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是位疯美人[重生]》   作者:小清椒   简介:   沈之屿重生了。   上一世,大楚内乱四起,外族少年战神元彻趁虚而入,自立为王。   沈之屿身为一国之相,宁死不降。   因此,他成为元彻眼中钉,昔日谪仙般人物被关押入狱,沦为阶下囚,受尽酷刑……   直到临死前,元彻亲自前来狱中。   那日,元彻一把抓过沈之屿的衣襟,见他遍体鳞伤,近乎瘦得脱了骨,嘶声道:“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来朕身边,从前的事,既往不咎。”   沈之屿冷眼看向元彻,在他手臂间低笑着呕血断了气。   待重新睁开眼,战乱之中,城墙之上,又见元彻带着千军万马南下。   可对方……好像变了个人。   从前十天半个月不见一次面,如今为何天天粘着自己?   还没事就找来太医给自己把脉   “不用白费功夫,我不会称臣。”沈之屿撂下狠话,“你杀了我吧。”   元彻还端着药罐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暗潮汹涌:“心疼心疼自己的身体吧,是生是死……你可没得选。”   ps:   1.战神帝王攻×疯批阴狠病弱美人丞相受   2. HE,年下,双重生,真相爱伪相杀   3.丞相的故国不是攻灭的,前世不是攻杀的,开篇重生,第一世做背景插叙   4.受不愚忠,愚忠时都是他故意or被迫无奈演戏,具体原因慢慢交代   pss:如果出现修改提示是我在捉虫or修bug 第1章 破阵 第一   真不知你喜欢他什么!   天牢内里,潮湿寒冷,终日阴暗,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霉味。   元彻走至天牢最深处,一路上,厚裘广袖下的手就没暖和过,随着狱卒打开牢门,有一人斜靠坐在角落。   此人正是当今大楚的丞相,沈之屿。   他脸色惨白,苦刑之后破烂的衣衫□□涸的血染得乌黑,反倒是左眼睑上那颗小小的、背地里被不少人骂长得像狐狸的朱砂痣,成了浑身上下唯一鲜艳的颜色。   见此,元彻冷笑一声,跨步进牢门。   “朕来给你说一声,李亥死了。”   话音刚落,只见沈之屿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加白了几分,连朱砂痣都跟着黯淡下来,不过很快便恢复常态。   元彻捕捉到这一瞬即逝的光景,心中升起一股满足感:“怎么?生气了?”   沈之屿闭上眼睛,扭过头。   “别急,生气的还在后面。”元彻一把拧起沈之屿的衣领,看见对方消瘦得近乎脱了骨,脖颈上的血管显出脆弱冰冷的的蓝紫色,玩味道,“丞相大人,知道吗,李亥啊,还把你卖了,彻彻底底地卖了。”   “他像条狗一样哭着跪着求朕放过他,说指使他复辟的人是你,他是被迫的。”   一句接着一句,句句挖心,元彻居高临下地俯看着沈之屿,见每说完一句,后者面上痛苦就增加一分,身体微颤,下唇甚至被自己咬出血丝来,心里格外痛快。   “就连最后被朕钉在木板上,一箭一箭射死的时候,也只敢叫嚣着你的名字破口大骂,诅咒你永、世、不、得、超、生。”元彻便继续在他耳边轻声道,“却没有一丁点胆子来骂朕。”   “此等忘恩负义之徒,真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   “不过朕就不一样了。”等欣赏够了,他话题一转,语气也变得柔和些许起来,“朕可以再最后一次机会,你来朕身边,从前的事,既往不咎。”   “……”   可对方还是没有回答。   元彻面上蒙上一层寒霜。   气氛僵持不相上下,天牢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一声轻蔑的嗤笑传来。   “不知好歹!”元彻看他执迷不悟,骂道,“那你就……”   话音未落,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后文。   沈之屿双手捂住口鼻,却止不住从指缝中溢出的血沫,他的咳嗽声愈发严重,身体甚至颤抖起来,破碎的声音像要把他单薄的身体撕裂开。   元彻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指尖上被溅到的黑色血液。有些难以置信,懵了片刻,立马扭头喝令门外的狱卒去找太医。   太医来得很快,刚一跨进门,就被眼前的情况吓得不轻,赶紧上前查看,稍后,对着元彻扑通一声跪下:“陛下……老臣该死,丞相大人他,他这是中毒之状啊!”   什么?   中毒?   沈之屿怎么可能会中毒?   他明明在天牢里被看管着,哪儿来的毒?谁给他的毒?   太医的话让狱卒们吓得不清,当即全部跪下,将脑袋砸得连连作响声:“陛下,冤枉啊……丞相大人一日三餐都验过毒,这几日也根本没怎么进食……”   元彻环视着跪满四周的人,脑袋一片空白,心中骤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难道是……他自己?   元彻完全没有料到沈之屿还会□□,方才的得意跋扈戛然而止,片刻后,回过神,一把抓过沈之屿,大吼道:“你还要给他殉葬不成!朕不允许,解药在哪儿,你把解药藏哪儿了?!”   说着就在对方身上摸索起来。   沈之屿任由他摆弄,也任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因为毫不怜惜的动作重新裂开渗血,等挨过肺腑内里的一阵疼痛后,终于启齿,说了此次相见的第一句话。   他嘲笑眼前人:   “求死之人,会傻到将解药带在身上?”   变化来得太快,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元彻心脏像是被人痛了一刀,喉间涌起阵阵酸涩,眼眶顿时红了,起身朝外喊道:“快……快去搜丞相府,解药一定在哪儿!愣着干什么,都去啊!”   离开的脚步声渐远,牢房内,骤然剩下他们二人。   此时此刻,沈之屿已经说不出话了,吐血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大片大片的乌色落下,那一直挺直的腰背像是被抽了骨头,塌了下去,长发顺势从肩头垂落。被血沾染,失了贵气,变成了一只残破的布娃娃,   元彻僵在原地,本能地颤颤巍巍伸出手,想要抚慰一下这个人,又在最后一刻紧握拳头,收回垂落在身侧,指骨被捏地咔嚓作响。   他活该!是他自己冥顽不灵!罪有因得!   元彻在心中暗骂道。   又是一口血污,沈之屿身下俨然已经形成一片小小的血池。   一道小指粗细的血流从池边处蜿蜒流出,抵达元彻脚前,将黑色缎面的鞋尖打湿。   这一幕恍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元彻再也控制不住,抬手掀翻了牢狱里唯一一张矮木桌,茶盏落在地上,被砸得稀巴烂。   “混账!”元彻指着沈之屿,眼中布满血丝,盛怒道,“你要是敢死,朕一定会把李亥的尸体挖出来,枭首示众!让他成为秃鹫盘中餐!朕还……杀了所有人!”   然而这些声音在沈之屿的耳中,断断续续,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视线也开始泛起白光,沈之屿被吵得头疼,浑身无力,干脆疲惫地闭上双眼,瘫软下去。   “沈之屿……沈之屿!”元彻连忙紧紧接住人,眼中的害怕再也无法遮掩。   沈之屿已经七窍流血疼痛难耐,元彻将自己打横抱了起来,往外跑去。   最后的感觉,是伴随着耳边那急促的心跳声,残破的意识逐渐沉入深渊,直至昏死过去。   ……   ……   ……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更加喧闹,更加清晰的声音出现,五感重新恢复,像是被人从死静的沉水中拖拽出水面。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沈之屿本能地大口呼吸着。   忽然,有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将他原地提了起来!   一个声音道:“皇帝老头死了,不是还有这丞相在吗!兄弟们!杀了这个丞相!”   沈之屿猛地睁眼。   入眼所见,竟是早该在七年前就死掉的黄巾叛贼首领!四周也并非天牢秃壁,而是京城的城门之内,数不清的尸体残臂堆积在此地,昭示这战争的残酷!   “丞相大人,上路吧。”首领咧嘴嗤笑,五指收紧,沈之屿顿感脖颈撕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间,一声尖锐的声音飞驰而来,划破空气,脖颈上的压力顷刻消散!   沈之屿跌落在地上,得以喘息。   重新抬头时,只见那首领的额头竟被一只箭羽穿过,正中眉心,当场断气!   这一箭,对射箭人的功夫相当考究,若力道过重,沈之屿会跟着一起毙命,若力道不足够,根本不足以达到瞬息杀人!   城门口,原先盘踞肆虐的黄巾贼被破开一道口子,一位莫约十九岁的外族少年身着黑色裘衣,带着数千人的队伍伫立其中,他骑着一匹浑身毛皮黝黑的狼,逆着光,轮廓看上去高大且充斥着力量,手上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弦在他的指尖不住颤抖。   越过战场,沈之屿和少年遥遥相望。   这个身影,他再熟悉不过。   元彻和他的鬼戎军!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欢迎阅读,想要收藏和评论QAQ   背景架空,有瞎扯,一切皆为剧情和cp服务,是双重生=v=   推一推自己的预收文:   《孤的影卫是只喵》,废太子为了自己的影卫喵喵重抄旧业,腹黑深沉扮猪吃老虎太子攻x超级能干架的忠犬痴情害羞影卫喵喵受   《逃离怪物学校[无限]》,关于我的“未婚妻”是怪物学校的学生会会长那件事,高贵冷艳爱撩人长发女王攻vs颜控忠犬受 第2章 破阵 第二   还跑吗?   元彻的目光复杂又焦躁,好似被触动了逆鳞的野兽。   下一刻,他再次抬手取下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箭尖直指沈之屿所在方向!   箭羽裹着烈风迎面袭来,带动衣袍扬起,沈之屿本能地闭上眼睛。   但箭光仅是贴着鬓角穿过,连一根发丝都未削断。   后方传来一声惨叫,血花飞溅。   沈之屿骤然回头,是身后的叛贼被射中。   不对……   又是一支箭贴面而过射中叛贼,利箭接连而至,以沈之屿为中心,竟让五尺之内再无任何人能靠近!   不对……   元彻竟是在保护自己!?   沈之屿心头一沉,费力地撑着地面站起,与此同时,一阵撕裂的疼自左臂蔓开,血水顺着衣袖往下滴。   多半是先前伤的,沈之屿被疼得顿了顿,余光恰好瞥到高耸的城墙,眼睛立马一亮,再也不顾上其他,从袖口撕下一块布条随意捆了捆,扒开挡路的尸体,朝城墙跑去。   元彻却以为他要逃,心中怒意更盛,以手为哨,一阵空灵的哨声涟漪而开,数十匹白狼自他身后的鬼戎军中一跃而出!   “这里交给你们!”   扔下话后,便带着狼群朝着沈之屿的方向紧跟上去。   京城官道,原本繁华的街市变成人间炼狱,血流成河,再与泥泞混合,将大地染上肮脏的乌红。   沈之屿扶着胳膊,一边奔走,一边将这些场景尽收眼底,同时,一个骇人的猜测在他心中愈发得到肯定当下正是顺安十七年的浩劫。   他重生回到了七年前。   这一年,朝□□败,天灾不断,百姓生计极其艰苦,为君者却沉迷求仙问道。任由阉人架空皇权,奸佞拉帮结派,起义频频爆发。   更可笑的是,面对即将攻进京城的叛贼,皇帝非但没有作为,还在悄悄地宫中杀死了储君,皇后,然后自己也一根白绫撒手而去,将烂摊子丢给活着的人。   武将率军应敌,却连连战败,文臣懦弱,弃城而逃大有人在,不少贪生怕死之徒甚至倒戈向贼子,最后的最后,满朝文武,只剩下沈之屿一人带着残兵,亲临城门抵挡。   他整整守了两天一夜的城。   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元彻出现了。   这是他和元彻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恩怨纠纷的起点。   元彻作为北境十八族族长的儿子,高山雪地里长大的小王子,将本族的骁勇善战和开阔疆土的野心完全继承,上一世,杀完黄巾贼子后,他立即自立为王,迫使所有人臣服,也正是在这时,有消息传来,说先帝的子嗣中,最小的一位皇子还活着。   李亥。   那一天,李亥主动找到沈之屿,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以头抢地,眼尾含着压抑和隐忍的红,铿锵有力地立誓,不会像先帝那样昏庸无能,希望得到他的扶持,从元彻手中夺回李家江山。   自此,朝堂分成两党,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夺权博弈。   再以李亥被杀,沈之屿被关押天牢命陨落幕。   “铮!”   思绪被打断,一只箭斜插入脚前的地面,沈之屿猛地停住脚步,见元彻骑着那匹黑色头狼站在前路屋檐上。   沈之屿皱了皱眉。   左方是一处近乎两人高的断层,右方和后方潜伏的白狼低吼着,口中白气肆然,形成包围之势。   沈之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元彻哼笑一声,翻身而下,长筒马靴稳稳踩上地面慢慢走近,声音极具威压:“跑这么快,想去哪儿?”   可就在即将碰到的上一瞬,沈之屿忽然冲元彻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面容,眼睑上的朱砂痣赫然明显。   “想知道?跟来看看?”   元彻猛地冲过去伸手抓人!   他的手刚触摸到沈之屿的衣襟,还没抓稳,后者就赫然跳下断层,来自对方身上的冷香在他指尖转瞬即逝,便闪身跑进了小胡同内,狼群紧追而上,高大的身体却根本挤不进去。   元彻也立即跟着跳了下去,见胡同九曲回肠,极易迷路,一拳砸在了墙壁上,转头向狼群喝道:“绕道追!”   沈之屿直接找小道登上了城墙。   其实在上一世,元彻一行人对上黄巾贼,赢得并不轻松。   鬼戎军从北境一路直下,基本没做休息,到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格外疲惫了,在没有援军的处境下,全靠咬牙坚持厮杀,而黄巾贼的实力虽然远远不如鬼戎军,却胜在人多,源源不断的新贼人涌入京城,仿佛永远都杀不干净,即使最终获胜,京城和鬼戎军都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这一场悲剧,沈之屿不想再看见。   他得先阻断新的叛军涌入。   城门上已经没有活着的守城兵,沈之屿跑到关闭城门的吊锁面前,奋力一拉。   城墙上的铁链哗啦作响,开始快速运动,厚实的大门开始向内靠拢,“轰隆”一声巨响后,城门紧紧关上。   沈之屿刚松下一口气,一阵寒风从背后忽然袭来,一柄短刀在他下颚划出一道清晰的血线。   这还没完,短刀猝然改变方向,向他的眼睛横刺而来,沈之屿回过神来,连忙弯腰躲闪,慌乱之中抬腿踹了对方一脚。   这一脚没有省力,踹开些许距离,   但下一刻,对方竟然直接扑上来拖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短刀在扭打中被甩了出去,侃侃停在断裂的城墙边缘,双方皆是小半个身子悬空在外面。   对方双手挤着他的衣襟,想要把他推下去,龇牙咧嘴道:“看看我抓住了谁?”   沈之屿好不容易忍过眩晕,定睛一看,竟然是位黄巾贼。   “……”   晦气。   沈之屿用没受伤的手抓住对方胳膊,借力猛地一掀,将后者甩了出去,可尚未来得及起身躲避,衣摆末端传来拉力,脚底一空,整个人竟是被跟着被这厮拖拽了下去,   情急之下,他左手一把抓住桅杆,两人相加的体重狠狠一坠,停住了下落,一上一下卡在地悬在断墙外。   手臂上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沈之屿登时疼得冷汗冒出。   上好的料子根本不禁撕扯,在慢慢发出裂声。   下方一改方才态度,传来语无伦次的求救声:“大人……大人我错了,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沈之屿垂眸冷眼相看,将这人的丑态尽收眼底。   不过片刻,衣摆就已彻底撕碎,连人带着手中那块布料一起下落,摔成一滩模糊的血肉。   沈之屿淡漠地收回视线,喉结滚了滚,面色开始发白。   眼下最重要的是该如何上去。   大量渗血的伤口让他的手指逐渐失去力气,如果不做点什么,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和底下那摊东西变成一个模样。   沈之屿抬起右手,试图用先双手来分摊身体的重量,冷汗却让左手掌心与桅杆的接触越来越滑,叫他根本不敢乱动,染着血色的袍子被风刮得乱颤,进退为难间,城墙上方忽然出现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狼群连接连而至,这一次,彻底将他圈在了中间,堵死了每一条退路。   四周危险又富有占有欲的气息充斥弥漫,将人彻底吞噬,还得寸进尺地欲渗透入骨子缝隙里。   “丞相大人真能耐,这么高的城墙说跳就跳。”元彻的握力像是一把铁锁,稳而牢,轻而易举地将沈之屿提起,把人往跟前一扯,“还跑吗?”   沈之屿被他扯得一个踉跄,乖巧地回道:“这次不跑了。”   元彻:“……?”   这反应不对,元彻一愣,直觉这乖顺之下藏着滑头:“你又在捣什么鬼……”   话未说完,他的本能已经先行动起来,另一只手护着沈之屿的脑后圈进怀里,带着他侧身一退。   一柄铁锤落在了沈之屿刚才所站的地方,将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人到齐了。”沈之屿冷然说道,“去,杀了他。” 第3章 破阵 第三   丞相大人怕是得给我点甜头   元彻猛地转身,将沈之屿挡在身后,并抽出挂在腰间的长刀,锋利的刀刃与刀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城墙上一片寂静,看不见人影,但嵌入地板半尺深的铁锤却警示着他们四伏的危及。   “这是把我当狗使唤呢?”元彻不爽道。   “狗可乖多了。”沈之屿毫不客气地回怼回去。   “没心情和你吵,听我说,黄巾贼一共有三支队伍,每支队伍各有一位首领。”沈之屿话题一转,正色道,“你方才在城门外射杀的,是他们的大当家。”   元彻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顺道给守在一边白狼使了个眼色。   “大当家木鱼头脑冲动好斗,二当家机灵些,最爱跟在大哥后面捡便宜,三当家则胆小怕事,行事作风过于小心谨慎。没记错的话,此次攻城只来了前面二位。”   “所以只要杀了这个老二,城内的黄巾贼就群龙无首了?”元彻道。   沈之屿点了点头。   元彻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走到铁锤旁边,忽然毫无征兆地道:“若我赢了,丞相大人怕是得给我点甜头。”   “……什么?”   沈之屿还没从他的话中回过味,只见元彻抡起手边的铁锤往左前方一掷,喝道:“还不滚出来!”   有两位猫腰躲在石栏后面的人直接被他砸了下去,见势不妙,那些躲躲藏藏的黄巾贼一轰而出,全部提着刀冲了出来!   此番正中元彻下怀,这狼崽子肉眼可见地心兴奋了起来,将一柄长刀玩得游刃有余,与他的黑色头狼配合极好黑狼扑出去,厚实狼爪子一掌压到四位叛贼,元彻则从侧方绕过,单手抱住柱,绕了一圈,一连斩掉了四个人的脑袋,动作干净利落,。   “就现在!”   白狼一口叼起沈之屿扔在自己背上,再有四只狼紧紧护在前后左右,顺着元彻破开的口子,冲出下包围!   沈之屿抓紧白狼背上的狼毛,惊愕地回头。   元彻对上他的视线,咧嘴笑了笑。   皇帝自尽,黄巾贼讨伐无果,便转以杀掉沈之屿为推翻大楚的标志,沈之屿将计就计,以自己为饵,将元彻和黄巾贼二当家引至城墙上的同时,再关闭城门,阻断更多黄巾贼的涌入,给元彻制造一个完美的杀敌时机,不再发生上一世的悲剧。   但至于后来该如何脱身,他没想过。   或许会死在黄巾贼手中,也或许会死在双方交战之中。   但绝不可能是被元彻一次接一次地救下。   元彻带兵南下而来是称帝的,并不是为了帮助大楚评定叛乱,自己死了,不该是更利于他称帝吗?   城墙上方,有黄巾贼的尸体被接二连三地扔下来,没过多久,元彻也骑着黑狼下了城墙。   一名鬼戎兵跑至元彻跟前:“主子,城内的贼子清理干净了。”   元彻嗯了一声,眼睛里面的杀意和防备退去,挥手将长刀上的血水一甩,收刀入鞘。   京城一役,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守在身边的白狼回了队伍,沈之屿暗笑着摇了摇头,把这些不着边际的杂念压抑,也欲离开,可他刚一转身,后颈处一阵钝痛传来,视线骤然黑了下去。   元彻腰一弯,手臂绕过对方的膝弯打横抱起,满意地接住人,瞪了眼目瞪口呆的鬼戎兵:“别干杵着,去拧两位太医来丞相府。”   ***   沈之屿恢复些许意识的时候,察觉自己正躺在床上。   四周很暗,像是个夜里。   床帷外站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其中,有两人弓着身低声说道:“这位……公子,丞相大人身体没有大碍,只有一些外伤,已经包扎好了,按时吃药好好休息,养上半月便可以完全恢复。”   这太医说话颤颤巍巍的,好似对面随时能一口吃了他。   元彻坐在上侧,一言不发地盯着太医,直到将太医脊背后的汗水盯出好几轮,才开口,带着怀疑口吻冷声问:“确定?”   “药方给我看。”   太医连忙交出写好的药方,房间内再一次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头痛袭来,沈之屿的视线又开始重新模糊,就在他再一次晕过去之前,依稀听元彻说:“去熬,熬好了,你们自己先喝一份。”   ***   沈之屿再一次醒来时,外头阳光正好。   但因怕让他受风着凉,丞相府内门窗紧闭,灰蒙蒙的一片。   止疼药过了药性,沈之屿是活生生地被疼醒的,喉间刚疼出一声哽咽,帷帐就被一只手掀开,元彻的脸出现在了视线中。   元彻是土生土长的北境人,身型高大,五官深邃且极具攻击性,侧脸肩颈手臂这些位置有刺有色彩神秘的族中图腾,他拧眉看了被疼得蜷缩的沈之屿一眼,转身出去:“来人,换药!”   侍女低头进来,将托盘放在桌上后便离开,整个过程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多看其他东西一眼。   沈之屿靠在床边枕头上,看这架势,心知让他出去的话说了也没用。   元彻拿过桌上的药瓶和布条,轻撩衣摆往床边一坐,将沈之屿的左臂拉了过来。   “嘶……”   “忍一忍。”元彻略微放松手上的力道,“我尽量轻点。”   元彻垂着脑袋,认真细致地将沈之屿左臂上染血的布条退去,冷玉一般的臂腕上结了血痂,他在伤口撒上药粉,涂抹均匀,换上新的干净布条,然后就准备去掀被子。   沈之屿一惊,立即压着被角阻拦他的动作。   “怎么?”元彻放回药瓶,手撑着床边,将沈之屿困在了自己和床榻之间,“这三天你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哪一个不是我上的药?”   沈之屿冷声道:“你守在这儿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   “都说中原有一位年轻有为的丞相大人,天下文人皆向往,堪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说,人还长得好看,连北境都家喻户晓。”元彻的手很不安分,刚得了空,又捻起沈之屿坠在被子上的一缕发丝把玩,“中原皇帝胆小懦弱,死得其所,大人以后干脆跟着我,可好?”   沈之屿:“……”   嘴上说着“可好”,眼里却毫无询问之意,只有满满的强势,   这些话,他曾听元彻说过无数次。   不过当时对方的心情可没现在好,京城一役后,直接让人抓了还活着的朝臣,抛下一句愿不愿意臣服于他,不愿意的直接拖出去砍头。   内忧外患之下,为了活命,接近半数的人是肯的。   轮到他时,元彻挥手撵退了押兵,从高位上走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周身散发着匪气:“别他妈的因为窝囊废找死。”   “呵……”沈之屿低喘着勾了勾嘴角,当时的回答是,“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七年前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了,相府内,沈之屿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你想称帝?”   元彻:“自然。”   “我不会称臣,”沈之屿说道,“可惜,你白费功夫了,想杀就杀吧。”   元彻脸色迅速沉了下去。   而就在沈之屿以为他要翻脸的时候,元彻只是放下了手中的发丝,站了起来,许久无话。   离开前,元彻背对着沈之屿沉了口气:“不急,你再想想。”   那口气从四肢缓缓散开,强行克制着脾气,好似这个回答虽然在他意料之中,却也难以接受。   元彻前脚刚走,有几位鬼戎士兵围了上来,将沈之屿看住,不允许他出这个房间。   沈之屿就这样被元彻关了三日,除了定时看诊的太医,只能和元彻相处。   元彻没再提及称帝之事,每天只是紧盯着沈之屿喝干净每一碗药,夜深之后,便拖着一张椅子双手抱胸守在沈之屿床旁边,夜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惊醒,等确认沈之屿在里间好好睡着后,再重新睡过去,   身边忽然多个人,沈之屿很不自在,特别是元彻这厮个子极高,随便一站就格外刺眼,但莫名的,只要这个大个儿守在身边,他便能难得地能睡个安稳好觉。   直到第三日。   在元彻出去练兵的间隙,一名鬼戎兵领了个小孩来。   鬼戎兵朝他行了个礼:“大街上捡到的,自称是您府上老管家的孙子,叫魏喜,吵着要见您,主子本想直接扔出城门,却在看了一眼后改了口,让我给您送来。”   魏喜被拧着进门,一见到沈之屿,立马扑爬跟斗地飞奔进来噗通一身跪在他跟前,抱着他的小腿哭嚷道:“呜呜呜呜大人,我终于见着你了。”   沈之屿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他坐在木桌边,端详着忽然冒出的魏喜。   魏喜哭完腻完,见门外的鬼戎兵走远,便擦干净鼻涕眼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大人,我刚刚来的时候忽然发现的,也不知道是谁塞的,上面写了……”   上面写了沈之屿的名字,指名道姓要沈之屿亲启。   沈之屿接过信,撕开封条,一张小纸条从缺口落了出来,   魏喜连忙弯腰替他捡起纸条,送到沈之屿手中。   信上说,李亥在他们手上,若想要人,需沈之屿单独出城商议。   落款人陈实,黄巾贼三当家的名字。   信封在沈之屿手中被捏成团,他眼中情绪明灭。   没人知道,上一世,他根本不是什么服毒自尽,更不是元彻口中胡诌的殉情,   他就是被李亥杀的。 第4章 破阵 第四   听说那蛮子对你极好   这份“邀约”,他会去。   沈之屿几乎是立马在心里定下这个决定毕竟,现在的李亥,对于大楚而言还是有一些用的。   更何况,让仇人这么简简单单地就死了,实在不像话。   魏喜被沈之屿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走了,他将信折起收好,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在这鬼戎兵的看管之下离开。   太阳落山时,元彻回来了。   元彻练了一下午的兵,浑身上下热得像个火球,干练的劲装被汗水打湿贴在身上,抓过侍女备好的毛巾抹了把脸,问道:“今日回来晚了,药喝了吗?”   沈之屿正在看书,手指搭在散着墨香的书页边缘,没搭理他。   元彻便又问了一遍。   “喝了。”   元彻得到答案,见好就收,却又听到沈之屿补充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元彻身体一僵,再无方才的轻松:“若我说你不答应,就一直关着你呢?”   沈之屿淡然道:“你不会一直关着我。”   元彻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你怎知?”   “已经第三天了。”沈之屿放下书,抬起眼来和他对视,“城外的黄巾贼正在不断休整集结,城内物资有限,又经历过第一批黄巾贼的血洗,经不起长时间消耗,你们必须得立马一战。”   元彻:“打仗是我的事。”   沈之屿没理他,继续道:“而且这战场不能是城内,一旦有所失误,京城的地形,你们根本没有可退之地,必须是你门主动出击,可相比黄巾贼,你们对京郊的地形根本不熟悉。”   元彻找了根木凳和沈之屿对桌而坐,烛光下,对方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沉默须臾,道:“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   “可以这么说。”沈之屿道,“你放我出去,我有法子帮你击退黄巾贼。”   沈之屿的本事元彻见识过很多次,这人胆大,心细,缜密,足够蛊惑,对付起人来毫不手软。   无论是对敌人,还是他自己。   思及此,元彻轻笑着摇摇头:“我很喜欢和丞相大人做交易,但是,我不做赔本交易。”   “黄巾贼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俩绑在一条船上,如今,不是我求着你帮我退敌,而是我们一起退敌。”元彻说,“以此为交换让我放你出去,我没有甜头。”   沈之屿:“那你要什么?”   话音刚落,元彻忽然伸手搬过沈之屿的下巴,盯着他眼睑上的朱砂痣着了迷,喃喃道:“让我想想……让你跟着我你也不愿,真难啊丞相大人,要不你冲我笑一个,让我高兴高兴?”   沈之屿将就着手中的书给他砸过去。   元彻在半道上劫住了他的动作,夺过书扔开,说:“你看,你连这样一个动作都会被我压制,放你一个人出去,我会放心?”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含义也不甚明确,乍一听,好像是不放心和沈之屿合作的把稳性,但细细评味后,又好像是不放心其他什么。   沈之屿毫不示弱,和他面对面回道:“能退敌不就行了?至于我活着还是死了,很重要?”   “当然了。”元彻松开钳着沈之屿的手,观察到对方下巴已经有了两个红色的指印,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我这一路千里迢迢南下而来,不正是为了你吗?”   沈之屿眯起眼,稍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很好笑?”   “不,是我明白了。”   沈之屿把退开的元彻重新抓住拉了回来:“那你和我一起去,把我困在你身边,困在你看得到的地方,这样一来,你既没有放过我,黄巾贼也是能打的。”   故意压低的声音像温水,从耳蜗流淌过,激起身上的战栗,将每一根发根都被勾引得立起来了,元彻的拳头紧了紧:“玩得很大啊。”   沈之屿道:“玩得大才能捕大猎物,不是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话的意思,不在于说的人,而在于听的人。”   “……”   屋内没有多余的杂音,两人静默僵持着,须臾,元彻说:“那你可别再像先前那样妄想揣着甜头跑了。”   他是指城墙上那一次。   “应了,我去准备准备,明日就行动,你今日早点睡。”   沈之屿看着他看似镇定实则满脸通红的离开,又看了看外面刚入夜的天色,不少刚换下白班的士兵才开始围着篝火吃晚饭,元彻那家伙竟然让他现在就睡觉?   年轻人,真是微微一点就上火,他想。   第二日,载人出城的马车上,沈之屿给元彻说了自己的计划,   黄巾贼三当家既然让他单独赴会,至少有一点能肯定,此番他并不是要沈之屿的命,至少最主要的目的不是。   沈之屿只说了黄巾贼的邀约,没有提及李亥,他手指点在木几的地图上:“此处三面环山,地势险要,是京郊最为易守难攻之地,黄巾贼余部很大可能会驻扎在此,但具体位置还有待探查。”   “之前说过,陈实此人戒心过重,他不会拿出太多的时间来和我商议,最多一个时辰。所以我身边不宜带太多暗卫,让大军再远处待命便可,等暗卫随我进入他的驻扎地,一举刺杀成功最好不过,黄巾贼本就是大多百姓,擒王之后,剩下的自然迎刃而解。”他的手指顺着三方方向划入内圈,“届时,你们便兵分三路进行猛攻。”   这计划并不复杂,也没有许多的弯弯绕绕,临时出岔子的几率大大减小,算得上当下最合适。   元彻却道:“你既然说此人处处过分小心谨慎,守在他帐外的护卫绝不会少,就算一举击杀成功,在击杀的那一刻也会惊动守在营外的护卫,而你要求跟在你身后的队伍少而精,擅长轻功与暗杀,而非强攻。”   元彻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你得告诉我,你该怎么逃?”   沈之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自有我的考量。”   元彻:“这不是回答。”   元彻将北境老狼王的气质完全继承,平日里和沈之屿耍嘴皮子胡搅蛮缠,是他愿意胡搅蛮缠,或许是觉得好玩,也或许是别的什么想法,可他一旦收敛了痞色,光是人坐在那儿,就会不怒而自威,让周围的人感到害怕。   沈之屿道:“我做事情,虽不惜命,却也不是不要命。”   元彻又叫来十三个人,是此行派给沈之屿的暗卫。   为首者是鬼戎军的副将,名唤耶律录,稍长于元彻,他的父亲是元彻的师父,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性格和功夫却不经相同,元彻在战场上是实打实的强攻主位,不习惯暗中保护,除了耶律录,他不放心把沈之屿交给别人。   耶律录早就听说了这位中原丞相沈之屿,见面却是第一次,在看见沈之屿的第一眼,他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眼睛。   耶律录右手反握抵胸,冲沈之屿微微低了低头,在腰侧的锦囊内取出一圈发丝一般细长的银线:“这是主子昨天连夜打造的,可柔可利,平时藏于身上不易察觉,一有危险,也可杀敌防身。”   沈之屿接过这几根银线,刚触碰到,指腹便被划开一条细长的血口。   “是好东西。”沈之屿擦干净血珠,余光往元彻那边扫了扫,“谢了。”   耶律录又教给沈之屿一些暗卫之间的手势,以便传递消息,马车便行到了城门口,   门口早有为沈之屿准备好的马匹,沈之屿翻身骑上马,耶律录带着十三位暗卫立马隐匿在了四周,晃眼望去,毫无踪迹。   元彻则去到鬼戎军堆里,准备等待消息后出击。   ***   黄巾贼三当家陈实,原先是一位读书人,可惜寒窗十余年,书没读出来,只空有一腔不切实际的报复和妄想。   沈之屿刚踏进黄巾贼盘踞的地盘,一柄屠刀落下,来时用的马被当场斩杀,紧接着,就被强行搜了身。   黄巾贼都是一些乡野的粗鄙之辈,见沈之屿浅袍及地半束长发,手中明明连一个茧都没有,眼中却带着阴森恐怖。   叫人既因为他的那张脸而向往,又碍于他的眼神而退缩,和那种九天之上神明的敬畏不同,只是单纯害怕他忽然抽出一把刀子捅向自己。   人分美丑善恶,但像这样的人,他们没见过。   银线绕在袖口,与衣服上的暗纹融为一体,没有被搜出。   待确认无误后,陈实才在两位大汉的簇拥下走出来,他个子矮小,头顶刚到沈之屿的鼻尖,一脸的尖酸刻薄模样。   “丞相大人一举杀了我两位兄弟,我还是谨慎一些为好。”陈实道。   沈之屿看着头身分离的马:“确实。”   陈实递出一根黑色的布条:“大人,请吧,不过在这之前,以防万一,请大人带上这个。”   沈之屿被蒙上双眼,带着绕了很多弯路后,总算是走进了陈实的帐子。   帐子极大,但内里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装修,那两位大汉没有离开,陈实给沈之屿倒了一杯茶,推到沈之屿面前:“请。”   沈之屿端起茶,一饮而尽。   陈实有些惊愕:“大人不怕我下毒?”   沈之屿坦然道,“若是设计杀我,方才就可以了。”   陈实没有否认,大笑一声,拍拍手。   沈之屿没兴趣和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茶喝了,殿下呢?”   “不着急不着急,殿下在我这里好吃好喝的供着。”陈实说,“在这之前,我更想和大人联手先给我的二位哥哥报仇,杀了那个外族的蛮人听探子说,那蛮子对你极度好,在战场上一直护着你。” 第5章 破阵 第五   把他绑起来,带回去。   耶律录等人潜身在帐外的树林上,他听力极佳,在沈之屿说“殿下”那一刻开始便隐约觉得不太对劲,没过一会儿,又听见陈实邀请沈之屿一起杀元彻。   他的注意力再次提高了一个度。   来之前,沈之屿并没有提及还有位殿下。   难道是沈之屿隐瞒了他们什么?   “去将这些事禀告主子,”耶律录对身边的暗卫部下道。   他记得,攻入中原京城的前一天,分明没有任何大事发生,元彻却在一觉醒来后如同变了一个人,神色根本不该是他这年纪该有的狠戾,给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中原有个叫沈之屿的丞相,待会儿攻城,别让他死了。”   这样的改变显然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具体是哪儿不对劲,而让元彻这股子不对劲微微克制住的人,就是沈之屿。   耶律录打心底希望沈之屿不要出岔子。   至少,不要这么快就出岔子。   沈之屿听到陈实的话,笑说:“那你还对我说这些?”   “护着,不代表尊敬。”陈实道,“谁也不想当被压制的那一角。”   沈之屿:“你想杀那些外族,我能理解,不过你现在伸出和我结盟的手,无非是以你一人之力无法去战胜他。”   “黄巾军寻事挑衅、屠杀京城、逼死陛下,仅仅是几天前的事情,我还是没有这么快就忘了,而人家一位外族却救我们于水火之间,你觉得,我会和你结盟?”   拒绝之意格外明显,帐内一片尴尬,话音刚落,两位大汉上前一步,左右围住了沈之屿。   耶律录心里一紧,暗针已经捏在了手中,随时准备掷出。   陈实却喝住了两位大汉。   他道:“大人说得不错,可是你我皆是中原人,中原人和中原人之间的矛盾,肯定得中原内部解决,让一位外来者参与其中,想必不太好,当下我们应当联合起来,一起把外来者赶出去,再内部商量。”   “我没大哥和二哥那么一根脑子的绝对,黄巾军的存在是讨伐无能的皇帝,既然皇帝已经自刎尸骨无存,黄巾军也算是达成了目的,没必要继续讨伐,若大人害怕名声不好,我还为大人准备了先帝的小皇子,大人可先扶持皇子,到时候再随便寻个借口……自己上去。”   陈实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之屿勾了勾嘴角:“各自称王啊。”   “是的,每个人都想称帝,你们沈氏一族一直在为李家人当牛做马,这样下去永无出头之日。”陈实见他直截了当说出,倒八字的眼睛眯起来,“您的父亲就是因为皇帝老子的猜忌被朝臣孤立残死,那一段时间,沈家落魄,也不见皇帝帮忙,若不是您争气,沈家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样子呢。”   沈之屿客气了一句:“和你们说话确实省事儿许多,不用像官场那样长篇大论的,”   陈实:“这是我的诚意。”   沈之屿却话题一转,声音故意冷淡下来:“听着好听罢了,口说无凭啊。”   陈实的目光在暗处闪了闪,似乎是被对方捉摸不定的态度搅得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道了句明白,让人去将李亥押上来:“只要大人愿意,一切都好说,”   耶律录的汗水顺着下颚滑至下巴,他和陈实一样,也实在是分辨不出沈之屿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亥被踉踉跄跄地押上来。看见沈之屿和陈实坐在一个帐子里,张口就大骂道:“沈之屿!你这个走狗!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唔!”   他骂得太难听,被大汉用布堵上了嘴。   在看见李亥的那一刻,沈之屿眉眼一皱,目光沉重而疲惫,不过他并没有让这个情绪浮现太久,刮了一眼后就快速回过头来,除了脸色有些苍白,毫无端倪。   陈实全当是他被骂的不悦,顺势说道:“这是皇帝最小的一个儿子,据说他的生母是一个小宫女,皇帝根本不重视他,自然从小也没读过什么书,骂起人来和那些市井小孩没多大差别,所以我就说吧,这皇子不皇子的,其实也没多了不起,没有人生来就高贵,皇位也一样,哪儿有他们吹嘘的那么厉害,明明谁都可以坐上去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么?   沈之屿倒没想到陈实竟会感概出这样的话:“陈公子能坐到这个位置,果然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你的想法,确实已经胜了这天下大多的人。”   “所以我陈实想和沈大人交个朋友。”陈实的瞳孔中映着沈之屿的影子,“大人,拿好我给你的诚意。”   大汉将李亥扔到了沈之屿跟前。   沈之屿伸手在李亥肩头按了按,按道一个地方,停顿下来,对陈实道:“那你想我怎么做呢?”   “哈哈哈,好说。”陈实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这药连一头老虎都能药死,就算那个外族蛮子再厉害,也必死无疑,你与他同吃同住,只需要在他的饭菜里放进去就行了。”   耶律录眉头紧皱。   这两人已经达成结盟了?   如果沈之屿真的要背叛元彻,那也只好将他也……   沈之屿拿起药包在手里面看了看:“你倒是觉得他会对我没有防备。”   陈实说:“事实都放在那儿呢。”   沈之屿没有对这句话给予评价,又道:“人死之后,我又怎么办,那种狼窝里面我可不能自己逃出来。”   陈实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这种后续,稍后,才收敛起来道:“我们自然回来救大人。”   “那就……”沈之屿把李亥提了起来,“还是算了吧。”   一滩尚带余温的血溅到陈实脸上,陈实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沈之屿骨节分明的十指间缠一根泛着光的银线,锋利线条让他的手被割出了血,但更多是李亥的胸口内贯穿而出!   耶律录也瞪大眼睛!   沈之屿竟然杀了……   不,不对。   沈之屿刺穿的这个位置,不是要害,根本没法杀人!   他在骗陈实!   “道理正确,可惜你不够格。”沈之屿笑容不改,“交易失败。”   “沈之屿!我杀了你!!!”   陈实一怒之下掀翻了桌子,两个大汉同时向沈之屿扑来,沈之屿本想带着李亥往后退开,却未来得及,他被大汉一把抓过头发,直接将头砸在了地上,视线被砸得一片泛白,喉咙里咳出了一滩血迹。   是刚才那盏茶,里面放了软骨散。   可下一刻,摁在头上的力道骤然失去,这两位大汉竟然直接被砍掉了脑袋!   耶律录带着十二暗卫从天落下,将沈之屿和李亥护在了身后。   外面的人听到了动静,纷纷跑了进来。   耶律录简直被沈之屿的动作吓得够呛。   一队再训练有素的暗卫,暗杀的时候,都会有一定失败的概率,毕竟战场上瞬息万变的事情太多,没有什么绝对,但在一种情况下,暗卫一定会成功。   那就是被击杀者露出了破绽。   沈之屿故意伤了李亥,打破平衡的局面,让两位大汉来攻击他,从而背部的盲区完全被暴露。   如此看来,原来沈之屿早在进营帐的那一刻起便已在心中盘算好一切,让这个局面成为注定!   待杀完闯进的黄巾贼,耶律录回头一看,沈之屿和李亥已经不见踪迹。   城门外。元彻接到消息,语气登时拔高了三分:“你说谁!?”   鬼戎暗卫叩首重复道:“一个中原的小皇子。”   元彻手臂上的青筋骤然暴起,似乎感觉自己的耳旁两侧都在嗡嗡作响,周身散发出森然的气息。   李亥……又是那个李亥……   难怪这样坚持,沈之屿竟然是去找李亥了!   “主子,信号来了!”   一个烟花冲上云霄,久久没有散去,将黄巾贼第三军所在的具体位置暴露无遗!   吃饱喝足的狼群蓄势待发。元彻咬牙切齿,恶狠狠道:“全军听令,将我们狡猾的丞相大人抓回来!”   黄巾贼再无地形优势,将弱势完完全全暴露在了元彻的利爪面前,挣扎无用,结局已经注定,只能等待着屠杀。   第一批狼群猛地冲出!   黄巾贼看似人数众多,实则军心不稳,再加上大当家二当家的骤然暴\\毙,只需一个简单的搅合,就能让阵营全乱了。   到处都是逃兵。   狼的嚎叫声从远处传来,经过山涧的传播,变得格外空旷且震慑!   李亥屏住呼吸紧闭双眼,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挣扎些许后,才发现自己竟然还能好好喘气,连忙去摸自己的脑袋。   “……还在?”   他大眼瞪小眼,看着拧着他的四处躲避的沈之屿,十分愕然。   “醒了就起来。”沈之屿被方才那个大汉砸出的血没有止住,此时此刻,他嘴角和左边小半张脸全是血色,他费力地将李亥拖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安置在一处酒窖中。   李亥有些惊讶:“你……”   沈之屿没有进去,语速飞快地交代道:“躲好,这里应该没人来,等我再来找你,千万不要自己出来。”   说完便盖上了盖子,仅留下一小条可以呼吸的缝隙,再在上面添上一些遮挡物。   藏好李亥,算是松了一口气。   沈之屿刚转过一个弯,一个人影冲了出来,抓住他的肩膀抵在墙上,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重新裂开。   “我看见你藏人了……”是方才搜身的黄巾贼,他道,“你……救救我,你把我救了我就不说出……啊!”   话说到一半,脑袋忽然被一个东西砸中,他骂骂咧咧地回过头,竟然是陈实的头滚了过来!   他被吓得疯过去,下一刻,就被一只流箭射中。   沈之屿已经完全没力气了,咽喉不住地低声喘气,看着陈实死前惊愕的表情,有一个脚步声逐渐走进。   他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元彻。   元彻手握宽扁穿环的长刀,单膝蹲在沈之屿面前,伸手将他嘴角的血液一抹,血被横刮在他下嘴唇上。   苍白之上暗红划过,又刺又欲。   元彻问:“那个皇子被你藏哪儿了?”   沈之屿不语。   “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挑战我的底线,真以为我没脾气?”   沈之屿依旧不语。   “那便如你所愿。”元彻收手站起,沉着声对后面的鬼戎兵道,“把他绑起来,带回去。”   话音刚落,只听“轰隆”一声,京城上空酝酿了三日之久的乌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任由大雨倾泄而来。 第6章 破阵 第六   杀了我啊!   倾盆大雨下了一整夜,哗哗啦啦的,将官道和小路上干涸的血色冲刷干净,直至第二日日出才停下。   京城也随之退了热,入了秋。   秋风卷着一片泛黄的树叶四处飘荡,最后,落在皇城某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飞檐上。   此时此刻,宫殿正里三层外三层的被鬼戎兵小心翼翼把守着,当值士兵人人神色紧张,不敢多言,犹如看管的是什么镇国之物,   沈之屿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粗糙的绳子在手腕打了个死结,一根玄色锃亮的铁链一端连着死结,另一端紧扣在一旁的柱子上,将他的活动限制于一个小小的角落。   沈之屿歪头侧倚在塌边,无神的双眼盯着烛台上方跳动的火苗,火光落在他面部,将眼睑的朱砂痣衬得暗淡。   昨日,元彻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的时间,也没叫人搜查,只是将他捆了丢在黑狼的背上,紧接着,耶律录出现了,大雨打湿每个人的面孔,他听不清元彻吩咐了什么,只观察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冷到极点。   那一刻的元彻,竟与七年后的那位帝王无限重合了。   “吱呀”   殿门被推开,阳光直射而入,他看见一个黑影逆着光走进来。   元彻眉眼阴郁且疲惫,在距离沈之屿一步距离的位置停下。   这位中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就算落魄到如此地步,都不肯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更不肯学会如何好好活着。   真的该死,元彻想。   “沈之屿。”元彻第一次用如此阴冷的声音喊了他的名字,“你还不松口吗?”   沈之屿哑声回答:“我的选择不变。”   “我沈之屿,永远衷心于我自己的陛下,别人都不配。”   此话一出,完全撕破了之前暧昧残留的念想,将两个人彻底推向对立面。   “别人都不配吗?”元彻眼睛里泛起绯红的光,“有骨气,我看上的就是你这一份骨气。”   下一刻,元彻伸手死死地抓住了沈之屿脑后的头发,逼迫着后者抬头直视自己,丝丝缕缕的戾气蔓延而出,目光却愉悦起来:“可是,我更喜欢把拥有这种骨气的人的骨头,一根一根敲碎,慢慢地欣赏他的垂死挣扎。”   “真想要我这样做?”   “你随意。”   “好,这是你自己选的。”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京城内数得上名的朝臣被鬼戎兵押了进来,跪在殿内,两把长刀抵在他们脖子两侧,只需微微抬手,就能被斩断脉搏。   沈之屿神色蓦地一颤。   “你要干什么?”   元彻坐上沈之屿侧靠的塌,一把搂过他肩膀,让他老老实实在自己身边坐稳,双眼直视殿下人。   “丞相大人屡次不肯就范,实在令人头疼,只好辛苦辛苦诸位。”元彻对下面的人扬声道,“用你们的脑袋来让大人听话一点吧!”   他这次竟是连已经臣服的人都要杀!   殿下所有人同时躁动了起来。   绝望的,哀嚎的,狼狈的,暴戾的,嘶吼的,鬼戎兵手中的刀刃逐步逼近,已经将皮肉隔开了一条细小血口。   有少部分人视死如归,铿锵有力地骂着元彻蛮夷之辈痴心妄想,但大多数的则是   “救救我……救命啊……”   “我真的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啊!”   年老的大臣膝行往前,向沈之屿磕头求饶道:“丞相大人,下官一把老骨头无所谓,可下官孙儿刚满六岁……他刚满六岁啊!求求您了,求求您让他停手吧!”   “大人,求求您了……”   元彻很满意这些人的反应,拢了拢沈之屿披散开些许的头发,幽声道:“他说得没错,就只要你一句话。”   这话就像一根救命稻草,一脱口,就被这群人死死抓住,前仆后继。   “大人,下官家的儿媳也刚怀上孩子!我儿愚笨,尚未谋得一官半职维持生计,下官要是去了,他们得活活饿死啊!”   “大人,下官爹娘苦苦供养下官长大成人,我还来得及好好孝顺他们……”   “大人……”   沈之屿被迫盯着这群人,密密麻麻的求饶声无处不在,心脏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他转头对元彻道:“他们没有打算与你为敌,你又何必要他们的命!”   “那你倒是松口啊!”元彻道,“要么告诉我那皇子的藏身之处,要么今后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身边!”   沈之屿咬着下唇,一字不发。   “你真要看着他们去死?”见他还是如此,元彻盛怒道,“沈之屿!我是低估了你的心狠,还是低估了你的痴情啊!?”   字字句句比割心还要痛苦三分。   “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啊,为了你那所谓的陛下牺牲一切,天底下恐怕找不出来比你更加忠心的人了!”   “就连狗都知道追随良主!”   两人的僵持不相上下,一方搅尽脑汁想要对方服从自己,而另一个方则宁死也不肯松口。   谁也不放过谁,谁也不肯退步。   沈之屿始终没有睁眼看他,紧闭着双眼,好似只要这样就能将这些事情推开在外,   须臾,元彻冷笑一声出口,放开了制约着沈之屿的手,声音恢复了平静:“还是说,非得见了血你才知道听话?”   “不……”   话音刚落,沈之屿反剪在身后的双腕在剧烈挣起来,他大口喘息着,本就没有气色的朱砂痣已经暗淡到近乎灰色:“住手!别杀他们!”   元彻没管他,接过鬼戎士兵递来的刀,起身走下台阶,在群臣中间玩味地挑选着,然后拧起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刚刚这个话最多,要不就拿他开刀?”   沈之屿见他来真的,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奈何被身后的铁链限制了范围,让他跌倒在地上,情绪的骤然剧烈波动,平日里好听的声音也近乎嘶哑着尖叫起来,发出来经年来第一次的嘶吼:   “别杀他!!!”   “你凭什么叫我不杀他!”元彻喝道,“现在的你有什么资格求我!”   沈之屿双眼通红,浑身上下颤抖起来:“你有气就冲我来!杀了我!”   元彻却道:“你想代替他们死也要死得了!看清现实吧沈之屿!看看你自己现在这样子,根本就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吗。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直接扎进了沈之屿内心深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或许是得罪了神佛,也或许是连地狱都嫌他的魂魄脏,上一世他苦苦挣扎了七年,好不容易得到解脱,却连轮回都入不了,要来再次受罪。   他忽然觉得好累。   “哈哈哈哈哈……”沈之屿无法自己站起来,此等情景,也无人敢帮他,他跪匐在地上,浑身上下的新旧伤交织,骨瘦嶙峋的肩颈好似随时都能碎掉,上一刻的大悲情绪忽然转变,疯一般地笑了起来。   沈之屿的反应让元彻后怕,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联想到上一世两人最后的相处,但事已至此话已脱口,他不想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心一狠,拧起地上的老人,拖来沈之屿面前丢下:   “说啊!”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元彻看着他,逼迫着他开口,“这老头的命你到底想不想留着!”   沈之屿的笑声戛然而止,眸子里的光泽比死水还要沉。   “我……答应你。”   “我,臣服于您,从今往后,尊您为……为王。”   最后一个字说完,沈之屿像是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一歪,闷声倒在了地上,只剩下微微起伏的胸膛还证明他活着。   如愿以偿听到这句话,元彻却觉得自己内心也没有多大的喜悦,甚至脑袋和心脏还有些钝痛。   这一次,他们两败俱伤,谁也没有得到甜头。   元彻静静地盯着沈之屿,漠然片刻,一字不发地转身走了。   没过多久,鬼戎军进来将殿内吓破胆的大臣们拖走,染血的也地毯换了新,太医们将沈之屿搀扶去塌上重新躺好,用小刀割断了绑住他的粗绳,再拿出元彻给的钥匙,打开了铁链。   接下来的一整天,元彻都没有出现。   各类精致的吃食流水般送了进来,沈之屿却一口没动,他胃里不舒服,吃了也是吐,没必要这样折腾。   当日夜里,他便发起烧来。   沈之屿烧了一天,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出现了幻觉,听见元彻在自己耳边啰嗦道:“朕又要登基了。”   “你啊你,本就身体不好,又总是爱糟蹋,快一点好起来吧。”   “你不能怪朕,毕竟是你不听话,你是逼我生气的。”   “……”   后来,沈之屿被殿外热闹的声音吵醒,结束了混沌不清的梦境,他感到一阵饥饿,刚端起桌上一直为他温热着的粥,元彻就一身冕服装束闯了进来,酒气熏天。   沈之屿:“……”   对了,今天他登基。   没有人敢在登基大典上灌皇帝的酒,除了他自己。   元彻醉后才显出些许少年气性,目光在殿内环视半圈,锁定在沈之屿的位置,下一刻,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沈之屿,唇舌打绕语无伦次道:“今后就好好待在朕的身边,不要在乎其他人,朕就再也不生气了,好不好?”   沈之屿的手倏然一顿。   沈之屿看着眼前毫无防备的人,眼里的光骤然冷了下来。   元彻酒醒瞪大眼睛的时候,看见沈之屿手指尖缠绕着自己亲手打造的银弦,穿过自己的腹部,自己鲜红色的血在他手指之间滴落。   痛。   很痛。   却不是因为这伤。   “你觉得呢?”沈之屿回答道。   “看来是不愿的。”元彻苦笑,把他的手按在心口处,道,“这里杀不死人,得这里。”   “我知道。”沈之屿收回手,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你能知道什么。”元彻嘀咕抱怨了一声,可饶是再强大的身体也受不住失血的眩晕,他顺着沈之屿的力道坐在地上,背靠着桌子腿,看着沈之屿走到门口,“还是想走?”   沈之屿“嗯”了一声。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卷一完-   作者有话说:   你一刀我一刀,礼尚往来=。=   暗渡 第7章 暗渡 第一   玩够了吗?   半个月后。   “听说新帝登基前还差点杀了一批想归顺的大臣。”京城茶馆内,一位书生摇头苦恼道,“哎,外族蛮夷,暴君啊……”   “暴君怎么了!”另外一位食客接话说,“陛下虽然是外族人,可比之前那窝囊废皇帝能干得多,况且这种情况下,谁拳头硬谁就不挨打,陛下三天杀干净黄巾贼,跟着陛下混就有太平日子,我乐意!”   “就是就是!陛下哪儿杀大臣了,还不是丞相愚忠死不点头,吓吓他而已!”   “没错!后来他报复捅了陛下一刀,陛下不仅没追究,还把他放跑了,你瞅这像暴君?”   “哼!暴君这般逼迫人,一刀没死算是便宜他了!”书生反驳道,“满朝文武只有丞相大人忠贞不渝,任由外族坐上皇位之事史无前例,简直是奇耻大辱!”   “忠贞不渝?书呆子,你没听说过吧,沈之屿十八岁就登上相位的原因是前皇帝看中了他的脸,哎哟他那张脸确实好看,我远远见过一次,比青馆花魁都要魅上几分,特别是眼睛上的红痣,你这么替他说话该不会也是……嘿嘿。”   “你!粗鄙!”书生脸色瞬间涨红,“我辈读书人皆以丞相大人为楷模!”   食客们逗他逗乐了,付了饭钱大笑离开,书生也愤愤而去,走到店外时,和一位身着浅蓝外衫的人肩膀相撞。   那人实在是太瘦了,肩头的骨头硌得书生一疼,书生连忙退后一步,拱手道:“抱歉抱歉,是在下鲁莽了。”   浅蓝外衫没有多说什么,侧身让开了道,示意书生先行。   书生涨红的脸没消下去,确实也不想久留,悻悻然地再一拱手便抬腿离开,可插肩而过的风带起了此人帷帽边半透明的白纱,食客的话登时在耳边想起:   “比那青馆花魁都要魅上几分,特别眼睛上那颗红痣……”   书生看得一愣,不知想到什么,捂着脸跑了。   沈之屿:“……?”   沈之屿无奈地摇了摇头,稍后,魏喜从一条小巷内揣着一个包裹跑上来:“大人,都备好了,今日城门管制松散,我们去找殿下吧。”   魏喜带着沈之屿绕去背街,此地大多数是为生计奔波劳作的百姓,低头苦干就是一整天,谁也不会多看谁一眼,也方便了他们掩饰身份。   魏喜将沈之屿扶上备好的马车,自己坐去前头赶车。   马鞭一甩,车子便“哐哐哐”地跑起来。   随之而来还有沈之屿一些刻意压着声音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魏喜担忧道:“大人,是不是那些大夫开的药不对啊,这半个月就没好过,这样下去……”   沈之屿:“不是什么大毛病。”   “可是……”   “说些其他的吧。”沈之屿打断他的话,轻声道,“天天都听大夫念叨,你也不让我消停会儿。”   魏喜是个话包子,极容易被岔开话题,转头就去嘀嘀咕咕地说半月前听到沈之屿捅了皇帝一刀逃走了,自己就立马跑过来找他,一路上,竟然没有撞上一个鬼戎兵,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元彻是个大傻子。   沈之屿指腹揉着太阳穴,时不时地嗯一声。   “我送我们家少爷出城游玩。”马车停在城门口,被例行询问,魏喜有些紧张,以为他们会来搜车,开始绞尽脑汁想对策。   可这两位鬼戎兵只是相互看了一眼,便放他们走了。   于是魏喜嘴上再次肯定:“皇帝肯定是个大傻子。”   沈之屿:“……”   沈之屿心里有数,半个月前从皇城顺利逃出,魏喜能来身边,乃至刚才的出城,都是元彻故意放过了自己。   有时候,他甚至感觉元彻早就知道李亥被自己藏在何处,只是不想找罢了。   元彻好像根本不在乎李亥是否活着,是否会复仇。   元彻只在乎自己对李亥的态度。   关于这一点,沈之屿百思不得其解,虽说元彻不着急对李亥下手对自己的计划极其有利,可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让元彻做出如此相反的举动。   明明在上一世,七年内,李亥一共被刺杀过三十四次,其中五次险些丧命。   怎得这一世就轻易放过?   马车在京郊外的一处小宅院门外停下,沈之屿刚下车,就听见里面砸东西的声音。   “狗东西!你们竟然拿这种吃食糊弄本宫!”   “大楚易主,殿下这条命是丞相大人冒死才保下的,还是好好惜命,有的吃的便不错了。”盈儿是沈之屿前几天从穷苦人家买来的小姑娘,自从跟了沈之屿,她再也没挨过饿受过冻,自然见不得人说沈之屿半点不是,“还是不要挑三拣四。”   李亥破口大骂:“冒死?沈之屿捅伤本宫把本宫丢酒窖三天三夜,然后又是关在这里接近一个月,面都没露一次,鬼知道是不是已经和那个蛮子狼狈为奸!”   盈儿挽起袖子就要破口大骂回去,忽然见沈之屿已经站在了身后。   沈之屿看了看李亥桌子上的吃食,算不得山珍海味,但也比寻常百姓家好很多,完全是李亥在找事儿。   “先回车上。”沈之屿对盈儿道。   盈儿跑到沈之屿身后,冲李亥吐了个舌头,走了。   魏喜把包裹放在桌上,也因为刚才的对话很是生气,拍拍道:“来来来,我家大人的关心来。”   “还请殿下把这些书背完,一月后,臣会来抽查。”沈之屿丢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开。   李亥从沈之屿出现就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见到了真人,又见他要走,连忙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腰:“大人别走!”   李亥力气不小,箍着腰的手还不断收力,沈之屿在被李亥碰上瞬间泛起一身鸡皮疙瘩,然后就是疼,还是魏喜快速反应过来,一把拽开了李亥,横在二人中间。   “殿下不是不喜欢我们家大人吗?”魏喜这个十二岁的小胖子,对付起比他长四岁的李亥竟然丝毫不费力,“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做什么!”   “大人……本宫刚刚是无心之失……本宫,不,我就是太想见您了。”李亥这时才回过神,连忙挽回道,“您是想辅佐我读书吗?大人,皇兄们都……你帮我复国吧,这是我的责任,蛮夷之徒不能占据李家江山!”   李亥欺软怕硬,面对沈之屿的时候再无方才的跋扈模样,诚恳得要紧。   说完,他撩起下摆扑通一声跪下,也不管什么所谓的皇族威严,以头抢地,好似真的是心中有天大的委屈,一张天真无害的脸上眸子含着泪,眼尾通红:“大人,您既然救了我,一定是不会弃我于不顾的,这世上只有您能帮我了!”   沈之屿隐藏在帷帽下的眼睛眯起。   说得真好啊,看似服软的话语下带着强迫,远比上一世更加诚恳,更加令人心疼。   除了演得太过刻意,没有什么其他毛病。   沈之屿取下了帷帽,笑着道:“臣不帮殿下,还会帮谁呢?”   李亥复合道:“对,对。”   “所以殿下还是好好待在这里,臣定然是站在您这一边的。”沈之屿的笑容具有十足的蛊惑性,他亲手扶起李亥,还好心地替他拍去了膝盖上的灰尘,“这小宅子是臣的私产,位置也隐蔽,没人能找到,您在这里稍微忍辱负重一小会儿,臣定会让那蛮夷之徒坐不稳皇位。”   “我就知道您有办法!”李亥的脸色也逐渐露出笑容,又话题一转,“可是本宫还活着的消息无人知晓,大人您看……”   这一次,连魏喜都听出来李亥根本隐藏不住的贪婪。   他想靠沈之屿扳倒元彻,但又害怕完全隐匿在沈之屿身后,等某一天真的完成大业,沈之屿自己上位,翻脸不认人,将他关在这个京郊小宅里至死出允不去。   李亥要沈之屿冲在最危险的前方,自己躲在安全的庇护下,名声却又是自己的。   魏喜对此人憎恶加剧,他讽刺插嘴道:“我们大人现在在外的名声可都是……”   “这里有你这家奴插嘴的份吗!”李亥骂道,“本宫饶恕你刚刚的无理已经是开恩了!”   魏喜被他气得喉咙硌硌响,看着立马就要冲过去啃他一口。   沈之屿却拉住了魏喜。   “殿下不必担心。”沈之屿道,“既然臣要向着你,定然是也会做到这些事情,臣久留在此地不妥,先离开了。”   李亥似乎想要挽回一下:“大人,其实我不是这个……我……”   “但殿下切记。”沈之屿道,“结盟之事,最忌讳猜忌,不然就算有十个我,我们也毫无胜算。”   ***   回京城时,他们远远便见城门大开,有数以万计鬼戎军队正从大门涌入城内。   元彻携带的千名鬼戎兵是精锐,先行而来抢占先机,而后方大军便在这里。   沈之屿记得,其中领头人叫耶律哈格。   耶律哈格是耶律录的父亲,元彻武学的启蒙师父,一位非常可爱有趣的老头子,既不像亲生儿子那样整天端着个苦瓜脸愁着愁那,也不像元彻那样直愣霸道。   街上人山人海,不管是不是真心将元彻当作皇帝的,都感叹于北境鬼戎军散发出的震慑力。   道路被占据,马车没法再用,魏喜和盈儿在前方替沈之屿开路,免得叫人挤到他,等好不容于冲出第一圈重围,一回头,连沈之屿的一根头发丝也没见着。   两个小孩登时傻眼了。   沈之屿才不急于挤这一时。   于情于理,大军抵达,为表君宠,当皇帝的都会亲自出宫迎接,沈之屿抬头眺望着鬼戎军最前方,企图寻找到一个身影,可是,   没有。   元彻没在。   沈之屿侧开眸子,难免有些失望。   也是,这时候的元彻根本不懂这些,能管住臣子不乱套已经很好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沈之屿迟钝地察觉到一件事,原本站在自己身边的寻常百姓在不经意之间,逐渐换成了一批神色严峻的人。   “这半个月玩够了吗?”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作者有话说:   彻崽:谢邀,上辈子sha过小亥子,然后lp就殉情了,属实整怕了 :)   ps:只要是一宫之主,要想装逼时都可自称本宫 第8章 暗渡 第二   陛下太高估臣了   周遭人声沸沸。   没有人在意这个小角落中酝酿起来的一场风雨。   这声音像一根针,穿透众人,抵达沈之屿的耳朵里,来者是谁沈之屿登时心里明了,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好玩啊,怎么不好玩。”   “玩够了,是不是就该回去了?”声音靠近了许多,霸道得肆无忌惮。   “不能再给点时间?”   “你认为呢?”   沈之屿环视四周,鬼戎主军就在官道上,街道两旁全是一些手无寸铁毫无防备地百姓,自己身边少说也有二十位鬼戎兵,还有那些潜伏在暗处只听命于一人的狼群……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沈之屿转过身,恰好过堂风挂过,他对上元彻对的视线,客气又有涵养地说:“好像不能。”   元彻让出身后为他准备好的马车:“上去。”   上一次回丞相府,是黄巾贼叛乱刚得到控制,再上一次,便是上一世,具体情形已经记不清。   原本起居的地方如今在沈之屿眼中像是一个巨大的囚笼,有数不清的枷锁交织在相府四角的天空。   每一次的踏进,想要出去,都得掉层皮。   路上人多眼杂,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只能任由元彻摆弄,待相府大门合拢的那一刻,沈之屿立马变脸道:“行了,不要在我面前……”   话音未落,元彻一弯腰,竟让将他扛了起来,沈之屿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双手牢牢地抓住对方背后的衣服不让自己掉下去。   “这里没外人,你老实点。”元彻察觉到他的慌张,手臂微微收紧力道,同时对一旁的鬼戎兵道,“去叫卓陀。”   元彻轻车熟路地将沈之屿抗回房间,一路上,除了鬼戎兵,确实没有看见其他人。   沈之屿坐上软塌的那一刻才放松下来,他瞪了元彻一眼,见这人活蹦乱跳的样子,心想早知道就再刺深一点。   “那你还在这儿杵着作甚。”沈之屿故意哽他,“难道想当内人。”   不料元彻瞬间拆招:“你不介意朕就不介意。”   沈之屿:“我当然介……咳咳咳……”   元彻看沈之屿话音都气断了,心情好了许多。   卓陀是鬼戎军的军医,求见入内的时候,便看见整天板着一张脸的陛下和捅了陛下一刀的丞相这般相处画面,陛下还忽然笑出了声。   元彻虚咳一声负手站立,把神色压低回平时的状态,向卓陀递了个眼神,年迈的老军医立刻老实,低着头一脸“我瞎了我聋了我啥也不知道”的模样,乖巧看诊。   “丞相大人并没大碍,只是近日过于伤神和旧伤未愈,属下待会儿开几幅调理身体的方子,大人按时喝药按时休息便是。”   卓陀说完便灰溜溜地离开了,沈之屿也总算是缓换过一口起来,他几乎是以一种冰冷的眼神审视着方才发生在这个房间内的一切,那双线条分明的眼睛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元彻身上:   “如果是看病,谢谢,但别忘了我俩的立场,你没必要这样做。”   此话一出,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欢愉气氛瞬间消失。   元彻的笑僵在脸上,继而一股辛辣上涌堵塞在喉头。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元彻沉下脸,“你既是臣,朕想做什么便只能受着。”   沈之屿在他腹上瞧了瞧:“可我是弑君的叛臣呐,如今大街小巷谁不知道……陛下若是不治罪,臣先告退。”   “谁允许你走了?”元彻去抓沈之屿胳膊,“告诉朕!那日为什么只是刺……”   “徒弟!听说你当皇帝啦?”   耶律哈格作为一位在鬼戎军混了大半辈子的军痞,又仗着元彻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徒弟,没规矩成了习惯,他无视阻拦,一把推开相府门,看着傻愣在里面的拉拉扯扯两个人:“我去那个宫里找了一圈,没看到你,你跑这里来干嘛?”   元彻顺势一把拖回沈之屿,在他耳边轻声且快速道:“不想再被捆着就老实点。”   耶律哈格已经自己找地儿坐下了,瞧见沈之屿,疑道:“这位是……就是你这次南下想找的那个人?”   “是啊。”元彻背对着耶律哈格,对沈之屿无声地笑了一下,“就是还没完全老实下来,得再驯驯。”   沈之屿借着元彻的身体挡着,启齿对他说了三个字口型:“你、休、想。”   “哎徒弟,都是当皇帝的人了,这么炸呼呼的干什么,可别把你驯狼的那一套功夫套这上面啊。”耶律哈格全然没听见这两人之间的对话,他看见小茶几上有一壶茶,端起茶杯小酌一口后嫌不够解口,干脆对着茶壶喝起来。   “几天前师父遇到一批的队伍,他们偷袭不成,反倒被师父追回去几十里地,你猜怎么着。”耶律哈格润好嗓子,打了个畅快的水嗝,继续说,“这群人的老窝比你们京城还要好,吃香喝辣的。”   沈之屿挣脱开元彻的制约,揉了揉被抓红的手腕,道:“是礼国的兵。”   师徒俩的兴趣顿时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来。   “礼国?那是啥玩意儿?很有钱吗?”   “国库亏空巨大,朕这次来,也是想找丞相大人议论议论银子的事情。”   这些事情早在元彻南下之前便有,是大楚看似平静水面之下一块扎根深厚的毒\\瘤,沈之屿解释说:“大楚开朝之初,高祖皇帝下封了几十余藩王,百年之后,封地的发展早已经出现了参差,大国吞并小国,而礼国一地,便是靠着地质优势,一块富饶程度超过京城的封地。”   这样解释耶律哈格到听懂了很多:“这些大大小小的国啊不都该是你们手下的吗,怎么回事,你们这里混得比他们还要差?”   沈之屿说:“众诸侯三年前开始便不朝贡了。”   耶律哈格点点头,“儿子想骑老子头上啊,这种事常见,揍一拳就服气了。”   沈之屿见这至始至终老头乐呵呵的,摇头道:“众诸侯早已经拉帮结派,牵一发而动全身,赫然挑起矛盾只会引发内乱,且不论军力是否足够,光是战争带来的银两负担和百姓背井离乡无人耕种就是一个巨大问题,运气不好的时候。”他扫了元彻一眼,“还有旁人乘虚而入。”   元彻吃实了这个冷嘲热讽,任由他看,接道:“所以你们就任由藩王自立为王?”   沈之屿把臂不语。   当然不可能。   不动这些藩王,无非是时机未到,迟早有一天得将他们挨个瓦解。   一位鬼戎兵探头进来:“陛下,属下又捡到那个小孩了。”   门外,盈儿立在一旁,魏喜则被鬼戎兵拧在手里,双脚离地,剧烈挣扎着,鬼戎兵拧不住他,一脱手,魏喜立马跑去沈之屿跟前,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张开双手,把沈之屿护在身后。   元彻:“……”   耶律哈格盯着魏喜盯直了眼睛:“哟,这是个好苗子啊!多少岁了?要不要学功夫?”   药童也来凑热闹,端来熬好的药,叮嘱一定要趁热喝。   屋内一时间挤满了人,叽叽咋咋个没完。   元彻额头冒出青筋,留下药,呵斥鬼戎兵将魏喜扔出去,其他人见势不妙,连忙鱼贯退下,耶律哈格左瞧瞧右看看,说自己水喝多了要去小解。   叽叽咋咋戛然而止。   沈之屿端坐在原处,看着那一碗还在冒白气的药:“你倒是自在。”   “朕想要什么就去争,受了气也不会憋着,确实比你们这些人活得自在。”   “可别自在过头了。”沈之屿道,“京城一役让朝中什么都缺,没事可做就去想法子补上亏空。”   元彻直勾勾地盯着他:“沈之屿,朕现在最缺什么,你不知道?”   “陛下太高估臣了。”却见沈之屿错开目光,直言道,“臣不会明白,今后也不会明白。”   回去的路上,沈之屿给两个小孩买了糖葫芦。   三人转过街口,远远瞧见一辆陌生的马车停在他们这半个月来落脚的院落前。   马车上走来下一个人,含义不明地冲沈之屿拱手:“下官赵阔,奉礼王之命,请丞相大人一叙。”   沈之屿让两个孩子先进院子,冷声道:“阿党附益(注),礼王与本相可无需交集。”   “今夕不同往日,缘分到了便会有。”赵阔说道,“望大人不要拒绝。”   ***   魏喜前脚进院子,后脚立马找出一个隐蔽的狗洞,钻了出去。   礼国刚惹了事,赵阔便出现,除了找沈之屿的麻烦,不可能会有其他事,他想帮沈之屿搬救兵。   能找谁呢?   街上人来人往,却是谁也不行,魏喜迷茫地跑着,忽然,脑袋里面闪过一个人影,他脚步一转,径直跑向皇城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彻崽:道歉了,被拒了 :)   注:京官与诸侯王结成私党,构成阿党罪 第9章 暗渡 第三   他会是元彻脚下最后一具枯骨   沈之屿不得不将人领进屋内。   进屋落了坐,赵阔再次拱手道:“大人如今在京城以一人之力抵御外族,王爷倍感心疼,数日前曾暗地援兵前往,不料竟然……哎。”   赵阔粗略地说了前几日与鬼戎军结下的梁子,盈儿在一旁沏茶,茶端上来后,沈之屿慢条斯理地吹开茶沫抿了一口,回道:“王爷这次的消息倒是灵通。”   短短十一个字,赵阔听得一脸尴尬。   方才赵阔所说,重在“一人之力”四个字,本意是想给沈之屿一个下马威,让他想起如今在京城的局势,想要活下去,除了礼王伸出来的援手,没有其他选择。   他们早已听说沈之屿与蛮夷皇帝结了仇,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不料沈之屿根本不接这一招,还反将一军昔日黄巾贼发难没瞧你们如此积极,如今自己身上惹火,倒想起拉帮结派了。   沈之屿放下茶盏,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稍后,沈之屿轻笑一声,缓和了语气:“赵大人,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想必礼王让你千里迢迢而来也不仅是为了这些。”   赵阔一愣,惊讶这忽如其来的台阶。   “丞相大人说笑了,王爷的意思这不很明显吗?”赵阔警惕起来,沈之屿是大楚远近闻名的狡诈狐狸,最不爱按常规出招数,千万不能给带偏了步子陷进狐狸的圈套里,他得坚持自己的节拍,“既然共患难,礼国想与大人合作,一起驱逐外族。”   沈之屿浅笑着望着赵阔,一字不答。   赵阔等了许久没等到回答,内心忐忑:“大人可是有什么疑问?”   “赵大人似乎。”沈之屿在这里顿了顿,再淡淡地说,“并没有将事情说全。”   赵阔:“大人是何意?”   沈之屿:“本相可担不起礼国这个面子。”   赵阔在心中吁了吁,“丞相大人百官之首,诸侯拱卫皇室是千百年来的宗法,如今正统皇室凋零,若是您担不起,普天之下怕是没人但得起来”的一堆奉承话刚要倾口而出,却猛地顿住了口。   他抬头看见沈之屿的表情,在萧瑟的秋季中徒生一抹冷汗沈之屿不是这个意思。   担待不起的是“本相”。   而京城之中,相位之上,还会有谁?   难道传言是真,那位真的还活着……   他们与沈之屿结盟,和与李亥结盟的概念完全不同。   沈之屿至始至终姓沈,他翻出了天也是臣,做不了君,来日打倒外族,受益的是礼王。   可若有先帝幼子出现,哪怕只放出个名声,帅旗都只会是李亥,李亥会死死压制住他们,礼王也会从受益者变成陪衬者。   赵阔感觉自己被沈之屿逼上了一条断崖,进不是,退也不是,已经从在巷口初见时趾高气扬的态度跌落下来。   他飞速思考着对策,既不能拒绝李亥,也不能放任礼国暴露在蛮夷皇帝刀口下的对策。   “是下官疏忽了,实不相瞒,我们王爷也是很忧心小殿下的安危,怎么说王爷与先帝也是兄弟,王爷想着,将小殿下先接至礼国避难。”   那便再大胆些,将李亥完全把控在礼国手中,到时战火一燃起,误杀可太容易了。   赵阔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顺着沈之屿的意全盘托出,以为双方便可和颜悦色坦诚相见,却不料   “殿下年纪尚小,不宜来回奔波。”   赵阔:“……”   都十六了!   怎么,既想要名头又不想涉险,天下便宜都是你一家的?   赵阔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沈之屿这种人,得不到就该毁掉,万万不能卡在敌人和自己之间,任由他成为第三只旗帜,这会是比他投敌更可怕的结果。   “虽然殿下去不了。”沈之屿像是没看见他的转变,继续说道,“本相如今倒是一身轻,若是礼王有兴趣,本相可以亲自前往礼国,为礼王出谋划策。”   沈之屿打了他一棒,随后立马给他塞了个甜枣,爽快地接受了他们结盟的要求。   不过前提嘛。   接受李亥,否则自己面对鬼戎军的刀口。   赵阔气愤地走回马车边,车内,一个声音传来:“如何?”   “沈之屿答应合作。”赵阔垂着头,说,“但他提出扶持李亥,大人,他如今要人没人要兵没兵,竟还有胆端着架子讲条件,要不我们直接……”   “蛮族大军已经归朝,单凭这一点,你觉得我们能撑多久?”   “ 那我们不一定非得用沈之屿……”   “沈之屿如今是了落势,可无论名声还是手腕,一样都没有落下,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去对付那蛮人,你不也中他的招吗?”   赵阔红了脸,支支吾吾:“属下……属下……”   “行了,沈之屿再厉害又如何,他一旦倒下,捏死李亥比一只蚂蚁还要轻松这宅院的药味真重啊。”   “那就让它再重一些吧。”   马车刚驶离开小院,又有另外一辆马车从不起眼的街道走出来,停在同一个位置上。   盈儿进来收拾茶具,正巧撞上沈之屿俯在案上咳得难受,她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替沈之屿顺了顺背。   每一次咳嗽,沈之屿都觉得自己的肺部像是要裂开,但又总是在最后一步前缓缓吊住,让他苟延馋喘着做一些想要做的事情。   “何事?”缓过一口气后,沈之屿温声问道。   “温小公子又来啦。”盈儿看见手帕上若隐若现的血丝,担忧道,“这次您要见见吗?”   温子远的母亲和沈之屿的母亲是一母同胎的亲姐妹,两人关系也分外好。   但这半个月来,沈之屿都没见温子远,怕的就是给他惹麻烦,温家一脉清臣,在朝上也不算显眼,只要他们自己不找事,元彻是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可是……   如今天下大乱,没有人能独善其身,礼国的臣子已经敢在京城拦住自己,很难不再拉上温家,温家可以不找事,但不能怕事,更不能连个对抗博弈的能力都没有。   沈之屿想了想,最后还是松口:“让他进来吧。”   温子远与沈之屿模样相似,右眼睑上有一颗朱砂痣,气质却完全不同,他蹦蹦哒哒地跑进来,在距离五步外被沈之屿喝停。   沈之屿将方才自己与赵阔的对话告诉了他。   “什么?”温子远慌道,“哥,不能这样啊,这些藩王能是什么好东西,黄巾贼攻入的时候他们一个不来,现在倒知道来了,他们不就是想把你推出去和现在的陛下鹬蚌相争,他们自己渔翁得利吗!”   沈之屿被他的声音吵得头疼,说:“我当然知道。”   温子远:“那你还……”   “我没有选择。”沈之屿无奈道,“我们手里没兵。”   没有兵,没法自成一派,想要办事,便只能依附在别人身上。   温子远弯弯的眼睛垂了下来:“哥,街坊都传遍了,说你找到了先帝的皇子,你接受礼国,难道真的打算……”他左瞧瞧右看看,“扶持皇子,然后,那个啊?”   沈之屿知道他想说什么,反问:“害怕?”   温子远说:“我觉得不值得,”   “哦?”   温子远在沈之屿面前说话向来没顾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个皇子,万一以后和他父皇一样没出息,你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吗,您常说江山社稷,重在于民,而非君,外族上位确实史无前例,但我瞧现在的日子就比先帝在位时候安生许多。”   沈之屿听得心头忽然有些苦。   倒不是因为这话大逆不道,他只是觉得,若真如此简单就好了。   “你说得有理。”   “可外族上位,无名无实,终究不妥。”下一刻,沈之屿话音一转,“单这一点,已经给足了众诸侯理由起兵,新帝虽强,却无法将庇护落在大楚的每一个角落,两方长此以往下去,会耗空大楚,就算最后新帝获胜,民怨也早已积累,到时候,大楚迎不来盛世,只会是更多的祸患。”   和攻克黄巾贼的道理一样,元彻可以派兵出击,但难就难在,元彻手中没粮兜里没钱,基本民工物资不够,战火一旦点燃,他以一对多,再加上内乱频生,爆发力持久不下去。   温子远不解:“那该怎么办?”   “新帝和藩王势力争夺,是因为藩王有了理由冲当‘复\辟大楚’的头锋,如果他们失去了这个理由呢?”   温子远听得愣愣的。   稍后,他恍然大悟,继而面生恐惧之色。   沈之屿想带着李亥这张天生的帅旗,震住藩王无法走上战争的至高点,和新帝正面对峙。   届时,沈之屿会是元彻的敌人,众诸侯的领头人。   也会是元彻君主霸业的成就者,等为元彻铺好加冕之路,去成为他脚下最后一具枯骨。   温子远慌道:“哥,难道你扶持那个小皇子是想自己……不行!你不能这样做!无论是否事成,都不会有好下场!”   “子远,接下来你需要做一件事。楚正在复苏,内忧外患具在,温家不能再躲在背后,手里没兵也就罢了,千万不能没人,京城一役,朝中剩下的人已经不可以再用,你要培养出一批自己的幕僚,得到自己的力量。”   温子远吓傻了,腿一软跪在沈之屿的面前,俯在后者膝上:“哥……这,我,我不会的,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您才是丞相啊。”   有那么一瞬,温子远觉得沈之屿疯了,他自己也疯了,这无异于要为大楚换血,将千百年来的帝制更替。   “别这么没出息。”沈之屿胸口再次涌上一番钝痛,声音虚弱道,“不会就学。”   温子远强烈抗拒着:“不,我……我……我怕……”   “怕有什么用!”沈之屿见他如此退缩,怒其不争,“怕是借口吗!先帝就是害怕刀枪,让贼子杀到了城门下!怕就……”后一个字还没脱口,喉咙里顿时有了腥味,一口血沫从嘴中吐出。   “哥!”温子远连忙上前,被沈之屿一把挡开,“怕能让温家活下去吗!”   盈儿跑过来跪着用手帕擦拭着沈之屿手中和衣服上还在往下淌的血,然后转身去取干净衣物。   屋内霎时寂静下来。   温子远跪在一边,浑身吓得发抖。   他知道沈之屿是为了他好,可是,他自小不学无术,官位也靠家族蒙阴而来,惹了小事找父亲惹大事就找沈之屿,他只想吃喝玩乐一辈子,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干什么大事。   他怎能呢?   但好像在不经意间,他已经四面楚歌了。   温子远低着头,不敢看沈之屿,哽咽道 :“哥,你别生气,别生气……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   魏喜一口气跑到城门脚下,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脑海中为何会忽然出现元彻的身影。   魏喜在城外等了一个时辰,又急又慌,好不容易等来一位鬼戎兵,对方显然不太想替他通报元彻才在沈之屿面前吃了闷亏,谁都不愿意去触这霉头。   魏喜那儿管得了这么多,趁对方没有防备,闪身就往帝王寝宫跑去。   鬼戎兵连忙长腿一迈将他拧了回来,正巧,得来全不费工夫,遇上了溜狼回来的元彻。   元彻见到魏喜,冷笑一声,讽刺说:“怎么,沈之屿良心发现,改变主意了?”   “刚刚有礼国人找我家大人。”魏喜总归是有些怕元彻,小手拽住衣袖,咬牙道,“礼国的人不是什么好人,他们一定没有好事……” 第10章 暗渡 第四   想让朕怎么做?   赵阔得了指点,欣然接受结盟,并催促沈之屿第二天便和自己一起回礼国。   沈之屿没法去见李亥,只好让盈儿递了个消息,小姑娘回来之后愤愤不平道:“他又发脾气!还哭!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   “不管他。”沈之屿盯着黑黝黝的药碗,闷着头一口全喝下去,“以后有他哭的时候。”   半夜,魏喜从狗洞钻了回来。   沈之屿决定将盈儿留在京城,没事儿的时候去看看李亥,别把人饿死就行。   “我也想和大人一起。”盈儿低着头道。   “你去能干什么?”魏喜叉着腰,“小姑娘家家就不要到处凑热闹,大人这是护着你呢。”   盈儿踹了魏喜膝弯一脚,哼道:“我能给大人倒茶洗衣服做饭!你做的饭能吃吗!”   魏喜哎哟一声,蹑去沈之屿身后,皱眉咧嘴:“这女人咋还上手呢。”   沈之屿向来不参与这两个小孩的斗争,声音吵大了便虚咳一声,他俩自己便懂。   沈之屿以为自己好歹能撑到礼国,却不想刚出京城十里地,身体的情况忽然恶化起来,隔日清早,撑着客栈的床檐咳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手帕上也不再是些许血丝,已经能看到明显成团的红。   “怎么会这样。”魏喜看得眼红,“昨天还好好的,大人您等等,我立马去找大夫。”   沈之屿一把拉住他,余光扫到早上送进来的饭菜。   这群人未免太着急了。   “事情没办,死不了。”沈之屿抹干净嘴角的血,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丢去魏喜手上,“去买点你自己喜欢的吃的。”   魏喜机灵,立马听懂了沈之屿的意思:“大人想要解馋的零食,我买您喜欢的。”   赵阔向来不喜京官,觉得他们自命出生不凡,整天趾高气昂,看自己的眼神犹如看待贫瘠地区的乡下人尽管礼国的奢靡早就超过了京城,沈之屿也根本没这个心思。   得了机会,他自当不会放过,故意到沈之屿面前来:“丞相大人,哎哟,是不是需要叫个医官呀,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沈之屿看着赵阔不自觉高抬的头,淡声道:“确实,没准就将病情医得更严重了。”   赵阔:“……”   京郊往外有一个商市,南来北往的商人每逢五日便挑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拿来卖,魏喜一心想要给沈之屿找点好吃的,特地跑到这里来挑点心。   “就这些,都帮我包一份,多少钱?”   “不要钱。”   “哦,不要……嗯?”   魏喜满心想着沈之屿的病,和街上哪些吃食不错,根本没有注意过老板长什么模样,听见一句不要钱,心想对面莫不是个傻子。   魏喜抬头一看,竟然是一位北境长相的人站在自己面前,除了点心,他还送来一个药袋子:“拿着,这个也不要钱。”   周遭的商客都是鬼戎军乔装,“商人”身后有一人坐着,他的身体匿在了暗处,一头巨大的黑狼低伏在他身边,毛茸茸的鼻子正打着鼾。   魏喜屏住呼吸,知道他是谁。   “商人”道:“每日早晚两次。”   魏喜捧着药,看着向元彻,当初去皇城是心头一热,没想到元彻真的会来,心里很是感激。   停停走走十几日,终于到了礼国。   礼王特地为沈之屿设了宴,沈之屿刚下了马车就被请到这觥筹交错的殿上来,看到小案面前的吃食,胃里翻江倒海。   但他多多少少得吃一点,酒也得喝,不然就是和礼王甩脸,不结盟。   礼王铺张浪费,宫殿的规模比皇城还要宏伟,放在以前,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如今兵荒马乱人心分散,只要他兜里有钱,没人有功夫管他。   “丞相大人!”礼王李瞻说话滑溜,他举起酒杯,“大楚还是得靠您啊!那些臣子竟然将我李家的江山送到一个外族蛮子手中!”   沈之屿也只好举杯回敬:“王爷不要忧虑,这江山该是谁的东西,就该是谁的。”   “没错!”李瞻说,“只要亥儿还活着,李家就还在!不过亥儿如今一个人在京城,他的安全,本王甚是担忧。”   见李瞻又拐弯抹角地把话题拐去了那边,沈之屿答道:“王爷不必担心,臣有法子救下殿下,自然有法子护住殿下安危,礼国上个月和鬼戎军起了冲突,按照那蛮子的性格。”他笑了笑,“须得打起精神了。”   这句话让李瞻再无心情说笑,赵阔一直站在他的身侧,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李瞻话题一转,再也不提李亥,只道:“本王千里迢迢请丞相大人前来,正是为了此事,昔日黄巾贼肆意,搅得大楚民不聊生,那蛮子竟只用了短短数日便……实在可怕。”   沈之屿不客气地补充道:“三日。”   李瞻更是脸色白了一半。   “大人。”李瞻站起身来,“您是知道的,礼国全靠先祖赐下的富饶土地赖以存活,军备并不优良,那鬼戎军一下来,我等无力阻挡,他们可能已经在路上了,本王已经……”   “王爷不必忧心。”沈之屿道,“鬼戎军虽军力强悍,也兵非天兵天将,怎么可能没有弱点呢。”   李瞻眼睛一亮。   “若鬼戎军真的冒然攻城。”沈之屿放在案下的手摁着翻江倒海的腹部,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目的定不是杀戮。”他忍过一阵疼痛,继续说道,“毕竟他们接手了京城这个大烂摊子,兜里可穷着呢。”   李瞻:“穷?”   沈之屿细细说了自己的想法,李瞻听罢,连连道好。   散席后,沈之屿回到李瞻给他安排的院落。   刚一进门,他便撑着桌子,将今天的晚饭全部吐了出来。   魏喜连忙端来清水漱口,把浑身酸软的沈之屿扶去床上,自己去清理脏污。   沈之屿头疼得嗡嗡作响,根本睡不着,脑袋中盘算着今日和李瞻的话。   鬼戎军……确实差钱。   而且差了不止一丁点,受人以渔,他们得有一个源源不断的进口,譬如礼国这只大肥羊。   思虑途中,沈之屿听见魏喜呀了一声,紧接着,一个黑影就滑溜地从窗户口跳了进来。   沈之屿费力撑起身子,见黑影在桌面上放下一包东西,便要闪身离开。   “不好好在京城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认出是自己前几日吃的药包后,沈之屿叫住了黑影。   元彻脚步一顿,回头道:“有人哭着求朕帮你,朕岂不得来看看?”   屋外,魏喜丢下一句“我去外面守着”,撒腿跑了出去。   “奸细”不打自招,沈之屿无奈道:“陛下胆子真大,也不怕被人撞见。”   元彻回说:“哪有丞相大人为了自己心爱的小皇子,孤身入狼窝大呢?”   沈之屿不想理他这句话,绕回上一个话题:“一个人来的?”   “怎么能,带了军安置在外面,想着真有事就直接打进来,左右早就看他们不顺眼。”   沈之屿被元彻的直爽逗笑,说:“没想别的?”   “还能想什么?”   窗外月明星稀,沈之屿掀开被子赤脚下了床,脚心踩在地上没有半点声音,身上只着了一件素白衣袍,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皎洁。   气氛忽然旖旎起来。   沈之屿走到元彻面前,微微抬头与他对视:“例如,我会联合礼王,杀了你。”   此时已入深秋,元彻看见他胸口处无意间敞开的衣领,感觉脸颊热烘烘的,压着声音道:“杀谁?”   沈之屿朝元彻伸出手:“其实杀谁帮谁,全凭陛下一念之间。”   “丞相大人好计谋,处处结盟,将礼王等人玩得团团转。”元彻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但是朕又该怎么分辨,你究竟是想帮朕,还是透过朕帮其他人,朕也怕被骗啊。”   元彻在暗指李亥,沈之屿心里清楚。他骗过太多人,十句话中有八句都不能信,不怪元彻这么说。   唯一可惜的是,这一次,他确实是真心的。   沈之屿目光一暗,遗憾地放下手。   而就在落回身侧的上一刻,元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元彻道:“可让礼王倒大霉这种事说说吧,想让朕怎么帮忙?”   作者有话说:   沈之屿:结吗?   彻崽:结! 第11章 暗渡 第五   什么时候审舒服了,朕就息怒   比起礼国,京城最近也是人心惶惶。   新帝连龙椅还没坐热乎便跑了!   “自古帝王坐镇京都!镇住国运龙脉!”朝下窸窸窣窣站着几十来位朝臣,有一人义愤填膺道,“江山之重,岂能儿戏!”   “大人省省吧,咱们当今这位陛下主意大,你这些言论要是传到出去,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言官死谏!杨大人,无论君臣都该在其位谋其职,陛下既要坐上这龙椅,就该为天下苍生殚精竭虑,京城一役死伤无数,朝中正是缺人之际,怎可擅离职守!”   杨伯仲翻了个白眼,虚虚地拱了拱手,道:“太傅可有什么决策?”   朝堂之上,空荡荡的龙椅斜下方设了一张案,上了年纪的耶律哈格正在这上面撑着下巴打瞌睡,朝臣们叽叽咋咋的声音全被他屏蔽在外。   元彻走得急,临时叫了耶律哈格来帮他处理政务。   “爹。”一旁的耶律录低声提醒道,“在叫你。”   耶律哈格脑袋一点,醒了,他对太傅这个称呼还不习惯,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什么?”   言官双膝猛地跪了下去:“太傅,陛下已登大位,理应勤于朝政!”   耶律哈格:“……”   告状啊。   这人好像不止一次告状了,中原的条条框框太多,在北境,谁要是不准狼王出营地,那可是会被丢去喂狼崽的好吗?   守再外面的鬼戎军个个儿听得耳朵疼,觉得这群中原人没断奶似的。   “太傅,下官有话当讲。”   又有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一场僵局。   声音的主人有一些胆怯,众人往过头去,见竟然是温子远开的口。   温子远靠祖上蒙荫入朝,向来在朝上当壁花,没什么真本事,今天不知吃错了哪副药,竟然敢插嘴道:“今夕不同往日,陛下离京自有陛下的考量,如今藩王离心,朝中缺人,与其叫苦连天,何不从百姓之中选取贤能者上位为官,为陛下分忧?”   这算是近来最能听的话了,耶律哈格也正有此意,北境部落向来军民合一,除了妇孺,他从北境带下来的鬼戎兵全是武职,想找一些读书写字的文吏,实在有些费劲。   耶律哈格收敛了瞌睡,刚想让他往下讲讲,就有人抢先一步道:   “温小公子莫不是在你表兄的手下呆久了,以为朝堂是你表兄一个人的,想要塞人就塞人?”   温子远被说得一愣,下意识地就想把头缩回去,恨不得原地变成一根无人问津的杂草。   但转念想到沈之屿的嘱咐,温子远呼出一口气,再次鼓起勇气,道:“公道自在人心,朝堂是不是表兄开的多说无益,但前朝为何腐败如此,诸位大人心知肚明。”   温子远官服下的腿肚子都在打颤,他努力回想着沈之屿从前在朝中以一人之力将这些人压得大气不喘的场景,模仿沈之屿的样子轻笑一声,冷声道:“本官从未说过要‘塞’人,不知大人是不是自己塞多了人,就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喜欢将子女宗族塞进朝堂啊对了,四大家族现下家中还有能塞的人吗?”   恐怕都死在黄巾贼手下了吧。   “温小公子今日说话真有意思,也不知是得了谁的指使。”杨伯仲道,“既然温公子口口声声说不会塞人,那你又怎么证明,在你所谓招进来中人中,是不是和真的和你、和沈温二姓没有瓜葛?”   此话一出,温子远登时被打回原形,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已经包了泪:“我没有!”   杨伯仲:“有没有,可不是靠嘴皮子说了算。”   耶律哈格好不容易没的瞌睡又被他俩吵出来,他问耶律录道:“什么四大家族?你听说过吗?”   耶律录摇摇头。   “待会儿下朝,你去打听打听。”耶律哈格眼睛没有平时的痞样,老谋深算地环视一圈,最后定格在温子远身上,“就去问他吧,顺便别叫这小孩被欺负了去。”   ……   下朝的官员三五成群,唯独温子远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在一旁,他想起以前沈之屿还在朝时,仗着沈之屿的势,谁都想来巴结他,小温公子的名头何等响亮,这才过了多久,就面目全非了。   他抓了一把头发,心情闷闷的。   没走两步,一片阴影忽然投在自己身前,温子远抬头一看,杨伯仲手下的一群官员笑嘻嘻的对他道:“温小公子,关于您在朝中的提议,杨大人想要请你去府一叙,”   不能去!   温子远确实不爱想事,但不是傻!   那种狼窝去了还能好好回来吗!?   可这群人一定不会就此罢休,现在没有沈之屿来捞他,正当温子远愁眉苦脸时,一个温热的气喷在他的头顶,还没完全转身,脸就埋进了一片毛茸茸中。   温子远拔脸一瞧。   是一头灰色的狼。   北境的环境不适合战马,他们从小更多的是在狼背上作战,这种狼的速度和耐力不比战马逊色,狼群就是他们的兄弟家人。   眼前这一头,虽不及元彻的那一头黑狼威压强,却比寻常的白狼更高大一些,在狼群中的地位肯定不低。   耶律录神出鬼没,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蹿去了温子远旁边,和声问道:“温大人走这么快做什么,方才不是说要去看才出生的狼崽子吗?”   “啊……”温子远一愣,随后立马反应过来,“对对对,走,看狼崽。”   耶律录把温子远扶上狼背,全程没有搭理这几人,从他们面前径直而过。   直至走到温府,耶律录才把温子远牵下来。   温子远今天是第一次骑狼,灰狼在他面前很是温顺,温子远刚才的不悦完全消失,摸着狼脖子上厚厚的毛,笑嘻嘻道:““谢谢你啦,我哥不在,你要是不来,免不掉一顿欺负。”   朝堂上这群人今日这么一说,耶律录再不济也知道他哥是谁。   耶律录道:“温大人想要改制,可先与陛下和太傅商议,事情未完全定夺前,无需在朝上开口。”   “啊,是这样的吗?”温子远羞愧地收回手,“那今后麻烦了……”   耶律录笑了笑,从自己的胸口取下一条木雕哨子给他。   温子远:“这是?”   “皇城境内。”耶律录道,“只要哨响,我和狼群便会听见。”   另一边,杨伯仲听到心腹的回话。   杨伯仲冷笑道:“沈之屿倒了,就跑去找另外一个靠山,这温子远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好把控。”   “大人,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蛮子也好,姓李的也罢,谁当皇帝我不管。”杨伯仲说,“可皇帝要抢我们的位置动摇四大家族的根基,我们就不能坐以待毙。”   “您是说……可是那位殿下不是被沈之屿藏起来了吗?我们一直没能找到。”   杨伯仲隐藏在官帽下的眼睛闪现出狠戾,他为官半辈子了,热血早就凉透,和这些刚入朝没多久的年轻小伙子不一样,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他剩下这半辈子,不求什么盛世繁华,他只想杨氏一族,以及和杨氏沾亲带故的家族,继续屹立百年不倒。   “沈之屿能藏,那是沈之屿的本事,至于位殿下会不会自己出来,这个沈之屿可管不着。”   ***   礼国。   城墙上的小兵刚换班下来,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的鼻音。   小兵往外面远眺,城外荒原看不见人影,他揉了揉耳朵,以为是自己刚睡醒耳朵没听清,可正当转过来的时候,一匹白狼跃上了城墙,一爪子扑向他,把他拍去了城墙边上。   “什么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   “狼……好多狼……!”   “敌袭!”   安静的城墙顿时喧闹起来,弓箭手们往下射箭,但这群狼竟然知道怎么躲避流箭,弓箭手们一惊,和平安逸日子过久的他们哪儿想得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下一刻,无数的箭反向射来!   等挨过了第一批箭雨,礼国守城兵已经溃不成军,一个北境少年拖着狼牙棒走到狼群最前方,张嘴喊道:“还打不打?不打就去叫李瞻滚出来!”   李瞻听到消息的时候,沈之屿也在屋子里。   李瞻手心全是汗:“沈相,接下来全靠您了。”   “王爷放心。”沈之屿笑说。   元彻在外面等了一小会儿,城门打开,出来的人却并非礼王李瞻,而是沈之屿。   沈之屿带着一份条约出现在城门口,他将条约双手举过头顶:“礼国军冲撞鬼戎军是无意之举,礼王愿意归还三年来欠下的岁贡,另再附赠三年岁贡,望陛下息怒。”   “朕千里迢迢过来,礼王不仅不露面。”元彻靠在狼背上,手中玩转着一把刺刀,“还有胆派一个罪臣来谈判”   下一刻,刺刀被对准沈之屿掷出!   刀尖直接划破了沈之屿的大腿侧,带起一道血花,沈之屿跪了下去,手里条约落在一边,一旁的士兵想要去搀扶沈之屿,却被另一把刺刀刺中心脏。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时,李瞻终于出现在城门边上:“陛下息怒!”   “息怒”元彻笑道,“你不仅攻击朕的军队,还包藏罪人。”   李瞻被门外狼群吓得牙齿打颤,心情忐忑地偷瞄着沈之屿,还没来得及想好回话,又听对方道:   “或者,算上方才的条约,再将这个罪人入狱审问,什么时候审舒服了,朕就息怒。”   作者有话说:   前两章有修,但对剧情影响不算大,感兴趣的小可爱们可以倒回去看看 第12章 暗渡 第六   他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计划进展格外顺利,元彻胡乱猛攻,李瞻尽力阻拦,可惜根本拦不住蛮夷皇帝的帝王之怒,为了不让鬼戎军骚扰百姓,李瞻不得不将沈之屿当天下狱。   沈之屿背靠在潮湿的墙上,看着熟悉的牢狱,除了墙壁上伶仃的几只蜡烛,只有头顶上方一个小小的石洞投下些许光。   上一次见到这场景,仅在两个月前。   沈之屿本能地对这个环境感到厌恶,他觉得,自己或许高估了自己的适应力。   狱道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之屿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牢门被人哗啦打开。   元彻在城门口一口一个“罪臣”,众目睽睽之下坐实弑君之罪,并要求沈之屿由鬼戎军亲自看管。   而能在鬼戎军之中这样肆无忌惮,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元彻带着一个鬼戎军医走了进来,沈之屿见过这个人,半月前元彻把自己一路抗回丞相府,身边也是这位军医。   “你先别乱动。”元彻盯着沈之屿,眉头紧锁,似乎也很厌恶这个环境,“卓陀,进来,”   沈之屿大腿上的伤口不算大,但及深,从城门闹事到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好好包扎,他自己仅是拿了根布条缠了缠止血。   卓陀放下医箱,取出剪刀在火上烧了烧,刚准备去剪沈之屿大腿上扎的布条,沈之屿就拦住了他:“先别动这伤。”   元彻一听他这话就来火:“别动?再不动你这条腿就要废了,方才你就不知道躲着一点么?!”   “让你射箭你玩刀子。”沈之屿毫不客气地骂回去,“陛下,你可真是生怕不知道别人知晓你我当下目的一致,舍不得对我下手吧。”   元彻气笑了:“朕怕这一箭下去,丞相大人这破破烂烂的命就没了。”   “给他包扎!”   “不许包!”   卓陀看着两个谁也不肯退一步的人,退后一步低头道:“陛下,臣有一法子,丞相大人的伤可以治本不治标,臣将大人伤口处撒上药粉,将内里调养好,不让伤口受染,但伤口本身拖一拖,让它看上去还是很严重,”   元彻这次再也不给沈之屿反驳的时间,绕去背后直接上手,一只手摁住他的肩膀,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双手手腕,对卓陀道:“就用这个法子,给他包扎!”   衣摆掀到腿上,灼烧后再次变得冰凉的剪子贴上皮肤那一刻,沈之屿被冰得一颤抖。   元彻捕捉到他的颤抖,将温暖的烛台往伤口处推了推,,自己又往里面靠近些许,让沈之屿背部可以完全靠在自己的胸口。   布条剪开,狰狞的伤口显露出来,鬼戎军的刺刀是带有倒钩和血槽的,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其中伤口较浅的地方已经结痂止血了,但中心处,稍微一碰,便开始涌出血来。   “大人,这药粉会有些疼,”卓陀额头上已经聚起汗珠,但手极稳,“你忍一忍。”   沈之屿冷声道:“快弄。”   是真的痛,药粉沾上伤口的瞬间,沈之屿只觉得自伤口开始,整个下半身都像是被虫子在啃噬,他身体一瞬间绷住了,元彻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了,只是把按在沈之屿身上的手紧了紧。   包扎完,三个人皆出了一身冷汗。   一位鬼戎军在门口说道:“陛下,有个自称赵阔的人想要见丞相大人,说是给丞相大人送药。”   “让他滚!”元彻头也不回道。   “慢着。”沈之屿拦住他,“把他放进来。”   元彻:“朕关押的要犯,他说见就见,还有没有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不把你放在眼里才是最好的。”沈之屿挺直脊背坐起来,整了整衣衫,声音还有些虚,“赵阔代表着李瞻来,是他作为一藩之王对我的关切,如果他不做这个动作,在旁人看来,他根本不是为了大局而牺牲我,而仅仅是因为害怕陛下您,而区区一位文吏与我见面,除了密谋害您之外,也干不了别的,于情于理,陛下都可以让他见见我顺便听听我们的计划,不是么?”   元彻见他鬼点子又算起来了:“丞相大人倒是把每一个人的举动都算了进去。”   “过誉。”沈之屿淡淡道,“本职而已。”   元彻狠狠剐了他一眼,带着卓陀离开了狱房,隐匿在看不见却又能听见沈之屿这边动静的地方。   赵阔被带了进来。   四周都是鬼戎军,光是牢门外就守了两位,有些话不能直说,但不代表不能说。   赵阔看了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的沈之屿一眼,放下来带的药瓶,冲沈之屿拱手:“大人为平息陛下怒气,牺牲自己,礼国百姓上上下下都感激涕零,还请大人不要担忧,虽然您与陛下先前多有误会,但毕竟是误会,礼王一定会竭尽全力救您出去的,还望大人和陛下冰释前嫌。”   沈之屿听懂了赵阔的话中意思:   外族称帝蛮子本就不得人心,你入狱,已经成功激起了民愤,礼王也及时地站了出来,将这些愤怒的民意聚集到了一起,现在的大局已经落到了我们手上。   元彻以外族身份上位,虽然有很多人不服气,但他们没有操戈动兵的原因有二:   一,元彻是有功在身上的,他平息了黄巾贼乱,让大楚重新重新步入正轨。   二,元彻虽然强势无理,但至始至终,他没有对无辜百姓下过手。   军队之间的战争,是上位者权力之间的博弈,和打普通百姓不是一个概念。   沈之屿当初告诉李瞻,要懂得舍小博大以退为进,礼国与鬼戎军正面冲突无法取得胜利,甚至还会让礼国陷入混沌,不如先顺了元彻的意,甚至赠予元彻更多的“歉意”,多到撼动礼国民生根本,激起民愤。   到时候,对付鬼戎军的除了礼国军,或许还有数不清的自发民军。   大象也会害怕蚁群,民军可比正规军难缠多了。   要不了多久,元彻也从抢来的帝王宝座上跌下。   沈之屿笑了笑,道:“本相和陛下的恩怨并非简简单单就能说清,况且陛下也没说错,弑君和包庇前朝余孽之事,确实出自我手。”   赵阔眯起眼睛,心想这沈之屿还真的是有点意思。   沈之屿给他的回答是:别急,还不够,我们再添一把火。   赵阔道:“大人年纪轻轻便登上相位,是大楚的支柱,还望大人多多考虑自己。”   不要在计划外生事。   沈之屿:“赵大人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为官者不就是为了黎民百姓吗,赵大人无需劝阻,此地不是干净之地,陛下好不容易稍微克制的怒火,我等还是不要惹他生气了。”   我做事,你少管,带完话就走。   沈之屿给了冷脸,又立马宽慰道:“大人放心,在本相落魄之时,是礼国向我伸出了援手,这份恩情,没齿难忘。”   赵阔却从中听出一些讽刺意味。   赵阔对沈之屿,恨意中带着又夹杂着一丝敬佩,他当下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花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爬到了礼王身边担任谋臣,他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如他,都会拜服于他的智慧和手腕。   可这一次,对上蛮夷皇帝,礼王却根本不肯相信他,而是让他千里迢迢来找沈之屿,美其名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说到底,不就是觉得京城的世家官员,比他们这种乡田野里出生的要高贵些吗!   在这几次接触下来,赵阔确实知道了沈之屿的厉害之处,但他还是认为,沈之屿也没有什么过于了不起的,沈之屿知道的事情,他也能知道,这个人只是有着比他多的人脉和关系,抛开这些不谈,实际上,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厉害。   丞相大人啊,你真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吗,咱们比一场吧。   赵阔低头拱手,而低头下眼睛里喊着不甘心:“是,下官会这些话传达给礼王。”   赵阔前脚离开,元彻就带着卓陀从一旁回来。   不知发生了何事,元彻进来后一言不发,脸色很难看,稍后,一把抓起赵阔留下的药瓶,短暂看了一眼,猛地抬手砸在地上。   “哐当!”   瓷瓶在地上砸得粉碎,飞至牢狱内各个角落。   鬼戎兵齐齐单膝跪下。   沈之屿蹙眉道:“你又生什么气?”   元彻看向赵阔的方向,五指被捏得咔嚓作响,递了一个眼神给卓陀。   卓陀连忙弓身去到洒落出来的药粉边,捻起一些粉末来闻了闻。   “陛下,臣可以确定,这药虽然对伤口愈合有效,但其中也掺合着和我们给丞相大人调理身体药物相冲的药,丞相大人身影一直不见好转,就是长期沾染此药。”   沈之屿还以为多大的事,结果是因为这个在发脾气。   “别大惊小怪,李瞻敢如此相信我,无非就是这些药,左右吃不死人……”沈之屿还没说完,一顶帷帽扣了下来,白纱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人也被打横抱起。   鬼戎兵不约而同地让开一条道。   “放下去!”沈之屿低喝道,“你把我带出去,就不怕礼王发现没人了吗!”   从沈之屿的角度看过去,罪魁祸首上半张脸埋在碎发的阴影里,他沉默须臾,几乎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改变主意的时候,元彻开口道:“发现又如何?他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沈之屿:“你能不能不要在这个时候发疯。”   “沈之屿,朕肯陪礼王玩,前提是他不能动不该动的东西。”元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不然朕就把棋盘给他掀翻,谁都不要有好下场,不要惹朕生气。” 第13章 暗渡 第七   跳下来,我接住你   说完,元彻抱紧怀中人,大步迈出。   鬼戎军强势,在礼国的故意谦让下,霸占了整座牢狱乃至狱外的地盘,元彻就这样坦坦荡荡地一路走到门口。   打心底讲,如果有人妥帖安排好一切,沈之屿当然愿意出去。   谁会喜欢潮湿阴暗的环境?   元彻将手中力气控制得极好,既不会让沈之屿觉得疼,也不会让他没有安全感,认清元彻不容商议的事实后,沈之屿干脆脑袋一偏放软身体,把脸埋在对方肩膀上,享受着这个温暖的便宜窝。   放松了四肢,累计数日的困意立即上涌,沈之屿刚打了个哈欠,元彻就看了跟在一旁的卓陀一眼。   卓陀领会,从医箱中拿出一张早就备好的毛毯抖开,盖在沈之屿鼻尖的下方。   “你是真爱在没必要的事情上费心。”沈之屿的声音已经昏昏欲睡了。   “朕乐意,你管不着。”元彻道,“收起你的鬼点子,想睡就睡。”   沈之屿闭上眼睛,再睁眼时,是在一间小木宅内。   沈之屿第一眼看见的是魏喜。   竟然把这小孩也带来了。   魏喜圆滚滚的眼睛里很是欢喜,扶起沈之屿靠坐在床边:“大人,药一直温着的,我现在给你端来好不好?”   沈之屿点了点头,魏喜转身哒哒哒地跑开。   沈之屿扭头看了看四周,瞧布置,不像是接待帝王专用的府邸。   应该是元彻自己置办的。   半晚的微风从木窗卷进来,吹动沈之屿搭在肩头的发,木门外传来叽叽咋咋的说话声。   “就放那儿吧,再去把锅里的菜端出来,把兄弟们叫来一起。”   “主子,弟兄们人太多了,这小院子挤不下,我们在外面吃就成,您和丞相大人在里面吧。”   对了,在上一世,许是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元彻就算当了七年的皇帝,私下里也是没有皇帝架子的,鬼戎军和他一直亲如兄弟,在某些场合,比起“陛下”,更喜欢按照老称呼叫他“主子”。   鬼戎军的将士还敢在三年一次的围猎上从元彻手中抢猎物,然后扔下一句:“陛下,要加把劲儿啊!”   沈之屿的腿还是有些疼,不过伤在大腿,并非脚踝膝盖等关键部位,虽然走得慢,但也是能下地的。   沈之屿刚推开屋门,见魏喜手中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途中自己的前脚拌了自己的后脚,猛地往前一戳,被一位鬼戎兵接住。   鬼戎兵:“小弟弟你慢点。”   魏喜:“没事没事!谢谢!”   看来已经混熟了。   沈之屿往旁看,元彻只扎了一个高马尾,一身黑红交织的利落常服,袖子挽到手肘上,露出手臂上北境的狼图腾,狼图腾随着适度的肌肉线条起伏,生灵活现。他一只手爪着一只鸡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刀,准备杀鸡。   元彻对着比划了两下,找准一个点,手起刀落。   ……然后就把鸡头砍掉了。   一位年纪偏长的鬼戎军蹲下看了看,惊道:“主子,你砍头啊?”   旁边爆发出一顿笑声。   魏喜跑来沈之屿面前,将药碗递给了他。   喝完药,沈之屿问道:“怎么在外面找院子?”   “自在。”元彻愤愤然地将头身分离的鸡丢给下属,让他们去熬汤,“礼王塞了一大堆侍女给朕,放眼望去全是头,差点没被胭脂味呛死。”   沈之屿挑了挑眉:“礼王是懂的,红袖在侧,应属人间享乐。”   元彻却道:“不喜欢便不是享乐。”   “哦?”沈之屿靠去一边门框,双手抱胸,“那陛下喜欢什么样子,说与臣听听,万一有合适的姑娘,封后之后,陛下也可以多一份权势与臣对峙。”   元彻含义不清看了沈之屿一会儿,稍后,笑道:“朕喜欢……像狐狸的。”   沈之屿一顿,放下手,没再接话,转身回了屋。   吃好晚饭,沈之屿坐在藤椅上发呆,外面夜市布置好了,灯火璀璨,他似是有点感兴趣,眼睑上朱砂痣都亮了些许。   “想出去就走。”元彻刚和下属一起刷了碗,双手在身上随便摸了两下,算是擦干净水,“我陪你就是。”   称呼从“朕”变成了“我”,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他并不想管所谓的将相王侯之别。沈之屿眯起眼睛,自重生后对元彻性情捉摸不定的态度再次达到一个高峰。   这个人,真的变了好多。   他该是蛮横的,粗鲁的,而不是看似跋扈的外表下流淌着温柔。   沈之屿忽然想起半个月前元彻在大街上强行带他回丞相府,还以为有什么大事,结果只是叫卓陀看诊。   若不是耶律哈格打岔,当时的元彻,想要说什么?   沈之屿有些感兴趣。   沈之屿指了指自己的腿伤,故意夸大道:“疼。”   “我背你。”元彻说着就背对着他蹲了下来,“来。”   沈之屿的兴趣更加浓烈了。   沈之屿趴了上去,元彻站起来往外走去,院内院外的鬼戎军当没有这两号人似的,只是低头做自己的事。   礼国没有遭遇黄巾贼叛乱,街上还是一片繁华的景象。   或许是天高皇帝远,这里的人,并没有因为帝王更替而有太多的悲伤,照样该吃吃该喝喝,享受着当下。   元彻给沈之屿披了件斗篷,拉起兜帽挡住他的脸,一来是挡风,二来以免被认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自己到无所谓,礼国地处边境,各式各样的外邦人众多,昨日城门外,元彻站得靠后,没有人见过他。   沈之屿将这些人来人往的场景映入脑海,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街上无忧无虑闲逛过,心情一放松,有些憋闷在心中的话就说了出来:“礼国土地肥沃,近来几年无祸无患,成了大楚最富饶的地方,百姓们在此基础上,安居一处,座山吃山,很是倦怠……”   普通的农耕,吃什么全看老天心情,老天爷心情好的日子久了,这些人还真以为天下太平了。   没记错的话,三年后,会有一场天灾将礼国打下尘埃,耕田荒废,流民四起。   他不能任由礼国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上继续溃烂下去,他要拔掉他们的惰骨,让他们也参与复兴大楚之中,让礼国,不再掌握在“老天爷”手中。   “过惯好日子,谁还想努力?”元彻道,“吃饭靠天意,朝税也得跟着靠天意,乃至整个大楚都是天意,这样下去迟早要完。”   沈之屿道:“所以其实大楚有很多东西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但千百年来的承袭人们已经当作习惯。”   早在几年前,大楚衰败伊始,沈之屿就发现了。   但皇帝无能,皇权旁落,纵使他就三头六臂也无能为力。   他身为丞相,可以倾尽全力去改变这些现状,但他无法孤军奋战,他需要一位负责,强大,且足够信任他的君主站在身后。   先帝不是。   李亥也不是。   沈之屿盯着元彻,无声地笑了笑。   但总有人是。   他会牺牲一切来恭迎大楚新的帝王,他会像个疯子,他会利用和牺牲所有人,甚至是他自己。   元彻背着沈之屿走上一个矮坡,这个地方能更好地眺望整个礼城的灯火,元彻并不知道沈之屿心中已经有了千思万绪,他将沈之屿放在石墩上,自己也坐在一旁。   “之前的那个皇帝,是什么样子?”元彻冷不丁地问一句。   “先帝?”沈之屿被他忽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   元彻哼了一声:“好奇而已。”   “那位陛下没什么特别的。”沈之屿道,“他是皇后所出嫡长子,三岁便被封太子,再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皇位。”   元彻:“然后就把自家的皇位丢了。”   沈之屿没反驳,元彻没说错,就算他没有南下,李家江山也会落入旁人之手。   元彻:“他对你很好?”   “没被饿着,也只是没被饿着。”对沈之屿来讲,这些记忆已经太久,“有时候挺累的,觉都不够睡。”   “那你为什么还死心塌地对他。”元彻皱起眉,“特别是他儿子。”   沈之屿:“……”   这家伙绕一大圈的本意原来在这儿。   沈之屿没回答。   有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不同的立场,注定他俩不可能站在一处,就算今夜他们能肩并肩地坐下来聊天,明日一早,他们又会各自回到不同的地方,执剑相对。   既然要执剑相对,就别留太多的温情。   就在这时,街上忽然传来一阵欢呼,紧接着,锣鼓被敲响。   灯谜比赛开始了,矮坡上涌来一大堆人,他们占据大片的地,阻断退路,让沈之屿和元彻没办法离开。   元彻干脆胳膊一撑,从矮坡上跳下去,再转过身,冲沈之屿张开手。   “跳下来,我接住你。”   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已经挤到沈之屿身边。   “快啊。”   沈之屿奋力一跳,元彻接了个满怀。   他们在人群中拥簇彼此。   而正当元彻兴冲冲地打算跑去别的地方玩时,沈之屿拉住了他,在他耳边轻声道,“陛下,该回去了,明日就是审问的日子,别忘了臣教你的东西。”   刚抬起的脚步顿时落下,元彻的神色冷下来,最后归于死寂。   “朕没忘。”   周遭灯火灿烂迷人眼,好不欢喜热闹。   但他们好像从未来过。   ***   京城。   盈儿每天午时来给李亥送饭。   如今的丞相府凋零,原本府中的门生故吏散的散死的死,碍于李亥身份特殊,沈之屿也不便找寻太多的人看住李亥,全凭李亥自觉。   京郊别院外,盈儿提着冒白气的饭盒伸手缓缓推开门,正奇怪今日为何如此安静   别致的院落空空荡荡,石桌上茶盏里的茶叶被完全泡开,茶水凉了个透。   李亥根本不在屋内! 第14章 暗渡 第八   一位从九重天上落入人间后被玷污的神明。   “你在做什么?”   盈儿猛地回头,见李亥站在她的身后。   李亥不知道跑去了哪儿,出了一身的汗,微微喘着还没歇透的气,十六岁的少年身体未完全长开,却也初显挺拔之态,盈儿看他时需要抬头:“送饭。”   李亥闻言在她手上扫了扫,看到确实有饭篮子:“下次……”   他想说下次着人通报,却想起这别院中除了自己,也就这个小姑娘时不时来一趟,哪儿还有其它人?   下巴一指茶几,声音冷道:“放去那儿。”   盈儿将篮子放下,收拾好上一次剩下的饭菜碗筷,李亥也应当是饿了,脱掉外衣走来坐下直接端碗,盈儿立在一边,想起方才事情,叮嘱说:“殿下,您如今身份特殊,虽然当今陛下和丞相大人不在京内,还是不要随便乱跑。”   李亥本就心情郁闷,听盈儿这么一说,登时怒气大发,挥手掀翻了桌上吃了一半的饭菜,吼道:“贱东西!本宫的事情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盈儿退避不及时,裙摆上沾上汤汁,皮肤被烫红。   “沈之屿从哪条沟里把你捡回来的,一点规矩……”李亥还在骂,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盈儿的胳膊拖到自己跟前,“你刚刚说什么,那个蛮人不在京城?那他在什么地方,和沈之屿一起的?”   盈儿的裙摆粘了一小块在身上,被扯得疼,她不敢动,惊愕地看着李亥,察觉自己说漏了嘴,立马摇头:“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李亥见她这表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李亥也没再说话,放开了盈儿,兀自笑起来。   盈儿再也顾不上烫伤,捡起被打翻的饭篮子就跑。   李亥看着她离开,起身跨出地上的饭菜残渣,走到自己的床边,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张布条,布条很普通,上面只单写了一个“杨”字。   自从听说了蛮夷新帝三天消灭黄巾贼,李亥心里的气性上涨,每天都会去林子里练习从在武官习来的拳法,偶尔有商队从入城道路过时,他便去买一袋水喝商队沿途卖货给路客再正常不过,商队的人也不可能认识他。   但有一次,他发现商队的水囊袋上,多了一个“杨”字。   京城范围内,能在商货上落下杨字的人,只有一家。   接下来的这几天,杨字频繁出现在各队商队上,好像在警醒着李亥什么。   李亥有时候觉得沈之屿对他挺好的,毕竟沈之屿真的愿意在蛮族手下保住他这条“前朝余孽”的命,但有时候,他又觉得沈之屿对他不好,让他感觉太遥远。   父皇还在的时候,他经常躲在暗处看这些朝臣上朝下朝,沈之屿永远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位,绛紫色朝服在他身上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沈之屿有时候会和太子哥哥说说笑笑,有时候会让父皇大为称赞。   京城哗变之前,沈之屿的眼神从未落在他身上过。   沈之屿是不是根本瞧不起他,只是其他人都死了,出于无奈才选择的他?   李亥想起深宫中,他那位无名无份的母亲经常抓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亥儿!你是皇子!你父皇是天子!你根本不比谁差!你和太子,和其他人没有差别!你抬起头来!你生来就高贵!”   “所有人都应该是你的垫脚石,他们是臣!你就是该利用他们,那是他们该的,你不用对他们感激!”   对……   他姓李,既然沈之屿对他爱答不理,他完全没必要跪着求着冲沈之屿摇尾巴,有的是人会站在他这一边,又不是他逼沈之屿和那个蛮子暧昧不清的。   不听话的东西就要扔掉。   就算是沈之屿也一样。   李亥看着自己从水囊上扯下的布条,上面的杨字很新,应该是才写上去不久的。   他是皇子,他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   盈儿抱着篮子,眼里包着泪水,在街上走着,   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叫嚣着害怕,她不知道李亥在笑什么,她只感觉那笑容藏着森寒。   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街边马车内的温子远掀起帘子:“还真是你,快上来。”   盈儿在看见温子远的那一刻如同见到救命稻草,可等她进了车内,除了温子远,她还看见了元彻身边的副将、耶律录也坐在一边。   温子远把手上的一大包零食袋子扔去耶律录手上,掏出手帕递给她擦眼泪:“怎么哭啦?谁欺负你了?”   温子远和沈之屿长得相似,偶然一瞥时几乎一模一样,对她也同样的柔和,此话一出,盈儿心中的愧疚登时喷涌而出,包着的眼泪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普通一声跪在了温子远面前。   耶律录在,盈儿不敢再乱说话,连一个人名也不敢提,只是道:“公子……我,我好像闯祸了……”   ***   元彻连夜将沈之屿送回去,还命卓陀前来再次换了药。   沈之屿昨日下午在元彻身上睡了个饱觉,夜里只浅眠一会儿。   一些毫无根据错中杂乱的梦境便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比如,元彻没有生在北境,更不是北境狼王的儿子,他也没有生在沈家,他俩只是平平无奇的百姓,元彻很调皮,每次下了学堂都要来翻他家的院子,缠着闹着陪他出去玩,可惜他的身体依旧不好,并不能如元彻所愿意。   再比如,他忽然回到了上一世,在最后时刻,太医将他救了回来。   二十七岁的元彻抓着他的肩膀,帝王无论身处何时,眼里应当都裹挟着杀伐决断,但这一次,元彻眼里的泪光管制不住,落了下来。   那泪好像砸在了他心上。   上一世的元彻道:“你为什么不肯看朕一眼?朕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选择朕?”   说完,倾身吻了下来,泄愤一般地唇齿绞缠。   沈之屿被吓醒了,他满身冷汗,蜷缩着身体抱住了头,直到天边泛起光亮。   他想起自己故意试探的结果以及元彻近日以来奇怪的举动……   可千万别。   不然这事情就麻烦了。   今日午时便是行审时间。   午时一到,两位鬼戎兵准时打开了牢门。   审场设在礼国国都最中心位置,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是沈之屿故意为之,他要通过这一次审讯,将礼国的各方博弈推到顶峰,要礼国的火,彻底烧起来。   然后,颓靡的大楚会从这里开始换血。   沈之屿一身灰白的囚服,长发散在身后,只在末端用绳子绑了个结,双手被手枷束缚在身前,腿上的伤没好,在前方鬼戎兵拉扯和百姓注视下,脚步缓慢地走向审讯场。   活像一位从九重天上落入人间后被玷\\污的神明。 第15章 暗渡 第九   放开我……   先帝在位时,沉迷长生,不理朝政,事事交由太子与丞相处理,太子勤奋,但心有余而力不足,重要的担子基本落在沈之屿身上。   因此,在大部分人的心中,沈之屿比天子还有威望。   街坊百姓见一国之相的被对待,连寻常囚犯都不如,心疼之余,终于第一次生出了对大楚政\\权剧变、皇权旁落的畏惧。   这天下,如今是乱世,牵一发而动全身,没人能安居一隅。   就算能,那也只是片刻的假象罢了。   鬼戎兵嫌沈之屿走得慢,将手中的铁链狠狠一拽,喝道:“快点!”   沈之屿被拖拽在地,手肘以及膝盖处在地上擦落几道血痕,碍于双手被锁无法用力,好半天无法站起来。   鬼戎兵见他狼狈,幸灾乐祸大笑,讽刺说:“丞相大人,你不是要弑君吗,快起来啊。”   他专挑沈之屿好不容易支起身的间隙,故意再次拖了拖链子,让沈之屿重新摔下去。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有年轻人看不下去,想要上前扶起沈之屿,守在旁边的鬼戎兵立马抽出腰间佩刀,刀光一亮,他悻悻然地缩了回去。   沈之屿就这样被半拖到了审场中心处,鬼戎军一脚踹向他的膝弯,沈之屿疼得发出此次的第一声闷哼,鬼戎兵立马一阵心虚,躲在面罩后方的眼睛不自主地瞄向最高位上的人。   元彻慵懒地坐着,两条长腿交叠放在前方桌上,他一身玄色裘衣,裘衣外还带着轻甲,黑如夜昼的眸子里令人恐怖,那匹高大的黑色头狼伫立在一边。   光是在这里坐着,就压得一旁的礼王和场下众人抬不起头。   整个城忽然安静下来,元彻没开腔,谁也不敢说一个字。   他就这样耗着,直到沈之屿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地面。   “念。”   一位鬼戎军高声道:“罪臣沈之屿,你勾结藩王,逃至礼国后让礼国偷袭鬼戎军,可知罪?”   这话没吓到沈之屿,反而把礼王吓一跳。   李瞻在位子上抽搐了一下,连忙抬袖擦擦额上汗,憨笑着打着合场道:“陛下,礼国军是无意……”   “礼王。”元彻保持着姿势,眼神都懒得动一下,“你这是在对朕指手画脚?”   “不不不,臣不敢……”   元彻沉声笑了;“你不敢,却有人敢。”他放下了搭在桌上的腿,上半身往前倾,手臂称在膝盖上,好似要将下方的沈之屿笼罩。   “沈之屿,朕在问你话,你哑了吗?”   没错,就是这样。   沈之屿低着头勾了勾嘴角。   礼王的忧虑,元彻的强势,自己的落魄,以及百姓即将到来的愤怒。   一切都如愿地依照着他的安排进行。   接下来就该他了。   沈之屿故作害怕颤抖,哽咽道:“臣知罪……还望陛下恕罪……”   元彻玩味道:“恕罪?饶恕你,今后岂不是人人都敢捅朕刀子?”   沈之屿仓皇地抬起头。   元彻朗声道,“前朝已经覆灭,如今有人要在朕的麾下效忠前朝死心不改,那就该杀之!”   话音刚落,一左一右站立的鬼戎军立刻架着沈之屿的肩膀,把他拖到了刑架上,粗糙的绳子从上方落下,底部打了个一个人脖子粗细的圈。   鬼戎兵将绳子套在了沈之屿的脖子上,勒紧,沈之屿的喉结抗议地在脖颈上滚动了一下。   沈之屿剧烈挣扎着,束发的发绳落下,滚下了审场,如瀑的长发散开,眼尾生出了一抹红,往前匍匐了一小段:“放开我……放开我……陛下,臣知罪,臣真的错了,您饶恕臣好不好……”   鬼戎军将他拖回来,摁在原地,见他还不老实,抄起剑柄在他肩头狠狠打下。   沈之屿被打得痛呼出声,缩着乌青的肩膀。   这声音,这样子,谁都看了都心疼。   元彻手心里全是冷汗。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甚至不能有一丝眼神的犹豫,他是这场局的操持者,故意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一旁的鬼戎军高喊道:“行刑!”   “陛下!”   鬼戎兵刚准备拉下绞绳,李瞻又一次站了出来,随之一起跪下的,还有和跟着沈之屿一起来的百姓。   元彻没理他们,紧盯着鬼戎兵的手。   不够。   沈之屿特地提醒过他,万万不能在李瞻第一次求情的时候就收手。   刑架一边的鬼戎兵拉紧绳索,沈之屿上半身立马随着绳子紧绷起来。   李瞻看慌了,再次叩首道:“陛下恕罪!”   就现在!   元彻立刻甩了手,鬼戎兵松开了手中的绳索。   沈之屿重新落下去跪在原地。   元彻几乎按捺不住自己手臂上的青筋,沉声道:“礼王,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陛下恕罪,丞相大人确实有罪,可大楚正值缺人之际,他已经知错,臣恳请陛下给丞相大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李瞻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话,颤颤巍巍地说道。   那一日宴席上,沈之屿告诉他,元彻此行的重点,并非在与想要真正拿下礼国。   李瞻:“还请大人明示。”   “蛮夷人靠着武力拿下了千疮百孔的京城,强制坐上皇位,此时的他缺的并不是兵。”沈之屿道,“是银子。”   “京城早就亏空,他占据京城,只是占据了京城的地和人,收刮不了钱,所以他此行无论用什么借口率兵来到礼国,归根结底,他所需要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银子。”   “他嘴上的话全是幌子,你只要提出足够多的银子,他绝对会放下手中的刀。”   “可王爷给了他钱,岂不是顺了他的意,让他更加壮大。”赵阔提醒道。   沈之屿的手在桌面上点了点,笑说:“给他钱,和他能不能握得稳,又是另外一回事。”   李瞻:“这是?”   “再多的银子也有花光的一天,除非他已经知道怎么争银子。”沈之屿道,“至于争银子的人”   赵阔登时明白沈之屿的意思:“他不敢动百姓!”   因为百姓才是大楚最基本的民力,他可以对任何一个藩国动手,但是他不敢妄动民力。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那该如何将百姓拉入这场局中?”   “让他们怕呀。”沈之屿道,“杀鸡儆猴,让他们看见蛮夷皇帝的恐怖,新帝是残忍的,一旦犯错,饶你再位高权重民心在握,下场也只有错死路一条,完成了这一步,仅需动摇他们的利益,他们自己就会乖乖走入局中赵大人,王爷揽下为苍生步步相让的角色,咱们也不能一点骨气也没有,接下来就看你了。”   退缩,乃人之常情。   可若刀架在了脖子上,那也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李瞻看着眼前的蛮夷皇帝,心道:   沈之屿是把元彻完全算准了。   审讯刑场上,元彻重新慵懒地坐了回去,抛给李瞻一个问题:“礼王想用三年的岁贡换沈之屿这条命,恐怕不够。”   李瞻顺着说:“陛下,臣愿意补上三年的岁贡,外加城外京郊的土地给鬼戎军做军屯,还请陛下留下丞相大人!大楚不能没有丞相大人啊!”   此话一出,底下一片哗然,百姓们立刻炸开了锅。   “蛮夷之辈!”   “昏君!你放开丞相大人!”   “昏君休想得逞!!!”   鬼戎军倾巢而出,亮出刀剑,止住了躁动的百姓。   赵阔立马上前,完成沈之屿的交代,将这一场戏演得完美:“王爷还请三思!城外的田地足以养活城内人,若全数交出去,礼国该如何!”   “你懂什么!”李瞻呵斥道,“区区一些土地,没了就没了,但是丞相大人不能没有!”   “王爷!”   “本王心意已决。”   这两人一唱一和,外人瞧着,颇为感动。   “王爷,草民愿意以良田换丞相大人!”这时,百姓里的第一个人忽然跪下,“大楚地大物博,良田没了可以再想别的法子,但丞相大人只有一位!”   这群人也不傻,其余都是假话,关键在于若沈之屿真倒下了,元彻只会更加肆无忌惮,总有一天,元彻这恐怖的刀枪会落到他们的要害上,到时恐怕不仅仅只是夺地这么简单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爷,草民也愿意!”   “王爷,草民也愿意!”   “王爷,还请救下丞相大人!”   “……”   此起彼伏的声音加入进来,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就算有犹豫不决的人,在这个场面烘托下,他们也加入了其中。   元彻将一位大恶人演得淋漓尽致,当即就让人签了条约,赶走了城郊的居民,让鬼戎军占领了那个地方。   元彻表现得对今日的收获格外满意,他起身,笑着看了沈之屿身边的鬼戎军一眼。   “人还给你们。”   鬼戎军从沈之屿身边撤了下去。   他前脚刚走,李瞻和底下百姓一起冲了上去,李瞻指挥着属下将沈之屿背起来:“快,先将大人带回王府!快去请大夫!!!”   百姓们一路追在沈之屿的身后:“大人您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让您白白吃苦。”   “蛮夷人仗势欺人,乡亲们,咱们大楚也不是好惹的!”   “要替大人讨回公道。”   一时间,礼王王府人满为患,就算送回了沈之屿,都久久盘旋在门外不离去。   沈之屿其实也没伤到什么,身上最严重的地方其实还在前几日的腿上,进府后,眼神立刻严厉起来。   李瞻在一边搓着手,眉开眼笑:“还是大人厉害。”   沈之屿揉了揉自己被勒红的手腕,淡淡地道:“现下的民愤只是一时,若不好好把握,不出三日便会消散,臣现在应该装病几日不方便出面,剩下的安排需靠王爷亲力亲为。”   “那是自然。”   李瞻听了沈之屿的话,连忙起身去了。   关上门的礼王府一片亢奋,皆在为大计的步步迈进而贺喜,只有赵阔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心中忍不住徒生一抹心悸。   大局确确实实一直把握在他们手中,可这些事情,会不会过分顺利了?   那蛮夷皇帝真有这么笨?   赵阔离开了礼王府。   害怕引人注意,他从小门离开,没有坐马车,徒步了半个时辰,来到城中一个不起眼的宅子外。   宅外一清净片,守在门外的家奴小厮看似平平无奇,但一呼一吸间都极为均匀,眼神犀利,各个都是练家子。   赵阔走上前来:“大人今日可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4 12:05:38~2022-03-16 18:0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雨中逢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改个名再改个名再再改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暗渡 第十   (加800字)竟然敢把皇帝藏被窝   小厮们相互看了看,神色严肃道:“还请稍等。”   赵阔一顿,些许迟疑。   这院子的主人不是礼国人,碍于身份,他也根本不会在礼国人结识朋友,赵阔偶尔来寻他,只会得到“在”或者“不在”的回答,“稍等”还是第一次。   难道有别的客人?   等了莫约大半柱香的时间,婢女出来带路。   赵阔拍了拍外袍上的灰,挺直腰背跟上去。   从外看粗看,这院子毫无特色,甚至算得上有些老陈破旧,内里却别有一番洞天,无论是水渠的引流回转还是亭台阁榭细节上的雕饰都是尽心设计过的。   院内小石子路一共有两条,一进一出,中间隔着假山和树木遮挡,另一边,忽然冒出十来人,齐齐低着头拥簇前方一人快步走出,赵阔看不清此人的脸,只感觉这人的气质非凡,应该不是什么普通人或寻常官吏。   婢女将赵阔引到最里侧的一间亭外,无声退下。   亭子的飞檐尖儿上扎了一层薄纱,纱上拓有一副墨色山水画,微风卷过时会被轻轻带起,将里面正在收拾残棋的人影勾勒得朦胧。   “我告诉过你,你如今已是李瞻的谋臣心腹,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来见我。”   赵阔:“下官是靠大人您的提携才有了今天的位置。”   每次见面,对方都要先拐弯抹角地敲打他一番,叫他不要忘了让自己有今日这番功绩的人是谁。   这事还得从多年前说起。   李瞻是一位和稀泥能手,全靠运气才将礼国维系到如今,从这次和元彻的博弈中不难看出,他做事一丁点都不想自己出力,也不想承受责任,总是急于把自己置身其外,当一位笑容满面的老好人。   起初,李瞻是看不起赵阔的,他有着李氏一族的通病,胆小怕事,眼高手低,只顾着眼前利益毫无世家背景支持的赵阔当然入不了他的眼。   求仕路上,赵阔曾在李瞻手上碰了几次壁,最严重的一次,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属于自己的官位被一位空降世家少爷夺了去,少爷有本事在身能治国安民也就罢了,偏偏又是一位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   赵阔托人托关系,找到自己有一位同僚在礼王府当书房先生,欣喜若狂,立马约出同僚希望他上报王爷,原以为会寻来公正,却不想同僚在一次醉酒后告诉他:你真当这种事情王爷是不知道?   赵阔如遭雷击。   他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走回家中的。   他兜里的银子不多,却宁愿家徒四壁节衣缩食,不置办过冬的冬衣和炭火,也从不吝啬买书,甚至还会用高价求得名仕珍本,每次天寒地冻时,想到这些书卷会让自己得品得官,心里便暖暖的。   他没有自恃清高,更不求高品清官,只想要个可以奉献自己价值的位置。   却还是躲不过世家魔爪。   一气之下,赵阔将所有的书卷丢去院外,一把火全烧了,火刚点燃,天空一声巨响,紧接着豆大的暴雨哗啦砸下,浇灭了刚燃起火苗。   也浇灭了他。   老天爷好像舍不得他烧书。   可是,既然舍不得的他烧书又折磨他做什么呢?   赵阔淋着雨坐在家门口发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忽然走到了他的面前,问:“先生可是赵阔?”   赵阔茫然地抬起头。   眼前这个人很年轻,长得也不错,周身气质安安静静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世家娇养的少爷,但令赵阔最为注意的是,在这位少爷白净的脸上有一道从疤痕划过,自耳下横过到鼻梁,破坏了美感,显露出一丝不一样的狰狞。   “我,我是,你有事吗?”   “先生才高八斗,万万不可自暴自弃,也不该将目光局限在小小的一官半职。”少爷道。   赵阔苦笑:“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我连官场都入不了,还妄想什么天高海远。”   “非也,先生何不换个思路,世家大族一手把控官场已经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盛极必衰,总有一天他们会从高台落下,先生步步受挫,是因为先生是推翻世家的执剑人。”少爷劝道,“人生在世百年,千万不要因为短短几年的不顺而一蹶不振。”   大雨声音很大,这人的话却能压制住了雨,传到赵阔耳朵里。   赵阔有些亢奋,又有些自卑。   “你是说,我去推翻世家?不,不可能……就我这种人……不可能的。”   “你可以的。”对方道,“你只是差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走到礼王身边的机会。”   赵阔直愣愣的,哑声开口:“为什么是我呢?我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   “先生不寻常。”对方打断他,却没多再多的解释,仅道,“我叫孔衍秋,住在城郊外柳家巷的最里面,先生若是想通了,随意可以来找我。”   那天夜里,赵阔把自己亲手扔在院子里面的书挨着挨着捡起来,放回屋晾干,到了后半夜,他还是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起身提着水桶出去打水,将屋子里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待天一亮,便孤身去往了那个地址。   有了靠山支持,再加上自己的才学,他顺利步步高升,转眼多年过去,成了李瞻身边的心腹谋臣。   只在偶有迷津之时,他会转过头来再寻此人。   就像是离家打拼的孩子在外受了挫回家哭诉。   亭内,孔衍秋轻声说:“先进来吧。”   赵阔走进亭台,孔衍秋今日不知做了什么,脸色有些潮红,一袭绿色广袖长衫,长发仅仅绑了一根辫子搭在身前,发间编入一根于衣物的同色发带,正在收拾一盘残棋上的棋子。   他脸上的伤疤相比起当初已经淡了许多。   孔衍秋:“说吧,这次又是遇见了什么麻烦?”   赵阔老实交代:“大人,下官觉得沈之屿似乎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对那蛮夷皇帝的把控一直很好,好像什么都算得准,一点岔子都没有。”   “他当然不简单。”孔衍秋道,“我曾在京城的时候就提醒过你对付沈之屿的办法。”   “是,下官都在照办。”赵阔道,“可下官担心……额,担心……”   他额了半天没额出来个名堂。   倒是孔衍秋接上了话:“担心沈之屿对礼国别有用心?”   赵阔摇摇头:“不全是。”   “那你在担心什么,你总得问点话,我才能帮你。”   “下官觉得心慌。”赵阔斟酌着词句,“沈之屿什么都算得准,我却看不透他,感觉像是被他牵着鼻子在走夜路,一旦沈之屿出什么岔子,礼国恐怕一点反抗的机会也没有。”   孔衍秋将黑棋已经全部放回了盘内,转去拿白棋:“礼国和蛮夷皇帝这场冲突最关键的地方在哪儿?”   此话一出,赵阔忽然感觉在沉浸的水底抓住了一根引绳,答道:“沈之屿的态度。”   “没错,沈之屿的态度,从礼王请沈之屿进这一场局起,沈之屿就是一根衡木,他偏向哪儿,哪儿就会得大局那么下一个问题,在你看来,沈之屿是倒向你们,还是别人?”   赵阔:“沈之屿和蛮夷皇帝早就在京城结了仇,这件事情毋庸置疑,而沈之屿多半是想借我们的手去去帮助京城的小皇子复辟,他最爱借外物来掩盖自己的目的,让旁人捉摸不定……”   话音未落,赵阔猛地抬起头,眼里流露出惊愕。   “沈之屿爱借外物来掩盖自己的目的!”   孔衍秋手中的白棋没拿稳,“啪嗒”一声落了下去,他惋惜地叹了一声,重新拾起来,紧盯着被自己拿捏在手中的棋子:“是啊。”   “你之所以会觉得心慌,是你直到现在都还看不透沈之屿到底想干什么,在你的脑海里,你给自己准备了两个答案,李亥和礼王李瞻,但你观察沈之屿近来的举动,觉得无论是李亥还是李瞻,都不对。李瞻也就罢了,李亥根本没有参与到这一场争夺中。”   李亥明明应该是三足鼎立中一位非常重要的人,为什么他会如此没有存在感?   “反而,最不该出现的那一位,频繁出现。”   元彻。   赵阔的心情经历了怒火沸腾,重新冷了下来:“沈之屿和蛮夷皇帝之间所谓的争锋相对,根本就是他可以为之,我们都中计了!”   礼国是一块肉,沈之屿在拿下这块肉后,究竟会送给谁?   是给礼王,还是李亥。   亦或者……元彻。   “想到就记住,沈之屿这个人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他最大的弱点就是个病秧子,稍稍一刺激,自己就不行了。”   赵阔低声道:“下官还觉得,沈之屿早就知道药的事情……”   “计谋之间你来我往,干得无非就是那些事情,其实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有时候我们拼的不是谁把谁算得深,而是让他知道又无法拒绝,有苦说不出,玩得就是谁命硬。”   孔衍秋捻着最后一枚白棋的手骤然抓紧,语气不善,“他送我的这道疤,我可是等着加倍还给他。”   近几日礼国百姓的怒火被推上了顶峰,他们极易被煽动,像条滑头蛇,翻不出天,但就是碍眼。   自刑场后,元彻心里就烦得慌,每天都在变着方儿的想去找沈之屿,却每次都会被打断,   第一天。   鬼戎兵禀报道:“陛下,我们刚种下的麦子被拔了!”   元彻一脸疑惑,差人过去一看,一群老百姓鬼鬼祟祟地躲在后面,一见他们转身,便拔掉刚种下的麦穗。   第二天。   “陛下,有人欺负狼崽子!”   狼群生下的小狼崽会被圈在一起养,元彻纳闷这狼还能被人欺负了去?亲自过去一看,几只狼崽子尾巴上的毛被剪了,正在郁闷。   元彻:“……”   元彻:“来人!抓住那几个人,把他们头发剃了!”   “剃光!!!”   第三天。   “陛下!”   “有完没完了!”元彻拧起这个鬼戎兵少年,“这次又是什么?”   “有人在我们的上游河里撒尿!”   元彻不想忍了,毅然决定今晚就要去找沈之屿,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阻拦他。   守城兵和礼王府的府兵在元彻眼里不住为惧,一回生二回熟,沈之屿所居院子的具体位置他也是清清楚楚的,还有魏喜那个小内应在,基本不会出大问题。   待夜色完全降临后,元彻便换上便装潜了进去。刚越过一道高墙,看见魏喜在下面眼巴巴地望着他。   然后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咻”地飞了过来。   元彻脑袋一偏,躲开,同时抬手抓住了这个“暗器”,拿在手里一看,是一个大红枣子。   魏喜在瞪着他。   嗯……小家伙还在因为刑场的事记仇。   元彻两三口吃了枣肉,把枣核扔回去,正中魏喜眉心。   魏喜“啊”地抱着头蹲下。   元彻稳稳地落下去,准备往里面走:“沈之屿人呢?这么早就睡了?”   “别去!”魏喜连忙拉住元彻,顶着红红的额头道,“晚一点,里面还有有其他人在。”   透过窗户,确实能看见屋内好几个人影,元彻无法,只好从魏喜兜里再次抢过一把红枣,翻回树上等着。   月过中天,这群人终于陆陆续续走了,沈之屿也困得眼皮直打架,刚准备吹了蜡烛准备睡觉,一个影子蹿下来。   沈之屿:“……”   “聊什么聊这么久?”元彻坐在木桌上翘起二郎腿。   “一些如何安置百姓的事情。”沈之屿揉了揉眼睛,问道,“你现在来做什么?”   元彻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一阵“哐哐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人又回来了!   “大人,您睡了吗,刚刚有些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沈之屿的瞌睡立马消散,望着屋子里这位比他还要高半个头的“陛下”,一时间傻了眼。   “你快上屋梁去!”沈之屿下意识压低声音脱口,又发现如果屋梁上站着这么大个家伙,烛光和影子一定会暴露,于是立马一改办法,放下床帏,拖着元彻一路往被窝里塞去。   “喂喂喂干什么!”元彻惊道,“让小喜子说你睡了不就行了?”   “他们出去没有百步我便睡了,你信吗?”   “那朕也不躲被窝,朕是皇帝,像什么话!”   “翻院子的时候想不起自己是皇帝,现在想起来了?晚了!”   沈之屿懒得和他再扯,毫不客气地踹了元彻一脚,把他踹去床榻内侧,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坐在外侧。   屋外,礼王府幕僚就要走进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元彻被闷得慌,窸窸窣窣地挣着,沈之屿低声喝道:“别动了……手老实点!”   元彻收回在他后腰掐了一把的爪子,笑道:“沈之屿,能耐啊,这天下敢把皇帝藏被窝的也就你一个。”   作者有话说:   彻崽:想找lp聊天,想要贴贴,想你的夜~   沈之屿:不,你不想   感谢在2022-03-16 18:07:44~2022-03-17 19:4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2个;孤倚落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改个名再改个名再再改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暗渡 第十一   元,花枝招展,顺毛做造型,娇羞小姑娘,彻   “一炷香的时间,把他们打发走,不然朕亲自来赶人。”   赶在幕僚进来的上一刻,元彻飞快在沈之屿耳边咬完这句话,然后主动安分下来,压低了呼吸。   屋子瞬间恢复寂静。   沈之屿连忙下去拉紧床帏,确定从外面看不见半丝缝隙后,再将桌上的蜡烛吹灭一半,让室内看着暗晃晃的,扶正在刚才动作中被踢歪的座椅,脱下外袍半搭在肩,就像是刚睡下又从床上起来。   完成这一切,他才起身出去开门。   门外来了两个人。   一位是礼王府的幕僚,这人刚刚才来过。另一位便是赵阔。   “近日越来越冷了,大人还将窗户大开,不怕感染风寒吗?”赵阔看到元彻进来的窗户,含义不明地问。   沈之屿顺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烛光下的脸色一点也没变,更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平静道:“开窗透风,一直关着难免会有无聊之人乱起疑心。”   赵阔:“……这样啊。”   沈之屿将他们带进去落座,魏喜正犹豫着要不要上茶,沈之屿道:“茶盏提神,这么晚了,诸位大人只是浅聊几句而已,不必上,自己回去休息去吧。”   看似仅仅告诉魏喜不必伺候,实则在提醒他们有话快说。   幕僚也确实困了,不再绕弯,单刀直入道:“大人,王爷托草民来询问,之前说以退为进,先将‘利’让给蛮夷皇帝,如今让了,接下来该如何?总不会真的等着挨饿吧?”   话音刚落,里间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两人同时扭头过去,赵阔索然站起身:“什么东西!”   沈之屿简直要被元彻气吐血,不用猜就知道这家伙是听到自己被喊“蛮夷皇帝”不高兴,袖口下面的手背握出了青筋,心里狠狠记下这笔帐,就在赵阔抬脚迈出的前一步,抬手拦住对方的脚步。   沈之屿歪头笑道:“赵大人是真不懂吗?”   赵阔转过身来:“懂什么?”   “赵大人可真是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公事上,这夜里嘛,自然有夜里的乐趣,和公堂之上不一样的乐趣。”沈之屿眯起眼睛,眼尾被这个动作带得上挑,故作放慢语调,“不然漫漫长夜一个人过,未免太无聊。”   烛光在沈之屿脸上微晃。   有些迷人眼。   “啊……啊?”   另外那位幕僚瞬间明白,只有赵阔的脑子还在起承转合,被幕僚手肘一捅,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盯着沈之屿心中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内间床帏内又传来一个翻身导致的“吱呀”声,好似宣泄不满。   沈之屿:“小姑娘害羞呢,诸位就不要逗她了。”   冷风透过窗户刮进来,打得木窗娑娑响,两人僵着,脸色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冷得,支支吾吾好半天不肯开口,末了,还是沈之屿提醒道:“说到不能干等着挨饿对吧。”   “对对对……”   幕僚抹了把脸,甩掉旖旎的思想:“百姓家里有存粮,过个两三个月不成问题,不过如果现在不耕种劳作,来年的吃食就是一个大问题,公田没了,王爷又给蛮夷皇帝分了三年的岁贡出去,还肯请大人帮忙。”   “你们未免太狭隘,没了田,就一定会挨饿吗。”沈之屿确实被风吹得有些发冷,拢了拢肩上的外袍,“先不说非得原有的公田才能能种地,耕地种粮,粮草岁贡,养家糊口,这些东西流来流去都是流成了银子。”   幕僚不解道:“大人您是说……”   沈之屿:“公田给了鬼戎军,鬼戎军是不是会对其耕种?”   幕僚:“是的。”   “鬼戎军又不是饿死鬼,礼国土地肥沃雨水充足,近几年来每一年都产量颇多,他们吃不完的粮,难道白白扔掉?”   “礼国能富裕如此之久,也有一定自己的原因在里面,我看过了,百姓们耕种用的铁器牛耕都是经过自己改造,很不错,附近荒山多,多去走走多去开垦,总能发现好的。”   “这下明白了吗?”   一口气说完,沈之屿觉得喉咙微微有些痛痒,压着声音咳了咳。   城郊那些田只是送了出去,又不是毁了,只要鬼戎军肯种地,粮食的总量都放在那儿,只会多不会少,所以,现在担心的根本不是“挨饿”,而是如何将粮食从新放回自家米缸。   之前就说过,鬼戎军差钱,左右礼国人有的是钱,买回来不就是了。   赵阔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虽是个法子,但会不会过程太过麻烦,而且大人所说让百姓在购粮之余自己开荒,下官觉得不妥。”   沈之屿:“何处不妥?”   “大人有所不知,大人方才所说的让百姓从鬼戎军手中购粮,已经徒添加百姓的负担,在此之上,又要百姓自己去开荒。”赵阔道,“很多百姓根本不会把心思花在耕种上,就算官府强行带着百姓耕种,一日可以,多日之后总会有人倦怠,日益积累下去,一来种不下来粮草,之前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民心,也会失去……大人?”   说着说着,四周忽然安静得可怕。   赵阔停下话语,抬起头,见沈之屿正端详着自己,眸子黑沉沉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骤然发觉自己看到的不仅仅是病秧子沈之屿,还有大楚先帝尚在之时,那位盛权在握的沈相。   他想起来孔衍秋告诫他的话:   “沈之屿是落势了,可没失势。”   赵阔和一旁的幕僚在这个注视下本能地弯下腰低头。   他又被沈之屿压了一头。   “赵阔。”短短的须臾漫长如一个晨昏,沈之屿终于开了口,冷声道:“你是想告诉本相,你们礼国的百姓懒惰成了习惯?”   “大人,可这是人之……”   沈之屿道根本不想听他说完:“人之常情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去问问他们,想不想死。”   赵阔背后的冷汗登时全被压了出来,身上肌肉紧绷,顶着无形却又滔天的压力开口问道:“大人,您说的是有理没错,可错已酿成……”   “百姓所担心只是无非就是一个利己,他们为生计口粮而活,再为生活的优越而争,放饵垂钓,鱼群必定会为饵争相跳出禁锢他们的水面,无需我们敦促。”沈之屿道,“告诉礼王,现既已经开启了一个新的更替,旧时的规矩别再用了,你多给他们点饵,百姓的积极自然就提高让给鬼戎军的田,不久后收回来会挨个挨个归还,户籍上写的谁的名字就还给谁,一根麦穗都不会少,在这期间,开垦出来的田地,依旧是他们耕种、而且收成是他们自己的。”   两人大惊:“他们自己的?这可怎么使得!”   “你们二人是礼国的官吏和幕府,不能只看到百姓的惰,得想想百信为何而惰,这才是你们该做的事情。”   “旧时土地需要百姓耕作公田与私田,换土易居,年老之时还要归还给朝廷,在百姓们看来,这些土地都是在他们手上过了一朝而已,留不下来,更不可能传给子孙后代,所以他的倦怠,但如果这是他们的,这些人便不会了,挣够了自己的口粮,他们还会想着去铮儿子的口粮,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这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将赵阔的心脏狠狠凑打一掌。   太敢了……   这写都是他不敢想,却又渴求的民生与民力。   沈之屿眼睑上的朱砂痣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我们只要将这个消息发出去,剩下就等着好好收税,放心,礼国的国库空不下来。”   ……   这一次,沈之屿目送他们彻底走远,再等待了片刻,才回到里间拉开床帏。   霸占着自己位置的人晃着修长的小腿,躺得正舒服。   “还不走?”   “走?为什么要走?”元彻深呼吸一口被褥间独有的冷香,乐呵道,“丞相大人方才这么帅,本小姑娘极为爱慕,主动现身来和丞相大人夜夜笙歌,走了还怎么歌?”   好,还真演上了。   “哦?真有这么爱慕?”沈之屿双手抱胸,挑了挑眉,“本相可是看脸的。”   “好说啊,”   元彻翻身坐起走到铜镜前,把自己睡乱的鸟窝头胡乱揉了两下,将那些多出来的随发往后刨,露出相比中原人更加深邃瞳色更加浅的眼睛,冲镜子里的自己抛了个媚眼,内心闪过无数“太帅了”“整个北境都没比我更帅的”,转身回来看着沈之屿,咧嘴一笑。   沈之屿:“……?”   这是在……顺毛?   “好看吧。”   “哪儿?”   “当然是脸!”   “你确定?”   “不能再确定。”元彻走上前一步,脑袋往下一伸,杵在离沈之屿鼻子前,“是不是瞬间觉得更好看了!”   沈之屿端着下巴抬起头,意味深长道:“哦我看看啊……嗯,确实要比刚刚要整洁一些了。”   “没有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便是对元姑娘的不尊重,姑娘如果看上了这地方,请自便吧。”沈之屿说完就甩身往外走,不忘吩咐道,“魏喜,去把侧房收拾出来。”   外间的魏喜探出一个头:“诶!好嘞大人!”   “整洁”两个字将元彻原地晴天霹雳,他愣神,看着沈之屿要走到门口,终于反应过来,三步追过去:“好了好了朕不闹了今天找你真的是有事……”   “小心!”   变故突生!   沈之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元彻抓住了胳膊侧身一躲,他只依稀来的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强风贴着自己的侧脸过去,眼睛被一道强光晃了一下,紧接着,   “嗤!”   “唰啦!”   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先是熄灭了蜡烛,然后便刺到窗户纸上,划开半尺长的裂痕!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作者有话说:   元,花枝招展,顺毛做造型,娇羞小姑娘,彻:好看吧!   沈之屿: = =   感谢在2022-03-17 19:43:11~2022-03-19 18:20: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09361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暗渡 第十二   带……带我走   只剩下从窗户破洞投进的月光勉强照亮屋内一星半点。   沈之屿察觉和自己紧贴的元彻呼吸登时粗起来,像是被触犯领地的野兽,目光警惕而犀利地扫射着每一个角落,在确认所见范围内暂时没有其他活物后,才松开方才一瞬间扣紧在沈之屿胳膊上的五指,拔出藏在腰封两侧的刺锥,反握在手。   他低声问:“礼王的人?”   “不是。”沈之屿说,“他们不会这么早出手。”   “给你的防身银弦带着吗?”   “带着。”   元彻点点头,从衣领口拿出一个木哨,放在嘴上吹起,却没有声音从哨口传出。   “只有狼群才能听见。”元彻解释道,“此地能埋伏的地方太多,让它们来接应我们。”   话音刚落,下一刻,外面传来魏喜的尖叫声。   几乎是同一时间,头顶传来哗啦巨响,破碎的瓦块混着泥土灰尘直接砸了下来,竟然是有一个人从上面落下,他手持一把单刃长刀,脚步极稳,落下之后翻身一滚便再次站了起来,整个过程仅在眨眼间,是非常专业的刺客,迅速锁准对面二人的位置,猛地举刀砍下!   元彻连忙推开沈之屿,脚步一后退,双手交叉在头顶,靠着手臂的力气生生结下了这一刀!   “铮!”   长刀和刺锥的摩擦声尖锐刺耳。   元彻:“你先走!”   刺客在力量上稍逊,虎口被震得发麻,短暂地握不稳刀,元彻看准这一个千钧一发的间隙,抬脚以膝盖爆发力起,将刺客踹飞,同时翻手右手将反握的刺刀顺拿,对准对方的喉咙刺下!   可对方的反应力并不弱,知道靠蛮力厮杀无法时,立马换了战术,弯腰躲避过从咽喉来的刺刀,勾起一旁的板凳从元彻砸去,再借着黑暗的方便,四处躲藏。   “夸啦!”   元彻劈开了这些毫无威慑力的阻碍,   残破的木头和木削四处散落。   此时此刻,元彻心急如焚,因为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只有一个人,他让沈之屿走,是担心沈之屿被眼前的刺客抓住,可万一外面还有其他人……   他必须得尽快解决这个人。   元彻越想越紧张,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阴森恐怖之色爬上了面孔,爆发力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体现出来,起步冲了出去,每一招都是下足锐利的杀招,也不管屋子的布置是不是会将四肢碰青,电光火石之间,眼睛捕捉到黑暗中一个正在快速移动的影子,赌下一口气,将手中刺刀掷了出去!   刺客惨叫一身,正中心脏,应声倒地。   元彻呼出一口沉气。   他跃过障碍,准备再补上一刀。   可就在走到地上刺客身边的上一刻,刺客忽然睁开了眼睛!   垂死前的回光返照让刺客用最后的力气一把抓住了元彻的脚踝,袖口滑下来一把匕首。   “去死!”   ……   另一边。   别院的动静已经惊动了礼王府家兵,远处逐渐点起照明的火光,火光重重晃动,数十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冷汗顺着沈之屿的鬓角缓缓流下,再从下巴滴到锁骨上,盘旋在锁骨窝里找不到出路。   元彻不能被发现。   他要抓紧时间找到狼群。   可夜里的昏暗令沈之屿视物能力及差,斑驳的黑影在他眼里模糊成一团,狼群的狼毛没看到一根,倒是见到了魏喜。   沈之屿看到魏喜时,还有一位全身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在他身后,扣着魏喜脖子的手也被黑色手套包裹得严实。   魏喜:“大人……”   “嘘。”黑衣人在魏喜面前竖起食指,压低声道,“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   “阿屿,多年不见,怎么这般狼狈了?”   黑衣人隐藏帽子后面的双眼打量着沈之屿现在的样子身上穿的还是单层里衣,披在肩膀上的外袍多半是在路上落下,但害怕被其他人发现,重新捡起来撰在手里,长发完全披散,跑得太快了,嘴上在喘气,吐出来的白气散在他颜色偏淡的薄唇旁边,身上被夜风冷得止不住发抖。   黑衣人看得勾了勾嘴角。   沈之屿被看得有些不适,没有回答,抖开外袍穿好。   忽然,跑出来的方向传来剧烈响声,远远看过去,好像是有一个人被扔了出来。   沈之屿瞳孔紧缩!   “猜猜看,会不会是你的朋友?”黑衣人笑着,他好似根本不担心礼王府的家兵,在左右皆是紧张的节奏中,他却非常的缓慢,甚至算得上举止优雅。   他单手掐着魏喜,一步一步走向沈之屿的方向,直到把沈之屿逼到角落,   “我派去的那个杀手从前没有过败绩,他曾一夜之间杀过五个江湖高手,为了保证此次任务万无一失,我还给了他特质的药,让他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黑衣人另一只手猛地伸出,扣住沈之屿把他抵在了身后的墙上:“又有人为你而死的感觉如何……啧,小狐狸摩爪子了?”   锐疼传来,黑衣人的手被割出几到深深的血口,也不知道对方的暗器藏在哪儿,血口还在不断加深,继续下去恐怕整个手指都要被割下来,黑衣人皱了皱眉,连忙收回力气。   下一刻,一阵冷香迎面袭来,黑衣人被忽然发难的沈之屿撞了开,另一只手手中一空,仿佛又凉悠悠的风挂过,再是热意代替。   滴答,滴答。   这一次,他的两只手都染了血。   魏喜被沈之屿救了出去。   “朋友?我这种人可没有朋友。”   沈之屿在救下魏喜那一刻便挡身在魏喜面前,目光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亮了亮,说道:“阁下要想和我叙旧,却不挑好时间和亮明身份,实在人为难。”   经过这一番搏斗,远处的火光已经近在咫尺,只要再转过两个弯道,礼王兵就回来了。   “我喜欢看你为难的样子,特别好看。”黑衣人尾音上调些许,甩去手上的血水,从身后拿出一把盘绳,解下其中一端,“阿屿,碍事的人就要来了,收好你那些暗器,乖一点,我可不想对你动狠手。”   “沈某模样平平,阁下这癖好还真是让人不解。”   黑衣人的指骨被捏响。   “沈之屿,少给我装傻!”   “手给我!!!”   这两句话几乎是用一时间发生,黑衣人惊愕的回过头,没看清来人,就被一爪子呼出十尺之外,下一次攻击来临之前他连忙双臂十字交叉挡在胸前,才挡住不被狼爪拍碎五脏六腑,借着力道在地上滚了几圈,重新一看,沈之屿和那个小孩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刚想骂一句,还没开口,耳朵捕捉到可怕的割裂声,本能地侧身躲开,一支箭就射中了他刚刚所在的位置,   黑衣人猛地抬头,看见屋檐上放伫立着一头几乎融入夜色的头狼,绿色的眼珠阴寒,四周狼群或伫立或匍伏,随时准备攻击。   