了我。”   杜彧身体的痛感尚未消解,他难以理解幸运二字怎么会从她嘴里蹦出来,问:“怎么说?”   “幸运是对比而来的。”艾莉卡抿嘴摊手,“主人对奴隶可不温柔,再加上男人没法为他生育子嗣,大约会变成玩具吧,你的那个同伴——你等着给他收尸吧。”   郁臻的确是没那么幸运,因为他是被人摁进巨大的水池子里洗刷干净、套上袍子,押进了一个亮堂的房间。   房门喀嚓反锁,他敲打推踹一遍,无果,只好把视线投入房间当中——   拱顶至落地的岩层被凿空,埋入一面通透的玻璃,外面是旷阔的黄沙与天空;阳光就从那里照进来,洒满地毯铺就的每个角落。   窗边放着一排碧绿的植物,叶蔓娇柔青嫩,将房内映得生机勃勃。最醒目的是那张舒适的大床,床头挂着褪色油画,墙上有壁炉和金色吊钟;在沙漠里能拥有这么一间住所,绝对称得上奢侈无度。   房间的主人,是米茉莎说的老怪胎?   郁臻赤足踩着地毯,在房间里走动,米茉莎又去哪里了呢,他的小女孩。   卧室左右两面各开了一扇门,他先瞅了一眼左边的门后,是间浴室,还有面大镜子,可惜通风口极小,不能供他在紧急时刻藏身。   他检查完浴室,退回主卧走向右边的门。   推开门的同时,郁臻被其内场面一吓,大叫一声“我靠”,没出息地跌坐到了地上。   门内是间较小的屋子,说是囚室也不为过,阴暗无窗,只亮着一盏暗淡的小灯,墙角堆放着一排单人床,床上挤着七八个年轻女人,她们的脚踝锁着铁链,只能绕着床活动。   看到门忽然打开,她们脸上充满震悚和不安,但看清郁臻的模样后,平复为惯有的呆板木然。   “嘶……”一个褐色长发的女人面露苦痛,她咬唇扶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看状况是胎动引起的不适。   她身边坐着另一个稍显年长的银发女人,肤色偏深,鼻梁细挺,美得像妖精,正关切地安抚孕妇。   郁臻发现她们身材肤色不一,却都十分美丽,如果美貌是资源,她们必然是最稀有的那一种。   银发女人捡起床边的水壶摇了摇,是空的,她说:“你能帮我们倒些水来吗?”   郁臻自然答允,他走进促狭的囚室,接过空壶,转头去浴室接了半壶水,水流清澈剔透,在阳光里闪着比黄金更珍贵的碎光。   可惜他洗澡的时候已经灌饱了,应该说差点淹死,再喝不下了。   他抱着水壶回到左边囚室,乖乖地等银发女人喂孕妇喝水;他想问她一些事,其实问其他人也行,只是其他人根本没睁眼看他。   “请问,你们见过一个9岁女孩吗?她大概这么高……”郁臻在空气中比划着,“皮肤黑黑的,叫mimosa……”   这时,所有人都睁眼或转头看向了他。   郁臻音量渐小……他本来就不擅长和异性沟通,现在被她们盯着,脸唰地红到脖子根,怀疑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   并拢的单人床最外侧是两个互相依偎的女孩,头发一金一红,然后她们的肩膀上长出了第三个脑袋——   一张尖瘦的小脸从她们背后冒出,米茉莎顶着她干枯的黑发,眼睛戒备地望来,下一瞬欣喜绽放,连扑带挤地爬下床,冲到了郁臻面前!   “哥哥!”她开心地跳着,抓紧郁臻的手臂,“你来救我啦!”   郁臻被这声哥哥喊得晕乎乎,磕巴道:“算、算是吧……”   “你快带我走吧、还有她们一起……我讨厌这里……”米茉莎红了眼圈,恳求地说。   郁臻清醒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还真没有逞英雄的资格和本领。   一串扳弄门锁的微末声响,不合时宜地插入了他们的对话间。   米茉莎神情一变,指甲掐进他的肉里,其余女人也纷纷露出惶恐的神色,蜷缩起手脚。   郁臻的神经跟着慌张的气氛一同绷紧……   米茉莎立刻丢开他的手,跑回了床上躲进年长女性的怀抱,瑟缩道:“老怪胎回来了……”   郁臻的鸡皮疙瘩爬满后颈,他听到房门关上的响动,清晰得激出他一层白毛汗,接着一阵沉闷拖沓的脚步踏上地毯——   他回头,一个膨胀怪异的庞大黑影靠近了囚室的门。 第140章 神弃之地(十二) 闭嘴   当黑影迫近, 崎岖高耸似小山的身型堵住了整扇门框;郁臻必须得承认,除了“怪胎”以外,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词汇形容这个“人”了。   对方红褐色的头发如雄狮的鬃毛, 因年迈夹杂着根根白发, 榕树根须般茂盛杂乱地披在脑后, 面部上半截额头饱满, 浓眉深目, 鼻头至下巴被一只金属嘴笼箍紧, 镂空缝隙中呼出粗沉喘息。   超过两米的身高使其壮如牛马,坚实的肌肉表面遍布青筋和狰狞伤疤, 未得到良好修复的烧伤残痕变成了无数凸起的肉瘤, 赘生的皮肉盘根错节。双臂裹着一副合金打造的护腕,鼓胀浑圆的肚腩下勒紧一条皮革腰带, 粗壮下肢稳如石柱地撑起这座崎岖不平的肉山。   郁臻自认为算正常体型偏瘦,不高也不矮, 但面对这么一个丑陋的巨人, 他感觉自己是遇上了森林猛兽的地精,最要命的是还没有地洞可躲藏。   他第一直觉是后退, 这硬碰硬肯定打不过, 先找条退路……   郁臻挪动脚步,脑袋里自动构建出囚室的全貌,这么小点地方,哪里有退路可言啊! 他心率攀升,眼睛关注着门口怪胎的一举一动, 掂量着脚下距离后移。   等等……   他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于是身体试探性地往旁边偏移, 并抬高了右臂。   果然, 对方突出的浅灰色眼球仍死气沉沉地直视着前方,看似目露凶光,实则丝毫未追随他的动作转动——这双眼睛看不见,他面对的不过是个大块头瞎子!   郁臻几乎欣喜若狂,心脏快跳出嗓子眼,趁未被发现,他像只灵活轻捷的猫,无声地贴到囚室的左侧墙面。   一回头,米茉莎正抻着脑袋盯着他。   郁臻把食指放在唇上,挤眉弄眼示意她别说话。目光一瞥,见床上互相依偎的女人神色漠然,手脚瑟缩,好像早就忘了他的存在。   红发巨人走到床边,粗糙的大手伸向那些娇柔美丽的身躯,他抚摸她们的头,嘴笼缝隙里漏出含糊的低吟,是在数人数,应该还不知道房间里多出了一个人。   郁臻看准囚室唯一的出口,此刻正通畅无阻,他屏住呼吸,踮起脚抬步跨出——   烈日阳光重新落在肌肤,温度叠加亮度,将他带回明亮的卧室内。   他大口喘气,刚为逃离怪胎巨人的魔爪感到庆幸,又被眼前天赐良机感到一阵头皮颤栗。   房门仅仅是关合,并未上锁。   卧室地面铺着地毯,无需再勉力维持脚下的轻悄,郁臻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门边——他收敛了肢体幅度,凝神静气地转动门把手,谨慎得如同演一出哑剧……   吱呀——   不大不小的开门声带来的震响更胜于晴天霹雳!郁臻冷汗俱下,一鼓作气拉开铁门飞奔向室外!   他在曲折的石廊中疾跑,耳旁仅剩风声和自己的心跳,这里没有灯,他凭借高超的视力辨识方向,忽然一道突兀的浅色影子在前方的黑暗里显形,纤细、小巧。   是一个人。   郁臻没有听见任何声响,腹部却被尖锐的刺痛贯穿!   他像被箭矢射中的兔子,砰然栽倒摔地,翻滚数圈……   疼!郁臻捂着肚子,指缝被热血溢满,在墙边蜷曲起身体。一缕带着香气的头发扫过他的脸颊,噩梦中熟悉的面孔与他四目相对。   “看来是我低估你啦。”艾莉卡的颊边晕着酒窝。   杜彧被人按在镜子前,手脚仍被捆缚在椅子里,剪刀绞断他一撮撮的头发,刀刃富有节奏的咬合张开,听得人后颈发麻。   从镜子里看,给他剪头发的人颈侧刺着数字3,年纪不大,沉默寡言,从进来开始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他尝试与其交谈,然后3号张大嘴,表示自己不能说话。   杜彧看见对方口腔内部断掉的舌根,一时间想问的事情更多了。   他的新发型短而碎,乱得像刺猬,但完整的脸型露出来,显得人精神状态活泛了不少,面部创伤敷过药,消了肿,伤痕淤青还在,倒是压制了相貌的出挑感。   理发完成,3号解开他的脚镣,将他的两只手由反剪换成正铐,方便他起身自由活动,清理身上的头发渣。   杜彧拿起一条毛巾,看着上面的污渍,放下了。他对着镜子擦掉脖子和鼻尖的碎发,通过镜面凝视身后的3号,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打着旋儿。   他能信手拈来的凶器有手铐、毛巾,或者打碎镜子后的玻璃片,但杀了这个人,他有办法逃出这座巨大的地下城吗?   没有。   放弃当下反抗的想法,杜彧担忧起不知身在何处的郁臻,如果艾莉卡说的是真的,搞不好人现在已经死了。   那样瘦弱的身板,大概是经不起厉害的折腾,真可怜。   这一假设像植入他思维里的病毒,他很快便陷了进去。   假如想救的人死了,他该干什么?逃走吗?还是就留在这里了?   为什么计划总赶不上变化?真麻烦。   “哐——!”   艾莉卡踹门而入,她换掉了裙子,一身利落精干的打扮,看到杜彧的新造型,满意道:“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   “走啊,带你去看点有意思的。”她用一根手指勾着他手铐上的锁链,牵引大型犬一般,带他出门了。   地下无自然光,照明全靠电灯和蜡烛,每条路都一样的粗糙曲折,行走其间堪比在鼹鼠洞里冒险,艾莉卡长期生活在此,轻车熟路地领着他七拐八拐,最终穿出石洞,走到了一处照得进阳光的地方。   形容此地是斗兽场较为恰当。   他们站在石壁上,脚下是木头铁片修葺的栈道,放眼望去四面是高如城墙的巨型岩石。数块巨石呈环状围立,中间最大的缝隙自然形成了一口深坑,下方的沙坑被清理平整,散落着数具尸骸,有的是人骨,也有的是他看不出原貌的大型动物。   杜彧环顾四周,被沙砾风化的岩层深浅不一,被凿出了许许多多的洞穴,原来这群人就是生活在这些巨石的内部。并不是每个洞外都有立足的栈道,除了他们,更多的人是摩肩接踵地相互挤压,趴在洞口,探出头往下张望。   在各座巨岩的相接处,还有数不清的缝隙,填满了难以窥见其内的黑暗,从石缝周边的血迹爪印看,这便是被豢养的动物们的藏身之所。   “你的同伴蛮机灵的,比我想象的能干。”艾莉卡两手放到铁栏杆上,上身外倾,向站在自家阳台上,表情惬意自在。   杜彧的眼底亮起幽光,深感意外。   “可是不服从安排,就要付出代价。”艾莉卡说,“我给了他一个重新选择身份的机会,只要他能下面活过一小时,我就给他十以内的编号。”   哑巴3号提着一个盛满骨肉的铁桶,走到艾莉卡身旁。   “我对驯养宠物不感兴趣,所以只有当人犯错的时候,它们才有得吃,上一次喂它们好像是三个月前了……”她伸手进铁桶,抓起一块带皮的生肉,丢下去。   四面洞穴口趴着的人群兴奋雀跃,尖叫声在深坑中形成回音。   只见直径一米宽的夹缝中,猛然蹿出三条体型类似巨蜥的生物,通体透明的白皮肤,皮下血管纹路清晰可见,没有眼睛和鼻子,头部伸长着扁尖角状的嘴。速度最快的那条张口衔住沾裹砂石的肉块,另外两条不甘示弱地争抢。   看外形,这是脱胎于爬行动物基因的低阶变异物种,并不会进一步突变。   但食肉动物长到这体型,已具备相当的威慑性了。   “放开我!”   一声呵斥唤回了杜彧的视线,他转头,洞口又冒出来三人——   郁臻被两人挟持着推上栈道,撕破的衣服被深色血迹染污,头发汗湿黏在额头,乌黑的眼眸含着冰与火,冰是冷酷的敌意,火是燃烧的愤怒。不难想象经历了怎样一番斗争,才反抗了沦为奴隶和玩具的命运。   ——他恐怕很想杀了我。杜彧想,他很会读别人的眼神,郁臻的眼神就是要谋杀他的意思。   好奇怪,即便有强烈的恨,也不该恨他吧?他可是悉听尊便,一切遵从郁臻的计划安排。   阴差阳错地被颠倒身份是不可控因素,他又预测不了,要恨的话恨艾莉卡啊,她才是做决定的人。   郁臻指着他骂道:“你还来这一套是吧?你的狗脑子里就不能装点别的东西吗?我上次喂了鱼,这次又要喂蜥蜴,有完没完?我要是栽在这里,你也别想好过!”   杜彧听得一脸莫名。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郁臻不会是受了重伤,精神失常了吧?   “我告诉你,这回结束了,我就再也不来了,你就躲在梦里睡到死吧你!小人!懦夫!变态!神经病!去死!”   杜彧扭头问艾莉卡:“我能代替他吗?”   他屏蔽了郁臻的斥骂控诉,只想起那双细弱的手腕;有送死这种事,还是让给他来好了。   艾莉卡以为自己听错,确认他的神情不是一时冲动后,挑起细眉,“为什么?”   “本来就是你搞反了,该下去的人是我。”   郁臻急忙附和道:“就是嘛!他才应该去喂怪物!我个子这么小,肉也少,怪物吃我根本吃不饱!”   哦,耳清目明,看来精神没出问题,不过是又在装疯卖傻。   杜彧道:“你闭嘴。”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日更,会尽量固定时间更新。   谢谢还没有弃文的大宝贝们=3= 第141章 神弃之地(十三) 沙坑   听完他的请求, 艾莉卡道:“既然你也想去,那你们俩就一块儿下去吧,而且我不会解开你的手铐。”   她笑得天真无邪。   反观郁臻则气到跺脚。   落得这般最坏的结果, 并非杜彧所愿, 他本意和出发点是好的, 但生命掌握在别人手里时, 这种情况就无可避免会发生。   既不能长出翅膀逃出生天, 又不能歼灭所有敌人, 只好接纳命运了。   他需要多加考虑的是,到了下面, 郁臻有多少概率谋杀他。   “我觉得不行。”郁臻和艾莉卡申辩道, “你看看,我们两个人, 我被你射了一箭,他有伤在身、手也被铐住了, 下头却有三头饥肠辘辘的怪物;有一方处于绝对弱势的话, 就是单方面的厮杀,毫无观赏性, 我们可能活不过十分钟, 你想看刺激的就再加一个人。”   杜彧对郁臻刮目相看,想不到对方柔柔弱弱的,心肠如此歹毒。   而艾莉卡居然听信了这一提议,认真思考起第三人该挑选谁。   “就你吧。”艾莉卡就近点了一个。倒霉的第三人正是缺少舌头的哑巴3号。   杜彧或多或少庆幸自己是主动选择,虽然主动和被动面临的结局无甚差别, 但他没有把性命托付到艾莉卡这样的人手里, 实在是太好了。   被她挑中、赋予10以内的数字, 和身为底层俘虏的待遇实际是一样的, 随时可能因为她一时兴起、听信谗言,便成为家畜的口粮。   如果他有幸活下来了,这个地方还是不能留。   杜彧也不明白,他这想死又不肯自杀,一边送死一边渴望生存的心态,究竟算什么。   时间不容他深思,艾莉卡叫来人手,给他们三人的腰间拴上绳子。   这时,四面密密匝匝的洞穴欢呼声齐响!   杜彧朝他们挥舞手臂的方向仰头——在他们的上方 ,还有一个孔洞,边缘搭建了1.5米长宽、铁板材质的平台;随之一具庞大的身躯出现了,那身影宛如晚年余威犹在的雄狮,红色鬃毛披散,巨人迈着矫健的双腿踏出洞口,昂首立于摇摇欲坠的铁板上,绞紧的螺丝承重后发出咿呀咯吱的呻。吟。   郁臻的反抗无比正确。——杜彧想,换做是他,也宁愿下到坑里喂变异巨蜥。   艾莉卡拨弄着他腰间的麻绳检查是否牢固,说:“主人来啦,希望你们能贡献一出精彩的表演。”   郁臻鄙夷道:“一个瞎子看什么表演?”   “眼睛看不见,耳朵可以听。”艾莉卡啧声道,“你好暴躁哦。”   这口沙坑深数十米,他们各自被一条绳索悬吊在岩壁上,缓慢下放。   郁臻体重轻,荡在空中,和杜彧搭话:“——喂!我又被你害惨了!”   杜彧置若罔闻,这话他没法接。   “一会儿我们三个,一人对付一只!听见没!敢拖我后腿你就死定了!”   “知道了。”杜彧敷衍地应道。   郁臻转过头和3号重复叫嚣了一遍。   他话未说完,上头的人便割断了3号的绳子,刚还在眼前的人下一瞬间就消失在视野里。   郁臻悚然地攥紧绳索,然而他就是第二个——   “哇啊——!”   第三是杜彧。   坠空摔落十多米,砸进沙地的感觉不好受,细沙无孔不入地钻进口鼻,满面尘埃。   很多时候存活率是由运气主宰,杜彧落入离变异怪蜥最偏远的角落,尚有时间空隙供他翻身喘气;另外两人却不那么好运,最倒霉的是3号,他最先降落,那三头怪物一早瞄准了他,待他一落地,身体便如艾莉卡丢下来的那块生肉般,被两条巨蜥分别衔住左臂和右脚,撕扯开来!   由于3号没有舌头,不能惨叫嘶吼,悲剧上演时周围最响亮是洞穴中观众们的叹惋叫骂。   郁臻是其次倒霉的,他正巧落在冲向3号的第三条变异蜥前方,像一盘挡住了它的去路的天降美食。   杜彧无疑最幸运,落地后他解开腰上拖曳的碍事绳索,先看了一眼被两头怪蜥分食的3号,再看向快爬到蜥蜴背上躲避袭击的郁臻,最后视线投到脚下——不知名动物的骸骨掩埋在沙层里。   郁臻腹部流出的鲜血,引诱着怪物的齿缝淌下黏糊的唾液。光溜溜的透明皮肤,无眼无鼻,尖利的细牙……引起了那段令他相当不适的回忆!   这个世界变成这样,不就是某人的错吗?   他卯足了劲,在变异怪蜥扑身而来的最佳时机,将掌心里断裂的箭矢捅进了它扁平的下颚!然后持续施力,握紧那一截短短的箭尖划破了那柔韧厚实的肌理皮肤……   压在他身上的巨型食肉动物,如同被滚水烫皮的青蛙,划动粗短的四肢嘶鸣不已。   湿腻的血水涌出,淋得他手指打滑握不住断箭,还差一点……还差一点才到心脏的位置。   “嘭。”   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压得他近乎窒息的巨蜥剧烈挣扎了两下,张大嘴不动了。   郁臻曲膝顶开它,仿佛掀掉了幕布,沙坑上空的橘红色夕阳照耀着他的脸,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   他贪婪地呼吸,连伤口的疼痛也忘记了。   不过一秒,一只骨感修长的手侵入他的眼帘,紧接着是杜彧那张令他生厌的脸。   他们俩没死,头顶的观众们显然极为不满,骂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往坑底扔来皮手套、铁钉、打火机等杂物。   剩下的两条巨蜥还在专心撕咬进食,3号的尸体够它们吃好一阵子了。郁臻发现它们和自己记忆中的变异生物不同——只占了体型大的优势而已,臃肿迟笨、智力低下——也许是病毒来到地球以后水土不服,改写基因的特性有所减弱。   他被人搀扶着坐起,杜彧骨子里的贴心一如往昔,还知道扶他的腰,以免扯裂腹部的新伤。   他观察到杜彧用来刺穿怪物脊椎的东西,竟是一根腿骨。   杜彧对郁臻开膛破肚的凶器颇感惊奇,不惜把手伸进怪蜥的皮肉,挑出了那截不足手掌长的残缺箭矢。   “你在哪里找到的?”   郁臻哼了一声,冷笑道:“我的肚子里。”   “你真勇敢。”杜彧由衷道。他十分欣赏郁臻这部分个性:不怕牺牲,只要能够活下去,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旺盛得犹如野草的生命力,踩不灭,烧不毁,与其纤柔弱质的外表极不相符。   “时间过去多久了?”郁臻问。艾莉卡要他们在坑里活过一小时。   杜彧:“不知道,可能十五分钟。”   “Ok.我不习惯守株待兔,得把那两只一起弄死。”郁臻望着角落的残忍一幕道。   “你能行吗?”杜彧质疑,眼神瞟向他反复被血晕透的衣服。   郁臻用行动证明,杀生这回事,他永远没问题。   郁臻捡起杜彧丢的麻绳,打结制成套索;一根锋利的腿骨和一只套索,足以对付两头毫无智商的动物,尤其是它们的注意力完全被食物夺走的时候。   过程轻松得可略过不提,步骤类似捕杀山羊和野牛,可能比那更困难点,因为这两条蜥蜴没有角;他们分工合作,一人套住怪蜥鳄鱼般的尖嘴,拉拽收紧,另一人举高腿骨再插下,刺穿它的脊柱。   两人合力杀死第一头巨蜥的半小时里,因配合不够险些让它逃掉;但到了第二次,彼此间的默契显著提升,动作一气呵成,全程仅耗费了8分钟。   看他们有惊无险地依次解决了三头怪物,上方洞穴的看客们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轰然散去。   郁臻腹部的箭伤血流如注,幸亏伤口小,否则他已经失血过多陷入休克了。   杜彧打算扶他,手还未伸上前,就被瞪得放下了。   观众席留下的最后一人是艾莉卡,她兴高采烈地舞动双臂,原地蹦跳,喊道:“恭喜你们啊!我的3号和9号!”   她甜蜜活泼的嗓音传遍了偌大的深坑,宣布他们暂时活下来了。   郁臻的纹身将刺在颈侧,完美继承上一任3号的位置。   他被摁着头暴露出颈脖,任人抚摸描画,长针蘸着墨水扎进皮肤,带起一片绵密尖锐的痛楚。   “亲点啊你妈的……”他疼得眼泪朦胧,声音直颤。   杜彧旁观在侧,手指不自觉地发痒,有冲动想要把眼前的场景画下来,可惜他没有纸笔。   正在认真作业的纹身师没有耳朵,光秃秃的鬓角皮肤凹凸不平,据说是在年轻时被炸掉了左耳;右边的伤疤则不同,是光滑的切面,听觉被毁。艾莉卡干的,她说这样才对称。——这座地下大本营里有相当数量的残疾人,原因不明;但艾莉卡的残虐嗜好应对此有贡献,前任3号的舌头大约也是她割掉的。   话说回来,既然纹身师听不见,杜彧可以和人畅所欲言地聊天了。   “你还要救人吗?”   郁臻的泪珠挂在眼睫毛上,瓮声瓮气道:“救啊,为什么不救?”   杜彧:“怎么救?”   “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了。”郁臻说。   听着像是一句赌气的话。杜彧笑道:“怎么杀啊?”   “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杜彧又笑,心想这说了等于白说。   “你不要笑,很快你就知道了。”郁臻信心十足道。 第142章 神弃之地(十四) 母亲   猎鹰大本营聚居了上千人, 沙漠地下城的规模远超他们的想象。   两人一路遇见并最终加入的数字编号团体,是居住在基地上层的武力组织,主要成员为十六岁以上的青壮年男性, 现任指挥使是艾莉卡——她之所以年纪轻轻便能胜任这一职务, 只因为她是首领的女儿, 但她并不叫他父亲, 而是称呼他为“主人”。   基地的首领, 大本营所有居民、奴隶的主人, 就是那个被叛逃者叫做“怪胎”的红发巨人,他占据着这里唯一有光和窗户的房间。   在岩层更深处的下层区还生活着大量从沙漠外掠夺来的流民, 身强体壮的男性被编好数字、刺上纹身, 成为上层的驻地守卫和劫匪;老弱病残与妇孺留在最底层,负责生活必须的家务劳作, 例如挖井储水、播种稀有的植被蔬菜,这些年他们的血汗在沙漠中浇灌出了一块袖珍绿洲。   艾莉卡每天会和她挑选的10以内编号者共进晚餐, 她餐桌上食物的规格仅次于最顶层;除此之外, 被她选中的人不拥有任何特权,还会被强制参与每一轮户外执勤。   杜彧和郁臻作为新人, 因贡献了一场令艾莉卡满意的杀戮表演, 获得了额外优待:5天的养伤恢复时间。   这期间他们不必跟随大部队出勤,可也不能四处活动,必须随时听候差遣,跟在艾莉卡身后接受她潦草的“入职培训”。   “我们共有编号HT的13条路线,每个月将派出不同小队外出探索、采集补给——不要以为这只是座一无所有的沙漠, 其实好几处无人区的地下都被开发过;不知道是从前世界上的哪个国家, 在这片地底储存了大量武器弹药, 他们还建立起监狱、生化实验室、军事基地和信号站。当然, 除了武器库和信号站,其他的都在内斗中毁于一旦了。”   “我是在大本营出生的,妈妈怀着我的那年,乘坐监狱的专线航班来沙漠里探望她与世隔离的丈夫,结果她再没能回去……”   艾莉卡喜欢穿白裙子,走路时总像在跳舞,按她的说法,她的年纪应不超过十九岁,若非亲眼所见,叫人很难想象她这副小女孩的皮囊下藏着那样的残忍。   “我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大本营半步,更没见过沙漠外的世界,但是地球也被毁得差不多了吧?”她脚尖一旋,猛地转身,直直地望进杜彧的眼睛,“——我你看我干什么?想掐死我啊?”   杜彧被问住了。他看她,是觉得她从小生活在沙漠,皮肤还这样白皙,不可思议。   单说掐死她其实很容易,她的脖子细得要命,可数千人里没有一个这么做的。不是没有人敢,而是大家心里清楚,杀了艾莉卡无济于事,还会有比她更荒唐的人接替她的位置。   她从未离开过地下城——这足以说明,她只是套在主人手上的漂亮手偶,不具备实权,偶尔贪玩罢了。   底下的人恐惧的不是她,是举起她的操纵者,对她的乖顺敬畏,都是对她身后主人的谄媚。   人就是如此一层层被奴化的。   “我没有那种愚蠢的想法。”杜彧说,至少在摸清逃生之路前,他不会动手。   但没想到——   “我有。”郁臻直言不讳道,“我在想挟持你的话,就几分胜算逃跑。”   艾莉卡的两只手举在耳边,合拢五指,俏皮道:“0.”   郁臻:“我不信。”   “不信你就试试咯,我知道你们想什么,但我没有父亲,我不过是他众多奴隶中的一个;倘若有人伤害我,那便是侵犯了他的权威,他会把你们杀掉。然而你们同样是属于他的财产,如果我的存在给他造成了财产损失,他会连你们带我一起——”艾莉卡右手比起枪的形状,并起的食指和中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头一歪,自带音效道:“BANG!”   “杀掉的。”她撇嘴接了一句结尾。   “你知道还要做帮凶……天生女魔头。”郁臻道。   “我倒是想不做,那我估计会变成一份奖品赏赐给某人,然后生好多好多的孩子。”艾莉卡转回去,两手背在身后,“你自己都知道,当玩物的滋味生不如死,不如逃跑搏一把,那也能理解我的选择吧?”   郁臻:“我不理解。”   艾莉卡:“也是,你又不是我,不跟你说啦。”   郁臻仍然暗自嘀咕着“女魔头”。   在他愁眉苦脸的表情里,杜彧读到了担忧,问:“你在想你妹妹?”   “倒不算是我妹妹……我认识她的时间不长。”郁臻悄悄指着前面的艾莉卡说,“听她讲的,那个红毛怪胎老瞎子真是禽兽不如,我最受不了有人欺负小孩了。”   杜彧:“你见到她了?”   “嗯。”郁臻点头,“她在上面的房间里,和别的女人关在一起……”   “你妹妹?”艾莉卡听力灵敏,裙摆如翻旋的白花,回过头来,“是那个小女孩吗?”   “对。”郁臻嫉恶如仇道,“我就是为了她,才来到这里的!”   “噢!你们是来救人的!” 艾莉卡恍然大悟。   她说:“我从精神上支持你们的反抗精神,如果你们想到了救人和逃离的万全之策,记得带上我。”   “你开什么玩笑啊?”郁臻看样子很想揍她。杜彧犹豫是否该上手拦一下。   “不是开玩笑。”艾莉卡的脸色一本正经,“这里每个出口都有持枪守卫把持,我若是敢踏出一步,会被直接击毙;所以就活动范围方面而言,你们可比我自由多了。”   郁臻半信半疑:“那你当我们的内应,作为答谢,我们可以想方设法把你藏起来带出去。”   “我不会一个人走的,再者你们没有单独外出的机会,要掩人耳目将我藏起来,是难点之一;其二,即便成功逃出去了,又要如何摆脱他们呢?单凭我们三人的力量,要对抗几百人的追击,然后走出沙漠,怎么想都不可能实现。”艾莉卡叹气道,“我和你们里应外合,最好的结果就是你们能成功逃走,因为只有你们两人的话,他们不会穷追不舍,可如果带上我和其他人,你们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郁臻转而瞧着杜彧,像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杜彧问艾莉卡:“你说你不会一个人走,那是什么意思?”   “我母亲还在这儿。”艾莉卡说,“走呀,带你们去看看她。”   下层区的环境和地窖无异,阴冷干燥,艾莉卡带他们走进一条很深的路,长长的石梯仿佛直通向地底,看不见的尽头阴影遮盖,晕成一汪黑色浓雾。   台阶两侧的岩壁被人工凿刻出大小不一的石窟,浅浅的洞窟里铺着废旧棉絮和肮脏毛毯,空出的角落摆放着铁壶、钵盆、锅碗等生活用具;现在是白天,但凡还能走动的人,都被驱赶去了仓库晾晒整理囤积的物资,遗留在此的全是失去行动力的伤者病患。   他们如柔顺的羔羊,安静卧在自己的窝里,虚弱得似乎睁开眼皮也会耗尽周身力气。   杜彧的目光无意间碰上一双死海般眼睛,深沉幽邃,来自一位形如槁木的垂死老人;他与其对视了寸许时间,却不懂那股死气意味着什么。   艾莉卡停在一阶石梯上,她面对的石窟里躺着一名白发如霜的妇人;那张被皱纹爬满额头与眼角的脸庞,皲裂的嘴唇、黧黑的皮肤,已看不出丝毫美丽的轮廓,唯有缓慢抬起的眼皮下那对茶色眼珠还算清明。   “妈妈,我来看你啦。”   杜彧怔了一瞬,光看外表,他决计想不到这名老妇人会是鲜亮少女的母亲。   他对于自己母亲的记忆还很清晰,因为疏远的母子关系,他并未深刻体会过母爱的温暖;母亲更像一尊焕发着光辉的圣像,那份远观时出众夺目的美丽,永远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你有妈妈。”郁臻愤怒道。   艾莉卡反问:“你没有吗?”   郁臻:“我就是没有啊!”   “好吧,为你感到遗憾。”艾莉卡握住母亲的双手,“妈妈,你看,我抓到了两个新人。”   然而妇人置若罔闻,眼睛呆滞地凝视着虚空。   杜彧:“她怎么了?”   “不知道,这里又没有医生。”艾莉卡习以为常地抚摸母亲枯瘦的手背,“她生我时难产,虽然捡回一命,但再也无法生育了,于是的她丈夫把她丢到角落里自生自灭;她很坚强,靠自己活了下来,可惜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这副模样。她也许都不认识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她女儿呢。”   “可能是报应吧,他这十多年来抓了不少女人替他繁育后代,可惜生出的孩子全部夭折了。”