头狼背上的人想要杀他。   礼王府的家兵人耳可辨地靠近,即将绕过最后一个弯口。   元彻锁准黑衣人,刚想再取出一支箭,背上猛地一沉。   再回头看,黑衣人消失。   沈之屿恐怕是靠着最后的意念死死抱着魏喜,脑袋抵在元彻肩膀后面,他熬过了最冷的不适,转为开始发\\热。   “别管他了……先,先带我们走。”   作者有话说:   彻崽:很好,又来一个情敌 :)   沈之屿:?打住   感谢在2022-03-19 18:20:30~2022-03-20 20:35: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孤倚落月 5瓶;5009361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暗渡 第十三   (加700字)谢谢哥哥   ……   ……   很沉。   脑袋混混沌沌,沈之屿感觉自己好像是在梦中,又好像是在现实,身边说话的声音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稍后,一道强光从远处打过来,穿过他的身体,直直往后射\\去。   沈之屿也跟着光的方向转过身   冬季,红梅枝头盛开,鹅毛大雪娑娑。   暖殿内却热烘烘一片,和外界隔绝,内侍宫娥们禁声伫立,一位衣着华丽的小公子坐在其中,嘴上叼着毛笔,旁边堆了厚厚的一堆书卷。   内侍走到小公子身边,低声道:“殿下,沈公子来了。”   “快让阿屿近来!”   内侍领着一位年纪更小一点的小少年缓缓走进,少年生得很好看,瓷娃娃一般,缩在毛绒绒斗篷后面的脸蛋白皙水灵,右眼眼睑点有一点朱砂,衬得他光亮照人,一进殿内就笑道:“殿下。”   “阿屿,你可算来了!”小殿下把笔塞进来人手里,嘟着嘴,“父皇罚我抄写十篇策书,我手都写软了,快学着我的字迹帮我写!”   “好。”   小沈之屿坐在内侍搬来的桌边,一笔一画写得特别认真。   华贵的殿宇明亮,小殿下盯着小沈之屿的脸出神,剩下的书沈之屿抄了多久,他便盯了多久。   “殿下,都写好了。”   一声呼喊让小殿下回过神,他接过对方递来的书卷:“哇,真的和我写的一模一样。”   “对了阿屿,下月我就要去和皇兄们一起听课了,父皇说可以选自己喜欢的伴读,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小沈之屿眨了眨眼睛:“好呀。”   “阿屿真好,阿屿是全天下最最最好看的人!”小殿下起身一把抱住他,“嘿嘿,饿了吧,走,我们吃饭去!”   外面的雪更大了,内侍们害怕摔着两位金贵的小公子,早早便抬来轿子,小沈之屿跟着小殿下穿过回廊,忽然看到宫道上还有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他似乎并没有带足衣物,身边也没有一个照顾的侍婢。   “等一等。”   小沈之屿跑到进风雪里,停在小男孩面前,发现这孩子是真的小,几乎比自己矮一个头,还脏兮兮的,   随行内侍吓了一跳,连忙跟上来,弯身哈身在一旁提醒说:“沈少爷,您不必……”   “他脸都冷红了。”小沈之屿解下自己白净的披风盖在他身上,残余体温瞬间包裹小男孩,“快穿上。”   男孩的眼睛很好看,深邃如同旷野星辰,即使还没完全长开,也能瞧出今后定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男孩怯弱道:“谢,谢谢哥哥。”   ……   这个男孩是谁?这些人又是谁?   为什么他不记得了?   ……   画面一转,眼前是滔天大火,整个京城的夜空都红了。   高祖皇帝亲自提下的沈府门匾落在地上,砸得粉碎,原意着免死牌朱笔像个天大的笑话,大火吞噬着府内一切生命,一位婢女推了他一把:“少爷……跑……快跑啊!”   深夜里,小沈之屿看到了此生他最害怕的画面。   隆冬未过,又是恶寒。   小沈之屿赤脚跑在京城官道上,昔日与沈家交好的豪门望族弃之敝履,生怕沾染晦气。   救救我……发生了什么事,谁能来救救我……   他当时什么也不懂,只以为是家里着了贼,想到小殿下多次拍着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寻他,便一路跑去巍峨的皇城宫门前,“扑通”跪在厚雪中:“殿下……殿下救救我……”   他喊了一个时辰,守卫森严的皇城却没有一个人回答,反倒那位脏兮兮的小男孩不知从哪面矮墙翻出来。   “哥哥?”小男孩像个煤球,又黑又灵活,他扶起沈之屿,不想沈之屿根本站不稳,于是干脆用自己瘦小的身躯背着沈之屿,拖着往自己的住处走。   后来,小殿下才告诉沈之屿,对不起,是父皇不允许他出来,他没办法。   ……   ……   “醒醒!”   “醒一醒,没事的,都是噩梦。”   混混沌沌的感觉一改剧烈头疼,意识在梦境和现实中摇摆不定,最后后者占据上风,强光消失。   画面如潮水般淡去,浓墨重彩变成了黑白灰三色,再杂糅成漆黑一团,记忆深处的人脸模糊,大雪带来的冷意迅速退下。   沈之屿猛地一睁眼!   天亮了,有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   这里是……元彻在礼国租的那间木院子。   方才梦见了什么?   他好像忘了许多重要的事情。   “大人你醒啦?”   一旁有细细的声音传来,沈之屿一惊,发现自己正死死拉住魏喜的手。   “抱歉。”沈之屿连忙松开,“是不是抓疼了?”   “没有没有,我肉多!一点也不疼的!”魏喜立刻摇头,“谢谢大人救我。”   沈之屿这才慢慢聚焦了视线,见自己的力气确实没给这肉嘟嘟的手臂造成任何伤害,冲他一笑:“应该的。”   “不……不该,”魏喜羞愧地低下头,“以后太危险的时候,大人不必救我。”   “不说这些。”沈之屿撑起上半身坐起,魏喜拿来软枕垫在他后背,他咳了咳,察觉到自己身上全是冷汗,哑声说,“去帮我找一套干净的衣服来吧。”   魏喜一口答应,前脚刚走,元彻就沉着脸带卓陀走进来。   卓陀在沈之屿的脉上探了探:“陛下,丞相大人已经退烧了,接下来好好调理便是。”   “嗯。”元彻皱着眉一点头,又问,“这次为什么又发烧?调理了这么久,喝下去的苦药都调去哪儿了?”   “陛下恕罪,调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大人身体本就不太好,近日来颠簸不断,昨日夜里吹了冷风,反复应属正常。”   “正常?”   “这……”卓陀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他也很为难,元彻给的任务就是照顾好沈之屿的身体,但接连几次下来不仅没往好方向发展,还越来越坏了。   沈之屿看出来元彻把气撒在卓陀身上,抬手止住了卓陀的尴尬:“无碍,我有事与陛下说,你先出去吧。”   卓陀满脸感激地退下。   沈之屿靠在雪白的软枕上,单薄的身体陷进去一大半,双手交替搭在腿上,瞥见元彻的掌心也缠着绷带:“怎么伤的?”   “大意了。”元彻在床边坐下,“刺客袖子里藏着刀。”   “下次要注意。”沈之屿闭眼养神,又问,“伤口深吗?”   “无碍。”   “……”   院外传来一两句鸟叫声。   接下来是沉默,沈之屿睁开眼,察觉到元彻细微的变化,昨夜还嬉皮笑脸,过了这一晚,这家伙就变得神色凝重垂头丧气了。   沈之屿只好支起有些酸痛的脊背,再一次开口:“结盟不宜隐瞒,想问什么就问。”   元彻这才从走神中回过来:“哦,也没什么,就是你昨晚给赵阔说,让礼国百姓从鬼戎军买粮,这无异于就是让他们亲手把自己挣得钱送上来,傻子都看得出这不对。”   沈之屿本就不好的脸色暗了暗。   元彻肯定不是想问这个。   但他还是答道:“就是要他看得出。”   “为什么?”   “布局执棋不能单单只会猛攻,要完全困住对手,除了本事外,还要潜移默化暗渡陈仓。”沈之屿缓缓说道,“给赵阔的这一计,是当下对他们来讲最好的办法不假,他照办,对你有益,不照办,对我有益我更倾向于他察觉出端倪却不得不用这办法。”   元彻不解:“会对你有益?”   “赵阔对我的防备心一直很高,不照办,定是察觉到了端倪,然后他便会误以为自己掌握了主动权,不惜一切向我施压。”   元彻追问:“向你施压就是对你有益?”   “恋战乃兵家大忌,对我而言,该布下的棋局已经完成,继续握着不放手只会徒添猜忌,我现在需要逐步退出,可一位本该站在主要位置的人主动放手,难免会令百姓起疑,所以我要借赵阔的手,假意落败推自己离开。”   元彻在脑袋里梳理着这些话,同时缓缓点头,沈之屿肯退出礼王府这是非之地对他而言当然求之不得。   可忽然,就在这时,他灵光一闪,捕捉到方才的一个关键词。   不惜一切!   “等等,你刚刚的意思是说除了礼王之外,赵阔的身后还有其他人?!”   “赵阔此人较真、死板,但这些日子来,他有两次想法上彻底的改变。第一次是在京城我提出结盟礼王的筹码,第二次则是行刑之后关于耕地的表态。”沈之屿眉梢轻挑,道,“你觉得,这其中会没有别人的手笔吗?”   “然后呢,沈之屿。”元彻却根本不关心结论,气氛急转,叫了他的全名,低沉的声音弥漫进小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所以你藏在话里懂得第二层意思是,退出礼王府后,你要去到赵阔身后的神秘人身边。”   沈之屿一愣。   元彻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丞相大人真是个好人,朕可没求着你铤而走险做多余的事情。”   沈之屿笑起来:“陛下想多了,臣只是为自己办事而已。”   这笑容不咸不淡的,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元彻都见一次心烦一次。   “为自己?还是为其他姓李的某些人?”   “……”   “朕若没察觉,你就会瞒下去?”   “……”   “昨夜的黑衣人和你很熟的样子,是谁?”   这问题能回答,沈之屿淡淡道:“不认识,多半就是赵阔身后的人。”   “沈之屿,你才自己说过,结盟不宜欺骗。”   “我没骗人,真不认识。”   “你在别人面前什么样朕不知道,但在朕面前。”元彻一哂,指着自己的下嘴唇:“说谎、或者抗拒回答的时候,这里,会被你自己的牙齿咬得发白。”   沈之屿立马侧过头,脸旁的发丝落下,遮住了元彻的目光。   “朕还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会对朕至少有一点点真心。”又是须臾的凝固后,元彻转过身,叹出一口气,“算了,好好休息。”   屋门“砰”地关上,木屋内,沈之屿大拇指指腹和食指掐着鼻梁,最后失力重新倒回床上。   脸埋进枕头,他努力回想黑衣人的身份和梦境中的人脸,却换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疼不减反增。   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   今日京城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阳光洒在客栈二楼窗边的小木桌角。   耶律录却无心于这闲散的午后,温子远方才的话让他万分惊愕,冷霜爬满后背。   耶律录问:“你是说,沈大人的父母,是在皇帝的默许和四大家联手之下杀害的?” 第20章 暗渡 第十四   沈家,就像簇灿烂的烟花,美丽,又短暂   近段日子,耶律录好几次寻温子远追问四大家族的事情,温子远对他虽说没有特别警惕的防备,却也不是一个一翘就开的井口。   他今日愿意说,主要是发生了两件事。   首先,就是那日在街上遇见盈儿。(注)   小姑娘害怕成那个样子,谁都能看出不对劲,马车内,两个男人的存在已经让空间显得分外狭小,温子远和耶律录对视一眼,耶律录便走了出去。   温子远将盈儿扶起来,耐心等她度过了最初的惊慌失措后,放低声音和气问道:“别怕,这里没有外人了,可以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盈儿拽着手帕,沉默不语。   温子远悄悄嘶了一声了,咬下后牙槽。   小姑娘不说,又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便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温子远想了一圈,盈儿看上去没受什么伤害,又本身鬼机灵,自被亲生爹娘几两银子卖后活得还更开心了,应该不会是家里的事,那么能让她如此牵挂的……是沈之屿。   温子远试探着问:“我哥?”   盈儿惊慌抬起头,然后点了点,终于说出有关李亥的那件事。   其次,是耶律哈格亲自找了他。   耶律哈格并没有一开始就切入话题,一大早带着耶律录一共三个人,喂狼崽跑马捕猎,按照他们北境的方式玩了一整天,晚饭时,温子远终于忍不住擦汗道:“太傅,您今日是有什么事吗?”   “瞧你这小子。”耶律哈格喝得醉醺醺的,一拍他的肩膀,差点给温子远拍得吐血,“老爷子我就是看你喜庆。”   “哈哈……真喜庆……”   “年轻人。”耶律哈格放下酒壶,抬袖在胡子上摸了一把,唏嘘道,“在咱们北境有一句话,‘多大的本事吃多少饭,不然就喊你老子来帮忙’,话糙理不糙,来,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这方面可不兴向你哥学,是男人就再喝一壶!”   温子远被连贯三壶,双腿走路都打拐,回去路上冷风一吹,像是忽然打通任督二脉,头脑异常清晰起来这老头子看出了他们与四大家的不睦,想要参合,自己提供信息,他帮自己作后盾。   这当然是好事。   不过,这群北境人真的值得信任吗?   温子远想了好几天,还特地画了几张图,列出利弊,最后发现北境人就算真有什么目的,也比四大家那群人得逞好后,主动约了耶律录。   “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客栈内,耶律录再次问,“灭族之仇,依照沈大人的脾气,会忍下这口气继续和四大家在朝为官?”   温子远摇头说:“我哥他不记得这件事情。”   “十五年前的事了,那一年他生了重病至少我爹是这么和我说的,病了足足半个月,人醒后很多记忆都模糊,皇帝下令不允许任何人透露此事。”   耶律录略微思忖片刻,道:“他说不透露就不透露?一些风声总会有的吧?”   “不会。”温子远说,“那可是皇帝诶,哪儿有这么简单,出事之后第二日,我爹娘就打算把我哥接到温家来,却发现我哥在皇城里。”   耶律录歪了个神,想起元彻直截了当说走就走的背影,心道其实也不是都简单。皇帝和皇帝之间还是有参差的。   耶律录回神:“在皇城?事情发生在夜里,沈大人当时在沈府,怎么可能第二日出现在皇城?是谁带走了他?”   “不知道,我哥忘了这段事,大半夜也没其他人看见。”温子远说,“反正这个结果对皇帝来讲是个好事,早一步把我哥扣在了宫内,说是要照顾沈家遗孤,我当时还小,温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权势,只能忍气吞声,直到我哥弱冠,才出宫拜了丞相赐了府邸,换了一个皇帝,我爹又想开始搜集当年的证据试图让我哥知道真相。却没过多久又出现了黄巾贼判断……后面你就知道了。”   耶律录沉着脸,含义不明地看了温子远一眼:“有细节对不上。”   这些事情都是温子远和他说的,他们对中原的了解有限,想要篡改一些内容很容易。   温子远倒没察觉出耶律录严重的疑惑,老实反问:“哪儿?”   “既然四大家联合皇帝杀沈氏一族,为何偏偏留下了沈大人?还敢让沈大人官至丞相。”   “你这……哈哈哈哈哈。”话音刚落,温子远先是顿了片刻,紧接着就爆发出笑声,引得客栈内所有人纷纷回头。   “抱歉抱歉……”温子远双手和十尴尬道。   耶律录:“笑……什么?”   “来来凑进点。”温子远拖着板凳,往耶律录身边挪了挪,脸上浮现骄傲,“我姨父,也就是我哥的亲爹,是名声响彻整个大楚的才子,他的诗章千金难求,虽然不是显赫的世家贵族,却也出生清流,家境简单和睦,我外祖父亲自登门拜访,将我姨母许给了他,而我哥,从小就丝毫不逊色于他父亲,甚至更优秀。”   耶律录:“哦……所以?”   差点忘了,这家伙特别痴迷他哥。   “你怎么比我还笨?”温子远嫌弃地一后仰,“这么和你说吧,以四大家为首的贵族子弟基本都脑子不好,别说治国,只要他们不找事,姓李的就该烧高香谢天谢地。我哥大病一场将恩怨忘得一干二净,那个皇帝,”   他伸出手来比了个二,“也就是先、先帝,”再比个一,“想把我哥留着去辅佐先帝,免得大楚真的被四大家啃噬干净。”   中原君臣的辅佐关系他倒是听过,不过,耶律录皱眉,也跟着伸出两个手指:“先、先帝何必绕这么大的弯?想要对抗四大家,沈大人的父亲不行吗?”   “不行,我说了,姨父身后没有世家支持,他初步扎根官场,就像一颗刚种下的种子发芽,拔掉太容易了,皇帝也不是事事都能管,四大家以杨家为首,靠着联姻和门生遍布朝堂各个位置,包括军中也有他们的人……那词怎么说来着,退步,皇帝和四大家各退一步。”温子远道,“杀沈家,是皇帝的退步,留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是四大家的退步。”   多年行军习惯让耶律录即使坐着也不忘挺直脊背,不同于元彻的压迫,他身上更多是安全,手脚极为稳当,却在听到这些话后,狠狠地被震撼。   耶律录问出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四大家为什么要杀沈家?”   “姨父撼动了他们的地位。”温子远垂下头,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从远久跨来的悲伤,“大楚以礼治国,姨父太受文人爱戴了,无论官场还是名声权势,几乎一度以一人之力跃于他们之上……”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黄巾贼叛乱,先帝也不是那么窝囊,大楚政权能继续维系下去,沈之屿会不会重蹈覆辙?   毕竟如今的沈之屿,相比当初的沈父,更加巡绚烂。   沈家,就像簇灿烂的烟花,美丽,又短暂。   之后耶律录又问了一些边枝末杆的问题。   直到天色将黑。   两人干脆在客栈吃了晚饭,耶律录见温子远对醉虾情有独钟,便放下筷子,洗了手亲自将盘子里剩下的下虾全剥了。   “你也尝尝。”温子远有些不好意思,准备夹住一只放他碗里,又看见对方双手全是调料,筷子改道去嘴边,“啊”   耶律录:“啊?”   刚张嘴就被塞进来,温子远笑嘻嘻问:“好吃吧?”   耶律录嚼了两口咽下去,好不好吃不知道,只觉得满脸通红。   “嗯,不错。”   回去路上,鬼戎军跑来告诉耶律录,说太傅又喝醉了,在大街上耍酒疯,要不要过去看看。   “去吧去吧,不用送我,又不是找不到路。”温子远撇撇手。   耶律录扶额,对亲爹的举动极其无奈,叮嘱道:“那你小心。”   告辞了耶律录,由于吃得太撑,温子远故意绕了弯路消食。   这时,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一个人正悄然跟上。   作者有话说:   注:忘记剧情指路14章~   小温:我哥超勇,我哥舌战群儒,我哥大杀四方,我哥还和现在的陛下……!   沈之屿(一把捂住小温的嘴):饶了我,谢谢。   感谢在2022-03-21 16:04:38~2022-03-22 17:1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孤倚落月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暗渡 第十五   他们说……陛下没了!   “嗯?”   又走了几步,一阵冷风挂过,温子远忽然感觉脖子凉飕飕的。   回头一望,身后街道一个人也没有,黑夜里,除了远处闹市传来一些模糊的人潮声,周遭极为安静,只有风吹过带动起树影得婆娑。   “听错了?”温子远咂巴一下嘴,“算了,早点回去吧。”   说完,他转过头,拢了拢衣服,加快步子往回走。   跟踪者躲在巷子后,心脏突突跳,呼出一口气,差点背气过去。   他没打算再继续跟着温子远,杨伯仲交给他的任务只是盯着温子远,看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白日里,他看见温子远见了耶律录,虽然具体谈话的内容没有听清,但见温子远和那个北境人晚上吃饭时候很熟悉的样子,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   能得到这个消息已经很不错了,跟踪者悻悻然地刚打算和杨伯仲禀告,一迈步,前方的温子远已经不见。   走这么快的?他想。   这个想法还没完全从脑袋里面闪过,偏僻黝黑的小道旁,一个人影慢慢靠近。   “哐当!”   没有一丝犹豫,跟踪者后脑勺猛遭重击,直愣愣地倒下去,他双眼大睁,额头眼皮上全是自己的血,依稀看见一个浅衣下摆走进了自己模糊的视线,蹲了下来。   他抬手去抓,愤怒和惊恐的交织使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扣住了那人的右脚脚踝,指甲陷入皮肉。   “啧,冥顽不灵。”   他看见那人再一次抬起手、落下。   他彻底闭上了眼。   第二日。   清早。   朝会上,耶律哈格还是老样子坐在龙椅下方临时添置的座椅上,手撑着下巴,目光呆滞地看着底下吵吵闹闹的一群朝臣。   “听说王大人昨夜惨死在东市小巷,头部遭到两次棍棒的重击,尸体被拖到官道上示威,拖拽的血迹现在都还没擦干净,太可怕了,什么仇什么怨啊。”   “王大人?确定是王大人吗,我瞧王大人平时也不怎么找事,怎么偏偏……”   “嘘,王大人不找事,可是哪一位呢?”   低声说话的朝臣地悄悄地递出个眼神,送向朝堂前方的杨伯仲处。   杨伯仲满脸烦躁,问身边的人:“确定是王仁死了?”   “确定,死在昨天递消息回来之后。”   杨伯仲此人的疑心病颇重,重要的事情不允许下属用信件传递,就算是看完即烧也不行,需要打探消息时,他只会让手下传递来一个他们之间特定的暗号,示意有事回报,然后酌情考虑是让府中养大的暗探亦或者自己亲自前往。   “也就是说。”杨伯仲直挺挺站着,一点也不心虚,转着大拇指骨的扳指,道,“有人知道了我们在跟踪温子远的事情。”   杨伯仲环视了一圈,从那些嘀嘀咕咕的嘴碎下层朝官,到前方的耶律哈格和耶律录。   忽然,他发现今日温子远竟然不在。   他狐疑起来,刚在心里打起算盘,后方就传来一个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我睡过头了,”温子远一看就是刚从床爬起连忙套上朝服就跑了过来,后脑勺的头发丝都留了一律在外面没塞进官帽里。   杨伯仲:“……”   “温大人未免有些散漫了,虽然陛下不在,但好歹也是朝会。”站在杨伯仲身边那人阴阳怪气道。   朝上登时哄堂大笑。   温子远顿时涨红了脸。   “行了。”耶律哈格把撑着下巴的手放下来,脸上映下一道红印子,他揉了揉颈骨,“查查人怎么死的吧。”   叛贼让京城的朝官死了近乎六成,许多官府衙门都没了,以至于大事小事都往朝上涌,涌也就罢了,这群人往日只会指手画脚,没干过正事儿,如今担子落回肩上,除了吵架和斗气,根本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   耶律哈格在心里骂了元彻一百遍,自己出去玩了,这种烂活儿就跟着年迈老师父。   温子远瞧自己刚来就下了朝,心里很是愧疚,追着耶律哈格连忙点头哈腰地道歉。   耶律哈格看笑了,胳膊肘捅了捅耶律录。   “不是你的问题。”耶律录和声道,“你信不信若是陛下在,早就在他们私下交谈第一句话的时候就让他们滚了。”   温子远虽没有正面和元彻打过交道,但他仔细一思考元彻的行事做法,慎重地一点头:“我坚信。”   “你俩年轻人出去玩吧,老头子我去补点瞌睡。”耶律哈格打了个冗长的哈欠。   出宫路上人群两两三三一堆,耶律录和温子远并肩走在其中,而就在这个时候,耶律录停下了脚步,侧头叫住了他。   “子远。”   “怎么啦?”温子远也侧头,和他对视。   耶律录顿了顿,仿佛有些顾虑,最后还是问道:“昨晚分开后,你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话音刚落,温子远轻松的表情忽然僵住,上扬的嘴角扯平,右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问这个做什么?”   ***   沈之屿自知不宜久离礼王府,打算今日夜里就回去。   但他还是想要忙里偷会儿闲,木屋小院虽然不大,却一看就知道它的主人非常懂得过日子,种满了应季的花草,还特地放着一把藤椅,沈之屿走过去,坐在藤椅上放松身体,深呼吸了一口。   他闻到了花香,阳光,泥土的香气,还有一股属于元彻独有的气息也是可以让他在这一世放下防备安然深睡的气息。   一旦去了礼王府,就有段时间会闻不到了,沈之屿觉得有些可惜,只好在这最后的时候尽可能地贪婪一下。   吵了架,整个下午,元彻一直没有搭理他。   鬼戎精兵们各个早就将眼长尖了,对待这种事情,选择低头不看不插嘴。   黄昏时分,魏喜收好了卓陀送来的药包,去到藤椅旁摇醒不知何时睡着的沈之屿:“大人,可以出发了。”   沈之屿睁开眼,视线模糊,好一会儿才清晰,他撑起来揉了揉眼睛,脑袋里盘旋回去之后该找什么借口或者别找借口了,赵阔也不是愚笨之人,过分掩盖反而会适得其反,相处这么久,他不信一点端倪他都没有看出来。   想完这个,他又环视一圈,没有看见元彻的身影。   有些失望,他轻声道:“走吧。”   有位鬼戎兵见状立马跑去打小报告,“主子,丞相大人要走了。”   元彻没走远,就蹲在后院祸害花花草草,听见这话,嗖地一下站起来。   沈之屿出门还没到两步,元彻就叫住了他。   元彻头顶还沾着一片叶子:“把他带上。”   沈之屿侧头一看,是个鬼戎军中的少年兵,十七八岁的样子。   “丞相大人,我叫兀颜。”兀颜很是活泼,走上前来主动介绍自己道。   沈之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把目光放回元彻身上。   这目光和平时不太一样,平时的沈之屿永远是狡猾阴狠的,总感觉他那双眼睛能洞察一切,可现在,元彻在这双眼尾上挑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期待感。   直觉告诉他,如果……不说点什么,就会特别发生不好的事情。   “黑衣人来历不明,朕没法跟着你。”元彻揉了揉鼻子,“只好让他去。”   兀颜立马笑着拍拍胸脯凑上前来:“放心吧主子,保证丞相大人一根头发也不少。”   “你一边去。”元彻一爪子按住兀颜的脑袋推开,注视着沈之屿,又问,“给个时间,朕什么时候可以来接你?”   他不能只说话,他还得让沈之屿给他一个回答,一个约定,这样才算消除了那一抹忧虑。   果不其然,沈之屿在听到这个问题后,浅笑了笑,回答道:“最多一个月。”   “好,朕记住了。”元彻表情很是专注,“就一个月。”   沈之屿忽然出现在礼王府,众人一片惊愕,问他发生了何时,只说是自己遭了贼人。   这句话轻飘飘的,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但礼王还是好生好气地嘘寒问暖了一番,并将沈之屿的院子往内部挪了挪,加了好几番是为轮番之手。   沈之屿看着,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元彻没办法半夜来了。   “大人好好休息。”赵阔领着沈之屿去了新安排的院子,又见他身边只有魏喜一个人,嘘寒问暖说多添一批人来。   共计数十位的送了进来,排职在院外。   沈之屿心里明了,自己算是被彻底监视起来。   之后的日子就这么慢慢地过。   第三天,如他们所愿,除了正规军,民兵果然打着“破蛮夷,匡李氏”的旗号,自发组织起来。   赵阔将沈之屿给他的办法散了下去,开阡陌,得私田,只要利益给得够多,百姓们就正如沈之屿所说,特别卖力,好像元彻杀了他们全家一般。   时不时地便会传来鬼戎军被击退的消息,甚至礼国群众还夺回了部分屯田。   当然,沈之屿心里清楚,这都是元彻故意退让的。   就这样过了二十几日。   几方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眼,其中最缺心眼还数礼王李瞻,见仅仅演了几场戏就能让老百姓如此帮衬自己,高兴得在王府里宴请宾客。   沈之屿当然也来了,   赵阔帮忙招呼客人,和沈之屿身边一位小厮装扮的人插肩而过,   若是近距离看,可以看到对方耳郭自鼻梁处,有一条淡色的疤痕。   “大人,我们的猜测可能真是正确的,沈之屿这家伙不知道在想什么,借着王爷和李亥,遮掩他帮蛮夷皇帝的事实。”   “想要知道真相还不简单?”“小厮”道,“看着吧。”   夜里,沈之屿回到屋子,兀颜忽然从树林里蹿下来,此时已经是寒冬,兀颜的轻甲上接了一层薄薄的寒霜,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丞相大人晚上好呀,陛下给你的信。”   沈之屿接过信,打开,一枝腊梅裹着冷香率先落了出来,冲淡了屋子里的药味。   “行军路上看见梅花开了,目之所及的第一枝赠给你,它的花香和你很像。”   沈之屿心血来潮,凑近闻了闻。   除了梅花自己的味道,时隔多日,他终于又闻到了那一抹熟悉的气息。   “陛下大清早栽下来,一直揣怀里的。”兀颜凑过来在沈之屿面前,嘿嘿地一挑眉,“大人,要不要带点什么给陛下呀?”   沈之屿:“……”   但他还是将前段时间准备好的东西让魏喜拿了出来。   “还真有!”兀颜接过来,看见是一对臂缚,眼睛都冒出了绿光,“这东西行军打仗很有用的!谢谢大人!”   沈之屿将腊梅放在床头边,当天夜里,睡得特别好。   可他不知道,这是他在礼国最后一次睡得如此安稳了   第二日,夜里。   “大人不好了!”魏喜慌张地推门跑进来,“鬼戎军一整天没有消息,外面的人都说……说蛮夷皇帝死了!”   作者有话说:   彻崽:传下去,好男人就是要送花花给lp   感谢在2022-03-22 17:18:58~2022-03-25 18:5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孤倚落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暗渡 第十六   吻了他   时间倒退回四个时辰前。   礼国城外,一座灌木荒山上。   明明是正午时分,天气却异常昏暗,上空堆积的乌云像是随时随地都可以砸落下来,将此地夷为平地。   元彻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是非颠倒的梦,两世的记忆重叠交替,毫无逻辑,毫无依据,前世的天牢是他最恐惧的记忆,他在那里失去了沈之屿,也失去了用七年时间缔造起来的一切。   但梦里,沈之屿奇迹一般地睁开眼,他喜极而泣,吻了他。   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冰冷,更没有过多的遮掩,就这样直接地、粗鲁的。   李亥他不是好东西。   不生气了好不好。   朕错了。   朕是真的很需要你……   “陛下……”   “陛下!”   元彻猛地睁开眼!   记忆犹如潮水迅速回笼,他想起来了,他和沈之屿说好带着鬼戎军慢慢撤退,之前礼国军和民军加起来对他都构不成任何威胁,还需要防范着别误杀,而他们双方之间,也并非厮杀,而是普通的争夺而已,   但就在昨夜,元彻感受到了对方的杀意。   元彻熟悉战场,就像狼的鼻子熟悉散布在领地里的每一丝血腥每一支军队,因为拥有着不同的训练方式和作战经验,上战场时所散发出来的“味道”都不一样,昨夜突袭,既不来自礼国军,更不来自民兵。   它是一股其他的,强大的力量。   元彻背靠着树干坐在一个小山丘上,胸口剧烈起伏着,他们失了先机,被一路追赶至此,自己肩上也因轻敌中了一箭。   还有三天,明明还有三天,就是他和沈之屿约好的时间,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嗖!”   元彻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扑出去了,扑倒一位从远处跑来的传信兵,两人顺着山丘滚了下去,混乱之中,元彻抬手抓住一块石头猛地稳住身形,只见一支箭飞射在了方才的位置,若不是他眼疾手快,这传信兵恐怕就没没命了。   元彻抹了汗,而抬头瞬间,瞳孔紧缩!   天上无数的箭雨飞来!   再一次突如其来的骤变让鬼戎军诧异,但他们迅速反应过来,严阵有序,除了营地有些凄惨意外,并没有因为骤变造成伤亡。   元彻取下腰刀斩断了几只飞来的流箭,将老兵一手托起,转头大喊:“卓陀!”   “陛下。”老兵抓着元彻,他皮糙肉厚,只有些擦伤,“陛下,我们的消息递不出去了,还请陛下定夺!”   定夺。   元彻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高山腹地是他们的主场,他当然可以打回去,但若真的开了刀光,对面有多少兵?之前做的一切会不会全部功亏一篑?   还有……在礼府的沈之屿,乱来会不会波及到他?   可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发号施令,他们该不怕。   北境人出身在高山雪巅,长于严寒厮杀,他们的伙伴兄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狼群,他们无惧无畏,他们视死如归。   卓陀赶了过来,放下医药箱,给传信兵包扎。   元彻将老兵交给卓陀,思绪万千,站了起来,恍如一头帮同伴破开堆积一夜山雪的狼王。   是的,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敌人,就该躺在脚下。   “所有人,听朕号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中招轻敌的不只有元彻。   礼国城门处。   哐当。   最后一具礼国守城兵的尸体被扔下城门,油被泼了下去,扔下一根火折,成山的尸体顿时燃起滔天大火,浓浓黑烟翻卷而上。   自发民兵被扣留在原地,一群来历不明黑甲占领了城门。   为首者一身黑衣,一个月前他曾出现在礼王府,现在坐在城门最中间,属下赶来向他禀报道:“王爷,我们已经围住了蛮夷皇帝的军。”   黑衣人:“能困住他们多久?”   “属下无能,蛮夷皇帝的狼群已经出动了,我们莫约只能困住他一天一夜。”   “足够了。”黑衣人站起身,他转身过去,走到一个离自己最近的百姓身边,蹲下身,“想活命吗?”   男人已经被吓得牙齿打颤,他仅有的神智终于在此刻察觉出了鬼戎军只是和他们玩玩,不想杀他们。   但现在发现已经没有用了,他疯狂点头:“想!想!”   “接下来你就按照本王说的做。”   “传本王的消息回礼王府,说蛮夷皇帝已经被射杀了,记住,一定要让丞相大人知道。”   男人被放了回去。   阿屿啊,黑衣人笑着,可别让本王失望。   ……   礼王府。   此时此刻,距离魏喜带回消息已经过去小半柱香时间。   而这小半柱香的时间内,沈之屿看上去异常平静,只是眸子暗了暗,没有任何表示。   夜里的烛光虚晃摇曳,诡异静谧的沉默拉长了恐惧,魏喜的咽了咽口水,汗水顺着肉嘟嘟的脸滑下,内心惊慌失措。   沈之屿这样子,比情绪大起大落还要可怕。   魏喜再次试探着开口道:“大人,我们……”   “嗯?”沈之屿坐在案前提笔,他手下的有着一张宣纸,纸面上画着一张复杂交错的图,听到话后,抬手在砚台里面沾了沾墨水,重新提笔,在“赵”自字上画了个叉,然后道,“不要乱说。”   “不要听别人乱说。”   沈之屿又重复了一遍,又在砚台上沾了墨,但如果足够细心,便可以看出这一次沈之屿的手并不稳,沾取的墨水浸湿全部笔尖,有一些甚至滴在了他的手上和袖口,他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抹开黑墨,却适得其反,将黝黑更加扩大。   墨水怎可凭手擦干净呢?   他很焦躁。   但他在努力掩饰他的焦躁。   沈之屿的字非常好看,既不会像其他朝臣那样过分中规中矩,也不会想名流名士一样为了显露不同去过分夸大秀丽,而在这幅好看的字上,已经有了第一个叉,紧接着,在一个“礼”字上,落下了第二笔。   杂乱。   收笔,沈之屿起身,站去了窗台边,敲墙了窗檐。   “咚、咚、咚。”   三声之后,兀颜立马落了下来,单膝抱拳跪在沈之屿身边。   沈之屿没有着急说话,在大开的窗户前吹了会儿冷风。   所有的情绪,都被掩盖在了那双好看的眼睛之下,沈之屿许是习惯了,在必要的时候,无论多大的突变和情绪起伏,都不能影响自己的判断,更不能影响他的抉择。   沈之屿这三个字不能被情绪左右。   兀颜久没听到消息,主动开口:“大人,有什么吩咐?”   沈之屿轻飘飘地问道:“你信吗?”   他们说你们的狼王没了,信吗?   兀颜答得铿锵有力:“不信。”   “不信就去查。”沈之屿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吐息间泛起白气,“兀颜,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天亮之前,带回消息。”   “是!”   兀颜闪身消失在黑暗中,沈之屿转过身,坐回位置上,对魏喜道:“研磨。”   有人想要骗他,他不该被骗,这是个机会啊,他该看到这个人的尾巴,拽住,连根拔起。   沈之屿丢弃了之前桌面上所有的纸张,重新取来一张,将一旁的烛光点得更亮了。   整整一夜。   魏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被窗外鸟叫声吵醒,睁开眼后,首先就看到窗外院子积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昨夜下大雪了,沈之屿还在坐在原位,蜡烛已经燃烧干净,蜡水沿着蜡台留下来。   沈之屿肯定是熬了一晚上,血丝爬满眼眶,眼底有乌黑,而他手上的纸张已经写好了密密麻麻的人名,有几个被圈出来。   他已经冷静下来许多,并且将礼国发生过前前后后的所有事情联系了起来,从中找出了端倪,联系起来了一张巨大的网。   沈之屿将它折起来收好。   这时候,兀颜回来了,跪在沈之屿身边,禀报道:“大人,事情不对,礼国国都被一批来历不明的人包围,谁也进不来出不去,需要我强行破开吗?”   “不用了。”沈之屿从一旁的铜镜里看到自己疲惫的样子,“现在要办一件其他的事情。”   沈之屿低声在兀颜耳边说了话。   “上一个任务算是没完成。”沈之屿道,“这一次,我给你一个时辰,不允许再失败。”   话音落下,兀颜的眼睛里全是惊愕,但他是鬼戎军里优秀的军人,优秀到元彻肯将自己调去沈之屿身边贴身保护军中谁不知道陛下对丞相大人近乎偏执的执着?   “是!”   魏喜伺候着沈之屿打理了一番自己,重新束了发,换了一套衣物,离开内间时,床边一抹腊梅香窜入他的鼻息。   沈之屿拿起腊梅枝,放进了衣襟。   半个时辰后,兀颜回来递了一个黑色的小匣子给沈之屿,任务完成。   又过了半个时辰。   天大亮。   一阵人潮喧闹由远及近,礼王李瞻笑得合不拢嘴,带着一群幕僚推门走进:“丞相大人听说那个好消息了吗,那蛮子自己运气不济,竟然被一只飞来的流箭射死了哈哈哈!”   “非命定之人上位,必将跌落。”沈之屿放下手中的茶盏,笑道,“王爷,你交给我任务已经完成,那么就接下来该谈谈我们之前的事了。”   “当然没问题。”李瞻此刻很是阔错,“大人请。”   沈之屿站起身,和赵阔擦肩而过时,两人相视一眼。   魏喜将这个简单的交涉过程看在眼里。   腥风血雨将会以何种方式到来他不知道,但,这眼里包含了两种情绪:   沈之屿不相信元彻会死。   以及,这些人活不过今日了。   作者有话说:   彻崽:断人网线,散播谣言,天打雷劈 :)   沈之屿:猎杀时刻 :) 第23章 暗渡 第十七   (含入v通知)一顿嘎嘎乱杀   “大人一举两得,不仅除掉了蛮夷皇帝,还将我礼国的粮食和耕地翻了一番。”李瞻坐在上位,两眼一弯,笑容出现在脸上,很是热情,“这份恩情本王永远铭记在心,现下京城想必还不知道这个消息,还有剩余的部分蛮人盘踞在那儿,本王愿意派精兵护送丞相大人回京,直至亥儿重登大位。”   “哎呀,瞧这记性,本王差点忘了,京城破败,亥儿初登大位想必钱财和人力上都顾不过来,丞相大人勿忧赵阔,拿纸笔和账薄来,本王先给亥儿划些急用银两,你再去幕僚府请二十位得力的先生,交予丞相大人。”   赵阔立马拱手道:“是!”   李瞻跟在沈之屿身后混了数月,多多少少还是学到了东西,趁人之危也要以“利”为诱引,   烟白色的檀雾缭绕在堂内,沈之屿环视了一圈,闪过些许讽刺的笑意,心中顿时明白。   除去侍立在旁的婢女,一共有六人。   礼王李瞻及其心腹赵阔,三位跟随在赵阔身边的府内官吏,和自己。   李瞻这人,不知是真傻,还是已经迫不及待地暴露本性。   此般光天化日地给兵又安插幕僚,究竟是想助李亥登大位,还是想要强夺空悬的大位占为己有呢?   真是给了他足够的理由大开杀戒。   在赵阔即将离开厅堂前一刻,沈之屿叫住了他。   “赵大人稍安勿躁,我还有些许事要于王爷商议。”   “王爷,”沈之屿偏头含笑地看着李瞻,“想用这么一点东西就打发殿下,恐怕不够吧。”   话音刚落,气氛徒转。   赵阔脚步一掐,不安地回过头。   李瞻的笑容僵在脸上。   沈之屿说完没有再表示,半响之内,殿内没有人敢大声呼吸。   李瞻挤着笑委婉了一次:“好说好说。赵阔,传本王令,再添……”   “王爷。”沈之屿面不改色地打断他的话,“臣觉得,不够。”   若说一次拒绝仅仅是对交易的不满意,那么第二次,这话中或许就有别的含义了。   钱都不要,要什么?   李瞻这次终于听懂,沉声道:“沈相想要替殿下从本王这里讨得何物?”   “蛮夷皇帝在登上皇位时,第一个选择出兵礼国,无非就是看中了礼国地处京城与其他藩国的交界处,还地沃人众,是一块非常优良的制衡天下的横木,王爷不可能不知道。”沈之屿不急不忙地说着,目光毫无顾及地看着李瞻,然后往赵阔这边挂了一眼。   “既然蛮夷皇帝都知道礼国究竟好在什么地方。”沈之屿顿了顿,“本相当然也知道,礼王,人至顶处就是活靶子,之前是蛮夷皇帝,现在是你,大楚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人可不止一位,你瞎啊。”   高处不胜寒,大楚礼崩乐坏皇室落魄,天下群雄渐起,沈之屿养肥了礼国,可不是心地善良。   沈之屿要礼王政\\权被不复存在。   “大胆!”李瞻拍桌而起,怒斥道,“沈之屿!你痴心妄想!本王的王位是高祖亲封袭得!”   沈之屿要的就是这句话。   “礼王,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如今这礼国,还姓李吗?”   李瞻在这个注视下本能地后退一步:“你什么意思?”   “赵大人,你来说说?”沈之屿忽然转向他。   赵阔登时面色煞白,汗如雨下,李瞻也随着这句话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盛怒,疑惑,惊愕,所有的复杂情绪都包含在了里面,最终汇成了一句话:“赵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阔在心里暗骂沈之屿。   他是真的想要在这时候翻脸吗?   他是真的想要在这时候让李瞻看清局势吗?   不,都不是。   他绕这么大一圈说这么多有的没的,目的只有一点,为了挑拨离间混乱视线,这疯子自己被困在了局中不得出路,就要搅合一番,死也要拖着人一起下水。   偏偏李瞻是个傻的。   “王爷,沈之屿此人诡异多端,他此时想要挑起我们的矛盾!”赵阔强作镇定,“您千万不要中计!”   沈之屿却比他淡定得多,还饶有兴致地示意一旁的婢女给他添了杯茶水:“我还什么都没说,赵大人在慌什么?”   “你……!”   “赵阔,我托人查过,你出生于一个乡野,父母都是普通人,全家倾尽全力供了你读书,你非常的努力,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子。”沈之屿抿了一口水,发现吞咽下去时嗓子有些发疼,轻轻咳了一声,“可是,生不逢时,在你本该得品级封官的时间里,先帝一封诏书下去,为了拉拢世家,将门第也归为评测的标准在,你落选。”   “不过那一年,你并没有灰心。”   沈之屿靠在背椅上,白袖下纤长的手指在杯壁轻点,坐姿慵懒又不失压迫。   “你知趣。你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哪怕是一个低等的文法吏你都认,你苦等,等了多年,终于等到了机会,却被世家截断,你终于灰心了。”   李瞻难以置信:“还有这回事?”   赵阔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双手紧握:“是又如何,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当然有,”沈之屿问李瞻,“想到了什么吗?”   李瞻思索道:“本王记得,你也是有世家的引卷,才能进入礼王府的。”   赵阔顿时面如白纸!   沈之屿笑道:“是啊。”   就是这一封引卷!   “哪儿来的引卷,能得入王府的引卷至少也不能下高品,你是怎么认识的他们,他们为什么要帮你,你顺利摒弃了自己的旧身份,得到了世家的支持后,又是怎么报答他们的呢?”   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将赵阔往死处逼。   沈之屿给他落下了最后的屠刀:“赵阔,你背叛了礼王,不,或者说,你从来没有效忠过礼王。”   李瞻:“!”   赵阔当即喝道:“荒谬!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些,你们这些世家子弟,自己靠着祖上的萌阴得来官爵,以为人人都和你们一样吗!我就是得到了青睐,我就是靠着自己的实力!”   “我可不是……”沈之屿下意识想说和四大家相比,沈家哪儿算得上什么豪门勋爵,可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脑海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和之前梦醒后回忆不起梦境的疼痛一模一样。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沈之屿皱了皱眉。   “沈之屿!”赵阔已经歇斯底里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名义上为中原鞠躬精粹,要为李亥复\\辟!其实根本没有!你被那个蛮夷皇帝灌了迷魂汤!你是在帮他!怎么,听到他死了的消息就慌了吗,于是把这些说出来了,你就是污蔑我!”   李瞻刚得了赵阔这边的消息,转步又听见赵阔将沈之屿藏在心里的想法直愣愣的说了出来,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就他一个人闷在鼓里???   相比之下,终归是赵阔说的话离谱一些,李瞻问道:“沈之屿不是想要扶持李亥吗?怎么又跟那个蛮夷皇帝扯上关系了!”   “扶持李亥?”赵阔仰头大笑一声,说道,“王爷,您看看他这几月来有提过李亥吗?他把我们都当傻子!”   “他刚刚自己不就承认了吗,看似将民心和田土一步一步握在我们自己手中,无非也是在借着我们的名号为蛮夷皇帝打下根基!到时候一把凿空了我们,他们不就可以坐享其成了吗!王爷,你自己心里想想,那蛮夷皇帝虽然是外族人,但他既然能从北境一路打到京城,区区礼国和民兵能压倒他?肯定是沈之屿和他算好的,假意落败,再一举拿下!”   李瞻这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沈之屿。   沈之屿冷眼看向赵阔,叹了口气:“我本来是想让你多活一会儿的,”   “死病秧子,”赵阔指着他,额头处的青筋爆起,“发疯好歹看看在谁的地盘,咱们的死期还指不定谁先来!”   “是吗?”   沈之屿波澜不惊的样子让他感到怀疑,赵阔低头一看,一把冰凉的尖刀从心脏刺了出来。   那一瞬间,赵阔感受到的竟然不是疼痛,而是惊愕。   兀颜从天而降。   殿内尖叫声四起,所有的人都抱着头乱窜,李瞻更是被吓得从位置上跌落,蹑着双腿不住往后退。   “别……别过来……沈之屿!你竟然敢在这里动刀子,来人啊……来人啊!”   可院外一片安静,无人应答,更没有救驾。   兀颜拔出刺刀,带起一片血红,赵阔顺势跪在了沈之屿面前。   沈之屿在他面前蹲下,没有介意自己干净的衣袍被血打脏,伸手挑起了他的下巴,忽然露出悲哀的神色道:“你很可怜。”   “你在胡说,说什……什么?”   “刚刚是骗你的,你并没有背叛礼王,不然这么多年,礼国早就被啃噬干净,活不到现在。你甚至很聪明,也很懂得左右利弊,就算知道我在暗渡陈仓,一码归一码,明白将礼国糜烂懒惰的百姓赶上正轨对谁都好。”沈之屿说道,“可就错在借了力,把不干净的东西引了进来。”   赵阔喘不过气,喉间发出“嘶嘶”的声音。   “呵……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错了,我有足够能力震慑住他们,他们是垫脚石。”赵阔一边吐着血,一边用尽最后力气转头看向抱头躲在椅子后面狼狈不堪的礼王,甚至挣脱开了沈之屿,往那个方向爬去,“王爷,臣没有……从没有背叛您……臣是想利用他们来让礼国……”   一箭穿心根本留不下多少时间,话没说完,便断气了。   赵阔死了。   李瞻却根本没有任何的惋惜,他拼命地往后退去,丑陋无比。   “死人了……死人了……离我远点!来人啊!护驾!”   沈之屿将这一对君臣看在眼里,尽是可悲。   你震慑不住他们。   这是沈之屿未能给赵阔说的话。   因为礼王不是一个好的君主,就像上一世的李亥,无论有多么强大和清醒,都不能够。   失败的从来不是赵阔本身。   礼国落幕令人惋惜又啼笑皆非,而就在这时,角落忽然传出来一阵掌声。   一位躲在一旁的幕僚走了出来,在他的脸上,赫然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不同于礼王求救的无助,仅仅是掌声,无数黑衣人聚集到了外面。   见将真正的敌人引了出来,沈之屿轻笑一声,从衣袖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匣子,毫不犹豫地拉开上面的扣环。   “轰隆隆!”   突变再起!   除了沈之屿,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巨响炸得一顿,李瞻当场被震晕过去,刚赶来的黑衣人也几乎被全数炸死!   礼王府外,顿时燃起熊熊烈火!   好戏这才刚刚开始。   往日里的病气一扫而空,沈之屿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妖异又残忍,疯狂又无惧,“肯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下章开始v啦,会有万字更新掉落,感谢支持正版,啾咪!   感谢在2022-03-25 19:37:21~2022-03-26 11:1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azud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SFGNM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暗渡 第十八、十九、二十   我不会死,也不会有遗憾   猩红的火星“噼啪”跳动着, 巨大的火舌舔舐着这精致的亭台楼榭,金碧辉煌的礼王府是越矩修建而成,算得上小宗藩王违逆皇权的象征。   但即使严寒漫长, 终有一日,正统会醒来, 拿回自己的权利。   礼王府的结局注定只会是用它的生命陪葬。   交锋没有因为爆炸得到缓和, 反而愈演愈烈, 话音刚落, 兀颜和孔衍秋同时抽刀出窍!   “大人当心!”   整个过程几乎只在眨眼间,兀颜的刀尖刺入孔衍秋的咽喉些许,落下两三滴血珠, 而孔衍秋手中的刃,也侃侃停在了距离沈之屿眼睛不到三指的地方。   三人呈现出迥异的平衡。   孔衍秋扫看一眼地上已经死透的赵阔和黑衣护卫, 冷笑道:“真狠啊, 为了不泄露你和蛮夷皇帝那点事,不惜杀掉所有人。”   这话极为讽刺挑衅, 沈之屿却并未回答,在这个随时都会丧命的危险环境之中,他紧盯着孔衍秋的脸。   他确信,那日夜里在王府别院中袭击自己和元彻的人, 不是眼前人。   也就是说,隐藏在赵阔身后不止一人, 并且碍于一些原因,这两人不得不分开行动……   赵阔已死,礼王也在这里, 分开行动还能是为了什么?   这盘棋局之上还有谁?   不就是困住元彻吗?   元彻果然还活着。   云纹广袖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并非恐惧, 而是开心,压抑了快要一天的情绪得到倾泻,沈之屿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会在得知元彻平安的消息后能如此开心。   孔衍秋见沈之屿不怒反笑,一时间拿捏不定状况,刚想上前一步,兀颜喝道:“若不想脑袋搬家,就老实点!”   刺入皮肤的尖端传来疼痛。孔衍秋抬高下巴,戏谑道:“来啊,我一定会带着沈之屿一起死!”   “你敢!”兀颜向来靠真刀实枪凭借实力制服敌人,没见过如此阴险之人,很是唾弃。   “我为什么不敢?想要试试吗?”   “兀颜。”沈之屿开口打断两人的对话,“收剑。”   兀颜惊愕道:“大人?!”   “收剑。”沈之屿以及迅速调整好了对策,笃定地说,“你放心,既然已经确定陛下还活着,我也没必要陪他们一起死,这个人现在杀不了我,去院子里带上魏喜,然后一起去接应陛下。”   想到元彻,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来:“让陛下来救我。”   “……啊?”兀颜愣住,完全不知沈之屿是如何在这短短的瞬息内已经知道了元彻还活着,但出于本能的信任,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执行命令。   “是!”   刀光掠过,收刀入鞘,兀颜狠狠剜了孔衍秋一眼,转身离去。   确认兀颜走远,孔衍秋故意转了转手腕,明晃晃的刀刃在沈之屿眼前晃来晃去,稍微手抖便会见血:“哦?丞相大人怎么知道我一定不会杀你?”   不等沈之屿回答,孔衍秋骤然反手将刀刃内扣,改为刀柄在前,一拳冲沈之屿挥去!   千钧一发间,沈之屿只能下意识矮身躲避,却不料正中对方下怀!   出拳只是虚招,真正的黑手从旁侧滑出,顺着沈之屿倒来的力道,一把扣住沈之屿的胳膊,往侧一带一压,整个动作格外标准,只听“咔嚓”一声,左手呈现出不正常的弯曲。   沈之屿在搏斗上是完全的外行,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汗如雨下,可他还是尝试反击不让自己处于下风,横腿扫对方脚踝。   孔衍秋捕捉到这个动作的前兆,目光一寒,拖着他的身体直接甩了出去!   咚!   尘灰惊了起来,片刻之后,又重新落了下去。   “咳咳……”沈之屿被砸去了一个窗户口边,眼前发黑,甚至感觉自己晕了些许时间,倒着气从齿缝着吐出几个字:“那你倒是动手啊……”   “赵阔果然是个没养熟的东西,让他多给你下点药,倒把你喂得有力气做无用的反抗。”孔衍秋啧了一声,恍如被戳中了要害,   “那你倒是错怪他了,”沈之屿强撑起上半身,原本干净的白袍继染上赵阔的血之后,又增添上了赃污,叫人惋惜,“关于毒死我这件事,你俩还是有着一致目的的。”   孔衍秋挑了挑眉。   两人似乎对这个话题有着莫名的默契。   孔衍秋走至沈之屿面前蹲下身,问:“那趁我现在有点好奇,说说,为什么我不敢杀你?”   “简单啊。”沈之屿低低地笑着,竟然真的耐着性子给他解释起来,“第一,你身后那位都没有动手,断了消息得不到命令的你,敢吗?”   沈之屿在官场多年,这些东西逃不了他的眼睛,很明显,眼前人相比那夜出现的黑衣人,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行为举止,都要收敛克制许多,方才经历了这么多,此人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叫嚣得刺耳而已,实际上并没有做什么。   孔衍秋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压了压眉,沉声道:“第二呢?”   沈之屿捂着嘴费力地又咳了两声,肩膀乃至脊椎连接的背部都在颤抖着,他的指缝里浸出一些血沫来,等将喉咙这一阵难受熬过之后,他没有着急回答孔衍秋的问题,而是抬头望了望窗外。   天色不太好。   本来早上还有积雪可以看,但如今礼王府的大火正在自外向内迅速蔓延,那点微不足道地积雪早就化了,露出黝黑的地面。   “第二嘛……其实我也不执着于你真的会放过我。”   “什么?!”   轰隆!   这一阵燃爆巨响来得比上一次更加措不及防,威力和声音也更大,剧烈的震动让屋檐和横梁索索摇晃,孔衍秋不得不矮身攀住圆柱以稳住身型。   沈之屿则直接被晃了出去,后背撞在桌腿上,前襟里的梅花在中途落了出来,不知滚去了哪儿。   待晃动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腾腾的热气,甚至有滚滚浓烟飘了进来,孔衍秋被呛到,紧接着发现四周竟然暗了下来。   所有的出路竟然都被落下的碎物给堵死了!   礼王府成了一个偌大的火炉,而他们,即将变成火炉中的亡魂。   孔衍秋愣了神,根本不敢相信沈之屿还留有火\药,他一直提防着沈之屿的动作,那个带着扣环的小匣子分明没有出现在他手中!   还有刚才那个北境人,沈之屿肯定做不到在短时间内布置这么大范围的火\药,肯定是这小子干的,瞧这小子对沈之屿的关心程度,若他知道还没有引爆的火药,肯定也不会丢下沈之屿听话离开!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多少火\药藏在暗处?!   “酒窖……”在孔衍秋思索间隙,沈之屿竟然还有力气缓缓站了起来,他试图寻找过那一朵梅花,可惜将四下扫了一圈,都没有,“李瞻喜欢宴请酒席,不用猜也知道,他有很多……咳咳……酒窖。”   孔衍秋目光极冷:“火点燃了酒窖?”   “你又骗人了!”   沈之屿冲他笑了笑。   是的,他给兀颜说的什么去让元彻来救自己都是骗人的,知道元彻还活着这件事,比起求生欲,更像是一种执念。   从他决定踏进此地的这一刻起,从这些人试探他们的这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了。   别人说得没错,他就是个疯子。   “既然我会让赵阔将话说出来。”沈之屿放松下身体,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他说道,“就没想过让你们活着出去,包括我自己。”   孔衍秋却可没打算和他一起陪葬,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必须得出去,刚咬牙切齿地准备有所动作,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别……别动!不然就杀了你!”   .   元彻浑身都是汗,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焦躁,他感觉用了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都赶不上的速度,终于,仅花了两个时辰,从荒山野岭赶回了礼国国都门下。   “陛下!”一位鬼戎兵禀报道,“我们活捉了一位敌军士兵。”   “押上来。”元彻撑手长腿一迈,利落地跃下狼背。   男人被两位鬼戎兵反绞着双手押来空地上跪好。   他的同伴都死了,只有自己还留着一个活口,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从他嘴里逼问什么,最后肯定难逃一死。   “蛮夷贼子!”男人视死如归地骂道,“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你根本不配得到皇位……!”   话音没落,风先袭近,一条腿横扫过来,直接踹飞了他的几颗牙。   “吵死了,闭嘴。”   元彻提着的长刀刀槽还在滴血,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此时此刻的元彻恍如一头地狱阎罗,在沈之屿面前乖巧调皮的样子在他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分毫。   他一把拧起矮他大半个头的男人,就像是拧起了一只鸡崽般,丢在狼群之中,狼儿们饿了一晚上,骤然闻到血腥味,各个的眼睛都泛着光,提起精神摇着尾巴想要陛下让他们去尝一尝这新鲜的晚饭。   男人登时吓得白了脸。   “朕赶时间,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元彻在一旁负手而立,“前提是别和朕啰嗦,也别想着装忠骨。”他冷笑一声,既是恐吓也是陈述事实,“朕听过无数骨头被狼牙啃碎的声音,一看就知道你的骨头也不硬,数三声。”   男人全身几乎痉挛。   “三”   狼口的唾液簌簌淌下。   “二”   元彻手里扣着一头毛色雪白不然一丝杂色的幼狼的嘴,他忽然停了下来,叹了声气,语气温柔地对幼狼说道:“待会儿你先吃,朕不让你哥哥抢你的,快些长大。”   “一”   “是齐王!”男人哪儿听得这种话,立马尖叫道。   一旦开口,就没必要再遮掩了,他哆哆嗦嗦地全部倒出:“齐……齐王想要我们困住你一天一夜!阻断你的消息!”   元彻冷声问:“为什么要阻断?”   “因为……因为,王爷在礼国民兵之中选了一个人,让他回去告诉丞相,说你死了,他们想要试探丞相到底是站在那一边的,我,我就知道这么多,我……啊!”   一只飞箭直中眉心,男人来不及感受到恐惧和疼痛,就已经倒地。   手指骨头被捏得咔嚓作响,元彻握紧手中的重弓,弓弦还因为出箭而铮鸣未止,他已经翻身跨上了头狼,头也不回地策狼前行!   鬼戎军们紧跟而上!   城门处,黑衣人站在高台上。   他看见远处有黑压压行军正在急速靠近。   要不了多久,两军就会碰撞,一方黑衣利索,一方是雪山上野性未泯的狼群,肆虐着,磨牙吮血,将静默和躁动拉扯到极致。   每一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黑衣人回眺着礼王府的方向,那目光期待而又憎恨,似乎连他自己说不清楚如今究竟是什么想法,既有多年筹划被人一翻搅和后的烦躁与愤怒,也有遇见了多年故人的快\感与爽利。   按照计划,孔衍秋此时应该已经给他带回消息,如果运气不错,连沈之屿都可以一并来带,孔衍秋是一位非常得力的臣子,事无巨细,几乎从未失手,可还是被沈之屿绊住了手脚。   沈之屿……果然才是最合适的那一位。   礼国没了可以再找,孔衍秋没了虽有些惋却也无伤大雅,但为了某事而如此杀伐果决的沈之屿,他确确实实已经多年未曾见过了。   “报王爷!蛮夷皇帝已经破开重围了!”   士兵赶来报信,黑衣人啧了一声,挪开眼睛,目光中有被打扰的不悦。   他的军没有做到困住蛮夷人一天一夜。   “罢了,传本王令……!”   刷啦!   一道光弧贴着黑衣人的鬓角划过,直直钉入身后墙壁三寸深度,在场所有人都几乎吓得面色惨白,他们完全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从他们面前掠过,等反应过来时,等待他们的是第二波不得不直面的震慑。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上一刻还在远处的蛮夷皇帝,他竟然弃了大军,独自率先登上来!   单身深入敌营,这个本该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比冲动与愚蠢的举动,在元彻这里,仿佛都是云烟。   他不是来谈论兵家战术大展身手的,他只是来为自己的大军破开障碍的。   下一刻,劈头盖脸的杀意袭来,元彻不想废话,站稳后便翻手将重弓挂回背上,手中的长刀沉重锋利,没有人会傻到用自己的肉\体凡躯去接受这股力量,黑衣人被逼得连退数步,咬着他脚步咄咄逼近的武器在四下留下无数刀痕,让周边举着弩的护卫们不敢胡乱下手。   一时间,以元彻和黑衣人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五尺之内难以靠近的低压圈。   元彻已经完全杀开了,一切的东西在他的眼里都是挡路的烂石头,他一甩刀身,直直地指向黑衣人。   “齐王,滚开!”   黑衣人齐王脸上的面具在元彻引起的轩然大波中毁掉了一半,再也无遮挡作用,他干脆一把扯下,看到元彻的脸后,眯了眯眼:“原来你就是蛮夷皇帝。”   “朕他\妈是你祖宗!”元彻跨步飞身过去一刀劈下,齐王就地一滚,靠着矫健的身手侃侃躲开攻击,数十位齐兵立马集结,搭上弩\箭冲元彻的方向扣下扳机,逼得元彻也不得不退几步,两人终于从厮杀中拉开了距离,   元彻身型高大,好处是力量爆发迅速,缺点便是像个活靶子,齐兵欲抓住机会抢回战势,刚以最快的速度将第二支弩\箭搭上,一阵比人不知粗了多少倍的喘息声涌来。   齐兵们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们也终于知道,为何昔日肆虐的黄巾贼仅三日就全数剿灭。   一头,两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无数野兽的爪子扣在了城墙岩壁上。   天色阴暗,狼群们的眸子里闪烁着幽暗的绿光,现下本就在冬季,对上着幽绿的眼,刺骨寒冷更像是从人体体内自内而外滋生出来,冻住了他们的四肢,   底下北境人全数压境!   鬼戎军来了!   严格来讲,齐军更加适应在中原这种较为平坦的地形,他们所接受的排兵布阵和战术学习,都将他们的优势放大。   但饶是再大的优势,在绝对力量面前,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只军队,打不过的。   “沈之屿是本王看好的谋臣,但每次、每次都是你来碍眼,你可真是阴魂不散。”齐王的额角不知何时被打破了,留下血来,他站在重重齐兵之后抹了一把,“蛮夷人,滚回你的北方去,中原不是你可以呆的地方,李家的江山,李家的一切,外族一分一毫都别想沾染。”   “谁给你的自信?”元彻森然道,“你们这些姓李的真有趣,总觉得天生别人就该为你们转圈。”   “本王和那几位愚蠢的皇兄可不一样,他们被娇养惯了,要臣子是因为需要支撑,供奉着他们坐享其成衣食无忧。但本王早在多年前就看到了大楚的败落,本王也会聚集天下之贤能,会给大楚换血,本王才是正统,你的出现,只是一个污点和插曲!”   “蛮夷人!你们就是一群牲畜!不会有治国之能!”   “你要搜罗天下谋臣,却又要用臣子的命去为你的大计赴死,为了阻挡朕全然不顾齐兵伤亡,这就是你的治国之道?你和李瞻和李亥又有什么差别?”元彻声音沉又稳,“齐王,你从没当过帝王,这都是你自己的臆想!”   齐王听罢,大笑一声:“蛮夷人,你简直天真到了极致,竟然把你们北方部落中落后的想法带到中原来。”   “中原君臣永远都是利益分享,往着那位置攀爬的过程本就极其残忍,死在半路上有什么值得可惜?本王给他们名利,他们成为本王的工具。”齐王道,“看着吧,你以为沈之屿是真的在帮你吗,不,本王远比你了解他,他之所以能成为所有人都向往的谋臣,除了聪明以外,是因为他永远冷漠,他永远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他会毫不客气地踹开对他而言没有用的人,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等他明白过来,定会自己乖乖来本王这里。”   元彻眼皮重重一跳。   两人互戳痛处,交锋彻底达到一个极端。   而就在这时,一阵浓浓的黑烟从礼王府位置的上空腾空而起。   “本王目的已经达到,今天就不再奉陪了,蛮夷人,允许你再得意一阵。”在他们的交锋之中。齐军悄声布置好了撤退的路线,齐王攀着绳索滑下城墙。   “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   狼群们欲追上去,元彻却横刀拦阻了他们,目光紧紧看着盯着前方的一个移动的小黑点。   兀颜背着魏喜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在登上城墙的最后一步差点失力,被元彻提着一把拧上来。   “你怎么在这儿?”   “陛下!”兀颜看到元彻的那一刻就噗通一声双膝跪下,“有人散播谣言,丞相大人一气之下炸了礼王府,属下在来的路上还听见了第二次爆炸\声,您快去救他吧!”   .   孔衍秋回头,看见李瞻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捡起一只断臂手中的刀,浑身发抖地刀尖指着自己:“告诉本王出口在哪儿!不然本王杀了你!”   李瞻在第一次爆炸前晕了过去,只记得赵阔死了,沈之屿指出眼前这个看上起本该文文静静的人竟然是潜藏在幕后的黑手,想要借着赵阔来吞噬自己的权利,然后便是轰的一声,眼前就黑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将孔衍秋当做了眼前局场面的制造者。   孔衍秋有些惊奇。   “不准动!”李瞻又喝了一声,见他不说话,哆哆嗦嗦地瞥到了沈之屿还在一旁站着,“沈大人,你要是不想死就去找出口。”   “大人!?”   沈之屿捂着左臂,身上细细密密伤口被热浪和越来越浓的烟烘烤着,听到他的话,只是抬起头来,表情淡漠如水。   “哈哈哈哈……”孔衍秋全然不在乎自己面前这把刀,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戏谑心思作祟,还故意加了敬称,“王爷,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确实是想把你从礼王的位置上踹下去,但想要杀你毁掉礼王政权的,可是丞相大人呐。”   李瞻不敢相信,他看向沈之屿。   沈之屿没有反驳。   “为,为什么?”李瞻觉得自己可能是被烟呛到了,眼睛有些发红,发问的声线中带着颤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一起把蛮夷皇帝赶出去,你还帮本王将民力……”   李瞻越说越生气:“你说啊!本王做错了什么?你非得杀本王!”   孔衍秋退后一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俩。   沈之屿什么也不想说,他只想闭上眼睛等待烈火焚烧过来,带着秘密同他们三人一起永远埋在礼王府下,但李瞻的声音尖而吵,从耳蜗传进大脑内,对他而言简直比凌迟还要难受。   “礼国……”实在忍不了了,沈之屿启齿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他顿了顿,重新道,“礼国的社稷,本就不是为了你。”   “什么意思?”   “我来帮他解释吧。”孔衍秋笑道,“沈之屿想说,他只是借你的手将礼国民力生计抬高,至始至终,都不是为了你。”   李瞻:“那能为了什么?李亥吗,还是……”   话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起来了,赵阔死前说过,沈之屿和蛮夷皇帝才是结盟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被两个人同时背叛!   “不需要你做错事。”沈之屿淡声道,“你得封礼王十多年,却毫无作为,眼睁睁地看着礼国百姓懒惰成性,吃着往日里的残羹剩饭,这本身就是一种错。”   “你胡说!”李瞻吼道,“这都是本王应该得的!礼国地大物博就是本王这辈子应该有的福气!本王比这些贱民出生好!”   “在其位谋其职。”沈之屿一哂,“礼王,退一万步讲,你当真没有动过上位的念头?”   如同落入深潭的石子,李瞻安静下来,牙齿紧咬,长时间举着刀的手力气渐渐落下,他自嘲地笑了笑。   短暂的沉默出现。   有过,又怎么样?   但凡是一位宗室子弟都该有过吧。   李瞻出现了片刻的分心,下一刻,沈之屿和孔衍秋同时行动,孔衍秋站立的位置离礼王更加近一些,抢先一步扣住礼王的手,他并不去抢刀,而是直接带着礼王反手将刀对向自己的喉咙!动作没有半丝迟疑!   滋啦!   这种不留余力地刀下去血水是飞\射而出的,溅到了地面,刀身,墙上,以及沈之屿的身上,沈之屿看见孔衍秋松开手,李瞻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条火舌忽然舔出来,卷过了头顶上的横木,优质的木头一下子燃烧起来。   紧接着,帘子,帷帐,这些极易燃烧的物品率先起了火。   大火终于过来了。   孔衍秋弹开身上掉落的木屑,啧了一声,扯过了李瞻手里的刀,厉声道:“沈之屿!为了一个蛮夷人的秘密死在这里,你真的甘心吗?你就不怕我家大人看不到我,直接定下你最不想看到的那个结果?”   暖色的火光像孩子一样跳跃着,将沈之屿的脸色衬得多了几分气色,朱砂痣鲜红明亮,他抬头看向孔衍秋,不答反问:“我为什么要怕?”   “这样大的火势,国都外面都会看见,可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人来救你,哪怕增派人来查看情况都没有,说明你们之间也没有多少信任和关心,既然如此,我也敢堵你若是没有按时完成任务回去,他一定会胡乱猜测,比如你是不是已经叛变……了。”   叛变了。   这三个无意提到的字刚一脱口,沈之屿脑袋里好像有一根紧绷的弦忽然断了,月余来一直让他回忆不起的零碎画面忽然有了蛛丝马迹。   “沈之屿!你还有脸说叛变!”孔衍秋似乎对这三个字的反应也极大,高声喝道,“你才是最大的叛徒!齐王殿下可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遇见了你!”   齐王?   大楚确实有一位齐王。   可齐王不是很早就封王去往藩国了吗?自己哪儿有机会背叛他?   不,或许困扰他的不是齐王,而是藏在齐王那段记忆后的另外一位……   大火好像落了下去,日月星辰停了下来,然后疯狂地往后退,褪色的画面重新染上五彩斑斓的颜色,模糊的人脸逐渐拨开云雾   最终停在一个夏季某日的午时。   学堂。   “阿屿。”还是皇子的齐王低头躲在课本后面,食指和中指点在课桌上,装作两条腿往外走,同时低声道,“待会儿我们出宫去捉鱼玩好不好?”   炎热的夏季配上假日和冰凉的河水,五颜六色的鱼儿在脚边蹿来蹿去,滑溜溜的,是孩子们最爱的玩耍方式,皇子们整日关在高墙里面摇头晃脑地读书背课,一个头都快背得两个大,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如何偷偷溜出宫。   “这还不简单。”小齐王李灼嘿嘿笑了两声,“今天是伴读回家的日子,很多大人的马车都来了,我们就扮做你们的小厮,跟你们一起上马车,等玩够了,我们就趁禁军换岗的时候再回来。”   众多皇子听了都眼睛放光,眼巴巴地盯着沈之屿。   “好阿屿,没问题的,我父皇最放心你。”李灼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只需要父皇问你的时候你点点头就好,若是实在出了事你就推我身上好不好,保证你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十岁的沈之屿奈何不过:“那别玩太久了。”   “好嘞!”   李灼这一声太大,惊动了上坐的先生,老先生睁开小憩的眼睛,见这群骂不得打不得的小祖宗都还在,一个也没少,拨了拨嘴边的胡子,继续午睡。   下了学,孩子们就像脱弦而出的箭,在乡野尽情撒欢,只需要“嗖”地一声就下就能蹿到几尺开外。   时光如梭,悠闲快乐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当太阳要西沉时,有一个胖胖的小孩饕口馋舌,提议说:“听说今晚街上有灯会,我们要不不回去了,去看看民间灯会都有什么好玩的?”   坐在岸边的沈之屿抬起头,这明显和之前约好的不一样,这晴天大白日的河边没有危险,但若是人潮挤挤的夜里,潜伏的人可就太多了,他们为了掩人耳目,此次也没有带护卫。   小胖子说完便将目光投向李灼,在这群皇子中,虽然看上去最像大人的是沈之屿,但实际年龄和话语权最大的,还是前者。   李灼膝盖以下的两条裤腿全是湿的,他也很想玩,犹豫地看着沈之屿:“阿屿,左右都出来了,机会难得,要不就……”   “不行!”小沈之屿站起来,打断他道,“殿下,你之前答应过我的。”   私下还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伴读拨了面子,李灼有些过于不去,他哼了一声,拉下脸来:“你怎么跟个老夫子一样,今天我们就要玩,怎么了?”   小沈之屿退后一步,心知自己在太阳落山之前是带不回去这群人了,与其等出了事,不如先行认错,让大人们过来。   小沈之屿刚转过身,方才说话那位胖子忽然出现在身后,夕阳光从远斜方向照射过来,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了沈之屿。   “你是不是要去告状?”   话毕,小胖子猛地一推!   “噗通!”   小沈之屿回过神来的时候,冰凉的河水已经扑面而来,顺着口鼻灌进身体里,这河水靠近岸边处并不深,但小胖子力气大,沈之屿运气也极差,在落下去的瞬间一个激流卷了过来,暗流底下更是水流紊乱,把他带去了深处。   岸上的小孩子们只是看着他哈哈大笑着。   小胖子很是得意,叉着腰:“看你还怎么告状!”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个察觉不对,朝李灼问道:“殿下,沈之屿会游泳吗?怎么这么久都还不起来?”   “啊?”李灼被问得一愣,紧接着冷汗忽然打湿了背上的衣服,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这个?”   “殿下!”一位姑娘尖叫道,“沈之屿溺水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的声音望去,只见水面上已经不见沈之屿的半分影子!   这群皇子和少爷们只会惊呼喧哗,临到阵前连腿都不敢迈一步,有人逐渐将目标专向李灼,毕竟他是带头的那一位。   河风吹过,李灼觉得本是凉爽的两条腿冷得发颤,就算是会水的人,在水下救人也有一定的危险,更别说过去了这些时间,沈之屿在哪儿他都不知道。   “我,别看我,你们怎么不去救……”   时间刻不容缓,每一丝犹豫和每一句的推脱都是屠刀。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不起眼的小男孩毫不犹豫冲了出来,跳进了河里!   沈之屿绝望到了极致,孤身在冰凉的水中等待死亡远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头顶的光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暗……   小男孩第一次没能在水下找到沈之屿,他浮上水面大吸一口气,同时观察水流的方向,再一次闷头潜入!   第三次!   直到第四次!   沈之屿猛地睁开双眼,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忽然抓住了自己的胳膊,虽然那双手并不大,但力气并不比一个正常成年男人小多少,在抓住自己的那一刻就奋不顾身地带着他往上游!   那一刻,吞噬他的无边黑暗与孤寂迅速退下,水面的波光粼粼条越来越大。   破水而出!   后来,皇帝知道了这件事,大发雷霆,除了卧病在床的沈之屿和救下他的小男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挨了板子,外加闭门思过三个月。   整个回忆在这里停止,日月星辰重新顺流回来,礼王府的大火带着热浪滚滚趟过。   如今的沈之屿喘出一口大气。   那个小男孩是谁?   在孔衍秋看来,他只是忽然愣住了须臾,然后整个人神色严肃起来,不像是装的。   “怎么?”孔衍秋将手中的剑了一圈,狐疑道,“难道你真的忘了?”   沈之屿努力捕捉着那张幼小又坚定的脸,他觉得很熟悉,就差最后一层薄膜,他就可以窥探对方的真面目了,他并不想在死前留下什么遗憾。   “轰隆隆!”   第三次炸裂声再次响起,几乎是贴着耳边在爆发,所有的屋檐都支撑不住了,混着顶上的瓦片轰然落下,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发出,最大块的横木轰然落下,砸在了沈之屿和孔衍秋中间位置,隔开了他们。   就在这个时候,殿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沈之屿!”   沈之屿骤然回头,看见烈火之中,他唯一认可的陛下将这些夺人性命的猩红火舌视若无物,长刀挥舞砍断他们之间所有的障碍物,朝他跑来!   最后那层薄膜顷刻解开!   间隔二十多年的时光连在了一起,都是他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变,他带自己离开过阴寒的深水,也即将带自己离开着滚滚火海。   我不会死了,他也没有,我们也不会再有遗憾。   沈之屿想。   北境的气息粗鲁又蛮狠,温柔又强大,特别适合将他从噩梦中抽离出来。   沈之屿试着向元彻伸出手,白袍上的血与污是他旧时的不堪,总会有人来帮他洗净。   “蹲下!”   元彻一声高喝,沈之屿本能地去行动,元彻此时此刻清醒又焦急,飞速判断着每一处可能潜在的危险,他必须带出沈之屿,他们不能落在这里。   元彻放弃了从最捷径的正面向沈之屿奔去,从侧面一把揽过,一手护着他的脑后,一手扣在他的腰上,确保护好所有关键部位又不会在颠簸中让人从自己怀里掉出去,然后就地一滚!   下一刻,一块燃烧的横木落到了沈之屿身后的位置!   判断精准无误!   而在距离不到十步的地方,孔衍秋将这一切竟收眼底。   他痴痴地望向被元彻破出的那个破口,他觉得自己应该趁机逃走,但脚步挪不开,他希望还有一个人会出现,像元彻接沈之屿那样来接他。   孔衍秋抬手扣住了自己的发,五指再顺着脸往下滑,像是要想要把脸上这道疤给扣下来。   齐王没来。   沈之屿刚才告诉他的话是对的。   他又输了。   作者有话说:   问:lp太优秀总有人想抢怎么办?   彻崽,转身抽刀:sha了。   感谢在2022-03-26 11:14:42~2022-03-28 07:5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停、肥火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停 40瓶;鬼骨 5瓶;孤倚落月 4瓶;50093612、藏、问艼、-绮罗生的小苏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暗渡 第二十一   四处点火   大火烧了一整晚, 直到天明才落幕。   因担心齐兵假意撤退实则暗中埋伏,鬼戎军没有跟着元彻,而是守在国都城周巡查, 待确认好每一个角落,才分了部分人进城帮忙。   听见街道外传来脚步声, 缩头在家的礼国百姓们悄声从窗叶上扒拉出一小缝隙, 窥望外面的情形。   被抓的民兵被鬼戎军放了回去。   兀颜顶着一张被火熏黑的脸, 刚从炊事班分得了两个白花花的大馒头做早饭, 扭头就看见身边的一位民兵盯着自己直流口水。   “怎么?”兀颜看了看馒头,再看民兵,“齐国人都不给你们吃饭的?”   疯狂点头。   “……”兀颜依依不舍伸出手, “行吧,分你个小的。”   谁料馒头一出, 方圆二十尺内的眼睛齐刷刷回头。   兀颜吓得捂着最后一个馒头“咚咚咚”三步后退, 肩背甚至做出了防备之态。   一只手拍上兀颜的肩,兀颜回过头, 见卓陀撑着大腿气喘吁吁地道:“呼,你小子跑这么快作甚,都喊不住的,来, 把这些东西发下去。”   身后是数十筐用麻布捂住的箩筐,纯正米面的香气从中渗出来, 卓陀见兀颜呆住不动,笑道:“不懂了吧,这是丞相大人特地嘱咐的, 雪中送炭比什么都要可贵, 咱们绕来绕去不就是为了……喂!干什么!”   话音没落, 兀颜立马蹲下,从箩筐中扒拉出几个大大的馒头,用油纸包好,连同自己刚刚保下的也一起放进去:“你找别人发吧!陛下和沈大人也快一天没吃饭了,我要去给他们送吃的!”   说完便抬脚跃上一处围栏,轻快得像只豹,眨眼不见人影。   卓陀心想哪儿用得上你送,该带的搜救兵都带着,但看见兀颜这蹦跶欢快的背影,又把话按回了肚子里。   小兵们喜欢陛下和丞相大人是好事,这样今后君臣将相之间才会和气,卓陀捋了捋胡须,满意欣慰地点点头,指挥着其他人将粮食分发。   首先得到馒头的是民兵,稍后,躲在窗叶后面的普通百姓也壮着胆子走出家门。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街道上,成群结队,排起一条长龙。他们发现这群北境人也并非传闻那么可怕,有时还怪体贴的。   至少,礼王从不会在战后市坊铺子凋零之际,关心他们是否能吃上一口热馒头。   礼王府变成了废墟。   元彻在最后关头将沈之屿整个人圈在怀里,躲去废墟中一处角落。   四周被七横八竖的横木和房梁残骸压了个实,不仅能穿透进来的光线少得可怜,层层叠叠下来,连呼吸都有些闷。   唯一的好处就是还算宽敞,只需抱紧点,便能勉强躺下他们二人。   元彻感觉自己应该是被最后的热浪拍得晕了一会儿,可具体晕了多少时间,这里面看不了天色,他也拿捏不准,只知现下已经天亮了。   元彻从迷糊状态转至清醒只用了须臾不到,若有旁人在,便能看见他立马紧绷。右手颤抖着探出,在摸到了怀中人鼻下还在微微起伏出气后,呼出一口长气,放松后仰躺在废墟上,空闲的手捏住鼻梁,回顾着昨日的一切,简短有力地骂了一个字:   “操!”   魂都没了。   真不是人干的事儿,没被累死便先吓死了。   大起大落后,元彻又撑着手往后挪了挪身体,让自己躺得平畅些,以便沈之屿枕得舒服,沈之屿被这动静弄得闷哼了一声,元彻瞬间停下,改为轻轻地顺着沈之屿的背部,语气柔和得根本不像他:“没事了,没事了,不疼了……待会儿就带你出去,朕让人给你做好吃的……”   说着说着,元彻忽然想起这礼王府就是沈之屿炸的,额头冒出一根青筋,有心提起人来教训一顿,却没贼胆,僵了小半天,凭借帝王之威最后的倔强,绕去沈之屿脸上捏了几爪,过了把瘾。   沈之屿是被热醒的,他感觉自己躺在一个火炉上。   视线还没完全恢复时,沈之屿的眼睛只能依稀辨出元彻面部的轮廓,和记忆中的小男孩一模一样,他本能地想要伸手去触碰,不料扯到了手臂的伤。   “嘶……”   话音一出,原本在小憩休息的元彻立马睁开眼。   两人就这样对上眼。   “知道疼就不能老实一点?”元彻故意冷脸沉声,觉得不能给沈之屿好脸色,以免今后他没事就炸自己。   沈之屿听得一愣,是真的愣住了,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这表情无辜和委屈到了极点,元彻哪儿能承受,下意识地挪开视线,虚咳一声:“看什么看,朕警告你,下次再乱炸东西,朕就把你关在丞相府,哪儿也不准去。”   沈之屿轻声笑了笑。   “很好笑吗?严肃点!”   沈之屿在官场混迹多年,拿手的东西除了那些弯弯绕绕的谋略,另一件便是辨识脸色,哪些时候是真的生气了,哪些时候是假的,哪些时候是笑里藏刀,他若排第二,大楚恐怕没人敢自称第一。   目光躲闪,声音故意放大,最重要的是手还死死扣在腰上唯恐自己落下去……   嗯,装的。   鬼点子在顷刻之间已经盘算好,沈之屿没理元彻上句话,撤回视线埋下头,侧脸贴在元彻肩膀,什么也不说。   三.   二.   一.   “怎么了?”元彻准时绷不住,再开口已无怒意,害怕乱动会牵扯他的伤口,只能满是担忧道,“别不说话啊,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说完,又想伸手去掏前襟里的哨子,让狼群更快发现他们。   沈之屿憋着笑,放低声音说:“疼。”   “哪儿疼?”   “都疼。”   “怎么会都疼?都有哪儿?”   “肩上,腿上,手最疼,好像是脱臼了。”   元彻侧头一看,见沈之屿广袖下的左手确实弯曲得有些不对劲,心里突突直跳:“快,朕拿不了,你试试看,能不能把哨子取出来。”   沈之屿想了想,决定用还算能挪动的右手在衣襟内找,可就是一个简简单单摸索的动作,仿佛在四处点火,找得元彻额头又冒起一根青筋,始作俑者才勾着绳子缓缓将哨子拉出来。   元彻一把握住他的右手手腕,嘶声道:“能不能好好找,嫌火不够大是吧?”   元彻准备去取,沈之屿却一把将哨子握进手心。   “不急。”沈之屿将下巴放在元彻胸口,再开口时语气比刚才好了许多,从一只伤痕累累的狐狸变回往日里狡猾的狐狸,“机会难得,臣想向陛下打听一些事。”   “好啊,又装?”元彻这才回过神,牙直痒,觉得被握在那纤长手指中的不是哨子,而是他自己,“丞相大人学富五车,就没听说过狼来了的故事?”   “自然是因为听过,才知狼会来。”沈之屿勾着眼看元彻,将“狼”字咬得重。   “行。”元彻说,“你问。”   得了首肯,沈之屿语气一转,正色道:“臣斗胆,陛下幼时可是来过中原做质子?”   气氛随着这话转变。   他不提,元彻差点想不起来,这些事情对他来讲仿佛是上上辈子的经历。   十多年前,北境遇上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寒潮,部落中本就为数不多的农作几乎全数死在了大雪中,粮食短缺,人尚且不够吃,更别说动物,母狼们就算产下小狼,也没法将它们带大。   眼看这样下去就要面临灭族之灾,部族的巫师便给当时的狼王,也就是元彻的父亲建议道,中原与北境之间横穿着塔铁萨山脉,寒风吹不去中原,那里定是粮草丰盛的,不过……   巫师欲言又止。   不过当下的北境敌不过中原,他们们没法如同往日那样带着兄弟伙伴们打草谷。(注)   以质换粮,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老狼王膝下两子,大儿子已经十五岁了,开始帮衬父亲打理各大部族事物,小儿子才五岁。   老狼王作为父亲,不忍心小儿子离家,但他更多的身份是部落首长,等待粮食的族人在寒风中苦苦挣扎着,巴望着狼王让他们活命。   “彻儿来。”老狼王宽大的手掌抱起元彻,让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你是去救族人的,有功在身,三年,回来的时候父王送你一只军队。”   元彻心眼大,倒也从没觉得委屈过,全当出来玩了三年,他当时甚至没察觉出自己被中原的皇子联合宫人婢女排挤苛待,毕竟,在这三年间,他不仅认识了沈之屿,回去还白得了鬼戎军的雏型。   何乐而不为呢?   元彻回忆起父亲的手臂,那是他从小的目标,为了快点长高长大,他一度将牛奶和奶糕当饭吃,隔着老远都能闻到奶臭味。   如今,自己的手臂丝毫不逊色于父亲,力量甚至更加强大。   “是啊。”元彻一边回想一边笑道,“朕当时一直跟在你们后面的,不过个子矮,你们多半没注意,还记得不,有次你们一群人出去踏青,直接忘了让朕上马车,朕只好骑着一头小马驹跟在你们后面,哈哈哈还差点找错路。”   沈之屿:“谢谢。”   忽然到来的两个字令元彻有些措不及防,他结巴了一下:“啊?谢什么?”   “很多事。”沈之屿和声道。   比如,那个雪夜里听到他呼救声翻墙出来的身影。   比如,不顾一切跳下湍急河流的身影。   亦或是那些目前他尚未记起的身影。   从上一世到这一世,这声道谢,他欠元彻太久了。   狭小的空间,零零散散的几簇光线,呼吸声能彼此听见,说话更是几乎是凑在对方的耳边呢喃,若只是往日的相互骂一骂吵一吵便罢了,乍一如此认真,搞得元彻怪不好意思的。   元彻正过头来,故作镇定滑舌道:“啧,不用不用,都多久的事儿了,真想道谢就陪朕……”   话音没落,元彻借着一簇光无意瞥见了沈之屿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细汗,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尔神色一僵!   不对!   有地方不对!   “陪你什么?”沈之屿等半天没听见下文,刚狐疑地抬头,下巴便被一只手用强势又不会捏疼他的力气搬过。   “沈之屿。”元彻强迫他看着自己,目光恍若两把刀子,想要将眼前人的花言巧语全部割开,看看他的骨血到底是什么样: “如果齐王不来,你打算如何将礼国的政权交给朕?”   “你从未给朕说过你计划的后半部分。”不待沈之屿回答,元彻又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补充说道:“是打算靠你和礼王的同归于尽吗?”   这一次,元彻是真的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   注:以牧马为名,四处掠劫,以充军饷。   感谢在2022-03-28 07:57:21~2022-03-31 22:4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豹安永远滴神 40瓶;39584764 10瓶;长卿 5瓶;莫得名字 3瓶;兔和叶子、贞子不忘挖井人、孤倚落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暗渡 第二十二   上药   喉结滚动, 沈之屿被迫抬头仰望着元彻,细汗顺着鬓角缓缓下滑。   后者的眼神怒意难盖,叫沈之屿无端有些怕,   倒不是怕对方会伤害自己,而是这句话中除去逼问和求证, 更多是责备, 关切, 乃至心寒。   靠你和礼王同归于尽吗?   元彻在气“同归于尽”这四个字本身。   “你……”沈之屿正要开口, 忽然,顶头上方传来利爪刨开废墟的声音。   是狼群!   元彻一连三问,没能得到任何回答便被打断, 只好狠狠刮了欲言又止的沈之屿一眼,飞快在他耳边说了句“晚点再收拾你”后, 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哨子, 吹响。   兀颜单手叉腰,看着满目疮痍的礼王府废墟心生绝望, 暗道这不得找到猴年马月去,馒头肯定都冷透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几匹狼忽然抬起头来,尖尖的耳朵动了动, 头也不回地往右方疾步奔去!   兀颜一顿,紧接着转忧为喜, 冲后方的搜救兵大喊一声“这边有情况!”,率先跟着狼群跑了。   被挖出来时,几十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看着自家陛下护犊子似的搂着丞相大人, 场面一度诡异又好笑。   兀颜:“哇哦。”   元彻撑着一根横木自己爬了出来, 什么事儿也没有,拍了拍身上的灰,示意不用他们动手,亲自扭头回去扶出沈之屿。   兀颜很有先见之明的站在一旁,啧啧啧道:“我就知道。”   沈之屿就比元彻惨上太多了,就算不看那只脱臼的手,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只手也数不过来,原先的暗纹白袍已经看不出本色,须得靠元彻托着肩膀借力才能站稳。   搜救兵弄来了一辆马车,准备让元彻和沈之屿先去休息,沈之屿刚踏上马车,忽然转身对元彻道:“陛下,现在正是安抚礼国百姓,拉拢人心的时候。”   “自然有人关心他们,不差朕一个。”废墟里视线不好,元彻想要仔细看看沈之屿的伤到底有多严重,他现在不想相信沈之屿的任何一句话,须得亲自确认才好。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沈之屿却坚持道。   别人在场和帝王亲至肯定是有差距的,元彻心里也清楚,他叹了口气,盯着沈之屿。   沈之屿大有你不同意我就站在这里的意思。   无法,只能妥协:“行吧。”   元彻招来兀颜,让他将沈之屿先护送回之前租的别院,再去将卓陀和魏喜找来照顾他,等一切布置好了,就来叫自己,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低声在兀颜耳边嘱咐了几句,才带着搜救兵骑上狼背,往国都中心方向去了。   兀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稍后,惊讶一声,想起自己的馒头都还没送出去呢!   礼国的百姓们刚对鬼戎军放下些许防备,敢捧着馒头坐在一旁,一边看他们办事一边下饭,就听说蛮夷皇帝来了。   有个小孩吓得顿时连嘴里的馒头都不嚼了,包在嘴里鼓起一个包,目送一头巨大的黑狼驮着那位陛下缓缓走进。   元彻走到他身边停下:“咽下去。”   小孩咕噜一声,将自己给噎住了。   元彻:“……”   “给他点水。”   元彻走至人群缓缓让出的最高位,落座在鬼戎军给他搬来的椅子上,忙活了一天一夜,他还穿着昨日里从荒山野岭赶回京城的甲,他一边才拆甲,一边漫不经心道:“你们先吃。”   其实底下的人大部分已经吃好了,但不敢违逆命令,又强行塞了一个进肚子。   元彻卸好了甲,又问:“味道如何?”   唰!一片哗然,百姓先是面面相觑,然后整齐点头。   元彻扶额,看出这都是在问屁话了,扫了一圈,点出一个教书夫子装扮的中年人,让鬼戎军去把他拖出来。   中年人嗷嗷大叫得仿佛上了刑场,没骨头似的缩在人群前方,抱紧一旁大树不敢靠前,哆嗦道:“陛陛陛下,好吃的,这是草民吃吃吃,吃过最好吃的馒头……啊别杀我!”   鬼戎军把他提了起来,直接拧去了元彻脚边丢下。   “要是再不好好说话。”元彻两条结实的长腿自然分开,语气森寒道,“朕就真的杀了你。”   中年人连忙捂住嘴,一声不吭。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们,元彻胳膊撑膝盖,压下身,重复了一遍:“这馒头味道如何?”   中年人被元彻注视,感觉犹如被野兽盯上,四肢止不住发颤。   同时,他猛地察觉陛下或许不是问馒头本身的味道,而是别的。   白馒头没味道,虽然不难吃,但怎么谈得上好吃?   “馒头,馒头……馒头虽然不敌美味佳肴,但,但方便携带,可缓饥饿,可维系性命……”   元彻笑了:“命重要吗?”   中年人忙道:“重要!重要!”   “命重要还是美味佳肴重要?”   “当,当然是命重要!”   “好!”元彻挥了挥手,让鬼戎军把人带下去,站了起来,向着百姓们的方向迈出一步,负手而立,“诸位对他的回答有异议吗?”   当然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摇头,元彻知道,他需要威严,可更需要这群人真正的心服口服,而非趋于害怕淫威下的被迫无奈,得棒枣并发。   他让人丢出搜救兵从废墟中掏出的李瞻的头颅,朗声道:“礼王已死,而朕!既然在今日会从郊外赶来为诸位赶走齐军,明日,后日,以后也都会,更会保证在场的每一位,都像今天一样吃上缓解饥饿的馒头!”   有了刚刚的话做铺垫,元彻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平淡无味的白馒头就是每一个人的性命,礼国的百姓想活,只能选择元彻,也只有元彻和鬼戎军,能保证他们在这乱世中不用挨饿,不用担忧上位者丢下他们自己逃走。   战乱一起,贵族官\\僚们自有地方可去,倒霉的只会有老百姓,他们不敢走,因为他们的家,他们的地和根都在这里,他们一旦离开,就会成为无户无籍的流民,没有地方会收留他们,他们只能等死。   享受盛世的是贵族,抵挡乱世兵马的却是他们,谁会甘心?   谁不想当刀俎?   谁不想活命?   “陛下!您真的会做到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   “礼国一仗,众藩王势必起疑。”元彻伸出右手,紧紧握住,“但诸位不必担心,只要朕在一日,你们再也不会经历齐军的铁蹄,而是得到一个四方开阔,万里绵延,再无藩王强势欺人的大楚!”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如山涧泉鸣,余音缭绕,都震撼着在场的人心。   天下大争之势已起,无人可退,无人可避,一将功成万骨枯。   最终胜出的只会有一位帝王。   “草民愿为陛下尽忠!”   “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人潮逐渐俯拜了下去,元彻站在最高位,俯瞰一切。   礼国,只是开始。   兀颜赶来向元彻复命时,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惊讶于礼国人态度巨大的转变,掏出衣兜里的馒头,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意思……”   ……   消息如同插翅撒播,仅一个下午,礼国上上下下已经传了个遍,沈之屿当然也知道了。   他缓下一口气,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心想努力没有白费。   卓陀只替沈之屿正好了骨,简单处理下较大的伤口,便将药箱放在一边。   沈之屿看出这是元彻的令,他还欠着一顿“收拾”,待卓陀退了下去,便躺回被褥间闭上眼睛。   废墟之下的幕幕经历涌上前来。   那股不安的感觉又来了。   就算是又如何?元彻为什么要因为这个生气?这是第几次了?   沈之屿觉得有些累。   真是荒诞又可笑。   首先,他看得出元彻对自己和对旁人不太一样,之前还特地试探过,但一码归一码,对他而言,适可而止的谈情说爱是怡情,让日子多上几分趣味,毕竟元彻也长得很养眼,至于其他更多的,只会给他们徒增负担,大可不必。   因为元彻不是别人,元彻是站在权利与欲\\望最顶峰的帝王,帝王不该有任何牵挂和软肋,要毫不犹豫地杀掉每一个阻碍他一统天下的人。   包括自己。   可事情好像正在往他控制不住的方向发展,两人之间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   他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阻止?   半夜,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也有可能是雪夹着雨,对着床的窗户没有关严实,透着一个小缝隙,让寒风吹了进来,冷得沈之屿打了个激灵,翻了个身,醒了一半。   然后,他听见门扉被“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脚步声走进,却没急着先靠近他,而是绕去关上了窗户。   沈之屿完全醒来睁开眼时,元彻已经坐在了床边,伸手在炭炉上烤着,全身暖烘烘的,没有从外带进来的冷气,想必是特地驱了寒。   “醒了?”元彻一直关注着沈之屿的动静,哪怕眼睛没有往他身上看,也能靠呼吸声分辨他的情况,“醒了就继续之前的聊先把衣服脱了。”   沈之屿人趴着,长发撩倒了身前,上衣退下一半,原本光亮白皙的背部赫然映有一道淤青,元彻将手洗净,从卓陀留下的药箱里找到了活血化淤的药膏抹在手上,试着去轻轻按压揉开那淤青。   指腹刚落上去,蝴蝶骨控制不住地抖了抖。   “礼国一行,你没有对任何人说实话。”元彻顺着这条淤青按压下去,同时,目光不忘四处检查其他地方,“在京城见到赵阔那一刻起,你就看上了礼国的富饶,可当来到礼国后,你很失望,以礼国的实力,明明可以做到更好,偏偏礼王将这里的百姓养成了懒惰成性的模样,从那一刻起,你就下定决心,不仅礼王的王位,还要礼国全数乃至民心,朕没说错吧?”   沈之屿闭上眼睛,忍受着这又酸又钝的疼:“……没有。”   元彻冷笑一声,继续道:“你让朕同你演戏,初步看似是要体现朕胡搅蛮缠蛮不讲理,实则是在铺垫,你要礼国人亲眼看见朕残暴至此也不会动他们一根寒毛,甚至还会救他们于危难,这是作为为君者,朕高于礼王分寸和大度。”   沈之屿被按得不住闪躲,被元彻发现,一把搂回原位。   他有些恼,抓住对方作乱的手腕,开口道:“陛下,有些东西心里明白便是了,无需说出来。”   “朕一定要说呢?你能如何?”元彻拍开沈之屿的手,重新挖了点药膏,“等一切都布置好了,你就打算直接毁掉礼王府,具体怎么毁,朕不知道,总归不会和现在差太多,你要让礼王身败名裂,让昔日辉煌的王府成为废墟。”   毕竟,这么大量的炸\\药要短时间之内根本准备不好,更别说将炸\\药安置在恰当的位置,算好时间,在支走兀颜和魏喜后,让火星点燃酒窖,发生第二次爆\\炸。   只能是一开始就准备好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一开始准备好?元彻不信沈之屿连齐王会掺合进来都能算到,齐王是意外,炸\\药定然别有用途。   而如果是按照原计划的三天后,自己肯定没法赶回来,只能被迫接下沈之屿送来的礼国。   想想都让人后怕。   元彻看见沈之屿肩头至前胸处也有些伤,将他翻了过来,两人因此距离很近,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元彻对他道:“丞相大人,记住这些伤的疼,你骗不了朕,你更死不了,无论你做什么,在哪里,朕都会将你救回来,亲自处理这些自找的伤口。”   沈之屿睁开眼,在颤抖中开口:“陛下还真是闲。”   “没错。”药涂好了,元彻拿来帕子擦干净手,亲自将他的上衣拉起来穿好,系紧腰侧衣带,“朕对你,本就特别有耐心。”   “可陛下别忘了。”沈之屿提醒道,“臣与你,不是一条道上的,我们的结盟在离开礼国那一刻起便会失效。”   “……”   “这不还没走吗?”良久,元彻嘀咕一句,脸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悲伤,拉过被子盖在沈之屿身上,“今日就这样,再睡会儿,明日起来朕带你见个人。”   作者有话说:   彻崽:谈恋爱谈恋爱谈恋爱!   沈之屿:搞事业搞事业搞事业!   感谢在2022-03-31 22:40:20~2022-04-01 23:10: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祇 3瓶;-绮罗生的小苏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暗渡 第二十三   男宠之一   化雪天比下雪天还要冷, 沈之屿从来到堂前坐下,已经打了两个喷嚏。   元彻就坐在沈之屿旁边,两人间隔距离还不到一臂, 在第三个喷嚏出来后,他放下手中的画押文书, 打量着沈之屿。   沈之屿:“?”   “朕今早说什么来着?”元彻伸手捻起沈之屿前襟垂下的外袍晃了晃, “让你多穿点, 这就是你的多穿?”   沈之屿:“……”   陛下毫不避讳, 堂下两侧持刀的鬼戎兵脖子不敢动,只能将视线轻轻往上,又默默挪回原位。   若说先前的京城战役, 鬼戎军对沈之屿的态度仅停留在碍于元彻面子上的礼貌和客气,那么, 在经历礼国的博弈后, 尊敬油然而生。   沈之屿就像是一柄饱经风霜的刀,虽铁锈和磨损遍布刀身, 但只要出鞘,定会直取敌人咽喉。   站在最末的鬼戎兵出列,低头退下,去给丞相大人取厚衣裳。   “朕不冷, 你先披着。”元彻脱下自己外袍丢去沈之屿身上,重新拿起案上的文书。   看了不到一行, 就捏起了自己的眉心。   “左右不过这些事儿。”沈之屿披上外袍,接过侍女送来的热茶,淡声道, “没什么好奇怪的, 直接将人提上来吧, 我来问。”   元彻盯着文书上的“男宠之一”四个字,干笑一声:“还真没见过这样玩的。”   元彻要带他见的人是孔衍秋。   昨日,搜救兵还在废墟里挖出了孔衍秋,孔衍秋也是命大,在最后关头和元彻一样躲进了废墟的缝隙里,留下一条命来。   当时事物繁多,没人顾得上孔衍秋,见还能喘气,直接将他丢去了天牢里,直至其他事都安排妥当,才想起这号人。   齐军耗子似的,撤退非常快,一个也抓不住,无法,幸好有消息称孔衍秋在礼国国都置办了宅子,鬼戎全军出动,连夜搜了宅子,并扣押压里面所有奴仆。   令人惊奇的是,这宅子里主人的衣物碗筷等用品竟然有两人份。   也就是说,除了孔衍秋,还有一位主人家。   鬼戎军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物,一边在国都排查,一边拷问这些奴仆,最终,在账房先生嘴里得到了答案。   孔衍秋的身份很复杂,他既然是齐王安插在礼国的眼睛,齐王身边谋臣,更是齐王非常喜爱的男宠。   之一。   齐王每四月就会微服来一次礼国,每次停留五至十日不等,在这段时间内,孔衍秋闭门不出。   这种日子,孔衍秋过了十年。   “我说……我说!曾,曾有婢女无意间听到过齐王和孔大人之间的谈话。”天牢里,账房先生看着鬼戎军手中烧红的烙铁,吓得快要尿裤子,也不管话是不是有用,一股脑全部说了出来,“齐王,齐王说他很喜欢孔大人脸上那道疤!”   喜欢疤痕?审问的鬼戎兵心道这齐王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爱好,赶紧让账房先生画押供词,逞给元彻。   果不其然,元彻迅速提审了孔衍秋。   堂外一阵窸窣响动,孔衍秋是被两位士兵架着胳膊拖进来的,他身上没有上枷锁,因为没必要,他的命被鬼戎军救了回来,但元彻并不想要他快活地活着。   元彻本想杀他的,但想着还有点用,便只是叫人打断了他的右腿。   孔衍秋跪不了,只能靠人架着跪,鬼戎军都是眼尖的,有人架着跪多省力,他们可不能让孔衍秋得了这便宜,就特地腾出一只手扣在他的头上,让他额头碰在地上直不起背来。   直到孔衍秋的汗水在地上滴成一个小小的水涡,元彻才使了个眼神,鬼戎军一起放开手。   孔衍秋狼狈地跌在地上,喘出好几口气,用手撑起身体,他抬头,先看见了元彻,这是他第二次直面这位帝王。   强大,危险。   然后他又看见沈之屿,沈之屿和元彻几乎可以说是并肩坐着,身上还披着一件根本不合身的外袍……   “哈哈哈……”孔衍秋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沈之屿,你该感谢你的父母,毕竟你这副皮囊是真是好用。”   元彻皱起眉,他想到了文书上的那四个字。   孔衍秋在羞\\辱沈之屿。   他在找死,元彻想,   一只手忽然从案下探了出来,搭在元彻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安抚了他心中的怒。   “物尽其用。”沈之屿安抚好元彻后,只是简答答了一句,没做过多解释,反问道,“知道为什么现在你还可以活着吗?”   孔衍秋冷声道:“休想从我身上套话。”   “齐王丢下你跑了。”沈之屿在试探他的心里防线,“他背叛了你,你成了弃子。”   “你胡说!”果不其然,听到这话后,孔衍秋的情绪开始激动,“王爷撤退乃是上计!”   就在这时,元彻忽然嗤笑了一声,低沉的声音引得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他手中把玩着那一些文书,漫不尽心道:“上计?”   元彻和齐王的给人的完全不一样,齐王给人的感觉是很暗,是躲在幕后操纵人后的黑手,而元彻,则是给人赤\裸\裸的威胁和压迫感。   “上计?”元彻将文书扔去了孔衍秋面前,写有“男宠之一”的那张纸恰好停在孔衍秋眼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上计吗?”   孔衍秋的呼吸重了起来。   从大火燃起的那一刻起,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向孔衍秋传达一件事情齐王不要你了,齐王根本不值得你维护。   但孔衍秋不想点头,无论是私心,还是形势所迫。   一方面,如果他真的点了头,他就再也回不了齐国,二来则是,元彻和沈之屿就会看到他的弱骨,一个人的弱骨若是被挖了出来,失去了价值,那么他的死期就不远了。   双重施压下,沈之屿看见孔衍秋正在一点点地崩溃。   “齐王将你丢在礼国十年,不可能只是安插眼线那么简单。”沈之屿抓住这个时机,问道,“他到底要你做什么?”   沈之屿给了孔衍秋一个很可怕的心理暗示,他一来就点出孔衍秋被齐王丢下了,再和元彻进行两次重复,然后,无论孔衍秋是拒绝还是承认,他都会将这个前提作为事实,往深处盘问下去,让孔衍秋顺着他的思维思考。   孔衍秋却依旧嘴硬道:“王爷就是想要礼国而已,不可以吗?”   “不会的。”沈之屿摇摇头。   他的声音的非常和气,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走下高位,元彻想要拉住他,沈之屿拒绝了,他左手手肘处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身上全是药膏的味道,而造成这一身伤的始作俑者就在他面前。   可他还是温柔道:“你是不是被他骗了呀?”   孔衍秋迷茫地抬起头。   “他骗你们了吧。”沈之屿蹲下来,伸手将孔衍秋头发上的一点赃物抚了下去,笑道,“他将你们分散在各个藩国,是为了他自己的大业,你们都被他骗了,别怕,每个人都会犯错,你说出来,我们帮你报仇。”   沈之屿用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再一次暗示了孔衍秋,他并不是齐王的唯一和特例。   “不可能……不可能!”孔衍秋已经处在了崩溃边缘,他很想保持清新和镇定,他知道沈之屿这是在蛊惑他。   下一刻,孔衍秋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抬手,咬牙朝沈之屿扑了过去!   沈之屿没有防备,被带着整个人重心向后倒去   电光火石间,元彻比任何人都要快,单手撑桌一跃而出,接住了沈之屿让他站稳,再一脚踹开孔衍秋,同时,两侧鬼戎兵齐齐出动,将孔衍秋重新以头抢地摁在了地上!   孔衍秋在崩溃边缘悬崖勒马,回过神,大笑道:“沈之屿!你休想挑拨离间!齐王殿下才不是那种人,他一定会来救我!你才是背叛者!”   元彻从后搂着沈之屿的腰,恨不得把他当场丢去喂狼,喝令道:“愣着干嘛!拖下去砍了!”   鬼戎军立马架着他往外走,孔衍秋许是终于害怕了,他还不想这么早就死,他还奢望着回到齐国:“你们不能杀我!你们杀了我!沈之屿也活不了多久!要不了多久他就会下来陪我!”   鬼戎军一顿,回头看着元彻。   “哈哈哈哈!”孔衍秋再无往日里的恬静,他彻底撕下了伪装,叫嚣道,“怎样?怕不怕他死?来杀了我啊!赵阔给沈之屿下的毒只有我有解药,你杀了我他就的和我一起死!”   元彻拳头紧握,沈之屿却低声笑了起来。   “你很聪明,也很会布局谋划,但你有件事情弄错了。”沈之屿拿开元彻横在腰上的手,“真正能让你活命的,并不是你手中的解药。”   沈之屿俯身凑去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孔衍秋登时绷直身体,脸上神色惊魂未定。   孔衍秋被拖了下去。   沈之屿走回堂中,将元彻扔下去的文书捡了起来,按顺序叠在一起。   收拾好后,沈之屿发现元彻还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笑了一声,轻描淡写道:“陛下,气魄呢?这就被吓到了?”   元彻;“……”   “朕确实没有那么大的气魄。”元彻不悦道,“会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嘴里塞,叫人抓住把柄。”   “形势逼人嘛。”沈之屿见他这样子有些好笑,“放心,他那么想活,我现在就是他的保命符,不会让我死他前头。”   元彻双手抱胸,瞪着他。   “好了,不气了,来看这个。”沈之屿被盯得发麻,错开视线,提笔在文书上圈出几个关键词,递还给元彻。   元彻愤愤接过文书,抖了抖,垂眼下去。   片刻后,元彻猛地抬起头:“齐王竟然布置了这么大一张网!?”   “虽然细节还需打探。”沈之屿沉声道,“但齐王的大致方向,八\\九就是这些了。”   ……   闲下来的日子飞速,转眼就是一月,   礼国的百姓骨子到底里是带着惰性的,不然也不可能被两言三语就扭了思维,继而振奋士气的话,光是说说可不行,还得趁着热血没凉立即行动起来。   这大半个月来,元彻军务和民政两头跑,沈之屿之前好歹和元彻对立,不宜露面,只能在身后帮元彻出谋划策。   礼国开了土,开的那部分土怎么划分户籍,怎么收税,怎么保护农耕不会被有心之人侵\\犯吞并,这些看似简单,但若要细细规划起来不乱套,相当麻烦。   一日,元彻白天里忙得脚不沾地,终于在月挂中天时赶了回来,轻手轻脚推开房门一看,沈之屿虽然已经换了寝衣斜靠在塌上,但还点着灯,握笔俯首在小案台上。   “别弄了,休息会儿吧。”元彻走过去抽出他的笔,放在一边。   思维被打断,沈之屿有些恼,刚想呵斥人不要胡闹,一个脑袋就落下来埋在他的大腿上元彻直接横躺上了榻,指着自己的脑门,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来:“疼死了,帮朕按一按吧。”   “这种事情去叫侍女。”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替他解了发髻轻轻按压,“怎么累成这样?”   元彻就像是一头正在顺毛的狼,闭着眼睛从喉咙口嗯嗯啊啊了几声,还自己调整姿势让沈之屿的指腹按去对处。   “你不也是。”舒服够了,元彻才重新支起脑袋来,看着小案上的东西,“不是说《礼律》的初稿已经定下来……嗯?这是什么?”   宣纸上不是新开土地管理的律法,而是一些弯弯绕绕的图案,好几处分明已经写完了,却被狠狠划掉。   沈之屿也确实觉得困了,揉了揉眼睛,道:“孔衍秋不止一次说我背叛了齐王,但我对这段记忆一点印象都没有,正在试着能不能推出一些线头来,你还记得些吗?”   元彻摇摇头。   沈之屿也真没打算从元彻嘴里知道点什么,他那时这么小,又是外族质子,肯定不会参与皇族争斗:“无碍,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先睡觉吧。”   紧赶在一月底前,沈之屿完成了《礼律》的最终成稿,并叫人抄写出百份,张贴发放在大街小巷。   自此,礼国终于慢慢走上正轨,呈现的也不再是颓靡奢华,而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态。   元彻听说后,大喜过望,连忙丢下军务从郊外往回赶。   从城门到城中,一路上,老远都能看见陛下骑着狼的洒脱身影。   “近日没别的事儿了吧,给自己放几天假呗,朕最近发现一处温泉,已经找人试过了,水温刚刚好。”元彻“啪”地推开门,脚还没来得及迈进去,一连串话先吐了出来,“别一天关着了,出来活动活动,快让小喜子收拾东西咱们泡温泉去。”   “……”   没有回答。   “沈之屿?”元彻在东西厢房挨个探脑袋去看。   “丞相大人?”   小半柱香时间过去了,元彻都还没找到人,一个不好的猜测从心底冒了出来,立马扭头跑去沈之屿的床边,看见一张纸放在了枕头上。   元彻拿起纸,打开,扫看着上面的内容。   “陛下亲启,礼国已复,结盟解除。”   沈之屿一早就带着魏喜离开了。   ***   京城。   自上次闯了祸,盈儿嚣张跋扈的性子收敛了许多,每天只是按照吩咐老老实实给李亥送饭,李亥也不再表现出异常,偶尔发作的娇贵脾气,也都是情理之中。   但今天,李亥吃完饭放下筷子,让盈儿别急着走,他需要盈儿带一件东西回去。   盈儿有些纳闷,却没多说,轻点头后站在原地。   李亥起身走出了别院。   盈儿左等右等,都没看见李亥回来,担忧李亥又要闹幺蛾子,最后还是决定去看看。   刚跨出院门,一条绳子忽然绞住了她的脖子迅速勒紧,呼吸被阻,纤细的脖子发出撕裂声,盈儿甚至来不及过多挣扎,手便无力地垂落下去。   这时,李亥才从后院走了出来。   他蹲下身在盈儿面前看了看,抬头问道:“死了吧?”   -卷二完-   作者有话说:   下章分卷   上章评论的读者都发了红包,大家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01 23:10:34~2022-04-02 23:3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灵均、肥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汐辞、晏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借刀 第28章 借刀 第一   天下万姓   盈儿没有半分动静, 杀手先用脚踢了踢,再伸手探了探鼻息,答道:“嗯, 死透了。”   杀手抓住盈儿的胳膊,把她提起来往外拖, 李亥却忽然叫住了他:“你干什么?”   “找个地方埋了呗。”杀手耸耸肩, 道, “人家小姑娘好歹每天给殿下您送饭洗衣服, 没命活也该有个墓吧。”   李亥直勾勾地盯着他,上前一步。   “啪!”   一个巴掌落在杀手的脸上,杀手被打得头偏过去。   李亥收手, 抬起下巴:“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杨伯仲把你安排给本宫是用来办事的,不是让你教本宫该怎么做事!”   杀手舔了舔嘴角的血丝, 将盈儿轻放在一旁, 漫不经心地单膝跪下:“是,殿下恕罪。”   李亥哼了一声, 走到椅子边坐下,翘起腿,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有运筹帷幄的气质。   “她是沈之屿买的婢女,得了沈之屿的命令每天都会来本宫这里, 平日里仗着沈之屿的势嚣张跋扈不把本宫放在眼里,这几日却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肯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万一她告诉沈之屿,本宫可就完了!”李亥恶狠狠地说道, “是她自己找死!”   杀手:“是, 殿下英明。”   李亥觉得这回答很敷衍, 垂眸看着他,冷声道:“怎么?你有意见?”   杀手低着的头翻了个白眼,然后整理好表情抬头一笑:“没有。”   “你有意见就说!”李亥猛地拍桌而起,指着他,“别在这里给我假惺惺的,本宫最恨口是心非的人!”   杀手:“……”   “属下疑惑。”杀手只好说道,“殿下既然已经接受了杨大人,为何还会担心沈大人会生气呢?”   “你们这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人就是笨。”李亥悻悻然道,“沈之屿当然是要留着当枪使啊。”   杀手:“枪?”   李亥下巴一指盈儿的方向:“沈之屿为了本宫和蛮夷贼子翻脸,但本宫嫌他太慢了,要推他一把,你去,带着这个婢女的尸体,想个办法让沈之屿看见并认为是那群蛮夷人杀了她。”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等沈之屿将那些蛮夷人耗得筋疲力尽,本宫和杨伯仲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们,夺回自己的江山。”   ***   沈之屿忽然没有来源的一阵心悸。   他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三粒药含在嘴里,好一阵,不适才有所缓解。   今日已是离开礼国的第十天,元彻也肯定已经看到自己留在床上的字条。   他这么急忙忙地回来,原因有二。   一是他不想和元彻再有过多不必要的相处。   近些日子来,元彻的态度越来越没有边界,有一次,元彻甚至当着众目睽睽的面,一把端过自己吃剩下的碗,面不改色毫无停顿地两三口刨干净碗里的饭,然后拍拍肚子,饱食餍足地提刀练兵去了。   那一天,吓到的除了沈之屿,还有炊事兵。   二是他很担心盈儿。   李亥身份特殊,除了盈儿,沈之屿不敢多放人在他身边,沈之屿当然也考虑过将盈儿带在跟前不让她接触李亥,但礼国一行变数太多,还不如京城来得安全,况且,真将李亥现在就饿死了,也不太好……   还是快点回去把她接出来吧,沈之屿心里想着,伸手掀开马车的帘子,问道:“还要走多久?”   “回大人,子时之前便能到啦。”魏喜在前面赶车,闻见了一阵清苦的药味,连忙回过头,担忧道:“大人,您是不舒服吗?要不我们休息会儿?卓大人嘱咐过这药药性烈,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吃!”   沈之屿笑了笑,摇头说:“人小鬼大,好好赶车吧。”   孔衍秋在堂上吼的那一番话元彻很是上心,以卓陀为首,元彻派来一干军医,盯着孔衍秋做解药,确保他多一滴水都无法加进去。   下毒容易解毒难,解毒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根本不像话本中所写吃下去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所以,在这个期间,元彻还让孔衍秋做了缓解疼痛的药,也就是沈之屿正带着的小药瓶。   夜里比白天掩人耳目,亥时三刻,魏喜准时将车停在了城门外,沈之屿等了片刻,一条上小道有一人疾步走来,停在他面前。   “哥!”温子放下斗篷兜帽,凑去沈之屿面前笑嘻嘻道,“我想死你啦!”   “没人看见吧?”沈之屿问。   “没有没有,这条道是咱们小时候溜出去玩用的,偏僻得很,连守城兵都不熟悉,更别说这群初来乍到的北境人了。”温子远摆摆手,推着沈之屿往前走,“走走走,去我家,别在外面吹冷风。”   路上,温子远叨叨叨个不停,话比魏喜还要多,清冷寂静的街几乎被他一人说得热闹起来。   大至京城哪些官宦丢了性命,小到哪家混沌店出了新口味、哪家女儿嫁了人。   “哥,你最近夜里千万不要一个人出门,好歹带着小喜子在身边。”温子远眉飞色舞,故作鬼祟道,“你可不知道,从两个月前起,京城夜里就开始闹鬼了!”   沈之屿:“闹鬼?”   “是啊是啊,迄今为止已经闹出五条人命了,死的还都是年轻好看的朝官,据说是一位姑娘在新婚之夜死了,她死不冥目,化成了厉鬼,因为生前最后一个愿望就是结亲,所以每逢半夜子时,就要买通黑白无常从地府里出来,在街上游荡,若是看中了谁,直接拖下去当新郎!”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温子远忽然作出鬼脸,猛地凑近沈之屿眼前!   沈之屿:“……”   非但没被吓到,甚至有点无动于衷。   马车恰好在这时停在了温府大门口,魏喜被沈之屿打发去找盈儿,自己独自下了车。   温子远不肯认输,一路追过去:“哥我不骗你的!去年咱们京城的姑娘们最想嫁榜的榜首就是你,那女鬼见了你定喜欢,你可别被她占便宜!万一她长得不好看呢,我嫂子必须得是大楚第一美人!”说着说着他激动起来,拍手道,“不仅肤如凝脂腰细腿长,还会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什么榜和嫂子的?”   温子远:“啊啊啊你先答应我!”   “好好好,答应。”沈之屿无奈,忽然,脚步一顿。   温子远迎面撞在了沈之屿背上,将后者撞出去一步,迷茫地探出头:“咋不走了?”   “之前叫你招幕僚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   子时一刻,已是深夜。   温府正厅中央却一字排开地站了十来位人。   几道古画色屏风隔在了厅下和主位之间,让这群人看不清上面是什么风景,按理来讲,会被在大半夜叫来的事情非急即坏,他们有些紧张,低垂着头,看着不甚明亮的烛光微微跳动,将四周雅致的布置衬得迷离,手心全是冷汗。   “根据要求我选上的就是这些。”温子远低声对沈之屿道,“出生寒门,家庭简单,身无顽疾,会读书识字写文章,不是商贾,三代以内没有和世家联姻,更没有狱罪记档。”   沈之屿正在案上奋笔疾书,听后点点头,   他有些困了,元彻每次都准时在子时要求他去睡觉,以至于养成了一到子时就眼皮打架的毛病。   一杯茶被送到了手边,沈之屿一顿,本就模糊视线竟然看成是元彻,耳边甚至响起一贯的声音:   “别看了,东西多的是,一口气全看完岂不得累死?快去休息!”   “哥?”   温子远的声音将沈之屿拉回神,他放下茶盏,见沈之屿眼底下有些发黑,想必是一直没能休息好:“要不明天再问吧,不急这一时的。”   沈之屿连忙将脑袋里不着调的人脸甩了出去,端过茶来喝了一口,醒醒神,将手中写好的纸张递给温子远:“明天还有其他事按照这上面的问他们。”   “真要我问啊?”温子远接过看了看,满脸苦涩,“我不会诶,哥,反正他们也没见过你,也有屏风挡着,你就假装是我在说话……”   沈之屿一记眼神扫了过来。   温子远立马怂了:“好的,没问题,我问。”   正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发话。   “诸位别干站着,先坐下吧,不必惊慌。”温子远起初有些不熟悉,只是按照沈之屿所写一字一句地念,可渐渐的,许是被这严肃的环境感染,渐入佳境,语调也变得铿锵有力起来。   “今日召集诸位,只是想听一听诸位关于大楚今后朝政社稷的想法,诸位既然能到这堂前,定都是能者之士。今夜之事当作一场笔墨清谈便可,不会因言论罪,不过在这之前,还请大家说一说自己近来的情况,就从最左边的公子开始,”   这话诚恳,不像是在故意诱引放下防备,底下一干人听后,高悬的心放下了一半,纷纷拱手道谢,婢女们鱼贯而内,给他们送来座椅以及一些能垫肚子的茶果点心。   更细心一点的侍女还去添了几只蜡烛,让室内不那么暗,   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下来了。   左边第一位拱手一礼,侃侃而谈道:“大人,草民姓牛,名以庸,祖籍是在……”   他们在介绍自己的时候,沈之屿也闲了下来,只有温子远需要时不时地回答一句“嗯”“好”“尚可”。   沈之屿一边听着,一边再次在无意识间走了神,他看着屏风上的人影,影影绰绰。   上一世,最后那几年,为帮李亥拉拢民间名流,他曾亲自下到部分乡里,看见原本肥沃的土壤荒凉龟裂,井口干枯,仿佛天空都染上了洗不净的灰。他本想在百姓家里寻一口水喝,可邻党之间,多是危室,里面的村民早已经人去楼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户还有人在居住的房子,里面却只有一位气息奄奄的小女孩和死了多日的母亲据说父亲出去打工挣工钱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更有可能根本回不来了。   沈之屿于心不忍,让魏喜给了女孩十两银子,好安葬母亲。   可女孩的手早已经捧不住这十两的重,魏喜将银子放在她手上三次,也掉了三次,最后,她用尽力气抓着沈之屿的衣角,说不出话,只能哭泣。   那一刻,沈之屿也跟着红了眼。   一个政权的跌宕,远不止朝堂和世家之间的明刀暗剑尔虞我诈,庙堂之外,更多的,是天下万姓,那些生在大楚长在大楚的人们,日日夜夜为大楚耕种劳作的人们,才是最这个国家的根与本。   四大家族一定是要灭的,但要灭四大家族,除了怎么灭,他们手中偌大且复杂的权利一旦空出来,谁来接手,这也是一个问题,不然就算除掉了四大家族,大楚也会因为朝政班子运转的瘫痪而迅速落败下去。   所以,这一世,眼前这群人,一部分会被慢慢培养成可以接手的群体,继而成为他放在朝中对峙四大家族的主要势力先帝在位时期,自己尚且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却还是没能阻止四大家族贪\\污\\受\\贿\\架空皇权吞\\噬国库。如今自己和元彻成为“死敌”,远离朝堂,若不做点什么,四大家族岂不得翻了天去?   无名无位的寒门读书子弟就是极好的人选,他们读书,知礼,有着满腔的报复,敢于做事,敢于言语;他们没有家族的拖累,不用担心被连坐。   而在这一部分中,沈之屿还需要选出极少数的人,教他们在这一趟浑水之中擦亮眼睛,明白自己是谁的臣子,大楚的今后,究竟属于谁。   至于元彻……   礼国一行,算是给元彻找了个钱袋子,让他不用担心怎么养活偌大的鬼戎军,但要维系一个巨大的中央王朝,光有钱远远不够,有钱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沈之屿需要送给元彻的,便是一个非常稳固非常清白的政权,只有内政清平了,他才有心思好好平复藩王割据之乱。   然后,再是第三步。   第四步。   步步而上,直至他登上那至高无上的权利顶峰,亲眼看到天下盛世。   两炷香之后,这些人陆陆续续地说完了,温子远看向沈之屿,沈之屿从回忆中抽离,点点头,示意可以继续往下。   温子远便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么诸位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如今大楚外族当权,该如何看待?”   作者有话说:   彻崽:大楚第一美人是朕谁有意见?   上章留言的读者都发了红包,大家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02 23:37:27~2022-04-04 23:1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过 20瓶;青山见我傻白甜 8瓶;姓名 5瓶;5009361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借刀 第二   疼了多久了?   如何看待大楚被外族把持朝权?   这个问题很大胆, 也很直接。   自古帝王将相之事普通百姓避之不及,敢这样问,一是因为能看出厅下人的胆量, 直接叩问他们内心深处的想法与德行。   二是沈之屿笃定,就算传去元彻耳朵里, 元彻也不会生气。   肯定不会。   温子远:“诸位可讨论片刻。”   一阵低语后, 有一人拱手出列, 道:“大人, 草民以为,外族当权是脱离了纲常道理,这是比古往外戚世家干政、阉宦肆虐更加严峻的问题。”   他许是有些紧张, 说得满脸通红,将头埋得低:“因为外族带来的, 不仅仅只有政权的跌宕, 他们还会打破我们的礼法,杂糅我们的制度, 这看似无足轻重,但不出百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或许再也找不到半分他们该有的模样。”   话中的意思倒是有趣:   外族对大楚, 对皇族李氏,无疑不是奇耻大辱, 若是寻常的成王败寇朝代更替也就罢了,但上位者乃外族人,塔铁萨山脉将中原与北境千百年地隔绝着, 北境人的习性、样貌都和中原人有着天大的差异, 以农耕为本的中原人骨子里瞧不起他们, 认为靠着掠夺和侵\\犯存活的他们粗鄙、是没有驯化的野人。   温子远听得愣愣的,转头去找沈之屿征求看法。   沈之屿撑着下巴端坐一旁,眼睛藏在阴影里,白袍严谨地拢在了喉结下方位置,墨发散在后面,只有一缕被分了出来,扣上了一枚镶有红玛瑙的发扣,烛光下,玛瑙颜色和眼睑上朱砂痣相衬得恰到好处。   温子远看不出沈之屿的喜怒。   没人能靠沈之屿的表情窥探他的内心,先帝在位时,丞相大人下达的每一条指令,都会让人防不慎防,他是天生的弄权人。   “……哥?”温子远只能低声喊一句,“然后呢?”   沈之屿再次递了一张纸。   温子远接过来,问:“何为该有的模样?”   “回禀大人。”那人答道,“是我们拥有的区别于蛮夷人的……”   温子远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微厉:“你是想说,血脉?”   士庶之分是怎么形成的?   以四大家为首,如今的士族,只能说是胎运特别好的一批人,因为,他们能享受高官厚禄的原因并不来自于他们自己的功绩,而是开国之初追随高祖开疆拓土的祖辈。   可他们不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失去特权,于是,他们开始占有大量的土地,继而占有依附农,关起门来自己形成一套学术,靠蒙阴确保官职,标榜门第,甚至宁愿近亲也不肯与庶族通婚。   这个人口中的“华夷之辨”,与“士庶之分”又有何区别?   他如今是寒门,可若有一日,他得了机会爬上高位,还会初心不变吗?   沈之屿无声地笑了笑,早在此人第一句话脱口时便看透了他的心思。   “回大人,君臣和睦,朝政清白有序,文人提笔治天下,为百姓发声平冤,武将镇守边疆,保得江山高枕无忧,这才是该有的模样。”忽然,又有一人出列道,“大人,在草民看来,外族当权的关键,不在外族。”   温子远连忙追问:“哦?那在哪儿?”   “当权人是好是坏,是对是错,并非在于他姓甚名谁,而是在于他是否能为百姓某得一方安定和太平,古史三皇五帝皆为禅让,那时连勋爵贵族的概念都没有,更别说皇权了。”这人朗声道,“至于华夷之辨,两类文化的冲撞,必定是更优者取胜,中原礼法能弥久不衰千百年,自是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必畏惧融合。”   这话说得漂亮,在场不少人甚至下意识拍掌叫好。   沈之屿挑了挑眉。   温子远连连点头:“好,好,对了,我记得你刚刚说自己叫牛以庸?”   “正是草民。”   温子远接过第三页纸,纸上的问题是顺着牛以书的话问下去的。   “既然天下之势在于安定太平,那依诸位看,如今大楚拥有哪些势?又是哪一势能达到这一地步?”   说完,温子远自己都愣了愣,惊恐地看向沈之屿。   群雄逐鹿,问鼎中原,既然已经说出了天下该有能者居之,那么这位有能者是谁?   或者说,谁才是最终的胜利者?   厅下所有坐着的人纷纷站了起来,拱手皆道惶恐若说第一个问题,是询问元彻坐皇位的合理性,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是在问他们,元彻坐皇位的正确性。   这是他们敢妄议的吗?   有些东西没有放在面上说,不代表大家不知道,如今这个大楚,看似皇位是坐在了蛮夷人屁股底下,但是水面之下暗潮涌动的势力太多了,内有四大家还在把持着朝堂,外有蠢蠢欲动无时无刻不在紧盯着京城、企图趁它虚弱之时咬伤一口的藩王。   以及,还有民间流传着的,与帝王翻脸后转去扶持先帝遗孤的丞相大人。   谁都不是善类。   这四方势力在现在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皇帝需要前朝世家替自己打理朝政,藩王又碍于先帝遗孤不敢贸然进京。   但,平衡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被打破。   温子远自己都要哭了,鸡皮疙瘩从脚底直爬去头顶,可沈之屿不仅不搭理他,还要让他依言安抚着这群人。   他愁眉苦脸地念道:“无需惊慌,诸位被辟除在此的原因想必都是心知肚明的,本官说话自然也就直爽了些,不想弯弯绕绕。”   温子远自然是没能看出这句话中暗藏的机关:   沈之屿将客气与威胁拿捏的恰好好处,乍一听,是说不要想多啦我们都是直来直去的人谈谈而已,但实际上,他已经在警告,既然已经上了贼船,就老实一点,不要身在曹营心在汉。   果不其然,这一次,回答就众说纷纭了许多。   这群人分析得细致,先答了世家与民争利,是造成前朝腐\\败的罪魁祸首,万万不可再信任,又道藩王更是奸邪之辈,眼睁睁看着京城被黄巾贼侵\\略,若他们上了位,苦日子才是真的来了。   至于当今陛下和先帝遗孤,这还真的不好选择,论正统,定是先帝遗孤首当其冲,可这位殿下要人没人要兵没兵,只有一位大权已失的丞相大人,实在是难以翻身。   “其实。”牛以庸再次道,“草民以为,这势并非现在就能讨论出来,一位君主该所具备的,除了古往今来赞颂的贤德爱民外,还有太多,例如,一位仁君可能会带来盛世,也可能会因过于仁慈带来懦弱,以至皇权旁落,外敌入侵。”   “……”   后又陆陆续续说了一些,大多都是抛出问题让他们讨论,直到丑时,沈之屿终于问完了想要问的话,将人遣散。   温子远全程一直参与,却感觉问来问去都是这些东西,没什么大的区别,赶在沈之屿起离开拉住他,撒娇要求开小灶:“哥,这就完了吗?给我说说你想选谁呗?”   “不是我选。”沈之屿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语气中透露着遮掩不住的病恹,“三日之内,回来寻你的,将他们的名字报给我今日辛苦了。”   温子远嘿嘿一声:“不辛苦。”   牛以庸和同僚们沿着回廊慢慢走出去,同僚们都在恭贺他,说这一次就属他表现最好,将问题答得最合温大人心思,今后定然会被提拔做官,在朝堂上舒展自己的鸿鹄之志。   有一些人甚至开起了玩笑,对着牛以庸拱手做辑,一口一个“大人”,让他“苟富贵勿相忘”。   牛以庸不算大,正是想要为人生拼出一番作为载入史册的年纪,他被捧得很开心,不知不觉间步子都轻快起来,像是喝醉了酒,连连道好。   直到走到岔路口,同僚们纷纷道别归家,一阵寒风挂来,将他刚燃起来的热血刮冷了。   他忽然觉得,今日之事,处处都藏着不对。   帝王察举征辟都仅限于对履历的查询以及词赋考察,若温大人真的是想要招募幕僚,需要问及这些吗?   温大人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病弱无力,他为什么需要用屏风遮挡?   今日的问题,后面到底藏了怎样的目的?   牛以庸泛起寒战,裹了裹打着补丁的衣袍,加快步子往回走。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屋檐上,匐有一个黑色的影子。   见牛以庸走远,影子悄然跟上,同时拔出绑在小腿上的刀,刀刃在月光下寒光泠冽。   忽然,在更后方处,一只手鬼魅般出招,直往影子的要害袭去!影子一身黑色劲装干净利落,在第一缕刀风刮来之前,迅速侧身躲开,影子压着声暗骂了一句,抬头,却在看到偷袭者的脸时,猛地顿住!   见势不妙,影子不再恋战,立刻往旁撤离!   为找出这夜里作祟的人,耶律录已经连续蹲了五天,怎会轻易放过?   对耶律录而言,黑夜和暗袭就是他的主场,没有人能从他的眼皮子下单独逃走,只见耶律录取下背上的短弓,勾箭在弦。   “咻!”   箭划破空气,精准命中远处影子的肩膀,影子落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耶律录故意没有下杀手,不然这一箭定能射穿这人的心脏,他上前来此人的身边,将疼得动弹不得的凶手翻过来面对自己,一把扯下他的面纱。   下一刻,手中短弓落在地上,耶律录手臂青筋爆起,他提起对方的领口,嘶声道:   “温、子、远!”   .   白天一直赶路,刚下了马车又马不停蹄地去温府,等彻底空下来回到丞相府时,距离天亮也不远了。   沈之屿以为两个小孩肯定已经睡下,便没有去打扰他们,自己轻手轻脚地摸黑走回了屋,换好寝衣,打算赶在天亮之前浅睡一觉。   躺在床上,先上涌的不是困意,而是再一次难以忍受的心悸,冷汗瞬间打湿了单薄的寝衣,沈之屿捂着心口起身去找药瓶,黑暗中,小腿踢到横在路中间的凳子,眼见就要摔下去,他的手抓猛地到一个人的胳膊,稳住了身形。   胳膊?   谁在这儿?!   “咔嚓”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根火折子被点燃,照亮了方寸之地,沈之屿看见他的药瓶正被一个人捏在手中,此人责问道:   “沈之屿,你这样疼了多久了?”   作者有话说:   沈之屿:不理解,为什么会怕说皇帝坏话?   彻崽:就是,朕很小气吗?   众人:……   上章留言读者全发了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04 23:11:23~2022-04-05 22:3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绮罗生的小苏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借刀 第三   朕对你,不算好   时间倒退回十天前   元彻发现沈之屿给自己留的信后, 很气,气这人又一声不吭地走了。   但他寻不到由头发作脾气。   沈之屿已经安排妥当了一切,细细地将他们之间的结盟走到最后一步, 他有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去挽留别人?   君臣吗?   沈之屿不是他的臣,至少现在不是。   至于其他……那更是没边没影儿的。   元彻将信揉成一团, 后又仔细地展开, 捻平每一处皱痕, 折好放进衣襟内, 他抬头看着窗外蒸蒸日上的礼国,每一处都有沈之屿的心血。   他不能辜负这心血。   在鬼戎军看来,上午还好好的陛下, 下午忽然又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样子,自己带头, 每天加跑三圈国都, 没日没夜地练兵训民。   一时间,全军上下叫苦不迭。   这种状态直到第六日。   第六日清早, 卓陀拿着三个药瓶站在院子外面,鬼鬼祟祟地探头望东望西,在望见元彻后,两三步跑上前去, 担忧道:“陛下,这些是属下新做的药, 药性缓和了许多,可是该怎么送给丞相大人……”   还提着重刀的元彻心里咯噔一声!   找到理由了!   《礼律》正如火如荼地维持着礼国的秩序,几乎满足了各个阶层所需, 也不乏严厉, 六天下来, 礼国已经不需要帝王像位老母亲一样时时刻刻盯着,元彻接过药瓶,从鬼戎军中拨出十几人,再算上卓陀,当夜便启程回京!   心里有盼头和想见的人,元彻几乎昼夜不停,仅花了三天就出现在京城门下,他甚至还看见了温子远大半夜来接沈之屿。   元彻让其他人先回皇城,自己则偷偷溜去丞相府,熟悉地翻墙入内。   又是独守空房两个时辰,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回了多日不见的丞相大人,元彻刚想凑上去,却见沈之屿灯也不点,摸黑进屋后,随便换下了外袍,踉跄着把自己往榻上摔。   原本已经迈出去的脚步默默收了回来。   元彻在黑夜中视物的能力极好,看着呼吸渐渐平缓下来的沈之屿,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不去惊扰对方了,改日再来。   可他刚转过身,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元彻连忙回头,沈之屿竟然又醒了,还下了床正要找什么东西,眼见沈之屿一脚踢在了路中间的凳子上,元彻立刻闪身过去,让他攀住自己。   手心全是汗。   被沈之屿抓住的瞬间,元彻第一时间察觉到前者的不对,掏出火折子点燃,一张连火光都照不回暖的面孔就这样映入了视线。   元彻心中一疼,伸手扣住他的脉门:“你这样疼了多久了?!”   夜已至深处,偌大的丞相府落针可闻。   责问出口好一阵,沈之屿才反应过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一暗,没直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干巴巴地提了另一件事:“子远说京城不安全,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什么?”元彻一愣,老实答道,“没,带了人的,他们先回皇城了。”   “那就好。”沈之屿点点头,下一刻骤疼又上来,他难以抑制地“嘶”了一声。   “别闹了,把药还给我。”   元彻回悟,沈之屿竟是在疼痛难忍中分出一丝神担忧自己的安危,他说不出自己心中是喜是怒,喜在对方关心自己,怒在对方不关心身体,两厢情绪交织,呈现出一种窘态。   “你还好意思说药,提醒过你这药只治标不治本,实在疼了要休息!”他摇了摇几乎没剩下多少的瓶子,更怒了,“你怎么能把它当饭吃?”   沈之屿看了他一眼,吃力地说:“你好吵。”   元彻:“……”   沈之屿懒得再理他,转身,拖着软绵绵的四肢爬回床上,钻进被子里,大有一副“陛下你自己玩”的意思。   元彻:“……”   火折子点燃了一旁的烛灯,将元彻药瓶放在桌上,他知道,自己方才有点胡闹,肯定是难受极了才会吃药缓解,但他还是忍不住心疼,这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元彻揉了一把脸,整理好表情,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的不要那么凶,重新走到沈之屿身边蹲下,拿出在衣襟里捂热了的新药瓶:“卓陀新做的,朕特地给你送来,虽然止疼效果没那么好,但药性缓和,对你体内的毒也更有效,吃这个好不好?”   许久,沈之屿闷在被子里点点头。   元彻笑了。   “还有点口渴。”沈之屿补充。   “好,朕这就去烧水。”   元彻暂时离开了,屋子重新安静下来,沈之屿很困,但又睡不着,思绪就恍如灵魂出了窍,整个人轻飘飘的,忽上忽下,忽大忽小,近日来的事情一股脑全都往脑子里面涌。   一会儿,他想起温子远,子远给他说半夜女鬼夺命的事情,小孩似的,就连让他隔着屏风问话都要哆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   一会儿,他又想到今日的那群寒门子弟,其实他今天问的话很空,也没太多实质性的意义,他真正的目的,就是看是否有人能找出其中的不对,并在这个基础上,敢于回来向他提出质疑,这样的人他才敢用。   最后,他还想起了元彻,元彻再一次千里迢迢跑来找自己了,他是位可以开阔天地的好皇帝,不能被自己绊住。   这该怎么办?   迷糊间,沈之屿感觉自己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把自己从混沌中带了出来,他的上半身被人支起,温度恰好好处的水和药送到了嘴边,沈之屿张嘴吃了一点,觉得太苦,皱眉扭过头去。   “都得吃。”元彻哄他道,“你还发烧了。”   沈之屿摇摇头,埋在骨子里的倔强表现了出来,与平时握纵观大局的丞相大人根本不一样。   元彻没法,总不可能和一位病人讲道理,只好拿出更多耐心慢慢哄,半柱香时间后,终于把药全部喂进了沈之屿肚子里。   元彻累得也出了一层薄汗,但这还没完,他还看见沈之屿的寝衣已经被他自己的汗水浸湿透了,若让他就这样睡过去,明日一早恐怕得烧得更严重。   “沈之屿。”元彻低声道,“你其他的衣服在哪儿?”   等了好久,沈之屿都没回答。   元彻便自己挽起袖子找,凭借上一世的记忆,找到了衣柜。   整个过程沈之屿任由他摆布,说抬手就抬手,乖得要命,唯独最后在让他躺下时不舒服的皱眉表示抗拒,元彻回头看见桌子上的药碗,明白是之前水喝太多,躺下会让肚子不舒服,想了一会儿,他也登了靴子上床坐好,再让沈之屿背躺在自己的胸口。   就在元彻打算将就着这姿势睡着的前一刻,沈之屿忽然呢喃了一句话。   应是梦话,转瞬即逝,   但元彻敏锐的耳朵还是瞬间捕捉到了。   沈之屿说:不要对他太好了。   睡意顷刻全无。   从元彻的角度看去,沈之屿的脸被他自己的发丝挡了一半,露在外面的另一半安静俊秀,朱砂痣勾人注目,寝衣雪白,带着皂角的清香,活像一只雪地里的赤色狐狸。   沈之屿为什么觉得自己对他好?又为什么要求自己不要对他太好?   元彻心里好像顿时涌起了许多的苦楚,这句话后面蕴含的内容太多,   沈之屿这个人,真的像表面上那样,是为了李亥与自己成为“死敌”吗?   他心里到底还有多少话没有说出来?   元彻颔首,将侧脸轻轻贴在沈之屿头顶。   “不算好,朕对你……不算好。”   ……   第二天一早,沈之屿被外面的动静吵醒,   屋外除了元彻,还有兀颜,兀颜正低着头给元彻说话。   沈之屿记得昨晚元彻又一次翻墙来找自己,所以在看见元彻的时候没有多奇怪,他起身,身上的难受也好了许多,拿过一旁的外套披在身上走出去。   元彻见沈之屿出来,给兀颜使了个眼神,兀颜退去一旁。   元彻伸手探了探沈之屿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但他还是从厨房里端出一碗药。   沈之屿接过药,皱了皱眉,没人会喜欢又黑又苦的东西,可他没有像昨夜那样面露拒绝,而是仰头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昨夜里那个娇气的“沈之屿”被他自己藏了起来。   沈之屿放下药碗,察觉到四周气氛不对,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   兀颜连忙出来打笑道:“没啊,没有的事。”   此举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沈之屿目光一凝。   兀颜立马缩了缩脑袋。   今日的丞相府格外安静,放在平日里,两个孩子早就吵起来了。   “魏喜和盈儿呢?”沈之屿往四周看了一圈,道,“一晚上没回来?”   兀颜脸唰地一下白了。   “他们人呢?”   沈之屿的逼问让人脊骨泛凉,兀颜低着头,他是鬼戎兵,没有元彻的允许,不敢胡乱说话。   元彻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睁开:“说吧,迟早要知道。”   话音刚落,兀颜扑通一下跪在了沈之屿面前:“大人,属下今早赶来的时候,在护河边发现了你身边那位小婢女的尸体,她的手上还有魏喜的衣服。”   .   护城河边。   “这姑娘才多大啊?太可惜了。”   “诶你说,她会不会是和之前那几位官老爷一样,被夜里神出鬼没的鬼杀的呀?”   “那不是个想要成亲的女鬼吗?杀这个小姑娘做什么?去当她的孩子吗?”   “有道理,其实我看这孩子身上的伤……倒像是野兽咬的,比如,狼。”   这个猜测让在场所有人屏住了呼吸,京城养狼的是哪一群人,大家心知肚明。   “官兵来了!”   围观的人群连忙退去,生怕给自己惹上麻烦。耶律录带着一队鬼戎兵靠近,将凑热闹的老百姓拦在外面。   但还是有一些不嫌事儿大的人往里面挤,直到被鬼戎兵亮出刀喝了一声,才悻悻然地老实下来。   耶律录上前蹲下,看见了盈儿身上遍布的牙印,他皱了皱眉,鬼戎军对狼群的管控十分严格,根本不会出现在命令之外乱咬人的情况,不然他们哪儿敢把狼带上战场?   再想想这位小姑娘的身份……   多半是有人要陷害他们。   耶律录起身,右手握紧了扣在腰侧的刀柄,就在这时,一位鬼戎兵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耶律录回头,看见元彻正站在人群中央,冲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到一旁说。   “到底是什么回事?”元彻负手问道。   耶律录来不及惊讶为什么元彻会出现在这里,便被迎头砸下了问题,他低头回答道:“身上的伤确实是狼牙造成的。”   “不过小姑娘的致命伤并不来自狼牙的撕咬,而是脖子上的勒痕,另外,属下们打捞河堤,没有发现小姑娘手中衣服主人的尸体。”   也就是说,魏喜失踪了,生死未卜。   沈之屿带着帷帽站在一边,将耶律录的话全部听进了耳朵里。   “我去看看。”好半天,沈之屿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耶律录连忙横手拦在沈之屿的身前:“大人不可,”他顿了顿,又道,“小姑娘死了应该已经三天了,又在水里泡了一夜,样子……不是很好看。”   元彻看见沈之屿的肩膀在微微发抖着,其实,从在丞相府听到盈儿和魏喜出事后,一路赶来,沈之屿的状况都很平静,平静得让人有些害怕,元彻怕他全部憋在心里,把自己憋坏了,刚准备上前一步,就听见沈之屿简短有力地说了一个字:   “查。”   “你们拖得太久了,去查。”就像是在朝上下令一样,沈之屿说道,“加上之前那五起命案,从现在开始,三天之内,把凶手找出来。”   耶律录听见还要加上之前那五起,顿时有些心慌:“大人,这起命案和之前那的不……”   “耶律录。”沈之屿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是鬼戎军统领,该抓凶手,而不是考虑是不是一个人杀的。”   说完,沈之屿撩下帷帽的纱,挡住脸,绕过耶律录重新向前走去。   元彻一把拉住他:“别去了,剩下的交给他们。”   “陛下,盈儿虽然只跟了臣几个月。”沈之屿坚定地道,“但她终究是臣的婢女,为什么要怕她死后的模样?臣应该做的是接她回家,再把凶手找出来,替她报仇。”   这句话总算是透露出了沈之屿的情绪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   午时,鬼戎军换班,耶律录趁这个机会先去太医院找了点药,再回了一趟家。   他打开屋门,走到里侧,见温子远正坐在他的床榻上,身上穿的还是昨夜那一身劲装,肩膀缠着浸出血丝的纱布。   温子远知道是他,这个地方除了耶律录,谁也进不来,头也不回地问道:“你还要关我多久,我得帮我哥办事。”   无论是声音还是表情,都没有外人面前该有的天真活泼,很多人说温子远和沈之屿根本不像表兄弟,因为温子远身上找不到沈之屿办事的狠戾劲儿。   但他们若是在这时候来看,一定会大为震惊,并后悔自己说出的话。   耶律录没回答,带着药跨步走进。   温子远笑了一声:“我说,包扎也包扎了,我也没怪你那一箭,继续留在……”   话音没落,耶律录闪身过去。抓过温子远的手腕抵在床柱上,将后者半提起来:“你哥身边那个叫盈儿的小婢女死了,尸体今早从护城河里被打捞上来。”   温子远下意识地脱口“什么?”,随即冷静下来,道:“你放开我……又不是我杀的,你昨晚不是一直和我呆在一起吗?”   “你确实没有杀那婢女。”耶律录沉声道,“可因为她,你哥已经下令,要查她以及前五位官员的死因,我拦不住。”   温子远瞪大眼睛。   耶律录:“你什么也不肯说,是觉得,以你的能力,能瞒你哥多久?”   作者有话说:   元彻明着sao   耶律录闷着sao   不愧是师兄弟(此处有掌声)   上章留言读者全发了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05 22:37:06~2022-04-06 22:4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过 2瓶;汐辞、-绮罗生的小苏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借刀 第四   你也要杀我吗   一时无话。   温子远垂下头, 咬紧下唇。   耶律录见他的情绪落了下来,以为他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怒气缓和, 手上力道减弱,放再开。   温子远背贴着床柱缓缓下滑, 坐在了床边。   像极一只忧郁的小野猫。   “算了, 先换药吧。”耶律录拿来药箱, 以防万一, 他什么都带了一点,从中找出几瓶治疗外伤用的药粉和干净纱布,说道, “有没有乱动伤口?鬼戎军配发的短箭带有倒钩,昨日的时间和家里的东西都有限, 只帮你折断外面的箭柄, 今日来取钩,会有些疼, 你忍一忍。”   说了一大段,却连句哼声都没听见对方回答,耶律录疑惑地抬头。   唰!   “温子远,你做什么!?”   温子远不仅没有知错, 还挥臂一扫,将近乎七成的瓶瓶罐罐拂了出去, 耶律录连忙去接,他就趁着这个间隙起身破门往外逃!   亏得耶律录反应快,一个也没有摔碎, 他低骂了一声, 放下药瓶, 跟紧出去。   破门后,温子远看准院中的一颗树,跃去树干上,用没有受伤的手吊着自己,打算以腰腹的力量把自己荡出这高院,见耶律录满脸惊慌地追了出来,他还特地冲对方做了个鬼脸。   却不知耶律录担心的根本不是他会跑出去   耶律录:“喂,你别!”   温子远没听到后面的话,上一刻心里还想着“傻叉才会乖乖听话,想困住本公子你还是回去多吃几年干饭吧”,下一刻,一个巨大的阴影将他笼罩,温子远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何物挡住了他的去路,一只爪子就呼了过来。   “ ?”   “!”   小野猫对上大灰狼,毫不意外地被拍回了院子。   耶律录瞳孔针缩,这一下要是摔实了非死即伤,千钧一发间,他朝着温子远落下的方向脚尖发力起跳,一只手绕膝弯,一只手拖住后背,在半空中稳稳接住温子远。   温子远再一次被带回原位置坐下。   怕这小祖宗继续乱跑牵动伤口,耶律录只好找了根发带将温子远双手绑着,一边用剪子小心翼翼地剪开他肩上的衣服和纱布,一边听他鼻青脸肿地骂道:“耶律录是不是有病!你让狼趴在屋顶上就不怕把你家压垮了吗……嘶疼疼疼,能不能轻点!你不会就把我松开让我自己来!!!”   耶律录叹出一口粗气。   经此一闹,原本就狰狞的伤口更加不能看,耶律录把将他抱进来时掌心都染红了。   温子远则专心致志地嚎得满院响。   亏得耶律录喜欢独住,不然,指不定明日就传出疯言疯语。   “别动了!”耶律录眉头紧锁,在给他换药的同时还得摁住他不乱动,一个头三个大,“是你自己乱跑!”   “你怪我?你不追我会被拍下来吗!而且,而且我怎么知道它在屋顶?”温子远手上不能动,嘴上却不轻易饶人,架势像是要把耶律录活生生咬下三两肉来,“是是是,你确实比我厉害,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遇上你!”   耶律录:“……”   温子远看见耶律录从后面递来一张手帕,脖子往后一仰,视死如归道:“耶律录,我看错你了,我真看错你了,你这人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你还要塞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待会儿是不是要把我关在柴房饿死几百年都不给我收尸!?”   淡定温和如耶律录,也在额头上跳出了一根青筋。   现在让沈之屿把人带回去来得及吗?   “不是这个意思。”耶律录将后三十年的耐心提前使用,才强颜欢笑道,“上药会很疼,疼极了就咬住。”   温子远上下扫了一眼:“……是干净的吗?”   “非、常、干、净。”   耶律录自打会走路就跟着父亲上战场,受过的伤大大小小加起来不计其数,也经常帮战友处理伤口,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样累过。   温子远后面确实不乱嚎了,改成了一碰就乱动,缝合较大伤口时,他毫无预兆地蹦跶而起,吓得耶律录立马松开手中的银针。   温子远跃去屋脊上,任由鲜红的血珠落一地,怎么喊也不下来,眼泪汪汪地吐出嘴里的布条,道:“别缝了,就让它这样吧!”   耶律录:“感染了会更疼。”   温子远贴着屋脊疯狂摇头:“那就感染了再说!”   没法,耶律录也只好跟着上屋脊,把这小祖宗抗了下来。   然后又找出根发带。   ……   “在想什么?”丞相府内,元彻看着已经第三次放空自己的耶律录,开口提醒道,“午休的时候打仗去了?”   耶律录回神,瞥见端坐在元彻身旁的沈之屿,绣有竹叶的真丝白袍在他身上没有一丝皱褶,丞相大人有时候虽然挺让人心惊动魄的,但从没有过心脏骤停和心肌梗塞。   耶律录不太理解,为什么温子远能用仅仅一个中午的时间就把他脑袋给嚎疼。   直到最后,温子远都不肯告诉耶律录自己半夜袭击朝臣的原因,这仿佛是一块他的逆鳞,一碰就炸。   耶律录只好自己猜,然后好声好气地和他讲道理:“你就算要杀他们,也不能这样胡来对不对?万一他们不是单独行动呢?万一他们带了暗卫或者杀手在身边呢?退一万步讲,就算都没有,杀了他们,除了引起他们的防备和给沈大人增添麻烦外,根本没用,四大家族的势力众多,杀了一个,明天就会有新的立马补上,只能徐徐图之,再连根拔起。”   “你想,沈大人兴师动众地大人查了一圈,发现竟然是你,你想叫他怎么做?把你关起来然后以命尝命吗?他才丢了一位小婢女,你又让他不要你了?”   耶律录自认为解释十分合理:“有什么事情不能和大家好好商量……”   温子远却一字没有听进去。   “那我能怎么办?!”温子远截断话,换完药后,他也几乎被耶律录捆得无法动弹,像条案板上的鱼一样横趴在榻上,“你们当然可以一切好好商量,可我哥呢?我哥夹在北境人和中原人中间,谁都要欺负他,谁都容不下他,谁看他都是坏人,哪儿等得了你们口中的徐徐图之?!”   耶律录一愣:“陛下没有……”   温子远:“陛下现在是没有欺负他,可以后呢?等他把我哥利用完了,他会容得下我哥吗?!”   耶律录:“你能不能不要将所有人都想得很坏?”   “那我该把所有人想的很好?就这样等着,奢望有朝一日我哥在完成一切之后,会有人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去可怜他,让他活下来?”   “耶律录。”温子远哽咽了一声,“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哥经历过一次家破人亡了,我不想他把自己再搭进去,我希望他自私一点。”   “他没法自私。”耶律录道,“他是大楚的丞相。”   温子远冷笑一声:“这种丞相不当也罢。”   “你执意要以这种方法替沈大人扫除障碍。”耶律录喉咙滚了滚,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也是沈大人的障碍,你也要杀我吗。”   温子远没有立马回答。   耶律录心脏咚咚跳了起来。   “杀。”稍后,温子远寒意不减,冷冰冰地答道,“不论是四大家,还是你,只要会让我哥继续深陷这场漩涡的人,哪怕是什么都不知情的牛以庸,我都杀。”   ……   想到这里,耶律录捏了捏眉心,干瘪瘪地回答元彻道:“不,比打仗还累。”   元彻不解:“……啥玩意儿?”   沈之屿看着耶律录,似乎捕捉到了一丝端倪。   “陛下。”耶律录右手抵胸,单膝跪下,“盈儿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除了狼牙印,和咽喉处的勒痕,其他地方再无伤口,连简单的擦伤或者抓伤也没有。”   元彻正色道:“也就是说,凶手是看准了她,一击毙命。”   “没错。”   元彻感觉其中的疑点太多了。   首先,为什么要用绳子?   杀一个人的方式很多,弓,剑,毒,对于一个杀手来讲,这才是最常用的东西,而绳子,不仅麻烦,相比前者,还会花费很长的时间。   当然,有一种情况下,绳子会被选做凶器,那就是凶手非常讨厌死者,并且非常享受杀死她、看她在自己手中费力挣扎,却无济于事,最终一点一点走向死亡的过程。   其次,盈儿为什么会被一击毙命?   她只是一位十岁的小姑娘,在沈之屿买下她之前,一直跟在亲生爹娘身边,她会犯下什么事情,让别人这样憎恨?   “属下在盈儿的指甲里找到了绳子的残余物,应在是小姑娘在挣扎时不小心落进去的。”耶律录道,“经查访,编织这绳子的线,出自九鸢楼。”   元彻:“九鸳楼?那是什么地方?”   “青\\楼。”沈之屿之终于在这时候开口了,他喝了一口茶,简单直接道,“九鸳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而他能开这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背后的掌柜姓杨。”   四大家之首也姓杨!   这绝对不是巧合!   “还愣着干什么!”元彻拍桌而起,朗声道,“耶律录,带上三百人,去将这栋九什么楼给朕围住!再去让掌柜把近一年的账薄拿出来,朕要看看,是谁买过这些线!”   耶律录:“是!”   说干就干,正当这师兄弟俩兴致冲冲准备出去的时候,沈之屿忽然叫住他们:“等等!”   元彻立马回过头:“怎么了?”   “这样鲁莽地过去只会打草惊蛇,四大家最擅长推出一位替死鬼来断尾求生,然后卷走所有的证据,你无从下手。”手里的茶盏晃动不停,沈之屿盯着杯中水面,眸子里流光一闪,霎那间,他好似已经刺穿了这面上平静,来到暗潮涌动的杯底,一把握住了还在暗处洋洋得意的凶手的咽喉。   元彻问道:“那该如何?”   “九鸳楼日落开张,日出收张。”沈之屿道,“今日酉时,我们遮掩身份自己去,拿到名册即可,四大家好不容易露出一条尾巴,可别轻易让他缩回去。”   “有道理!”元彻恍然大悟,高兴得拍了一下沈之屿的肩膀,滚烫的茶水差一点就撒出来,元彻又连忙伸手抓稳茶杯,挠头笑道就这样办!   沈之屿:“……”   元彻做了亏心事,脚底生烟,滑溜地泡了,耶律录也欲抬脚跟上,刚迈出一步,肩膀就被沈之屿拍了拍。   耶律录回头时正好和沈之屿对上视线,他下意识地觉得浑身不适,总觉得对方虹膜中有些妖异,但细细看去,与普通人别无二致。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耶律录退后一步,拉开距离。   沈之屿狭长微挑的眼睛透露着几分不太真的笑意,毫无征兆地问道:“子远有时候,是不是让人很头疼的?”   话音刚落,耶律录一哆嗦,哑口无言了片刻,全靠着战场上的定力才没有显露紧张,笑说:“没有的事,温大人平日里乐乐呵呵的,全大楚就数他把日子过得最开心。”   沈之屿的回答好像接下去了他这句话,又好像暗示了别的味道:“确实,他这种性子都是家里惯出来的,有什么不礼貌的地方,还望多担待。”   “这是当然。”耶律录总感觉面前站的是一面照妖镜,不敢再和沈之屿多说话,随便找了个借口踩着元彻的脚印走了。   安静的午后,回暖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丞相府内只剩下沈之屿一个人。   没事可干,睡觉更不可能睡着,沈之屿干脆带上帷帽,在大街上散步。   盈儿是谁杀的,魏喜现在在谁手上,他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数。   但,有数有什么用呢,他没有证据,别人要矢口否认,他也没办法。   京城是个有趣的地方。   这里鱼龙混杂,既是天子脚下,有名扬天下的东西集市,百年店铺弥久不衰,哪怕经历了黄巾贼乱,也能在短短数月之内恢复繁华。   也有许多下苦力讨生活的后街背巷,走进去,繁华之景再也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许多颈带汗巾的苦力人,他们的肩膀也没有多么结实,却一箱接着一箱地扛起了比肩膀厚重许多的货箱。   沈之屿一路看过去,将这些各色各样的人映入脑海,那一刻,他好像成了隔绝于世的倾听者,所有人心里话都传入了他的耳朵,有为今日多争了五个铜板的喜悦,也有因为没抢到心爱花灯而赌气不悦的大小姐。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城门,站在京郊外,再走一会儿就是李亥住的那间院子了。   来都来了,去看看吧,沈之屿想,毕竟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得做。   .   李亥刚放出给杨伯仲回信的信鸽,转过身,就看见沈之屿站在院外,盯着院子里开得正盛的花出神。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花是那小婢女种下的!   作者有话说:   下章预告:轻微女装梗   上章留评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06 22:48:02~2022-04-07 23:5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绮罗生的小苏苏-、汐辞、alxl曜兔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借刀 第五   一个轻微女装梗   下一刻, 沈之屿的视线就落在了他身上。   对方淡声道:“殿下似乎瘦了些。”   李亥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又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炮\筒吓得咯咯飞毛的母鸡,担心太过了。   无非是一些花花草草而已, 有什么好怕的?   