艾莉卡笑道,“到头来始终就我一个女儿。”   “说到这地步,你们该了解了?我留你们一命的原因。”   郁臻撇清道:“什么呀?什么你留我们一命,我们的命是靠自己挣回来的!”   艾莉卡两手抱臂,扬高下巴说:“我不是女魔头,没有虐杀活人的癖好,我做的一切是为了测试你们,看你们身上有无带我逃走的本事。”   她对郁臻道:“我承认啦,我一开始是瞧不上你,觉得你很弱很逊,一看就不能打,不如送去讨好他;谁知你跑掉了,蛮机灵的嘛,我想再给你个机会,于是有了昨天那场戏。结果你的表现真没让我失望!我对你完全改观了!牺牲一个哑巴换你,我认为值得。”   “还有你。”艾莉卡又看向杜彧,“你肯舍命救同伴,说明你是个好人,如果跟你们合作,或许真有机会逃离这里。”   “你、说、什、么……”郁臻咬牙切齿,手掌攥紧了拳头,眼看要抬手朝艾莉卡扇去,杜彧立刻拦下了。   他拉住郁臻的手臂,把人往自己身边带,隔开两人的距离。   “不能动手。”   郁臻甩掉他的桎梏,怒火转移到他身上,“滚开!就你有风度!”   杜彧顿时产生了强烈的割裂感,他第一次遇到郁臻时,对方向他示好卖乖,那种出自习惯的亲昵,竟是假的?   剥掉乖巧的外壳,原来本身性格是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吗?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大家也看出来了   杜彧是个常年心不在焉的人,他唯一的兴趣和注意力都集中在小郁身上了…… 第143章 神弃之地(十五) 毒药   艾莉卡的卧室布置得温馨可爱, 符合她这年龄段的喜好,就是不晓得她从哪里找来的布娃娃和天蓝色床单。   郁臻终究是没揍她,但横竖看她不顺眼, 阴阳怪气道:“喂, 你不知道带男人回卧室的行为代表着什么吗?”   艾莉卡往自己的小床边一坐, 拍拍身侧的位置, “那你来呀, 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能耐。”   郁臻跃跃欲试的捋起袖子, “你还敢挑衅我,我真的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不要闹了。”杜彧打断道, “你又不是小朋友, 别跟她计较无聊的事。”   艾莉卡欢快地荡着腿,说:“就凭你还想吓唬我?我是一点也不怕男人的, 何况你这种不够男的。”   “我——”郁臻的狠话刚起个头,便被杜彧搂住肩, 拧转方向背过身去。   杜彧安抚他说:“别生气了, 她夸你呢。”   男性最突出的特质是暴力、攻击性、野蛮、恃强凌弱,这么一想, “不够男”的确是一种夸奖。   郁臻:“才不是!她就是看不起我!”   杜彧:“那你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啊。”   郁臻愣了半秒, 然后平复心情,淡淡道:“……你说的对。”   杜彧平平无奇的一句话起到的灭火效果,比往郁臻头顶泼一盆冷水的效果更佳,后者不再生气,在房间地板上落座。   ——这类似于你歪打正着地按下了暴走机械狗的开关键, 使它从吠叫攻击模式转变为温驯, 庆幸之余不免想拿起它把玩观察一番。   于是杜彧跟着坐下, 在侧后方打量郁臻的后脑勺, 好奇心攀升到了顶峰。   “我们三个呢,暂且是同盟关系,我会帮助你们熟悉环境、找到适合的职位,也希望你们能早日立功,获取他的信任,然后策划出完美的逃跑路线。放心,有我的扶持安排,你们晋升只是时间问题,我保证不出半年,你们就能在这儿混得如鱼得水。”艾莉卡盘腿坐在床边,语气骄傲,好似势在必得。   “当然也说不好,万一半年后你们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呢。”   杜彧:“你曾经有和其他人达成过这样的约定吗?”   艾莉卡:“没有,大部分人连我的第一道测试都通不过,他们不是不相信我,就是想睡我。”   郁臻:“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不是?”   艾莉卡眨眨眼,“哦,那你是吗?”   杜彧有点期待郁臻的回答——该不至于又生气吧?却看见郁臻无语地扭开了脸,并说:“你又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艾莉卡“嘿嘿”笑了两声,指着杜彧问道:“那他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他以为郁臻会回头,然而对方并没有,应该说表现得正相反。   郁臻没有被艾莉卡挑动情绪,懒散道:“你说是就是呗。”   一种介于心悸和颤栗之间的酥麻感蒙蔽了杜彧的感官,强势到令他眼中的万物失色——艾莉卡的金发粉裙子洋娃娃、天蓝色床单,连带她的脸蛋,一并褪色为黑白;而单调中唯一的色彩是郁臻的后脑勺,乌黑发丝毛茸茸的,像小动物,这角度看不见纹身,显得颈部肌肤雪白无瑕,只有耳朵尖略粉。   好可爱,是很想逗一逗的那种可爱。   “你说是就是”这么似是而非的回答,他很难不遐想,不过眼下不是讨论谁对谁有好感的时候。   “你的想法我懂。”郁臻说,“但我不想把时间耗在这个地方,其实离开的万全之策我早想好了,你答应配合我,我就告诉你,并且让你加入。”   艾莉卡毫不迟疑道:“只要能离开,我绝对无条件配合你。可是我不太相信你所谓的万全之策呢。”   郁臻:“我的办法很简单,就看你敢不敢帮我了。”   艾莉卡:“说说看。”   郁臻竖起食指,“我有一种毒药,可以让所有阻碍我们的人在五分钟内死亡;我敢把它给你,你敢替我下毒吗?”   “哇哦。”艾莉卡讶异道,“所有人?这我真得好好考虑。”   到了没人的地方,杜彧将郁臻拽到墙角,问:“你哪里来的什么毒药?”   郁臻站直挺背还是不如他高,坦然地仰望他,“这可说来话长了。”   杜彧:“哪种毒,拿给我看。”   郁臻:“为什么要给你?”   “你说呢?”杜彧严肃道,“我们是同伴,你不能对我有所隐瞒。”   郁臻和他对视良晌,眼睛一眨不眨,后来终于累了,认输道:“好啦,给你看就是了。”   随后郁臻撩起衣服下摆,细瘦的腰腹间缠着一圈圈白色绷带。   杜彧:“这是干什么?”   郁臻哀怨地叹道:“在我的肚子里。”   他们以郁臻腹部的伤口开裂、缝上有助愈合为由,返回去向艾莉卡借了刀片、一根缝衣针、一卷棉线,以及酒精和蜡烛;过程并不顺利,艾莉卡闹着要郁臻解开绷带看伤势,两人磨了好半天她才答应借。   而且没有酒精,只有一瓶蒙灰的伏特加,用完了得还。   两人躲去了一条狭窄的石廊深处,在昏暗的灯光下,蜡烛滋滋地燃烧着,红光映脸。杜彧揭开郁臻腹间缠绕的绷带,然后是敷在创口上的纱布;一个小拇指大小的血窟窿随着呼吸时收腹的起伏翕合开张,凝固的血痂堪堪止住了血,伤口湿润得随时会迸裂。   杜彧仍旧无法置信,确认道:“你把毒药藏在肚子里?”   “不然呢?”郁臻没好气地说,“要不是我对自己心黑手狠,咱们现在可半点儿活路没有了,非得照那女魔头说的,在这里待上一年半载不可。”   杜彧捏着刀片,却一时半会儿下不去手,说:“你怎么会想到藏在身体里?”   “因为我有丰富的求生经验。”郁臻咬了咬嘴唇,“你也想得到吧?在很多恐怖片里,主角被抓到囚禁后,最关键的求救道具都会被坏人搜刮走,于是促成了必不可少的偷回道具桥段。我这叫未雨绸缪,天知道这个世界的下一秒还能展开什么荒谬剧情,为了不落俗套,也省事省力,我找到道具的第一时间,就把它藏在了最安全的地方,弄不丢抢不走,我随时需要,就能取出来。”   “但也可能会害死你,既然是毒药,假如它的容器在你体内碎了,你该怎么办?”杜彧的手指摸着那处箭伤周围红肿的皮肤。   他怀疑郁臻的精神状态异常,寻常人即便是出自防患于未然的心态,也不可能主动自残,这有违人的本能。郁臻这种做法背后的意义,已经超越疑心病,属于被迫害妄想症了。   想到此处,杜彧好奇得恨不能剖开对方的身体看看,其中究竟藏了什么秘密,指尖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了。   郁臻被他摸得痒酥酥,曲腿踹他,“那也比坐以待毙强。——快点啊你!”   “我没给人开过刀,你忍忍。”杜彧揉揉对方的头毛。   “等一下!”郁臻挽留住他的手腕,“你洗手了吗?”   杜彧:“洗了。”   放到火上高温烤过的刀片纤薄如叶,划破皮肤的声音和剪纸无异,郁臻咬住自己的手背,眼眸在烛火照映里波光浮动,痛苦使眉毛拧起,细汗淋漓。   由于没有更多的辅助器具,杜彧沿箭矢戳出的小洞划开了一条2cm宽的刀口后,再细细地割开血痂,深红鲜血涌出的瞬间放下刀换成手。   没法形容把手指伸进别人肚子里是什么感觉,热热的,很滑很拥挤。在这之前,杜彧还思考过,郁臻的腰那么细,内脏如何放得下?现在他摸到了,温暖嫩滑的触感浸没他的指尖。   郁臻咬紧手背发出悲鸣,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眼神恨恨地催促他别磨叽。   此时,杜彧的指甲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也许和纽扣的尺寸差不多,他两指夹住那东西,飞快地抽离——   郁臻松开牙齿,卸力躺倒,宣泄似的喊出声,手指痛得痉挛,死死握紧。   杜彧将掏出的带血不明物放到旁边,他镇定如初,沾血的手指捻起穿好棉线的针,利索整齐地缝合好旧伤叠加的新伤,往上面倒了一滩酒液冲刷掉血污。   郁臻出乎意料地没叫唤,而是陡然正起身勾住了他的脖子,牙齿咬穿他的肩膀!   时间犹如静止了,两人紧密地相拥,血腥味弥漫彼此的鼻尖,肉身各处的疼痛牵连纠缠。   杜彧恍惚觉得被咬掉了一块肉,疼得眼皮直跳,但它依然等到对方咬过瘾了,才扒拉掉那只手,暗想:肚子都破了个洞,还有力气咬人,不可小觑。   郁臻呸掉嘴里的血,擦掉满脸泪痕,哑着声道:“疼死我了。”   “那不是我的错,你不应该咬我。”杜彧说,顺便将取来先前的纱布绷带,重新给对方缠上。   郁臻放弃讲理,凭声量制胜道:“怎么不是你的错!我今时今日遭受的一切!全、是、你、的、错!”   “——啊!”说完腰一软,倒过去。   杜彧下意识向前倾身,手快地扶住那段腰,不悦道:“你再叫大声点,可以把线崩断。”   郁臻呜呜咽咽地低啜起来,“我受不了了,我想回家。”   杜彧突然心软,“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郁臻缓了半小时,总算有力气吱声,他平躺在地,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臂,摊开手掌。   然后,一颗形状不规则的透明纽扣放入他的掌心。   杜彧在清洗过程中发现纽扣里装的是某种白色晶体粉末,细腻如沙。   “这就是你说的毒药?”   “嗯。”郁臻慢悠悠道,“这是一种病毒,我没猜错的话,是它改变了这个世界。”   杜彧花了少许时间,理清对方这句话包含的信息量;白色晶体粉末状的剧毒物质,可在五分钟内使人毙命,曾带来了灭世之灾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有且只有一种——原始病毒。   且不论现如今地球上是否残存着该类物质,即使有,也没人丧心病狂到随身携带。   “你是说,你把原始病毒藏在了肚子里?”杜彧感觉自己彻彻底底被愚弄了,垂头笑了笑,困惑地自问道,“我怎么会相信你?”   “你最好是信。”郁臻说,“因为,我当时就在那艘飞船上。” 第144章 神弃之地(十六) 弑父   “请问你今年多少岁?”   “比你大两岁。”   “你是想说, 你8岁就去了外太空是吗?”   见他不信,郁臻不屑道:“也罢,我很难和你解释。”   郁臻费劲地扶着墙站起身, 口中念念有词道:“嘶……要命了, 剖腹产是不是就这感觉, 我体验了多少人生第一次啊……”   杜彧虽不相信天方夜谭, 但出于同情还是主动上前搀扶伤者;他的想法是郁臻大概被人骗了, 才会相信那颗纽扣里放着病毒, 为一个谎言自残,蛮可怜的。   “你还笑……”郁臻怨气幽幽的眼睛紧盯他, “我马上要你笑不出来。”   艾莉卡嫌弃地拎起沾了血的棉线, 扫视他们二人,目光追着郁臻道:“他为什么看起来更虚弱了?”   “伤口裂了, 能不虚弱吗?”郁臻为自己辩解,又问, “让你考虑的事, 你考虑好没有?”   艾莉卡:“嗯……考虑好了,不过我得先试验你的毒药效果如何。万一杀不死人, 露馅儿了, 咱们就全完了。”   郁臻拿出那颗小小的纽扣,透明金属外壳内装着晶亮的白砂,像挂在衣领袖口的装饰品;不会与毒药、杀伤性生化武器产生任何联想。   但连杜彧也要承认,这件东西看起来,的确不属于当前世界, 能制作这等精细高纯度金属玻璃的工艺已经随科技和文明消亡了。它更像是来自20年前的社会, 那个人类还翱翔于太空、幻想着征服宇宙的时代。   他猝然想起初次见面那天, 郁臻带他去看的生化人残骸。   有没有可能……对方说的是真话呢?   艾莉卡捏起那枚她认为毫不起眼的纽扣, 将信将疑道:“就这?”   郁臻:“你可不要小看它,杀人威力超恐怖!”   艾莉卡:“姑且信你,那我们先去找个人实验毒性。”   说着,她在自己的床头拿下一只干净的杯子,将借给他们用以消毒的伏特加倒入了半杯,然后举着纽扣问郁臻:“这怎么打开?”   郁臻小心翼翼地接过纽扣,食指在它一面顶端的棱角摩挲了三下;纽扣本身的变化凭肉眼难以觉察,但将它放在杯口上方抖了抖,便有细如盐的白色粉末簌簌落进了酒液。   也许是一闪而过的错觉,杜彧仿若在酒中看见了五彩流溢的碎光。   艾莉卡去她的更衣室换了一条果绿色的长裙,她的裙子总是新靓艳丽,保存良好,和她的洋娃娃的来处一样是未解之谜。   为显郑重,她还戴上一双白手套,像位公主似的牵着裙摆,端起酒杯。说道:“走吧,去谋杀我血统上的父亲。”   两人跟在艾莉卡的后边,看得见她头顶的发旋。   郁臻指着她的背影,无声地对杜彧做口型:“女、魔、头……”   杜彧还未回应,艾莉卡先道:“我听得见哦。”   郁臻连忙噤声,心虚地低下头。   杜彧被逗笑,手放在他的后颈,捏了捏。   来到顶层豪华房间的门外,艾莉卡按响了门铃,紧接着铁门自动弹开门锁,翕开一条缝。   她回头对他们说:“嘘……不要说话,在门口等我。”   一抹鲜绿的裙角飘入门里,被白手套包裹的细手指将门带拢。   郁臻背靠着墙,焦灼难安,加上腹部伤口烧痛,开始啃起了手指。   杜彧有个怪癖,他不能看见别人啃手指,那使他浑身不适;所以他即时制止了郁臻的举动,主动说话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你还在担心你妹妹?”   “也不算。”