难不成沈之屿还有和花草说话的本事,让这贱东西给他告密?   但过于敏感是他自小的毛病, 改不了, 自小长在深宫中的环境和经历塑造了现在的他, 除了“皇子”这个称号外, 他再也没有多的,既没有得宠的母妃,可以给他撑腰的母族, 更没有自己的谋臣势力。   并且,皇城里的皇亲贵戚是真的多啊, 皇兄们各个都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琴棋书画骑射六艺,随便拧一件出来都将他踩在脚下。   他没有依靠, 不得不学会谨小慎微,察言观色。   比如现在,他不管沈之屿这句话有没有其它意思,在他的眼里, 沈之屿就是在试探他。   瘦了些是想问自己有没有每天按时好好做功课?还是想问,这几日没有小婢女送饭, 饿瘦了呢?   他是不是已经怀疑上自己了?   李亥的脑袋飞速旋转着,决定恶人先告状。   他跑去沈之屿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抓住沈之屿的衣摆, 在眨眼间挤出眼泪, 哽咽道:“我,我知道大人的苦楚,蛮夷人猖獗肆虐,若大人实在为难,可以不必管我,我不会怪大人。”   丑陋。   沈之屿沉吟片刻,很想甩袖就走,最后,还是忍住了不适,弯腰将他扶了起来:“殿下不可妄自菲薄。”   “那大人就是还在乎本宫了!”李亥一喜,双手攀住沈之屿的胳膊,“你的小婢女已经多日不来给本宫送饭,本宫还以为你……”   他故意不将话说完,就是留着让沈之屿自己猜。   沈之屿每次都会被他抓得胳膊疼,很不舒服,好似自己是被这孩子抓在手中的一个玩具,小孩心思难测,喜怒无常,不知对方什么时候会一个不开心,就要伸手将他的眼睛扣下来。   “不过还好,本宫从小就会自己做饭。”李亥强行带着沈之屿往屋内走,将他摁在椅子上,亲自拿来碗筷,去小厨房盛了一碗骨头汤,“大人来得正好,来试试本宫的手艺。”   沈之屿在看到那肉汤的第一眼,胃里就泛起了恶心。   上一世,元彻势力太强大,鬼戎军遍布京城每一个角落,最后那两年,沈之屿根本不敢找其他人来伺候李亥,洗衣吃饭只能自力更生,但沈之屿做出来的吃食,狗都不搭理,李亥当时冲他笑了笑,说让他来。   李亥做饭确实有些本事,他不用像沈之屿那样担心该如何和元彻周旋,有足够的时间将心思放在吃食上,每天变着花儿的做饭。   但,也正是那些饭菜里,掺合了他亲手放下的毒,造就了沈之屿的悲剧。   沈之屿浑身发冷他不是怕死,死亡只有一瞬间,他是怕李亥给他的这一碗热汤,害怕这些东西让他在冰冷的天牢里因为腹疼不住干呕吐血的日子。   就好似有一万只虫子在体内啃噬着。   “大人?”李亥见他脸色肉眼可见地惨白下去,难免疑惑。   沈之屿从回忆中抽离,看见眼前十六岁的李亥,周围的景色是他自己的院子,寒战总算稍稍抑制住,答道:“臣近日身体不适。”   “那真可惜。”李亥原本期待的目光落了下去,继而又道,“大人好不容易来一趟,本宫什么都招待不了。”   沈之屿默默地推远了那一碗汤:“殿下,你现在没必要将心思放在这些东西上。”   “可本宫只会这些。”李亥双手紧握,他站着,垂眼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沈之屿,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没有拉近过,苦笑一声,发自内心道,“大人,本宫有时候会想,本宫既没有那蛮夷人的力量,也没有其他蠢蠢欲动的皇叔们的能力,您为何,偏偏选择了本宫呢?”   你连本宫亲手做的一口汤都不肯喝,还谈什么扶持?   太假了。   所以本宫怀疑你,是理所当然,是你自找的!   往回走的路上,沈之屿还是没有忍住,撑着树干干呕起来,盈儿的死让他吃不下饭,今天只喝了药和一些茶水,除了一些水,他什么都呕不出来。   “小喜,有水吗……”   下意识问出这句话,沈之屿一愣,后才想起来,魏喜也生死未卜,还等着自己去救他。   沈之屿只好自己撑着直起背来,忽然,他看见手边不远处,有一个水袋子。   他捡了起来,打开闻了闻,很干净新鲜。   京郊山丘的树枝繁茂,每逢夏季,还要派人来修建枝丫,不然会挡住车马的脚步。   沈之屿没有元彻那么好的视力,但他知道,这是被人故意放在这里的,并且是刚刚放下。   兀颜隐匿在树杆后面,撑着下巴。   他跟了丞相大人一路,从沈之屿离开丞相府,去找李亥,直到现在。   陛下为什么非要悄悄跟着?兀颜想不出其中的缘由,只好乖乖奉命。   .   酉时。   九鸢楼。   在太阳落下山的同一时刻,九鸢楼外的红色灯笼自下而上亮起,将这栋三层高的楼阁建筑映衬得绚烂,气氛极好,它的装横极为讲究,左右对称,着色恰好,既不会暗淡,也不会过于招摇,远远看起,颇为风雅,可一旦靠近   “公子,急什么呀,现在离歇下还早着呢,奴家亲手酿了一坛好酒,快进来尝尝~”   “公子,您已经三日没来看奴家了~”   “……”   一群面妆精致的莺莺燕燕站在楼外招揽客人,红橙黄绿青蓝紫全色都有,她们身上的香粉隔着两条街都能闻见,过路的男子稍有迟钝,就会被姑娘们抓住,挽着手臂,娇\呻着哄进楼内一夜缠绵。   元彻换了一身中原公子哥的常服,本意是想要低调一点,却因为身上北境人的特征过于明显适得其反。   他眉眼深邃,随便一站个子就比周兆高出一个头,宽肩窄腰的优势被腰封完全勾勒,肩颈曲线收放有致,浑厚硬朗,束袖袖口露出的手背哪怕没有用力也能看见分明的青筋,叫人不禁遐想那掌心的力量。   新来的或许还会怕,但稍微待久一点的老人养厚了脸皮,就爱这一口,一位紫衣女子瞧见元彻,连忙挤了过去,涂有红色蔻丹的手不住环上元彻的肩膀,眼睛里秋波暗送:“公子今日一个人吗……”   正当她想要把脸也贴上去的时候,元彻伸出一根手指,挡住了她的动作。   紫衣女子僵在半空中,眨了眨眼:“公子?”   “不必。”元彻客气道,“我自带了。”   “啊?”   紫衣女子抬头一看,方才人多,她没瞧仔细,现在才发现这位公子哥身旁还坐了一位女子。   这位女子所散发的气质和九鸢楼的氛围很不一样,大家都是觥筹交错及时行乐,唯独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下半张脸被一张白色面纱遮挡,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睑上有一颗朱砂痣,点缀着仙鹤的浅蓝色裙衫一尘不染,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除了身形比寻常女子略大……整个人跟天上谪仙似的。   紫衣女子歪着脑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元彻,心想正妻是定然不会陪着丈夫来这烟花之地,更何况元彻这年纪,娶没娶妻都不一定,多半是家里的妾室或者通房丫头,笑嘻嘻道:“这有什么,奴家和姐姐一起侍奉公子呀。”   元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可不行。”元彻一把搂过浅蓝色群衫女子的腰,隔着面纱轻轻挑起后者的下巴,笑得像位风流浪子,“本公子最近正宠着她呢,万一回去闹脾气了,可就不好办了。”   元彻从衣兜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紫衣女子手中:“今儿个不是快活的,去给本公子开间房,再叫你们这里的管事来,就说,要做生意。”   除去烟花之事,九鸢楼也是京城最大的针线铺子。   许多进贡的上等珍稀丝线先经一趟皇城,随后便流入这里,再由精挑细选上来的秀娘缝秀,制成一件件独一无二的裙衫,很是受世家大小姐们的欢迎。   但因为进过皇城,沾了个“御”字,它并不能像集市铺子那样大声喝卖,更不是有钱就能买,得有门道才行,商贾们也故意借着这个由头故弄玄虚,抬高价位。   紫衣女子愣愣地接过银子,点点头,再羡慕地看了眼元彻怀中的那个人,提起裙子走了。   紫衣女子刚走远,元彻后背就被猛地一掐,怀中人撑着他重新坐直。   “元公子还真是一心一意。”   “必须的啊,全天下最一心一意的就是在下。”元彻疼得扭曲的表情,“不过大人,看不出来你还……”   “怎么?”   “没没没。”   穿着浅蓝色裙衫的根本不是什么女子,而是沈之屿。   元彻笑道:“别不高兴嘛,你想想,要是你和我两位男子来这里,定然会有许多姑娘围上来,”他用下巴指了指对面,原本清幽敦厚的古琴琵琶与一群男人酒后的胡言乱语声交织在一起,极为混乱,“那我们还怎么查案?只能牺牲一下大人您,瞧见没,刚刚我和那姑娘说了自带后她就不继续凑上来了,一举两得嘛。”   沈之屿一哂:“那陛下为什么不委屈自己?”   “嚯!”元彻脱口就道,“我无所谓啊,不过你胃口这么重的吗?”   沈之屿:“……”   元彻见沈之屿表面上看上去风轻云淡,实则早就坐立不安,指腹不断在茶杯上摩擦着,贱兮兮地挑眉道:“嘶,大人,你怎么啦?不习惯吗?不对呀,像您这样的人应该是这里的熟客吧,不说其他,至少在音律方面也该有几位知心女子吧。”   沈之屿还没来得及回话,元彻又自己拍拍手:“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这里全是胭脂俗粉。”元彻道,“哪儿入得了您的眼,与其找她们寻欢作乐,不如在家里揽镜自赏。”   “……”   沈之屿没给予评价,有几位酒肉客从他们身边走过,他连忙压低声音以免被人听出来。   稍后,一把抓过元彻的衣领,贴近耳朵轻咬字句道:“陛下未免想得太简单了,既然我们能轻易查到编织凶器的丝线来自九鸢楼,那么幕后凶手也一定知道,这御用物不适人人都能买的,恰好这时候又有人来谈生意,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起疑心?”   元彻面上再无嬉笑之意,暗地里啧了一声。   紫衣女子带着老鸨回来了。   老鸨一见元彻就两眼放光,翘着兰花指的手将手帕甩得刷啦作响:“哎哟喂,一群没眼力劲儿的东西,怎么能把贵客独自凉在这儿,这儿多吵啊,还不将公子请去楼上雅间,那边那几个,过来!”   元彻这边烦心事还没完,那边眼皮猛地一跳。   果不其然,老鸨的下一句话就是:“快过来!来好好地陪陪这位公子,有什么拿手活儿都使出来!”然后她又转过又来教育元彻,完全无视坐在元彻身边的沈之屿,“公子啊,守着一人哪儿有乐趣,咱们楼里的姑娘随便挑一个放出去都是数一数二的,你试试就知道了。”   沈之屿努力憋着笑。   元彻嘴角都要抽筋了。   他刚想要故意重施,借沈之屿来婉拒,沈之屿就将就着现成的姿势伏在他身上耳语:“别拒绝,这些都是他们的眼线,老板娘不敢让你单独一人。”   “那该怎么办。”   “先收着,我有办法。”   他俩的动作亲昵,就像是沈之屿在闹脾气,元彻忙着哄人,老鸨没有在意。   元彻只能咬牙同意,搂着沈之屿站起来:“都跟着走吧。”   走上二楼后,楼下嘈杂的声音顷刻消失不见,就连胭脂水粉的味道也一并淡去,待上了三楼,恍如来到另外一个地方,跟在元彻身后的人轻手轻脚的,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老鸨还在舔着嘴唠唠叨叨,时不时地探出脑袋想看一眼沈之屿,看看这人儿到底长什么模样,奈何元彻护得死死的,一点机会也不给,元彻的长相偏凶,没有表情的时候让人不敢靠近,老鸨试了两次,便再也不敢了。   进入雅间的上一刻,透过走廊的窗户,元彻捕捉到窗外树干和屋檐处站着人,看来耶律录已经带着人埋伏好了。   只待账本一出,他们就会行动。   “公子就在这儿稍等片刻,妈妈我去叫我们家大人来给你介绍介绍才得的新货。”   几位姑娘绕去元彻身边坐下,老鸨则退出带过门   忽然!   异变突现!   雅间不算大,人又多,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沈之屿拿起一旁滚烫的茶水泼在了自己身上,他什么也没有多说,捂着被烫红的手背坐去元彻大腿上,面朝元彻的胸口埋头在他肩膀,轻轻地蹭了蹭他的颈窝,难受地哽咽了一声。   所有人都吓坏了。   元彻:“!!!”   “愣着作甚,就现在!”   元彻被贴在耳蜗的呢喃拉回神,抬脚踹飞面前的木桌,木桌砸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大胆!是谁干的!?”   帝王之怒极为震慑,哪怕在没有亮明身份情况下,也遮掩不住锋芒,四周连忙跪了下去,低下头瑟瑟发抖不敢说话,更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辨别茶水究竟是如何泼在沈之屿身上的。   老鸨赶回来尖着嗓:“天呐这是什么了?!”   元彻没理她,兀自抱着沈之屿站了起来,绕过屏风,走到一旁的榻边轻轻放下。   “三声之内。”元彻沉声道,“都滚出去。”   元彻的样子好似下一刻就能抽出一把刀来架在地下这群人脖子上,老鸨惜命,一边赔礼道歉,一边把人赶了出去,同时扭头叫人去取烫伤药膏来。   老鸨:“公子息怒!这些都是新来的,干活笨手笨脚,冲撞了你家小娘子,妈妈我待会儿就狠狠责罚她们!快先抹点药吧,留下疤就不好了!”   元彻目光一直停在沈之屿的手背,头也不回的接过药膏,细细涂抹。   “你也滚。”   老鸨连忙滚。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莫约大半炷香之后,老鸨才缩头缩脑地带着方才提到的“上面的大人”回来。   是一位脑满肥肠、铜臭味极重的商人。   想必是已经听说了方才的闹剧,商人看着被掀翻的木桌并没有感到意外,笑着冲元彻道:“公子可真爱惜美人,在咱们这里很少能见到这样的好儿郎了。”   元彻瞥了他一眼:“你还挺自豪?”   商人尴尬地笑了两声,招呼小厮端来酒水和新的桌椅,饭菜摆满了整张桌面,不少碟子还需要重起来:“公子请坐,这顿我请了,我们边吃边谈。”   元彻拉开木凳坐下。   而就在元彻为了计划强行按捺脾气的下一刻,商人眼珠一转,看见了一旁的沈之屿,瞬间被这清冷出尘气质吸引,他目光一亮,作死道:“公子是北境人吧,嗳,实不相瞒,咱们中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这生意桌上都是需要美人陪酒的,这样价钱才好商量,您既然赶走了先前的姑娘。”他搓搓手,嘿嘿笑一声,“就只好让你家这位来了。”   话音刚落,沈之屿抬眼看去,目光如锋。   元彻声音在顷刻冷到了极点:“你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说:   沈之屿:?   沈之屿(拿着点燃的炸弹):谁是小妾?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第33章 借刀 第六   这嘴唇竟和梦境里一样软   商贾的惯用伎俩, 沈之屿心道。   这句话,真正因为色\\心作祟看上了“姑娘”的分量有多少,难以探究, 但绝不是完全因为色\\心这商人借此在给元彻示威。   元彻一看就知是北境人,如今北境掌权, 中原人难免要退避三分, 但绝没有欺负到了头顶不还手的说法九鸢楼是他们的地盘, 元彻一来就拒绝了们他的姑娘, 还大发脾气踹桌子踢椅子,撒足了野,若不给个下马威, 待会儿岂不要让他翻了天?   呵,拿他没办法, 拿他身边这位还没办法吗?   “公子息怒。”商人故作憨态, 皮笑肉不笑,“没有规矩, 不成方圆。”   元彻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把这大腹便便的商人拖去喂狼,指骨被捏得“咔嚓”作响,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将藏在袖口的短刺拔了出来。   打破这场僵局的是沈之屿。   从元彻身边起身的同时, 沈之屿悄声一按,将元彻的短刺摁了回去, 顺手拿起桌上精致的小酒壶,去到商人身边,镇定地倒了一杯酒, 微微俯身, 垂眸双手递出。   把小娘子被迫无奈的举止演绎得惟妙惟肖。   商人以为自己在这场博弈中赢了, 哈哈大笑,没有接杯,而是直接伸手抓住了沈之屿的手腕,托来自己跟前,将就着沈之屿举杯的姿势一饮而尽。   元彻的头皮一下子就炸开了!   不仅仅是出于这油腻的动作,还有如此近距离之下,商人会不会发现沈之屿的身份!?   沈之屿的长相虽然在男子中偏阴柔,但和女气完全不沾边,不然也不需要用面纱来遮住下半张脸!   就在元彻盘算如若商人有任何奇怪反应,就以最快的速度立马让他人头落地时,商人却只是喝完了酒,酒肉饭囊地感概道:“好酒!”   稍后,他拿过另一只酒盏,亲手倒上一盏,递给沈之屿:“姑娘也请,鄙人姓王,敢问姑娘姓名?”   元彻:“……”   “王”姓是四大家之一,虽没钓出一个姓“杨”的,倒也能凑合,   提起的心稍稍放下,元彻暗自咂摸一声,心想是不是太瘦了,以至于手腕处捏着都和姑娘一样纤细。   得想办法让丞相大人长点肉啊。   沈之屿没回答,接过酒盏,以袖掩面喝下。   商人有些纳闷。   沈之屿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摇头。   商人惊讶道:“难道姑娘……”   “是个哑巴。”元彻开口打断对话,他早就不耐烦了,长臂一伸将沈之屿拖了回来,“本公子就喜欢安静一点的,老王,酒也喝了,你到底做不做生意?”   说着元彻还往沈之屿面前挡了挡,将一位被人碰了心爱之物的纨绔子弟演绎得淋漓尽致。   商人被“老王”二字叫得青筋跳了跳,但瞧这样子不像是演戏,也因此进一步放下了戒心,拱手道:“公子,您要的东西呢,是需要有引劵的,不知可有带在身上。”   沈之屿提早备好了这些,元彻从衣襟里先拿出了一封信,再掏出两条两指厚的金条,“啪”地一下按在信上,亮闪闪的金条一下就吸住了商人的目光。   光是这个金条就够买好几匹布了!   只有贵养的少爷才会对物价如此没分寸。   现在,他已经丝毫不怀疑,元彻就是一位挥霍千金只为剥美人一笑的傻逼!   商人眼冒绿光,检查引劵无误后,叩手敲了敲桌。   四位小厮抬着比自己还要高的箱子入内,放在空处,默声离开。   元彻嘴角露出满意的笑,轻轻地拍了拍沈之屿的后腰,宠溺道:“去选,看上哪一种就告诉我,咱们买回去。”   “这姑娘遇见公子你可真有福气啊。”商人收了金条,拿起筷子夹了口菜放在嘴里,脸上浮现出酒后的红,“这些东西,官位稍微差一点的官老爷们,只会在逢年过节或儿女嫁娶时来买上一两件,啧,买就买吧,有生意咱们都做,又非要讨价还价的,一会觉得不值这个价,一会儿又嫌我们秀娘工期太长,穷酸货,这是什么?宫里的娘娘们可都是穿着些!这不是让大伙儿都不开心吗?!”   这是看元彻有钱,为待会儿涨价铺垫。   元彻接招接得漂亮:“是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庸脂俗粉太多,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天仙似的,当然得阔气点,银子算什么?”   “就是!”商人一拍大腿。   “一天一件,四季也无需重复,还得要有配套的饰品,美人嘛,就是需要宠。”   “没错!”商人恨不得当场和他结拜兄弟。   “不过。”元彻的视线徐徐扫来,“听你这么说,你们的生意很差啊,可别让本公子既花了银子,又全买些过时货。”   “这个您放一百个心,这个是肯定不会的,给你说句交心的话,你也知道,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个如臭味甘的毛头小子,别说后妃,估计身边连个女人都没,你觉得这些东西他会动吗,定然全是被我们家大人拿出来,给你们的小娘子享受……”   话音没落,“咚”地一声巨响,是从沈之屿那边发出的。   元彻立马扔下还在滔滔不绝的商人,起身过去。   “怎么了心肝?!”   抬进来的箱子全部被打开,里面的丝绸锦线全被翻了出来,沈之屿在看见元彻的第一眼,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这里面没有他们要找的那种丝线。   从盈儿指甲中找出来的那一小段丝线,柔韧性非常好,但眼前这些,只是可以用来织衣裳,可看不可用。   商人还没走近,就被元彻隔空用一个金条当武器砸中脑袋,商人顿时懵了,捂着汩汩流血的额头,听他挽起袖子骂道:“死胖子,刚刚说得挺得劲儿啊,用这些低等货搁这儿骗谁呢!老子说了我心肝见不得庸脂俗粉,便宜让你占了就用这些来敷衍!!!”   沈之屿在一旁默默惊叹了一下元彻的表现力。   商人连忙道:“公子这些都是上等货啊,你看看这色泽,多么配你家小娘子,怎么可能不是好货……哎哟!”   沈之屿:“……”   “去你的!”元彻不听解释,上前就是一脚,“光是色泽好就是上等货,老子看你也是个没见识的穷酸货!”   商人哪儿躲得过元彻的身手,他抱着脑袋:“停停停!我知道你要什么了!”   元彻又踹了三次,才收脚,特别痞气地活动了下手骨:“欠揍。”   “公子可是需要制成那种衣服的丝线?”商人鼻青脸肿地爬起来,和纨绔子弟相处虽然不需要什么心眼,但这些大少爷都是被惯坏的祖宗,一言不合就会动手动脚,下手没个轻重不说,还不能还手。   而这些祖宗的暴\\力倾向除了体现在外,对内也是一样。   没错,为了满足这些特殊癖好,九鸢楼有一种专门的线,用他织成的衣衫韧性极强,不仅好看修身不说,也极难撕破,极大程度上增添了那种事的乐趣。   元彻双手抱臂,哼了一声。   商人抹了把汗,心道还真是暴殄天物,这种丝线本该是用给暗卫或者自家养的杀手,方便他们行动的同时也尽可能护住性命,结果到了这群少爷手上竟然拿来这样玩。   “这……这类丝线鄙人手上没有存货,现在也看不了,恐怕得公子留个名,等过个几日,谴人或者亲自再来一趟。”   关系到这一类,饶是元彻地主家二傻子出手阔绰,商人也不敢说卖就卖了,曾有不少世家派出一群所谓的“纨绔子弟”,打着那事做遮掩,买回布料后,将他该成暗卫服给自己家暗卫使用。   元彻:“怎么留名?”   “鄙人这里有本册子。”商人摸摸索索地从衣袖中掏出一本巴掌大小的本子,   元彻和沈之屿的目光同时一凝!   是那本名册!   商人却没察觉变化,兀自道:“这种料子管得严,一针一线的走向都得详细记录,公子若是真的想要,就留个名和住址,鄙人回去调货,不过公子可要想好了,”商人顿了顿,告诫道,“这落了名,走到你手中的布料今后若是出了问题,可就麻烦了。”   他们一直和这姓王的商人周旋,就是担心这商人过于狡猾,根本不会将这名册带在身上,届时就算他们控制了商人,也是白忙一场。   没想到这么老实,得来全不费功夫。   一直在楼外待命的耶律录也听到了这一句话,打了个手势,数十名鬼戎军暗卫肃然俯身,缓缓靠近。   雅间外走廊里侍立的小厮们根本没有察觉出杀意。   在商人看不到的背光处,元彻笑得犹如即将捕获到猎物的猎手,虎牙露出,森寒道:“好啊,不就是落名,把名册给我。”   商人还是有防备的,他没有直接给,也没有放在桌面上,而是先递给元彻一支笔,牢牢地将名册拿在自己手里,让他就在自己手上写。   四周静悄悄。   屋内只有三个人,沈之屿紧盯着他们的每一丝举动。   成败在此一举。   元彻接过笔,商人探着头,忍不住好奇元彻叫什么,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公子,竟然能跋扈成这般模样。   笔尖墨水刚落在纸上,写下第一横,忽然,元彻把手臂搭在了商人的肩膀上,低声笑道:“朋友,给你个忠告。”   “什么?”   “下辈子,多长个心眼,更不要嘴贱去找不该找的人陪你喝酒。”   商人有些茫然。   下一刻,门外传来整齐的倒地的闷响,若是对声音足够敏感,还能捕捉到一些还没吐出口就已经湮灭在喉咙里的惊呼!   是耶律录正带着鬼戎暗卫军抹杀走廊的小厮!   商人还没从第一个惊异中回过神,就被这声闷声吸引,扭头望了一眼。   等他回过头时,只觉得整个屋内的氛围都变了!   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滑至下巴。   没有什么纨绔子弟,只有一双黑得透亮发紫的瞳孔注视着他,他甚至本能地不敢在这个注视下呼吸,搭在肩膀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用虎口掐住了他的脖子,另一边,那位本该清尘脱俗的“姑娘”也好似撕下了伪装,冷漠,犹如死物一样的盯着自己,眼睑处的朱砂痣在不甚清晰的烛光下很是抢眼,妖异又可怕,让他想起了那位曾经叱咤朝野的丞相……   他想起来了!   黄巾叛乱时,他曾躲在屋檐下,远远看见过那位蛮夷皇帝的模样,和眼前这个人一模一样!   商人握紧名册:“你……!”   “咔嚓!”   元彻怎会给他说话的机会,虎口卡住这胖子的喉咙,五指猛地收力气,往旁一折,颈骨断裂的声音骤然响起!   元彻放开手,商人不可思议地瞪大眼镜,再也无法说话的喉咙发出死前最后的含混,两条腿蹒跚后退,元彻冷笑一声,准备上前拿走他手中的名册。   可就在这时!   哐当!   一位小厮破门而入,元彻靠着本能和身体的反应立马选择撤回到沈之屿身边,可小厮的目并不在沈之屿和他,而是已经濒死的商人!   “拦住他!”随后赶来的耶律录极速喝道,“他要跳楼!”   小厮直接撞向商人,带着他,以及他手中的名册,飞出了窗外!   一连串事故发生在眨眼间,雅间外是护城河,河底河流汹涌,一旦摔进去,根本不要想再找到那一份小小的名册。   他们要求死保住名单!   这一次,饶是元彻都没能反应过来,但他感觉有人将他往旁一推,低声道了句“让开”,紧接着,一抹浅蓝色的身影已经冲了出去。   是沈之屿!   沈之屿不需要耶律录的提醒,在看见小厮的第一眼,他已经明了敌人想要做什么,所以,只有他赶在所有人之前,冲出去从商人手中夺过名册,护在怀里。   然后就被连带而出,意识淹没在了下落带来的痛苦中。   “沈之屿!”   元彻想也没想,直接跟着从窗户跳了下去,但还是没能在落水之前抓住沈之屿。   入水瞬间,冰凉黑暗的河水袭面而来,尽管九鸢楼灯火通明,但还是无法和白日比拟,元彻在水下睁开眼,视线范围极其有限,他被暗流拍来卷去,如眼所见全是湍急的水流以及不住往上冒的气泡 ,唯独不见那浅蓝色的影子。   等等。   气泡!   想到这里,元彻立马潜入深处,快,再快一点!他不断地在心里默念,就像一位在绝望深处找到了救命绳索的旅人,终于,在不远处发现了沈之屿!   沈之屿脸上的面纱已经脱落,不知飘去了何处,他被河水拍得几乎晕厥,除了死死地抓住名册,整个人往后倾仰,四肢看上去没有力气,嘴唇微张,肺部的空气正不断被挤出,才有刚刚元彻看到的那一串水泡。   他快撑不住了。   河底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魔爪,带着沈之屿往深处落去。   元彻费力一蹬,誓死要从魔爪带回沈之屿,他一把抓住后者漂浮在水中裙摆,借着力道把人拖向自己,靠近后,扳过下巴托住后脑,动作一气呵成,将气渡了过去。   岸上的人还在歌舞升平,管乐弦乐争鸣,对这夜里护城河下发生的心惊动魄毫不知情。   更不知道京城即将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万幸,沈之屿并没有完全晕过去,及时的施救拉回了他尚存的意识,小幅度挣扎些许后,在水下缓缓睁开眼,和元彻对视上   在沈之屿虚弱的目光下,有那么一瞬,元彻脑袋几乎全空了。   什么权势争夺,尔虞我诈,四大家族,都没有。   此时此刻,元彻的想法很简单。   这是渡气,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以及,这嘴唇竟和梦境里一样软。   作者有话说:   传下去,彻崽惦记沈大人kiss起来是什么感觉惦记了11章 =。=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08 23:51:10~2022-04-10 23:4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漓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借刀 第七   (小修)约法三章   不着边际的想法转瞬即逝, 下一刻,元彻沉静下来。   沈之屿虽然睁开了眼,但并不代表已经脱离了危险。   渡气只是延长了他的支撑时间, 还得尽早让他将之前灌进肺里的水吐出来。   估计水面距离,观察身边暗流的流动方向, 提防四周暗礁和河床的位置, 在脑内形成一张完整的逃生地图, 元彻只在须臾就完成这一系列准备, 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最后,敲定出最快也是最安全的逃离路线。   走!   掐准第一波暗流卷来的时候, 元彻抬手将沈之屿的头往肩上一扣,同时, 转身, 以自己的背部作为抵挡,放松下肌肉, 让暗流卷着他们往上冲去!   幸运的是,他们掉入的这一段河域流向是由高及低,元彻水性极好,加上计算的准确和暗流的助力, 仅一次冲击,就已经将他们直接带到水面上, 元彻还趁着这个间隙重新换了口气,判断他们已经被冲出了多远。   但不幸的是,安全只和他们插肩而过。   “哗啦”   水面, 白花花的浪花紧跟而至, 卷着他们向下压, 将他们重新拍回了河底。   天旋地转,耳边全是水花咕噜咕噜的杂声,压迫胸口的水压让人作呕,混乱,元彻连发泄情绪的骂声都吐不出,只能按照方才的步骤再一次行动,他又给沈之屿渡过一口气,等待暗潮的间隙时,忽然,感觉到衣襟被人扒开,塞进来一个东西。   元彻低头一看,是那本名册。   整个施救的过程,沈之屿都特别听话,不会像其他溺水者那样因为着急想要活命而妨碍施救,这还是他除睁开眼以外的第一个动作尽管因为身体的不适力气有些软,但动作极为冷静和果断,他头脑清醒,知道自己的在做什么,没有丝毫犹豫。   “……”元彻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也没法在这个环境下说任何话。   他将名册放在自己身上,是觉得离开不了吗?   所以想让自己带着名册走?   他怎么还是不明白!?   下一道暗流来了。   元彻停下思绪,止住沈之屿的双手,这一次暗流的力量比上次大了许多,元彻也有了经验,在冲破水面的瞬间,伸手抓住了一块礁石,极速将身体顺着水流横置。   “哗啦啦”   这一次,浪花成了第二道助力,终于卷着他们滚上了岸!   在接触到土地的那一刻,元彻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心道“老子就是命大”,沈之屿匐在他胸口不住咳嗽,本来被水冲刷得泛白的脸色咳得发起红,元彻立马翻身而起,将他上半身提起来跪着挂在自己手臂上,头朝下,另一只手猛地拍向后背。   “咳咳咳……!”   水吐了出来,湿透的薄纱裙衫贴在身上,将腰窝和脊椎都凸显出来,与此同时,沈之屿的颤栗也遮掩不住。   元彻把他翻了回来,抱起往岸上再走了两步,确保距离河面足够远,才让他背靠着一旁的树干坐下休息,自己则抽出袖口的刺刀,反手握在手中,准备去周边查看情况。   刚迈出一步,衣摆就被人拉住,沈之屿摇了摇头,断断续续道:“没有人……没有摔进水里……”   元彻是在担心小厮还活着,和他们一起被冲了下来,并且趁这个间隙潜伏在暗处,对他们不利。   “咳咳……他摔死了,我亲眼看见……”   听到肯定落地,元彻才收回刺刀,极度紧绷后骤然放松,他失力地坐在地上。   顿了片刻,才想起从领口掏出哨子吹响。   接下来就等狼群来找他们了。   今夜天上的月光颜色很亮,可光晕很朦胧,以至于用投下来的月光看人也像是隔了一层纱,朦胧不清,周边全是树林,他们应该已经不在京城内了。   元彻成“大”字躺着喘出三口气后,就窸窸窣窣地爬起来,走向沈之屿。   “醒醒,别睡过去。”元彻伸手摇了摇他的肩膀,“坚持一会儿,马上就有人可以找到我们。”   沈之屿已经闭上的眼睛颤了颤,睁开,扭头望向元彻。   目光几乎没有焦点,仿佛一碰就碎,元彻看得有些害怕,试图找些话来和他说,引导他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你到底怎么想的,傻不傻?他跳河你也跟着跳啊?”   缓过了最初的不适,沈之屿淡淡地开口道:“不傻。”   “什么?”   “丢了可惜。”   “……”   “可惜?有可惜什么?沈之屿,人命和一本名册谁轻谁重,三岁小孩都能知道!你堂堂丞相大人需要教?”   “不仅仅是名册。”沈之屿又低头咳了几声,声音都嘶哑了,“名册后面,可以牵扯出许多,若错过了这个机会,打草惊蛇……”   元彻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得,朕不是要听这些。”   “……你想听什么?”   元彻也累得浑身酸痛,撑着膝盖在他身边盘腿坐下,道:“利害关系朕想得到,朕现在是想和你说说其他的。”   “好。”沈之屿歪着头靠向树干。   这次倒是特别爽快。   元彻下意识就要脱口“无论有什么打算,能不能先和大家商议”,可刚开头第一个字,又觉得按照沈之屿的狐狸德行,多半是在说废话,就算答应了,在要紧的事情上,也只会是编一套说法来商议。   这个不行,元彻话题一转,改口道:“朕要和你约法三章。”   沈之屿眨了眨眼。   “还有,朕不想苦口婆心一番后发现是在浪费时间。”元彻补充道,“既然说出来了,朕也会考虑你的顾虑,知道轻重,不是在无理取闹,所以,接下来的话,希望你放在心上。”   沈之屿浅笑了一下:“说说看。”   “第一,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强出头,除非你能确定安全。”   “第二,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放弃求生的想法,河底下塞来名册的事情,朕不愿意看到第二次。”   “第三,不要……”   话到嘴边,元彻忽然看见沈之屿的唇色有些泛紫,他猛地想起现在虽然已经开春,但夜里定然是冷的,沈之屿在河里泡了一遭,溺了水,全身上下湿了个透,再被风一吹,肯定不舒服。   偏偏还一声也不吭,非要强撑着挂着笑。   “……”   对,这也是个坏毛病。   沈之屿见他许久没说,疑惑的目光送过去,继而对上元彻有些愤愤的表情。   沈之屿:“?”   下一刻,他被元彻一把抓了过去。   “喂你做什么……!”   “老实点!”   沈之屿的后贴靠上元彻的胸口,一双手从身后绕出来,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的头顶,元彻正直血气方刚的年龄,又出生在北境的高山雪地一带,抗冻能力比普通人好上一大块,就算是在河里滚了几圈,也没有冷,反而因为方才的剧烈运动散发着热,用来取暖最好不过。   “第三,冷了疼了就要说,不要自己闷着不吭声。”   最后这一句,再加上动作,暧昧意味比前两句多了太多。   沈之屿的笑僵在了脸上。   “和你说话呢,听到了吗?”元彻就着绕在他腰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沈之屿垂下头,眼神一点一点地淡了下来,直至湿漉漉的头发从两边落下,将他的脸遮挡。   他没有摇头,却也没有点头。   狼群来得很快。   不远处,已经能听到奔跑的脚步声了。   毛孩子们找到了主人,开心得不住摇尾,元彻放开沈之屿,将他扶去头狼背上坐好,随后自己也长腿一迈,骑在后方。   “回家吧。”   .   第二日,半晚。   太阳落下去了一半,另一半侃侃挂在山上,拖出又冗又长的影子,天空和大地被红彤彤的夕光衔接在一起,叫人全身上下都懒洋洋的。   耶律录带着温子远来到丞相府,温子远刚抬脚准备上前敲门,大门就“吱呀”一声被人从内部打开。   “哥你没事吧听说你和狗皇帝一起掉河里了……妈耶你谁?!”   温子远迎上去,又一个极速蹦跶往后,被惊吓的嗷嗷大叫还没脱口,就被吼了回去。   “小声点!”   元彻右手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再指向府内,低声喝道:“吵什么吵,你哥在补瞌睡,他睡眠有多浅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完看了眼耶律录,“查出来了?”   耶律录点点头:“都查出来了。”   “行,进来说。”元彻转身往回走去,还不忘再次提醒一句温子远,“别蹦跶!”   温子远:“……哈?”   啊不是,他当然知道他哥睡眠浅,但关键在于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这个人会忽然出现在丞相府,也知道他哥睡眠浅,耶律录还对他毕恭毕敬的?   ……   耶律录对他,毕恭毕敬的?   元彻和耶律录已经走进去了,剩下温子远还立在相府大门口风中凋零,紧接着,原地震惊成了一尊石像。   玉树临风温大人,时隔数月,终于和大楚的新帝碰上了第一面。   “坐这儿,说吧。”   偏院的亭子里,元彻和耶律录坐在一起,非必要场合,他俩没有中原人那样议事非得在正厅的习惯,怎么方便怎么来。   那本名册上的墨极好,就算是被水泡过,也没有完全褪色,不过为了方便,耶律录重新抄了一遍:“排除掉普通的买家,近半年来,这些丝线只在四大家内部培养的杀手里面流通,属下今早排查了一下这些杀手的时辰安排,塞选出了几位,再对照他们擅长的武器,年纪,锁定了一个人。”   元彻:“谁?”   “四大家杨氏家中的暗卫,这些暗卫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叫影十四,属下已经将人控制住了,正关在天牢,随时可以提审。”   这个结果算不上意外。元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也就是说,杨氏派人杀了沈之屿的婢女,并想通过尸体身上的牙印栽赃给我们,挑起我们和沈之屿的矛盾。”   耶律录:“没错。”   元彻:“可朕觉得,这不合理。”   耶律录问道:“哪儿不合理?”   “首先,这个栽赃太简单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其次,沈之屿和朕之间,在外人看来,本就是死敌,他没必要再用这些事情来挑起矛盾,多此一举了;最后,这个矛盾对杨家、或者说四大家来讲有什么好处,朕和沈之屿无论哪一方倒下,对他们而言都无济于事。”   耶律录道:“要么是他们知道了你和沈大人之间并非死敌,要么他们要通过你和沈大人之间的厮杀,别有所图前者不太可能。”   毕竟元彻和沈之屿在京城落脚的时间并不长,不该知道的人也都死了。   那就是别有所图。   四大家还能图什么?无非是权势。   还有哪些人能带给四大家权势呢?   元彻忽然目光一亮,沉声道,“是李亥。”   元彻,沈之屿,四大家,三方并不能撑起这一场局的分布,好似桌子缺了一条腿,立不稳。   可若将李亥带入局中的话,这一切就非常好解释了。   四大家想推李亥上位,以巩固他们世族大家的地位和权势毕竟若是元彻一日在皇位上,北境部族就始终压中原人一头,元彻也定然不会像李氏皇族那样,纵容四大家靠吞噬国库助长自家钱包。   四大家对元彻皇位的不满并非首次,上一世,他们也经常在背地里挑事,但元彻忙着和沈之屿周旋,这些靠着门第而非实力官居高位的人他根本没放在眼里,惹急了,就直接派出鬼戎军镇压。   重生后,元彻脾气收敛了许多,没有动不动就砍人,到给了这些人当跳梁小丑的机会。   耶律录依稀听过这个名字:“前朝留下的那位小皇子?”   元彻点了点头。   稍后,他又摇了摇头。   还是不对。   这个说法,能解释现在这个局面,却不符合之前的状况。   四大家若要和李亥牵扯上,必定是两方一拍即合,任何一方有异议都不可能达成联盟,但在元彻的记忆中,上一世,李亥非常依赖沈之屿,沈之屿也非常关照李亥,生怕自己伤了姓李的一分一毫,最后这姓李的小子死了,甚至还要给他殉葬。   而自先帝起,沈之屿与四大家是政敌,没有人不知道。   那么,李亥怎么可能既依靠沈之屿,又和四大家牵扯上关系?   在耶律录疑惑的眼光中,元彻眉头紧缩,越想越觉得可怕,一个让他都难以置信的猜测浮现在脑海。   两方驳论,定有一方是错的,眼前的事实铁证如山,李亥确确实实和四大家已经勾结上了。   那么错误的只会有……   “子远?在这儿站着作什么?”   元彻被沈之屿的声音吸引,沈之屿已经醒了,他今日穿了一件水墨色的宽袍,整个人看上去柔和许多,还附有文人气息,温子远从石像摇身一变为树懒,两步跳去挂在沈之屿手上,视线瞥着刮了自己一眼,立马回头,贴着沈之屿的耳朵告状。   元彻:“……”   草率了,这辈子还没腾出空来和沈之屿的表弟打照面,刚刚表现得过于熟悉,估计把他吓到了。   沈之屿听温子远说自己骂了元彻狗皇帝,还被当事人听见了,铁定死无葬生之地,他笑了笑,道:“他没这么小气。”   “哥,你怎么知道他不小气?”   这话把沈之屿问住了,继而骤然发觉自己对元彻的笃定似乎越来越多,连忙虚掩着咳了一声,转移话题:“不说他了,你肩上怎么回事?受伤了?”   温子远撒娇的表情一顿,打着哈哈道:“啊对,对,摔了一跟斗,运气不好,摔到石头上了。”   元彻收回目光,恶狠狠地盯着石桌上的名单。   那么错误的只会有,上一世。   早在上一世,他就误解了李亥和沈之屿之间的关系!   事情根本不像他所想的那么简单,李亥早就背叛了沈之屿,沈之屿选择扶持李亥的原因也定然不是所谓的私情,他只是被迫的!   而自己竟和他说过那样的话……   沈之屿……他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他选择李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在担心什么?   耶律录弄不清楚元彻的态度,再次问:“陛下,影十四需要留着吗?还是直接杀了?”   元彻心里一团乱麻,两指捏着鼻梁:“朕考虑考虑……”   “留。”   一个声音打破僵局,两人同时转过头,只见沈之屿走上前,道:“留着,今晚我去天牢,亲自审他。”   作者有话说:   元,惊成世界名画呐喊,彻:朕好像发现了个天大的误会!   沈之屿:?你才发现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第35章 借刀 第八   朕要抢走沈之屿   巍峨的皇城屹立几百年了, 它像一位受命于天的老神仙,坚守在此,看封狼居胥的少年将军饮马瀚海, 金榜题名的状元郎封侯拜相,享受盛世繁荣, 也承载着许多山河更替盛极必衰时的苦楚, 见遍私下的恩怨情仇, 儿女情长。   “咕噜噜, 咕噜噜”   朝着天牢的方向,马车行驶在宫道上。   “这么着急?”车内,元彻毫无形象地歪倒着, 打出个长长的哈欠,“朕看你就该再休息会儿, 明日再说, 让耶律录他们盯着,一晚上也发生不了什么。”   沈之屿望着车外宫墙的景色发呆, 余光瞥见元彻张得快要比脸大的嘴,答道:“陛下困了就在车上睡吧,臣自己去也行。”   “不行!”元彻嗖地一下坐直了,顿时困意全无, “说朕干嘛,说你呢。”   沈之屿微微叹了口气:“都睡了一天了。”   “你也知道睡了一天, 自己看看,还是这么没精打采的。”   “……懒得动而已。”   “忽悠谁呢,您都懒, 这大楚可没勤快的人了。”元彻的狼鼻子嗅了嗅, 捕捉到车内若有若无的冷香, “哟,还沐浴了?其实那河水也没多脏,朕就还没来得及沐浴,要不丞相大人帮朕闻闻臭不臭?”   说着就一屁股凑去沈之屿面前,作势往人身上倒。   沈之屿:“……”   沈之屿唰地起身躲开,元彻的额头哐当一下砸在马车上,整辆马车都颤了颤。   车外,赶车的兀颜一顿,自从跟在沈之屿身边后他自认为学得特别乖,只要自家陛下和丞相大人单独相处,他就要当瞎子,凡事能开口就别乱探头,这一次,兀颜也是隔着车帘问道:“陛下,你们怎么啦?”   “没事!赶你的车!”元彻捂着撞红的额头爬起来,“嘶,大人,你都不帮一把?”   “不帮。”沈之屿看他那印堂发红的样子笑了笑,挪到元彻原先的位置坐下。   沈之屿爱笑,也经常笑。   但他的笑通常没几分真,微微抬头勾起嘴角,用那双弧度挑得恰当的漂亮眼睛看着你,既不会过分无礼,也不会让你觉得被忽视,有时候给别人一种背后生寒深不可测的意味,有时候又会给人无限的包容和宽慰,叫你恨不得跪在他的脚下,将你心中最见不得人的秘密倾诉出来。   至于像方才那样发自内心,没有任何多余意味,仅仅是觉得很有趣的笑,却极少见元彻看呆了,额头也没觉得疼了。   自从猜出自己误会了沈之屿和李亥的关系后,元彻心里很开心,连晚饭都多刨了两碗。   重生后,碍于沈之屿,他一直不敢动李亥,只能把姓李的凉在一边装作看不见,乍一看影响不大,但元彻明白,李亥就是卡在他和沈之屿之间的一颗炸\\弹,指不定哪天不小心擦枪走火,就砰地爆\\炸了.   所以,无论之前和沈之屿之间的相处多么和平,元彻心里都是空的,像是踩在翘板上,摇摇欲坠。   但现在不一样了,   如果从一开始,李亥就根本没有和沈之屿间有过几分真情,他们二人之间的合作也仅仅是出于别因,那么,他就是有机会的。   这一次,他会将沈之屿从李亥手中抢过来,哪怕累一点,需要费尽心思,他都甘之如饴独木桥比起断头路,可强太多了。   然后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把姓李的做掉。   “阿嚏!”   元彻越飘越远的思绪被沈之屿的一声喷嚏拉回来,天牢在皇城深处,像这种看押要犯的地方自然不会选什么风水宝地,宫中人都对其弃之敝履,宁肯绕路也不经过,没有人气,再加上入夜后寒气下来,比起来时,现下竟然已经冷上了几个度。   “冷?”元彻一边问着,一边已经起身去一旁的箱子里翻找有没有衣物。   沈之屿鼻子嗡嗡的:“不是,可能是昨夜溺水风寒……”   “那也多穿一件。”   元彻找到一件披风,丢去沈之屿手上,又怕他敷衍,重新拿了回来亲手抖来,本就没有什么帝王架子的元彻此时此刻更加将皇帝头衔丢去了九霄云外,满脑子只有“啧啧啧姓李的肯定没这么会照顾人”,替丞相大人盖在身上,再贴心地抚平皱褶,抬起头   阴差阳错,两人的鼻尖骤然碰上。   上一次这么近还是在水下渡气,可水下视线模糊,情形又危机,旖旎的气氛转瞬即逝,和现在没法比!   元彻几乎能数清沈之屿的睫毛。   好长,他想。   他们同时瞪大眼睛,心跳控制不住地砰砰直跳,和马车车轮咕噜噜的声音融为一体,元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吁了一声,下意识想躲,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摔出一个大屁股兜,可怜的马车又是一颤。   兀颜:“陛下,怎么啦?”   元彻:“没事!活着!赶你的车!”   沈之屿比元彻端正许多,没有把自己砸得个死去活来,他只是默默地移开了视线,老僧入定似的。   他在掩饰太平。   元彻看懂了。   沈之屿其实什么都懂,但他不愿意去面对,只想用一件披风牢牢盖住,等什么时候这火灭了熄了,再掀开,至于被灼烧出的伤疤,衣袖一裹,谁都看不见。   等到多年后,一切淡去,这些事情只会被拿出来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或许还能调侃上两句,说“年轻的时候真是浪荡不羁啊”。   可元彻刚定下心思这一次要把沈之屿牢牢抓住,岂会就这样罢休?   元彻爬起来,在沈之屿面前单膝蹲下,马车内空间狭窄,逼人对视,他大有就此机会咱们干脆敞开了说的意味:“别躲,别躲,正好现在,你听朕……”   马车又是一颤。   元彻:“……”   “陛下!”兀颜喊道,“到天牢了!”   沈之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逃下了马车:“快走吧。”   影十四是在今日清早吃饭时被抓的。   那群鬼戎军下手是真狠,各个都像铁打似的,先是追了他五里地,然后直接突击包围,气都不用喘一口,一棍下来直接敲断了他一根肋骨,麻袋一套,再睁眼就是这天牢里面了。   好歹也让他把那口肉包子啃完啊,真浪费,月钱是这么好挣的吗?   刚感概完,影十四就听到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鬼戎军拿着火把呈两列并行而至。   牢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坐在鬼戎军搬来的椅子上。   影十四对来者的第一印象就是高,他被铁链拴在地上,头都仰疼了,还是没能看见对方长什么模样。   但他知道,这一定就是那位北境来的皇帝了,确实比四大家的那些家主要厉害些,他身上散发的力量很是直接干脆,带着野性,不需要用阴谋和权势来堆砌,难怪能带出鬼戎军那样的军队。   影十四的目光一滑,在见到跟在元彻身边的人竟然是沈之屿时,愣了愣。   稍后,他便将这惊讶吞进肚子里。   他先对沈之屿嬉笑道:“丞相大人好,您长得比传闻中还要好看,杀了你的小婢女我很抱歉。”   然后扭头对元彻说:“陛下既然会和丞相大人一起出现,我想必是活不过今晚了,那我可以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   “……”   天牢内,一时无话。   鬼戎众军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乐呵的囚犯,心里不由得替他打鼓,元彻很少审人,但只要出现在牢狱内,囚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因为元彻不是可以威胁的人,更懒得谈判,在陛下的想法里,如果你不肯说,或者要拐弯抹角,那就是没用的,他从不需要、也相信没用的人口中所言。   就在鬼戎众军认为这家伙会被喂狼的时候,元彻只是舒缓了坐姿。   “说吧。”反倒是沈之屿开口接了话。   此话一出,大家便明白过来,今日陛下只是来撑场子的,丞相大人才是审问的人。   “给我两个包子吧。”影十四立马调转头,道,“一天没吃饭了。”   “我可以给你。”沈之屿道,“但你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影十四怂了怂肩,说:“大人,我就是个跑腿的,出了情况还得丢命,除了告诉您,您的小婢女确实是我杀的,剩下的都不知道了。”   沈之屿:“知不知道,不是嘴说了算。”   影十四嘿嘿笑了两声。   “谁指使你的?”   “大人这不是为难我吗,我是杨府的暗卫,自然是得了主子们的命便杀谁,但至于是哪一位主子,我就不得知了,消息是从上头传来,这一年到头,像我们这种人也就能在除夕夜的晚宴里远远望一眼主子。”   “你这个回答……”沈之屿道,“不如不说。”   影十四脸上的笑容不减,似乎打算就这样答非所问地和沈之屿耗下去,又要开口,忽然,“咻”地一声袭来。   影十四先是感觉到右眼一片红色,才有尖锐的痛传来,他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只能痛苦地卷缩起来,遏制不住的呼痛声从喉咙里面发出。   元彻手中把玩着一只巴掌大小的袖弩,是他进天牢时从一位鬼戎兵手中顺的,做工很是精巧,其中,弩中的箭已经射\\出。   “影十四……是叫这个名吧?”元彻用指腹抹了抹还在发热的弩口,站起身。   他一起来,所有人都跪下了。   除了沈之屿还坐着元彻抬手让他别动。   元彻将袖弩随便扔回给一位鬼戎兵,走到影十四面前,影十四欲拉远距离,却被元彻一脚踩在肩膀上,发力往下压,直至压得他完全趴了下去,被射穿的右眼抵着地面,血水汩汩往外流。   也就得是暗卫才能承受,换做普通人,估计已经被踩死了。   “丞相大人问话。”元彻沉声道,“要好好答,懂?”   影十四疼得浑身痉挛,他咬紧牙齿,不住倒气:“是……”   元彻这才挪开脚,回到位置上,冲一旁的鬼戎兵扬了扬下巴。   两位鬼戎兵领命,迅速前去将影十四拖走,卓陀早就得了令候在一旁,听到消息连忙提着药箱赶来,将影十一脸上的伤包扎好,暂时止住了血,再搬开他的嘴塞进一颗止疼丸,不让他在这时候就晕死过去。   趁着这个间隙,元彻招来兀颜,从他衣兜里扒出一张手帕,沈之屿干净的衣袖上沾了影十四飞溅过来的血珠,看着不好看,元彻先用手帕将沈之屿衣袖上的赃物擦去,再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最后还给兀颜。   兀颜:“???”   影十四再被拖回来时已经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整个人像是掉了一层皮,身上的囚衣染红了一半,人也老实安分下来。   “你若配合,或许会留你全尸。”沈之屿轻声道,“可你若执意浪费时间,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多的是。”   影十四低头看着地面,点点头。   “既然想不起来,那本相就提点提点你,杨氏行事向来谨慎,用狼群的撕咬来掩盖脖子上的勒痕,太笨了,不像是他能做的事。”   影十四把头更加埋了下去。   “但若是有第三人要越过杨氏来勾结到你这种家养暗卫,也不太可能,所以,这件事情杨氏是知情的,默许的。”   影十四后背出了冷汗,他抿紧了嘴,止疼药丸仿佛失了效,伤口疼得厉害。   “所以……”   话音没落,影十四猛地抬头,两件事情发生在同一瞬间,影十四差点脱口叫他不要说了,沈之屿则望向元彻,轻声道:“陛下,臣有些不舒服,可否去帮臣将家里的药带来,那地方是您放的,别人都不知道。”   影十四难以置信地望向沈之屿。   “啊?”元彻差点没有反应过来,稍后,似乎从沈之屿眼中看懂了什么,“哦……行。”   影十四就这样愣愣地看着元彻带走了所有鬼戎军,眨眼间,天牢里就剩下他和沈之屿两个人。   沈之屿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现在可以说了吧?”   影十四:“我,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   “你方才没有说一句实话。”   此话一出,影十四脸色全白了:“你没有证据……我不会承认。”   “四大家联合李亥,杀死盈儿,绕了这么大一圈,不就是想要把我引出来,让你带话给我吗?”沈之屿见他还在退避,怒了,伸手卡住他的脸,让影十四直视自己,厉声道,“怎么,我现在来了,你又不敢说了?”   丞相大人虽终日病气缠身,力气并不小,影十四失了反抗能力,眼睁睁地看着包扎好的伤口重新涌出血,血水顺着脸缓缓流去丞相大人手上,染在陛下替他擦干净的衣袖。   沈之屿其实根本不在意赃物。   影十四觉得就这样死了也好,他闭上眼睛,却在最后一刻听见沈之屿在他耳边笑道:“你认为,杨伯仲能威胁你的,我做起来会很难?”   影十四终于崩溃了。   “不……不!我说,我说!你不要动她们!她们是无辜的!”影十四挣扎出沈之屿的制约,呼吸急促,“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才乖。”沈之屿走回椅子上坐下,“时辰还早,细细讲吧。”   .   同一时间,温子远一身青绿色官袍站在温府大门口,面无表情地眺望着皇城,   他赶走了旁人,只有耶律录才能提着灯笼走来。   温府不如丞相府气派,温家也世代敦厚,既不与世家争名逐利,也不逆流而上,去做那滔滔江水的先锋,只想家人团聚,好好活着。   府前有一颗海棠树,是温子远的父亲亲手种下的,如今种树的人不在了,树还好好活着,树枝上长满了花苞,等到四月,便能花开灼灼。   耶律录轻声道:“终于明白沈大人是自愿入局的了吧。”   温子远回头看他:“你没必要特地来提醒我。”   “沈大人和陛下去审影十四,此时或许已在天牢了。”耶律录放下灯笼,“这大半夜的,在等什么?”   温子远瞥了他一眼,没回答。   远处,一个身影在黑暗中走近,在距离温府十步之外地地方忽然跪下:“草民牛以庸,愿为丞相大人洗清世家党派!匡扶盛世!万死不辞!”   “牛以庸,你来得太晚,我哥现在已经没空见你了。”温子远抬脚跨出大门。   牛以庸再拜:“丞相大人既肯设谈,定不会就此罢休,丞相大人需要草民!”   “倒是个有胆识的。”温子远道,“进来吧,我哥给你留了一封信,你自行拆了看去。”   牛以庸弯着腰走进,就在大门关上的前一刻,温子远瞥见 耶律录独自一人提着灯笼站在门外。   长街黑夜,独灯一盏,身影难免有些孤单。   耶律录的家和温府,一个在西市,一个在东市,并不近,耶律录大半夜提着灯笼走来,裹了一身的寒风,其实就是准备和自己说说话吧?怕自己在知道沈之屿是自愿入局后,很伤心,想要安慰自己?   耶律录运气不太好,正好撞上牛以庸赶来。   如果就这样关上了门,他是不是只能沿路返回了?   灯里的蜡烛,够燃烧到他回家吗?会不会在半路上就熄灭了?   温子远觉得自己太多心了,又不是自己让耶律录来的,何必要考虑耶律录该如何回去?   温子远闷头往前走,但脑袋里忽然冒出耶律录误伤自己后的难过和小心翼翼替自己换药的样子,大抵是良心过意不去,最终,他又回到了大门外:“别站着,你也一起来。”   耶律录一愣,继而笑道:“好。”   作者有话说:   小温:我也不想可怜他,但他用狗狗眼看我啊!   上一章末尾修了修(捋了逻辑,内容没变,有需要的读者大大可以看看~),上章留言已全发红包,请查收~   感谢在2022-04-11 23:42:58~2022-04-13 23:5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781593 100瓶;大大,明天更新? 24瓶;恋离 2瓶;汐辞、贝壳柏柏、5009361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借刀 第九   小野猫垂眸看他,带着脾气和欲望   牛以庸没有久留, 领了信,踏着夜色匆匆从温府后门离开。   温子远也在这一刻达到一天疲惫的巅峰,白日里沈之屿的疑问让他如鲠在喉, 他对他哥的敏锐太熟悉不过了,哪怕只是一丝眼神的闪躲, 都有可能被剥得体无完肤。   他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在自己头上。   需要坦白吗?   长廊里的烛灯晃晃, 是暖色的, 熏香从窗户缝隙飘出来, 温子远解下束缚着自己的玉板带,散开被官冒压疼的长发,缓步走向浴堂。   不行。   不告诉。   自己才不要做只知躲在哥哥身后谋得太平的胆小鬼, 自己是有能力的。   白雾袅袅,温子远吸入一口气, 仰头坐进浴桶里, 慢慢下滑,直至热水淹没在鼻尖上方, 他闭上眼睛,放空头脑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   “刷啦”   一只手猛地抓住温子远的胳膊,把他提了起来,因被骤然剥离温暖, 温子远冷得浑身一颤,指尖手肘和发梢都在滴水, 看着浴桶外站着的、同样被水打湿的耶律录,他的表情从疑惑转为惊愕,惊愕转为愠怒:“你偷看我洗澡?什么癖好?”   骤然被冠上“登徒子”名号的耶律录:“不是……我……”   “放开。”温子远甩开他的手, 抬脚划破水, 走出浴桶, 拿过架子上备好的寝衣披在身上。   耶律录忙解释:“我不是要偷看你洗澡,我在院子见你走向浴堂,许久都没出来,你又热水放得多,水雾大,身边没带个婢女……”   温子远半信半疑:“你怕我出事?耶律录,我身手虽然没有你好,却不至于洗个澡闭个气就晕过去。”他笑了一声,“找借口好歹想想是否合理……”   “不是!”   耶律录打断他的话,坚定道:“不是借口,这种事和身手没关系,意外就在一瞬间,谁也不能保证,况且你身上还带着伤,伤口不能碰水。”   温子远眼底情绪明灭。   耶律录退后一步,右手抵胸低头,这是北境人最尊重的礼仪:“抱歉,闯入浴堂确实是我不对,既然无事的话,我就不就留此地了。”   “站住!”   在即将走至门口的上一刻,温子远叫住了他。   耶律录一顿,刚要回头,风先裹来,全靠战场上积累下来的经验才侃侃躲过这一击,温子远竟又是二话不说地和他动起手来,直逼身前,欲用膝盖踹他的头。   手上的反应动作快于头脑出现,耶律录一手抓住他的膝盖,往下压,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把人从自己身边甩开,砸去旁侧,赶在这一瞬耶律录回过了神,想起手中的人是温子远,连忙放松力气,急转着往怀中带的同时,臂弯已经垫去了对方后脑。   温子远低笑一声。   等的就是现在!   电光火石间,温子远翻身而起,反客为主,借着惯性一把将耶律录骑在身下,抓住他的衣领调侃道:“你输了!”   仰躺在地上的耶律录:“……”   温子远的浴袍微微敞开,刚好能让耶律录看见他肩膀上透着些许肉红色的伤口,耶律录叹了一声:“别闹,起来。”   “你叫我起来我就起来?”温子远顺着他的视线转动眸子,发现他在看自己的伤口,挑眉笑道,“小录录,第几次了?你怎么就这么在意这伤口呢,愧疚啊?”   耶律录被他这一挑眉的上扬尾音听得手背青筋凸出,紧接着,温子远就着他的胸口俯身,手肘着力掌心撑着下巴,继续点火:“那你帮我吧,如今形势严峻,我哥他们应该没空管这件事,你现在是大将军,还是陛下的师兄,多半会交给你办,你帮我打掩护就算报答我了,尽量拖久一点。”   耶律录只起上半身,看着温子远鬼机灵的模样,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你还要继续杀人?”   “是啊。”温子远漫不经心道,“不继续怎么行,无非是换个方向,慢慢抹去和我哥不一道的人罢了。”   “沈大人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路,他定然比你明白,为何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你觉得我这是,执迷不悟?”   耶律录本只是随意一提,却没想到这句话让温子远神色大变,眼里的光也迅速落下来。   水雾散开。   “我走不了文臣的道路,我哥想扶持一批人后交给我,让我代替他做他原本需要做的事情,我不想!我不会!更不行!”   耶律录:“可是……”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可我不想要被他们安排!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温子远道,“是,我是我们家最小的,别人都说我出生好有个争气的哥哥,可以坐享一辈子无忧无虑,但那是旧话,看看现在,现在不一样了,我真的该永远躲在我哥的手下吗?”   “耶律录,我良心不安啊,我哥他不欠我的啊!他无非是出生在我前面!”   小野猫垂眸看他,眉羽间却带着一股豹子的劲,他并不是家养的,他有脾气和欲\\望。   这一声声嘶喊也终于后进了耶律录的心里。   稍后,他启齿道:“我帮你。”   “什么?”这次换做温子远差点没有听懂他的话。   “对不起,我之前误会你了。”耶律录抬手抓住他的手臂,正色道,“如果是你自己想要追求想要做的事情,我会帮你。”   温子远几乎不肯相信耶律录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他:“包括瞒着陛下?”   耶律录颔首。   “不对,我就是开个玩笑发泄一下,我俩认识也没多长时间……”   “这和认识多久没关系。”耶律录拍了拍他的胳膊,笑说,“还坐着?该起来了,都麻了。”   这话提醒了温子远,恍然意识到这个他们之间姿势的尴尬,站起来的时候还带了轻功,耶律录只感觉嗖地一下,人影儿就没了。   还挺快,有天赋在身上,好好培养说不定还能练出个名堂来,耶律录盯着他落下的脚印儿笑着摇了摇头,回头望着一片狼藉的浴堂,觉得叫婢女来收拾不太好,干脆挽起袖子亲自动手。   耶律录刚弯下腰,脑袋就被一个水瓢砸中,又看见本来已经跑远的温子远跑回来了温小公子多半是回房后回悟出事情不对,随便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肩上就光脚跑回来,扒在门框,以水瓢当武器,骂道:“耶律录!你忽悠谁呢,我才多重?坐这么一会儿就麻了,你这将军头衔买的吧?”   .   皇城深处。   元彻带着一干鬼戎军站在天牢门口,等了快要一炷香的时间,太无聊,他随手拔下一根草叼在嘴里,抬头望着月亮玩,又觉得这月亮望久了也就那样还不如丞相大人。   他知道沈之屿并不是真的要自己回去拿药,就算是真的,卓陀不是在这儿吗,卓陀的药箱什么都会缺,唯独不会缺沈之屿经常用到的药。   在这个无所事事的间隙里,元彻简单捋了捋近来的杂事。   丞相大人现在应该是想帮自己的,他没有愚忠,他比大多人都精明着呢,兵书里管这招叫浑水摸鱼借刀杀人,他太难了,既要将大楚这滩混水给搅合清明,清理干净所有泥污脏垢,又不能以水中的鱼儿和草木为代价。   不过,正是如此,才能体现出一国之相与那些靠先祖得来名誉的蒙阴官不一样。   元彻自己都想笑了,为沈之屿感到骄傲。   但笑着笑着,陛下的笑容又落了下去,觉得丞相大人虽是在帮他,却并没有和他并肩而站,他只想帮自己,而不是想和自己一起行走。   沈之屿的心里,目前都没有“元彻”两个字。   元彻当皇帝不是头一次,上辈子龙椅坐了七年,虽然不至于像李家人那么窝囊,谁敢来侵犯他必叫人掉一层皮,尝尝被揍回去的滋味,但,归根结底,他没有能让大楚“活”过来,只是放慢了败下去的脚步而已。   尤其是最后那几年。   所以,上一世他疯了一般希望沈之屿来到自己的身边,哪怕是绑是囚,他怒了,他没有别的办法,那时候的沈之屿对他而言就像一个救命稻草,奈何救命稻草不属于他,他一气之下打破了平衡,杀了李亥。   继而鱼死网破,满盘皆输。   嘴里的草越嚼越苦,元彻“呸”地一声吐掉,瞥见站在一旁逗虫子的兀颜,心血来潮地伸手掴了他一下。   兀颜看着好不容易捉到的虫子被吓飞,回头一瞪,看见罪魁祸首是陛下,敢怒不敢言,眼巴巴地起身站直。   “朕是不是看着很不可靠?”元彻问他。   “不可靠?”兀颜奇道,“不会啊,您这么厉害,属下至今还学不来您那招如何一脚把人踢出十步开外呢!”   “这有什么好学的?”元彻鄙夷道,“算了,问你你也不懂。”   兀颜:“???”   满心崇拜换得满脸嫌弃,兀颜委屈至极,打算回去蹲下继续捉小虫子玩,就听见后方喧闹起来。   沈之屿出来了。   元彻瞬间把兀颜抛去九霄云外,凑去沈之屿跟前:“出来了?那厮说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出来的时候袖口染红了一大片,元彻看见吓了一跳,仔细确认后才发现这是别人的血,沈之屿的手上一条口子也没有。   沈之屿把手从元彻手中抽回来,淡声道:“影十四在京郊向西七里外,有一处小院,里面住着他的一妻一女,陛下把她们接进来吧,改了奴籍从良民,名字也换。”   “好。”元彻爽快答应,“明日一早朕就叫人去办。”   “影十四……给他一杯毒酒吧,烈一点,不受罪,尸首遗物处理干净,不要坟墓和牌位,也不许他的妻女给他立牌,改不改嫁随她自己,但不能再提影十四。”   “好。”   沈之屿交代好了一切,发现元彻只是点头:“怎么都听我的,陛下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元彻心知这就是最好的安排,不让影十四的妻女提丈夫更是在保护她们,要她们划清界限,再有自己撑腰,四大家没必要也拿不了话柄动她们,久而久之,可彻底摆脱四大家。   “你是朕承认的丞相,朕信你。”元彻宽心道,“朝事你在行,打仗朕在行,只要我俩好好的,就没有人能将大楚蚕食。”   换做别的君臣,恐怕是可以载入史书流传千古的佳话。   沈之屿却在这一刻神色尽数沉了下去,摇了摇头:“不。”   “君臣有别,臣子是棋,无论这枚棋是一枚小小的卒,还是号令千军的将,在您眼里都该一视同仁,君主不能倒,朝臣却可以来来去去如流水,臣不是要让陛下做一位草芥人命清漠寡淡之人,而是想要陛下不受动摇,陛下可以有心腹,可以有知心之人,但远远不能有心上人。”   沈之屿这话说得巧,既教了元彻为君的道,也十分委婉的拒绝了元彻近日来的示好。   元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什么意思?”   沈之屿最近更瘦了,原先的衣袍在他身上显得宽大,这身子太单薄了,带病气,但莫名不让人感到弱,像一根定海神针一般伫立着。   元彻的目光锁着他。   沈之屿问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世家祸害大楚多年,无视灾荒,每年冬季都让灾区的百姓们大批大批地冻死饿死,这是能看在眼里的,乡里街坊早将这些事情编成了歌谣传唱,幼儿都懂,先帝只是愚,但不笨,不可能不懂,但他为什么迟迟不下手?”   “因为世家牵连过多,又臭又冗,牵一发而动全身,除非先帝能接受朝堂空无一人,不然他不管敢。”元彻肃然道。   “这是其一。”   “这还是一个恶性纠葛,世家凿空了民间,占土占力,民间就不能按时交上赋税,赋税少则国库不充盈,江山根基倾斜,为保太平,皇帝只能向世家求助,倚仗世家养着国库祸患是世家,解药也是。”元彻补充道。   沈之屿点点头。   元彻双手紧握:“所以,你才会如此着急地吞噬礼国,礼王也必须死,只有有了银子,才可与世家一战。”   “陛下明白这个道理,臣很欣慰。”沈之屿道,“那么陛下可知,世家与皇权这盘棋何解?”   “何解?”   “当断则断,不受其乱,寒冬虽至,但枯木之后必然逢春。”   元彻立在风中,一双眼睛又黑又沉,面上俨然已经不见喜色: “也包括……你吗?”   沈之屿冷然掐断了他的最后一丝火星:“所有人。”   “好。”元彻怒极反笑,“很好,丞相大人所言极是,朕明白。”   山河太重,也太广太乱,承载不下许多私情,沈之屿不可能将这天下弃之不顾。   若弃了,他便不是沈之屿了。   一路无话,元彻将沈之屿送回丞相府,自己则转身回了皇城,这几天来,耶律哈格曾几次派人来催,叫元彻回了京就回来坐皇位,老师父要被逆徒累死了。   后半夜,沈之屿被困在噩梦里。   梦中无日月,光线昏暗,最开始,他面前有一扇巨大的铁门,抬手推开,里面是一间堆满尸体的房间,乌色的血染在地板和墙壁上,这些尸体面孔熟悉,他都认识,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同僚,也有他的敌人,无一不是自先帝元年起在这乱世之中丢了命的人。   沈之屿往里走了几步,忽然,急促的呼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正前方,有一个人跪立着,是影十四。   影十四抬头的那一瞬间,光彻底落了下去,像是一场独角戏台,沈之屿是听客,影十四是戏角。   影十四的双瞳空空,只剩下两个血洞,双手举起在空中乱抓,膝行着向沈之屿走来:   “大人,我违背了暗卫条约,和杨府的一位婢女暗生情愫,意外生下一女,被杨大人发现,以此为要挟……”   “他让我,挑起一桩可大可小的事,目的是将你引出来,然后转告你,若不想先帝遗孤出事,就好好的去和蛮夷人较量。”   他说话似乎很费劲,沈之屿替他接道:“可李亥早就和四大家勾结到了一起。”   “是的……是这样,他们早就说好,先帝遗孤早就和四大家联系到了一起,他们只想让你做他们的刀。”影十四的手抓住了沈之屿的衣边,他停下来,跪地拜下,“想让你,替他们赴死。”   沈之屿蹲下来,和他齐平视线:“所以,盈儿只是倒霉。”   “是,先帝遗孤说……怕她道破秘密,就干脆拿她开刀,他不敢让你知道他背着你联系了杨大人。”   沈之屿笑了起来。   “李亥是个蠢货,他以为他是在和杨伯仲联合杀我,却不知树倒猢狲散,杨伯仲杀我之余,其实在我跟前也把他给卖了。”沈之屿看着影十四,低声道,“你安心走吧,我和陛下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我……我……”影十四哭了起来,他流不出眼泪,只能淌血水,试图拉着沈之屿望自己这边拖,“大人,您也逃吧,和我一起逃,这世道太乱了……”   “世上像你家人这样的百姓千千万万,我不能逃。”沈之屿告诉他,“四大家想找我麻烦,我正好也头疼如何拉他们下马,这是个机会,求之不得。”   影十四的力道停下。   下一刻,梦境崩塌,脚下地面裂开,飓风卷来,除了沈之屿,四周如山的尸体如布娃娃般被吸了进去,影十四注视着沈之屿,扯起嘴角对露出一个血色斑斑的微笑,再慢慢闭上眼睛,跟着坠落深渊。   而就在这时,沈之屿忽然泛起一个寒战,好似在这深渊之下,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天亮了。   睡前忘了把窗户关严,第一缕阳光趁着缝隙落了进来,洒在沈之屿的眼上,将他从梦中唤醒。   沈之屿揉着酸痛的肩颈坐起,看见衣架边那身绛紫色朝服落灰已久。   棋局摆好,楚河汉界分明,人已上坐。   是时候去上朝了。   作者有话说:   蓄力完毕,下章搞事预警=v=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13 23:50:26~2022-04-14 23:4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汐辞、恋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借刀 第十   (小修,加了个偷亲)转场   皇城。   朝会议政殿。   今日的殿内一片人心惶惶, 惊魂未定,低语不断,所有朝臣被鬼戎军用刀背拦在大殿两侧, 喝令他们肃静,更不允许他们探头看。   “……”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他怎么来了?”   “陛下没罢他的官, 他当然能来了。”   “哎, 上次见他还是几个月前, 过了这么久, 我还以为他已经……”   “以前?他现在更麻烦,这种事失败了没好果子,我估摸啊他现在是想死想活都难。”   而喧闹的原因, 是被鬼戎军反押双手跪在大殿中央的黑衣刺客。   同时,此人也是当朝丞相沈之屿。   时间倒退回一个时辰前   帝王回京, 照例举行朝会, 寅时,午门城楼上鼓响, 宫门开启,群臣按照官位高低整队入内,元彻从深宫中前来落座龙椅,与臣子商议朝事, 一切都严整有序。   除了在朝会进行到一半时,一个黑衣刺客从天而降。   殿内鬼戎兵迅速出动, 拔刀就冲刺客的命脉袭去,两方动作都极速,一闪即逝, 元彻却在看到刺客脸的瞬间目眦欲裂:“留活口!”   若说元彻方才只是愠怒和疑惑, 那么, 在鬼戎兵将刺客制伏拖上殿台,看见刺客竟然是沈之屿,沈之屿还亲口一字一句告诉他,你放狼群咬死我的小婢女,此仇不报不共戴天时,彻底愣住了。   元彻:“……什么?”   沈之屿到底在做什么?   自己杀了他的小婢女?   那女孩死在谁手上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这里胡说什么?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过了一晚上就……   不,不是。   记忆犹如滔天海浪,杂乱,猛烈,元彻拨开重重阻碍,发现了端倪。   他猛地想起昨天沈之屿从天牢里出来就很不对劲,他说的那些话,当时以为只是负气,现在仔细想来,其实还有嘱咐嘱托之意,好像说完这些话,就要走上一条不归路。   没错了。   影十四是一定说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才导致沈之屿的转变。   可现下影十四已经死透,知道内容的只有沈之屿。   这是一个断头局。   除了官袍,沈之屿大多常用衣物是浅色,薄纱,宽袖,长袍,很承他的气质,元彻很少看见他像这样穿一身黑的束服,打斗间浸出的血将黑衣染得颜色深浅不均,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从膝盖处弯曲,被迫跪在地上,长靴裹着小腿,大腿根和那细腰上绑有一圈皮带,皮带上藏着弑君的暗器。   “陛下……”兀颜在一旁为难极了,按理说,在鬼戎军手中,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带着利器靠近元彻。   但偏偏是沈之屿,这位连陛下本人都不会设防的丞相大人。   元彻被这一声叫回了神,抬头,看见殿四周的朝臣,从他们惊悚的表情不难知道,每一个人都看见了沈之屿的脸。   若说数月前的“刺杀”只是流传,那么这一刻,人证俱在,已经板上钉。   这件事情压不下来了。   “都在看什么?很好看吗?”元彻面色铁青,挥手拂下案台上的笔砚,哐当巨响,在这浑噩的局面下,理性告诉他还是尽可能先摒开旁人,寒声喝道,“滚!”   帝王的怒气达到极致,群臣哪儿敢在这个时候抗旨,连忙埋头,装聋作哑,静声鱼贯离开。   元彻回过头来,盯着地上的沈之屿,刚想开口,又是一个声音传来   “哥!”   温子远也在群臣之列,他官位不算高,上朝时站得远,异变来得突然,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角落的他,趁着这个间隙,他竟然钻了出来,袭向元彻:“你放开我哥!!!”   元彻好不容易遏制的怒火被这一声重新点燃,温子远完全是撞在了火\\药上,沈之屿来不及喝住他,元彻已经抓住了温子远的手臂,一扭一扣,骨头裂开的声音响起,温子远被猛地惯了出去,惨叫和血沫从嘴里一起吐了出来,再被元彻随手一扔,滚出几步之外,拖出一地血痕。   耶律录差一点就惯性冲了过去,被耶律哈格摁住了肩膀,背着元彻对他微微摇头。   “爹?我……”   “别冲动。”   温子远又咳出一滩血,想要站起身,却无论如何都是不上劲儿,只能老老实实地侧躺在地上: “咳咳……狗皇帝……”   沈之屿表情裂开了一瞬,在看见温子远还有力气骂人时收了回来,闭上眼,转过头去。   以元彻的实力,这已是经手下留情,没有伤温子远的肺腑,只是让他不要再惹事。   “哥……”温子远眼圈都红了,断断续续道,“你不要怕,我救你……”   “好一个兄弟情深,怎么?明明被你哥刺杀的是朕,现在这场面看上去倒像朕才是那位坏人?”元彻上前一步,伸手一把搬过沈之屿的下巴让他面对自己,回答温子远,“两次了,你哥干过的事情,够他死一百次睁眼,不然朕让温子远死在你面前。”   沈之屿眉头一蹙,微微睁开。   “朕给你机会,你说句话,说你是有隐情的,朕就放你走。”元彻斥道。   他一把抓过沈之屿的领口,将人半提起来,膝盖离地面,元彻才是此时此刻议政殿内最疯魔的人,他手臂颤抖,恨不得杀人泄愤,却根本不敢发力,只能死死盯着沈之屿的脸,这张他哪怕是看了两辈子都不觉得有丝毫厌弃的脸。   就在昨天,他还天真地以为他们已经快要冰释前嫌,暗自窃喜着怎么将沈之屿从那对岸拉回来。   他幻想着他们的今后。   沈之屿瞥见疼得倒气却还试图起身的温子远,回答了元彻的上一个问题:“把子远送走,这不关他的事如果子远死在这儿,你就别想听见我再说一个字。”   “你!”   元彻顿了顿,紧接着仿佛瞬间释然了,他松开手起身,坐回龙椅上:“好,很好。”   事儿还真是沈之屿做得出来的,上一世是李亥,这一世是温子远,反正就是轮不上他。   元彻甚至好有兴致地怂了怂肩,“耶律录,听见没,把弟弟接回去让卓陀好好看看,别让丞相大人担心。”   此话脱口,耶律哈格才松手,耶律录瞬间闪去温子远身边,避开所有的伤口,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耶律录你走开!” 温子远挣扎着,“我不要你!你放开我!”   “去叫卓陀来偏殿,快!”耶律录吩咐完旁人,再转头对温子远道,“别动,听话别动!”   温子远根本听不进去,借着耶律录扶着他的力道站起来,想要往沈之屿那边跑去,忽然,后颈处传来一阵钝疼,手脚一软,视线也跟着黑了下去。   耶律录接住被自己打晕的温子远,抱在手上,朝元彻低了低头,飞快离开议政殿。   元彻看着这两人的背影,忽然觉得满殿的鬼戎兵也特别碍眼,挥了挥手,让这些人也全部退下去。   整齐有序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直至听不见,眨眼间,辉煌的大殿仅剩下他们两人。   天光在这时候完全放亮,阳光穿过屋桁,照得殿内尘埃跳跃金灿灿一片,而与这灿烂不匹配的是,大楚最尊贵的两人一个跪在地,一个人坐着,相隔三步不到的距离在他们之间,好像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沟壑。   他们从没有成功迈过沟壑。   “沈之屿。”元彻深吸一口气,心绪骤然大起大落后,是沉得可怕得静,“你……”   你字后面说什么?元彻忽然顿住了,他觉得自己最可能问的,应该是你到底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又想和他联手演什么戏码,但转念一想,有和无又有什么区别,结果已经在眼前,沈之屿这个人他还不了解吗?他认定的事情,谁也无法左右。   要不问点别的缓和缓和气氛?自己刚刚确实又没能控制住脾气,但问些无关紧要的,沈之屿会不会觉得他有病?   好烦。   最后,元彻向后靠坐,克制了又克制,道:“沈之屿,你对朕,到底是什么想的?”   这句话的落下牵起一阵涟漪,明明不重,却惊得人心神泛滥,沈之屿重新埋下头,不想看到元彻这患失患得的模样,似乎只要看不见了,自己就会回到和来时一样坚定的态度,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又是那位谁也无法看透的丞相大人,反问:“你很在意我是怎想的?”   “没错。”元彻毫不犹豫,“朕很在意,而且你的刺杀借口编得很烂。”   沈之屿声音有些哑:“陛下,有些事情的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就像我现在确确实实只是想找个借口杀你一样。”   “你不会,朕知道你当初在河边看见那小婢女的时候,差点哭了。”   “哭也是可以演的啊,就像之前臣不也在您面前将深情装得很好?相处很愉快。”   “装?”元彻重复了一下这个字。   “陛下,您真的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在朝臣中名声不好,经常挨骂是有原因的,他们没有骂错,本质上我就是比较见利忘义的性格,谁对我有利,我就倒向哪一边。”沈之屿的话音轻飘飘的,好像在阐述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也丝毫没有觉得在帝王面前如此说话会惹来祸患,他什么都不关心,还贴心补充道,“除此之外,我还特别擅长让人卸下防备。”   沈之屿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元彻听后,没有立刻回答,用深邃黝黑的瞳孔盯着他。   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   就在沈之屿觉得或许已经可以了,事情就这样时,元彻忽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抬手将沈之屿脸侧几丝杂乱的鬓发掠去耳后:“沈之屿,朕认识你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发现你也有不擅长的地方。”   沈之屿瞳孔微缩。   “若真是如此。”元彻轻声道,“你不会解释这么多。”   沈之屿:“……”   “你现在心里想的是,只要你这么说,或者再狠一点,朕就会恨你,就会哭着闹着觉得你辜负了我?”元彻一哂,“得了吧,你当朕瞎啊?”   “你是骗子,朕一个字也不信你说的。”   沈之屿:“……”   “你说你追寻求自己的利益,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在礼国,被人断了消息传来朕假死谣言时,选择和他们同归于尽,这个利益在哪儿?礼国收复,你幸幸苦苦昼夜不休写《礼律》,却在让礼国百姓走上正轨后,一声不吭地离开,好处拱手给朕,利益又在哪儿?   “当初确实想要帮你的。”沈之屿淡声道,“现在改变主意了。”   “不是,你还在说谎,杀朕的机会特别多,为什么非要挑在朝会之上,这么多人面前。”元彻果断道,“你是在做给别人看,这一次连朕也是打算骗进去的。”   “而且退一万步讲,就你这点手上功夫,想杀朕?你在想什么?”   “……”   “这只是你的臆想。”这一席话说得沈之屿自己都要信了。   “借大人您说过的一句话。”元彻道,“是不是,不是嘴说了算。”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脚步声,沈之屿退后拉开距离,元彻戛然而止,在人还没开口时就道:“直接进来。”   卓陀低着头走进:“陛下,温小公子无大碍,骨头也没有伤到关键处,但属下发现他身上最严重的伤其实在背上,看伤口是鬼戎军特有的弩\箭所刺。”   元彻刚才根本没有动他的背!   沈之屿猛地回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问什么,但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又闭上了。   元彻看到他这个细小的动作,帮他问道:“他和鬼戎军交过手?他最近在和耶律录鬼混,鬼戎军不都认识他?”   卓陀有些为难:“这……属下就……”   “行了,伤口严重吗?”   “有一点,伤口没有及时好好处理,有些发炎了,不过也没有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元彻点头,望见沈之屿的神色也好了下来:“不死不残就行,去殿后候着。”   卓陀领命先走,元彻则垂眸看向沈之屿。   数日的劳累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让沈之屿病气加重,他还能好好地挺直腰背已经是咬牙坚持了。   他们都很累。   元彻站起来,眼神憔悴又坚定,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沈之屿,朕非常理解你有你自己的考虑和想法,也会非常尊重你的选择,但有一点你要记住,朕也会好好收集证据来证明你就是在骗人,咱们要纠缠的日子还很长。”   “随你。”沈之屿神色不改。   “好,从现在开始,我们各办各的。”   巍峨皇城砖瓦雕塑奇异,巧夺天工。   日头已滑至天空当头。   并不让人意外,接下来的五天,元彻都没让沈之屿离开过皇城。   大梦一场,他们好像又回到了才结束黄巾贼叛乱的时候   元彻还是老样子,忙完了每天的政事就会回来陪沈之屿吃晚饭,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两双眼睛互相看着尴尬也好。   沈之屿表过态,希望他不要来了,元彻听后沉默地放下碗筷,当夜果然没来,但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一晚,后来沈之屿逐渐开始昏昏欲睡,这不正常,他从来没这样嗜睡过,应该是吃食上被动了手脚,有一日他强撑着没有睡,发现半夜元彻偷偷摸摸地跑了进来,坐在他身旁,什么也不做,只是把脸埋进自己手里。   肩膀微颤。   等元彻趴在桌上睡着后,沈之屿起身,轻手轻脚地坐去他面前,看着他。   少年狼王人前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深夜里,却像位孤独、又不肯承认不肯服输的孩子。   元彻现在也才十九二十岁的年纪,别家公子可以在父母的照顾下无忧无虑,肆意年少,追求自己喜欢的小娇娘,他却得扛起李氏江山的烂摊子,压抑心中情愫。   想着想着,沈之屿心头一痛,俯下身,在元彻蓬松的发顶轻轻落下一吻。   “对不起。”   而他没注意的是,元彻压在脑袋下的手,指尖微微一动。   温子远来找过人,有一次沈之屿都能隔着殿门听见他的声音了,被元彻撞见,又揍了一顿,再找来耶律录把人抗走。   直到第五日。   与其说元彻给沈之屿下\\药,不如说是让卓陀给他挑了一些安神的补品,让他前些日子的亏空一并补上,副作用便是会嗜睡,但稍微有外力打扰就能醒来。   元彻今夜有事,还没回来,沈之屿在看书的时候又不知不觉睡着了,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慢慢走进,将他摇醒:“大人,今日是个机会,杨大人让小的来接您逃出去。”   沈之屿睁眼一看,只觉得这个人根本没有半分太监的模样,眉眼间含着一种特殊的气质,让他想起了孔衍秋。   “确定能逃出去?”沈之屿看了眼外面重重守卫,反问。   “四大家在朝多年,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小太监殷勤地替沈之屿带路,“走吧大人,一定不会叫您被蛮夷皇帝再抓住。”   “小太监”的右手小指似乎少了根关节,沈之屿瞧见,笑了笑,道了声谢。   鱼儿终于上钩了。   作者有话说:   彻崽(捂住耳朵):我不信我不听阿巴阿巴   上章留言已全发红包,请查收~   感谢在2022-04-14 23:43:54~2022-04-15 23:4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78159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借刀 第十一   我就是喜欢他!   兀颜蹲在宫墙的飞檐尖上, 漆黑夜色下,他身型鬼魅,几乎与檐上那些形状诡旖的神兽雕塑融为一体。   等亲眼看见“小太监”将沈之屿引上马车, 顺着一条鲜有人知的小道离开,才起身, 掠去三殿之外一座小小的亭台外。   落地瞬间, 兀颜单膝跪地, 右手抵胸。   亭上坐着一个落寞孤寂的人影, 见到兀颜来,缓缓抬头:“走了?”   “是的。”   人影元彻放下手中磨得锃亮的刺刀,神色平静语速平缓。在兀颜看来, 这短短五天,陛下好像变了个人, 最大的情绪被宣泄在了那场闹剧里, 如今已经不想再有喜悲:“去提醒今夜执勤的队伍,他想走, 就让他走得顺一点。”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是沈之屿,兀颜领命,却没急着离开。   “还有事?”   “沈大人从今夜开始就会住在杨府,属下倒是可以避开杨府的家兵暗卫, 但这次是沈大人自己……”兀颜吞下后面“自己主动拒绝的我们”几个字,问道, “属下还需要继续跟着沈大人吗?”   兀颜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通过气息去辨别元彻的心绪,只听陛下呼出几口沉重的气息, 前两次都没能把话说下去, 直到第三次:“不了, 他现在……应该是安全的,朕有其他事交给你。”   兀颜将元彻接下来所说一字一句牢记在心,重新消失在夜色中。   兀颜前脚刚走,又有一人双臂抱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台上。   “咔嚓”   是脚底踩中枯草的声音。   下一刻,元彻抓起刚放下的刺刀反手在握,冲了出去!   ……   一炷香之后,刺刀被挑飞,砸在地面发出清脆响声,而刀刃停在了元彻眼睛三指距离外。   元彻大汗淋漓,退后几步失力地坐在地上,低声笑道:“师兄,功夫长进了啊。”   唰地一声,耶律录收剑入鞘:“是你最近状态不好。”   元彻以师兄开口,说明他现在不想和耶律录以君臣相称,耶律录便也拿出了当师兄该有的模样,半分关切半分提醒他道:“因为沈之屿?”   嘣   有一根紧绷许久的弦断了。   “不准提他!”元彻大喝出声,干脆将就这一屁股在地上坐实,然后自相矛盾地围着这个名字转,“沈之屿是谁啊,他很了不起吗?朕是皇帝,朕要谁没有,差个他?”   “喝酒了?”耶律录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酒气。   元彻抬脚踹出木凳后面藏着的三个空酒坛。   一滴不剩。   耶律录:“……”   元彻打了声酒嗝,摆摆手:“你藏了存货没?给朕一点,中原的酒没有北境的烈。”   “小彻!”耶律录额头跳出一根青筋,上前一把拧起元彻的衣领,“你看看自己在做什么!堂堂北境狼王儿子中原皇帝,何必为了一个丞相在这里寻死觅活的?你还有半分该有的模样吗?数万鬼戎军愿意追随你,不是为了看你因为一个沈之屿就……!”   话音没落,元彻一拳掷出,打得耶律录反倒在地,吐出两口血沫。   “对,现在好一点了。”耶律录抬袖抹干净嘴角的血丝,看着倏然站起,脸色阴沉的元彻,“再来。”   下一刻,又是拳裹着风袭来,耶律录脚尖点地闪开,以柔克刚,将元彻的蛮力逐一化解,数十个交手后,耶律录看准了元彻的一丝破绽,当机立断,五指探出扣住元彻的脑袋往亭柱上砸去!   哐当!   元彻被砸得脑袋空白须臾,感觉到血水顺着额角缓缓留下,森寒道:“你他妈……”   哐当!   耶律录抓着他又撞了一下。   “更好一点了,但看着还是很没用,跟那些瘾君子没两样,如果你执意如此,那师兄就把你揍到清醒为止。”   耶律录说着就准备来第三次   “够了!”   元彻咬牙,铆足力气反手卡住耶律录的手臂一折,再抬脚往人胸口踹,两人骤然拉开距离,耶律录面不改色地接上脱臼的骨头,只听元彻破口骂道:“朕没有把情绪带给鬼戎军,也没有在沈之屿面前怯弱!朕不信他,朕会查到底,你还要朕……”他猛地一砸桌面,石桌桌面登时裂开,手骨染血,连自称都忘了加,“你还要我怎么做?我也是人,我就不可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吗?!”   气话就像泄闸的洪水,只要裂开了一条口子,浪花就争前恐后滔滔不绝地往外涌:“你懂什么?你懂个屁!是啊,我就是因为一个沈之屿,我就喜欢他!我看不得他把我甩了一次又一次,不可以吗!!!”   耶律录被他最后这段直白的话说愣住。   元彻出生的那一年,恰好是老狼王拓疆事业的上升期,内内外外一大堆事务堆积,老狼王腾不出功夫来过多地和小儿子相处,只能把他放在耶律家养大,所以,除开元彻来中原当质子的那几年,就数耶律哈格和耶律录父子和他相处最多,自然也极为了解其脾性。   所以在这一刻,耶律录看出来了,元彻并不是在生旁人的气,更不是在生沈之屿的气。   他在气自己。   元彻的气息不太稳,他感觉好热,冷汗热汗交织从皮肤上渗出,浸在衣服上,干脆两步走到池子边,在耶律录的惊恐之下,闷头跳进池水。   哗啦!   “喂!干什么!”   耶律录刚跑过去,元彻自己又破水爬了起来,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蹲在原地抹去脸上的水珠,炸开的湿发把他衬得又怂又颓,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大狗狗。   耶律录:“……”   差点以为他想不开。   “师兄。”   “嗯?”   “我……我很不安。”   “看得出来。”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要杀我,之前在礼国,他也干过这种事,自己跑去礼王府搅得天翻地覆,准备等把他们都搅死了让我去捡便宜,可越是这样我越不安,”元彻丧气道,“他上次好歹还和我提前通气,这次什么征兆也没有,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疯得很,做起事来不要命,我不在他身边看不见他,害怕他一个不要命就……你懂吗?”   耶律录想起上次在九鸢楼沈之屿闪身去夺名册的模样,点点头:“你不也在查吗?”   “我玩得过他?这种事情上,十个我加起来都玩不过他。”元彻苦笑一声,“查证他到底要怎么做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在其他事上下功夫,希望有朝一日,能把他拉回来。”   沈之屿这次的目标是四大家,如果顺利,最后定然是要元彻将这些世家连根拔起,可连根拔起之后呢,他沈之屿是什么角色?   是该和四大家一样被下狱绞首的罪人吗?   沈之屿在朝堂上闹这样一出,就是把自己往这个处境上推,逼上绝路,同时也给四大家自己真的和元彻决裂不死不休的错觉。   所以元彻现在只能疯狂地找,找出能把沈之屿从悬崖边上拉回来的证据,届时证明给天下人。   “话说回来……”元彻抬头看向耶律录,“这么晚了你不回家,找朕有事儿?”   话音刚落,耶律录捂着额头“嘶”了一声,心道被这一搅合,完全忘了。   “真有?”   “带了个人来见你。”耶律录退回去,从一块假山后面拧出了瑟瑟发抖的牛以庸,放在元彻面前。   元彻目光一凝,不见方才的窘态,仿佛月下的狼,沉声问道:“听见了多少?”   “陛下,草民……草民……”牛以庸跪地扶首,他哪儿知道是什么情况,他就是按照信上所说,去找了耶律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见到皇帝。   元彻不想听废话,抬脚勾起刺刀就斜插\\入牛以庸眼前,语气不善:“说!”   刀光将牛以庸吓得几乎痉挛: “草草草……草民是从,喜欢丞相大人那儿开始的……陛下饶命啊!”   元彻瞬间杀意爆发。   可稍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阴沉的目光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好似在死局之中看到了一条生路。   他笑了起来:“不,你做得很好。”   .   清晨微寒,鸟声清脆,马蹄车轮声在小巷里哒哒哒地慢行着,停在一间偏窄门坊前。   “大人,我们到了。”   随着小太监在马车外低声呼喊,车内微动,紧接着,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探出来,撩开车帘。   沈之屿后半夜在车里睡了一觉,眼角还有些睡意未散的红,他走得急,身上穿的还是寝殿里那件薄衫,元彻不吝啬炭火,将那寝殿烧得四季如春,在殿中不觉得,现下被晨风一吹,泛起冷意。   小太监没看见似的,先去将马车牵到一旁,然后说道:“大人失礼,您现在不宜太招摇,只能让您从旁门进府,三位家主已经在内候着了。”   “三位?”沈之屿拢了拢衣服,忍不住低咳。   四大家应该有四位家主才对。   “是啊。”小太监也没解释多的,只是引着沈之屿往内,“大人快点吧。”   杨府外面看着没什么特别的,内里则十分气派,装横规划也十分讲究,沈之屿并不精通园林之技,但他看得出来,就凭这些九曲回肠的路和廊,若有一天有外人闯进来,光找清道路就得花上一番功夫。   更别说对这府邸熟悉的杨氏若在混乱中偷偷逃出府邸了。   沈之屿眼上是漠不关己的沉默,但心中思绪已经万千。   走了莫约小半柱香的时间,才能看见屋檐,以杨伯仲为首的三位家主坐在屋内,杨伯仲今日穿了一件深红的袍子,看上去年轻了数十岁,在与沈之屿穿过回廊对视上那一眼,两人眼底都闪过狠戾,随即立马换上虚伪的笑。   “大人可算来了。”杨伯仲起身相迎,在他身侧的两位也立马起身。   沈之屿的视线扫过去,左边那位挺着大肚腩的叫王章,此人的本事不在官场,而在坊市,以九鸢楼为首,京城的铺子有一半都在这姓王的手里。   右边那位叫于应谦,虽在这三人中年纪最长,鬓边半白,但神色并无老态,还颇有一番文人风骨的气质在身上,他曾是沈之屿父亲出现之前最受追捧的大文豪,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家的女儿也众多,个个仪态大方举足端庄,从小读书识字,不拘于高墙别院内的争风斗角,是世家大族所最追捧的儿媳,于氏也因联姻获得了众多人脉。   沈之屿略微点头,示意杨伯仲自己知道了,径直走进屋内找了根看得顺眼的椅子落座,   喉咙从醒来就有些不舒服,再从偏门绕了庭院走了一大圈,一直吹风,现下已经有些开始发疼了,沈之屿手指点了点桌面,示意侍女上茶。   官高一级压死人,杨伯仲不仅拿沈之屿没法,还得提醒侍女去取那上好的龙芽给丞相大人。   “这里是你们家,我是客你们是主,拘着做什么?”沈之屿吹了吹茶叶,因为茶水太烫,没法入口,只好放在一边,忍着喉间的痛道,“都坐。”   这三位的年龄加起来有沈之屿五倍多,家主们虽然背地里对丞相大人横,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次办事得靠沈之屿,面上功夫还是要装,他们感觉沈之屿的现在语气尚可,这才悻悻然地坐下,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坐姿,又听沈之屿道:“陆涛人呢,他怎么不在?”   陆涛。   是四大家最后一位家主,李氏在位时期,这位的权势不比杨伯仲这位四大家之首差,甚至一度跃去杨伯仲之上。   因为他有兵权。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昔日辉煌的京城军如今死的死,收编的收编,鬼戎军当道,悉数统帅在耶律录手下,而耶律录自是和元彻连成一气。   四大家肉眼可见地落魄了。   “陆涛在去年打仗受了伤,还没好,就不让他在大人面前见丑了。”王章腆笑道。   “哦?”沈之屿盯着那茶叶尖儿,“既然这样,让他好好休息。”   “是是是……”   根本不是。   在元彻出现在京城城门那一刻前,整整一天一夜,都是沈之屿带着兵马亲临城门,他并没有看见陆涛。   陆涛在哪儿?   逃命去了。   沈之屿身体微微往前倾,四大家做了这么多丑事,不差这一件,陆涛不至于因为羞愧而不出现在沈之屿面前,他今日不来,定然是有其他不可说出口的原因。   屋内四个人的心思加起来能抵一个朝堂,有些话,说多少,怎么说,会被怎么理解,都特别考究,稍有不慎就人头落地。   沈之屿一来就踩在了他们头上,给足下马威,杨伯仲自然不悦,幽幽檀香间,他拱手,似笑非笑道:“大人心系社稷,不顾自身安危入朝,是朝臣的楷模。”   “可……那蛮子粗鲁蛮狠,大人与他争锋相对,下官斗胆,他为何还肯放大人一条生路?” 第39章 借刀 第十二   蛮夷人身形大,花样多,好几天都缓不过来   杨伯仲这话, 就差直接问你沈之屿敢在朝堂上公然刺杀蛮夷皇帝,换做旁人早就被大卸八块了,为什么你还能好好活着?   沈之屿偏过头, 平静地直视着杨伯仲。   “……”   杨伯仲此人为人格外小心谨慎,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过一人, 任何蛛丝马迹在他眼里都会被无限放大, 他总是怀疑沈之屿和元彻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也是, 若不是这样, 四大家早就被铲除了,还轮得上现在这局面吗?   随着话音,三位家主齐齐望向沈之屿, 无形的交锋展开。   沉默越久,让人起疑的想法就越大, 王章追问道:“对哈, 我之前偷偷见过,那蛮夷皇帝杀人的样子丝毫不手软, 大人您……”   “别说了!”   沉默的氛围忽然极转,话被打断,只见沈之屿嘴角忽然挑起一个讽刺的弧度,眼睛被额前的几缕发丝挡住, 看不分明,但浑身上下无一不透露着悲伤和屈辱, 好似正在回忆一件不堪的往事。   “这是怎么了?”王章难免疑惑。   “大人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直没说话的于应谦终于拱手开口,“若方便,下官愿为大人分忧。”   有些可笑, 按照影十四的交代, 四大家现在和沈之屿的相处, 应该是四大家以李亥为质,强迫沈之屿去和元彻争斗,但他们又非要演出对沈之屿的关切,好像早些年他们不是政敌,而是同窗同僚一般。   世族通病,喜欢打一棒再给个甜枣。   那就一起演吧。   沈之屿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抬了起来,三位家主好奇地伸头看去,沈之屿挽起宽袖,露出因为长日裹在绸缎下分外白皙的双臂。   竟然布满了淤青和划伤!并且不像是利器和重刑所伤!   从手腕开始一直延伸去手肘,在往上就被衣服覆盖住了。   沈之屿的皮肤要比寻常人白,这些伤在他身上也别明显,也更加惨不忍睹。   “身上也有。”沈之屿淡淡地说,“要看吗?”   三位家主连连摇头,沈之屿颔首,立马放下衣袖,双手抱臂,扣着衣服的指尖微微发白,整个人显得过于瘦了。   虽然杨伯仲不喜欢沈之屿,但不得不承认,沈之屿非常好看,这种好看不仅仅来自于皮囊的尚佳好看的皮囊到处都是,像他们这样百年世家更是见得多了去。   沈之屿,他有一股独特的气质在身上,并且这种气质只能在他身上看见,别人模仿不来,让你若即若离,当你以为靠他很近的时候,他其实离你很远,但你以为他高不可攀的时候,他根本没有任何勋爵架子,温柔又旖旎地靠近你身边,对你嘘寒问暖望而生畏,又总是企图去靠近,得到他的一点目光。   像只妖异的蛊虫。   自古皇帝大多男女不忌,龙阳之事更是不计其数,这些事大家都明白,元彻一个年纪正盛的大小伙,又没有后宫佳丽,看见这样一位才貌兼具年纪轻轻的丞相,会怎么想?   没有想法才奇怪。   “蛮夷人身形大,花样多,好几天都缓不过来。”见他们想入非非,沈之屿隔着衣袖盯着这些在护城河地摔出来的淤青,不嫌事大,端起已经冷下来的茶杯,添油加醋道,“呵……还不如死了算了。”   “大人受苦,是我们没能及时救大人于水火。”杨伯仲道。   “和你们无关。”沈之屿抬手往下一压,点到为止,再多就是有些刻意了,“你们打算……咳咳,怎么做?”   温茶下去并没有缓解嗓子的不适,反而增添了刺痛感,沈之屿哽了哽,道:“蛮夷皇帝不好对付,你们应该清楚,所以,想要怎么做?”   非常直接的提问。   一句话,气氛回正。   三人面面相觑,没有急着说话。   杨伯仲是他们的主心骨,他盯着沈之屿,仿佛进行着最后的审视,稍后,他启齿:“大人可想好了?”   “杨伯仲。”沈之屿不为所动,“拿出胆子来,能走到现在都是玩得起的。”   两人在屋内面对而坐,或许是因为整个地盘都在自己的监视下,也或许是看沈之屿只有孤身一人,任他这病怏怏的样子也翻不出浪花,终于,杨伯仲笑了起来:“请随下官来。”   主屋外,除了来时的路,还有一条幽静的小石板路。   令人匪夷的是,这石板路旁边泥土特别潮湿,两侧种植的也不是供观赏的树木,而是堆积着半人高的草药。   陈艾,苍术,白芷……乍一望过去,沈之屿就认出了这些。   沈之屿眯起眼睛,一个不太好的想法慢慢爬上心头,正沉吟间,一位侍女弯腰递给沈之屿一张丝帕。   “大人带上吧。”杨伯仲已经将丝帕系在了脸上,挡住口鼻,“待会儿我们要看的东西,可能有些重口。”   再次转过三道弯,一间完全幽闭的小木屋出现在沈之屿面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家兵守在外面。   杨伯仲在木屋的七步外停下,同时拦住了沈之屿,隔着这个距离,他朝家兵做了个手势:“大人留步,为了安全着想,我们就在这里看。”   家兵得令,拿起一把点燃的草药放在木屋门口,浓烟滚滚中,他用长刀刀尖轻轻挑起木门的锁。   “咔哒”   下一刻,沈之屿瞳孔骤缩!   .   “救救我!”   “大人求求您,救救我!”   “我没有生病!我没有生病!你们找大夫来看,我这不是生病我只是啊!”   “唰!”   割裂空气的声音叫人后背发麻,银白色的刀刃划过,带出血色,看似风平浪静的京城中竟然隐藏了这样一处人间炼狱,试图从木屋里逃出来的奴\\隶被无情地抹掉脖子,家兵用干柴生起大火,隔着麻布抓起尸体,扔去大火中。   火舌舔舐着尸体,不一会儿就被烧灼干净,留下些许骨灰和干枯卷曲的炭色。   剩下的奴隶瑟瑟地蜷缩在木屋里,后背紧贴墙壁,惊恐地看着家兵腰上的配刀,他们衣衫破烂,甚至可以谈得上衣不蔽体,在那些裸\\露的皮肤泛着大片大片不正常的红疹,远远的,还能闻见他们身上散发酸臭味。   是本该出现在三年后那场的天灾瘟疫!(注)   上一世,本就因为元彻和沈之屿之间拉锯争斗的大楚,在元彻登基的第三年,被一场瘟疫席卷,这瘟疫来得蹊跷,查不明原因,死亡人数占据大楚人口总量的四成,没有任何征兆,以京城为中心,向四周藩国扩散,持续了整整一年。   患者最初先会身体虚弱,体温下降,穿再多的衣物也不会感到暖和。   十天之后,他们会开始七窍流血,皮肤泛起不正常的红疹,瘙\\痒,随便一挠就落下一大块肉来,血水混着黄色的水,散发着酸臭,伤口不会愈合,溃烂至白骨。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在走向死亡的最后一个时辰,虚弱的他们会忽然暴起,恍如鬼神附身,攻击力极强,胡乱地攻击啃咬周围的人,被咬伤或者抓伤的人,若三个时辰之内没有得到治愈,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疯狂。   这些不人不鬼的患者后来有个名字,被称作“血尸”。   沈之屿看着眼前血尸的雏形,曾被淹没在尸海中央的恶心与绝望上涌,那一天,天空下的雨都是臭的,腐烂腥肉紧贴他的每一处皮肤,胃里剧烈翻搅,喉咙撕痛,他猛地推开挡在一边的杨伯仲等人,撑着树干,呕出一口血来。   作者有话说:   注:瘟疫症状没有原型,完全杜撰,可能不会符合医学常识,大家不要带入   上章留言读者已发红包,注意查收,谢谢大家~ 第40章 借刀 第十三   他的丞相大人啊   奴隶的惨叫声、哭泣声, 家兵漠不关己的窃笑声,院子空地火星噼啪炸开的裂声。   杨伯仲在这些声音之中转过身,看向重新直起背来的沈之屿, 假意关心道:“大人这是怎了?”   “……”呕吐持续了好几次,但除了血, 沈之屿根本吐不出来其他, 粗重的喘息声止不住, 他的身体战栗明显, 耳朵嗡嗡作响。   原来瘟疫的源头在这儿。   上一世,瘟疫最后并不是靠药物得以遏制,而是屠杀。   那也是他前世唯一一次和元彻的意见相合, 在扩散控制不住,药物根本不起作用, 连缓解病情也做不到, 眼见越来越多的人染上这病,死亡的恐惧终日笼罩的情况下, 为及时止损,避免大楚沦为一座死国,他们被迫举起屠刀将患者全杀掉。   沈之屿心里清楚,在举刀那一刻, 一切都完了。   果不其然,此事之后, 元彻的名声因此迅速臭了下去,继而失去民心。   原来是这样……   窒息般的静默僵持须臾,沈之屿压下心绪, 让自己的神色除去苍白外看不出任何端倪, 明知故问道:“见笑, 身体不适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养的‘毒人’,他们身上带的病传染性很强。”杨伯仲道,“蛮夷皇帝的军队虽然不能去硬碰硬,但他们总归是肉\体凡躯,人吃五谷杂粮,怎么会不生病呢?”   “你想用这些人从内部打败鬼戎军?”   “没错,大人意下如何?”   沈之屿的长发成缕贴在脸上,喉结滚了滚,紧盯着那群奴隶:“确实不错……”   “但这些东西看着并不好控制。”稍后,话音一转,沈之屿冷声道,“万一失控,别告诉我你没有对策。”   杨伯仲一愣,随即哈哈笑道:“大人大可放心,办法定然是有的,只不过现在不太方便说出来。”他上前几步,站在沈之屿面前,打量着沈之屿衣襟上的血,“大人先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吧,这批人,还得需要大人来带给蛮夷人。”   沈之屿目光森寒。   “下官知大人心系百姓,但这是对付蛮夷人最有效最迅速的法子,舍小我而利公,行大道而忘我,作为大楚的一份子,这是他们该做的事。”杨伯仲丝毫不觉愧疚,还颇有一番大义凌然的做派,递出木屋的钥匙,“大人有三天的时间做这件事,做成之后,记得告知下官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把钥匙上,包括沈之屿,它就像一个魔盒。   嘶哑的声音在喉咙打转,该如何处理这把钥匙和这些人,沈之屿心中想法已经万千,最后,他笑了笑,抬起来沉重的手,故作轻松地接了过来:“……好,合作愉快。”   杨伯仲满意地退后拱手,将礼数做全。   “但是杨伯仲。”沈之屿将钥匙放进兜里,“我这个人不喜欢太被动,你要求我帮你办事,光给这个恐怕不行。”   杨伯仲疑惑地抬头,稍后立马顿悟沈之屿话中的意思:“是,明日内就把该还给大人的还给大人。”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好,有些比较尴尬的事情,不用彻底撕破脸皮,只需维持表面虚伪的同时微微一点,便可相互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沈之屿的四肢还有些发软,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杨伯仲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等沈之屿的身影完全消失,杨伯仲摆手,家兵重新锁上木门。   炼狱被重新关闭,京城得以暂时维持和平的假象。   “老杨。”于应谦上前一步,有些担忧道,“你就这样把钥匙给他了?你真的相信沈之屿会没有二心地站在我们这边?”   “不太信。”   “那你还……”   “信不信又有什么重要的?老于,你就是太死板了,才会在文坛上输给姓沈这一家子,这个弱点你一辈子都没能改回来。”杨伯仲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打断他。   达到目的就行了。   至于真相,那不重要。   杨伯仲慢悠悠地说道:“重要的是沈家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在被我们逼上这条路的同时,还真妄想能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重要的是,他根本猜不到我们的底牌是什么老陆走了好几天了,有回信吗?”   “回了回了!”王章从衣袖逃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递出。   “这就对了。”   杨伯仲接过信,示意都散了,于应谦却一把抓住杨伯仲的肩膀,重申道::“老杨,你别仗着年纪大就轻敌,沈之屿比他父亲还要狡猾,手段还要狠!他什么都敢做!你不能让他没有顾及,得像个法子绊住他!”   “哎,你真的是。”杨伯仲有些头疼,看自己多年的好友,“行吧,,我记得你家还有个小女儿没有定亲,是不是?”   “你想做什么?”   “你既然说沈之屿没有牵挂,那我们就送给他一个,让你家女儿想办法给他生个孩子,丞相正房夫人,一点也不委屈她。”   杨伯仲负手站在院子里,看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这院子很大,大到可以住下大楚极为尊贵的杨于王□□大家,大到让他殚精竭虑一辈子。   这院子也很小,小到只能装下这四家人。   杨伯仲其实很能理解那些朝中那些年轻人的想法,年轻嘛,他自己以前也是这样,心里总是想要为天地立心,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将自己的姓名载入史册流传千古,可古来真正能做到的能有几个人?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他老啦。   只想要自己家里人好,儿孙绕膝平安,远比所谓的流传千古更加重要。   所以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清除他的一切敌人。   .   京郊,郁林苍翠,树林婆娑。   嗖   一队身着黑衣的身影在这些树林间穿梭,身轻如燕,就连缓缓下落的竹叶都能成为他们脚下的踏板,以此借力,跃出五步之外。   为首者双目似鹰,一边带队,一边仔细地查看地面的情况,当他看到地面那间小小的屋子时,抬手落下。   李亥蹲在别院后面的小溪边,正将堆积了半个月的衣服亲手洗净。   洗着洗着,他忽然脾气上头,扔开手中的皂角,额头爬出交错的青筋:“都是废物!叛徒!”   盈儿死后,就是影十四在照顾他的起居,可自五天前,影十四就没来了,不来就不来了吧,还连个招呼也不打。   “把本宫当什么,用完就丢的棋子吗?”李亥拿手中的衣服出气,但又不敢下死力,担心万一撕破了连衣服都没得穿,“姓杨的和沈之屿一样,都是白眼狼!”   他格外委屈,这明明是他家的江山,这些人倒竟然反客为主了!   “什么人!?”   忽然,一抹黑色从他的眼前跃过,速度极快,李亥甚至分不清是人是鬼。他惜命,当即放下手中洗了一半的衣服,也不顾上手上的泡沫,准备拔腿就跑,可刚转过身,一个带着獠牙面具的人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亥和这个人正面撞上,疼得两眼泛花,那人却一动不动,冲他邪笑道:“哟,前朝的小皇子,你好啊。”   “你……!”   李亥来不及呼救,另一只手就从后袭来劈中他的后颈。   再睁眼的时候,他横躺在地上,四周是漆黑潮湿的墙壁,照明的工具只有墙上孤零零的一把火炬,他被人捆成了一只粽子,连最简单坐起身都做不到,更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这一瞬,李亥心中惊恐万分,将自己方才的愤怒抛去九霄云外,张嘴就道:“大胆!竟然敢绑架本宫,本宫……本宫可是有当朝丞相的支持!”   这喊声还真起了点作用,铁门被打开,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   李亥强行笑道:“呵,知道怕了吧,现在立马放了本宫……你!你是北境蛮夷人!”   “很明显吗?”兀颜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眼神挺好啊……你咋了?”   “蛮夷人……蛮夷人……”李亥牙齿发颤,根本没有心思听他念叨。   为什么这群蛮夷人会知道自己的位置?他们为什么会来捉自己?影十四为什么不来了?   京城发生了什么?沈之屿和四大家,这两方,是谁出卖了自己?还是他们都死了?   兀颜看着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李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试着喊了声:“喂!”   谁知这一声差点把李亥吓晕过去。   他连忙蹑着向后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是我干的,是他们逼我的!我只想好好活着,是沈之屿逼我的!你们的仇人是他!”   “啊?”   “得,你自己好好呆着吧。”兀颜感觉李亥神经兮兮的,不想和他接触,“放心,你现在有用,陛下不着急要你的命,走了。”   兀颜刚要起身,李亥竟然一把扑来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哭道:“只要你们不杀我,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   “……谁要你说了?”   兀颜万分嫌弃,一脚踹开这位前朝皇室最后的血脉,扬长而去。   .   牛以庸跪在议政偏殿,殿四周站立着佩刀的鬼戎军,庄严肃静。   帝王坐在高位,他根本不敢抬头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这里,本该是朝会之后帝王亲信额外议事的地方,像他这种寒门子弟,这一生都无权踏入。   但他来了。   他之所以能跪在这里,前方就是手握大楚千千万万百姓性命最高的统治者,除去这乱世的官僚礼法崩溃之外,还因为有帝王的清明,包容。   在牛以庸眼里,元彻和李氏那群人完全不一样,元彻非常的“野”,是一位生来就是为了开疆扩土的帝王,但“野”这个字,并不能完全形容他,他或许达不到丞相大人身上的沉,但也绝非武夫。   陛下是有谋略和威仪在胸中的。   汗水顺着鬓边缓缓滴下,就在牛以庸双腿差点失去知觉的时候,元彻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那一封信,从龙案上抬起头来。   “牛以庸。”   “草民在。”   元彻捏着牛以庸呈上来的信,心绪泛滥,他能认出,这信上每一个字都是沈之屿的笔迹,他甚至在闭上眼时,会想像出丞相大人半夜点灯,伏身在案前,如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会有那么一两缕不听话,从鬓角滑下来,这时候丞相大人就会用那双常年执笔、骨节分明的手,将发丝撩去耳后。   墨香混合着宣纸独有的草木香,信上,密密麻麻写好了如何用这批不起眼的寒门子弟,构成另外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朝堂班子,期间或许会出现一些小情况,但不要紧,对应的解决方案也都备好了,然后再此基础上,以小制大,潜移默化地将四大家的权利一点一点地、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度到自己手中。   元彻心乱如麻。   他的丞相大人啊,不仅仅去当了他剑,还给他打造了一面坚不可摧的后盾。   他也得立起来,那夜的借酒消愁再也不能出现,沈之屿是他的后背,他也该成为沈之屿的后背,他们会一起凛然无畏地行走,而不是靠一方的牺牲和成全。   “丞相大人既肯提拔你。”看着跪在殿前的牛以庸,元彻厉声道,“你就得找准自己的位置。”   “草民蒙陛下的恩,赶上时局的幸,定然倾其所有,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这一天,几道圣旨接连发出宫,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帝王不知从何处找来了十几位寒门子弟,根据他们个人不同的能力,安插在了不同的位置,这群寒门无官无爵,更是不能上朝议事,叫朝官无从拒绝,但他们手中唯一的权利,是在于“监察”二字,这两个字就很微妙了以往帝王下达政令,皆是以丞相辅佐监督,各官按照自己的管辖分领其事,初算一共两道工序,但自此之后,还有一批监察御使会来监察考核朝官的政记,带着“殿前行走”的头衔和特权,无视一切阻碍,直接将考核的结果上报给帝王。   殿前行走,天子近臣。   四大家的手脚被束上了铁链。   .   夜里,沈之屿坐在屋内,没有元彻在耳边念叨,他只随意穿了一单薄的寝衣。   帝王的圣旨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声势浩荡,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沈之屿欣慰一笑,抬手掐灭烛灯,起身准备去睡觉。   就在这时候,忽然,屋门打开,一件厚袄被轻轻地披在了他身上。   来人动作小心翼翼,替他披上衣衫后,退后一步,跪地拜下,低声道:“大人……。”   作者有话说:   放心,不会有孩子,这是原则问题。   上章留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17 23:50:06~2022-04-18 23:5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墨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借刀 第十四   杀了他们!   沈之屿并没有意外:“回来了?”   “是。”魏喜的声音有些啜泣, “谢大人相救,给大人添麻烦了。”   “不用说谢,该做的事……怎么低着头?”   话音落下, 魏喜胆怯地抖了抖。   沈之屿隐约察觉到不对,将声音放冷了些:“小喜, 站起身来。”   魏喜十分抗拒, 却不敢不遵, 小肥手紧了松松了紧, 动作放得很慢,花了足足小半刻才挪动膝盖站起,仅停留须臾, 又立马重新跪了下去:“大人,很丑的, 还是不要……”   “不丑。”沈之屿一把攀住他的双臂, 愣愣地看着他左眼缠着布条在动作间松开,露出因为已经没有眼珠、变得空荡荡的眼眶。   “不丑的。”沈之屿慎重重复道, “……对不起。”   苦楚顿时破堤,魏喜猛地扑去沈之屿怀里,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抱着后者嚎啕大哭起来沈之屿没有急着问魏喜是怎么回事, 是谁干的,也没有无用地询问痛不痛, 或者故意说反话好看,而是告诉魏喜不丑,是自己的判断失误造成了悲剧, 对不起。   怎么能不痛呢?   怎么会好看呢?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沈之屿现在只想告诉魏喜, 只要自己在一日,无论他成什么样子,都不丢下他。   魏喜宣泄完情绪,抽抽啼啼地趴在沈之屿身上睡着了,沈之屿没多说,轻顺着他的背,任由他的眼泪混着鼻涕流在衣衫上,然后抱起熟睡的小胖子,走去里间放在自己的床榻。   抽身离开时,魏喜嘴里还在嘟囔着梦话,他眉头紧皱,像是在做噩梦。   沈之屿取来安神香点燃。   幽幽白香冒出,浓淡刚好,抚平了魏喜的惊慌。   沈之屿却再无任何困意。   他默然走出里间,换了一身衣裳,下一刻,猛地挥袖摔碎了小案的茶盏,上好薄瓷触地即刻粉碎成渣,再也无法复原。   就像小魏喜的眼睛。   沈之屿半步后退坐在木椅上,以手撑头,眼中情绪寒到了极点。   杨伯仲把人还回来了,但挖去了魏喜的眼睛,想要借此给他警示。   连京城城破盗贼入侵都没伤两个孩子分毫,却因为一个所谓的世族大家,所谓的朝廷党争名利追逐,害一个孩子丢了性命,另一个落下终生无法治愈的伤。   “呵……不归路,闷头走,不回头。”   沈之屿冷笑起来,自言自语道。   这些老臣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说他们没本事吧,不全对,比起李亥和李瞻那种酒囊饭袋,他们还是有些笔墨和韬略在肚子里,但你要说他多么厉害,也不对,他们像是被高墙别院关太久,视线也变得狭窄而短绌,脑子里全是不得台面的阴谋。   偏偏他们还以为,自己形成的这一套制度,所有人都会和他们一样,所有人都会去遵守。   自作虐不可活。   这世道早就变了。   沈之屿瞥见跟着茶盏一起被摔在地上的钥匙,心头一亮,弯腰把它捡了起来,推门走出。   杨家兵或许还是有些忌惮这瘟疫,这些人伤的伤、残的残,只要锁好门,自己根本跑不了,家兵便也仅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守在门口。   一路走过来,沈之屿一个人也没碰见。   此时此刻,木屋距离他仅有十步的距离,沈之屿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自己该带一把刀,将眼前的一切都抹杀掉,这样就不会有瘟疫爆发了,上一世最大的灾祸也会被遏制在一开始,元彻更不必背上暴君的头名,这些罪恶会悉数归在他的头上。   或许自己会在这个过程中也染上病,或许结局会是腐烂成白骨。   但这不重要。   沈之屿已经来到了木屋边,拿起门上的锁,就在钥匙即将插\\进去的上一刻,猛地顿住。   他听到了一个细软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娘……我好难受,我们……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是一位小女孩,年龄估计还没有魏喜大。   “乖宝,没事,没事啊,不会死的。”   她的母亲在安慰她,可这位母亲的声音也很憔悴,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紧接着,又有另一个声音从他的脑海里传出   “他们好不了了,你还不如给他们个痛快!”   “不就是几条人命吗,杨伯仲下手的时候可没心疼!”   “你已经杀过他们一次了,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   “娘……我身上好痒。”   “别挠,乖,在娘身上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不替小喜出口气吗?小喜可是因为你、因为这些才受伤的!”   “……”   “哐当”一声,钥匙脱手掉在地上,沈之屿立在寒风中,身体紧绷,眼中血丝遍布,面上满是疲惫。   我在干什么?他想。   我刚刚是不是打算杀了这群人?   杀了他们百害而无一利,不仅仅会惊动杨伯仲,而且,杨伯仲既然能养出一批瘟疫患者,就能养出第二批,他根本不怕缺人。   饮鸠止渴毫无意义,要连根拔起才行。   “大人需要搭把手吗?”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沈之屿一顿,顷刻之间整理好神色,转过身,看见将自己从宫中接出来的小太监就站在身后不远处,揣着手,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小太监好心上前,将地上的钥匙捡了起来,可因为右手小指少了个指节,第一次没有成功。   就在他准备还给沈之屿时,只听沈之屿道:“你在杨府藏了多久了?”   “大人在说什么?”小太监面色不改,“小的在杨府……”   “尹青。”沈之屿冷声道,“你和孔衍秋的臭味一样。”   小太监尹青一听,噗嗤笑出,紧接着,逐渐舒展开佝偻的肩背,这一瞬,哪怕他穿的是太监服饰,周身的气质也骤然改变了,换成谋臣的风韵。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骗了四大家整整七年,大人却两天就看出来,着实厉害。”尹青道,“大人你是怎么知道的?孔衍秋那家伙给你说的?”   沈之屿不语。   “其实大人您有一点说错啦,我不是和孔衍秋臭味相投。”尹青忽然凑去沈之屿面前,沈之屿下意识退后一步,他便撑出手,将沈之屿困在自己和墙面之间,一字一句道,“是我们都像您啊。”   “像我?”   “是啊,孔衍秋太过迷恋齐王,无时无刻不想将您在齐王心目中的位置却而代之,他甚至试图和齐王分享感情,所以他会和齐王一样恨你,骂你叛徒,”尹青在沈之屿耳边亲声道,“但我不一样,任何人是不同的,谁也不可能代替谁,我追随齐王,只是觉得他身边不错,能带给我想要的……啧。”   尹青骤然退后,手臂之间感觉到有一股暖流缓缓流下,他抬手一看,是血丝。   再看沈之屿,借着月光,他纤长的指尖反射着一些细如发丝的弦线,锋利无比,这是上好的暗器,平时隐在衣袍绣纹上,但沈之屿似乎不太会用,只能发挥出它的杀意,在割开敌人皮肤的同时,让自己的手指也被带出血来。   尹青:“好东西啊,谁给你的?”   抬袖间,这些丝线不见,沈之屿轻声道:“关你何事?”   “也对,是我唐突了。”尹青笑了笑,见沈之屿眼中杀意未散,退后一步拉开和沈之屿的距离,“大人放心,此次我并无搅合你和四大家之间的意思,我只是遵从齐王的吩咐,潜身在此处而已。”   说完,他便转身欲离开。   “谁允许你走了?”   与话一起到来的,还有直逼咽喉处的锋利丝弦线,千钧一发间,若不是沈之屿行动微迟,尹青定然会丧命于此,他几乎是看着这些翻着银光的东西贴着自己的脸颊过去,稍后,未有间隙,又是一道风袭来,沈之屿用手肘直接打掉了他一颗牙。   这一下不仅仅把尹青打懵了,连沈之屿自己都感到手臂麻了大半,一时间竟再抬不起来,心中腹诽元彻那胳膊是怎么长的,都不疼的吗?   因为体力不支,沈之屿并没能乘胜追击,尹青抓住机会就地一滚,两人距离彻底拉开。   “大人既然如此挽留,那我就多说一句。”尹青呸地吐出一口血沫,道;“大人可知为何齐王的谋臣身上总会有伤吗?”   沈之屿扶着胳膊,下意识觉得要听见不好的话。   果然,紧接着,尹青就笑道:“齐王希望能通过我们看见您的影子,但他又不想我们成为您,所以成为齐王谋臣的第一步,就是得‘不完整’,间接来讲,因为您,我们才会有这些伤,您就是我们的天敌。”   “今日时辰不对,就不多奉陪了。”说完,尹青捕捉到了一丝车轱辘声,迅速潜身离开。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一位身形看似莫约十五六岁的姑娘从车上走下,金线织就的斗篷盖住了她的脸,看不清面容,在奴仆的拥簇下,她踏着夜色,悄声走进杨府。   .   一日后。   夕阳刚落。   兀颜和牛以庸身穿中原常服,站在九鸢楼百步之外。   “公子,公子今夜总算来看我啦~”   “哈哈哈公子快来呀~”   这声音比鬼戎军配的刺刀还要尖,直接穿透人群,往四周发射,看着九鸢楼外的莺莺燕燕,兀颜道:“牛大人,准备出发了。”   “……”   没有回答。   “牛大人,你回句话……嚯,你干嘛?”兀颜偏过头,就看见牛以庸满脸苦相几乎给他跪下。   “小兄弟,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帮我给陛下求求情。”牛以庸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就是个出注意的,为什么要我来这里啊?”   牛以庸这人,聪明是聪明,毕竟是沈之屿亲自选中的,无论是权术和谋略,都是这一批寒门中的佼佼者,这次来九鸢楼也是他的主意四大家之所以能遍布朝野,就是靠的人脉关系,放眼望去,京城哪个地方最是人际关系最杂最乱的地方?当然是九鸢楼了。   更何况,九鸢楼还姓“王”。   今早,牛以庸在议政偏殿义正言辞地告诉元彻:“陛下,臣以为,四大家若要行动,除了他们自己的府邸,九鸢楼定然是一个非常可能的据点,陛下可在这几日派人混进九鸢楼,打探消息。”   “准了。”元彻在如山的军务中点了点头,“你和兀颜去,花的银子找耶律录报销。”   “臣遵……啊?”   “啊什么啊?”元彻不耐烦地抬起眼,“有意见?”   “没没没……”   朝廷新贵牛大人哪都好,就是为人太过刚正不阿,一身正气凌然包裹在身,比陛下那把长\枪的枪杆还要“直”,恐怕佛祖来了都觉得他很刺眼。   九鸢楼外,兀颜告诫自己要忍,打死人就不好了,刚要开口,牛以庸又气沉丹田:“小兄弟,小兄弟!你看看我,我之前穷,连一亩良田都没有,讨不到老婆,现在好不容易得到陛下和丞相大人的青睐,入了仕,眼见就可以找媒婆张罗张罗自己的婚事了,怎么可以去这种烟花之地呢?这不是对不起以后的娘子吗???”   兀颜:“进去而已,又不是让你干什么!”   “不行不行!”牛以庸把头甩出残影,“不好不妥不可以!伤风败俗有辱斯文寡廉鲜耻!”   兀颜:“……”   搁这儿绕口令呢。   兀颜倒吸一口气,正想着怎么把这牛皮糖收拾好,忽然灵光一闪,蹲下身:“牛大人曾说过大楚文人以丞相大人为楷模?”   牛以庸停下甩头:“是啊。”   “那你换个思路,这九鸢楼呢,其实丞相大人也来过,你并不是去什么烟花之地,而是追随丞相大人的脚步,岂不好了?”   “什么,丞相大人怎可,他和谁……”   “和陛下。”   “……哦。”   兀颜:“想听他们是怎么进去的吗?”   牛以庸秉着不要乱打听消息的初衷,却还是熬不过好奇心使然:“初略讲讲?”   兀颜当初也在跟着耶律录做护卫,便将陛下如何用丞相大人抵挡各色女子的“攻击”详细讲了一番,看到牛以庸的脸色变得比姑娘们的衣服颜色还要多时,砸吧了一下:“确实是个法子,还是陛下英明,其实这儿离衣裳铺子也不远,要不我也给牛大人来一套?”   “什么?不不不了就这样挺好的,我这种人那啥就很吓人了,比不上丞相大人。”牛以庸嗖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摆正身体,脸上一副为国捐躯的壮烈表情,“小兄弟,我决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走吧!”   兀颜拍拍他的肩:“这就对了嘛。”   “哟,今儿个公子还带了朋友呀~”   “是个腼腆的小伙呢~”   牛以庸跟在兀颜后面,刚踏进九鸢楼的大门,就有一群姑娘围了上来,兀颜的长相属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圆圆的眼睛又让他的面容添上一丝可爱,既不像元彻那样具有攻击性,又比耶律录要活泼许多。   兀颜眼神又好,嘴也甜,再加上这次花的银子全可以找陛下报销,他便特别阔绰,张开双手:“姐姐们好啊!弟弟想死你们啦!可以赏个脸陪弟弟喝酒吗!”   牛以庸简直没眼看。   进去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兀颜旁边已经围了不下五位姑娘,兀颜非常懂规矩,既不会对姐姐们动手动脚的,也不会摆架子瞧不起她们,还亲自给姐姐们表演自己的唱功虽然很难听就是了。   以兀颜自己的话说,不玩白不玩。   有姑娘想去逗涨红脸的牛以庸,牛以庸顿时原地变成炸毛的豚鼠。   “别理他。”兀颜坐在漂亮姐姐中央,笑道,“刚从和尚庙出来呢。”   牛以庸试图反驳,却看见兀颜的笑容忽然一凝,目光看向楼上,再也没有玩笑的模样。   “好姐姐们,弟弟我忽然有些内急。”兀颜起身坐直,还拉过牛以庸,“先失陪一会儿!”说完就不见了人影,留下姑娘们在原地面面相觑。   “上茅厕需要一起的吗?”   “唔,关系好吧。”   牛以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走了,绕过寻欢作乐的人群,来到一处人间稀少的地方,来不及说话,兀颜就往楼上递了个眼神。   牛以庸顺着看去,只见一抹白色身影走进了楼上的雅间:“有点好看。”   “好看你个头!”兀颜骂道,“那是丞相大人!”   “什么!?”   “我当了丞相大人几个月的贴身护卫,定然不会看错!”气氛忽转,兀颜飞快道,“听好,四大家一定是开始行动了,你在这守着,切记别跟丢,可能的话别保护一下丞相大人,我去叫陛下来!去去就回!”   “啊,你要走?”牛以庸刚撤回视线,兀颜就已经没了踪迹。   他顿时汗如雨下。   自自自……自己没见过丞相大人长什么样啊!刚刚也只看了一眼,他那儿分得清?   还有该怎么跟???   牛以庸往四周扫了一圈,最后锁定目标,抓起一根扫帚捏在手里充当武器,蹲去了墙角。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下章就见面啦(数了数竟然分开了四章)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18 23:50:42~2022-04-19 23:2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灵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灵均 10瓶;汐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借刀 第十五   快逃啊!!!   雅间内。   香台内飘出缕缕白烟, 风月的气息很浓。   大圆桌上放满各色吃食,烤得外焦里嫩的鸡肉被切成薄片,再裹满九鸢楼的秘制酱料, 香气四溢,王章怀里搂着两位姑娘, 一位姑娘用堪比白玉的手拿起筷子, 夹上肉片, 喂给他吃。   王章坐下来的时候肚子往外挺, 像是怀孕四月的妇人,他吃得满嘴油光,忽然眉头一皱, 许觉得肉太腻了,   另一位姑娘立马端起酒杯, 娇声道:“大人, 快喝一口解腻吧。”   前方,还有歌舞正在进行着。   沈之屿跟着王章踏入雅间的那一刻, 就被横立在门口的屏风吸引了目光。   这是一幅雪景画,画纸的颜色偏白,他一眼就注意到了纸张中央的血色红点,顺着红点延伸的方向看上去, 有一群奄奄一息的狼群。   血是狼群的,三五位猎人手举着枪将狼群围困, 神色兴奋,若这画会动,想必下一幕就是猎人提枪上前, 用尖刀刺入狼的咽喉。   沈之屿沉吟片刻他不喜欢这幅画。   “大人恕罪!”   惊呼打断了思绪, 沈之屿回过头, 见刚刚给王章端酒的姑娘不知为何被掀到了地上,发髻上的钗饰也跟着摔得歪斜。姑娘顾不上疼痛,连忙跪匍在面前,用头抵着他的小腿求饶。   “臭娘们,把酒倒这么快,是要淹死我吗!”王章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抬脚就踹飞她,声音越来越大,“我看你是活腻了!”   酒落在桌面和地上,酒气熏天。   沈之屿默默地伸手拿过酒壶,将里面的酒全倒掉。   另一位给王章夹菜的姑娘吓得面色青紫,但她不敢说话,更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妹被踹得哀嚎,眼眶里涌起了泪水。   “看老子今天不踹死你!”王章酒劲儿上头,非但下手没个轻重,还越发起兴,他一把扔开怀中的姑娘,挽起袖子就要走过去。   “大人……大人饶命!她是无心之失!”见他动真格了,这姑娘连忙跪下来抱着王章的腿求饶。   “小婊\\子!有你说话的份吗!”王章说着就转身把拳头落去她身上   姑娘缩起脖子闭上眼睛,却没放手。   ……   片刻后,疼痛没有到来,而是一声咕噜噜地声音发出。   姑娘疑惑地睁开眼,看见一壶空酒瓶子滚了过来。   “酒没了。”沈之屿扔酒壶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声音毫无波澜,“让她俩去取。”   王章酒劲儿发到一半被打断,脸色很不好,半边青半边紫的,但又不敢驳了沈之屿的面子,只好把腿从姑娘手中拔\\出来,喝道:“还不快点!”   两位姑娘感激地看着沈之屿,忍着疼从地上爬了起来,弯腰退去门边,忙称是。   “不急,慢慢选。”沈之屿又不急不慢地补充了一句,“选中好酒再拿来。”   也就是让她俩不必回来伺候,下去看伤。   “是……”她们哽咽道。   关上门,王章晦气地坐回位置上,看着一旁吓懵了的乐伶,抬手锤桌:“都没手吗!?”   嘈杂的乐曲又响了起来。   王章扯下一只肘子,放在嘴里撕咬下肉,眼珠一转,看见坐在对面一直不动筷的沈之屿,忽然伸手拿过一个空杯,将自己杯中所剩的酒倒出半数,推给沈之屿的同时自己也坐去对方身边:“大人怎么不吃?可是饭菜不合大人胃口?”   沈之屿在他靠近的瞬间就被酒臭熏得皱眉,冷声质问道:“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我们是来放‘那个’的。”王章还没完全醉,能答上来,但又即刻嘿嘿笑道,“不过时候还早嘛,不妨事儿,那几个婊\\子没意思,你,你来陪我喝一杯……”他把酒杯往往沈之屿手里塞,“我们今儿个来喝交杯酒!”   沈之屿不为所动。   王章忽然觉得沈之屿这幅冷冷盯着他的样子真不错,说话也是,这种多一个字都懒得讲的腔调懒懒的、却又让他喜欢,比方才那些歌妓讨喜多了,他想起沈之屿才来杨府时说皇帝不杀他的原因,更兴奋了,一边暗道那个蛮夷皇帝真会享受,一边觉得沈之屿想必已经精通此道了,应该懂自己的意思。   怎么就没早点发现他这么好看呢?   不过现在也不迟……   王章想得满脸涨红,一只手已经从后面绕出,企图落去那单薄却能挑起大楚社稷的肩上。   普通美人有什么好的,要这样的美人才有意思……   沈之屿将他心中所想净收眼底,忽然觉得十分悲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被四大家打压的底层官吏拿着微薄的俸禄,节衣缩食,在寒冬腊月之际都不敢多做一件冬衣,而他们明明于社稷毫无建树,却因靠着门第上位,随意作践别人赖以生存的东西。   “哗”   王章被当头泼来的酒浇回神,看见沈之屿放下酒杯:“醒了么?看清楚我是谁。”   湿漉漉的碎发往下滴水,王章醒得不能再醒了。   乐伶再次停下演奏,齐齐跪下来。   雅间里的熏香越来越浓,像是一条吐着蛇信子的小毒蛇,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周遭的一切,王章吓得脸色苍白,暗道自己差点坏了大事,但他又不敢在沈之屿面前表现出来,怕被对方瞧端倪,只能闷头认下了自己是因为酒精上头。   “是下官误事了。”王章抹着汗,“下官,下官去看看那边准备得如何。”   沈之屿:“滚。”   王章连忙夹着尾巴走了,走之前,还挥退了一旁的乐伶。   沈之屿也觉得这屋内闷得慌,等王章等人的脚步声走远,连忙起身去把窗户打开。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冷风吹过,沈之屿稍微好了些,但还是忍不住喘粗气,楼下人潮济济,这些人根本不知道待会儿会有什么灾难发生。   今日就是杨伯仲给的最后一天。   瘟疫是靠伤口接触血液传染,杨伯仲本想要把瘟疫放进军营里,可这是有难度的,首先军营重地,普通人没法靠近,再者军营设在京郊,要带着这么大一批人出京,光是出城的关卡都很难办到。   且退一步讲,鬼戎军训练有序,这群病人也只是普通百姓,就算他们能顺利混进军营,可能还没来得及让瘟疫扩散,他们就会死在鬼戎军手中。   于是沈之屿故意提出九鸢楼。   九鸢楼有一个“习俗”,每隔五日的夜里子时,便会让花魁等上擂台,扔下花球,将一天的寻欢情绪推至顶峰。   “大人的意思是,”今日早上,杨府内,杨伯仲思索道,“会来九鸢楼玩的客人,大多都是年轻男子,并且他们会在这时候放松警惕,届时我们放出毒人,制造骚乱?”   沈之屿点头。   “确实是个好办法,那今晚就让王章跟着大人,按大人说的办。”   窗边,沈之屿感觉自己这几日应该是过于劳累了,心跳跳得格外慌张,犹如被敲击的鼓面,喘息也一直停不下来,但他现在无从顾及这些。   九鸢楼,确实是一个传播瘟疫的好地方,但只要杨伯仲稍微多思索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地方过于招摇了。   瘟疫传播开才可怕,在未传播之前,什么都不是。   只要在子时之前,九鸢楼稍微出点事,引来官兵和元彻的关注,查封了九鸢楼,这群“毒人”根本没有机会出现在街市上,还能让元彻知道瘟疫的存在。   一举两得。   沈之屿看准时间,觉得是时候去给九鸢楼找点事发生了,可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的视线落在了门边的香台上。   好浓。   普通檀香会有那么浓吗?   下一刻,沈之屿脚下一软,整个人跌在了地上,感觉四周的一切都变得轻飘飘起来,脸侧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热\\潮.   这是怎么了?   他的脑中思绪万千,王章好歹是四大家的家主之一,以九鸢楼为首,在京城开起了无数的铺子,就算他再轻浮油滑,会因为一两杯酒就酒后乱性失了分寸吗?这性格能坐上家主的位置?   为什么他在清醒后连忙着急离开?   是香料有问题!   失去意识前一刻,沈之屿心里只想了一件事谁来阻止今夜子时的瘟疫?   .   牛以庸举着扫帚蹲在角落,看着先是两位姑娘战战兢兢地从雅间走了出来,没过多久,又是一群人窸窸窣窣出来,脚步算得上慌张。   为首那个人牛以庸见过,叫王章,是四大家的家主之一。   他怎么也出来了?   怎么出来了怎么多人,唯独不见丞相大人?   牛以庸想起兀颜临走前的嘱咐,挪起蹲麻的腿,想要跑过去看一眼,他刚起身,就又有一批人径直走向雅间。   两位小厮,一位姑娘,姑娘看上去并不像是九鸢楼的姑娘,而是世家大小姐。   “谁准你去楼上的?!”   牛以庸带着疑惑刚往台阶上走了一步,一个尖锐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他回头一看,是一位老鸨对着他指指点点,还准备伸手把他拉下来,“快下来!上面都是贵客!你个扫地的上去扰了贵客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在被抓住衣袖的那一瞬间,牛以庸脑袋里瞬间闪过“伤风败俗有辱斯文寡廉鲜耻”等词,活像被轻薄的小姑娘,在原地和老鸨拉拉扯扯。   “嘿你个扫地的!”老鸨被他推得往后退了几步,撞在墙上,“好心提醒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牛以庸这才发现是自己手中扫帚的问题,他连忙想要解释,就看见华灯后面,窗外,有一个黑色的影子蹲在树梢上,冲他点了点头。   兀颜回来了!   不仅仅兀颜一个人,还有站在兀颜身后,漆黑成群的身影,其中,有一抹影子极为高大,他的面孔隐匿在了黑暗中,看不清晰,但光凭刀削般的影子,牛以庸就感到了不容小觑的力量。   是元彻!   “和你说话呢,你是谁招进来的,懂不懂规矩……你在看哪儿?”老鸨见他心不在焉,一直盯着窗外发呆,疑惑地跟着扭头   .   时间如同沙漏,一沙一粒地慢慢流逝着,却又刻不容缓。   沈之屿倒在地上,视线完全黑了,但或许是对瘟疫的担心,他的并没有完全昏死过去,些许触感和听觉还苟延残喘着。   外面的人群慢慢聚集,吆喝花魁出场的声音越来越大。   王章现在是不是已经将那一批毒人带来了?   他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不行……不行……   沈之屿铆足力气挪动身体,想要起来,哪怕只是动一动也好,可他现在好像沉进了一方深潭,无论怎么挣扎,都不能给水面带动任何涟漪。   “吱呀”   诡异冗长的声音响起,像是催命符,门忽然被打开了,有脚步声靠近,是三个人。   “叔叔说的人就是他吗?”   是位女孩的声音,十五六岁的年纪,声音很冷,似乎对自己的处境绝望到了极点。   “是。”   回答的是两位男人。   “行,先把他挪到床上去吧,地上凉,那香……灭了,我用不上那东西。”   男人有些犹豫:“小姐,这香是帮助……”   “我不需要!”女孩尖叫起来,歇斯底里道,“怎么,我自己最大的事情我决定不了,连这些小事都不可以了?你们算什么东西!还要来决定我的事!”说完,她拿起了一旁的茶盏,猛地摔去了地上!   “哐当!”   一块碎片飞到了沈之屿手边,划破皮肤,痛觉让他找回了些许知觉。   但还不够……   “滚啊!”女孩嘶吼道,“灭了那香!接下来你们还要继续在这儿看下去吗!?”   男人们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低着头面面相觑,不知道在商量什么,最后,或许是看这位大小姐可怜,也或许是实在拿她没法,道了声是,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抓住沈之屿的胳膊,把他架去了床榻上丢下。   “小姐,我们一个时辰后来接您。”   男人关上门的那一刻,女孩又掀翻了座椅,抱着头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沈之屿已经完全明白了将即将发生的事情   四大家人数如此之多,干的事情也上不得台面,可为什么身在四大家的人几乎从未脱离过四位家主的掌控?也不会背叛四大家呢?   是因为他们都是坏人?都喜欢踩在别人的尸骨上享乐吗?   不,肯定不是。   甚至恰恰相反,被困在四大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重情重义的。   四大家靠姻缘和血脉绑住了他们的手脚,一旦揭露四大家的罪行,他们的妻子儿女,甚至父母,都会收到牵连。   自己投身死无葬身之地没什么,可他们不想亲人受到伤害。   影十四就是最好的例子。   现在,四大家也想用同样的办法困住他。   想到这里,沈之屿恢复些许知觉的五指近乎痉挛,用微弱的力气扣住床单,他连带着四大家一起赴死的心理准备都有,应该是没有顾及和弱点的,但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他害怕了。   并且非常害怕。   这世上难道还会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吗?   仔细想想,这种事吃亏的并不是他,如果够狠心,他完全可以翻脸不认人。   所以这股害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真的是怕和四大家扯上关系吗?   还是担心今晚之后会失去什么?   “丞相大人,我不管你现在能不能听见,但你记好了,我叫于渺,我很恨你。”女孩于渺抽泣完,起身站了起来,脚上如灌了铅,每一步都十分费力、十分沉,她一字一句道,“但我没办法,我不能不这样做,你也恨我吧。”   “……”沈之屿嘴唇半张,试图努力地喊出声,让于渺冷静一下,当下谁恨谁根本不重要!   但于渺并没有看到,更没有听到。   于渺来到了沈之屿的身边,将手放在了他的腰带上,慢慢拉开。   冷风顺着前襟钻进了身体,冻得他浑身一颤。   “……”   怎么办?   还有办法吗?   要失败了吗?   就此而止了吗?   沈之屿步步经营,却没想到最后竟然败在了这里,因无人阻止导致瘟疫泛滥的场景和元彻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交织,最后,画面回到了几天前,定格在他和元彻去审问影十四的路上。   马车内空间狭窄,逼人对视,元彻单膝跪在自己面前,那双足以在战场上令所有人都畏惧的眼睛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像只大狗狗一样,语气认真又有些许怯弱:“别躲,别躲,正好现在,你听朕说……”   我的陛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的。   但是。   对不起。   别待在京城了。   今夜子时,瘟疫就要出现……快逃。   快逃啊!!!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跪下),生死速来不及写更多了,果然flag不能立,下章一定碰面(不碰面我爆肝让他们碰面) :)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第43章 借刀 第十六   (小修)小两口碰面啦   与此同时。   “砰!”   大堂内, 老鸨的头还没完全扭过去,就被一闷棍横扫在地。   随着这一棍,九鸢楼中喧腾的杂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事,将目光都落去手持扫帚, 表情惊愕, 双腿不住发颤, 但丝毫不手下留情的牛以庸身上。   细细的讨论声在人群蔓延开:   “打, 打死了?”   “没有,打晕了而已,还在喘气呢。”   “怎么回事?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好像是……那位掌监察的朝廷新贵?”   “……”   “啧, 这群新贵不是自持高雅吗,还不是来了九鸢楼?怎么, 看上了老鸨?”   窗外, 兀颜的下巴“啪”地落下:“完了,这家伙怕是要坏事……”   “不。”元彻打断兀颜, 直直盯着牛以庸准备上去的那个台阶,心中有着来历不明的心悸。   他明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让兀颜感觉身后一凉。   楼内,牛以庸紧盯着手中的扫帚, 此时此刻,以他为中心, 三步之内都没有人靠近,姑娘们惊呼着把老鸨扶起来,人群对他指指点点, 他心中苦不堪言。   完了, 他想, 我在做什么。   这一棍下去会不会下狱?陛下会听我解释吗?我第一个月的俸禄都还没领呢,我还没找媒婆张罗婚事娶媳妇儿……   牛以庸抬起头,视线甚至出现了重影,忽然,有两张面孔进入了眼帘。   是方才走上雅间的两位小厮,他们出来了……出来了……难不成现在只有丞相大人和那位大小姐在里面!?   孤男寡女???   并不齐全的线索拼凑交织,牛以庸的头脑飞速旋转着,顷刻之后,他瞪大眼睛。   原来是这样!   “去让耶律录准备。”元彻的心悸也在这一刻达到顶点,冷声吩咐道,“一旦牛以庸有行动,立刻包围此地!”   兀颜:“是!”   老鸨缓过一口气来,见自己的脑袋被敲出血,连忙喝令打手将牛以庸团团围住,但后者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了。   怎么办?那大小姐进去了多久了,到到到到哪一步了?还来得及救吗……不不不,,来不及也要救啊!   所以该怎么救?   牛以庸非常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打架的料,骁勇善战程度不如陛下百分之一,手中扫帚更不是什么趁手武器,就不要强逞英雄,要救下丞相大人,只能借助其他力量,并且这力量能一举拿下眼前的局面,不能让四大家趁乱溜走!   得让陛下进来!   “还愣着干什么?”老鸨大叫一声,“打啊!”   牛以庸闭上眼睛举起扫帚,抱着要是丞相大人都出事了自己恐怕真的会被陛下弄死更别说娶媳妇儿,本想喊一句“我跟你们拼了!”,又觉得这句话太正经,听着不太像是来砸场子的后被官兵拿下的坏人,于是他拿出毕生所学的脏话,临时改口,“臭娘们老子今天就揍你了咋滴!”   混战一促即发。   牛以庸左右脸各被砸了一拳,两个鼻孔都流出血,扫帚早就不知飞哪儿去了,他抱着头,就在第三拳头即将从天灵盖落下来的上一瞬,一个尖叫响起:“别打了!官兵来了!”   “轰隆!”   破门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紧接着,为首的人喝道:“鬼戎军查案!有人揭发有朝臣官嫖\\娼打架斗殴,全部带走!”   混乱间,牛以庸只觉得压着自己揍的打手被人拉走,自己也被反手扭着跪在地上,鬼戎军统领耶律录提刀入内,   扭着他的是兀颜,兀颜在他耳边低声道:“得罪了牛大人,麻烦再演一小会儿。”   牛以庸现在已经超脱九界之外,刚想说不委屈赶紧救人吧,只见一个身影无视地上跪着哀求惊慌的人群,直接冲向了楼上,速度之快几乎只能让人看见他的残影。   是元彻!   兀颜的“陛”字到了嘴边,又不敢胡乱脱口。   普通报官怎会惊动天子?按照计划,元彻是不该露面的,但他现在为何如此着急大家都心知肚明。   耶律录迅速和兀颜交换了个眼神。   此地暂时由兀颜镇着,耶律录带着一支队伍紧跟元彻的脚步。   .   熏香虽被撤走,但药性还在,身体燥\\热难忍,沈之屿感觉自己上一刻还在深海中,这一刻就来到了烈火中央,四肢像是被上万只虫子啃噬,他甚至出现了幻觉,   上一世最后屠杀的血尸足有万计,鬼戎军全军出动,足足杀了一天一夜,惨叫声和咒骂声哀转久绝。   这些尸体无人敢认领,更不可能随意放置,经商议,最后决定在京郊挖一个万人坑,作为乱葬岗草草埋葬。   幻觉中,沈之屿感觉自己就是这万千尸体中的一员。   尸臭熏得沈之屿作呕,他想出去,伸手扒开尸体,却扒不动。   顶上有声音,是土被铲落下来,将万人坑慢慢填平,沈之屿绝望地躺在这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忽然,又感到身后有一簇视线盯着自己。   他缓缓转过头。   下一刻,元彻已经僵硬的面孔映入了他的瞳孔。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死了?   沈之屿再也控制不住,抱着脑袋嘶声尖叫起来。   于渺正搭在沈之屿肩膀上的手一顿,抬起眼皮,发现沈之屿眉头紧皱,难以忍受的哼声在喉咙打转。   “怎么?”她苦笑,“你也有心上人么?”   于渺看见沈之屿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眼睑上的朱砂痣,朱砂痣本就少见,能长在沈之屿这等模样上的朱砂痣更是难遇,因为熏香,沈之屿偏白的肤色正泛着粉,这颗朱砂痣犹如一滴血,鲜红妖异。   于渺有些看呆了,她没想到一个男人也能如此好看,下意识地想伸手摸一摸。   “哐当!”   雅间的门忽然被踹开,于渺吓得连忙收手,惊呼未出口,整个人就被拖拽出了床榻,摔在地上!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她的衣领被人提了起来,来者的眼睛里像是燃着火,眉目间都带着杀意,像是被触及逆鳞的狼,于渺颤抖不已,她非常确定,此时此刻这人是真的可能会杀了自己。   “说!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元彻听兀颜说沈之屿就在楼上时,带着满心欢喜,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他甚至还在门前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表情让自己看上去不要太凶。   可当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先是捕捉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药味,紧接着,看见沈之屿双眼紧闭、蹙着眉躺在床榻上,身边还坐着一个陌生女人!   于渺愣了片刻,才发现来人是一位男子,自己的衣服已经退至肩膀边,她立马紧抱着双臂低下头,企图遮挡一二,谁料元彻根本不关心这些,一把卡住她的脖颈,五指收力,同时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抵在墙面上。   “救……救命……”于渺喘着粗气,双手扣住元彻的五指费力挣扎,但根本不起丝毫作用,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眼中出现了白斑。   “救命……”   我不能死,她想,娘还在于应谦的手上。   脆弱的颈骨已经开始发出细微的声音,于渺心中蔓延着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母亲的担忧,就在最后一刻之前,有又一批人冲了进来,把眼前的恶魔拖了下去,她落去地上,大口地咳嗽喘息。   “陛下,冷静点!”   耶律录手臂至手背上的青筋全部暴起,下死力架着元彻才把人拽住,元彻虽然野蛮暴躁,一般却是不会出手打女人的,就连之前在九鸢楼逢场作戏,都也只是踹飞了桌椅以示警戒。   但这一次,是真的将元彻的底线彻底触碰,让他非常生气了。   谁都会有失控的时候。   “滚!”元彻喝道,“朕要她的命!”   “属下将卓陀带来了!”耶律录说,“陛下,现在也不是发泄的时候,你让卓陀去看看沈大人陛下!”   门外,卓陀立马跪地叩拜:“陛下息怒!丞相大人要紧啊!”   丞相大人四个字如同一汪清泉,给元彻当头淋下,发红的瞳孔逐渐恢复正常,与耶律录僵持的力道也逐渐收回,元彻回头看了一看,刚好看见沈之屿的侧脸,眼眶顿时红了。   “对,对。”他这才从暴走中回过神来,语无伦次道,“快……快去看看他。”   ……   一口苦药灌进了嘴里,沈之屿十分抗拒,刚偏过头,却又有一只手搬住了他的下颚,力道温柔又不容拒绝,让他张嘴。   “乖一点好不好?”手的主人声音发颤,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他,“要喝药,药喝了才能解毒。”   沈之屿觉得这人怪可怜的,就没再抗拒。   喝到第三口的时候,胸中一股气冲上喉咙,沈之屿身体就像是案板上的鱼,兀地一颤,几乎压不住,好不容易喝下去的药全都吐了出来,黑色的药掺合着血沫,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才脑袋一歪,重新昏过去。   床榻边的人焦急得满头大汗。   卓陀看见元彻被沈之屿吐了一身,想叫人来收拾,元彻却把他一把抓住:“怎么回事?怎么会吐?这香难道不是寻常的助\\兴香料?”   “陛下,这确实只是普通的助\\兴香料。”卓陀忙道,“可丞相大人身体本就不好,之前好不容易补上的也在这几日亏空了下去,吸入的香太多了,根本受不住这药性啊。”   元彻急了:“那怎么办?!”   “陛下恕罪,眼下丞相大人既然能吐出来,其实已经不再危险了,属下再去煎一副药,等这次灌进去了就好了。”   “快去!”   卓陀离开后,元彻才起身去换了件衣服,似乎是觉得这里脏,抱起沈之屿换了个房间,然后亲自替他换了件衣裳,让丞相大人可以舒舒服服干干净净地躺着。   九鸢楼所有的姑娘和客人都被鬼戎军控制住,元彻忙着照顾沈之屿,没心情管他们,这些人只能跪着在原地等候。   第二次喂药顺利得多,虽然还是会吐,但好歹大部分是吞进了肚子里的。   元彻这才松下吊在心头的气。   喂完药,卓陀将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检查了一番,确认无碍后,起身告退。   元彻接过兀颜递来的手帕,替沈之屿擦干净嘴角的药水,动作轻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品。   他瞥见沈之屿的手肘边有一条细细的血口,便找来了药粉和布条,亲自包扎。   兀颜本想问元彻要不要下去看看,还没开口,耶律录就把他拖了出去。   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没事了,朕来了,朕在这里,”元彻将沈之屿抱在怀里,埋头在他颈间,呓语道,“你什么都别担心,好好睡。”   沈之屿是听到了一点声音的,奈何困意太强,脑袋底下的肩膀枕着又太舒服,周遭熟悉的味道给足了安全感,让他没力气回应,甚至短暂地忘记了瘟疫的恐惧,应了这人的要求,放松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   沈之屿平缓的呼吸开始变得粗了些,眼睫微颤,是要醒来的征兆,他指尖刚动了动,就感觉被一人紧紧握在手心。   是谁拉着他?   这双手很大,指关节处还有一些常年拉弓握剑的茧,不像是世家大小姐会有的手。   “再睡会儿吧,朕不走,就在这儿守着你。”   元彻?   这一次,沈之屿终于听清这声音是谁,意识回笼,王章离开去找毒人的身影历历在目,他猛地睁开眼,满眼都是元彻捧着自己的手贴在脸边、委屈至极的模样。   不行。   他怎么能出现在这儿!?   迅速坐起让沈之屿头晕片刻,还有些哑的声音慌张问道:“什么时辰了?”   “时辰?”元彻连忙攀住他的后背不让他摔下去,被问得有些懵,看了眼窗外,随口说,“应该过子时了吧……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子、时。   话音刚落,沈之屿的身体僵住,本来恢复了些许的脸色唰地重新变白。   作者有话说: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20 23:39:41~2022-04-21 23:4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墨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借刀 第十七   你刚刚把朕吓坏了   “陛下!”   屋门被“轰”地推开, 元彻下意识地站起来挡在沈之屿面前。   只见兀颜急道:“陛下大事不好了!属下方才在九鸢楼后面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带人跑过去一查,发现竟然是四大家的家主之一王章, 他还带着一批……”兀颜跑得太急,一口气没说完, 撑着膝盖喘气, “一批……”   元彻走去一把把他拧起来:“说完!”   “一批……说不上来什么的人, 属下没见过啊!”兀颜啊了半天, 没啊出个名堂,改去比划道,“他们浑身上下都起了红疹, 严重点的胳膊和腿上的肉都掉了,骨头都露在外面, 臭气熏天的, 亲娘啊,死刑犯都没这么惨啊!”   元彻脑内“嗡”地一声。   听着怎么像……瘟疫 !?   可那场瘟疫不该发生在三年后吗?   “你们一共抓了多少人?”沈之屿撑着床边站起来, 厉声问道。   “包括王章在内,一共十三人。”   沈之屿的表情瞬间坏到了极点。   兀颜被他俩的反应吓到了,瑟瑟道:“很……很不对劲吗?”   “王章这次一共带了十四人。”   还有一个人去了哪儿?   兀颜虽然尚不知丢了一个人会造成什么后果,但身为鬼戎精兵的他训练有素, 明白现在不是探究疑问的时候,立即正色立正道:“属下立马去追查!”   兀颜刚转身要离开, 手就被沈之屿一把抓住,兀颜疑惑地回头,见丞相大人气息依旧不太稳, 好像有什么事情憋在心中, 欲言又止后, 问了几个问题:“现在距离发现王章过去了多久?”   “没多久,小半柱香时间,属下一发现就来给陛下禀报了。”   “那你们在追捕的时候,可有人受伤?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抓伤?”   “这……”这就有些为难兀颜了,像他们这种整日在刀尖上过日子的人,谁还会关心抓伤?大多数时候是伤口都愈合了才发现有条浅色的口子在身上。   但对于一位军人,一问三不知似乎更加失职,兀颜皱着眉,仔细回想了一圈,肯定道:“回大人,没有,王章听见我们来了就怕得要命,十步之外就自己把给吓软了,还是他身边的两位家兵架着的,至于那批奇奇怪怪的人没什么实力,老实得很。”   “好。”沈之屿点头,“听我说,时间还不算长,你们先去把九鸢楼这条街围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那一批……奇奇怪怪的人,找间屋子关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更不许任何人被他们抓伤或者咬伤。”   “是!”   “关押期间,若有出现押犯举止异常行为暴戾的状况,不要犹豫,不用禀报,直接杀掉。”   “是!”   “大人还有要交代的吗?”   “再叫耶律录把王章拖进来。”元彻沉声道,“朕要亲自问他一些事。”   “是!”   兀颜领命闪身而出,眨眼便不见踪影。   沈之屿的心脏咚咚跳着,仿佛药\\性根本没有退下,他走去窗边看了一眼,见外面静悄悄的漆黑一片,屋檐尖上的灯笼全灭,想必是因为元彻和鬼戎军的出现,打断了花魁抛球。   但王章并没有因此罢休,他试图在元彻眼皮子底下带着那批毒人逃走,另找时机行事,却运气不太好,逃跑过程中撞见了兀颜。   王章或许有试图反击,可惜没有成功,毕竟这是在战场上都稳操胜卷的鬼戎军,千钧一发间,他靠着鬼戎军对瘟疫的不知情,偷送走了一位毒人。   因为他知道,只要有人逃了,鬼戎军就一定会逼问他此人的下落,他也为活下去争取了机会和时间。   沈之屿揉着头,将自己不省人事时外界发生的事情连了起来。   一条薄毯落在肩上,沈之屿回头一看,元彻正站在身边低头看着自己。   烛光微晃,元彻比沈之屿要高上半个头,从这个角度看去,元彻的眼底有两块光斑落下的阴影,透露着些许居高临下审视的意味。   “天冷。”一开口,审视又变成了温柔,“别凉着了。”   “陛下还有心思在乎这些?”沈之屿苦笑道。   “怎么没心思?朕对大人向来很有耐心,不是吗?”元彻道,“区区一些逃犯而已,兀颜都说了他们没什么危险,老实得很,大人为何如此惊慌?”   “当然是因为他们一旦……”   沈之屿的话音戛然而止,元彻还是温柔地笑着看他:“一旦什么?”   “陛下想知道什么?”沈之屿道,“不用套话的,有什么问题尽管问,能答的臣必然知无不言。”   元彻叹了口气:“就怕大人不想让朕知道。”   沈之屿不语。   “还记得和朕的约法三章吗,也就半个月前的事。”元彻牵了牵薄毯的边角,把沈之屿整个上半身都盖住,“朕不是想和你吵,就是有些担心,知道吗,你刚刚把朕吓坏了,要不是耶律录来得及时,朕差点就把那女孩掐死了。”   沈之屿垂下眼:“她也是被迫无奈。”   “朕明白,但明白和做到是两回事。”   沈之屿在交代兀颜办事的时候,元彻一直没吭声,默然在旁边听着。   沈之屿对瘟疫爆发后该如何控制的熟悉让他感到害怕。   自己对这瘟疫的了解来自上一世,那沈之屿呢?难不成也是上一世?   元彻觉得不太可能。   反倒是“舍身冒险潜入四大家的目的就是了解瘟疫”这话说得同。   有多数先例在前,元彻确确实实被沈之屿吓出习惯,非常顺利地想象出丞相大人凭一己之力不顾自身安危搅合得四大家天翻地覆的模样。   就当元彻以为这一次又要被沈之屿用沉默掩盖问题时,沈之屿忽然拉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五指从指间穿过,形成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元彻眼睛一亮。   “这些人身上带着一种会传染的病,靠抓伤咬伤或者血液接触伤口传染,起初的症状就像兀颜所说,红疹,皮肉掉落露出白骨,到了后面甚至会精神失常攻击旁人,最后疲劳而死,是四大家特地养来对付您和鬼戎军的。”沈之屿抬起头,目光专注,“这一次他们失败了,但一定还会有下一次,陛下千万要小心。”   淡漠却又坚定的声音让元彻心头一暖:“那朕先让卓陀准备着。”   沈之屿颔首。   ……   “咚咚咚。”   门被敲响,沈之屿立马松手退后,稍后,耶律录押着王章走了进来跪下。   王章在看见沈之屿和元彻站在一起时双目欲裂,破口骂道:“沈之屿!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话未说完,一旁的鬼戎兵就冲他脑袋踹了一脚,正脸着地,将他踹得鼻青脸肿。   王章终于老实下来,可紧接着,就见元彻给一旁的耶律录递出一个眼神,耶律录拔出腰间的匕\\首,一刀刺进王章的小腿。   