郁臻回答他,自然没空啃手了,“担心有什么用呢,我遇见的绝大部分事情,都不是我能掌控的。”   “嗯。”杜彧深有同感。他离开安居的峡谷,不远万里来到这片沙漠,好像冥冥中注定了只有他一人能抵达目的地。令人怅然的是,并没有什么人在等着他们拯救,即使他不来,郁臻和他的小妹妹、艾莉卡,依然能在这里以别的方式活下去。   当他来了,也没有轰轰烈烈的奇迹发生,出发前的设想和计划,在现实面前轻飘无力得像孩童堆砌的积木,风一吹便塌了。   “而且,究竟什么算担心?”郁臻自问自答起来,“我并非真切地关心着别人的安危,我所谓的担心,只是想看到一个结局,就算最后看不到,也没关系。我还是能继续一个人,过着毫无心理负担的生活。”   “我在原来的生活里,努力找寻自己和他人的联系,我跟他们一起吃饭、旅行,选择一两个合适的对象谈情说爱,像普通情侣那样;可是最后都不了了之,那些人说,感受不到我需要他们。——是这个原因,导致的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吗?”郁臻很是苦恼地望着天。   “我不太理解啊,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自己跟自己玩,好不容易有个小伙伴,还被我害死了。那么我不需要别人,不是很正常吗?”   不知为何,杜彧能透过郁臻的言语,目睹那些画面,不是宽泛的想象,是具备细节和声音的记忆;好像他参与过郁臻的人生,见证了对方孤独和成长的瞬间,包括其被害死的小伙伴。   他不敢确信自己脑海中信息的真实性,思绪尽量避开它们的干扰,问:“你是害怕,被你需要的人,都会被你害死吗?”   “不。”郁臻直截地否定道,“很难说,我究竟在不在乎别人会被我害死。理智上,我知道如果有人因为我而失去生命,我应该为此忏悔和赎罪;但我的内心不会为此动荡,我时刻提醒自己,要做个正常人、要有正常的七情六欲,不然会遭到异样的眼光和排挤。所以我模仿他人,学着去伤心难过、遗憾流泪;人要有情绪,否则就不算人了。”   “有件事我从没对别人说过,在这里告诉你也无妨。我朝我的仇人开枪时,想的是只要他死了,我从此就能安心睡觉了。果然,我杀了他以后,我那位儿时同伴的冤魂,再没有入梦纠缠过我。”   杜彧不置可否,保持着无伤大雅的兴味追问道:“你是说,你从来没有自己的情绪,你表现出的喜怒哀乐,全部是为了不被人当成冷血的异类,而假装的?”   “不是全部,我当然有自己真正的喜怒哀乐。”郁臻和他讲,“我的问题是,我没有这些也可以。不像你,你爱你姐姐,还爱得要死要活的,因为她伤害了你,你就痛苦抑郁不能自持,宁愿放弃现实,活在梦里。——但我永远不会这样,我没有特定人的爱,还是健全地长大了,并且活得好好的。”   杜彧蹙起眉,声音冷了几度,“谁告诉你,我爱我姐姐爱得要死要活了?”   郁臻:“我看见你随身带着她的照片。”   杜彧:“你翻我的东西?”   郁臻:“那张照片和你的速写一起掉到了地上,我是帮你捡起来放回包里才看见的。”   “你怎么判断那是我的姐姐?”杜彧回忆,这一路他绝对没有和郁臻提起过杜玟。   郁臻表情夸张,似乎他在明知故问,道:“拜托,你们长得很像。”   “我基本是我姐姐带大的,她教会我很多事,我是很爱她,但没有要死要活;说来她和你可能是一种人,不需要别人的爱。”   “不,她做人比我高明,她懂得利用别人对她的爱。”   杜彧的耐心顷刻间消磨殆尽,问:“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又不认识她。”   “我认识,是她让我到你身边来的。”郁臻握住他的手,“你感受一下,这是真实的人的温度,不是梦里的幻象。”   杜彧的手背被对方体温覆盖,郁臻的手掌比他凉一些,很干燥。   见他无动于衷,郁臻睁大眼睛问:“没有区别吗?”   杜彧礼貌地拿开那只手,说:“你的胡言乱语,应该适可而止。”   郁臻丧气地叹息:“这也太难了。”   随后不死心地贴过来,目光炯炯地紧盯他,“你看,艾莉卡在里面毒杀亲生父亲,我们在门外聊天,这能是现实中发生的事吗?更像是梦,对不对?”   杜彧:“我的生活经历告诉我,现实也许比梦境更荒诞。”   正当郁臻还有话要说,铁门轰隆地被人从里推开了——   艾莉卡惊魂未定地抖着手,指向门里,道:“有、有东西要出来了……”   闲话中断,杜彧起身冲进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   一具庞大的身躯仰躺在宽阔的双人床中央,一头棕红的头发如同地表延伸的树根般铺散开,本属于人类颅骨的头部膨胀至原来的三倍大,粗砺皮肤撑成半透明的薄膜状,血管青筋断裂,浑浊的眼球被一根从脑内伸展的细长触须挤出了眼眶。   卧室敞亮洁净,地毯上滚落了一只空酒杯,床边的墙角蜷缩着一个深色皮肤的银发女人。   杜彧说:“把门关上。”   噗嗤。尸体畸变的头颅外侧,又戳出一根触须,根粗尖细,背面生着密密麻麻的小刺。   郁臻在艾莉卡关门的前一秒走进来,急忙往一边让去,“哇!我最讨厌的噩梦!” 第145章 神弃之地(十七) 诞生   杜彧曾有耳闻, 这种来自异星的怪物诞生于人的脑子,今天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它出生的过程。   像破壳的昆虫,先用最锋利的触角顶破脆薄的卵, 脑浆血水混合的浓稠汁液爆炸四溅, 浸入床单慢慢扩散——想体验的话, 可以试着砸碎一颗烂熟的番茄。   它们的皮肤都是透明的, 反着醇厚丝滑的奶白色光泽;这样形容并非想引起或影响食欲, 而是平心而论, 它们刚出生的幼弱形态实在称得上美丽。   很娇小,还不足成年人的手掌大, 但它形似螳螂的头部, 橙黄色的复眼——是的,这一只进化出了眼睛。还有柳条纤细的体型, 罗列齐整的肋骨,收成拱形的腰腹, 构成一种奇异的优美。   假如这仅仅是一件死物, 放在博物馆供人观赏的艺术品,他愿给予创作者最崇高的赞美;但当它是以人类无法解析的形式出现的强势基因, 具有超乎寻常的破坏力, 会威胁到自身存在安危的活物时,所有欣赏赞美便荡然无存,只剩头皮发麻的退避。   它刚得见天日,明显还无法站立,身上敷着一层鲜红粘膜, 那两条触角不是它的触须, 而是它的前肢, 下排生着刺状锯齿;它在泥泞粘液里, 挥动两柄锯子割裂碍事的胎膜。   墙边的银发女人厉声尖叫,吓得近乎晕厥,与卧房仅一墙之隔的囚室出现骚动,有洪亮的女声问:“吉美亚,外面发生了!?”伴随着锁链在地面拖动的丁零当啷声。   艾莉卡初生牛犊不怕虎,凑近看说道:“这和我抓到的蜥蜴,不是同一种东西吧?”   杜彧阻止她近一步往前的危险动作,“不是,别过去。”   艾莉卡:“它很厉害?”   郁臻:“我建议,咱们还是跑快点。”这也是他的原计划,艾莉卡杀人,怪物诞生后他们趁乱逃跑。   不过现在看来他遗忘疏漏的细节过多,比如囚室里人解开锁链要时间,怎么和这小东西周旋也没考虑到——都怪他去和杜彧聊人生了,可恶啊一心不能二用!   “这么多人呢,怎么跑?”艾莉卡白了他一眼,嘲讽他贪生怕死;然后转回去看着怪物说,“既然它还小,我们把它扼杀在摇篮中不就行了。”   说罢她跑进隔壁的浴室,再出来时两只手正为一把短。枪上膛,没等其他人说什么,她的枪口瞄准尸体身上挣扎的幼体异种生物,打出第一颗子弹——   郁臻及时蒙住耳朵,但仍被响亮的枪声震得发懵,再定睛看去时,床上的小怪物已经不见了。   艾莉卡茫然地看了看冒着硝烟的枪管,“诶?没打着吗?”   杜彧道:“快躲开!”   郁臻不确定这句话是否是对自己说的,总之他敏捷地躲开了,而一道小小的残影疾速冲向他方才所站的位置!   没有目标物的阻碍,它撞到了墙壁上,留下了湿淋淋的印记;那叫声不像是任何一种已知生物发出的,既沙哑又尖锐,既凄厉又孱弱,矛盾诡异得无以言状。   “你快打它呀!”郁臻崩溃地躲到艾莉卡背后,指挥她开枪。还说:“杜彧,你把门打开,让它出去!”   “不能放它出去!我妈妈还在下面呢!”艾莉卡又对着它放了两枪,可惜都没打中,它的后足好似有钩子,可以在立面墙壁和天花板上行走自如;艾莉卡开枪的精准度总是慢它的行动一个节拍,导致一面好好的墙被打得坑坑洼洼,水晶吊灯晃荡,它仍然毫发无伤。   人类骄傲的热。兵。器发明在这种天生优异的敏捷度、预测力面前,迟钝得好比玩具。   “你到底会不会开枪!给我!我来!”郁臻看不下去了,和她争抢。   趁此空档,受惊的怪物有了反击余地,然而它自知尚未发育出足够的体能与他们相抗衡,在天花板逗留观察数秒后,嘶鸣着逃窜去了窗边的盆栽后方,躲进绿叶藤蔓的遮蔽下。   郁臻动手一向不留情,哪怕对方是体力比自己弱的对象。艾莉卡的胳膊被他拧痛,怒吼道:“你干嘛!”   与此同时,不知谁的手指误扣动了扳机,一颗子弹朝落地窗射去!   “哐!”通透的玻璃表层出现了蜘蛛网般的裂痕,呲呲啦啦地生长蔓延开来——   一声巨响!窗面倾塌破碎!白花花的碎片撒落满地。   绿色植物中一只小巧轻便的生物陡然窜高半米,从破窗跳了下去!   热浪沙尘扑在众人脸上,这突如其来的越狱,谁也不曾预料到。   窗外,细瘦灵敏的异种生物沿着岩石峭壁翻滚一圈,螳螂般的头骨旋转360度,四肢并用地向下爬行,然后纵身飞跃,如一股流星电落入黄沙,激起沙浪涟漪,消失不见。   郁臻撒了手,面对破窗和满地玻璃渣子,呆呆道:“完了……”   杜彧:“你们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吗?”   艾莉卡惶惑不解。她自幼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沙漠里,从没人和跟她讲过十八年前那场浩劫的来龙去脉,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错手放过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就这一只,如果它有机会发育至第III型,能送这里所有人下地狱。”杜彧平淡地说,“我们能不能活下去,也听天由命了。”   郁臻:“……大不了死了重来。”   一直待在墙角的银发女人在密集的枪声中苏醒过来,看眼前的危机解除,她连扑带爬地去了囚室,郁臻也即刻反应过来跟上她。   主人死了,被他拘禁的奴隶们恢复自由身。   郁臻忍着作呕的欲望去尸体身上摸索钥匙,然后逐一解开她们脚踝的锁链;艾莉卡贡献出自己许多的衣服,让她们换上后便于行动。   米茉莎被关了太久,本就瘦弱的身形再度缩水,小的一只手就能拎起来。她变得很沉默,穿上艾莉卡小时候的裙子,孤孤单单地坐在一边。   郁臻蒙着她的眼睛,将她抱到浴室里,不让她看见那具可怖的尸体。他像以前那样薅她毛躁的短发,“对不起,没有第一时间救你出来。你有没有受伤,要外面那个姐姐帮你检查下吗?”   米茉莎摇摇头,微弱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那眼神表情,比被遗弃的小猫还凄苦。郁臻怀疑杜彧现实中是在哪儿认识的这个小可怜。   “那怎么会呢?”他捏捏她的脸蛋,“你还愿意叫我哥哥吗?”   米茉莎扭开了脸,垂下眼睑不说话。   郁臻也不勉强,对她笑笑,转而问:“那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米茉莎低哝说:“肚子好饿。”   艾莉卡把解救出来的全部人转移至她的房间,共八个人,加上她神志失常的的母亲、米茉莎一个小孩,共十人。   她给了她们钥匙,嘱咐道:“柜子里有食物,卫生间有水,你们哪里都不要去,不管是谁来敲门,只要不是我,都不要开。”   杜彧想,看来他和郁臻被她划分了其他用途。   待艾莉卡安置好了她认为需要被严格保护起来的人,带着他俩回到顶层房间,发号施令道:“现在,我们可以准备逃跑计划了。”   郁臻:“你吩咐吧,公主,都听你的。”   艾莉卡又朝这边看过来——   杜彧:“你先说。”   主要是,他和郁臻对这座地下城所知甚少,若要制定计划,只能由对这里了如指掌的艾莉卡做主。   “好,那就都听我的了。”   其后,艾莉卡展开了她详尽的出逃策略。   “先撇开下层的居民不谈,目前有一半人在外未归,可忽略他们,留守大本营的还有半数以上的人,人数大约在300左右;信号站和仓库各有10名守卫,剩余280人中,80人在不同的出入口轮岗,200人聚集在营地。营地与每个出入口相连,无论哪条路发生意外,那200人都能在6分钟内赶到,把想逃走的人打成筛子。”   杜彧:“那要先解决出口的守卫,每个出口有多少人?”   “10人。”艾莉卡说,“不止是出口,所有看守岗位都是10个人为一小队。”   郁臻:“是管得够严的。”   杜彧:“你们能溜进信号站给发出那封求救信,实在很幸运。”他亲自去过那地方,他能活着逃走也实在很幸运。   艾莉卡:“什么求救信?”   杜彧:“没什么,你继续。”   他和郁臻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一刻他们应该达成了共识,暂时先什么也别说;短短几天的时间不足够了解艾莉卡的心性为人,就当前的状况而言,她属于是个极其胆大妄为、且缺乏同情心的人,至少对男人没什么同情心。   关键她还有拥有很强的控制欲,但她又是个没有秩序意识的人,非常混乱;以至于不太好琢磨和预测她的行事准则。   换句话说,她像一枚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你把她丢出去肯定能炸伤别人,可是你很难保证她不会飞回来炸伤你。   “好吧。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先把那200人解决了,反向引诱各出口的守卫回到营地,再把他们一网打尽——甚至都不必我们亲自动手,如果那种迷你小怪物真像你们说的有那么大威力的话。”   郁臻:“女魔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睡得太晚了,明天休息调整一下作息。 第146章 神弃之地(十八) 石室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打破了杜彧素来的认知与常理。   艾莉卡的计划不可称之为计划,只能算作一个概念,至于如何实施, 她并不仔细地去想。   杜彧道:“可是如果不规划这些步骤, 当你落实行动时, 会感受到举步维艰。”   艾莉卡:“我当然知道啦, 但我不喜欢细节, 与其花时间精力去构思, 不如直接跳过呢。”   她后续的所作所为,便演示了跳过细节的计划怎样操作。   杜彧和郁臻受迫去种植园搬来了一口大水缸、一条带喷洒功能的水管;鉴于两人身上的纹身, 园内看守并未阻止。   