鲜血咕咕冒出,尖锐怪异不似人能发出的惨叫声响起。   收刀,王章叫哑了嗓子,毫无形象瘫倒在地,唾液横流。   鬼戎兵抓起他的头发,把他拖起来。   “蛮夷人,你竟然对我下手!姓李的都没这胆子!你可知这个朝堂要是没了我……”王章还在负隅顽抗,又见耶律录递给元彻一袋鲜血。   “这是什么?是什么!”王章惊恐地往后缩,“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个?!”   鬼戎兵哐地又踹了王章一脚,把他踹去元彻脚边。   “姓李的本就没有胆子。”元彻把玩着手中的血袋子,每次都侃侃停在浇去王章头顶的上一刻又收手,故意说道,“老东西,不就是那群人的血吗,有什么好怕的?”   “来人!来人!快把这东西拿开!!!”   元彻哈哈大笑起来,拽起王章,一把将血袋塞进他的嘴里:“看来你知道这东西有什么坏处啊!朕就问你一次,解药在哪儿?”   “唔!唔唔唔唔!!!!”王章拼命地摇着头。   他现在身上是带了伤的,这些毒人的血一旦流去伤口,也会感染。   “怎么?”元彻语气漫不尽心,手上却随时可以挤破血袋子,“这么忠心?”   “唔唔唔唔唔唔!!!”   “你把他嘴堵着,他怎么说?”沈之屿在一旁淡淡开口道。   “对哦哈。”元彻这才想起,松开手。   王章肥硕的身体重新砸在地上,他抽搐着:“我……我不知道……老杨只是给我说有,让我不要担心,但我没见过……”   瞧这反应不太像假话,沈之屿眯起眼杨伯仲之前也是这么给他说的。   元彻又问:“你们还有多少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   元彻身体往前一倾,他立马改口:“京郊!京郊是木屋里的十倍……”   元彻对木屋里的数量没有概念,沈之屿侧刷地一下站起来。   木屋里的数量沈之屿大概看过一眼,不下一百人,如果王章没有撒谎,真是十倍的话,届时就会有上千人!   王章疯狂地道:“十倍……沈之屿,你当我们傻啊?老杨可是防着你的,你一旦有把木屋里的毒人杀掉的行为,京郊的毒人会被全部放出来,到时候你们都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陛下。”沈之屿的脸色黑到极点,“麻烦你离开一会儿,臣单独有事要和王大人谈谈。”   .   元彻刚跨出门,耶律录就将于渺带了上来。   于渺被看押后,一直吵着要见元彻,耶律录起初不想搭理她,但于渺告诉他:“只有我能帮你们骗杨伯仲。”   有鬼戎军守着,元彻也不是好欺负的,耶律录思虑片刻,怕真耽搁大事,最后同意了。   元彻看了一眼于渺,立马收回视线,雅间里的那一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不耐烦道:“有事就说。”   “丞相大人这一次失败了,杨伯仲一定对他起疑心,但依照丞相大人的脾性,一定还会混进四大家,我可以帮他。”于渺“咚”地一声跪在元彻面前,“我帮他证明他什么都不知情,并且四大家的阴谋还得逞了,让他们掉以轻心,你们来这里只是凑巧,和他无关,我甚至还可以帮你们传消息!”   元彻转着扳指的手微微一顿。   确实,那种事情成没成,除了沈之屿和于渺,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女儿家讲求名节,这些世家大小姐更是将其看得比命还要重要,她和沈之屿并不熟络,更是四大家的人。   于情于理,都不会帮他。   但元彻还是不放心:“你为何帮他?”   “因为我……我……”   “于应谦是你什么人?”   “我父亲……”   元彻的目光越来越暗。   这些回答对于渺非常不利,于渺心急如焚,以头抢地重新一拜,将光滑饱满的额头砸出血来:“他虽是我父亲,却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他就是一个伪君子!恶心至极!”   元彻有了些兴趣,示意她说下去。   “他用我娘威胁我!我娘是江南的歌女,年轻时候在画舫里讨生活,千金难求一曲,他南下而来,仗着权势强行让我娘给他唱了一曲,不出几日,又逼她做妾!”   元彻不语。   就在这时,兀颜回来了。   元彻起身离开,于渺瞬间慌了:“我说的都是真的,绝无虚言,你们可以去查!但凡有半句假话我不得好死!”   “你不得好死有什么用?”元彻道,“这件事关系到丞相大人,朕不能擅自替他做主,你若有真心,自行问他去。”   “如何?找到那个人了吗?”   “回陛下,找到了!”兀颜单膝跪下,“但属下找到的是他的尸体,看伤口,是刚死的。”   元彻一愣:“尸体?”   九鸢楼整条街都被鬼戎军包围,闲杂人都被看押了起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谁会来杀他?   难道还有人藏在暗处?   元彻目光森寒,忽然,房间内传来王章的一声嘶吼,这一嗓子比刚才任何一个惨叫声都要可怕,元彻都听得后仰了些许,稍后,只见沈之屿开门走了出来,表情不是很好:“问出来了,京郊东西十里外,各安置有五倍的毒人。”   元彻愣神地点点头。   “臣又不吃人。”沈之屿笑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大人,我愿意帮助大人!”于渺屈膝跪下,刚想开口将给元彻说的话重复一遍,就被沈之屿抬手打断。   “你也是被迫的,我们理解,陛下不会迁怒你,至于其他的事你就不要掺合了把她带下去。”   “放开我!”鬼戎兵上前把于渺带走,于渺却奋力挣扎开,跑去沈之屿面前再跪,“大人!您就当可怜我好吗?我想救我的母亲,我不想让她再住在那里!”   于渺哭得妆花了,沈之屿蹲下来,凝视着她。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于渺被他看得有些微微脸红,稍后,便听沈之屿道:“你想救你母亲,想她平安,你母亲何尝又不是这个想法?”   “什么?”   “天下没有一位母亲希望自己的安全是用孩子的舍身冒险换来的,于渺,你怎么这么傻,就算你们今后离开了于应谦,你们该怎么活下去?你们的吃穿用度该怎么办?这些你想过没有?”   于渺的抽泣戛然而止:“我……”   “你究竟是带着她脱离了苦海,还是带着她跳入了另一个苦海?”   她没想过。   她只是疯狂地想脱离四大家,至于其他,没有想过。   “那我该怎么办?”于渺手紧得发颤,“我们,我们想好好地活着啊……难道我们这辈子只能这样吗?”   沈之屿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拂袖离去,身影格外疲惫。   稍后,兀颜在房间内嗷一嗓子叫出。   元彻今天已经快被尖叫叫破耳朵了,不慎耐烦地走进一看,啧啧啧地摇了摇头。   “陛下,属下眼睛不干净了。”兀颜两眼一翻,拔腿就跑,“属下告退!”   地面上全是血,一片狼藉,王章躺在其中,口吐白沫,不断抽搐。   他竟是被阉了。   .   与此同时,九鸢楼外,阴暗处。   尹青抹干净匕\\首刀刃上的血,收好从毒人那里得来的血包,轻笑一声,扬长而去。   .   第二日清晨。   一条不知名的小巷。   一位车夫干活时不小心被木头边缘划破了掌心,他没在意,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这木头上有血迹?   难道是木工落下的?   半晚收工,他干了一天的活,往日里都会热出满头大汗,汗巾都要洗好几次,今日却一滴汗水没流,还有些发冷。   车夫哼着小曲回到家里,照常吃饭睡觉,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只在躺下的时候觉得鼻头一热。   他伸手一抹,竟然是鼻血。   作者有话说:   沈之屿:?   沈之屿:相信自己,我也是重生的。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21 23:44:59~2022-04-22 23:4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墨 5瓶;雪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借刀 第十八   元彻竟然弯下腰,轻轻吻上他的手腕。   今日是个天高气清的好天气。   肥嘟嘟的小麻雀绕京城飞了半圈, 刚选定丞相府大门外的树枝落下,还没站稳,就被一声吼声震落   “别碰我!!!”   肥雀:“……”   吼声来源温子远鼓着一口闷气在胸中, 气势汹汹地往前走,无视后面追着他的耶律录。   “事出从急, 我当时确实没时间来联系你。”耶律录几步赶上, 一把抓住温子远的手腕, “不是故意瞒着不给你说。”   “那之后的一天呢?你都没有时间, 都事出从急?”温子远道。   “那是因为……”   温小公子生气的原因很简单,九鸢楼的意外收尾后,元彻看押了王章一行人, 再屁颠颠美滋滋地拉着沈之屿回去了,这件事情连兀颜都知道, 他却是今早才知道。   今早, 耶律录先和温子远讲了瘟疫的事情,提醒他要注意, 不要再乱舞刀弄枪了,后又无意间感叹到一句“不知陛下和沈大人会怎么打算”。   “我哥?”温子远耳朵一动,自动忽视前半部分的唠叨,将注意力放在后半段, “你刚刚是不是说我哥和狗皇帝在一起的?”   耶律录:“……”   丞相府外。   “耶律录!你这个负心汉!你之前说好要帮我的!”温子远打断解释,捂耳不听, “结果呢,你不仅当晚不让我去保护我哥,后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你这个骗子!走开走开别挡路, 我要去找我哥!”   耶律录无奈, 为了保护温小公子的自尊心,按捺下“那是因为你去了也没用,你虽然有些本事但是离鬼戎精兵差得太远,还不爱听指挥,而且你如此咋呼呼的为什么不给你说心里没点数吗”的后话,强笑道:“好好好,是我的错,走吧先去找沈大人。”   温子远哼了一声。   “不过说好的,我带你去见沈大人,你……”   “啊我知道我知道我会注意,我家放刀啊剑啊的柜子钥匙都给你保管,在瘟疫解决之前保证不碰,更不半夜翻墙出去。”   耶律录表示,还是很担心。   另一边。   陛下亲自端着黑乎乎的药碗,吹着上面为数不多的几缕白气。   “呼~呼~呼~”   陛下已经吹了快一炷香的时间了,里面的药早已经冷透,沈之屿实在看不下去,放下手中书卷,伸手将药碗拿了过来,闷头喝完。   元彻双手还保持着端碗的姿势,眼巴巴地盯着他。   沈之屿微微摇了摇头,刚准备开口。   元彻唰地起身:“大人要看书是吗?外面的鸟太吵了,朕去帮你赶走。”   “陛下。”沈之屿叫住他。   元彻刚迈出的脚步一顿,心脏狂跳。   “坐吧。”沈之屿翻过一页书卷,“臣只是觉得药冷了会更苦。”   “哈哈哈。”元彻傻笑着挠挠头,“有道理,是朕疏忽了,下次注意。”   听他这话,沈之屿第一反应是明明挺骁勇善战一皇帝的,怎么最近越来越憨了?   卓陀来送药时,他一把将人关在外面,再赶走所有侍从,还以为有什么要事,结果只是吹药。   沈之屿甩开思绪,准备把注意力放回手中的书卷上,可刚看了不到两行,正对面陛下专注又炽热的视线一动不动,烧得他心焦。   “……”   “……”   实在忍不住了,沈之屿放下书:“陛下,有事吗?”   “没啊。”元彻撑着下巴,在回答的时候也不肯挪开视线,“没什么大事儿。”   那就是有事了。   果不其然,稍后就补充道:“就是听说你还要回杨伯仲那里……能不能不去?”   关于数日前朝堂上发生的那件事,他们俩都心有灵犀地选择了闭口不谈,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沈之屿没有刺杀过元彻,元彻也没用因此发过怒。   “陛下,这件事……”   “朕知道。”元彻垂下眼睛,随后抬头冲他一笑,“这次多亏了大人才查出瘟疫,不然定会出大事,估计鬼戎军都会全军覆没。”   沈之屿想说既然知道就不要再劝了,元彻又道:“可是瘟疫不已经查出来了吗,那批毒人看押在天牢,绝对不会逃出去,京郊之外的朕也叫人盯着了,定不会让他们再有动静,为什么还要去?”   沈之屿听罢,合上书。   元彻顿时屏住呼吸正襟危坐。   “陛下遇见事情还是得多想想。”沈之屿淡声道,“瘟疫为什么会存在?”   “四大家为了对付朕?”   “是了,瘟疫控制下来只是表,四大家一日不除,今日是‘瘟疫’,明日又是什么?杨伯仲是有几分阴险在身上的,下手也狠,甚至不惜用无辜百姓的命为饵也要推翻您,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元彻一时哑口无言。   沈之屿纤长的手指缓缓摩擦着书封,扯去一个飞出的线头:“而且有件事臣一直想不通,就算四大家成功用瘟疫让鬼戎军败落,他们又能依靠什么上位?”   鬼戎军是有血性在身上的,不用想也知道,若有一天他们真的染上瘟疫,在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他们也只会选择死在战场上,而不是伤病。   四大家以文臣为主,他们靠什么和鬼戎军厮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家兵么?   这无异于飞蛾扑火,鱼死网破,到时候元彻死了,他们也活不了。   所以四大家到底在依仗什么?他们到底有什么底牌做保,敢和元彻叫嚣?   沈之屿说的每一条都在理,元彻有些羞愧,身为一国之君,好几次被心中的情愫所困忽略大局,说出一些无厘头的话,离丞相大人差太远了。   “陛下。”沈之屿看出了元彻心中所想,安慰他道,“臣官至相位,在其位谋其职,本就是为君排忧解难的,一个人的想法有限,臣也有许多顾虑不到的地方,这很正常,您已经很厉害了。”   元彻苦笑:“空有蛮力而已。”   “切勿妄自菲薄。”   “还有一件事。”沈之屿补充道,“解药到底是否存在,都是杨伯仲自己在说,此事十分重要,空口无凭,臣此次去还想确认解药,若没有……陛下要让卓陀早做准备。”   上一世,他们就是败在了没有解药。   还有魏喜。   沈之屿已经吃了教训,这孩子还这么小,跟着自己受了太多的苦,这一次他还要把魏喜送出杨府。   “朕错了,都听大人的。”元彻起身走去沈之屿身边坐下,一把拉过他的手,扣在掌中,像是漂泊在无边海域中的人抓住了一只轻舟,既是寻到了一分安全归属,但归属在汪洋之中又显得过于渺小,稍不注意就要失去。   下一刻,沈之屿瞳孔微缩。   元彻竟然弯下腰,轻轻吻上他的手腕。   这还是他们相互清醒时的第一次。   沈之屿有些不知所措,元彻却比之前坦然了许多:“朕已经明白了,朕之前控制不住脾气是因为朕心里没底,”他轻笑一声,“毕竟自己的猜测只是猜测,如今得了大人的准话,朕就放心了,不管你做什么,朕都支持你。”   谁也没有明说,但都知道对方的意思。   有那么一瞬间,沈之屿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漩涡,自幼就高于常人的理智在元彻的轻言细语下多次离家出走,朝堂刺杀,除了当着所有人的面证实自己和元彻是“死敌”、博得四大家最初的信任和同盟门槛以外,也有几分想要借此疏远元彻的想法在其中。   他认为,既然给不了元彻肯定的答案,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跨过那条线。   没有任何的期待和妄想,也就不会有失望和落魄。   但这些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他好像已经控制不了了。   沈之屿张了张嘴:“臣……”   “哐当!”   “哥!”   屋门被推开,空气骤然陷入安静,沈之屿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反应过来后,唰地一下起身退后三步。   元彻和追上来的耶律录对上视线瞬间,心中过上万千句话。   你把他弄来干嘛???   我也不知道你在忙这件事啊?   快想办法弄出去!   这是我能决定的?   温子远的那声“哥”尴尬地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尾音被他自己吞下去,心中飘过一句“狗皇帝怎么又在这儿?妈耶我刚刚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快忘掉快忘掉!”。   沈之屿这才缓过神来,盯着耶律录,总觉得此人最近总是和子远一起出现。   丞相大人敏锐地看出了一点端倪,耶律录背后一寒。   “那个。”最后,还是温子远开口打破了僵局,“我看见那个于小姐在外跪着,好像已经跪了一上午了,说你们不答应就不起来,要去看看吗?”   作者有话说:   小肥雀:您们有事儿???   对不起,今天有点短,下午出去被热傻了脑袋一直很晕,就没写剧情了,给大家补一下这四位的年龄设定吧(之前好像没说过)   元彻:20岁   沈之屿:25岁   耶律录:27岁   温子远:16岁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22 23:45:48~2022-04-23 23:5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781593 36瓶;雪稚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借刀 第十九   那他就护着他自己的苍生。   沈之屿沉默些许后, 道:“让她进来。”   王章被捉,家兵和毒人尽数被扣,放于渺孤身一个人回去不妥, 进皇城或安置在外更不合适,最后, 沈之屿将她带回丞相府左右丞相府空房间多, 也不差她这一口吃食。   至于于渺所求之事, 非同小可, 一旦踏入,要么成功,要么身死, 没有第二次的机会,沈之屿以为自己已经把话给她说得十分清楚了, 她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正常来讲,胸中勇气都是被危机逼出来的, 等冷静下来想清楚了,只会觉得后怕。   可一天过去了,她非但不退后,还怀着一口劲儿往上冲。   “还请大人成全!”   于渺跪在房内, 腰背直挺,仪态丝毫不逊色于朝臣。   她是认真的。   温子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耶律录不想做评价,元彻更是黑着一张脸,对于于渺纠缠沈之屿满脸不爽。   于渺在不安之中又有些期待地看着沈之屿, 希望自己的诚心能打动他。   沈之屿坐在上位正中央, 手中端着茶盏, 右手拿起茶盖轻轻拨了拨茶沫,没法话。   这些细微的动作让房内的压力缓缓上升。   于渺好歹也是位世家小姐,见识和学识都在,性子更不是吓一吓就哭,可此时此刻,她只感觉这四人明明什么都没做,无形的压迫却从四面八方袭来,要压下她挺直的脊椎。   他们要她妥协。   沈之屿做事非常有原则,怜香惜玉四个字,至少现在,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于渺不甘心,咬紧牙关。   “我以前,也带过两个小孩。”沈之屿终于发话了,他喝了一口茶,“他们不比你小太多,知道他们后来如何了吗?”   “他们……如何了?”   “一个死了,上次见她时还活蹦乱跳地想要我给她买糖葫芦,下次见面就是从护城河里被捞起来,在水中泡了一整晚,样子就不和你形容了。另一位运气好点,命还在,但眼睛被人活生生挖去一只。”   于渺下意识地捂住嘴,惊呼差点脱口。   沈之屿点到为止。   元彻听得皱了皱眉,侧头看过去丞相大人的脸上的表情总是懒洋洋的,心中的喜怒哀乐都只会用那双眼睛传达出一点点,旁人能捕捉就捕捉,不能捕捉就罢,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感情。   他只是习惯于藏起来而已。   拿着茶盖的手指指尖有些发白,就是他现在伤心最好的证明,他想阻止于渺,不惜剖开自己心中的伤疤,来告诉这个不知世道可憎的女孩,她选择的是一条布满荆棘、不成功便成仁的路。   借着桌案的遮挡,元彻握住了沈之屿放下来的手。   沈之屿微微一顿,面上毫无变化,但没有抽手,任陛下握着,将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   沈之屿道:“此事非同儿戏,你想和我一起作为内应,可你没有自保的能力,一旦暴露,没有任何迂回的可能,这既是对你自己安危的不上心,也是对我安危的马虎。”   “我会小心的,我一定不会露出马脚让他们怀疑……就算他们怀疑上我我也定然不会供出大人您!”于渺的思维不如沈之屿缜密,几番下来优势全无,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大人要回杨伯仲的地方,和我一起是最好的借口,我对杨府也算熟悉,下人们都不敢拦我,大人想要在杨府查……”   “于渺,你还是没听懂我所说。”沈之屿看出她已经开始胡言乱语,打断她剩下的话,“你的方法确实是最好的,可最好,并不代表用得上。”   于渺不知道,沈之屿的四大家之间,根本不可能有绝对的信任。   这两方只可能是暂时放下芥蒂,换上面具,假意握手言和。   于渺的筹码只是一个借口,只要四大家还有想利用他的一天,沈之屿就不差借口。   沈之屿坐久了就有些累,他没空和于渺在这里一直耗着,关于瘟疫的事情还需嘱咐,王章此人身份特殊,一直关着也不是办法,还要想办法再去杨府……手还被元彻握着,越来越烫。   事情太多了。   “你回去吧。”丞相大人下了逐客令。   鬼戎兵推门进来,站在于渺身边一礼。   于渺的一腔热血已经被完全浇得冷静,但这个冷静并非是说她就要就此罢休,她现在已经大概摸清了沈之屿的性子。   这件事情,沈之屿需要的是一位“战友”,而不是来可怜怜悯她,所以,她要给出证明,证明自己的能力。   “大人!”在沈之屿即将转去屏风后面的上一刻,于渺叫住了他,“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我不会过分纠缠大人,只求下次求见时,大人最后给我一次机会。”   沈之屿脚步一停,没点头也没摇头,稍后径直离开,   温子远也在这时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给沈之屿打了声招呼后,拉上耶律录就走。   一室人全部离开,元彻才放松下来,他刚刚没说一个字,却表现得就像一只沉在暗处释放威压的狼,沈之屿站在台前,他就隐在幕后护着沈之屿,这一局之中谁要让沈之屿难堪或生气,他就会伸出爪子从幕后走出。   “拿好。”   沈之屿递出一张足有两指厚的信封交给元彻,元彻接过来拆开,看见里面的内容是和瘟疫解药的研究有关。   元彻微惊,不仅是因为沈之屿在一天之内就写出了这些,还有他竟在短时间内对瘟疫了解至此。   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让卓陀去提几个人,按照这上面的思路继续下去。”沈之屿凭着记忆,将上一世最后的药方和用药后的症状写了出来,尽可能地帮助卓陀加快速度,同时提醒道,“但这上面的不一定全对,只能参考。”   元彻看着熟悉的药方,目光却早已经超出了药方之外。   丞相大人……性子很淡,有时候可以谈得上冷。   抛开少时为数不多的相处不计,上一世,他第一次南下而来时,远远就见沈之屿手持一剑,孤零零地站在城墙上,他身后几乎没有兵,别人和他的血混在一起,染红了衣袍,像是穿着一身红衣,目光森寒带着杀意。   那是一种,既好看,又很破碎的画面,明明知道自己拦不住眼前的大军,却还是会登上城墙。   沈之屿不擅长执剑,长时间的执剑让他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这一幕简直将他的破碎体现到极致。   以至于拿下大楚后,元彻好几次想找沈之屿说话,都被他用沉默挡了回去。   可为什么,这一次南下而来,沈之屿的态度虽不说截然相反,却表现得和上一世不一样。   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许久。   疑惑一旦心生就会扎根蔓延,往着控制不住的方向长去,最后,元彻强行停下杂念,什么也没说。   不管怎样,沈之屿都是沈之屿。   “好。”他道,“朕这就吩咐下去。”   .   午饭吃得撑,人就容易犯困。   温子远没骨头似的靠在椅子扶手上,手里正在帮从相府门口捡来的小麻雀包扎翅膀。   “喜欢养麻雀?”耶律录午间去了皇城当职,换班后,没回家,而是跑来了温府。   “不喜欢。”对此,温子远已经习以为常,都懒得问他来做什么。   “那还替它包扎?”   耶律录试图伸手摸一摸小麻雀的脑袋,不料麻雀扭头就啄了他一口,一颗血珠立马冒出来。   “哈哈哈哈哈!”温子远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得人仰马翻,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手上力道没注意,一不小心扯到了小麻雀的翅膀。   小麻雀立马毫不客气地也赏了他一个啄。   “……忘恩负义的东西!”温子远顿时火冒三丈,“我明明是好心带你回来疗伤!”   耶律录怕他俩打起来,赶紧拿过小麻雀放在一边,不再招惹这位麻大爷。   至于温小公子,自称大人不记小人过,扯来一张手帕随意抹去血珠,摆摆手道:“小录录你自己玩吧,我困了,要去睡会儿。”   耶律录转身出去守在屋外,抽出自己常用的腰刀来擦拭,打发时间。   莫约半刻后,温府的一位小婢女过来伏了伏身:“将军,外面有人找您。”   “好。”耶律录收刀,起身走去,刚走出两步,又回头低声提醒,“你们家公子在午睡,别打扰他。”   小婢女一愣,点头道是。   门外的鬼戎兵脸色不太好,等出耶律录后,右手抵胸:“将军,还请借一步说话。”   ……   耶律录回到屋内,用手挑开床帷,外面的光落了一线进去,洒在温子远的脸上,温子远毫无睡姿,嘴唇微张,四肢八爪鱼似的缠在被子上,上衣下摆被他自己拱到了肚子上方,露出劲瘦的腰腹。   耶律录的目光从他的腰腹缓缓移动,猛地停在了袖口。   那里似乎有一点泛红。   耶律录皱着眉,探出上半身往前靠,想要看仔细。   而温子远在这一刻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四眼相对。   下一瞬。   “哐!”   温子远抬脚就要踹,耶律录一把握住他的脚踝,将他往自己跟前拖。   床单被拖出皱痕,温子远的脸很红,或许是因为刚从睡梦中醒来,他挣扎着:“耶律录你干嘛犯病了吗!”   “这是什么?”耶律录再拉过他的手腕,举着袖口放在他们俩的视线中间。   温子远呼吸一滞。   “是不是血?”   “不……”   “你方才又去杀人了?”   “我……”   “我让你不要碰那些毒人你怎么就不听话?快脱下来,快!”   说着他就去扒温子远的衣服,上好的绸缎不经撕扯,发出“刺啦”的刺耳声,微光中尘埃飞扬。   方才鬼戎军告诉他,午时前,卓陀来天牢提了几个毒人,没过多久温子远就来了,大伙儿都没有戒备温小公子,叮嘱小心后便忙其他去,等到巡逻再看,那些毒人全都死了。   温子远双眸通红,抵不过身前人,只能用颤抖的声音反抗:“放开我……放开……这不是他们的血!”   耶律录动作一顿,胸口起伏。   “是刚刚被麻雀啄的!”一松手,温子远飞快往后退,后背紧贴在墙壁,眼尾还有一滴眼泪,沙哑着说,“我,我有换衣服,确定没有伤口。”   耶律录心中巨石落地。   他吐出一口粗气,坐下来捏着鼻梁,整个肩背都像是垮了下去,片刻后,才抬起头问道:“你又为什么要杀他们?因为他们威胁到了沈大人?”   温子远不语。   “那你为什么不去把王章也一并杀了?”耶律录的声音已经带上些许怒意。   “没找到。”   “什么?”   “我没找到他。”   也就是说,本是要杀的,不过天牢太大,时间紧凑,没找到。   耶律录:“……”   帷帐在挣扎之间落了下来,形成一个狭小漆黑的封闭空间,两人被困在这空间里,耶律录能听见不远处压抑的哽咽声,衣袖下的手紧了松,忽然,他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温子远喜欢杀人,真的是因为沈之屿吗?   或许起因是,但绝不会严重到如此地步。   那是为什么?   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 “对不起……”   耶律录疑惑地看着他。   温子远明明已经安静了下来,却让人感觉他躁动不安,他抱着头,喘息和鼻音断断续续传出:“对不起……我知道那群人也不想染上瘟疫的,他们没有……没有做错事……但他们让我害怕……对不起……”   不对劲。   “我控制不住……我,我一听到这些人的名字,想到他们要做什么,我就……睡不着,我觉得他们会害死所有人,只有看见他们死了……我才放心……我……”   很不对劲。   话音未落,昏暗里,耶律录一把将温子远抱在怀里,温子远摁着他的手臂想要离开,耶律录则死死压着他,让他们的胸口紧紧贴在一起。   心跳好快,像是要跳出来。   “我错了……我是不是给你们惹麻烦了?你给我哥说吧……我错了……”温子远埋头在他肩上,嘶声道,“怎么办……会不会越来越严重……这样下去我会杀了所有人啊!!!”   耶律录忙道:“不会的,你不会!”   “不,不,关起来……你把我关起来吧!!!”   外面的婢女听见声音想要进来,被耶律录喝住,让她去熬一碗安神的药来。   “还不快去!”   婢女回神,连忙跑去厨房。   耶律录很难过,同时心里也有了答案。   子远应该是生病了。   子远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吃过苦,本该是个富贵闲散的人。   但乱世不允许有闲散之人的存在,越是单纯如白纸的人,越看不得赃污,他们会拼命地用自己的方式抹去黑色和墨迹,所以,他们也极易容易成为第一批牺牲的棋子。   这就是温子远。   他一边想要在沈之屿面前保留作为弟弟的那一份天真活泼,想叫沈之屿放心,另一边,他也不允许自己是个真正的无用的人,想竭尽全力给兄长提供帮助,   这已经很难了。   直到瘟疫的出现,温子远发现自己的方式完全没了用处,多重情绪交织之下,便剑走了偏锋。   瘟疫很可怕。   一旦在百姓之间传播开,届时难以控制不仅仅是瘟疫本身,还有人们心中对它的恐惧,以及来自恐惧之中的偏激。   喝完药,温子远在耶律录的怀里重新睡着了,耶律录轻声安慰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温子远似乎是听见了,紧蹙的眉头舒展些许。   耶律录又继续抱了他一会儿,才放下,替他掖好被角,点上一炷安神香,轻轻合上门转身离去。   “将军。”鬼戎兵一直没有离开,等着耶律录的回话,“陛下那边……”   “尸体,血迹这些都处理干净了吗有无疏漏”   “回将军,处理好了,万无一失。”   “陛下事务繁多,这些人本就活不长。” 耶律录沉声道,“若问起,就说是自己发病死了。”   “是。”   “还有,把王章换个地方关押,以后不许温小公子靠近天牢。”   “属下遵命。”   午后的温府一片祥和,阳光温暖。   耶律录用指腹摩擦着腰间的刀柄。   元彻和沈之屿在竭尽全力护着大楚,护着天下苍生。   那他就护着他自己的苍生。   作者有话说:   小温这个有点类似于心理疾病,有艺术加工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第47章 借刀 第二十   他会跪在本王脚边   三月的京城, 气候多变。   昨日还是天高气爽,转眼今日就被乌云笼罩,阴雨绵绵。   人的心情也因雨水变得乏闷起来, 做什么都提不起力气。   “接下来的朝中事宜臣已经写好了,陛下谨记快缓得当, 一定要将节奏握在自己手中。”沈之屿落下最后一墨, 收笔, 将桌案上的纸张按顺序整理好, “期间若有不明白的地方,牛以庸可以问。”   丞相大人肩上搭着一件白袍,长时间伏案让他的眼睛和肩颈都有些酸疼, 一时间,竟不知道先去揉哪儿。   正思虑着, 一双手就落在了肩上, 轻轻按压。   “朕都记住了,放心就是。”元彻不愧是狼背上出身的帝王, 对力道的掌控极好,该轻的地方轻,该重的地方重,“不过牛以庸这人……朕说句实话, 他有时候挺不靠谱的。”   沈之屿就像一只正被顺毛的猫,完全放松了身体, 听他这话,轻轻掀起眼皮:“唔,左边点……不靠谱?”   元彻:“就上次在九鸢楼。”   ……   当日从九鸢楼撤离时, 元彻早就忘了还有个“舍己为人”的牛以庸被当作“嫖\\客”押在楼下大堂, 还是沈之屿问了一句“你们是找的什么借口来的?”, 元彻才猛地想起,连忙叫人把牛以庸放出来,。   元彻难得愧疚一次,下楼时还在盘算着要不赏牛以庸点银子,反正自己现在不差钱。   却没想到牛以庸刚被放出来,就冲着一旁穿着白衣的小倌跑去:“呜呜呜呜丞相大人下官终于见到你了,你可要为下官做主啊!”   元彻:“……”   被元彻挡住的沈之屿:“?”   这事儿还得归咎于牛以庸只远远记住了一个好看的、白色的背影,而沈之屿在中了熏香之后恰好换了身衣裳。   再恰好,这个小倌也穿的白色。   四周空气忽然安静,牛以庸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不对。抬头一看,小倌正眉目含情男不男女不女地看向他,兰花指指尖一点他的胸口:“哎油~大人,人家叫翠翠啦。”   “轰!”   朝廷新贵牛大人,原地吓成了石像。   ……   沈之屿想起来了,笑了笑:“无碍,正事能靠得住便好。”   门外传来求见声,沈之屿放松的身体一紧,元彻会意,撤开手后退一步。   推门进来的竟是两位“王章”。   被拖拽在地上的王章形容枯槁,喉咙里只能发出啊啊声,是被毒哑了。   另一位则躁动许多,原地转了一圈,道:“陛下,大人,瞧瞧像不像?”   开口竟是兀颜的声音。   院子外,乍一看还站着许多当初跟着王章的“家兵”,但仔细瞧后,各个腰背挺直,步子下盘稳当,和军中人无异。   易容术。   这群人全是鬼戎精兵。   不管这一次是否回去,杨伯仲的戒心定然在了,所以除去冠冕堂皇的借口,元彻还要求必须有人陪同沈之屿,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一幕偷梁换柱。   至于借口,就说行动的时候撞见了官兵,毒人都被杀了,他们害怕被抓住,被迫撤退。   沈之屿起身走出来,看着王章本人负手一笑:“大人勿急,我们待会儿就送你回去。”   王章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是在骂人。   此次再去,最主要的任务有三,一是查明解药是否存在,二是查出瘟疫的来源。   以及,四大家到底仗了谁的势,敢和元彻叫嚣。   其实这个计划的疏漏还很多,但它并不是冲着将四大家骗得团团转去的,而是尽量拖延时间拖延时间给卓陀研制解药,拖延时间给元彻和牛以庸将四大家在朝堂上的势力拔起,等等。   时间是长是短,全看沈之屿和杨伯仲二人之间谁更会博弈。   有又人来求见。   并不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于渺鹅黄色的裙边沾了血,却并不显得她肮脏,相反,此时此刻她像是一把已经开了刃的宝剑,跨进屋后,唰地扔下提在手中布袋。   里面滚出来的竟然是三个人头!   这一次,饶是鬼戎军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脖颈的断裂处,可以明显看见许多刀痕,这是持刀者力气不大,没能一次性砍下的这些头颅,改而刮上十百刀导致的。   但每一刀,都毫不犹豫。   “大人,这些是杨家在京城的眼线,也是杨伯仲的眼睛,我将他们骗至客栈,迷晕之后杀了!”于渺学着鬼戎兵的模样,单膝跪下,铿锵有力道,“下一步,我要杀的是于应谦,还恳请大人把他的命留给我!”   沈之屿回过头,平静地看着她。   于渺:“外面的世界对我而言不是苦海,是自由!我也不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只是在为自己争取!如果我在这条路上死了,那是我的幸!”   没有恳求,只有坚定。   沈之屿亲手将她扶了起来。   看来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提点。   其实之前那些话,沈之屿并不是在拒绝,若真要拒绝沈之屿从一开始就不会见她,这条道路上太危险,得她自己悟出道理来,才是真正明白了其中的真谛,才能最大程度的留下性命。   于渺带回了头颅,这一点做得非常好若只是杀了这些眼线,阻断的只有杨伯仲的视线,这对杨伯仲来讲无痛无痒,甚至还会让他更加警惕,继而散播出去新的眼睛。   而有了这些头颅,鬼戎军可以易容乔装,去欺骗杨伯仲的眼睛。   王章睁目欲裂地盯着她:“啊……啊啊啊……!”   “王叔叔。”于渺的声音还是少女的甜,吐出的字却杀伐果决,“被人玩弄的感觉是不是不好受?这种日子我和我娘活了整整十六年,是时候该换一换了。”   于家女,众人的她们评价是饱读诗书、端庄有礼,官宦人家争抢的儿媳。   但这是别人对她们固有的认知,她们,必须这样吗?她们该由别人来定义吗?她们该这一辈子都关在高墙别院,为了那么一两分宠爱争斗吗?   不。   于渺要为自己争出一番天地。   沈之屿轻声道:“既然如此,入队吧。”   “谢大人!”于渺喜出望外,拔腿就想入队,忽然想到了什么,回来捡起三个头颅,一股塞去兀颜手中,“快,趁没烂,叫人易容成这模样!”   兀颜抱着血淋淋的脑袋,目光惊恐地在于渺和人头上换来换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沈之屿拉过他们忘记合上的门,屋内重归寂静。   上好的衣料在走路时会发出独有的摩擦声,沈之屿顺手取过一旁备好的短刀,回头看向元彻。   “接下来就麻烦陛下了。”   元彻拿过刀,拔开,刀光反射在他的眼睛,手竟然有些发抖:“一定要吗?”   沈之屿拱手一礼。   于渺帮了大忙,那么现在他们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拖几日再回去?   是被绊住了手脚吗?比如,谁受伤了?内有人拖延脚步,外有鬼戎军围困,他们不得不等候时机?   普通家兵不行,他们不够重要,王章本人一定会选择丢下家兵自己行动,于渺还只是一位小姑娘。   所以这个刀子,就落在了沈之屿身上。   元彻还是不想下手。   “臣相信陛下。”沈之屿道,“陛下也要相信臣。”   刀尖进入身体那一刻,最先是冰凉,然后就是热意往外涌,但不疼。   他受过很多伤病,唯独这一次,一点也不疼。   沈之屿被元彻圈手搂着腰,这个姿势让他的下巴可以搁在陛下肩上,去看窗外的雨。   雨快要停了,天边已经出现了天光。   这一世的大楚,正在复苏。   包扎时,沈之屿说道:“陛下,你闲下来的时候,帮臣去瞧瞧子远吧。”   “温子远?”元彻小心翼翼地涂抹开止血的药粉,“他怎么了吗?”   沈之屿道:“子远从小笑嘻嘻的,家里全当他是没心没肺,直到城破之时姨夫姨母死在他面前,他还在笑。”   元彻盖上药瓶,脑袋里忽然闪过耶律录昨日阴翳的表情:“他是经历过什么事?”   沈之屿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   他十岁后住在宫中,那时子远才出生没多久,直至十八岁出宫,再见到弟弟时,子远已经九岁了。   与此同时。   车夫每天昼出夜归,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休息会儿。   同伴端着饭碗走来,奇道:“你怎么回事?又流鼻血了?”   车夫抬手一抹,还真是,这已经是三天之内第五次了,原以为是气候干燥,但这雨天怎么都不像“气候干燥”的样子。   “得,你自己找条手帕塞着吧,下午还有货要拉,别耽误了。”同伴刨完最后一口饭,却在起身被车夫的模样吓住,“……兄弟,你怎么回事?”   车夫“啊?”了一声。   “你,眼睛。”   车夫顺着同伴的提示揉了揉眼睛,竟又是满手的血,他有些怕,想张嘴求救,不料话没说出来,先呕出一滩血来。   血的颜色要比寻常深一些。   可同伴哪儿会注意这些,扶着车夫:“兄弟!兄弟!”   四周忙碌的其他车夫也看了过来,一些人去请大夫,一些人把他架着躺下,   “哎哟兄弟,你说说你,挣了钱也得有命花才行啊!”同伴就是个粗人,对医理一窍不通,以为他是干活太拼了。   一番忙碌之后,在场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血。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今天还出了另一件事。   不等他们收拾好,拉车的马又不知受了什么惊,上一刻还走得好好,下一刻前蹄猛地上扬,口鼻嘶鸣,一车的木箱全部翻倒,把车夫们压在下面。   空木箱,压不死人,但几乎所有的车夫都被砸伤,同伴骂骂咧咧地掀开头顶的木盖子,捂着被砸出血的额头:“今天真他娘晦气,大伙儿都没事吧?”   哀嚎声片片。   雨还在下,窸窸窣窣的。   冲刷着乌色的血。   尹青带着斗笠,翘着腿坐在屋檐尖儿上。   他一只手拿着酒袋,另一只手抛着所剩无几的血袋子,看着底下的人,自言自语道:“嗯……下一次又放什么地方呢?”   一个脚步声从后方传来,尹青神色凝住,瞬即转身袭击,却在看清来人之后停下动作,笑道:“王爷怎亲自来了?”   齐王身着暗金色纹的黑衣,比起“王爷”,他现在现在更像是一位“侠客”,身后零零散散站着十来位亲卫,都是顶尖高手。他没发话,默声看向尹青手中的酒壶。   尹青立马将酒袋藏在身后:“臣领罚。”   沈之屿不喝酒的,就算要喝,也会是在宴席上拿着一个小瓷杯浅饮几口,自己手中拿着个粗布酒袋,不像他。   齐王:“三十棍。”   两位亲卫走上前,抓住尹青的胳膊押下去。   擦肩而过时,尹青忽然停了脚步,转向齐王:“王爷,沈大人是个鱼死网破的性子,您就不怕他知道你利用四大家散播瘟疫,是为了把他接到身边来后,直接和你同归于尽吗?”   齐王的视线看过来。   “臣就是说着玩。”尹青立马道,“您别生气。”   齐王一把抓住尹青的头发,将他提到眼前来,低笑道:“这就是你们不像他的地方啊。”   “死?不,瘟疫不会让他死,只会让他生不如死,然后他会发现,本王身边才是他的最好的归宿,蛮夷皇帝,李亥,其他人,都不是,他会跪在本王脚边,为他过去的背叛忏悔,而本王,会非常宽容地原谅他,大楚今后就是我们君臣二人的。”   尹青被扯得有些疼,吸气道:“王爷英明。”   尹青被带了下去受罚,齐王站在屋檐上眺望远方。   这些亭台楼阁是那么的熟悉,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   所以,皇城也不该拥有新的主人,而是恭迎他的旧主。   齐王勾了勾嘴角,他的阿屿那么聪明,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继而找出他的存在了。   他确实非常喜欢这样的沈之屿。   乱世之中皇权落寞,官体絮乱,国不将国,四大家只是皇权之下的蛀虫,除了那么一丁点的阴谋诡计和血脉的盘根错节,他们无兵无势,最多算是这场博弈棋局中比较高一点的垫脚石。   垫脚石终归是垫脚石,永远没有走上棋盘的资格,帅永远藏在卒之后。   齐王转身离去。   哎,上次太鲁莽了,这次可得好好想想怎么和他打招呼。   .   转眼四月初。   继之前启用寒党打压以四大家为首的世家望族后,又是一道震惊朝野的圣旨传出。   这一次,元彻的手伸向了赋税。   大楚以往的收税流程较为繁杂,各项各事分门别类,规定详细,在均田的基础上,按丁口取税,当初定下这些规定本意是条理清晰,让人们有更多的时间从事农业生产,可随着世家不断兼并土地,均田已经近乎分崩离析,该有的良田分不到,大部分的土地取到了少数人手中,按丁取税让普通百姓们的生活难以维系,而真正拥有的钱财豪门望族紧捂钱包,不吐分毫。   原有的租调不合适了。   自今日起,除去地税和户税不变,清算人口丈量土地,改为统一按每户实有的田亩和资产征税,在此之上取消一切的杂徭杂役,不再区分土著主户与外来户,一视同仁,这意味着拥有大片土地的世家钱包被撬开,即将负担朝政钱财的大部分支出。   若说前者是扼住了世家的喉咙,让他们喘不过气,那么后者就是拔起了他们的根。   这是一招“急”。   太急的结果自然是炸开了锅。   朝上跪倒一片,还有三朝迂腐老臣当场死谏,威胁陛下若不收回旨意,就血溅朝堂。   龙椅上的陛下撑着下巴,冷声一笑。   很好,全都上当了。   那么接下来,就该和他们“缓缓”了。   作者有话说: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24 21:51:01~2022-04-26 23:5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钰锦 5瓶;文小墨 2瓶;汐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借刀 第二十一   (加1k字)被一个喜欢欺负我的小王爷给毁了   时间倒退回小半月前   相府内。   “届时陛下只需要发出这一道旨意。”沈之屿提笔在纸上画出一笔, 圈住“赋税”二字,“剩下的就不用担忧了,由他们自己闹去。”   “改动赋税虽能动摇豪门望族的根, 切断他们的钱粮的同时有利于朝政。”当时的元彻还有些不解,“但这些百年家族积蓄庞大, 一朝一夕之内收割不干净, 若他们肯忍辱负重, 先应下朕的旨意, 而后徐徐图之怎么办?”   “陛下,此举推行后,最着急的是谁?”   “世族。”   “世族也分三六九等, 哪些世族最为着急?”   “中间一等,家中财力不如四大家强大, 但又能靠着兼并苟延馋喘的世族。”   “他们为什么着急?”   “哪怕家族目前实力中规中矩, 但只要还有时间还有机会,经过几代人的不懈努力后, 他们便可……”   一问一答间,元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一顿。   沈之屿引导着他:“便可什么?”   “便可成为下一个四大家!”元彻登时恍然大悟。   想要以一些明文规定来彻底击倒一个大家族,这当然不现实, 否则历代帝王何必与世家权势互相忍让,直接一道令下去不就行了吗?   一道优秀的令, 除了有着强大皇权的保护作后盾,让利益尽握在手之外,还需纵观全局, 不留下任何的祸患, 不给予任何可死灰复燃的机会, 做到一举多得,不动声色。   只有有能力的才会慌张,也只有有能力的会成为阻碍,如今除了四大家要防,小家族也不容小觑,小家族附庸堆砌着四大家,是四大家得力的助手,更是将来的危险。   沈之屿的心很大,他不仅想要斩断四大家的根茎,还想要遏制住潜伏的危险,就像当初他不仅仅想要礼王手中的权柄,还要整个礼国的土地贸易都归于元彻手中。   可这些小家族相比四大家,太小太杂了,就像是一颗苍天大树下的小草,站在地面晃眼看去,并不能分辨哪些小草的根是和大树长在一起的。   所以需要一关塞选。   此道法令看似瞄准的是钱财赋税,但实际上,瞄准的是这些小家族 ,改革是表,将这些有希望成为下一个四大家的家族抓出来,并且逼他们做出选择,才是里沈之屿将这些人又摆了一道。   肯投向元彻的老臣自然不会说什么,你爱干嘛就干嘛,反正我就这样了也不会更糟,至于那些心思不纯的人,不用亲自去抓,他们会自己主动跃出水来,狗急跳墙。   元彻的眼睛亮了起来,心头一暖,一把横抱起还坐在椅子上的沈之屿转了一圈,兴奋道:“简直一举两得!”   “嘶……别闹快放下!”沈之屿吓得一把攀住元彻的胳膊,同时不忘提醒自家陛下,“不,这只是第一步。”   元彻连忙稳住:“还有第二步?”   沈之屿揉着被他转晕的太阳穴:“当然有。”   第二步,他们发现狗急跳墙无用,不得不去求助更强大的力量,也就是四大家时,会遇上什么?   “正巧”也在四大家的沈之屿。   在落入沈之屿手中的那一刻,这群人便离死期不远了。   斩草要除根,光是发现有什么用?这才是这道法令的真正关键。   回到朝堂上。   “陛下,赋税关乎国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这样儿戏?!”   “陛下,自前朝以来均田和赋税已经在大楚盛行百年,贸然改动,必遭反噬!”   “陛下还请三思!”   朝下的老臣们嚎了几嗓子,见没用,又要扭着脖子撞柱。   元彻却已经开始打瞌睡了,他什么也没说,既没允许这群人撞,也没让他们不撞,搞得众人人心惶惶,摸不准陛下到底是要死磕推行新制,还是有周旋的余地。   其实这些老臣也没这个胆有胆的早就死在黄贼乱中了,他们只是习惯了用这一招对付皇帝,毕竟换做先帝,现下早就请他们落座好好商议了。   但元彻不是李氏皇族。   绝对的力量和北境狼王的身份教会他没有人能威胁他,他也不会被威胁。   沈之屿则教会了他,一位真正的帝王,是无须多言,看着自己的随意一个动作,就能引起朝中人为了这一“利”字明争暗斗,互相撕咬。   元彻拿准这一点,在又宽又大的龙椅上睡了个舒服觉,醒来发现肚子饿了,终于开口:“说完了吗?”   已经把脖子贴在柱子上的老臣一愣,刚以为起了点效果。   “说完就退朝。”就听元彻大袖一挥,吃早饭去了。   留下一干朝臣在原地面面相觑。   唯独站在一侧的杨伯仲眯起了眼睛,本能地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   老臣们没有就此罢休,和元彻迂回了整整三天。   他们先是跑去皇城门口跪着,近来的日头越来越大,尤其是中午时分,他们没跪多久就开始晕,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先是左右摇摆两下,然后“咚”的一声正脸着地。   元彻从后山溜完狼回来刚好撞上这一幕,瞧着新奇,干脆站定咂摸着下巴观察了一下:“哎你说,这群人倒得个歪七扭八的,是想让朕怜香惜玉吗?”   一起溜狼的耶律录:“……”   元彻啧啧道:“他们哪儿来的脸啊?不过他们有丞相大人一半好看朕就找人送伞了。”   “不对,一半也不行,朕的伞只送给丞相大人。”   耶律录:“……………”   卓陀小跑过来看了看,回禀道:“陛下,他们没问题,就是饿的。”   元彻鬼主意不少,这群人非要来扎他的眼他也没必要客气,眼珠一转,招来一位鬼戎军在他耳边说了些话。   于是老臣们第二天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己昨日跪的地方放着一个盆,盆中装有两个干馒头,一袋水,和一个尿壶。   嗯,很好,还准备了两顿。   一位太监扯着嗓子戳戳手道:“诸位大人,如果不够的话可以给告诉奴才,管够。”   士可杀不可辱,老臣们愤然离去。   终于不肯来了。   “陛下,兀颜小哥把信送来了!”牛以庸人还没跑进议政殿,声音已经先到。   兀颜扮作了王章,就得和王章一样上朝下朝,不过王章本人就是经商起家,朝上没什么他的事,更不需要什么他的拙见,倒也好扮,还能没事儿的时候帮沈之屿传传信。   元彻耳朵一动,从文书压成山的龙案上抬起头来:“快拿给朕看看!”   还是熟悉的字,字里行间十分详细,第一页写的是这三日来有哪些老臣来拜访了四大家,选择和四大家站队,他们的名字和官职都被详细罗列,还贴心地补上了一句其中哪些十分重要,是当务之急,哪些可稍缓处置。   元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他甚至感觉自己从这字里行间听到了沈之屿泉水般舒缓得当的声音。   看完第一页后,发现还有第二页。   沈之屿一般没有废话,元彻立马将第二页翻上来,却见这一页不再是密密麻麻地文字,而是两行简简单单的话。   “近来天热,中午日头尤为毒烈,陛下若要练武,可选择早上或者傍晚,”   “绿豆羹是不错的解暑吃食,切记一切以龙体为重。”   元彻看得面色一红。   这几行字很潦草,信封边缘也明显有拆开后再粘上的痕迹,这一页多半是临时塞进去的,就像是犹豫许久之后,实在憋不住心中的思念,终于在心上划开一小道口子,悄无声息地漏出一点点来。   不过哪怕是一点点,也完全也够了。   够他在这个破烂山河中闯荡的途中,偷偷聊以自\慰了。   元彻一高兴,看谁都顺眼,又把这封信翻来覆去了好几遍,大手一挥,赏了在场所有人一锭银子。   牛以庸最高兴,蹦跶着忙说要把这笔钱攒进自己的娶媳妇儿的账本中。   耶律录则用这银子去了一趟银楼。   老板一见耶律录,就被他身上那股沉稳的气质吸引,料想此人身份定然不低,连忙谴开店伙计,亲自接待:“公子想要看什么?”老板估摸着耶律录这年纪定然是成亲了,“是给家里的夫人带吗?我们店的首饰发簪啊什么的都是整个京城最新的款式,小的给您保证,哪怕闭上眼睛买一个带回去,家里的夫人都肯定喜欢!绝不对把夫人给得罪了!”   耶律录走一路,老板就搓着手在后面跟了一路,自顾自地说话,丝毫不觉得耶律录不搭理他很尴尬。   只要耶律录眼睛落在一物上,老板立马道:“这个好啊!这个一点也不挑人,什么发髻都能带,公子要取出来看看吗?”   耶律录看了他一眼:“有没有小孩戴的?”   “小孩?”老板眼睛一转,“有啊!当然有,原来是给小少爷选礼物呀?小少爷满月了吗?我们这里有许多……”   耶律录:“十六岁。”   “啊?”   “男孩。”   老板陷入了沉思,以他丰富的人生阅历,打量了一下耶律录,觉得耶律录肯定没有三十,十六岁那位多半不是他儿子,但挑选礼物时那眼神分明就是含着爱意的,既不是儿子,也不是夫人,这礼物就不太好选了。   耶律录停在一个柜台前:“这个是什么?”   “长命锁呀。”老板答道,忽然一拍大腿,“诶,这个可以啊,虽然本身是给百日婴儿带的,但也有很多大人在带,做大一点精致一点就是了。”   长命锁是中原的物件,耶律录以前还真没见过:“干什么用的?”   “寓意是锁住性命保平安的,男女都行。”   “就它了,做一个。”耶律录丢出元彻给的银锭子,“我一个时辰后来取。”   老板上一刻还开心的接过银锭子,下一刻就有些为难:“一个时辰?公子啊,我们这里都是三天取货的,您这……”   “做得满意,边角料都是你的。”   老板连忙召集银匠去了。   温子远睡得正香时,被一个稀稀疏疏的声音吵醒,感觉有人正在他的脖子上带什么东西。   脖颈乃命脉之一,温子远警惕地一睁眼,手中握刀的姿势都有了,看见的却是一个长命锁。   长命锁很是精致,锁面上雕了几条锦鲤,下面的三个铃铛圆圆滚滚大小适中,轻轻一晃叮当响,但又不会吵人。   “侧一侧身。”耶律录道,“我帮你把结打上。”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嘴上问着,身体还是依言照做,“当我小孩啊?”   耶律录笑道:“你才多大?不就是小孩吗?”   温子远:“……”   温子远不想理他,翻身赤着脚跑去铜镜面前,看着几条肥肥的鲤鱼特别可爱,不由自主地就看笑了,可没过多久,眼睛就有点湿,回头道:“耶律录,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正常,活不长啊?”   那一日后,温子远就像是一根紧绷许久后忽然断掉的弦,虽然乍一看去和以前的变化不大,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的情绪很不稳定,或许方才还是开心的,下一瞬就极其暴躁,还已经把自己关在家小半个月,连屋子都很少迈出,吃饭睡觉逗麻雀,无所事事,强迫着自己不去多想。   因为只要他一想,他的手就忍不住想要拿起刀,忍不住想要杀死脑袋里面的人脸。   至于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原因是什么,温子远没主动提过。   “当然不是!”耶律录忙道,然后将语气放温柔,不去刺激他,“今天办差事挣了钱,路过看见好看,就是想买给你而已。”   温子远眨了眨眼:“真的?”   “千真万确。”   “挣了多少呀?”   耶律录一下子被问住了,元彻随便给的,他也随便花。   温子远微惊:“该不会都用来买这个了吧?”   耶律录点点头。   “什么?那是钱啊!你好笨,比我还笨!”   耶律录提着鞋走过去示意他穿上,温子远不想自己穿,抬起脚丫,耶律录便端来一根凳子,让他坐着,自己单膝蹲下帮他穿:“那你喜欢吗?”   “喜欢。”温子远想了想,道,“比我之前那个还要喜欢。”   “之前那个?”   “我娘之前也给我做过一个,但那上面没有小鱼,你这个好看一点。”   “你之前那个放在哪儿的?”耶律录帮他穿好了鞋,站起来,“我帮你找找?”   “别找了。”温子远摇头道,“早就给毁了。”   “毁了?”   “嗯,在我很小的时候,被一个喜欢欺负我的小王爷给毁了。”   作者有话说: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26 23:55:05~2022-04-28 23:5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改个名再改个名再再改 20瓶;钰锦 5瓶;贝壳柏柏 4瓶;文小墨 2瓶;汐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借刀 第二十二   他的陛下在那里,高坐明堂   是夜。   反对元彻的老臣们又来找沈之屿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   沈之屿是在给魏喜换药的时候被婢女请走的, 布条刚在后脑勺上打了个结,婢女就在门外俯身轻唤道:“大人,诸位大人都已经在堂内候着了。”   沈之屿不紧不慢地将结系好, 再将小魏喜的头发从布条下捋出来:“待会儿去将香炉清理了,点一只新的, 就用我放在衣柜里的香。”   “放心吧大人!”   沈之屿虽然亲口说过不会丢下魏喜, 但口说无凭, 魏喜还是十分殚心竭虑, 害怕自己因为少了一只眼睛办事不方便,给沈之屿添麻烦,让沈之屿厌弃自己, 他每次办事都小心翼翼,却还是有一次弄巧成拙, 打碎了沈之屿最爱的一块玉佩, 胆战心惊地跪下请罪时,没想到丞相大人只是淡淡说了句“自己算算, 从月钱里面扣”既不会因为眼睛的事情刻意怜悯包容他,也没有呵斥他笨手笨脚。   坏人让他这一生都不敢抬起头,而沈之屿时时刻刻提醒他你只不过是少了只眼睛,没有什么好怯弱的。   魏喜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离开时, 沈之屿顺手关上了窗户,让婢女引着他去往堂内。   堂内闹哄哄一片, 乍一看去足有十余人。   杨伯仲至始至终都不想当出头鸟,只坐在位置上看着他们,没有居中调和, 任这群人吵。   他们想要商议出如何对付元彻掐断萌荫的办法。   “那蛮夷皇帝真是欺人太甚!”老臣中为首的那位姓刘, 满头白发, 自先帝还是太子时便在朝中当差,虽然官职不高,但阅历丰富,也算是老儒臣中的一位代表,“官场不比战场,他以为他那几匹狼多厉害?哼,不是老头子我多嘴,不出五年,他定然会将朝堂搅合得一团乱,死在自己的手中!”   “刘老莫急,蛮夷小儿就是这个性格。”杨伯仲看见沈之屿来了,“听听丞相大人的看法吧。”   沈之屿坐去为他准备好的位置上,婢女上前倒了一杯茶水。   前两次,无论这群老臣怎么说,沈之屿都只是点头,左右都是“可以”“有道理”“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没多的了,继续问下去就是咳两声,说头晕,隔日再说,这群人看见沈之屿和他们打太极,心中焦急。   “各位大人想法都很好。”袅袅白烟中,沈之屿端起茶盏来吹了吹,却没喝,依旧说道,“但我久不在朝,对付不了他。”   这一次他的声带着冷意,非常符合四大家阴谋得逞,以及又一次从元彻手中“死里逃生”的模样。   杨伯仲却有些不耐,他挖走魏喜的眼睛和推于渺给他,是想提醒沈之屿不要太过得意忘形,而不是束缚手脚,他还需要沈之屿去当那冒头的最尖锐处。   “大人虽然不在朝堂……”杨伯仲开口说,“但余威仍在,背后有先帝遗孤做旗。”   杨伯仲一提点,刘老立马明白,出席弯腰拱手道:“下官愿为大人效力!”   茶盏落下,磕出一个清脆的声音,里面的茶水晃了些出来,滚水泼在手上,沈之屿笑着看他:“我现在不愁吃不愁喝,需要什么力?”   “大人是天下文官之首,又年轻,明明还有大好前程,却因为蛮夷皇帝退出朝堂,这些都是下官们看在眼里的,只要大人允许,我们定为大人效力。”刘老从衣袖里掏出一张手帕,殷情地递出,“茶水烫,大人擦一擦。”   其实他们今日来之前已经商议好了,这次一定要挟持住沈之屿,之前在朝堂上吃了哑巴亏,拿皇帝没办法,又不甘心就此罢休,眼睁睁地看着家族被一到圣旨压得直不起头来,便决定沈之屿的名头掀起一番党争,策动天下世族起来反抗,给那位自以为是的皇帝看看,官场上的事情到底是谁说了算。   成功了,皆大欢喜。   不成功,罪名全部算在沈之屿身上,自己顶多是个同党,罚银贬官,也不会比现在的境遇差多少。   沈之屿将他的心思看了个透,心中情绪明灭。   可真心急啊。   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刘老递出去的手都酸了,沈之屿还没有接帕子。   “大家都是为了活着啊。”刘老感概道,“大人没成过亲,不知道那一大家宅院里上上下下几十张嘴,每天都要吃饭,你一回去,他们就看着你,那眼神会逼你啊。”   他在试图说服沈之屿。   他们还想过直接关了沈之屿以他的名头掀起党争,但他们模仿不出沈之屿的字迹,更模仿不出沈之屿的口吻和语气,没有文书,天下人不相信,这场党争就起不来,所以他们不敢翻脸。   可,不翻脸不代表着不威胁。   “下官和大人交个心好不好,如今大楚这局势,就是一个闷在锅里的热油,随便一点炸开,蛮夷人看似拿了上劵,可谁能笑到最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这事儿谁说得准呢?大人韬光养晦,也是时候出来大显身手了,下官只要得了大人的恩,今后定然为大人马首是瞻,大人想推谁当皇帝,谁就是皇帝。”   这帽子可就扣得太大了,把沈之屿往乱臣贼子的方向推。   这一堂的人,明里暗里,都在逼沈之屿。   赶在刘老又一次说话前,沈之屿终于抬手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谁都可以吗?”沈之屿平静地看他。   刘老以为他说的是李亥,拱手道:“谁都可以。”   这一回,沈之屿接过来手帕,拿在手中擦拭上面的茶水。   “那便去吧。”   “谢大人成全!”   刘老终于得了准话,不枉自己跑了三次,心中高兴,顿时觉得年轻了二十岁,跨出堂门的那一刻,连走路得轻快起来。   这一屋子人来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没有坐轿,只好两两三三结伴一路走回去,刘老的府邸离杨府最远,等他走到家门口,已经是孤身一个人。   夜里忽然刮起了一阵冷风,冷得他一个哆嗦。   分明刚才还没这么冷啊。   稍后,他看见有一个身影站在前方。   这个身影没有点灯,隐在了夜色中,看着像一只鬼魂,刘老退后一步,心中竟然无端生出怯意。   四周静得闻针可落。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不做……不怕……”   他口中念叨着,试图往前走,却最终拔腿就往回跑!   不知为何,这一路上竟然是一个人没有,刘老迈着两条蹒跚的腿拼命奔走,像是在逃离索命的黑白双煞,在一个巷的转角处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上!   “砰!”   两人齐齐摔了个屁股兜。   “哎哟谁啊走路不看路……刘老?我正找你呢,你跑什么?”   刘老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定睛一看,竟然是王章出现在这儿,王章身后还跟着刚刚才与自己道别的同僚,刘老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张道:“后面,后面有……!”   王章笑道:“有什么?”   刘老回头一看,根本没有什么影子,沿路的灯笼也亮着,仿佛方才是一场噩梦。   刘老惊魂未定,王章已经一把拉住他:“丞相大人让我来叫你们回去一趟,说有些事情还需商议,现在就差你一个了。”   刘老以为是回杨府,却没想到王章将他们引来一家不起眼的酒肆,   “各位稍等,我现在去接丞相大人。”王章说完这句话便关上门走了。   等了半响,酒肆外面的声音都没有了,王章还没回来。   老臣们心中不免打鼓,沈之屿是出了名的算计和阴狠,别看他长得柔柔弱弱的,要真动起手来臭名昭著的酷吏都害怕,他们今日威胁了他,心中总是有些结缔。   王章为什么恰好出现在那里?   沈之屿是不是和四大家达成了什么协定?   他们到底在密谋什么?   刘老推门出去看了看,见外面的人都很奇怪,不像是寻常酒肆老板和客人,而是一些近卫和家兵。   刘老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峰,回头去叫同僚们快走,等他们刚齐齐走下楼。   下一刻,酒肆里的烛灯全灭了。   近乎全黑。   “吱呀”   漆黑的酒肆大门从外被推开,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影了进来,嘴里发出“啊啊啊”的惨叫声,一群文官哪儿见过这个场面,顿时被被吓破了胆,彻底乱套,争先恐后地想要逃,被桌腿凳子绊倒。   刘老被摔得满眼星星,刚恢复视线,那个疯癫的怪人竟然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一双眼睛从上往下注视着他。   “啊啊啊!”   恐惧,挣扎,求救。   刘老抱头鼠窜,后背紧贴着墙壁,借着从门缝隙进来的月光,他发现这竟然是王章的脸,王章疯了,嘴里还没有舌头,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双手死死抓住了自己肩膀,蓬头垢面,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嘴里只能发出不似人声。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刚刚还不是好好的吗???   是沈之屿!一定是沈之屿!   “别杀我……别杀我……!”   刘老年纪大了,无论是眼前的王章还是沈之屿,都让他非常害怕,最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离开的“王章”这才回来,他看着满屋子瘫在地上的老臣和一旁惊恐不定的王章本人,说道:“把他们都关起来。”   “是!”酒肆里的客人们从暗处走出,右手抵胸,单膝跪下。   没过多久,这群“老臣”又重新出来了,各个面色庄重,身姿挺拔。   “王章”叮嘱道:“背别站太直,记住自己现在的身份,各自回各自的的府邸,少说话,不要暴露,我去给丞相大人复命。”   “老臣”们立马放松下脊背:“是!”   今日来的老臣已经全部被换成了鬼戎军。   酒肆的灯重新亮起,还是暖色的灯。   沈之屿眼睑上的朱砂痣照被桌案上的烛灯照亮,这是他苍白面孔上唯一的颜色,他倒掉了香炉里的余香和灰 ,坐在窗边,窗户大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吹淡了屋子里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魏喜就在沈之屿身边,被他自己点的香熏得酣睡。   一阵忽然而来的心闷,沈之屿微微躬身,咬牙把难受忍在了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习惯了,反正这身体就是这样,好好坏坏反反复复的,只要能拖着一口气办事,沈之屿就不太想管。   兀颜顶着王章的脸,在杨府行动极为方便,他畅通无阻的来到沈之屿住的院子,单膝跪地,放低声音:“大人,都处理好了。”   “嗯。”沈之屿回过头,眼神看了眼魏喜,“把他带出去吧,别去相府,去子远那儿。”   这一句话让兀颜想起了当初在礼王府的时候,沈之屿也是让他带着魏喜先走。   然后他就炸掉了礼王府。   那么这一次,他又想怎么对四大家呢?   兀颜有些不安,他是跟着耶律哈格来中原的,来之后才听说丞相大人和陛下吵过一架,原因是陛下用老臣的命来逼迫丞相大人归顺自己。   因为这件事情,在兀颜心中,沈之屿一直是一位虽狠,却始终有一个度,不会去伤那些无辜弱小的人。   但今日沈之屿又一言不合的处理掉了他们。   兀颜有些不太明白。   “陛下并非中原人,比起李氏,他要好好坐在皇位上,始终差一个‘名正言顺’,没有‘名正言顺’,皇位或许一时能握在手中,但握不稳,前胸后背都是空的,随便一个姓李的都能聚兵起义,没完没了。”沈之屿见兀颜疑虑的神色,说道,“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兀颜:“那该如何呢?”   沈之屿笑了笑。   他那日,并不是害怕那群人死,而是害怕元彻的手上染血。   帝王宝座,自古以来既有光明的一面,也有肮脏的一面,能站在一个帝国的顶端对天下人担起为国忧民的责任,那么脚下一定是无数的枯骨,这些枯骨可能并没有做过坏事,只是尸位素餐,杀了,不仅用处不大,还会让文武百官唇亡齿寒,生出怯意。   怯意会使人心动摇,一旦动摇,国祚就会危机。   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群人不能因为用处不大就活下来。   元彻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帮他顶替这阴暗面,将那些肮脏龌蹉的东西尽归自己的掌心。   这才是沈之屿真正的打算,也是他至始至终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元彻并肩作战的原因之一。   兀颜只是一位鬼戎精兵,不敢多嘴,前脚刚带走了魏喜,后脚于渺出现在沈之屿面前。   沈之屿:“还是没找到?”   “没有。”于渺皱眉道,“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都没有找到类似解药的东西,会不会被藏在其他地方了?”   沈之屿想了想,道:“不会,杨伯仲惜命,将家室看得比一切还要重要,瘟疫是个很不确定的因素,若他真的有,一定会放在最贴近自己身边的地方,也就是杨府,你找了这么久都没能找到,只能说明一点。”   “是什么?”   “他或许也没有解药。”   于渺瞪大眼睛,强行按捺下内心的震慑:“他们在养毒人的时候就没有想过研制解药吗?”   “不。”沈之屿轻轻地摇了摇头,“错了,是因为毒人不是他们养的,他们才没有解药。”   沈之屿最近总是无来源地心慌,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仔细想想,若瘟疫真的是从四大家出来的,那么为什么上一世泛滥到了那个地步,四大家却没有半点动作?难不成他们是想要带着所有人一起死吗?他们有这么大的觉悟和恨意?   为什么九鸢楼之后,杨伯仲没有再逼迫沈之屿继续带着毒人去威胁元彻?   是他不想了吗?放弃和元彻博弈了?   都不对。   这件事不应该从四大家下手,而是从瘟疫下手。   瘟疫既然是是人为的,那么这个人一定会有一个目的,这个目的是什么?   沈之屿沉思片刻,脑袋里面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元彻。   瘟疫的目标是元彻,一旦瘟疫爆发,没有解药,大批大批的人死掉,就是上位者的失职。   四大家也是别人手中的一个棋子,他们怪异的举动只是听那人的命令行事,还有一个人藏在幕后,他的目标就是把元彻逼下皇位!   背后那个人,多半是齐王,但他凭自己找不到齐王,尹青自那日后也没在出现过。   看来只有从四大家下手,才能将齐王抓出来。   剧烈的耳鸣响起,沈之屿一身冷汗,于渺看出他不太对劲,想要去扶他,被拒绝了。   透过窗户,沈之屿看向皇城的方向。   他的陛下在那里。   他不会让上一世的悲剧再发生。   一定要阻止。   作者有话说:   啰嗦一下,48章(上一章)被替换过,如果没看到消息的读者大大有需要可以回去看一下。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28 23:50:06~2022-04-30 23:5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汐辞 30瓶;46212564 10瓶;佛系少年属猫 5瓶;钰锦 2瓶;雪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借刀 第二十三   咱们就帮丞相大人死得痛快一些吧   “大人?”   “……”   “大人?”   暖色烛光旁, 沈之屿猛然回神,看见于渺有些担忧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没, 瞧大人脸色不太好。”于渺道,“您最近一直殚精竭虑, 还是多注意休息。”   沈之屿没搭理这句话:“今日来这里的老臣, 已经被鬼戎军看押起来了, 换成了我们自己的人。”   “这么突然?”   “杨伯仲不是没长眼睛, 我将他们替换,最多只能拖延两天的时间就会被发现不对劲,接下来可能会……”沈之屿顿了顿, 正色道,“魏喜已经被我送走了, 最后问你一次, 确定要留下来?”   “我确定!”于渺毫不犹豫。   “那好。解药既然找不到就不找了,接下来我需要将杨伯仲逼至孤立无援的境地, 强迫他去找他身后的人求助,在这个期间,杨伯仲随时可能会因为被逼太紧进行反抗。”   “我可以帮到您什么吗?”于渺追问。   “你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如果我暴露了, 就证明兀颜他们也几乎暴露,那么届时你就是唯一一位杨伯仲不会疑心的人, 不要来救我,你得帮我送一封信给陛下。”   “可是大人您该怎么……”   “你既然要执意留下,就得听令。”   于渺咬了咬牙, 最后学着鬼戎军的模样单膝跪下:“是!”   沈之屿看着这小姑娘认真的模样, 不由得笑了笑:“你学兀颜做什么?”   “因为我很羡慕他们。”于渺抬起头, 眼睛仿佛有光,“他们很强大,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难倒他们,我想成为他们一样的人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沈之屿挑了挑眉,“说说?”   “您之前告诉我,如果成功带着娘离开于家,以后的吃穿用度也是一个问题,我希望以后可以进入鬼戎军,哪怕只是当一位炊事兵也好。”   沈之屿:“你问我没用,鬼戎军是陛下的。”   “陛下听您的呀。”于渺笑嘻嘻道,“我看得出来,陛下特别听您的话,你要是帮我求情,一定管用。”   沈之屿被她说得一愣,抬起手虚咳几声,回避道:“别贫嘴,过来研磨,我先将信写了。”   “好嘞!”   笔尖浸入砚台,黑色的墨争先恐后向上侵蚀,将干净的笔尖染色,于渺方才的调笑在沈之屿心中引起波澜,在落下第一笔的上一刻,忽然停下了手。   上一次,他没忍住,给元彻说了句多余的话。   现在想来有些后悔。   在不能给元彻任何肯定承诺前,沈之屿非常不喜欢自己现在这幅摇摆不定的模样,这算什么呢?将元彻绑住了,然后告诉他,自己极有可能没法陪他走下去?   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的好。   沈之屿吸了一口气,元彻是少年冲动,但自己不是,自己早就过了那股“冲”的年纪,必须成为他们两人之间拥有理性的那一位。   沈之屿将写完的信折好,放进信封,确保这一次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才交给于渺。   时辰也不早了,于渺不便久留,她将信放进怀里踏着夜色悄悄离开了杨府。   此时的街巷人烟稀少,几乎看不见路人。   于渺想要早点回去,绕了一条近道,她的运气非常好,因为如果她再慢几步的话   才下工的车夫扶着墙,他身上已经布满了红疹,眼睛鼻子耳朵里留下的血怎么也擦不干净,腿上好几块肉已经脱离,露出森森白骨,血水沿路留了一地。   他感觉自己很不对劲,喉咙里像是有一只手,随时随地要伸出来。   “咯……咯……”   他想要求救,却说不出话来。   他想……   一只黑猫站在墙上对他炸着毛发出警惕的嘶声,车夫看见了,竟然咽了咽口水,觉得这只猫非常的……美味。   下一刻,车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一把跃上墙壁,抓住黑猫塞进嘴里。   于渺听见猫的惨叫声,回头望了望,觉得背后阴嗖嗖的,不敢好奇,加快脚步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角落中,尹青缓缓走出。   他看着车夫嘴里已经被啃掉半个脑袋的猫,猫已经死透了,车夫也因为发病在原地抽搐口吐白沫,估计活不过今晚。   这是一副非常血腥的画面。   齐王就站在尹青身边,他伸手摸了摸尹青的后脑,再缓缓滑下去掐住尹青的后颈,嘴上却亲昵道:“还疼吗?”   指的是之前喝酒那件事,尹青明白齐王又开始把自己当沈之屿看待了,淡声道:“不疼。”   “疼就说啊。”齐王猛地搬过尹青的头,让他正视自己,“本王可以哄你的。”   “好吧。”尹青无奈道,“是有一点。”   “对,这才乖。”齐王将尹青揽进怀里,手顺着他的脊背,故意去触碰他尚未痊愈的伤口,感受着尹青的颤栗,低笑道,“无论你犯什么错,只要你肯认错,受了罚,本王都可以原谅你的。”   .   翌日午时。   杨府。   杨伯仲打开屋门,里面于应谦正等着他。   门一关,于应谦立马道:“你信沈之屿的话?刘老他们昨日在回家的路上掉进了河里摔断了腿,要在家告假,党争容后再议?”   杨伯仲摇摇头。   今日卯时,原定是写党争文书的时间,可他们左等右等,都不见刘老等人来,只好派人去请,这时恰好沈之屿来了,说大人们昨夜回家的时候天太黑,地太滑,也没点个灯,全部一骨碌摔进了河里,染风寒的染风寒,摔断腿的摔断腿,一片凄惨。   但这怎么听都不太可能。   于应谦气急败坏道:“那你还放他……”   “老于,人后来我们是亲眼去见着的,都好好地在家里活着,真的只是摔断了腿需要‘告假’。”杨伯仲沉声道,“就算沈之屿找一个再烂的借口,你都得装作相信。”   “那齐王那边呢?怎么回事,都小半个月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于应谦气不打一出来,“是他当初说把毒人留在我们这里,再叫姓沈的来用这东西对付蛮夷人,现在人说不见就不见,留下一堆祸患,解药也不给!我们哪儿还敢随意用那批毒人?”   “与其说齐王。”杨伯仲道,“不如觉得老王最近不对劲。”   于应谦冷笑:“他能有什么不对劲?几十年来都是副模样,除了那把算盘,做什么都脑子缺根筋,你也是,当初怎么想到让他和姓沈的去放毒人,姓沈的压根就没想帮过我们,就是看着李亥在我们手里不得已而已!”   不提李亥还好,杨伯仲皱眉道:“关于这件事,李亥也不见了。”   “什么!?”于应谦只觉得自己一口老血往上涌,唰地站起,惊疑道,“沈之屿把他救走了?”   杨伯仲否认:“沈之屿要是把他救走了,还有必要和我们做戏吗?”   这倒也是,他们本来就是用李亥威胁的沈之屿。   李亥只要不是被沈之屿救走的就好,于应谦缓了一口气,坐下来,捏着鼻梁:“那会是谁……难道是齐王?”   “这件事说不准,反正李亥已经丢了,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们手里威胁沈之屿的筹码就没了,要是让他发现被我们摆了一道,还没了忌惮,到时候我们的敌人恐怕就不止蛮夷皇帝一个人,千万不能让蛮夷皇帝和沈之屿联手。”   “这我当然知道。”于应谦愁道,“你来这一趟真是一点好消息也没有。”   屋外阳光明媚,屋内暗流涌动。   “察觉到了吗?”杨伯仲一字一句道。   “察觉到了,刘老等人告假,李亥失踪,齐王音讯全无,我们被孤立起来了。”于应谦细思极恐,“有人要对付我们,是蛮夷皇帝?”   杨伯仲:“不像。”   蛮夷人若真想要对付他们,会玩这么阴狠的手段?这不像他们的风格。   “那会是谁?”于应谦想了想,猛地抬起头,“难道是沈之屿?这么想来确实很像他办事的手笔,可他现在对付我们会是什么理由?他没理由啊!”   他们和沈之屿不睦不假,但天下事以利为先,他们和沈之屿拥有共同的敌人,也就是元彻,沈之屿不是蠢货,在这时候起内讧,百害而无一利。   杨伯仲叹了一口气:“来不及探究这么多了,我们显然已经被他给制衡住,齐王也不再理会我们,要是再不主动反击,便会是这场局里面第一个倒下的人。”   于应谦:“你想怎么做?”   他们与沈之屿同盟的目的就是将沈之屿推去前方和蛮夷皇帝撕咬,自己能在背后躲着,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其他细节都不重要。   杨伯仲示意他跟自己走。   一家客栈内,一位寒门新贵正醉气熏天地拿着酒壶骂人。   “这个人我观察三日了,他也是这一批被蛮夷皇帝扶持起来的新贵,”杨伯仲道,“但是眼红同僚比自己得到重视,别的本事没有,只敢天天在这里愤愤不平地嗜酒,我们就从他下手。”   于应谦看着这百无一用的书生,要权没权要势没势,说是新贵其实也就一打杂的,还不如一位出身高贵点的世家小姐:“他能干什么?”   “他当然不能做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杨伯仲不怀好意地笑道,“我只需要他去皇帝面前喊一嗓子,就足够了。”   “大人还请留步。”   新贵脑袋不慎清醒,听见一个声音唤自己,回过头来,见是杨伯仲,浑身上下都警惕起来,后退几步象征性地微做一礼。   “大人这是……?”杨伯仲故意不把话说完,扫了眼他手中的东西,摇了摇头,“哎,真是可惜啊。”   新贵不甚明白。   “老夫只是在惋惜罢了。”杨伯仲道,“老夫初看便知大人的诗书才学不差,但大人在新贵之中只领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文职,实在是让人……不解,是大人得罪过什么人吗?”   新贵心里一咯噔,想起昔日在温府的时候,自己抒发己见,没有像牛以庸那样挑好听的说,便因此和牛以庸拉开了差距。   新贵脸色不太好,但还是咬牙道:“没有,大人多虑了。”   说没有就是有了,杨伯仲眼尖地捕捉到对方的一丝犹豫,哈哈笑道:“大人别嫌弃,老夫年纪大了,家中也有子女,非常惜才,看见喜欢的年轻人,总爱多嘴唠叨两句。”杨伯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都是陛下挑上来的新贵,能力定然没话说,老夫今天既然遇见了大人,那就是个缘分,是不是?老夫多一句嘴,有时候人心这东西很难琢磨,你巴心巴肠地对一个人好,别人却不见得把你当回事,命啊,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最重要。”   说完,杨伯仲没再多讲,负手走要准备走了。   却在转身跨出去的第一步被叫住。   “杨大人是真的觉得在下有才能吗?”   上钩了。   杨伯仲勾了勾皮肤已经有些松弛的嘴角,回过头来时满脸慈祥:“那是当然。”   新贵手紧了松,松了又紧,他先是左右探头,看有没有旁人在,确定没有后,才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也觉得,但我该怎么做才能往上走呢?”   “此地人多眼杂。”杨伯仲说,“还问大人叫什么名字,请上楼一叙。”   “在下姓莫名安……”   “……”   这天,三人在客栈二楼停留了足足两个时辰,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离开时,天已经黑了,莫安满脸震色,眉宇间却又有则掩不住的兴奋。   “杨大人!”赶在杨伯仲上小轿前,莫安伏身一拜,“大人为在下指点迷津,感激不敬!”   见他这样,杨伯仲已经迈上轿的腿又收了回来,亲自将他扶起:“大人不必如此,有时候我们差的不是实力,而是机会,你得学会给自己制造机会,老夫与你如今皆是困兽,自然愿意帮你。”   莫安钻进夜色走了。   杨伯仲则和于应谦一起回了府邸。   路过客院时,杨伯仲看见沈之屿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发呆,婢女们都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和他说话,他会时不时地抬袖咳嗽几声,声音极为破碎。   杨伯仲忽然出起神来,想起了前几年的事情。   那时候先帝还在,沈之屿刚满十八岁,脸上多多少少带着一些少年郎的意气风发,身体也还没这么糟糕,鲜衣怒马,封侯拜相,一品官服于身,领着文武百官跪在朝上铿锵有力地说出一番为天地立心的话,立誓要将大楚匡扶回盛世清明的局面,叫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都不忍热血,又不忍惋惜每位朝臣,无论平庸还是不凡,都做过名垂千史力挽狂澜的梦,又都在午夜梦回之时,被滚雷惊醒,结束春秋大梦,被迫回到现实。   “我辈儿郎,生于此世间,”十八岁的沈之屿曾道,“定当为天下苍生万死不辞!”   那时的丞相大人叫人又嫉妒又仰望,所有人都认为,他的坚定只能坚持两三年。   如今七年过去了。   昔日的少年变成了一盏随时都会燃尽的灯,眼神和举止都沉敛下来,却似乎始终没有忘记那句“为天下苍生万死不辞”。   李氏倒了,大楚也风雨飘渺,人人自危,他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呢?   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杨伯仲忽然有些心疼,沈之屿的年龄只比他的嫡长子大一点点,自家孩子每天在九鸢楼和一群青楼女子鬼混时候,沈之屿已担起了许多的责任。   谁家不想出一位这样的后代?   他们的家族会因为他而名垂千史,千年后的人们每每谈起,都流露着仰慕和敬佩。   但没办法,他姓沈,不姓杨,他们必须站在对立面。   这是生来就决定好的。   “陆涛那边准备得如何了?”杨伯仲收回思绪。   “随时都可以。”   “原本的计划都被打乱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齐王不理我们,我们就自己干。”杨伯仲最后说道,“没有齐王的帮助,胜算不大,如果失败,咱们就帮丞相大人死得痛快一些吧。”   作者有话说:   上章留言读者已经全发红包,大家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4-30 23:52:47~2022-05-01 23:5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借刀 第二十四   丞相大人有心,但被他自己藏了起来。   在他们暗自布局的同时, 沈之屿也没闲着。   沈之屿看似无神,实则余光一直留意着杨伯仲的影子,见他们二人在院子门口停留片刻, 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沈之屿轻笑了一声。   于渺从一旁走上来, 朝婢女们喝道:“都下去!”   婢女一见是她, 俯身鱼贯而出, 于渺站在距离沈之屿两步之外, 神色有些慌张:“大人,杨伯仲他们今天白日都不在府上,踪迹打听不出来, 神秘得很,会不会办什么坏事去了?”   “大人!”兀颜也赶在这时忽然出现, 开口前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吓了于渺一跳,“他们去找了‘饵’。”   “什么饵?”于渺不太明白。   “杨伯仲不是轻易服输的人, 他若是被逼至绝境,不会哭,更不会求饶。”四月的天,夜里已经不凉了, 沈之屿穿着一件单衣坐在亭内,背靠着亭柱, 收回眺望着远方的视线,淡声道,“而是孤注一掷, 直达目的。”   然后咬上一早为他准备下的饵。   杨伯仲要挑起矛盾, 却在沈之屿这里连连碰壁, 只能退而求其次,从元彻身边下手,他当然不会自信到亲自去给元彻告御状,借力打力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还能把自己摘得非常干净那么除了鬼戎军,还有哪些人和元彻走得近?   自然以牛以庸为首的寒门新贵。   关键就在这里。   早在将这一批人送去元彻身边前,沈之屿就埋好了“饵”那日温府问话,回答模凌两可,意志不坚的人被安排在了外职,接触不到机密的同时,还方便杨伯仲下手。   有时候太过坚固的围墙不是好事,适当地让敌人挖点墙角,沾沾自喜一番,不仅能让他们放松警惕拿出后招,还可以借他们悄无声息地传递消息。   于渺恍然大悟,随即又担心道:“陛下知道吗?”   “现在不知道。”   所以需要那封信。   于渺顿时心中落下重任:“我一定会帮大人送达信。”   “不用太早。”沈之屿提醒说,“掐好时间即可。”   因为这封信的内容,自送出去的那一刻起,既会是元彻的定海神针,帮助他面对突发情况,也说明变故已起,自己也陷入了危险。   依照元彻的脾气,他会在提前知道沈之屿会有危险的情况下,允许这个危险发生吗?   棋盘博弈,每一步子都要下准,不能提前,也不能落后。   于渺见沈之屿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言,点头离开。   就在这时,一旁的兀颜却忽然撩起衣摆,“扑通”一声双膝跪下。   “?”   沈之屿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刚想问,只听兀颜道:“恳请大人不要赶属下走!”   沈之屿的话戛然而止。   “还请大人不要赶走属下!”兀颜猛地低头一磕,额头撞在地上,听着就疼,“大人让于姑娘送信,实则也是将她送了出去,属下上过大人一次当,不会再上第二次!”   沈之屿:“……”   不过作为一只骗惯人的狐狸,沈之屿丝毫没有被揭穿后的尴尬,面不改色道:“你想如何?”   “大人运筹帷幄,哪怕孤身一人也可以将四大家搅合得天翻地覆,这一点属下知道,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兀颜没有抬头,“可大人也该为自己的安危考虑考虑,您不怕,可是……”   沈之屿的声音冷道极点:“可是什么?”   “可是陛下他怕!”   沈之屿猛地一顿。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没反应过来这“陛下”二字指的是谁。   “属下是陛下指给大人的亲卫,如果大人出了什么事,就是属下的失职,不用陛下处置,属下一定会自行了断!”   沈之屿:“你威胁我?”   “属下……属下……”   兀颜“属”了半天,没“属”出个名堂,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沈之屿解释,这是威胁吗?或许是吧,但这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如果丞相大人要生气,自己就让他踹两脚,反正自己皮糙肉厚,踹不出任何毛病。   他只是一介小兵,不懂什么权谋纵横之术,他只知道保护好了丞相大人,才能保护好陛下,继而保护好整个鬼戎军……当日丞相大人在朝堂上“刺杀”陛下后,陛下那几日里的失魂落魄他看在眼里,自从来到鬼戎军中,他从未看过陛下露出那副模样,这还是第一次。   小亭子坐北朝南,边角上挂着一层薄纱,被风吹动的时候刚好能遮盖住沈之屿的面容,将他整个人衬得迷离起来。   兀颜闭着眼低头,冷汗在鬓边缓缓渗出。   想象中的打骂却没有到来。   “……大人?”兀颜抬起头,有些疑惑。   兀颜不知是不是自己把人给气极了,沈之屿看上去很平静,平静得有一些可怕,感觉像是有什么撑住了他的脊背,才让他没有倒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启齿:“你可知,为什么我一直不敢站在你们和陛下的身边?”   “请大人赐教。”   “因为我是中原人,除此之外,我还头顶着‘丞相’两个字,李氏衰弱,唯一的遗孤也在我的名下,所有想要对付陛下的人都会选择站在我的后面,我可以借此帮助陛下拔掉所有的钉子。”沈之屿的声音永远理智,平缓得当,不会让别人发现半丝情绪,“但我若倒戈去了陛下那里,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兀颜有些不知所措:“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想要反抗陛下的人群龙无首,京城的帮派不再是陛下和我,而是杂乱无章,意味着藩王可以明晃晃大批举兵入京,讨伐陛下。”   兀颜瞪大眼睛,稍后,缓缓说道:“可是……可是陛下不一定会输。”他试图安慰沈之屿,“陛下很厉害的,我从小就以他为榜样,大人不用担心这件事。”   沈之屿却摇了摇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再厉害也是人,遇见危险,不能次次都战无不胜,就像这一次的瘟疫,万一四大家成功了你们该怎么办?”   兀颜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有些惭愧。   “藩王大批起兵后,就算陛下胜了,那也仅仅只是胜了战场。”沈之屿把兀颜扶起来,拍了拍他跪下时在沾在衣服上的灰,“毕竟陛下现在还没能完全得到百姓的认可,迄今为止,他的皇位都是抢来,一旦全面开战,生灵涂炭,本就心中有怨怼的民心怎么办?”   赢了藩王,得到的也只是一个零散衰微的破烂山河,有什么用呢?   “你们从北境下来,占据中原,想必也是有原因,中原的皇位对陛下来讲一定十分重要。”沈之屿不紧不慢地做最后的补充。   此话一出,兀颜脑袋几乎“嗡”地一声,霎时全白了,没想到沈之屿还猜到了这一层!   点到为止即可,沈之屿笑了笑,收手与兀颜擦肩而过。   兀颜心里咚咚咚直跳。   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快说点什么,快说点什么!一个声音忽然在内心疯狂喊道。   “快帮朕留下他!!!”   “大人!”兀颜几乎是带着哭腔地跑了过去,重新跪在沈之屿的面前,“大人,您……”   可他实在是嘴太笨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沈之屿刚刚的话已经回答了他的一切问题,情急之下,赶在沈之屿侧身绕过他之前,兀颜几乎是没经思考,脱口就道:“您甘心吗!?”   “让开!”沈之屿终于带上了怒意。   “属下不让!”闸口一开,洪水倾泄,很多东西就再也绷不住,全部一起掉了出来,没有逻辑,也没有规律,“您……您甘心吗,您舍得陛下吗,您就不想看看……看看大楚在陛下的手中,会是什么模样吗?您真的不想吗?”   沈之屿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心想不愧是元彻带出来的亲兵,都是一样的混帐东西!   他怎么会不想?   但想有用吗?他想的事情多了去了!   他想撂挑子走人,他想给四大家家主一人一脚踹在脸上,他想一刀杀了李亥,给自己上一世报仇,他还想……   还想和元彻一起……   他很想元彻一起……   他为什么叫沈之屿呢?他不叫沈之屿好不好?   喉头涌起了一股血腥,沈之屿赶紧抬手捂住嘴,将血腥吞回肚子,兀颜一直跪在地上,没有发现沈之屿的异样,只觉得一阵风从身边带过。   丞相大人有心,但被他自己藏了起来。   兀颜终于忍不住,泪水滚滚而出,知道自己没能阻止沈之屿。   与此同时,皇城。   一群寒门新贵刚整理好新法的文书,感觉脊椎都要断在这里了,他们忙活了一下午,天色已是深夜,牛以庸伸了个懒腰,看着还俯首在龙案上的陛下,不太好意思先走。   “弄好了就回去,没这么多规矩。”元彻头也不抬地道。   新法虽然主在辨别出朝中中间派究竟是想站在四大家的阵营还是元彻这边,但左右现在元彻没什么别的事,每天除了溜溜狼练练兵,便沉下心来好好打点这一法令,为以后作准备。   以后。   这一世不同于上一世,他和沈之屿没有再因李亥而纠葛,只要徐徐图之,他们肯定还会有很多的以后,他可以每年都抽出一个月来,陪沈之屿游遍四海,下江南,行西域,吃一吃每个地方的特色小吃,甚至还可以去北境玩。   每次一想到这些,元彻都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同时瞬间干劲儿大起,觉得这些如山的文书不过如此。   牛以庸知道元彻的脾气,说什么就是什么,和李氏那群表里不一的人不一样,既然陛下开了金口。他也就不客气了。   众人起身告退。   皇城自古以来有两个面孔,白天巍峨庄重,到了夜里,特别是一些偏僻的小道,四下望去就会让人觉得阴森可怖,流传了几百年的冤屈荒诞全在这时候钻出来吓唬人。   牛以庸紧了紧衣服,埋头往前走。   忽然,他听见一些低语声。   牛以庸最先被吓得一个激灵,可没过多久,又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元彻上位后,后宫嫔妃一律没有,连宫娥和内侍都放回去了一大半,会在深夜里说话的,除了鬼戎兵,那就只剩下贼了。   牛以庸四下扫了一圈,抓起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准备一探究竟。   谁知只是一些刚分开不久的同僚。   “……”牛以庸虚惊一场,拍着心口道:“吓死个人,你们在干嘛?”   离他最近的那位莫安“嘿嘿”一声,故作不好意思。   牛以庸:“?”   莫安挠了挠烧红的脸:“回大人,我们……嘿嘿,我们商议待会儿去九鸢楼玩。”   牛以庸:“……你下流。”   不过这毕竟是别人自己的事情,牛以庸自己要守身如玉抄佛念经,没理由要求别人跟着一起,提醒他们不要耽搁正事后,摆摆手走了。   莫安忙道不会,拱手送目送牛以庸离开。   可就在转身的那一刻,憨笑的表情消失不见,莫安神色蓦地一沉,对身后的人说道:“先撤,这件事不要心急,容后再议,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   今年的春天是大楚开国以来最没有春味的一年,除了天气回暖,就剩下一些枝头零碎的花还在开放。   没有嬉皮笑脸追逐打闹的顽童,更没有妇人在吃饭的时间点出门吆喝自家孩子滚回家吃饭。   家家门户紧闭,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而京城,就像是一块案板上的肥肉。   内忧外患,无数的暗流势力长途跋涉,在此汇聚,经过几十日的酝酿,再也承受不住,争先恐后地爆发了。   首先炸开的是皇城。   三日后。   五日一次的大朝会刚结束,朝臣们还没散去,一干寒门新贵就跪在了宫禁门外,拦住了众人,要状告一件天大的事情。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在皇城内炸开了锅。   “再说一遍,他要告谁?!”宫内,元彻勃然大怒,一把掀翻了龙案,上面的文书哗啦掉了一地,两侧的鬼戎军齐齐跪下。   牛以庸被落下来的文书砸得头晕目眩,但他哪儿敢在这时候晕过去,在陛下的极强压迫之下,颤抖着道:“他们……他们要状告沈大人屯兵谋反……陛下!陛下你冷静一点!!!”   元彻不顾左右劝阻,来到大殿外,看见大气不敢出一口的朝臣们缩在一旁,而寒门新贵莫安举着一纸文书,跪在正中间,一字一句慷慨激昂道:“陛下!臣劫下了当朝丞相屯兵的书信,白纸黑字,证据确凿,上面写着丞相欲扶持前朝余孽复\\辟!还请陛下将叛贼捉拿归案!”   牛以庸追出来的时候,刚撞上这一句话,他两眼一翻,又觉得自己还是晕过去比较好,根本不敢再看元彻的脸色。   告沈之屿?   疯了!   这群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自己为什么能坐上现在的位置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小兀颜,听我说,这事儿得陛下来劝。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01 23:56:07~2022-05-02 23:5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钰锦 3瓶;文小墨、50093612、汐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借刀 第二十五   (小修)明明离陛下这么近,却又觉得间隔好远   温府。   耶律录今日本是不执勤的, 但看着温子远在家里关了大半个月,人都关麻木了,便决定提前将后几日的军中事物安排好, 腾出空来陪子远出去走走。   耶律录拿起弯刀别在腰上,在温子远的哈欠连天说道:“你再睡会儿, 我先去鬼戎军那边看一圈, 若军中没什么大事, 就回来陪你出去玩。”   “去吧去吧。”温子远困得睁不开眼, 话还没说完,人就重新栽倒回床上。   不一会儿,熟睡的轻鼾声传出。   耶律录见他这样子笑了笑, 将屋门轻声关好。   下一刻,笑容消失。   四周似乎太安静了。   现在应该是群臣下朝的时间, 但官道上, 既没有马车,也没有应该在此巡逻的鬼戎军, 反倒是皇城那边,看似一片祥和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闷在了里面,就要爆发开。   耶律录的观察非常敏锐,对于暗潮的涌动也有奇特的感应, 从今早开始,他的眼皮就一直在跳, 指腹下意识地摩擦着腰上的刀柄,前脚刚踏出温府大门,“咻”地一声, 鬼戎军中特有的信号箭从京郊的方向直冲而上, 在空中炸出一团红色的烟花。   那是……求救信号!   京郊可是看管着上千位毒人!   “报!”   不等耶律录回过神, 一位鬼戎兵骑着狼狂奔而来,鬼戎兵不知在来之前经历了什么,断了一只手,浑身上下全是血,在距离十尺之外的地方失了力,从狼背上摔了下来,被拖着走。   耶律录立马上前扼住了狼的后颈,将狼控制下来:“发生什么事了!?”   “将军……京郊来了一大批盗匪,他们放出了毒人……好多兄弟誓死抵抗,”鬼戎兵受了重伤,说话断断续续,“但还是没能阻挡……”   耶律录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没能扶稳人。   京郊的毒人只是一群百姓,除非发病,没有攻击能力,留着给卓陀研制解药用的,派去看管他们的鬼戎兵并不多,但就算是不多,以鬼戎军的能力,镇压盗匪绝对不在话下。   为什么没能阻挡?   盗匪之所以为盗,大多数是被生计所迫,他们打劫的是粮和钱,为什么这一次,盗匪直冲冲地去打开了毒人的屋门,知道用毒人来制衡鬼戎军?   这批盗匪绝不是普通的寻常盗匪。   无数的念头在耶律录心中飞快闪过,越想越可怕,冷汗遍布全身,直觉有什么线条被自己抓住,还没来得及深究   “将军!”又有一位鬼戎兵赶来,在一步之外跪下,“陛下有旨,命您你速速带兵围住皇城,不许一个人出去!”   “发生了何事?”耶律录连忙问道。   “有个叫莫安的寒门新贵状告丞相大人屯兵谋反,还聚集了一批人在皇城门口逼陛下举兵拿人,陛下打算围了宫门,封锁了消息,不许任何人活着出去!”   果然。   太巧了。   京郊刚出了事,这边就有人在元彻面前告御状,矛头直指沈之屿,中间几乎没有间隔,这桩桩件件的事情肯定是人为的。   耶律录非常理解元彻围宫门的行为,沈之屿已经官至丞相,可以说是除了皇帝本人以外,大楚权利的巅峰,要杀沈之屿,普通的小打小闹根本不足以撼动他的地位,就连前几次的刺杀,只要元彻不承认,赖着脸说没有这件事或者是他们逢场作戏,沈之屿都是可以救回来的,毕竟既无人证也无物证,陛下本人都要捉着眼睛哄鼻子,谁也不能多说什么。   但谋反就不一样了。   兵马就放在那里,不可能当作看不见,也不可能全杀掉,成王败寇,李氏固然是正统,但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是元彻,只要他们以沈之屿和李氏的名头起了兵,除非成功杀了元彻,否则叛贼之名就彻底坐实了。   而沈之屿会杀元彻吗?   想什么呢,若沈之屿真的想要杀元彻,元彻早就死了一百次了。   元彻的做法是当务之急最好的选择,谋逆之名现在只在宫内传开,将这一批人围住,再解决好这一批来历不明的“兵”,不让朝臣与兵相见,那就还有迂回的余地……耶律录掐着眉心,虽然他现在想不出来该怎么迂回……   耶律录叫人部署兵力,准备一边帮元彻围住宫中朝臣,一边尽可能地抵挡住那批“盗贼”入城,又有一位鬼戎兵跑来。   还能出什么事!!!   “快说!”耶律录喝住了鬼戎兵的见礼,看见后面还有一位人遥遥跟着。   那是……于渺?   她不是和沈之屿一起的吗?她来这里做什么?   “耶律将军!”于渺在发现皇城进不去之后,赫然决定改道找耶律录帮忙,她不放心任何人,哪怕是鬼戎兵,一定要看着信亲手送至耶律录手中,“我这里有一封丞相大人亲笔写给陛下的书信,眼下的局面是在丞相大人掌控之中,还请将军将这封信带给陛下,解陛下的燃眉之急!”   救命的东西,耶律录看见这封信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如此。   “还望……”于渺这时才感到双腿累得发颤,不顾上什么仪态,撑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道,“还望将军尽量将丞相大人救出来,丞相大人不准兀颜暴露身份,现在……他现在是孤身一人在……”   叮当。   长命锁铃铛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   “我哥在哪儿?”   耶律录骤然回头,见温子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大门边,他还穿着寝衣,手中拿着耶律录的衣服,想来多半是准备给他送来,却未曾想会听到这些话。   “我哥怎么了?他在哪儿!?”温子远的双眼顿时爬满了血丝,手指扣进门框,整条手臂的青筋都凸显在皮肤上,这是他即将暴走的前兆。   “信我收好了,回家里躲着!你们俩,一人带一队伍,分别支援京郊和围住皇城,我随后就到皇城!快去!”耶律录飞快部署好任务,转过头看着温子远,刚要开口。   只见温子远摇着头退了两步,脚尖发力,忽然冲了出来,耶律录怕自己误伤到他,侧身一让,正好给了温子远机会。   温子远一把夺下耶律录别在腰间的弯刀,掠去了一边的屋檐上,手脚动作迅速又利落,还带着一丝疯魔,不给耶律录任何抓住他的余地,他听不进去一切其他的声音,双耳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布,嘴里不住念叨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子远,回来!”   凡是要伤害哥哥的,都要杀了!!!   耶律录连忙追了两步,却发现追不上,温子远的伸手竟然在这十几日内涨了不少,皇城的事情刻不容缓,没有沈之屿的信,元彻随时可能会失控,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温子远的身上。   而就是这样的一瞬间,温子远已经不见踪迹。   “该死!”耶律录再也沉不住气,一拳砸在围栏上,实木制的栏杆瞬间龟裂,他从没觉得自己如此进退为难过,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一个去找子远,一个去皇城,一个去京郊。   感情上来讲,耶律录只想甩开一身麻烦事情去找温子远,管他的什么谋反和毒人,这些人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但理智上告诉他,子远的病一直拖着好不了,就是因为他没有安全感,总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随时会陷入危险。   心病没法用药来根治,只有将这破烂的局势收拾好了,子远才会慢慢恢复过来。   自今早开始的心悸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耶律录深深地望了一眼温子远离开的方向,愤然转身,以手作哨,唤来自己的灰狼,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皇城。   千万别做傻事!   一定要等他!   .   皇城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觉陛下虽然没说什么,但已经怒极。   只有莫安一个人还在暗自兴奋,举着书信道:“请陛下出兵讨伐叛贼乱党!”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大抵就是如此了。   新扶持上来的寒门新贵一共有几十人,人多的地方就会出现参差,也定然会分出职位的高低,三日之前,莫安召集了和自己一样的只能在陛下身边打理杂事的同僚,告诉他们:想不想立功?想不想升官?想不想要爬上去,将只知道阿谀奉承的牛以庸踹下来?!   牛以庸真的比他们厉害吗?不,他只是会挑好听的话说而已,阿谀奉承在真正的功劳面前一文不值,陛下与丞相不睦许久,只要我们帮陛下扳倒了丞相,还用害怕仕途坎坷?没有荣华富贵吗?   几个人经过商议,根本不关心或许甚至从来没有深究过事情的根本,就被杨伯仲当作了垫脚石,闹出这么一场大闹剧。   迂腐的老臣们虽然可憎,是噬空大楚国库的米虫,但有一点他们真的没有说错贸然提拔寒门上位,弊大于利。   寒门历代穷苦,能保持高尚品节的人只是小部分,大多数会既羡慕世家的高位,又憎恨世家兜里的金银,都是人,都是娘生爹养的,只是投胎的肚子不一样,凭什么有人生来就站在了终点,有人却生来债务累累,辛勤劳作一辈子攒下的积蓄有时还不如别人一顿挥霍流出去的银子多?   他们会恨,会怨。   这样的寒门,一旦让他们尝到了高官厚禄的滋味,会沉醉其中,为了摆脱从前的苦海,他们或许会比世家更加丧心病狂。   世家好歹有家宅成为牵挂,会被扼住后颈,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群疯子、愚钝的疯子。   元彻看着莫安,怒极反笑,漆黑的瞳孔里似乎泛着红光,顺着对方的意思道:“哦,还有这种事?呈上来给朕看看。”   “臣遵旨。”莫安起身,低头走到元彻面前,双手递出。   元彻伸手拿了过来。   人在极度生气之下表现出来的模样并不是大吵大闹,而是非常冷静,元彻根本不关心手中所谓的“谋反证据”,他看着这一群寒门新贵,心冷到了深渊之中。   这个朝堂,参差不齐,有心怀不轨一心只想杀他的人;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你当皇帝的分我一口粮吃,不把我冻着冷着,我就好好跟着你混的人;更有一批真心想要匡扶起这个落魄的王朝,抒发自己一番报复的人。   可偏偏是最后这种人,给他的丞相大人捅了这一刀。   这代表着什么呢?   这一批寒门,是元彻一道道圣旨发下去,无视掉所有的阻碍强行提上位的,往严重点说,寒门新贵的立场就是元彻的立场。   在外人的眼里,相比沈之屿,寒门新贵和元彻更加亲密,那沈之屿就是一位只差一个借口,就可以随时被处理掉的前朝乱臣贼子。   元彻起了杀心,他要杀掉莫安。   “很好。”元彻将证据随便丢给身边的鬼戎兵,根本没兴趣多看一眼,“确实是个不错的东西,你立了大功。”   “臣是陛下提拔,为陛下殚精竭虑,是臣的本分。”莫言慷慨道。   内侍给陛下搬来了凳子,元彻坐下来,身体微微往前倾,手肘撑在了膝盖上,给人的感觉没方才那么盛气凌人了:“那怎么行,你立了大功,该赏。”   一位鬼戎兵立马搬来了一箱银子。   白花花的银子将莫言的面孔衬得诡异,就像是人死之前回光返照,他咽了咽口水,再次跪下:“臣不敢当。”   “你当得起,你太当得起了。”元彻道,“银子算什么,身外之物,朕还可以给你爵位牛以庸。”   牛以庸被点名的时候浑身上下都紧了:“臣在。”   “拟旨,封为万户侯。”   陛下金口一开,朝臣哗然,不少人还真的以为陛下将丞相恨到了骨子里。   圣旨被送来,宣旨,一气呵成。   莫安觉得自己简直活在了梦中。   而就在圣旨即将放去莫安手中的上一刻,元彻抬手拦住,冲他阴森冷笑道:“不过朕有一事不明,侯爷之前只是一位小小的文吏,平日里接触的事物也仅限于文书的整理,是怎么知道丞相谋反的?”   莫安的美梦戛然而止。   “莫侯,你好大的胆!”   元彻一脚踹在他的肩上,往下压,几乎是将他踩在地板上:“传令下去,万户侯勾结奸人蓄意谋反,打入天牢,无论用什么方法,三日之内给朕查出他身后之人!”   立在两侧的鬼戎兵顷刻出动。   “陛下!陛下,臣冤枉啊!”莫安的侯爷梦做了不到片刻,连圣旨都还没来得及摸到,就从极位跌入谷底,被鬼戎兵架住肩膀拖了起来,“臣真的冤枉啊……!”   “万户侯蓄意谋反,诸位都脱不了干系,为了还诸位大人一个清白,”元彻冷眼看着被托远的莫安,“来人围了这皇城,一只鸟都不准放出去!给、朕、彻、查!”   没人能动他的丞相大人,所有欺负沈之屿的人,都得死。   朝堂上哗然跪了一片,有莫安做例子,谁也不敢有异议,只道“陛下息怒。”   耶律录便是在这时候赶来的。   他们站在高台上,倒不必担心底下的人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话,耶律录一靠近便递出信:“陛下,沈大人托于姑娘送来的信,您快看看。”   元彻一听,连忙接过来,三下五下拆开了信封,一字不落地将里面的内容细细看完。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特别缓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耶律录提心吊胆,希望这封信可以缓解眼下的局面,也可以让他去找子远。   然而元彻的表情并没有缓解。   看完第一遍后,元彻立马重新从上到下再看了第二遍,耶律录感到不对劲,下一刻,元彻竟然是将自己撕碎的信封捡了起来,拿在手中,方才料理莫安的从容不迫再也看不见:“没有……为什么没有!”   “陛下!”   “陛下!”   在耶律录和牛以庸的惊呼之中,元彻竟是放声笑起来:“沈之屿……你好狠啊。朕恨死你了,朕真的恨死你了!”笑声之后,紧接着伴随的是眼泪夺眶而出,它们交织在一起,呈现出扭曲的表情,元彻没心思去擦,宽阔的肩膀落了下去,“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自己……”   哪儿来什么定海神针缓解之法,四大家,莫安,于渺,耶律录,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元彻自己,都被沈之屿摆了一道。   信上的内容找不到任何一个多余的词,冷冰冰的,像极了上一世最后那一刻,沈之屿在天牢中一个字都不愿给他多讲的模样,将元彻最后的一丝信念彻底碾碎。   沈之屿只在信上简单提到了三点:   第一,莫安这一批人的背叛,是他一早就算好的,人心随时随地都在变,今天可能跟着你,明天就说不准了,经此一遭,正好可以整顿寒门新贵中的墙头草。   第二,四大家已经亮出最后的底牌,陛下大可放心讨伐,将他们连根拔起,不用再有所顾虑。   第三,臣祝陛下国祚绵长。   沈之屿也在逼元彻举兵讨伐自己。   所有的棋子都在棋局上摆好了,就等“帅”一举拿下整盘棋局,往后便内政清明,所向披靡。   唯一需要牺牲的,就是这位“叛贼”丞相。   牛以庸在元彻接到信的第一刻,见他神色没有缓解,就大概猜到沈之屿送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锦囊妙计,而是直接将这一局打到底,将计就计,坐死了谋逆的名头,为元彻送上灭掉四大家的绝妙机会。   牛以庸汗如雨下,是在场除元彻外最心急的人。   不为别的如果真是这样,元彻在成功灭了四大家之后,第二个灭的绝对就是他们这群寒门新贵,去给沈之屿陪葬,他可不想死,趁着陛下已经被气傻了这段期间,飞快地在脑袋里思考着对策。   “陛下息怒,臣……”   “朕绝不对出兵。”元彻瞥了他一眼,嘶声道。   “陛下,臣斗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丞相大人谋反,当然,臣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如今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丞相大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与您维持‘敌对’关系,您若此时不出兵,岂不是白费了丞相大人之前所有的功夫?”   “你也要逼朕!?”元彻的声音提高了三度。   “陛下!”牛以庸跪了下去,“臣绝非此意!臣只是觉得,丞相大人此时几乎是孤身一人在四大家中,若陛下不出兵,对四大家而言丞相大人就失去了利用价值,那样岂不是更危险?”   元彻一愣,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换言之,倘若陛下出兵,将叛贼一举拿下,届时丞相大人也在其中,陛下是帝王,您想怎么处置叛贼就怎么处置,没人有胆子质疑您,咱们将皇城门关起来,其他人又怎会知道丞相大人住的是天牢还是寝殿呢?再后面……徐徐图之都可以啊,至少丞相大人安全了。”   蹙紧的眉头逐渐舒展,元彻看着牛以庸,忽然觉得不愧是沈之屿选出来的人。   没错,他才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帝王的,凭什么要听你沈之屿的话?   元彻不是李氏,如今的大楚也不再是之前的模样,它已经从衰败之中慢慢站起来了,不出十年,它一定会回到鼎盛的模样,元彻需要沈之屿来替他谋划这个江山,成为他登上帝王之位的身边人,但不是叫沈之屿用自己来换这个江山。   所以,是生是死,沈之屿他自己可没得选。   这么一想,无论是手上这封压倒最后一根稻草的信,还是眼前这一批想要至丞相大人于死地的寒门新贵,都不住畏惧了。   他们算得上什么?   元彻的眼睛重新燃起光。   “众军听令!”   “末将在!”   鬼戎军气势浩荡,跪下时的声音雄浑有力整齐划一,和一旁已经被陛下几经变化后吓瘫倒的朝臣形成鲜明对比,一如半年前在城门外强行破开黄巾贼,出现在京城城门下的模样。   一切都是没变的。   所以人都会在,一个也不能少。   元彻取来一旁的披风披在身上,接过耶律录递来的重弓,拿在手中非常轻松地一拨弓弦:“既然有人状告丞相谋反,你们便随朕亲自去看一趟。”说到这里时,元彻冷笑一声,“究竟是否真的有这件事。”   “末将遵旨!”   “诸位爱卿。”元彻皮笑肉不笑道,“外有叛贼,实在不安全,便留在这皇城内暂避危难吧。”   没人敢在这时候触陛下的霉头,有那么瞬间,他们甚至觉得哪怕是沈之屿率军打下来了都没如此可怕,连忙支棱起软绵绵的双腿,附身跪拜:“臣遵旨!”   皇城正门大开,鬼戎狼军全军出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元彻骑着黑色头狼行在军队最前方,他将弓后翻搭在背上,长刀被抽出鞘,刀刃滑在鞘铁上,声音尖锐又刺耳,叫人鸡皮疙瘩泛起,却又是元彻手中的勇气和力量,他目光如注。   旭日东升,终于在此时跳出了地平线,将今日的阳光洒下,落在巍峨的皇城和千万家百姓的砖瓦之上,金灿灿一片。   .   齐王站在小巷内,看见浩浩荡荡的鬼戎狼军奔驰而过。   说来好笑,一年前,这里还是李氏的江山,一年后,天翻地覆,李氏已经不能再明晃晃的出现在京城,他们必须躲在阴暗处,像阴沟里的耗子,眼睁睁地看着外来的蛮夷人坐上了自己的位置。   对他们而言,这群蛮夷人就是盗贼,占了他们的家,还要将他们赶了出去,不留活路。   齐王领教过鬼戎狼军的力量,野蛮,粗鲁,横冲直撞,不是中原军能比拟的。   但他不想就这样罢休,硬碰硬不行,那就玩阴招。   四大家主抱残守缺,固步自封,拳头大小的脑子已经在这几十年中被京城所谓明争暗斗侵蚀干净了,目光更是止步在了那几分砖墙瓦院和几分权势里,殊不知天外有天,还在妄图用一丁点兵力和沈之屿的名头去挑战元彻,将元彻当作软弱无能的李氏看待。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是鹬蚌?谁又是渔翁?   元彻和沈之屿是鹬蚌,齐王是渔翁,至始至终没有四大家的份。   齐王负手站在这里,低声道:“时候到了,去把那些人放出来吧。”   尹青行至小巷深处,这个巷子九曲回肠,不是什么繁华之地,地面潮湿,散发着不知来源的酸臭味,他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挑开了家家户户的大门。   只见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合家欢睦的场景,而是一片狼藉,车夫们和他们的家眷七窍流血、在绝望地看向尹青,有的人皮肉脱落,露出森森白骨,有的人已经磨牙吮血,止不住地想要撕咬身边伙伴。   地狱也莫过如于此了。   瘟疫经过月余的传播,已经席卷了许多门户,之所以迟迟没在京城传播开,那是有齐王一手压着,现在已经万事就绪,这些人也不用再压着了,   看着眼前即将变成血尸的毒人,齐王笑了起来:“蛮夷人的军只会撕杀,而整个大楚只有本王这里有解药,瘟疫被公之于众的那一刻,百姓是找你救命,还是找本王呢尹青。”   “臣在。”   “城外的毒人放出来了吗?要一起才好玩啊。”   “回王爷,已经放出来了,将士们扮作土匪扰乱视线声东击西,看似要打劫实则放出了毒人,并且刚好是在他们发病的时候。”   谋反,瘟疫,外敌……京城会变得非常乱,乱到哪怕是鬼戎军也无力顾及。   .   从今早开始,杨府的气氛就很不对劲。   起因是一位婢女将药粉混进了给杨伯仲的吃食中,被正房夫人逮了个正着,拖出去活活打死了,人之将死,什么事情都敢往外说,这位婢女道出自己是被人买通,有人贪图杨少爷的妾室之位,只要老爷生了病,整日在外游玩的少爷就一定会回家看望,成了她们的机会。   她们不一定需要成为正房,毕竟杨少爷如今膝下无子,只要他们诞下长子,哪怕不居嫡,后半辈子的生活就无忧了。   杨夫人怒气大涨,当即捆了全府的婢女,再唤来所有的小厮看押拷问,究竟是谁生出了这样大的胆子!   沈之屿对内宅院里的事情不熟悉,但这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普通婢女想要接近杨伯仲的嫡长子以孩子上位?当写话本呢,没有任何婢女会蠢到这个地步,世家丫鬟比寻常人家的女儿过得还要好,犯不着为了日子的好坏去冒险,退一万步讲,就算成功,孩子落地也需要十个月,无论是去母留子,还是将这一对母子扼杀在手中,对堂堂正方老夫人来讲,都易如反掌。   反倒是将所有人都遣走这个举动……才是关键。   杨伯仲纵有千万不好,有一点沈之屿是相信的,他这个人非常顾家。   只有谴走了后宅,杨伯仲才敢放手去做事,不过这借口简直比他之前骗杨伯仲那群老儒臣摔进护城河还要烂。   沈之屿无声地笑了笑,看着她们将这一出戏演完。   杨老夫人面上看似嚣张跋扈,实则心惊胆战,全靠这几十年来掌管杨家的积淀才沉下来没有乱了手脚,她时不时地瞄着沈之屿住的院子,生怕后者发现异样。   沈之屿的任何一个咳嗽或者翻书的动作,都能把她的心脏吓出嗓子眼。   “快,快,别收拾了!”杨老妇人压低声音喝令道,“去把少爷叫回来,带上银子,躲去后山的别院!”   这群人平时出个门需要三五人拥簇着才能走路,此时此刻却像是脚底生烟,不出一个时辰,整个府邸的人都空了。   沈之屿也放下手中用来消遣的书卷,孤身一人安静地等待着麻烦找上门。   他是有点开心的。   此次之后,元彻离真正的帝王霸业会更加近一步。   沈之屿忽然想起了在礼国的时候,元彻曾托兀颜送来一只梅花,说这是他出征路上第一眼看见的花,折下来送与他。   沈之屿一边觉得元彻这是把自己当作了小姑娘,竟然还要玩送花这一套,一边寻思若是这花没丢,种进了院子里好好照料着,如今已经生根发芽了吧。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之屿收回思绪,回头一看,竟然是杨伯仲和于应谦带着一大批兵闯了进来,扮作王章的兀颜也在其中,正担忧地望向自己。   沈之屿大致扫了一眼,发现一直没有露面的陆涛也出现了,四大家主在这一刻终于到齐。   但……沈之屿的目光冷下来,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对。   怎么少了一个最关键的人?   齐王呢?   按照计划,四大家这一次会将齐王拉出来,要的就是他们全部露脑袋,玩上一招瓮中捉鳖,让元彻毫无后顾之忧地将他们一网打尽。   谁知只来了一半!还不是最重要的那一半!   意外来得措不及防,沈之屿毕竟不是可以预知未来的神仙,他可以算尽权势派系的利益纠葛,却没法推算一切变故,他站起身来,面色有些难看。   难道这两方起内讧了?   那岂不是齐王不会出手了?   不,也不是一定不会出手,还有一种可能,其实四大家也是齐王的弃子,齐王另有后手。   若是前者,好比戏台已经搭好,花魁却临时决定不出场了,顶多让人觉得白费一番功夫,可若是后者,那就叫人背后生寒了。   该怎么办?   现在叫停收手重来肯定是不可能的,也没法让元彻回去,沈之屿强迫自己沉下来,不能因为意外乱了脚步。   沈之屿看着这些兵马:“杨伯仲,你这是做什么?”   现在该表现得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只见上一刻还气势汹汹的杨伯仲当即跪下,朗声道:“大人,下官有罪,没能照顾好先帝遗孤,小殿下如今已经被当今蛮夷皇帝所害惨死,大楚彻底沦陷在蛮夷人手中,下官不忍国祚落入外族人手中,特让陆涛带兵归来,希望大人举兵讨伐蛮夷皇帝!为殿下报仇!入主皇城!”   话音刚落,一套盔甲被送了出来,大小都是按照沈之屿的身型做好的。   很好,就差沈之屿穿上它披甲上阵了。   杨伯仲这一段话看似慷慨尊敬,实则就是在逼沈之屿,你是丞相,你官大,李亥本来是跟着你混的,可他如今死了是真是假你就别纠结了,反正我说他死了就是死了,你也别去查,现在可没时间干这个你现在就该为旧主报仇,我负责给你出兵出人,其他的就别罗嗦了,快去打皇帝吧。   在四大家的想法中,李亥消失,齐王不搭理他们,与其慢慢耗下去被沈之屿发现,还不如直接逼他谋反,或许还能博得一丝生机先让沈之屿和元彻两败俱伤,自己躲着,等一切都平息或者不足为惧了,再出来。   兀颜不知这两方心中的已经经过了千思万绪,在听到这段话的瞬间睁目欲裂,手已经滑去袖中藏着的刀柄上,准备随时给这姓杨的来一刀,家兵也有部分是自己的人,至少带着沈大人逃出去是没问题的。   唯一有所顾虑的是,他目前没有理由这样做,“王章”不和四大家站在一起,反而去救了沈之屿,这算什么?   根据当下的情形,兀颜回想起昨日夜里丞相大人的嘱咐,千万不要冲动,这话并不是叫他放过四大家,四大家肯定是留不得的,今日这话一说出来,他们的人头也必须在今日落地,但不是现在现在人多眼杂,不好善后。   四大家既然要推出沈之屿去阵前,那么他们一定会退缩,兀颜需要在他们携家眷逃跑的时候再动手,一次性灭掉所有的口,然后推脱说死在了叛乱中,这样一来,既不会暴露沈之屿与元彻立场,也干净利落。   兀颜倒吸一口凉气,他瞬息的想法可以改变这一盘所有的局势,可是,他终究不敢。   沈之屿走下来,抬手抚上那一身盔甲,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旁人眼里,他依旧面不改色,是被逼无奈之下的妥协,只能开口说:“好啊。”   杨伯仲等人殷勤地替沈之屿穿上甲,祝丞相大人取得蛮夷皇帝首级。   然后便紧跟自家后宅的脚步逃之夭夭。   兀颜忍了一路,刀在袖中已经翻了好几次,在踏进后山院落的第一步,立马沉下了脸,不再模仿王章因为肥胖过度佝偻的模样。   时候到了。   杨伯仲察觉不对劲,走过去拍了拍王章的肩膀,不料竟将一块假垫肩拍了下来,疑惑刚爬上面孔,来不及询问,就被兀颜一把掐住脖子,抵住墙壁提了起来!   “老王……你怎么……”杨伯仲的气息不稳,挣扎道,“你……你究竟是是谁!”   现在这里的人,除了四大家主,就是一些后宅妇人和家兵,其中部分家兵还已经被鬼戎军给替换,面对这个突发情况,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敢站出来。   兀颜:“我等奉丞相大人的令,前来取你们狗命。”   下一刻,所有鬼戎兵撕下了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容。   .   “叛军”和鬼戎军是在官道上撞上的,元彻依旧是领着全军走在最前方,一眼就看见了“叛贼头目”沈之屿。   沈之屿虽是文臣,却没有其他文臣长期案牍劳形后的毛病,肩背挺直,长发束起,本就修长的身型被银白轻甲一衬,再配上那颗朱砂痣,夺目至极。   但他的眼眸里没有自己,全被元彻的身影占据。   这是什么感觉呢?   沈之屿形容不出来。   只觉得明明离陛下这么近,却又好像间隔好远。   作者有话说: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02 23:57:55~2022-05-04 23:5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恋离 10瓶;钰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借刀 第二十六   瘟、疫!   这简直是大楚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闹剧。   四大家想用沈之屿和元彻对峙, 却不知沈之屿就是一个动起手来不分你我的疯子,他不择手段,也毫不手软, 更不关心自己,他要为四大家量身布下陷阱, 欣赏他们死前无用的挣扎。   四大家的落幕是意料之中。   但很可惜,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 这一局并没有如愿定下乾坤, 本该结束在当下的战局被人强行延长了,塞进一把加时赛,他也失了误, 丢掉了把控全局的视角,引蛇出洞这一计只引出了蛇尾, 蛇头和最毒的獠牙还藏在暗处, 时时刻刻地准备着给予致命一击。   他得重新拿回主动权。   齐王到底打算做什么?   他该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提醒元彻,还有一个人没有浮出水面?   如果他是齐王, 要对付元彻,一定不会选择和元彻正面冲突,但元彻也不是傻子,不会无缘无故将背部留给敌人,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沈之屿不舍地将视线从元彻身上撕了下来, 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心中已经有对策。   只能这样了。   下一刻,只见胆大妄为的“叛贼头目”握紧腰间的刀, 无视对峙的两军, 独自一人策马冲了出来, 欲直取陛下首级!   “让开!”元彻也一把推开挡来身前的鬼戎兵,提刀迎上,他虹膜上的水光还没完全散开,像被人欺负了似的,委屈极了。   .   鬼戎军并非全军都在和“叛军”对峙。   元彻在外面镇着“叛军”,耶律录则奉命带着百姓疏散,连整日在宫里溜狼养老的耶律哈格也出动了。   一旦交锋,刀剑无眼,就算领头的那两位谁也不想伤害谁,但为保万无一失,还是需要避难,此时还是清晨,不少百姓从睡梦中被惊醒,人命大于天,没时间给他们收拾包裹,街上人头济济,有的只穿着寝衣,有的还没来得及穿鞋,有的随便抓了一把离自己最近的东西拿在手中聊以慰藉,就被赶鸭子上架。   惊慌和恐惧蔓延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晨间。   百忙之中,耶律录不忘寻找一抹身影,想要再听到那一声熟悉的长命锁铃铛饷。   “将,将军……”有一位妇人拉住了耶律录,她手的在颤抖,似乎是有些怕,“我的孩子不见了……可以,可以帮我找找吗?”   “什么模样?”   “女孩,四岁半,穿着一件蓝色的裙衫,扎着两个丸子头。”妇人本不抱什么希望,却见他利落答应了,不住道谢,甚至打算跪下,“谢谢……谢谢将军!”   “快起来!”耶律录一把提起她,“别逗留,顺着人群走!”   “可是我的孩子……”   “你在这儿站着也没用,找到了立马派兵给你送来!”   妇人现在完全已经慌了神,像只无头苍蝇四处乱窜,见耶律录无半分敷衍,木纳地点点头,下意识地选择相信。   耶律录连忙点来一个人,将她送走,再去找小女孩。   然后他发现……人手不够。   鬼戎兵的人数是多,但多不过京城的百姓,在这种环境下,每一个人都会有临时状况,难道给每一个人都配一位鬼戎兵吗?   “将军,这是又有叛贼了吗?”一个赤着上半身的男人跑过来,显然是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便被拖出来,开口就道,“他们攻进来了吗?”   “将军,我跑了,我的东西怎么办啊?那可是我攒了好几年的积蓄!没了我活不下去啊!”   “前面的走快点啊!磨磨蹭蹭的是要等死吗?没听见叛贼要来了吗!”   一句接着一句的问题吵得耶律录手背的青筋暴起,让他本就因为找不到温子远的心烦意乱更上一个度。   “将军,你们打叛贼的人手够吗?我年轻力气大,嗓门也大,我帮你们疏散人群吧!”   直到这一声音出现。   耶律录猛地抬起头,看见已经有一批年轻人主动加入了疏散百姓的鬼戎兵队伍中,鬼戎兵是用来打仗的,不是用来吆喝百姓的,而且百姓和百姓之间相互熟路,这种事情他们办起来甚至更加得心应手一些。   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跑来,他抱着一个小女孩,嘴里还带着不知何处的地方口音,“江军江军!你看哈诶,刚刚说不在的四不四勒个妹儿。”   “是她。”这次换成耶律录愣住了,定睛一看,忙道,“快送过去!”   “要得,包在我身上。”   有东西变了。   虽然还是有部分自私自利之人,但大多数百姓经过最初的恐惧,缓过一口气来后,竟然自发行动了起来。   这个氛围愈发愈烈,从起初的几个年轻小伙,到后来但凡有能力的,都加入了队伍,杂乱无章的人群变得整齐有序,不用人吆喝,就会主动让老人孩子和女人先走。   仅半个时辰,大多数人就已经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他们一年前才经历了叛乱,能活下来的,都是死里逃生,那时候的皇帝丢下了他们自尽了,而这一次的陛下不仅不撂挑子,主动迎战之余还派兵保护他们。”耶律哈格刚忙完一堆事,来到耶律录身边,“这就是为什么。”   耶律录震惊得说不出话。   “那位沈相真厉害啊,还算到了这一层。”耶律哈格道,“经此一事的对比,百姓们自然知道哪位皇帝更好平时和你一起玩的那个小孩呢,这边没什么事儿了,剩下的爹帮你看着,去找他吧。”   耶律录点点头,朝亲兵嘱咐好最后的事情,就要离开。   可他刚走出不到五步,一声尖叫传来。   急转直下,方才还的人群严谨有序的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潮水般的往后退。   “骨头……他的骨头露出来了……好重的臭味!”   “他……他怎么咬人!”   “救命,救命啊!”   刚松懈下来的鬼戎军立马戒备,一拥而上,将这些不对劲的人押住。   耶律录不得不重新掉回头来,伸手拨开人群一看,冷汗立马下来了。   这已经是他今天受的第五次惊吓。   瘟、疫 !   为什么城中会有毒人?!   -卷三完-   作者有话说: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04 23:56:46~2022-05-05 23:4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文小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于 5瓶;恋离 2瓶;钰锦、50093612、汐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连环 第54章 连环 第一   大人……朕做噩梦了   藏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罪恶终于被掀开黑布, 以此开始,瘟疫如同落入滚油的水,遍地开花地炸开, 不留任何喘息余地,每一声尖叫的响起, 都会伴随着人群的骚动, 安稳局面没能久留京城, 短短几声后, 再一次彻底乱了。   “将军!这边也发现了同样的情况!”   “将军!又出现三个人!”   “将军!他们正在进行攻击!”   “将军!是否击杀?!”   “不许击杀!”耶律录以最快的速度稳下心神,从众多请示中挑出了最重要的一条,高声喝道, “鬼戎军听令!将所有出现的红疹、流血、攻击情况的人全部看管起来,除此……”   后半句话被淹没在了人潮中, 传递不到四处分散的鬼戎军耳朵里。人们想从这里跑出去, 去到更安全的地方,但内忧外患, 哪儿是安全的地方呢?他们只能无头苍蝇似的四处逃窜,人推着人,最后不知是由谁开的头,全部用力往某一处角落挤。   “有小孩摔倒了!”   “谁的小孩?快扶起来啊, 这可是会被踩死的!”   “别挤别挤娘的,挤个屁啊!”   声音很杂, 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偶尔有一两位比较冷静的人在其中,却因为声音太小, 根本不起作用, 强行被大众带着走。   耶律录挤进人群, 挨了不知从何方打来的几个拳头,他弯腰抱起摔倒的小孩,发现竟然就是之前那位小女孩,女孩得了救,抱着他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孩童特有的尖锐哭声为这场面再次添了一把火。   这些人杀不得,不仅仅因为他们是普通百姓,还有万一将毒人的血大范围撒了出来,只会让眼下的局面雪上加霜。   鬼戎军筑建的人墙被挤得扭曲,往外凸起,眼见就要被破开   “别干愣着!”耶律哈格在远处扯着脖子吼道,“把狼群喊来!”   耶律录被点醒,当即摸出哨子吹响!   野兽的奔跑声由远及近,它们由一头巨大的灰狼领着,快如闪电,眨眼间已至眼前,不用人示意,便分散开立在鬼戎军身后,前半身下压,喉咙里的低吼不断,形成第二道坚固的墙。   人们对狼群有着本能的恐惧,连忙后退。   耶律录不知道该把小女孩放去哪儿,这么小一只,手边没有信得过的人,放地上一会儿就不见了,只好抱着她一起翻身骑在灰狼的背上,灰狼掉头登上一个屋檐高处,路途中,耶律录随手抽出一位鬼戎兵腰上的刀,一刀劈在铁栏杆上!   “铛!”   钢铁与钢铁撞击,整耳欲聋的声音终于将局面给震慑住,耶律录的手臂顿时麻了大半。   这是一副非常滑稽的场面,人们捂着耳朵蹲下,等不适消散后,本能地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而这来源,是一位抱着女孩的将军,他被挤得蓬头垢面,脸上带着灰,声音已经嘶了:“鬼戎军听令!将所有出现的红疹、流血、攻击情况的人全部看管起来,除此之外,凡是接触到血的人也要单独看管!”   一位鬼戎兵上前准备接过耶律录手中的女孩,耶律录却按住了他的肩膀,飞快说道:“你现在立马去告诉陛下,城内有毒人!”   鬼戎兵领命离开,地下的百姓配合检查,有军队和狼群镇场,哪怕有几位已经失控的毒人,也在攻击人之前控制了下来。   耶律录总算松下一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能完全沉下去,另外两个问题又浮了上来:   分开看管只能止住散播,这里已经被感染的人近乎三成,经过方才那一通闹腾,潜伏的毒人更是难以估量,这病放任不管的话是会死人的,现下没有解药,这该怎么办?   温子远……他人在哪儿?   战争没有结束,它才刚刚开始。   耶律录骑着灰狼回到地上,将小女孩还回她母亲手中,顺势往旁望了一眼,看见方才给他拍胸脯保证少年竟然在被看管的毒人之列原来他在发现自己不对劲后才放下了女孩。   “去问一问卓陀,解药的进度如何了?”耶律录摁着眉心,运气不好喝凉水都塞牙,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不知何事才能有个头,对亲卫说道,“没有解药哪怕给点缓解的药物也好。”   “是!”   亲卫刚转身,就在这时,一位传信兵慌张地迎面跑过来,和亲卫撞上个满怀,军中之人庄重严肃,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失误,不过倒是给现下紧张的氛围缓冲出一些哄笑。   “小兄弟,你怕还没正式入军吧?”耶律哈格笑嘻嘻地把人提起来,正要打趣,面色一愣。   这是元彻的传信兵。   刚才被派出去的鬼戎兵也跟着回来了,一看就是在半路上碰上了这位传信兵,出了岔子,话没带到,无功而返。   “将军!”传信兵跪地道,“城门外出事了!”   京郊关押的毒人虽被“盗匪”放出,但消息及时,耶律录也立马派了一批兵去支援京郊镇压毒人,比起谋逆,其实这件事不算什么大事,本该止步于此了,毕竟失误的原因是人手不够和弄错了敌人的目的,而非实力不行。   可竟然又出事?   还能出什么事?   耶律录心跳徒然快了几拍:“快说!”   “时间太巧了,兄弟们刚杀完盗匪,还没来得及善后,毒人就开始发病攻击咬人,他们变得力大无穷神智不清,有组织地集结在一起想要往城内冲,好些兄弟都被他们伤了,变故来得太快,我们甚至来不及关上城门……”说到这里,传信兵哽咽道,“慌乱间,是丞相大人带着叛军冲出来抵挡住毒人,城门才得以关上!可陛下和丞相大人没能及时回来,一起被关在了外面!”   “什么!?”   “陛下最后让属下带令给您,控制好城内,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城门,以及以最快的速度抓出躲在城中的齐王李灼!”   .   元彻缓缓睁开眼睛,不知自己是瞎了还是四周没有光,视线里一片漆黑,刚想动一动,上方就有一个声音传来:“别动,你的手扭到了,刚包扎好。”   是沈之屿。   他正枕在对方的大腿上。   “没事了,现在是安全的,再睡会儿吧。”   意识到是沈之屿后,元彻就像是一头被顺了毛的野兽,方才从毒人中厮杀的狠劲儿一下消失,紧绷的神经中放松下来,重新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着丞相大人身上的冷香。   但元彻睡得不安稳,梦里全是不久前死里逃生的画面   两军对峙,当沈之屿提刀冲过来的时候,元彻非但不担心他会砍自己,脑袋里还全是该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的丞相大人带回去,以及害怕自己收不好力误伤了他。   这是一种莫名的信任。   所以,堂堂帝王被“叛贼丞相”一脚从狼背上踹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是懵的。   元彻最懵,他被另外一匹狼立马出列接住了,不至于在地上摔出个狼狈的屁股兜,但他的坐骑真的很不给他面子。   北境狼群忠诚无比,一生只认一个主人,除主人外,只有主人的血亲和伴侣才能接近。   只见这匹黑色头狼被沈之屿骑在身上后,非常开心地摇了摇尾巴,抬头向天“嗷呜”一声后,无视身后的主人,听话地顺着丞相大人的指引冲了出去这群叛军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以为沈之屿真的有一手,但鬼戎全军都看出来了。   鬼戎全军:“……”   元彻:“………………”   很好,很行,很像自己。   要不是场合不对,元彻都想捂着脸溜了。   但下一刻,元彻就意识到了不对劲,沈之屿抢过他的黑狼后,既没有将“叛贼”的戏码演到底,也没有干其他的事,他竟然调转黑狼的方向,直冲去城门!   他不知道沈之屿要做什么,但大概是被丞相大人坑惯了,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玩笑心思收起,元彻立马指挥身下的狼载着自己,飞身去追沈之屿。   官道上,元彻追着沈之屿跑,鬼戎全军追着元彻之余,还将叛军碾着往城门的方向跑!   头狼不愧是头狼,力量和奔跑的速度在狼群中一骑绝尘,一时间,谁也没能追上沈之屿,直到快接近城门口时,元彻心中的不安达到了一个巅峰,他当即改变线路,踩着狼背跃上一处屋檐,连滚带爬地从空中绕了捷径,最后看准时机一跃而下,精准地落在黑狼背上,从后面牵住了沈之屿。   一句“你在做什么?”还没问出口,眼前的一幕让元彻彻底惊呆。   城门外聚集了上以千计的毒人,其中,不少毒人已经发病,开始攻击人,城外的鬼戎兵殊死抵抗,可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不能让他们进城!”沈之屿飞快地交代道,“我带兵把他们挡在外面,你去关好城门,然后捉拿藏在京中的齐王!”   齐王?   元彻没反应过来:“谁?”   哪个齐王?那个谋臣当男宠养的变态吗?   元彻来不及制止,沈之屿就已经跳下了狼背。   现在有一个非常巧妙的位置,毒人和小部分鬼戎兵的全在城门外,跟着元彻的军则全在城内,叛军刚好卡在城门中间,叛军在看见毒人的瞬间也被吓傻了,可他们进退为难,不得不杀死跑来跟前的毒人,完全是被沈之屿赶鸭子上架,被迫去和毒人厮杀。   这一刻,元彻才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和沈之屿被齐王摆了一道,如果他们真的只顾着“厮杀”,那么,这群毒人就可以趁乱入京,引起骚乱。   毒人有多可怕,他非常清楚。   所以,除了不能让毒人入京,还不能让沈之屿过去!   电光火时间,元彻明白城门乃第一要务,城门失守意味着一切都完了,他先指挥全军前往城门,然后吩咐传信兵将消息带给耶律录,最后,独自一人去找沈之屿。   有叛军在中间作为缓冲,还真没一个毒人进来,也给足了关城门的时间,元彻冲去城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混战之中,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流箭直冲向沈之屿,因为背对着,后者根本没能发现。   “小心!!!”   元彻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气跑过去,一把压下沈之屿的身体抱住,就地一滚,流箭贴着他们的侧脸飞过,削断了发丝,侃侃躲开,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他俩正好滚去了一位叛军脚边。   元彻:“……”   “你们,你俩怎么……”叛军看着元彻死死护着沈之屿的动作,疑惑倍增,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元彻毫不犹豫地一刀旋飞了脑袋。   谁叫这人不长眼的?   但他们也因此错过了回城的最佳时间。   场面越来越乱,京城回不去了,脚下这个地方也不安全,他们不得不从城墙上跃下,元彻带着沈之屿四处躲毒人,一路杀出,后来遇见了同样被关在城外的鬼戎兵,鬼戎兵拼死保护他们全身而退,才得以藏身于一处洞穴。   元彻眉头紧皱。   梦中的后续和现实有些出入,要更可怕一点,他们没能逃脱毒人的攻击,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发疯的毒人一口咬伤了沈之屿的肩膀,他吓得双眼发红,同时也因此惊醒过来。   喘息久久才得以平缓。   这一次有光了,但光线不强,只能勉强能看清身边人。   元彻不想再睡,半梦半醒间,他懒得顾及手上的伤,侧身过去一把环住沈之屿的腰,把脸埋在对方身上,小声哼气道:“大人……朕做噩梦了。”   作者有话说: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05 23:49:24~2022-05-07 23:5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连环 第二   (加1k字)还不及陛下半分好看   沈之屿见他睡得不安, 本想帮他抚平眉头,手还没伸出去,腰上就措不及防地被捆得倒吸一口凉气。   “……”   在撒娇吗?   这家伙的力气好大。   “梦见了什么?”   “就……”元彻闷着声, 想了想,“不记得了。”   怪不吉利的, 还是不说了。   沈之屿:“……”   这话太欠了, 陛下已经准备好随时被提起来扔出去, 可等了好久, 对方都没有动作。   他往上偷瞄一眼。   丞相大人的下颚线清晰,朱砂痣夺目,身体没有紧绷, 或许是撒娇的缘故,还轻轻地摸着自己毛茸茸的脑袋总而言之, 不抗拒。   既然如此。   陛下眼珠一转, 在“朕好歹是个皇帝要不稍微收敛一点”和“为什么要收敛朕可是伤患”中赫然选择后者,神色立马重归浑浑噩噩半梦半醒状态, 甚至还可以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继续小声哼气:“手好疼啊。”   嗯对对对,嘴上喊着疼,力气一点没小, 五指抓着衣服往里揉。   沈之屿被扒拉得差点直不起身。   别看陛下人前气势汹汹耀武扬威的,一个打十个都不成问题, 其实背地里谁还不是个粘人精?陛下做人要做人中帝王,当精自然也要精中妖皇,仗着外族得天独厚的深邃五官, 一双眼睛委屈巴巴得要紧, 任谁见了都可怜。   “你让朕再抱一抱, 抱一抱就不疼了。”   沈之屿没吭声,将目光垂下来,算默认了。   山洞内没有其他人,除去远处水滴落下的滴答声,四周落针可闻。   元彻倒也说话算话,只是抱,没有得寸进尺,老实得很,一小会之后,便自觉收手坐了起来,如今外面上千位毒人遍布,京城是何等模样也不知情,他们被困在这里,就算有心思胡闹也没胆子落实。   “洞穴深处有一汪潭水。”沈之屿揉了揉自己的腰,“陛下身上沾了太多毒人的血,虽然没有外伤不会感染,但也还是去洗一洗为好。”   元彻一愣,他的注意力从沈之屿到京城绕了一圈,偏偏没有落在自己身上,经提醒,才想起来,低头一看,发现外衣被血几乎完全染红。   “好,现在就去。”   山中潭水一般是地下水涌上来蓄积而成,特别的凉,跳下去的瞬间,元彻只觉牙齿都快抖掉了,不过再冷也比不上北境冰川,没过片刻,他便已经适应下来,掬起水来洗了脸,将额前的碎发全部往后拂去,露出饱满的额头,长睫上挂着水珠。   “不一起?”元彻见沈之屿还八方不动地立在岸上。   “不了。”沈之屿摇了摇头,“臣受不住这冷何况身上没什么血,待会儿将衣服洗一洗就是。”   确实,这一路以来,元彻将沈之屿护得特别紧,别说毒人,就连血都没怎么沾去他身上,退下轻甲后,丞相大人身上的白袍还是那么干净,和平时出门溜达回来别无两样。   元彻点点头,专心致志地洗自己身上的血污。   沈之屿则去找来几根树枝生起火。   暖色的火光打在脸上,成了这个空冷洞穴唯一的温暖,这个天下仿佛缩小了,只剩下他们二人,劫后余生使人筋疲力竭的同时又如获新生。   “大人是怎么知道京郊会出事的?”衣服晾在一旁,元彻光着上半身,盘腿坐在篝火边。   他正拿着一根枝丫戳篝火玩,将落出来的火灰赶去一边,身上的水还没完全干,水滴顺着宽肩慢慢往下滑,收去腹部,肩背上的北境图腾浮现,陛下就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沈之屿错开视线,说道:“现今的大楚内政是强撸之末,四大家再厉害,终究只是依附于皇权下无兵无权的世家,他们可以玩阴谋诡计搅合朝堂,但就他们个人而言,没能力引起外乱。”   所以沈之屿最开始选择只身潜入四大家中,暗地里收拾好这一滩浑水,尽可能不让元彻露面。   直到他看到了瘟疫。   杨伯仲等人是有胆有谋的,但碍于家宅后院,他们总想着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从九鸢楼以来的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只想将疫病引入鬼戎军和一些朝臣中,目的是将元彻拉下来,推李亥上位,以便继续坐吃大楚的国库而不是将整个京城都拉下水。   在王章本人说出京郊外还有一千余毒人的时候,沈之屿就起疑心了。   这么多的人,不像是只为了传播疫病。   那么倒退回最开始的问题,四大家敢和元彻叫嚣,到底是仗了谁的势?并且这个势力的野心看上去远比四大家更大。   所有的箭头都指向一处,齐王。   四大家联合的是齐王。   沈之屿冲手上哈了口气,他好像有些冷。   元彻添了几根树枝,将火烧旺盛一些。   “四大家并不是幕后操纵者,这场博弈真正的敌人是齐王。臣想到这一点后,原以为只要让四大家走投无路,他们就会去找齐王求助,我们顺藤摸瓜,便可将齐王一举拿下,谁知齐王竟落井下石是臣大意了。”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藏得深,都不愿自己出面,想要推别人出去当替死鬼,自己坐享其成。   元彻想要安慰他:“哎,话不能这么说,变态之所以是变态,那是有他的道理的,是吧?”   沈之屿显然没有被安慰到。   元彻挠了挠鼻子。   “齐王借给四大家私兵,让四大家逼臣谋反,这些都是障眼法,计中计,只要他想对付你,最终都逃不了用兵,但他又不敢举齐国的兵。”   一来齐兵打不赢鬼戎军,二来,藩王没有恰当理由就举兵,天下皆可讨伐,齐王是想上位不假,但他没蠢到和天下为敌。   “所以思来想去,京郊外的那一批毒人就是他的‘兵’,仗着你对百姓不好下手,能成功杀了你最好,杀不了你也怪不去他头上。”话音刚落,沈之屿蓦一抬头,见元彻把脑袋凑来自己跟前。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沈之屿:“?”   “好红。”元彻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这儿好红,发热了吗?”   说着还伸手过来拂起他的头发,用额头抵着额头。   沈之屿方才还严整有序的脑袋“嗡”地一声。   “这个齐王鬼点子还真多。”元彻没感觉出热,反倒觉得对方的皮肤有些冷,收回手,随便找了块地仰躺着,“不过绕了这么一大一圈,还不是被朕的丞相大人发现并阻止了。”   说这话时,元彻咧着嘴冲沈之屿笑,看上去格外自豪。   沈之屿也只好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回他。   元彻:“那接下来该如何?”   “杨伯仲等人想来已经被兀颜拿下,不用担心,齐王被困京城,现下只需瓮中捉鳖,至于其他的……我们人不在京城,实在鞭长莫及,”沈之屿道,“当务之急是要回去,可洞外被毒人围堵,不宜冒险往外闯,先等上三天吧。”   “三天?”   “毒人们几乎在同一时间爆发出攻击性,三天的时间,再怎么也足够他们陆陆续续地自相残杀和耗尽全力衰竭而亡,届时外面便安全了。”   元彻同意这个提议,他的右手手腕现在肿得跟个萝卜似的,提刀都是个麻烦,没办法再杀一次,更何况他也不想让沈之屿再冒险,可,   “咕 ”   肚子非常应景地叫了一声。   这个洞穴哪儿都好,防风防雨放毒人,唯独没有吃食。   好饿。   三天不吃饭死不了人,却会把人折磨得很难受。   元彻往四周望了一圈,所见之物除了岩石还是岩石。   沈之屿似乎看懂了他心中所想,从衣袖里拿出几个果子放在一边。   元彻惊奇的目光在果子和沈之屿的袖子来回换了换,满脸写着你怎么这么厉害,下一刻是不是还能掏出疫病的解药来?   “想什么呢趁你睡觉时去外面摘的,口感不是很好,但可以吃,解渴,没毒。”沈之屿刚说完,喉咙里忽然压住了一声闷哼,冷汗唰地一下淌下来,余光瞥向自己的肩膀,那里有一点泛红。   又渗出来了。   元彻饿得前胸贴后背,别说果子了,给他块树皮都能啃得津津有味,何况这还是丞相大人亲手摘的,他两眼放光,用没有变成胡萝卜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拿起来:“不,口感一定很好。”   肩膀处的红色在慢慢扩大,沈之屿牵了牵衣服,把它遮住,扶着胳膊起身往前走,元彻瞧见,连忙放下果子想要追,刚跨出两步,便被一句“臣去洗衣服,陛下先吃东西,记得看着火别让它熄灭”给堵了回来。   “那你小心。”元彻拗不过,最后问道,“对了,这个果子是在哪儿摘的?下次朕去,外面这么多毒人,万一倒霉运撞上了呢?”   “洞口左转五十步。”   说完,他加快了脚步。   起初,沈之屿还算走得比较稳当,可就在转过弯离开元彻的视线后,几乎站不住。   他背靠着一面岩壁缓缓滑下,口鼻里呼出白气,浑身很冷,连坐在篝火旁也感受不到半分热意,缓了好久才蓄上一些力气,颤抖着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将衣袍脱了下来。   衣袍确实很干净,零星的几个血点一只手都数得出来,相比元彻方才好上太多,但是   沈之屿侧过头,看见自己肩膀上方有一处被抓伤。   伤口不大,却很深,在慢慢地渗血。   画面回到几个时辰前,当时,人海之中,一位毒人忽然从后面袭来,眼见就要划去元彻的后颈,手中的刀剑早已丢失,慌乱之下,他根本没有时间和心神思考对策,理智在一瞬间崩盘,肉躯去抵挡。   沈之屿苦笑一声,心想:麻烦了。   伤口的位置不好,处理起来很别扭,沈之屿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伤口的血全部挤出来,直到皮肉已经发白,暂时流不出任何的血,他才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先浸上水把血擦干净,再用布条下死力狠狠缠上几圈,勒住伤口,确定血不会流出来被发现,才重新穿上衣服。   动作间,沈之屿看见了自己水里的倒影。   头发已经完全散开,披散在身后和鬓边,脸色惨白得要命,脸颊也因为近日来的耗尽心力凹陷下去,瘦骨嶙峋的,活像一只水鬼,哪儿就好看了?   还不及陛下的半分好看。   沈之屿不想再看自己,穿好衣服寻着篝火的光回去,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放在一旁的果子竟然多了一倍,是谁摘的不言而喻。   想来是太累的缘故,又没人陪他聊天打发时间,那果子只啃了几口,手还好好拿着,脑袋却已经歪着睡了过去。   沈之拿过一旁已经烤干的衣服,轻轻搭在陛下身上。   元彻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把抓住沈之屿的袖口,呢喃道:“别走……”   “不走。”沈之屿轻声回答,“好好休息。”   三天而已。   能坚持。   国不可一日无君,得尽快把陛下送回去。   沈之屿看着元彻手中剩下的的半个果子,拿了过来,在另一边咬上一小口。   “咔嚓”   好像确实比方才的要甜一点。   希望城内一切安好。   作者有话说:   因为生活的一些事,最近更新和字数都不太稳,这种情况预计还会持续十天,十分抱歉(鞠躬qwq),不更的时候我会挂假条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07 23:58:12~2022-05-08 23:5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寸缕 31瓶;改个名再改个名再再改 5瓶;文小墨 2瓶;汐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连环 第三   丞相大人可不兴喜欢,那是陛下的   狼群在无人的大街小巷上奔跑着, 搜捕齐王的下落。   灰狼一马当先,带着耶律录跳上皇城的顶端,俯瞰京城。   晨曦从城墙边上升起, 象征着新的一天的开始。   同时,今日也是瘟疫被发现的第二天。   不用想也知道, 如今的城外京郊定然如同炼狱, 耶律录收回视线, 发现黑色头狼立在一边, 拉松着耳朵,尾巴也收得格外老实。   头狼极通人性,知道是自己带着沈之屿出了城门, 主人才会去追,也因此他们才会被关在门外。   “你做得很好。”耶律录抬手揉了揉头狼的脖颈, “若不带着沈大人他们出去, 京城就保不住了。”   头狼将前爪伏下趴在地上,呜了一声, 泪汪汪的这句话太费脑了,它没有听明白。   “陛下那么厉害,区区毒人,能难为到他?”   头狼抬起眼这句懂了。   一群白狼停在不远处, 它们想要靠近头狼,却又有些忌惮, 隔着五十步的距离摇尾巴讨好。   头狼收拾好低落的情绪,重新站起来,转身时, 眼中再无沮丧, 纯黑色的毛皮在光线下如同缎面, 它从鼻腔里喷出口白气,晃了晃头,跑出几步,一举跃去狼群中间,身形极为突出,随后便带领着狼群回到大街小巷,继续搜捕。   京城内里,死气沉沉一片。   过堂风卷着尘土和垃圾在空中打旋。   鬼戎军在看管毒人和清洗街道,必须确保没有任何毒人的血残留,疑似感者被关在一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旦有变故,立马带去毒人之列,至于普通百姓,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呆在家里,等着官军来给他们送吃喝,别添麻烦。   哦对了,还有那群被元彻关在皇城里的朝臣。   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官老爷们如今无论官大官小,都统一拿着一个药罐和一把蒲扇,蹲在朝殿里煎药。   草药的苦味四处弥漫。   “如何?”耶律录打量了一圈,问道。   “带人把四大家的府邸翻了个底朝天,没见着任何和解药相关的东西。”兀颜已经退下了人\\皮\\面\\具,恢复了本来面容,“那一群人我没急着杀,关在天牢里等陛下和丞相大人回来。”   “那就是说解药在齐王身上?”   “多半是了。”   耶律录压着眉心,从接到元彻命令的那一刻起,所有狼群出动,找了整整一天一夜,就算是只阴沟老鼠也该找出来了,可消息关于齐王的消息,他们一点儿也没得到。   齐王藏了起来。   “师父!师父!”   小药童的惊呼传来,耶律录和兀颜回头,见同样忙了一天一夜的卓陀竟然累晕过去,耶律录连忙把人扛起来,放在一旁塌边躺下:“饿晕的,快去给他拿干粮和水来!”   “啊……是!”小药童立马转身跑出去,太急了,跨出门槛的时差点被绊倒。   卓陀一直紧绷着神经,吊着一口气,晕也不敢完全晕过去,他迷迷糊糊地接过药童递来的馒头,胡乱塞了两口,再灌下几口水。   “哎,老卓,稳着点,别太拼了,你可不能背气过去。”兀颜看他丢了魂一般,说道,“没事多支支嘴,我们还不够你使唤的吗?”   卓陀又灌了几口水,总算回过气来,摆摆手:“你懂什么,我要根据毒人的情况随时改变药方,煎药的火候和方式也很重要,哪能当甩手掌柜?”   在沈之屿给的药方的基础上,卓陀现下只能尽量拖延毒人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以及缓解他们的痛苦,至于研制出解药……还差得远。   “是少了什么吗?”耶律录道。   卓陀被戳中了心窝,说了一大堆关于医理的词,然后看见耶律录等人一脸茫然,苍老的双手搓了搓脸,改口道:“差不多吧,这个病除了伤害五脏六腑,还攻击思维,让病人在最后的时间里神智不清,出现幻觉,甚至不顾自身地去攻击旁人。”   兀颜:“脑子坏了?”   虽然没说错,卓陀听见这个形容,还是白了他一眼:“只要能护得他们意识保留,就是迈进了一大步。”   这时,一位鬼戎兵走进来,跪地禀报道,“将军,属下失职,方才有染上病百姓自杀了。”   “死了多少!?”   “三位。”鬼戎兵道,“本来还有更多,但发现得及时,被拦了下来,属下自请责罚。”   “……”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卓陀再一次搓了搓脸。   耶律录看这位鬼戎兵眼底发黑,想来也该是一整夜没睡了:“算了,人要死你拦不住,找个人接替你,你去休息。”   “是!”鬼戎军起身,低头走出。   卓陀看着鬼戎兵离开的背影,喃喃道:“看来已经开始了……”   耶律录:“开始什么?”   “你们是军人,又年轻力壮,理解不了,你们在面对恐惧和困难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去控制去解决,但大多数普通人,他们手无寸铁,没有能力,只能抱着一点期盼和希望被救,一场灾难中能获救的人是凤毛菱角啊,许多性命会在等待的路上坚持不住,选择自我了断别惊讶,这是常态,这种群体以老年人为先。”卓陀说罢,站了起来,踉跄着走回药房,“时间紧迫,追人的不仅仅只有疫病本身,我继续忙去了。”   有时打倒生命的往往不是外敌或疾病,而是我们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耶律录觉得卓陀在这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等等!”   就卓陀跨出门的上一刻,兀颜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两人齐齐回过头。   “老卓,你这话我不赞同。”兀颜道,“我们鬼戎军存在的意义不就是在此吗,既然我们帮陛下入主中原,除了把李氏踹下来,我们还该肩负起保护中原的责任,如果有人受到灾难丢了命,不是他们命不好,更不是他们活该他们得认命,只是我们不强大而已,我相信陛下一直希望丞相大人去到他身边,也是因为丞相大人可以帮他将匡扶起一个更加强大的王朝,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四海之内清平繁荣。”   卓陀疲惫的眼睛一亮。   “别丧气,可以过去的。”兀颜打了个响指,“我力气大,有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就是。”   同一时间,城墙边上。   以牛以庸为首的寒门新贵们坚守在此。   他们比不上鬼戎军那样雷厉风行,却又好于那群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朝臣,于是领了份守城门的职务,时刻关注着城门外的动静,一旦有看见陛下的行踪或城外变故,立即向耶律录禀报。   牛以庸扫了一眼,城外要么是尸体,要么就是行尸走肉,他别过头收回眼睛,拍了拍受惊吓的小心脏:“呼……吓死了……都是什么东西啊……”   谁知这一口气还没落实,余光看见一位小姑娘穿着劲装,背上背着比她肩膀还要宽的包裹,躲过众人视线,跑去一个偏僻的犄角旮旯。   牛以庸:“?”   那是……于渺?   “! ! !”   下一刻,只见于渺撑着手跨过栏杆,径直往城门的方向跑去。   牛以顿时明白她在做什么这姑奶奶不要命,想要翻出城找陛下和丞相大人这一瞬,他再也顾不上胆战心惊的小心脏,几步冲过去,却又在还有三臂距离时顿了顿,觉得直接去搂人家小姑娘的腰不太好,迅速脱下外衣,再去一把包住于渺,将她抱了回来。   于渺还没来得及抓住门框,就眼前一黑。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疫病当下,还有人搞绑架?   “姑奶奶,嘘别叫了别叫了,哎哟!”牛以庸挨了几个隔着衣服的拳头,鼻血都打出来了,连忙绕去背街放下于渺。   于渺挣扎出来,一见是他,戒心放下了些许,但还是拿着短刀横在身前:“你做什么!”   “是你在做什么啊?”牛以庸鼻血横流,抹得满手都是,也没带张帕子,接过于渺扔来的手绢,道了声谢,揉成一团塞进鼻孔,“隔日再还给姑娘。”   “……不,送你了,别还给我。”   牛以庸一点也没发现于渺是在嫌弃自己,苦口婆心地劝道:“姑娘,四大家已经被捕下狱,你娘也救出来了,目的已经达到,这内忧外患的,还是在家里好好等着瘟疫过去,别四处添乱啊。”   于渺知道牛以庸说得在理,却还是忍不住,她抿了抿嘴:“陛下和丞相大人在外面,你们都不去救他们,我,我想至少给他们送点东西去……”   “怎么送啊?”牛以庸手背叠着掌心,拍了拍,“外面的不是普通盗贼,是毒人,咬你一口你的小命就没啰,你不怕死啊?”   于渺:“……”   谁才是最怕死的?   “姑娘,你呀就别担心了,听我的话,回去吧……诶诶诶,别哭别哭!”牛以庸最怕看见女孩哭,那些晶莹剔透的眼泪珠子让他心痒痒,“这样行不,你跟着我们守在城门边,只要陛下他们回来,你一定第一眼就能瞧见,哎哟别哭了。”   于渺倒也不是想哭,只是情绪一激动眼泪控制不住而已,天生的。   对于这个提议,她寻思片刻,觉得还能接受,点头同意了。   牛以庸见她情绪缓和,仿佛解决了一件惊天大事,伸手准备她拿包裹,却见于渺护得死死的,不让碰。   牛以庸想起于渺说这是要去送给丞相大人他们的东西,左思右想,思维不知绕京城跑了几个圈,最后惊恐看了看四周,跑去于渺身侧低声道:“姑娘。”   “有话就说。”   “那个,就那个啊。”   牛以庸有些别扭,于渺停下脚步,一脸莫名其地盯着他。   又是三次“那个”后,牛以庸才把舌头捋直,道:“你是不是喜欢丞相大人啊?”   “???”   “这可不兴喜欢,虽然丞相大人是很好看对人也温和,哎,怎么说呢,实不相瞒,这事儿我本来不该插手的,但我曾经不小心听见陛下亲口说过,他也喜欢丞相大人,你抢不过啊!”   “姑娘,你有听见吗?”   于渺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你有病吧?这种事我能看不出来……让开!”   话音没落,情况直转。   “嗖”的一声,短刀贴着牛以庸的鼻梁掷出,竖插\\进对面的墙上,吓得牛以庸抱头鼠窜,小心脏再一次咚咚直跳,心想怎么就动手呢,我这是真的好心啊。   于渺警惕地看了一圈,上前拔下短刀。   “还,还来?”牛以庸结巴道。   “来什么?”于渺刚刚只是看见一个人影,完全不知道对方内心的小九九,她收好短刀,一记眼刀扫来,“总而言之,收起你那些龌蹉的思想,我不嫌晦气人家丞相大人还嫌晦气。”   “好的女侠,没问题女侠。”   牛以庸不再多言,老老实实地带着于渺走了,而就在他们没注意的地方,一个人影闪进阴暗处。   此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脖子上挂着一枚精致的长命锁,手中弯刀刃处正滴滴答答地淌血,他靠着墙站了好久,眼里的狠戾才控制些许。   片刻后,人影消失,仿佛从没出现过。   .   京郊外。   借着洞穴岩壁上的一些凿空,有几束灰白色的光束落进洞穴,飞尘在光束中跳跃。   元彻刨开一丛枯草,眼睛顿时亮了,扭头喊道:“大人,快来看看,朕找到个东西!”   作者有话说: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08 23:59:04~2022-05-10 23:5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恋离、是小菲呀、汐辞、雪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连环 第四   金屋藏娇,骄奢淫逸?   就在京城内里一片阴翳时, 陛下已经在外边彻底玩开了。   一会儿抓两只蚱蜢出来打架,一会儿拔下花花草草来编成一个花环,带去丞相大人头上, 简直就是上房揭瓦大闹天宫,   倒不是陛下心大, 他当然也很担心城内的情况, 但山高皇帝远, 与其哭丧着脸干等三天, 还不如找点乐子打发时间。   沈之屿听着今日醒来后的第六次“快来看看”,侧过身,装聋假寐。   吵死了……   怎么就安静不下来呢……   为何上辈子没发现他如此闹腾……   这和头狼背上握着重刀的帝王是一个人吗……   篝火一直燃烧着, 没有熄灭,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炸开, 眯眼看去, 四周的一切变得模糊,只剩下这些猩红的光点, 像是踏着远古长河走来的星辰。   