待费九牛二虎之力把缸搬到艾莉卡指定的位置, 她又命令他们一桶一桶地给缸灌足九成的水,再将水管连接着水泵的一头放入缸中。   全程艾莉卡只动了动手指, 让透明纽扣中余下的白色晶状粉末全部抖落进水里。   它们不会融化或沉底,而是像微尘漂浮在水面上, 波纹涟漪中荡出灿烂的华光。   艾莉卡那亮晶晶的眼神, 仿佛是想要伸手指沾一点尝一尝;可理智告诉她,那不是糖霜, 是她亲眼所见的一切生命体的天敌。   “太好了, 希望就在眼前。”她兴奋地说。   郁臻悄悄勾杜彧的小拇指,窃窃私语道:“她这是彻底疯了?”   杜彧不语,问艾莉卡:“你还需要我们帮你做其他事吗?”   艾莉卡小手一挥,道:“不必了!你们去找个地方躲着吧!”   杜彧轻声回答郁臻:“是彻底疯了。”   “完了完了,我要躲起来……”郁臻一脸心神不宁。   “跟我来。”杜彧沉着道。   艾莉卡着迷地望着那一缸水, 连他们溜之大吉也未发觉。   “我的天哪, 你究竟认不认识路啊?”郁臻被他拉着胡乱转了20分钟, 不爽道, “你要是告诉我你迷路了,我就掐死你!”   杜彧思索后道:“如果我回答认识;你肯定继续逼问为什么认识路还不知往哪边走。如果我回答不认识,你就要掐死我。——你的问题,好难回答啊。”   郁臻甩开他的手,不走了,说:“所以你不认识路,一直在带着我乱窜?”   杜彧如实道:“我以为我认识,但这里的路太相似了,不那么容易分清。你信任我,我们再走一趟。”   “记性这么差……”郁臻嘀咕道。   杜彧:“拜托你了。”   看他态度好得出奇,郁臻不好意思发作,跟随他回原路重走了一遍。   这次他们换另一条路,顺着那根水管走,意外途径了艾莉卡说的营地。   所谓营地也是一块面积宽阔的操练场,封闭在岩石的夹层之间,这么大的空间显然不能是天然形成,但仅凭人力要修建出如此浩大的工程,恐非段时间内能够完成。   而艾莉卡说她一出生就住在这里——所以这个地方应该很早以前就存在了,用途未知;整座大本营是鸠占鹊巢,在灾难时期抢占了这间基地,据为己有,在十多年间发展壮大成如今的组织。   200人说来不多,然而站在高处看下去,仍是乌泱泱一大片。   这群人称不上训练有素,充其量是会打架开枪而已,站姿歪七扭八,噪声不断。   艾莉卡拿着一只大喇叭,呼喊道:“我有一个好消息通知你们!”   她甜美细软的声音回响在人群上空。   “我杀了他!从此——你们没有首领啦!”   营地一秒钟内陷入了寂静,鸦雀无声。   然后是开水般沸腾的人声,交头接耳,质疑不断。   “好啦好啦,别吵了!”艾莉卡说,“不信算了,反正等到晚饭时间就真相大白了,现在我们来狂欢吧!”   说着,她将别处拖来的水管喷头举过头顶,朝正下方拧开了开关,清冽凉爽的水柱如同旋转的花一般喷洒!水珠漫天落下,像是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一般人是很难猜想她种种动作背后的逻辑,底下淋了雨的人首先反应是质问她到底在干什么;但在沙漠这类干旱环境久居,能淋水是件奢侈的美事,还有不少缺乏理智的人哄闹着挤到前面,举臂欢呼尖叫!   总之他们并不将她的宣告放在心上。   艾莉卡占据地利优势,百人的各色神态尽收眼底。她看到几位熟人的表情似是放心不下,正欲离开营地,去验证她话语的真实性。   ——可惜太迟了。   艾莉卡开怀大笑,手里的水管搭靠上栏杆,喷头柔顺地垂放于半空,浇花似的滋润着200条鲜活的生命。   她保持着自己不沾到一滴水,拍了拍空空的手,飒然离去。   她离开后的十分钟,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爆发!与营地相连的8条出口的守卫听见骚动,陆续赶来。   和艾莉卡撞个正着,是他们没想到的——她朝两人做鬼脸,挤挤眼睛,闪身进了一扇门里,竟是根本不打算理他们俩的死活。   “她好像在嘲笑我们。”杜彧说。   “还不是怨你!”郁臻一肚子气,“要我拿刀比着你的脖子,你才想得起来吗!”   杜彧的语气神情一丝不变,道:“就在前面。”   杜彧带郁臻去的藏身之所,是自己当初昏迷醒来时待过的石室。   一进去,先反锁房门,两人搬挪屋内的铁质桌柜床椅,牢牢抵住门;这样即便有东西从外边闯入,也无法第一次时间攻击他们。障碍物发挥的作用不是抵抗侵袭,而是为逃跑和反击留出缓冲时间。   郁臻自进来后便不再抱怨了,作为隐蔽场所,这间作为牢房用途的石室无可挑剔,论环境布局更胜于艾莉卡的房间。   它顶部的岩石有一条空隙,不仅能透入光线,还生着苔藓和绿油油的植物。   那携带沙尘的风钻进来,是自由干燥的空气。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赖以生存的清水。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郁臻边问,手头也没闲着,去墙角拎了一只铁桶,桶里凝固着一层红褐色的不明物。   郁臻埋头嗅了嗅,是血。不能用,扔了。   杜彧蹲着另一角翻翻找找,最后端着一只匣子坐到光亮处,打开盖子,长舒气。   郁臻不着急探听他找到了什么,而是跟着跑去那边翻找了一阵,成功捡到一只玻璃杯。   还是保证有水喝比较要紧。   从墙上的简易饮水器接满一杯水,郁臻在光下观察了足足五分钟,确认其澄澈干净,无杂质,能喝;才走去杜彧身后,躬身弯腰越过他的肩,看他捧在怀里的匣子。   冷气化作氤氲白雾,扑在脸上,让郁臻凉得一激灵;匣子内置冷冻机制,防震支架中塞着十多只盛有橙色液体的试管。   “这是啥?”   杜彧:“防植物感染的血清。”   “那就是对原始病毒不一定管用咯?”郁臻喝了小半杯,留了半杯给他。   “嗯。”杜彧接过杯子。这是他醒来时艾莉卡给他喂水用过的玻璃杯,被郁臻捏久了,薄薄的杯壁残留着对方手心的余温。   他关上盒盖,仰头喝完剩余的水。   “现在那外面不知道给那个女魔头祸害成什么样了,这里的水或许很快就不能喝了,所以……”郁臻拿空杯重新接了一杯水,放在地面,盯着它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杯水,要省着喝。”   杜彧道:“那边还有个桶。”   “脏死了,我才不用呢。”郁臻万分嫌恶。   杜彧:“宁愿守着一杯水渴死也不用?”   郁臻:“是!”   以免万不得已之时走上绝路,杜彧将凝固着血污的铁桶冲刷了无数遍,放满水,搁在墙边。   “等足够渴的时候,你也许会想喝。”   郁臻:“你说的好像我们真会在这里待到死。”   杜彧:“至少一天一夜。”   语毕,轰隆隆的异响自头顶、脚下传来!   悬吊的灯泡晃荡不停,沙石簌簌抖落。   ——紧锁的铁门、抵住门的桌椅、墙角的水桶,以及地面的玻璃杯;除了人以外的所有物体,皆因震动而高频度颤抖着,清水在容器里波荡,溢出杯口桶沿泼洒出来。   一些绝望的惨叫被坚厚的岩石层隔绝,变成了微弱遥远的呓语声进入他们的耳朵。   震动持续了数分钟,石室终于恢复宁静。   郁臻长吁短叹地抱着膝盖,头靠在自己胳膊上,歪脑袋看人,“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杜彧没心思聊天,但他也没有在想别的事,随便接了一句:“家里有人等你吗?”   “没有。”郁臻把头转去反方向,用毛茸茸的后脑勺对着他,“哎……我只是找个兼职而已,你死活不配合我……”   好了,又开始胡言乱语模式了。   杜彧暗自摇头,摸出方才和血清一起找到的手记本、铅笔——幸亏笔尖没断,画起了几幅深深印在脑海里的死相。   当人沉迷于一件事当中,时间便会流逝得飞快。   杜彧一口气画到了后半夜,眼睛胀痛,揉了揉眼再去看郁臻——   人不见了。   他抬头逡视石室的四面墙,许久没感觉过的森冷寒意渗透了脊梁,直击心脏。   这里不是他原先待的那间石室了!   顶部的石缝消失,变为一面平整的天花板,没有沙尘、水桶、杯子……紧闭的房门前亦无堵塞的家具。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现实。   即使郁臻能在他专注期间打开门搬空所有的东西,也做不到为房间填充一层新屋顶。   杜彧丢了纸笔,走到门边——   门也变了,由铁门变作一扇普通木门,漆成深绿色,没有锁。   他并未多加犹豫,握住门把手拉开房门。   浴室独有的香薰泡沫味道被热气一蒸,化作暖融融的象征“家”的氛围,以他为圆心往四周扩散。   明亮的灯下卧室装潢简洁却不失温馨,莫名眼熟。   床上躺着一个人,正是他急于寻找的那个,突然间消失的人——   郁臻趴在抱枕上翻他床头的旧杂志——很旧,属于上世纪的产物,纸张泛黄,插画褪色。   杜彧记得那本杂志,想不起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了,但他的确曾拥有过一本这样的杂志,封面是嘴叼着玫瑰花的金毛犬。   郁臻听到他开门的动静,合上杂志扔回床头,翻身下床,不耐烦道:“慢得要死……搞得跟是我要睡你一样……”   杜彧不明所以,而对方已然挤开他,走进雾气腾腾的浴室,“啪嗒”地关上了门。   这场景熟悉又陌生,比既视感更浓烈清晰,却不如回忆那般真切。   杜彧疑惑地走到床边,拿起那本郁臻刚放下的旧杂志,无数意识画面拼凑的碎片涌上心头,一幕幕轮换在眼前浮现。   真假难辨。 第147章 神弃之地(十九) 碎片   那一天一夜的情景, 像是在放映一部声效模糊、剪辑混乱的电影。   他坐在卧室床边,听着浴室的水声,尚未回神, 背后响起一声绵软的猫叫。   “喵嗷——”   杜彧扭头, 一只纯白的长毛猫正在被褥上翻着肚皮打滚儿, 蓝眼睛眯起, 粉红色小舌头一来一回地舔着爪子。   这是他的猫。   他似乎拥有多重记忆, 它们如同千层楼, 秩序井然地重叠在他脑细胞构成的宇宙里,当看到相关事物, 意识会自动读取那一层的信息。   像这只猫, 他关于它的记忆就有两层,一层是它是只平凡的母猫, 怀孕后钻进地下室,再也没能出来, 最后死在了那里, 蓝眼睛被老鼠或是蚂蚁吃掉了,剩下空空的眼眶。   另一层是这只猫会变成人, 还是个柳枝般细长秀气的男性, 他们会一起睡觉。   杜彧看着猫,犹疑地探出手,摸了摸它的肚子。   小猫舒服地直呼噜,翻滚得不亦乐乎。   杜彧想到浴室里的人,转身回看, 可本该是浴室门的位置却是一面墙, 挂着相框和油画。   ——房间布局又变了, 这次变回他最熟悉的场所, 他的从小居住生活的卧室。   他再去看床上的猫。   没有猫了,躺在他被窝里的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长出猫耳朵的郁臻。   杜彧仿佛是被放进实验器皿的小白鼠,面对突然巨大化的猫不敢轻举妄动,他侧躺到床上,静静地凝视对方的脸、耳朵、脖子。   猫耳版的郁臻睡得很沉,那是绝对信任的环境,才能表现出的放松而舒适的睡态,在他躺好后,两条手臂伸来环住他的脖子,多出一对尖耳朵的脑袋拱进他的胸前。   “嗯……”   那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是小猫熟睡时被打扰,音调上扬的嗔叫。   如果心脏是可以被温度融化的,那这一刻杜彧的心是实打实地化为一滩血水。   不全是因为可爱,而是这叫声和亲昵动作意味着有一个独立的生命,正全心全意地依恋信任着他;连血缘至亲也不曾和他建立过的亲密关系,居然在一只小猫身上达成了。   但猫始终是猫,智力情感有限,它小小的身体撑不起他庞杂充沛的寄托。   所以,是神明聆听了他的所求所愿,让它变成了人?   人能够与他交流沟通、心意相通,尽管难以避免矛盾和伤害,但那可以算作是交换,一种代价;拥有一只猫要接受它掉毛、捣乱、嘴馋,那么要靠近人这样复杂的生物,则需要忍耐付出更多。   杜彧抱紧怀里的人,想着:我会照顾你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继续像小猫那样活着,就很好。   他在对方体温带来的莫大安慰中闭上眼睛。   “这么睡不会很累么……”   近在咫尺的咕哝吵醒他。   杜彧在浅眠中睁眼,耳鸣目眩。   郁臻分开双膝跪坐在他身体两侧,和他距离极近地四目相对,乌黑的眼睛倒映出他疲倦的面容。   杜彧眨了眨眼,缓过神,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笔,竟然是埋着头睡着了。   他丢了笔捧住郁臻的脑袋,当成一颗卷心菜摸索着。——没有猫耳朵,看来真是做梦。   “你别乱动我的发型。”郁臻擒住他的两只手,严肃道,“我弄了很久才好的。”   杜彧迷惑地歪着头,抬眼打量四周——   又变了。   这次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但屋内的摆设恰好是他按照他的喜好来的,包括书架上书籍的分类,花瓶里鲜花的品种。   几乎是坐在他腰间的郁臻——没了猫耳朵,却显得格外靓丽,是精心修饰了边幅,准备意气风发地出门,表情透着无忧无虑的悦然。   “你还愣着干嘛。”郁臻摇晃他的肩膀,“说好了今天出去吃饭的!”   杜彧傀儡一般地下床走进浴室,洗漱整理换衣服。   小岛上最难订位的一家餐厅,顶楼可以听见雪峰山巅的风声。   菜的味道不尽人意,郁臻吃了两口,失望地放下餐具,托腮望着杜彧慢条斯理地进食。   “还没有你做的好吃呢。”   “嗯,回去给你做宵夜。”杜彧应道。   “你怎么还在吃?”郁臻问。   “食材还算新鲜,能吃。”主要是杜彧接受的教育中,挑剔和浪费令人不齿,只要食材过关,味道不太过离谱,他都会尽量吃完。不过能端到他桌上的菜,本来就不会有多差劲。   郁臻则是对美食要求严苛的人,在吃饭不是为果腹的情况下,绝不勉强自己。   天色渐渐暗下,露天餐厅的灯光点亮,远处海面上飘来一艘灯火辉煌的邮轮,岛上的小镇迎来喧闹的夜晚,路边酒吧外聚集着晚饭前来喝一杯开胃酒的人。   他们的隔壁桌是一家四口,父母和一对儿女,大儿子看相貌已成年,用餐时一直戴着耳机与不在场的朋友聊天;而小女儿才4岁左右,她穿着粉色的羊绒大衣,脸颊包进红围巾里,小羊羔似的轻轻走到这边来,往他们的桌上放了一盒手持烟花。然后羞怯地跑回去,躲进父亲怀中。   “她说想送给挑食的哥哥。”那位父亲笑道。   郁臻的脸唰地红透了。   杜彧道:“快去谢谢人家,挑食的哥哥。”   郁臻凶巴巴地瞪他。   杜彧催促:“快去,她在偷看你。”   郁臻不情不愿地拿起烟花盒,过去逗小女孩。   其实她是想找人陪她玩罢了,亲哥哥指望不上,全场看样子最年轻活泼的就是郁臻。   不过郁臻的真实年龄当她爸爸也说得过去。   杜彧旁观那一大一小围着挂满彩灯的盆景树点燃了烟火棒,小女孩开心地舞动烟花在空中划出光圈。   郁臻教她画五角星,后来大约是觉得她实在可爱,把她抱起来抛上天,再接住;小女孩咯咯笑个不停,玩够了仍然搂着郁臻不撒手。   饭后他们走路回家,郁臻抽出一根没用完的烟火棒,点燃拿在手里,感慨地说:“我也好想要一个女儿。”   “你应该是没机会的。”杜彧毫不留情地泼冷水。   郁臻震怒道:“凭什么!?”   “不适合。”杜彧说,“你只想陪她玩,或者说是她陪你玩;如果真让你有个女儿,不出一天你会被她烦死。而且你的性格不稳定,不适合当监护人,甚至都不适合养狗。”   郁臻冷哼,却没反驳。   “你看,你也就是说说而已。”杜彧道。尽管分不清眼前场景的虚实,但他对于身边这个人的存在,没有半点怀疑。   他有某种类似直觉的感应,可洞悉一个人的内心,穿过伪装掩饰,探虚实、窥真假;拿郁臻来说,他敢肯定对方曾经受过挫折和不幸。一个表面看上去透亮的人,实则藏着一道不为人知的裂缝——这样的东西常被称为软肋、弱点。   仅凭日常生活和言语上的交流,杜彧很难推测出郁臻究竟经历过什么;除非本人想说,否则旁人无论如何也撬不开装有秘密的匣子。   但话说回来,不能与任何人分享的,才能叫做秘密。   他不能从本人口中得知真相,没关系,有多种手段可以帮助他达到目的,家里的阁楼上就有一面具备特殊功能的镜子。   杜彧有时会检讨自己的恶劣,因为他就是想要窥探谜底。   ——你的珍爱之物,某天裂开了一条缝、一块缺口,难道你不想拿树枝或手指捅捅看吗?哪怕那处是脆弱易碎的、容易受伤的。   裂痕一旦出现,便相当于时时刻刻提醒他:你并不了解事物的全貌。   他没什么坏心思,纯粹只是好奇;他至今仍保留了孩童时期对洞穴探险、捣毁蚂蚁巢穴等——那份带有破坏欲的好奇心。   他最大的错误,是把这份心思用在了人身上,人不能没有自尊和骄傲,他的做法就是在碾碎他人的尊严。   他明白这是错的,然而他并不情愿约束自己的行为。   于是又回到了最原始的问题——他就是想要探索里面有什么。   小时候他无法忍住好奇心,即便回家会被责骂,也非要钻进树洞不可;长大了同样忍不住,明知那么做有违道德、遭人厌弃,他还是要去做。   他贵在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的顽劣,所以长期以来极力避免与他人发展为亲密关系。   杜彧不知道郁臻是怎么闯进他的世界里来的,他认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种擅闯本质是冒险;他就是那危险因素之一,既然决定接近他,总要面对他不堪的一面。   郁臻察觉不到他如此深邃的想法,还一根接着一根地点燃烟火棒。花火绽放后,便被丢弃到路边,仿佛无数朵火莲在脚边盛开。   “用不完的,可以带回家。”杜彧体贴地提醒。乱丢垃圾并不光彩。   “不要。”郁臻说。然后又道:“我怎么觉得,我们根本不像情侣啊?”   我们的确不是。杜彧心里想,但嘴上却说:“那你觉得怎么样才像?”   郁臻困扰地皱起眉头,“啊……我过去的经历,都比较失败,没什么参考性,要不然,你先亲我一下?”   一般这种情形,都是亲不成的。   杜彧在靠近对方下巴的刹那间,太阳穴宛如被毒蛇钻入,痛得肝胆俱碎,一幅黑幕遮盖了他的双眼。   当再次迎来光明,是咸涩清新的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邮轮甲板上弦乐奏响,歌声飘荡在辽阔的碧蓝海面。   他身边离得最近的人,还是郁臻。   可这次,那对乌黑润泽的眼眸并没有看他,而是亮光闪烁地盯着被人群包围的,站在乐队中间众星拱月的蓝发青年歌手。   并有感而发道:“他好可爱啊。”   杜彧不以为然道:“人家是未成年人。”有什么可爱的,你刚刚还让我亲你呢,朝三暮四。   “万一只是长得显嫩呢?”郁臻看得目不转睛,“你说,请他吃饭是不是得排队啊?”   杜彧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简直是可恨。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由于这是最终篇,所以我还是希望能把前文的内容串起来。   它其实不能算个故事,和安息岛一样,属于是主角内心幻象一览。   我是每天晚上都做梦、且经常做噩梦的人,所以才有了这篇文,有些比较混乱跳跃的地方,也算是还原做梦时的感觉吧。   对我来说,最想仔细写一写的是两个角色,比如他们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又为什么这么做,可以说剧情都是为此服务的。   简单的说就是……“两个奇怪的人做的梦也奇奇怪怪”这样。   (胡言乱语) 第148章 神弃之地(二十) 美梦   “别睡了。”   杜彧被人摇醒, 五脏六腑像被冻住,四肢僵硬,冷得牙关打颤。   守在他身旁的仍是郁臻, 无论多少次入梦和梦醒, 这一点都不会变。   他回到了入睡前的石室, 废铁家具堆成小山挡在门前, 光源是头顶的一盏电灯, 空气从岩石顶部的缝隙漏下来。   “已经一天一夜了。”郁臻说, “我们要不要打开门看看?”   杜彧嘴唇发乌,脸色青白, 光是坐起身, 就使他出了满头虚汗。他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因为我也睡着了。”郁臻一脸的无能为力,然后挠挠脸, 转动眼珠道,“要不我让你抱抱?给你暖暖?”   杜彧看了对方几眼, 说:“你很懂怎么让人生气。”   郁臻的表情变得茫然。   “好了, 我们去外面看看。”杜彧无心多言。他的身体很难受,像头因贪吃吞了太多梦境的貘, 消化不良, 胸闷气短的不适感严重影响了行动力。   郁臻搀扶他站立,并说:“你还好吗……不如我们再等等。”   “不需要。”杜彧坚持道。   “好嘛,那你在旁边站着别动,我去。”郁臻说完,走向石室的门。   铁桌的四只脚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噪音。郁臻连搬带扔, 三两下清理好出口, 拧开门锁, 在门缝里露出半张脸, 观察室外的动静。   走道内血水流淌,被踩碾粘上鞋底,遍布沓杂纷乱的脚印。散碎的断肢和肉末有的凝固在墙面,不难想象这一天一夜里,发生了一出怎样的惨剧。   嘀嗒,嘀嗒。   黑色的液体一滴滴落在脚尖,郁臻困惑地抬头——   一颗畸怪的头颅正悬吊在屋顶上,与他面面相觑;它有陶瓷玉器般光滑的皮肤,脸如马脸那么长,没有眼睛,咧开的嘴缝淌出浓稠的黑血。   郁臻想,倘若自己的心跳再快一点,必定当场毙命了。   它口中喷出的白气带着极重的生腥气,颀长的脖颈柔韧地伸缩,忽然地朝他袭来——   后方伸来一只惨白的手握住郁臻的肩,将他猛力拉回了石室!铁门关合的巨响震耳欲聋!   他被这股大力掼到墙上,撞歪一边的铁椅。   杜彧用背抵着门,门外响起磅磅的沉闷撞击!竟将数厘米厚的铁板撞到变形。   郁臻瞬时清醒,连忙推挪桌椅过去为防御添砖加瓦。   “外面应该是不行了。”杜彧说。因施展一番气力,他的面色反而红润不少,盯着那扇朝内凹陷的门道:“这里也挡不了它们多久。”   他们留了一把椅子,放在顶层石缝的正下方,杜彧站上去,举起双臂,指尖离出路仍有半米差距。   郁臻:“哎,就不该听那个女魔头的鬼计划,这下好了,真得和你埋在这儿,一起变成干尸了。”   杜彧低头,思量道:“你坐在我肩上的话,高度大概够。”   郁臻不配合地席地而坐,表达抗议:“出去又能怎么样?即便没有怪物,也是荒沙一片,什么都没有,怎么活?”   杜彧:“别撒娇了,快点。”   郁臻:“我跟你说认真的。”   杜彧脚底离开椅子,和郁臻面对面坐下,推心置腹道:“我们那么多次死里逃生,你怎么还是不信任我?”   “呵呵。”郁臻笑了笑,“你也配说这句话。”   杜彧:“我是认为,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总要每一种可能都试试。你不也明知有风险,还是打开了那扇门吗?从上面的石缝爬出去,只是重复你开门的动作而已。”   “用不着你教我大道理,我现在就是不想配合你了;什么逃杀搏命游戏,我玩够了!我只想要安稳的睡眠、平凡生活……”郁臻眼眶泛红,“我什么都听你的,结果你每次都欺负我!”   杜彧想去碰对方的肩,指头还未触及衣服便被挡开。   情绪发泄口一开,眼泪、控诉就源源不断地涌来。郁臻抽抽嗒嗒地说:“你这人我算是看透了,无耻之尤!你还装不认识我,其实就是想让我陪你玩变态游戏,我正式通知你——我、不、奉、陪、了!”   “我确实不认识你……”杜彧百口莫辩,“我只在梦里见过你,难道你是要告诉我,那些梦是真的?”   郁臻停止抽噎,凝视着他,气得发抖道:“你去死吧。”   杜彧顿了半晌,“很抱歉,让你对我有这么多怨言。”   走道里顶撞铁门的生物愈挫愈勇,锁芯里的铁钉螺丝飞出溅落!   杜彧目光诚挚道:“我跟你保证,出去后我一定向你郑重道歉,你先上去,好吗?”   郁臻的手抠住石缝边缘的草,风伴着沙掠过他的指间。底下的杜彧递给他一个包袱,他先把包袱甩了上去,然后一捧黄沙流泻,盖了他一头一脸。   “咳咳……”他呸掉嘴里的沙子,但有些已呛进了气管。他一咳,居于下方的人身型也轻微晃动。   “别动!稳住!”郁臻喝令道。   底下的人尽力站稳。   他两臂探出石缝,犹如一丛发芽的草,舒展开枝叶,十指牢固地攀住凹凸不平的岩石,粗糙沙砾厮磨着手掌。   幸亏这条石缝够宽,更幸亏自己的臂力不弱,再加之底下人的帮扶支撑,他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头颈顺利浮出地表,呼吸到沙漠里自由的风。   上半身出去了,下半身就容易了。   郁臻爬出岩石夹缝,酸痛的手臂变得软绵绵,他立刻颠倒方向,上身重新埋进石缝当中,手臂往下放,勾住杜彧的手。   “我数到三,你再使力……”他的脸憋得红彤彤。   电影里常见坠崖时角色A拉住角色B的手,以挽救B生命的紧张镜头。实际上,仅仅是拽住B不下坠,和要将B拉上岸,两者所需的力量有天壤之别。   郁臻在使出全身力气并叠加肌理撕裂的剧痛中竟成功做到了。   在两人交握的手滑脱的刹那间,杜彧敏捷地攀住岩石,用跟他相同的姿势爬出了石缝。   郁臻抱紧自己的手臂蜷缩了一会儿,皱着脸道:“我的手,好像被你拽脱臼了……”   天蒙蒙亮,沙漠好似一座幽蓝静邃的湖底,冰冷寂静。他们所处之地是一块高耸的岩峰,可眺望四面齐整的地平线。   杜彧从包里找出照明灯,光束打在两人中间,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郁臻的右臂,且注意到对方的脸上没有泪痕。   “我还以为你很爱哭。”他握着郁臻的手腕轻轻画圈,活动其肘关节。   “痛的时候,哭不仅没用,还会消耗多余体力。”郁臻道,“你不用说话转移我的注意力,这点痛我忍得住,快给我接上。”   话音一落,杜彧便动手了。   骨头咔咔两声接回去。郁臻痛得仰过身,咬牙呜呜呻。吟。   杜彧把人扶直坐好,自然地搂进怀里哄道:“不痛了不痛了。”   郁臻完好无损的左手推开他,“走开啊!我又不是小孩儿!”   杜彧被这一推,直推到了岩峰边沿,险些滑落,手掌摁住几粒锋利碎石。   他下意识地朝下望去,眼底闪过包含着难以置信的亮光。   等待天亮到来,两人都恢复了许多力气,一并向下攀岩来到沙漠表层,岩峰下有一块被防水布覆盖的突起物,褶皱里积了少许沙子,应是放在此处的时间不长。   杜彧掀开防水布,下面露出黑亮的金属漆壳和车轮。   正是他开进沙漠那辆沼气充能的户外装甲车。   杜彧:“这是我唯一感觉到我在做梦的时刻。”   郁臻拉开车门坐进去,舒心地长叹,赞同道:“我也是。”   美梦般的事降临在自己身上时,大部分人不会去追问缘由,毕竟深思熟虑过度,可能梦就醒了。   为了享受这美妙的如同天降甘露的幸事,两人默契地不去讨论“这辆车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在哪里?”“其他人怎么办?”这些问题。   离开,有多远走多远,是他们当前最迫切的需求和愿望。   车上的物资一件不少,和来时一样。郁臻在杜彧的指示下,去后座换了干净衣服,拿上水和干粮回到副驾驶座。   40分钟后两人交换座位,杜彧在后座换衣服时,郁臻却一声不吭地停了车。   “怎么了?”杜彧回头问。   不待对方答,他便透过挡风玻璃瞧见前方出现的状况——   艾莉卡和她救出的女人们站在远处的沙丘上,向他们招手。   一切是那么刚好,刚好车后座能容纳13人,刚好车内的物资够他们生存数月。   驶离沙漠的过程不再赘述,是段冗余沉闷的旅程,杜彧本想一路不停地回去峡谷,但中途遇到孕妇分娩的紧急情况。   那天他们进入了来时那片苍翠幽静的密林,被迫停靠在湖泊边——湖中央有座小岛,岛上还有古旧建筑,是他曾路过的红塔湖。   临时搭建的营地留给了孕妇和照顾她的人,她肚子里的新生儿连续折磨了母亲6小时,却仍不愿降生。   作为在场的唯二的男性,他们俩必须回避。   两人各自捡了些柴火,走到离营地20米外的松树下歇息。   低垂的夜幕笼罩森林,温暖的火焰照亮方寸之地,杜彧整理着背包里的物品,将那本跟了他多年的速写手记本一页页撕下,丢进火堆。   火舌舔着纸页,将一幅幅死相素描燃尽。   郁臻望着他,等待他说些什么。   杜彧顺从地说:“我或许……不用再以见证他人死亡的方式,寻找自己活着的感受了。”   郁臻:“为什么?”   “不知道。”杜彧努力找寻一个合理的缘由,“可能因为有你在,我不总是一个人了。”   郁臻灵机一动似的,眼睛灿然如星,“那我要是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杜彧把最后一页纸放进火中,道:“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   “啊!”郁臻突然痛呼一声,甩动着左手,放到光亮里一看,食指尖流出鲜血。   “怎么了?”杜彧慌忙起立。   “不用过来。”郁臻含住受伤的手指,左手摆了摆,“我没事,小伤口。”   杜彧眼角余光掠过对方左手适才摆放的方位,暗影枯黑的草丛摇曳,似有什么碾压着草根爬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在想怎么结局,终于想到了!哇咔咔咔!!! 第149章 神弃之地(二十一) 惊醒   夜晚, 原始森林气温低到零下,郁臻十点便叫困了,把自己裹进睡袋里闭目养神;不过杜彧每次叫他, 他都会回应, 只是疲倦地不愿睁眼。   凌晨整点, 孕妇终于产下了一名健康的女婴。   杜彧听到婴儿嘹亮的哭声, 朝营地那头张望, 睡梦中的郁臻好似也被惊动, 眉头紧了紧。   