沈之屿身上裹着元彻的外袍,衣角拉到了鼻尖,他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蜷在火边,却还是冷, 一呼一吸间都好似带着冰砂子,从鼻腔到内府, 生刮着五脏六腑。   咚咚咚。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身边。   沈之屿因为注视着篝火差点闭上的眼睛重新睁开。   “大人!”元彻见他不来,自己拿着东西跑回来, 递去沈之屿面前, “快看!”   “这是……竹子?”沈之撑着手坐起, 揉了揉眼睛。   “没错,刚刚捡的,看着啊。”   元彻拔\\出刺刀,陛下恢复能力不错,一天一夜后,右手手腕几乎已经消肿了,但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回到以前的状态还是有些勉强,只能左手拿着刀,别着手先砍断竹子两端,挑出中间部分,噗嗤噗嗤几下。   沈之屿:“?”   一番功夫后,元彻吹干净竹节上的竹屑,露出一只勉强可以看出形状的笛子:“可以用来吹小曲儿,听吗?”   北境一族生活在终日积雪覆盖的高山上,不似中原,除夕夜上元节花灯会,一年里有三成的时间可以吃喝玩乐,他们没有多余的场地,只能靠自己寻欢作乐。   因此,北境一族,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出了名的载歌载舞。   沈之屿下巴搁在膝盖上,盯着那笛子,瞳孔里透着火光。   “好啊。”   这么多年了,都还没机会听过。   元彻信心暴涨,把简易的笛子凑近嘴边,深呼吸一口,像一只挺起胸膛的肥啾。   下一刻。   沈之屿:“……”   大意了。   最先反抗的是篝火,它猛地蹿了起来,左右摇晃,企图带着屁股底下的柴火逃之夭夭。   洞穴四通八达,将笛声的回音绣球似的抛来抛去,整个洞内都缭绕着磨牙吮血的声音,又有些像两把刀的刀刃相互摩擦,碎石在头顶嗦嗦颤抖,发出抗议,同时发出思考这次的地动为何持续如此之久。   好像还有虫蚁集体迁徙的声音。   元彻自我陶醉摇头晃脑,吹得很带劲儿,沈之屿忍了片刻,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怕自己本就吊着一口气的命就此终结,连忙上前打断:“陛下!”   “不喜欢这个?”元彻道,“没事,换一个。”   “别!”   往日里笑里藏刀搅合风云的丞相大人,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天敌。   元彻看着沈之屿难得一次放下了它那副淡淡的模样,总算有些人气浮在脸上尽管是给笛声给吓得不要脸道:“是不是感觉有精神多了?”   话音刚落,篝火坚持到极限,“唰”地熄灭。   元彻嘿嘿一声。   沈之屿拿过笛子,悄悄藏了起来,还不忘捡块小石头将笛孔给堵上。   而在这黑暗中,元彻方才还嬉皮笑脸的目光缓缓沉下,   不知是不是洞穴里太过凄寒的缘故,从昨日开始,他总觉得沈之屿精神很不好,虽然以往丞相大人也时常精神不济,但眼睛里是有光的,仿佛总有那么一个信念和根骨支撑着他。   而现下这信念凭空消失了,   元彻思索着近来发生的事情,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上次相见已是半月前,这半月来,发生过许多事情,四大家的落幕,朝堂的动荡,还有,那封信。   那封让他肝肠寸断的信。   听了牛以庸的劝谏,元彻当时想的是,能带回去就带回去,不能带回去就抢回去绑回去,只要不暴露就行了,哪儿来这么多弯弯绕绕,他才懒得和这群人尔虞我诈,可当他隔着千军万马和沈之屿遥遥相望时,那份较真和蛮横忽然躲起来了。   为什么总是需要行到水穷处,才能知世事哪儿能皆尽人意。   如果是普通人,他一定会坚持自己的想法分毫不动,金屋藏娇,骄奢淫逸,怎么高兴怎么来。   可他不敢对沈之屿这样。   因为除了上一世最后的痛心疾首,还有在那一刻,他从沈之屿的眼里看到了成全,那是建立在儿女情长之上的,更深的爱意。   成全他当一位建功立业力挽狂澜的皇帝,史书留有盛名,也想让他成全自己忠了这江山。   元彻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小时候,他是老狼王最喜欢的次子,能和他身份同等尊贵的人少之又少,就算有,也会因为他年纪小让着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话还没说出口,仆从们就已经跪着捧到他的眼前;长大了,他继承父王强大的力量,坐拥战无不胜的鬼戎军和数以千万的狼群,他的头狼,可以一跃跨过分割中原和北境的塔铁萨山脉,他无所不能,无所畏惧,没尝过“握不住”的滋味。   沈之屿是他的头一次,也会是他的唯一一次。   有些话,挑明了说没有用,这不是简简单单的矛盾和冲突,他俩坐下来喝着茶好好聊一场没有任何帮助,挑明不仅改变不了当下的局势,或许还会引起更大的波澜,他要做的不是死抓住纠葛怨妇似的喋喋不休要死要活,而是迎难而上,去拨开云雾抽茧剥丝,解决问题。   他的丞相大人替他收拾江山,而他守着他的丞相大人。   所以,回到当下,就算发现了一些不对劲,饶是元彻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也不敢贸然问出口,只能提起十二分警惕,小心翼翼地去观察。   沈之屿身上消失的到底是什么?   “饿不饿?”元彻看着他的这些小动作,重新点燃篝火,转身掏出三只兔子来,是刚刚出去时顺手猎的,“吃果子只管饱,不管力气,朕给你烤一烤。”   沈之屿听了,眉头微皱:“你刚刚出去……唔。”   他被喂了一口。   陛下烤兔子的手艺比吹笛子简直好太多,不仅火候焦嫩刚刚好,还将肉味的鲜美控制在了最合适的时候,就算没有调料作伴,也不会难吃。   元彻看见沈之屿的脸颊因为吃东西凸起的一小块,格外开心,自己也抡起兔子腿啃上一小口。   “放心吧,朕没靠近那些毒人。”元彻道,“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看还剩了多少而已,也顺便算一算咱们还需要在这里待多久才能回去。”   回去。   其实这两个字对沈之屿来说已经没必要了。   他的打算是陪元彻走到城门边,就告诉元彻自己已经被毒人抓伤,再自行离开,别将这疫病带进京城,让人为难。   “回去之后,大人想做什么?”元彻的吃相是非常典型的军中人吃法,衣袖挽去手肘上,粗旷得很,两只手全都是油,“朕想好好洗个澡,然后大睡一觉。”   沈之屿用树叶包着兔肉,再用另外一张叶子覆着,一缕一缕慢慢地撕下来,不答反问:“除了这些呢?”   “嗯?除了这些啊,朕想想……那就再吃一顿好的,一直吃果子,朕都快变成一个果子了。”   元彻望过来,正好对上沈之屿的视线,这样看去,陛下灰头土脸的,确实像一个脏兮兮的果子,还是长熟的那种,沈之屿笑了笑,心想还真朴实简单。   沈之屿:“还有吗?”   “还能有什么?”   “四大家,倒戈寒门新贵,齐王,以及‘叛军’,”沈之屿见他真的没将思维歪过去,开口提醒,同时将自己撕好的肉块放在叶子上,放去元彻跟前,再把元彻手上的另外两只兔腿拿过来,继续替他撕,“这里洗手不方便,拿着,别吃得到处都是。”   “哦,好。”元彻这才反应过来,老老实实地学沈之屿的吃法。   “也别光吃肉,下点果子。”   “好。”元彻拿起一个果子,啃了一口,被酸得一个机灵,想起沈之屿除了自己塞过去的那一口,就没怎么吃,“不和胃口?要不朕去找点别的,猎兔子的时候在后山看见了一条小溪,里面估计有鱼,鱼喜欢吗?”   “臣不饿,”沈之屿道。   至于另外没说的一点,是咽食物下去的动作也会让他感觉难受,就像刀片顺着喉咙在往下滑,可看着元彻担忧的目光,沈之屿还是没能忍心,忍着不适拿起一点放在嘴里。   元彻观察到了他眉间一瞬即逝的紧皱,按下心绪,不再继续说了,改去回答上一个问题:“四大家……诛九族,这些人都起兵谋反了。”他冷笑一声,“难道还能留着?”   “起兵谋反的是臣。”对待正事上,沈之屿总是又狠又准,“他们是躲在臣身后的,按律法,只是削官流放,终身不得入京而已。”   元彻的眼皮一跳,捧着树叶的手抓紧:“是谁逼你谋反的朕会不知道?”   “陛下,你知道没用,做事得有理有据。”沈之屿说,“四大家最擅长金蝉脱壳,届时他们咬准这一点反扑,不能连根拔起,这一出大戏就白做了。”   “那该怎么办?”   “四大家,叛军,倒戈的寒门。”沈之屿将兔肉咽下去,疼痛从喉咙传上来的那一刻他顿了顿,稍后继续道,“其实这三方是一条线,不能分开,得把他们连在一起处置,给你上禀谋反的那群人和物都还在吧。”   元彻嘶了一声:“物在,人应该……在……吧。”   沈之屿:“……”   “能喘气就行。”沈之屿扶额,“回去之后,叫狱卒下点功夫,让他们签字画押,就说是杨伯仲主动找的他们,落下一个结党的名头。”   元彻似懂非懂。   “朝中严禁结党营私,按理来讲,旧臣和新臣本是对立,却勾结到了一起,这里面的文章就多了,让牛以庸好好做,从中牵一条线出来,以便去查四大家家主的近半年来府内银子开销和行踪脚程,他们去了什么地方,见了那些人。”   “这有什么用呢?”   “叛军是齐王借给他们的兵,这些兵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扔出去的人或许可以想办法‘洗手’,可接住的人就不行了,兵是陆涛带领的,这么多人,衣食住行就算再简单,也会留下一笔痕迹,再去和核对日期。”   “你去往四大家前前后后的时间加起来也莫约月余,可一个月的时间根本不足陆涛从齐国带兵回来,只要查清了前后顺序,就会发现四大家早在你‘刺杀’朕之前就在准备这件事了!”元彻焕然大悟!   “没错,届时他们就从逆党的附庸,变成了提供兵马的主谋,证据确凿,饶是杨伯仲有三寸不烂之舌,九族大罪也已板上钉,他全家上至百岁高堂下至襁褓婴儿的人头一个也留不了,记得盯紧那些侩子手和小厮婢女,不能让他们收了银子保下任何一条命。”沈之屿眼中杀意显露,“哪怕是旁系或者小孩。”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派系的争夺本就残酷无比,一时的仁慈,只会换来无穷的后患。   更何况沈之屿和仁慈这两字压根就不沾边。   元彻道:“没问题,朕到时候亲自去。”   “既然他们要玩连环计,我们就解连环,叛军清点人数,收回军籍,贬为苦役奴户发配去修筑宫墙,倒戈的寒门新贵,挑出几个为首的,斩首示众,至于剩下的人多半是被煽动起来的,属于没多大的能耐和主见,当下朝中本就缺人,就暂时不用流血太多,打发他们去无关紧要的地方做事吧,以后处置也不迟。”   一大圈清点下来,如今还剩下一人,齐王。   齐王的身份很尴尬。   沈之屿停了会儿,刚刚话说太多,有些累,休息片刻后,他笑道:“齐王怎么来的,我们就怎么‘好好’将他送回去。”   作者有话说: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10 23:57:23~2022-05-12 23:5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墨 7瓶;汐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连环 第五   有温小公子的消息了   穿堂风扫过, 篝火火焰晃了晃,连带着整个洞穴也跟着光影迷离。   元彻直勾勾地看过来:“好好送回去?”   火光下看人,格外清晰, 任何微弱的神色变化都能尽收眼底,他忽然发现沈之屿的后颈上有些泛红, 人也在自己外袍的包裹下微微发抖。   “臣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 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对齐王的具体处事作风不是很熟悉, 只知在先帝那一辈的皇子中,无论谋略还是武艺,他都是最出色最优秀的, 之所以没当皇帝,全是因为没能托生在皇后肚子里。”沈之屿揉了揉眉心, 道, “其他皇子弱冠之年才得以封王,他却提早了整整五年, 然后被早早地打发去了封地。”   元彻侧身挡在风口处:“听着像是在赶走他。”   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提早封王是无上的荣光,这意味着其他皇子还在学堂里摇头晃脑死读书的时候,便已经提早入朝议政, 与朝臣们共事。   但,前提是你人得在京城。   “没错, 当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齐王是被赶走的。”沈之屿瞧见元彻挡风的动作,淡淡地笑了笑, “齐王太适合与先帝争夺皇位了, 他年轻、狡诈, 从小便会笼络人心,善于利用人心的弱点和欲\\望,让世家公子们都乐意跟着他,先帝则随了他母亲,敦厚老实,理不起事,全靠他父皇的溺爱和庇佑才稳坐太子之位。”   论能力,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被残忍阻挡,转手送给一个懦弱无能只是胎运比较好的人,齐王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   父皇的宠爱能让他顺利坐上皇位,但位置能坐多久,那就得各凭本事了这也是为什么沈之屿会被安排在先帝的身边。   “齐王从来没有放弃过争夺皇位,先帝在位时,臣除了和四大家周旋,也一直打压着齐王一派的势力,尽可能地削弱藩王的权柄,”   可惜天算不如人算,起义军的出现、先帝的自尽、以及元彻的南下,这些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沈之屿:“若说四大家是朝中蛀虫的代表,要灭旧党就拿四大家开刀,那么,齐王就是那些躁动不安的藩王代表。”   元彻:“想要将李氏藩王清扫干净,就从齐王下手。”   齐王死在京城太可惜了,他这样一面天生的藩王旗帜,当然要让他好好发挥完用处,免得杀了一个齐王,还有第二个“齐王”冒出来,地洞老鼠似的,让人没个清净。   想好了给齐王的结局,那么,接下来就该考虑如何一步一步慢慢去实现,沈之屿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力不从心,半年前都还能一整夜不眠不休地写《礼律》,如今每天能用尽全力思考的时间就这么几个时辰,更多了头就会针扎一般的疼。   沈之屿揉着眉心的手改为了掐,指甲在皮肤上留下红痕,强迫自己思考,时间不多了,他必须给他的陛下部属好一切。   当下银子够用,内政也算清明,已是枯木逢春之势,就像一位提枪上战场的士兵,无需再担心军粮不够或战友临时倒戈捅你一刀,大可一心一意扑在杀敌上。   齐王,李亥……是了,这两方之间其实也是一个权衡,可以好好利用这一层关系。   短短时间之内,沈之屿心里已经千思万绪,甚至已经想至该如何在此基础上更加巩固元彻的位置,将几百年来以李氏为正统的想法挪去以元彻为正统,而就在这时,后者忽然伸手,把他揽进怀里。   元彻的外袍给了沈之屿,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白色的单衣能盖住肉\\色,却盖不住刺青的深色,陛下胳膊肩背上的刺青呼之欲出,那是一匹狼图腾。   沈之屿刚被这硬挺的胸膛砸了个懵,紧接着,滚烫的体温就严丝合缝地包裹了自己,蛮横又霸道。   “你唇色都发紫了,真的只是这里太湿冷?”元彻双臂缓缓收紧,总觉得怀里的人像个无底洞似的,无论多少热意送过去,都会瞬间流失,暖和不起来。   沈之屿一顿,被问得略微警惕:“是啊,骗你做什么?”   “你不经常骗朕吗?”   “……”   “不,应该是你哪次给朕说过真话?”   “……”   不错,学聪明了,不用担心他以后被骗。   借着这个拥抱,元彻还在悄悄检查沈之屿的四肢,类似手肘膝盖和脚腕这些地方,依照他的经验,战场上人的四肢经常会被划出伤口,连本人自己都难以发现,沈之屿这发冷的样子太像那疫病的情况,他的心口悬到了嗓子眼。   但是一番检查后,除了有几处磕伤的淤青,并没有异样。   沈之屿怎会不知道他的目的,咽下酸涩,悄无生息地引导元彻避开他的肩膀,幸好洞穴的环境和光线不好,这口子也实在隐蔽,再加上元彻大概是怕吓着自己吧,没有明目张胆地来检查,一时间还真的不会发现。   “朕今早看了看,再等一天就可以往回走了。”元彻卷着他的发稍,觉得这发丝还真是顺,不像自己,毛毛躁躁的,低声道,“咱们慢慢走,不着急。”   “嗯,好。”   “刚刚说了这么大一圈,唯独没有说你自己该怎么办。”元彻道,“不过没事,想烦了就休息会儿,剩下的交给朕,不会让那些人动你分毫,回丞相府睡大觉,或者朕让人给你打理个温泉出来……”   元彻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沈之屿耐心地全部听完。   最后,他道:“好,都好。”   只是在火光没有照到的阴暗处,悲伤在眼眶里打了个转,没能流出来。   .   城内的样子没变,好消息和坏消息交织着。   每天都有新的毒人被发现,解药却一直卡在之前提到的死结里,找不到出路。   至于好消息,兀颜双手背在脑后,看着鬼戎兵们流水般地将吃食送去挨家挨户,不用在物资上缩头缩脑,发自内心地感慨道:“属下起初还不太明白为什么丞相大人为什么一定要拿下礼国,现在看来,真的高啊。”   “沈大人自然是有远见的。”耶律录嘴上附和着,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看见他了。   生老病死面前,不管是大富人家还是流浪乞丐,都会被一视同仁,所谓的名利和金银都是虚的,生带不来,死带不走,天灾人祸世事难料,可能上一刻还好端端在眼前的人,下一刻就阴阳两隔。   一位鬼戎兵跑来,单膝跪地道:“将军,有温小公子的消息了。”   耶律录骤然回头。   下一刻,蓦地一滞。   作者有话说: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12 23:52:58~2022-05-13 22:1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勾陈一、恋离 2瓶;汐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连环 第六   本章写的师兄和弟弟   “温小公子?丞相大人的弟弟?”兀颜歪出个脑袋, “这小祖宗不见了?”   北境由狼王统领,但碍于全境的兵马又杂又多,尽归一人手下难免分身乏术, 便划分出了十八部族分别管理,前来禀报的鬼戎兵直属于耶律族下, 兀颜是元彻的亲兵, 不知道温子远当下的情况。   耶律录使了个眼神, 鬼戎兵立马禁声, 兀颜满脸不解。   耶律录:“嗯,贪玩,不听话。”   “还是快点找回来吧, 这小公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再加上京城这情况, 万一出事就不好了。”兀颜道, 继而话题一转,“哎, 不过他不听话很正常啊,我要是有这样一位兄长护着,能比他更不听话。”   耶律录干笑了两声:“那你继续在这里盯着,我去寻人。”   “没问题, 我盯着,你快去。”   瞒过兀颜, 耶律录在转过岔路的瞬间抓住鬼戎兵,厉声问:“人在哪儿!?”   温子远是被狼群找到的。   “属下们方才例行巡逻,在经过城西巷口的时候看见狼群围在里面, 原以为是发现了齐王的踪迹, 连忙前往查看, 没想到却是温小公子。”鬼戎兵一边引路,一边如实禀报道,“将军,温小公子受了伤,神情也不太对劲,身边还有好几具尸体……属下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来向您请示。”   “受伤了?”   “是轻伤,将军放心,那地方没出现过毒人,更不会残留毒人的血,小公子不会染上疫病。”鬼戎兵顿了顿,“反倒是小公子的……好似有严重之势。”   耶律录知道被略掉的话是什么,手一压:“知道了,待会儿到了地方,去将巷子封锁,不要让旁人闯进看见子远的模样,再去宫里找点伤药送来。”   “是。”   “还有,选药的时候问一问卓陀,别拿太疼的。”   巷子深处,一群鬼戎兵和一群狼围在出口的位置,见到耶律录来,纷纷退后让出一条路。   耶律录是一路跑来的,汗流浃背粗喘不止,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功夫更没心情坐下来休息,心脏哐哐狂跳,眼里全是前方数十具面目全非横倒的尸体,以及死胡同最里面,屈着双腿埋头在膝盖的人儿   子远走时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寝衣,身上定然是没带银子给自己添置衣服的,这两天里不知经历了什么,寝衣被挂出好几条口子,肩膀露出来,大腿一侧也在外面,血液干涸后的乌色在落身上,头发还是两天前耶律录在睡前随便取过的一根发带虚绑的模样,除了乱了些,没有更多的变化。   他听见人来,疲惫的身体一颤。   耶律录也跟着心脏一紧。   “将军,这些尸体不是城内百姓,更不是朝官或鬼戎军中人。”一位鬼戎兵低声说道。   那就只能是外来者。   城门已经关闭,外来者还能有什么人?   齐王。   齐王就算再轻装上阵偷偷入京,也绝不可能独自一人,身边再少也该有十来位护卫保护,耶律录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尸体,从体型看得出来这群人伸手不凡,且身上致命的刀伤与子远从自己这儿夺走的弯刀吻合。   是子远杀的他们。   “处理掉。”耶律录沉声说道,“再带着狼群离开,别全堆在这儿,没什么好看的。”   耶律录的性格温和沉稳,自带一种天塌下来也能不紧不慢妥善处理的姿态,鬼戎兵们很少见他动怒,都说好脾气发火最为可怕,一时间,谁也不敢多言,埋头听令。   耶律录脱下自己的外袍,往前走去。   温子远缩在一个乱石堆下的小缝隙里,缝隙格外的小,仿佛是为他量身制定,狼群和耶律录都进不去,若贸然扳开石头强行把人拖出来,还可能会引起滚落。   耶律录只好走到缝隙面前蹲下:“子远?”   话音一出,温子远立马往里面挤了挤,脊背紧贴着石头。   “别动!”耶律录见他反应大,连忙降低声调,“乖,别动,也别往里面退了,这石头没搭稳,砸中可是很疼的。”他回头看了一眼,鬼戎兵们效率极高,须臾时间,尸体已经全部搬走了,只剩下地面上的血迹没来得及清理,“这儿没旁人,出来好不好。”   “……”   “子远。”耶律录耐心道,“你饿不饿?”   这话说到了点上,话音刚落,肚子就“咕”的一声,在这个偏僻寂静的巷子深处格外响亮。   温子远:“……”   耶律录笑道:“走,我们去吃好吃的。”   温子远缓缓抬起头,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下满是乌黑,平日里肉嘟嘟的脸也瘦了些许,大概是看见真的只有耶律录一个人,他不再那么警惕,用蚊子似的声音说道:“我……我遇见了小时候毁了我长命锁的王爷,他欺负我,还欺负过我哥,是坏人,我很怕他,就把他的护卫全杀了……”   说话时,温子远的眼睛再一次开始泛红,又被他自己不断克制。   对于是谁毁掉的长命锁,耶律录有过猜测:“没事,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   “我就要这个!我不要别的了……只要这一个。”温子远蹙着眉,松开手,一枚精致的长命锁躺在手心,上面还有一条胖乎乎的锦鲤雕饰,锁身滴血未沾。   唯一的瑕疵,就是少了一个铃铛,响声没有以前那么清脆了。   耶律录:“那我们把它修好,可以吗?”   “能做到一模一样吗?”听到这句话,温子远的眼睛亮了些。   “唔,应该吧。”耶律录顺着他的意思道,“左右都是花我的银子。”   “你银子多。”   “是啊,所以不怕,一次修不满意就多修几次,修到满意为止。”   剩下的两个铃铛在他手心“叮当”一响,十分同意这个提议。   “子远,京城出事了,瘟疫已经在京城扩散开,我们还没有做出解药,你又有身上有伤,十分危险,先回去可以吗,不要让沈大人……”说到这里,耶律录的喉结滚了滚,“和我担心,我这几天都没睡好。”   温子远眨了眨眼:“你为什么睡不好?”   耶律录:“谁知道呢?”   “齐王自作孽,这次的疫病就是他带来的,他该死,你杀了他的护卫算是替我们帮了大忙,不用自责。”   温子远没说话。   “我们会抓住他的,无需担心,沈大人现在和陛下在一起,肯定也很安全。”   温子远还是没说话。   但这几句话都落在了温子远的心坎上,将他内心的担忧和恐惧精准无误地驱散。   “保护你们是我们的责任,怎么能劳驾你堂堂温小公子动手呢?可不许抢我的职务啊。”耶律录笑着,冲他伸出手,“来,回家吧,”   温子远的目光定在耶律录的手上,好半响,才缓缓伸出手,而就在放去耶律录手中上一刻,他忽然收了回来:“耶律录,可是我控制不住,我……我是怪物。”   一个时辰前,就是这个地方,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脚边已经堆积了尸体,齐王逃之夭夭,一位还没彻底断气的护卫惊恐地盯着他,双目凸出,嘴里喃喃着:“怪物……怪物!!!”   “咣当”一声,手中的弯刀落下,砸在地上,温子远也被吓到了。   倒不是说温子远没有杀过人,实在是眼前的场景太过阴森,护卫的四肢被砍去,脸和脖子上起码被割出十道口子,皮肉往外翻,深可见骨这不是在杀他,而是故意虐待、凌迟。   情况越来越严重了,起码上一次,失控时还是有意识的。   “我会不会哪一天彻底变成神智不清只知道杀人的怪物,然后我哥,你们就都不要我了。”温子远低声道,“我真的控制不住,我不想伤害你们的……”   后面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再被耶律录不由分说地打断道:“子远,别这么想,算来这次是我的不对,明知道你生病了,还刺激你,我不会丢下你的,沈大人也不会,所有人都不会。”   “真的吗?”   “真的。”耶律录竖起右手三指,举在耳边,正色道,“我对天发誓。”   北境人对神明的信奉远超于中原,一旦发誓,哪怕是豁出性命也要遵守承诺。   温子远眼眶还湿着,嘴角却被他动作逗得微微上扬:“这么认真做什么?”   “因为很重要。”耶律录道,“没有更重要的事情了。”   温子远微愣。   都说温小公子没心没肺,心眼比那酿酒的酒缸还要宽广,这话不假,从前有小姑娘朝他示好,送他亲手绣的手绢,风流倜傥的温小公子立马“好心”帮小姑娘指出针脚错误,并说配色太俗,下次试试换做黛绿点缀,必定好看许多,羞得人家姑娘将手绢砸他身上,哭哭啼啼地跑了。   对于这种事,沈之屿也没办法,教了他不止一次不要乱说话,哪怕真的不喜欢,也要先道谢再委婉拒绝,不能表现出来。   温子远站在原地戳手指,回道:“我真的以为她是来问我针脚的。”   可此时此刻,他忽然感觉胸口里住进了一只聒噪的小鸡崽,叽叽咋咋上蹿下跳地喧闹个不停,耶律录和那些砸他手绢的姑娘很不一样姑娘们的脸在记忆中渐渐淡去,变得模糊,耶律录却越来越清晰,仿佛是要拨开云雾,握住他的手。   很重要吗?   好像是很重要。   那就……听话吧。   温子远重新将手放在耶律录手上,脸侧和耳聒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耶律录立马反握住了他的手,力道控制在既不会把手握疼、又挣扎不开的程度。   温子远起身,压着腰往外迈脚步,不料衣摆卡在了一块石头缝隙里,起身的力道让一块碎石抽出,紧跟着,整个石堆都摇摇欲坠起来,抖了三抖,就要倒塌   “小心!”   耶律录先看出不对劲,抓着温子远的手腕往怀里一带,另一只手则立马绕去对方的脑后。   “轰!”   石堆倒塌,耶律录充当了温子远的人\\肉垫子,躺在地上,温小公子则好好地趴在他身上,除了感觉胸口里的一只小鸡崽变成了一群小鸡崽,连擦伤也没有。   耶律录:“摔着没?”   脸顿时红了个透,温子远“嗖”地从耶律录身上蹿起,站在一边,同时终于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寝衣,且这衣服已经快要不蔽体了,连忙拉着衣服左右一裹,牙齿发抖:“没没没没没没……”   耶律录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将准备好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温子远裹得更紧了,像只粽子。   耶律录低头一看,很好,还没穿鞋。   温小公子有一个坏习惯,在府邸里不爱穿鞋,光着脚丫到处跑,这次直接光脚出来了。   “哎。”真是白糟蹋,耶律录叹出一口气,背对着他蹲下,“上来。”   有人背,肯定比光着脚走回去舒服很多,温子远从小舒服惯了,当然不会拒绝一位大将军有力又宽阔的肩膀,挪去背上趴好,双臂缠在对方脖子上攀稳,耶律录绕着他的膝盖弯儿猛地站起,吓得后者“哇”地一声惊呼,抱得更紧了。   温子远:“……”   好高。   “你故意的吧?”温子远将就着这个姿势锤了他一拳。   “冤枉。”耶律录笑道,“我就这个个子。”   “这、个、个、子?正常人哪会长你这么高?!”温小公子只要不失控,就是一口的伶牙俐齿,“你和那个狗皇帝像是吃了高跷似的,非要在茫茫人海中露出一个头……啊啊啊你慢点别跑啊!要掉下去了!”   耶律录背着温子远小跑出去,步子的速度不减反增加:“那你再抱紧一点。”   两人这样一闹,死气沉沉的京城总算有了点生气。   而就在巷子百步之外的地方,尹青扶着齐王,沿着墙壁缓缓坐下。   齐王的腹部被温子远划了一刀,伤口不致命,但几乎是拦腰横划过去,非常的长,血水正不断往外渗,黑衣被浸透。   “王爷,臣给你包扎。”尹青从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   齐王精疲力尽地靠着墙,任由尹青将药粉洒在伤口,眉头都没皱一下,自言自语道:“本王十六岁封王,后就立马被赶去了封地,去往齐国的路上,前后一共被刺杀过四次,最后一次差点就死了,是一位小太监替本王丢了命。”   “王爷吉人自有天相,熬过了这一关,定能登上极位。”尹青专注着手上的事情。   “要杀本王的是父皇。”齐王低低地笑道,“他从没想让本王能活着去封地,但本王偏要,不仅如此,本王还要抢回他从本王身边夺走的一切。”   皇位,还有本该属于他的谋臣沈之屿。   尹青:“需要臣将他挖出来鞭尸吗?”   齐王一愣,继而道:“很棒,这句话就很像他会说的……”   下一刻,齐王一把抓过尹青的衣领,凑近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过本王对一个已经死透的人不感兴趣,姓温那小子敢在本王面前发疯,硬的不行,你就想个其他办法去把他的头砍下来,送给阿屿。”   “……”尹青将布条打上结,“遵命。”   齐王松开手:“再等一会儿,等到了最合适的时候,我们就去问问蛮夷皇帝,全城人和李亥,他愿意杀谁。”   “杀谁都会让王爷您得偿所愿。”尹青道,“李亥一死,时局必定大乱。”   他们心有抱负,风华正茂,要为自己拼一场。   他们不想就此认输,无论是外来者,还是旧时人,都要乖乖让路。   被打散的风雨再一次重新汇聚,卷着无数的阴谋诡计,四处流蹿。   作者有话说:   温小公子(星星眼):小录录,来砸个手绢康康   耶律录(老实脸):趁你哥不在赶紧把你拐走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13 22:18:14~2022-05-16 00:4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寸缕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连环 第七   可以亲你一下吗?   京郊外起了风, 吹得人发丝絮乱,在脸上乱拍。   元彻躲在一块巨石后面,短刀反握在手, 警惕地看着前方:“在这儿站着别动,朕去把他处理掉。”   “……”   元彻:“大人?”   沈之屿正在走神, 听见叫自己, 才捡回注意力:“嗯?”   “朕去处理毒人。”元彻用下巴指向前方, 那是一位落单的毒人, “你小心。”   今日是第三日,他们在回京的路上。   虽说三日之后的毒人已经靠着自相残杀死了大半,但偶尔还是能遇上一两个漏掉的, 每到这种情况,元彻就会让沈之屿留在原地, 自己上去一刀利落解决。   陛下鼻梁比中原人高挺许多, 眼窝深邃,睫毛浓又长, 面部线条轮廓刀削似的,二十岁少年人特有的英气和作为一位帝王该有的杀伐决断在他身上完美融合,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既不会让人觉得他来当皇帝像是在过家家, 也不像李氏那一群人,揣着手黑着脸故作高深。   昨夜里, 元彻一直抱着他没松手,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东西,一会儿是想要玩什么, 一会儿是想要吃什么, 都是一些日子里琐碎的小事, 心细如丞相大人,怎么会不知道陛下旁敲侧击的意思?这些话的重点不是“做什么”,而是“回去之后”。   沈之屿看着元彻从后突袭,一刀刺进毒人的心脏,然后长腿绞上脖颈,一扭一折,毒人还没来得及发出反抗,便已经头身分离。   动作灵活敏捷,沈之屿笑了笑。   然后,目光沉下来,思绪飘远   重生回来后,他便一心一意扑在了元彻身上,最开始的想法很简单,群雄逐鹿,胜者为王,大楚已经败至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能再烂,自己时运不济,赶上了开国以来最黑暗的时代,比起所谓的虚名正统,举国上下千万人口的吃食口粮才是当下最实在最主要的。   为君者,其实不需要多么举世无双的聪明头脑,也不需要多么厉害的手段,适当即可,过犹不及,这些是臣子的事情,优秀的帝王,是善于用人,善于权衡,让人心生敬佩、心甘情愿。   所以比起李亥和其他李氏藩王,元彻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皇帝,他的力量吸引人向往,就连唯一的弱点不在本身,而是身份,外族身份。   一路走来,沈之屿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意在帮元彻得到这个“身份”。   然后……就走岔了。   起初,他将元彻当皇帝看,一位有勇有谋胆大心细的少年帝王,自己的身份是作为一位臣子和老师,引导他。   后来,他发现自己没发将元彻仅仅当一位帝王看待。   元彻需要他的同时,他也何尝不是已经离不开元彻,甚至比前者更甚。   君臣,这两个字不能完整概括他们之间的关系。   于公,沈之屿想通过元彻让大楚“活”过来,回到百年前的盛世局面,于私,除了盛世,他也想看到元彻身穿帝王冕服,统一四海,真正登基而不仅仅是靠武力鸠占鹊巢,局限于京城偏安一隅。   这个人只能是元彻,不能是旁人。   早在礼国对付礼王的时候,沈之屿就发现了这一份“私心”,他当时选择回避闪躲,天真地以为只要不和元彻商讨朝政以外的事物,不去招惹他,装聋作哑,这件事情就不会发酵升温。   可人心哪能靠理智掌控?若能,那四大家就会安分守己的过完余生,看着儿孙绕膝,平安长大;李亥该知足常乐当个平凡人过完一辈子,等老了给孩子讲讲爷爷我曾经也是皇子皇孙;齐王也不会因为父皇的偏心心生怨怼,性格偏激,执着于谋权篡位。   他也不会……   罢了。   这一路上比元彻想的要好很多,没有刮大风下大雨,更没出现毒人将道路毁掉、造成不得不绕路的情况,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可以在明日午时前就回城。   杀掉毒人后,元彻找了块水塘洗干净手上的血,一抬头,瞧见天上的大红团已经变成了一弯小红月牙,夕阳已经快要完全落下,夜里行路格外危险,运气不好还会遇见出来觅食的野兽,便决定在这里修整一夜,明日再继续。   元彻找来草堆铺出个简易的床铺,再将自己的外袍盖在上面,以防地面的虫蚁趁他们睡着时爬来身上。   沈之屿放下肩上的包裹,里面放的是他们前三天在洞穴里吃的果子,因担心路上没有吃食,离开前他特地去摘了许多,忽然,就在这时,一阵头晕袭来,沈之屿的视线竟然白了片刻,耳朵好像蒙上了一层布,听什么都是嗡嗡的,元彻整理草堆的窸窣声变得格外遥远。   幸好这晕没有持续太久,片刻就恢复了正常,沈之屿支着膝盖站起,这时,一股暖流从鼻腔里缓缓流出,他抬手一抹。   “……”   是血。   沈之屿心里一沉,带着几分茫然地低着头,这种感觉很奇妙,不是害怕,也不是惊慌失措,毕竟心里早就又准备,非要说的话,那就是有点……不舍。   之前总觉得要燃尽一切忠了这江山,却次次死里逃生,留着他一口气苟延馋喘,如今想要偷生一会儿,意外就来了。   沈之屿不敢闲着,他时时刻刻都在为元彻盘算更多,哪怕时间已经不多,放虎归山后,齐王一定会因为受到威胁撕破脸,暗中蓄力,举兵反扑如果不反扑,元彻就有充足的理由来削去他的王位,也不赖。   而此举要的就是他暗中蓄力。   大楚分封盛行,先帝的兄弟又极多,但能有一力相争,算得上番邦大国的藩王一只手都数得出来,更多的,是一些人口不过十万、土地总量还不如京城的小国家。   冲突一起,小藩国们要么会依附大国,要么直接倒戈元彻,想要和元彻一战的大国会站在齐王身边,不用他们再去费劲心思挨个塞选拔起,大楚的势力会自己将自己分为两个阵营。   这个战争不会太声势浩荡,而且还会因为只有敌我两方,结束得极快,毕竟齐王只要举兵,就证明他想坐上龙椅,他想搏得贤名,就会忌惮活在京城的李亥,他多半会先唱一出立李亥为二帝的闹剧,再用“清君侧”的名头打进来,官兵对官兵,搅合不起全大楚的纷争,也不会波及百姓。   然后,元彻将他们一网打尽,一战成名。   再一封继位诏书,成为天下共主。   这封诏书沈之屿早就写好了,就放在丞相府的书房里,魏喜能找到。   元彻铺好了草堆,走回来,又看见沈之屿低着头出神,疑惑道:“怎么,哪儿不舒服吗?”   这句话这三天来几乎是天天问。   沈之屿连忙把手上的血抹去一旁,回头对他笑道:“没有。”   上辈子加这辈子,丞相大人从没流露出这种眼神,元彻屏息凝神,心里七上八下的,视线不知第几次扫过沈之屿的每一寸皮肤,瞬息之间来来回回看了不下五次,确定没有任何伤口,至少不会因为本人疏忽……等等。   元彻眼皮一跳。   怎么可能没什么?!   自己是被毒人啃了脑子吗?沈之屿这个人还不够了解吗?千万不要信他的鬼话,要相信眼睛,越是没事就越是有事,四肢没事,不是因为本人疏忽,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伤口在其他地方,沈之屿自己知道,却把这件事情隐瞒了。   想法一出现,便将一切都连上了,这几日来的不对劲,以及刚刚那眼神都说通,那是即将分道扬镳前最后的留恋。   元彻心坠冰窟。   远处传来脚步声,元彻猛地回头,只见又有三位毒人摇摇晃晃地走来,这三位运气很不好,正好撞上了陛下怒火烧天无处发作的时候,元彻飞身出去直接踹飞一个,另外两个目瞪口呆,彻底没有意识的脑袋想不明白此人为何武力暴涨,就被碾在地上。   “不能在这儿,换个地方。”元彻回到沈之屿身边,“去上面。”   沈之屿点点头。   这一次他们找了一个小山坡,元彻更加仔细的检查四周,就好像沈之屿没有染上疫病,还是需要避开毒人,自己也根本没有任何猜测,要说唯一的变化,就是气氛徒然凝重起来,再也没有洞穴里削竹为笛吹得地动山摇的欢乐。   沈之屿心里骤然沉下一口气,心道:他猜到了。   不过已经瞒了三天,目的达成,就算元彻现在会因为冲动做点什么,也不会有成群结队的毒人威胁到他的安危。   深夜里,元彻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全是毫无逻辑毫无根据的噩梦,画面多且乱,记忆最深的一个画面是他回到了上一世,没有解药,自己最终下令坑杀上万毒人,他穿着沉重的帝王服饰来到万人坑前,俯瞰上万张绝望的表情,一甩袖子。   “埋!”   鬼戎军开始将泥土落下,尖叫,哀嚎,咒骂,哭泣,这些声音他都听惯了,没当回事,更不会放在心上,只要能将这瘟疫扼下去。   直到他看见沈之屿也在其中。   元彻吓醒了,冷汗打湿了后背。   夜里的天空是近乎墨色的深蓝,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上,四周繁星点点,就在这时,一道流星划过天空,拖出一尾巴灿烂的颜色,再一眨眼,就消失殆尽。   很绚烂,却也来得快去得快。   就像沈之屿。   元彻深吸一口气,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连忙往旁扫了一眼,见对方当下还好好躺在身边,脉搏还在跳动,才安心些许。   却再也不敢睡。   又躺了会儿,感觉仿佛是被绑在篝火上来回翻烤,他干脆起身走去旁边的一个小树林散心,这树林内连只兔子都难得一见,格外安静,只有风过带起树叶的沙沙声。   元彻的目光顺着树叶尖儿看去,在整个林子里游走了一圈,经过远方的山坡,直至抵达地平线,骤然觉得这天地明明又宽又广,人们却要为着那些虚名挤破脑袋,着实浪费和胡闹。   “陛下尚能见到如此广袤平静的天地,全是因为现在是你坐在皇位上。”   元彻蓦地一转身,见沈之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他是真的关心则乱了,连有人跟着都没能发现,要是放在战场上,早就没命了。   “偶尔懈怠是人之常情。”沈之屿走来元彻身边,与他并肩屈膝坐下,“坐吧,下不为例便是。”   元彻老老实实地坐下,拉松着脑袋要是陛下有狼耳朵,恐怕已经紧贴脸颊垂下了。   沈之屿见他憋屈,也不说话,便主动开口道:“陛下,这世上的花花草草,一树一木,看似是自由散漫的,它们生于天地,长于天地,活够了岁数,便枯竭于天地,落回泥土等待腐烂,终了这一生,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元彻问道:“事实?”   “就拿你左手边的那颗树作比。”沈之屿递出一个眼神,元彻顺着看过去,“能长到如此地步,想必已经活了百余年了,比你和臣加起来的年纪还要大,但若一有天,境内内乱,兵临城下,铁蹄会因为它是一颗百年老树就绕过它?臣瞧着把它砍下来撞城门的可能性更大。”   树长在这里,跑不了,只能接受安排。   好在树不会哭,不会疼,更不会流血,毕竟它没有七情六欲。   但人有。   元彻明白了,沈之屿是在告诉他,你可以避世,但你避不开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纷扰,想要这世道太平,想要称心如意,就得将权柄握在自己手中,等到天下随着你的意愿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时候,才是真正的“自由”。   元彻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轻轻笑了一下:“大人说得对。”   “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朕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真正的大公无私,那种东西不叫人,叫惊堂木(注),就连鬼戎军的狼群都只对自己的主人摇尾巴。”不待沈之屿开口,元彻又道,“大人,你就是朕的偏心。”   “朕可以亲你一下吗?”   作者有话说:   注:古代断案时“啪唧”拍桌子上喊肃静那玩意儿。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16 00:49:03~2022-05-17 00:1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肥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连环 第八   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树叶在风下沙沙做响。   什么他?   话音刚落, 沈之屿耳边轰然炸开,元彻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但连在一起后, 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陛下说完,立马伸出手, 去抓对方的胳膊, 沈之屿唰地站起, 同时推了他一把, 没推动,转身欲逃。   可是手臂上的力道太稳了,像一只钳子般死死卡住他的身体, 除了转过身,根本没法再做其他动作。   这时, 沈之屿忽然想起一件事这哪儿是要亲吻的动作?   像是为了印证猜测, 下一刻,陛下的另一只手就搭上他的肩膀, 缓缓挪去后颈,扼住命脉,将人拖了回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骗了元彻三天, 元彻就装可怜,引出他的同情心, 再毫不客气地摆回他一道借着“亲吻”这词故意让他放松警惕,将后背毫无防备地交出来。   沈之屿的脑袋瞬间清醒,惊恐爬上头皮, 在这个动作之下他甚至没法回头, 喉结上下滚动一番, 嘶哑道:“别……”   沈之屿看不见元彻,自然也不知道此时的陛下已然全无方才的委屈和伤心,画皮退下,换回狠戾的面孔,他的瞳孔甚至好似可以在月光之下散发着寒光。   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元彻傻是真的傻了,恨也是真的恨了,满脑子只有一件事:朕要带他回家。   这两人,谁都不是好人,他们太过了解对方的优点和缺点,既能互相依偎,也可以互相撕咬。   元彻一只手制约着沈之屿的双腕,反剪着固在后腰,另一只手掐着他的后颈,后者的后背贴着前者的胸口,只要微微用力,这人就会变得特别听话,再也没法用一些伎俩和手段来欺骗他,在他心上继续千刀万剐。   不过,先不着急,他要审一审这只狡猾的狐狸,让他也尝一尝什么叫做不随人意。   “别什么?”元彻明知故问。   沈之屿喘息着,带茧的指腹压在他的脉搏边,又痒又麻,稍后,低笑道:“陛下,没必要啊,就算臣跟着你回去,结局也改变不了,最后的日子里人会烂成白骨神智疯癫,丑得很,给个面子吧。”   这话说得太直接了,直接将那层薄纱撕开,将问题放在明台上。   “解药是存在的,只是朕手上没有。”元彻咬牙道,“朕一定会把药抢过来。”   沈之屿叹了口气,直说道:“那齐王可高兴坏了。”   “……”   “沈之屿,你以为你这样很大义凛然对吗?让朕后半辈子都念着你的好,以后只能在梦里见你,成为朕这辈子阴魂不散的噩梦和唯一的慰藉。”   “臣没这意思,以后还会有许多人,你……”   “不会有很多人,没了你,朕会变成一位暴君,杀人如麻,看不惯就拖出去斩首,不听任何劝谏,让京城的百姓不敢道路以目,让大楚变成你最不想看到的样子。”元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道,“来啊,有种就试试。”   沈之屿:“……”   话说到这里就进入了死巷,一阵沉默后,沈之屿道:“带我回去,你会后悔的。”   “后不后悔,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太早。”   说完,元彻缓缓收力,接住沈之屿软下来的身体,丞相大人眉头紧皱,显然很是不甘心。   元彻把他抱回之前的草垛上平躺下,伸手去解开他的衣服。   这个天已经回暖,不会穿太多,一件外袍,一件里衣,扒开这两件后,元彻就看见了沈之屿用衣服撕成的布条,从肩头绕去胸口侧方,一圈挨着一圈,狠狠缠绕勒在了伤口处,布条边沿处的皮肤都被勒出了乌青。   原来是这样才没有血流出来。   元彻一时愤怒得无以复加,若是旁人敢这样对他的丞相大人,绝对会被暴揍一顿再丢去狼窝吃掉。   可这人偏偏是沈之屿自己。   元彻有心扇沈之屿一巴掌,但没贼胆,他掏出短刀在身上抹干净刀身的灰和血,冰凉的刀背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沈之屿的眼睫动了动,却没能成功睁开,元彻松下一口气,继续专注手上的动作,轻轻挑起布条,上好的绸缎随着元彻力道慢慢断开,将藏在下面的伤口逐渐暴露,   那是一道不足三指宽,却极深的口子,落在肩窝偏里的位置,因为处理不当,这么多天过去了非但没能愈合,还有发炎溃烂的征兆,   元彻当时脸色就变了。   他身上没有伤药,也不敢随便用水或其他东西去擦拭,放任下去更不妥,思索片刻,只好生起一小簇火来将短刀烤红,割去溃烂掉的地方。   一番功夫下来,沈之屿没醒,元彻也要累晕过去了,下手太轻割不下来,太重就会伤及其他皮肤,神经一直紧绷,就算汗水流到眼睛里他都不敢眨眼,好在沈之屿在冥冥之中许是知道是元彻,只是象征性地闪躲了几下,没有过多挣扎。   “咻”地一声,元彻收刀入鞘,万般仔细下总算没有伤到其他地方,他吐出一口气,将沈之屿的衣服拢好。   不能再慢慢走了。   拖一个时辰就更加危险一分。   元彻避开沈之屿的伤口,将他打横抱起,脑袋靠着自己的肩膀,借着这个姿势,他低头就能看见沈之屿眼睑上的朱砂痣,寻思着反正刚才已经问过了,不算耍流氓,于是飞快低头轻啄一下,犹如羽毛轻抚而过,便收敛好,连夜赶往京城。   .   清晨。   牛以庸看着于渺一直守在城墙边,连睡觉都睡不深,稍微风吹草动就要跑过来,眼睛底下都熬出黑眼圈了,嘀咕道:“还说你不喜欢丞相大人……”   于渺一记眼刀扫来。   牛以庸:“难道你喜欢陛下?”   于渺:“……”   她已经彻底无欲无求了。   “你一个大男人,是怎么做到如此嘴碎的?知道这样很让人烦吗?”于渺目不斜视地盯着下方,“难不成全天下只剩下丞相大人和陛下了?”   “这……”牛以庸像是被戳中了心事,欲言又止,平日脱口就出鬼点子的能力被卡在了喉咙里,惆怅道,“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两人又好看,又厉害,位高权重,只要站在一起,大家都视线都落在他们身上,像我们这种人就……哎,我好羡慕他们。”   于渺撤回视线,看向他。   牛以庸垂头丧气。   于渺走上前。   牛以庸抬起头来。   “牛大人,你知道于应谦一共有多少子女吗?”   “好像,十八位?”四大家入狱的时候,牛以庸在旁帮忙清点人数,有个大概记忆。   “没错,人数都够开个学堂了。”于渺道,“至于我,我在于家既是庶出,还排行十一,既不是嫡妻或宠妾所生,也不是最小最受喜欢的那一位,可这又怎么样?”说到这里时,于渺朝他笑了笑,“现在他们在天牢里,我在这里,他们活不了多久了,我还有大半辈子的光阴,你看着我是四大家于家的大小姐,光鲜亮丽,其实里面的日子有多苦只有我自己知道,还不如当位普通老百姓快活。”   牛以庸格外感动:“于姑娘……”   “人嘛,各有所长,比来比去多没意思,你羡慕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何尝不羡慕你,外人来看谁都是好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像你的话我就觉得……”于渺的心灵安慰说到一半,忽然看见守在一边黑狼耳朵动了动,兀地抬起头来。   牛以庸已经快将于渺奉为圭臬了,忙追问:“觉得什么?”   “丞相大人他们要回来了。”于渺话音一转,丢下牛以庸朝其他人道,“都打起精神来,给头狼让条路!”   “诶姑娘!”   下一刻,黑狼站了起来,顺着人们让开的方向一跃而出!   硕大的身体落在地面时,整个城墙都给带动着颤上了三颤,没过多久,它就驮着元彻和沈之屿回来了,元彻抱着沈之屿一跃而下,喝道:“有伤药吗?”   “有!”于渺抱着之前备好的包裹跑过来,“什么都有,还有纱布,都是干净的,可以直接用!”   元彻接过包裹,见里面果然伤药齐全,够给沈之屿换药了,十分满意,抬头看了于渺一眼,见这小姑娘格外来事儿:“想要什么赏?”   于渺等了三天,就是等这句话,她单膝跪地道:“草民想要入鬼戎军。”   元彻眯起眼睛。   于渺:“草民还叫人在那边搭了间棚子,换药不方便的话可以去那边。”   元彻笑了一声:“去找兀颜,让他教你些功夫,三个月后考核,通过便可正式入军。”   “谢陛下!”   元彻抱着沈之屿走了,于渺得偿所愿,回头一看,见牛以庸愣在原地,下巴都快砸脚背上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这么高的城墙。”牛以庸指着跟在元彻屁股后面的黑狼,“它它它它……它直接爬上来的?”   于渺:“是吧。”   “这么高???”   “没见识,在我们鬼戎狼军面前,就没有跨不过的东西。”于渺掴了他一下,“走了,待会儿总不可能让陛下骑着狼带丞相大人回去,一起备马车去,办好了还能讨点银子。”   牛以庸刚心道我才不做这种献殷勤的事情,一听有银子,立马改口:“我也要,等等我!”   .   沈之屿睡了整整一天,醒来时,浑身上下哪儿都疼,脖子最疼。   他揉着后颈刚睁眼,视线就被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占据,沈之屿脖子往后一缩,还没来得及喝止,魏喜已经从房间冲了出去:“大人他醒啦!”   嗓门之大,缭绕整个丞相府,看来之前在温府的日子不错,把气力给养回来了。   “哥!”   温子远人还没出现,声音就从远处传了回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哐当一身声撞开门,炮筒似的一把扑过去抱住沈之屿:“啊!我的哥,我想死你了!!!”   沈之屿差点被弟弟当场勒死。   脚步声窸窣不断,随后进来的就是兀颜,牛以庸,于渺,耶律录,还有几位熟络的鬼戎亲卫,足足有十余人,魏喜一嗓子让院子里人满为患,叽叽咋咋个不停。   “呜呜呜属下就知道大人您一定会活着,娘的,不就是一群会咬人的毒人吗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哇哇哇哇!!!”   兀颜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用嗓子表达了思念和关心,他本也想趁着气氛正好去抱一抱沈之屿,却被温子远一脚踹开,骂了句“我哥是我的!”,只得放弃。   古灵精怪的兀小颜是除温小公子外第二位负责闹腾的猛将,他不知做了什么,把牛以庸逗得一口“伤风败俗有辱斯文寡廉鲜耻”说了七遍,最后再被于渺补上一刀,终于绷不住,去一旁偷偷抹眼泪。   沈之屿被他们吵得头疼。   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回来了。   叮叮当当的响声响起,沈之屿见温子远脖子上多了枚长命锁,拿起来看了看:“谁给你买的?”   “耶律录。”温子远猫似的在沈之屿身上乱蹭,伏在后者耳边低声道,“哥我给你说啊,他可有钱了,我帮你骗点回来。”   沈之屿:“……”   稍后,沈之屿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对上耶律录正看向这里的视线。   “谢谢,破费了。”   耶律录右手抵胸,微微低头,以作回礼,同时错开一步。   下一刻,沈之屿微愣。   随后立刻偏头挪开目光。   方才一片大吵大闹,集市似的,没有注意。   元彻双手抱臂,靠在暗处,一直看着他。   卓陀带着小药童推门进来,占据了房间最后的空隙,拱手道:“陛下,丞相大人的药熬好了。”   作者有话说:   回家啦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17 00:15:48~2022-05-17 23:5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池尤今天行不行、39584764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连环 第九   愚蠢至极   “嗯, 端给他。”   陛下金口一开,人群连忙让出一条路除了温子远还黏在沈之屿身上。   卓陀:“……”   “温公子。”卓陀和气道,“你这样抱着丞相大人是没法喝药的。”   温子远纹丝不动。   “温公子……”   “你们给我哥灌了大半年黑乎乎的药, 一直没见好,到底行不行?”温子远盯着药碗, 质疑道, “干脆我先来试试。”   说着就伸手去端, 吓得屋内一群人惊慌失措, 汤药哪是能乱喝的?小药童连连后退,沈之屿去拦温子远的爪子,耶律录一步上前拧着温子远的后领想要把他提走, 谁知温子远八爪鱼似的缠着沈之屿,连带着沈之屿也被拉着往外拖, 眼见着就要摔下床铺, 众人连忙去接   牛以庸:“诶诶诶谁啊别踩着我啊我的脚!”   “对不住对不住!”魏喜道,“我赶路, 有点看不清!”   “赶路???”   混乱中,小药童踢到了桌凳,手上托盘一歪,药碗就要落下去, 被一只从旁伸来的手稳稳接住,一滴没撒。   人群挤在一处, 达到微妙的平衡,沈之屿上半身被温子远拖了出去,悬在空中, 下半身被扑上来救急的魏喜抓着衣服往后拉, 又没能完全掉下去。   “嘶。”   沈之屿感觉肩膀上的口子快要裂开了, 吓得脸色一变:“子远,别闹了!”   温子远立马老实。   放手瞬间的惯性让人群一分为二,刀割般地左右倒开,温子远砸去了耶律录身上,沈之屿则被端着药赶过来的元彻扶着腰接住。   唯独魏喜没人管,咕噜噜地滚去了床里侧,砸得咣当一声。   “……”   古有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今有温小公子大闹丞相府,都是凭一己之力。   .   京城连续阴冷了三日,今天终于得了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小麻雀在丞相府外的树枝上舒展翅膀晒太阳,还没舒服够,便见丞相府大门轰地打开,一坨人被齐刷刷地扔了出来。   “砰!”   再大门紧闭。   小麻雀瞄了一眼,打算无视愚蠢的人们继续晒太阳,眼睛还没完全闭上,就被地面传来的一声嚎叫震落:   “狗皇帝你凭什么可以在里面!!!”   脑袋朝地两脚朝天的小麻雀心如死灰。   狗皇帝本人踢开外人,强行霸占整个丞相府,和丞相大人单独相处。   “吵死了,别理他们,趁热喝。”元彻将药碗放去沈之屿手上,叮嘱道,“以后卓陀送来的药,一滴都不许剩,朕晚些时候让他指个小药童给你,留意一下你的吃食,以免和药材相克。”   自方才和陛下的视线无意撞上后,沈之屿就一直偏头躲避,哪怕是盯着床角或被角出神,也不看对方,手里黑色的药泛起涟漪,或许是子远那一嗓子,他忽然发觉这半年来自己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   倒也不是生气元彻将自己强行带回来,元彻的心思他能理解,他愁的是,之后呢?   还是那句话,带回来解决不了问题。   这不是解药,除了拖延时间,起不了任何作用,沈之屿心里清楚,却还是将药一饮而尽。   瓷碗放回小案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陛下。”沈之屿淡声道,“这件事没其他人知道吧?”   这件事自然是指染上疫病,元彻现在最听不得这两个字。他准备好了沈之屿大吵大闹,质问他为什么要掐晕自己,也准备好了沈之屿冷漠不搭理,说十句话都不见得有一句回答,他什么都准备好了,   唯独没有想到沈之屿会这样淡漠的直面,第一句话还是去关心旁人。   像是被触了逆鳞,元彻眉头紧压:“没有。”   “除了朕和卓陀,没有人知道。”   “好。”沈之屿掀开被子走下来,拿过一旁的衣服披在身上,和元彻迎面而过,但视线至始至终没有触碰,“跟来吧。”   沈之屿带着元彻走进书房,相府的藏书非常可观,一张屏风隔开,案几和小书架放在前方,上面陈列着经常要看的书,后面则是十几排大书架整齐排列,书卷按照大小层层分类,沈之屿径直走到最里侧,取出最高处的一个木盒,双手抱着转出来,递给站在屏风外的元彻:“本打算让魏喜给你的,现在有机会,就先给了吧。”   元彻不明所以:“可以现在打开吗?”   沈之屿点点头。   元彻将木盒放在案几上,咔哒一下叩开精致的锁扣,里面是一张类似于画轴的东西,但比正常竖挂画轴要大上些许,元彻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劲,拿出来一看,竟是一张即位诏书!   中原皇帝登基都是需要诏书的,昭告天下自己是天下共主,受万邦朝拜,这是一种形式,也象征着名正言顺,以及以臣子们真心实意的臣服,若有谁敢质疑帝王的正统,就得越先越过诏书。   “有些仓促。”沈之屿道,“但能用,你先收着,等到了那一天就让牛以庸把它拿出来。”   元彻心里百感交集,他的登基大典草草了事,谈不上任何的流程和仪式,说难听点就像一个土匪进了山头,大刀一落,喊着老子就是老大了,众朝臣不吭声,完全是忌惮他想活命而已。   说不想要诏书是假的,但依照陛下的脾气,与其逼着一位臣子写诏书,掩耳盗铃,留下千古笑话,还不如坐实了“朕就是要抢皇位,不服就死”的硬气。   可这个时候将诏书拿出来,是什么意思?   觉得自己活不到那时候吗?   元彻飞速浏览了一下,心里感叹这哪儿是仓促,寥寥几笔就彻底颠倒黑白,让李氏变成了大楚败落的主要原因,说他们自私自利,德不配位,天地可诛,而自己则一跃成为大楚的救世主,将天下百姓拯救于水火,至于江山易姓,这不是谋朝篡位,更不是外敌入侵,而是顺应时局、受命于天。   真是……太厉害了。   “重写。”元彻却狠心将诏书扔回盒子里,口是心非道,“朕不喜欢这一封。”   “不喜欢也没法,没多的了。”沈之屿道。   “怎么没法?”元彻双手负立,冷声道,“今日开始,不许出去,反正你没别的事,也不方便在外面露面,就在这里写诏书,写到朕满意为止。”   沈之屿苦笑:“那也拿得动笔才行。”   “……什么?”   沈之屿抬起手,衣袖顺着胳膊往里滑,露出一节手臂本该白皙的皮肤出现大大小小几块红疹,和寻常的红疹不一样,中心处像是被刀割一般,正在慢慢溃烂。   元彻呼吸一滞。   又严重了。   丞相大人本就身子不好,若普通人能撑十来日,他就只有七八日的时间。   “方才子远乱蹭的时候发现的,”沈之屿只让元彻看了一眼,便飞快用衣服重新盖住,“所以收好吧,没多的了……你做什么!”   元彻二话不说,上前将诏书撕了个粉碎,挥手一扬。   纸屑满天飞舞,散落在地上,肩头,发梢,像是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雨,砸得人千疮百孔,没法再拼凑起来。   “你疯了吗!?”沈之屿眼睁睁地看着诏书毁于一旦,巨大的情绪波动下,眼角竟然落出一滴鲜红色的血,顺着脸颊滑落,和朱砂痣呼应。   沈之屿想要护住剩下的诏书,却被元彻一把扣住手腕,让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胸口:“疯了?是,朕早疯了,自朕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疯了!”   他一个鸠占鹊巢的皇帝,喜欢上了前朝的丞相,本该和他做对的敌人,他不疯谁疯?   他想要江山,还想要丞相,他不疯谁疯?   心跳强劲有力,跳动的节奏甚至通过手臂,影响到了沈之屿的心脏。   “你一时的冲动有想过今后吗!?”沈之屿像是被烫到了,想要抽出手,却抽不出来,难得一次高声道,“届时万事俱备,只差这一封诏书,你去哪儿求?牛以庸只能帮你处理一些朝事,他没写过也写不来诏书,让其他朝臣来写,万一留下漏洞,那是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隐患!”   眼角的血更多了。   “没有这封诏书,朕照样可以坐稳江山,照样可以消灭异己!”元彻盯着他的眼睛,“谁稀罕这玩意儿?朕向来不屑于这些东西!”   怒吼缭绕,震得沈之屿耳朵泛鸣。   陛下在竭尽全力地抓住自己的光。   一阵沉默。   稍后,沈之屿启齿道:“陛下,你就不能……成熟一些吗?”   “大人,你很理智,很聪明,但这不是对的。”元彻恨不得将他的每一根睫毛都记下来,“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理智固然重要,但遇见忽然发生的情况,没时间给你思考,更没时间给你选择利弊,只能凭着你的直觉,这直觉没法决定你的正确与否,但他能决定你能坚持到哪一步、杀多少敌人!”   沈之屿冷笑一声:“那陛下的直觉是什么?”   “朕的直觉是朕可以没有诏书,可以没有正统,但不能没有你!”   无论是私心还是别的,沈之屿都很重要。   沈之屿:“你简直……”   “简直”后面的话一时间没能说出来,下一刻,沈之屿反去拧住元彻的领口,将人抵在书架上,书架被推得一阵晃动,书卷哗啦啦地落了一地,沈之屿没管,他的手在抖,聚在下颌的血落地上,砸出朵朵鲜红的花,嘶声补充道:“愚蠢至极。”   元彻没吭声,仿佛默认了这句话,甚至闭上了眼你说我蠢说我笨都没关系,随便骂,打也行,反正我就是这样,不改了,也不改。   可这一句好像将沈之屿所有的力气用尽了,他没有再多做什么,片刻之后,缓缓松开手:“好,既然陛下是位有主意的,那臣就不多言了。”然后转过身,抬腿离开。   元彻感受到风流拂过,立刻睁眼追上去。   沈之屿没看见他似的,往自己内屋的方向走。   元彻一直和他保持着三步的距离,沈之屿脚步一停,元彻就直接撞上去,将沈之屿撞得往前踉跄一步,却在人摔倒之前猛地捞回来,从后抱住。   “大人,这次听朕的好不好。”元彻道,“求你了,就这一次,以后任何事情朕都绝无二言。”   “松开。”   “你同意朕就松开”   “我不会同意。”   “那朕就一直不松开。”   “你……”沈之屿忽然发现这四句话就跟小孩吵架似的,幼稚得很,气极反笑,“滚。”   “滚的话需要松开,也就是说你答应了?”   沈之屿干脆给了他一拳。   元彻是可以躲的,但他没躲,还故意顺着沈之屿的力道倒下,笑道:“谢大人。”   沈之屿:“……”   “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跑,也别出去,外面人多眼杂,朕现在回,不,滚去想办法!不会让你难受太久的!”元彻翻身起来,转眼就不见踪迹,   沈之屿深深地看着元彻的背影,直至陛下彻底消失在相府。   还能怎么办呢?   自家的陛下主意那么大,还坚持不懈,虽然地方不对,但总比遇见事就哭天喊地质问怎么办的强,更何况,诏书已经毁了,这不是赌气或者甩脸色就能恢复的。   沈之屿面朝着元彻离开的方向微微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无奈的苦笑传出。   .   元彻前脚回到皇城,后脚立马禀开众人,单独召见了卓陀。   卓陀刚进门,就听见殿上元彻给了一个字:“说。”   卓陀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回陛下,今日京城没有新出现的毒人,想必被传染的百姓就是这些了,大概占据四成左右。”   四成,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数字,黄巾贼乱本就让京城百姓死了大半,若真让疫病再带走四成人的性命,那京城可真就空有其表了。   元彻带沈之屿回城的时候就被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城内的情况,从瘟疫是如何爆发到毒人和普通百姓分开看管,当时沈之屿晕了过去,没听见,元彻索性就将这件事瞒下来,不允许任何人在沈之屿面前提起他的丞相大人已经够累了,经不起多的折腾。   “继续。”   “属下已经可以让毒人们不再随意攻击人,但是这药……不是解药,若服用达到一定的量,它会让人陷入昏睡,长眠不醒,虽不会身死,但看上去与死亡无二。”   卓陀自知没有完成元彻交代的任务,说完便猛地跪下,听候发落。   殿上没有任何回应,卓陀冷汗滑到了脸侧,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就在他以为自己难逃大难的时候,元彻道:“去把兀颜叫来。”   兀颜走进,单膝跪地。   元彻:“齐王人呢?还没找到?”   兀颜机灵得很,一看就明白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正色禀道:“找到了,就在城西胡同口里,属下们还查清了他身边只有一位略通武艺的谋臣,没有其他护卫。”   “就一个人?”   “是的,齐王好像还受了伤,具体原因属下们没有探到,属下立即……”   元彻抬手止住了后话:“没有就没有,不要浪费时间,去盯着他,别让他跑了。”   “是!”   “耶律录人呢?一中午没见他了,跑哪儿去了?”   “耶律将军被丞相大人喊走了啊,应该是有什么事情,现在估计在丞相府的。”兀颜道,“需要属下将将军叫回来吗?”   “去了丞相府?”元彻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稍后,扑哧一声笑出来,“算了,多半是在受审问,去把师父叫来。”   兀颜“啊?”了一声,没明白其中的意思,只是照着元彻的话去办事。   .   耶律录刚将温子远送到家,还没来得及去军中点卯就被喊了回来,他站在丞相府面前,先缓了片刻做好心理准备,再抬手敲门。   “咚咚咚”   魏喜打开门,将耶律录引进去。   这还是耶律录第一次孤身来丞相府,温府没有相府大,但两者布置很像,都雅致得刚刚好。   沈之屿换了身衣服,坐在亭子里,面前放着一局残棋,见他来了,笑道:“坐吧,会下棋吗?”   作者有话说:   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17 23:53:23~2022-05-19 23:5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连环 第十   见家长,主要在聊弟弟   温子远没事可做, 回家之后便继续捣鼓他的长命锁,耶律录砸钱找人做了十余个铃铛,够他安安分分地选上一阵了。   温子远将自己缺了一处的长命锁小心翼翼取下, 放在手心,盒子里有七八个铃铛被挪去了一侧, 那是不要的, 另外五个放在跟前。   一个时辰后, 跟前的铃铛还剩下两个。   温子远捧着盒子和长命锁, 起身去到院子里,想要征求一下其他人的意见,这时, 他猛然发觉府邸里太安静了,走了好久都见不着人, 只有小瀑布哗哗的水流声。   好奇怪。   绕过厨房, 又走上半响,终于看见一位婢女站在树下。   大概是距离太远, 当下的日头又太大,婢女的面容被树荫遮挡着,瞧不清晰。   温子远小跑走近,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水流声忽然变得好大,大到覆盖了一切外界的声音, 他像是沉入了水里,童年时期不好的记忆涌了上来。   隔着波光凌凌的水面,好多人站在岸上, 看着他挣扎, 直到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 为首那位才扬了扬下巴,一只手破开水面,把他拉了起来。   “看到了吗,这次本王将你救上来了,是本王让人救的!”   “以后都不许生气了。”   “你到底还有哪些地方不满意?嗯?快说,本王补偿你就是了!”   画面一转,女人抱住他,温柔地说道:“小远乖,忍一忍,再忍一忍……别怪你哥哥,多亏了你哥哥我们才能活下去啊……”   “铛”   长命锁落下,铃铛散了一地,最远的一个滚去了树下。   温府内一片寂静,没有一人。   .   同一时间,丞相府。   耶律录执黑子,棋局上,白子已经将他彻底包围,在他看来,无论这一步棋落下与否,都输定了。   “大人棋术精湛,在下望成莫及。”耶律录笑说,左右都一样,他便随便挑了处格线交错处,将子放下。   沈之屿:“将军不再好好看看吗?”   耶律录:“这……难道还有转机?”   沈之屿坐在木椅里,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身体既不紧绷也不过于放松,让人感觉非常闲适。   耶律录苦笑:“在下实在不太通此道。”   沈之屿没有过分刁难,伸手,右手食指指腹按在最后落下的黑子上,缓缓往前推。   耶律录眼前一亮。   只见棋面随着沈之屿指尖的用力,黑子白子像是被赋予了生命,活了过来,它们明明没有动,但大局已经在悄无声息中逆转,最后,黑子停在三格外的位置,反包围了白子。   “大人是力挽狂澜之人,”耶律录抱拳道,“多亏了大人,陛下才能稳坐皇位,我等佩服万分。”   魏喜将泡好的茶水端上石桌,沈之屿端起茶托,用茶盖拂走茶沫,浅尝一口:“将军谬赞了,你之所以没有看透这棋局的变化,是心不在此尝尝这茶?”   耶律录只觉得这么一小杯茶根本不能解渴,但盛情难却,他拿开茶盖,直接端起茶杯,仰头喝下。   “和子远府上的味道一样吧。”   “噗”   耶律录用了毕生的反应力,才没有将茶水喷去沈之屿脸上,脸色一下子就红了,喉咙被水呛到,咳了好一阵。   “咳咳咳咳咳咳……”   魏喜连忙拿着准备好的抹布上前擦茶水,再换上一杯新茶,   对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丞相大人肩膀都没动一下,保持着姿势继续浅尝着自己的茶,耐心地等耶律录缓过神来,颤颤巍巍地伸手去端第二杯。   “什么时候开始的?”   “噗”   魏喜哒哒哒地甩着抹布来擦第二遍,耶律录连忙抢过抹布自己动手,然后婉拒了第三杯茶这茶指定和他有仇,道:“大人,在下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总不可能因为一个随手买的长命锁就胡乱猜想吧?”   “哦?”沈之屿挑了挑眉,“子远从小锦衣玉食,随手买的长命锁,坏了也不肯扔?”   耶律录:“……”   “你头上那发带是子远的,是他十五岁生辰时我找人做的,样式出自九鸢楼的花魁设计,整个大楚只有一根。”   耶律录:“……”   怎么就拿到他的了?   沈之屿放下茶盏,让魏喜收走棋盘,不再旁敲侧击,直言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不会干涉子远的任何事情,只想要个准话。”   “这……”   顷刻之间,耶律录心中已经涌起了惊涛骇浪,他权衡着利弊,甚至想到沈之屿说这些话是为了让他放松戒备,以便后招,可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这种事情就该敢做敢当,矢口否认算什么?说道:“在下不知道子远是怎么想的,他还小,很多事情不用着急,但在下确实非常喜欢他。”   非常二字咬得极重,沈之屿嗯了一声。   “若大人觉得不合适,在下……”说到这里,耶律录耸了耸肩,有些话就是开头难,一说开了,剩下的就顺理成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多半会违背您的意思,继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沈之屿又嗯了一声。   耶律录摸不清他的态度,既有些担忧又有些期待,沈之屿没有直接一句“滚远点”扔过来,也没有果断地说“那好把他抱走吧”。   “所以大人您……是怎么看的?”   “如果你喜欢的是活泼好动的小男孩,那就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不,在下……”   “至于你所谓的继续该做什么,这得我们各凭本事,你知道我对付人的手段。”沈之屿抬手打断他的话,示意让自己先说完,这前半句话冷到了极点,直接让耶律录下意识地一哆嗦,气氛在这一刻凝到了极点。   随后,这方天寒地冻就被丞相大人迅速收了回来,回到最开始的闲适,慢吞吞道,“如果不是,只要子远自己愿意,我没什么好说的,有机会的话还可以帮忙。”   还可以帮忙,这五个字让耶律录喉咙动了动,注意力全放在了上面,差点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大人不想子远正常娶妻生子吗?”   沈之屿抬眼看他。   从皮囊上看,沈之屿与温子远最不相似的地方就是眼睛,沈之屿的瞳孔很深,让人一眼望不到底,随意愿折射出不同的光景,而温子远是澈,一尘不染。   沈之屿:“活着和开心更重要。”   在子远自己若也愿意的基础上,耶律录是一把非常不错的保护伞,他强大,沉稳,可靠,乱世之中,每一步都是一场豪赌,耶律录既不是元彻那样冲在矛头最尖锐处的先锋,需得成王败寇,破釜成舟,也不会受动荡的时局影响,随波逐流,每天都要求神拜佛祈祷着苦难不要敲门。   世家拉帮结派,我的女儿嫁给你的儿子,我的儿子迎娶你的女儿,不也就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以免遭受排挤和打压,在苦难面前更长久地坚持下去吗?道理都一样。   开心了,就闯一闯,不开心,就退隐,山高水远自在逍遥去,管你谁当皇帝,龙椅上搁的谁的屁股,又不妨碍着我今天吃饭睡觉。   丞相大人心里的世界很大,大到可以容纳下整个大楚,连系到每一位从未谋面的百姓,丞相大人心里的世界又很小,小到只有前方的陛下,和身后的弟弟。   元彻是他的勇气,子远是他的慰藉。   耶律录明白沈之屿的意思,震撼万分,现在才转去回答上一个问题:“我知道的,子远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马虎,他心思很细,只是有时候表现得比较奇特,有时候又嘴上不爱说而已。”   何止是知道?   沈之屿:“那你知道原因吗?”   耶律录:“原因?”   “不知子远有没有和你主动提过,虽然他很粘我,但除去他还是襁褓时期,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时,他已经九岁了。”   “在他九岁之前,我因为某些原因,在宫内和太子也就是先帝一起生活,做他的伴读,几乎没有机会出过皇城,子远的父亲官职不高,实权更是巴掌大点,为了不被党争牵连,他不敢站队,这样的下场就是虽然饿不着他,但要说多么的护着他不被欺负,恐怕不行。”   沈之屿的声音像是一汪温水,缓缓流淌,但这字字句句落在耶律录耳朵里,都起了涟漪,涟漪扣着涟漪,荡成了浪花,在心上不住拍打。   他忽然很想见一见温子远。   “我的存在,对当时的温家而言,既是一个后盾,也是一个威胁。因为我,其他人没法随便抓着他们的一丁点小错就至他们于死地,但也因为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党争中的每一派都可以打压欺负他们。”沈之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手有些不受控制地抖,他用力地掐住自己的掌心,“出宫拜相后,和子远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偶尔会察觉到他无意间露出的另一面,但每次想要深究,子远就会很抗拒,我只好作罢,改为从旁打听,发现他在九岁之前经常被一些皇子和世家贵公子欺负。”   耶律录听得心脏一紧,惊愕于沈之屿早就察觉苗头的同时连忙追问:“是怎么欺负他的?!”   沈之屿摇摇头。   小孩之间的打打闹闹,许多人根本不会在意,只要没死人,那就是玩笑而已,他们不关心孩子遭遇过什么,听到过什么,受过如何的委屈……他们漠不关心,能查到这些已经很艰难了。   “九年,还是最初的那九年。”沈之屿蹙眉,“耶律将军,是你先来招惹的,无论发生什么,照顾好他,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求他平安顺遂。”   他就这一个亲人了。   耶律录右手抵胸口,上半身微倾:“拼死相护。”   耶律录以为沈之屿还会再说什么,保持姿势等了小半天,却没听到任何后话,他直起身,见沈之屿已经收敛了神色,偏头望着皇城的方向。   日头被乌云遮挡,阳光落了下去,风和日丽只在京城留下一个小衣摆,便抽身而去。   一声闷雷从远处传来,划破天际。   又要下雨了。   突然,在这一刻,耶律录感觉沈之屿其实什么都知道。   无论是元彻瞒他的、还是温子远瞒他的。   而沈之屿今天说的这一番话,除了要个准话,好像还带了其他含义。   “将军,”魏喜来到他身边,“小的送你出去吧。”   作者有话说:   蓄力完毕=w=   掐指一算,要开始交代前世和小时候了=w=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19 23:54:25~2022-05-20 23:5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丞相今年二十有三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连环 第十一   时间不够没写到丞相,只有陛下   昨日打了一下午的闷雷, 终于,在太阳落下最后一缕夕光时,倾盆大雨夹带着狂风降临, 呼啸得整个夜晚吵闹不堪,扎得不稳当的棚子和栏杆拔地而起, 满天打旋, 这还没完, 今早起来一瞧, 京城的排水通道已经“水满为患”,道路蓄成了浅河,打湿裤脚, 叫寒气直往骨头里钻。   但没人觉得冷。   地面上,无数狼爪飞奔着, 踩得水花呈灾似的炸开。   它们从四面八方蹿, 密网般汇聚,再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   “哗啦啦”   小半柱香后, 鬼戎全军齐刷刷地单膝跪在皇城脚下,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一片。   元彻站在高台上,一身北境戎装将他骨子里的张扬和野性体现到了极致, 黑色头狼立在身边,却并没有因为雨水打湿了毛发而显得呆头呆脑, 紧贴的毛皮勾勒出它结实的肌肉,让它看上去更加势不可挡。   四月十六,疫病在京城大范围爆发的第五日, 他们要主动出击了。   “兀颜。”   兀颜应声出列:“属下在!”   “带一百人, 去围住丞相府, 无论今日发生什么,都不许里面的人出来。”元彻手提重刀,沉着声,一字一句道,“哪怕是绑也要给朕绑在里面,如有差池,提头来见。”   那是一把一刀便能斩断头骨的重刀,双刃,从刀头至刀尾共七尺长,刀面布满弯弯曲曲的血槽,普通人在它面前瘦弱得不值一提,放眼整个京城,也就元彻才能拿动。   “是!”兀颜起身,在一位鬼戎兵面前以手为刀空落下,“到你为止,全部人,跟我走!”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朝着丞相府的方向,8兀颜带着一小只队伍利落离开,如同射入雨幕的箭。   元彻看了他们的背影一眼,只一眼,便收了回来,目光如注。   不能有任何心软,任何犹豫。   “耶律哈格。”   “末将在!”   耶律哈格年轻时是北境高山上有名的猛将,在老狼王为北境众族开疆拓土、将他们狭小的栖息地扩大了整整十倍的日子里,身边有两位得力将军,其中一位便是耶律哈格。   三十年过去,耶律哈格老了,脸上褶皱遍布,脊背也不如从前那么挺拔,喜欢在闲来没事的时候喝喝花酒逗逗小辈,成了众人口中的活神仙老爷子,但他的骨子里,绝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北境战士。   北境战士,无论身在何处,年龄多少,凡召比出!   “师父,你带四成的人。”元彻侧脸俊朗又锋利,他轻轻地笑了笑,但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朕将京城的百姓交给你,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毒人,只要他们还活着,就不能丢下他们,国库粮仓随意调动,不必吝啬,更不必请旨,朕只有一个要求,绝不再出现任何的暴\\乱。”   齐王不费一兵一卒便害了京城四成的百姓,这是他棋高一着吗?不,是他本质上就是个地痞流氓,好比强盗登门入室抢劫,定然没有主人家那么多忌惮,他不会担心放在案几上的花瓶会不会打碎,不会担心动静太大吵醒熟睡的孩子,他只想偷盗,这是用再多的借口和华丽的外壳,都掩盖不了的事实。   这片土地上,元彻正在做主人家该做的事。   “末将定不辱命!”   元彻环视一眼,锁定在一个角落:“于渺。”   于渺一惊,万万没想到陛下还会喊自己的名字,她站在鬼戎众军的最末端,个子要比前面那位矮上整整一个头,完完全全地被淹没在了人海里,直到见大家全部回头望向自己,才确认真的是在叫她,急急忙忙地出列,单膝跪地……然后哑巴了。   是不是该学着他们自称属下?可她现在还没有正式入军……草民?臣女?   好像也不对。   元彻懒得管她这么多:“上来。”   于渺刚走上殿,一个东西就横在了她眼前。   那是一把短匕\\首,没什么特点,甚至有些旧,刀柄处因为长期的执握变得无比光滑,她甚至怀疑这东西没法利索地捅进敌人的身体,   于渺双手伸出举过头顶,接下匕\\首。   “这是朕三岁时第一次捕杀猎物用的刀。”元彻看出她的疑惑。   “三,三岁?”于渺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刀剑在北境的地位及高,这一把,作用和你们中原的玉玺差不多。”元彻道,“拿好,如果出现什么情况,务必亲手送到丞相大人手中。”   于渺瞪大眼睛,忽感这破破烂烂的匕\\首有千斤重,还没来得及回话,一阵风迎面而来,她下意识地侧身护着匕\\首。   再睁眼时,陛下已经翻身骑在了狼背上,高举手中的七尺重刀:“所有人”   豆大的雨不仅没能浇灭陛下的意志,反而像是落入滚油的水,轰然炸开。   下一刻,浩浩荡荡的右手抵胸声响起,那是北境的信仰愿为自己承认的首领贡献出一切,厮杀至最后一刻。   “随朕抓捕齐王!夺得解药!”   在雨中疾驰的鬼戎军被分成了三波,带着各自的使命,分布在京城的各个角落。   大街小巷里,屋门被挨家挨户地敲墙,打开一看,是两位鬼戎兵立在门外。   鬼戎兵高大、魁梧,让人望而生畏,却用最温柔的语气道:“请诸位随我等一起……”   话音没落,一位妇人扑了出来,“扑通”一声在鬼戎兵面前,语无伦次道:“军爷!求求军爷带我见见我的儿子,我不怕死的,他染上了那病,他才八岁!他一个人在那地方会害怕的啊!”   “夫人快请起……”   “求军爷带我见见儿子,见一眼也好,老身来生愿意为陛下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妇人一个劲儿地磕头,眼前的鬼戎兵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已经在家里求神拜佛整整五日了,一开始,她并没有多么警惕,还抱怨说这场瘟疫妨碍了家里铺子的生意,后来,毒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可怕,儿子也变成了毒人,她便祈求上天收走她的贱命一条,换回儿子的命,最后,她不奢求上天听到她毫不起眼的心愿,只想去毒人被看管的地方看看,做上一碗儿子爱喝的甜粥。   “陛下就是去夺解药的!别愣着,顺着军队的指引离开!”耶律哈格骑着狼跑来,高声道,“不会有人死!所有人都会活着!”   这句话对妇人而言宛如天籁,她的瞳孔一亮,随后,第一反应竟是不相信。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真的肯为了他们去夺解药吗?愿意为了他们……   “舍身赴险,跳入陷阱”这八个字还没从头脑里冒出来,脚下的地面悍然动了,有人以为是地动,拔腿就要躲,却发现这地动竟是由远及近,有着自己的方向和目标。   千言万语不如眼见为实。   以元彻为首,狼群如浩浩江水般冲了过来,在官道上飞掠而过。   “快看!是陛下!”   “陛下真的找解药去了!”   “我们有救了!!!”   等元彻完全走远,众人才回过神来,人群中,不知是喊了这样几嗓子,妇人连忙朝着元彻离开的方向跪下叩拜。   而她这一拜,就像是在平静的水面砸进了一颗石子,以她为中心,人群层层叠叠地跪了下去,其中,有些人家里并没有人染上瘟疫,他们也根本不需要解药,但这气氛好像会传染似的,他们发自内心觉得就该如此。   那是……他们的陛下,君主。   也是在深渊之中,危难之时,唯一可以无条件信赖和依靠的靠山。   鬼戎兵引着众人避难。   大雨中,耶律哈格抹了把脸,甩掉挡住视线的水珠,对一旁的耶律录道:“看出来了吗?”   耶律录点点头。   风雨如磐,但,东方欲晓。   大楚,就要易姓了。   作者有话说:   毕业论文连接的数据库被同学搞崩了,要连夜重弄,心力憔悴,时间不够先只能写这么一个剧情点QWQ   上章留言读者已全发红包~   感谢在2022-05-20 23:54:59~2022-05-22 02:1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勾陈一、恋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连环 第十二   (小修)为了数以万计子民的性命   与此同时, 城内另一边。   水渠缓淌,轩窗旁的案几上,一片兰花花瓣从花朵上脱落, 悠然落进花盆的泥土里。   一百位鬼戎兵将这里护得很好,瓢泼大雨闯不进去, 它就像一片世外桃源。   沈之屿伸手将花瓣捡起来, 捏碎在掌心, 汁水的香气流了他一手。   “吱呀”一声, 魏喜端着托盘推门走进,将药碗放在了案几上。   一主一仆对视一眼,稍后, 沈之屿道:“你现在走,当作什么都不知情, 还来得及。”   “小的想陪着大人。”魏喜低着头, “只要大人肯带着我,我愿意一辈子跟着大人!”   沈之屿被他这一番话说笑了:“现在就这么能吃, 长大了可得了?”   魏喜顿时脸红:“小的……可以少……唔,实在饿了馒头也……”   “逗你的,按计划开始吧。”   魏喜转身退出,屋门在身后关上, 却没忙着离开,他深吸一口气, 闭上眼,在心里默念:   三,二, 一。   “咣当!”   屋内传来打翻药碗的声音, 魏喜猛地睁眼, 径直跑向小厨房。   “火这么大,是想把药烧糊吗,赶紧取些柴火出来。”   “放些解热的进去,你这一罐药人喝下去非流鼻血不可。”   卓陀正带着两位小药童熬晚间要用的药,话音刚落,就见魏喜慌慌张张地跑来:“卓大人!”   “我家大人把刚刚喝下去的药全吐出来了!”魏喜的小肉脸上满是担忧和慌张,配合上跺脚的动作,简直叫人没法往着撒谎的方向思考,“您快去看看吧!”   卓陀吓坏了,连忙将炉子交给一位药童看管,再让另外一位药童带上药箱,和自己一起赶去沈之屿的房间。   魏喜被他们抛在了后面,离开卓陀的视线后,小肉脸上表情迅速沉了下来,他先绕去其他地方,找了一根大小合适的木棍揣进袖子,才紧赶而去。   案几上的东西全被扫下,花盆和药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黑色的药水撒了一地,弄脏了地毯,卓陀看见沈之屿手扶着柱子跪在地上,肩背难受得弯下去。   他连忙指挥着药童与自己一起将沈之屿扶去塌上躺着,同时疑惑为什么会吐这药的主要作用分明是让人舒缓心神,不要过多操劳。   沈之屿头发半束,部分发丝落下来,挡在脸侧。   恰好隐匿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卓陀先拱手一礼,再在沈之屿脉上探了探,除了那些老毛病,并无新的异样,他若有所思道:“大人可是昨夜受了寒?还有其他不适吗?”   沈之屿不答反问:“从得到一份解药,到将它送至每一位需要的人手中,前后共需要多长时间?”   卓陀一愣,这正是这几日他头疼的事,下意识脱口道:“至少也得七八日,还是最快的速度,若解药只有一份,肯定是要送去分析药方的,运气好的话一次就可以成功,运气不好就……然后是找药材,属下试了那么多次,都没能成功研制出解药,想必里面的药材不会太好找,这也会浪费时间,就算找齐了,在熬制解药的时候也可能会发生许多意外情况……”   话音戛然而止。   这时,卓陀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对沈之屿为什么要问他“每一位需要的人手中”?   沈之屿冷声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   卓陀不敢再说,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从他回答这个问题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默认京城被瘟疫肆掠。   “然后陛下让你们瞒着我。”沈之屿撑起身,替他说完,“他自己去找齐王要解药。”   卓陀将头埋得很低。   “你们……这么多人,就这样由着他胡闹吗!?”   一切都能说通了。   回京已经两日,为什么齐王还要躲着?此时难道不该走为上计,保命为重?   躲得越久,嫌疑和危险就越大,他本就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要打死不松口,元彻也拿不到证据,就没法在明面上将他如何。   难道他手上还有什么筹码?留着不走,是没法走?还是还有别的目的?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齐王如今手中有的,无非是一味解药,而他想要的,无非就是那个位置这倒不难猜。   难的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当然有。   之前就说过,齐王和元彻之间,其实还隔着一个人,李亥这位所谓的先帝遗孤,目前看似最“正统”的存在。   只要他还活着,无论是齐王还是元彻,都差那么点意思。   要上位,李亥必须死。   而齐王这么狡猾,肯定不想自己去背杀害“正统”的名声。   如果这解药足够重要,重要到元彻不得不为了它不顾一切沈之屿当然不信齐王会用自己来威胁元彻,就算真的是,那也不是不顾一切,而是将元彻惹得更加残暴,杀个鱼死网破那么就剩下一个东西,京城数以万计百姓的命,一位为君者想要正名时最重要的东西。   齐王可以用解药和京城百姓的命,来逼元彻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李亥。   卓陀被沈之屿给套出了话,既心虚又害怕:“大人息怒……属下无能,研制不出解药,要想全城的人活命,只能出此下策啊……”   “只能?”   沈之屿似乎觉得这个词很讽刺:“城内第一批感染的毒人,还能等七八日吗?”   卓陀有些犹豫。   “回话。”   “能,能的!属下给他们用的汤药缓解了发病速度,他们至少还可以坚持小半月。”   沈之屿沉默了一会儿:“那我呢?”   “大人在外耽搁了三日,才开始用药,身体的情况也……”卓陀没讲话说完,但明白人都知道是什么,“根据这俩日来看,可能会有点赶,但属下一定会竭尽全力,大人不用担心。”   沈之屿却笑了一声:“我不担心这个,你的全力也不必竭尽在我身上,待会儿好好配合一下就好。”   “?”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卓陀回头一看,见魏喜不知在什么时候走进,手上正拿着一根木棍,跟在身边的药童已经被敲晕倒在地上,不待他回过神,下一刻,一把小刀就横在了脖子上。   卓陀惊恐万分:“大,大人?”   放眼整个京城,卓陀是对药理最了解的一位,也只有他才能将解药在最快的时间内熬制出来,短时间内找不出第二人,但凡有脑子的都知道,卓陀的命在此刻是最重要的,谁都能死,唯独他不能。   “抱歉,我自己出不去。”沈之屿低声道,“所以,走吧。”   解药是一定要得手的,但,李亥不能死在元彻手上。   沈之屿要去救李亥。   更要去救元彻。   魏喜打开门,外面的雨更大了,哗哗啦啦的雨幕让人视线模糊,他本想找把伞来撑一下,却见沈之屿已经带着卓陀跨了出去。   .   城西巷口。   住在这里的百姓已经被撤走,狼群先至,五匹为一队,包围住每一个出口。   尹青找了间木屋,搀扶着齐王坐下,数日奔波,就算有伤药在身,伤口没能得到足够的休息,还是会不断地愈合后又裂开。   齐王面色惨白,神情却近乎疯魔,越来越近的狼群奔跑的声音在他耳朵里不像是催命符,而是登上极位的助力。   齐王:“怕吗?”   尹青抬头,对上齐王的眼睛,苦笑了一声:“怕。”   “怕还跟着?”   “从昨日开始便想丢下你自己走,但不知道能走哪儿去王爷,虽然出生入死是为人臣子的常态,可怎么说呢,这种完全毫无胜算的方法真没必要,臣是想跟着你富贵,而不是没有意义的玩命。”   齐王:“你们啊,就是愚蠢,本王一直想把你们教成阿屿的样子,谁知你们个个都是废物,特别是你,反骨最强,和他最不像,连他的一成都不及。”   尹青:“……”   齐王低笑一声:“况且,谁说本王没胜算了,还记得自己昨天吃了什么吗?”   “什么?”   “解药,本王将这京城境内唯一的解药掺进了你的吃食里。”   尹青唰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盯着齐王,却被齐王拉着胳膊拽了回来,伸手拂在他的脸侧,捏了捏他的耳垂。   手很冰,像极了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顺着脖子缓缓攀上。   “躲什么?本王这是在保护你啊。”齐王亲昵道,“本王想了很多地方藏解药,但思来想去,你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尹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狼群终于来到了门前。   齐王啧了一声,收回手,扶着墙站起来,干裂的嘴角往上提了提,再拍了拍将黑衣上的不存在的灰尘,抽出缺了一块的剑握在手中,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要维持作为李氏皇族的风度,不肯在元彻面前露怯。   鬼戎精兵一脚踹开门,再分两侧排开,将齐王和尹青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随后,元彻提着七尺重刀逆光大步走进。   齐王:“哈……蛮夷皇帝,又见面了。”   .   相府大门口,沈之屿冷声道:“让开。”   兀颜在见到这一幕时彻底傻眼了,但没有忘记自己的本职,坚守在大门边,苦色道:“大人,属下不能让,属下得陛下旨意,您若踏出这府邸半步,提头……”   “哦?”沈之屿打断他,语气不再平缓,他甚至毫无征兆地将刀子往上提了提,在卓陀脖子上划出一小道血痕,“那就是想看着他死了?”   作者有话说:   已发红包,注意查收~ 第66章 连环 第十三   谁说我是去找元彻的?   日子久了, 差点忘了丞相大人看似温和有礼的皮囊下还藏着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这才是他的本性,只要挡了他的路, 无论是敌人,还是伙伴, 哪怕是他自己, 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清除掉。   兀颜进退为难。   冷雨将沈之屿淋湿透了, 衣裳和长发黏在身上, 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兀颜将手背去背后,大拇指内扣四指并排,做了一个向下压的动作, 站在他身后的两位鬼戎兵立马会意,趁众人不注意, 屏息缓缓后退, 准备从侧面绕去沈之屿身后。   “大人,属下理解您现在的心情。”兀颜趁机帮他们分散沈之屿的注意力, “但恕属下直言,就算现在放您去找陛下,这件事情也已经没有任何余晖的余地,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们还是相信……”   “谁说我是去找元彻的?”   嗡的一声。   四周忽然陷入了一种迥异的安静,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脑袋空白须臾,耳边只剩下雨拍打地面的声音,   陛下的名讳极少会被提及, 就算再讨厌元彻的四大家也会用“蛮夷皇帝”称呼他,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兀颜甚至花了会儿时间来反应“元彻”这两个字指的是谁。   兀颜:“什么……意思?”   沈之屿:“还能是什么意思?”   冥冥之中,兀颜觉得接下来的话会让他恨不得当场聋掉,但很可惜,他耳聪目明,是非常优秀的鬼戎亲卫,百尺之外细微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只见沈之屿深吸一口气,微仰起头,挑衅似地用冰冷的刀面在卓陀的下颚上拍了拍,笑道:“你们北境人,确实厉害,但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啊。”   “其实我也想陪你们玩下去的,多好,君臣和睦,元彻什么话都会听我的,我只需要动动嘴,给他指几个招,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赶走一切阻碍,是不是?可谁叫他要杀殿下呢?不就是几万人的命而已,丢了丢就丢了,大楚的人那么多,谁能比殿下更重要?”   兀颜的脑子被这一堆话砸得一团乱,混沌中,他挑了一个词:“殿下是……那个李亥?”   沈之屿的笑意更深了。   兀颜:“你……”   “没错,我就是在利用你们,毕竟殿下还小,手里也无兵无权,实在不好办事,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先用你们来把该扫除障碍全部扫除了,藩王,世家,等该死的都死了,再趁你们不注意,杀了元彻,送殿下回位。”   兀颜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觉得他该生气,毕竟按照沈之屿的话,从去年开始,他们就一直被玩弄在掌心,若不是现在出了这一桩事,后面可能还会继续被糊弄下去,直到最后,才发现这都是在为旁人做嫁衣。   但这口气他提不起来,总觉得其中什么东西不对劲,具体是哪儿,凭他的头脑短时间内说不出来。   只能去观察那些蛛丝马迹。   对了……对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是笑着的,但眼角没有弯,眼里也毫无得意与快活。   兀颜凭着直觉问:“为什么?”   稍后,他又自己回答:“您在说谎,您只是想激怒我们,对吗?”   沈之屿:“……”   “大人,算属下求您了,回去好不好?”兀颜上前一步,“我们都守着您,您睡一觉陛下就回来了,就都没事了。”   “……”   又是这些话。   卓陀说“只能这样”,兀颜说“就都没事了”。   他们把元彻当什么了?   “行了!”沈之屿觉得讽刺至极,不想再听,他似乎已经没有了耐心,哂道,“废话够了吗?让不让,不让他就要死了!”   刀刃再往上提了提,卓陀脖子上的口子更大了,眼见就要触及到动脉,就在这时,一阵风从沈之屿背后袭来!   是方才隐匿气息的那两位鬼戎兵!   沈之屿暗骂了一声。   没人能在单枪匹马还挟持着人质的情况下从鬼戎兵手中逃脱,更别说沈之屿这样的身体情况,淋着雨持着刀已经花费了他几乎全部的力气,电光火石间,他立马放弃和背后的鬼戎军正面相交,侧身躲让,硬生生地抗下一击,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手上他不能丢掉卓陀,失去筹码。   兀颜喝道:“等一下!!!”   两位鬼戎兵也惊了他们本想吓退沈之屿,谁知这人宁肯硬抗也不松手。   那一瞬间,沈之屿几乎感觉不到整个背部的存在,疼痛和酸麻交织,喉咙里涌起一口鲜血,他不敢吐出来,只得强行咽下去。   血腥划过喉咙,刺疼。   沈之屿踉跄着后退几步,直至后背抵在了一根柱子上,才侃侃稳住身形,他先是喘息了些许,警告了试图挣扎的卓陀,低声笑道:“给你们个忠告,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下一刻,兀颜瞪大眼睛,沈之屿手中的刀竟然捅进了卓陀的腹部。   “给我马和弓箭!”沈之屿一把掐住卓陀的喉咙,不许他说话,道,“除非你们觉得他能撑住第二刀!”   鬼戎兵有些犹豫,兀颜却道:“给!”   “给他!”   快马和弓箭很快就被牵了过来,放在丞相府门外,沈之屿冷声道:“后退三十步。”   鬼戎兵照做。   沈之屿拉着卓陀上前,让他先上去,随后自己再翻身而上,沈之屿虽不常骑马,但骑术很好,他单手勒住缰绳,双腿紧紧一夹马腹,快马便飞驰出去!   鬼戎军们立马唤来狼群跟上。   他们不敢完全追上去,拖着一个距离不上不下,沈之屿回头望了一眼,眉头微皱,忽然,喉咙里再次涌上一滩血,可惜这次他没控制住,回过神来的时候血已经顺着嘴角吐出来了,他一惊,想到卓陀身上的伤口,连忙抬手将卓陀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卓陀在地上滚了几圈,被鬼戎兵接住,小药童连忙带着药箱来给卓陀包扎,却见卓陀一把压下他的手,摇了摇头。   衣服撩开,那腹部上只有一刀浅浅的口子,流了一丁点血,大雨挡住了鬼戎兵的视线和扩散了血晕,让人造成误解。   沈之屿方才那捂住他嘴的动作,便是不允许他过快说出这一真相。   兀颜随后赶来,鬼戎兵立马给他禀报了这件事,稍后,又有人将快马牵了回来,马儿好像还没跑尽兴,前蹄不安地刨着,鼻孔喷着白气。   唯独不见沈之屿。   他们又被摆了一道。   但当务之急不是提着头去认错,而是把人找到,兀颜一挥手:“快搜!”   鬼戎兵立马散开,在转角处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立马追了上去,这个人影实在不擅长逃跑,没过多久就被抓住,被拧回来的时候兀颜就觉得不对劲太矮了,沈之屿的个子虽然赶不上元彻,但在同龄人中也是佼佼者但无论是谁,在这时候鬼鬼祟祟神出鬼没,一定是有鬼。   兀颜掀开那人的斗篷一看。   竟然是魏喜!   魏喜拧着脖子红着脸:“你们打死我我也不说!”   兀颜:“……”   就在这时,正在收拾药箱的小药童惊呼炸现。   简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药童扭头告诉卓陀:“师父,那个药不见了!”   兀颜没弄明白什么药,转头看见卓陀的神色顿时卡住了,刚刚被沈之屿挟持都没这么难看。   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可以让人在三个时辰内强行提神,减少伤痛的药。”   沈之屿为什么会有力气闹这一出,答案竟然在这里。   兀颜眼皮一跳,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提起来追问:“后果是什么!?”   世界上怎可会有这种灵丹妙药,世间万物有借有还,一定会有可怕的后果!   卓陀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抱住头,他觉得自己今天闯的祸够死一百次了,先是京城的瘟疫,然后又是这个药:“如果,如果连续服用三粒,三个时辰一过,人就会被反噬而亡!”   一声闷雷打下来。   .   沈之屿在丢下卓陀后当机立断弃了马,靠着魏喜争取的时间匆匆离开,他撑着墙走了几步,身后拖出一片血痕,但立马又被大雨散开,看不出半点鲜红。   他有些庆幸今天下了大雨,以免这些血会留在这里引发后患。   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吃了一粒药,可惜一粒没有多少用,药效也很快就过去,四肢的冷,肩背上的疼,以及时不时从嘴里要涌出来的血,无一不是阻碍他往前的东西。   但那前方……是陛下。   “怎么每到关键时刻想去你身边就这么难呢?”沈之屿有些走不动了,靠着墙,自嘲似的喃喃道,“上一世是这样,这一世也是这样,总是这样。”   衣兜里的白色药瓶被摸了出来,沈之屿盯着它出神,然后,伸手拔\出药塞,倾倒出所有药丸。   “咳咳咳……”   药瓶落在地上,里面已经空了。   半响之后,沈之重新拿好弓,目光越来越坚定。   不远处传来喧闹声。   .   元彻听见齐王要他杀李亥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惊讶,一口答应:“行。”   反而是齐王愣住了,低笑道:“蛮夷皇帝,你这么着急地同意本王的要求,是在怕什么吗?”   “你看,本王早就说过,武力并不能解决一切,就算你厉害又如何?还不是得乖乖地本王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不这样,杀了李亥后,你跪下,再朝本王磕三个响头,本王就把解药连带药方双手奉上。”   话音刚落,四周的弓\弩齐齐指向齐王。   齐王毫不畏惧:“本王已经很仁慈了……!”   一条血色飞出,齐王是先看到自己的左臂飞出去,再感受到疼痛,七尺重刀砍头颅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一条胳膊。   这还没完,紧接着,元彻上前一步抓住齐王的头就扣在墙上,墙面被撞得嗦嗦颤抖,尹青扑过来想要阻止,被元彻一脚踹开:“姓李的,朕是忌惮你手中的解药,但这不代表你能活得很舒坦,捏死你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尹青被这一脚踹到了墙上,再落了下来,一时间根本爬不起来。   元彻这才分了一个眼神给他,又想起齐王喜欢将谋臣朝着沈之屿的方向养,这也就罢了,还要作为男宠的身份带在身边,就一阵恶心。   一位鬼戎兵捡起齐王的胳膊递给元彻,元彻嫌脏,摆摆手,让鬼戎兵丢出去。   狼群扑了上来。   齐王看得胃里作呕。   “蛮夷人,真野蛮啊……你们是不是平时还要吃生\\肉?”   元彻没搭理他,手走回来,递出个眼神,鬼戎兵低头退下。   没多久,李亥就被押了上来。   元彻起初抓李亥,还是想对付四大家,至于具体怎么对付,还没来得及想好,就被太多太多的事情打扰了思绪,等一件件地应付过来,早将这个人忘在天牢里了。   “你们要做什么!本宫有……有当朝丞相扶持,你们不能动本宫!”李亥尖叫着,在视线和元彻对上的那一刻,像是看见了地狱的修罗,虫子一般地扭着自己的身躯,“救……救命!救命啊!!!”他还扭头看见了齐王,“皇叔,皇叔……救救本宫!!!   而齐王看他的眼神冷漠无比。   李亥终于意识到自己就是这两人博弈间的蝼蚁:“不……”   “吵死了。”元彻掐了掐鼻梁,“赶紧的。”   李亥的尖叫声整耳欲聋,他被拖着后领扔去前方,又爬了回来,最后被鬼戎兵摁着跪在原地胡言乱语道:“别杀我……别杀我,你们杀了我也没有用,不是……不是……”   元彻接过弩,放进一只短箭。   “啊啊啊啊!”李亥眼泪鼻涕横流,“放开我!我不要,不要死……”   元彻对准李亥的眉心。   都没关系的,他想,什么正统什么圣名,那些东西都是虚的,只要该在的人都在,不要也罢。   食指扣动,短箭猛地射出!   李亥瞳如针缩!   但……死亡并没有来临。   作者有话说:   已发红包,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24 00:00:48~2022-05-25 23:5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汐辞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连环 第十四   谁能当皇帝我就跟着谁   “铮!”   空中爆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短箭被一支从旁袭来的箭羽撞上,拦腰折断。   李亥被这一响声吓得魂飞魄散,缩着脑袋双眼紧闭, 却迟迟没有等到疼痛传来,时间在这一刻无限拉长, 又无限缩短, 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卯起胆子虚睁一条缝隙,看见了地面箭柄的残骸。   得,得救了?   是谁救的他?   汗水从鬓角滑去下巴, 心脏在胸膛里突突直跳,随时就要冲破嗓子眼, 李亥两眼泛白花, 无数的脚步声响起,但不是朝着他, 而是去了另一边。   李亥抬起头,狭窄的视线里出现一角衣摆,那衣摆湿透了,从门口缓缓走进, 再被鬼戎兵提刀围在中间。   再往上,犹如拨开迷雾, 此人精致却苍白的侧脸露了出来,眼睑处的朱砂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颜色。   来者竟然是沈之屿!   懵掉的不仅仅是李亥,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鬼戎兵, 外面的雨还在下, 没见小, 而那一箭又快又准,力量虽谈不上大,但胜在极巧,有着四两拨千斤之势,穿过雨幕和人群,直击目的,骑射兵中的精锐也不过如此了,若非亲眼目睹,没人能将这一箭和平日里穿着白袍端盏品茶的丞相大人联系在一起。   鬼戎兵面面相觑,悄悄递个了眼神给陛下怎么回事?为什么丞相大人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拦下那一箭?   该不会是……   尹青借着这会儿功夫爬到了齐王的身边,翻出身上的止血药和布条,想要为他断掉的左臂止血,却被齐王一把推开,齐王的眼睛在看见沈之屿的那一刻骤然亮了起来。   “王爷。”尹青重新起身,低声道,“别乱动,再不止血就要死了。”   齐王瞥了他一眼,森寒道:“死?死又算什么?”   “算的。”   “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元彻紧盯着沈之屿,目光像是要在对方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没错,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再清楚不过了,这箭法是沈之屿的看家本事。   迄今为止,算上刚刚那一箭,元彻一共见过三次。   记忆淌过光阴,流去前世。   第一次是小时候,他作为质子来到中原,无依无靠,没有朋友,只能在角落里看着一群中原皇子和世家公子们围猎他没资格参加,毕竟他连一匹属于自己的小马驹都没有,来的路上都是借的别人的马人群中,沈之屿十分耀眼,他眼睛很亮,手指也修长,非常适合射箭,一些旁人难以记住的动作和要领他一教就会,一身红色骑装策马拉弓的模样帅极了,仅一箭便命中了花鹿,拔得头筹。   皇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如日中天的沈家,要什么没有?既不需要攀附谁,也不需要讨好谁,沈之屿十岁前的日子过得比太子还要快活。   小丞相大人的目光在帐子里扫了一圈,落在角落里、满脸灰扑扑的元彻身上。   元彻当时心里一紧,脸顿时红了,满脑子只剩下这位哥哥真好看……完了,自己脸脏兮兮的,会不会把哥哥丑着?   “陛下。”小沈之屿指着他道,“这小孩好歹是北境狼王的儿子。”   点到为止,既没多说,也将该说的都说了,给足了面子,皇帝大彻大悟,当天夜里便发落了故意刁难元彻的宫人,大内总管亲自挑出一批得力的人,客客气气地送来他房间,尖着嗓子道:“哎哟,小王子真是好福气,咱家听说沈公子就是心疼小王子您,才拉出的那一箭呢。”   “为了他拉出的那一箭”,元彻当时巴掌大小的心被这句话占得满满当当。   从那一天起,他再也没有受过饿挨过冻,虽然大家还是不和他玩,但再也不欺负他了。   那时候,人人都道沈家公子文武双全,举世无双。   多年之后,元彻率军南下鸠占鹊巢,强行称帝,来的路上他都想好了,先把不听话的全部丢出去,该喂狼的喂狼,然后立马去找沈哥哥,定是不能空手去的,他已经准备好了一把玄铁打造的弓,轻盈又好看,再问沈哥哥想不想当自己的丞相。   可,元彻来晚了。   中原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叛贼四起,党争频繁,皇帝就是个摆设,不理事,沈之屿肩落重任日夜操劳,让本就瘦弱的身体迅速坏了下去,几乎不能再握弓,并选择站在李亥身后,和他对峙。   接下来他们便进行了长达七年的博弈,这个时间太久了,久到与其说是争夺皇位,不如说是一股执念。   第六年,元彻曾有次亲自率领鬼戎亲兵追杀李亥,沈之屿带着李亥四下奔走,不幸逃至一处死路。   身后是万丈悬崖,身前是鬼戎军,元彻势在必得,看着把李亥往身后拉的沈之屿,伸出手道:“来朕这边。”   沈之屿冷笑了一声。   下一刻,他拉出第二箭对着元彻。   “为了他拉出的那一箭”在这一刻彻底碎掉。   元彻躺了整整半年,随后修养了半年,李亥因此又苟活了一年。   光阴回溯,元彻心中已过千思万绪,而在外人看来仅仅只是眨眼间。   关于那一箭,元彻其实不生沈之屿的气,形势比人强,当时的他们各为其主,他只是没本事让沈之屿选择自己而已,可为什么……这一世沈之屿明明已经选择自己了,还要为李家人拉弓?   还要当着他的面,这样死死地护着李亥?   他侧目望了一眼外面的雨,忽然还有点想问“乱跑做什么,怎么不带把伞”以及“哪儿来的力气,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丞相大人有事?”脱口的却是这冷冰冰的六个字。   “我……”刚刚那一箭耗尽了沈之屿好不容易攒下的力气,身体就像一盏已经油尽的枯灯,他走至木屋中间,拖出一地水痕,目光在元彻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便立刻滑开,看向齐王,“我也来和你做个交易。”   元彻:“……”   被无视了。   齐王立即笑道:“好啊,阿屿想要什么?”   沈之屿:“放过李亥,以及你手中的解药。”   被无视的郁闷心情还没完全散去,元彻脑袋顿时嗡的一声沈之屿知道瘟疫肆掠京城的事情了?   齐王一听,哈哈大笑起来:“阿屿可真是狮子大张口,你可不能仗着本王中意你就为所欲为啊,全天下好处都……”   “只要满足这两点,其他要求你随便提。”   齐王的笑声戛然而止。   “任何要求?”   “当然。”   “那还真是不错的交易。”齐王的胳膊已经包扎好了,他再一次推开了尹青,踉跄站起,用剩下的右手双指端着下巴,故作思索了一小会儿,稍后,有些遗憾道,“如果你不会转手将解药送给蛮夷皇帝的话。”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都心口一震,沈之屿眉头下压。   “阿屿,骗人可不是好孩子,你怎么能帮着外人骗本王呢?”   揭穿来得措不及防,将沈之屿和元彻之前的秘密毫不留情地拖到光天化日之下,齐王确实非常聪明,也没有说错,解药一旦到了沈之屿手上,那就是他的东西了,谁知道他会用来做什么,届时他想给谁就给谁。   难道沈之屿还想用解药帮李亥救百姓,博得名声?   不可能,京城百姓的命又不关李亥的事至少现在不关他的事。   “都愣着干什么!?”元彻喝道,“给朕杀了他!”   “等等!!!”   沈之屿却再一次拦住了他们。   无数刀尖停在了距离齐王三指之外,若再慢片刻,齐王就变成刀下亡魂了。   元彻难以置信地回头望着沈之屿,指骨被他自己蹑得咔嚓作响,眼神仿佛要吃人。   沈之屿依旧不和元彻视线触碰,他顿了顿:“齐王殿下,我见你如此势在必得,以为你是很了解我的,所以有些话才没有……咳咳,没有说,你以为我和他一块对付礼王,对付四大家,是因为他这个人吗?”   元彻吃人的表情一滞。   齐王似乎有了些兴趣:“那是什么?”   沈之屿:“沈某俗得很,谁能当皇帝我就跟着谁,我就是喜欢‘皇帝’这个称谓而已,至于这个称谓下是谁并不重要,无论他是姓李还是什么,中原人也好外族人也罢,今日是这个蛮夷人当皇帝,我自然就跟着他,待哪一日您当了皇帝,我定然连夜踹了这个蛮夷人来投靠你,更何况……”   “何况”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脱口,沉重的脚步声靠近,紧接着,沈之屿衣襟一紧,竟是被拽着领子提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沈宝:诸位,听我瞎扯   彻崽:委屈巴巴QAQ   回忆视角很片面,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   感谢在2022-05-25 23:54:21~2022-05-27 23:5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勾陈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连环 第十五   元彻气急败坏,立马也跟着纵身跳下   炽热又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陛下的个子很高。   鬼戎众兵皆已是佼佼者, 陛下却还能在里面冒出半个头来,再配上那匹巨大的黑色头狼,每次率军出征, 无论是站在军队前面还是军队后面,总能叫人一眼就望见他。   沈之屿被拽得摇晃半步, 差点跌倒, 最后脚尖只能侃侃及地, 本就不稳的重心一下子全落去了衣襟上。   元彻盯着他, 整个上半张脸都沉沉的。   齐王对方才沈之屿说的话很满意,他轻轻笑了一下,靠在一旁没插嘴, 有意将这剑拔弩张的一幕让给这两人。   沈之屿读懂了他这个笑容背后的意思“你既然说只喜欢皇帝这个称呼,不在意坐在皇位上的人, 那么, 借此机会证明给本王看看。”   “……”   拉拽之下,沈之屿的脑袋控制不住地后仰去, 这个动作让修长的脖颈完全露了出来,喉结随着一呼一吸间微微滑动。   元彻的视线从他的脸滑到了他的喉结。   好脆弱啊,元彻心想,明明这么脆弱一个人, 嘴里却像是含了把刀子,吐出的字眼字字诛心。   元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咳咳咳……”沈之屿说话有些费力, 他不答反问,“陛下想听什么?”   正常人的身体会自己去慢慢适应当下的动作,元彻没有用力地拽他, 只是想要沈之屿的视线和注意力落在自己身上, 可一段时间过去了, 沈之屿的身体非但没有放松下来,还细细地开始发抖。   元彻眼眶里满是血丝,他忽然有点说不清楚自己的内心了,生气,这肯定是有的,他现在很生气,恨不得一口咬在这个人身上,用牙齿撕下一块皮肉,可除此之外,好像还有点别的。   有点失落。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元彻不至于傻到还要相信沈之屿会真的丢弃他,这一定是骗齐王的话,可这也侧面证明了一点,沈之屿不信任他不放心把一切交给他,不信任他可以处理好一切。   真傲慢啊,觉得自己是神仙吗?   是不是觉得没了他别人就是废物?   “要不这样。”沈之屿笑道,“让臣猜猜陛下想要听什么吧。”   元彻沉声道:“怎么猜?”   “让不相干的人先退下,好吗?”   元彻同意了这个要求,他冲一旁的鬼戎兵扬了扬下巴,鬼戎众兵立刻转身走出,去到了屋子之外的地方待命,确保不会看见也不会听见屋子里面的事情,尹青也在齐王的暗示下离开。   一时间,此处只剩下元彻,沈之屿,以及齐王和李亥四人。   沈之屿看着元彻干脆的模样:“把护卫都赶走了,就不怕我伤害你?”   “不怕。”元彻说道,“你们三个人加起来都没这本事。”   沈之屿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   外边的天色越来越昏沉,乌云覆盖,仿佛再酝酿什么大事。   紧接着,沈之屿语气适中道:“陛下听过中原的故事吗?”   “传说在最东方的山上,生活着一只狐狸,人人都想得到它,因为据说它可以满足人们任何离谱的愿望,它很厉害,无所不能。”   “有一天,狐狸在猎人的追捕下身受重伤,逃进一处山洞,在它死之前,一位小男孩忽然出现,并捡到了它,但男孩不知道它的能力,只是觉得它毛色好看,很稀罕,于是男孩把它带回了家里,替它疗伤,再找出个干净的篮子铺上一层软软的草垛,让它夜里有了归属,不用再睡在冰冷的石洞里。”   一旁的齐王忽然觉得不太对劲,笑意逐渐收敛。   元彻听得莫名其妙,又觉得冥冥中沈之屿想要告诉他什么:“然后呢?”   “已经半只脚踏入阎王殿的狐狸回到了人间,伤好了,还因为男孩的悉心照料长了肉,日子就这样普普通通地过了一段时间,在相处的过程中,男孩发现了狐狸的能力。”   “他便开始利用狐狸实现自己的愿望?”   “没有。”沈之屿摇了摇头,“男孩没有这样做,因为男孩本身也很厉害,他是世界上最骁勇善战的勇士,狐狸对他而言是锦上添花,没有这只狐狸,他也不差什么,他可以自己为自己实现愿望,他是唯一一位真心喜欢‘狐狸’本身的人。”   元彻心口一暖:“还有吗?这故事总不可能就这样结束了吧?”   “自然是有的。”   “再后来,其他的人听说狐狸被男孩捡走了,便三五成群地开始密谋,想要将狐狸从男孩家里抢走,他们有的人很莽撞,直接强夺,不是男孩的对手,被男孩两三下就踹了出去,但……”说到这里时,沈之屿忽然伸手放去元彻的脸侧,捧着他,轻声道,“有些人他很聪明,不靠蛮力强抢,也不从男孩身上下手,而是越过男孩,逼狐狸自己消失。”   “阿屿。”齐王插话进来,不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个故事而已,听者自领其意,不过我的话……大概是想要帮狐狸说一句,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它都会非常非常喜欢那个篮子,以及男孩。”   下一刻,只见沈之屿借着捧着元彻的动作将人拉了下来,姿势主动权彻底颠倒,元彻被迫弯下腰。   然后倾身吻了上去。   元彻耳旁哄地炸了个五颜六色,屋脊似的戳在原地。   他亲我?主动?在这时候?   等等,朕在生气啊!   但他亲我?   难道他觉得亲一口就可以消气了?   “好吧,好像真的可以。”五颜六色的陛下最后万念归一,脑袋里面只有这句话,“朕算是完完全全栽他手上了。”   齐王也没料到这一出,甚至在那一瞬间,他也没能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沈之屿和元彻唇齿相绕,蛮夷皇帝的手慢慢地环去了沈之屿的腰上,带着他往上,随后,趁着元彻恍神时,沈之屿从衣袖中掏出一把短刀,刺进了元彻的心口。   齐王的表情从怒转为惊愕,再从惊愕转为惊喜。   他看着沈之屿拔出刀,带出一线血花,一把推开倒在身上的蛮夷皇帝,舌尖探出在唇上舔了舔,像极了一只又蛊惑又狡猾的狐狸,回望向他:“我帮你杀了他,够有诚意了吗?”   “够,足够了,阿屿真是时时刻刻都让本王有意外收获。”齐王上前想要检查那刀口的深度,以及元彻是不是死透了,还没走近,就被沈之屿一把拦了下来,“怀疑我?”   齐王笑道:“阿屿哪里话,你是读书人,不常握刀,万一挑不准致命的位置,让这个蛮夷皇帝……”   沈之屿打断他,冷声说:“我还是没有蠢到如此地步。”   “王爷如果实在不肯相信我,那就算了,沈某也懒得掺合这件事,李亥你要杀就杀吧,告辞。”   沈之屿非常果断,说完就走,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李亥率先反应过来,连爬带滚地扑过去,中途还被躺在地上的元彻的长腿绊了一脚,两三步扑着跪去沈之屿面前,抱着他的腿哭道:“大人……大人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元彻:“……”   如果有人现在蹲下看一眼,便可以看已经“死”掉的陛下额头冒出一根青筋。   齐王走过去,一脚踹开抱着沈之屿的李亥,李亥当场被踹晕过去,齐王笑着揽过沈之屿的肩膀:“好了好了,是本王错了。”   齐王一边说,一边带着沈之屿往回走,他见沈之屿浑身上下湿透了,衣服贴在皮肤上,本想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他身上,却发现自己已经断了一臂,便打断了这个想法,改为抬手将沈之屿侧脸的发丝别去耳后,掏出手绢替他轻轻地擦着脸上的水。   沈之屿下意识地一偏头,本是想躲避齐王的动作,却正好看见趴在地上的元彻拳头都握紧了。   沈之屿:“……”   这家伙,都不能好好趴着吗?   齐王的注意力全在沈之屿身上,元彻如今在他眼里与路边的乱草无异,连眼神都不想分一个,他将动拖得很慢,反反复复直至连沈之屿眼角的一根睫毛都擦干净了,才将手帕收回去,满意地看着沈之屿的脸,视线在那颗朱砂痣上再一次停留一段时间,忽然单手拉过抱住他,道:“是本王来晚了。”   沈之屿:“什么意思?”   齐王怔了怔:“你真不记得了?”   沈之屿一把推开齐王,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冷声道:“不记得了,王爷,我的诚意已经给了,你是不是也该将你的诚意拿出来?”   “哎,不记得也好,还以为你是因为本王小时候的调皮而故意不搭理本王,看来是本王多虑了。”齐王惋惜地叹了口气,随后,话音一转,笑问道,“但在此之前,阿屿只回答了本王一个问题,还剩下第二个问题没有回答呢。”   “为什么一定要解药?”   沈之屿目光一凝都做到这一步了,齐王还是没有相信他。   不过。   沈之屿:“你说呢?”   齐王不解:“什么?”   沈之屿一把拍开齐王又一次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和他对视,齐王最先没瞧出个名堂来,直至他捕捉到沈之屿的眼角和嘴角忽然多了一丝血色。   齐王最先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看,那血色不减反增,两道血丝从他的眼角和嘴角缓缓流下,在苍白的皮肤上极为鲜艳,好似从深渊里探出头来的荆棘,将沈之屿缓缓缠绕,随时都能拖着他坠入谷底,索取他的性命。   “你怎么……”   “拖您的福,”沈之屿嘴角勾起一丝讽刺的笑,“我也染上了这病,还好奇我为什么需要解药吗?”   齐王却没心思和沈之屿开玩笑了。   他站在原地,压着眉盯着沈之屿,沈之屿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刚要开口,就被齐王一把拉住胳膊托至跟前,厉声道:“多少日了?”   “?”   “今日是你染上这病的第几日……算了,跟本王走!大楚境内已经没有解药了,本王带你去北境!”   沈之屿刚被齐王拉着跑出几步,听到他这样说,脚下骤然一停。   齐王见他不肯走,转头喝道:“走啊!”   “你刚刚说,大楚境内没有解药?”   “不对,如果没有解药,等李亥死后,你该如何孤身一人从鬼戎军的手里逃走?”沈之屿如坠冰窟,喉咙再次涌上一口血来,他低头捂住嘴,将这口血也咽了下去,颤着身问道,“齐王,你该不会是真的想交代在这里吧?”   齐王沉吟了须臾,对沈之屿接二连三的反常越来越心生怀疑:“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因为你找死!”   这句话是从身后传来的,齐王还没来得及转身,一只手就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抵在了墙上。   颈椎发出咔嚓的响声。   时间倒退回半个时辰前   “朕算是完完全全栽他手上了。”   元彻刚从脑袋里冒出这个想法,稍后,就感觉衣襟被人撩开,塞进来一个东西。   不大,很小一块,还有些凉,元彻想低头看,却被沈之屿挡住了,不知道是什么。   这一次的亲吻不是什么水下渡气需要,也不是单方面的偷偷摸摸,他们两人都清醒着,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对元彻而言,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足够他记一辈子,他清晰地听见沈之屿在分离的那一刻用非常小的声音说了句:“别动。”   与此同时,一把冰凉的刀就刺破了衣服,顺着刺破了塞进来的那个东西。   不属于他的血在衣襟上蔓延开。   这也是算是他俩之间独有的默契了,电光火石间,元彻立马配合沈之屿将这一出戏演完,先是惊恐万分和恨意交织地盯着沈之屿,然后慢慢倒去他身上,再被无情地掀开,找个不太麻手麻脚方便起来的姿势趴好。   齐王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竟还真的把自己给骗了:“好啊,阿屿,真的很有本事啊……额!”   元彻手上力气再一增加,齐王彻底说不出话来。   而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兵戎相交的声音!   配合着大雨,犹如排山倒海般。   一位鬼戎兵飞身进来,他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跪地道:“陛下,大人,请随属下离开!”   “发生了什么!?”元彻怒道。   “回陛下,属下们在外等得好好的,忽然有一部分兄弟将刀尖指向我们自己人,属下们应付不及时,已经折损了部分,刀剑无眼,还请陛下和大人随属下离开!”   鬼戎军里出现内乱了?   沈之屿望了回头望了一眼齐王,想到方才齐王说大楚没有解药,需要去北境……   为什么和北境扯上关系了?   对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们的注意力一直在解药身上,从没想过这个瘟疫是怎么出现,从何而来。   元彻丢了齐王,拉过沈之屿,一手抓紧他的手腕一手拖着他的肩膀,护着他往外逃走,顺道还叫鬼戎兵拧起了昏迷中的李亥,厮杀声越来越近,倒戈的鬼戎兵应该有三成,沈之屿的思不断撒开,将这些条条框框进行整理,最后归于一个点:“陛下,你为什么要从北境南下?”   “朕是被赶下来的。”元彻沉声答道,“去年,父王病危,北境继位和中原不一样,没有什么太不太子,狼王的儿子中只要想上位的,就直接互相厮杀,谁赢了谁就当王。”   “朕和元拓也就是朕同父异母的哥打了一年,谁也打不赢谁,继续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朕就想先把北境让给他,反正北境部落众多,他要坐上狼王的位置,光是收拾部落就要花费几年的功夫,自己则来中原休生养息,积蓄力量,同时也可以找你。”   他们逃到了巷子里,刚停下些许,脚下就传来剧烈的震感。   这么大动静?   沈之屿看了一眼后方,那三成的内乱已经快要镇压下来了,应该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反而小巷子内的楼房上,都传来了索索的响动,甚至有几片瓦片从天上落了下来。   元彻眼疾手快,立马扑过沈之屿往旁一带,瓦片在他方才站的位置摔了个粉碎。   元彻和沈之屿盯着那个碎片,抬头对视一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   所有的意外发生在一瞬间。   世界先是安静了片刻,然后,炸开了。   “轰隆隆!”   “唰!”   数不清的瓦片倾泻而下,甚至一些盆景和栏杆都落下来,剧烈的震感从脚下传来,晃得跟本站不稳,紧接着,三条足有成人张开双臂那么宽的地面裂缝忽然出现,裂缝之下漆黑一片,仿佛是万丈深渊,将沈之屿,元彻,以及鬼戎兵分别分开。   是地动!   偏偏在这个时候!   本就是大雨的天气,在加上地动,视线受到了严重的阻碍,元彻刚扶着墙站稳身子,熬过了第一次震动,一抬头,模模糊糊看见李亥落下了深渊中。   这可不关朕的事了,他想。   而下一刻,沈之屿竟然跟着李亥跳了下去!   “沈之屿,你做什么!?”   元彻气急败坏,立马也跟着纵身跃下。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第69章 连环 第十六   (前世)大楚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灭亡的   城西。   地动发生瞬间, 耶律哈格率先反应过来,指挥着所有人护着脑袋跑向空旷的地方。   烟尘蔽日,恍如末日来临。   慌乱中, 耶律录捞过两位来不及跑的小孩,抱在臂弯中, 再赶在两侧楼房垮塌的最后瞬间猫腰滚进一处角落里。   废墟之下漆黑一片, 外面的震动时不时地还会继续, 其中一位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耶律录听得脑袋直疼,同时也担心他会快速耗空体力坚持不下去,从衣兜里摸出几颗本是给温子远买的糖, 平分在他们手心。   小孩眨了眨泪汪汪的眼睛太黑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吃的, 很甜。”耶律录道, “听话,你看这位姐姐就不哭, 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小孩撕开糖纸,舔了舔,然后小声地唔了下,果真不哭了。   地动持续了莫约一炷香的时间, 好在都不如第一次剧烈,也没将他们的藏身之处毁掉。   耶律哈格的速度非常快, 安顿好百姓后立马掉头回来,仅用两个时辰便找到了他们。   耶律录让鬼戎兵先将小孩抱了出去,他的一条腿被卡在废墟缝隙里, 长时间的压迫几乎没有知觉了, 三五位小兵以最快的速度清理掉上面的木板和石块, 将他拖了出来,耶律哈格赶来看了看,只见一条乌青蜈蚣般的伤口盘横过大腿,皱眉道:“你别动了,小心腿废掉。”   耶律录:“……嗯。”   虽然撤退及时,但还是有不少人被埋在了里面,耶律哈格很忙,没工夫和儿子多说话,撂下几句嘱咐便带着鬼戎兵开始挖人,又过了一段时间,该挖的都挖出来了没挖出来的自然是已经丢了命抬头一看,四下都没有耶律录的身影。   “人呢?”耶律哈格茫然道,“不是叫他好好休息吗?”   鬼戎兵连忙四下寻找,最后,一位传令兵禀报道:“将军见大伙儿都在忙,便独自一人去找温小公子了。”   温府离此地很远,前者在城东,后者在城西。   狼群可以帮忙找人,耶律录便将灰狼也留给了他们,自己一瘸一拐地靠一条腿用力,走到了温府门口。   官宦府邸都是精心设计过的,用的木材也是上等中的上等,再加上此处不是地动的中心,房屋虽然有些狼狈,但还是好端端地立在原地。   “子远?”   耶律录走进去,离开前,他好好嘱咐过温子远,就在家里玩,不要出来,未免发生上一次被刺激情况,耶律录在带队时还特地选了另一条路,不让外界的一丝一毫影响到他。   此时此刻的温府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温子远的性子比沈之屿闹腾多了,没事儿就爱带些婢女小厮回来,一来是看他们被人牙子随意发卖十分可怜,二来单纯喜欢人多热闹。   可耶律录从门口走到了大堂,再从大堂走到后院,都不见一人包括尸体。   只有小瀑布哗哗哗水流声。   “子远?是我,快出来!”   还是没有回答。   水流犹如催命符,落在了人的心坎上,越来越快。   这不正常,耶律录的冷汗瞬间淌下来,他试着跑起来,但刚迈出两三步腿就疼得厉害,与此同时,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开,血红的夕阳出现在天上,以及一弯漂亮的彩虹。   这两者分开看,都是美丽的景物,但凑在一起,十分诡异。   耶律录的眼睛被一个东西晃了一下,他走过去,从一墩石头底下捡起了一个银铃铛。   是他给温子远买的铃铛之一。   温子远就算再不喜欢这个铃铛,也绝不会将它随意丢弃,耶律录连忙四下仔细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不出一会儿便找齐了铃铛,然后,又在院子里的一颗树底下,发现了长命锁,长命锁一半陷阱了土里,应该是先落在地上,再被人踩了一脚。   温子远会在有意识的时候允许人这样对待他的长命锁?   彩虹,本该是祥瑞。   温子远却在这时候失踪了。   .   大概是陛下那一嗓子太过气势浩大了,沈之屿失去意识后,便围绕着这个情绪,做了一场混不清的梦,梦里,好像有许多人围着他,杂乱的、难以分辨的声音在耳边环绕。   “陛下赎罪,丞相大人已经没有了呼吸,臣等无能为力……”   “陛下,您将大人放下吧,臣等为大人安排后事……”   “陛下……”   其中好几个还是比较熟悉的声音,沈之屿心道他不就是去拉李亥吗?怎么都跟着跳下来了?   还说他死了?   ……   乱讲。   又不是没死过,死了能听见话吗?   “他没死!”   元彻的声音立马传来,驳回了这些哀嚎,一群人立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声,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让自己消失,沈之屿点点头,果然还是陛下靠谱一些,不过,为什么这个声音颤抖得如此厉害?   沈之屿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下一刻,元彻的声音忽然靠近,凑在他耳边,压着带有哭腔的嗓子低声呢喃道:“沈之屿,别睡了,快把眼睛睁开。”   “只要你睁开,朕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朕把李亥还给你,朕去把他的尸体挖出来还给你还不行吗?”   “……”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人吗?!”   “……”   “朕哪儿比他差了?你说话啊!朕哪儿比不上他了,值得你这样对他!!!”   “……”   这些话,毫无逻辑,情绪变化也十分奇怪,最开始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后来逐渐变成恳求,恳求了一阵,发现没有用,便气急败坏地谩骂和逼迫,最后,去到了近乎绝望的境地,好似一个孩童因为拽不住心爱的东西,只能坐在原地,嚎啕大哭。   沈之屿的心脏也随之慢慢变得疼痛万分,这和身体上的病痛不一样,对方的情绪毫不保留地传递过来,他汗如雨下,大口喘息,无论如何都无法缓解,想抬手捂住疼痛的地方,却发现自己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捆绑着手脚,吊在半空中,犹如困兽。   别哭了。   不要再哭了。   在沈之屿心里,就算抛开“北境小王子”,“鬼戎军战神”,以及“陛下”等称谓和头衔,元彻本人也该是一位非常肆意潇洒的少年郎,他年轻,好看,快活,这一辈子会有许多喜欢的人,也有更多的人来喜欢他,但在这些人当中,他不会过于执着,能好就好,不能就一拍即散,过于执着那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他的汗水和泪水应该挥洒在他今后蒸蒸日上的霸业上,而不是这里。   沈之屿试着挣扎开身上的绳子,但越挣扎,绳子的束缚越紧,就在他以为四肢会被勒断的时候,绳子忽然依次断掉。   咚的一声。   他落在了地上。   有微弱的光进入了他的瞳孔。   四周场景不太像地动之后,这里是哪儿?   怎么有些像……天牢?   梦里本该混沌的感觉随着坠落变得清晰起来,像是真真切切地身处在这里,能感受到周遭的潮湿寒冷,以及空气中充斥的令人作呕的霉味,沈之屿狼狈地坐在地上,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破烂囚服,斑斑乌色应该是血染上去的,时间久了,又干涸凝固了。   下一刻,一道看不见的力量将他猛地往前推,他像一位身不由己的提线木偶,被迫去到面前的泱泱人群之末,一起跪下,说不出话。   至于站在众人面前的,自然是元彻。   最后那句撕心裂肺的怒吼后,元彻整个人就变得格外平静,这个姿势让沈之屿没法抬头,只能看见元彻的一角衣摆,听他随便叫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人起身出列。   “立刻去寻一块千年寒石来,三天之内,无论用什么办法,动用多少人力,赶出一间冰室。”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那人连连答应:“臣遵旨!”   之后,元彻又吩咐了一些话,其中一些东西听着像是在为死人准备后事,但又有一些截然不同,比如“去烧热水”以及“再取一件干净的白袍来。”   待全部说完,压在肩上和膝盖上的力量才消失,沈之屿和其他人一起站起来。   而就在抬头看见元彻的瞬间,沈之屿浑身上下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皮直接发麻,任何惊愕的词语都不足以描绘他现在的心情。   元彻手上抱着的,是他!   已经死掉的他!   那群人没乱讲,他这样子确实是死了,并且已经死透了。   这一刻,沈之屿终于明白了眼前的场景是上一世,他被李亥毒杀之后。   元彻仿佛看不见他的存在,毫无生气的目光从他所在的位置径直掠过,没有任何的犹豫和停留,然后紧了紧怀中的那位“沈之屿”,转身离开了天牢。   其他人也一样,拱手恭送陛下后,摇头叹息着相继离去,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沈之屿一时难以接受,不仅仅是忽然回到了上一世,还有元彻的态度……元彻对自己死亡的悲伤,超过了他的预料。   他是不是,低估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   “想知道上一世最后发生了什么吗?”   一个不知男女的低语声从脑海里面传来,话音刚落,四周的场景骤然垮塌,漆黑的天牢墙壁剥离掉落,更强的光出现,沈之屿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再放下时,他已经来到了皇城门下。   巍峨的皇城光色粼粼,璀璨耀眼,原来这一天的夕阳这么红,大概是刚下过雨,天上尚还挂着一弯未散去的彩虹。   “去吧,去看一看上一世,大楚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灭亡的。”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5-29 23:58:50~2022-05-31 23:5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黎子 20瓶;佛系少年属猫 5瓶;勾陈一 3瓶;汐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连环 第十七   (前世)难道这光怪故离的重生和陛下有关?   远方有两两三三结伴的宫女走来, 和他插肩而过,稍后,小声的嘀咕传来:   “丞相大人真的没了?”   “嘘, 小声点,应该是的, 这事儿千万别到处说, 我们就当不知道。”   “可是……”   “可是什么?”   宫娥叹了口气, 娇柔的脸上满是惋惜:“我还以为能看到陛下和丞相大人共治的一天呢。”   沈之屿将她们的话听在耳里, 伫立原地,低垂着头,久久不语。   元彻可谓是大楚历代以来最没规矩的一位皇帝, 不仅他自己没规矩,下人们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胆子在他的带头没规矩下逐日壮大, 所以皇城内,其实不难听见议论。   夜里巡过三巡, 下了牌的鬼戎士兵已经过了最困的时候,干脆不再睡,偷偷提出一壶藏在屋子地板下的酒,去到篝火边围坐闲谈。   此时本该是他们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候, 但今日发生这么大一桩事,实在没法放松。   “可惜了。”一人评价道。   “可惜?呸!我看就是那姓沈的没眼光!”另一人喝高了, 扔下手中酒壶就开口骂道,“我们陛下,我们主子, 全天下最厉害的人, 他凭什么看不上啊?我还不嫌是他高攀了我们小主子呢!”   在北境的时候, 这群鬼戎兵对元彻的称呼是“主子”,因为在家排行老二,年纪也不大,辈分长于他的有时候还会喊“小主子”,这是一个非常亲昵的称呼。   “老陈你收着点……”   “我就是个粗人,不懂他们那些谋权纵横之术,我只知道小主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初那么小一个娃娃,坐在狼背上都要老陈我扶着,如今一晃眼长得这么高,二十多年了,兄弟们没舍得让他吃过一点苦,凭什么被一个中原人给欺负了去!?”   “要不这样,我们去帮小主子找个和姓沈的长得差不多的人来,娘的,天下有才又好看的那么多……”   “老陈!”   朋友打断他,厉声道:“你疯了吗?”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沈之屿走过去,左右别人看不见他,便直接捡起那个被扔掉的酒壶,将里面剩下的酒仰头尽数倒进嘴里,清酒顺着衣襟流下,打湿了衣裳,他也想大醉一场。   然后,补充道:“你们倒是找啊……”   沈之屿把酒壶放回原位,走向皇城外,他想逃离这里。   可能去哪儿呢?   回丞相府么,那里空空荡荡的,没必要回去。   沈之屿一抬头,发现自己来到了温府,耶律录也在里面。   这两人原来这一世就……沈之屿摇着头笑了笑,可笑容还没在脸上留住片刻,便消失了。   子远在哭。   算来子远当下也该二十有三了,换做旁人家的公子,儿子都该断奶了,他还像个小孩一样该哭哭该闹闹,嚎起来整个屋子都要颤上三颤,也对,反正前有沈之屿哄,沈之屿没了后,又遇上了耶律录,这辈子都可以不用长大。   “走开!”温子远一把推开耶律录,“都是你们!你们来中原干嘛!你们不来我哥就不会死了!我没有哥哥了!!!”   耶律录哑口无言,虽然这话有些无理取闹,但也不是全无道理,再加上他本就不会和温子远争辩什么,只好站在三步之外的地方,温言道:“好好,我不过来,我保证不过来,子远,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我说了我不吃!”   温子远抓起小桌上的粥便砸了出去,粥是耶律录刚端进来的,还很烫,手背立马被烫得一片红。   耶律录看得心立马揪起,都顾不上自己也被烫着,只想要带他去用凉水冲手。   刚跨出一步。   “滚啊!”   温子远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随即又抱住自己的脑袋,嗓子哭得一抽一抽的,耶律录连忙退出去。   屋外,沈之屿看着耶律录一拳锤打在梁柱上,力道之大,手骨都打出血来了,是盛怒无处发泄,只能独自垂头丧气的无奈。   “你别管他。”沈之屿低声道,“确实不关你的事。”   耶律录听不见他说话的,更没法跟他沟通,沈之屿只能坐在一旁,自言自语道:“教你个法子,过几天带点吃的去哄,一会儿就哄回来了。”   话音刚落,耶律录道:“丞相大人。”   沈之屿一愣,疑惑地看向耶律录,以为对方能听见自己说话,结果耶律录连个眼神都没挪,咬牙切齿地兀自喃喃道:“求你了,你要走就走,走远点,可别回来把子远也跟着一起带走。”   沈之屿:“……”   这人真是……算了。   沈之屿无语至极,懒得再和他说话,回到屋子里,见子远蜷成一团挤在床铺最里侧,已经睡着了,但脸上的泪水还没干,鼻子也红彤彤的,手不安地抓着被子,沈之屿拿过一旁的手帕替他擦了擦眼泪,然后掖好被角。   “哥……别走。”温子远不知是梦到了还是感受到了什么,忽然低喊一声。   “睡吧。”沈之屿淡淡地回答道,“以后要听耶律录的话,收一收脾气,别人只是喜欢你,又不欠你的。”   只是喜欢你,又不欠你的。   说完,沈之屿的神色也黯淡下来,心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与此同时,“吱呀”一声响起,门框被悄悄推开。   耶律录没走,一直在门外守着温子远,确认他睡着后,才端着烫伤药走进,手脚放得极轻,估计连轻功都用上了,衣摆一撩单膝跪在床边,捧过温子远被烫伤的手,用棉布沾上药粉涂抹在上面。   沈之屿见他这个举动,默默起身,给他让出位置。   深夜,万家灯火都入了梦,在温暖的屋檐下与爱人相拥入眠。   街上冷清得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那声音说完“看大楚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灭亡”后,就再也没出现,既没说怎么看,也没说看哪儿,沈之屿就像一缕迷失了方向的孤魂,在地动山摇的自然之怒下,脱离了原来的身体,来到这一个已经不再属于他的时空,他到处游荡,茫然又无措之余,还得被迫接受这些足以排山倒海的情绪。   来来去去,绕了一大圈,还剩下一个人元彻。   沈之屿本不想见元彻,其他人已经够他受的了,难以想象见到元彻后会是什么模样,但感情这种东西,总是琢磨不透,有时候越抗拒却就越是要面对,它既是你的勇气也是你的懦弱,有时候还像是藏在箱子里的小猫,会趁你不备猛地跳出,挠你一爪,让你心肺皆痒。   他之前看上去那么伤心,要不去安慰安慰他?虽然他看不见自己的存在也听不见自己说话。   到了后面,沈之屿也说不清这一趟是去安慰元彻还是安慰自己,他六神无主地回到皇城,此时夜幕已过,天大亮。   但,陛下躲了起来。   沈之屿找了议政殿,找了寝殿,甚至找了后山溜狼的地方,都没有任何陛下的影子,他没法找人问,只能靠自己,一上午就这么草草过去,好在现在不用吃喝也不用睡觉,更不会觉得累,有大把的时间去慢慢找陛下。   最终,在皇城深处,一座毫不起眼的殿宇面前停下了脚步。   沈之屿只看了一眼,便立马后悔了。   元彻抱着他死掉的那一位脸埋在他的颈间,一起躺在一块巨大的千年寒石上。   殿内没有杂物,只有他们。   自己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清洗干净,换上了一身宽松雅致的白袍,上面的刺绣和样式都是他喜欢的,头发散开,好好地铺在脑后,有少许被拨来前胸,双手放于两侧,除了脸色苍白一点,与正常人无异样。   千年寒石寒气极重,能保肉\\身不腐,但对正常人而言危害极大,五个时辰内冻坏筋骨,十个时辰就没必要下来了。   “够了!”   沈之屿想要过去把他拽下来,可这一刻,诡异的事情再次发生,其他人都能触碰,唯独元彻,唯独陛下,周身像是有一层屏障,在距离一臂的位置将他无情地挡在外面,任凭他如何捶打,都纹丝不动。   “元彻!你看清楚,我已经死了!”沈之屿终于崩溃了,“这具身体感受不到,更不会回应你,这都是徒劳!”   “你堂堂一个皇帝,富有四海,执着于一个死人做什么?”   “人死不能复生,你能不能不要再为难你自己了……”   有那么一瞬,元彻已经结了霜的眼睫忽然微微动了一下,启齿道:“一定能的。”   “什么?”   元彻将寒石上的那位沈之屿的双手拢过,放在自己手心,嘴里哈着白气,想要替他暖一暖,目光坚韧又狠戾,一字一句道:“朕一定能让你睁开眼,你逃不走。”   沈之屿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觉得陛下脑子已经冻得不清醒了。   而下一刻,沈之屿忽然想起来,元彻好像并没有没说错。   自己确确实实“活”过来了,他当时闭上眼后,再睁眼时已经重生到了七年前,与七年前的陛下隔着城门与叛贼兵马遥遥相望。   难道……   沈之屿猛地抬起头,难道这光怪故离的重生,和陛下有关?   .   梦外。   地动之后,京城,特别是城西,像是被扣进一口锅里摇晃了几翻,楼阁瓦房像是被推倒的积木,一片狼藉。   元彻刚从地动的裂缝中背着沈之屿爬上来,就后背一热,大片的血顺着他的肩膀落下。   “快快快!都让开!”   “去把卓陀喊过来,赶紧的!”   “找块空地出来!!!”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第71章 连环 第十八   (前世)他要他的丞相大人永远干干净净   好在百姓们已经被提前疏散, 无需再腾出人力去顾及,余下的鬼戎兵虽也被这忽如其的地动打了个懵,但他们反应迅速, 不用吩咐,很快就重新整兵结队, 投入进灾难后的残局收拾中。   与此同时, 兀颜提着卓陀赶到。   兀颜在接到消息的第一瞬便不要命地一路狂奔, 卓陀刚双脚沾地, 还没来得及走眩晕呕吐的流程,就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吞了回去。   他先是看见元彻身上一片红,从肩膀开始, 一直蔓延至整个前襟,原以为是陛下受了伤, 转念一想又不太对劲, 有这出血量人还能好好地站着吗?   卓陀一个激灵,这才看见陛下身后背着的丞相大人, 那身子骨憔悴得让人第一眼根本不会注意到,元彻将沈之屿放在鬼戎兵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上,上半身靠着自己,双目通红道:“他吃了什么?”   沈之屿双目紧闭, 眉头下压,像是陷入了一场梦魇, 嘴里还在时不时地呕出血来,卓陀一边一五一十地将丞相府里发生的一切尽数交代,一边从药袋里取出银针, 刚要下手, 被元彻拦住:“朕来。”   沈之屿的血带着疫病, 一旦沾在伤口上,就会被传染 ,这一场地动里,众人多多少少都受了点伤。   卓陀犹豫道:“陛下您……”   “朕没受伤。”   元彻会的只是些普通伤口处理和包扎,这还是第一次用针,完全现学现用,他专心致志地听着卓陀的指挥,直至最后一根针落下时,看见沈之屿总算不呕血了,才松下一口气,接过鬼戎兵递来的帕子,将自己和沈之屿身上的血污擦干净。   “拿去烧了,处理干净。”   鬼戎兵接过递回来的手帕,领命离开。   这时,元彻才腾出空来将视线落在一旁的卓陀和兀颜身上。   元彻看见他俩就来气,一位亲卫兵,一位随行军医,叠起来能当个屋脊用,却连个病人都守不住,还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有心全部提起来揍一顿,但一时间又找不到其他大夫:“先来救人。”   卓陀连忙上前。   “至于你,”元彻转向兀颜,“为什么要放他走?”   任何的聪明诡异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不值一提,沈之屿能来这里,一定是兀颜放走他的,但兀颜没理由违背自己的令去害沈之屿,这一点元彻还是相信,那么只有一种情况,沈之屿说服了他。   兀颜扑通一声双膝跪下。   元彻:“怎么,朕还听不得?”   兀颜一额头磕在地上,砸得哐当一响。   “混帐东西!”元彻怒了,上前一脚将兀颜踹出十尺之外,“朕信任你,将人交给你看着,你却看成这样,朕没当场杀了你就已经仁至义尽!”   一旁的鬼戎兵齐齐跪下,卓陀也吓得手一抖,差点下歪了针。   元彻虽然脾气不好,但那是对敌和对外,很少会这样和他们说话,君臣将相,相互之间的尊重十分重要。   但陛下今日先经历了军内叛变,紧接着地动,又是沈之屿出事,兀颜这是撞在了枪口上。   大伙儿都替他捏把汗。   “陛下……”兀颜捂着腹部,一时间站不起来,磕磕绊绊道,“属下违令,自知罪该万死,但丞相大人在……在杨府的时候,亲口告诉过属下一件事,他说,您应该拥有一个盛世,而不是破烂山河。”   元彻一愣:“什么意思?”   “丞相大人说,只要他站在李亥身后和你对立,众藩王就不敢明面举兵,他会是您唯一的敌人,也会是你和大楚休生养息最大的助力,他……他是真的将您的皇位看得比他的命还要重要啊,属下自幼被抛弃,无父无母,一条命也是陛下您当初在雪山上从狼口底下 救下来的,您就是属下的再生父母,只要是对您好的事情,属下会和丞相大人一样,万死不辞!”   说完,兀颜又磕了一个头,保持着以头抢地的姿势,不再辩解。   “……”   一片寂静。   元彻盯着兀颜的头顶,随后,忽然大笑起来:“好啊。”   笑声让众人毛骨悚然。   “跟着沈之屿待了一阵,别的本事没学到,倒是伶牙俐齿了不少,朕何时需要你们来万死不辞了?也不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行,既然你想死,朕就成全你来人!”   兀颜闭上了眼睛。   众人一惊,见陛下是来真格的,连忙想要上前劝阻。   “陛下!”   一位鬼戎小兵扑爬跟斗地跑来:“丞丞丞……”   元彻回头:“捋直了说!”   “丞相大人又开始吐血了!”   卓陀汗如雨下,恨不得自己长出八只手来,那药的本就是给战场上注定战亡的将士所用,药效过去后的反噬自然是冲着要人命去的,沈之屿为了有力气救下李亥,不知道吃了多少,比他从前见过的任一情况都要严重,再加上疫病在身……简直不知从何救起。   元彻赶到的时候,地面已经有了一块小小的血池。   卓陀屏退了旁人,自己动手,沈之屿吐血来得突然,他也已经满手是血,见元彻来,禀报道:“陛下,大人如今的身体就像是拆了东墙补西墙……”   “别废话。”元彻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你就告诉朕,现在差什么?”   “解药。”   “陛下。”卓陀苦着脸叮嘱道,“最好是一个时辰内,丞相大人只能撑这么久了。”   一个时辰内。   这么短的时间,连齐王能不能从废墟里挖出来都说不准,还解药?上哪儿去找解药?   元彻脚步一晃,全靠两位跟在身后的鬼戎兵搀了一把才站稳,没有丢了帝王之尊,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表情有些呆滞,没有喜,更没有怒。   怎么回事?他想。   明明已经重来了,怎么还是这样?   开玩笑的吧?   “我……我有解药。”   元彻听见背后有声音传来,第一时间却认为是耳鸣了,还在想,看,果然是在开玩笑。   直到卓陀等人面色变化,出声提醒道:“陛下!”   元彻猛地转身。   齐王身边的那位谋臣尹青站在角落中,低声道:“我知道哪儿有解药,只要你们不杀我,我就给你们。”   .   梦外的意外惊喜带不进梦里,梦里也没有梦外的跌宕起伏,只有漫长且无情的光阴,沈之屿被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陛下还是没傻到真把自己给活活冻死。   沈之屿在这殿里站了一夜,没走,一直陪着他,天快要亮的时候,宫人来门外请陛下去早朝,元彻才爬起来,让宫娥进来替他换上朝服。   元彻起身时,衣带不小心勾着了寒石上的沈之屿的一缕发丝,将整齐干净的丞相大人弄乱了,一位宫娥看见,本是好心想要上前整理一下,却被元彻喝住:“你做什么!?”   这一声带了杀意,吓得所有宫娥立刻跪地。   千年寒石的白气毫不保留地往外冒,弄得此地仙境似的,寒气甚重,宫娥们都是十来岁出头的普通姑娘,受不住这冷,不一会就开始发抖,快要跪不住时,听见上方道:   “滚。”   她们胆战心惊地退了出去,元彻自己动手,将十二旒冕冠带上,有那么一瞬间,沈之屿感觉他快要喘不过气了,随意一个微不足道的刺激,都可以叫他崩溃。   满朝上下,噤若寒蝉。   前朝两位最大的余孽接连倒台,放眼京城,手握鬼戎兵的元彻独大,再无阻碍,谁也不敢再在陛下面前提及什么正统。   而陛下也越发喜怒无常。   白日,元彻坐在龙椅上,无论是否参与过党争,只要是前朝的老臣,他总会挑出别人的错误,该贬官的贬官,该流放的流放,全部通通赶走,其实这还算好的了,到了后面,“沈之屿”和“丞相大人”这七个字俨然成了皇城里的禁忌,一旦有人提及,并传到了元彻耳朵里,无论是谁,也不管你官高还是低,人头都留不到明天,当然了,更没有新的丞相大人出现。   夜里,元彻不再回自己的寝殿,令人将被褥搬去了那座偏僻的殿里,也很少睡觉,偶尔打一打盹,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会醒,醒来就再也不睡,盯着千年寒石上的沈之屿那张惨白的脸。   从夜幕,到清晨。   部分会看眼色的臣子知道这不对劲,想位高权重,也得有命才行,于是纷纷商量好递出请辞信。   不出一个月,皇城里已经没什么中原人了。   之后,耶律录来找过一次元彻,元彻过得浑浑噩噩,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师兄弟俩简单一点头,算是打了照面,便直奔主题。   元彻:“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耶律录道,顿了顿,还是多嘴问了一句,“陛下,你真相信……”   “相信。”   说这两个字时,元彻的眼神忽然变得近乎妖魔化,但也只有一瞬便泯灭了,旁人注意不到。   耶律录只好将人带进来,自己退了出去。   来者是一位巫师,一件黑色的斗篷盖住全身,手持一根一人高的枯木权杖,北境对神明的敬畏程度远高于中原,因此,巫师的地位几乎可以接近狼王,这一位,更是巫师中的佼佼者,他曾算出用元彻作为质子去中原交换粮草,可将北境十八族的气运恢复。   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确实算对了,如今老狼王的两位儿子一位占领北境,一位占领中原,这天下都要和狼王家姓了。   “陛下。”巫师微微弯腰,右手抵胸。   “知道找你是要做什么吗?”元彻道。   巫师颔首。   “那开始吧。”   沈之屿除了每隔两三天会去看一眼温子远,其余时间则一直跟着元彻,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起初还以为是类似于贴黄符跳大神的东西,直到巫师端来了两碗药,元彻仰头喝下了其中一碗,再将另一碗喂给了他的尸身即使不能做吞咽的动作,也要让他含在嘴里。   下一刻,巫师开始吟诵。   吟诵的内容非常复杂,甚至不像是人可发出的声音,如同从远古而来的风,抚过沈之屿的时候,头忽然剧痛起来,沈之屿恨不得用头去撞墙,感觉有看不见的手在拉扯自己,自己这一缕孤魂即将要四分五裂,魂飞魄散掉。   疼……   太疼了……!!!   沈之屿站不稳,侧倒在地上,汗水打湿了头发,他艰难地抬起眼,看见元彻和他并躺着,眉头紧皱,也十分不好受。   “咚!”   枯木权杖敲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疼痛也随之达到了顶峰,像是万箭穿心,沈之屿疼得大叫起来。   元彻冥冥之中像是听见了什么,猛地睁开眼,惊呼道:“快停下!”   巫师的仪式被打断。   沈之屿蜷缩在地上,嘴里大口喘息,说不出话,眼里尽是苦涩。   元彻看不见他,只能去看千年寒石上那一位,那位还是老样子,安静祥和得让人心疼。   失败了。   巫师微微倾身。   “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直到成功为止!”元彻愤恨道,“今日就这样,巫师大人先去休息,朕待会儿让人给你收拾一间宫殿出来。”   元彻替寒石上的沈之屿换了一身衣服方才喂药的时候撒了一点在衣襟上,那药黑漆漆的,落在白袍上碍眼极了,他要他的丞相大人永远干干净净。   这时,一位鬼戎兵匆匆赶来,跪在殿外:“陛下!大事不好了,前线来报,有李氏藩王举兵谋反,许多州县已经发生了大规模战乱,死伤重大!”   来了!   地上的沈之屿侧过头,痛苦地闭上眼。   为什么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要护着李亥不允许元彻下杀手,原因就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沈宝:持续掉线ing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第72章 连环 第十九   (前世)不能去!回来!   这一辈的李氏皇族有一个通病:野心勃勃, 眼高手低,以及最重要的一点,自私自利。   这或许得归功于先帝的父亲, 他过于宠爱自己的皇后了。   宠爱嫡妻当然没错,帝后和睦, 方能后宫安宁, 前朝有序, 但他忘了, 他除了是一位丈夫,更是一个国家的君主,他的继承人, 不能仅凭他的喜好和偏爱,他要选的是太子, 大楚的下一任君主, 一位既能挑起整个数以千万生灵百姓,又能镇压住兄弟手足逆反的君主。   若太子德不配位, 那注定是一场灾难。   因为届时其他的皇子会愤愤不平,他们就是藏在平静海面之下的暗流涌动,一旦给出机会,必定反扑。   这不就来了?   李亥没了, 整个嫡系皇族彻底死了个干净,早就蠢蠢欲动的藩王终于等到了起兵的正当理由, 打着铲除外贼,群雄争霸的名头,不用再怕史书将他们写做乱臣贼子。   天下大乱一触即发!   而此时此刻, 这群已经内心扭曲垂涎皇位太久的藩王, 真的还保持着初心, 想的只是推翻平庸和蛮夷人,让能人上位吗?   沈之屿并不这样认为。   皇位,是立在权利之巅的东西,权利啊,它比全天下最漂亮的美人还要迷人眼,只需要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便会让人为它六亲不认,理智全失,杀红了眼。   内乱一旦开始,除非杀至一人存活,否则,永远也停不下来。   这个过程,漫长,残酷,后患无穷。   基业和社稷,无数前辈挥泪洒血挣下的功绩,通通毁于一旦,即使战争结束,光是休生养息就得百年起步。   可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百年?   接下来的几代人都会毁在其中,然后兜兜绕绕,回到原点。   这就是为什么。   “不能去!回来!”   看着元彻匆匆离去的背影,沈之屿顾不得身上未完全散去的疼,费力地爬起来想去拦住陛下,却忘了如今的自己与陛下之间还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他被毫不留情地弹了回来,重新摔在地上。   殿门合上的声音传来,带起的风将殿内蜡烛吹灭一半,光幽幽的,晦暗不明,沈之屿又气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稍后,他听见一个闷响,回头一看,竟是那位巫师对着自己的尸身磕了个头。   沈之屿:“?”   这是要做什么?   巫师拜后,没有起身,而是跪坐在千年寒石前,揭下了斗篷的帽子。   这是一位老者,脸上皱纹遍布,肩背佝偻,看上去已过了耋耄之年,比他手中的枯木还要腐朽:“大人。”   有趣的是,老者并没有像话本里形容的巫师那样神秘莫测,除了年纪更大点,他和其他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模一样。   等等,他刚刚在叫自己?   沈之屿听说过北境部族的巫师可以通灵,但从没信过,重生之前,他一直觉得鬼神之说就是无能之辈的慰藉,毫无意义。可此时此刻,他本身就是一缕孤魂,不得不信,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知道我在这儿?快去给陛下说,不要出……”   “大人,那药只是让人安睡的东西,巫师也只是占卜,根本无法将已死之人复生,这都是假的。”巫师却打断他的话,道,“如果您有在天之灵,托梦劝一劝陛下吧。”   沈之屿:“……”   搞半天原来是一个故弄玄虚的。   宫娥收拾好了宫殿,站在外面轻声呼唤,请巫师大人去休息。   又一次的关门风将殿内蜡烛全部吹灭,幽光也没了,漆黑一片,沈之屿一个人在这里,无限的疏离和孤独上涌。   想来也是,已是出局之人,岂能掺合?   沈之屿随便挑了个地方坐下,日子便这么慢慢流逝着。   一日,两日……日复一日。   元彻要平内乱,安抚流民,思考这兵怎么出,怎么走,先打哪儿,打完之后又该怎么办,这么多张嘴,一日三餐该吃什么前世的陛下没有拿下礼国,兜里没银,穷得很总而言之,非常的忙,事情永远是办不完的,可能刚处理完一件,又发生了十件,没工夫像之前那样日日回来陪着他,从起初的三天回来一次,到后面的五日,十日,一个月回来一次。   但只要回了皇城,就一定会待在这里,为了方便不来回跑,龙案也被挪了尊驾,搬了进来,小小的一间宫殿变得格外拥挤,陛下在这里批阅折子,吩咐军务,以及在深夜的时候,和他说一些私房话。   “朕今日遇见了个小姑娘,七八岁左右,她不知道朕是皇帝,胆子大得很,仗着两只泪汪汪的眼珠子,还敢从朕手里骗吃的。”   “于是朕就把她家的兔子烤来吃了。”   “哭得好大声,上阵杀敌都没这气势。”   “对了,上个月朕灭了一个小藩国,那个藩王叫李什么来着……啧,忘了,反正不知他给当地的百姓灌了什么迷魂汤药,整整三万人,宁死不降不说,还要拿着自家的铁锹和鬼戎军大打出手。”   “哎。”   “朕可是皇帝啊,如今世道这么乱,三万人在天下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朕更不可能因为他们就停下脚步,到时万一人人效仿,这仗还怎么打?”   “所以朕就下令屠城了,你……会怪朕吗?”   元彻在外面有多么嗜血如魔,在这里就有多么小心翼翼,每个字都是斟酌几番,既怕说出来惹丞相大人生气,又不敢说假话。   陛下也是人,也有疲惫的时候,也需要安慰。   “大人,朕好累。”   “朕错了。”   “朕真的错了。”   “你来梦里看看朕吧。”   那天晚上,元彻抱着寒石上的沈之屿说了好多好多话,比之前加起来的还要多,到了后半夜,实在是太困了,才在喃喃之中倒头睡过去,沈之屿靠不近他,只能在三臂之外的地方听他说,末了,想要启齿回答,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毕竟说什么都听不见,阴阳两隔,思念和情愫无法越过奈何桥传递。   天还未亮,元彻已经起身,披上外袍匆匆走入夜色中,去处理新一日的琐事。   临走前,他单膝跪地,捧着沈之屿的手在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虔诚得就像一位信徒之于神明。   同时,巫师也在继续故弄玄虚。   沈之屿已经学会了怎么去忍这个痛楚,在巫师吟诵的时候,他就坐在殿内的角落里,咬着自己的下唇安静等待,头痛虽然可怕,但其实只要熬过了,什么事情都没有,不会多一条疤,更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真正让沈之屿心疼的,是一次次失败后,陛下充血的眼睛。   他明明满怀期望啊。   巫师显然还是什么都没说,这群人的想法沈之屿也差不多摸明白了陛下对已故的丞相大人非常执着,哪怕是死了也不肯放手,于是干脆借此将元彻的精神给吊着,毕竟一国之君很重要,他得坐镇政事,得统领军务,不能倒下。   至于这个谎言能骗多久……那就不得而知了。   “继续。”   元彻哑声道。   沈之屿听得心乱如麻。   “继续!”   “再继续!!!”   “陛下。”巫师低下身,胡诌道,“招魂非常损伤魂魄,一日之内不可超过三次,如若强行继续,恐怕对丞相大人不利。”   元彻双手紧握,狠狠地闭了下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道:“这么多次了,是不是因为他不想回来,不想搭理朕?”然后冷笑一声,“也是,他凭什么搭理朕,他估计现在和那个李亥相处得正开心呢。”   巫师:“……”   李亥是谁?   沈之屿:“……”   嘶,差点忘了这个误会。   元彻摆摆手,巫师退出殿,沈之屿也终于得了清闲,不用被头疼折腾得死去活来了,总算又熬过了一次,但有个疑惑在他心里愈演愈烈。   首先,他确确实实重生了,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目前看来,这位巫师所做之事并不是他重生的原因。   那原因是什么?   还有就是,为什么他一听见巫师的吟诵就会头痛万分?   沈之屿虽被这沉重的梦境影响了七情六欲,也跟着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但该深思的细节一个没有放过,情归情,事归事,既然他已经来到了这里,就要好好探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梦中光阴模糊,一会儿慢如水滴,一会儿又能飞快似箭。   转眼一年过去。   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内乱已经不足以用来形容大楚的现状了,各地藩王见一时间攻不下元彻,纷纷退而求其次,喊出国号,自立为王,中原瞬间分裂成为几十个小国家,那些没什么土地和人口实力的小国倒是不足为惧,随便指一只军队便能镇压收复再加上之前那次屠城做先例,大家都知道陛下不好惹,才不会因为他们弱小他们无助就心生怜悯,只要敢胡乱挑衅影响战事,就会动真格,一旦国破,百姓们立马投降,没再出现过群众以死相逼的情况。   真正麻烦的是分裂带来的流民横生,人口没法固定在土地上,粮仓只出不进,这个仗不能一直打下去,不然即使最后赢得了胜利也毫无意义。   得速战速决。   擒贼先擒王,众藩王的领头是齐王李灼,元彻便将矛头对准了齐国,发起猛攻。   但齐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解决,他之所以能站在众藩王的顶峰,自有他的道理,听说他手中有一批非常厉害的谋臣,这些谋臣被分布在中原各个角落,随时听候齐王的令,且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其他小国心甘情愿地将粮草兵马送给齐王,被齐王吸血。   战争是残酷的,数万的人命投进去,能活着出来的是少数,能全手全脚出来的,更是少之又少,黄沙淹没马革裹尸才是常态。   这一天,空气十分的低沉,让人呼吸都难受。   元彻嘭地推开宫殿大门,孤身一人带着一身还未散去的血气和杀气跑进来,一把抱住寒石上的沈之屿,不停地拿着后者没有力气的手放在自己头上,像是想让他摸一摸。   沈之屿直觉不对劲,刚迈出一步,就听见啜泣声传来。   “朕没有师父了……”   “师兄也没有了……”   “朕……朕甚至连他们的尸骨都没能带回来……”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第73章 连环 第二十   (前世)祝子远新的一年心想事成,岁岁平安   混战到了此时, 那些扰人视线不值一提的小藩国基本上已被清理干净,除元彻外,大楚还剩下六个藩国。   这些藩王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能力在肚子里, 头脑也不笨,深知此时应该先团结一心对抗外贼, 他们抱团纵横, 推以齐王为霸主, 再占着得天独厚的农耕土壤和两河流域, 盘踞在东方。   而西方的京城,是能以一敌十恐怖如斯的鬼戎兵,以及爪牙之下不留活口的狼群。   元彻不如齐王有丰富的物资后备, 齐王不如元彻有强大的力量。   短时间内,谁也咬不下谁的头颅, 东西并立。   直至新帝八年, 发生了一件大事。   鬼戎军的两位大将,陛下的师父和师兄, 耶律哈格和耶律录死在了攻打齐王的战场上。   “师父说,李氏众人深知当下的局面,非常清醒,要灭掉李氏的结盟, 攻心和离间都没用,也没时间给朕在这上面浪费, 既然他们仗着物资丰富,那就得直接断掉他们的后备供给……”   “所以朕决定,让师父和师兄在前佯攻, 朕带兵绕到他们的后方, 先掠了粮食和战马, 再往前汇合,两面夹击……那个地方离齐国很远,没机会给他们反应和援助,本是没问题的。”   因为一位正常的君或将,都不会以自己的兵和粮为代价,来对付敌人,在自己的身上绑上“炸\\弹”等待敌人,这无异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捞不着好处。   可偏偏齐王不是正常人。   是了,想必齐王也厌烦了这不分上下看不见出路的对峙,想要得到一个突破口,为了砍下元彻的左右臂膀,齐王也干脆自断一臂凡事可能会被鬼戎兵偷袭的地方,先是粮草里掺毒,然后又在四周布下了暗箭和埋伏,来个同归于尽,以一只军队为代价,摆了元彻一道。   回悟过来后,耶律哈格和耶律录拼死护送出元彻,自己却不幸栽在了里面。   阴险狠毒,不惜一切,不得不说在这一方面,元彻确实不如齐王会算计。   “他怎敢这么做……”殿内,元彻跪伏在千年寒石面前,脸埋在丞相大人的胸口,声音哽咽,“他就不怕他们李氏的结盟会就此瓦解吗?”   “不会。”一旁的沈之屿沉声答道。   “李氏的结盟除利益一致外,还有他们不得不捆绑在一起,他们本就是害怕被史书谩骂,才打着‘铲除外贼,为李亥报仇’的名义起兵,这时候脱离了齐王孤军奋战,原因是什么?脱离之后又该去哪儿?难不成来投靠你吗?还是说独立门户,成为你和齐王共同的敌人?”   “他们没这个胆子,没这本事,更没这个能耐。”   “齐王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可惜这些话元彻听不到。   前世的陛下像一只强大、但被蒙上双眼的凶兽,黑暗中得不到那一束光的指引,只能自己闷着脑袋乱蹿,任由荆棘丛将自己刮得遍体鳞伤。   “陛下……想哭就哭出来吧。”沈之屿也弯了膝,直挺挺地跪在他身边,双手不住颤抖,“不能为君主排忧解难,权衡时局,是臣之过,你不要和自己过意不去。”   事到如今,元彻后悔了,他又何尝不是。   他为什么要自以为是,认为选择站在李亥身后,就是对元彻好?   他真的知道元彻需要什么吗?真的知道……元彻有多么喜欢破烂不堪的他吗?   不可被旁人代替,不可被时间磨灭。   他一直不知道。   他们都低估了对方对自己的执念和依赖,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还牵连着整个大楚一起跟着陪葬   这是他沈之屿生命中最大的错误。   如果可以重来……   鬼戎军士气大落,需要安抚,也需要新的将军填补上空位,元彻固然伤心,但作为帝王,其余人心中的旗帜,当下根本没有机会给他垂头丧气,能来沈之屿这里说上两三句话已是从百忙中抽空,不能久待,给敌人可趁之机。   元彻还是没敢哭出来,抬头时已经回到了帝王该有的状态,转身离开。   时间正在将他慢慢变成一位真正的孤家寡人。   沈之屿看着陛下消失在巍峨皇城的道路尽头,起身去了一躺温府。   温子远目前还没得到耶律录战亡的消息。   一年了,再加上耶律录一直陪着,只要时间允许,逢年过节必要带着他出去玩,温子远终于从沈之屿的死亡中走出来,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比起上一次来,子远的房间里多了张小圆木桌,不大,刚好可以放在床边,上面放满了大楚各个地方的稀罕小玩意儿,有些沈之屿都没见过温小公子含着金汤勺出身,长到如今,见过各式各样的金贵东西,却没能走出过京城,耶律录在外行军,四处奔波,碰上有趣的,总是想要买回来送给他家小公子。   沈之屿一眼看过去,数出有二十四件。   嗯?   竟然正好和子远如今的年纪一样,有这么巧的吗?   沈之屿蓦然一愣,同时想起子远的生辰就要到了,就在明日。   不安的心悸油然而生。   当下的温府还算风平浪静,沈之屿陪着温子远从下午到晚上,看着他百般无聊地一会儿带着所有的婢女小厮翻去树上掏鸟窝,一会儿拆开所有小玩具又重新装起来如今战事太多,外面不安全,温子远不怎么单独出门,温小公子当然是不会什么刺绣之类的事情打发时间,沈之屿曾教过他下棋和书法,以及一些简单的乐器,总共断断续续地教了两三年……然后彻底放弃了。   因为笨得有模有样。   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黑了下去,玩了一天的温子远才终于耗尽了精力,困得趴在桌子上,盯着桌面的烛光出神,眼皮慢慢往下落,然后猛地睁开。   他好像在等什么。   沈之屿心中的不安越来越严重。   “咚!咚!咚!”   “鸣锣通知!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安静的夜里,打更声从府外响起。   子时到了。   “生辰快乐。”沈之屿轻声道,“祝子远新的一年心想事成,岁岁平安。”   温子远自然是听不见的,还在专注着撑着眼皮不要睡觉,没过多久,一位小婢女来到门口,低声道:“少爷,有位鬼戎兵爷在大门外,说有东西要给你。”   温子远猛地清醒:“来了!”   这一刻不安达到了顶峰,沈之屿立马紧跟上去,可他刚跨出屋门,头疼忽然袭来,紧接着,视线骤然黑了下去。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昨夜如同断了片,什么感觉也没有,沈之屿撑着身体从地上坐起来,目光慢慢聚焦,光是这个就花了不少功夫,他先是看到了地上的一片狼藉,玩具都被胡乱掀到地上,心中疑惑不已,然后,抬头。   “嗡”   沈之屿僵住了,耳朵鸣声阵阵。   “啊啊啊!”   与此同时,一位站在门边的婢女捂着嘴尖叫起来,她转身往后跑去,和一位小厮迎面撞上:“少爷他……他……”   温子远上吊自尽了。   昨夜,温子远兴致冲冲地打开门,看见一位鬼戎兵站在门外,脚边放了一个大箱子,里面放着不多不少、刚好七十六件礼物。   “这么多?”温子远随意拿起两个看了看,没急着拆开,探头望道,“怎么是你送来的?他人呢?快叫他出来!”   “公子……将军他。”鬼戎兵从衣兜里一封信,双手递出,“这是将军临终前嘱咐属下交给您的。”   礼物砸在了地上。   “什么前?”   “你骗我……你们是在骗我!”   “都拿走!我不要这些东西!!!”   耶律录是个怪人,人家其他当将军的,脾气臭,粗心大意,仗着自己官大权高蛮不讲理,十分不讨喜欢。而耶律录完全相反,他心细,脾气好,沉稳可靠,能在第一时间洞察出温子远的小心思,并用最准确的方式将他哄回来,自从有了耶律录在身边,温子远再也没有注意过天气冷暖变化,因为他的将军总会提醒他该添衣了。   耶律录能细致到什么地步呢,他其实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战死沙场,所以,早在确定自己喜欢上这位小公子的那一刻起,他便将小公子今后所有的生辰礼物全部买下备好。   但并不急着送出去。   因为人的喜好是会变的,十七岁的子远和二十岁的子远,二十五岁的子远不一定会喜欢同一件东西,他的猜测也不一定准确。   如果能一直待在子远身边,他便可以一直观察,然后改正自己的错误,除非中途断掉了,才轮到这些东西上场。   二十四加七十六等于一百。   他的温小公子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沈之屿拽着自己的衣襟,像是要把五指揉进心脏里,那里一阵一阵地抽疼,他不敢再抬头,脖子上犹如枷锁缠绕,更说不出来话,强行张嘴只能发出一些呜咽,紧接着便是干呕,一直干呕。   婢女和小厮们终于回过神来,跑进来将温子远放下。   紧接着,哭声渐起,连成一片。   沈之屿碰着了一页纸,他颤栗地侧过头,不小心看见了那封散落在地上、耶律录写给温子远的信。   耶律录是北境人,写信不会像中原文人那样文绉绉的,他用着最直白简单的语言表达情愫和不舍   【子远,当你有机会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经死了。】   【别怕,人总会死,无非就是早点了而已。】   【趁着行军,我这段时间走了你们中原很多地方,万里河山很美,小桥流水,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和北境很不一样,我帮你记下了哪些地方的糕点最好吃,哪些地方有好玩的东西,哪些地方适合冬天去住,哪些地方适合夏日避暑,地名全写在了一张纸上,压在我府邸的枕头底下,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去看看。】   【哦对了,还有银子,这几年的俸禄我没怎么用,都存着的,位置你知道,应该够一辈子了。】   【遇见什么难处,或者有人欺负你,就回来找鬼戎军,北境人帮亲不帮理。】   【子远,这句话可能对你有些自私,但能随着陛下南下,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情。】   【因为南方有你。】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04 23:54:25~2022-06-05 23:5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胖胖猪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连环 第二十一   (前世)等你,朕只想等你   沈之屿后面的情绪莫名稳定, 他沉默着陪子远过了头七,跟在送葬队伍后面,从京城一路走到京郊外温家祖坟, 看着棺材落钉入墓,然后再趁着夜深无人的时候, 去了一躺耶律录的住处, 将耶律录压在枕头底下的信, 以及买给子远的二十五岁生辰礼物全部收拾好, 带去墓里。   第八日,他回了皇城。   皇城的一切已经恢复了常态,人来人往, 前线的战报流水般送进议政殿。   元彻也变得更忙了。   之后基本再无什么大事发生,非要说的话, 就是有位臣子自作聪明, 当着群臣的面奏请陛下立后。   话音刚落,所有人背后一寒。   究其原因有二:   一, 陛下是狼背上长大的,放眼整个大楚,论领兵带军,没有人能胜于陛下, 再加上两位耶律将军接连战亡后,能全全托付的将军几乎没有要么是资历不够不能服众, 要么是没法信任陛下不得不频繁率军亲征。   意外战死的可能性有多大先暂且不提,陛下一走,偌大皇城就空了出来, 一堆朝事堆积, 没有个像样的主人家坐京辅政, 实在不像话。   二,近日来,关于深宫里那位的传言,越来越严重了。   传言陛下在皇城深处藏了一个人,每次打完仗,既不急着休息,也不急着吃饭睡觉,哪怕是挂着彩流着血也阻止不了陛下过去一趟,虽说没有耽搁过战事吧,但这个状态实在令人起疑。   起初,大臣们以为是哪家的姑娘得了圣宠,像这种事情历代都有发生,要不了多久就该有立后或者皇子出生的消息,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几年,竟然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怎么行?   有江山要继承啊。   向宫人打听,可宫人个个守口如瓶,厉声警告他们千万不能提及此事。   越警告越要提。   “陛下,储君乃江山社稷之一。”臣子愤慨道,“还望陛下引以重视。”   元彻身上的少年感全没了,高坐在龙椅上时沉敛得可怕,他转了转左手带着的扳指,一字不发。   大家当时以为陛下听进去了。   谁料第二天一早,这位臣子的头颅就高悬在皇城门最显眼的位置上。   舌头被拔去,血顺着断口滴答落下,凝成一汪小小的血池,红得刺眼,前来上朝的每一位大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经此一事,再无人提及立后。   时间一恍又两年。   迄今为止,距离元彻南下已经十年,混战发生已经三年。   齐王没能一鼓作气攻下元彻,优势渐弱,趋步走向下风,元彻虽心眼不如齐王多,但断没有吃亏不长记性的毛病,战场上,偷奸耍滑是侥幸,实力才是真关键,鬼戎军在陛下的带领下,再也没有遭遇过重创,偶尔的一两次失利根本无足轻重。   沈之屿没再踏出过殿内,浑浑噩噩地看着日出和日落,有时候一闭眼能睡好几天,醒来姿势都没动一下,时间在他这里已经没有了用处,他就是红尘的看客,唯一的期盼,就是等着元彻推开那扇门,带着人间的些许温度来看自己,听他说一说话。   元彻大多是时候是一个人来,有时候会带着巫师。   有巫师来时,免不了一场聊胜于无的头疼折磨。   今日,沈之屿被一阵人声吵醒。   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冬日里的阳光刺目,抬手略挡,发现外面有好多的人,特别热闹,像是过节了一般,七尺男儿互相拥抱,喜极而泣,甚至放声嚎啕大哭。   有什么喜事儿吗?   “哐当!”   大门被推开,陛下跑得太急了,嘴里有些喘气,但难以掩盖他的兴奋,声音难得带上一次喜悦:“大人!”   沈之屿猛地回头。   陛下逆着光:“战争结束了……全都结束了,朕赢了。”   新帝十年冬,齐王人头落地。   李氏藩王的结盟,在霸主的落幕后俨然沦为一盘散沙,死的死,散的散,再无可以集结的机会,大楚经历了三年寒冬,以人口锐减半数为代价,终于苦尽甘来,彻底成功改朝换代。   中原自此尽归元彻手中。   沈之屿听着“赢”字,愣了一会儿,差点没反应过来。   张口的第一个字声音嘶哑,他清了清嗓子,准备重说,元彻却打断他道:“接下来就是修生养息,与民休憩,好好将百姓们的生活扶回正轨。”   沈之屿眼色微沉修生养息,看似容易,但要落到实处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毕竟大楚的和平整整中断了三年。   不过总比无休无止的战争好,沈之屿淡淡一笑:“慢慢来吧,急不得,先将……”   话音没落,陛下又道:“但朕实在不想管这件事了,朕想偷懒了。   外面锣鼓喧天,不知谁家顽童取出了家里的唢呐,冒足一口气就开始吹,也没个章法,听得叫人捶胸顿足,可在丞相大人耳朵里,陛下轻飘飘的一句话盖过了这一切。   元彻不知道沈之屿在这儿,只能看见安安静静的那一位,左右此地没有外人,他也懒得顾及什么帝王之威,一撩衣摆席地盘腿而坐。   “有件事情朕没告诉你,一年前,朕捡到个小孩,这小孩无父无母,看模样身上带着一半中原血脉一半北境血脉,和一颗长在左眼睑上的朱砂痣。”   沈之屿:“……”   “别误会!”元彻连忙解释,“朕没其他意思,绝对没有!起初只是看他可怜,捡着他的地方又是大山里,担心饿死了才顺手放在身边,这小东西才来的时候瘦得皮包骨,丑得要命,啃了十几天的肉才啃出个猴样来,开始开口说话,比你丑多了。”   “但渐渐的,朕观察出他好像天赋在身上,才十三岁,不仅听得懂政事,帮朕指出了一处粮草发放的错误,还为了一条兔腿揍翻了一位鬼戎小兵。”   “朕找了一位师父给他,告诉他,三个月内学会读书识字、百步穿杨、以及跑过一匹五个月大的幼狼崽,不然就把他丢去喂狼。”   沈之屿再次:“……”   不过后来的事情,不用陛下说他也明白了,元彻不会娶妻生子,可那日大臣的谏言他放在了心上,偌大的中原,一代续着一代,确实得有个人延续下去,这个人至关重要,李氏就是亡在了后辈过于无能和过于善妒手中。   陛下走了近三十年的霉运,这次终于走运了,靠捡得来了一位满意的继承人,这一年里,除了打仗之外,还悉心教导了他。   “朕打算在今夜的庆功宴里将他拧出来介绍给群臣,就说是朕的养子,再封太子,至于姓名,随朕姓,单名一个……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想得起什么叫什么。”   沈之屿笑了笑:“好歹是位太子殿下,能别这么随便吗?”   “大人,朕再带他一年,让他熟悉熟悉朝政和鬼戎军,他能学多少是他自己的事情,再后来,朕想退位了,剩下的东西让他自己折腾去,朕又没有三头六臂,既管打还管养,这是后辈的事情。”说到这里,元彻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朕这辈子,一直都在奔波劳碌,其实这些都不是朕想做的。”   “陛下想做什么?”沈之屿下意识地问。   “朕想……”元彻竟然答上了这一句话,“等你,余生只想等你。”   沈之屿心口一震。   稍后,启齿道:“好。”   换做从前,沈之屿一定会立马拒绝,并谴责陛下幸苦多年拼死得到的江山,怎可就这样拱手送给一位旁人,且这人和你还毫无血缘关系,但现在,沈之屿明白了,每个人的想法和追求都不一样。   皇位,对许多人而言,是自己的利益,削破了头皮挤上去,满足的是自己的胜负心,但对像陛下这样天生的帝王而言,更是一种责任,他像是天上犯了错的神明,被打下九重天赎罪,注定要为天下苍生奉献出一份自己的力量。   神明累了,也有了自己的私\\欲,他岂能拒绝?   元彻捧着寒石上的丞相大人的手,用自己的侧脸在手心蹭了蹭,然后轻轻放下,离开去赴宫宴。   京城的万家灯火回来了,家家户户连在一起,没有一家缺席,犹如一条长龙,镇守在大楚的龙脉上,保佑这新的国家蒸蒸日上,长久不衰。   沈之屿忽然有一种就此为止的感觉。   可下一刻。   “真的吗?”   “真的就这样了吗?”   “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那个消失了三年的不男不女的声音,竟然又出现了!   头痛骤然袭来。   “哎。”对方叹息道,“我说过,大楚会亡国的啊,骗你做甚?”   和子远出事的那天情况一模一样,明明没有喝巫师手中那个奇怪的药,却比以往任何一次还要疼,沈之屿没有坚持到须臾便失去了对四周的感知,等恢复时,四周的血腥味浓厚得让人反胃。   情况骤转。   新帝十一年。   京城变成了一座炼狱。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随地可见断肢残腿,小儿啼哭环绕在耳边,花草树木尽数枯萎,连护城河都被血染红了。   官道最前方,有一人着持刀,浑身浴血。   沈之屿在看清那背影的瞬间就认出了人。   “陛下!”   作者有话说:   彻崽:大臣说朕得有个太子!   沈宝:他们让你养只泰迪?   捡来的小太子:汪。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05 23:56:31~2022-06-07 00:0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9719396 10瓶;寒陌 6瓶;勾陈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连环 第二十二   (前世)国都仍在,不见帝王   可呼喊融在了风里。   沈之屿再次被无情的屏障拦在外面, 撞得肝肠寸断。   三臂,一个伸伸手探探身就能触摸的距离,在平时看来多么微不足道, 如今却成了不可跨越的鸿沟。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齐王不是已经死了吗?李氏藩王的结盟不是已经彻底散了吗?为什么还会亡国?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前方,元彻提着刀缓缓转身, 露出了正脸。   沈之屿目光一滞。   陛下那总是深邃明亮的眼睛变得暗沉无比, 眸子没有焦点, 就连一只箭从他脸侧五指的距离飞过也不知道躲闪, 直到射入地面带起气流,他才迟钝地侧了侧头。   他好像……看不见了。   一位鬼戎兵从远处跑来,跪在元彻面前:“陛下, 请允许属下护送您离开!”   “你自己走吧。”   “陛下!”   元彻抬手摆了摆:“太子还活着吗?”   鬼戎兵咬牙低头道:“回陛下,太子已经……”   太子殿下勤奋好学, 虽然和陛下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但年仅十五岁便有了陛下当年的风采,短短一年时间, 他已经对政事了如指掌,对兵家阵法了熟于心,有着元彻和沈之屿各自优势的融合。   他会是一位非常好的继承人,能带着大楚逐步回到正轨。   如果不是遭此意外。   听到这句话时, 元彻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全靠长刀杵着地面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死了?”元彻冷笑了一声, “也罢,看来这小子的命数确实不好,不管他了, 你, 听令。”   鬼戎兵单膝跪地:“属下在。”   “大楚之前经历了整整三年的混战, 国家内里被消耗了个干净,如今尚未恢复,朕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仙,此时面对外敌,打不赢的。”   鬼戎兵铿锵有力道:“属下愿和陛下共生死。”   “不。”元彻摇了摇头,“你不能死,你去……咳咳,立刻启程,去挨家挨户地找,有多少算多少,把活着的人找出,带着他们往南走。”   鬼戎兵疑惑道:“走?”   敌军的增援已经压在了三十里之外,要不了多久便可抵达京城,现在走,有用吗?   元彻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低声道:“朕打不赢他,带着他一起死还是可以的。”   鬼戎兵失了礼数,唰地占了起来:“陛下不可!”   元彻要和敌人同归于尽,换得他们的一方清净,但没了君主和储君的百姓,还是大楚子民吗?他们只会变成没有根的飘萍,无家可归。   “陛下,中原常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柴烧,理当是臣子为君战死,没有君为臣死的道理……”   话音戛然而止,鬼戎兵的冷汗滑下来,他看见刀尖停在自己的喉咙前。   “你再废话一句,朕现在就让你殉国。”元彻一字一句道,“滚。”   “属下遵旨。”鬼戎兵含着泪,再次跪下,冲元彻磕了个响头,随后立即启程。   元彻侧耳仔细听了听,直至完全听不清这位鬼戎兵的脚步声,确认他走远,又等了一个时辰,才打了个响指。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轻手轻脚地跪在元彻面前,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连一丝风都没有带起。   “陛下。”来人出声示意自己到了。   是兀颜。   “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回陛下,全备好了,只要他们敢踏入京城一步,定能将他们炸得个灰飞烟灭。”   元彻点点头,转身准备回皇城,可他刚迈出一步,兀颜又道:“陛下,属下编入的是鬼戎亲卫精兵,领的不是大军的命,而是保护陛下的安危,外敌当前,属下愿带领剩下的亲卫弟兄们为陛下守城门!尽自己最后的一份力量!”   元彻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却一言没发,凭着记忆径直离开。   谁也阻止不了陛下的决心。   以兀颜为首的百位鬼戎亲卫在战火纷飞的箭雨中拔出腰间的刀,他们登上了城墙,今日的夕阳很红,像是在为大楚走到尽头的命数唱着哀歌,兀颜:“关门。”   城门“嘭”地合上,封门的横木落下,死死卡在凹槽。   “弟兄们!”兀颜拔高了声音,“今日,是我们最光荣的时候,也是陛下最光荣的时候!我们坚守在这里,没有像前朝皇帝那样畏罪自尽,更没有让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代替我们抵挡铁蹄,我们是他们最后的防线,所有人,听我号令,拿起你们手中的刀!为陛下一战!”   “为陛下一战!”   “为陛下一战!”   亲卫们连声附和。   地面徒然动了起来,轰轰隆隆,那是大军即将压近的征兆。   兀颜拿过了酒囊,用牙齿咬开木塞,先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将剩下的酒全部浇在了刀身上。   “出击!”   一百位鬼魅般的影子跳下了城墙,动作几乎一致,在千军万马面前,他们渺小又单薄,但又是那么的牢固,犹如毒蛇淬满剧毒的牙,哪怕是死,也要在死前从敌人身上撕扯下一口肉来。   “出击!”   黄沙扬起,震耳欲聋,兀颜感受不到自己的左手了,他侧头一看,衣袖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才想起原来在方才已经被砍下,他杀红了眼,没有感到任何的痛,他大喝一声,右手拽着刀带出一掠光影,一力斩下了三个人的头颅。   “出击!”   忽然,一把用绳子系着的钩子勾住了他的脖颈。   他感知到了什么,立刻用尽最后的力再斩杀了一人,高喝道:“陛下,属下在黄泉路上依旧为你开道!来生还要……!”   至于没说完的那一句是:来生还要做你的下属。   下一刻,视线突然高了起来,他看到了巍峨的皇城,从城门开始,官道笔直延伸到皇城脚下,中原好啊,有好多好多节日,像除夕夜这种隆重的节日还会有花车在官道上游行,漂亮姐姐们在车上翩翩起舞,衣裳群衫,水袖拂面,胭脂水粉的味道让他沉醉,纤纤玉手从篮子里抓住糖果来,抛向天空。   那糖很甜。   他从小就是个孤儿,也不知道父母是死了还是不要他了,反正自出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二位,他在北境的高山腹地里当流浪儿,和野狼夺食,和寒冬较量,八岁那年,老狼王带着大王子和小王子下至各部巡查,并顺道为二位王子挑选亲卫,当地的部族族长认为像他这样的流浪儿有损自己的名声,便将他丢到了大山深处,他在那里和野兽搏斗了一天一夜,最后因为体力不支,差点死在狼口之下时,是一支箭飞了过来,射穿了狼的脑袋。   小王子站在远处,手中弓弦还在颤,他转头对老狼王道:“别的都不要,把这个小孩带回去。”   老狼王摸了摸小儿子的头,知道儿子看上的是这流浪儿身上的狠劲儿,一摆手,一位侍卫出列,将奄奄一息的兀颜抱了起来。   “我有家了。”兀颜当时心道,“我有主子了。”   兀颜不是将军,也不是什么重臣,他只是一位亲卫。   他完成了他的使命。   这一年,他二十八岁,是他追随在陛下身边第二十年。   敌军踏过他们,撞开了城门。   “轰隆!!!”   埋在暗处的火\药立刻炸开,紧接着,铺天盖地地涌起,炸声连成一片,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京城陷入了火海,敌军重创。   火龙的怒吼象征着陛下的盛怒。   元彻取出一把重弓握在手中,最后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有着丞相大人的深宫殿里。   巫师面朝着殿门,跪在殿内。   “是你吧,将元拓引进来的内应。”   巫师沉默不言。   “呵……朕一直在想,就算齐王有六国放在身后,但就凭他们那点兵力和能耐,怎可有能力与朕较量三年,原来是元拓在背后一直扶持他们,帮他们与朕周旋。”元彻道,“不愧是朕的好兄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陛下所言,句句属实。”巫师沉声道。   没有任何的辩解,也没有任何的惊慌,他好像算到了自己的命数。   巫师和元彻之间有恨意吗?   当然没有。   北境没有太子的讲究,一代老狼王陨落后,任何一位儿子都可以上位,但狼王的名声只能落在一个人头上,狼崽子要长大成为狼王,就要与自己的兄弟展开无尽厮杀,踏着无数的血与枯骨缓步向上。   没有对错。   他们只是生来对立罢了。   而巫师,恰好是元彻对立面的下属。   “朕最后问你一句。”元彻凭着感觉拉开弓,箭尖直指巫师,“这三年间,除了给元拓传递消息,你有好好办朕给你吩咐的事情吗?   “陛下。”巫师看向元彻的眼神犹如一位慈祥的长者,“北境巫术不能让死人复生。”   “哦?你确定吗?”   元彻笑得阴森恐怖。   下一刻,他骤然松手!   “咻”   弓箭刺穿了巫师的眉心,巨大的力量将巫师带起,双脚离地,悬空钉在了身后那面墙上,血水顺着伤口经过身体,汩汩留下,淌在了那块千年寒石的石面。   冰白色的石块还是第一次那么鲜艳,它像是活了过来,将这些血液尽数吞下,然后贪婪地散发出白气,想要索要更多。   就仿佛正在举行一场违背天理的仪式。   沈之屿刚追着陛下回来便看到这一幕。   巫师瞪大眼睛,他与巫术一起长大,活了近百年,从未见过这么邪门的东西,但万事万物脱离不开本源,他抬起手,回光返照一般,空抓向元彻:“邪术……你要……以命换命……你会魂飞魄散,死无……!”   又是一箭,钉在了眉心上方,巫师的话音就此断掉,眼眶里眼珠涣散开,死不瞑目。   “死无葬身之地。”元彻替他补充完,然后再次取下一支箭,搭上弓弦,“死人不可复生,天理不可逆转,但巫师大人是能通晓神明的媒介,以你的命和朕的命,换一个本不该就此陨落的人,完全够了。”   “巫师,把命留下吧。”   沈之屿彻底疯了。   “你要做什么……住手……快住手!”   像是被打断了脊椎,抽去了骨髓,扔去泥里滚了一圈,丞相大人再无以往可望不可及的贵气,双手狼狈想要抓住那衣角,但在三臂开外被一股力量无情地掀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在烧得炸裂的烈火中伫立不动,没了视觉后,就依靠着敏锐的听觉来判断周遭,静静地等待着生命中最后一件事。   殿门打开瞬间,一位同样十分狼狈,和元彻有八分相似的人站在殿外。   老狼王的长子元拓!   亲生兄弟宛如生死仇敌,狼王的两位儿子同时挽弓,没有任何的犹豫,连一句寒暄都不想给,瞄准放手一气呵成。   元拓的护卫死在了爆炸中,只有他孤身一人来到了这里,被一件箭中心脏。   沈之屿去不了元彻身边,便张开双手以身去挡那一只箭,他惊愕地发现,箭在刺进身体的那一瞬间,竟然能给自己带来痛处,然后带着他,后仰落进了陛下的怀里,接触到对方皮肤上灼热的温度。   那看不见的屏障在这一刻终于破了,咔嚓一声,碎了个彻底。   自己死后四年的时光如走马灯一般呈现了一番,无论是敌是友,没任何一人得到了好下场。   箭穿透了沈之屿的身体,刺进元彻的胸口,让他们连在一起,箭柄成了上好的媒介,引着血水融合,流去千年寒石上。   寒石兴奋到了极点。   元彻看不见,只觉得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双手虚虚地环绕着胸口上的身体,颤抖地开口问道:“大人……是你吗?”   “你愿意回来了啊?”   尾音都颤抖得上扬了,一句话,陛下身上的戾气和杀气消失殆尽,仿佛回到了那些无数的深夜里,趴在千年寒石上,握着丞相大人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近日来的情况悉数诉说。   他向来在此人面前胆小如鼠,却还要狐假虎威。   “陛下。”沈之屿提起一个笑容,嘶声道,“臣一直在。”   元彻喜极而泣:“你骗人,你……你丢了朕四年,四年啊。”   沈之屿伸手,替好哭鬼擦了擦蓄积了四年的眼泪。   “不过……回来就好,能再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朕就算落入十八层地狱,也死而无憾了……”   话音渐弱,落至最后已难以听清,元彻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火烧了过来,灼热难耐,巍峨的殿宇正在垮塌。   国都仍在,不见帝王。   “不会的。”   “十八层地狱不敢留您的魂魄。”沈之屿却道,“我们也一定还会相见。”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第76章 连环 第二十三   (前世)下一刻,沈之屿就被圈进了怀抱中   大楚自开国以来, 已经在中原延续了三百余年。   这个国家仿佛在一开始就走了岔,命途实在是多舛,经历过门阀党政, 经历过朝政絮乱,天灾, 人祸, 昏君明君……当然了, 肯定也有过盛世高歌和开疆拓土的辉煌时刻。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被一场大雨熄灭。   此时的京城成了一座死城, 再也没有人声,外界的响动全来自小鸟落在枝头,以及微风拂过山野平原。   沈之屿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趴在陛下的胸口,安安静静的, 哪儿也不想去, 毕竟他只是一缕孤魂,天地不容, 没有冷暖和吃穿的概念,更不会死,混混沌沌间,他想起在城破之前, 元彻赶走了一位鬼戎兵,让这位小兵找出还活着人南下逃命。   京城人多, 就算一百人里面死九十九位,也能集齐上千位生还者。   南方是个好地方,气候温和, 雨水充足, 地势平坦, 就像一位温婉娴熟的女子,非常适合灾后的休憩重建。   人嘛,就是这样,在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身体和神经就再也遭不住波澜,只想好好地一家人,一亩田,一口井,看着四季慢慢过。   想着想着,沈之屿眼前的景色一换。   他好像去到了天上,低头垂看着这些灾民。   敌人都死光了,自然也没有仗需要打,在这一批人中,鬼戎兵占三成,普通百姓占七成,其中,年轻人又占六成,鬼戎兵们都放下了刀剑,脱掉一身的盔甲,换上常服,拿起锄头,带着年轻小伙们耕地筑房,画面流逝得极快,日升日落,白驹过隙,荒田变成了农田,长满金灿灿的稻谷,泥巴小道的尽头立着家家户户,每至饭点,炊烟就袅袅升起。   今日杀猪了,村长请众人来自家院子里吃刨猪汤,七大碗八大碟,粗略估算不下三十桌,从黄昏到月亮高悬,笑声不断。   稍后,画面一转,朴素的乡间变了,这里建起官道和驰道,足有二十尺宽,高大的马车在上面飞驰。   一块小石子横在了路中间,将一辆马车的车轱辘咯噔腾空了一下,稍后,车帘子掀开,一位不知谁家的大小姐探出头来:“一群废物,怎么赶车的?”   小厮连连道歉,将石子踢走,重新驾车。   沈之屿仔细瞧了瞧,小姑娘莫约十二三岁,身上穿着华贵,面容精致,肉嘟嘟的小脸蛋白里透红,脾气也还大,插着手生气的样子像一只小河豚这是好事,乱世养不出来这样金贵的大小姐。   又一转,这次连楼阁瓦舍都有了,飞檐斗拱,泥路变成了青石板路,这一幕大概是恰好赶上了一个节日,夜里地上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暖色的灯笼串成一串,连排挂起,舞狮子,猜灯谜,花魁穿着鲜艳的红衣站在一面巨大的鼓上,每一步的落下都是一个鼓点,每一个鼓点又引起一潮人声沸腾,堪称一舞动天下。   自此,历经整整百年,才总算回归到正轨。   沈之屿看到了最后,在灯火落幕那一刻收回目光,四周骤然暗了下去,漆黑一片,再无其他场景。   “感觉如何?”那声音第三次到访,询问道。   “挺好的。”沈之屿轻声启齿,却忽然发现这句话说得有些勉强,和自己的心意相违。   是的,自己的心情有些闷,好似光看见百姓安居乐业,还不够,还少了些什么。   少了元彻。   少了他的陛下高座庙堂。   虽说结局如人意,可一百年,活活一百年的光阴被浪费,死去的京城才终于活了回来,间距太久了,两三代人的毕生浪费在这之中,大楚也终究是在那一日亡了国,史书对他的陛下的记载也只会有寥寥几笔,甚至可能还会冠上亡国之君的称呼,为后生们编排。   说他粗野蛮横,鸠占鹊巢,自食其果。   沈之屿多少有些不甘心。   那声音好似看到了他的想法,轻笑一声:“再来一次吧。”   再来一次?   “去挽回,去接受他的心意,这一次,莫要再辜负他!”   声音落了下来,不再从四面八方传出,紧接着,一只手放在了沈之屿的肩膀,沈之屿骤然回头,看见了那声音主人的模样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白光骤然泛起,吞噬了自己和面前人,脚下悬空起来,他被往上抛去,离开此地。   终于要结束了吗?   梦里没有岁月,没有光阴,自始至终都是以一位旁观者来窥探着世界,可就是这样走了一遭,那些惋惜,那些痛处,那些无可奈何和爱而不得都深深地刻在了沈之屿的脑海里,时时刻刻警示着他。   .   咚的一声。   沈之屿感觉自己落到了实处。   干燥的、柔软的被褥在自己身下,身上搭着一层薄毯,空气里有着淡淡的檀香,冲淡了药味,那是他喜欢的味道,一阵大小合适的风从旁扇来,凉飕飕的,但不冷。   沈之屿试着动了动眼睫。   那风顿时停了。   沈之屿缓缓地睁开了眼,床顶木横的纹路就落入他的眼睛。   “大人?您醒了?”   魏喜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沈之屿第一遍没听清,直到对方又喊了第二遍,他才神魂归位,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嗯。”   醒了。   话音刚落,魏喜的眼睛经过了惊愕惊喜和大坝崩溃三个阶段,好似他也跟着醉生梦死了一轮,当即嗷呜一声,抓着手中的扇子就往外冲,铆足力气道:“醒了!我家大人醒了!”   沈之屿:“……”   看来是真回来了。   沈之屿支起身,让自己坐起。   没多久,一群人推门进来,都是些以卓陀为首的一些药童和太医,他们是时时刻刻守在丞相府外候命的,一进门,卓陀就利索地帮沈之屿诊了脉,然后问了一大堆类似于“是否头晕”“是否还浑身发冷”“是否有哪儿难受”等问题。   沈之屿除了还有点没缓过神来,什么问题也没有,反倒被他们这些小心翼翼和事无巨细地询问问得耳朵疼,这群人盯瓷器似的盯着他,好像只要自己咳嗽一声他们就要背气过去。   但沈之屿还是忍着耐心地答了。   问完,他们又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商议着,交流讨论意见。   卓陀拱手道:“大人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因为近日来亏空太多,内里消耗过大,需要好好休息,多睡觉,待会儿下官等再为大人开一副药,以温补为主,一日三次按时服用便可,切记不要劳神费心。”   不提还差点忘了,沈之屿道:“我睡了多久了?”   “三日。”   记忆慢慢回笼,沈之屿想起来了,京城瘟疫肆虐,齐王用解药为要挟,逼元彻杀死李亥,他猜晓这件事情后,立马赶去救李亥。   但解药也是一定要到手的,断无为了李亥放弃整个京城的道理,一场博弈在他、齐王,以及元彻三人间无风而起,他骗了元彻,说他只想攀附皇权求得保障,至于皇位上是谁,并不重要。   元彻生气了,一把抓过他恶狠狠地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眼神不可怕,反而很可怜。   他没法,只能旁敲侧击地去安慰陛下。   然后……绕了这么一大圈,谁知齐王竟然根本没有解药!   沈之屿当时想不通,齐王没有解药,无非是想让元彻赔了夫人又折兵,既杀了李亥,又没能救下京城百姓,再自毁长城,但取而代之的是他也逃不出京城和元彻的手中,得一起去死。   现在看来,原来齐王也根本不是最大的幕后黑手,他敢这样做,全是因为还有人站在他身后做后盾元拓。   齐王恐怕早就和元拓勾结上了。   这也解释了当时为什么会有三成的鬼戎兵忽然反叛,这些人根本就是元拓安排进来的内应,为的就是帮齐王逃走。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祸可测天灾难料,一场地动打乱了一切。   沈之屿冷笑一声,心道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藏得深。   要玩阴招对吧,行,现在有的是时间,就陪他们慢、慢、玩。   沈之屿想了一大圈,这才想起卓陀刚刚提到自己已经无大碍,他一愣,自己不是也染上瘟疫了吗?这也能无碍?   “解药研制出来了?”   “这……下官无能。”卓陀羞愧道,“是齐王身边那位谋臣,尹青尹公子留了一份解药,下官们才能救下大人您和京城百姓。”   沈之屿:“尹青?”   到头来竟是这个人救了他们一命。   但总不可能白给吧?   沈之屿揉了揉太阳穴:“他提了什么要求吗?”   卓陀:“尹公子说,让陛下留他一命,然后等您痊愈后,要见您。”   尹青此人,齐王对他的评价是,反骨很强,不服管教这个评价落在谋臣身上,并不是什么好话,因为臣子为君出谋划策,讲求的就是一个忠心和听话,君主说一谋臣不会说二,更不会反其道而行之,如果忠心都不在了,再厉害再运筹帷幄也没有用。   尹青虽然帮着齐王谋天下,但也时时刻刻提防着齐王,所以,在齐王想要利用他毁掉解药,断掉元彻最后一条退路的时候,尹青的反骨彻底体现了出来他骗过了齐王的眼睛,让齐王以为解药已毁,但实则是被他偷偷藏了起来,作为事败之后保住性命的底牌。   沈之屿不确定尹青是否知道齐王和元拓勾结的事情,但按照尹青这个性子,就算知道,他也会认为元拓只会救齐王,而不会救自己。   好一个事不做绝,左右留手。   沈之屿刚感概完,眼神就狠了下来。   一码归一码,交出解药的功劳和他干过的事情,不能混为一谈。   此人太想要活命了,虽说这是人之常情,但在此等形势下也是一大致命弱点,他会为了自己不顾一切,不能放在身边,更不能让他接触元彻半分。   “大人。”卓陀收拾好了自己的药箱子,再次嘱咐道,“大人近日不要劳累心神,多休息,下官等就先告退了,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务必随时遣人来知会下官,不要自己忍耐。”   沈之屿微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一群人窸窸窣窣地离开,最后那位带上了门,房间内重归安静。   沈之屿万万是不敢再睡的,怕一睡就又回到那颠沛流离的前世梦境中,继续受折磨,他没有躺下,将就着上半身坐起的动作,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用腰靠着枕头假寐。   今生很好,人都还在。   不是过了多久。   香炉里的香料燃尽,火星熄灭,而就在最后的香灰落下的那一刻,屋门又被嘭地打开。   来者没有礼数,都不知道让魏喜通传一声,大大咧咧粗手粗脚的,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府是自己家一般。   不过,全天下敢这样的人,确实有一位。   沈之屿猛地抬起头。   陛下的模样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映入了视线。   鲜活的,有着喜怒哀乐的,而不是死板的,浑身浴血的。   下一刻,沈之屿就被圈进了怀抱中。   作者有话说:   前世到此就讲完啦,但关于重生还有些细节没交代,后面再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07 23:52:57~2022-06-10 00:13: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肥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汐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连环 第二十四   狐狸非常喜欢男孩,是真的吗?   元彻很忙。   这三天里, 他对外既要安抚民心,处理地动之后灾区废墟的收拾和重建,对内还要将鬼戎军中的内应全部揪出处理掉元拓的手竟然在他不知不觉中伸进了军中, 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才没有耐心慢慢审, 玩什么顺藤摸瓜, 只要有确凿证据, 直接人头落地几乎是从睁眼开始, 连轴转至晚上睡觉,连吃饭都是在来回奔波的路上啃几口饼就完事儿。   因为除了这些事情本就紧迫,他还私心想赶在丞相大人呼呼大睡的这几天尽快解决, 以便后面可以腾出多的时间来陪对方。   按理来讲,这些事本是耶律录的, 但耶律将军在上次的地动中受了伤, 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太好意思再让他跑来跑去, 元彻就干脆准了他一段时间的假,好好养伤。   沈之屿醒来的消息传来时,元彻正指挥者鬼戎兵搭帐篷,好让无家可归的人暂时有个落脚地。   众人眼睁睁地瞧见陛下的心在这一刻立刻飞没了, 只剩下一具肉\\体不好意思挪。   “陛下。”鬼戎兵委婉道,“要不这里就交给属下们?”   元彻当然想立马撂挑子走人, 可又怕自己事做一半就溜的话传到沈之屿耳中,让后者觉得自己很不稳重,摆手道:“你们?你们能有什么用, 继续。”   鬼戎兵:“……”   在陛下的催促下, 五百顶帐篷落日之前就完工, 灾民们被带了过来,一户三口之家能领一顶,若上面有长辈,则可再领一顶有钱就是阔绰。   不用再风餐露宿,众人很是高兴,一位看上去快要百岁的老人拉着位鬼戎兵,用已经没了牙的嘴颤了一句话。   “啊?”鬼戎兵没听懂,“大爷你说啥呢?”   “陛吓在哪儿呀?窝想给陛下可个头。”   这次勉强听懂了,鬼戎兵:“您老歇着吧,就不怕一头下去闪着腰了……嘶,陛下人呢?”   人呢?   人已经去丞相府了。   和沈之屿对视上的那一刻,元彻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在放烟花,噼里啪啦的,炸得他话都不会说了,直接冲上去抱了个满怀。   温暖的身影,心跳稳而缓,没有冷冰冰地闭着眼不省人事。   头发也好香,不是那种故意香薰之后的香,而是干净和蓬松的味道,再带着一点皂角的余味,元彻把脑袋埋在对方肩窝里,狠狠吸了一口。   “喂……”沈之屿被他弄得浑身发痒,下意识挣扎。   “别动。”元彻立马更加卖力,“再抱会儿。”   沈之屿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匹狼压在了胸口底下,尽管有被褥和枕头垫着,却还是沉。   特别是这狼还不安分,爱蹭。   按照以往脾气,他绝对会当场把这东西掀下去的,但这一次,或许是看见元彻肩膀因为拥抱逐渐放松下来,沈之屿已经伸出去的手改去对方后背拍了拍,回抱住:“好了,都过去了。”   不说还好,一说后怕和委屈就全上来了。   元彻后仰拉开距离,攀着沈之屿的肩膀,秋后算账道:“大人,朕觉得你真的需要好好反省一下,其他的就先不说了,药是能乱吃的吗,还一次吃了一瓶,多大的事儿啊,要不是……”   “咳咳咳……”沈之屿立马抬手掩着嘴咳嗽。   屋里没有第三人,陛下只好先闭上嘴,亲自去倒了一杯温水。   然后继续叨叨叨:“要不是那个尹青摆了齐王一道,恰好在那时候交出了解药。”说到这里时,眼睛有些控制不住地泛红,“你这次是真的会……”   “什么药?之前瘟疫的药吗?”沈之屿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抿着润喉咙,“臣不记得了。”   元彻:“……”   很好,很棒,根本没有反省的意思!   这人就是个无赖!大无赖!   “大无赖”坦然自得,具有“讲道理时说一不二,不讲道理时金口玉牙”的高尚品质,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无论怎么提示都不想不起,除非你能把他吃了一半的药甩来眼前,并在上面找到他的牙印儿,元彻又气又想笑,气是不反省就一定会有下次,笑则因为自己竟然看到了对方这样幼稚的一面,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这该怎么办?   惯着呗。   好好看着呗。   不然还能咋地?打也不敢打,说又说不赢。   沈之屿看似在捧水喝茶,实则在悄悄窥探陛下的神色,见这件事情就这么过了,在心里舒了口长气。   毕竟还是亏空了许多,又这样闹了一顿,没多久沈之屿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以免水撒在床上,元彻帮他把杯子拿回来:“睡会儿吧,恢复得更快。”   沈之屿摇摇头,掐着这自己的鼻梁提神:“不想睡,全是噩梦。”   可是困意往往不如人意,越是抵抗越是闹腾。   沈之屿差一点就睡着了,赶在最后一刻突然睁开眼睛。想要挣扎着起来,出去走一走,将瞌睡虫从脑袋里赶出去,却被一只手摁着躺下,抽走了腰后的枕头,随后,另一只手盖住了眼睛。   “不会的。”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道,“朕在这里守着你,谁也不敢来扰你清净。”   沈之屿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心道能让皇帝心甘情愿当门神用,他估计还是开国以来的第一位,真是……后面的腹诽还没能冒出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神奇的是,或许冥冥之中真存在什么天子真气,让妖魔鬼怪不敢靠近,这一觉睡得极其舒服,竟然真的没做噩梦。   沈之屿是被饿醒的。   排骨汤的味道从窗户里飘进来,光是闻味道,就能想像出砂锅放在灶台上,下面烧着小火,白花花的汤汁翻滚着,将骨头和肉的鲜味和营养全部熬出,盖子时不时地被抬起,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好饿。   元彻这次学乖了,想着里面的人可能还没醒,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哟,醒了?”元彻顺手取下挂在一旁的衣服,披在他身上,“真巧,正好赶上饭点,能自己走吗,魏小喜做了好多吃的。”   沈之屿拍开元彻想要伸过来抱自己的手,掀开被子踩在地上,还没跨出一步,整个人忽然一僵,咔咔嚓嚓地回过头:“谁做的吃的?”   “魏小喜啊。”   “全是他一个人做的?”   “还有位之前就留在相府的小药童,你现在大病初愈,忌口很多,得让他帮你注意一下吃食……怎么了?”   沈之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在这一刻,对“开饭了”这三个字的表情突然从期待变成了抗拒,继而满头黑线:“陛下,一定要坚持住。”   元彻:“?”   魏喜,丞相府前管家的亲孙子,尽管年纪不大,但从小长在相府中,耳濡目染惯了,性格古灵精怪,脑袋也算灵光,有必要时还能来一次大力出奇迹,却在做饭这个事情上天生少了点能力。   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食物讲求色香味俱全,他能办到“色”,办到“香”,但“味”字就一泻千里了,不仅难吃,他还一直没有察觉,不然沈之屿也不会在刚重生回来时买婢女了。   魏喜看见沈之屿和元彻并肩走来,高高兴兴地端着一锅汤和几碟菜放在桌上,用小碗盛出来一碗汤送至沈之屿手边:“大人快尝尝!”   看着对方小脸蛋被灶台熏黑了一块,沈之屿深呼吸一口:“好。”   刚要下手,元彻率先出动,一把夺过碗来一口闷下,然后脸都绿了。   这汤,没有盐,肉腥味重,隐隐约约间还带着一股胡味儿,油和水完全分隔开,该粘稠的地方粘稠,该寡淡的地方寡淡,除此之外,里面好像还有一些不明碎片,从咽喉滑下去的时候,会给人哽在喉咙口的错觉。   “……”   什么新暗器?   完全可以安一个弑君的罪名了!   元彻想吐掉,却被沈之屿一个眼神扫过来,连忙强行咽了下去。   魏喜眼巴巴地看着元彻:“好喝吗?”   “呃,你还好意思问。”元彻道,“怎么不自己……朕的意思是还不错,很好喝!”   得了夸奖,魏喜把饭厅留给他们二人,美滋滋地溜了。   他前脚出去,元彻后脚立马把碗推远,感概道:“大人,你这样惯着他干嘛啊?天,就那一口,比朕行军时候啃的干粮还要难吃,整个人都通透了,别的不说,为什么连盐都不放一点?”   沈之屿拿过碗:“你看看锅口旁边是什么。”   元彻将视线递了出去。   锅口的边沿有一些细小的白色颗粒,砂锅是浅色的,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元彻捻起一些来先闻了闻,随后又尝了尝:“盐?”   “嗯,怕人多眼杂,府里至今没有来其他人,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一个人在办,还被奸人害了一只眼睛,陛下大人有大量,忍忍吧。”沈之屿将就着碗里剩下的汤浅喝了一口,“不是他不想放盐,只是没放进去而已……唔。”   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了?骨头渣?   元彻单手撑着下巴,看着丞相大人的表情也逐渐变得丰富起来,然后沉默地抓了个空碗,吐掉。   “喝啊,区区一碗汤,丞相大人有大量,肚子里面能撑船。”   沈之屿:“……又进步了。”   每次都在难喝的路上奋力进步。   “哎好了好了,别勉强,待会儿朕叫人悄悄处理了,定不会叫魏小喜察觉。”元彻一把抓过沈之屿的手腕,将他带起来,“走,咱们现在去吃点其他好吃的,给你好好解一解馋。”   陛下在这三天里还有一个收获他发现夜里街巷深处的路边摊不错。   特别是那些老夫老妻开的,也不图挣什么大钱,就贴补家用和打发时间,每天卖个几十碗就行,干净,量足,美味。   “老板,来两碗清汤馄饨,都要大碗的。”   “诶,好嘞,两位公子是带走还是在这儿吃啊?”   “就在这儿吃。”   元彻穿着一身圆领束袖常服,坐在路边摊的小凳子上,长腿无处安放,只好曲着缩在桌子下方。   沈之屿还是第一次来这地方,有些好奇地四处打量,觉得四处都从充斥着烟火气息。   备好的肉馅放在一旁,老板娘在包馄饨,速度奇快,一手就一个混沌诞生,圆滚滚陈列在盘子里,再用干净的纱布搭在上面,以免被弄脏,老板数出两大碗的馄饨个数,将它们丢下锅,涨水翻滚,立马香气四溢,趁着这个间隙老板立马去打佐料。   佐料也很简单,一勺自家的酱汁,一勺盐,一勺油,再撒上些葱花加上汤就是了。   不出片刻便起锅了,老板娘将煮好的混沌端给他们,热心道:“两位慢慢吃,小心烫,若是不够说一声就是了,加量不要钱的。”   元彻早就馋这家路边摊了,但平时一群鬼戎军跟着,他不好去,今天终算得了机会,也不必顾及什么形象,端着碗就开干。   沈之屿用勺子舀一个混沌,吹了吹,咬下一口。   好吃。   皮薄馅多,里面还有虾皮,特别的鲜。   元彻眨眼间就旋了大半碗,肚子终于垫了个底,抬头看着沈之屿:“如何,好吃吧?”   “确实不错,传言民间小吃比宫廷御宴要好吃些自是它的有道理的,这里面有日子的味道。”   “那必须的,皇城里还吃不饱,非要讲求什么好看,每份就那么一点。”   沈之屿发现元彻碗里清汤寡水的:“陛下……”   话刚脱口就觉得称呼在这里不对,他们不想引起过多的麻烦,改称问道:“你不吃辣?”   元彻看上去应该是喜欢吃辣的人。   “吃。”元彻道,“不过你不能吃,养病期间要忌辛辣,所以陪你一起不吃。”   这时,一旁忽然传来老板和老板娘的嘀咕声。   “哼,你这个老婆子,嫌我老了是不?一天到晚就喜欢去看别人。”   “你年轻时也没人家好看,真的,你瞅一眼嘛,这俩小哥长得可俊了,哎呀就是白衣服那位瘦了点,是生病了吗?”   “我不看。”   “你不看就不看吧,我看。”   “诶你个老太婆,真看啊,你丈夫还活着呢,不许看!”老板将就着和着面粉的手在老板娘脸上摸了一下,一片白。   “老东西!”老板娘怒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我看谁你管得着?快去把手洗了!”   沈之屿和元彻听着,对视一眼,无声地笑了笑。   元彻碗里还剩下一个馄饨了,孤零零地在汤里,再被他拿着勺子晃来晃去不停翻滚。   “好好吃饭。”沈之屿道,“别玩。”   元彻将最后一个馄饨塞进嘴里,含糊喊了一声:“阿屿。”   沈之屿先是嗯了一声,紧接着一愣这是元彻第一次这样叫他。   沈之屿:“怎么了?”   怎么忽然这样叫?   “就……”元彻两三口囫囵将馄饨咽下去,不料被烫着了,呼了一阵,再灌下一大杯凉茶,捏着茶杯的手指太过用力,都白了,“你之前给我说的,狐狸非常非常喜欢男孩,是真的吗?”   作者有话说:   写点日常   明天捉虫,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第78章 连环 第二十五   本相要打你,你猜天子站在哪边?   陛下无疑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眉骨深邃,睫毛浓密,瞳色偏浅, 双眼皮线条明显,是典型的北境人长相。   当它微微仰头向下俯视时, 会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霸气和胜券在握, 任何东西在他眼里都是渣子, 毫无威慑力, 就像头狼盯上了猎物,   可若它低耸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向上抬眼,就是一条可怜巴巴的大狗狗。   夜深人静, 煮着馄饨的汤在汩汩翻滚。   沈之屿在近距离下面对后面这种眼神,说不心悸是不可能的。   他喉咙一动, 放下手中的勺子。   元彻的心脏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按理来说, 他不该这么自讨没趣,沈之屿什么人啊, 凭一己之力踹飞了贪官污吏,活生生地给大楚续了命,精得很,抬个眼的功夫就能将一干老奸巨猾之徒全部算进去, 况且,前前后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抱也抱过,亲更是亲了好几次了哪怕是情势所迫定然是知道自己这点小心思的。   但这层窗户纸迟迟没能捅破。   这种情况下,只会有一种可能对方不想桶, 不想和他有更加亲密的发展。   元彻放在桌子下的手不安地搓揉着, 手心里全是冷汗, 提枪上阵都没如此心惊胆战。   至于他为什么要自讨没趣,或许是和地动有关。   他失去过沈之屿一次,那一次,整整七年,他在丞相大人面前连个好脸色都没给过,明明满心想要对方好好的,表现出来的却是争锋相对,每次见面就如生死仇敌,吐出的话也是字字诛心,等到一具不会睁眼不会说话的尸体躺在臂弯里时,他就算把心挖出来都没用了。   所以重生回来后,他痛改前非,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时时刻刻压制着自己的坏脾气,就连李亥都看顺眼了许多。   只要沈之屿过得好,过得顺意,健健康康的就行了。   直到突如其来的地动和瘟疫差点第二次带走沈之屿。   那时候的心情,除了恐惧,还有后悔。   怎么回事?   整整两世了,朕好像都没能没亲口告诉过他。   朕想要和他同吃同住,同喜同哀,甚至百年之后也能葬在一起。   元彻呼出一口气,心道既然话已经说出来了,干脆就说完,别吊着一半别扭心绪,他一把拉过沈之屿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沈之屿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突然冒出的上一句,就被打断。   元彻用只有他们两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朕很喜欢你,你呢?”   “你也……喜欢朕吗?”   这一刻,紧张达到了顶峰,但与此同时,还有如释重负,仿佛一把枷锁打开,从前世到今生,他终于得了机会说出了心中所想。   无论结果是否附和心意,他都释然了。   沈之屿:“臣……”   话音没落,一阵巨响从身后传来,紧接着,老板娘的尖叫声和老板的斥吼声响起。   “你们做什么!?”   “做什么,老头儿,你儿子在我们大虎哥这里借的三十两银子,什么时候还啊?怎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还想倚老卖老耍赖不成?”   “你……你们简直欺人太甚!明明只欠了五两,在你们嘴里却一天一变,一直涨到现在的三十两!咳咳咳……如今陛下就在京城,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板急火攻心,一口气说不完一句话,老板娘心切道:“老头子,算了算了,别气坏了身体,今天咱们挣了点钱,给他们吧。”   “这就对了嘛,给了钱,大家都高兴。”泼皮口中的大虎哥甩着一身肥膘走出来,狂妄道,“你们刚刚说谁?陛下?哥儿几个年轻的时候那小子估计还在吃奶吧哈哈哈哈,叫他来干什么,和你们一起哭鼻子吗?”   身后人的立马跟着附和大笑。   “快去叫吧,老子我还没见过皇帝哭呢,涨涨见识。”   元彻:“……”   晦气死了。   元彻往四周瞄了一眼,想要找个趁手的东西,但一个混沌摊除了混沌就是碗筷,元彻的视线落在面前的空碗上,寻思着怎么用这玩意儿打出鬼头刀的劲儿,胳膊肘就被人碰了碰。   “用这个。”沈之屿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挺会啊。”元彻笑道,“小时候是不是也打过架?”   “指挥过。”沈之屿毫不掩饰,“处理快点。”   “遵旨。”   “你……!”老板气急,又是一阵急咳,“就是一天惯着那孽畜!二十七岁了,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什么都不会,还好赌,干脆叫他死在外面得了!就当我没生养过他!”   刚包好的馄饨撒全在了地上,好部分还被这群泼皮故意踩扁,锅碗瓢盆打翻,滚汤浇了一地,其他的食客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你说什么胡话呢,他已经决定改了。”老板娘抓着老板的胳膊,哽咽道,“只要我们帮他还了这笔钱,他以后一定会好好做人的!”   老板悲哀道:“糊涂啊!”   大虎哥懒得看这两人哭哭啼啼,径直走去放着碎银和铜板的盒子,伸手掏钱:“啧,怎么就这么点,喂,老东西……!”   “哐当!”   地面忽然一颤。   后面不仅话没说出后,众人甚至都没看清动作,等反应过来时,大虎哥已经被一根板凳抡去了巷子的墙上,砸得眼冒金星,鼻青脸肿。   “虎哥!”“虎哥你没事儿吧!”   小弟们一拥而上,将大虎哥从地上扶起来。   “喂你娘个奶奶,大半夜的叫魂儿啊?”元彻手里还提着另一根板凳腿,呸了一口,随时一副看你不爽就要砸过来的架势,北境人向来不拘小节,并不会觉得用板凳抡和长刀出鞘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能揍人就行。   论流氓,陛下自小就跟着老狼王耍流氓,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大虎哥看元彻虽然狠,但只有孤身一人,剩下的要么老,要么病怏怏的,自己这边足足有接近二十人,根本不用怕,他推了一个小弟一手,一抹鼻血踉跄着站起:“愣着干嘛,打他啊!一起上!”   元彻叹了口气,扭头对沈之屿道:“站开点。”   三个泼皮打头阵,一起扑了过来,手脚之间的动作看着像是练过,有些功夫在身上,元彻却先不紧不慢地活动了下手腕,腕骨发出“咔嚓”的响声,手中的板凳被他挽剑花似的单手转了一圈,扫后,直接将这三位扫了出去!   “就这?玩呢?”   泼皮们被激怒,大吼一句冲上前。   “对,这才过瘾儿!”   老板心脏被气得发疼,捂着大口喘气,老板娘急得团团转,一边想喊不要打了,一边担忧地扶着丈夫,老板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就在这时,另外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扶着他。   沈之屿:“二位,这里交给我朋友,先跟着我走吧。”   “可是……”老板娘犹豫着。   “走吧!别添乱了!”老板颤颤巍巍地抓着沈之屿的手,“公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元彻看着沈之屿和两位老人已经走远,又见地上一群嗷嗷大叫的泼皮,尚还能站着的几位有了忌惮,在七步之外握拳防备。   大虎哥站在最后,抓过一个人挡在自己身前。   元彻丢了手上已经掉了一条腿的板凳,拍拍手:“还打不打?”   “起来啊!”大虎哥叫道,“都没吃饭吗?”   “行,那就陪你打。”月光下,元彻的上半张脸隐在了碎发投下的阴影中,下半张脸笑得让人发悚。抬手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四周忽然出现了许多极微的风声,仿佛有上百双眼睛落在了身边,紧盯着他们,但看不见人,大虎哥浑身一颤,扔开手中的人就往身后漆黑的巷子跑去,刚迈出几步,又撞进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里面。   大虎哥抬起头,一双幽绿色的眼睛在上方盯着他。   一口热气喷在了他头顶。   是狼!   京城里面谁会养狼?   惨绝人寰的叫声响起,缭绕巷子里。   被老大扔下的泼皮们横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恰好是在揍死之前收了手。   “陛下。”鬼戎亲卫出列,单膝跪地。   “处理了。”元彻看了眼一片狼藉的混沌摊,补充道,“算一算这家店的损失,想办法补上。”   “是!”   稍后,黑色头狼托着已经快要吓傻的大虎哥丢在元彻面前,绕回元彻身边蹲下,似乎是觉得这人太脏,舔了舔爪子。   大虎哥趴在地上,浑身抽搐,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元彻一脚踩在他的脑袋上,从衣兜里拿出五两左右的碎银,丢去他面前,道:“现在知道朕是谁了吗?”   .   沈之屿带着老板和老板娘离开了巷子,去到有护城河流过的街上。   老板娘听见那一声惨叫,吓得不轻,既怕是元彻打不赢他们,又怕元彻打死了人被告去官府,她拉了拉沈之屿的袖子:“多谢公子好意,快把你朋友叫回来吧。”   沈之屿:“不用,让他……”   “娘?”   话音被打断,沈之屿侧头,看见一位年纪年龄莫约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的男人出现在面前。   应该就是这两位老人的儿子了。   有手有脚,个子也不矮,乍一看去还有些力气在身上,   可惜人是个废物。   “你们在这儿啊,我找了好久,身上带钱没?”男人一把挤开沈之屿,抓着他娘就道,“我刚刚输了二两银子,你快给我钱去还,不然他们要打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听着这话,老板在扶着一旁的墙,捶胸叹息。   “你怎么又去赌啊!”老板娘哭着骂道,“你明明给我保证了上次就是最后一次!你看看你把你爹都气成什么样了!”   男人见要不到钱,很不高兴,看都没有看亲爹一眼,骂骂咧咧道:“死老太婆!都说了我一定会把钱赢回来的,今日就是手气差而已,等我赢了钱够你们俩享福的了……”   扑通。   水花溅起又落下。   沈之屿一脚把人踹进了护城河里。   老板娘一惊,刚想上去,被沈之屿抬手拦住。   男人在水里扑打着,灌了一肚子水,随后发现脚是可以踩在地上的,就算坐着也不会被淹没,水面刚刚在脖颈的位置。   元彻在这时赶来,看见沈之屿负手站在河边,眼睛扫了眼河里瓜兮兮的人便收回来,关切道:“久等了,没事吧?”   “无碍。”沈之屿道,“先叫人护送这二位回去吧。”   元彻点头,一位鬼戎兵立马出现,两位老人没在近距离下见过鬼戎兵,更不认识他们身上的衣服,只以为是富家公子的家兵,连连道谢。   “家丑让公子见笑了。”   “小事。”沈之屿抬起手,元彻立马拿出几个铜板放上去,沈之屿递给老板道,“二位的馄饨很好吃,希望以后还能吃到。”   “不不不,不必给钱,老头子请你们吃,以后来也不用给钱。”老板将钱推了回去,再次拜谢,然后被妻子扶着,缓步离开。   夜已深,外面越发冷,处理完这些事,元彻也准备带着沈之屿回去了。   水里的男人忽然哗啦一声,站起来,扭着脖子道:“喂!你们谁啊!怎么插手别人家的事情?”   沈之屿扭过头,眼睛微眯,笑道:“差点把你忘了。”   男人背后一寒:“……”   “找个袋子套上,打一顿吧,欠多少钱就打多少下。”沈之屿的话音轻飘飘的,“然后扔出去。”   鬼戎兵:“是!”   “什么?你还打人?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   “天子?”沈之屿低笑一声,“本相要打你,你猜天子站在哪边?”   站在旁边的天子本人脸颊一热,没眼看,摆摆手,让鬼戎兵赶紧的。   男人:“本相?本相是谁?你叫本相?你们别过来……别……嗷呜!”   直到回到相府,陛下脸还很热,两条长腿负责木纳地跟着丞相大人,脑子负责不断盘旋一句话他是不是恃宠而骄了?   一定是!   然后就被合上的屋门撞了鼻子。   元彻捂着鼻子,拍门道:“大人,开门啊,把朕关外面作甚?”   沈之屿拉开一条缝,双手抱胸靠在门边:“臣沐浴陛下也要跟着?”   更热了。   元彻挠挠脸:“只要你不介意……也不是不可以。”   沈之屿:“……”   元彻:“再者,朕方才问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11 00:10:24~2022-06-11 23:5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温衍三岁 25瓶;勾陈一、汐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连环 第二十六   定不负卿   “也是。”沈之屿听后, 将门推开了一些,“进来说吧。”   说完便转身往里走,没有要等人的意思。   同意了?   还以为会被再次摔上门, 或者当作登徒子赶走,元彻悻悻然地心想。   不过既然同意, 那他就不客气了, 不去白不去, 他才没有谦虚委婉的高尚品德陛下挺起胸膛, 背着手抬脚迈进。   沈之屿没有铺张浪费一堆侍女围着伺候的习惯,但好歹是个相府,不至于过得抠抠搜搜的。   寻常人家的沐浴就是一个大木桶里放热水, 相府则专门有一间屋子,屋内圈出一块小半亩地, 将地往下挖三尺, 再用打磨光滑的大理岩裹上一层黄泥铺上,人坐在其中便不会感到粗糙, 一尊双鹤戏珠的铜雕放在池子中央,既好看,里面也带着特殊的构造,能源源不断地将热水从厨房引来, 让池水活起来。   论奢华,肯定不如皇城李氏皇族在位时, 一年之内能有三百天不理朝政,连续三个月不上朝,政事一律由沈之屿和几位三朝老臣掌手, 有什么新的告示, 自己只需要瞄一眼, 落个玺,剩下的时间便负责玩,元彻第一次南下占据皇城时,恍如刘姥姥进大观园,被那些宫殿得排场晃得睁不开眼睛,并在心里唾弃了一番北境的糙。   但元彻不太习惯这些排场。   当了皇帝后,他试着去享受过一次,不仅不舒服,反而整个过程躁得慌,看着四周飘飘扬扬的淡色薄纱,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背后钻出什么吸走精魄的魅鬼来。   还是一盆水从头淋下去皂角搓几下比较适合他。   “陛下。”   元彻被沈之屿喊回神。   “浴袍在右手边架子上,绕过屏风就能看见,去找一件合身的吧。”沈之屿试了试水温,道,“放在最顶层的似乎比较大。”   “好。”元彻找到衣架,一堆叠好的白浴袍整齐排列开,他直接将视线投去最上方,勉强找出件还算可以穿的拿在手上,走回来。   “!”   面对眼前的景色,陛下下意识地爆了句粗口,然后立马举起换下的衣服挡住眼睛,屏住了呼吸。   沈之屿竟然一点也不避讳他,当着他的面就脱了衣服,浴袍虚披在肩上,缓步走下了池子,不知是不是气血不足的原故,那背上简直白得晃眼。   元彻屏气差点把自己憋死了,心道:“果然这个世上存在魅鬼。”   沈之屿拿过一旁的木簪,将长发挽起。   元彻微微挪开衣服,露出一只眼睛,见屋子里水雾缭绕,只要不刻意去看,很多东西其实根本看不清,这才松下一口气:“大人,不带这么折磨人的,你知道朕喜欢你,还这样来。”   沈之屿斜瞄了他一眼,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小酒壶,酒壶花里胡哨的,应该是花酿一类。   “沐浴不脱衣服,难道穿着一起洗”沈之屿刚准备尝一口,一只手就伸过来,拿走了酒壶。   “不许喝酒。”元彻将酒壶放在一边,“花酿也不行,你还喝着药呢。”   沈之屿似乎叹了口气,手肘撑在岸上,笑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美人应该配美酒的。”   元彻:“……”   等等,他是不是被调戏了?   元彻,一位个子能当屋脊使,皮肤虽然算不上黑,但因为常年都在太阳底下打打杀杀,绝对谈不上白皙二字,能一口气旋三大碗混沌中途还不歇气的北境成年男人,能和美人沾上边的地方,估计就是个人。   沈之屿趁着陛下五味杂陈,悄悄地去将酒壶拿了回来,飞快地尝了一口。   桂花味儿的。   “喂!”元彻这才猛然回过神来,丞相大人声东击西,夸自己是假,要贪杯才是真,“说了不准喝!”   元彻倾身去夺,沈之屿却拿着酒壶往后退,水池的大理岩地板蓄上水,特别的滑,正常走路就要小心,哪儿经得住他们这样闹腾,电光火石间,元彻也管不了什么酒壶了,喝出一声“小心”,一只手绕去沈之屿脑后,以免磕在水池的棱角处,另一只手撑着地,以免自己的体重倒下去压着他。   哗啦。   水面在这一刻忽然涨高,超过了池壁,涌来岸上,沾湿了垂下的纱帘。   然后缓缓退回。   酒壶里面的酒全倒了出来,空壶滚去一边,发出咕噜噜的清脆声音。   沈之屿本能地闭上了眼,眼睑上的朱砂痣显露出来,极为明显,元彻一吸溜,觉得自己这样下去就快要鼻血了,为了不让鼻血滴在丞相大人脸上,连忙把前者拉起来。   元彻浑身上下也跟着湿了透,他后退一臂,回到正常相处的距离,乖巧地跪坐在一边,沉声道:“大人,别戏弄朕了,是还是不是,给个痛快吧。”   沈之屿嘴角微动,却又戛然止住。   并非不想说,而是想说的话太多,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处开口,若是先后顺序乱了,恐怕没法好好表达自己意思但这模样落在元彻眼里就变了味儿。   丞相大人风流倜傥,是京城贵公子之中最拔尖的存在,这些贵公子们,无论脾性和气质多么不同,但有一点是相通的,从小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他们会玩,也没有什么避讳和羞涩的想法,只要想,一张嘴能流出蜜来,你对他说一句“我喜欢你”,他们能回十句不一样的“我也很喜欢你”,然后转手就去找另一位。   等你哭哭啼啼去找他理论,说“你不是说好了喜欢我吗”时,他们才会补充道“我当然喜欢你啦,但我不止喜欢你哦,别哭了,哭花了脸多不好看。”   没错,玩了之后,还非要假心假意地给足人面子。   “朕……朕知道了。”   元彻唰地站起来,为了留住最后的面子,他认为现在应该给个笑容,寓意好聚好散,以免以后见面尴尬,嘴角费力地提了提,结果脸又抽了,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转进去。   “对不起,不好意思,那今晚朕就不打扰了,记得睡前把药喝了。”元彻语无伦次,抓着手上的衣服就准备往外冲,不料地面又一滑,第一步没冲出去,正准备再来一次时,一只手抓住了他,叹息道,“哎,怎么小心思这么多,回来坐下。”   “哦。”   元彻低着头盯着地面,老老实实回来坐下,忽然,熟悉的味道靠近,柔软的触感落在额头,那是一个一瞬即逝的吻。   “能得陛下喜欢,是臣之幸。”   “朕不是你要你觉得这是什么幸……”   “嘘。”沈之屿竖起食指轻压在元彻的嘴边,“陛下先听臣说完,是幸,这个词没用错,世家利益牵葛繁多,处在这样的局势里,能得到真正相互爱慕的眷侣并不多。”   “那又有什么用……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模糊间,元彻回过神,发现自己刚刚好像听见了“相互爱慕”四个字。   陛下又炸了。   “啊,”他飘飘然地想,“这是哪儿,仙境吗?”   “可陛下有私心,臣也有私心,陛下希望臣平安顺遂,远离纷争,臣又何尝不想有朝一日能看见陛下受万朝拜服,统掌盛世之都,君临天下?”沈之屿压着嗓子,他城府惯了,善于在人前带上画皮玩弄人心,却不善于剖离自己的内心,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只为给他的陛下定神,“陛下,臣前前后后一共遇见过三位君主,您是最好的那一位,任何层面上,或许今后会有更合适的,但那都不是你了。”   “臣毕生所愿,就是可以领着文武百官,走向于你,臣服于你。”   “你骗人,你之前的做法哪儿有要走向我?明明是自己去送死,大人,你没有心,每次你那样做的时候,朕的心都在滴血。”元彻从仙境落回实处,想起地动那天兀颜说的那番话。   丞相大人把您的皇位看得比他的命还要重要。   只要丞相大人站在李亥身后和您对立,众藩王就不敢明面举兵,他会是您唯一的敌人,也会是你和大楚休生养息最大的助力。   上一世,为什么沈之屿不肯来自己身边,元彻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疯魔地认为,沈之屿和李亥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疯狂滋长,它很离谱,但又能很自然地解释沈之屿为何这样护着他,毕竟就算是上一世,他也有过几次和沈之屿单独相处的时间,包括最后在天牢的那段日子,如若沈之屿是被威胁的,只要一句话,哪怕是非常隐晦的一句话,他都能为他披荆斩棘,上刀山下火海。   可直到死,沈之屿都没有说。   为什么?   因为说了没用,这是一个死胡同,只要沈之屿要帮才来中原的元彻稳定时局,压制住想要作乱的李氏藩王,就必须站在李亥身后,而只要他站在了李亥身后,他的下场就是被打作前朝余孽乱党,死路一条。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来和他谈论情愫?   无论怎么看,这都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风花雪月。   元彻的这些心中所想,正是沈之屿之前走过的难题,那时候,他给的解答便是扼杀自己的七情六欲,将一切停止在伊始,可观前世种种,这个答案错得惨烈。   “所以陛下。”沈之屿话音一转,道,“以后的日子,恐怕得麻烦你护着臣了。”   元彻一愣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还沉静在自己委屈悲愤之中,反应总是要慢上半拍:“护着你?”   “臣和陛下做个交易好不好?”沈之屿道,“臣帮陛下谋天下,让四境之内没有威胁,外无劲敌,国库丰盈,官吏清明,街上不会有落灾和乞讨的百姓,每逢除夕夜里,家家皆可团聚,欢声笑语不断,取而代之陛下好好护着臣,唔……等到功成身退后,每年按时发点俸禄就行,不用太多,臣不怎么养下人,只要够让臣可以一直陪着你就行了。”   “这个过程或许会有困难,也有很多不可提前预知的意外,但不试一试怎知结局是否合人心意,臣之前错了,望陛下恕罪,您看可以吗?”   元彻忽然哽住了。   求之不得。   沈之屿给他勾勒出了一副画轴:明台之上,一位武帝和一位贤相并肩而立,天下共治,每每有他的地方,只要一回头,他的丞相就会站在身后,解答他的困惑,他们的名字会一起写在史书上,永远捆绑,哪怕百年,甚至千年之后,孩童回想起这段历史,都会用“这二位”来形容他们,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   简直太好了。   “朕答应你,你早该让朕答应你的。”元彻拿下沈之屿放在自己嘴边的手,再顺势一拉,让人更加靠近,双臂环上对方几乎没什么肉的腰,埋头在胸口处,这个前世里让他述说衷肠和魂牵梦萦的地方,“阿屿,回来吧,让朕守在你身边,不要再一个人了。”   双鹤铜塑还在尽职尽责地吐着热水。   铜珠子被水撞得不停翻滚。   沈之屿忽然笑了起来。   元彻:“怎么了?”   “高兴。”   沈之屿看着身前这颗毛绒绒的脑袋顶,眼睛里流光溢彩,语气难得轻快:“那臣以后……就仰仗陛下了。”   元彻一字一句慎重回道:“定不负卿。”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第80章 连环 第二十七   不要气,自己找的……   难得偷得半日闲, 谈完正事,两人接下来又聊了些有的没的,直至沈之屿被这些水雾熏得有些头晕, 拍了拍陛下的龙肩膀,示意快起来别腻歪了, 元彻才悻悻然地把自己从对方身上撕下, 拿过干帕子擦干净水珠, 慢悠悠地拉着人离开了浴堂。   外面已经月至中天。   魏喜和小药童早已睡下了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陛下藏了两世的心思终于得偿所愿,脑袋里兴奋得像是有个小人上蹿下跳,别说亲手熬药, 此时此刻让他围着皇城跑五圈再上山打个齐王都没问题。   什么君子远庖厨和帝王威仪?没有,只要是在丞相大人面前, 统统没有!   元彻端着冷热刚好的药推开门时, 沈之屿已经躺下了。   他连忙将药放在一旁小案上,走上前伸手摇了摇:“大人, 醒醒,药还没喝呢。”   沈之屿刚要睡着,就被一只爪子扰了清梦,敷衍道:“嗯……放一边, 待会儿喝。”   那怎么行?   元彻以自己的皇位保证,只要放在一边, 第二天一早绝对还在,一滴不动。   况且卓陀下午才给他特意叮嘱过的,下毒容易解毒难, 每天的药都要按时喝, 今日已经耽搁了。   元彻灵光一闪, 嘴角不怀好意地勾了勾:“那朕就放这儿,大人别忘了。”   沈之屿:“嗯嗯……”   “千万别忘了哦。”元彻取下了手上的扳指等硬物,左手两指轻轻捻起被角,另一只手就悄悄滑了进去。   沈之屿烦死他了,一句话非要重复三遍,气头还没来得及发,就感觉有一丝凉风蹿了进来,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在他腰上挠了一下。   沈之屿睁大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元始作俑者彻看着沈之屿如同炸了毛,飞快地往床里蹿去,同时还不忘拿着被子护着自己的腰,幸灾乐祸地不亦乐乎,“叫你不起来……唔!”   一个枕头砸了过来,正中陛下高挺的鼻梁。   如果可以,沈之屿一定会给一个时辰前对元彻剖心掏腹的自己一个耳光,把那些话全部扇回肚子里,不为别的,明明挺有模有样威震四方的一个人,仅仅一个晚上,就变得跟个三岁小孩一般,还要跑进被窝里挠人。   纵观古今,有想要从他身上得到利益的,有想致他于死地的,有和他假情假意装模作样的,但唯独没有敢在他身上伸爪子的。   简直放肆!   就不该为他之前那几滴眼泪心软!   元彻丝毫没觉得不对,将骨子里的“臭不要脸”和“流氓本人”发挥到极致,抓起地上的枕头拍了拍灰放回床上,然后重新递出药碗,咧嘴一笑:“醒了吧,来,趁热。”   沈之屿:“……”   不要气,自己找的……   丞相大人大人有大量,瞬息之间调整好了情绪,接过碗同时借着烛光看见了对方手腕上青了一块,皱眉道:“受伤了?”   “哪儿?”元彻根本没有注意,这么一说,他才低头看了看,“没事儿,不碍事,多半是刚刚打那群泼皮的时候磕到的,都没感觉,等几天它自己就消了。”   沈之屿却没他这么心大,拉开床前的柜子,从里面掏出一瓶小药膏丢弃元彻手上:“一天两次。”   元彻接下药膏,宝贝似的捧在手里。   沈之屿:“?”   又怎么了?   下一刻,沈之屿大为震惊,亲眼看着上能孤身闯火海下能一人干翻近二十位泼皮的陛下捂着肩膀,哎哦一声:“这儿也好痛啊。”然后咚地一声倒来床上,脑袋刚可以枕在他大腿上。   要不是沈之屿手稳,一碗黑乎乎的药直接淋他脸上。   元彻仰着头看着他,笑得特别发自内心,一点刻意的感觉都没有,陛下乍一看凶巴巴的,属于姑娘和小孩不敢随意靠近的类型,但落在沈之屿眼睛里,就像匹从老远狂奔跑来的狼,一路激起大量尘埃,等尘埃落下后,又露出脸上兔子似的表情,意外的……可爱。   不过可爱归可爱,欠揍也是欠揍。   这脑袋重死了。   沈之屿将药喝干净,一滴不剩,为了防止被找茬,还将碗底给陛下展示:“可以了吗?”   把药膏当花捧着的陛下点点头。   “那能起来吗?”   摇摇头。   “什么时候可以起来?”   “明天。”   “……”   不要气,自己找的……   千万不要气……不能弑君……   沈之屿忙着第二次自我平息,元彻却忽然道:“大人,你想睡里面还是外面?”   沈之屿:“……什么?”   “你想睡里面还是外面,算了,你睡里面吧,口渴了或者有什么其他事方便使唤朕。”元彻自言自语地下了圣旨,以身作则率先实行,咕噜噜地滚去外面,长腿一蹬被子一裹,呼呼大睡。   直到这时,沈之屿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床被强行霸占了一半。   “喂。”   “陛下?”   “元彻!”   没有一丝回答。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这句话在此时深刻体现,倒是可以黑下脸来踹下去让他滚回皇城,对方应该不会强留,但既没必要做得这么绝,让堂堂皇帝大半夜一个人抱着衣服走回去,影响貌似也不太好,沈之屿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被拿捏得死死的,最后,只能抢回半边被子搭在身上,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睡了。   等沈之屿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后,元彻睁开了眼。   那眼里极为专情。   他轻手轻脚地支起脑袋,看着枕边人的侧脸,消瘦得让他心疼。   偌大一个大楚,成百上千的朝官,却没一个理得起事,能为他的丞相大人分担一二,前朝皇帝在时,就将政事全部丢给他,前朝皇帝死了,京城破了,百官就将收复山河的重任丢给他,自己则捂着官帽,躲在家里指指点点,做得好,应该的,做得不好,错全在丞相,和自己没关系。   元彻眉头下压,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月亮西落,天边慢慢泛起白光,元彻就这样默默地看了沈之屿一整夜,然后在天大亮之前,悄声下床,推开了屋门。   后半夜淅淅沥沥地下了点小雨,院子里霜气很重。   元彻先去了趟厨房,将沈之屿今天早上要喝的药熬好,温在锅里。   完成后,一位鬼戎亲卫落下,单膝跪在一旁。   元彻重新带上扳指:“算好时辰给丞相大人送去。”   “是!”   “那些人呢?”   “陛下勿忧,全都在天牢里,太傅和牛大人已经审了许多。”鬼戎亲卫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元彻接过手来,打开,里面罗列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全是和这次四大家之乱以及瘟疫挂钩的人,其中,又有几位被圈出。   “这些是主谋,牵连甚广,太傅不好擅自拿主意。”鬼戎亲卫解释道,“等陛下您发话。”   “还能发什么话,难道留着不成?”元彻没好气道。   鬼戎亲卫没敢接话。   “行了。”元彻将信丢回鬼戎亲卫手上,“不能留不代表马上死,朕先回皇城处理政事,你在这儿守着,等丞相大人睡醒了请他来一趟别催他,不着急,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来。”   兀颜被元彻挂了职,这几天没能近身护卫,这位鬼戎亲卫是临时提上来的,听着陛下一提及丞相大人语气就缓和下来,甚至眉眼都不自觉地带笑,一头雾水。   元彻没听见回答,沉声道:“回话。”   “是!”听令的时候走神,这罪可大可小,全看上面的心情,鬼戎亲卫连忙埋下头,却没听到责骂,略一抬眼,陛下已经离开了。   今年的四月是个多事之秋,短短几十天内,叛乱、瘟疫、地动接连而至,京城九死一生,但好在总算是挺了过来,还顺势将前朝留下的杂碎和逆党尽数揪出,得了一块干净清明之地。   如此好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元彻抓着四大家一事故意大肆发酵,在朝会之上大发雷霆,回想着今早看见的名册,将与之相关联的官员全部贬斥,重整了京城军务,并将以牛以庸为首的一群寒门子弟提上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将朝堂的换血进一步加深。   牛以庸跪地拜谢圣恩之时,连身带心都在震撼。   朝堂,这个无数为官者挤破脑袋也想要踏上的地。   他只是区区一届平民,祖上往上数上五代,都和“官贵”二字沾不上边,本以为能面见圣颜已是他这一生的顶峰,谁知还能往上攀爬。   牛以庸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同时在心里飞快打好了算盘,深知抱紧丞相大人这颗大树就是抱紧了皇恩,坚决不能有丝毫动摇。   元彻在高位上将牛以庸的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撑着下巴低声一笑,也好,他不管这个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是会老老实实站在沈之屿身后帮衬,不让沈之屿在百官之中孤立无援,他就用。   一个半时辰的朝会,开得众人人心惶惶,哪怕没有做亏心事,也怕被牵连着鬼敲门。   最后,元彻见敲打足够了:“今日就这样,诸位大人回吧。”   剩下的朝官们跪谢圣恩,然后脚底抹油似的告退。   自此,大楚开始了整顿朝纲,凝聚国力的日子。   元彻匆忙吃完内侍送来的早饭,准备回议政殿处理堆积成山的折子,刚一推开殿门,就见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坐在其中,墨色长发半束。   -卷四完-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坚壁清野 第81章 坚壁 第一   (加1.8k字)天下万邦,海内一统   地动之后的第四日, 落灾的难民已经基本安顿好,城西沿路每百步设一粥铺和医馆,再派驻六位鬼戎兵, 三位为一队,轮流执勤, 确保百姓们的吃食和安危, 只等新屋建成后, 便可搬回去。   沈之屿今早起来喝下药后本打算再小憩会儿, 但不知为何,这一次躺下心里空唠唠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身边的位置已经没了温度, 想必人离开有一阵了。   沈之屿干脆起身穿上外衣,推开门, 一名脸生的鬼戎亲卫笔直地站在一旁。   “时辰还早, 大人不再休息会儿吗?”鬼戎亲卫连忙迎上去,低声问道。   “不了。”沈之屿四下看了看, 心里想到一件事,微挑眉头,却没点破,接过魏喜递来的帷帽戴在头上, “走吧,去皇城。”   于是半个时辰后。   陛下变脸速度堪比唱曲儿的, 方才还在朝堂里威震四方,现下见四周没有外人,瞬间跟个新婚小媳妇儿似的蹑了过去:“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药喝了吗?有吃早饭吗?昨夜下了雨, 怎么没带件斗篷一起?”   沈之屿放下手中的折子:“陛下问这么多, 想让臣先答那一句?”   元彻挠挠自己的鼻子, 知道自己最近有些话多,但没法,忍不住,见对方正在看瘟疫之事,又道:“放心吧,卓陀那边正在昼夜不停地做解药,朕也指出五支鬼戎兵队伍快马加鞭采买药材,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辛苦陛下。”   “不辛苦不幸苦。”元彻凑上前,“亲一个就更不辛苦……”   沈之屿一巴掌将这“新婚小媳妇儿”挡在一臂之外。   然后抽出第二份折子。   这群老臣平时走路王八似的,半天挪不出几步,换到告御状就仿佛脱缰野马,元彻刚将牛以庸提上朝堂露了个脸,还没定下职位,吃个早饭的功夫,他们已经回家拟好了弹劾的折子,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不合规矩”“不合礼制”“有损国誉”等“罪状”。   沈之屿:“想想怎么回吧。”   元彻接过翻开,看得一脸苦样。   北境是靠力量做决策,没这么多条条框框,他也强势惯了,很不喜欢这些迂回酸腐。   “陛下身为君,既要将牛以庸等人提上前,就得想好这一步之后会面临什么局面,寒门子弟替你谋事,你替他挡住众口。”沈之屿说到这里,余光瞥见元彻眼神不对,多半是在起什么歪心思,将就着手中的笔头轻轻在他鼻尖敲打了一下,“别想着悄悄灭口,有问题的不是这几个人,而是大楚尚存的想法。”   元彻被戳破了心思也不恼,捂着鼻子捕捉出句中关键字:“想法?”   沈之屿点了点头,觉得孺子可教。   元彻收起浮躁的心思,仔细揣摩道:“大人的意思是说,大楚的败落并不是偶然,而是在根深蒂固的观念上就烂掉了?”   这个想法,沈之屿曾给先帝也提过,先帝倒也不是不理会,只是在听后丢了一句“行,那你拟个法子发出去,看着办吧。”   看着办吧沈之屿苦笑,他只是丞相,就算再位高权重,也总归是臣,没有君主的鼎力支持,能怎么办?   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注1),固步自封愚昧至极,没有哪一项制度可以做到弥久不衰,时代是在轰轰烈烈不断往前迈进的,只有时刻警惕当下,革新朝政,才能确保不被淘汰。   元彻追问:“大人可否细说?”   沈之屿:“大楚疆土辽阔,开国之初,高祖皇帝为将四海尽归李氏之手,不再居于一隅,接受了当时丞相的提议,认为血浓于水,团结一心,将皇室以大宗小宗区分,以大宗继帝位,小宗子弟分封藩国,肩负定期述朝纳贡,拱卫皇室等责任,臣子则以嫡长子为尊,世世代代子承父业,建构起辅佐君主的庞大的官制体系。”   对当时来讲,这定然是好的,因为那时候的人们刚从分散的疆域治理中走出,才有了“天下一国合为一体”的集体概念,对于亲疏血脉,极为尊重和看中,借此来治理,无可厚非。   可如今几百年过去,集体概念逐日模糊,权利欲望逐步加深,一度越过血脉,致使皇族互相厮杀,世家联姻排外已经有过之无不及了。   “大楚的朝官,从生下来那一刻起,书经策论之中教育他们的便是父亲的位子就是自己的,自己的位子则是子孙的,骤然被人夺去,换做谁都不会服气。”   “所以陛下,你处理了一个四大家,仅仅是处理了‘杨于陆王’四大家而已,只要这想法还存在,等这一风波平息,让他们得到暗中蓄力的机会,十年,二十年之后,还会有下一个四大家出现,你甚至没法确保,如今扶持的寒门子弟经朝堂熏陶后,会不会也失其本性,跟着成为世家之首。”   沈之屿的声音说到后面有些哑,元彻起身去倒了杯温茶递给他,沈之屿接过,小抿一口润了润嗓子,看着自己在杯中倒映出来的面孔,嗟叹道,“人,攀附权贵,趋利避害,是本性。”   谁都不能免俗,他也一样,他也曾无数次想过将这破烂摊子一丢,带着元彻和子远,以及一些银子山高水长去。   至于为何他没这么做,并非什么胸中大智使然,只是因为心里清楚,安居一隅仅是片刻的眼前清净,掩耳盗铃罢了。   元彻不由得挺直了脊背。   他听懂了,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是表,没能触及至核心,就像果子发霉后只将那发霉的一块剜了去,填上新的果肉,并没有弄清楚果子究竟为何会发霉。   “咳咳咳……”   咳嗽声打断了思绪,元彻连忙回过神,拿回沈之屿手上的茶杯,轻轻地帮他拍背。   “无碍。”沈之屿道,“呛着而已。”   元彻有些担忧:“你昨天才醒,别太拼了,这些东西又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处理好的。”   沈之屿摇摇头:“一些动脑的事,又不用动手,能累到哪儿去。”   “话不能这么说,”元彻正色,“朕虽然不算精通此道,但也知道朝堂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不小心就栽了。”   沈之屿听他这么说,抬头,看着他,没立马接话。   元彻被盯得有些心神荡漾。   稍后,一只手就落在他头顶摸了摸:“嗯,不错,以后要常记着今日说的话,别动不动就莽撞行事。”   陛下金贵的脑袋顶翘起一小缕卷发,看着呆呆的。   丞相大人收回手:“清楚了病症,当下就得对症下药,听闻陛下今早已将四大家下旨斩首示众,那么接下来臣就帮陛下深挖出毒瘤去传牛以庸来。”   站在殿外的鬼戎亲卫领命,闪身而出。   元彻正对着铜镜塞回头发,又听沈之屿道:“别干坐着,看一看臣是怎么处理的,以后得您自己来。”   元彻对自己这缕摁下去又翘起来的头发很是不爽,正较着劲儿,随口回道:“啊?不能大人和朕一起吗?”   “不行。”   元彻一愣,发现了这句话中的微怒,立马老实。   沈之屿看着他又翘回去的头发,在心里叹了口气,抬手替他整理了:“乖,要听话。”   头发和他主人一个德行,沈之屿一出马就不乱蹦跶了,元彻:“好。”   亲卫动作飞速,不一会儿人就将人带回,牛以庸按规矩叩拜之后,接到了鬼戎亲卫递来的折子,打开一看,上面写满了弹劾他的话语。   沈之屿没急着发话,看样子是要将这个开头推给他。   牛以庸心里飞速盘旋着,心知第一句话至关重要,怎么说直接决定自己的立场和后续发展,他这位置还没蹲满两个时辰,沈之屿定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既然不是兴师问罪,那就别的事。   别的事……沈之屿在这个节骨眼找他能有什么事?之前发生过哪些事能连系上这件事?   牛以庸灵光一闪,拱手道:“下官定不负大人所托。”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领了命再说。   沈之屿一笑这人油滑得很:“还记得去年温府里我问你的话吗?”   牛以庸当然记得,那晚多亏了他好好回味了那些问题,才有了今日。   “下官记得。”   “不止是要你记得字句。”沈之屿道,“我为什么会问那些,为什么满意你的回答,以及给你留了哪些漏洞让你发现是我在幕后,知道吗?”   牛以庸点头,一一简略答了。   沈之屿还算满意他的回答:“那好,现下百废待兴,你刚入朝堂,短期内不宜有大动作,当下不需要你做别的,以这些想法为主要核心,拟一本册子出来,你若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也可一并加进去,半月之内完成雏形,送来我府上。”   选官制的变革!   这册子一旦完工,那就是横在官吏上任的关键,一问一答之间尽显人心和实力,甚至能代替以往子承父业。   其中最可怕也最关键的是,从今往后,谁上任谁下任,并不是人和权说了算,而是白纸黑字,被空降冒名顶替者伸冤也方便许多,彻底改从古至今的理念,扼杀了拉帮结派。   不说十成十地塞选出良吏,至少那些胸无半点墨水和纨绔之辈会被拦在外面。   牛以庸心里当然是高兴的,这证明以他为代表的寒门子弟能出现在朝堂上,并不是一种时运国乱后出现的政治变态(注2),而是一个开始。   可……自古以来,变法者不会有好下场,变法能成功的也寥寥无几。   商君强秦,结局却车裂惨死,介甫三次拜相罢相,最后孤身离去,牛以庸难免有些忧心:“大人,这事儿下官本不该参言,可事关甚广,下官斗胆,这会不会太直接了些,引起朝堂动荡。”   “你的问题合理,思虑也很对。”沈之屿听他这样问,就知道他是对此事上心了,先夸奖了一番,继而道,“但册子并非一朝一夕便能落实,落实后,从京城至地方,道道下去会面临多少关卡,能不能到位,这都是问题 ,没能想的那么容易。”   既然沈之屿这样说,牛以庸也放下心来,起身告退。   鬼戎兵亲自护送牛以庸回了家,时间紧迫,他辞了朋友的恭贺宴,转身投进书房,取出宣纸平摊在案台上,回想着当日对话,毛笔刚浸上墨,还没落下第一笔,下一刻,毛笔骤然落下。   墨水在纸张胡乱晕染开。   不对。   牛以庸后背骤然发麻。   前朝的大树几乎已经尽数倒塌,剩下一些小鱼小虾不足为惧,如今陛下如日中天,正将民心一点一点地往自己手心中拽,兵力也一如既往的势不可挡,差的只是一个更加适合的朝政体制,以防再走上李氏老路。   这样的情况下,想要颁布一道法令,会很困难吗?还怕不能落到实处吗?   从一开始,沈之屿的话就在骗人!   什么选官制,像这种徐徐图之的东西,沈之屿会用,但绝不是他最锋利的武器,沈之屿这种人,毒和狠才是本质!   他想用选官制为表,来掩盖心中更大的谋略!   “来人!给本官套车,快!”   牛以庸回过神来,拔腿就往外跑,小厮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去准备,路上还摔了一跤,半柱香不到,牛以庸已经坐上了马车。   车夫刚端上饭就被喊了过来,嘴边还沾着米粒,擦着汗询问:“大人去哪儿呀?”   牛以庸:“去皇……”   车夫没听见后面几个字:“什么?”   牛以庸没敢把“城”字讲出来,顿了须臾,在车夫的疑惑下,撩开车帘,走了下去。   “没事,你们回吧。”他摆摆手。   车夫和小厮面面相觑,但不好多说,只能把牵出来的马车又重新牵回去。   沈之屿如今身份敏\感,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进皇城,为什么今日偏偏要在皇城议政殿内,当着陛下的面对他说这些话?单纯只是想做此事,何不把他叫去丞相府?   沈之屿话里有话。   这分明是在警告他,无论猜到了什么,都把嘴闭紧了,好好办好交代给他的事情,不要做多余的。   牛以庸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回了书房的椅子上,他换了一张纸,重新拿起笔,   一炷香之后。   牛以庸抱着脑袋,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书房内全是揉成球扔掉的纸,墨香四溢的书房里,自言自语道:“沈相,你算得陛下好狠啊……”   .   而陛下丝毫没察觉出猫腻,还笑嘻嘻地跑过去给丞相大人捏肩膀:“朕的大人真厉害,这样一来算是永绝后患了。”   沈之屿笑道:“这就满足了?”   “还有别的?”   沈之屿放松身体任陛下伺候了会儿,然后起身去一旁的书架上取下一物。   一副大楚的地貌图。   绘制于七年前先帝登基时,除了道路之外,还有各藩王的势力范围,可以明显的看出,礼国的地势最好,处于两河流域交界处,背后靠海,还能在沿海一带贸易通商,齐国则是最大,占据了大半个东方,剩下的藩国,要么所处之地贫瘠,要么国土面积还不如京城大。   沈之屿:“笔。”   元彻不明所以,从龙案上随便抓了一支递过去。   沈之屿接过手,一看竟然是朱砂御笔,心道可真是没规矩,但还是将就着用了:“看好。”   那一场地动之后,鬼戎兵没能挖出齐王的尸体,齐国那边派探子打听过,一直没有回去,无论齐王本人是生是死,如今齐国没了王爷,在沈之屿眼里,齐国就得“死”。   他才不是什么正义慷慨之士,趁人之危这种事不做白不做。   沈之屿从最西方的京城开始,连出一条平滑的线,正好贯穿京城礼国齐国,不仅如此,此线还将大楚分为了南北两地。   “陛下在京城这一仗打得极为漂亮,名声定然已经远扬,算是达到了臣之前所想震慑的效果。”沈之屿道,“接下来就以京城危难齐王非但不拱卫,还擅自离藩为由,大做文章,摘了他的王爵吧。”   齐王用李亥挑衅元彻,这种看似以礼制为表皮实则耍流氓要挟人的做法,沈之屿直接反手给他玩了回去,让他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   还不用废一兵一卒,叫想要随齐王站队的人有苦说不出。   谁叫他自己离藩的呢,又不是元彻逼他离的。   元彻看着这条线,总觉得背后藏着什么奥义,沈之屿不会平白无故乱划线。   沈之屿提示道:“南北之地分开看,各有何特色?”   元彻答道:“南方之地多富饶,可地势原因,大多以经商为主,发达的也只有银子,养出来的兵不堪一击。”   沈之屿点头:“北方呢?”   元彻:“北方夹在北境和中原之间,与北境隔着一座塔铁萨山脉,北境人爱饲养狼群,以狼为坐骑,再加上对严寒高山天生的耐力,较容易跨过此山脉,而中原人想要跨过,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北方诸国常受北境部族的侵扰掠夺,北方人虽比南方人善战,但仅有的物资让他们自保已是勉强……”   元彻猛地抬头!   这一条线,让有钱有粮的拿不出兵,有兵的没有钱粮,从根源上断了中原李氏藩王的联盟的可能,继而李亥也失去了作用,更杜绝了出现其他人效仿齐王!   沈之屿将图和笔还回元彻手中:“齐国一收回,接下来的时间,陛下可能会收到许多藩王的投诚,其中可能会有观望时局之辈,可能会有真心实意之辈,但无论是什么目的,他们的结局都会一样。”   元彻接道:“削藩?”   “没错。”   “只要听话懂事,他们可以有一个还算安逸平顺的后半生,但一定不能留王爵,更不能留玉牒。”沈之屿道,“您是新帝,等事情忙完后,大楚的国号都得改,真正的改朝换代,除了换个人坐龙椅,还有一场刨根问底的变革,留着前朝皇族算什么?”   第一步是摒弃掉血脉之贵。   第二步是不再需要藩王。   元彻下意识地问:“还有第三步吗?”   沈之屿道:“削相权。”   “什么!?”   元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抓过沈之屿的肩膀,让他正视自己:“不行!朕还想让你……”   “臣早就不打算归朝了。”沈之屿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打断了他的后话。   “牛以庸等人的存在,是一个独立于外朝、陛下自己私有的内阁班子,保证陛下的决策不会受外朝掌控,从而杜绝耳目闭塞,之前一切紧迫,只能给他们一些挂名和旁枝末节权利,这不像话,帝王的内阁怎可随意,他们更不能以谋臣和幕僚自称,而是真真正正有官职在身的内朝朝臣。”   “朝堂的权利来来去去无非就是那些,牛以庸等人上位,那就得有人让位,并且让出来的位置还能接触到政事的核心,不然也是无济于补,正好臣离开朝堂已快一年,还和陛下立场‘对峙’,陛下大可以此为借口,削掉部分相权,拿去给他们。”   若说元彻今早在朝堂上办的事是将烂摊子马虎清扫了一通,那么到此为止,沈之屿已经将方方面面处理干净,仔细到每一个角落。   但元彻从来没想过要沈之屿牺牲属于他自己的权柄。   削相权意味着什么?   除了大权旁落外,还有一点,若有朝一日他做了辜负沈之屿的事情,沈之屿是没有任何力量和他反抗的,只能眼睁睁等着等着结局来临。   沈之屿全心全意地赌在了他身上,哪怕不惜断自己的后路。   “大人。”元彻攀在对方胳膊上的手渐渐用力,满心窝都溢着温柔和千言万语,静默许久之后,却只启齿说了两个字,“谢谢。”   谢谢你这么相信朕。   沈之屿拿下元彻的手,后退一步。   元彻:“怎么了?”   下一刻,沈之屿忽然撩起衣摆,挺拔有力地跪了下去。   元彻骤然起身:“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沈之屿含笑:“天下万邦,海内一统,陛下,前朝皇帝以藩统领,您会有的,则是整个中原集权归于一手。”   元彻顿住了。   集权,这两个字甚至有些超过了他的认知。   议政殿内堆积了四天的文书折子如山,从让沈之屿的身形在其中显得单薄。   这里是整个中原权利的最顶峰,也会是一切归零之后,新的起点。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注1:出自《旧唐书·魏徵传》   注2:意思可以理解成特定时期出现的特定产物,非常有,这说法我第一次在《波峰与波谷》第二版中看到,感觉很合适,就借来用了 第82章 坚壁 第二   本章讲师兄和弟弟,穿插齐王线   耶律录看着满院进进出出的大夫, 坐立难安。   “将军,小公子这是心病啊。”   “将军,小公子身体是无碍的, 不宜用猛药,下官建议以温补为主。”   “将军, 解铃还须系铃人, 只有小公子肯坦然面对这段过去, 才是这真正地走了出来。”   “……”   前前后后一共找了不下二十位大夫了, 说来说去就这几句话,连个措辞都不会换,   耶律录压着眉心, 摆摆手,一旁的鬼戎兵从衣兜里掏出一点碎银交给大夫, 带他们下去。   四日前, 耶律录去到温府,捡到了落在地上的长命锁, 同时确认温子远失踪。   谁会在这时候对温子远动手?   不用猜也是齐王,或者齐王的下属。   一来温子远是沈之屿的弟弟,四大家已经落网,其他人就算看在沈之屿的份上, 都要对温子远忌惮三分,不想活了才会对他动手, 二来,温子远杀过齐王的护卫,逼他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和元彻撕破脸皮, 打乱一切计划。   耶律录随便处理了一下腿伤, 将止疼药不要命似的往伤口上撒, 绷带加上夹板一绑,立马开始找温子远。   当时京城乱成了一锅粥,地动,瘟疫,齐王落网,鬼戎军出现内乱,沈之屿命悬一线,灾民众多,人力极为紧张,几乎每个人都脱不开手,耶律录就独自一人在唯一出城的城门上守着,看着进进出出的车马,不敢走神。   就在第二天夜里,子时三刻,他锁定了目标。   这辆马车乍一看外形很普通,用料却十分讲究,不是普通人家能买得起的,并且着马车孤零零的,四周没个奴仆跟随,连赶车的车夫都是一位婢女。   总而言之,很不对劲。   耶律录握紧了腰侧的刀,和守城兵打了招呼,让他们将这辆马车拦下来。   “军爷,我们真的是良民,你看,这是我们的通关文牒,包裹里也是一些日常衣物用品,我们是城东穆家的,老爷在朝堂里当差。”   “京城最近不安全,老爷让我送小姐暂时离开京城,去到亲戚家躲避一阵。”   “当下离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看见了是会被笑话说缩头乌龟的,所以我们才选择半夜离开,可就算是缩头乌龟,小姐的安全也更重要啊。”   耶律录撑着随意拧下的一根树枝,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时,正好看见那婢女哭哭啼啼地解释。   守城兵秉公办事,无动于衷,向耶律录一礼:“将军。”   耶律录点头回应,走到婢女面前。   他格子极高,需要低头才能和婢女对视。   耶律录:“让你们小姐下来。”   “不行!”婢女立马张开手挡在车帘之前,急道,“我们小姐待字闺中,大半夜的,你们又全是男人,怎可让我们小姐下车,传出去我们小姐的名声怎么办?有什么问题问我就是了!”   守城兵一顿,有些犹豫地看向耶律录。   耶律录眉头紧锁。   这婢女手上的东西确实齐全,按流程是可以出城的,可,就这样放过?   万一呢,一旦放出去,想要再找到子远就如同大海捞针,基本不可能了。   沈之屿才把人交给的他。   而就在这时,一个人影趁黑忽然出现,躲过侍女,滑溜地蹿进了马车里,侍女一声惊呼,连忙去拦人,可惜没拦住,马车内传来一声娇柔的惊呼,像是被吓住了,稍后,车帘重新撩开,人影走了出来。   “确实只有位十三四岁的姑娘。”   “流氓!你是何人!我要回去告诉老爷……女的?”婢女一把抓住人影,正要大吵大闹,却愣住了。   耶律录也差点没认出来人:“于姑娘?”   于渺变化甚大。   从最开始的于家大小姐,被四大家家主当作棋子,只知哭哭啼啼地抱怨家世和命运,到主动在沈之屿面前三番四次地为自己争取机会,表现自己,成功加入鬼戎备选军,几乎是几天就变一个样,纤纤群衫也在不知不觉间换成了一袭窄袖劲衣。   “将军好。”于渺笑道,“我正在帮师父站岗,见你们有难处,就来帮忙。”   守城兵:“你师父是?”   “兀颜。”于渺答道,“陛下让我跟着师父学武,三个月后若能通过考核,便可正式编入鬼戎军。”   “不过这位姐姐。”紧接着于渺话音一转,看向婢女。   婢女被她盯得后背一寒:“怎么?”   “我瞧你看着瘦瘦弱弱的,没什么本事在身上,你方才也说了,大半夜的,又全是男人,我当大小姐的时候没个十来位护卫父亲可是连门也不让我出,更别说城门。”于渺悄悄地在身后对耶律录做了个手势。   “这你该怎么解释?”   话音刚落,婢女和耶律录一起出手,婢女拔\\出袖口里藏的刀,因位置较近,抢先一步跑至车内,扒开车里的小姐扔去耶律录面前,举起刀刺向另一处!   “接住!”匆忙间,耶律录又将小姐扔去于渺的方向,将树枝当剑使,横手一挑,千钧一发间挑开了侍女手中的刀,再一脚将她踹下马车。   守城兵立马一拥而上,将侍女摁在了地上。   小姐吓坏了,不住挣扎尖叫着,被于渺一把钳住手腕,冷声道:“不想骨头断掉就老实点。”   耶律录翻开这马车里所有的木箱,却没看见想要的,他没有就此罢休,直起腰来,最后感觉脚底下有细微异样,立马扭头叫人拆开马车底的木板,下一刻,整颗心脏都剧烈跳动起来。   温子远双手被束在身后,不省人事地躺在里面。   耶律录没有让旁人动手,放开树枝,瘸着腿将温子远抱了起来,又发现后者手腕处有一道细微的伤口。   耶律录倒吸一口凉气,他常年舞刀弄剑,对人身上命脉以及筋脉等位置非常敏\\感,此等模样的伤口,是冲着挑断手筋去的!这婢女要废了子远的武功!   “叫军医!”耶律录喝道。   “是!”   军医匆忙赶来,从耶律录手上接过温子远,一看这伤脸色极差,立马开始包扎。   “将军。”守城兵从侍女身上搜出一块令牌,上面赫然写着一个齐字,是齐国的通行牌。   耶律录将通行牌捏得弯曲,恶狠狠地盯着婢女,忽然盯出一丝熟悉感:“你……你不是什么穆府的人,你是子远一个月前从人牙子手中买回来的,他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什么要害他!”   婢女被摁着肩膀狼狈地被跪在地上,发髻全乱,听后,失心疯一般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不,我是穆府的人,温子远也没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仔细一瞧,这婢女是有些姿色在脸上的,哪怕落得如此境地,也比一旁那位精心打扮的大小姐要好看,“可是她!”   婢女一头转向小姐:“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待!她娘是位强势的主,不许那姓穆的纳妾,她父亲就在外面偷偷地搞,或者将我们这种人拖进背街小巷里行苟且之事!”   耶律录:“……?”   “你胡说!”小姐叫道,“没有的事!”   “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婢女不理会她,“他玩弄了我们,把我们丢在地上,任我们自生自灭,恶心,黏腻,血腥弥漫在身体每一处,狗路过都不会看我们一眼,你以为就到此为止了吗,不,我们连死都不能安静等死,你母亲会派人将我们分尸,我听着那钝刀,一刀一刀地落在我朋友的四肢上,血在乱溅,没多久就有一根断指落在了我的面前哈哈哈哈哈……她们成了一滩肉泥!”   “是王爷救了我!”   “整整一晚上,从天黑到天亮,没有人救我,就像这是我罪有应得,是我去勾引的那个畜生!我知道王爷有难处,他想夺回属于他的位置,所以我要帮他,妨碍他的,无论是谁,都得死!”   小姐不依不饶道:“真按你这么说,我爹岂会把我交给你?”   “你爹那种玩了就扔的人,会记得我的脸?他只会记得哪些人没被玩弄过,小姑娘,你能出京,是你母亲求着你爹才办的事,你爹随便指了些人就再也没过问,我很容易就混了进来,再花了些银子打发走其他碍眼的人,借你家马车一用。”婢女道,“至于你的安危,你爹根本没有好好放在心上!”   小姐哑口无言。   于渺啧了一声。   “说完了吗?”耶律录却没再多心思听她们的口舌之辩,他走过去,一把抓住住婢女的脖子,将她半扯起来,“所以,你就要用子远的命,报另一个畜生的恩?”   “蛮夷之徒!”她毫不示弱,“王爷才不是……呃!”   耶律录盛怒。   婢女看着耶律录,觉得自己可能待会儿就要会被掐死在这儿,可她不认为她错了,她没能将温子远送给齐王做胁,也没能干脆杀了温子远,是她力量不够,就像她根本反抗不了那个糟蹋她的畜生!   “将军,小公子醒了!”   耶律录蓦地一侧头。   军医来报,拱手道:“将军放心,属下已经包扎好了,这婢女的力气不大,没能伤及要害,修养好后和从前不会有差别。”   听到这里,耶律录的气终于缓下些许。   “不过将军。”稍后,军医又说,“小公子好像不太对劲,你去看看吧。”   耶律录连忙丢开婢女,大步走进帐篷中。   “子远!”   温子远坐在木板搭成的简易床铺上,双手手腕处缠着白纱,呆头呆脑地看着他:“……耶律录?”   耶律录一把过去抱住他:“我在,走,我们回家去。”   温子远没挣扎,很乖,任由他抱,视线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似乎想要确认自己在哪儿,看了一圈,却在最后落去对方手上时,瞳孔骤然针缩!   紧接着,耶律录腹部一痛,本能地后退。   一块碎掉的刀片插进了他的身体那些守城兵总爱乱扔碎刀片。   “你……你不是耶律录!你是齐王的人!”温子远双眼通红,像是落入了魔障,“我杀了你!”   “子远,你怎么了,我就是……”温子远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那模样像是真的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耶律录拔出刀片,立马侧身让开,无意间,看见了自己左手手中还拿着的齐国的通行牌。   为什么那婢女能无声无息地拐走温子远?   是不是和这令牌有关?   齐王对子远,到底做过什么事情?让他如此的害怕和恐惧?   “子远,你醒醒!”   温子远的身手并不差,而耶律录本身腿上就有伤,还得防着被他伤和他自己伤害自己,很是难办,好几次交手后,才抓准一个时机,当机立断以手为刃,劈中他的后颈。   耶律录接住倒下来的温子远,累得坐在地上,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伤口疼痛,血也已经染红了衣服。   自那一天起,温子远就开始害怕见着他,一见他就说他是齐王的走狗即使通行牌已经销毁。   .   温府,耶律录听着又一批出来的大夫说着同样的话,心沉入水底。   耶律录起身,想要推门进去看看子远,但在抬手的那一刻又止住如果只是温子远单纯的想要对他动手,这还好说,躲就是了,可子远的动手,是建立在害怕到了极致至之上的自我保护。   耶律录静默须臾,转身离开,一拳打在屋外走廊的柱子上。   齐王对人心的操纵,令他毛骨悚然,甚至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不能任由这些事情继续发展下去。   也不能再瞒着了。   “听说沈大人已经醒了?”耶律录对一旁跟在的鬼戎兵道,“帮我递个拜帖给他吧。”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14 23:55:20~2022-06-16 23:3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起來重睡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坚壁 第三   是不敢想吧   今日京城天色阴沉沉的, 还无故多了一丝凉意。   天未完全亮,一辆马车大清早地从宫里出发,避开主官道, 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丞相府。   元彻率先跳下马车,然后转身, 伸出手:“小心。”   沈之屿被元彻扶着下了马车, 道:“别送了, 就要早朝了, 快回去。”   沈之屿昨日本打算办完了事就出宫,却被元彻死缠烂打着先吃了午饭,吃完, 又喊陪他午睡,睡醒紧接着是溜狼排兵……等等一干借口下去, 直至今天早上才脱身。   沈之屿揉了揉腰, 回头看了一眼皇城,金碧辉煌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大型狼窝, 吞人那种。   少年人,年轻气盛啊。   元彻往四周看了一眼,见除了自己的鬼戎亲卫没有旁人,便飞快地将头凑过去, 趁沈之屿不注意,在对方脸上啄了一口:“那朕忙完了就过来。”   沈之屿的困意给这家伙啄醒了大半, 摆摆手往回走。   元彻站在府外等着,直至看着魏喜提灯出来和沈之屿碰面,两人一起绕过了前院, 又叫了一名亲卫暗中护卫, 才依依不舍地掉头跨上马车。   耶律录的拜帖就是在这时候送来相府的。   随之还有一封信, 将他替温子远瞒的一切事情尽数交代干净。   多灾多难的丞相大人,刚哄完了陛下,连个好觉都没能补,又要去给弟弟撑腰。   沈之屿目光森寒,抬手烧了信,手指轻敲在桌面。   鬼戎亲卫无声落下:“属下在。”   “调三十人,立刻去温府候命。”   “是!”   .   耶律录站在温府门口,一直候着,就等沈之屿谴人来叫自己。   谁知把一群属于元彻的鬼戎亲卫军等来了。   铁甲声窸窣俐落,眨眼间便包围了温府,耶律录看着他们满心疑惑,抓着其中一人:“怎么回事?”   “回将军,丞相大人吩咐,让我们扣下温府里里外外所有的小厮和婢女,看守住每一个出口。”亲卫解释道,“大人待会儿还要亲自来。”   “亲自来?”   沈之屿来势汹汹。   人还没到,温府的气氛就已经改变,下人们无论男女老少,全部被押来后院,一字排开跪在地上,还有几位没来得及走的大夫被殃及,瑟瑟发抖地缩在一旁,假装自己是一根又聋又瞎的柱子。   就连屋子里的温子远都被这阵仗惊动,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从屋子的窗户缝隙里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往外打量,见两名亲卫正往他门边走来。   温子远后退半步,警惕道:“你们要干什么!?”   “小公子勿忧。”亲卫放轻声音,“是丞相大人叫我们来的,您就在屋子里便可。”   “我哥?”温子远一听见是沈之屿,警惕稍退,点点头。   亲卫们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调整位置,挡住了温子远看向后院的视线。   没多久,一辆马车停在府外。   沈之屿和耶律录擦肩而过时,见他伫立不动:“不一起?”   “我就不进去了,在外面帮你们守着。”耶律录道,“子远怕我。”   “他怕的哪儿是你?”沈之屿沉着声,声音里有些疲惫,“叫你护着他,不是让你惯着他。”   “这……”耶律录犹豫片刻。   “跟来。”沈之屿撂下话就走。   耶律录原以为沈之屿会在这群下人面前大发脾气,斥责他们没能护住主子,谁知沈之屿只是在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丢下一句:“看着他们,跪满两个时辰后各打三十,还能活着的找个人牙子发卖了。”   连连个正眼都没给这群人。   此话一出,奴仆们惊恐万分,连连磕头认错。   老管家在温府做了十多年的仆从,看着温子远出生长大,想要在沈之屿面前打一出感情牌,哭诉道:“大人,老奴知错,老奴这次烦了混,以后一定好好……”   “一定?”沈之屿停下脚步,回过头,“我弟弟有几条命,能让你几次一定?”   老管家愣在原地,哑口无言。   “别跪了。”沈之屿寒声道,“既不知悔改,活着也是浪费口粮,拖出去全杀了,收拾子远的衣物,今日就把他接去相府。”   散在四处的鬼戎亲卫骤然聚拢,拔出腰间的刀,刀光反射在他们的脸上,犹如索命鬼,府内顿时哀嚎尖叫声一片。   耶律录知道沈之屿是出了名的算计和狠辣,但听说和看见是两回事,他从军,杀过不少人,但那些人都是战场上的敌人,和他一样身强体壮的成年男人,对手无寸铁之人下手,单方面的屠杀,他还真没见过。   “耶律录,你的缺点是心软。”绕过内院,沈之屿似是看见了他的震惊,“你既为陛下手中大将,就该明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道理,敌人这个东西,有时候不一定非得势均力敌,,片刻的犹豫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耶律录有些不太明白沈之屿为何忽然这样说。   这人些跟了温子远几年甚至十几年的人是敌人?   沈之屿笑道:“再者,我想你也不希望子远的事情被这些人传出去,闹得人尽皆知,引来更多祸患吧。”   这句话懂了。   沈之屿压根是从决定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让这群人活了,往轻处讲是出于他们玩忽职守,更多的还有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温府不比相府,下人众多,这么闹了一出,基本人人都知道温子远出了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传十十传百,今后谁都知道拿捏温子远的办法。   届时温子远的安危该怎么办?   “大人思虑周全,”耶律录道,“在下佩服。”   亲卫将沈之屿引至一间不起眼的木屋前。   耶律录那日刚擒了婢女,温子远就出事,一时间,谁也没心思和时间再管她,一直关在这木屋里。   魏喜跑过来,将一封信交在沈之屿手中,里面是他趁沈之屿来温府的路上时查出的婢女姓名和身世。   婢女没有姓,只唤做阿棠,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婢女,八岁被卖去了穆府,在那里生活了十来年,后被那畜生看上,遭遇是真的,被齐王救下也是真的,但或许是齐王没有意思留着她在身边伺候,也或是其他原因,她又回到了人牙子手中,再被温子远买下。   温府没有女主人,温子远也不是个爱管事儿的主儿,以至于阿棠用银子贿赂其他下人装聋作瞎,时常跑过穆府这个举动被掩盖下来。   “大人,还有个消息。”魏喜两颊跑得红彤彤的,“说是穆府昨夜遭了贼,主人家一夜之间死光了。”   耶律录皱眉:“她不一直在这儿吗?谁杀的?”   “那就得看蚁群有多少了。”沈之屿折好信,放进衣袖,“开门。”   阿棠被捆在这里,已经整整两日滴水未进,外加休息不好,好看的面容变得蜡黄,眼下有着浓厚的乌青,全靠毅力强撑着精神。   亲卫们鱼贯而入,将她包围,两名亲卫上前走至阿棠身边,将她拖来屋子中央跪下,摁着她的脑袋不许抬头,   耶律录握刀守在一旁,沈之屿坐在鬼戎亲卫端来的椅子上,手边还放了一杯刚泡好的茶。   阿棠挣扎道:“你是谁?怎么,见不得人吗?”   “让她抬头来。”沈之屿也没什么精神,全靠浓茶提神,“鄙姓沈。”   “沈……沈……沈之屿?”   阿棠似是有些震惊,稍后,她又笑起来:“哦,来为你弟弟报仇的啊,哈哈哈哈哈值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着你这种人物,来啊,想杀就杀啊。”   “真舍得死?”沈之屿觉得浓太苦了,喝了一口就放下,不肯再喝。   阿棠没接话。   沈之屿:“也行,那就如你所愿。”   亲卫们会意,将她的脑袋重新摁在地上,额头蹭着地面,除了前方白色的靴子,看不见旁物,下一刻,“蹭”地一声出鞘声响起,亲卫用冰凉的刀刃先在她纤细的脖子上比划了一番,然后高高举起。   不难发现,阿棠在细微地颤抖。   “准一点。”沈之屿不咸不淡地嘱咐,“省得砍两次。”   这句话成功将恐惧推至顶峰,阿棠失声尖叫起来,不住挣扎,人在死前可以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亲卫差点没控制住,让她冲至沈之屿面前,耶律录立马横在中间,用刀鞘将人击了回去。   阿棠大叫:“沈之屿!你作为中原人,不帮王爷,反而在这里帮一群蛮夷之辈,你才是最大的卖国贼!你今日杀了我也掩盖不了这个事实,你不得好死!”   亲卫们欲动手,沈之屿略摇头,制止了他们。   阿棠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王爷……王爷只是暂时败给了你,但最后的胜利一定是王爷的!你们休想鸠占鹊巢!终有一日,你们会为你们的自大愚昧付出代价!”   “骂完了吗?”   “什么?”   沈之屿撑着扶手起身的时候视线微晃了一下,没在人前表现出来,他拿过一旁魏喜手中记事的笔,走到阿棠的面前,用笔头抬高她的头,和她对视:“什么是正统?先帝?齐王?李氏?”   阿棠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沈之屿,被他眼睑上的那颗朱砂痣吸引:“是……”   “不,都不是,自古就没有真正的正统而言,几百年前,李氏也无非是一群普通人。”沈之屿道,“盛世需明君,乱世则要枭雄,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有能者居之无能着失之,谁在这局棋盘上胜了,谁就是正统。”   阿棠没读过多少书,论说辩,她肯定说不说沈之屿,但她可以死咬着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可能,不会的,你妄想,我……我们是不会让你们……”   沈之屿笑了:“是啊,因为你们是齐王最后刺向我们的剑。”   你们。   一位几乎不会武功,出身普通的婢女,在那个时候带走温子远,说她背后没有其他势力和阴谋,沈之屿不信。   阿棠的脸色骤然褪去血色,瞳如针缩!   沈之屿的声音极为蛊惑:“让我猜猜你是怎么想的,你的眼里有欲\望,你不想死,你想活着走回齐王的身边,你们都想活着走回恩人也就是齐王的身边,告诉他,你们不比那群自允清高男人差,对不对?”   阿棠整个人像是落了下去,全身上下都靠那笔头支撑,嘴里反复呢喃着:“没有……我没想过!”   沈之屿没理会她,继续道;“他对你们做了什么?让你们如此地不甘心?他不是救了你们吗,他是你们的恩人呀。”   “阿棠姑娘,你很聪明,比那些所谓的谋臣厉害多了,你敢保证,我说的这些你没有半分正确?”   “你胡说!!!”   阿棠骤然暴起,再一次想要攻击沈之屿,被亲卫们迅速拦下,沈之屿后退半步,将笔还给了魏喜,落下最后一击:“是不敢想吧,怕这最后的奢望也泯灭。”   阿棠崩溃了。   她自以为坚固的堡垒在短时间内被面前这个人一点一点地击碎,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被剜了出来,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她面前。   这感觉很熟悉,和她去折磨温子远的时候一模一样,如今沈之屿分毫不差地给她还了回来。   “我明白,这种事情一时间确实难以接受。”沈之屿坐回椅子上,“给她一盆水和一碗甜粥,女儿家,都不喜欢自己脏兮兮的,吃点东西有了力气,接下来的时间好好聊聊‘你们’和齐王。”   “以及我还要知道,齐王小时候到底对子远做过什么,你又是用的什么办法仅凭一块通行牌带走的他。”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16 23:34:05~2022-06-18 23:1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起來重睡 10瓶;Cx330、钰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坚壁 第四   你就算知道了这些也阻止不了   那日被俘时, 阿棠没有将话说完。   齐王确实从一群畜生手中就下了她,那一刻,她以为她得到了光明, 可以就此脱离苦海。   但一转眼,齐王又将她送了回去, 并在她耳边说道:“好孩子, 你该为此高兴的, 这就是你的用途啊。”   水和甜粥没多久就被送了上来, 放在阿棠面前。   粗糙的绳子被拿下,此时此刻阿棠已经形如走尸,她动了动被勒青的手腕, 透过盆内清澈的水面,看着自己。   “你是王爷的敌人, 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阿棠没有罢休。   “我确实是齐王的敌人。”沈之屿反问, “但扪心自问,你真的是齐王的人吗?”   阿棠咬牙:“我怎么不是?”   “你追求的并非齐王, 而是他对你的那份尊重。”沈之屿说,“恩是恩,仇归仇,恩仇抵消不了, 这才是你。”   阿棠听后,先是顿了片刻, 须臾,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苦笑起来, 笑得越来越大声, 视线挪回沈之屿给她准备的东西上, 先将帕子浸了水,拧干,用力地擦着脸上的灰,可不管怎么用力,哪怕将脸都揉红了,揉破了,她都觉得脏,觉得那上面沾满了污垢,最后,她将帕子扔回水盆,端起那碗甜粥,   第一勺甜粥入口的时候,阿棠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她微愣,紧接着哭了,一边哭,一边将甜粥继续送入口中,就好像这是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木屋陷入了异样的寂静,只有瓷碗碰撞和吞咽的声音。   沈之屿没有打扰她。   这时,一位亲卫走进,在沈之耳边俯身低语道:“大人,都处理干净了,”   沈之屿点点头。   亲卫:“小公子的东西也已经收拾好,属下本想先送小公子回去,可他坚持要等你。”   “先送他回去,我这边还有一阵。”沈之屿道,“别惯得他一身毛病。”   亲卫领命离开的时候,阿棠也刚好吃完最后一口。   碗碟被撤走,她跪坐在地上,擦干净嘴:“没错,王爷是这辈子第一位尊重我的人,他告诉我,我不是奴婢,而是人,我可以站着,而不是在又冷又臭地巷子里像条狗一样趴着,仅凭这一句话,我愿意为他万死不辞。”   “但他……他不肯将我带在身边,他骨子里和那些人没有区别……”   齐王的杀手锏,其实是一群女人一群被他“救过”的女人。   二十年前,沈之屿还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地背诵四书五经,先帝每天都在思考如何逃脱夫子的念叨,元彻还是一个刚出生的奶崽子,整天只知哇哇大哭要奶吃的时候,齐王已经知道自己和先帝的区别,他的母妃不得宠,光靠在父皇面前好好表现没有用,更得不到皇位,人的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从那一刻起,他就在为二十年后的夺位做打算。   他笼络了一大批贵公子和小有名声的书生,并从中挑选出有用之人,在心里暗自决定,让他们成为自己夺位路上的助力。   其中,最令他满意的便是沈之屿。沈之屿自小就没有太多的孩子心性,别的小男孩喜欢爬树翻墙斗蛐蛐,他则沉在了书本中,表现出惊人的沉着和睿智。   那时候的齐王接近沈之屿,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看向沈之屿的每一个眼神都是浸着野心,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哪怕是利益往来,也是需要相互的,沈家树大招风,引得四大家不满,在沈之屿需要他的时候,他非但不知回应,还害怕沈之屿将自己拖累。   究其原因,或许是他没有能力,他也只是半大的孩子。   于是他失去了沈之屿,在那个沈家覆灭的夜晚。   他后悔过,可后悔没用,沈之屿已经被接去了先帝身边,先帝从出生起就被封太子,吃穿用度和其他皇子们一应隔绝,就连学堂都是单独开设,皇城那么大,他几乎不可能再见着沈之屿,他看着其他的公子,觉得多多少少都差点什么。   齐王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自己身边这群人差在“放于明面上不够,放在暗处不行”。   “说具体些。”沈之屿道。   “你被接走对王爷而言是意外,他苦心经营的谋反势力被斩断了一臂,只剩下些歪瓜裂枣,这些歪瓜裂枣,用着让他不踏实,丢了又可惜,”阿棠说,“于是王爷决定编织第二张网,一张和谋臣路线完全不一样,游走在暗处的网。”   沈之屿压着眉,脑袋里乱哄哄一片,他不爱回忆幼时的记忆,因为对他而言既没必要,还要徒添不悦,可随着阿棠话语的展开,这些东西强行闯了进来,看似毫无关系的片段正在慢慢拼接,   幼年时期慈祥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淘气的玩伴,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以及那位永远脏兮兮的小男孩。   最后归于一场滔天大火。   大火烧毁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却也带给了他新的人生。   沈之屿摁下其余思绪,接道:“你们就是那一张暗处的网。”   “王爷知道自己早晚会离京,一旦离京,意味着他将远离朝政中心,得不到最新的消息,他则会又被斩断一臂,一个失去双臂的人,注定举步维艰。”阿棠说,“他需要手代替他搅合风云。”   男人们行走在书坊里,朝堂上,掌握着天下大局,回到家里,他们是主君,全家上下都会伺候着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极易产生天下之物尽归我囊中的错觉,继而卸下一切防备,看不见枕边那一双正在注视着他们的毒蛇竖瞳。   齐王没能投生在皇后肚子中,差了一辈子的名分,十分要面子,不肯明面上举兵谋反,那就反其道而行之,从内里让朝堂溃烂掉。   “我不是第一个,但我知道这件事王爷已经做了很久了,我被王爷救下的那一天,还看见了许多姐姐。”阿棠说,“王爷从十几年前开始,便不断的救下我们这种人,将我们聚集起来,然后让我们选择。”   “我们可以就此离开,他会给我们一些银子,我们也可以重新深入这些高门府邸,去复仇,王爷会给我们力量作为后盾。”   “这时候身份就逆转过来了,我们不再是手无缚鸡之人,我们成为了捕猎者,看着那些畜生一点一点地落入我们的陷阱,沉溺在其中,我们向他们打听朝廷的动向,在他们的身边说着最轻微又最恶毒的话,影响着他们的判断,等到他们最后的一个用途也被榨干,就杀了他们,听说大多数姐姐都选择了这一条路。”   这还只是其中一个方向。   网,最关键之处是从四面八方展开,齐王将女人们放去了各个地方,各式各样的人群中,只要这类人群有一点用,对李氏嫡系有一点帮助,都逃脱不了。   齐王不要女人们做什么翻天覆地的举动,更无需她们激起惊涛骇浪,她们的任务,就是打乱李氏的城墙,让皇位的保护伞变得不堪一击。   沈之屿心中藏了多年的问题也跟着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先帝在位时,虽懒,但不昏,他和三位三朝老臣一起,兢兢业业地支撑着李氏江山,不求什么盛世天下,只求能在他们在朝期间,大楚平安顺遂,风调雨顺,然后稳稳当当地交至下一任接班人手中,对得起列祖列宗便行。   但天不遂人愿,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大楚都在以极其迅速的节奏衰败下去,底下的官员们酒肉池林,烂泥扶不上墙,甚至有时还会逆着他们行事,他们人手有限,填补空虚已经够呛了,没工夫来查。   然后黄巾贼乱爆发,武将几乎尽数战亡,先帝自缢。   原来是这样。   这才是大楚衰败的真正原因。   多么可笑啊,一个屹立几百年的王朝,就这样被慢慢自己的子孙用手段侵蚀了。   元彻的南下是齐王没有料到的第二个意外,如果那一日元彻没有南下,或者遇见什么事情耽搁了,那么当今坐在皇位上的,一定是齐王。   齐王从小就开始布局,相比于他的兄弟,优秀很多,他是一个谋略家,但他不会是一个好皇帝。   他这个人已经彻底扭曲了。   “沈相,我的姐妹们很多,你就算知道了这些也阻止不了,我们会像对付先帝那样来对付现在的皇帝,王爷只是失踪,是生是死谁也不知道,只要没有看见尸体,我们就不会罢休。”阿棠看着沈之屿,“至于你弟弟的事情,给你提个醒,你真的准备好听了吗?”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18 23:10:19~2022-06-19 23:1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汐辞、钰锦、藍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坚壁 第五   你的不幸,来源于你自己   木屋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沈之屿身上。   耶律录的呼吸加重。   阿棠似乎企图想在沈之屿的脸上找到惊慌失措, 但她失败了,除了些许疲惫,沈之屿的神情没有半分动摇。   沈之屿言简意骇道:“说。”   时间追溯回十五年前至七年前这段时间。   一切的最开始, 是当时的皇帝默许了四大家联手灭掉沈家,作为交易, 沈家的独子被留了下来, 由皇帝接去太子身边作为辅佐这是一场皇权与世家权利之间的妥协和忍让, 沈家成为其中的牺牲品, 原因有二。   一,沈家后期急于成长,以至树大招风。沈父布衣出生, 全靠着惊人的才学才在大楚文人的之中占有一席之地,沈之屿的外祖父更是真正的清流世家, 这位外祖父读了一辈子圣贤书, 同时也对沾染着人血和铜臭的权利蔑视了一辈子,至死也没有结交多少朋友, 没能给儿女留下人脉,沈父看清了这件事,心知外祖父倒后,想要继续护住全家, 就得入仕,并不断往上攀爬, 以沈父的能力,自是很快就名声大噪,却同时也引起了心怀不轨之人的注意。   二, 沈家旁系甚少, 极易铲除。沈父一身轻, 身后几乎没有能在朝中占脚的亲戚,至于沈母那边,家中只有两位嫡女,没有兄弟,妹妹嫁去了不温不火的温家。   沈家一倒,温家更是孤立无援,任人欺凌。   温父吸取了外祖父和沈家的教训,认为想要在这吃人的京城中活命,就必须得有人脉和朋友,但自己不能太过耀眼,老老实实地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在各家各户之间多走动走动,才是活下去的真谛。   他们不能成为保护伞,他们需要保护伞。   但和沈家结仇的是四大家,除了皇亲国戚,放眼望去,谁敢和四大家对着干?   “正好那时齐王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已经储蓄了部分势力。”耶律录沉声道,“皇帝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是很好的的保护伞。”   “温子远……应该是在四岁的时候,我也记不清了,左右就这年龄。”阿棠说,“被他母亲带去了一家国公府嫡孙满月的宴席上,遇见的王爷。”   孩子太小,还分不出什么气质可言,齐王看见温子远的第一眼,就通过后者的五官,想到了沈之屿。   那一瞬间,他心生出一个可怕而又疯狂的想法,但他没有冲动,先是托人打听清楚了温家的情况,再静候时机,对症下药。   他要温子远彻彻底底落在他的手中。   之后又过了一年,到了温子远入学堂的年纪,温家想的是随便找个先生就行,但‘随便’两个字并不好定义,无名无籍之辈太差,高门望族的先生他们不敢去,继续犹豫下去,耽搁的是温子远入学的时间,齐王见时机成熟,找上门来。   那时的齐王羽翼已经初显雏形,齐王亲自登门,十分有礼,说听闻温小公子的入学迟迟没有着落,自己与沈之屿是故交,如果温家信任,可以让温子远跟着他一起学习,做他的小伴读。   这好吗?   当然好,对当时的温家而言。其实是不是沈之屿故交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齐王,四大家不敢将手伸去皇子手中,皇子身边的夫子又是由皇帝挑选,是他们理想中的保护伞。   于是噩梦就此开始。   五岁的沈之屿已经十分惊艳,像个小大人一样,十来岁的齐王看着五岁的温子远,想让他成为第二个沈之屿,填补上自己失去的那一臂。   可……温子远在书本之上,并无天赋。   温子远喜动不喜静,坐下不到半个时辰就想出去玩,椅子在他屁股底下像是长了刺,一溜烟的功夫就没影儿了,抬头一看,正在树上掏鸟窝。   被发现后,温子远咧嘴一笑,顶着一脸的灰,跑回齐王面前,将自己掏的鸟蛋献宝似的递给他。   齐王双手负在身后,问他:“好玩吗?”   “好玩。”   “还有更好玩的,子远想要玩吗?”   “想!”   齐王让人抓着温子远,将他捆在座椅上,温子远不太明白,眼巴巴地看着他:“……殿下?”   齐王讨厌他这种愚昧无知的眼神,走上前去,手轻轻抚在他的头顶,而下一刻就抓着他的头发骤然用力,将他的脑袋砸在了桌子上,   “咚”地一声,温子远的意识恍惚了一阵,一股温热的感觉顺着额头流下。   齐王将他提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说,如果你再这样看着本王,再去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不好好地听话,自己就一直这样陪着他玩。   温子远很害怕,这已经超出了他对“玩”的认知。   自己用什么眼神看着他了?   自己做得哪儿不对吗?   温子远吓得哭了起来。   哭声刺耳,不仅没有得到齐王没有怜悯,还更加让他烦躁,他叫人堵住了温子远的嘴,扔下一本书在温子远面前,说如果不想玩了,就将这本书在天黑之前背下来。   “你能背下来的。”离开前,齐王在温子远耳边低声说,“你哥就可以,你也一定可以。”   伴读每月沐休回家一次,温子远回去之后,将这些事告诉了父母,可惜小孩子对事情的描述并不清晰,只表达出不想跟着齐王,齐王总是欺负他。   在父母眼里,“被欺负”和“死掉”,当然选择前者,况且这欺负只是让他读书罢了。   温子远又被送回了齐王身边。   他听说皇城里有一位自己的表哥,试图去找过,还没找到就被齐王发现。   这个举动惹怒了齐王,在齐王眼里,这是一种背叛和逃离,就像沈之屿逃离了他身边,温子远也要步沈之屿的后尘,他将温子远关了起来,糊上了窗户和门,隔绝了一切光,没有任何的吃食和水,整整三天三夜。   若不是一位宫娥路过听见了求救的声音,发现温子远在里面发了高热,跑去皇后面前告状,温子远多半会死在这间屋子里。   没多久,宫娥“意外”溺水而死。   被放出来的温子远被齐王拖着去宫娥面前,摁着他的头,逼迫他看着宫娥泡涨发白的尸体,警告道:“这就是你牵扯别人进来的下场!去啊,去找你哥啊!去告诉所有人!”   温子远吓得发抖,连连认错。   齐王笑道:“这就对了。”   此后,温子远变得乖了许多,也很少告状了。   转眼又是一两年过去,渐渐地,齐王终于发现,温子远不可能成为下一个沈之屿,他的期望落空了。   希望之后的失望让人难以接受,特别是齐王看着温子远的长相越来越像沈之屿,他总想在温子远身上讨得点什么。   “王爷将对你的歉意,全部还在了温子远那小子身上。”阿棠对沈之屿说。   既然得不到一位谋臣,那就在其他地方寻求一些心里安慰。   齐王换了种方式折磨温子远。   沈之屿小时候落水,齐王犹豫了,没能将他救上来,被一位外族质子捷足先登。   齐王就找人将温子远推进水里,让他挣扎,直至最后一刻跳下去,把他救起来。   沈之屿小时候帮他抄写功课,生了病。   齐王就故意叫人在温子远的饭菜里放药,让他生病,病痛难忍的时候,又亲自前去悉心照顾在一旁。   沈之屿小时候在大雪天里找他求救,敲了几乎一整夜的门。   齐王就挑了个数九寒冬夜里,将温子远丢在外面,让他求救,再在他快要没力气呼喊的时候打开门,将他放了进来,带到温暖的篝火边,抱着他帮他取暖。   凡此总总,一件不落地重新上演了一遍,然后告诉温子远,别生气了,你看,本王已经改正了。   好像温子远就是沈之屿。   温子远也快疯了,根本分不清身边这个人究竟是坏人还是好人。   直至齐王离京。   耶律录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一言不合地转身出去了。   亲卫听得头皮发麻,感叹道:“这种变态……你们竟然在知道的情况下肯跟着他。”   “变态?哪儿变态了?”阿棠说道,“难道不是温子远自己是个废物吗?他是废物,就该如此。”   亲卫无言以对。   沈之屿重复了之前的问题:“你是用的什么办法,仅凭一块令牌就带走的他。”   “王爷是温子远最想杀的人,温子远只是不爱读书,人又不傻,长大后他知道自己的遭遇和你有关,在他的想法里,只有杀了王爷,你和他才安全。”阿棠道,“同时王爷也是他最害怕的人,他的一切噩梦都是和王爷相关,一块王爷的贴身令牌和一些旧事,足以让他自己把自己弄崩溃掉,他将永远也走不出这一场阴影,不用我额外做别的。”   到此为止,她已经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尽数交代。   冥冥之中时间像是被人算好的,下一刻,阿棠眼前一晃,一滩血涌上喉头,她将血吐在地上,再一次笑了起来。   是那碗甜粥,粥里有毒。   有那么一瞬间,她彻底释然了。   “齐王将我从烂泥里带了出来,说我是个人,我该得到应有的尊重!”她的手指抠在地上,大声说道,“但他转手又把我扔了回去,借着那些冠冕堂皇,说我只能干这种事,我好恨,凭什么你们都要高高在上,我们却要在泥地里打滚!我要向他证明,我可以!我比那些谋臣更强大,我能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向他伸出援手!”   沈之屿看着她死前最后的发泄:“你的不幸,来源于你自己。”   “你什么意思?”   “你没有经历过我的事,凭什么这么说?”阿棠又呕出一口血,断断续续地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我生来就与你们有着巨大的差距!我就算奔跑一辈子也达不到你们刚出生的时候!”   沈之屿含义不明地看着她。   阿棠双眼发恨:“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之屿:“是不能,还是自己认为的不能?”   阿棠愣住了:“自己……认为?”   沈之屿点到为止,将最后问题的抛还给阿棠,起身走了。   “别走……你回来,回来把话说清楚咳咳咳……!”   屋关上的那一刻,沈之屿听到了阿棠的咒骂,质问,嘶吼,声音起初越来越大,然后逐渐弱小,归于寂静。   毒药彻底发作的时间到了。   外面天色已至日落时分,沈之屿端过魏喜手中托盘上剩下的那盏浓茶,对着阿棠所在的方向缓缓淋下。   最后一滴归入土壤时,最后一缕阳光也落下,黑暗降临,但有一个脚步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之屿还没来得及回过头,身边的亲卫唰地一声,整整齐齐地单膝跪地,右手抵胸。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19 23:11:54~2022-06-20 23:2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藍凝 3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坚壁 第六   没有人能阻止元彻的脚步   头顶的烈日大得诡异, 犹如是一团火球悬挂在天空,笼罩着大地。   沈之屿独自一人站在皇城内,   忽然, 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救……救救我……”   沈之屿迅速回头查看,声音却莫名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   “谁来救救我……”   声音重新出现, 这一次是从远处传来。   四周热浪肉眼可见, 连带着这些朱色墙壁也跟着变得模糊, 下一刻,沈之屿拔腿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烈日随着他奔跑的动作越来越涨大, 最后竟然盖过了天空。   膝盖酸疼,呼吸灼烧, 像是身处在大火之中, 沈之屿热得汗流浃背,衣裳紧贴着皮肤, 又沉又闷。   最后,他追着声音来到一处从未见过的皇城角落,这里杂草丛生,墙壁斑驳, 窗户都被纸糊上了,大门被一根横木从外锁上。   “咚咚咚”   “咚咚咚”   拍门声从里面响起, 那声音像是从人的心脏里面发出来:“有人吗……我……我难受……”   沈之屿顾不得其他,上前将横木取下,推开门。   门内的场景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寒战从脚底爬上了头皮一位莫约七岁的孩子躺在门边, 脸颊烧得通红, 凭着最后的求生欲用小手拍打着门,见他出现,用尽全身的力气冲他挤出一个笑,呢喃道:“哥,你来啦……”   “子远!!!”   .   “大人,快醒醒!”   另一个声音袭来,闯进灼热,沈之屿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窗外月至中天,夜风微凉,偶一两只飞鸟掠过,落至屋顶飞檐,张嘴发出空灵的叫声,没有什么烈日和求救声,只有元彻举着一盏烛灯在一旁看着他。   微弱的光将陛下眼里的担忧无限放大。   沈之屿心跳如雷,看着元彻,愣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做噩梦了,疲惫地收回目光,想要撑着发软的胳膊坐起来。   “等等,先别动。”元彻出声制止,过拿一旁的枕头垫在他身后,再去扶着他的肩膀。   “好了,起来吧,慢一点,把力落在朕身上。”   今日元彻按照早上约好的,处理完政务后便立马赶回丞相府,却扑了个空,逮来位亲卫一问,才知道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当即唤来头狼翻身而上,不顾侍从的呼声,带起尘土飞扬,亲自跑来温府寻人。   据当时的亲卫讲,陛下那样子像是来吃人的。   至于子远,后来卓陀从百忙之中抽空来了一趟,表示先前那些大夫没说错,身体上是没事的,就是心病,得慢慢养,给他一个认为安全的环境,不要刺激他。   沈之屿缓了足足半响才平复好,低声道:“无碍,做了个噩梦而已。”   元彻刚吩咐完亲卫去熬一碗安神汤,转头就听见沈之屿这么说,眉头微皱,蹬下靴子爬上床,将后者挤去一个角落。   沈之屿:“ ?”   元彻凭着宽阔肩背堵住所有的退路,然后一把捞过他,不同于以前埋头在胸口,这一次,元彻是将他抱在怀里,下巴搁在头顶,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看出来了,不怕,都是假的。”   沈之屿:“……”   废话,温子远就在隔壁睡着,他当然知道是假的。   但沈之屿没有抗拒,任由陛下将他抱小孩似的哄了会儿。   直到亲卫送来安神汤,才微微挣扎示意放开。   元彻先自己试了试冷热,觉得正好可以入口,才端给沈之屿。   沈之屿满肚子还是睡前喝的药,看见汤汤水水的就想吐,但看着对方的关切,还是接过来抿了一小口。   也就一小块口。   元彻明白他每天三碗药下肚,胃里全被占据,连饭菜都是在强塞,更别说别的了,也没强求,将碗接回来放下,再去将烛灯点得更大了些,随便找了个话题陪他聊天分神:“大人怎知那婢女和齐王不和,可以套话的?”   沈之屿:“她被关了整整两日,在这期间外面被鬼戎军围了个严实,自己又没有武功傍身,却一直没有求死,就证明她并不是真正的忠于齐王。”   沈之屿半躺在床上,上半身靠着松软的枕头,元彻就盘腿与他面对面而坐,同时把沈之屿的手拿过来,玩着那纤长的手指:“那她想要什么?”   沈之屿将手抽出,元彻不依,继续去抓,被沈之屿用另一只手拍了一下才罢休。   元彻:“嘿嘿。”   沈之屿:“……”   算了,给他玩吧。   沈之屿:“她想要一份认可,在她跌入谷底的时候,是齐王出现给了她希望,但齐王这份希望并不存粹,也不彻底,后来齐王借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再一次把她扔回了以前的环境,她就拼了命地想要挣扎出来,给齐王证明自己也可以站在他身边。”   元彻将沈之屿的手和自己的手十指交叉相握:“这……何必呢?”   “人越缺什么,就越渴望什么。”沈之屿道,“她永远活在别人的眼里,想得到一份完全的认可,对当时的她而言,齐王虽然并不是真正的救赎,但至少能看见希望。”   “可怜,但也活该。”元彻啧了一声,简单评价道,“其实人无论是高贵还是低贱,干净还是肮脏,都会有嫌事不大的旁人来说三道四骂朕的人比骂她的多了去了,朕也该寻死觅活?累不累啊。”   “本身来讲,这不是她的错。”沈之屿颔首,“但如果她被这些言语左右了行为,迷失自我,乃至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情,她就错了。”   因为从那一刻起,她已经从无辜的人,变成了持刀的凶手。   这也是沈之屿为什么最后告诉她“是不能,还是自己认为的不能。”   京城里……不,不止京城,放眼整个大楚甚至北境,大家都有自己的苦衷,低位有低位的苦,想在这乱世里一日三餐饱腹,高位有高位的难,为权利被迫纷争不断,每个人都在削尖了脑袋活命,若人只向后看,将过去视若自己的全部,那就只能永远活在过去,迈不出崭新的一步,然后等待被潮水吞没。   乱世是吃人的怪物,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元彻看着这骨节分明、食指和中指的第一个指节处因为常年握笔带有薄茧的手,突然冒出个私心,希望他的丞相大人不要那么聪明,遇见事情能笨一点傻一点,这样的话也会少经历些苦难。   “不说她了。”沈之屿道,“接下来陛下打算怎么办,有想法吗?”   晚饭间沈之屿说了自己得到的消息,元彻知道沈之屿指的是齐王的那张暗\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齐王若真是和他明面对上,反倒不用怕,可偏偏齐王这样躲在暗处指挥着爪牙上蹿下跳,着实不好办。   难道要把这朝堂上所有的大臣全杀了?   这不现实。   “当务之急……肯定是要把他找出来杀掉。”元彻略微思考,说道。   “若齐王能在地动之中活下来,在当时的情况下能帮他的人只有一位。”沈之屿补充。   当时尹青已经叛变,不可能是尹青。   听此,元彻眼前一亮,随即立马沉了下来。   “元拓。”   一切又绕回最原点。   元拓安插在鬼戎军中的内应在那场地动中暴露,却也救下了齐王,只要齐王没死,就一定在元拓的手中。   “北境狼王保下齐王,是因为齐王有能力搅乱中原,”沈之屿分析道,“您与他之间,想要靠武力分出胜负几乎不可能,所以接下来要比的,就是谁有这个能力坚持得更久,看谁先耗死谁。”   元彻愣愣地看着沈之屿,听他一语道出最关键之处。   “想要在外敌面前固若金汤,内里的稳当必不可少,可你俩偏偏又都在内里有点疏漏。”沈之屿道,“当下的北境狼王继位是在没能杀了你的情况下,这不符合你们北境的继位条件,因此他是不能服众的,他需要时间来说服北境十八部落归顺自己,同时,陛下你也需要收复各大藩国尽归手中臣之前画的那一条线,只能保证藩王们不能结盟,中原不会发生大规模的叛乱,不能让他们真心实意地臣服于你。”   元彻皱眉:“那就打到他们服气。”   沈之屿摇头:“打,是最下策。”   “那该怎么办?”元彻双手包着沈之屿的手,问得特别诚恳。   “打固然是要打的,一切的心甘情愿都是囊括在敬畏之下,有畏才有敬嘶,你轻点。”沈之屿瞪了一眼元彻,却没将手抽回来,“但陛下要记住,他们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臣子,你的跪拜者,你真正的敌人在北方,你要让他们知道,大楚已经易姓了,你是他们新的君主,这才是你的目的。”   元彻连忙松下力道,他听得震撼,连抽了好几口气在胸中,好半刻,才想起来回答:“没错……对,朕莽撞了,是这么个理。”   “最关键之处在朝中,朝中稳当,天下就乱不了,继而一切都会逐步回到正轨,齐王的那些招数听来吓人,但细想也漏洞百出,他始终没有跳出自己的怪圈,满脑子全是所谓的阴谋手段,阴谋诡计登不上大雅之堂,他不会成功。”沈之屿说到这里,顿了顿,淡笑道,“陛下无需担忧齐王的三脚猫功夫作乱,尽管将心思放在收复藩国上面,一切的后方都交给臣。”   最后一句话叫元彻忽然有一种摔进了蜜罐的错觉。   方才他还在想,要是丞相大人不那么聪明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少受很多的罪,活得开开心心的,但这一刻,他又恍然明白,只有这才是沈之屿。   他喜欢的,就是这样运筹帷幄给人安心的沈之屿。   如今这世道,人人都在笑脸迎人,身后藏刀,一个人,不可能将万事万物都做得面面俱到,有优点,就会有缺点,但登上真正人极之位的路上刀枪太多,想要刀枪不入,就得有一人肯帮他守着后背,弥补缺点。   历代帝王,寻找贤相谋臣,就是本着这一点。   可能真正做到将相和睦的,寥寥无几,要么叛变君主,要么狡兔死走狗烹,毕竟谁都有自己的私心,肯全心全意地为了对方走上这条披荆斩棘之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元彻少时读书马虎,没怎么正经地在学堂里坐过,大多数时候是在狼背上跟着一群粗糙的臭男人学骂人,形容不出来,他只知道,这哪儿是他护着沈之屿,明明是沈之屿在护着他。   他的丞相大人啊,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悠然空灵的埙声,声音不大,曲子也很巧妙,音调柔和婉转,不仅不会扰人梦境,还能助人安神。   沈之屿没听过这曲子,有些好奇。   “是北境的。”元彻分辨了一会儿,道,“是一首……讲思念的曲子。”   沈之屿一愣,稍后笑说:“耶律录这个人啊……”   丞相府住了沈之屿,元彻没事儿也爱往这边跑,面上看似安安静静的府邸实则在暗处布满了亲卫军,连只咬人的蚊子都飞不进来,能在这样的防卫下坐在屋顶吹埙的,整个大楚除了耶律录,找不到第二人。   至于他为什么吹,可能得“怪”在“翻脸不认人”的温小公子头上。   沈之屿收回思绪,任他吹去,却感觉衣袖一沉,元彻正眼巴巴地拽着他寝衣的袖子看着他。   模样甚是可怜。   “怎么了?”   元彻沉默下来,心里知道这时候不该说这些,儿女情长在家国天下太渺小了,特别他俩还身处在这个位置,但或许是曲子来得太是时候,外加上帐中狭小的空间,他还是没能忍住,“这样的话,之后朕和大人就得聚少离多了,朕……朕好不容易讨得了你,还没过几天的日子就又要分开,有些不愿。”   元彻苦笑,觉得这副优柔的模样不像自己。   “唔。”沈之屿接着他的话,“确实是这么个理。”   元彻抬起头:“朕……”   沈之屿打断他,起身凑近他的耳边说了句话。   现下已是深夜,但距离天亮还有很长的时间。   元彻看着灯下的人,先是一顿,随后终于回悟出话里的内容,整张脸“砰”地一下红了个里外通透,只感觉魂魄都给对方那颗眼睑上那颗的朱砂痣勾了去,结巴道:“大,大人的意思是……”   沈之屿重新和他拉开距离:“想吗?”   元彻木纳点头:“想的。”   “那现在该叫什么?”   “阿屿。”   “嗯,在呢。”   “你的身体……”   “卓陀说过,没有大问题。”   沈之屿抬手,解了挂着床帏的扣子,纱缎铺天盖地地散下来,帐内顿时陷入灰暗,呼吸声近在咫尺,沈之屿捧着元彻的脸,用额头抵着额头,轻声道:“这场战不会很久,聚少离多只是暂时,等一切都过去了,之后的日子全给陛下,好不好?”   接下来是无止境的混乱。   ……   末了,沈之屿仰躺在床榻上,透过这些层层叠叠的帷帐,隐约瞧见外面已经月亮西斜,天边泛起微弱的白光。   带着朦胧水雾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坚定。   元彻随手抓来一件衣服擦了擦,从后面抱着他,声音极为满足:“睡会儿吧,朕陪你。”   休生养息后就该重新站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20 23:26:24~2022-06-22 23:5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稚 2瓶;汐辞、钰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坚壁 第七   本章偏群像   五月底, 在以卓陀为首的医官和鬼戎全军的不懈努力下,京城熬过了近一个月的寒冬,总算是从地动和瘟疫中活了过来。   因染上疫病被隔离看管的人们回到街上, 敲响家门,拥抱了许久不见的家人和爱人, 城西的灾民们也纷纷提着自己的行李, 告别了风餐露宿, 搬进新家中。   五月的最后一天, 没有任何的奔走相告,百姓们自发涌来皇城门下,跪谢帝王的恩德。   整条官道全被占据, 挤挤的人潮从城北一路蔓延至城南,过年都没这阵仗, 路边的小商小贩连忙将摊位摆出, 趁此大卖特卖。   为防止出现踩踏,鬼戎军被迫出动, 堂堂护国军站在石墩上吆喝着:“一排一排地站好,左三列右三列,才来的往后靠,不要挤, 不要插队”   宫内,耶律哈格抓破了脑袋:“陛下人呢?跑哪儿去了!?”   亲卫军们集体静声。   一名站在队伍末端的亲卫在同伴的掩护下偷偷溜走, 往丞相府的方向跑去。   近几日沈之屿在忙着整理牛以庸呈来的册子,没功夫理元彻,元彻百般无聊, 转头看见魏喜收拾出了沈之屿房内换下的衣服, 忽然警惕, 连忙跑过去一把夺下:“去去去,边儿玩去,这些朕来洗。”   魏喜:“???”   元彻把魏喜踢去和温子远玩,然后翻出木桶,娴熟地挽起袖子将脏衣服扔了进去,刚将皂角用水化开,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名鬼戎亲卫就顶着一头的花花草草,从墙角钻了进来。   元彻还以为是贼,抡着一块搓衣木和他大眼瞪小眼:“你在……干嘛?”   亲卫也惊讶堂堂陛下拿搓衣木的手法比浣衣局的宫娥还要标准,不过没敢说出来,单膝跪地,以最简单的语言将外面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着重强调耶律哈格已经快要炸了。   