营地里篝火映照着人群,艾莉卡抱着婴儿大笑, “天!我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小婴儿, 这是我的妹妹!”   杜彧绕过篝火,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 问:“要去看看吗?”   郁臻不耐地咕哝着,翻向另一侧, 呼吸匀长。   杜彧也不愿吵醒他, 只好自己过去。   营地里热闹嘈杂,温度也高了几分, 艾莉卡两手的血迹未干, 抱着襁褓中嚎啕大哭的女婴,笑容灿烂,见他来了,说:“幸好是女孩,如果是男孩, 我就把他阉掉。”   她没有在开玩笑。   杜彧虽不至于头皮发麻, 可听到这样的话, 多少感到不自在;这是被人质疑“你的存在不正当”, 并被施加了“我要改造你”的威胁。   艾莉卡回归她天真小女孩的神态,问:“你想抱抱她吗?”   杜彧:“如果可以的话……”   一个皮肤皱巴巴的小婴儿交到他的臂弯中,好小好柔软。   杜彧好奇她的母亲,眼睛投向人群,瞟见有人为生产完的孕妇盖上一条毛毯,蒙住了头脸。两旁围聚的人纷纷低头垂泪。   他用眼神追问艾莉卡。   “如你所见,她死了。”艾莉卡云淡风轻地说,“你没当过父亲,但该知道生育对女人存在的生命威胁吧。”   “反正……”艾莉卡从他怀里抱走婴儿,说,“什么时候生孩子不再损害母体,不再伴随着死亡概率,我才承认子宫是造物主的馈赠,而不是诅咒与厄运。”   杜彧道:“你很像一个我熟悉的人。”   “谁?你女朋友?”   “我姐姐。”   “看你长相,你姐姐一定是个美人了。”   “是。”   艾莉卡扬起眉道:“那她不迎接这种厄运未免可惜了,美丽这等稀有基因还是应该遗传下去。”   杜彧转脸看向黑沉沉的湖面,说:“等天亮了,把尸体埋在那边吧,风景好。”   艾莉卡颊边露着酒窝,“死都死了,埋哪里不一样。对了,另一个呢?”   她问的郁臻。杜彧答:“在睡觉。”   “荒郊野岭也睡得着?你还是把他叫醒回来睡比较好。”   营地人多,火更亮,集中互相照应比分散安全。   杜彧回到湖边,郁臻还在睡着。他摘了一根草,叶尖搔弄对方的眉心,唤道:“醒一醒,天亮了。”   跳跃的火光流曳在人的脸上,郁臻依旧闭着眼,耷拉的眼睫毛很翘,却未曾颤动分毫。   杜彧扔开草,想上手捏对方的两腮,手指触碰到一片温凉。   他意识到什么,转移手指去探了探鼻息——   没有呼吸。   杜彧收紧五指,扛住颤抖的神经,缓慢地拉开了睡袋的拉链……   一丛茂密葱郁的藤蔓冒出了头,枝叶晃动。郁臻身体胸以下的部位被交缠的绿色根茎盘绕着,像裹了一层严密的网膜。   杜彧扒开睡袋,将人完整拖出,发觉那具身躯自胸到腿皆被藤蔓紧密包裹,小巧的水滴状叶子下是密密麻麻的根须交织,看不到一寸皮肤和衣物。   他的胸口生出一股激烈钝痛,溺水的窒息感漫过笔尖,眼眶充盈着湿漉漉的酸涩滚烫。   几乎只花费了一秒,他便找到起因——黑暗的草丛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致命危险。   郁臻含入受伤手指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回闪放映。   他不想去拷问自己或其他人,为什么不更加谨慎,为什么要来到这片森林,又为什么非得下车不可。   那是无用的反思。   他并不悲伤,只是灵魂像被刀锯从中切开,一分为二,巨大的缺失和空虚淹没了他,力气一同被抽空,脚步变得轻飘无实感。   杜彧如同梦游般回到营地,他找到一把尺寸最大的刀,忽略艾莉卡以及外界的所有声音,走过那漆黑的20米,来到被植物吞噬的肉身旁。   开始切割。   他要剖开这些植物,从坚硬的根茎茧壳里剥出对方原来的身体。   他无法阻止死亡,但希望至少以世俗的方式埋葬每一个死去的人。   这些靠吸取人血为生的寄生植物尽管柔软,韧性却不可估量,当它们交结成网,硬度堪比树木。   杜彧只能一刀一刀地扎进去,挑开薄弱的脉络,再一片片削落它们,绿油油的浆液淋在他的手心里,很滑,类似血的触感,除了它是凉的。   中途他停下咳嗽了很多次,有一团淤血积压在他心头——他的每一刀,都仿佛是在切割自己的内脏,排不出的污血便只能汇成一汪压迫心房,痛到极致后变成一种迟钝的堵塞感。   “别割了。”艾莉卡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他身后,“他被吃掉了。”   杜彧低头看,手中的刀刃已经将虬结的藤蔓根茎挑穿到一个足以刺破人体的深度,如果植物里包裹的是肉身,那他现在割一定是人的血肉。   可是并没有,根茎深处依然是缠绕的根茎。   里面的人已经彻彻底底消失了。   被吃掉了。   杜彧胃里剧烈抽搐,他猛地扑到旁边,撕心裂肺的干呕,像是要把腹腔内破碎的肝胆肚肠一并吐出来。   但他的身体里也没什么都没有。   他听说过有一种酷刑,能让人死得极度痛苦,是用一根木桩贯穿人的身体,再把木桩埋到地里,人不会立刻死,而是在失血和疼痛的折磨中一点点感受生命流逝。   杜彧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是那被串在木桩上的将死之人。   不是他失去了郁臻,他们才认识不久,谈不上得到或失去;是他记忆、梦境、幻觉……什么都好,那些重叠的虚幻的多重时空里的每一个他,同时失去了陪伴在身边的人。   他还很年轻,在过去的成长中受过的仅仅是些皮肉伤,也疼,但总能恢复长好。   这一次却犹如被夺走了二分之一的自己,再也长不回来了。   以他的经历,甚至无法解析这痛苦的来源和构成,在他短短的二十多年人生里,并没有爱过什么人,也没有被什么人爱过。   ——那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呢?   连这困惑而不得解的苦闷,也成为痛苦的一部分,把他撕成粉碎。   这个世界没有神,于是他抱住了那具残缺的躯体。——很奇特,数不清的新生藤蔓连接着破损的血肉之躯,一边死亡腐朽,一边生机盎然。   他问那颗依然漂亮的头颅:   ——你能不能醒过来,告诉我?   人在梦中有强烈情绪波动时,意识也会控制大脑作出同等的生理反应。   比如流眼泪。   杜彧的脸颊边有温热的眼泪划过,紧接着他便从噩梦中苏醒。   或许惊醒和逃跑一样,都是对恐惧的规避反应。   他是靠在墙边睡着的,手里还握着笔和速写手记本,房间还是那间冷清的石室,门边堆着小山高的废铁桌椅。   是梦啊。   他们仍被囚禁在沙漠岩层下的幽冷之地,外面是不知死活的人群,和嗜杀的异种生物。   杜彧疲惫地坐直身,扶着额头道:“我做梦,梦见你被感染,变成一堆植物。”   然而没人回答他。   他抬眸寻人,目光转去墙角,刺目的绿意充斥了他的视野。   新嫩的绿色藤蔓间有一颗漂亮头颅,垂着浓长的眼睫,静谧安详。   杜彧发疯似的冲过去——   他先是狠狠地咬自己的手臂,皮开肉绽,疼且真实。   不,他的每一个梦都很真实。   如果这里是现实,那他梦中的场景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实里?   如果这里也是梦,那他的现实又在哪里?   他的思维、理智化作一盘聚不拢的散沙,迫使他放弃思考。   杜彧仅凭本能地,找出他一路小心保存的制冷盒,他拿出全部的血清,走到墙角结成网状的藤蔓植物前。   冷血一点讲,这像一件装置艺术作品。   翠绿的叶蔓攀附于光滑的石头表面,根茎交错编织结网,一具残缺的人身连接着植物根须,血管经络和茎干完全融为一体,类似某种奇妙的共生关系。   只是人是死的,藤蔓是活的。   他捧起那苍白、冰凉的尖下巴,打量那两片浅粉的唇瓣,将一支支血清挨着注射进去。   这时,有人开锁推门而入,不少于两人的脚步声进到房间内。   杜彧猝然回头——   贴着特殊材料的软墙与头顶灯光辉映,反射出灼目的纯白。   连门和地板也是白色。   进门的两人穿着洁白的制服,一高一矮;矮的是黑发黑眸的亚裔医生,高的是手臂汗毛旺盛的白人护工。   身材健硕高大的护工拿着病历本,对医生说:“瞧吧,我跟你说过他要抢东西,所以我送了他几支玩具。”   杜彧垂眼,视线落到自己手中,他正握着两支没有针头的注射器。   墙角的藤蔓、人的残躯,统统不见,只剩一面雪白的墙壁、一盆半人高的室内盆栽小树。   他刚刚是在往小树的绿叶子上浇水,用针筒。   门口那位面相秀气的医生道:“好我知道了,这个给我,你去忙你的。”说着接过护工手里的病历本。   杜彧愣愣地杵在原地。   医生单手背到身后带上房门,走到他面前,抬起头仍比他矮一截。   “看什么?”郁臻拿起病历本敲他的头,问,“这次认不认识我?” 第150章 Break. Make room for something greater.   一张一尘不染的长桌横在两人之间。   杜彧被两名护工按着肩, 坐到椅子上;对面的医生双手放在桌面,左手压着病历本,右手五根细白的手指无所适从地敲击桌面, 发出“磕磕”的音节。   安置好他后, 护工退出房间。   手尖敲打长桌的节奏暂停, 医生上身前倾, 注视着他道:“我问你答, 有问题吗?”   杜彧内心发笑, 想说你这算什么医生,还想治病, 警察审问犯人差不多。   “你不能用这种语气态度对待病人。”   “禁止反驳我。”郁臻看也不看他, 翻开病历本,抽出一支别在制服口袋上的圆珠笔, 玩转翻旋于右手指间。   “你叫什么名字?”   “杜彧。”   “年龄。”   “不记得了,应该没超过28岁。”   “有家人朋友吗?”   “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 没有很亲近的朋友。”   郁臻点头, 停止转笔,“讲讲吧, 你觉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杜彧:“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那就讲讲你自己。”   “我的故事都很无趣。”   “那可不见得。”   “都是你了解过的, 没什么好讲的了。”杜彧说。   “那我就理解为,你不想讲了。”郁臻起身,不忘将椅子复位,背对他道,“等你想说了我们再谈。”   病房的门被重重关上。   杜彧独自静坐了一会儿, 起立走到覆盖着铁格子护栏的窗边, 玻璃窗是磨砂的, 可以打开;他推开窗, 外面是一片树林,漫山遍野的青绿。   他伸出手感受风,大约是春天。   杜彧的记忆中,无论是任何时候,他都没有住院的经历。   他自小营养丰盛、体质优良,迫于各种原因常年锻炼,每年家庭医生会为他做全面体检;他不仅从没生过重病,连感冒也少有。他为人性格方面虽有瑕疵,但精神稳定,不会给自己的日常生活和他人带来麻烦。   在医学上,他算一个真正的健全人。   然而不管多么健全的人,一旦使其长期关在一个纯白的房间里,唯一能对话的物品是一棵小树;那这个人迟早会疯狂。   杜彧在这间说是病房实则更像牢房的地方关了一个月以后,大脑便呈现空白混沌的状态,反应和思考能力都比刚开始显得笨拙迟缓。   没人能忍受无端的监。禁。   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该在这里。   他试过发泄,比如呐喊、嚎叫、毁坏一切,他拔出塑料花盆里的小树,折断它、把泥土抹到地板和墙壁上;他撕开崭新的洁白床单,把枕头里蓬松的鸭绒抖出,让羽毛漫天飞舞。   最后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睡去。   但不管他做出何种荒唐癫狂的举动,当他醒来后,房间都会复原成干净明亮的样子。诡异的是他找不到一丝一毫清理打扫的痕迹,有次他为了试验,悄悄在床头柱身刻下了几道指甲印痕;等到第二天再看时,那些刻痕全部消失了。   这更像是有人趁他熟睡过后,把他搬去了另一个完全相同的新房间。   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房间,即便是隔壁或上下层,那窗外的风景也该有位置、距离、角度等差异。而他待过的每一个房间,开窗后都是那片一模一样的树林。   他不禁要怀疑,外面并没有风景和树,只是全息投影搭配模拟天气温度湿度和光感的系统,为他营造的一场人工幻觉。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待的地方就未必是医院了。因为除两名护工和医生外,他没有见过这栋楼里的第四人;没有听到过其他人的声音、脚步或名字。   要么是这栋楼的隔音效果极好、对病患的监管极为严格,要么是这里根本没有其他病人,只有他自己。   ——为什么把我关起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无数次质问照顾他饮食起居的护工,可对方如同聋哑盲人,对他的需求、失控、愤怒视而不见。   在某一个数不清日子的清晨,杜彧最后一次叫住了从小窗送进早餐的护工,说:“我要见医生。”   为什么他不在崩溃之前就提出要见医生的要求呢。   因为他坚信不疑:怀揣着某种目的的人不是他,是假扮医生的郁臻;所以对方一定会主动来见他。他非常肯定这一点。   ——也正是他的盲目自信,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这场互相消磨耐性的较量中,是他先认输了。   还是那张桌子,相同的座位。   郁臻照样一副医生装扮,眼眸乌润,耳后的发梢微翘,皮肤净白,脸颊发粉,不止不像医生,也不太像成年人。   “怎么样,你想得起来自己是谁吗?”   杜彧:“那是自然。”   “嗯,说说看呢。”郁臻的右手指伸进口袋,这次掏出的不是圆珠笔,是一根棒棒糖,包装纸上印着黄色柠檬。   当着他的面,对方撕开糖纸含入糖果,鼓着半边腮帮子,盯了他半晌,见他不开口,敲桌子道:“快说。”   杜彧失笑道:“你究竟想要我说什么。”   “说说你的家庭、成长经历、私生活……等等,关于你的一切。”   “你难道不认识我吗?”   “是我在问你。”郁臻作势要走,“不说就算了,下个月再见。”   杜彧:“等等。”   郁臻坐回来,嘴里包着糖笑了笑,弯弯的眼睛瞧着他。   杜彧仰着脖子,凝望了天花板许久,娓娓道来:“我出生于单亲家庭,不知道我的生父是谁,我基本算是姐姐带大的;后来灾难来临,我们跟随多数人逃亡,并一路幸存,活到在峡谷定居,我……”   郁臻蹙眉摇头道:“不,这个不是你。”   