哦。   “等着,没见朕这儿也有事吗。”   元彻拿着搓衣板回到木桶边坐下,继续洗衣服,亲卫老实上前道,“陛下怎可亲自操劳,属下帮您洗吧?”   元彻动作一顿,抬起头,贱兮兮道:“你多大了?”   “啊?”亲卫被问得愣住,好半天才答,“回陛下,属下今年十七。”   “太小了,等你长大就懂了。”元彻拿起一块衣角搓了搓,搓完又仔细检查有没有洗干净:“这事儿别瞎参合,一旁守着去,朕自己弄出来的自己收拾。”   亲卫不明所以,还以为这衣服里藏着什么机密,出于好奇地伸着脖子一瞧,不知看见了什么,再配合着陛下方才的话略一思索,当场雷劈似的愣在原地。   元彻晾好衣服,胡乱地将手往清水里涮了两下,抓过外袍披在身上,顺着亲卫来时的洞和小道溜回皇城。   沈之屿推门出来时,便见今日执勤的亲卫一直低着头,耳朵通红。   丞相大人思来想去了一圈,都没能找出是哪儿出了问题。   元彻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打点了一番,确保看不出来任何的端倪,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从宫内走出。   帝王亲临高台,双手虚扶起众人,并道无需感恩,朕乃一国之君,为诸位镇守八方排除灾患乃分内之事。   经历了无数次灾难的人们泣不成声,再拜。   看着心甘情愿跪在脚下的百姓,元彻也难以自抑,帝王的十二旒冕冠很沉,几乎将视线遮挡了一半,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   元彻的手在广袖底下紧握,目光从城门脚下慢慢延伸至丞相府,再从丞相府挪到了城外,乃至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此次,无论是为了什么,他都得胜。   六月初六,一场梅雨席卷了京城,又绵又细的雨点和阴沉沉的天色让人无精打采,大家都盼着早点收工回去睡大觉,皇城里面的朝官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今日朝会连出了三道旨意。   首先就是齐王李灼被撤藩。   齐王落幕的意义,和去年那位被撤掉的小小礼王完全不一样李氏子孙那么多,将大楚现有的藩王拉出来一字排开,议政殿都还可能装不下,从前也有帝王看小藩王不顺眼一口气拿下的例子,少一个好吃懒做的藩王对任何人而言都不痛不痒,可齐王不同,齐王算得上藩王之首,齐国境内有的财务粮食,王朝班子,几乎能和大楚国都相媲美。   此举无疑是在向天下藩王发出挑战。   胆子可真大啊,他哪儿来的底气?   朝堂内的心思万千,有觉得元彻就是在找死的,也有在冥冥之中察觉不对劲的,京城礼国齐国,这三处地方是大楚的政治财政以及军事重地,都给这蛮夷皇帝一口气吞进肚子里了,其他的藩王确实捉襟见肘。   而就在众朝臣没从齐王一事中缓过神来时,第二道就当头砸下。   即日起,以京城率先做表率,若有父辈辞官以嫡系子孙接替的,不可直接入仕,需得由内阁阁臣考核,考核时会涉及到的学识范围囊括在内阁所著的书册里,考核结果分上中下三等,仅得上等者方可接替父辈,其余一概拒之门外,除此之外,每年的八月份,内阁朝臣会在京城官道上召开一次辩论,官贵和普通百姓皆可参加,为期十日,辩论题目由皇帝亲自拟出,来者可畅所欲言,不以言论降罪。   十日之后,内阁阁臣会选出优异者,张贴在皇城门下,这些人可凭户籍佐证自己,进入内阁再次考核,若依旧通过,便可为官。   三年之后,此举若有助于朝堂,就推行至地方。   亲卫念完圣旨,看着底下一群朝臣面如死灰。   当即就有人跪下,道出不合规矩:   “陛下!世家子弟经过家族熏陶,学识,眼界,和普通人根本不是一个高度,单凭几张策论和几次考核,怎可选出人才啊陛下!”   “陛下!以书册选官,容易造成学子们两耳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等等此类,说了近小半个时辰。   这些话,元彻早在提携牛以庸等人时便听过,清了清嗓子,学着沈之屿教他时的模样,皮笑肉不笑道:“诸位勿忧,有志者事竟成,区区辩论不足挂齿,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朝臣:“……”   这种吃闷亏的感觉难受。   想着家里好吃懒做的子孙,死灰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了。   最后一道的内容和朝事的关系不大,元彻扩大了鬼戎军的队伍,除去百名帝王亲卫军不变,剩下的大军则将其分为了两部分,同时拆掉了鬼与戎二字。   鬼军是出征军,行动如鬼神般势不可挡震慑人心,配备的军备比较轻便,以矛和枪为主。   戎军是镇守军,军备厚重,恍若一道铜墙铁壁,不易轻易攻破。   工匠送来了一枚虎符,当着众人的面,元彻将它一分为二,分别保管,若有朝一日虎符合二为一,那么也代表着鬼戎军重新合为一体。   转眼又是一月。   前前后后铺垫了整整两个月,元彻每时每刻都在擦着九尺重刀等着消息,以便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出兵,可这群藩王好似特别能稳,坚持敌不动我也不动,半天嘣不出一个屁,元彻无数次地想干脆带着狼群杀过去算了。   “再等等,”沈之屿看他火急火燎地样子,淡声道,“时机还没成熟。”   元彻撑着下巴:“时机?什么时机?”   沈之屿笑而不语。   七日后,丞相大人一语成谶。   一场旱灾席卷了北方的良田,导致今年粮食收成锐减,物价上抬严重,南方的粮食送不上来,还要随时忧心着北境人跨过山脉掠夺,各地佃农纷纷聚集抗议,要么开仓放粮,要么将此事上报朝廷,让皇帝从国库里拨粮和银钱来缓解这场危机。   藩王们自是不肯的,给那蛮夷皇帝说自己正在遭灾,不就变向地告诉他趁虚而入吗?   至于开仓放粮……更不行。   佃农们苦等无果,眼看着夏税就要来临,家中米缸早已见了底,在一个仲夏夜晚,一位名叫吴小顺的佃农将乡里的年轻人们聚集起来,谋划了一件事。   “听说京城地动,皇帝不仅给难民们重修了房子,还没要半分银钱。”吴小顺低声道。   “没要半分银钱?这……真的吗?”   “千真万确。”   “如今陛下想要削藩的心思人尽皆知,差的只是一个由头,只要我们能把消息递出去,皇帝一定会来救我们。”   “要怎么递?”   “只能这样了。”吴小顺咽了咽口水,拿起桌上的镰刀,慎重道,“各位家里都是有妻女父母的,每天睁眼都是三餐,为了他们,我们也得拼一把!”   “拼一把!”   “拼一把!”   口号一喊出,原只有十几人队伍的顿时壮大起来,矛头直指当地王府,可佃农们手中的镰刀比不上官兵的长\枪,这一场起义只持续了短短十五日便被镇压,为首的吴小顺被通缉,四处逃窜。   但同时,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藩王们将佃农饿得打至王府门前一事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就传到了京城。   率军离京那日,天气炎热,朝官一路送至城外十里,元彻每百步回头看一眼,脖子都扭疼了,却还是没有找到那一抹想要的身影。   沈之屿不宜出现在众人面前,元彻心里明白,再加上这日头太毒,不出来也好。   也就……几个月而已。   又往前行了几里,元彻令军队原地整顿休息,点出几人和自己一起去找了条小溪将水壶灌满,刚将木塞塞进壶口,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对面的树林下,太阳光从树叶间落下,光斑落在上面,美轮美奂。   等等,这车有点眼熟,赶车的那个还有些像魏喜。   元彻揉了揉眼睛,心道完了,怎么还没天黑就出现幻觉了?   陛下只对丞相大人本人感兴趣,对那些妖魔鬼怪幻觉一律没想法,刚准备打道回府,就见几个跟在身后的亲卫冲他挤眉弄眼。   “咋?”元彻不解,“你们吃错东西了?”   亲卫们:“……”   “臣在此恭候陛下多时。”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真真切切,这次绝对不是幻觉了,元彻一顿,紧接着猛地回头,见沈之屿就站在小溪对岸,一身白衣飘飘。   真的来了!   这心情是惊和喜对半分的,原以为就要几个月没法见面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属于喜,随后转念一想,此处距京城已经十几里外,他要在这儿等着自己恐怕得天还没亮就出发,又有些惊。   元彻几步淌过溪水,跑去人前一步开外停下:“这荒郊野外鸟不生蛋的,多不安全,以后别来了。”   嘴上说着不要来,脸上却高兴得紧。   “来送送你。”沈之屿道,“顺便带个人来。”   元彻:“谁?”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从树上掠下,跪在元彻面前。   是被革职的兀颜。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22 23:52:56~2022-06-23 23:3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要早睡啊! 8瓶;钰锦、雪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坚壁 第八   他的丞相大人,在粉饰太平   三个月前捉拿齐王一事中, 兀颜奉命看住沈之屿,不许后者踏出府邸半步,那时元彻当着全军的面说出“如有差池提头来见”, 军令如山律如铁,饶是有千万的原因和借口, 失职就是失职。   对岸的亲卫们也眼尖地看见了兀颜, 集体伸出脖子, 却不敢出声, 期待他能回来的同时也替他捏一把汗。   太大胆了,竟敢直接出现在陛下面前,按照规定, 他现在还能留一口气在已是开恩。   元彻看清来人,微眯起眼。   沈之屿点到为止, 转身回了马车, 将此地留给他们二人。   元彻沉声道:“怎么,以为找丞相大人帮忙就可以了?”   兀颜的头埋得很低:“属下想随陛下一起收拾李氏残党。”   “你想?”元彻冷笑。   兀颜浑身一抖。   元彻不是一位可以打感情牌的人, 他的心中有一条非常明确的线,众将士若是规规矩矩守在线内,那就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能在平日里搂着肩膀碰酒瓶, 可若是跨过这条线,他就要回到自己该有的位置上, 按规矩办事。   也这是鬼戎军敬他又畏他的原因。   “亲卫军足足百名,不差你一个,趁还有手有脚, ”元彻懒得废话, “自己滚。”   兀颜猛地抬头。   元彻是认真的, 没有在玩笑。   兀颜心脏骤紧,犹如被赶出家门的孩子,眼眶顿时湿了亲卫军是他唯一的归属,陛下叫他滚,他都不知道自己能滚哪儿去,   慌忙之下,余光看见马车窗户的帘子被掀开一点,里面的人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兀颜一愣。   马车内的人轻点头。   兀颜咬牙,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改为双膝跪下的同时还磕了个响头,然后保持姿势不变,大喊一声:“恳请陛下允许属下戴罪立功!陛下此行需要属下!”   元彻:“……?”   怎么忽然之间牙尖嘴利了?   元彻目光微挪,见一旁的马车帘子迅速被放下,还没停止晃动,魏喜的演技更是不行,时不时地往这边瞄着某人说好的不掺合呢?   元彻心里无奈暗笑,面上却看不出任何的端倪,转回身:“兀颜,你活腻了吗?”   兀颜坚持道:“陛下此行需要属下!”   元彻问:“朕需要你什么?”   “陛下此行,带了耶律将军做副将,但耶律将军是将,将在明,负责带领大军,属下不一样,属下是卫,可以在暗处帮陛下完成一切命令,”兀颜说到这里的时候,吸了口气,“无论这命令是否见得光。”   凭心而论,百位亲卫军中,元彻最初选择将兀颜点去沈之屿身边,就是看中了这小子圆滑,灵光,一点就透,知道什么东西可以说什么东西看见就要装瞎,也不会像其他亲卫那样,榆木脑袋,看见点事情就要一惊一乍耳朵红个老半天。   兀颜一口气说完,手心里全是汗,悄悄地在自己衣角上抹了一把,等了片刻,却没有听见任何回答。   一抬眼,陛下已经不见了。   马车里,沈之屿也在怀疑元彻在犹豫什么,打算偷偷再去看一眼,手刚摸上车帘,帘子就从外面被人掀开。   “就这么想他跟着朕一起吗?”元彻挤了进来,马车顿时变得略拥挤,加上天气又热,整个人都黏糊糊的。   “是啊。”沈之屿没避讳,微微往后挪了一点,试图离这个火球远点,“兀颜忠心,有能力,一直把他放置太可惜了。”   元彻沉默下来。   沈之屿似乎看出了他在担心什么,淡声道。“宝刀应该出鞘,而不是一昧地放在剑鞘里封存起来,不然和一块废木头没什么差别,还不如直接坏掉来得痛快。”   元彻:“好啊,你帮着外人骂朕。”   沈之屿没否认。   不过这一席话确实说到元彻心里去了,从那件事情不难看出兀颜的忠心,但同时也侧面表现出兀颜的忠心超过了预想,当时若他强势些,只听从元彻的话行事,拖着一身病体的沈之屿饶是有三头六臂也绝对出不去,更没有后面这些麻烦。   兀颜是明知结果,但为了大局,依旧选择牺牲自己。   一个人,适当的忠心会让战力翻倍,但如果过于忠心,那无疑是在往身上套枷锁,加速丧命的可能。   “这小子是朕从野狼嘴下救下来的,十年了,没人听他提起过自己的父母,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牵挂,唯独他不一样,原以为等他长大些会好一点,谁知越来越严重,啧,这事儿朕再考虑考虑……”   元彻说着说着声音就落了下去,仰着头,将后脑勺抵在马车壁上虽说鬼戎军人数众多,暂时无需担心兵力,但在可能的情况下,他并不想任何一个人送命。   都是人,谁想死?   车内短暂地安静了一阵。   稍后,一只手搬过了元彻的下巴,道:“很难,对不对?觉得自己的一念之间就可能影响别人的生死。”   许是说话语调的原因,有些话从沈之屿嘴里说出来,和从别人嘴里说出不一样,换个人来对他这样说,元彻一定会掀开然后骂道“滚蛋,朕杀过的人比你全家祖宗十八代还多”,但前者那不急不缓的声音好似拥有拨开内心深处的魔力,让你在他面前无处遮掩。   元彻注视着沈之屿,点头。   “臣有时候也会这样,想要尽可能地避免死伤,多保一位算一位,但天不遂人愿,有时候甚至适得其反。”沈之屿道,“渐渐地,臣总结出来一句话。”   元彻追问:“是什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无论你做了多么万全的准备,总会有意料不到的部分,陛下,做事尽力就好,没必要过于杞人忧天,剩下的顺应时局即可,你也是人,不可能面面俱到,”沈之屿收回手,侧过头,元彻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兀颜还是笔直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除了个子长高了些,和当年在狼口底下见着他的模样一模一样。   “兀颜,过来。”元彻忽然冲他喊了一声。   兀颜还沉浸在无家可归的悲伤中,听见声音的第一瞬差点没反应过来,跑来正要重新跪下,就听上方道:   “你可知罪?”   “属下知!”兀颜立马答道,“属下不该违令,让陛下为难!”   元彻见他还是这几句话,不满道:“错了。”   “三次机会,你若今天说不出错在哪儿,朕就打断你的手脚叫人把你丢出去,永远不许回京城。”元彻警告说。   兀颜又是一颤,低声道:“属下没有保护好丞……”   “错,最后一次。”   “属下……属下……”兀颜不敢在随意开口,浑身发冷,元彻的视线让他不敢插科打诨,更不敢当着陛下的面再找丞相大人求助,冥思苦想间,脑袋里忽然冒出沈之屿送他来时的对话:   “陛下明明可以将这件事揭过,却小题大做撤了你的职,你讨厌他吗?”   “不讨厌。”   “为什么?”   “属下当年被陛下救下时,几乎已经断气了,是陛下带着医官们不合眼地守了属下三天两夜,才把属下救了回来,就算陛下要杀了属下,属下都不会有半分怨言。”   沈之屿点了点头:“要记住这句话。”   兀颜恍然大悟,声音蚊子呓语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属下今后一定会爱惜性命……”   说完就第三次紧张起来。   好半响。   “嗯,归队吧,从最末重新做起。”   兀颜一顿,紧接着喜极而泣道:“是!”   稍后,已经拔腿往回跑了几步的双腿忽然调转回来:“谢陛下!”   元彻双手抱胸,挑起眉:“谢谁?”   “谢……”兀颜一个机灵,转向沈之屿,“谢大人!”   沈之屿摆摆手,让他别嘴贫,快回去。   时间紧迫,大军不宜久停,元彻虽说是借着赈灾的名头去削藩,但旱灾也不假,能早一日将粮食运往灾地就别晚一日,兀颜的出现已经耽搁了时间,他该启程了。   大军已经整顿完毕,耶律录过来禀报随时可以启程,元彻点点头,跳下马车,回头叮嘱道:“京城若有什么事,记得去找师父,师父也处理不了的就给朕写信,近来天热,不要总是吃冷食,朕会尽量赶在冬天之前回来。”   “慢慢处理,切勿心急。”沈之屿说着,看向耶律录,“需要帮你带话吗?”   耶律录没想到沈之屿还会找他说话,想了须臾,从衣兜里拿出一枚长命锁:“麻烦大人帮在下将此物给子远。”   这长命锁实在是命途坎坷,首先是缺了一角,后被人踩入泥中,好不容易被耶律录补了回来,又一直没机会回到主人手中。   沈之屿却摇头:“此物得你亲手给他。”   狼群已经先行探路,兀颜被众人围着,举起来抛去空中。   元彻翻身骑上黑色头狼,耶律录在灰狼背上坠着半步,元彻扬声道:“朕走了!”   平原落日,浩浩荡荡的军队宛如一柄长\枪,刺入大楚烂透的骨髓里,剜出烂肉,让新生得以滋长,沈之屿目送着军队离开,直至背影消失在山涧,才收回视线。   下一刻,他的目光忽然冷了下来,简短吩咐道:“回京。”   大热的天,魏喜莫名被这两个字吓出一身冷汗,小心翼翼地想去看沈之屿的脸色,却又被车帘拦在外面。   .   第一夜,元彻躺在头狼背上,无端睡不着,旷野的风来自四面八方,裹挟着诸多地方的味道,其中有一缕便是京城的,环绕在他的鼻尖,闭眼后心绪极其杂乱,以往就地一躺便是一整晚的瞌睡虫离家出走。   “快点睡吧。”耶律录在一旁灰狼的背上道,“明日还要赶路。”   “就像是幻觉。”元彻突然说。   耶律录其实也没多少困意,坐起来问:“什么意思?”   元彻:“朕在三个月前给丞相大人表明了心意,他答应了。”   耶律录:“……哦,看得出来。”   一拳下去能让他安眠吗?   “但朕总觉得这三个月像是活在幻觉里,尤其是现在。”元彻对着漆黑的夜空伸出手,五指虚抓,握成拳头。   耶律录疑惑道:“怎么说?”   元彻:“直觉。”   昨夜,他还能一伸手就触碰的丞相大人的发,那淡淡的干净的冷香甚至能入他的梦,今晚却什么都够不着了。   地动之后,他就过得特别顺,无论是国事,还是私情,元彻感觉自己其实根本没能从那天的浴堂里走出来,仿佛溺毙在了水中,更没从“沈之屿也喜欢自己”中回过味来,他明明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就猛地落进温柔乡,得到了魂牵梦萦的一切,处在甜中的时候不易察觉,可一旦吹了冷风,骨子里的敏锐就发作,隐约觉得这一切都不太对劲,像是被人故意安排好的。   仔细想想,沈之屿之前明明是抗拒的,不止一次表示不希望自己被私情困住四肢,继而影响了判断和脚步,说帝王就该站在绝情的最顶端,睥睨众生。   为什么又忽然同意了?难道其间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改变了主意?   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哪怕伪装得再逼真,沈之屿此人,每一步都是有着自己的目的,他那么清醒,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又一道乱风刮来,有沙子飘进了元彻的眼睛,刺得难受,与此同时,一股道不明的恐惧油然而生。   沈之屿真的只会止步于帮他守住朝政吗?   沈之屿……有这么安分吗?   元彻也猛地坐起,下一刻,神色暗了下来。   他的丞相大人,在粉饰太平。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第89章 坚壁 第九   血味,很淡,但还没完全散去   丞相府已经通宵达旦整整五日了。   那日一回京, 沈之屿便遇上了奉命候在相府门口的牛以庸,以及跟在其后的几位内阁阁臣,这些人身上除了一些纸笔外, 还分别背着一个包裹,里面放着两三套换洗衣物。   和沈之屿对上视线的那一刻, 牛以庸蓦地打了个寒战。   众人拱手以礼, 沈之屿颔首回礼, 让魏喜带着各位大人进去 。   为了尽可能地掩人耳目, 不造成多余的麻烦,他们商议论事的屋子定在了府内较为偏僻的角落,此处安静淡雅, 空气清新,仿佛与世隔绝, 还能对接侧门, 如有需要,就令小厮从侧门出入, 十分方便。   是夜。   蜡烛已经烧掉半数,蜡油在灯盏里蓄成小池,本该具有清新凝神功效的沉香适得其反,看着顺着香炉口里袅袅飘出的白烟, 直让人眼皮沉重。   四周只有“沙沙沙”地翻书和落笔声。   牛以庸收起最后一笔,仔细检查了一番, 确认无误后,将第三次修订的选官书册呈去主位,后退三步。   沈之屿接过手, 只是初略浏览便摇头道:“不对。”   牛以庸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底下的人也跟着流露出些许疲惫。   没日没夜地修订, 吃住都是在这一间书屋里,饶是环境再好,人都会被关出毛病来但牛以庸并不敢多言,因为比起他们,沈之屿才是最累的那一位,任何文字都要亲自把关,他们醒着的时候,沈之屿在忙,他们睡觉的时候,沈之屿估计也伏在案上。   有次牛以庸去询问意见,弯腰在沈之屿身边说话,话毕,等了许久都没得到回答,抬头一瞧,丞相大人已经倚在椅背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支笔。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没打扰他,魏喜跑去拿出一张毯子搭在沈之屿身上。   沈之屿醒来时,日头已经落下,摊在桌上的纸还停留在今早的进度,众人在那一刻察觉到丞相大人的心情有些不悦,虽说没有出言责备什么,但将自己茶水里的茶叶加了一倍的量,同时悄悄握住一个尖锐之物在手中。   牛以庸抓了把自己的头发,感觉自己此时的模样邋遢极了,转身捧个空碗就能上街乞讨去,反观沈之屿,许是好看的人连累都会比普通人累得好看,邋遢二字在他身上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病气,叫人心生怜惜。   牛以庸轻声道:“还请大人指教。”   “太绝对了,问答之局,要的不是一个死板的答案,而是一个与当今朝堂走向想符的思绪,否则提上一批只知死记硬背没有才学的人,不是自找麻烦吗。”沈之屿抬起眼,看见下方一片无精打采,侧头道,“魏喜。”   在一旁抱着托碟打瞌睡的魏喜一个机灵:“诶,小的在!”   “去屋内拿些银子,到九鸢楼买些吃食糕点和酒来给诸位大人,我记得前几日子远说出了新的菜式,夏日里吃着爽口,记得买点。”   “是!”   九鸢楼这样大的商铺,一年进的银钱比百间小铺加起来还要多,若因前掌柜的落网而关门实在是可惜,陛下大手一挥,散了“妓”字,将其改成一栋食楼,赎身后的姑娘们若是无处可去,可留在此打工挣钱。   民以食为天,自古没有任何人能拒绝香喷喷的宵夜,还是在主人家主动掏钱请客的前提下。   众人起身,拱手道:“多谢丞相大人。”   沈之屿:“天色已晚,诸位吃了回屋睡会儿吧。”   “这……”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在知道能白吃上九鸢楼的新菜式后,就算是九分的疲惫当下也只剩下两三分了,估计待会儿小酒一撞连半分不剩,“下官们不累。”   何况请客的本人都还没休息呢。   “行了,休息会儿,明日再继续。”沈之屿制止了他们继续推脱的后话。   魏喜小腿翻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提着四个大食盒回来,买的全是些不过于油腻,又能在夜里下酒的菜。   沈之屿面前,众人不敢玩什么酒桌上的游戏,低声闲聊几句垫垫肚子,魏喜将一盘点心推来沈之屿面前:“大人尝尝,这个很好吃的。”   沈之屿已经断了药,每天的饭量也要多些了,但今日不知为何,从早上开始胃口就特别不好,面对这些做工精致的糕点提不起半丝兴趣。   “你吃吧,我不饿。”   小半个时辰后,众人陆陆续续吃完起身告退。   沈之屿最后叫住牛以庸:“我待会儿帮你们列个例子,明日按照这个思路全部重写。”   牛以庸领命,却没有忙着退去,沈之屿无意一抬头,正好对上牛以庸的目光,耐心道:“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吗?”   牛以庸张了张嘴,可或许是没这胆子,最终还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低头,转身离开。   又是三日。   选官书册终于敲定,当日夜里,沈之屿又在相府内请了他们一顿饭,完成一件大事,阁臣们心里极为开心,正想要拿着酒杯去恭贺丞相大人,寻了半天,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沈之屿不在的结果肯定是更自在了,酒过三巡,有一半的人喝得步履蹒跚,被同僚们扶着收拾包裹回家。   牛以庸刚出了门,还没走上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叫住自己。   “牛大人留步!”   牛以庸转过身,一位阁臣气喘吁吁地沿路跑来,他记得这位和他是同乡,叫江岭,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停步等待道:“莫急莫急,慢一点,天黑,小心摔着。”   江岭性子活泼:“呼,是挺黑的,敢问明日大人可有空?”江岭左看右看,低声道,“家里父母寄了点特产,没多的,也是些俗物。”   牛以庸:“……”   “小江的好意心领啦,若有什么疑问,大可直接问。”牛以庸回道,“善于结党营私的四大家才死了没一年,坟头草都还没冒出,当今陛下最忌讳这些,我们是同乡,更要注意。”   “哎呀,抱歉抱歉,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疏忽了。”江岭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其实下官就是有些忧心,丞相大人当下的做法……真的有用吗?朝内对我等寒门子弟的意见太大了,选官制一旦变革,并不是塞一塞陛下心腹这么简单的事情,届时会有源源不断的人送进来与世家竞争,陛下又离朝亲征,下官忧心世家并不会就此罢休……”   他说着叹了口气:“都是些拙见,还提供不了解决办法,不敢去丞相大人面前献丑,大人见笑,下官也很想将前朝的腐败推翻,跟着陛下迎来一个全新的大楚。”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站在世家顶端的四大家倒了,却并不代表着世家的时代就此落幕,寒门可以站起来,这些小家族没过犯什么大事,不可能一刀切全部杀掉真想杀也不一定能杀干净势力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恰到好处地卡在让人如鲠在喉的位置,能在背地里折腾些惹人心烦的小事,就算分出部分相权给内阁寒门子弟,也只能说是能站稳脚跟,没法反击。   健壮的象难以击倒,群蚁则是难以清理。   牛以庸与江岭并肩行走,路过一片池塘,夏季里独有的蛙叫声传来,只有在半夜才能得到如此悠闲的时光,白日里皆是步步为营,牛以庸笑道:“小江,你觉得丞相大人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啊?这是可以说的吗?”   “有何不能?”   “丞相大人看上去,嗯……第一看上去很好看,非常好看,但身体不太好,给人的感觉轻飘飘的,一不留神就没了,性子的话,十分体贴温柔,很容易就能洞察到我们内心所想。”   话音到此,江岭兀地一愣。   很容易洞察到内心所想。   这八日来,他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没能逃脱沈之屿的眼睛,累了困了,就给他们好吃的,想要好好庆祝一番,沈之屿就悄声离开。   他们心中的这些疑惑,沈之屿会不知道?   既然知道,但没出手处理,那又是什么原因?   牛以庸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听我的话,我是过来人,好好跟着丞相大人,不要有二心,不要多嘴,尽全力把交代的事情办好,如今大势站在陛下身后,事成那天,少不了我们的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   江岭慎重地点头:“下官明白了。”   能走到这位置的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挑明。   不知不觉间已走至家门口,江岭冲牛以庸拱手道别,随小厮回屋去了。   牛以庸的家远一点,还有半条街的距离留给他自己走,他负手叹息,每想起沈之屿以一计既打压了四大家,也塞选出寒门弟子中窝囊之辈时就感到可怕,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位丞相大人的手段,不动声色,声东击西,犹如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水,往下眺望时既不是水面,也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漆黑,漆黑之下是藏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你就算是猜中了他的一个计谋,费尽全力化险为夷,那也只是踏出了一方困境,在全局之中无济于补沈之屿擅长的不是阴谋诡计,而是编织网。   前段时间这种感觉消失过,可随着陛下的离开又回来了,还更加严重。   面对这种人,不能试图去和他较量,选择站在成一队才是最理智的。   牛以庸想着,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陛下又不知道他猜到了……嘶。   一块小石头啪嗒落在地上,后脑勺生疼。   谁砸他???   牛以庸猛地回头,漆黑的巷道不见半个人影,唯有远处的打更声悠然传来,冗长又拖沓,一阵鸡皮疙瘩顿时冒出,阴森恐怖,刚准备快步回去,一个冰凉的东西就抵上了后背:   “不许动。”   .   元彻一路疾驰,仅八日便来到了北方藩属边线上。   但奇怪的是,一路上,竟然连一位百姓都没瞧见,所经村落屋门大开,里面空空荡荡,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没有半点其他声音,落手抚摸,沿路围栏上无半分灰尘,意外的干净,不像是被遗弃的荒村。   兀颜跟着亲卫军找了一圈回来,禀道:“陛下,找过了,没有半个活人。”   耶律录见守在村外的狼群躁动不安,沉声道:“这里不对劲,有闻到吗?”   “嗯。”元彻颔首,“血味,很淡,但还没完全散去。”   元彻转过身,视线在四周扫了一圈,仿佛在分辨着什么,最后落在村落一处偏僻角落,那里的土面松散,表层凹凸。   元彻一声令下:“挖。”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24 23:54:20~2022-06-26 23:5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贝壳柏柏、雪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坚壁 第十   草民祝新帝陛下不日扫平李氏余孽!既寿永昌!   亲卫们立刻行动起来。   “尤记得去年刚南下来时, 正值九月,放眼望去,成熟的麦子金黄一片, 和北境那终日的荒山雪坡完全不一样,那时朕就羡慕极了, 觉得世上竟有如此富饶美好之地。”元彻蹲下捻起一小撮干裂的土壤, 放在鼻前闻了闻, 察觉出这土里比空气中更浓厚的血腥味, 寒声道,“这才一年不到。”   一切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坐拥如此千亩良田,中原皇族却不懂得好好珍惜, 偷懒的偷懒,自私的自私, 怯弱的怯弱。   那时, 元彻还绞尽脑汁地想过该怎么和中原皇帝争夺,是先打下一块小地方来抢占山头还是直取京城, 与一干鬼戎兵主干商议了三天三夜,制定出满意地计划,气势都酝酿好了,跑来一看, 皇帝死了。   还是自尽,因为怕起义军。   真不知是好笑还是好气。   “不愁衣食的日子过惯了, 闲得慌。”耶律录回道:“没事,也算给我们节省了力气,避免了诸多尴尬, 好好收复, 会好起来的, 如今还有沈大人在帮忙。”   沈大人三个字叫元彻心头一暖,随后想起了那夜的担忧:“他最近……”   话音未落,兀颜就跑了回来自重新归队后,兀颜就格外殷勤,恨不得把自己毕生所学全展示出来好奇问道:“丞相大人怎么了?”   元彻掴了他脑袋一巴掌:“关你屁事,有事说事。”   兀颜立马老实:“哦好,回陛下,属下们往下挖了三尺,挖到了……额……”   “挖到了什么?”耶律录追问。   兀颜咽了咽口水:“人。”   那角落处竟然是一处被填平的乱葬岗。   亲卫们手脚很快,不一会儿就刨出一个洞来,以此为点开始深入,随着泥土被不断铲出,越挖越深,土壤的颜色也越来越奇怪,众人心中的不安到达顶峰。   其实大家心里多多少少都有点猜测,但未亲眼目睹,终还是抱有一丝希望,谁说有血味就一定是人血了?   直到兀颜一铲子落在一个人头上,把人家的脑袋铲出个凹槽来。   埋在地里的尸体被挖了出来,排列在地面上,男女老少皆有,全死了,没有一个活口,共足三百多具,这个数量在大军面前不值一提,但对于藩属边境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村落,恐怕年关时都难以达到这么“热闹”。   元彻打了个去查的手势。   耶律录当即带人行动起来,一炷香之后,回禀道:“伤口很乱很多,致命伤都是些钝器造成的,四肢上还有争夺撕强的痕迹,依末将愚见,不太可能是正规军造成。”   “兀颜!”元彻提高声音。肩背紧崩,神情明显不悦。   “是!”   亲卫们破门进入屋子里,迅速检查一切细节,然后鱼贯而出,单膝跪地道:“陛下,屋子里的东西都被翻乱了,有血迹,打斗严重,家家户户都没有刀具和粮食。”   元彻深吸一口气,胸口一阵发闷。   旱灾严重,百姓家中颗粒无收,可税收还是得照常不误,大楚律法规定,若按时交不出税,直接关押下狱,家中本就为数不多的存粮被收刮走后,接下来等着他们的就是挨饿。   人在饿到极致后会做出什么?   什么都做得出来,一切理智和礼法都会被抛之脑后。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都死了?”有名亲卫低声问道。   “边陲小村,天高皇帝远,常年无人管辖,无法无天的刁民甚多,一旦出现天灾人祸,最先出事的就是这种地方。”元彻听到了问题,答说,“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两批百姓厮杀后的场景,多半是有外村人想来这个村子抢粮,被本村村民拿起家中钝器奋力抵抗。”   耶律录察觉出不对劲:“既是互相厮杀至死,那为什么这些尸体会被埋起来,难道不该是尸横遍野吗?”   “因为有畜生来了这里,为避免上面追究,草草掩埋掉。”元彻话及此,忽然翻身坐上狼背,喝了一声,头狼会意主人的意思,站了起来,前爪挥起猛拍地面。   “轰隆”一声,震动以头狼为中心蔓延开,守在外围的狼群循声跑来,低伏待命。   元彻高声道:“尸体腐烂程度不高,土层松动,是刚埋不久,全军听朕令,狼群开道,大军紧随后,今日之内找出那群畜生,亲卫军好好将这些尸身重新收敛,然后赶来汇合,行动!”   今天的夕阳过于红了,衬得天色如血。   狼群在荒原上极速奔跑,连风都追不上他们的脚步,在跨过一个山丘的时候,头狼凭着敏锐的嗅觉和听觉捕捉到了什么,耳朵一动,倏然偏头,紧接着毫不犹疑地调转方向,元彻拿出一只弩,往一旁射出一箭,钉如石壁,提示全军在此调转方向。   距离目的地不到三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漆黑让鬼戎军的行动更加方便自如,犹如鬼魅,灵敏且无息,元彻锁定了一处显眼火光,那火光照亮了一方之内的几只帐篷,以及几个模糊的人影,心知这就是官兵的临营了。   这一次不用再指示,随头狼开道的狼群就此成左右两列分散开,健壮的四肢让它们轻而易举跃上峭崖,不动声色地从后袭击,在巡逻兵出声之前一口要断了他们的喉咙,并将其拖下峭崖扔掉,再占据最佳的据点和视角,严丝无缝地包围住还在酒肉饭囊的人们,确认方圆十里内无敌方增援。   黑暗中,群狼后退三步,迎接一双幽绿色的眼睛缓缓走出。   陛下翻手拿下背在背上的重弓,抬手微微拨动弓弦,似是在确认弦的力度,随后接过一匹白狼口中叼来的长箭,搭在其上瞄准下方一个人的脑袋,缓缓拉开   “领队一死,营帐必定大乱,末将届时趁乱杀进,陛下可有想留下的活口?”耶律录在后面缓缓走出,压低声音询问。   “朕记得捅出旱灾一事的是位叫吴小顺的佃农。”元彻道。   “没错,”耶律录也拔出了腰间的弯刀,用布条将其缠在手上,以免待会儿在打斗之中脱手,“他聚集了百姓发起起义,后被藩王追杀。”   “死了没?”   “没听见消息,应是没有。”   元彻下巴一指:“你看那个人像吗?”   耶律录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干瘦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地丢在一旁,浑身上下被揍得鼻青脸肿,没一块好地方。   “就是他。”   “好,除了他,其余全结果掉。”   .   官兵们奉命追查吴小顺一行人,中途不小心将人跟丢了,误打误撞来到一处村落,见村民们为了粮食互相厮杀,官兵不仅没有制止,还站在一旁看热闹,等杀至最后一个人时,他们才缓缓走出,杀了那个人,草草挖了坑埋下尸体,抢夺走村内的粮食,让自己在这荒郊野外饱腹一顿。   吴小顺是他们在扎营的时候发现的,吴小顺知道官兵的所作所为后,欲带着剩下的兄弟们偷袭,不料敌众我寡,最后关头,吴小顺掩护旁人逃走,自己落网。   官兵杀了村民养的看家狗,将它的肉烤来吃,满嘴肉油,嘻哈打闹间,领队瞥了一眼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吴小顺,玩心大起,起身再次冲后者的腹部踹了一脚,提起他的衣领道:“剩下的那十六个人呢?躲哪儿去了?你给官爷说,官爷就赏你狗屁股吃。”   剩下的人哄笑起来。   吴小顺冲他的脸啐了一口。   笑声戛然而止,领队黑着脸抹掉唾液,拖着吴小顺丢来篝火边,两名官兵立马起身,摁住他的肩膀让他跪在地上。   “有骨气是吧?”领队抓着他的头发,“行,把他的头摁去火里,看看到底是他的嘴硬还是你的头皮硬!”   热浪扑面而来,炸开的火星跳到脸上,疼痛难耐,在距离火焰三指距离处,吴小顺忽然高声大喊:“草民祝新帝陛下不日扫平李氏余孽!既寿永昌!”   领队怒喝:“杀了他!”   “他”字还没完全说出口,一道尖锐的风声袭来,命令混戛然而止在喉咙里,下一刻,领队骤然从旁倒地,脑袋上横穿着一支箭,箭尾还在颤动争鸣着。   官兵们被喷涌出来的脑浆混着鲜血溅了满脸,根本没能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但鬼戎军和狼群训练有素,密密麻麻的黑影闪出,抽刀声整齐划一,已经攻打下来,耶律录一眼便瞧见了摁在篝火边的吴小顺,他的一边衣角被点燃,痛得在地上打滚,耶律录双手握刀斩了面前碍眼的头颅,弯刀断骨如泥,借那摇摇欲坠的半个身体一个迈步,直接落去了吴小顺身边,帮他一脚踩灭了火,一把抓起:“躲好了。”   官兵这才回过神来,抽剑准备围困耶律录,耶律录闪步猫腰躲开,那两官兵收不住力,撞在一起,再被一把飞来的九尺重刀拦腰斩断。   这个临营对鬼戎军来讲如同过家家,开弓之时一片树叶从枝头落下,还没飘飘落地。   就已经结束,剩下的官兵被绑来地上,跪地求饶。   大多数的地方兵都是历代军籍,老子退了儿子顶上,并非靠实力脱引而出,他们享受着军户的优越条件,却从未尽过军户义务,敌人刀下两腿一夹双手一举,怂得比任何人还要快。   元彻提着重弓缓缓走出,拔出斜插进地上的九尺重刀,他们一行人面部的北境特征极为明显,身边还带了狼,官兵还以为是北境人下来掠夺了,连道:“这位爷,小的贱命不值得您动手,粮草都在总营里,您放小的回去给你取可好?”   “哦?”元彻玩心起来,“有多远?”   “不远不远,一天之内就能来回。”官兵搓搓手,“您要是不放心可以派一位爷跟着小的一起去。”   “放心,怎么会不放心呢?”元彻一摆手,鬼戎兵解了他们身上的绳子,“都去吧,人多点也能多拿些,一天之内回来。”   官兵忙说是,心想这只长个子蛮夷人真好骗,回去了岂有回来的份?   元彻冷笑,抬手摁住头狼的嘴,安抚着这位辛苦跑了大半夜正在饿肚子的战友,让它再等会儿。   一群官兵刚怀着侥幸心理脚底生烟,可刚跑了莫约一炷香的时间,就隐约觉得不对劲。   “后面是什么声音?”   “有吗?我怎么没听见?”   “不,真的有,很多,但不像是人的脚步声。”   “我也听见了,好像还有呼吸声。”   “呼吸声?你扯,什么东西的呼吸声会这么重?”   官兵们回头一看,霎那间就吓得腿软,瘫坐在地上,四肢并用地连滚带爬,哭爹喊娘,但都没用,他们怎会跑得过狼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数双幽绿色的眼睛从四面聚拢,由远及近,比自己人还要大的血盆大口张开,獠牙将自己撕扯吞噬。   “啊啊啊!”   惨叫响起,在这荒野上缭绕,吴小顺被军医草草包扎了伤口,带去元彻面前。   吴小顺听得背后直冒冷汗,腿肚子下意识地抽搐,他也被吓住了,心知眼前这一位和那些酒肉官兵不是一类人,这位只需要站在这里,就会给人莫大的压迫感,叫你不敢抬头直视。   不知对方什么身份,吴小顺只能用最常用的称呼拱手道谢:“多谢公子相救,在下吴小顺,敢问公子姓氏?”   元彻看着饱餐回来后的狼群,吆喝它们去找池子洗掉嘴上的血:“刚刚不是还叫朕灭掉李氏余孽吗?”   吴小顺一顿。   眼前的队伍黑衣凌然,严阵有数,行动有气吞山河之势,恍然间,他终于想起当今陛下也是一位北境人,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随后才想起礼数,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俯首抢地。   “草民拜见陛下!”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26 23:57:18~2022-06-28 00:0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坚壁 第十一   有人想杀你们   半个时辰后, 元彻坐在篝火旁,让鬼戎兵将见了亲爹似的吴小顺带了下去,并在吴小顺的指引下, 将另外十六位逃走的佃农找回来,安顿在一起。   没多久, 亲卫军也前来汇合了。   狼群众多, 部分没有吃饱的狼一看见兀颜, 就甩着四条腿跑过去, 将他扑在地上又舔又蹭,想要讨他的肉干吃。   兀颜将自己兜里的肉干全贡献出去都还不够,可怜巴巴地望向同僚, 同僚们集体装瞎装聋,只好把目光投给陛下。   元彻:“……”   肉干袋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 兀颜蹦跶接住, 带着狼群去一旁分发。   耶律录布置好今夜的巡防后带着两酒瓶走了过来,丢出一个去元彻手上, 盘腿和他并肩坐下。   元彻打开喝了一口,呸道:“干嘛用酒瓶装水?”   耶律录:“军中不饮酒。”   元彻塞回酒瓶丢去一边:“中原人的规矩,和鬼戎军有什么关系?”   “陛下,就你那酒量, 要是不想出丑就省省吧。”耶律录道,“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什么?”   元彻斜着白了他一眼, 毫不避讳:“丞相大人。”   耶律录:“……”   “哦,那您慢慢想,末将去……”   “师兄。”   耶律录刚起身, 就听见元彻这样称呼自己, 明白此时他把身份改回从前跟在屁股后面的师弟了, 重新坐回来:“说吧,一路过来脸色都不好,有什么不开心的?最近不是很顺吗?”   “就是太顺了,”元彻看着篝火,从旁拿起一块木材丢进去,火焰在包围木头住的瞬间高涨一倍,衬得元彻的眼睛和右半张脸极亮的同时,另一半身体像是落在了黑暗中。   耶律录:“怎么说?”   元彻看了眼脚边的瓶子:“真没酒?”   “……”   耶律录把自己的酒瓶递给他。   元彻仰头直接灌了一半下肚,把耶律录吓得连忙将瓶子给拽回来,元彻感概一声舒服,抬袖抹掉自己下巴处的酒,道:“近来一切都特别顺利,朕想要办的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解决,像是有人提前安排好似的。”   说到这份上,不用点明也能猜到此人是谁。   耶律录道:“天灾人祸,饶是沈大人再聪明,也料不到会有旱灾发生。”   “朕知道,朕指的不是这个,若他真能料到旱灾发生,断不对放任这事滋长起来,乃至出现百姓相食的局面。”元彻说道,“重要的是这一路上,他先是大老远的跑出京城十几里,里里外外下功夫,只为将兀颜塞回亲卫军你知道吗,他早上没什么力气,起床可难了,不是要事的话没必要折腾自己。”   “……不知道。”耶律录心道后面那句没必要加上,思索片刻,“兀颜被革职和他也有关系,许是内疚?”   元彻摇头:“要内疚早内疚了,况且他向来不插手军中事,这还是第一次。”   听元彻这么说,耶律录也陷入了沉思,今夜之后再往前走,就算正式踏入了北方藩国的地界,元彻此次举兵来的借口是,听说藩王无视旱灾,以至流民暴\乱四起,朕要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有心的人都知道,除了流民暴\乱,元彻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撤藩,无论藩王是不是真的无视旱灾,此行之后,北方一定再无李氏王爵。   藩王们只是贪,又不傻,他们肯这样好声好气地迎接元彻进来吗?   至少心里一定不会。   耶律录将酒瓶放回元彻够不着的位置:“你在想吴小顺的出现也不是巧合,诸多巧合串在一起,沈大人在向你暗示什么,我们若是知道了他的意思,接下来也会特别顺利。”   元彻点头:“没错。”   可这暗示到底是什么?   师兄弟俩肩并着肩托着下巴沉默老半天,百思不得其解,直至兀颜将从元彻手中讨的肉干也发完,吴小顺走了出来,有些好奇地望向狼群:“它们咬人吗?”   “不咬。”兀颜答道,“它们吃人。”   吴小顺刚伸出去的手迅速收了回来,在衣摆上蹭了蹭冷汗。   “朕知道了!”元彻猛地站起。   耶律录差点给他这突然冒出的动作掀飞,伸手撑地稳住身型:“是什么?”   元彻回忆道:“很久之前,大人就对朕说过,面对藩王,打是固然是要打的,但朕不该把他们看做敌人,而是臣子,敌人杀死就可以了,而要收复一个臣子,光是砍了脑袋没用,得知道为什么他的项上人头会掉,后来他又教兀颜说朕此行身边既需要一位能走在明面上的将,也需要一位能在暗中完成任务的卫师兄,附耳过来。”   话毕,元彻问道:“如何?”   耶律录瞪大眼睛,点头道:“很好,这样一来,无论藩王想要做什么,都逃脱不了。”   “那是当然,他可是朕的丞相大人那就这样办,今日朕就将队伍分出来,明日便行动。”元彻干劲上来,转身就走,却在跨出第一步时被耶律录拉住。   “小彻,师兄不是挑拨离间什么,但其中还有一个疑问。”耶律录慎重道,“若沈大人一开始就打算让你这么办,他为何不直接告诉你?而是要这么拐弯抹角的暗示?他就不怕你想不到这一计耽搁大事吗?”   元彻脚步骤然停了下来。   耶律录见他这样,有些后悔自己多嘴了,立马打着圆场:“那个什么,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沈大人也是人,不一定事事都能想到,许是单纯地觉得兀颜来力量更大而已,你……”   元彻忽道:“因为他没法说。”   耶律录话音一凝。   “山河未定,他……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根本没有放下,朕一时冲动表明了心意,高兴得昏了头,却从未好好想过他为何忽然接受朕。”元彻将第一夜晚上自己所担心的事情大致说了一番,双拳紧握,似有不甘,“他一定还有事情藏在心里,想要为朕谋划什么,没法直说。”   耶律录走上前,握拳在元彻肩上轻轻敲了一下,元彻抬起头,和耶律录对视,令耶律录意外的是,对方眼里不再是以前的迷茫和无助,而是坚定,如同战场上的模样。   “可那又如何。”元彻一字一句道。   “他是朕的人。”   “有心思也好有目的也罢,与以前不同了,这次,朕会亲自盯着他,不许他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就算是地狱朕也可以跳下去把他拽回来事不宜迟,明日就行动,赶早回京城,”   辽阔得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荒原上,耶律录略微震惊,随后一笑。   元彻的计划是让耶律录顶替自己身份,去到王府,自上而下,自己则避人耳目偷偷去到民间,自下而上,掌握最重要证据的同时,确保赈灾粮能送到百姓手中。   清晨,鬼戎军分作两队,耶律录带着大军,沿着官道进入北方众藩国,以魏王为首的藩王们打开国门,假惺惺地迎接新帝:“臣等叩见陛下!”   “嗯。”耶律录略一点头,骑着灰狼沉声道,“魏王,说说吧,旱灾和流民起义是怎么回事。”   魏王擦了擦汗,看上去有难言之隐:“哎……此事一言半语说不清,陛下一路劳累,还先请移驾王府安顿,让臣等为接风可好?”   鬼戎大军镇在城郊外,耶律录则带着一支二十人的精锐队伍深入魏王府。   魏王跟在耶律录身后,冲一旁的人低声道:“都处理好了吗?”   “王爷放心,该烧的烧了,该埋的也埋了,保证看不出半丝破绽。”此人贼眉鼠眼地打量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耶律录后背,“待时机成熟,这个蛮夷人也可以……”   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两人相视一笑,以为百无一失。   与此同时,真正的陛下带着鬼戎亲卫军,在吴小顺等人的指引下,来到了魏国一处不起眼的小镇上。   小镇乍一看去荒凉无人,和之前的那些村落别无二致,可随着吴小顺翻过一个断崖,再顺着一口勉强只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山洞往里走百步,狭窄的洞口骤然豁然开朗,洞内零零散散莫约百余人,都是些老人小孩和妇人,在听见吴小顺的喊声时,立马迎了上前。   又在看见元彻等人后,碍于他们身上腾腾的杀气,下意识往后退。   吴小顺刚想解释,一个声音传来。   “小……小吴。”一位看着已经年过古稀的大娘走出来,在两人的搀扶下至吴小顺面前,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我儿怎么没回来啊?”   去时一共五十来位年轻人,能归来的仅十七人,大娘巴望了一阵,确没在来的人群中看见自己的儿子,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就晕了过去。   元彻眼疾手快,赶在所有人之前接住了人,吴小顺吓得不轻,连连道谢。   元彻将人交给身后的兀颜,问道:“你们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躲来此处?”   吴小顺左右同众人看了看,一撩衣摆跪地,两眼顿时泛红湿润,“不瞒陛下,因家中田亩颗粒无收,我们确实纠集了一批人起义,逼迫魏王,可我吴小顺以项上人头担保,我们绝对没有闹事,更没有像去年的黄巾贼那样沿路杀人,我们只是想要讨得一个救助和说法,希望魏王知道我们的难处,以及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鬼戎亲卫将带来的粮食分发出去,还有干净的水和肉干,一个小孩饿急了,接过就往嘴里塞,要是不一位亲兵眼尖,他非活活将自己噎死不可,后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无声哭了起来,继而连成一片,如久旱逢雨露。   元彻抬手示意亲卫军无需劝阻,憋久了的悲怆,总要发泄一番才痛快。   吴小顺哽咽道:“可那魏王非但不许,还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更扬言说,一切的证据都会被掩埋和烧毁掉,就算您亲自来了也查不出什么,如果您不知好歹的话,他连您都,都要……”   元彻:“都要杀吗?”   吴小顺颔首。   魏王在魏国当土皇帝当久了,什么狂妄的话都敢说,根本没有分寸。   稍后,只见元彻找了个地儿坐下,摩擦着手上扳指,脸上不但没有怒意,还有些许的兴奋,冷笑道:“有意思,朕正愁短时间内找不到杀他的原因,要将行程拖很久。除了你们,可还有其他难民?”   “有的。”吴小顺启齿答道,“不过草民与他们已经断了联系,上次见面还是在三天前,如今是生是死,并不知情了。”   “可有大致方向?”   “草民领的队伍被魏王打散成了三批,一批向着西南方向,一批去了东方。”   元彻打了个响指,兀颜和一干亲卫军立马上前,元彻:“带上部分粮食,顺着这两个方向去找人,沿途若有百姓,也一并安顿。”   “是!”   听此,众人欣喜过望,连连再次拜谢。   亲卫军当即开始自行分出队伍,兀颜抬起头,见元彻已经走了出去,翻身骑上头狼,连忙追上。   元彻指示着头狼调转方向,兀颜顺眼望去,竟是横在中原和北境之间的塔铁萨山脉,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道:“陛下使不得!那边是……”   “使得。”元彻抓走兀颜背上箭筒内的箭,放在自己的箭筒里,“迟早是要对上的,免有人浑水摸鱼,朕去先下手为强,你们办完事就回此地等朕!”   说完,双腿一夹狼背,纵身离去。   .   京城。   牛以庸昨夜明明非常老实地没动,那人却还是给了他脑后一棒,当即就晕了过去,缓缓睁开眼时,已经第二天天大亮。   牛以庸意外发现自己没有被绑住,伸着脖子望四周看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推门进来的人身上:“于……于……!”   于渺走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吵什么吵,看看你身后。”   牛以庸惊疑不定地转过头,看见一个人躺在自己脚边不远处,心脏位置赫然插着一把短刺,面色青白,已经死了。   牛以庸吓得再次下意识地张嘴准备大叫,于渺赶在他嚎出声前,以手为刃,又把他劈晕了。   又一个时辰后。   牛以庸揉着左右对称着疼的脖子,缩去房间里尸体最远处,惊恐地看着于渺:“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明白吗?”于渺上前拔出短刺,收入腰间刀鞘,“有人想杀你们。”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28 00:02:39~2022-06-28 23:4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勾陈一、汐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坚壁 第十二   脸上本就不太多的笑意收敛   昨夜, 牛以庸被跟踪,命悬一线时,恰巧于渺路过撞上了这一幕, 出手相救的同时以防这位肩不能扛的大人大叫引来刺客同伙,于渺当机立断打晕拖走。   恍如有风在颈边梭梭吹过, 牛以庸倒吸一口凉气。   “这就开始了吗?”他下意识喃喃道。   “开始什么?”于渺不明所以。   牛以庸猛地回过神来, 摇头否认:“没, 没什么。”   于渺:“……”   牛以庸收拾好脸上的表情, 确保不会被看出半分破绽,准备站起来,奈何两条腿有些发软, 只好撑着一旁的桌椅借力,拱手道:“请问姑娘, 在下的同僚可还安好?”   既然要阻止他们, 杀他一个肯定不够。   “都好,无需担心。”于渺一身利落的束袖黑衣, 双手抱胸,背抵着墙,在兀颜的指导下,她于一个月前顺利通过考核, 正式加入鬼戎军,并凭借每日的勤学苦练, 已有在街坊间提刀巡逻的资格。   牛以庸被她腰间系着的一枚黑得发亮的“鬼”字令牌晃了眼,不由得一愣。   元彻将鬼戎军拆分做“鬼”与“戎”二字,鬼字牌象征敏捷与突击, 冲在前方, 戎字牌代表稳当与扎实, 守在其后,牛以庸想着于渺顶多拿个戎字在军中充数,以了却自己一番心愿,不会有一日真握刀佩剑,上战场。   牛以庸忽然觉得有些羞愧。   于渺自道出“我想要加入鬼戎军”那一刻起,就一直在暗中默默努力,从未改变过目标,后来大家各忙各的,渐渐地将这件事淡忘掉了,一年后,等她再站到人前时,彻底焕然一新,让每一个人都由衷佩服,甚至还有些不相信这真是一位曾养在高院深闺中的大小姐吗?   而他一年前道出的“文能提笔安天下”,如今还在多少?   一个脚步声靠近,牛以庸还没感概完,衣领就措不及防地被人揪了下去,被逼着低下头因为于渺没有他高紧接着,一个拳头呼上前。   “哐当!”   牛以庸摔去和尸兄脸对脸,嗷呜又是一声,原地起跳,蹿得比那脱弦的箭还要快,灰溜溜地往后退,退至末尾,扭头一瞧,于渺站在自己身边。   牛以庸飞速地权衡了挨打和与尸兄玩谁更划算,毅然选择前者,双手抱头道:“别打脸!”   等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自己为什么要挨打?   好在于渺也没继续揍他的打算。   牛以庸唯唯诺诺地放下手,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在下可是有什么冒犯之处?”   “没有。”   “那在下可是有什么话让姑娘不开心了?”   “也没有。”   “那在下就先……”   话音未落,于渺冷声道:“你还憋着不说?”   牛以庸:“啊?”   短暂的沉默后,于渺无声地叹了口气,单膝蹲下与他齐平:“牛大人,我赖个救命恩人的面子,向你讨个准话,你们内阁以及丞相大人,到底在打算什么?为什么还会惹来杀身之祸?如今四大家已死,齐王也被撤了藩,还有什么困难吗?”   牛以庸心里一沉。   尸体还在一旁放着,牛以庸猜是这小姑娘故意的,就是为了问这段话的时候吓唬他。   于渺见他还是不肯开口,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算了,不勉强你,我去问问其他人。”   说完,转身喊来两位家丁,让他们将尸体处理掉。   于渺回头见牛以庸还在这里,以为他是不敢出去,宽慰道:“你放心,经过昨晚之事,太傅让街坊的巡逻兵增了一倍,你只要不在大半夜去偏僻的地方,不会有事,我先送你回家吧。”   于渺换了把刺刀别在腰间,开门的那一刻,牛以庸忽然起身,扑去将门重新关上,视线往四周扫来一圈,确定没有旁人,低声道:“别人不知道。”   于渺疑惑地看着他。   “别人不知道。”牛以庸又重复了一遍,“丞相大人这次要做的事,没有透露给任何人,内阁只办事,不知情,我……我也是根据一些细枝末节,有点猜测罢了。”   于渺脚步一顿。   牛以庸犹豫不决,最后抬手一抹脸,上断头台似的:“其实这事儿在我心里也憋了很久了,你实在想知道,我可以说,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先帝遗留下来的江山,朝中太多无用之辈,别看丞相大人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其实早已忧虑许久,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任何一个错误都会引起大错,后又出了齐王遗留的暗\\网一事,犹如在伤口上捅进刀子,触及了他的逆鳞。”   于渺不解:“你们不是在推行新政吗?慢慢换掉不就行了?”   牛以庸摇摇头:“按理来讲是这样,可如今局势非同寻常,陛下要以最快的速度让中原活过来,有能力和北境一战。”   “这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就是没时间给我们‘慢慢来’。”   “那该怎么办?”于渺追问,同时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心头。   “快刀斩乱麻,没办法。”牛以庸道,“此事既要速度又要利落干净,根本没有什么权宜之计,只要被齐王的网编织住的,无论他倒向哪边,以防万一,都必须杀掉,新政只是一个开始,有嗅觉灵敏的人闻到了,派出杀手\狗急跳墙。”   屋外夏虫鸣鸣,屋内入坠冰窟。   于渺震惊得有些接受不过来,片刻后,问:“你的意思是,血洗朝堂?”   “差不多。”   “这根本不可能!”于渺当即反驳,“首先怎么杀?用什么理由定罪?齐王吗?那些所谓的网定然不会承认,他们本来就是来霍乱朝堂的,死前能再搅合一番正顺他们的意,其次这事儿不像杀四大家那么简单,这是整个朝堂啊,关系到的人数保守估计不下七成,空出来的官职谁去顶上?你也说了,陛下在外杀敌,求的就是一个朝中稳当,这岂不是反其道而行之?”   于渺一口气说完,心中忧虑不减反增,觉得这简直就是胡来!   太疯了!   于渺推拉着牛以庸:“你去,把这些告诉丞相大人,让他住手,或者一封信告诉陛下,让他回来制止!”   牛以庸愁道:“姑娘……”   “别姑了!”于渺怒了,“此事非同小可,你若是还有点头脑,立刻按我说的做!   下一刻,牛以庸忽然一撩衣摆跪在于渺面前,吸气道:“好姑娘,你听我说,你担心的这些,丞相大人肯定已经想到了,他心定是向着陛下的,既然肯做下去,那就是有解决之法,能避免发生,你的顾虑是多余的。”   于渺哑了声。   “天下没有这等便宜事。”稍后,于渺面无表情道,“后果不在朝堂上,那就在其他地方,届时丞相大人会怎么样?”   “这……”   于渺:“快说!”   牛以庸:“不……不知道,在下愚昧,只猜到了丞相大人有此打算,真不知他具体要怎么做,还在发现的一开始就被丞相大人警告不许说出去。”   于渺的指骨被她自己捏得咔嚓作响。   牛以庸颤抖着道:“在下……在下胆小,在下在你面前自愧不如,为官这一年看见了太多的阴谋诡计,不知不觉间竟丢了初心,只想要求一个安稳,听从了丞相大人的警告,不料此次竟酿成如此局面……”   四大家有一点是没说错的,寒门子弟,纵有聪明的头脑和大公无私的胸怀,但真正的官场不比书中寥寥几句,他们没有生在这种无烟战场之中,从小耳濡目染,落到实处的时候难免害怕。   害怕,就会退怯。   能在马革裹尸面前真正做到面不改色的,终究是少数。   牛以庸忽然回悟过来,或许沈之屿选择他的原因,还包括他胆小这一点,除了老老实实办事,折腾不出能耐。   真是处处算计。   “没办法的,他俩……他俩身处高位,不是寻常百姓,更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弃天下不顾,必须有一个人要狠下心来。”牛以庸道,“陛下狠不下,就得丞相大人来,不然等到北境狼群兵马南下,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陛下更会成为千古罪人,你觉得丞相大人他会让此事发生吗?”   当然不会。   沈之屿根本不是盾,而是刀。   于渺几次开口发不出声,只道:“你们太自私了。”   牛以庸苦不堪言。   “朝中之事,我不予评价,但你去告诉沈相,像他这样给了别人甜言蜜语后又暗地翻脸的 ,我真为陛下感到不值。”最后,于渺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甩手走了。   牛以庸低头走在大街上,可以察觉出暗中有鬼戎兵跟随保护,街边的吆喝叫卖声无数,一位妇女和商贩正在争执价格,妇女说三个铜板不能再多,商贩让她去街上随便问价格,少了五个铜板肯定拿不下,是安稳和平之下才有的对话。   忽然,牛以庸和一个不明物体迎面撞上,哗啦一声,有东西摔了个遍地,牛以庸今天已经摔够了,默默地爬起来一看,地上竟是一堆药包。   “抱歉抱歉!”魏喜迅速将散在地上的药材收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奇道,“咦,牛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这儿?哪儿?   牛以庸抬头一看,竟是离他家甚远的城东,抬袖虚咳了一声,不肯说“想事情走错路了”,答非所问道:“怎么这么多药,丞相大人又病了?”   “昨夜发热了。”魏喜提及此就愁眉苦脸道,“哎,才断了药没几天,又得开始喝。”   牛以庸帮魏喜捡起药包,放回他手中,后又发现这些药材重起来能比魏喜的脑袋还要高,难怪走路撞人,叹息道:“现下无事,我帮你拿一点吧,顺道也有些事要和丞相大人说。”   .   相府内,沈之屿正在给耶律哈格交代选官书册的事宜。   耶律哈格代元彻掌政,每一道令都得从他这里出,沈之屿肩上虚披着一件外袍,没有束发,只用了一根发带在脑后松松地绕了几圈,低头落笔时,发丝落下,再被他抬手别去耳后,因为没完全退热,脸色看着竟比前几日要好些。   说完,沈之屿将所有的东西整理好,亲手交给耶律哈格,叮嘱道:“新政推行之初,恐怕得处处碰壁,陛下不在京,还得劳烦太傅多操心。”   耶律哈格小心收下,贴身放好:“好说,这些事交给老夫,大人操劳多日,多多休息才是。”   沈之屿笑了笑可若耶律哈格仔细看,便能发现沈之屿只提了提嘴角,眉眼间并无笑意。   魏喜出去拿药还没回来,温子远……子远近日好不容易有些好转,就不扰他了,沈之屿只好亲自起身将耶律哈格送至门外,   路上,耶律哈格毫无征兆地说道:“老狼王是位爱征战沙场的领袖,一生中有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在开疆拓土,彻儿出生的时候,正是他最意气风发之时,北境的疆域一度纵横大江南北,还吞掉了你们中原部分地界,在彻儿的满月宴上,狼王开了万坛美酒,猎下千余猛兽,说这个孩子是上天赐给他丰功伟业的见证,会继承他的力量和勇气,为北境带来新的盛世。”   沈之屿侧过头:“狼王长子呢?”   “长子性格像他母亲。”耶律哈格道,“做事比较求稳,有时候甚至有些柔了,不太讨狼王喜欢,不过毕竟是第一个孩子,狼王万事万物都亲自教导,在他身上下的功夫比彻儿要多,彻儿还因此哭过好几次鼻子,拽着狼王的裤子说父王偏心,那劲儿,差点当着众人的面给他爹裤子拔下来。”   “老狼王深谋远虑。”沈之屿道,“长子比次子年长太多,还非一母同出,凭这两点,兄弟情分几乎是没有了,长子又占据天时地利,自小跟着自己开疆拓土,结识无数将帅,战功在身,光辉太强,为保次子平安长大,不得不将其藏在背后。”   耶律哈格笑说:“这些话给彻儿讲过,他不信。”   “他那性格,能信才怪。”沈之屿想象了一下一只小小的陛下哇哇大哭地追着老狼王跑的模样,心疼之余还有些好笑。   “所以大人。”耶律哈格话音一转,“你别瞧彻儿现在人高马大的,肩膀上能顶天,其实内心就是一个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他想要留下的人都没有真正做到留下,总是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暂留片刻就抽身离去。”   沈之屿微微一顿,脸上本就不太多的笑意收敛。   耶律哈格摆手道:“皇帝也是人啊。”   两人来到府邸门口,与此同时,魏喜带着牛以庸出现。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28 23:42:33~2022-06-30 23:5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灵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坚壁 第十三   书写新的学说   今年京城的气候很不同寻常, 四月底的那场大暴雨好似落尽了积攒多年的阴郁,之后再无乌云密布之色,太阳几乎长在了天上, 势必要用阳光遍布京城的每处角落。   耶律哈格见有其他人来,止住话音, 拱手说不必再送。   而就在跨出府门的上一瞬, 沈之屿忽然叫住他, 耶律哈格回过头, 见对方站在这高墙院里,纤长身形犹如松柏,启齿说了四个字:   “生于忧患。”   下一刻, 耶律哈格恍然瞬间和沈之屿达成了某种默契,大笑起来, 抬手抚上山羊胡:“死于美人怀(注)丞相大人, 老夫明白了!”   明白什么?   这诗是这么念的吗???   简直牛头不对马嘴,毫无关联, 牛以庸和魏喜满头雾水看着这老将军骑狼远去,叫一群年轻力壮的鬼戎兵追赶不上。   稍后,魏喜扭头回来,拿过牛以庸手上的药包, 跑去沈之屿面前:“大人,他找你有事, 我就顺道把他捡回来了。”   牛以庸:“……”   这个捡字真微妙。   沈之屿被门口的风一吹,隐约又有些不舒服,抬头看了眼牛以庸, 眸内毫无疑惑, 像是知道他会来一般, 轻声道:“嗯,进来说。”   魏喜要去厨房熬药,不能再陪,牛以庸只得单独一人追上去,仔细算来,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与丞相大人单独相处,沈之屿不是喜说话之人,没什么精神和必要时可以一整天不吐半字,他只能率先打开话题。   “大人怎没让卓大人来看?外面的大夫和药材肯定不如卓大人的好。”牛以庸在来的路上就思绪万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等脱口了,才发现自己说了句废话。   “卓陀是皇城医官,不是相府的人。”沈之屿答道。   意思就是别一个小病就去麻烦别人跑东跑西。   牛以庸忙道是是是。   然后就又陷入寂静。   牛以庸抓耳挠腮,第二次尴尬地开口道:“大人,陛下还有多久回京啊?”   沈之屿侧头睨了他一眼:“不知道。”   ‘哦……“   沈之屿走回屋内坐下,示意牛以庸不必拘礼,也坐,但后者似乎不敢,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大人,关于下月辩论的前后流程,下官等列了三套方案出来,以第一套为主,后面两套备用,就算发生意外,也不会耽搁辩论的正常举行,您意下如何?需要再多备一些吗?”   “不必。”沈之屿道,“人算不如天算,若真有事随机应变即可,无需在这些杂事上过于费功夫,反倒是明日的朝会。”   牛以庸洗耳恭听。   沈之屿:“方才我已将书册经交给太傅,下次朝会便要昭告出去,不出意外朝中反声必然众多,你们既然去到了朝堂上,就不是去站着玩的,太傅是将军出身,口舌之辩还得靠你们,耍无赖也好吵起来也罢,这是新政的第一钟,无论气势还是态度,都得敲响,断不能输了去。”   牛以庸:“是,下官谨记。”   然后再次。   “……”   好吧,已经第三次了,牛以庸觉得自己跟个愣头青似的杵在这儿,没被撵出去纯粹是因为丞相大人有礼貌时,上方传来一句话,打破了尴尬:   “脸怎么了?”   “脸?”   牛以庸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这个啊,惹于姑娘生气了,挨了一拳。”   沈之屿嗯了一声。   牛以庸莫名其妙。   沈之屿指了指一旁的茶具,牛以庸会意,上前来泡了一盏新茶,端给他,丞相大人慢条斯理地接过,用茶盖滑走茶沫,浅抿一口,似是无意道:“于渺性子烈,但本性不坏,是个懂得上进的小姑娘,你别和她气。”   牛以庸:“没气她,下官又不靠脸吃饭,且这事儿归根结底是下官讨……”   话音未完,牛以庸一个激灵,冷汗当即浸湿衣裳。   茶盏轻磕回案,发出清脆的响声,牛以庸低下头,心里只有一件事:说漏嘴了。   又被丞相大人套话了。   于渺和牛以庸无冤无仇,没理由乱揍人,同样,牛以庸也不是一个碰见点事就要跑来上司家哭鼻子的人,两人定是发生了比较严肃的意见分歧,才会如此。   当下还有能什么要事?   再加上最后那句欲盖弥彰的“归根结底是我讨打”,几乎可以敲定了。   沈之屿在交给牛以庸落实书册任务的一开始,就旁敲侧击地告诫他闭嘴,和他达成了一条没有说出口的协议:好好办事,无论发现了什么端倪,都藏在心里,假装不知道。   算来这其实是对牛以庸的一种保护,事未成,结果会是怎样谁也说不准,最坏的结果就是事情败露,满盘皆输,齐王的暗\网杀不干净,如今这局势,像牛以庸这样的位置,就算输掉也不至于立马丢命,万事万物还有元彻在后面兜着。   可正是有元彻。   所以比起敌人,牛以庸更该担心元彻秋后算账,问他为什么要帮丞相大人瞒着朕?   沈之屿本已经替他想好了元彻虽然脾气坏,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牛以庸只要先真心实意地回答“不知道,不知情”,元彻又找不到其他证据,一切都会与他无关,毕竟他又不是神仙,权利更越不过沈之屿,这沈之屿自己要作死,他有什么办法?   牛以庸噗通跪在地上:“下官知罪。”   沈之屿:“你给她说了多少?”   牛以庸一一将之前的话重复。   越往后说,他越察觉到上方渗透过来的寒意,到了最末,他的声音小如呓语。   沈之屿就算生气,也是一个不怎么“动”的人,大声骂人的次数少得可怜,这并不好,对他自己而言,人的情绪是需要发泄的,长久闷在心中,迟早要闷出毛病,对旁人而言,不能根据他的语气和反应来判断他当下的气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没法“对症下药”。   炎热夏季,院中的花簇开得灿烂,其中有一只花朵的根茎较其他更繁茂,从窗户伸头探进屋里,落在沈之屿的手边,随着风的轻抚,微微晃动。   此景堪称恬静,而下一刻,沈之屿抬手抓住了花朵,握拳收力。   牛以庸惊呼:“大人!”   这花带刺啊!   果不其然,当即就有鲜红的血顺着掌心缝隙滴落下来。   “你看,要当出头鸟,却不兜得住后果。”沈之屿却仿佛感觉不到痛楚,说道,“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白白送命。”   牛以庸吓呆了。   沈之屿松开手,花朵再无方才的夺目,顷刻间从芳龄少女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好些花瓣断裂落下,砸在桌面。   还不如规规矩矩地活在院子里。   牛以庸咽了咽口水,本能地想后退,但又念及时于渺最后的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用尽这辈子的勇气,将内心全数交代,“大人!下官此次前来,正是想要劝您收手,我们从长计议可好?我们多想想办法,没必要一来就走最下策啊!”   沈之屿像是听见了一个天下的笑话,笑出了声:“下策?”   “何为上策?何为下策?”   牛以庸:“这……自是……”   沈之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除恶务尽,不留后患,只要能满足这一点,那就是上策,牛以庸,你本可以好好等着一切结束后接过权柄,可你非要自作聪明,口无遮拦,你可知我想如何处理这件事吗?”   “如,如何?”牛以庸整个人已经蒙圈了,同时对沈之屿要办成一件事的决心和狠厉有了更新的认识,天下有才学有智慧的人无数,全拉出来比一番,沈之屿是不是第一这还真不一定,但在丞相这个位置上,他一定就是第一,没有人会比他更合适,他就像是个神仙,犯了罪被贬落人间,注定要为大楚殚精竭虑赴汤蹈火,完成使命。   好在这时魏喜端着药过来救场了,牛以庸明显感觉在魏喜出现的那一刻周身的寒意退去,看着魏喜把温热的药碗递去沈之屿手中,沈之屿皱眉,魏喜就像个小大人似的盯着看他亲口喝下去,然后再塞一枚牛乳糖去到沈之屿手中,揣着一滴不剩的空碗溜了。   “你走吧,此事没有余地。”在魏喜面前时,沈之屿一直藏着那只流血的手,好在魏喜也没多留意,被糊弄了过去。   逐客令已下,牛以庸劝谏无果,也没脸在这里继续碍眼了,拱手告辞。   经历了一天的心惊胆战,牛以庸身心疲惫,随意洗漱后,他仰头倒在床榻上,可在就要睡着的上一刻,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猛地睁开眼睛,困意全无。   “你可知我想如何处理这件事吗?”   这是沈之屿对他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当时气氛太僵硬,他没怎么在意,现在想来,简直令人劫后余生。   只要杀了知情的人,这件事情就当作没发生过。   牛以庸翻身起来,警惕地看着四周,四周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危险沈之屿放过了他,并没打算动手。   好一阵后,牛以庸才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裹紧了自己,经此一事,他之前的犹豫全部消散干净,再也不敢分心了。   同一时间,相府。   沈之屿看着面前的于渺和那具刺杀牛以庸的“尸体”,听完他们禀报牛以庸已经彻底服输认乖,颔首道:“好,辛苦了。”   牛以庸近来总是不专心,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里装了别的事情,奈何当下想要在短时间内找一位与牛以庸能力相当的人来顶替他,也不太可能,沈之屿才不得不出此局面,收拾收拾他这毛病。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他这个人太精太滑了,元彻将他的实权步步放大,步步送至朝堂前,他也明白元彻的意思,悄悄帮陛下盯好丞相大人。   若放任牛以庸继续这样犹豫不决下去,迟早是要将消息递给元彻,不如先下手为强。   至于什么风声泄露,派杀手杀内阁大臣,这当然也是胡诌,这些朝臣要事有这胆识和手腕,早就混成四大家了。   也更好处理了。   “尸兄”是临时拉来演戏的,不太清楚里面的具体厉害关系,在最关键的时候被于渺支了出去,现在跟着魏喜领赏钱去了,反倒是于渺,在沈之屿找上她并坦白的时候,震惊了许久。   “大人。”于渺则停留了片刻,她站在沈之屿面前,低声道,“你为什么不想让陛下知道呢?”   沈之屿的左手已经包扎好了,在烛光的照耀下,眼睑上朱砂痣鲜红如血:“软肋毁人意志。”   他要他的陛下不被温柔乡侵蚀,永远都坚不可摧。   “那你会成功的,像以前那样,对吗?”   这一次,沈之屿只是冲于渺笑了笑,没回答。   一晃眼,七夕佳节,城门大开。   在新政的推动下,无论权贵,不分低贱,无数年轻文人涌入京城。   同一时间,数十封信被鬼戎军中的鬼兵贴身携带着,自丞相府而出,送去大江南北各个角落,它们有着不同的内容,不同的目的,唯一的共性是,收信人都是些年纪和耶律哈格差不多大的老儒。   老儒们看着信上的落款,单一个“沈”字。   三十年前,沈姓之中,数谁最厉害?   鬼兵们还带了一句不便在纸上的话说给老儒们听,话毕,老儒们纷纷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原来那孩子还已经这么大了?”   “你说那孩子竟是前朝的丞相大人?竟是他?”   “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皇帝都换了俩了啊。”   老儒们被勾起了回忆,点燃了年少时期心中的愤慨,只要还能下地走动的,哪怕杵着拐杖也当即收拾包裹,挥退试图阻挠的儿女们,在鬼兵的护送下,踏上旅途。   沈之屿坐在九鸢楼二楼雅间内的圆窗边,看着地面上人潮涌动,沿着官道往前行,到处都是交谈声,他们是要去参加内阁举行为期十日的辩论。   十日之后,轰轰烈烈的新政正式步入正轨,大楚会将迎来更彻底的变革。   但在此之前,还需要一方助力相助   “咚咚咚。”   雅间的屋门被轻声敲响,魏喜跑去打开,鬼兵站在屋外道:“大人,都带来了。”   沈之屿收回视线,站起身,掐灭一旁的香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让各位先生进。”   帘毡挑起,共计十五位老儒被请入内,落座在圆桌面前的椅子上,席面是按照他们喜好点的一些茶水糕点,清新淡雅,入口即碎,有温养脾胃之效。   沈之屿在主位上拱手道:“晚辈惭愧,多年未曾替家父拜访各位前辈。”   原来那些信,是沈之屿以其父的名义,送给了沈父年轻时游历山水所结识的朋友,那时朝政虽已有下滑之势,但总体来讲比较安稳,没有较大的灾事和祸患,文人墨客的一大兴趣爱好便是设宴清谈,以诗相赠表达情谊,这样得来的友谊十分纯粹,比官场间的利益往来更加真诚,沈父当年的名声,更是在一群文人之间拔得头筹,仅一个名讳,便足以唤起众人的向往。   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儒直勾勾地看着沈之屿,随后兀地起身,疾步走去沈之屿面前,用干枯双手死死抓住沈之屿的手腕,含泪道:“孩子,你和你父亲当年气质真像啊,老夫方才进来的时候,差点以为……差点以为看见你父亲了。”   沈之屿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拐杖头敲在了花白老儒的头上,骂道:“老周,你老糊涂了吗,老沈成亲的时候你没去吗?这孩子明明长得像他娘,你看那眼睛,和他娘一模一样!”   周老不肯罢休,放开沈之屿扭过头回骂:“老潭,你这个登徒子,当年你就盯着沈夫人一直看,看老夫今日为老沈出气!看打!”   “你说啥?当年吵着看要嫂子的明明是你吼得最大声,如今竟敢把脏水泼我身上,呸!”   说着还真扭打在了一起,其余的人也不甘示弱,关于“到底是谁先吵要看嫂子”这个话题,一群几十年未见的老顽童率先打了八百回合。   沈之屿:“……”   鬼戎兵们欲图上前拉架,被沈之屿制止了,毕竟他们中最强的战斗力也无非是揪掉了对方的几根胡子,沈之屿回到位置上坐下,时不时地还提醒一下他们刚刚吵到了何处。   半个时辰后,还是没有争论出个结果来,魏喜端上十五杯茶给各位先生润口。   周老率先觉得不好意思,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坐回位置:“小沈见笑啦,您父亲当年一事,我等……我等……哎。”   沈父和这群老儒曾有过一次间隙。是在沈父决定入仕那一年。   文人们以入仕为耻,以争利为羞,讲求无为而治,道法自然,一壶温酒一支笔头,寄情于山水才是他们的终生抱负,而身为当年文人之首的沈父为了家族和襁褓中的孩子,接过岳父的官职,赫然入朝为官,引起众人不满,一时间,纷纷写诗骂沈父。   文人们明面上的对骂都是十分儒雅的,不像私底下这般动手动脚,他们写上来的诗词,没读过几本书还真看不懂,而就在众人洋洋得意之时,沈父抽了个闲暇的午后,在夫人研磨帮助下,提笔一一将他们的词续写,字字押韵句句成对不说,还巧妙地给他们骂了回去。   这事儿可就好玩了。   还以为一场文人间的斗争就此开展,谁知收到续写的众人根本顾不上“被骂了”这一件事,个个惊喜万分,将沈父的词句拆开斟酌,俯案三日,然后抬头称赞:不愧是大楚第一文豪!写得太棒了!   还有俯案好几日也不得其解的人,最后屁颠颠地给沈父写了一封信,向他请教。   自此,沈父以一己之力化干戈为玉帛。   然后……沈家惨案出现。   周老的话让众人陷入悲伤,那一夜事发太突然了,他们骤然接到沈氏夫妇的死讯,却什么也不能做,昔日引以为豪的才学在世族面前毫不起眼,他们写诗,四大家就烧诗,他们将诗编成小孩口中的歌曲传唱,竟惹祸上身,轻则被当地官府刁难,重则扣上大不逆之罪满门抄斩。   因为惜命,话语就渐渐落了下去,再后来,就没有人为沈家说话了,好像那一夜的大火真只是奴婢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孩子,你近来如何啊?”周老道,“有家室了吗,我家有个小女……”   魏喜:“咳咳咳咳咳咳。”   鬼戎军:“咳咳咳咳咳咳。”   以及身在北方的陛下忽然打了个寒战。   沈之屿淡笑,答道:“谢前辈关心,内人很好,是个佳人。”   “啊,这样啊。”周老有些惋惜。   沈之屿:“有机会让他也来拜访诸位前辈。”   窗外又一声高喝,钟声敲响,是辩论开始了,寒门子弟与世家后辈首次同席而坐,牛以庸在众人面前请出论题。   此时气氛正好,借着这个氛围,有人提议道:“诸位,我们年纪已高,好不容易在此相聚,还有没有下次谁也说不准,不如我们再玩一把年轻时的对诗?”   所谓对诗,就是将一只筷子放在中间,众人围坐一圈,转动筷子,筷头指着谁,谁就吟诗作赋,然后继续转动筷子,下一位继续上一位最末字题新诗。   话音一出,所有人都亢奋起来,仿佛时光倒退了三十年。   潭老首当其冲:“好!早就手痒了!可不知小沈意下如何?”   在场的人齐齐回头,将目光落在沈之屿身上,周老出来打着圆场:“哎你个老东西,欺负后生作甚!你怎不比你俩谁个子高?”   “小沈有当年老沈之风。”潭老高深莫测道,“况且老沈的儿子,会差到哪儿去?”   他这么说,周老就不好反驳什么了,毕竟谁都好奇第一文豪的儿子肚子里的墨水有多少。   魏喜觉得这群老儒在欺负人,拉着沈之屿的袖子让他别上当,沈之屿却一口答应:“好。”   周老惊愕:“孩子,你当真?”   “当真。”沈之屿面不改色道,“今日相聚不就是为此吗?不过光是吟诗作赋多没意思,不如定个彩头?”   “彩头?”潭老眼珠一转,“没问题!老夫把家里的十坛美酒拿来赌!”   紧接着,一呼百应。   “那我赌我夫人给我绣的这个锦囊!她的绣工在我们那里可是千金难求!”   “我赌这顿饭钱!”   “我赌这枚玉佩!”   “……”   三个时辰后,楼外天色渐暗,前来观看寒门与世族辩论的人群已经散去,十五位老儒个个累得连灌三大盏茶,唯有沈之屿无动于衷,手中折扇轻收,大有你们随意继续,我定然奉陪到底的意思。   “痛快!”周老鼓掌道,“三十年过去,这为首的位置还是得沈家来坐啊!小沈有什么要去尽管提!今日对词痛快淋漓,让老夫们给你当驴骑都行!”   沈之屿让魏喜悄悄去将这顿饭钱给了,以免赌饭钱那位输得裤衩不剩,后道:“那晚辈就不客气了。”   “诶!千万不要客气!”   “当今世道正在变革,晚辈不才,希望借前辈们的名讳,广发文章,顺应时局。”   众人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不对劲。   周老走上前:“孩子,你的意思是?”   “摒弃前朝思想。”沈之屿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一字一句道,“书写新的学说。”   作者有话说:   注: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6-30 23:59:39~2022-07-02 23:5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要早睡啊! 10瓶;钰锦、汐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坚臂 第十四   (小修)我不需要人救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好比一个人忽然闯入你家大门, 告诉你,从今日开始,我要把你日常生活起居所熟悉的一切全部扔掉, 换上他物,不管你喜不喜欢, 认不认可。   此言一出, 四下哗然,   武侠话本中, 各类英雄豪杰总有一个相同的梦,望有朝一日能开宗立派,成就属于自己的武学听着是好听, 但若落到实处,首先要面临的困难便是打破自己的局限和内心, 再面临世人的阻碍。   周老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老得听不清话了, 可观察沈之屿的神色,知其不是在开玩笑。   雅间内,方才还活跃的氛围忽然严肃起来。   潭老是这群人中最直言快语的:“小子,这才是你最终的目的吧。”   沈之屿淡笑一声, 正欲开口,突然感觉腹部一阵绞痛, 弓身咳嗽起来。   魏喜立马迎上去,帮沈之屿轻轻拍着背,同时瞪了潭老一眼。   潭老也有些惊愕, 疑惑这年轻人怎比他们一群老骨头还要脆?   夏季里衣裳薄, 魏喜感觉自家大人的背上被汗浸透了, 抬头去看脸色,那看似运筹帷幄的面上竟然惨白无比想来也是,对诗对到后面,这十五位老儒见敌不过沈之屿,早就忘了什么转动筷子来定人选,一窝蜂地抱成一团,以多对一,而沈之屿为了让他们心服口服,即使看出来了也没法说什么,一环接着一环,连口喝水的功夫都没。   沈之屿咳嗽非但没停,还更加剧烈,隐隐约约还有些红色出现在他的指缝间,魏喜急得顿时眼睛红了,骂道:“你们骗人!明明说什么都可以的,玩不起就别玩!”   有鬼戎兵在沈之屿刚开始咳嗽就去叫医官,他们用着轻功来去迅速,不一会儿就把卓陀提了过来。   老儒们被骂得有些羞愧,看着他们像自家似的随便再开了间雅间,卓陀带着两位药童进去准备,魏喜想扶着沈之屿起身,奈何个子太小了,沈之屿这病来如山倒,根本不敢让他自己使劲,最后劳烦了一位鬼戎兵弯腰将他抱去隔壁。   剩下老儒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你们发现没,”好一阵后,其中一人才开口打破寂静,“这孩子身边的侍卫,好像全是北境人,包括医官。”   “还有那小厮,他那跋扈样肯定是被主子宠出来的,若不是出过什么大事,府宅院里头,谁又能挖走他一只眼睛?”   “诸位不觉得奇怪吗?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他一位前朝丞相,竟敢这样明面出现在此等酒楼中,还……百无禁忌,据说实权在握的藩王都对新帝避之不及。”   “我记得这楼在四大家覆灭后,归去了皇帝手中。”   潭老沉思着,见一旁周老一字不发,拿着拐棍敲了他一下:“老周!在想什么,为何不说话?”   换做以往,周老一定给他敲回去,但此次他无心玩闹,一脸严肃道:“在座都是几十年的老狐狸,既然已经心有猜测,何必假意讨论,互相试探?”   众老儒:“……”   .   隔壁,卓陀落下最后一针,沈之屿的咳嗽也终于被止住,他半躺在塌上,白色衣袍前襟被染得嫣红。   卓陀收好剩余银针,待一炷香之后再替沈之屿取针。   “去围住他们。”沈之屿的声音略显疲惫,但语气十分有力,“任何人都不得离开。”   两位鬼戎兵领命出去。   不一会儿,魏喜就端来一碗粥和找来一套干净的衣服,沈之屿看了一眼那粥,扭过头:“没胃口,去泡些茶。”   “大人。”卓陀道,“不能把茶水当饭吃啊。”   沈之屿这次吐血的原因很简单,长时间地不按时吃饭,外加过度劳累,小病不断,胃里已经千疮百孔了。   “大人,吃点吧,就一点,很好吃的,我叫人放了很多虾仁进去。”魏喜用勺子盛了些许,递去沈之屿嘴边。   许是被魏喜这眼泪汪汪的模样触动了,沈之屿最终还是张嘴吃了一点,魏喜一喜,再盛一勺,慢慢地喂因正在扎针不能动弹的丞相大人吃晚饭。   吃了半碗,沈之屿实在是吃不下了,卓陀也道垫个肚子就行,当下吃太多反而不好,魏喜这才罢休。   还有一小会儿才能拔针,沈之屿靠着床头休息,看着鬼戎兵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忽然问道:“陛下近来有信吗?”   一位鬼戎兵听闻,单膝跪地:“回大人,目前没有,是否需要给陛下写信问问?”   沈之屿摇头:“不必。”   元彻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只要能得空,信肯定会一封接着一封来,当初在礼国仅隔着一城便要叫兀颜带信,如今这么久了都没消息,定是手边没有纸笔和没空看来陛下已经和吴小顺汇合,并明白自己的暗示了。   还挺机灵,沈之屿想到元彻,好像人也没那么难受了 。   一炷香烧尽,卓陀上前取下银针,叮嘱魏喜今后丞相大人的吃食注意,沈之屿换上干净衣服,回到老儒们所在的雅间。   白袍的袖口和领边皆绣着葱郁青竹,但那本人的身形更加挺拔,缓缓走进时,老儒们噤若寒蝉,悄悄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晚辈失态。”沈之屿将他们的举动看在眼里,心中已明,坐回位置上,“学说一事,前辈们考虑得如何了?”   周老上前一步,见沈之屿鬓边的头发还湿着,那是方才流的汗。   “孩子,”他于心不忍,还是用了亲昵的称呼,“老夫想要知道,你为何要另立新学?当今学说是经过千百年的积淀酝酿而成,已经深深地刻在了百姓们的脑海中,贸然推翻,有悖常理,必遭反噬啊!”   周老年轻时便以沈父为目标,沈父为人温和谦卑,举止谈吐犹如温润玉石,分寸有度,却不想他儿子那看似与他相似的气质下,竟截然不同。   大胆,疯狂。   甚至堪称狂妄。   沈之屿拿回自己方才落在桌上的折扇,答:“正是因深刻脑海,才需纠正。”   “一派胡言!”潭老怒道,“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别以为会吟诗作赋几句就自比圣贤了!你此话什么意思?你有何立证说当今学说该被淘汰?”   “立证众多,放眼望去皆是。”沈之屿道,“潭老,您若肯走出山水来看看,遍可知去年黄巾贼乱一路屠杀,街边寡母卖女,百姓易子而食,孩童啼哭不止等场景随处可闻;本该是富饶的礼国民心慵懒,不思进取,大片良田荒废生林;有藩王为了争夺皇位,搅乱风云,不惜引入瘟疫,以至几乎全城的人染上疫病。”   “哼!”潭老不听,“这是李氏愚昧,与学说无关!”   在这群老儒的心中,大楚之前的一切病态,只是因为当权者无能,倘若换上一位勤劳的帝王,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沈之屿冷笑:“李氏愚昧?好,那么请问,李氏的愚昧体现在何处?”   潭老:“自私自利,偷奸耍滑,弄权成瘾,以皇位为重,以民生为轻。”   沈之屿又问:“李氏子孙众多,为何人人都愚昧至此?”   此话一出,老儒们一时哑然。   沈之屿便自问自答:“因为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困高墙庙堂,耳濡目染的便是臣子的奉承捧杀,祖辈父辈争夺不休,只知从书本中谈论道义,从沙盘上妄议边疆,没机会亲自用双眼去看这天下,用双腿去踏遍江山。”   扭曲的生长环境,颠覆轻重的是非观念,造就了如今的李氏皇族。   “就算当下有一位有勇有谋、文韬武略懂具在李氏皇族,我敢断言,他也绝不会选择力挽狂澜,救苍生于水火,诸位前辈都是心如明镜之人,将这些刨根问底想一想,错的真的是李氏吗,他们会不会也是这当今世道的牺牲品?而将李氏困于其中的又是……咳咳咳……”   此番话带上了些许锋芒和力度,沈之屿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趁着这个间隙,有人出列揭穿道:“花言巧语!少拿李氏做文章,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就是想为新帝图谋!你早已和新帝勾结!沈家的儿子,你父亲入仕后的惨状历历在目,还不够警醒吗?你说你幼时无力抉择也就罢了,可如今明明有机会回头是岸,却依旧继续走上这条路!你糊涂啊!”   新帝已登基一年,却迟迟不拜新相,其原因民间猜测众多,有说是蛮夷人根本不懂中原官体,有说是没找到合适人选,甚至还有编排出红颜风尘事的,他们这些老东西偶尔也要插嘴一两句,抒发自见,但都莫衷一是,没有定论。   直到方才看见种种,他们明白了,是因为新帝已经有了丞相大人,无需另拜。   且这丞相大人,还是前朝丞相!沈家后辈!   想来也是,一位只知舞刀弄剑的蛮夷人入主京城,说得好听点是因为解除了黄巾叛乱,说难听点就是鸠占鹊巢,可新帝的名声在百姓中非但不坏,还日复一日地蒸蒸日上,这后面没有他人的手笔,谁会信?   这哪儿是传闻中的争锋相对?   分明是君相心甚合啊。   他们对当今新帝没有看法,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不喜的是沈之屿明知前路坎坷,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投入朝堂,要用这天姿异禀的文人风骨去搅弄朝堂。   这是他们第二次感到可惜上一次是沈父他们道:“你父亲尚且说是为了你们家族,你呢,为了自己荣华富贵吗?你们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诸位前辈从见我到现在,口口声声都在提我父亲,可你们看清楚,我不是我父亲,他所信奉之物,非我所信奉之物,我更不会步上他的旧尘。”沈之屿缓过一口气,手用力摁着再次开始绞痛的腹部,“至于说我和新帝勾结,不错,新学需立的一大原因确实是在为陛下图谋。”   他们见沈之屿竟直白承认,毫不避讳,惊愕至极,大骂道:“黄口小儿!你比你父亲还要固执,简直无药可救!”   “无需任何人救。”沈之屿道,“我只求达到目的。”   那便是用新学一步一步地,送元彻一个全新的朝堂,革除旧弊,不让李氏之困局再将元彻也困其中。   老儒们目瞪口呆。   下一刻,门口传来巨响,原本守在门外鬼戎兵破门而入,包围了雅间。   沈之屿坐在鬼戎兵的拥簇中,声音微哑:“诸位前辈似乎不太愿意,抱歉,晚辈此次势在必行,冒犯了。”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02 23:55:38~2022-07-03 23:5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修勾犯规了·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坚壁 第十五   (小修)他们交换了一个带着思念的吻   鬼戎兵杀气甚重, 吓得老儒们后退半步。   潭老喝道:“沈家小子,你还想灭口不成!?”   “您误会了。”沈之屿道,“只想请你们在此暂居几日, 多用些时间考虑。”   “不用考虑,此事没得商量!”潭老甩袖驳斥。   魏喜也跟了进来, 见沈之屿的手摁压着腹部, 五指几乎揉进衣裳中, 担忧道:“大人, 又开始疼了吗?”   沈之屿侧过头,这个“又”字叫他骤然感觉今日是真的有些累了,左右该说的已经说完, 便在魏喜的搀扶下站起来,转身离开。   而在跨出雅间的上一刻, 沈之屿忽然回过头, 补充道:“他很值得的。”   潭老:“谁?”   “当今陛下。”   这句话一改方才的剑拔弩张,不带任何心计, 让众人不由得一愣。   周老在这场博弈争辩的后期一直没有说话,他站在人群中,负手无声地看着沈之屿,无端感觉沈之屿方才的语调和神情有些熟悉。   是了, 是和说“内人很好,是位佳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周老顿时被自己不着边际的猜测给吓住, 等房门关上,沈之屿已走远,才缓过神来, 陷入深思。   潭老气急败坏地坐下, 找他抱怨:“现在的后生简直目中无人!”   “不。”周老喃喃道。   “老周, 你嘀咕什么呢?”   “这两人……”周老没敢冒然说出猜测,只道,“这两人,和以往的那些人,好像不一样。”   月至中天,牛以庸那边也结束了劳累,将今日辩论的入选名单送至相府,辩论十分顺利,没出现任何岔子,沈之屿看了眼单子,不出他所料,选上来的其实是世族弟子较多,点头道:“明日继续。”   牛以庸分外老实地领命告退,没多半言。   魏喜还在为今天白日里的事情愤愤不平:“那群人不是大人您父亲的朋友吗,借个名讳广发文章而已,又不是要吃了他们,何必这样翻脸?”   “他们心中有畏惧。”沈之屿刚回府时,痛得下唇都咬出血印来了,卓陀又连忙赶来施了一针,取针后,浑身上下都是汗,因不想带着汗睡觉,待打发牛以庸等人,他又强撑着去沐了浴洗了发。   魏喜从衣柜里找出干毛巾递出:“啊?畏惧什么?”   “很多。”沈之屿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他们亲眼目睹过父亲入仕后的一时鼎盛和一落千丈,随后发声无能,惨遭四大家压迫,听闻今日之事,第一反应定然是退怯。”   即使四大家现在已经死了。   魏喜追问:“那该怎么办呀?”   长发如瀑,光擦干就用了近半个时辰,随后沈之屿换上寝衣,骤然发现这年初才做的衣裳竟然有些大,特别是腰间。   魏喜心想,就算自家大人要用强硬的手段,不顾什么父辈之间的情谊,逼这群老儒就范,那也是应该的,凭什么自家大人在负重前行的时候他们就能过逍遥快活日子,他们只是被吓了一次,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自家大人付出和失去的,可比他们多太多。   沈之屿一眼看穿魏喜根本不知遮掩的心思,轻笑一声,曲指在他额头轻轻弹一下,然后默默地将衣带束紧了些,走到床边坐下:“没必要如此,此事好办。”   “好办?”魏喜不解,“大人,我不懂。”   “这群前辈的风骨多年不减,当年之事对他们而言,心里其实还有一口未出的气,想要搏一场,他们在看到信后肯来,席间又多次提起往事,就足以说明这一点,其他原因都是借口,他们自己都察觉出的借口。”   “可他们还是拒绝了呀,他们怕死啊!”   “谁都怕死,内心有这一想法就够了。”沈之屿道。   魏喜最后还是没听懂,忽然想起厨房里熬的药到时辰了,继续熬下去恐怕会失去药效,匆匆告退。   魏喜离开以后,沈之屿倒头就睡。   白日里勾心斗角太多,夜里便容易睡得特别沉,沈之屿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辽阔无垠的草地上,天空又高又广,远处崇山峻岭连绵,每一座山的山头都覆盖着终年白雪,耳边有听不懂的歌声环绕,空旷孤寂,不像是中原之物,稍后,一阵冷风吹过,他泛起寒战。   “冷么?让朕抱着你可好?”   沈之屿一顿。   下一刻,只见元彻忽然出现在身边,并张开双手面对面地搂紧他。   他们交换了一个带着思念的吻。   分开时,沈之屿微喘,问道:“这是哪儿?”   “北境,朕出生的地方。”元彻抓住他的手,“走,带你逛一逛。”   他们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散步,欣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没有挡人视野的高墙楼阁,目之穷极处,一只鹰从头顶呼啸而过,羽翼划破成团的白云,在碧空上留下一线白烟,久久散不去。   就这样从天亮走到天黑,却一点也不累。   夜里,元彻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张吊床,吊床很大,摊开绑在树上后能容纳下他们并肩躺着,北境的夜空繁星如瀑,看着看着,沈之屿生出一股天地明明如此之大,他何必将自己身陷囫囵的委屈来。   梦中情绪难以控制,想法一旦冒了个头,便不断滋长,挤压许久的情绪如同决堤,沈之屿越想越难过,最后踹了元彻一脚。   陛下莫名其妙被踹,但没恼,趁机抓住沈之屿的腿横放在自己腿上,然后坐起来,替他轻轻按摩。   起初还算正常的按摩,到了后面就不老实了。   “好痒,放开……快放开!”沈之屿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直到后面求饶放过,陛下才罢休。   元彻脱下外袍搭在沈之屿身上,帮他挡住夜里的风,轻声道:“朕想明天带你回去见父王,还有母亲,他们总嫌朕笨头笨脑空有蛮力,见到你一定很喜欢。”   话音刚落,沈之屿察觉不对劲元彻的父母早死了,不然他也不会被兄长赶来中原。   今日……对了,今日白天他分明是在九鸢楼和一群老儒争辩。   这是一场梦。   沈之屿心中明了,但没有戳破,珍惜这难得一见的美梦,顺着陛下的话答道:“那可不一定。”   “一定。”元彻支起下巴,“偷偷告诉你,朕母亲就喜欢好看的人,她当年在山头捕猎,一眼看见正在洗澡的父王,当时心生色\意,猎也不打了,回家收拾包裹力排众议,孤身一人上赶着来嫁,追了父王八条跑场,朕的大人如此俊美,谁人见了不喜欢”   沈之屿笑说他油嘴滑舌。   “实话。”元彻在他耳边轻声道,“毕竟朕当年也是这样看见了你困了么?”   沈之屿的意识渐渐昏沉,手却死死抓着陛下的手腕,像是舍不得一般。   “困了就睡吧。”元彻伸手盖上他的眼睛。   “陛下。”沈之屿喊了一声。   “嗯?”   “一人在外,注意安全。”   元彻听到这八个字,有些失落,他以为沈之屿会说点别的,但还是认认真真地答道:“别担心,朕所向披靡。”   沈之屿带着这句话,松开了手,沉沉地闭上眼。   第二日清晨,沈之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出意外入眼是相府的陈设,但心情一改之前的阴郁,变得不错。   梳洗时,魏喜看着自家大人控制不住向上翘的嘴角,一脸雾水。   而那句“注意安全”仿佛真有魔力,沿着京都一路北上,发挥出惊人作用。   元彻在和流民汇合后,又孤身踏上塔铁萨山脉,准备去将守在这里的北境信兵杀个措手不及,以免魏王和元拓之间也搞什么里应外合,节外生枝。   头狼带着陛下轻而易举爬上雪山,这里太白了,天地一色,黑狼几乎变成了白狼,陛下的眼睫上也凝起了霜。   转变就发生在一瞬,元彻也弄不明白,就在他用布条将九尺重刀与手背缠绕好时,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心跳忽然慌张起来,他皱眉,缓了缓脚步,没有急着冲出去,也恰好是这一缓,他瞧见自己的臂缚被冻裂开了。   元彻将备用的拿出来换上,可巧的是,以往无关轻重的臂缚在这一战派上了用场有三位信兵冲他同时袭来,重刀刀身上的薄冰让力道一个走岔,只抵挡了两位,另一位的劲儿不偏不倚落在臂缚上。   若不是有这抵挡,这只手估计就没了。   元彻抓住时机,反守为攻,快速解决了这一堆信兵,随后弯腰抓起一把雪抹掉身上被溅到的血迹,捡起掉在地上的臂缚,惊讶地发现这是沈之屿去年在礼国送他的那一对。   他的丞相大人无意之间救了他。   最后。   “咻!”   重弓拉开,多箭齐发,对准上方山头的一处用劲儿,不一会儿就看见雪层呈龟壳状裂开,雪崩爆发。   已经退去远处的陛下收回重弓,熟练地毁尸灭迹,营造出是雪崩才导致的营地成灾,翻身回狼背,驱使头狼下山。   在这期间,兀颜和其他亲卫们一起跑遍多地,顺利找到了那些失散的流民,见到他们来,许多年轻有力的人纷纷自荐要随他们一起对抗藩王,盛情难却,兀颜便留下了一些粮食给没法挪动的老弱病残在原地,告诫他们不要乱走动,然后将这些年轻人汇聚到吴小顺处,剩下的日子就是盼星星盼月亮,期待陛下能早点回来,不要出事。   见着黑色头狼的时候,兀颜差点哭出来,飞扑过去:“陛下,属下可算”   元彻隔空一把抓住兀颜,扔开:“保持距离。”   可怜巴巴的兀颜摔了个实打实地屁股兜,还不等他爬起来,又来了一位鬼戎兵。   是耶律录身边的兵,他单膝跪地,双手呈出一卷密报:“陛下,将军来信。”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03 23:54:59~2022-07-04 23:5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灵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汐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坚壁 第十六   陛下,你好帅啊!   在魏国边界兵分两路时, 元彻就和耶律录商量好,元彻负责跟着吴小顺汇聚流民,掌握这些藩王掩盖真相草芥人命的直接证据, 不给他们任何翻身余地,耶律录则顶着元彻的名头混入魏王府, 混淆视线, 观察动向, 拖延脚步, 然后抓住时机,两方汇合给予一击!   元彻连忙拿过信卷,拆开。   耶律录在信中禀报, 自己这一个月来跟着以魏王为首的五位藩王四处巡查,不出所料, 魏王带他见的民间一片繁华, 根本没有旱灾和饥荒,家家户户米缸充盈, 田亩丰收,但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些所谓的“百姓”各个身强体壮,行动如风, 分明是官兵扮作,所谓的“丰收”扒开, 稻子根本不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而是从上方插\进去的。   魏王把耶律录当傻子耍,耶律录当然就演给他看, 一路点头, 两方皆揣着明白装糊涂。   起初, 魏王也迟疑过,觉得得过且过,没必要像齐王那样做得太绝,只要“皇帝”肯罢休,他就把这尊活佛打哪儿来送哪儿去,可渐渐地,他发现耶律录不仅不傻,心里还明白得紧,好几次想要绕开他自己悄悄出去巡查这当然也是耶律录演的,毕竟这个魏王太稳重了,不刺激一下他怎么让他加紧脚步呢于是灵机一动,决定以退为进。   魏王先是给他上演了一番自导自演,叫了一个人来“状告”自己的过失,指责自己顾此失彼,根本没发现真正的灾情没错,只是没发现灾情,并不是草芥人命魏王听闻,亲自扶起这位“百姓”,泪水聚下,带着其他藩王跪在耶律录面前说自己德不配位,主动要求在三日后前往南山祭台告知列祖列宗,在“皇帝”的亲眼见证下,卸下王爵。   元彻合上信卷,冷笑一声。   魏王狗急跳墙了。   兀颜终于爬了起来,不用想也知发生了何事,自告奋勇道,“属下愿为陛下打头阵。”   元彻没理他这句话:“去叫吴小顺来。”   吴小顺上前刚准备行礼,元彻就打断道:“免礼,朕问你,你们这里的南山祭台在何处?地形怎样?   “南山祭台离此地莫约五十里,四面环山,内里树木葱郁,除了一条开凿的路进山出山,其余山坡异常陡峭,如果对地形不熟许,很难通行,祭台处于大山腹部中央,一旁还有一座观音庙。”   元彻挑出几个关键词:“树木葱郁?只有一条道?”   “对。”吴小顺进一步解释道,“那地方其实荒废很久了,就算要祭祀祈祷,正常来讲也不会去到这么远,据说里面毒虫异草遍地,乡亲们避之不及,草民从小就被爹娘教育不许靠近。”   元彻沉思着点点头,当天夜里便召集了所有鬼戎亲卫军,两个时辰后,兀颜带着一道密令,趁黑从他们所在的山洞悄声掠出。   亲卫军们也重新散开,各司其位,忙活了大半夜,元彻终于得空,向一位老妇人借来针线,点上烛灯,摸出坏掉的臂缚,亲自缝补起来。   许是这种暖灯下穿针挑线的场景太过安宁,削去了他往日的锋芒,再被身上的少年气一衬,跟情郎似的,老妇人从起初地好奇,到慢慢走上前来,站来元彻身边:“你这一针错了,退出去,从后面绕。”   元彻一愣,他一个皇帝,对针线活当然是没有研究,只是觉得是沈之屿送的不想假借他人之手,   老妇人也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纠正的是当今陛下,吓得顿时僵在原地。   “无需拘礼。”元彻也正在为这些线发愁,出声宽慰道,“你详细说说该怎么走。”   老妇人道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从元彻手中接过臂缚,给他示范了一部分,其实针线活儿也在于一个巧字,元彻常年舞刀弄剑,对力度把控十分精准,一学便会,后面除了一些拐弯处再次虚心请教了一下老妇人,其余都特别轻松。   缝好后,元彻重新绑回手臂上,顺手抚过一旁已经几乎看不出的刀痕,目光中温柔的毫不遮掩。   老妇人也最终在这样的相处模式下放下了敬畏,甚至还开口笑道:“陛下,瞧您这样子……心上人送的?”   “没错。”元彻回道,“心尖儿上的人。”   “哎哟,”老妇人来了兴致,往里面挪了挪,“咱们有新的皇后娘娘了?”   “……”   元彻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忙甩开脑袋里稀奇古怪的画面:“不是。”   他可没这胆子。   老妇人啊了一声,有些失落:“那是妃子啊?”   臭男人,怎么可以不喜欢正妻呢?   元彻战术后仰,咂巴了一下:“也不是。”   老妇人啊得更大声了:“难道是宫女?你连名分都不给别人?”   看走眼了,还以为是个好人来着!   山洞内一览无余,没有墙壁隔开,这句话引来无数目光,又碍于对面是皇帝,大家又强行扭回头,换做用耳朵去偷听。   元彻将这些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无语至极的同时汗如雨下,几天前单枪匹怕上塔铁萨山脉都没如此紧张过,甚至觉得只要自己再说错一句话,明天就会被钉在耻辱墙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不是,你别瞎说,朕这个……啧。”   亲娘啊,鬼知道怎么解释?   “陛下!”恰好这时兀颜回来了,他咻地一下蹿到元彻面前,本想禀报军情,谁知又发现一溜烟的人全部把注意力集中在此,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便自以为聪明地换了个话题,特地拉高声音,“啊陛下,这不是丞相大人送的臂缚吗,什么时候坏掉了……嗯?你们咋了?”   元彻:“……”   老妇人:“???”   一旁本只想听宫闱秘事的无辜听众:“!!!”   好了,解释清楚了。   老妇人僵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魂魄归位,哦了一声,随后以其纵横多年的功夫快速消化,竖起一根大拇指,低声赞美道:“挺好的,老身虽没见过丞相大人本人,但据说厉害得很,还是位超好看风华正茂的美男子,咱们村里的读书人都以他为榜样呢!”   陛下已经生死无畏了:“谢谢。”   “甭客气。”   这些人常年身处乡野,倒不必担心他们知道了会影响什么朝中局势,或者暴露什么隐情,元彻听着此起彼伏的祝贺,渐渐地,心里头忽然有一处软了下去。   今夜这山洞内的光景,其实就是他所期望的终点,那些中原权贵没说错,他就一蛮夷外族,胸无大志,若只能二选其一,他不求什么载入史书流传千古,只求百姓们不愁吃,不愁喝,劳累一天后可以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没有过分的尊卑之分,以及……发自内心地接受他和他的丞相大人在一起。   若这天下真有一日能全数如此,叫他干什么他都愿意。   而就在陛下满腔柔情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吴小顺忽然跑来,身后还跟着许多年轻男子,他们跪在元彻面前,齐声道:“草民斗胆,想与陛下并肩作战!”   元彻和兀颜同时一愣。   “起来说。”   “是。”吴小顺出列道,“陛下在边境的救命之恩,草民心中感激不尽,却无以回报,思来想去,有一点草民是擅长的,我等在这里出生长大,对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甚至比那狗王爷手下的狗官狗兵还要熟悉,草民身为四肢齐全的年轻人,无论是出于恩情,还是责任,都该为陛下披荆斩棘,陛下要带兵深入南山祭台,危险重重可想而知,若我等从旁协助,引路开道,不失为一方助力。”   说完,吴小顺再次跪下,磕了个响头。   元彻皱着眉,没有急着回答。   “儿啊!”果不其然,此话一出,一位妇人扑出去,哭喊道,“我们家就你一个孩子,你,你这是要挖我的心啊!”   “娘……”吴小顺身后的一位年轻人顿时眼眶湿红,但他抬袖一抹眼泪,咬牙道,“娘,若我今日不去,那狗王爷一旦得逞,大家都是死路一条,你让儿子今日放手一搏,说不定就熬出……”   话音未落,一个巴掌声忽然划破夜空。   “啪!”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妇人的手悬在空中,手心通红,“你父亲死得早,我含辛茹苦把你带大,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年轻人沉默片刻,调转方向,跪在了母亲面前,赫然道:“那不如娘就当儿子早死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妇人捂住胸口,几乎喘不过气,还是位小姑娘上前搀扶住妇人。   已经亡了孩子的老人听此,悲从中来,不由得掩面哭泣。   年轻人的神色也慌乱了瞬间,后见母亲无大碍,高喝:“我说,娘还不如当儿子早死了!”   “好……好……你要死,可以,但你是我生养的,你死在这里,把你的身体留下!”妇人气极,开始胡言乱语起来,随后竟还挣脱小姑娘的搀扶,拿起一旁铁锹,高高举起。   年轻人认命般闭上眼睛。   而想象之中的痛楚没有到来。   年轻人睁开一条缝,先见一个高大的身躯站在自己面前,有力的手臂挡住那一棍,再往上看,那张脸让他吓得差点跪不稳。   是陛下!   元彻面色阴沉,夺过铁锹,扔去一旁。   是生气的前兆。   眼尖的兀颜率先跪了下去,喊道陛下息怒,紧接着鬼戎亲卫和普通百姓一起跪倒一片,就连狼群也夹着尾巴四肢低伏,方才的欢愉气氛已经消失殆尽,妇人瘫坐地上,哭泣不止。   元彻的指骨被自己捏得咔嚓作响,须臾,他道:“朕迄今为止,没打过败仗。”   妇人不知那儿来的勇气,竟还答道:“可我儿也就一条命啊……”   “人都只有一条命。”元彻道,“朕的师兄,身在敌营已有月余,朕的将士们,每天都走在刀尖上传递消息,包括朕的丞相大人!”他伸手指向洞外的南方,“也为保朝局稳当,与朕分开,孤身一人在京城与敌人周旋!朕离开时他还生着病!还不肯告诉朕!”   谁不是九死一生?   谁不是一不小心就前功尽弃?   妇人的啜泣落了下去。   “陛下!”年轻人膝行几步至元彻脚边,“陛下恕罪,草民的母亲是无知妇人,望陛下不要迁怒她,草民是真的心甘情愿为陛下效力!”   元彻收回手,回头看着他们:“差点忘了,还有你们。”   “你们要来,朕不拦,但你们也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妇孺和年迈的长辈们都靠着你们过日子,你们死了,他们也活不下去,有些地方可以呈英雄,有些地方不可以,打仗是朕的事,当今还没落魄到需要全民皆兵的地步,家国大义不是自私自利,自己感动自己!”   众人愣在原地,哑口无言。   话毕,元彻也不再停留,迈腿离开了山洞。   兀颜和鬼戎亲卫连忙起身追上去。   旱灾之下,风都灼热,像是裹着刀片,让这夜风一吹,元彻激动的情绪也清醒了大半,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过了,刚一回头,就见兀颜眼睛闪闪地看着自己:“陛下,你好帅啊!”   元彻:“……”   山洞内安静如斯,半响后,陆续有交谈声响起,紧接着是啜泣和责骂,元彻让亲卫兵和狼群守在外面,不要去进去打扰,让他们自己做决定。   一个时辰后,吴小顺再次带着年轻人们出现在元彻面前。   而神奇的是,竟一人没少。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第97章 坚壁 第十七   护驾!   翌日凌晨, 天边破晓,第一缕曙光在山涧亮起。   狼群整顿完毕,百名亲卫身着黑衣短袍, 腰别刺刀,元彻带着他们, 以及从昨夜自告奋勇的人中选出的较为身强体壮的五十人, 即将准备出发。   两天, 他们要在这个时间内全部抵达南山祭台, 并埋伏其中。   “陛下!”兀颜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馄饨跑来,低声道,“看, 有位奶奶给您开的小灶。”   虽说粮食不愁了,但要在这样的环境下做一碗皮是皮肉是肉的馄饨, 并不容易。   元彻在和吴小顺吩咐军务, 告诫他战场上瞬息万变,切记遇事不要慌张, 不要独自胡乱行动,一定得看手势懂配合,吴小顺是这批年轻人的领头,前后指挥过几次多人行动, 虽不及亲卫军,但也有一定的经验在身上, 正色道:“陛下放心,草民明白。”   “好,那地形一事就交给你们。”元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转身赶去亲卫军那边, 他没空坐下来吃早饭, 只得接过馄饨碗,一边走一边吃,刚塞进第一口,就愣道,“怎放这么多辣子?”   “啊?”兀颜奇道,“属下记得您喜欢吃辣子呀。”   “是要吃没错……”   话说一半,元彻不知想到了什么,后面的声音落了下去,继而柔声一笑。   他确实要吃,但沈之屿的忌口太多,辛辣便是其中之一,为了和丞相大人一起吃饭,他非但适应了清淡口味,有时甚至还要帮对方注意不能贪嘴,今天骤然看见这红彤彤的辣子,下意识问了一句。   旁人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关起门来的私事的,元彻将剩下的馄饨两口三口刨进肚子里,抽来兀颜的手帕一抹嘴,将空碗丢还给他,并叮嘱记得帮自己给老奶奶说谢谢,随后在下属满眼疑问下饱腹离去。   太阳正在缓缓升起。   .   又一日,京城。   老儒们已经被关九鸢楼整整一天两夜了,可鬼戎兵们除了不让他们离开,其他地方都伺候得特别好,每人单独一间房,要吃的给吃的,要喝的给喝的,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被破口大骂也不还嘴,更不会生气,跟个没脾气的柱子似的立着。   反倒搞得他们这些老头子有些不好意思。   在这期间,周老一直内心憋闷,总觉得沈之屿临走前的那句话除去无意间流露情绪之外,更多的是在向自己求救,希望自己可以帮忙劝劝这些老顽固。   潭老右手拿着九鸢楼刚煮好的鸡腿,左手猛拍走廊栏杆,站在二楼对楼下执勤的鬼戎兵开始今日的第三次大骂:“老子我告诉你们!别一天整这些有的没的,去给沈家那小子说,不可能!”然后吃一口,“别说他是丞相,哪怕他是玉帝都不可能要挟我给他办事……谁啊?”   潭老的骂得正起劲,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周老带着另十三位老儒站在他身后。   “干嘛?”   “老潭,你积点德,别骂了。”周老负手叹气,“进屋来,大伙儿有事商量。”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这十五位聚在一起再加上一位沈父,多么叱咤风云的存在,天下文章有十有八成自他们出,无数皇室权贵想要辟他们为幕僚,他们压根不搭理,只想快活逍遥,做个无忧无虑的神仙。   一转眼,最优秀的那位已经去世多年,他们也早已头发花白,拐杖不能离手。   屋门关上的那一刻,潭老感觉氛围不对劲,他用拐杖敲地三次,胡子都气立起来了,怒道:“怎么,你们得了沈家那小子什么好处?竟要开始帮着他说话了!?”   “得了吧。”周老一摆手,“老潭,咱们这群人中,就属你最喜欢沈家那孩子。”   潭老的八字胡落了下去。   “你放屁!”稍后,他驳道,“我家孩子要是这样……”   “你能乐开花。”   潭老:“……把腿给他打折。”   “刀子嘴豆腐心。”周老撑着拐杖坐去长凳中间,“当年文坛,老沈排第一,你排第二,早在那孩子说出想要立新学说,你就知道他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新学说,立的是一个全新的天下,和以往朝中弄权不一样,他不是要争夺,而是彻底改变规则,这孩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比我们这群人加起来甚至老沈还要大胆和厉害,但玩得越大,随之而来还有无法估测的危险。”   “你是担心他把自己搭进去啊!”   潭老的胡子已经完全垂下,漏气儿似的。   “你承认吧。”周老苦口婆心道,“你觉得你当年怯弱了,没能为老沈成功发声,这次无论如何就要救下他儿子,你在挣这一口气,可你是不是忘了,他是老沈的儿子,他们沈家出情种和犟骨头啊!”   沈父喜欢为官弄权吗?   当然不,他是神仙中的神仙,若他喜欢,早就在名声大躁时就会接受辟请,无需等到后来。   但他去了,因为他爱自己的妻子,爱自己的孩子,想要为他们争来一方庇佑安稳。   同理,沈之屿爱元彻,也想要为他争来容身之地这两者唯一不同的就是,沈夫人的安稳仅限于沈府不惧强权,元彻则需要整个天下尽括囊中,不再受前朝之困,重蹈覆辙。   “老夫……”方才还牛气冲天的潭老爷子现下眉头快要拧出皱纹来了,他嘴边胡子上还残着鸡腿的肉油,沉默了好久,忽而抬起头,眼神重新锋利,斩钉截铁道,“你们休想得逞!老夫要当恶人,不能看他这样下去!”   他还是不愿。   他拿捏着沈之屿不会拿他如何就算如何也无所谓,一把年纪早已活够了在最初那一刻起,就决定撒泼打诨到底。   周老见他执迷不悟,怒道:“老潭!你究竟是不愿,还是走不出当年的怯弱?你究竟是在为那孩子着想还是自欺欺人?若是老沈在此,他会怎么做?!”   “他会……”   这时,楼下忽然传来躁动,打破了老爷子们之间的对话。   他们杵着拐杖,挤出屋门往下看去,只见两日前跟在沈之屿身边的小厮魏喜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对守在九鸢楼大门外的鬼戎兵说了什么,手舞足蹈的。   他们伸着脖子想要去听,奈何太远了,依稀见鬼戎兵的脸色瞬间白到了极点,等魏喜走后,潭老杵着拐杖走下楼,抓住其中一位鬼戎兵的衣服道:“出什么事了?!”   两位鬼戎兵面面相觑,似是为难,最后,挑了句聊甚于无的话拱手道:“丞相大人来令,让我等先送各位先生离开。”   “啊?”   正纠结呢,怎么这就走了?   不等众人回过神,原是守在外面的鬼戎兵全数涌进,打开了大门,作势要扶着他们离开。   “搞什么?我不走!”潭老傻眼了,扔下拐杖,四肢并用抱去一旁的柱子,“你们去,去把沈家那小子给我喊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同一时间,九鸢楼正对方的高阁中,一张薄纱屏风后方,沈之屿坐在其中,卓陀取掉他身上银针,收回药箱,拱手道:“大人,少忧虑啊。”   沈之屿随意嗯了一声。   卓陀无声叹了一口气,自知此话有些多余,若不是局势所逼,没人喜欢透支自己的身体殚精竭虑,但医者父母心,他实在看不下去。   只盼陛下能早点回来管管这位大人。   魏喜跑了回来,乐道:“大人,他们上当了!正吵着要见您呢,我们现在就去吗?”   “不去。”   “好嘞小的这就……”答到一半发现不对,魏喜眨巴眨巴眼,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不去?那他们真走了怎么办?”   夏季的尾声,炎热并没有抽手离去,旁人都是穿清凉的薄衣,袖子撸到胳膊肘上,沈之屿却仿佛极畏寒,长袖及手腕处,道:“放心,不会的走,该去办下一件事了。”   .   第三日,南山祭台。   藩王军和鬼戎大军跟行,魏王携另外四位藩王,随耶律录一起跋涉来到祭台附近,因为事出突然,没有多的时间准备,魏王仅叫了一些杂役提前一天将此地略略打扫一遍,再做了些简单的祭祀准备。   但即使是这样,也不难看出此祭台在荒废之前的繁华与浓厚。   八百石阶直通而上,从最下面一阶开始,每一步都刻有浮雕,连起来甚至能拼凑出一副连环画,讲的是远古时期,人们生活在这片大地上,那时他们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懂,直至某一天,一场暴风雨降临,雷电劈在了树枝上,火产生了,这些先辈们出于好奇,留下了火种,并依赖着火种,学习驱赶毒蛇野兽。   画面一转,大地上有了部族文明,半地穴式的房屋出现,有了春夏秋冬四季的记载,他们学会了养家禽,打石器,利用土地耕种农作物,   紧接着,文明不断滋长,开始碰撞,部族战争爆发,五帝群雄逐鹿,大禹治水,中原开始有了国与家的概念,新的扉页打开。   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君君臣臣,或碌碌无为,或传奇一生。   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朝朝代代,或川流割裂,或盛世高歌。   故事起承转合,或急或徐。   最后悉数尽归当下。   耶律录看完,正好也登上了祭台的顶部。   今日的太阳特别大,滚滚热浪肉眼可见,一滴汗水顺着鬓角流下,耶律录抬手抹汗时,眼睛忽然被一道强光晃了一下。   对面山上有人埋伏着,并利用刺刀反射阳光,故意让他发现。   耶律录心中顿时明了。   此时,五位藩王正跪在他下方不远处,他们脱下冕冠,刚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忽然,人群中有一人大喊:“护驾!”   意外就这样在在场每个人都心有准备的情况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06 00:01:55~2022-07-06 23:5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雨声、疯子 5瓶;雪稚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坚壁 第十八   嗯?亲自来???   山腹里, 元彻一声令下:“行动!”   此处地势复杂,除了祭台这一圈较为平坦,其余皆是陡坡断崖, 那一喊声如同落在滚油里的水,拥挤的人潮顿时炸开。   一时间, 根本分不清声音是从何处传来, 更没空辨别是真有危险还是有人故弄玄虚。   耶律录猛地回头。   只见远处一股浓烟升起, 并以极快地速度扩散开。   早在魏王第一次提起此地时, 耶律录就在猜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些藩王兵自是无力与鬼戎兵正面对付的,魏王不是傻子,弑君谋逆之罪一旦失败, 不仅仅是卸王爵这么简单,九族尽屠, 他们家里上上下下妻儿老小一个也逃不了, 他不会做这种毫无胜算的赌局,但力量不够, 经验来凑,不得不承认,土生土长的藩王兵在对地形的熟悉上超出他们太多。   地利再加上天时,密林高山, 炎热大旱,无非一种可能山火。   毕竟自然灾害面前, 谁都是肉\体凡胎。   果不其然,就是这样一个打岔,台阶下原先跪着的五位藩王不见踪迹。   耶律录察觉到一道箭光向自己袭来, 他闪身一躲, 却发现这只箭的目标不是自己, 背后一声惨叫发出,只见临时拉来主持祭祀大典的祭师被一只流箭射中,后仰倒地。   耶律录连忙上前查看,奈何此箭力道太强,是冲着要人性命去的,祭师当场毙命魏王担心耶律录挟持祭师带路,索性杀了。   一位鬼戎兵赶来,护卫在侧:“将军,属下来迟!”   “将军!”又一个鬼戎兵来报,“出事了,那些藩王兵突然之间开始上吐下泻,没多久就瘫倒在原地,抽搐而亡!”   耶律录:“中毒了?”   身边祭师的尸体还没冷透,此话刚一出口,耶律录就立马回过神没错了,肯定是中毒,魏王靠着山火来弑君和推脱责任,此事定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除了几位心腹,就连这些士兵在他眼里都是碍脚的,能少一张嘴就算一张嘴,于是便将毒药算好计量参进士兵们的吃食中,让他们走不出这片密林。   丧心病狂啊。   若不是鬼戎军自带粮食,此时估计也一起遭此黑手了。   “将军,当下该如何?”   是先逃命,还是去追杀魏王?   此时山火已经开始蔓延开,百年植被正在被无情的大火吞噬,发出噼里啪啦的断裂声,犹如身处一个巨大的火炉之中。   耶律录叹了口气,心想陛下这次可欠大发了,回去之后肯定要狠狠敲诈一笔:“传令下去……”   话音没落,几道身影飞掠来。   混乱之下,逃命都来不及,没人会去顾及旁人,兀颜轻而易举地带着那五十位年轻人赶来:“将军!陛下有令,让我们带你们出去!”   “魏王等人跑了。”耶律录道,“可有打算?”   “有!陛下埋伏在外,就等他们出来!”兀颜简明扼要道,随后向后一招手,“大伙们,带路!”   五十位年轻人立马按计划散开,每人个带着一队鬼戎士兵,手脚灵活又敏捷,他们的脑袋里像是有张地图,此般深山腹地中,哪儿有沟渠,哪儿有小道,哪儿是断头路不能去都记得清清楚楚,幸好鬼戎兵训练有素,若换来普通人,压根跟不上。   另一边,魏王等人在一小只队伍的护卫下从一处灌木中探出身,回望已经变得烈火重重的山林,还没来得及偷笑,就和元彻以及亲卫军迎面撞上。   魏王吓得后退几步,眼角微微抽动:“大胆,你是谁?”   运气也忒背了,怎么还有人在这儿?   他瞧元彻身边只有百人左右和一群畜生,不算多,背在背后的手悄悄打了个手势,暗示护卫队伍看准时机,直接杀出去。   元彻跳下狼背:“你就是魏王?”   “放肆!”魏王喝道,“不想死就给本王滚开!”   “那就是了。”   话音刚落,两方同时行动起来。   元彻挥动重刀直奔魏王首级而去,鬼戎亲军齐齐抽出刺刀,紧跟而上,亲军以杀人于无形著称,讲究轻盈和快准狠,并没有鬼戎大军那么多结实的肌肉在身上,和大军待惯了的护卫队乍一看还觉得他们有些羸弱,出刀时信心满满,可就在刀刃相交的那一刻,他们内心只有三个字:死定了。   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   魏王武功稀疏,平日里更是没兴趣勤能补拙,他吓得大叫一声,拉过一旁的藩王挡在身前,重刀削铁如泥,倒霉的藩王脑袋直接被砍了下来,剩下一具无头身体像是没反应过来,立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左右一摆缓缓倒下。   血大片大片地溅在了地上,刀上,元彻和魏王的身上。   再被身后的山火一烤,开始蒸发,腥味异常浓厚,让人作呕。   元彻啧了一声。   一片混乱中,魏王抱头鼠窜,不停地用身边人替自己挡死,没多久,其余四位藩王全死完了,他们滚落在地上的头颅来不及不上眼,定格在最后一刻,凸出的眼球中满是不解和憎恨,像是在诅咒。   身后是自己叫人点燃的山火,身前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怪人。   这就是命吗?   不。   就算是死,他也绝不要死在这里,他要……   下一刻,魏王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大笑起来,转身飞奔跑回烈火中,好似那里面不是什么炼狱,而是逃生之处。   今日是杀魏王的绝好时机,错过今日,后面不知又要生出什么变故,元彻当机立决,对身后的亲卫军丢下一句“留在此地接应耶律录”后,不顾众人劝阻,紧跟魏王脚步踏进了火海。   大火产生的烟雾呛进口腔,呛咳不止,为了减轻负重,元彻丢下重刀,取出腰间的刺刀反握在手,经过一处潭水时,他跳进里面打了个滚,并借着翻滚的力道从一处断崖跃下,抄了小道,这样一来既不耽搁追魏王,也给被灼烧得发痛的皮肤降了降温。   魏王一路狂奔,最后进到一座庙中。   元彻记得这庙,吴小顺给他提过,是一座已经荒废的观音庙。   此庙用木头搭建造成,此时已经烧成一团火球了,横梁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断裂,随时可能垮塌,元彻想杀魏王,但不想找死,脚步停在了庙外。   魏王的衣角已经烧起来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似的,跑去最里侧,掀开供台上一切杂物,推倒了观音相,从最底下的暗格里掏出一块陈旧的牌位,上面歪歪扭扭地雕刻着“先魏王之灵位”六个字。   没错,魏王并非先帝同父亲生兄弟,而是堂兄弟。   元彻看得莫名其妙,甚至在想这牌位是不是有什么奇特作用,能让他死里逃生。   “本王的父王,一代枭雄!”下一刻,魏王在烈火焚身中放声喊道,“他为皇爷爷清扫北境蛮人,抵御他们南下掠夺,赐魏国,封魏王,一辈子镇在大楚北方,不拉帮结派,不结党营私,甚至得到了嫡长子平位袭爵的荣耀!可他在死后竟然被自己的亲生兄弟忌惮手中兵权,为了给先帝铺路,欺负死人不能说话,寻了个由头说他生前妄图屯兵谋反!掘他的坟,抛他的尸,毁他的牌位!”   他手中的这一块,是和一干王府的仆从拼死才保下来的,可就算保下来了,也不敢放回皇陵或家中,只能在这僻静无人处修建一座孤零零的庙,然后散播出此处毒虫异草遍生的谣言,悄悄供奉。   元彻听他这样说,忽然想起父王以前曾无意间提及过的一些事那时老狼王也还只是个浑小子,刚从兄弟中厮杀出头,坐上狼王位置,莽莽撞撞心比天高,一次南下时,被一位中原的将军揍了回去,吃了闷亏,回来后便励志发奋图强,后几十年间,在名将们的陪伴下,自东西两个方向开疆拓土,创造了后面的北境强盛。   从老狼王当时的语气中,不难感受出对这位将军的尊重和钦佩。   却没想竟落得如此下场。   看来魏王将谋杀定在此处,除了地形的优势以外,还想给父亲看看,自己能将魏国保下来只可惜李氏气数已尽。   元彻道:“之前给过你机会,你若肯乖乖卸下王爵,朕是不会杀你的。”   魏王在听见“朕”这个字的时候,眼睛一亮,霎那间,事情的前前后后全部串联了起来,他呢喃道:“原来如此,原来你才是那个蛮夷皇帝……”   “本王凭什么要乖乖卸下王爵?那是本王父亲留给本王唯一的东西!”随后,他又道。   “成王败寇。”元彻说,“更何况是你先起的杀心,朕定然得讨回来。”   “本王难道不该杀你吗?”魏王铿锵有力道,“家父有言,外贼入侵,必杀之!”   说得真好听啊。   元彻冷笑:“既如此,那你为何在旱灾来临之际不第一时间上报朝廷?吴小顺等人发声求助,你武力镇压,边境有百姓因粮食互相厮杀,你不阻止,还派出官兵清理尸体!”   “上报了你,不就等于告诉你魏国当下正直困难,方便攻打?”魏王说道,“至于百姓成灾,那能怪本王草芥人命吗?北方旱灾常见,每次发生便需靠着南方救济,而你在中原划了一条线!阻断了救济!”   元彻不动声色道:“魏王,你还真敢说啊。”   魏王浑身一震。   时间倒退回多月前   京城议政殿。   那时刚结束了齐王之乱,得了一阵清闲日子,元彻仰躺在沈之屿的大腿上,嘴里叼着一支笔,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个起身。   哐当!   丞相大人当即被铁头陛下撞得视线泛白。   “对不起对不起!”元彻连忙放下纸笔,顶着红额头去看对方的额头,“朕错了,再也不会了!或者要不你撞回来吧?”   沈之屿:“……”   “无碍。”撞回去肯定是不会撞回去的,丞相大人道,“陛下方才想说什么?”   “哦对。”元彻这才想起来,“若我们掐断了粮食供应线,会不会逼得本来没有反心的藩王谋反?”   倒不是怕,只是当下时间紧迫,能少一桩事就少一桩事。   沈之屿被他这问题问愣住了,少顷,轻声一笑:“陛下当藩王如此无能?”   因为那一撞,元彻对当时对话的记忆尤为深刻。   “旱灾最多延续两三月,北方藩国众多,相互之间帮帮忙,粮仓内区区两三月的粮食都不能拿出来?”沈之屿道,“究竟是拿不出来,还是不想?”   元彻不解:“为何不想?”   “不想放粮,因为这些粮还有其他用处。”沈之屿一字一句道,“比如私底下屯兵养精蓄锐,等陛下你收尽众国后,出其不意的反咬你一口。”   那天,元彻活生生地被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回到当下   魏王的阴谋被揭穿。   山火再次拔高一个度,外墙开始摇摇欲坠,紧接着,横梁终于支撑不住,轰然砸下,魏王就站在正下方,没能反应过来,当场被埋其中,看到这里,元彻心中明了,此处没有什么逃生之法,仅仅是魏王的自尊心作祟罢了,他收回刺刀,不再陪这疯子作死,转身往回跑。   轰隆一声巨响,观音庙在元彻跑出十步之后彻底成了废墟。   烈火重重中,一个细微得几乎没人能听见的哀鸣缓缓响起:   “本王的父亲……一代枭雄……”   “他镇守北方,一世本分……却死后悲怆,没有容身之地……”   “父王啊,儿臣来找您了……”   李氏皇族又一笔理不清的糊涂账落幕。   与此同时,元彻心里咯噔一声。   他迷路了。   四处都是热浪和黑烟,头顶随时可能有被烧得干枯的树干坠落,而来时匆忙记下的地标已经不复原貌。   元彻抬起湿漉漉的袖子捂住口鼻,侧身躲过一簇爆炸开的火花,火花的冲击力让他后退好几步,后脑撞上了不知何物,视线开始发昏,情急之下,他连忙抓出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奋力一吹。   耶律录这边莫名顺利,魏王杀死藩王兵的举措在无意间帮了他们一个大忙,这一路上,除了需要躲避一下烈火,他们几乎没有遇见其他的阻碍。   可在跟着吴小顺等人出来后,左瞧右瞧都没瞧见元彻,一打听,竟跟着魏王冲进去了,耶律录咔咔嚓嚓地扭过脖子,回望这片几乎变成火海的山林,顿时吓得脸色苍白,脑袋空空。   这时,一直守在原地的头狼忽然竖起耳朵,叼过一旁累得大汗淋漓的吴小顺丢在背上,在吴小顺的嚎叫声中,迅速冲进火海。   一干年轻人莫名其妙:“它是在?”   耶律录却放了心,摆摆手。   不出片刻,头狼就带着吴小顺和元彻出来,明明救的是元彻,跃下狼背时,却是吴小顺两腿一颤,晕了过去。   兀颜拽起他的衣领来摇了两下,没醒:“他咋了?”   有人答:“他怕吃过人的狼!”   兀颜:“?”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元彻出来后,发晕并没有减弱,他瘫坐在地上,接过一名亲卫递来的水壶,扒出塞子,对着头顶从头淋下,随后又缓了好一阵,才清醒些许。   耶律录走上前:“如何?”   “自焚死了。”元彻差点以为要交代在那里了,心里窝火,呸了一口,道,“狗日的老子还以为他是想跑路,站在那里和他对骂了好一阵,就等着开溜时杀进去看看是哪个龟孙子接头搭把手,站不起来。”   耶律录:“……”   这么多人在,皇帝这样爆粗真的好吗?   不过见他还有力气骂,想必没出什么大毛病。   旱灾之下,根本没有多余的水来扑灭山火,老天爷也不作公,滴雨不落,最后是闻讯赶来的老百姓齐心协力,拿起铲子挖出一条隔离带,将这场大火困在了南山祭台里,任其独自焚烧了七天七夜。   密林变成荒坡,焦炭般漆黑的土地像是一道疤痕,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   七天后。   藩王已死的消息传开,各大王府的残兵也不再作反抗,纷纷相继投降,粮仓打开,和京城当初的做法一模一样,鬼戎兵们沿街设置粮点,每天按时分发粮食,北方诸国百姓的生活终于逐步回到正轨。   而此时此刻,因烧伤未愈没啥事儿干的陛下呈长条趴在魏国行宫床上,心情很不好。   原因无他。   抓紧脚步忙活两个月,为的就是早点能回去,可就在藩王落幕的第二天,一名鬼戎兵从京城千里迢迢赶来,取出一封丞相大人的亲笔信。   信上说,藩王刚灭,诸多事宜还需善后,陛下别急着往回赶,继续在魏国待着。   陛下看了表示想哭。   “陛下啊。”兀颜从门框边侧进脑袋,冒出上半张脸。   “滚开。”元彻闷声道,“别烦朕。”   “别啊。”兀颜又道,“属下带的好消息,丞相大人又来信了,说他等两天会亲自过来,估摸着已经启程了。”   “哦,知道了,那就亲自……嗯???”   陛下撑起胳膊,将脑袋从枕头里砰地拔\出\来,原本颓废得长草表情瞬间百花齐放:“亲自来???”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06 23:56:28~2022-07-08 23:5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0瓶;A 7瓶;痛苦面具 6瓶;落雨声 5瓶;疯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坚壁 第十九   就你了,老实交代   就在魏国这边轰轰烈烈大刀阔斧时, 京城也没落下脚步,通过新政选出了一批新官。   恰好当下以魏国为首的北方众藩百废待兴,十分差人。   所以, 丞相大人此番是来送人的。   元彻从听到“要亲自来”的那一刻起,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似的, 脑袋不晕了, 背上的烧伤也不疼了, 翌日一早, 跑去城郊鬼戎军临时驻扎的军营,大手一挥,带头领着众将士跑操。   十五圈后, 元彻看着累到爬不起来的一群人:“怎么回事?朕只不在七日,就退步成这个模样了?”   鬼戎众兵:“……”   是是是, 你躺了七日, 养足了力气,我们呢?我们在外面又是发粮又组织百姓归乡, 整整奔波七日,到头来不仅连个懒觉都睡不着,还要陪你跑操!   昏君啊!   告状,此状不告有失天理!   至于那五十位年轻人, 除了一些小范围的擦伤摔伤和烧伤,跟着元彻去了多少, 就出来多少,一个没少,还都全手全脚, 这件事在民间迅速传开, 大家在惊讶这五十人的经历之余, 不免也开始好奇当今陛下据说当今陛下年纪轻轻,却从无败绩,哪怕是在火海里滚了一圈也依旧生龙活虎。   于是,不少人开始私下打听,听说陛下每天早上都会去城郊的军营练兵,他们便挑了个天气尚好的清晨,守在城门边。   一匹黑狼带着亲卫军飞奔过来时,大伙便心中明了,就是这一位了。   人声当时就沸腾了起来,招手吆喝,掷果盈车,换做李氏皇族在位时,这种场景简直会被扣上一个大不敬之罪怎么能把皇帝当猴子围观呢但介于元彻自个儿就没什么敬不敬的标准,除了起初微微一愣,疑心是不是出啥事儿了后,竟还好整以暇地把招呼打了回去。   不少小姑娘当场便红了脸。   元彻已经习惯这种场面了,京城刚解困时也有过好几次,他接过一个老农双手递来的梨子,随意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就送去嘴边咔嚓咬下一口。   很甜,许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还带着霜和露水。   他一边往军营走,一边想着要不等丞相大人来的时候也弄个这样的气氛庆祝一下,多热闹多喜庆啊,稍后,脑袋又一甩,觉得不太合理,一来山河未定,他的大人现在还不方便完全露面,二来……啧,那几个抛眉眼的,他记住了。   哎,想死了,还有多久啊?   沈之屿的车队慢悠悠地走了将近半月,才抵达魏国。   那时已入秋。   行道上,来时葱郁的树林如今已经一片金黄,凉风嗖嗖一过,树叶就往下掉,牛以庸携众人于行宫拜见陛下,元彻先一一见过,按流程问候几句,然后用着沈之屿给的小抄分别安排了职位,这是根据他们在辩论上所答所论分配的,先干三个月试试,合适的话就继续,不合适再调整。   能选上来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墨水在肚子里,一听陛下这安排,各个目瞪口呆,以为陛下有什么火眼金睛,一眼便能识人根底。   对此,某人自然毫不知羞地默认了。   一旁帮忙递小抄的牛以庸简直没脸看。   元彻趁机给牛以庸递了个眼神,旁敲侧击地问京城都还一切好吧?   好……好或不好他也不敢说啊,差点都没命了,陛下啊,您行行好,就别为难人了。   牛以庸回了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   元彻:“?”   啥意思?脸抽筋了?   来的路上,牛以庸告诉他,丞相大人舟车劳顿有些累,直接去了后院休息,让陛下送走了新官后再来,待最后一位新官也谢了恩,元彻立马开溜,卯足一口气跑去屋门外。   可就在抬手正要敲门时,心里忽然紧张起来。   陛下左瞧右瞧,退去一口水井边当作铜镜照了照,确保自己依旧那么帅才沉下一口气,重新上前。   “哐哐哐”   敲得不重,怕在睡觉。   门被吱呀打开时,元彻的心跳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还很不争气地率先脸红了。   然后……   咋还有两个多余的?   来开门的是魏喜,沈之屿并没有睡觉,他背对着元彻坐在椅子上,对面是温子远。   “哥,你别生气。”温子远慌张道,“我今晚绝对背出来!一个字也不会漏!”   元彻弯下腰低声问魏喜:“发生了什么?”   “嗐,大人亲自定的规矩,京官三年一考核,明年便要算作开始第一年,正在帮温公子恶补呢。”魏喜耸了耸肩,踮起脚,低声回道,“小半个月了,什么也没学懂别外传啊。”   元彻高深莫测地挑了挑眉,差点忘了,温子远承袭了他父亲的官位,在朝中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不过以他那水平,不用想也知道,绝对是被卸任的第一人。   “背?”沈之屿从来没想过教弟弟学习能比对付那些阴谋算计还要累,“那换个问法呢?”   温子远:“那就……就……”   “就不会了,对吧?”   沈之屿狠狠地叹了口气,感觉前途渺茫。   不做官还能干什么?进军队?不行,就他那三脚猫伸手,还喜欢单打独斗,太危险了,经商?更不行,他能赔得倾家荡产之余还帮别人数钱。   元彻在一旁看得乐呵,最后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引起了这兄弟俩的注意,沈之屿在看见元彻那一瞬微微一顿,温子远则如同看见救星,大喊一声“陛下好陛下再见”,蹿起身就跑,跑之前还不忘拉上魏喜。   嗯,不错,这一次很有礼貌,没有骂狗皇帝。   温小公子脚程很快,不一会儿就没了影。   沈之屿:“……”   “别逼弟弟了。”温子远的开溜很合心意,没了旁人,元彻恨不得黏在沈之屿身上,走过去从身后伸出手抱住,下巴搁在肩膀,“又不是养不起。”   瘦了,他想。   沈之屿放松身体背靠在他胸口,任他抱:“太贪玩了,还不爱动脑。”   元彻:“唔,大人,你得知道,对你而言,很多人都不爱动脑。”   此话一出,两人偏头对视,不约而同地失笑。   有那么一瞬间,好似距离上一次如此悠闲,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   “谬赞,没这么厉害。”稍后,沈之屿扒开他的手转过身,专注看着他。   元彻被看得再次脸红心跳,结巴起来:“朕,朕这……”   “别动。”   元彻立马纹丝不动。   沈之屿的视线往下落去,不知看到了什么,伸手将他的衣襟往旁扒开一点,陛下立马像是烧开的水壶,内心已经开始飘过很多旖旎的心思了,喉咙一滚,刚想说要不先吃了晚饭来不然就没空吃了,就听丞相大人道:“怎么回事?”   元彻满脑子粉色泡泡一停,垂眼一瞧,是那些还没好透的烧伤。   “这……”元彻本想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但看见对方眉头微皱,还是如是交代。   “太冲动了。”沈之屿上伤在这些狰狞的伤口,似乎在试图通过它们想象那日的场景,“陛下,太冲动了,逃了又如何?”   这还是丞相大人第一次毫不遮掩地表露情绪,元彻先是看呆了,然后笑了笑,措不及防地抓过他的手往身后带,两人距离骤然拉近。   “是啊。”   元彻在他耳边“秋后算账”道:“逃了又如何?大人,你终于知道朕之前有多心疼了吗?”   沈之屿被这句话烫着了。   元彻却点到为止,重新直起身,仿佛方才没有任何事发生:“可不么?哎,朕这么累,大人光看?不犒劳犒劳点别的?”   多月不见,欢喜都来不及,没必要把那些不悦的事情翻出来伤春悲秋互戳伤疤,以后并肩慢慢往前走就是了。   沈之屿只听他说这话时,故意将“犒劳”两个字咬得极重,尾音还在往上扬,原本寻常的话顿时不正经起来,正准备呵斥,眼睛就忽然被一只手盖住,黑暗中,面前人飞快地凑了过来,在他的嘴唇上占了一下便宜。   然后重新退回去,意犹未尽地用舌尖舔舐一下自己唇角的余味:“小的没忍住,不请自拿了,谢大人赏。”   沈之屿:“……你啊。”   元彻总是很努力地在沈之屿面前只展现自己温柔的一面,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就是一个天生帝王相,对于心爱的人和物,骨子里会拥有着非常强烈的占有欲和掌控欲,巴不得将一切都握在手中,不许其逃不离自己的视线,尤其是私下相处,这些想法就犹如坏掉的闸门,一个不小心便会倾泻出。   对此,沈之屿其实并不讨厌,   因为天生帝王让人心甘情愿臣服,就像他在看见元彻的第一眼时起,即使两人没有任何交集,也明白在这个人面前,哪怕是神仙下凡,也挽不回李氏一族的气数了。   冥冥之中,有些事情或许早已命中注定。   舟车劳顿的疲惫在吃过晚饭后彻底体现,沈之屿本打算再处理点事情的,可刚点上烛灯,那暖色的烛芯就开始摇晃放大,手中纸张上的字仿佛长了脚,跳来跳去。   元彻沐浴完出来,便发现沈之屿的脑袋已经斜倚在了椅背上,眼睑垂下,展露出那一颗鲜红的朱砂痣。   元彻走过去,帮他收拾好了桌上的笔墨,然后轻手轻脚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往内屋走去。   离开椅子的瞬间,沈之屿眼皮一颤,缓缓睁开一条缝。   “吵醒了?”元彻低声道,“朕轻点。”   沈之屿简短地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其实不是元彻动作太大把自己吵醒,而是胃里一直有些疼,方才虽困,但并没能完全睡着。   “明日早点叫醒我。”躺去床铺的那一瞬间,沈之屿翻了个身,面朝着里面,将藏在被子下的身体蜷缩起来,迷迷糊糊道,“有事要办。”   “好。”   元彻没有立马一起躺上去,他放下床帷,灭了灯,关上门,压低气息往厨房走去。   果不其然,那里面还有人在。   “哟。”元彻双手抱胸,靠在门框,直接将对方抓了个现行,“魏小喜,大半夜偷偷摸摸地帮谁熬药呢?”   魏喜浑身一颤,默默地将手中蒲扇放下。   下一刻,拔腿就跑!   可他哪儿跑得赢元彻,陛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人捞了回来,审问道:“牛以庸是个废物,温子远自己都管不好,就你了,来吧,老实交代。”   魏喜:“……”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08 23:55:42~2022-07-10 00:0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羡 4瓶;疯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坚壁 第二十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就埋来他颈间   沈之屿最后分不清自己是睡着的还是疼晕的, 只觉得刚闭上眼,天就亮了。   晨光从窗户缝隙里偷溜进来,划出一道线, 在床边落下块金灿灿的光斑。   没记错的话,昨天睡前, 他好像说过早点叫自己起床的。   这都天大亮了吧。   时不待人, 沈之屿想要撑着坐起来, 谁知刚一发力, 就被横在腰间的一只手给拦住,重新摔回原位,仔细一分辨, 还发现这只手的手掌心竟不偏不倚,恰好落在昨夜疼痛的那个位置。   难怪暖呼呼的, 后半夜还没像往常那样被疼醒。   沈之屿回过头, 看着四肢齐用缠在自己身上的陛下,总是繁忙的思绪停了下来, 归于一处。   来魏国的路上,除了正事,沈之屿其实还在想如何面对元彻他利用分开前的三个月编织了一场暂时的甜蜜和安稳,为的是给陛下定个心, 可很显然,或许是内心里根本不想再骗眼前人, 也或许是他这个人本身就没什么地方值得让人信任,种种迹象表明,这颗定心丸非但没喂好, 还有些适得其反。   以至于昨天毫无准备地对上视线时, 第一个反应是愣住。   但令沈之屿吃惊的是, 元彻并没有抓着这件事情不放,微微提了那么一下后,便不动神色地收了回去,大有悄悄盖上,装聋作哑的意思。   他变了,元彻也变了。   他变得不再那么一意孤行,无所畏惧,恍如一位被困沙漠的人在生命的最后尽头忽然发现了绿洲,元彻则变得不再那么莽撞用事,非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活。   沈之屿无声地笑了笑,稍后,元彻也醒了。   沈之屿:“早安。”   “早啊。”陛下像是一晚上没睡似的,眼底下顶着两个黑眼圈,打着哈欠地回了话,眼睛明明还闭着,手脚便已顺着本能地收回来,起了床。   沈之屿刚准备让魏喜进来,就被按了回去,听到一声迷迷糊糊的“不用,朕来”。   好吧。   自从陛下来后,魏喜就丢了活儿。   半刻之后,元彻重新推开门,端来了洗漱用物,沈之屿换上衣服,一只装着药的碗送来跟前,温度刚好。   沈之屿:“……”   等等,原来夜里的掌心不是恰好,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了?谁出卖的?   直到看见坐在院子里的魏喜脑袋上顶着个一个包,一脸欲告状但没胆的表情,再配合某人的黑眼圈,沈之屿心中才了然。   堂堂陛下,竟然大半夜对小孩下手。   吃早饭的时候,沈之屿顺便检查温子远的功课,温子远抓着一个包子,面前的还算顺溜,可从第一百字开始,就一直磕磕碰碰的,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呃……嗯……嘶。”温小公子快把自己的脑袋翻出火花来了,忽然,“哦对!”   沈之屿:“对?”   哦对什么?然后呢?   温小公子继续陷入沉思。   沈之屿觉得他眼神不对劲,往后一瞧,魏喜连忙做贼心虚地挪开脑袋,感情这俩在对暗号呢。   没法,背都背不出来,就算私心作祟想漏题都不行,彻底没希望了,沈之屿摆摆手,认下了人生中第一次惨痛的失败,让这俩自己玩去。   “师兄听说弟弟来了,连夜自请去守边。”元彻拿过一只虾,开始剥壳,“可刚瞧着挺精神的,情况好些了吗?”   沈之屿摇了摇头:“假象,不提齐王就没事,提起来就……这次带他出来,也有让他散散心的意思。”   元彻将拨剥好的虾肉放在沈之屿碗里:“那就这样耗着?”   沈之屿用勺子舀起来,吃了:“断草除根。”   “好。”元彻见他喜欢吃这个,便又拿了一只剥,正色道,“朕定杀了齐王。”   饭后,牛以庸又来和沈之屿核对了一些事项,是关于如何处理前藩王留下的人以及麻烦,一番商讨后,牛以庸又仔仔细细顺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拱手告辞时,沈之屿忽道:“去把吴小顺喊来。”   此话一出,殿内的人都有些吃惊,沈之屿现在完全退去了后方,一般情况下做事都是由牛以庸代劳,不会随意见外人。   “见他做甚?”元彻奇道。   “大人,下官可代为转达。”牛以庸也立马眼尖地跟了句。   “不必。”沈之屿端起茶盏,刚准备喝,就连盏带盖被地元彻拿走,换了杯牛乳放在手中。(注)   他轻笑,道:“此人可见,也必须见。”   吴小顺被找上时,正拿着锄头低头务农。   “什么?丞相大人?”虽入了秋,但一直在太阳底下做事还是热的,吴小顺穿着件光膀马褂,脖子上还挂着汗巾,一身泥巴和汗臭,“哪个丞相大人?”   “还能有哪个丞相大人?”兀颜啼笑皆非,他是半路上碰见牛以庸,被喊来帮忙的,毕竟牛以庸没见过吴小顺本人。   “可今日是翻田的好时候……”   “这不难。”兀颜道,“叫两名亲卫来做便好,保证比你还快。”   “那,那既如此,我去换件衣服。”   吴小顺其实也没多少衣服,换来换去都一样,能做到的就是让自己看着干净点,他本还想洗个澡,牛以庸一听,连忙拦着:“还请义士别让我们大人久等。”   就算坐马车,从这郊外去到城内也要小半个时辰,他们来时已经花了许多时间,若中间再耽搁,岂不要撞上午饭时间,吴小顺连道自己考虑不周,用湿帕子随意抹了抹,便跟去了。   这还是吴小顺第一次坐马车,一路上,他把肩背挺得堪比菜板,兀颜充当了车夫一角,在前面赶车,听着他越来越重的呼吸声,笑道:“怎么,紧张啊?”   “有点。”吴小顺手心全是汗,他和兀颜算熟,便直接问,“诶小兄弟,这丞相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儿?好说话吗?”   “我哪儿知道会有什么事?”兀颜道,“不过你放心,很好说话的,保证没有那些高官的臭毛病,你陛下都见过了,怎么还紧张?”   吴小顺把汗蹭去裤腿:“说不上来,感觉不太一样。”   况且见陛下的时候不也闹了笑话吗?   兀颜将他们送至行宫门口便离开了,接下来由牛以庸领着进去。   吴小顺最辉煌的时候就是跑去王府所在的那条街上发声,但没等他靠近,官兵就来赶人了,他压根没机会踏进这种地方,此时正好奇地伸着脖子四处张望,心想那金黄色的飞檐莫不是真金子做的吧?   妈呀,那得花多少钱啊?   路过的宫娥瞧见他这样子,纷纷掩袖轻笑。   “义士,稍作等待。”牛以庸让吴小顺在阶下伫立片刻,独自上去通报了一声,然后回来接应道,“请。”   多年后,吴小顺回想起今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去的,越往上,两条腿越发软,像是踩在棉花上,最后几步时,还拉着牛以庸喘了几口气。   行宫是按照皇城的规格修建,只是删减了部分类似于宫庙等的东西,殿内正前方放着一张大案,后面有一张三人张臂宽的椅,其上并肩坐着两个人,这两人的位置不分主次,其中一位吴小顺见过,是陛下,至于另一位身着白袍宽袖的,定然就是丞相大人了。   吴小顺立马跪了下去,但仅凭这一眼,他就震惊万分,感慨这长得也忒好看了吧,宽肩窄腰,那双眼睛和你对视时恨不得把魂都剖给他,像是里面藏着蛊术,难怪陛下……咳咳。   沈之屿不知道吴小顺心中的小九九,只道:“请起,不必拘礼,牛以庸,看座。”   吴小顺跟着牛以庸坐去旁坐,有亲卫进来上了茶,沈之屿见他紧张,端茶的手都在抖,便没急着说正事,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近来的吃食可好,邻里可有缺的东西,然后压低自己的位置,说自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需多仰仗。   整个过程,元彻就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没有参言。   几番话下来,吴小顺明显声音要轻松许多,他甚至主动聊起了今年的农活儿,并继续在心里悄悄感概:丞相大人这衣服是不是每次都穿新的,不然怎么这么白?陛下竟当众就把手臂搭在丞相大人身后的椅子背上,将对方圈住,活像一匹守着领地的狼。   沈之屿见差不多了,便切入正题:“你最后进入火海指引头狼,救驾有功,该赏,有什么想要的吗?”   吴小顺连忙起身,拱手:“为陛下赴汤蹈火是草民的荣幸,草民不需要赏。”   “要的。”沈之屿笑起来时,眼里的蛊就没了,“还不仅仅金银之物,如今北方众藩的兵马尽数归顺,数量庞大,需要有熟悉的人来监管,陛下得回京,不能长期镇在这里,思来想去,你们这五十人再好不过,离开前我会将这些降兵分出五十队分别派到你们麾下,以你为首,陛下已经好拟旨,晚些时候便可昭告,赐封赐田宅。”   话音刚落,吴小顺差点把下巴砸去脚背,第二次滑溜地哐当跪了下去。   他只在话本中见过一战封将,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落在自己头顶,当初决定反抗藩王,完全是因为活不下去了。   元彻这才开口:“回话啊,哑了?”   吴小顺连忙回过神来,当即磕了三个响头:“草民谢陛下隆恩!谢丞相大人抬举!”   圣旨一出,他是没法再推辞的,这官职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更何况他心里肯定是喜欢的,一个时辰前他还在地里挥汗扛着锄头翻土,为今年过冬的吃食犯愁,一个时辰后他就得了田宅,可以将妻子和孩子接去享福。   值了!   吴小顺磕完最后一个头,一直跪在地上没起来,激动得热泪盈眶。   沈之屿表示十分理解,没有怪他殿前失仪。   牛以庸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低头喝茶,揣着这一局真正的目的一声不吭沈之屿抬吴小顺等人是表,压新上任的官才是里。   藩王之所以是必须拔除的眼中钉,在于他统领一方军政,并在他自己的藩国内,无人能与他抗衡,如今,沈之屿将其拆分,只给予新官政权,军权另立,让其互相配合互相压制,杜绝旧时之局。   除此之外,还有给元彻防范于未然的意思,陛下一来,在一个祭祀上直接砍了一堆藩王,若有心人要借此做文章,一传十十传百,指不定会发酵成什么模样,但将普通百姓与其捆绑在一起,再在背后用些力,那就完全不一样了,那是君民“齐心协力、定国安邦”的美称。   吴小顺也没好意思赖着哭太久,又交代了些事后,便随着一名亲卫离开,为后续领旨作准备。   沈之屿有些坐累了,不太自在地调整了下坐姿,一只手从身后探出来,力道恰好地替他慢慢揉着腰。   力道正好,沈之屿的不适略缓解,最后说道:“牛以庸,你从内阁中挑出三名合适的阁臣,分配来此,给予巡查之权,不与当地的新官或新将有上下属关系,独立职权,若有事发生,不走寻常驿站上述,可直接将信递来陛下案前。”   这就是元彻在北方的眼睛了。   牛以庸领命告退。   殿门合上,那吱呀声还没完全消失,下一刻,后腰上的力忽然改变方向。   沈之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兜进一个怀里,紧接着,陛下毛茸茸的脑袋埋来他颈间,吸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注:有胃病不建议喝茶,特别是浓茶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第101章 坚壁 第二十一   日常向,比较杂,什么都写了点   “嘶, 别……怎么了?”   沈之屿最怕痒,当场被弄得缩紧脖子,伸手挡在两人胸口间, 隔出一些聊甚于无的距离。   “这样揉着更好着力一些。”元彻闷声道,“你从昨天一直忙到现在, 还有多少事?剩下的丢给牛以庸好不好?后面几天陪朕出去玩。”   从吴小顺踏进殿门那一刻开始, 他就浑身不自在, 后又注意到吴小顺看沈之屿的眼神, 这种不自在更是化作一股郁气堵在心口,想要发泄。   元彻认识那眼神,是一种仰望。   很多人都仰望沈之屿无论是朋友还是对手, 甚至包括他自己这些仰望有时候会是助力,让沈之屿轻而易举地聚拢一些人, 完成一些事, 但更多时候是折磨,高处不胜寒, 每每的反噬也得让沈之屿一个人担。   这已经够可怕了,而今日,元彻突然还发现,对方似乎早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明明不舒服, 可为了让吴小顺放下戒心,一炷香能完成的事儿活生生拖成三炷香的时间, 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沈之屿:“那可不行,牛以庸也很忙。”   “其他人呢?”元彻抬起头,“内阁里放着这么多人, 朕白给俸禄养他们?”   沈之屿哭笑不得, 从元彻臂弯中挣扎出来, 按住他的手:“陛下啊……”   “实在不想出去玩也行,那就答应朕,在做任何事情之前先照顾好自己。”元彻打断他。   沈之屿一愣,随后收回笑,默声点了点头。   “别太拼了,朕又不是李氏那群废物,凡事朕给你兜着。”   沈之屿低声道:“好。”   当日夜里,月亮昏白,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斑驳的树影落在院落、檐上,晃动着,头狼趴在池塘边,闭着眼睛,忽然,它的耳朵一颤,警惕地抬起头,巡视周遭,却没看见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头狼眨了眨眼,随后望向月亮,血脉里的野性促使它对着夜空嗷呜一声,才重新趴下,尾巴扫着坚持不冬眠的蚊子。   帷帐中,心跳相呼应,沈之屿呼吸很重,像是落进了水里,浑身都是汗,被头狼忽然发出的声音一惊,元彻闷哼一声,笑骂道:“没事,今日中秋,它犯瘾了。”   “和主人一个样。”沈之屿没好气道。   “大人教训得是。”元彻俯下身,呢喃道,“怎么办,朕真的好爱你啊。”   呼吸更重了。   元彻:“所以你如果把朕丢了,可是要哭鼻子的。”   沈之屿隔着水雾看他:“你多大了?”   “三岁。”元彻道,“不多不少,刚好是最不好哄的年纪。”   沈之屿:“……”   行宫外三里处,温子远屏息蹲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拉弓瞄准,温小公子的眼睛极亮,哪怕只有月光照明,也能捕捉到远处草堆的一丝颤动,松手放箭。   “咻!”   “射中了吗?”   温子远麻溜爬下树,魏喜穿着一身自制的草衣从草丛中冒出头:“射中了!公子,是兔子!还是两只呢!”   “肥的那只留给我哥!”温子远把弓和箭筒放下,从兜里摸出打火石,跑去一早准备好的木堆处打出火来,“另一只咱们自己烤着吃。”   “好嘞!”   魏喜跑去溪边飞快处理好毛皮,再用竹签串好,火一烤,肉油就开始往外滲,馋得这俩直流口水,稍后,魏喜跑去从包裹里翻出两三瓶调料。   温子远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调料一洒,更香了,温子远算着时间,在最外焦里嫩的那一刻将竹签从地里拔\出\来,分了一个给魏喜:“来,趁热。”   魏喜随便呼了几下,等不及了,一口咬下,被躺得跳脚的同时激动道:“呼……呼……好好吃!”   “那必须。”温子远下巴一仰,也跟着啃了块。   可不知为何,好吃是好吃,他总觉得里面差点什么,以至于一口之后就再也没了兴趣。   魏喜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两下三下便解决掉了自己手中的烤肉,糊着满嘴油的脸看着温子远手中那块,咽了咽口水。   “给你吧。”温子远递给他。   “啊?公子不吃吗?”嘴上问着,手上却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   “不饿。”   温子远躺在草地上,望着这北方繁星点点的夜空放空自己,魏喜在旁边盘腿啃得乐呵,也正是太乐呵了,措不及防地被一块碎骨卡进喉咙,脸色顿时铁青,啊啊啊地去抓温子远,温子远起初还以为他吃上火了,一脸鄙夷地看着他,随后发现不对劲,吓得连忙起身从后箍着他的肚子。   “咳咳咳,咳咳,呸!”   几次用力下,终于将碎骨从喉咙里弄了出来。   “魏小喜。”温子远抹掉冷汗,“你这样会叫人误会我哥不给你饭吃的。”   “呜呜呜。”魏喜劫后余生,不停打嗝儿,“没有……嗝儿……大人给……给饭吃的。”   温子远看着魏喜那怕死的样子,想去逗他玩,而就在这时,一个疑问从脑海里闪过:自己为何知道被卡喉咙时的施救动作?   书上学过?不,他活到现在翻过的书一只手都能数出来,就算看到,也没兴趣学。   那是在哪儿?难不成有人教过他?   谁会教他这些?   温子远没法继续幸灾乐祸了,这几个月来的空洞在这一瞬间达到顶峰,他抬手抚上胸口,以为能抓住一个东西,但修剪平整的指甲毫无阻拦地嵌入了掌心。   “将军,你怎么在剑鞘上挂个这玩意儿?”   边塞空旷,守边的将士们孤寂无聊,不巡逻的时候便爱围在一起聊天烤肉吃,耶律录刚下了值,准备回营帐休息,路过营帐门口时弯刀上的一枚长命锁引起了其他人注意。   耶律录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名鬼戎亲卫跑来,单膝跪地:“将军,陛下预计在十八日后启程返京,谴属下来问是否同行?”   “不了,元拓随时可能南下,你去告诉陛下,我在这儿帮他守着。”耶律录答道,同时扭头告诉一旁烤肉的鬼戎士兵,“再等等,还没熟。”   鬼戎士兵张嘴的动作顿在半途中,有些惊愕:“将军是怎么知道的?”   “家里小孩很会烤这些。”耶律录温和一笑,“看他玩着玩着便也跟着记住了。”   时间很快,转眼十八日匆匆而过。   这期间没什么大事发生,若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元彻和沈之屿抽空一起去了趟吴小顺的新家,并在吴小顺家里宴请了那五十位有从龙之功的魏国新将领。   