杜彧屈起的食指关节蹭了蹭眉心,重新道:“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一家咖啡厅,从我一进门起,你就躲在杂志后面偷看我;我坐下之后,你过来和我搭讪……再然后,我们住在一起,你有一群很吵闹的邻居,邀请我们一起去鬼屋……”   郁臻发音含糊地说:“也不是,我还没有和人同居过……”   杜彧:“不对,我们一起生活过不止一段时间,还有一次是在岛上,你还失忆了。”   郁臻拿出棒棒糖,唇舌得空,声音铿锵有力道:“闭嘴!那是你诱拐我!”   杜彧右手撑着下巴,好奇道:“我一直都想问,你到底多大年纪?”   郁臻竖起两根手指比着V,“我永远比你大两岁。”   “你是想听点什么呢?”杜彧问,“如果要听刺激的,我倒是有个关于美人鱼的恐怖故事可以告诉你。”   “我才不要听。”郁臻说,“还有更有趣的故事,你再想想。”   杜彧:“嗯,那就是……我不是人类,我是拥有智慧的机器人……”   郁臻:“打住!你没有去过外太空!”   杜彧放平手,正襟危坐道:“别的我想不起来了。”   郁臻坚持道:“那就努力想啊,你想起来了,我就放你出去。”   杜彧:“你这是强人所难。”   “杜彧。”   “怎么?”   “你真的那么讨厌人和现实生活吗?”郁臻的表情神似向老师提问的学生,单纯、直白,以及不加掩饰的迷惑。   “在你想象的世界里,人好像都是邪恶、可恶的,就算有好人,最后也得不到好的结局。现实就这么让你失望吗?一点希望也没有?世上就没有什么人和事……值得你留恋或睁眼去看的?”   “嗯。”杜彧也不加掩饰地承认了。   “这确实很难办。”郁臻仿佛遇到此生最大的难题,脑袋像枯萎的向日葵那般耷拉下去,“可是我答应了你姐姐,要把你带回去。”   “那是你跟她的事,与我无关。”   “当然和你有关了!”郁臻握住他的手,眨着闪烁的眼睛,“那我呢?你会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喜不喜欢,可以是个很肤浅的问题。   诚然,他喜欢。毕竟郁臻长了一张很占便宜的脸,能够轻易博得他人的喜欢,但那种喜欢,和喜欢一只小猫小狗并无区别。   是赏玩。   然而喜欢不止有一层意思,它也可以是个极其深奥的问题。   深奥到再没有别的词汇能详尽表述,就连说出这两个字,胸腔内心脏跳动的鸣响都会化作一丛蝴蝶,挤压着食道和唇舌振翅飞出。   变成持久的失语和哑然。   “如果喜欢是指,互相忍受和服从,且没有怨言。那我是很喜欢你。”杜彧说。   郁臻突然笑出声,并伏倒在桌面上越笑越开心。   “你知道吗?我想到了一句台词。”   郁臻挺起背坐端正,收敛了夸张的笑容,面颊仍带有残留的绯红,“人类语言有4万年的历史,却没有能描述我们关系的词语。”   话音落下的一瞬,整个纯白的房间犹如被染成了彩色,阳光穿过高墙照进来,明媚温暖。   杜彧也不经意地翘起嘴角。   房间内的第一块墙砖脱落之时,郁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扯到一个无法更近的距离——   “你有那么多的梦,而我们相遇不过寥寥几次,等你醒了,肯定记不住我。”   轻柔温软的吻落到他的唇间,带着糖果的柠檬香和清甜。   如雨滴抚过嫩叶尖,转瞬又分开了。   “记得来找我。”   杜彧正想问,去哪里找你。一伸手,指尖却被一面无形的墙所阻隔,明明近在眼前的人就此被分隔到两个世界。   四面的房间、桌椅、床……一切都在慢慢推远,层层剥落,如松散的纸片和砖块般坍塌下坠。   露出背景幕布下一片纯然幽深的黑暗。   他们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又像沉入水底,听觉霎时间被蒙蔽,感官只剩一片寂静。   杜彧用力拍打、敲击,可如何都穿不透那面透明屏障触碰郁臻的脸,他慌张忙碌地捶打看不见的空气墙,边问:我去哪里找你!   可笑的是,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郁臻对他做着口型,见他读不明白,便轻轻吹了口气,一团朦胧雾气在空中凝结使透明的墙显形。   对方细长的食指在白色雾面上勾勒出一个圆形图案,然后是两划对称的小小半弧,加一道圆润的弯钩。   一张笑脸。   紧接着,这面透明的墙如被击碎的镜子,伴随着呲呲啦啦的微响四分五裂!   一同支离破碎的还有郁臻的面容和身影。   杜彧什么也没能抓住,以宛如飞星坠落的虚幻速度沉了下去!   “记得来找我。”   那是他苏醒前,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人类语言有4万年的历史,却没有能描述我们关系的词语。”这句台词出自波兰斯基的电影《影子写手》。   尾声 第151章 昼夜梦寻 Happy Halloween.   好吵。这是杜彧对现实世界和生活的印象。   自他睁眼的那一刻起, 这种吵闹便没有停止过哪怕一秒。   医疗设备的电流噪音、房间里来往走动的人、楼下车辆的鸣笛和闪光灯,还有床边杜玟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他想捂住钝痛的额头, 挡住刺目的光线, 然而三年未活动过的手臂肌肉并未听从他的调动, 整条胳膊沉重僵硬得无法举起, 只手指艰难地弹动了两下。   “阿彧、阿彧……”   浓郁的馨香扑鼻, 杜玟涂在耳后的香水、发丝间的玫瑰精油、脸颊嘴唇眉梢的各类香粉一齐拥上来, 渐渐唤醒了他沉睡的五感。   她哭得真大声,吵得他头更疼了。   不过更多是欣慰, 他不在的时间里, 姐姐的演技又精进了。   康复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所幸他身体底子好,各项数据都在日复一日的疗养中恢复了正常指标。   杜彧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做体能的复健训练, 重新掌控力量的感觉能让他好受些。   那期间有非常多的人来探望他,尽管大部分人他都不认识;好在这类小事都由杜玟指派的专人替他操持, 每天的访客名单会在早餐时准确地递到他手上。   有一件趣事值得一提, 他醒来的第一周,还坐在轮椅上, 就有人借慰问他之名, 向杜玟打听他是否订婚。   杜玟笑着说:我不太清楚哦,这要问他自己了。   事后他和杜玟在湖边闲聊,他说:有时我会以为我们活在封建社会。   杜玟道:人家那是关心你。   这世界上关心他的人很多,但多数是关心他的血统。他康复后主动去见的第一个人,是他的外祖父, 那位表面与他没有血缘关系, 却赋予了他尊贵血统的长辈。   杜玟早已和这个家断绝了往来, 而他没有, 每年他仍然会来到庄园12次,陪老人在午后阳光下小坐半日,聊聊他的父母。   杜彧有一个埋藏得极深、即使是在梦中也绝不会与他人分享的秘密。   ——他其实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   “你和你父亲很像,安静、话少得出奇;直视着你们的眼睛,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白发苍苍的老人捧着一颗金漆彩绘的复活节彩蛋,拇指摩挲着未经打磨的蛋壳,那上面画着一只亭亭玉立的白鸽,眼珠是一粒嵌入的红宝石。   这是一个袖珍八音盒,摁下白鸽的红宝石眼睛就会播放音乐。   这样的红宝石摁钮是普兰维林公司每一代科技产品的标志性设计,在最新的奢侈品系列也被广泛运用。   彩蛋放到茶桌上,轻扬悠缓的音律乐声里,一个年迈低闷的声音说:“他是我最宠爱的儿子……”   夏天的风徐徐吹过,蝉鸣不止。   杜彧望着澄静的碧蓝湖泊,笑了笑。   生活是无止境的重复。   秋天,他搬去了自己的公寓,回到学校继续完成学业。   他遗落了整整三年的青春时光,重新走上正轨却并无脱节感,因为他念的专业是与实用二字毫不相干的艺术品市场,将来也已规划好,毕业后大概会接手母亲名下的几家画廊。   出身注定了他无需为生活操心,这没什么可遮掩的,他如果有另一半,应该也是那种坐在檀木地板上修剪指甲,想着再赖一会儿就出门做头发的女孩,和他一样悠闲、懒散。   他的公寓地处繁华街区,建在闹中取静的绿地公园旁,推开窗便是一片绿荫荫的橡树林,那巨伞般的树冠连成汪洋暖安风绿海映照着他的书房。清晨阳光提着裙摆踏入房间,他的书柜、床头、玻璃窗……乃至门框上,凌乱地贴着许多彩色卡片,上面无一例外画着一个圆圆的笑脸。   他不知道这图案是什么意思。但每次做噩梦醒来,他都会多画一张笑脸贴到空白处。   它们像是在提醒他一件被他遗忘的事,或许很重要,又或许不重要,总之这张笑脸在不知不觉中就占据了他生活的每个角落。   杜彧日思夜想,却回忆不起一丁点有关它的蛛丝马迹。   他没有失忆,所以这张笑脸不是来自他的过去,而是来自于他的……梦里?   沉睡的那三年他做了多少梦,他怎么可能记得?更别提仔细去回想一个个梦境的内容了。   无数次彻夜难眠的思索无果后,他感到气恼、烦躁,一怒之下将公寓内所有卡片撕下来丢进了垃圾桶。   既然想不起来,不如忘了吧。   忽略它,得不到就不要。   十月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月份之一,月末的万圣节是属于年轻人的狂欢夜。   通常只要他愿意融入,任何集体都会慷慨地接纳他。   活在人群中并不能让他快乐,但能让他不再孤单,想找点事情浪费时间的话,参与社交是不错的选择。   社交,无非是玩,亏得杜玟的培养,他在这方面算半个行家,不是说他很会玩,而是他懂得投其所好。   今年北半球有一场在冰天雪地里举办的主题派对,名字叫“在极光下与魔鬼共舞”,杜彧把消息告知了他新结交的玩伴,那群人果然对此兴趣浓厚。   那就去好了,反正他也无事可做。   派对在10月31日本周六晚举行,考虑到时差和回程日期,他们准备周五启程,周一飞回来。   一群年轻人呼朋引伴地来到机场,杜彧形单影只地吊在队尾。   他十来岁的时候还能跟着起哄打闹,成年后再难被这样的氛围感染。   但他不是容易被落下的人,前面有人特地掉头回来挽住他的胳膊,拽着他跟上大家的步伐。   “你白长身高和腿长了,走得这么慢。”来拉他的人调侃道。   杜彧的目光游离于登机口上方的一幕幕动态投影,是旅游指南,包含近日有节日活动的城市景点广告。   忽然间,一幅闪现的绿色画面粘住了他的视线。   “你在看什么?走快点啦,大家都在等我们。”有人扯扯他的袖子。   “别碰我。”杜彧说。他驻足观望,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块投影,等待它循环至那幅由深绿和弧线构成的场景。   到了。   那是一段树篱迷宫的俯拍影像,深绿色树篱经过布局和修剪,组成一座复杂的圆形迷宫,地面铺着厚厚的白砂;当俯视全景时,那一条条沟壑纵横的道路变成细密的纹路,最清晰的图案是迷宫内三块月牙形的留白,于是设计师巧思的造型便凸显出来——   圆脸蛋,弯弯的眼睛和嘴巴,一张笑脸。   「记得来找我。」   ——来自梦中的声音如惊雷在他脑内炸开!   杜彧拔腿就跑,一阵飓风般掠过身旁的人。   “喂——!杜彧!你去哪里!”   他充耳不闻,只闷头往来时的路狂奔,心口好似有一百头小鹿在乱撞。   他的公寓在五区,可他从不知道五区还有一座小型的树篱迷宫。   杜彧从机场赶回市区,一路奔波,下车后穿过两条街,终于抵达目的地。   万圣节前夜虽是明天,但今天是周五,节日气氛已经十分浓烈。   来的路上他看见附近的广场临时搭建了一间跳蚤集市,主要是给孩童和青少年的娱乐场地;好多小孩子带着气球、道具、自制服装在广场上交换买卖,有的还提供现场画油彩妆。   街道两旁的糕点铺卖着南瓜和恶魔样式的纸杯蛋糕,盛装打扮的小丑在十字路口变魔术;旋转木马的彩灯绚烂,人山人海。   这样的街景闹市一直绵延到迷宫墙外,杜彧匆忙地穿梭在人群间,寻觅他要找的对象。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半个小时,最初的心潮澎湃,终是在鼎沸哄闹的人声音乐干扰下,缓慢平复冷却。   要在如此拥挤的地方,找一个连模样都想不起来的人,简直是异想天开。   ——那是真实存在的人吗?还是仅仅是梦?   杜彧突然没有办法再说服自己,并开始反省自己这番冲动行事甚是荒唐。   如果把缘由讲给别人听,必定会被笑是痴人说梦吧。   他长舒一口气,剧烈运动后急速跳动的心脏缓慢回到胸腔中。   ——好了,一时兴起的疯狂到此为止,回家吧。   他想要穿过马路,但在转过身的后一秒,他整个人像被一根钢针穿过颅骨钉在了那里——   杜彧站在原地,马路对面的人也静立着,挡在他们中间的人群络绎流动,喧哗熙攘的街道在彼此视线相撞的那一刻消去了声音。   那种体验非要形容的话,类似于被夺舍了。   杜彧后来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穿越汹涌的人潮,一步步走上前,最后站定在那人面前,与那对漆黑的眼眸相望。   “我……是不是认识你?”他的声音很轻,是试探,是不敢确信,是担心美梦惊醒,更是满含期待所以小心翼翼。   然而无论如何,这都算不得一句好的开场白。   “应该不认识。”对方摇摇头,脖子边还飘着一只龇牙咧嘴的南瓜气球,像是长了第二颗摇摇晃晃的脑袋。   “那要认识一下吗?”杜彧问。这才是他们的初次见面。   “嗯……也不是不行。”对方思忖着,给他出了一道题目,“那你得先回答我:我叫什么名字?”   正确答案已到嘴边,杜彧却改变了主意,他凑到郁臻耳旁,悄声说了两个字。   刹那间,世界恢复吵嚷喧闹。   “混蛋!”郁臻绷不住了,抛开气球,两手并用掐他的颈子。然后用力搂住他,以恨不得震破他耳膜的音量,对着他左耳大喊:“——万圣节快乐!!!”   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   杜彧笑着抱紧怀里的人,感受对方的心跳和体温,没错了,这是真实的有血肉的人。   “嗯,万圣节快乐。”   Happy Halloween.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结束啦。   感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朋友!   这个故事我写得很开心,也希望你看得开心=w=   可能会有个日常小番外?   下篇现耽是都市异闻+民俗怪谈类,有灵异元素。   不过我还没想好文名和文案(太难了……)   会先存稿,到时候不会像这篇一样断更啦。   感兴趣的话可以给我点一下【收藏此作者】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