吴小顺有一儿一女,龙凤胎,刚会走路,见着人就兴奋,哒哒哒地从西院一路跑到东院,再从东院回西院,跑也就罢了,还不走正常路,非要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用小肉胳膊掀开大人们的长腿,吴小顺苦不堪言,被迫一路道歉。   终于,绕着新家三圈后,在一处角落停了下来。   “快跟爹回去!不然让你们娘知道了打屁股!”吴小顺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心想带孩子竟比闯火海还累,然后慢慢直起腰来,“你们娘找了块新板子,打人可……丞丞丞!”   孩子们挑来挑去,挑了位满院最好看的人抓住。   他们并不知道这位的身份。   还在见到亲爹吓得一脸菜色后,不知天高地厚地做着鬼脸往后缩。   吴小顺:“……”   沈之屿伸手抵在嘴边,对吴小顺做了个禁声的动作他此番来没对外公开身份,就当作是和牛以庸他们一样的内阁阁臣。   吴小顺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拘谨地退去站在一边,元彻去正院与众人喝酒了,沈之屿看着还没自己膝盖高的孩子,弯腰抱起女孩:“是姐弟还是兄妹?”   “啊?”吴小顺差点没反应过来,忙答,“是兄妹,大人手中的是妹妹。”   哥哥见着妹妹被抱住,不开心了,拉着沈之屿的袖子左右晃:“我也要抱!我也要!”   妹妹立马警惕,搂着沈之屿:“不抱他!不抱他!”   哥哥原地坐下,哇哇大哭起来。   妹妹也不甘示弱,在沈之屿胳膊上撕心裂肺。   “哎哟祖宗们,别哭了!”吴小顺两条腿都在颤了,刚准备去把小兔崽子们揪回来,以免弄脏了丞相大人的衣服,一只手就先于他,拧鸡崽似的拧起小男孩的后衣领。   “这小孩嘴里塞了个唢呐吗?”元彻喝得半醉,抖了抖,“张嘴,朕瞧瞧。”   孩子们虽然喜欢好看的,但这好看得建立在有亲和力之上,像陛下这种看着就凶的,再俊也没用,小男孩的哭声停止了瞬间,下一刻,更大程度地爆发出来,不仅嚎地满院的人都望了过来,还加上了四肢动作。   元彻没防备,众目睽睽之下被踹了一脚,脸上的脚印儿清晰无比,顺带还把酒踹醒了。   到此为止,吴小顺终于支撑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元彻:“……”   这也能晕?至于么?   一片寂静尴尬中,只有沈之屿和小女孩没忍住,笑了出来。   元彻见沈之屿难得这样开心,便也没多说什么,先让鬼戎兵将吴小顺抬进去,然后放下小男孩,指着自己的脸:“踢丑了没?”   “没。”沈之屿也让小女孩和哥哥回去了,“依旧很帅。”   回答非常舒适,于是陛下背着手哼哼了两下,顶着丞相大人的赞赏和一个脚印儿,在齐刷刷地“恭送陛下”的声音中得意洋洋地离场了。   返京当日已经是十一月底,真应证了走时那句“冬天才能回来”。   看完魏国再看京城,真是相当繁华了,俨然已经有了盛世之都的苗头,年关将近,大街小巷已经在门口挂上了红灯笼,小孩们穿着色泽鲜艳的新衣握着糖葫芦嬉笑打闹,偶能听见几声鞭炮响,年货囤放在各个商铺的门口,估计明日或者后日就要放上货架,开始售卖很难想象,年初的时候它还在经历疫病的动乱。   从古至今,也就元彻在位时期能有如此奇迹般的扭转。   鬼戎大军停在京郊,亲卫军继续随行,帝王带着收复北方的丰功伟绩回城,城门大开,百官出城相迎,而这帝王车驾从官道缓缓驶过时,大家都在好奇一件事:往日里喜欢抛头露面的陛下今日怎么瞧不见了?   兀颜在最前排默默腹诽:那当然是因为不在这里了。   如果众人够仔细,就能发现街边人群中,陛下穿着一件毫不起眼的便衣,拉着前朝丞相大人蹿进小巷,轻车熟路地拐过几道弯,来到巷子深处的一家小吃摊边坐下。   “老板,来两碗清汤馄饨,都要大碗的!”   老板刚支起桌子将摊摆出来,汤都还没烧滚,就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瞧,竟是上半年那俩小伙子。   “半年没见,你们忙什么去了呀?”老板娘连忙放下手中杂活,洗了手给他们先煮上馄饨,“来来来,不够就说,不要客气。”   元彻早就想这里的馄饨了,不仅仅是因为好吃,还有一种别样的情怀在里面,端起就旋干净一碗,老板娘看他吃得香,心里高兴,连忙又给他添了些,直到第三碗剩下小半,元彻才喘过口气,抽空答道:“离京了,出去帮家里收点地回来爽!果然还是这味儿舒服!”   而此时,沈之屿刚吃掉半碗,问道:“二位家中可还好?”   “好的好的。”老板娘欣慰道,“就你们上次离开不久,老头子在街上遇见了位贵人,帮他捡到了祖传的玉佩,那位贵人本想用金银答谢的,这哪儿成啊,举手之劳罢了,可贵人说一定要答谢,不知怎么着,弯弯绕绕地就查到了我那儿子欠的钱和他们家有点渊源,于是大手一挥,嘱咐只还本金便行,上个月刚刚还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还是要多行善事啊。”   沈之屿笑了笑:“那便好。”   至于那位“贵人”姓牛名以庸,“大手一挥”是兀颜带着鬼戎兵踹了黑赌坊这件事,就没必要再提了。   吃饱喝足后,老板坚持不要他们给银钱,推来推去好几轮,沈之屿最后道:“您收下吧,这大个儿太能吃了,不然下次不好意思再来。”   大个儿一愣,扭头看着桌上空空荡荡的四个碗,其中有三个半都在他肚子里,想反驳却无力。   就这样,才顺利将钱给了出去。   回相府的路上,没帝王的帝王车驾已经散了,看热闹的百姓也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就继续忙碌,忽然,路边一个孩子惊呼一声,说下雪了。   沈之屿抬头一看,还真是,纷纷扬扬的白色雪花在灰色的天上缓缓飘下,有一片落来他鼻尖,怪凉的。   下一刻,一件衣服盖来他头顶,   “跑起来!”元彻揽过他就跑,“这雪会下很大!”   元彻是在北境长大的,那里常年飘雪,对他而言,一眼就能看出哪些雪是下着玩的,哪些雪能积起来。   果然,上一刻还温和的雪花骤然变脸,夹杂着冰雹唰唰而下,砸得屋顶的瓦片哐当响,街上的人都在躲这一场忽如其来的雪,魏喜在瞧见雪时立马烧起了地龙,让两位主子回来后没被冻着。   跨进屋门的瞬间,一种精疲力尽后又安稳踏实的感觉油然而生。   终于回家了。   当然,前提是忽略掉牛以庸等人前来敲门,告知南方藩王有动作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10 23:51:27~2022-07-13 00:0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修勾犯规了·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坚壁 第二十二   欢天喜地地向你跑来   冷潮来袭, 日落时,院子里的雪已经积有一尺厚了。   厨房里的水烧得咕噜咕噜翻滚,魏喜听见, 跑过来揭开砂锅盖子,往里丢入一把洗好的姜和红枣红糖。   然后重新盖上, 改小火慢熬。   沈之屿畏寒, 就连夏季里也穿得比旁人多, 一入冬, 简直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不过好在他原本就清瘦,饶是穿再厚也不会有臃肿的感觉。   他们刚一进门就来了消息, 连坐下来喝口水的功夫也没,狐裘下的袖子沾着几片从外面带来的雪花, 地龙一熏, 化掉了,成了半干的湿润, 挺尴尬的,换件衣服有些兴师动众,不换又贴着手腕难受。   元彻发现,抓过沈之屿的手, 给他把袖子往上挽上一小段,稍后又觉得他的手太冷了, 干脆捂在自己的手中。   “里面的衣服没湿吧?”狐裘挡着看不见,陛下只好开口问。   “没。”沈之屿侧着脑袋虚咳一声,提醒他这里还有旁人。   元彻收回视线, 看向底下的以牛以庸为首的几位阁臣。   阁臣们连忙低头假装自己很忙。   元彻一笑, 换来沈之屿的另一只手:“众卿继续。”   牛以庸跟着沈之屿往北方跑了一趟, 并不是第一时间听到南方藩王有动静的人,跟进这事儿的是另一位内阁阁臣江岭(注),牛以庸的那位同乡,他出列,呈上一封奏折:“陛下,这折子是十日前到的阁内,臣等不敢随意处理,还望陛下定夺。”   折子上写了洋洋洒洒一大堆奉承的话,元彻直接往后翻,从第三页开始,才有了些内容。   元彻将折子放在案中间,方便沈之屿一起看。   南方算得上点名头的藩王是楚王,和北方不一样,他们的国土小,百姓也非什么烈性子,出不了吴小顺那样的领袖,常年从事经商和贸易,兜里除了有点钱,没什么大的能耐,只想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尤记得三年前先帝举行训兵,楚国有位将军跑马跑到一半,从马背上摔下断了腿,闹了好大的笑话。   楚王说每年愿意送上白银,缎料,粮食等若干,前面坠着的数字简直大得让人眼红,只求陛下能留他们一条性命,其他任由处置。   若真能以如此和平的方式解决,那当然再好不过。   这时,屋门被敲响。   亲卫走去将屋门打开一条缝,雪风嗖地就往里蹿,一时间,水落滚油似的刮得满屋地案务乱飞,牛以庸等人连忙扑身去抓,生怕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文书顺序被打乱,元彻吼了句“快关上”,同时挡去沈之屿面前,不让风刮到他。   关门前,魏喜顺着这条缝蹿了进来,小脑袋上全是雪。   “冷冷冷死了。”魏喜牙齿都在发抖,手中托盘上的姜汤却护得好好的,他将汤盏递给沈之屿,“大人,还是烫的,小心点。”   身体不好后,每年冬天沈之屿都得靠姜汤驱寒,魏喜做饭的本事不行,但熬姜汤的手艺早已经练出来了。   沈之屿接过姜汤,见他鼻子冻得通红:“别出去了,去那边烤烤火。”   无烟炭炉在屋子里放了三个,魏喜点点头,跑去左手边那个蹲下。   亲卫递了魏喜一张帕子,让他把雪擦去。   今年冬天实在是太冷了,近十年都没这么冷过,若非京城已经活过来,恐怕得冻死好一批人。   目光回到折子上,元彻问道:“如何?这折子能信吗?”   “不好确定。”沈之屿泯了一口姜茶,被姜独有的辣刺得皱眉,不过胃里很快就暖起来了,“可有查楚国近来的动静?”   “有!”   江岭从一堆乱的案头中翻出一封信,风风火火地递去沈之屿面前。   信上说,先帝的兄弟楚王在三个月前薨了,如今的楚王是先楚王的嫡长子,这嫡长子年纪不大,只有十八岁,能耐却比先楚王强很多。   元彻举兵魏国时,虽面上说的是去查旱灾民乱,但有心人都知道,陛下就是去削藩的,唇亡齿寒,再加上藩王之首齐王已经失踪许久,这位小楚王当即便找来南方诸王商议,说与其等新帝收拾完北方再来收拾南方,不如主动投诚。   元彻疑惑道:“那群人愿意?”   李氏皇族,虽然蠢得各有千秋,但很少有人不战而降就连最没用的李亥也知道躲在沈之屿背后和元彻打架。   “大多数是不愿的。”江岭道,“陛下请看。”   小楚王不服众,那日商议的晚宴上,当即有藩王拍桌而起,嗤笑他胆小怕事,让他不要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害怕就滚回亲娘身边哭鼻子去。   “哦对了,小道消息,据说先楚王妃并非这位小楚王的生母,这位王妃是续弦,小楚王生母在生下他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沈之屿听到这里,眼角微微跳了一下:“据说?”   江岭道:“是的,这事儿怎么说呢,原王妃家是一对孪生姐妹,长得一模一样,靠模样根本分辨不出来,原王妃出事后,这位妹妹就来续弦了,可还有种说法是,这就是原王妃,根本不是妹妹,先楚王的态度模凌两可,王妃母家也不出面解释,算是一笔糊涂账,众说纷纭,什么都在传。”   元彻已经听得晕头转向了,只依稀分辨出“正妻没了娶了正妻孪生妹妹”这一句,啧道:“真会玩。”   众人:“……”   “就算一模一样,儿子也不可能会认错亲娘。”沈之屿道,“小楚王对她态度如何?”   “挺客气的,好吃好喝地供着,早晚定省一次不落,但也就是太客气了,所以下官才觉得不像亲生,无风不起浪,既然有这么一个说法,多多少少是有些事情在其中的。”   沈之屿沉思片刻:“后来呢,他又是如何说服其他藩王不战而降的?”   “他将其他藩王的家眷囚\禁了。”元彻已经在他们讨论的时候看完了信的后半,答道,“这小楚王还真有点东西,他并非以商议政事邀约的他人,而是中秋节,南方那边好像有中秋团聚的习俗,中秋晚宴上,小楚王忽然提出弃爵保命,其他人反对,几番争论无果后,小楚王干脆直接带兵包围了晚宴上所有的人。”   简直是鸿门宴加内讧凑一堆了。   江岭听完,点头道:“对,大抵就是这样,为了此次和谈顺利,小楚王带着其他人的家眷往京城递了文牒,若陛下允许,他们便启程来京。”   话音落下,整个屋内一片寂静。   稍后,一旁传来魏喜细微的打鼾声大人们讲话太无聊,暖和的屋内让忙了一天的小胖子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目前这情况,简单来讲,就是小楚王太怕死了,看着其他藩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不仅钱和名头都不要了,还要强行带着其他一大堆姓李的来和元彻握手言和。   但这小楚王若真这么怂,他又哪儿来的胆量和头脑,明白用中秋节作诈,以家眷作质?   是他能屈能伸,太通透了吗?   沈之屿并不这么认为。   小楚王还是太年轻了,做事手段太过激烈,没学会将狐狸尾巴藏好。   一直没发声的牛以庸出列拱手道:“陛下,大人,臣愚见,南方众藩终得有个结论,先前魏国的大旱是时运恰好,南方可没有大旱等着我们做文章,与其等待其他借口出兵,不如抓住此次机会,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这倒是实话,元彻如今差的不是兵力也不是钱财,只是一个理由罢了。   对手要自以为是地往枪口上撞,当然是欢迎啦。   沈之屿看着牛以庸,虹膜上映着炭炉里跳动的火星,将最后一口姜汤喝下:“可以,先就这样办吧,回去将接待楚王的章程拟出,切记不能掉以轻心,过分轻敌。”   “下官谨记。”   内阁阁臣们起身告退。   那时,谁也没想到,这场雪竟连着下了七天七夜,将窗外世界包裹得银装素裹的同时,也一天比一天冷。   朝会都因此罢了。   这期间,元彻一直赖在丞相府没走,和魏喜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沈之屿,白天盯着他不站在风口处,夜里主动献身暖被窝关于这点,陛下格外满意,丞相大人睡着后一改醒着时的矜持,会主动往热源靠近,往日里都是他八爪鱼般缠着对方,近来改成对方枕进他的臂弯。   毫不夸张,元彻每天早上睁眼后几乎能把自己的脸笑抽筋。   许是陛下真心实意感动了老天,今年的入冬,沈之屿竟然安安稳稳度过,没有染上风寒。   九鸢楼又又又出了新的菜式,没错,那些姑娘们改娼从良后,一心扑在了研究菜式上,隔三差五便要换一换食谱,甚至在其他地方开起了分店,为陛下挣了不少钱。   左右最近没什么大事,一直关在府里也无聊,元彻就叫亲卫套了车,提前将要经过的道路积雪扫开,带着沈之屿温子远等人去了趟九鸢楼玩。   起初,沈之屿是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先前一共去了三次,一次掉河里了,一次中了迷香,一次发现了胃病,他好像就和那地方五行相克八字不合,若非万不得已,实在不想再踏足。   但看见弟弟和魏喜暗戳戳期待的眼神,他还是松了口。   下车后,这俩一进楼就没影了,随行亲卫连忙跟了上去,暗中保护。   一楼正堂人声鼎沸,比往日热闹许多,一打听,是除了菜式,今日九鸢楼还有一个新奇小玩意儿要在人前展现:   只见店伙计将它拿出来的时候,还是一朵平平无奇的花灯,但随着清水浇灌而下,在没有任何人力的作用下,花灯的花瓣渐渐舒展开,花心缓缓而上,上面站着两个剪纸小人,继续浇灌,小人还能行动起来,如同皮影戏般,他们精致雕作的影子打在花瓣上,从起先背对着背,开始奔跑,绕花瓣一圈后,面对着面拥抱在一起。   那一刻,人群立马拍手叫好。   沈之屿坐在远处,倒没给这群人挤着,听见店伙计开始叫价,三两银子起。   沈之屿:“……”   三两,真是变着方儿地抢钱。   不过乍一看去,这些起哄有的是钱,也行,抢一抢无伤大雅。   “我出四两!”   “六两!”   “七两!”   价格慢慢被叫了起来,最后直到十五两,店伙计左瞧右瞧:“十五两,还有客人要加价吗?”   “十五两一次”   “十五两两次”   “十五”   “五十两!”   沈之屿:“咳咳咳。”   最大的傻子出现了。   人群循声望去,想要瞧一瞧那五十两的真面目,店伙计则欣喜若狂,立马叫人打包双手奉上。   沈之屿想了想,觉得这冤大头应该是买去哄心上人的,毕竟下个月就是元宵节了,元宵节定然少不了花灯会,每逢这时,各家大小姐们最爱比谁的花灯更漂亮更新奇,让心上人在小姐妹们中脱引而出的同时还给自己赢得好感,是世家公子哥的惯用手段。   沈之屿默默给自己倒了杯水,忽一抬头,看见陛下抱着一个大盒子冲自己欢天喜地地招手跑来。   “”   呃,不会吧。   拍卖开始前,元彻去和老板对账目了,久久没回来还以为是账目太多,耽搁了时间,谁知竟然……   看着那个大盒子,丞相大人心中的哀怨瞬间达到顶峰。   而同一时间,在没人注意的暗处,一只手忽然伸出,猛地抓向沈之屿的胳膊。   “谁?!”   作者有话说:   注:此人89章出现过,就是问牛大人要不要家乡特产的那位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13 00:00:09~2022-07-14 00:01: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可爱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坚臂 第二十三   嘤   京城的诏令自发出后, 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在今日午时递到了小楚王手上。   上面的朱批写着一个字:准。   小楚王跪接诏令,叩首道:“臣遵旨。”   “陛下口谕。”鬼戎亲卫补充说, “元宵前必须抵京。”   回到王府后,先王妃迎出来, 关切道:“如何?”   小楚王点点头:“陛下同意了, 明日便启程。”   先王妃松下一口气, 稍后, 再次紧张起来:“寅儿,那皇帝到底是外族蛮夷人,你这样做会不会……”   小楚王在寅时出生, 单名一个寅字,民间有传闻, 寅时乃是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辰(注1), 因为待会儿便要天亮了,阎王会在这最后一刻让鬼差打开鬼门, 抓紧驱赶死于当日的孤魂野鬼归入地府,若孩子在这时落地,那么极有可能被走错路的野鬼附身。   李寅自从娘胎出来,就有一块明显的胎记在脸上, 晃一看去,歪歪扭扭, 如同落了黥刑(注2)的犯人,再加上这传闻,他自小便被先楚王视作不祥之物, 楚王府穷奢极欲, 姬妾群众多, 那些侍妾和庶子瞧他幼年丧母,全来欺负他,饿肚子推水池都算轻的了,有一次,一位得宠的庶子竟放出小豹子来追着他咬,豹牙嵌入小腿时,鲜血成股涌出,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而其他人只在一旁看笑话。   直到继妃带着医官赶来,斥退了他们。   但即使如此,李寅的右腿上也落下了终身残疾,每逢阴雨天就旧伤复发,疼得他夜不能寐。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先楚王的默许,外祖家从商,士农工商,商贾身份低微,说不起话,虽然心疼女儿和外孙,但家中还有其他人,不敢为了一位死去的女儿拼命。   甚至在原王妃死后,面对先楚王提出娶原王妃孪生妹妹的无理要求,也没有任何办法。   至于那些传闻,是先楚王在原王妃丧期未满时乱来,搞大了好几个侍妾的肚子,他恐这事儿传出去不好听,想来想去,想出一个罔顾人伦的法子,指着孪生妹妹说这就是原王妃。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无数谎言来填补,继妃因着他这一句话,就被在家谱上除掉了名,变成了姐姐,好似从来没存在过。   李寅握着诏令的手逐渐用力,手臂上青筋凸起:“只要能杀光李家人,管他外族人还是什么别的。”   王妃气道:“寅儿,你也姓李啊!”   “没人把我当李氏看!除了您和我娘,甚至没有人把我当人看!”李寅指着自己脸上的胎记,“我做错了什么?是我想在那时候出生吗?是我想有这个吗?王位?皇族?全没了才好,新帝不是想削藩吗,我就帮他一把,干脆点,直接把姓李的全杀了吧!”   “寅儿你!”   王妃叹了口气,心知劝不动这孩子:“可我听闻,若是安分卸爵没有反心,新帝也不会赶尽杀绝,北边闹这么大阵仗,其实一共也就死了五位藩王,剩下还活得好好的,此次你若没有借新帝杀了他们,以后大家都活着,必遭报复啊!”   李寅冷笑:“这简单啊,咱们就想点办法让新帝逆鳞被触及不就好了?”   楚王府内院。   “疯子!”   “早就说这孩子是恶鬼转世!当初就不该心软,直接杀了他!”   家眷们还穿着中秋晚宴上的华服,身上却狼狈至极,她们被关已经两月有余,吃喝拉撒一应在此,王府的下人们早已被李寅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不再是当初那批,想起来了,便来打扫一次,想不起来就这样晾着,最长时间曾把她们丢在这里三天三夜,臭气熏天。   “有没有人啊?”有人趴着窗户道,“臭死了,快叫人来清理一下!”   守在门外的家兵不为所动。   “你们都是聋……”   话音未落,屋门骤然打开。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李寅在家兵的拥簇下一瘸一拐地走进,家眷们齐齐往后蹑去,恍如见了修罗似的盯着他。   那日被围剿的场景历历在目,往日里唯唯诺诺无人待见的楚王嫡子撕下了虚假的皮囊,大家好似从没认识过他。   有人似乎想给他说软话:“小寅啊,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呢?你看,你的弟弟妹妹们还在长身体,哪能整天吃馒头呀?”   李寅将视线落在那群小孩身上,只见他们个个养得油光满面,脑满肥肠。   下一刻,家兵忽然上前,从一群贵夫人手中抢过孩子,孩子们吓得顿时大哭起来,贵夫人们指着李寅骂道:“你这个畜生!到底要做什么!”   方才还是一家人,现在就是畜生了,敢情这群人连装都装不好,李寅随便抓过一个小世子,然后,一把卡住他的喉咙,将他双脚离地地提起来。   一个女人立马尖叫起来,想要冲出人群,却又被家兵拦住:“你放开他!你小时候的那些事是你爹干的,与我们又何干!?”   小世子面色通红,不停地扣挖着面前的手臂,奈何他力气太小,手臂纹丝不动。   “何干?伯母真是冠冕堂皇啊,我爹背地里的那些勾当你们真的不知情?”   女人愣住了。   “是!我们知道,我们也参与了,包,包括害死你娘……怂恿你爹娶你娘的妹妹彻底把控你们母家的商户……”稍后,她怯了,低头承认道,“你爹不喜欢你,忌惮你,害怕你长大后报复他,以你的生辰为借口冷落疏远你,想要将王位留给宠妾的儿子……那头豹子也是我们找的,为的就是咬死你,这一切你冲我来,他还……!!!”   咔嚓。   话音没落,女人瞪大眼睛,亲眼看着儿子被活生生地拧断了脖子,倒在地上,眼珠外凸。   女人的表情从惊愕到难以置信,再从难以置信变成愤怒,巨大的力量爆发出来,她猛地推开家兵,冲去李寅面前:“我杀了你!”   最后,以被一把短刀捅进胸口,结束了生命。   “他还小,冲你来?”李寅拔出短刀,带出一串鲜红的血,“你这废物儿子今年多少岁了?十岁?十一岁?哎,不小啦。”   其他家眷见状,纷纷噤若寒蝉,生怕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   李寅好整以暇地用帕子擦了擦手,将一缕沾来脸颊边的头发别开:“放心,杀多了对本王也没好处。”   “你到底想要我们做什么?”   李寅转向说话的那人,嘴角提起锋利的角度。   半个时辰后,李寅带着小孩们又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留下一群贵夫人在呆坐原地。   .   九鸢楼。   那只手还没来得及碰着丞相大人的衣服,一直默默守护在屋脊上的兀颜带着另外三名亲卫一跃而下,眸子里反射出刺刀出窍的寒光,将来人瞬间挡回。   铛!   下一刻,元彻也已经来至跟前,拉过沈之屿藏去身后的同时一脚直接踹了出去。   沈之屿回过神来时,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趴在地上,快要没气了。   “拖去天牢!”陛下单手夹着大盒子,气不打一出,喝道,“着人连翻审问,到底是谁有胆子……”   话音未落,一只手轻轻地掀开挡路的陛下。   沈之屿走出来,在三步之外看着地上那人,稍后,开口问道:   “公输厚?”   元彻一愣,在他俩之间来回看了看:“认识啊?老朋友?”   公输厚用尽最后一口气,点了点头,然后再也支撑不住,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沈之屿:“算吧,先救人,别让他死了。”   “哦,好的。”元彻连忙转去指挥着亲卫,“快快快,救人,赶紧的!”   此处偏僻,九鸢楼大堂的人们没有丝毫察觉异样,依旧维持着从进门开始时的热闹,店伙计又拿出了不少新奇的东西开始拍卖,但最高也只拍到了七八两。   一炷香后,九鸢楼二楼雅间内。   “公输家,世世代代以出能工巧匠著称,最擅长发明新奇的器具,小可闲暇赏玩之物,大至军备运输官道建设。”隔壁卓陀正在给公输厚处理被踹出的内伤,沈之屿坐在桌边,话语间难得有些兴奋,“怪臣愚钝,早该在陛下买下花灯时便看出花灯的技艺出自公输家。”   上一世战乱太多,公输家的人死得太早了,沈之屿找到他们的时候,最后一位后代已经去世三年,什么也没能留下,以至于今世他压根没想过这一家人还能活着。   简直是意外惊喜!   元彻一听,默默地将还抱着的五十两大盒子挪去背后,同时心里开始泛酸自家大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都没这么兴奋过,凭什么那个叫什么来着,公输薄还是公输厚的一出现就可以?不行,得找个借口把他悄悄打发走,再编个罪名永不许入京!   “陛下?”   “陛下?”   两声之后,元彻才回过神:“诶?”   “此人得留用。”沈之屿一锤定音道,“若他能发挥作用,我们的胜券会迈进大一步,对,正好内阁也塞选出了一批在工艺上有些才学天赋之人,正愁不知该往哪儿放……你怎么了?”   元彻委屈巴巴:“嘤。”   这时,兀颜从门口探出脑袋:“陛下,大人,人醒啦。”   二楼十分安静,与一楼大堂完全不一样,公输厚被带进来时,脑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一见沈之屿,顿时热泪盈眶,扑通跪下磕了个响头:“大人,真的是您啊!呜呜呜下官能再见着大人风华如旧,就算是死也值了!”   元彻:“……”   还是发配出京吧。   作者有话说:   注1:关于什么时候阴气最重,说法很多,有说子时有说寅时等等,感觉李寅比李子看着正常点,所以在本文内世界观统一寅时   注2:古代人在脸上刺字并涂墨之刑   基建大佬来了=w=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14 00:01:45~2022-07-14 23:5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坚壁 第二十四   陛下稀罕他这脖子稀罕得紧   公输厚此人, 模样平平,身形矮小,和元彻比起活像是从小人国来的, 年龄莫约在二十七八左右,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特色可言, 属于丢进人堆就消失那一类,   此时, 他正穿着九鸢楼店伙计的衣服, 对沈之屿慷慨激昂泪声聚下。   别的工艺世家脾气如何尚不讨论,反正这公输家一脉传承,从祖上有记载开始, 皆是大楚出了名的直驴不看场合说话,不明白人的眼色, 不屈尊于权贵拉扯人脉。   具体表现为, 多年前,黄巾贼乱都还没有苗头的时候, 四大家曾悄悄地给公输家递过态度,说当下太平,朝堂每年往军中拨的钱太多,实在没必要, 不如在军备制作上换掉过于昂贵的材料,换做普通即可, 比如他们名下铺子里的货。   这样一来,既不会有失颜面,没有实质上亏空将士们什么, 双方还节约了银钱放进自己兜里。   换做旁人, 定然乖乖接下这一暗示, 一拍即合了,毕竟有钱谁不想挣?还能借机和四大家攀上关系,傍上朝中大树,一举两得!   但这位公输家现任家主公输厚听后,顿时火冒三丈,在家中大骂了三个时辰,斥责四大家利益熏心,只知金银,不知边防,那真铁打造的军备与其他材料能比吗?届时万一北境蛮夷南下,就算戍边将士们再英勇,手中武器不顶用,那也是无济于事啊!   雅间内,元彻再次:“……”   很好,他抢风头就罢了,还骂人。   不过话说回来,难怪当时南下容易。   一直以为是中原人太孬了,不战便投降让道,现在回想,若给他一堆比纸还薄的枪盾上战场,他也不打,谁爱打谁打去。   兀颜也在一旁听了一耳朵,奇道:“等等,你该不会去给先帝告状了吧?”   公输厚点头。   兀颜惊讶:“天,你真勇。”   像公输厚这样的人,在朝堂上最容易被“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需要他们的时候,皇帝就好声好气地伺候着,哪怕被指着鼻子骂得狗血淋头,那也是忠言逆耳,可不需要他们时,那就是不知礼数,冒犯天威。   当时天下还算太平,没有明面上的战事,在先帝眼里,公输厚自然就可有可无。   那日,公输厚辗转反侧,整夜不能寐,担心四大家找自己无果后又去寻他人,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于是第二天一早,赶在朝会之前,便去议政殿将此时状告给了先帝。   至于结果……当然是被四大家反咬一口。   具体怎么个过程,公输厚没懂,反正四大家几句话下来,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先帝转头冲自己勃然大怒,痛骂自己嫉妒他人,还没机会辩解,当场锒铛入狱。   三天后,一道旨意落下:十日后问斩。   兀颜小心翼翼地伸手,往公输厚的脸上戳了一下,触感是软的:“那为什么你现在还能活着?”   公输厚抹了下鼻子:“是丞相大人救了下官。”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齐齐扭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沈之屿。   “举手之劳。”只听沈之屿淡声道,“不足挂齿。”   公输厚却直起身,摇头道:“大人言轻了,昔日大人为救下官,不惜在病中也要与先帝和四大家周旋,同时还要护着下官在外的父母,此等恩情,下官铭记一生,无以为报。”   元彻从公输厚进门开始就紧跟站在沈之屿身后,暗戳戳地宣誓主权,听到这里,他眉头一皱。   沈之屿赶在公输厚再说话前开口,笑道:“旧事就不用再提了,说来惭愧,当下还真有一事恐需要你帮忙。”   “下官荣幸!”公输厚真诚道。   “我记得你当年上奏过一封折子,里面有一名为‘十道’的工程,”沈之屿手中捧着一杯暖手用的茶,天气太冷,他说话间都吐着白气。   “那个啊,是有这么回事,那时年纪小,没事儿的时候便喜欢胡思乱想,有次脑袋一蹦跶,想出以京城为中心往外修建十条道,万一某地出现对物备人力的急需,比如战乱、天灾等事发生,可从八方调力,三天之内抵达……”公输厚说着都不好意思了,挠挠头,“后给先帝驳回来了,因为太花钱。”   “如果钱够呢?”   “啊?”   “如果当今陛下应允,银钱也够。”   沈之屿手中的茶杯有些冷了,变得反而从他的指尖吸取温度,他想叫人换一杯,还没开口,元彻就已经将备好的茶杯放来他手中,沈之屿重新捧上热源,道:“你还想做这件事吗?”   公输厚呆住了。   人们总爱嘲笑自己的年少轻狂,但若有朝一日,轻狂成了可以实现的目标,饱经牢狱之后的人是不是也可以回到少年呢?   此工一旦落成,将东西南北紧密联系在一起,以月为计的山路大大缩短,福泽大楚百年不止,他公输厚甚至还能因此留名史书,流传千古,为后世留下当朝的建筑文明。   光想一想,就能激动得浑身发抖起来。   可稍后,公输厚又本能地自我否定,笑答:“惭愧,大人或许不知道吧,自出监狱后下官就被革去官职,发配去了边疆,去年遇上新帝登基,时局混乱,才徒步走回了京城,如今只靠着给九鸢楼做些稀罕小玩意儿补贴家用,孝敬父母,且大人怎知当今陛下应允……”   “允。”元彻将换下的茶杯放去一边,“至于官位,这更好办,拟一旨即可。”   公输厚第二次呆住了,愣愣看着元彻:“您是……?”   公输厚没有去大街上凑热闹的习惯,多次错过和帝王见面的机会,所以目前为止,他都不知元彻的身份,只依稀觉得此人在四周这些人中地位较高,和沈之屿的关系也十分微妙,猜测是某武将家的公子。   这也得怪元彻自个儿,哪有皇帝没事儿站着伺候别人的?   元彻拖来一张椅子坐在沈之屿身边,双腿微张,手肘抵在膝盖,身体前倾,压迫感极强。   “你觉得朕是谁?”   .   夜里比白天还要冷,寒风像是长了眼睛,专盯着衣缝钻,元彻一直等在九鸢楼门外,兀颜先将温子远和魏喜送了回去,再从相府带来了沈之屿的氅衣,以免待会儿回去的路上冷。   “都子时了。”兀颜道,“陛下要不去催催?”   敲定要落实“十道”后,沈之屿便和公输厚立刻开始商议十道的排布走向,以及如何以最快的时间,最少的银两来搭建,可再怎么也不能不睡觉呀。   元彻看了眼天色,月亮已经落下最高点,商议时间已超过八个时辰,思索片刻后,决定转身去敲门。   手刚抬起,屋门就向里打开,沈之屿拿着图纸走出来,公输厚在一旁提着灯,沈之屿明显已很疲倦了,但还不忘将图纸放在兀颜手中,嘱咐道:“明日一早就交给牛以庸,他知道该怎么办。”   “是。”   元彻抖开氅衣披在沈之屿身上,轻声道:“回家吧。”   沈之屿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马车,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走回来,从身上取下一块玉佩放在公输厚手中:“回皇城吧,大楚需要你,用这个向九鸢楼楼主赎身。”   手艺人也是需和商铺签订卖身契的,以保证他们所做之物不会偷偷送去其他地方贩卖,公输厚接过一看,忙道:“大人,太贵重了,要不了这么多。”   “无碍,剩下的买些东西回去给令尊。”   “这怎使得,下官……”   “给你就拿着,别在这儿推来推去。”元彻沉声道,“不知道别人很累了吗?”   公输厚给元彻一说,就不敢再发话了,自知道元彻就是当今陛下后,他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前朝丞相和新帝会站在一起,就被元彻有意无意地“秀”了一脸,发现了某个惊人的秘密。   看着车驾行远,公输厚抬起头,舒出口长气,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比前朝那歪瓜裂枣的样子好多了,刚转身准备回家,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白天是不是说过北境蛮夷四个字?   完了。   又多嘴了。   这陛下不记仇吧……   马车驶回相府,不记仇记醋的陛下刚将丞相大人扶下马车,就感觉对方手心全是汗,仔细一瞧脸色,除了困意,还有些苍白:“哪不舒服?”   沈之屿摆摆手,不想在夜深人静再去叨扰旁人。   “兀颜,把卓陀拧过来。”   “回来。”兀颜蹿得特别快,沈之屿连忙拦住他,“不至于,只是忘了吃晚饭,有些胃疼,也有可能是饿的。”   元彻:“只是?”   陛下愤愤地走上前,一把将人打横抱回屋内放好,令兀颜去买些不易积食的东西的同时,自己也去厨房熬药,等药凉至合适的冷热,兀颜回来了,元彻便将两个碗一起端去屋里,此时沈之屿已经换了衣服蜷在床榻上,睡过一轮了。   元彻放下托盘,伸手去床上人的额头探了探。   沈之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嗯?”   “路上太冷,怕你发热。”元彻道,“来,先喝药,喝完药一炷香后吃饭。”   沈之屿还没完全醒,就被元彻捞了起来,塞去几个枕头在腰后垫着,将药碗递至手边。   平日里的丞相大人运筹帷幄,眨眼间就将人忽悠得天晕地转,刚醒的丞相大人却人畜无害,正歪着脑袋盯着手中黑乎乎的药碗,寻思这是什么东西。   元彻看得一紧:“算了,张嘴。”   等做完这一堆事,沈之屿也彻底醒了。   沈之屿的底子太弱,卓陀给的药方主在温养,止疼的效果不强,最后,元彻收拾好杂物,挥退亲卫,只留下床边的一盏烛灯,脱掉鞋子爬上床从后抱住沈之屿,像先前那样慢慢地替他揉着,以缓解不适。   “还是很疼?”元彻见他一直睁着眼。   “没有。”沈之屿道,怕他不信,又补充说,“比起方才好很多了。”   元彻将脸埋去对方颈窝。   沈之屿算是看出来了,陛下稀罕他这脖子稀罕得紧,好像里面有什么琼浆玉液似的,伸手拍了拍龙脑袋:“你早点睡,不用陪我,明日就要开始早朝了。”   “朕睡不着。”   “嗯?”   “阿屿见着老朋友,都忘了和朕保证过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了。”个子能当屋脊用的撒娇精闷声道,“而且都没瞧你和朕这么开心地说过话,你这个薄情郎,负心汉,讨厌死了。”   沈之屿:“……?”   什么跟什么啊?他是为了谁才开心的啊?   不过这话太矫情了,丞相大人说不出来。   此招正中撒娇精下怀,稍后,撒娇精话音一转,贴在耳边低声道:“公输厚说你带着病救下的他,怎么回事,当时是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第105章 坚壁 第二十五   小宅屋内只点了一支蜡烛   好吧。   绕了一大圈, 原来目的在这儿。   沈之屿叹了口气。   祸从口出啊,公输厚这没眼力见的德行,明明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非要多此一嘴,他倒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自己就没这么容易了。   沈之屿按停元彻的手, 转过身, 往前微倾, 在陛下脸上蜻蜓点水了一下,避重就轻道:“不是什么大事,当时正值寒冬, 有些犯老毛病。”   “什么老毛病?”元彻没让沈之屿退回去,兜着他的后颈重新将人带来, 加深了这个吻。   分开时, 沈之屿的双颊有些红,喘息道:“太冷了, 发热,几乎年年都如此。”   元彻:“四大家害人无数,像公输厚那种没脑还没眼的,估计每隔几天都会死一个, 大人又没三头六臂,就算对他们有怜悯之心, 总不可能成天正事不做去盯着四大家杀不杀人。”   言下之意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救公输厚?   “因为他很重要。”   “重要?”   沈之屿被元彻逼得从被子里挣扎出来,呼了口冷气降降火, 怕继续面对面下去往吃不消的方向发展, 看着顺势滚来自己腿上躺着的陛下, 那眼睛里的醋味都要飘满整个丞相府了,哭笑不得地在对方笔挺拔的鼻梁上刮了一下:“行了,别胡思乱想,我和他之前也就只见过那么两三次,是于社稷的重要。”   元彻抓住他的手,不准他收回去:“这人不就是会做点东西,修修路?”   沈之屿:“这可不是普通的路。”   元彻:“?”   “十道贯通南北,乱时应军,能以最快的速度将所需之物送至前线,最大程度上保证军备物资的充足,不再出现因为后方跟进的停滞导致前线崩溃,平时则应民,方便各个地方的商户行走,促进钱财的流通,以防在某地的粮食泛滥成灾的同时,另一地颗粒无收,粮价飞涨。”   “既然这么有用,为何前朝皇帝要拒绝?”元彻沉思片刻,道,“他是不是有病?”   沈之屿摇了摇头。   元彻冷笑:“哦对,他穷,穷得叮当响。”   “也不全是,”沈之屿笑道,“公输厚没说全,先帝弃‘十道’不用,花钱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的是他害怕,前朝以藩镇国,藩王在自己的领土内集军政财大权于一手,稍有不慎就易起京藩冲突,十道既然能让大楚四通八达,南北贯通,同时也方便了藩王往入侵,就好比一座府邸里面,每间院子都有不同的主人,夜深人静时,大家肯定会将门窗关好,以防旁人窥探你怎如此针对他?”   元彻猛地坐起来:“朕当然针对他,啧,一想到你在他手下吃了几年苦朕就烦,自己不行还非要逞能,脏活儿累活儿全丢给你,他多大的脸啊?”   “唔,是有点。”沈之屿寻思,“他后来嗜糖严重,有些发胖。”   此话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元彻重新躺回自己的专属位置,听沈之屿总结道,“先帝治下的大楚配不上十道,错在先帝,而非公输厚,臣保他,让他们家的人活着,就是希望公输家可以传承下去,等来一个与之匹配的时代重新出世。”   若没有元彻横插一脚,这个时间或许会很长,需要百年,千年,但都没关系。   只要公输家还在。   “大人高瞻远瞩,”元彻道,“但要从圣旨下救人,不容易吧?”   沈之屿顿了顿。   元彻眼巴巴地望着他。   沈之屿最看不得他这样子,无奈,只好说出来:“没错,当时臣告病不在朝,得知此事时,圣旨已下,且公输厚在无凭无证之下状告四大家,将局面推向了极为不利。”   元彻忽然有个很不好的预感。   只听沈之屿轻飘飘道:“事出从急,没多的功夫做其他安排,臣只好先将他的父母接来了相府暂居,然后遣人连夜收集证据,不求证实四大家结党营私,只求保公输厚,同时去议政殿跪了两天,希望先帝多给些时间。”   元彻当场愣住:“多,多久?”   “两天。”   整整两天,不吃不喝,半夜坚持不住了就倒头在地板上睡,第二天天亮后爬起来继续。   下一刻,元彻一把掀开被子,不顾沈之屿的惊呼,将他的裤腿直接推了上去,抓来一旁烛灯仔细检查,却只见膝盖上白皙平滑,见不着昔日长跪之后的半点青紫想来也是,这件事情已经发生太久了。   沈之屿被这大动静弄得打了个喷嚏,轻轻地踢了下元彻的胸口表示不满:“冷。”   元彻这才重新盖好被子,放回烛灯。   稍后,他沉声问道:“前朝皇帝埋在哪儿的?”   “死无葬身之地。”沈之屿说,“黄巾贼闯入皇城后拿走了他的尸体,说是要分尸去喂狗。”   “……那可真便宜他了。”   “以后不许这样了。”元彻跪坐在一旁,飞快地眨了一下眼,像是在掩盖什么,哑声道,“那些人死了就死了,折腾自己做什么?”   沈之屿撑起身帮他把挂在眼角的泪擦了。   “怪朕,若是朕早点来,或者当年直接把你带走就好了,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别自责。”沈之屿轻声安慰,“都过去了,现在不都好好的?”   “不。”元彻晃了晃脑袋,“不止想要现在 。”   沈之屿笑他:“贪心啊,陛下。”   后半夜又聊了些别的,沈之屿起初还能应付,没多久困意就重新上涌,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歪头睡了,元彻瞧见,小心翼翼地将他腰后的枕头抽走,灭了烛灯,圈着人睡觉。   第二日醒来,一人去上早朝,一人去内阁。   内阁大清早接到消息后,立马开始行动,先是给公输厚在皇城内单独划分出一处殿阁,不许外人随意打扰,随后将夏季里选出的一批对工匠技艺有天赋的人送了过去,给公输厚打下手。   沈之屿来时,最基本的事宜已经办好,牛以庸领着阁臣们将方才的安排大致汇报了一遍。   沈之屿点点头:“不错,诸位幸苦了。”   阁臣们整齐回道:“下官分内之事。”   沈之屿落座去主位:“牛以庸,接下来由你去对接他们的进程,有什么缺的少的,或者遇见了什么问题,随时上奏,找我和陛下都行,不得半丝延误,年底之前给出一套像样的章程以及三套紧急意外下的对应之策,明年年初务必便开始动工。”   “下官明白。”牛以庸出列拱手,稍后,他又道,“大人,楚王那边来了消息,说已经启程了。”   公输厚出现得突然,且十道一事极为重要,沈之屿不放心交给其他人监管,但这样一来,楚王那边又缺人了,沈之屿想了想:“江岭呢?”   江岭也出列:“大人,下官在!”   “之前交代有关接待楚王等人的事宜,办好了吗?”   “办好了!”   江岭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到对应的那一页,他办事没牛以庸那么利索,但勤能补拙,习惯随身携带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一有事就往上写笔记,念起来嘴里像是放了个弹簧似的:“回大人,陛下和下官商量过了,决定在元宵节当日的宫宴上接待楚王,楚王等人到后,先在城门外接受检查,确认没有危险,随军停在城门外百步,由陛下的亲卫带着入城,宴会当中,亲卫大人们披甲携刀进入内宫,外宫由戎军巡逻,每个时辰必须巡三次,京城街道上则由鬼军负责,以确保没有人浑水摸鱼哦对了,陛下还托下官转告大人一句,元宵那天他中午见人,晚上要回来吃饭,记得等他。”   沈之屿起初还听得认真,最后一句简直措不及防。   其他人立马开始熟练地装聋作瞎。   但这还没完,江岭翻开下一页:“陛下还说,听说中原有元宵吃汤圆的传统,大人喜欢什么馅的,他好做准备。”   沈之屿:“……”   江岭一口气念了十来种口味,什么胡麻(注)花生红豆等等,最后,合上本子,呼了口气,探头问道:“大人,您看……”   话音没落,沈之屿站起来:“转告他,别一心二用,不然元宵节等着在外面看一夜雪。”   然后拂袖走了。   “诶,好嘞。”江岭老老实实地将这句话写上去,边写边念,“在外面看一夜雪……嗯?牛大人?”   牛以庸以一种“这孩子真倒霉”的眼神看着他,稍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这段划掉,写胡麻吧。”   于是乎,后来每天晚上,元彻只要得空,就趁沈之屿忙于公务的时候偷偷摸摸溜进厨房,着手开始做胡麻馅汤圆。   魏喜和温子远好奇,趴在窗户外面看,陛下见了,招手让他们进来。   “试试,刚煮好的。”   然后魏喜和温小公子成了陛下的勺下第一道亡魂。   第二道是兀颜等亲卫。   兀颜表情丰富地把那一坨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吞进肚子里,紧接着,就感觉到气沉丹田,好似有了武侠话本中金丹在腹的韵味,唯一可惜的是还没走出两步,就拔腿往茅房冲。   看来金丹并不想久留。   “不应该啊。”元彻盘算道,“都是按照书上的步骤弄的。”   一位刚出茅房的亲卫走上前:“陛下,哪本书啊?”   元彻指了指桌面。   亲卫上前一看,顿时瞪大眼睛。   《假一赔十,包教包会》   元彻还喃喃道:“那卖书的人说很多人都靠这个学的。”   亲卫:“……”   确实,包教包会,一学就废。   最后,陛下走投无路,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夜晚,独自一人带着郁闷的心情在街上瞎逛。   有道是人心浮躁,路边石头都碍眼,陛下瞅准一颗长得像汤圆的小石子一脚踢了出去,石子哒哒地往前蹦,停在一个小吃摊附近,一抬头,竟是卖混沌的那对老夫妻。   心中迷雾骤然照进光束。   元彻连忙上前,虚心请教道:“那个,二位会做汤圆吗?”   高手在民间,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陛下在手把手教导下,终于成功做出了一份糯白憨厚、圆圆滚滚的胡麻陷汤圆。   “这个可以诶!”抱着试毒心情的兀颜捧着碗,兴奋道,“真好吃!是属下吃过最好吃的汤圆了!陛下,还有吗?”   “没了,就这点。”   “诶,陛下再做点嘛。”兀颜试图撒娇,“一点点也行。”   元彻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拧起人来就扔出去。   小打小闹的日子一瞬即逝,很快,时间就来到了元宵节前一天。   那日,鬼戎军几乎全军出动,戒备森严,楚王的车驾队伍停在城门外时还是日出,等几轮检查下来,已经接近日落了。   沈之屿坐在官道边的楼阁上,选了个窗边视野好的位置,看着那十几辆马车:“他还真将其他藩王的家眷带来了。”   “大人觉得楚王本不会带?”牛以庸是来汇报关于十道进程的,听到这句话,随口回道。   沈之屿眯起眼睛,神色有些凝重,答非所问道:“提醒陛下,宴席上除了原定之事,一律皆答容后再议,宁愿商议无果,也不能冒然决定。”   “是。”牛以庸道。   “还有。”沈之屿难得啰嗦,“明天江岭一人在旁不够,你也去,你也没法的,立马来问我。”   “下官明白。”   可饶是如此,沈之屿还是不放心,从今早起床开始,他心里就跳得很快,仿佛有什么要事会发生,是小楚王吗?毕竟这个小楚王太琢磨不透了,所做的一切都很奇怪。   等全部马车走远,街上重归正常,沈之屿才勉强回过神来,心道应该是自己想多了,京城戒备森严,小楚王纵使有什么阴谋诡计,在此等严防下,也翻不了身。   沈之屿:“我记得今夜陛下在皇城歇息。”   “是的,”牛以庸道,“陛下打算今夜亲自检查一下巡防,就不回相府了。”   “好。”   回京已经一月有余,在这期间,元彻一直粘着他,以至之前的许多事情办了一半便被搁置,左右他现在的身份没法和元彻一起出现在宴席上,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将其收尾,做个了结。   牛以庸前脚刚离开,魏喜后脚立马赶来。   “子远呢?”   “温公子已经睡啦。”魏喜机灵道,“小的在公子的香炉里参了些不打紧的安神香,今晚多半是会睡过去的,亲卫哥哥们也甩开了。”   “那直接走吧。”沈之屿对桌上的吃食毫无兴趣,随便沾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他们穿过巷道时,正巧被在附近执勤的于渺看见,正常来讲,沈之屿身边都会跟着亲卫,但今日于渺在附近看了一圈,没找着半个亲卫的影子,心里难免疑惑,向同伴叮嘱过后,默默跟了上去。   沈之屿带着魏喜穿过一众巷道,行了莫约半个时辰,最后停在一间城东的小宅前,看着站在门口等自己的潭老等人,淡笑道:“前辈们怎搬来这地方住?可是九鸢楼的人有地方伺候不周?”   “别装了!不是你暗示我们九鸢楼人多眼杂,换地方安置么?”潭老没好气道,“小子,你把我们这群老头晾在这里小半年,就不怕我们其中一人活不了这么久?”   “前辈们说笑了。”   “哼。”潭老用拐杖敲了下地面,伸头左右望了望,“就你俩?”   “如约定,就我们二人。”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和主道上那些灯火辉煌的商铺不同,小宅内只零零散散地点了两三支蜡烛,烛光昏黄,能照亮的地方不多,整个院落与黑夜几乎融为一体。   于渺伏身在对面屋屋顶,大为震惊若不是一路跟来,她竟不知道此处还有这样一间院子。   于渺亲眼看着沈之屿和魏喜随那老头走了进去,随后,屋门吱呀一声,缓缓关上。   作者有话说:   注:现代喊芝麻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15 23:56:49~2022-07-17 23:4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肥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寒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坚壁 第二十六   (小修)你怎么能喜欢皇帝?!   屋内其实没有屋外看着那么黑。   主屋整体不大, 主堂落坐正中,两侧各设有三间侧卧。   “哟,小沈这么快就来了?”周老正在厨房做饭, 见着沈之屿来,将沾满水的手在衣服上蹭干净, 伸头问, “吃饭了没?”   “吃了。”沈之屿面上出于礼貌的笑容没变。   “还再吃点不?”   “不麻烦的话。”   “不麻烦不麻烦, 老谭, 别干杵着,去多洗一副碗筷诶,这小孩吃吗?”   “啊?”魏喜骤然被点名, 有些不知所措,“我, 我就不用……”   “老谭!两副!”   那日不欢而散后, 老儒们一直想要和沈之屿再次联系,可沈之屿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连个影子也找不到,就这样打道回府是肯定是不甘心的,正值他们进退为难时,某日清晨, 一张地契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们在九鸢楼的房门外,随之还有一大袋碎银。   不用想也知道, 能给他们送屋子又送钱的,整个京城除了沈之屿,不会有第二人, 沈之屿的意思是让他们换个地方等自己。   这一等便是小半年。   也就是沈之屿刚回京的时候。   那天正值大雪, 沈之屿担心这群神仙老爷子没挨过京城冬天的天寒地冻, 便托魏喜给他们送了冬衣,同时问了句:关于新学一事,诸位是否想好了?   被魏喜找上门老儒们面面相觑片刻,答说:想好了,但得沈之屿单独来,最多带名贴身小厮。   沈之屿挑了挑眉,心道还真执迷不悟。   好吧,那就只好这样了……   十五位老爷子加上沈之屿和魏喜,围坐在一张大木桌边,借着一簇烛光,堪称平静地吃了顿简单的晚饭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没急着说正事。   在这群老爷子中,谭老最不好说话,他那八字胡一翘,整个人就像是烧开的水壶,而周老永远温温和和的,总是帮忙给潭老灭火。   饭后,大家又一起收拾,就连沈之屿都挽起袖子洗了两个碗,周老路过时,见沈之屿的广袖快要掉下去了,帮他往上重新卷了卷,低声道:“老潭刀子嘴豆腐心,心里其实是愿意的,待会儿他准备问你些问题,挑想答的答吧。”   沈之屿正愁这碗怎么总是洗不干净,难道是的姿势不对,忽听到这句话,手中动作一停,颔首和声道:“谢谢。”   要帮元彻摒弃前朝,彻底改朝换代,需有三股势力同时并进。   第一是以牛以庸为首的内阁,内阁是刀,化开皮肉,将内里的腐烂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第二是公输家,他们能在腐烂上穿针引线,将连接错误的骨头和经脉归回正位。   要拉拢这两者,十分简单,给足足够的利益和恩情便可以,毕竟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   可救治垂死的生命不能光剖开伤口,最为重要也最关键的,是愈合。   身上有了伤,得用药粉擦拭;时局出现了偏差,得有新学纠正。   所以第三便是这群老儒。   老儒们活了大半辈子,早就过了对权势和银子感兴趣的年纪,沈之屿扪心自问,自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父亲留下的一点旧情和赌他们的内心。   他赌他们不会这么绝情。   像之前那样,老儒们坐在沈之屿面对,潭老首当其冲,将手中拐杖敲的哐当响:“小子,你真想好了?万一真出什么事,你哭都没地方哭!”   “前辈们放心。”沈之屿答非所问,“既然我需要你们帮忙,定然是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谁和你说这个!”潭老喝道。   沈之屿笑而不语。   “装聋作哑是吧?行,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帮那皇帝这样做,前朝的教训还不够吗?他到底是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为他拼命到如此地步?”   这次沈之屿答得快:“周老前辈没告诉你们?”   此话一出,潭老等人扭头望向周老,脸上充满了茫然,周老“哎呀”一声,跺着脚摆了摆手。   潭老在他俩之间看来看去:“什么意思?告诉什么?”   “没说啊。”沈之屿瞧着也有点惊讶,当时留下那句话,就是借周老告诉他们,却不想周老还帮他保密。   他只好自己亲口重复一遍:“没有为什么,当今陛下是位好皇帝,我很爱慕他,只要他想的,同时也对他好的,我都给。”   干净利落,没有任何磕碰。   下一刻,除了周老和魏喜,屋内所有人都瞪大眼睛。   潭老反应最大,他愣在原地,似在第一时间没理解爱慕这两个字,回过神来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徒然提高:“谁?你说你爱慕谁?之前周老想给你介绍他孙女时你不是说你已经……”   “嗯。”沈之屿再次点头,“就是他,只差拜堂了。”   潭老的胡子当场气得立起来。   他坐在椅子上,大喘几口气后,忽然一个暴起,一把抓过旁边的拐杖:“混帐东西!”   “老夫今天就替老沈教训你这个逆子!还新学说?我看你先自己好好反省一下!你和谁过日子不好,偏偏和皇帝!那可是能有三宫六院的皇帝!皇帝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人!”   沈之屿现在的身体哪儿受得了他这一棍,众人连忙扑上前去拦。   “老潭!老潭你冷静点!这孩子是正一品,你打他可是要入大牢的!”   “那正好!老夫就先打死这个逆子,再一起下去和老沈交代!起开!”   “小沈,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躲开!这老东西的拐杖可是实心的!”   沈之屿静默地看着他们。   魏喜已经挨了两棍,脑袋上被打出了包,可见潭老力道之大,他惊呼道:“大人,你先走……哎哟!”   “先走?他不是敢说吗,不是除了拜堂什么都干了吗?就算他今儿个跑去皇帝面前老夫也敢打!非给他打清醒不可!”   魏喜扭头骂道:“我呸呸呸!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管我家大人!”   沈之屿在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   不过还真是闹腾啊。   稍后,只听一声闷响,沈之屿竟是撩起衣摆笔直地跪在了他们面前,众人当场愣住了,忘了手上的动作,潭老的拐杖没来得及收力,直接落在了沈之屿肩膀上,打得他嘴里一声闷哼,稍后,喉咙一滚,默默地将呛出来的血吞回肚子里。   “大人!”   魏喜一把撞开潭老,连滚带爬地跑过去。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17 23:48:15~2022-07-19 00:0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可爱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坚壁 第二十七   (小修)没想过,以后有心情再想   一时间, 场面极其混乱。   潭老吓得立马松手,实木拐杖哐当落在地上。   魏喜想要把沈之屿拉起来,哭道:“大人……你疼不疼?你不要跪他们, 我们走好不好,我们不求他们了!”   周老倒吸一口凉气, 光听那声音就知道这一棍是打实了的, 连忙带人去找药。   “嘶……”不疼是不可能的, 沈之屿心道这老爷子力气还真大, 看来再活个二十来年没什么问题,缓了好一阵,他才重新直起身, 抬手抹掉嘴角的血沫,嘶声且有力道, “前辈想打请便, 晚辈自知一直以来对诸位前辈多有冒犯,但此事与陛下无关, 他对新学更是不知情,是我一厢情愿。”   这话听着倔极了。   “你!”潭老给他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魏喜连忙张开手拦在沈之屿面前。   这时,周老终于翻箱倒柜找出了伤药,踉跄着跑回来, 瞪了一眼谭老,将药交给魏喜:“快, 快抹上,消肿的,不然待会儿肯定疼得厉害。”   魏喜接过:“谢谢您。”   “等等!”   潭老出声喝住他们的动作, 直勾勾地看着沈之屿, 说道:“不对, 小子,你今天很不对,你在着急什么?”   沈之屿的嘴角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暗处勾了一下,但没说话。   “别理他,他今天吃错药了。”周老和其他几位老爷子一起,将沈之屿扶起来在一旁坐下,肩头处的衣服脱下后,只见已经青紫了一片,隐约还有些血痕,周老一阵唏嘘,絮絮叨叨道,“刚刚不是还提醒你挑想答的答吗?你给他说这么多干什么,先前的聪明劲儿呢?”   沈之屿苦笑道:“谬赞。”   “没在夸你,怎么什么时候都能笑出来,老沈当年可不这样。”   周老心疼至极,忽然,借着烛光,他看见沈之屿后颈上有一块红斑,像是蚊子咬的,但转念一想,下雪的天怎么会有蚊子?   那分明是一个没来得及消失的吻痕!   周老一愣,在心里默念三遍非礼勿视,同时更加确信了沈之屿方才的话。   上好药后,沈之屿穿上衣服,周老让他把外袍脱下来,自己拿去后院洗一洗。   沈之屿低头一瞧,这才发现月白色外袍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污。   “不劳烦前辈,让小喜来就行。”   沈之屿将衣服给了魏喜,周老拦住:“不用不用,外面黑,他不熟路,小心摔着。”   魏喜却连忙自告奋勇:“老先生,小的没事,小的来帮你!”   有人去帮沈之屿找衣服先披着,有人去帮周老打水烧柴,不一会儿,房里就只剩下沈之屿和潭老两个人。   潭老自被周老吼了一顿后,就一直站在原地,没再说话。此时,他看着沈之屿一身白衣,唇色因伤病在身变得很浅,浑身上下唯一算得上鲜艳颜色的就是那枚朱砂痣,上挑的眼尾让他的面容轮廓与柔和不沾边,暗藏着锐利和妖异,和如沐春风的沈父根本不一样。   良久,潭老沉下声:“苦肉计。”   沈之屿没否认。   “你今日来,就是利用老爷子我的暴脾气,演给其他人看的吧,好手段,继先前的攻心计之后紧接着苦肉计,不费一兵一卒便让所有人都站在了你这边,老夫若再不点头就会成为众矢之地,你嘴里到底有几句真话?”   “都是真的。”沈之屿不咸不淡道,“恰好也可以一用罢了。”   潭老:“你想逼我点头。”   “没错。”   沈之屿想靠去椅子背上,不料碰到了背后的伤,当场疼得缩了一下,只能老老实实地挺直肩背:“其他事宜已经提上行程,就差你们了,而前辈你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和我打太极,哪能呢,对吧?”   潭老:“……”   还真对,他今天确实不想给准话,本着能拖多久算多久。   没想到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把他看得透透的,还给他设了个局。   潭老重复了之前的问题:“你到底在着急什么?”   “先齐王在朝中留下了太多蛀虫,这些人以搅弄风云为目的,假以时日,必将大乱,陛下当下需要中原以最快的速度活过来,有能力与其兄长一战,否则等待北境狼王勾结先齐王南下,他的处境会很危险。”沈之屿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我不允许这个局面出现。”   “他危险,你就不危险了?你想过没有,狡兔死走狗烹,他现在花言巧语和你好,可能仅仅是因为你能帮他谋得天下,等那之后,你该如何?继续和他像现在这样?你愿意,他愿意吗?历代哪位皇帝不是一大家人?百年之后,皇位又由谁来坐?”   潭老苦口婆心,想要让沈之屿懂得回头是岸。   可沈之屿非但无动于衷,还轻飘飘地回道:“没想过,以后有心情再想。”   潭老再次:“……”   真想抡起拐杖再打一次。   “前辈,”沈之屿看向院子里忙里忙外地一群人,“我真的很累了,各退一步吧,您是我父亲的朋友,我不太希望彻底撕破脸皮强行让您办事,待事成之后,若我还能活着,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潭老讽刺道:“你还觉得没和我撕破脸皮?”   “当然没有。”沈之屿回过头,皮笑肉不笑道,“像我们这种人爱用的肮脏下贱手段,不到穷途末路,没胆子拿出来脏您的眼。”   烛光跳动,昏黄落在沈之屿的侧脸上,明暗分明。   那样子心惊动魄极了。   潭老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穷途末路”这四个字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半个时辰后,周老等人回来了,沈之屿又留下了一袋银子,带着魏喜踏着夜色告辞离开,礼貌处处到位,乖得有模有样,和单独相处时完全不同,潭老被摆了一道,见大伙儿当下看他就像个话本里的恶毒老爷子,还悄悄地排挤他,有苦说不出。   潭老回到房间关上门,心道这浑小子,竟然强行把自己绑上了贼船。   于渺一直没走,见沈之屿出来,又默默地将他们护送回了相府,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干什么去了?”一位鬼兵问她,“可是城中有可疑的人?”   “没有。”于渺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实情,“遇见了位老朋友,耽搁了会儿。”   于渺是军中唯一一位女子,在营里有着单独的帐篷,她卸下弯刀,刚准备掀开门帘,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蹲在一旁,寒风一吹,还在发抖。   “?”   于渺将就手中的刀鞘砸过去,只听啊的一声,还有些耳熟。   “哦对了。”方才那位鬼兵再次开口,“内阁里的牛大人来找你有事,在你帐篷外蹲了快两个时辰了,外面冷,我们让他进去等,他打死不答应。”   于渺再次看向那黑乎乎的一坨,正是牛大人本人。   “……”   “你是不是傻?别蹲了,进来。”   于渺给牛以庸倒了杯热水,再递了张毯子:“这里没茶,你将就一下……舌头捋直,嘀咕什么呢?”   牛以庸喝了口热水,冻僵的舌头缓和些许:“他们,他们怎么能让我直接进,进,进你的屋子呢?难道他们平时也直接进来?太,太,太没规矩了!”   于渺从他哆哆嗦嗦的话中听出了几分愤怒,笑道:“也还好,但有急事的时候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军中本就粗糙,我能得个单独的帐篷已经是陛下开恩。”她抬手指了指外面,“瞧,别人都是六七个人挤在一堆。”   上次和沈之屿联手摆了牛以庸一道,于渺一直有点心里过意不去,所以这次的态度就好了些。   牛以庸:“还是太,太没规矩了!”   于渺:“……”   “行了,在你眼里谁都没规矩。”于渺也坐下来,“等了这么久,找我什么事儿?”   牛以庸哦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你今日执勤吗?”   “那得看……”   “和别人换一下!”   于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她沉下脸来:“为什么?”   牛以庸支支吾吾的,老半天没憋出一句。   “为什么?”于渺又重复了一遍,双手忽然拍在桌面上,倾身往前,“牛大人,你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   牛以庸此人,能被沈之屿瞧上,并放在手边办事,肯定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而除了办事利索有头脑外,牛以庸还有一大优点,他很细心,非常会观察,能在一些细节之处未雨绸缪。   牛以庸吓得一颤:“我,我……我也不敢保证,更没证据,就是昨晚早些时候,我替陛下安置楚王带来的那一大群家眷,觉得有些不对劲。”   于渺追问:“不对劲?哪儿不对劲?”   “说不出来,哪都不对劲,普通人被当作人质押送,肯定是害怕和恐惧,我却没在她们的眼里看出这些神……!”   牛以庸一声惊呼,杯中水都撒了,是于渺一把提起他的领子:“你把这件事给陛下说了吗?”   “说了,说了!”牛以庸把头点出残影,“来之前就说了!本还想给丞相大人说的,可丞相大人没在,陛下则说兵来将水来土掩,按原计划行事,我知陛下不想再拖延时间,想要一鼓作气,但还是怕真出什么大事儿,想来提醒你一声注意安全,毕竟你不是从小就……!!!”   牛以庸第二次被打断。   “你知道陛下的德行,怎么都不劝一劝?脑袋长着是用来看的吗?现在立马回皇城,叫人盯紧家眷不许和她们挑事!”   与此同时,一缕光从天边缓缓升起。   天亮了。   而从京郊回去还有一大段路。   于渺气急败坏,不再废话,拉着牛以庸就跑,后嫌他跑得太慢,干脆一把人丢去了马背上,牛以庸顿时吓得眼冒金星,不敢去抱于渺,只能抱着自己的脑袋天旋地转。   .   沈之屿收拾好躺下时,天边已经隐隐有些泛白了。   淤青在肩膀上,他只能侧着睡觉。   今日元彻不在,被窝里冷冰冰的,冻得他老老实实地缩成一团,连腿都不敢伸直,魏喜本来灌了个汤婆子,但沈之屿嫌那东西太烫,还硬,没多久就一脚踹了出去。   沈之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混沌间,他感觉有人轻手轻脚地来了一趟,把他踹出去的汤婆子捡了起来,放回脚边,然后替他压了压被角,说了句“天冷,不要贪凉”,整个过程下来不到半刻,不等沈之屿醒来,那人就急匆匆地走了,非常的急。   后来他是被魏喜慌慌张张地摇醒的,睁开眼时,后边还站着牛以庸、于渺和兀颜。   嗯?   这三怎么直接跑屋里来了?还这样狼狈……狼狈?   下一瞬,沈之屿立马清醒,猛地坐了起来。   他们千防万防。   可终究还是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大楚国宝:沈狐狸   特长:骗人,下至三岁幼童,上到八十老头   备注:生人勿近,仅限陛下可rua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19 00:08:41~2022-07-20 00:0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9584764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坚壁 第二十八   陛下勿忧   开年第一天, 元宵宫宴上,新帝召见楚王,楚王代表南方一众藩王,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主动卸下王爵。   自此,李氏皇族彻底落幕在历史舞台。   这本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有瑞雪兆丰年之意。   如若不是那群藩王家眷忽然闹事。   当时, 耶律哈格刚接到内阁发出的严防家眷的消息, 正带兵在外看守耶律哈格是老狼王一辈的将军, 当下年事已高,除去去年京城疫病成灾的困局,元彻是不会轻易让他上前线的, 给个高爵闲职,管管政事和巡防, 高兴的话把小辈们拧出来骂一顿, 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   可谁也没想到,偏偏就是这闲职几乎要了他的命。   异响传来时, 耶律哈格感觉不对劲,进院一看,家眷们竟将自己的裙摆撕下成条,悬挂再屋脊上, 自尽了。   试图阻止家眷的宫娥们遭毒手,脖颈上被插\进发簪, 当场毙命,剩下的则瑟缩在一旁,吓破了胆。   “快!找还活着的, 救下来!”   楚王带着众藩王的家眷来京, 虽有一定的挟持意思, 但若真能做到和平卸爵是最好不过的,届时家眷们打哪儿来,就还回哪儿去,不能死在这皇城之中。   人来人往间,耶律哈格看了一圈,视线定格在一位怀有身孕的夫人身上,只见她的胸腹还有微弱气息,立马抽刀斩断白绫。   “妹子,妹子?”   怀有身孕的夫人大吸一口气,猛地睁开眼,可在发现自己还活着时,她并没有庆幸,用呆滞空洞的目光看着救下自己的耶律哈格,忽然,苦笑一声,嘴唇微动。   那是一句几乎接近呓语的“对不起”。   电光火石间,耶律哈格连忙扔下她后退。   但已经晚了。   他们站在门边,方才情急,没人会去注意大开的屋门是否需要关上只见那夫人一个爆起,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向耶律哈格,两人一起从长阶上滚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在听见一声闷响后,众人才回过神来。   “太傅!!!”   女人当场毙命,耶律老将军脑后撞上了台阶下的石墩角,昏死过去。   所有人都以为,楚王和这些家眷之间只是会有什么动作,严加看守住便可,从没想到她们会自尽。   甚至会不惜以自己为代价伤人。   消息传入步入尾声的宴席中,元彻当场掀翻了桌子,将楚王一行人全部拿下,打入天牢。   整个皇城的医官都聚集在了偏殿,卓陀是被亲卫军驾着施展轻功飞掠过来的,刚落地时,卓陀感觉胃里排山倒海,刚吃的午饭已经蔓上了喉头,一说话就得吐,可在看见满地血时,活生生地咽了下去。   人脑最脆弱,一不小心便会丢命,这位置撞得实在是太不巧了,瞧这伤口的深度,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都不一定能熬过来,更何况上了年纪的耶律老将军。   卓陀立马领头开始救治。   牛以庸用最简单的语言将这些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沈之屿,同时内心极为忐忑不安若今早自己没有多那一句嘴,耶律哈格是不会亲自去守院子的。   沈之屿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散着发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叫魏喜套上马车,他要进宫一趟。   马车飞驰,街道边却还是如往常般热闹,百姓们齐家出门游玩,商贩们在为夜晚的花灯节布置,小孩的欢笑声传遍大街小巷。   沈之屿从昨日就开始乱七八糟的心绪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一边思索着该怎么安慰元彻,一边为接下里的朝局做打算。   想也不用想,那女人的一扑,是冲着要耶律哈格的命去的,这两人一个中原人一个北境人,耶律哈格戎马辉煌的时候女人多半还没出生,定然不是什么私人恩怨,耶律哈格只是倒霉碰上了,被藏背后的人当作棋子操纵棋局,可为什么要玩这样一局,这里面有什么好处?对方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他要怎么才能尽量避免混乱?   “于渺,你立马去一趟天牢,将楚王单独看管,不许任何人靠近,包括狱卒和医官,哪怕他死了都把尸体单独放!”   “是!”   沈之屿最后一句明显带上怒意,于渺不敢怠慢,半中途跳下马车,绕道走了,稍后,沈之屿又道:“兀颜,你去城门,封锁消息,不许皇城里的任何一个字传至楚王随军的耳中,若有违令造谣者,不用请示,就地格杀。”   “属下领命!”   马车内走了俩,变得空旷起来,魏喜在面前赶车,牛以庸在沈之屿面前大气不敢出一口,规规矩矩地正襟危坐,快要进四九门时,沈之屿才开口:“陛下现在是一个人?”   “文武百官已经被挥退了。”牛以庸拱手道,“但江岭等阁臣还在。”   “他现在如何?”   牛以庸一愣,顿了顿:“陛下有些……有些……”   “说。”   “陛下气急了,情绪有些失控,在议政殿发落人。大人,依下官拙见,要不我们现在先不去触这个霉头,先去将楚王一事处理了?”   沈之屿剜了他一眼:“所以你才把江岭丢在那儿,自己出来?”   牛以庸连忙跪下。   “若真和楚王有关,这事他敢做,就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罢休,与其在他身上费功夫,不如想想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直接带我去见陛下。”沈之屿道,“牛以庸,你近来干的蠢事太多了。”   牛以庸只是一方阁臣,每天想的是怎样将上面给的命令办好的同时不引火烧身,而沈之屿身为相,把控整个政局不混乱只是基础,他还得推着时局平稳地往前走。   帝王之怒谁都可以躲,唯独他不能,不仅不能,甚至还需走入怒火之中去给陛下当主心骨,以防在这节骨眼上出现差错。   “大人,下官有罪,下官昨夜发现了藩王家眷们的异样,却没算到她们会自尽,”牛以庸主动承认道,“太傅是因为下官判断失误才出的事,下官万死难辞其咎!”   “太傅此一事,看似巧合,实则必然,就算你没让太傅去,也一定还会有其他的意外发生。”   牛以庸猛地抬起头,在这一刻,他和沈之屿想到了一块去。   比如,出事的可能就是元彻。   鬼戎兵见是相府车驾,没敢耽搁,连忙放行,刺骨的寒风顺着车帘进来,卷起沈之屿的袖袍,沈之屿没再理会牛以庸,他心里已经在想另一件事:上一世的一切悲剧,也是从耶律哈格起的头。   议政殿内。   “哐当!”   茶盏笔砚被摔了个粉碎,医官伏跪一地,战战兢兢不敢再说话。他们刚向元彻禀报了耶律哈格的情况:很不乐观,全靠卓陀的银针吊着命,稍有不慎就会出事,望陛下有准备。   “一群废物!”元彻骂道,“你们要朕准备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耶律录还替他守着边境,他却让别人的亲爹在眼皮子底下没了,这算什么?   “国库里的药材随便用!师父活不了,朕让你们跟着殉葬!”   “滚!”   医官们连爬带滚地滚了,唯恐慢一步就被丢去喂狼,整个议政内里一团乱麻,没有哪一样东西还在原位,元彻坐在主位,双眼冲着血,像一头被触及软肋正在发狂的野兽,江岭等人跪在一旁,根本不敢抬头,他们知道,太傅于陛下等同于父亲,没有人能在听到父亲病危的情况下能冷静。   元彻的呼吸很重,他掐着自己的眉心,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一下,摒开杂念,往最坏的情况打算,师父虽然平时存在感不强,但每次自己离京,都是师父在坐镇朝中,万一,他是说万一,该谁来?   谁有这个身份以及这个能力?还能让他如此放心?   元彻往下看了看,此时连一个说话提建议的人都没有,更别说代替耶律哈格了。   这是陛下再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孤家寡人,他的愤怒来自于他的慌乱,以及内心的空白。   直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殿门。   多年后,元彻回想起这一幕,简直堪称“如获新生”来形容。   与陛下一起松下一口气的,还有众阁臣沈之屿来了,至少他们不用乱成一锅粥了。   元彻呆呆地看着自家大人因来得匆忙,寝衣之外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袍,外面天寒地冻,他的鼻尖和耳尖都给冷得通红,领着牛以庸和一众阁臣走进的步伐却极稳,然后跪在自己面前,拱手道:“陛下勿忧,太傅吉人自有天相。”   短短十二个字,却比方才那一大堆嚎丧有用多了。   元彻冷静些许,点点头。   “臣在来时路上,已让人将楚王单独看管,不许任何人与其碰面,并封锁城中消息,杜绝楚王与楚王随军里应外合,凡造谣者,一律斩杀。”   元彻继续点头,心道:对啊,差点忘了还需这样,险些坏了大事。   沈之屿眉头微皱,不知为何,元彻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差些,便将后面的话收了回来,改口轻声道:“陛下先休息下,臣帮陛下处理可好?”   “好。”元彻已经没了方才的怒焰,“辛苦大人了,来人,给殿内多添些炭火,别让大人冷着。”   亲卫搬进三台无烟炭炉来,暖气一熏,众人跪得僵硬的膝盖也有了些力气,沈之屿站起身,转向众人。   “去将藩王剩下的家眷带上来。”   “回大人。”有人出列道,“她们已经全死了。”   “全死了?”沈之屿思索片刻,驳道,“不对,太傅发现及时,为何会全死了?”   “医官们发现这些女眷在上吊自尽前,将大量的金饰吞入腹中,就算太傅救下了部分人,也无济于事。”   沈之屿捕捉到其中一个关键词:“这些女眷?”   江岭翻开自己的小本子:“大人,下官之前去看,发现死在院中的七十六位藩王家眷全是女眷和家中长辈,不算胎死腹中那位的话,没有任何小孩。”   此话一出,沈之屿顿时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   “传令下去,以京城为中心,算上十里之内的京郊,不许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搜寻是否有大量可疑的人,或者尸体。”   在说到“尸体”二字时,阁臣们无端打了个寒战。   “时不待人,暂停所有其余事宜,以此事为重,明天日出前我要知道答案。”沈之屿一锤定音,“告知鬼戎全军,放出狼群巡街道,加强防守,瞭望塔每两个时辰一轮班,进入战备状态。”   江岭记笔记的手都快飘出残影了:“大人的意思是?”   “具体原因还不清楚,但楚王极有可能是要借刀杀人,挑起京城与南藩之间的战争。”沈之屿一字一句道,“若真是这样,封锁消息压根没用,那边肯定早已准备好了人在今日煽动,南藩的队伍多半已经在路上了,战火最吃紧民力,此战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并速战速决。”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20 00:01:35~2022-07-20 23:5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灵均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坚壁 第二十九   得抓紧时间了   一炷香之后, 阁臣们各自领了命,鱼贯而出。   杂乱的局面在丞相大人一手之下活了起来,变得有条不絮。   待议政殿的殿门重新合上, 沈之屿回过头,看着主位上的陛下, 只见元彻将脸埋进手心, 在听见关门声后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很费力, 仿佛一碰就会碎,全靠定力才勉强支撑自己好好坐着。   这次元彻太过敏感了,处处都让人倍感疑惑担心太傅是没错, 但一位上惯了战场的帝王,为何会这样的怕?   他究竟是在怕这件事, 还是透过这件事, 害怕别的东西?   沈之屿走上前,伸手在元彻头上摸了摸, 陛下的头发一直又卷又蓬松,手感很好。   “别怕。”   元彻抓过沈之屿的手,让后者的手心贴着自己的侧脸,踏着一路寒风而来的掌心冻得他一个激灵, 总算从梦魇中挣扎出来。   “……”   “什么?”沈之屿没听清那一闪而过的嘀咕。   “大中午的,你一路赶来, 有吃饭吗?”元彻又重复了一遍,从衣兜里摸出一块用牛皮纸包裹好的糕点,放去沈之屿手中, “先前在宫宴上吃到的, 味道还不错, 本想着等宫宴结束后给你带来。”   沈之屿确实没吃饭,他打开牛皮纸,里面的糕点虽已经不热了,但在陛下体温的呵护下没有干冷,温温的,刚好可以入口。   元彻往旁挪了些许,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陪朕坐会儿吧,闹笑话了,给朕会儿时间,一会儿就没事了。”   沈之屿依言坐下,下一刻,元彻就抱了上来,双手环紧他的肩膀,不同于以往对心上人的欲\望或者插科打诨,这一次,他无措得像个孩子,在迷茫无助之际抓摸到了一块浮木,势必要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拽住。   而沈之屿也轻轻地回抱了他,默默地守着陛下暂时的脆弱。   半个时辰后,元彻放开手,重新回到以往的模样,叫来亲卫去取偏殿里沈之屿备用的衣服,然后看了一眼糕点:“够不够?”   “够的。”沈之屿换上厚的衣服,殿里旺盛的炭炉就有些热了,“走吧,去看看太傅。”   医官们见陛下亲临,吓得大气不敢出,元彻却没心情再骂他们,摆摆手,让他们别管自己,专注自己的事。   没多久,温子远也被喊了过来。   “哥。”温子远一路小跑而来,将肩上的包裹轰地扔上桌,“都在这了。”   温子远从小就在相府上蹿下跳,对府里很是熟悉,沈之屿便让他找出府里的全部药材,并以最快的速度带过来,不管有没有用。   几位药童立马上前,挑挑拣拣拿走了几样。   “子远,你和小喜留在这看着太傅,除了医官,不许任何可疑的人靠近,有什么消息,随时告诉我。”   “没问题。”温子远答道,“哥你放心,这事儿我能干,天塌下来我都给他顶上去。”   “好,就交给你了。”   沈之屿和元彻在这里帮不上忙,久留只是浪费时间,他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沈之屿听后点点头,离开了。   温子远别上长刀在腰间,借力一跃站上了屋顶,屋顶的风比地面上要大许多,吹得温小公子的高马尾微微扬起,他仔细俯瞰着四周,最后,视线定格在了北方。   在魏国时,他心中总是患得患失的,好似缺了一块,原以为是水土不服,回京就会好。   可谁知道回京之后这种感觉不减反增,温子远没告诉任何人,包括沈之屿,自己十天中有六七日都会做一个相似的梦深潭之中,恶魔站在岸上冲他吃呀咧嘴地笑,冰凉刺骨的感觉从四面八方袭来,无处躲藏,而就在这时,一只手破开水面,将他救了出来,并用那凛冽锃亮的弯刀刀刃杀净了恶魔。   他是不是,真的忽略了什么?   他好想知道。   远在北方疆域的耶律录结束一轮巡查,回到营帐,刚端起水杯,还没来得及送至嘴边,忽然,水面涟漪不止,地面传来一阵颤抖,耶律录神色一凛。   他太熟悉这样的震动了,是上百匹狼群奔跑时独有的动静。   “报!”   下一刻,吴小顺跑进来,嘴里的气还没喘均,就单膝跪地道:“将军!有一只不下千人的北境军队刚越过了塔铁萨山脉,正往我们这边赶来!”   敌袭!   寒冬是北境人的主场,每至冰河落入人间,山川河流静止时,习惯了温暖的中原人就会变得无比虚弱,他们就乘机大肆南下,进行掠夺。   可这一次,中原和以往不一样了,旧时的懦弱已经脱胎换骨,新的力量站了起来,他们拥有着同样的狼群和毅力。   号角被吹响,军营里整齐的脚步声响起,眨眼间便已集结完毕。   耶律录站在擂台上,朗声道:“来人只有一千,此次他们不是要打仗,而是试探。但就算是试探也不能沾染我们的半分土地,带走我们的任何东西,传令下去,鬼兵携狼群长箭出动,戎军镇守后方!不许北境和中原人分开行动,如今我们是一个整体,都是大楚的子民!为陛下打响第一战,归来后人人赏!”   “属下万死不辞!”   整齐划一的声音中,对方的狼群也越来越近,高耸入云的雪山山巅上,一双幽绿色的眼睛出现,紧接着,是密密麻麻的一片,让人泛起鸡皮疙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   来了!   耶律录跳下擂台,召来灰狼,提起弯刀翻身而上:“众将士听令,随我出击!”   大将军身先士卒,毫无畏惧,成了活的战鼓,全军上下热血沸腾,面对那些幽绿,中原的眼睛里顿时燃起滔天的火,势必要烧灭那来自北方的严寒。   两军在边境以外的地界相交,率先厮杀上的是北境的狼和大楚的狼。   锋利的牙陷入对方皮肉瞬间,血飞溅了出来,带有野性的凶兽扭打在一起,时间在这一刻骤然静止,然后,急转直上,第一把刀拉出刺耳的锻铁声,用敌人的血开了刃!   这场开刃战一直打到月至中天。   结局以北境人连一根头发都没能掉入大楚境内落幕。   耶律录整军回营,清点了伤亡,伤亡数量不大,可以接受,紧接着,他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立马点起烛灯,往京城写信。   元拓已经开始行动了,他得提醒元彻随时做好准备。   吴小顺被一个北境人砍伤了手臂,军医赶来给他包扎,喝令他若是不想胳膊就此废掉就不要乱动,可吴小顺兴奋极了,说自己再上一次战场都没问题,在先帝的统治下中原一直唯唯诺诺,不仅谁都能来欺负一下,还内部纠纷不止,他从没想过还能硬气起来,杀一杀外敌。   “诶疼疼疼!”吴小顺被军医用力一拧纱布,飘远的思绪回了身体,“军医大人,您谋杀啊!”   “小伙子。”年迈的军医笑道,“这就得瑟了,等咱们陛下统一北境和中原的时候,小心背气过去行了,不要沾水,明日找我来换药。”   等军医提着药箱走远,吴小顺才回过神来,没受伤的手捂着突突跳的心脏,久久不能平息。   北方的锐气点燃了烽火,京城也即将完成内部的最后一战。   “这里。”   议政殿内,元彻和沈之屿站在铺着大楚全境图的桌案边,他们商议了一个下午,中和了各自的意见,最终确定在一处峡谷沟壑。   元彻提起笔,在此处打了个圈:“一旦确定需要打仗,朕就出兵把他们引去这里,能最大程度减少对沿途百姓的伤害,南方兵擅水和平地,此处也方便围剿他们,到时候瓮中捉鳖,很容易拿下。”   “好。”沈之屿点头,“接下来就等消息。”   元彻放下笔,问道:“大人是怎么猜出楚王想要挑拨离间的?”   “藩王家眷,皇亲国戚,天底下最尊贵的一群人,在什么情况下会自尽?她们分明并没有走到绝路,只要听话老实,是可以被送回家中继续过安稳日子的。”沈之屿道,“除非她们最在乎的东西受到了威胁,比如说自己的孩子。”   元彻听得认真,没有打断。   “小楚王利用孩子威胁王妃们,让她们死在皇城中,皇城便脱不了干系,皇城内有人因藩王家眷出事,藩王也脱不了干系,两方矛盾剧增,只会走向剑拔弩张,臣让牛以庸去找小辈们时留意尸体也是这个原因。”   元彻眨了眨眼:“啊?哪个?”   沈之屿:“……”   这家伙。   “小辈们是此次矛盾的关键,若我们有心,这个矛盾是可以化解、并转回小楚王身上,但若小辈们全死了,就进入了死局,我们百口莫辩。”   “这楚王怎么听着和自己家里有仇似的。”元彻奇道。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沈之屿说,“皇室宗亲内部的争斗也不小,齐王不就是个例子吗?”   “也是。”   忙了一天,此时已过子时,他们却不敢完全放松神经,只能和衣靠在榻上暂做歇息完全休息的话会让人倦怠,并花费时间重新进入状态,当下随时可能出现状况,他们必须以最快的反应处理相关事宜。   沈之屿靠在元彻肩膀上假寐,元彻帮他按着太阳穴:“今日辛苦了,朕原本是想给你做汤圆来着,准备了好久,没想到闹成这样。”   “下次也不迟。”沈之屿笑道,“听说了,子远那段时间天天告你的状,想把你赶出去。”   “嚯,凭什么,那是朕的窝!要滚也是他滚,而且他多大了,还告状?”   “唔,三岁吧,最不好哄的那个年纪。”   元彻:“……”   等等,这话好耳熟?   “朕现在已经学会了,能做得很好吃了,兀颜在尝着甜头后天天缠着朕要呢。”元彻叹道,“才不给他,你一个人的。”   沈之屿挑起眉梢:“是吗?”   “当然,不止汤圆,朕还想给你做好多东西,中原的,北境的,甜的咸的酸的,苦的就算了,那玩意儿你不喜欢,不会的朕就学,你不是胃不好吗,朕问过卓陀了,这个病三分靠治七分靠养,养个几年,中途小心看着点,就不容易再犯了。”   沈之屿听着陛下的絮絮叨叨,时不时地回他一声。   元彻在沈之屿面前不怎么爱动脑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一会儿就从吃的说到自己的一些往事:“父王之于朕来讲,像是一个榜样,但他和朕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反倒是师父,大多数回忆是在他家里,师父家后院有一片林子,若遇上寒流不强的一年,那林子是会结果子的,但每次不等果子完全成熟,就被朕和师兄摘下来吃了,然后酸得一晚上睡不着。”   “朕第一次学走路的时候师父在旁边,第一次开口说话也是师父二字,当年来中原当质子,师父还哭了,但他不承认……这次朕要你们每个人都好好的,谁也不出事。”   这次?   沈之屿一顿,总觉得最后这句有些奇怪。   暴风雨前的时间总是宁静的。   后来两人靠在一起睡着了,寅时三刻,牛以庸进来,脚步声先惊醒了元彻。   “嘘。”元彻做了个禁声的动作,伸长胳膊去旁取了一张纸,放去牛以庸面前,示意有什么事情写下来。   牛以庸拿起笔,飞快写了几句话,递回来。   果然,沈之屿全猜中了。   【藩王小辈们的尸身已找到,被楚王埋在了京郊七里外的一个坑里,楚王随军被扣下,供出藩军已于三日前出发,陛下打算何时行动?】   曾几何时,这些孩子也是无忧无虑的公子和小姐,走路摔个跤都会围来一大群人呵护,时局作祟,天下要乱,不等他们先成长起来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旁人就已经拿他们当作棋子下手了,元彻看完,有些唏嘘,但没过多感慨。   至于何时,当然是越快越好,比如现在。   元彻回了一句话给牛以庸。   【立马出发,通知兀颜整军,朕随后就到】   牛以庸拱手告退。   元彻起身的时候,沈之屿还是被吵醒了,他揉了揉眼睛,道:“要走了吗?”   “对。”元彻换上劲装,将一排钢针放入腰间的针筒中,低头在对方嘴角亲了一下,“要不了多久,很快就回来。”   “注意安全,战场刀剑无眼,就算对方不强也不能掉以轻心。”沈之屿最后叮嘱道,“他们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也知道自己胜算不大,很可能会鱼死网破。”   “明白。”   “去吧,等你回来。”   元彻系上披风,绑好臂缚,唤来头狼匆忙离开了,沈之屿站在殿中,注视着陛下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宫墙拐角,然后转身,重新拿起铺在案上的文书。   得抓紧时间了,沈之屿默默地想。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20 23:58:46~2022-07-21 23:1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肥火 10瓶;39584764 9瓶;可可爱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坚壁 第三十   沈之屿很讨厌火   天刚蒙蒙亮时, 整个京城都是寂静的,此时大多数人还在梦中。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将寂静打破。   温子远慌慌张张地穿过御道,跑进来, 跨进殿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险些摔个狗啃屎。   沈之屿被他吓得手中笔尖一抖, 在宣纸上画出一道墨痕, 遮盖了一旁的文字,稍后,他默默拿过另一张纸, 重新顺好毛笔尖:“毛躁,不是让你看好太傅吗?跑来这里做什么?”   “哥。”   “嗯?”   “太傅没了。”   就在元彻带兵离开京城城门的一个时辰后, 耶律哈格去世了, 卓陀也没从阎王手里抢回人。   他年轻时意气风发,左牵黄右擎苍, 年迈时则幽默风趣,喝酒打呼逗小朋友,教出来的两位儿子都极为优秀,帝王心系天下, 将军坚守国土,一言以蔽之, 是位让人羡煞又喜欢的老爷子。   唯独没得太过突兀。   “太傅……太傅最后醒过一次。”温子远跑得太急了,现在还在缓气,“让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把他下葬, 不要拖至陛下回来, 以及, 以及……”   “以及什么?”   “以及剩下的都拜托你了。”   原来耶律哈格在出事那一瞬间,比沈之屿还要先明白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竭尽了自己的全力撑到元彻离开,就怕因为自己耽搁大事。   “咔嚓”一声,竹笔杆在沈之屿手中断掉。   今年不是个好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内阁阁臣们已经一晚上没合眼了,那边刚将藩王小辈的事办完,这边又得指挥布置灵堂。   依照耶律哈格所言,没用太大的排场,更没有通知群臣,有些阴冷的灵堂中,棺椁放在屋子正中央,几只香火烟雾缭绕,留守皇城的鬼戎兵来了一部分,跪在牌位前,无声地往火盆里烧着纸钱他们都是红着眼睛鼻子的,明显已经哭过了。   沈之屿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请大人节哀。”   人群密密麻麻,不知是哪位阁臣先说的这句话,随后,声音此起彼伏。   沈之屿的视线从下马车那刻就紧盯着灵堂,待几乎每个人说完,才回过神来,看见阁臣们眼下的乌青,道:“诸位劳累了,除去今日当值的,其余人先回去休息一天吧。”   众人对视一眼,明白当下继续待下去的作用除了碍眼没有别的,纷纷从令拱手告辞。   卓陀上前一步:“大人,您的……”   “我无碍,”沈之屿摆摆手,“你也去休息。”   就这样,方才还拥挤的殿内瞬间被打发走了大半,只剩下沈之屿,温子远,魏喜以及死赖着不肯走的鬼戎兵,鬼戎兵沈之屿不想管了,这些人的身体比文臣们好些,熬一天问题不算太大,魏喜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些点心,递给沈之屿和温子远,低声道:“大人,公子,吃点早……”   “饭”字还没说出口,魏喜就自己闭嘴了。   太压抑了,没人在这时候还会有胃口,强吃也只有吐的份。   沈之屿带着温子远给耶律哈格上了一炷香,磕了四个头,然后跪在蒲团上。   耶律哈格还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因为年迈而像其他老人那样肩背佝偻,脚步蹒跚,他一直勤加锻炼,比一些长期案牍劳形的小伙子体力还要好,若忽略他花白的头发,从后看去,背影的年纪最多四十岁,正处壮年。   而如今,在经历了近一日的伤病猛药折磨后,他无声无息地躺在棺椁里,看上去是那样的……小。   棺椁是实木的,已经盖严了,从外面无法看见死者的面容,也正好,沈之屿没法把老将军的脸和那种蜡黄僵硬的模样联系在一起,他潜意识里觉得那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香火的味道有些刺鼻,沈之屿的思绪随之也一并飘远,忽然,他无端地想:“老将军,您把陛下支远了,亲生儿子恰巧也不在,甚至没法在短时间内知道您的消息,孤寂的黄泉路上只有我们兄弟俩以这种不伦不类的身份陪着您,后悔吗?”   “您很早便知道了吧,我和陛下,子远和耶律录。”   “还真开明,某些老人家知晓的时候可是发了好大的火,现在肩膀都还有些疼。”   香火跳了跳,像是耶律哈格在回答。   但没人知道他回答的是什么。   沈之屿只好在心里和他继续牛头不对马嘴:“您放心,别的我不敢保证,但该帮他们办的事我一定会完成,谁也抢不走。”   此念一出,香火徒然安静下来。   一生一死的两人就这样结束了不知算不算得上对话的对话。   到了后面,鬼戎兵们害怕沈之屿也出什么事,开口劝道:“大人,这里有属下们在,您别长跪,对身体不好。”   沈之屿听后点了点头,就是没起来。   鬼戎兵们不可能去把他强行拉起来,于是只好分出一小份心搭在沈之屿身上,以防万一。   而神奇的是,不同于以往寒风一吹就病倒的状态,接下来的这三天,沈之屿都没有任何不适,至少看上去没什么大异样,他像根针一样扎在此地,帮元彻和耶律录守够了时间。   可若是卓陀在旁,是定然不允许沈之屿这么下去的这分明是出大事之前的端倪!   就像一杯已经装满了水的水杯,看似水面晶莹剔透,实则若再加一滴水,就会全面崩溃。   三天后,沈之屿先有条不絮地叮嘱鬼戎兵将棺椁下葬,不得半分拖延,然后叫人把温子远和魏喜送回相府。   温子远不肯走:“哥,我想跟着送葬队伍再走一段,守满七日再回来。”   沈之屿先一愣,继而道:“也好,让小喜和你一起吧,陵墓湿气重,你俩互相也有个照应。”   午时起棺,温子远出宫门,沈之屿回议政殿,远远就望见阁臣们已经到齐了,正等着自己。   元彻离京,再快也需要十天半个月左右才能回来,以往这种情况,坐镇朝中的是耶律哈格,如今人没了,朝事却每天都有,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离开而停下脚步,谁来处理这些事是个大问题。   “等一下,让我想想。”沈之屿端起桌上的茶水,一口闷下,等喝完才想起这是元彻走的那天晚上泡的,一脸无奈地放下杯子,“朝臣照例将折子送来议政殿,由你们先行批阅,拿捏不定之事或重大之事上报于我,至于之前的事情也不能落下,照旧不误,开年已经四天,十道该动工了,下次我需要看见实物。”   “下官等领命。”   牛以庸离开前,忽然感觉沈之屿走进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在耳边幽幽地低声补充:“你的那些小心思,虽都是在该有的界限内没酿成过大错,但从现在开始,给我用在应该用的地方,不然新账旧账一起算。”   牛以庸浑身一寒,忙道是。   因为此话除了赤\裸裸的警告之外,牛以庸还明显察觉到,沈之屿身上那股锐气更加严重了,好像有妖魔鬼怪在他身后追赶,逼迫他以一种旁人难以想象的脚步对某些事急于求成。   牛以庸惊魂未定地走了,此时此刻,沈之屿正头疼得厉害,走路都有些轻飘飘的,方才那杯三天前的凉茶也灌得他满腹难受,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真出事,转告一旁当值的鬼戎兵:“去熬碗药,我得睡会儿,一个时辰后或者中途有什么事,立马叫醒我。”   与此同时,元彻已经在原定的位置围住了那一群南方藩王。   都是些虾兵蟹将,也不知是凑不出来人还是气运将尽的藩国已经人心涣散,此次藩军总计莫约两三千,再加上从南方长途而来已是相当疲惫,和当初魏国完全不能相比,根本没有什么打仗的气势和威胁可言,鬼戎兵突击围剿的时候,基本算得上在做单方面的屠\杀,元彻骑着头狼,站在一个山坡上,看着山谷离的惨状,抬手握拳:“停!”   鬼戎兵们收放有度,后退回来。   藩王们气喘吁吁,手中执刀的手累得颤抖不已,恶狠狠地看向元彻。   穷途末路四个字形容此时的他们再恰好不过。   元彻摁了摁眉心,叹息道:“朕再说一遍,你们的家眷和朕没有关系,若你们继续执意沿路烧杀抢掠,扰乱百姓,别怪朕无情。”   “蛮夷人,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伙同李寅上演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博得名声的同时杀我们于无形!”其中一位藩王骂回道,“来啊!谁怕谁?本王誓死不降!”   元彻:“李寅是谁?”   “小楚王的名字。”一名亲卫在旁提醒,“姓李名寅。”   元彻:“哦。”   不过这都什么跟什么?   兀颜跑回来,覆手在元彻耳边说了什么。   冬季风大,峡谷更盛,吹得元彻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沉声道:“当真?”   “千真万确。”兀颜正色道,“属下亲眼所见。”   元彻回过头,重新看向底下那群人的时候,俨然已经起了完全的杀心。   “他们已经没有了顾虑,很可能会鱼死网破。”   出城前,沈之屿就提醒过他。   元彻打了个预备张弓的手势,鬼戎兵们立马会意。   而那藩王还在骂:“怎么,不敢了吗?你这个蛮夷匪徒,强盗,骨子里就是没有礼义廉耻的野人!靠抢夺他人之物来苟且偷生……”   “放箭!”   唰唰唰!   无数的箭羽齐发,将被围困中间的人在顷刻之间射成了个刺猬,藩王最后的话没能说出口,喉咙就已经千疮百孔了,死前,他却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仿佛大仇已报。   亲卫走上前,挑起藩王们的衣服,一堆密密麻麻乌漆嘛黑的东西顺势落了下来,看得人鸡皮疙瘩直往外蹿,和兀颜方才所说别无二至,是和藩王本人一起被射穿的毒蛇昆虫的碎尸南藩众国雨林众多,毒虫数量高居不下,藩王们便想到以自己为饵,饲养毒虫作为杀手锏,和元彻等人同归于尽。   如任这些东西爬出来,咬上一口,或者甚至只需将带毒的粘液沾在伤口,以行军的医疗,根本救不回性命。   亲卫们用备用的衣服裹紧裤腿衣袖等位置,点燃火把,将还没死透的虫子挨个挨个用火烧死,火星咔嚓的炸裂声以及焦糊的味道到处皆是。   元彻掩着口鼻,忽然,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蓦地一缩:“全部后退!!!!”   电光火石间,只见藩王们背背相坻的缝隙里,居然还藏着一个少年,这少年着实太瘦小了,混在人群中几乎看不出来,他抱着头,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下呕出一大摊黑黑的还在蠕动的粘稠物。   竟然是一个虫人!   这几乎是传说中的事情了,元彻也只在乱翻沈之屿的书柜时无意瞥见过,当时觉得新奇,顺道多看了两眼,记了下来:繁衍季节里,为了不让毒虫肆掠,一些落后的村子里会选出一个“活人祭品”,“祭品”需喝下一种特制的药,以便毒虫钻入七窍时依旧活着,直至虫子将内脏肺腑啃噬从七窍离开,再干涸而死。   而饱餐后的毒虫,往往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出现在村落。   瘦小的少年不够吃,粘稠物中顿时飞出数十只长相怪异的毒虫,鬼戎兵在听见元彻呼声的瞬间拔腿就跑,可人哪儿跑得过长翅膀的东西,眨眼便有几人中了招。   “娘的!”   “都往水里跳!”元彻从头狼背上翻身跃下,先踹了狼屁股一脚,让它也快跑,然后逆着人群冲入其中,从衣兜里拿出火石,“兀颜!打掩护!”   “是!”   少年还在不断作呕,他整个人已经虚脱了,躺在地上抽搐着,用迷茫无助地眼神看向元彻,元彻当机立断先射杀掉少年,阻断新的虫从他体内涌出,然后再将原为火把准备的油脂扔出去,用火石点燃。   爆炸应声而起。   少年当场灰飞烟灭,随之而来的冲波以不容小觑的力量掀翻了四周的一切,生长在峡谷夹缝中的灌木被拔地而起,抛向空中,也包括身在其中的元彻和兀颜。   .   沈之屿猛地睁开眼睛,不等回过神来,腹里一阵绞痛,那杯凉茶终于起了“作用”,害得丞相大人将胃里的茶水混着血丝吐了出来。   “大人!”   “快,大人醒了!”   “去把温着的药拿来!”   沈之屿喝得不多,吐也自然吐不了多少,就这么一下,然后便侧倒回榻上,仿佛蒙有一层水雾的耳朵努力地分辨四周的脚步声,整齐,有力,他想起来了,这里是议政偏殿,身边是元彻的鬼戎兵,他在守完耶律哈格后有些坚持不住了,浅睡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满是爆炸和烈火的噩梦。   沈之屿很讨厌火。   有人搬开了他的嘴,灌进了药,呛得他脾气上来,咬紧牙关抗拒。   那些人又劝他,说喝了药就会好很多。   哎,行吧。   沈之屿喝了一半,洒了一半,黑色长发几乎被冷汗混着虚汗给打湿透,黏在过于苍白的脸侧和脖颈,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拧出来,浑身上下都是软的,歇了好一阵,才扭头看见窗外的黄昏:“不是让你们一个时辰后叫醒我吗?”   鬼戎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稍后,一人出列道:“回大人,属下叫了,还叫了好几次,您……都没有醒来。”   沈之屿心里顿时一沉。   可不等他想更多,又一位鬼戎兵跑进来,在五步之外单膝跪地:“大人,天牢那边来消息,楚王要求再见陛下一面,说是有重要事情还没交代。”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21 23:10:12~2022-07-23 23:5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可爱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坚壁 第三十一   我只想亲手把你千刀万剐   此话一出, 犹如落入滚油的水,炸开了一片人的情绪,殿内立马七嘴八舌起来:   “陛下?他还有脸见陛下?”   “陛下忙, 没空见他,叫他该死就去死。”   “他竟然还活着?还以为他早就畏罪自尽了呢。”   “可别又是在打什么算盘。”   鬼戎兵们平时只闷头办事, 从不夹带情绪, 这还是第一次, 想来或许是和耶律哈格有关明眼的都明白楚王是造成耶律哈格意外的真正凶手。   从头到尾, 只有沈之屿一句话也没说,安安静静地继续躺着,像是听见了, 又像是没听见,他那身体薄得几乎能消失在被子中, 伸出来的一截手臂上血管呈蓝紫色, 唯有起伏的胸口透露着微弱的活气,脆弱得像个瓷娃娃。   但偏偏是这瓷娃娃, 顶起了大楚的天。   众人尴尬地察觉到了失态,连忙跪地禁声。   传话的鬼戎兵低声道:“大人,陛下如今不在城中,是无视掉还是让他等着?”   又是一阵无声, 就在他们以为沈之屿已经再次睡过去的时候,后者忽然开口:“去烧些水, 继续看好他,我半个时辰后就来。”   众人大惊:“大人要亲自去?”   .   天牢,墙上的火把静静燃烧着, 一只躲在暗处的老鼠从发着霉的走道角落穿过, 忽然, 鼠身一顿,前爪高高立起,用鼻子不住地嗅着。   下一刻,锁定目标,果断扭头往回跑。   小楚王李寅手脚都被上了铐,盯着那只愚蠢又自由的老鼠被自己用馊饭吸引进来,丝毫不知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白花花的大米就在眼前,老鼠瞬间乐开了花,几乎是飞扑上去。   但它没有落入毕生的梦想中,而是被一只手在空中拦腰抓住,然后   火光摇晃,墙上多了一小摊赃污。   李寅徒手捏死了老鼠,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表情极为讽刺和厌恶,他冷笑一声,将老鼠尸体扔了出去。   鬼戎兵走到一半,看见一团黑色不明物体飞过来,连忙挡在沈之屿面前,抽刀将其一刀两断。   “大胆!”   李寅着循声望去,以为是元彻来了,好整以暇直起背,“陛”字都咬在了嘴边,却见面前人一袭白衣,从上到下都干净得晃眼,和这天牢格格不入。   李寅啧了一声,打量道:“我要见皇帝,你们找个小白脸来做什么?看着玩吗?”   沈之屿坐去鬼戎兵搬来的椅子上,掩袖咳了两声,没理他。   李寅:“还是个病秧子。”   于渺上前,将这三天内天牢的一切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沈之屿,基本没什么大事,李寅每天的乐趣就是骂骂人,或者拿这些老鼠耗子出气。   沈之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大人。”于渺听说了耶律哈格的噩耗,有些担心,“这个人邪得很,您小心一点。”   “再邪也活不过今晚。”沈之屿淡声道,抬头瞧见于渺蓬头垢面,眼下一团乌青,脸上也脏兮兮的,想来估计是为了亲自盯紧楚王,这几日都没好好合过眼,“幸苦了,去军中领几日假,好好休息会儿。”   于渺一愣,骤然听出沈之屿平淡话下的弦外之音:“大人是要……”   “嗯,回去吧,后面的东西不干净。”   也是,论邪,这天底下有谁比得过沈之屿?   于渺不再多言,拱手告辞,待她彻底离开天牢,鬼戎兵便将这一块的天牢牢门从内锁上,确保不会有路过的狱卒误入,然后熄掉走道里的火把,只留下关有楚王牢房里的那几簇。   黑暗使整个环境顷刻更压抑了。   在场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因这光变得晦暗扭曲起来。   李寅皱起眉,艰难地拖着镣铐不让自己弯下腰去,他没心情再说笑了,紧盯着沈之屿,越来越觉得这张脸熟悉,稍后,猛然想起:“是你!”   沈之屿解开了自己袖口束口的绳扣,活动了下手腕。   李寅很少来京城,上一次还是跟着先楚王来,那时先帝还是太子,他不讨先楚王的喜欢,被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皇城,迷了路,途中,误打误撞看过先帝和先帝身边的伴读一眼。   沈之屿的模样从小到大没有太大的改变,很容易让人记住。   “你不是应该跟着李亥……”李寅还处在惊奇中,话音未落,忽又将一切前因后果联系了起来,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是你在后面帮新帝对付我们,哈哈哈哈哈李家人真是活该啊,被自己养的看门狗咬得骨头渣都不剩,真出气!”   沈之屿默不作声地看着李寅将李氏十八辈祖宗都挖出来鞭了尸,随后还夸赞了一句自己:“沈相,你好毒啊,看来我们是一类人。”   沈之屿隐在暗处冲他笑了笑。   笑得有些阴森鬼气。   沈之屿太沉默了,叫李寅有些疑惑,他靠近些许:“怎么不说话?你就不好奇我为何希望李家人全死掉?”   “……”   牢内回荡着李寅的声音,良久,沈之屿才启齿轻答:“不好奇。”   像是故意地,紧接着,还特地补充了一句:“你们的恩怨关我什么事?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李寅当场呆住。   此话太无情了,普通人听着都觉得有些过于冷血,更别说是李寅,只见李寅当场气得浑身发抖,后牙槽被自己咬得嘎吱作响:“你说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   沈之屿又不理他了。   下一刻,李寅以惊人的力量拖拽着镣铐一并暴起,冲向沈之屿。   然后在三步之后,被两位鬼戎兵摁倒在地。   李寅狼狈地趴在地上,喝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像你这种之前靠给李氏当狗现在又冲新帝摇尾巴的人,活得是那么舒服又自在,你根本不知道我的艰难!”   “嘴巴放干紧点!”鬼戎兵抓着他的胳膊,反向一拧。   李寅疼得顿时大叫起来。   整个过程,沈之屿无动于衷,等惨叫落下,才不慎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两位鬼戎兵松开。   “大人,这怕不妥,”鬼戎兵道,“这人根本没有关听话,还是让我们帮您……”   “松开。”   鬼戎兵倏地一愣,悻悻然地收回手,后退三步,露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李寅。   阴暗之中,沈之屿站起身,抽出一旁鬼戎兵腰上的短刺,先在自己指腹上试了试,不错,触刀即见血,足够锋利。   而下一个画面,就连鬼戎兵们都看得抽了口气,一时间差点没能反应过来。   沈之屿竟将短刺插\入了李寅的手指,然后转动刀身,干脆利落地削下了对方的两根手指头!   鲜红溅在了丞相大人的侧脸,但他面不改色。   脱离身体的残肢被捡起来,端详片刻,再垃圾似的扔出去,和死去的老鼠恰好凑在一起。   “听不懂对吧,那好,我再说一遍。”沈之屿道,“你们家发生过的事,我或许之前有那么一时半刻好奇过,但现在,丝毫不关心。”   冷漠疏离和杀气毫不遮掩,渗进人骨头缝里。   “至于你所谓的艰难,睁大眼睛看清楚,那是你的无能,你没法用自己的力量去报复,于是退而求其次,依附在旁人身上和利用更弱小的存在,让他们为你冲锋陷阵,这确实是个法子,也不失为手段,但因果报复有借有还,反噬的时候别躲别哭啊。”   李寅听得直倒气,这次他惨叫不出来了,疼痛已经不再是最要紧的,他的愤怒变成了恐惧,看着汩汩鲜血,瞪大眼睛,觉得面前站着的根本不是人!   沈之屿真的要杀他?   不,聪明人是舍不得杀他的,至少现在不会,他前帮新帝给足了借口除掉了南方众王,后还有重要的事情没交代,唯一出格事情的无非是害死了一个老头,但那老头年纪那么大了,活着还能做什么?他们知道利益二字吗,用一个老头的命换一个局面多划算啊!   他做错了吗?他明明也是受害者!   “你不能……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有……呃啊!!!”   又是一刀,刺进了腕骨,因扎得太深,拔不出来了。   “不能?”沈之屿伸出手,鬼戎兵会意,立马再递上来一把刺刀,沈之屿屈指在刀刃上一弹,清脆的响声响起,“你真以为我来这里是想听你说重要交代?”   “我……我保证。”李寅喘息着,负隅顽抗,“你和新帝,都非常需要这个消息。”   沈之屿再次笑了:“看来你还是没懂。”   “我现在,只想亲手把你千刀万剐,一片一片的、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是如何变成一堆白骨,以告慰太傅的在天之灵乖,别乱动,我今天人不太舒服,手不稳,乱动会更疼。”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23 23:55:13~2022-07-24 23:5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寒陌 10瓶;可可爱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坚壁 第三十二   令人恶心至极的……   沈之屿说到做到。   一个时辰后, 李寅的四肢全没了,只剩下脑袋和身体,他望向沈之屿, 口中含混道:“我……我没有错。”   牢房腥味熏天,地面全是血, 脚踩在上面, 甚至还能发出啪嗒的水响声。   “他们……他们欺负我践踏我, 还要在我的母族吸血, 如果你是我,你也一定……一定会和我做同样的……”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李寅说不出来了, 他流了太多的血,所承受的疼痛也超过了身体负荷, 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沈之屿走到他面前蹲下:“我不会。”   李寅回光反射般地呜咽了几声, 像是不相信。   “真的。”沈之屿伸手盖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会让他们更惨。”   最后一刀刺入的是咽喉,到此为止,李寅彻底断气。   李寅此人,自出生那一刻开始就十分不幸, 含着恨和怨活到十八岁,从没开心过, 他想报仇,但没人教过他该如何报仇,他想挣脱自己的姓氏离开污垢, 但没人教过他如何和旁人正常相处, 犹如找不到出路的熊孩子, 意气用事,自以为然,然后一头栽进了不可触碰的禁忌中。   他好像说得对,他确实没错。   他又好像没说对,他应该有错。   总而言之,沈之屿没有义务因为他的悲惨而原谅他。   李寅必须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相应的代价。   沈之屿收回刺刀,直起身,这时,他发现自己刚换的衣袍又被弄脏了丞相大人平日里的衣裳以淡色为主,勾以简单精致的刺绣,血红在他身上呈出一种不同于以往清淡高雅的气质。   第一眼看着很惊艳,再一看,则有种丝丝缕缕的腐坏。   沈之屿皱了皱眉,丢掉了手中刺刀,转身往回走。   “收拾掉。”   “是!”   鬼戎兵们行动迅速,仅一炷香的时间便清理掉李寅一切存在过的痕迹,后半夜,天上下起了雪,有一片雪花落去沈之屿的肩头,还没来得及化掉,就先红了。   赶车的鬼戎兵询问道:“大人,回议政殿吗?”   车帘放下的瞬间,沈之屿骤然脱力,几乎是了跌去椅子上,他摁住自己衣袖底下正在微微发抖的手,良久,才答:“不。”   “去内阁。”   内阁近来事多,三更半夜也灯火通明,此时,江岭正叼着一支笔,对一堆大臣上的闲事折子抱怨:“搞什么,连今天吃了好吃的芒果听了好听的曲儿都要写上来,明天是不是要报府里种了几棵树啊?”   “有这种折子是好事。”牛以庸道,“说明没有灾祸战事,百姓们安居乐业,你落个知道了便是。”   “下官今天写了快一百个知道了。”   江岭嘀咕,但还是拿下毛笔,重新沾上墨。   唰唰唰地翻书声此起彼伏。   夜深人静里,一阵敲门声传忽然来,埋头苦干的阁臣们被吓了一跳,伺候在一旁的宫娥微微躬身,前去开门。   沈之屿只匆匆换了身衣服洗了手,没有沐浴,环绕在他周身的血腥味较浓,刚一走进殿,人精儿似的阁臣们就感觉到了,腹诽难怪今夜阴凉嗖嗖的,个个老老实实地跪坐在下方,等候丞相大人先说话。   沈之屿先检查了一下他们的工作,然后道:“楚王李寅死了。”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倒霉鬼。   沈之屿把他们的反应瞧在眼里:“他死前说我们和他还有共同的敌人,诸位怎么看?”   此话一出,殿下顿时议论纷纷起来,随后,牛以庸代表阁臣们出列,拱手道:“回大人,楚王李寅丧心病狂,不惜一切代价利用陛下消灭南方众王,视前朝李氏为心头大患,下官以为,他口中所说敌人,十有八九许是前朝李氏,不过这里面有一点比较蹊跷。”   现在哪还有什么前朝李氏?元宵当日李寅代表大楚最后的藩王们在元彻面前跪卸王爵,中原已经干净了。   沈之屿撑着脑袋半掩着眸子,视线盯向案桌上的蜡烛,火光跳动飞舞,好似正在厮杀的千军万马。   狼烟,苍穹,难以跨过的山脉,千年不化的冰川。   元彻此时在干什么?他和南藩们碰上了吗?   没出什么事吧?   他有好好听自己的嘱咐不要轻敌吗?   沈之屿点了点头,用鼻音“嗯”了一声。   “也可能是北境人?”江岭道,“陛下当下的敌人也只剩下北境人了,楚王和北境现狼王勾结,想要里应外合,然后楚王又临时倒戈陛下?”   牛以庸摇头:“不太可能,北境人在北方,楚王在南方,先不说他们该如何跨过京城取得联系,这样做的目的在哪儿?楚王为什么要和北境勾结,他想当皇帝?既如此,和北境勾结后又为什么倒戈陛下?怎么,他又觉得北境狼王打不赢陛下,后悔了?”   江岭:“啊,对哈。”   牛以庸再次拱手:“大人,下官以为此事有两个关键,第一,楚王和这位‘敌人’是对立面,第二,这位‘敌人’很重要,不是什么小角色,足以让楚王自认为可以通过他在陛下手中留得性命,哪怕楚王害死了太傅。”   沈之屿微微抬起头。   是了,今日他亲自前去天牢杀李寅,除了一解心头大恨之外,还有一点原因便在这里,耶律哈格下葬不到半日,就开始冲元彻放言相见,没有半分胆怯和回避,简直太挑衅顽劣了,这种人不能留。   李寅必须死,杀他,麻烦的是沈之屿得多费些功夫去思考他未说出口的话,但不杀他,他就会在局中搅浑水,打乱当下的一切节奏,甚至可能还会横插上一脚。   这时,江岭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起身找出自己的小本子,快速往前翻:“大人,下官有一疑惑。”   沈之屿:“说。”   “楚王欲利用藩王家眷挑起京城与南藩的矛盾,但他怎么敢保证,这个矛盾一定能起来?”江岭道,“这话虽然不好听,可万一当时家眷杀的只是一位宫娥或者普通士兵,后面这些事还会发生吗?”   话音刚落,众人齐齐侧头看向江岭。   就连沈之屿也提起精神:“何出此言?”   江岭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挠挠头,将笔记放在殿中,方便大家观看,只见上面画着一副潦草的图,正是耶律哈格出事时殿中的布置每一位上吊自尽的家眷,身边或多或少都有着一根柱子,一张桌案,或者一方台阶。   这些东西,在生活中十分常见,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才奇怪,但只要利用恰当,它们也可以是凶器。   当时大家都在救人,因发现及时,八成的人都没断气,为何偏偏只有耶律哈格出事了?   真有这么巧吗?还是别有预谋目的?   亏得江岭有记笔记的习惯,不然这个细节就被忽略了。   牛以庸倒吸一口凉气,直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头皮上爬:“这,难不成这些家眷还认识太傅?她们那时刚到皇城没一日吧?太傅也不是那种会故意彰显身份的人啊!”   “难道有人告诉的她们?”   不知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脱口了一句,刚说完,就立马后悔了。   这话分量太大了,皇城内,认识太傅,告诉藩王家眷,这是变着方儿在说皇城内有内应吗?   阁臣们立马双膝跪地拱手,冷汗顺着鬓角流至下巴,滴落在内阁殿内的地板上。   上方,沈之屿双拳紧握,一言不发。   牛以庸其实不算太慌,只是看着所有人都跪了他不跪说不过去,他是知道沈之屿的,沈之屿若真怀疑他们是这皇城里的内应,会当即出手,没空给他们跪。   果然,小半柱香的凝固后,丞相大人缓缓说了四个字:“齐王李灼。”   齐王满足所有条件:李寅厌恶的李家人,足够重要,知道耶律哈格是元彻的师父。   去年地动后,齐王销声匿迹,那时,所有人都猜测他可能是逃去北境,和北境现狼王呆在一起狼狈为奸了,但至始至终,这都是他们的猜测,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一年来,齐王根本没走,而是一直藏在京城盯着他们。   沈之屿将自己的指骨捏得咔嚓一声响。   这个……四处遁形的垃圾,阴沟里的老鼠,令人恶心至极的……   “咳咳咳……”   急火攻心,沈之屿猛地掩住唇,再一次剧烈咳嗽起来,今夜他实在消耗太多了,在手脚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阁臣们围上来,仓促间,衣袖拂倒了手边的蜡烛,烛火倾漏在地上,点燃了一旁堆积的废弃纸张,火苗嗖地上蹿。   “大人小心!”   “走水了!”   “快,找水来灭火!”   牛以庸等人连忙先把沈之屿护了出来,不一会儿,守在殿外的鬼戎兵就提着水桶赶到。   在沈之屿的视线里,他们忙碌的背影在火中变得模糊,脚步声也远了,取而代之是狼啸,千军万马之势再一次映入沈之屿的脑海,这次更加具体了,边塞的塔萨铁山脉,有两拨人正厮杀得激烈,战火绵延千里,烧了整整七天七夜,最后,元彻骑着头狼出现,手持九尺重刀,屹立在山巅,一统中原和北境。   那是他的山河大义和红尘私心。   夜空澄澈如洗,人间影影绰绰。   牛以庸后面又跑了进去,因为担心过堂风吹走火星子,烧着重要的文书,等他灰头土脸地捧着东西出来时,正好看见独自一人站石梯旁的沈之屿,摇曳的火光打在那段白色衣袍上,耀眼极了。   “哎哟。”江岭跟在后面,一头撞上忽然停下脚步的牛以庸,探头道,“大人怎不走了?”   “啊?”牛以庸一个激灵,回过神,发现后面已经堵上了一连串,重新掂了掂文书,“抱歉抱歉,走,放去那边。”   接下来的五天,先是耶律录那边接连来了两封信。   第一封信是说元拓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望京城有所准备。   第二封则是对耶律哈格离世的回信,沈之屿在出事的第一天就给耶律录送了消息,并说若想的话,可以回来看看。   【多谢丞相大人替在下为家父守灵,边关任重,不敢怠慢,待战火平息,不孝子再去墓前请罪。】   整张回信打开时,上面只有这短短三十六个字,可这三十六字的背后,藏了多少悲怆,谁也说不清。   不破楼兰终不还,大抵就是如此吧。   将军是全军的主心骨,将在气在,他要排兵布阵,不能被情绪左右,任何的粗心和失误都可能会导致无法弥补的大错,沈之屿放下信,透过这几乎扭曲的字迹,脑海里浮现出耶律录在收到噩耗后脑袋一片空白,呼吸急促,双手颤抖,却不敢大喜大悲,只能背着众人默默地走出营帐,朝着京城的方向跪下,沉重地磕下三个响头。   后面温子远和魏喜回来了,魏喜偷偷告诉沈之屿,说第一天夜里睡觉的时候,温子远忽然惊醒,嘴里大喊了一声耶律录。   魏喜:“后来公子问小的这个人是谁,小的没敢回答,怕对公子的病情不好。”   “是该让他自己想。”沈之屿抓了一把桌上的糖放去魏喜手中,道,“这是他的劫,我们不能掺合。”   转眼又是两日。   元彻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24 23:58:20~2022-07-27 00:01: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橘生淮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坚壁 第三十三   呆瓜,过来拜堂   陛下是赶在大军之前独自快马加鞭跑回来的, 大半夜地出现在皇城时,把巡逻的鬼戎兵吓了一跳。   原先说起码得等到翻月,因为南藩的毒虫让大多士兵都受了伤, 光是养伤解毒都花了十来天,好不容易可以启程了, 又被一场大雪封了官道, 得临时改绕山道。   山道不好走, 崎岖, 还滑,途中,有一匹刚参军的狼不小心掉进了雪水沟里, 还是元彻跳下去把它捞起来的,当夜陛下就喷嚏不止, 气得头狼把小狼揍了一顿, 小狼自知闯了祸,夹着尾巴跑来元彻身边低头认错。   “行了, 多大点事,下次小心点。”元彻揉了把狼脑袋,“走路时不要开小差。”   小狼嗷嗷几声,翻身把肚皮露出来, 示意这里揉着更舒服点。   头狼见状,跑过来又是一爪子, 把这没大没小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家伙叼起来扔了出去。   众人被逗笑了。   元彻也跟着笑了会儿,但两声之后就收敛了笑意。   “陛下,头狼脚程快, 要不您带着亲卫们先回去吧。”一位老兵把元彻一路以来的心急看在眼里, “属下们已经没事了, 踩着您的脚印儿跟着就行。”   “对啊。”有人立马附和道,“如今丞相大人一个人在皇城,还有太傅,您替大伙儿回去看看。”   “陛下。”军医也说,“不用担心余毒,您当时下令及时,将士们已经无大碍了。”   元彻没有那种推辞来推辞去的“高尚美德”,思索片刻觉得大家说得在理,便叮嘱了几句,带着兀颜等一半亲卫连夜出发了,另一半留着和大军相互照应。   元彻先半夜翻了相府的墙,发现一片漆黑的时候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感觉不妙沈之屿不在相府的话那就是在皇城,半个月了,他为什么还要在皇城留宿?   难道是……   元彻这个人,平时挺乐观的,但他不会盲目乐观,习武之人最知命脉要害,人身上的有些地方随便怎么拧都不会疼,有些地方连碰都碰不得,耶律哈格那一下,若能活过来才是华佗再世。   他也不是没有准备,但有时候就是抱有侥幸心理,奢望老天爷对他好点。   兀颜也瞧出了端倪,低声道:“陛下,现在我们去哪儿?”   “改道。”元彻调转狼头,“去皇城。”   沈之屿听说元彻回来时,就知这坎终究还是来了。   人这一生要经历大大小小诸多磨难,就像是神仙要历劫一样,越过了,海阔天空,越不过,一落千丈,这和是否无能弱小无关,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再凶猛的野兽也有受伤的时候,再强大的人也有沉闷的低谷。   “陛下人现在在哪儿?”   “太庙。”来传消息的鬼戎兵答。   “备马。”沈之屿放下手中笔,“去太庙。”   前年南下后,元彻将前朝李氏的牌位全部扔了出去,换上了老狼王和早些年随老狼王一起征战的将军们的牌位,从下到上,排排放得格外整齐,就像在战场上列队那样,当时耶律哈格还开玩笑,说让元彻留个位置,等时间到了好和老兄弟们一起团聚。   当时元彻和耶律录听罢,一左一右夹起耶律哈格的胳膊,把他提了出去,说得了,老狼王嫌你每次都最不能打,是军中需要照顾的小弟弟,您老还是去逛集市喝花酒吧。   香烟缭绕,耶律哈格的牌位静静地放在他生前自己选的角落,和兄弟们并肩在一起,上面的字是沈之屿亲手写的,看字迹便知。   “师父,你说你急什么啊?”元彻没规没矩地扯过蒲团当坐垫,盘腿坐在上面,身边丢着三个空酒坛,手里还拿着一个,大冬天,喝得满脸通红,“朕……嗝儿,朕还想着,等啥时候把元拓锤死了,带着你,师兄,阿屿,还有臭弟弟一起回北境玩会儿呢,哦豁,这下玩不了了吧。”   兀颜跪在一旁:“陛下,嗜酒伤身,您别喝了。”   众所周知,陛下酒量和酒品都不好,喝完就喜欢叨叨叨个不停。   “啊?”元彻扭过脖子,“你什么意思?暗地里说谁不行呢?你知不知道男人最不能被说不行!”   兀颜:“……”   开始了。   元彻抡起手中酒坛咕噜咕噜一口闷,丢去一边:“去,再拿一坛来!朕要和师父和父王叙旧,唠个通宵!”   兀颜拗不过,无奈,只能起身出去取酒,刚抱起坛子转过身,就撞见了匆匆赶来的沈之屿,顿时如蒙大赦:“大人,陛下他在里面喝了好多酒,属下劝不了。”   “猜到了,给我吧。”沈之屿接过他的酒坛子,“你们一路奔波,先回去休息,不用陪那酒疯子闹。”   兀颜:“属下不累,属下还是在外面守着吧,您要是有事的话可以叫属下。”   沈之屿摆摆手,表示随便他。   元彻左等右等,见酒久不送来,没耐心了,气鼓鼓地起身准备去看兀颜是不是在半路上掉坑里了,谁知刚一推开门,腿还没来得及迈出去,整个人就愣在了原地。   借酒精在外人面前故作的坚强顷刻化为乌有,这一瞬,元彻觉得自己不是帝王,更不是什么狼王,而是一个没了归处的三岁幼童。   “大人……”   “嗯?”   “朕没师父了,是不是?”   沈之屿心中有一处骤然软了下去,准备了好几天的安慰话临到阵前一句也说不出来。   元彻看见了沈之屿手中的酒坛,知道兀颜是不会回来了,外边雪已经没再下,但风还是冷的,吹得元彻一个激灵,想起不能在这干站着聊天,便伸手将沈之屿牵进来,合上门。   中原那么大,而太庙内那么小。   许是酒真的喝多了,元彻此时脑袋浑浑噩噩的,四肢也难得有些酸软,潜意识里觉得该给丞相大人找把椅子,但来太庙的人大多都是为了祭拜列祖列宗,怎么会准备椅子?思来想去,元彻干脆将沈之屿摁坐在自己方才坐的蒲团上:“来,这里舒服点,坐着里。”   沈之屿:“……”   稀里糊涂间,元彻又地开始给自己找位置,可不等他站起来,袖袍下还没分开的手骤然被拉回去,他一个蹑足,跌跌撞撞地半退回沈之屿面前。   “陛下,但你还有臣。”   元彻浑身一震。   香火正在烧,幽幽的。   太庙里安安静静,牌位庄重静默,像是长辈们在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别找了,来这边。”沈之屿还带了酒盏进来,他将酒坛里的酒分倒进酒盏里面,说来也巧,明明是随手一拿,数量却刚刚好,分给了诸位长辈后不多不少能留两盏给他们。   元彻还愣着,看着对方将酒盏对应着牌位,分放在供台上。   “呆瓜,愣着作甚,过来一起跪下。”沈之屿最后塞了一杯酒盏去元彻手上,然后带着他一起面朝长辈们,并肩而跪。   这时,元彻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奇怪,嘶,这怎么有些像结亲时的跪拜高堂?   紧接着一个声音就回答了他的疑惑:“没错,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借此机会给长辈们说一下。”   “什么!?”   陛下手一哆嗦,差点把酒洒了。   一只手伸过来,替陛下稳住了酒盏,沈之屿冲他笑了笑,轻声道:“想说吗?”   “想!”元彻当即一口回答,“想说,其实不止是父王师父,朕还想给全天下说。”   沈之屿忍俊不禁:“全天下目前恐怕不行,今天就先满足前者吧诸位将军,以及先狼王。”   一缕风从窗户缝隙里蹿进来,环绕穿梭在牌位之间,仿佛带着九重天上的灵魂。   “昔日中原叛贼乱城,陛下带兵忽现城门外,解救京城万千百姓于水火,一举一动犹如神衹,深深吸引晚辈,那时晚辈就已怦然心动,后知陛下为人,彻底沦陷,晚辈沈某非圣贤,生性自私自利,如此好的陛下,实在不愿拱手相让他人,今日在此,请诸位见证,新帝元彻,就是我的人了,谁也不能抢走,同时还望诸位在天之灵,保佑陛下大计顺利,沈某也定倾尽毕生所学,辅佐明君既寿永昌。”   “等等,不是这样的!”元彻忽然抢话道,“父王,叔叔们,是朕先动的手!”   沈之屿刚酝酿好的情绪被他逗笑了:“陛下想说什么?”   元彻也感觉是有哪儿不对,于是重新组织语言:“是朕,当年被元拓赶下北境后,朕四处流浪,无处可归,到了后面甚至连下一顿饭能吃什么都不知道,一边是躲避暗算和埋伏,一边是还得找个地方给弟兄们过冬,万般无奈之下,想到了中原的大人。”   那段时间应该是元彻最狼狈的时候,元彻其实不喜欢倒苦水,觉得过都过了,拿出来反复咀嚼显得有点矫情,然而可能是现在气氛到位了,他便将藏在心里多年的一口气说了出来:“年少时期在中原为质时,大人就待朕很好,所以当时觉得,大人是唯一的希望了,大人一定不会弃朕不顾,可渐渐地,越往南走,越发现中原好像和记忆中不一样,流民四起,匪盗猖獗,官员们尸位素餐,甚至出现了扬言要推翻李氏皇族的起义军。”   沈之屿在一旁听入了迷:“后来呢?”   “那感情好啊,他们去打皇帝,朕去找大人,各干各的,谁也不耽搁谁,朕率亲卫先行,悄悄地跟在起义军屁股后面,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依旧还是不对,他们根本不是在为腐败打抱不平,他们存粹是想杀人,杀当时的皇帝,杀朝臣,杀朕的大人。”说到这里时,元彻沉默了片刻,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凶狠,“朕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既然前朝不行,起义军也不行,那就朕来坐这皇位,有朕活着一日,谁也不能动大人的一根寒毛。”   原来,这才是“外族入侵,鸠占鹊巢,自立为王”的真相。   为一人,夺一城。   再为一人,守这天下安康,盛世太平。   从来不是元彻需要沈之屿,也不是沈之屿需要元彻。   他们是互相需要。   作者有话说:   【平行世界之胡思乱想环节】   如果前朝不作死,那么画面或许是这样:   某日清晨,丞相大人打开门,刚准备上朝,看见门口密密麻麻站了一堆人和狼。   带头的彻崽拿着碗:求收留,求包养,求投喂 QAQ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第114章 坚壁 第三十四   什么叫做把心分给了我?   至于再往后的那些误会和纠葛, 就像是枯燥平淡生活中的一些调味料,正经历时会痛苦不已,但千帆过尽后, 蓦然回首,全是属于他们独自的回忆。   回忆是人们独有的宝藏。   话毕, 元彻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所以啊, 是朕先动手的, 是朕一早就内心有所图谋, 你们可不许反对。”   沈之屿愣住了。   元彻好像总是和规矩里的不一样,自古帝王多寡淡,帝王立于人极之位, 坐拥江山,眼容万物, 手中能掌控的太多, 寻常人家的小情小爱对他们而言就显得微不足道,他们会喜欢, 会怜惜,会思虑,但很少会爱。   更别说爱得如此深沉和真挚。   元彻不知沈之屿心中的汹涌,只是趁着酒精上头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顿了顿,扭头问道:“接下来是不是该拜堂了?”   沈之屿再次被他从正经情绪中逗笑感情一直惦记着这个。   “没错, 该拜堂了。”   两人一起向着长辈们磕了个头。   随后沈之屿将酒盏沿送至嘴边,刚浅尝了个味儿,还没来得及细品, 一只手就伸过来拿走了他的酒盏, 闷声喝下。   “?”   “嗝儿, 爽快!”元彻喝完,撑着地面爬起来,往前两步趴在供台上,把老狼王有些歪的牌位扶正,“老爹,别怪啊,大人他身体不好,大半夜喝酒会肚子疼,朕帮他敬你们,干!”   沈之屿:“……”   都说北境人不拘小节,看来确实如此。   不过挺好的。   沈之屿也站起身,着手开始收拾杯盏,元彻两盏酒下肚,本就不多的清醒立马撒手人寰,醉了个彻底,毫无形象地将就着这没骨头的姿势继续唠叨,嘴里零零散散地冒出“今年”“明年”“要大办特办”等字眼。   “啊对了!”下一刻,元彻倏地抬起头,扭头转向耶律哈格的牌位,“师父,朕偷偷给你说,师兄喜欢温子远那小子,哈哈哈哈天呐,两年多了,他给别人又是做长命锁又是花钱买礼物,一大半的俸禄都搭了进去,自己穷得连件新衣都裁不起,但还是没敢直白表露心意,说什么还小不着急,放屁,明明是怂!逼!”   “大怂逼!”   “没朕半分坦率,朕当时可是直接提……唔唔唔!”   沈之屿听不下去了,塞了个供果去他嘴里,把后话堵上。   再后来,元彻吃饱喝足,干脆趴在供台上呼呼大睡起来,沈之屿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浑身都软绵绵的酒鬼扛起来,放去一边,不让他继续嚯嚯老将军们的牌位。   “睡吧,睡醒就好了。”沈之屿拂平元彻下意识皱着的眉,在他身边轻声道,随后转去给香台上添了三柱香,“让诸位将军见笑了。”   那股先前吹进来的风竟然没散,拨得香火微微晃动恍如真的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沈之屿拱手:“晚辈告辞。”   之后沈之屿去叫来了兀颜,并在兀颜的帮助下把元彻带回了寝殿,路上还好,大个儿陛下像是知道自己想要的人在一旁,老老实实地没有乱动,唯独在躺去床上时,整个人就忽然难受得闷哼起来,抓着沈之屿的衣摆死不放手,像是躺在什么刀尖火海上般,怎么叫也叫不醒,沈之屿觉得不对劲,探了探他的额头。   滚烫。   “陛下两天前为了救一匹掉进沟壑里的小狼,跳雪水里去了。”兀颜解释道,“当天晚上就不太舒服,但并没有发烧,只是打了几个喷嚏。”   沈之屿心里沉了沉。   元彻很少生病,没算错的话,他从出生到现在生病的次数一双手就能数过来,去年在郊外山洞躲避毒人时,也是大冷的天,他照样能不动声色地跳进冰潭里搓澡,这次病来得突然,忧虑过重多半占了很大原因。   兀颜:“要属下去叫卓大人来么?”   沈之屿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在这时,元彻一个翻身,手臂直接横过他的腰,树懒似的把人箍着沈之屿是树,元彻是树懒。   “不用,去取些冰来吧。”沈之屿无奈道,“他刚喝了太多的酒,估计也不好用药,我先守一晚上,若天亮时还不退烧再去叫卓陀。”   兀颜点点头,立马转身去冰室,没多久,就用盆子装了一大盆冰水回来,然后退守回屋檐上。   沈之屿拿开元彻的手臂,将帕子用冰浸冷,搭在对方额头上,并掐算好时间,一旦帕子被体温捂热,就换另一张。   就这样来来回回十来次,后半夜,元彻还真以自己惊人的治愈力不怎么烧了,气息也逐渐稳定下来,但人还是昏的,神色凝重,像是被困在了梦魇中,不得解脱,沈之屿便先点了一些安神香,然后合衣在一旁侧躺下,抱着他轻轻地拍背宽慰。   往日里,这样的宽慰非常有用,不出一炷香的时间陛下就被治得服服帖帖,但今日不知为何,沈之屿身上的味道非但没有起到舒缓的作用,反而适得其反。   “……”   “什么?”   沈之屿听他又开始呓语了,但话在喉咙里打转,没有讲出来,旁人听不清。   “陛下,怎么了?”   沈之屿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刚打算起身出去喊人,同一瞬,元彻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过他的胳膊扯回床榻上,将他的手腕摁在脑袋两侧。   这动静惊动了兀颜,兀颜刚跳下来单膝跪地,第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丞相大人浑身上下都被压制着,无法动弹,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双眼布满血丝,眸子没有焦距。   元彻察觉不速之客,喝道:“滚!!!”   兀颜觉得自己现在确实该滚,于是连忙惊慌失措地滚了,滚前还重新关上了门。   沈之屿:“……”   元彻这次没有收力,直接给沈之屿的手腕掐出了淤青,沈之屿却不敢逆着他施力,更不敢反抗,因为据说若是强行将被困在梦魇中的人唤醒,保不齐可能直接让人疯掉。   此时此刻,外面正刮着寒风,这些风蹿进低矮巷口,与其他气流碰撞,发出嗖嗖嗖地刺耳声,廊下冰锥倒挂,反射着冷白色的月光。   好在殿内的炭火够,这样僵持除了有些难受,但冷不着人,两人僵持不下了片刻,元彻之前藏在喉咙里的话逐渐清晰起来:   “你们……不能走……不能再丢下朕……”   这是沈之屿第二次察觉不对,上次是元彻无意间说的一句“这次朕要你们每个人都好好的”。   什么叫做“再”?   什么叫做“这次”?   那上一次又是什么?   一个几乎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浮现在脑海中,沈之屿抬起眼,盯着元彻的眼睛,引导似的故意说道:“臣没有丢下你过。”   “你有!”元彻仿佛被触了逆鳞,手中力道再次加剧,抓得沈之屿本能地嘶了声,声嘶力竭道,“你们都有!先是师父,然后就是师兄,兀颜……你最过分!上一世丢了朕四年!整整四年!”   话音刚落,沈之屿入坠冰窟。   元彻刚刚说了什么?上一世?   他为何会说出这个词?   好一阵,丞相大人都没能从这句话中回过神来,他的耳旁泛起了鸣声,好像自己也跟着陛下一起梦魇了,但手腕上的疼痛提醒着他,他醒着,实实在在地清醒着。   “大人,阿屿。”元彻又突然哭了起来,眼泪砸在沈之屿的脸颊上,一滴接着一滴,“你回头看看朕好不好,你保证不丢下朕好不好?朕好怕,朕真的好怕再经历一次那些事……朕,朕已经把心分给了你,没法再重来了啊。”   沈之屿狠狠一激灵:“什么叫做把心分给了我?”   其实沈之屿并不知去年在沉睡中所看见的前世之景,到底是黄粱一梦,还是真实发生存在过,他从没想过要探求这些事情的真假,当然了,这些事情也没法去探求真假,贸然说出自己有着前世记忆,任谁都会当他失心疯了。   自然,关于自己为何会重生这个问题,更不会深入思索。   可在这一刻,虚无缥缈有了端倪,纠葛有了实体。   元彻被问得一顿,稍后,收回手。   “不许躲,把话说清楚!”这次换做沈之屿不依不饶了,撑起身去追元彻,抓住他的领口拽回身前,两人面对着彼此,鼻尖的距离不足三指,“什么叫把心分给了我?”   元彻沉默地低着头,继续装死。   沈之屿撂下狠话:“你要是不说,我就……”   话音未口,沈之屿戛然而止,将后面的“不要你了”吞回肚子里。   不行,他不能这样威胁元彻,元彻明明都说了最怕被丢下,如果他用这句话耀武扬威,还算是人吗?   元彻还在哭,但不是方才那样大把大把的眼泪往下砸,而是细泪成线,顺着侧脸缓缓而下。   沈之屿叹了口气,抬袖擦了他的泪,凑近亲了亲:“陛下,你告诉臣好不好?臣现在也……心乱如麻。”   又是好一阵。   直至安神香烧尽了,殿外的风也停了。   当下正是一日中最寂静的时候,沈之屿说完后就把人搂进怀里,等了好久,却什么也没等到,元彻已经再一次重新睡着,沈之屿有些惋惜,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轻手轻脚地将人重新放下躺平,盖好被子。   而下一刻,一个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北境,尚巫蛊,巫蛊禁术有言,若以千年寒石温养尸身,大巫师和帝王血混合作引,加之生人心甘情愿为死者剖一半心脏赠予,可活白骨,颠日月。”   沈之屿猛地睁开眼。   活白骨,颠日月。   重生之术。   落针可闻的环境下,沈之屿听见了自己和元彻的心跳声,竟如出一辙,有着相同的节奏。   怎会……   他的陛下不仅和他一样,是踏着前世而来。   就连他的重生,他身体里正跳动的心脏,也是因为陛下剖心所换。   怎么会这样!?   作者有话说: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28 00:00:02~2022-07-28 23:5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改个名再改个名再再改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坚壁 第三十五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这一觉直接睡去了日上三竿。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 脑袋里不仅空空荡荡,周围一圈还疼得简直要命嗜酒宿醉的下场。   初春的阳光金灿灿的,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不似冬日那么空洞,透过圆窗窗格, 丝丝缕缕地落在地上。   元彻坐起身, 抬手锤了锤自己的脑袋, 似乎觉得没用, 又左右甩了甩。   结果疼痛没甩走,倒想起一些零碎的画面:昨晚回京,自己先去翻了相府的墙, 然后怎么?哦对,见到黑漆漆的相府后, 隐约明白师父还是去了, 掉头去皇城,果不其然, 一进太庙就证实了猜测。   那再然后呢?总不可能直接从太庙飘回来的吧?   元彻继续冥思苦想,烈得发辣发苦的味道还残留在喉咙里,那是他喝的酒,他在一气之下无处发泄, 喝了好多,还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心里话, 该说的不该说的,配合着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的表情,比那唱戏的还要生动丰富。   “……”元彻心道, “下次注意。”   亏得当时身边只跟了一个兀颜, 待会儿就去威胁这小子, 警告他不准传出去,不然就胖揍到失忆,元彻如是想着,抓过一旁的衣服穿起来,刚伸进只手去衣袖,狼崽子的鼻子就灵敏地闻到衣服上即将消散的冷香。   这是丞相大人身上独有的香味!   模糊的画面里骤然多了一个人影,听他喊陪他闹,还把他从太庙一路送回来,守在床边,抱着他,最后不知为何,后半夜的气氛变得十分压抑,对方心情似乎不太好。   元彻不敢想了,汗如雨下,两下三下系了衣带,跑出寝殿打开门。   正巧,沈之屿也刚准备推门进来。   一只肉嘟嘟的麻雀落在屋檐,两人对视片刻,沈之屿看见元彻的衣带在奔跑间散开,整个胸腹都露在外面,皱眉道:“不像话。”   元彻低头一看,连忙重新系,此次打好结后还扯了扯,确保不会再掉。   蹲在麻雀身后的兀颜和另一位亲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前辈,我们滚了一晚上了,还有滚多久啊?”亲卫问,“这位置离陛下太远了,万一有什么事,都没法及时赶到。”   兀颜叼着根草,轻笑一声:“皇城大内,能有什么事儿?目测得滚到丞相大人出来为止。”   亲卫:“啊?为什么?”   兀颜:“自己看啊,这不又进去了吗?”   亲卫第一时间没听明白,随后,整张脸都红了。   麻雀扭头一瞧,觉得后面这俩猥琐至极,简直没脸看,怕被同流合污,挥动翅膀拖着肥肉扑哧扑哧地飞走了。   “醒了多久了?”沈之屿将手上的醒酒汤放在桌上,“待会儿,再凉一凉,还有些……烫。”   话音未落,元彻已经端起来了,皮糙肉厚的手只觉得有些热,但不至于烫,一口闷下后,衣袖横抹过嘴:“没多久,一炷香不到。”   沈之屿:“……”   丞相大人默默将已经拿出一角的帕子放了回去。   元彻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他悄悄地窥探着沈之屿的神色,又觉得记忆里那副伤心的样子和现在不符。   难道是自己睡糊涂了,根本没有发生什么,是自己做的梦?   既然如此……   “知道自己昨天做了什么吗?”   陛下一口气还没完全落下去,顿时又提回嗓子眼,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一句话断成三大块:“做了,什么,啊?”   “您几乎吃掉了全部供果不说,”沈之屿想起今早的那一堆烂摊子就忍不住扶额,“后面还拿起扫帚背在身后当枪使,指挥诸位老将军打仗。”   至于敌人,则是立在大门口的那两根顶天立地的柱子。   两人思维根本不在一处。   “哦,就这啊,吓死了,朕还以为多大……改,绝对改!今天就改!”   新帝陛下一大美德,能屈能伸,改口比翻书还快,特别是在丞相大人面前,元彻挠挠头,笑道:“没事儿,他们不会介意的,大人你是不知道朕的父王,他还要没脸没皮,记得小时候有次,大晚上的,朕都在师父家里睡着了,他一身酒气地跑进来,把朕拧了出去吊在树上,美其名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就当报复回来了。”   沈之屿额角跳得更凶了:“那可真棒,需要表扬你们一脉传承吗?”   “嘿嘿,不表扬,不表扬,后来父王被其他人追着骂了十圈跑马场呢。”元彻凑过去牵人,把自己的五指插\\进对方五指中,微微握紧,摆出一个十指相扣的动作,随后笑叹道,“师父他,哎,他是真的狠心,都不肯见最后一面。”   听他这么说,沈之屿略收敛神色:“太傅很爱你。”   “嗯,朕知道。”   陛下既不插科打诨也不提刀砍人时,是一尊当之无愧的美男子,身上少年气极强,极少会出现颓靡和一蹶不振,他好像总是那么有力量和精气神,伤心的时候就伤心,伤心过了,继续向前看当然,昨夜除外。   沈之屿在昨夜将那个秘密悄悄埋葬了,就当是一场大梦,   元彻心神稍定后,问道:“师兄那边说了吗?还有那个楚王现在在哪儿?朕昨晚喝高了,回来尽顾着撒野。”   “耶律将军那边已经通知,至于楚王。”沈之屿并指为刃,在自己咽喉上轻轻划了一下,“一共三十六刀。”   有些事情沈之屿能帮元彻直接办了,有些事情却不行。   紧接着,丞相大人话音一转:“陛下,李氏藩王死的死,降的降,俨然不能再成气候,当下大势所趋民心所向皆为利于你,臣以为,应趁此机会昭告天下,改国号,将前朝与你之间划分清界限,不能再继续浑浑噩噩地糊弄在一起。”   元彻一愣:“这种事有些费时间和人力,一定要吗?”   “一定要。”沈之屿不容置疑,“此事并非凡俗礼节。”   两年前,元彻钻了黄巾叛贼的空子,轻松入主皇城,摁着半推半就的百官们的脑袋称了帝。   因此,他一直被李氏皇族骂做蛮夷皇帝,偷盗贼。   对于这种“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事情,百姓们念着元彻好的时候,自然是无所谓的前朝都颓成那样子了,只要人不傻,都明白得跟着元彻才能活下去有饭吃可十年,二十年,或者百年后呢?   人是会随着时间忘却伤疤的,当他们吃饱喝足,过惯了不用殚精竭虑的生活后,还会始终如一吗?   万一有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李姓旁系子孙,集结一批军,拿着所谓的族谱扬言要讨伐元彻,说他名不正言不顺,要夺回家业呢?   元彻一个当皇帝的,不可能每天放着正事不做,专门去盯着全天下今天有没有人造反,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断了这类人的后路,从根部掐断念想。   想要复辟?   门都没有,你们家早退出棋局了,不服输的话,去地下找家里人哭吧。   元彻听完,好半响没吭声。   沈之屿也没急着再打扰他,让他自己慢慢权衡,他是皇帝,听取臣子的意见固然重要,但还得学会自己思考和拿捏。   一旁的香火已经燃掉一指宽的距离,沈之屿有些渴了,起身想给自己倒杯茶,手还没碰着茶壶,茶壶就给揪着壶嘴拿走了,元彻拿出一瓶牛乳,哐当放在桌上:“喝这个。”   沈之屿:“?”   从哪儿拿出来的?   “不喜欢吗?”元彻拉开手边的抽屉,只见先是一排牛乳罐子放在其中,后面则是一些花果茶,元彻弯腰下去翻了翻,拿出一包抖进一个干净茶壶里,“那泡这个吧,这个可以喝。”   天气已经回暖,再捧着茶杯就有些烫手了。   沈之屿端着茶碟,两指拿着茶盖顶,缓缓滑着浮沫。   这是元彻一个非常喜欢看的场景,氤氲的白气向上升腾,每至这时,丞相大人的眼睫上就会凝起一两滴非常细小的水珠,得细看才能发觉,还得快,否则一眨眼就没了。   有种岁月尽好的感觉,   “在看什么?”   沈之屿一抬头,就发现了元彻那专注的目光。   “看你好看,这果茶味道如何,好喝吗?”   元彻撑着下巴,毫不避讳。   竟还嘴贫上了。   “好不好喝,陛下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沈之屿把茶盏放回桌上,推回陛下凑过来的脸,“别慌,方才所说之事想好了吗?”   “想好了,确实挺需要的。”元彻不依不饶,既然脸凑不过去,干脆把整个人凑过去,将下巴垫在沈之屿的肩膀上。   唯一的麻烦大概就是诏书,谁来写?内阁那群人好像还没这本事。   登基诏书,并不是随便写几句好听的话那么简单,还得经得起推敲,字字拿捏到位,总而言之,是门大学问。   沈之屿之前写过一次,当时情况特殊,元彻一气之下给撕了,陛下总在那么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脸皮薄,不好意思再讨第二封。   沈之屿何其敏锐,一眼就将他心中的小心思看了个透,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起来:“走,去相府。”   “现在?”元彻嘴上奇道,但还是立马叫亲卫套了车。   还是那个位置,相府书房最里侧的书架上,沈之屿拿开几本挡在前面的书卷,取出木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卷全新的诏书,只需落下章便可使用了。   元彻惊呆了,如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时候写的?”   就算写过一遍有经验,没个一个来月也拿不下这样一封卷轴,且在元彻的记忆中,沈之屿这一年多来好像没有空蹲在家里写诏书玩。   “一直都有。”沈之屿道,“其实当初带你来,就是给你看看位置,知道你极有可能不会接受原先的那一封,想着若我万一……你再找来的话就能看见这一封。”   元彻把诏书放去一旁。   下一刻,一把拉过人抱紧。   木盒落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里面是空的,没其他东西了。   “你这只……机关算尽的狐狸,朕真的,到底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才能入你的眼啊。”   翌日,内阁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着手准备,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来布置这件事。   四月中旬,元彻携文武百官在天坛祭天,改国号“楚”为“辰”,寓意蓬勃向上之势。   诏书打开,人人都称叹里面的字句,先不说其文采让人望其项背,内容简直像是为这位大辰的开国帝王量身写就,谁要是敢站出来说一句不对付的话,光那封诏书就能把嘴给你堵得哑巴吃黄连。   众人心里明了:新帝的站起绝非偶然,除去陛下自身优秀,还有一股他们看不见的势力在后面推动。   受命于天,既受用昌。   这一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日头也不会过于晒人,祭天如安排从日出持续到日落,中途没出半点差错。   沈之屿没能和百官站在一起,但他在兀颜等亲卫的陪伴下,站在一个视线角度不错的山头,全程目睹了这一切,   最后时刻,编钟声响起,百官跪拜新帝,沈之屿也在这遥远之处跟着一起拱手屈膝。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最后一个副本=w=   明天捉虫,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第116章 清野 第三十六   大辰的三方新兴势力首次汇聚一堂   五月初。   早朝刚退, 一位世家朝臣满脸阴郁地回到家中,那表情比走路掉粪池还要难看,在院子里扫地的奴仆们噤若寒蝉, 谁也不敢出声,当家主母听闻, 暗道不妙, 连忙对身边的嬷嬷道:“快, 去叫言姑娘来。”   言姑娘没有大名, 她从前是在其他大家当婢女的,唤做阿言,后因那家族无视朝廷律法, 贪污受贿草芥人命,被一封圣旨抄家问斩, 按规矩, 她的下场本该是流放,但在宫中来清点人数时, 被现在这位官老爷相中了颜色,买通了几位看押的狱卒,用另一位无辜女子代替了她。   阿言本人则在半夜三更被一辆马车绑回了府,做了通房丫头。   起初, 主母很不喜欢她,不仅仅是觉得她一个罪臣家婢十分晦气, 还在第一眼见到她时,从这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姑娘眼里察觉了愤怒和不甘好像她宁愿被流放,也不愿在富贵京城里做通房丫头。   若真是那些家宅院里的窝里斗, 什么婢女想要翻身赶走女主人的妄想, 主母倒不怕, 她有诸多办法让这些人死得无声无息,可眼前之人无关争夺,只有单纯的恨意,犹如在郊外遇见的垂死挣扎的野兽,叫旁人难免有些发悚。   万万不能把她留在家中,得寻个法子打发出去。   当时主母心中立马开始思考对策。   可后来再见,阿言就仿佛变了个人,她乖巧,伶俐,安分守己,既能在老爷生气之时以各种手段平息老爷的怒火,也不会借此趾高气扬,甚至还会在老爷和主母之间调和,深受众人的尊重,尊成她为一声“言姑娘”。   “夫人。”   阿言被叫来时,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主母瞧见,呵斥一旁的婢女道:“混帐东西,你们都是没手的吗?还要言姑娘亲自洗衣服!”   婢女们连忙低头跪下,阿言笑道:“无碍的,夫人的衣服就要亲自洗才好夫人叫奴婢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言姑娘笑起来如桃花灼灼,谁见了都喜欢,主母知道她这是在给其他婢女打圆场,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摆摆手,让不相干的人先离开。   “老爷下朝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午饭都不吃。”主母站起身,牵过阿言的手,“好孩子,带些吃的去看看吧,顺便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奴婢这就去。”阿言一口答应。   主母看着眼前的人儿,虽为婢女,但她出落的亭亭玉立,端庄有礼,寻常人家的女儿都比不过她,像是被人认真教导过一般。   “好孩子。”主母拍拍她的手,轻声道,“别做通房丫头了,我给老爷说说,咱们改日敬一杯茶,做个妾室也好啊,好歹能有一两个人伺候呢。”   这已经是主母第三次这样说了,阿言一听,本能地浑身一颤,然后抽回手,退后一步,跪地叩首:“夫人和老爷救奴婢于水火,并给一口饭吃,已是莫大天恩,奴婢实在不敢跃矩。”说着,她抬起头,笑道,“其实不累的,左右都是给夫人和老爷洗洗衣服,能累到哪儿去?”   主母叹了口气,在心里更加一步喜欢这个小姑娘。   看来她不是装的,前后几次的软硬皆施皆没有改口,她是真的没有什么逆心。   嬷嬷提上来饭菜篮子,都是厨房刚做好的,还飘着热气,交给阿言,阿言起身告退,往老爷的房间走去。   直至太阳西斜,阿言才走出来,回禀主母就是一些朝堂纠葛之事,她没听懂,但老爷已经按时吃了饭歇息下了,没有大碍。   “好,好。”主母点点头,就在这时,阿言又微微屈膝,仿佛有些难言之隐。   “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   “回夫人,没有人欺负奴婢,”阿言道,“只是……奴婢有一弟弟,今日是他的忌日,奴婢想……”   家婢正常来讲不能出门,主母思索片刻:“这样吧,叫名小厮和你一起,以免夜路不安全,你们快去快回。”   阿言热泪盈眶:“谢夫人!”   出了门后,跟来的小厮一脸贼样:“姐姐你好厉害,真的出来了!那小的就不打扰你,和兄弟们玩去了。”   原来是这两人早就约好的,就等着出了门,分道扬镳各干各的事。   “去吧,记得别耽搁了时辰,卯时三刻在这里碰面。”   “好嘞,姐姐再见!”   阿言笑着目送小厮离开,随后,脸色忽然冷了下来,转身往一个小巷深处走去。   走了接近半个时辰,拐了不知多少弯,直至彻底离开闹市,阿言来到一处幽暗僻静的角落,伸手在一处破烂的木门上敲了五声,前两声慢,后三声快。   “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内响起,“这里就我一个老太婆,没有旁人。”   “祖母,是我呀。”阿言平静地回道,“孙女挣了银子,回来孝敬您了。”   片刻寂静后。   木门吱呀打开,只见里面并不是什么老年人,而是一位和阿言年纪相仿的女子,她皱了皱眉。   “进来吧。”   院内和外面破烂的样子不同,虽不至于富丽堂皇,但也极为讲究,每一处拐角的装饰都是精心挑选放置的,不熟悉的人进来,极易被误导,从而迷失方向找不着路,阿言跟着前面的人走,听对方道:“怎么这么晚?就差你一个了。”   阿言:“夫人疑心病重,还让一个小厮跟着我,得先把小厮打发了。”   “夫人?”女子回过头,“有些烦,需要帮忙解决掉她吗?”   阿言一顿,继而摇摇头:“不了。”   两人穿过一道回廊,走进一间木屋,如女子所说,其他人都到了,屋内全是女子,除了最中间的主位上坐了一个男人。   前朝的齐王李灼。   而这些女子,正是昔日阿棠(注)所说,被齐王分布在京城各个官宦家中收集消息,搅乱时局的暗\\网。   齐王已经在此地躲藏一年之久,除了她们,谁也不知道,在这一年中,王爵被废,手中费尽多年心思所养的明网谋臣也散的散,入狱的入狱,被沈之屿一手撕了个彻底,再无修复可能,但好在他是一位准备充分的人,并不会因此落寞。   “王爷,”阿言等人还是喜欢用老称呼称呼他,昏黄的烛光下,上前禀报自己得到的消息,“蛮夷皇帝即将准备第二次选官,朝中世家惶恐不已。”   元彻用了极短的时间踹翻了南北一众藩王,将大权集于自己手中,再昭告天下正名,这属实是齐王没有想到的,他以为,自己退居幕后,这个蛮夷外族人就会洋洋得意,好吃懒做地过皇帝日子并非齐王自大,当时中原百废待兴,京城又遭遇了疫病祸患,无论怎么想,都不是出兵收复的好时机,此举极有可能造成作茧自缚,正常来说,该是与民休憩,休养生息。   但也不是说完全不能,当有另一位强大的人在背后看守朝局,镇住后方不乱套,前者便能放手出去一搏。   很显然,元彻有这个人。   “阿屿啊,你可真是……”齐王被元彻砍掉了左臂,如今的左臂是假的,听罢,他端着下巴冷笑道,“太令人意外了,果然,没人比得上你。”   其他人没有出声。   她们知道,王爷对那位沈相有种近乎痴迷的追求。   这种追求来自于从小的缺失和遗憾,齐王超出其他兄弟太多,在他那一辈人中,他就是上天选中的继承人,并且他还第一个遇见沈之屿。   远早过什么先帝,李亥,元彻。   他的父皇害怕他,嫉妒他,想要夺走他的一切优势,他都可以忍,可以养精蓄锐,唯独沈之屿不行。   具体原因齐王也说不清,其实,与其说是痴迷,不如说在他的眼中,沈之屿更像是一个象征着胜利的标志,他可以身在黑暗,但他必须一直注视着这个人,并充满渴望,只有这样,他才觉得他活着。   齐王:“阿屿办这件事是下了功夫的,他想要扶持新贵,却没有直接一刀切,掐断世家的退路,他设置了一道坎,让这群人公平竞争,甚至第一次塞选的结果是世家子弟多余普通人。”   有人不解:“既如此,为何今年世家会惶恐不安?”   齐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京城就那么大块地,前有世家,后有内阁,短时间内根本不再缺人,其他蠢货守不住自己的藩地,被收回,给新人腾出了许多空位。”   所以,这些新官自然就离了京,下到了地方。   这代表什么呢?   首先,京城作为帝王生活的地方,自然是具繁华、权利、名誉、富有等于一体的,普通人到无所谓,反正都是干活吃饭,到哪儿都一样,有的还心甘情愿被送回家乡造福乡亲,但作为自小在京城长大的公子哥,他们会失去人脉和靠山,如同流放。   其次,京城的世家,以之前的四大家为首,能屹立至如此,除了每一代家主对继承人的教导,还有联姻和门生,看似不同姓氏的家族实则其实已经形成了一个整体,你要他们离开京城离开自己的网,无异于慢性扼杀。   最后,谁也不是傻子,世家弟子之所以能在第一年里数量胜于普通人,并非他们真的是更加聪明,而是他们更加熟悉这其中的规则,若多给些时间,三五年后,谁胜谁负,很难说准。   “那王爷可有办法?”   “急什么,世家之前之所以答应这个规则,就是因为得意忘形,没有看清其中的要害,被人咬住了咽喉而不知自。”齐王轻轻一笑,“如今他们吃了亏,就知道了,所以吃亏不是坏事啊知道为什么阿屿不会像对付四大家那样对付现在这群世家吗?”   众人相互看了看,摇摇头。   “因为这些人太平庸了,他们又多又蠢,虽然聚在了一起,但根本不足以形成一股势力,阿屿就算手中有刀刃,都不知往哪儿下刀,只能想现在这般慢慢剥离。”齐王道,“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个人的愤怒可以镇压,一群人的愤怒就容易出事了,你们要做的就是把愤怒点燃至最旺盛当然,除非阿屿有一群既非官军户、又足够厉害来和他们对峙,但这可能吗?”   时间稍众即逝,没说多少话,天边就蒙蒙亮了。   齐王李灼坐在这里,恰好可以被第一缕光照到,但日光到了他身上就像是消失一般,并没有将他这个人变得亮堂起来,正如沈之屿所说,阴沟里的耗子。   第一眼看去,有些安静和斯文,是皇族养出来的贵公子,可若仔细再一瞧,内里尽是扭曲的疯狂。   这些女子都是世家家中的婢女,有的是悄悄跑出来的,有的是像阿言这样找借口出来的,在天完全亮之前,她们必须赶回去。   最后,齐王开口叫住了阿言。   “王爷。”阿言微微倾身。   “听说你最近在打听阿屿。”齐王手指轻敲椅子扶手,问道,“有这回事吗?”   话音刚落,阿言心口一震,冷汗瞬间遍布手心。   她确实打听过,有些好奇此人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想……   齐王站起来,双手背负,走至她的身边:“不行哦。”   阿言猛地抬起头。   王爷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   齐王:“不要不自量力,本王不喜欢你们擅自决定一些事情,无论是出于什么,明白吗?”   “可是王爷,”阿言有些不甘心,“蛮夷皇帝就是因为有此人才有如今的势力,如果他消失的话我们就会好很多,更何况阿棠姐姐也……呃!”   话音未落,下一刻,齐王骤然出手,掐住了阿言的脖子将她提起来抵在墙上,等她挣扎至脸色发紫后,才收回手。   阿言跌落在地上,大口喘息。   齐王单膝蹲下,和阿言齐平视线,然后又特别轻柔地再出伸出手,轻抚着她的头发:“阿棠就是自不量力啊,你和她不一样,本王很心疼你,你可不能步她的后尘。”   阿言微微颤抖。   “哦对了,还有,那个人迟早会是本王的,你们若是左手碰了他,就砍左手,若是右手碰了,就砍右手。”   “是……”   齐王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用双手将阿言扶了起来,看见了她挽发的木簪:“这个不配你。”   然后从前衣襟里拿出一只淡雅的银簪,簪尾最后点有一小块质地通透的玉石,递给她:“用这个。”   一看就是特别贵重的东西,阿言连忙推辞:“王爷不可,此等之物奴婢受之有愧。”   “拿着。”   声音很冷,不容拒绝。   阿言只好接过。   “这才乖。”齐王这才收回方才的威压,看了眼窗外,“快天亮了,回去吧。”   卯时三刻准,阿言回到分岔路口,和小厮汇合,小厮见到她还没来得及收好的簪子,笑道:“原来姐姐是去买这个了,咦,好精致啊,不像是寻常店铺能买到的。”   小厮年纪不大,十三四岁,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也没有其他更深的意思,但就是这样无意间的一句话,让阿言当即浑身毛骨悚然。   不像是寻常店铺能买到。   主母是出于信任才放她出来,这是她花费了好大功夫才得到的,这样一只来历不明的簪子,还这般精致,若让有心人看见,她的一切努力就会被毁于一旦,因为这代表着她出去见人了,还是一个身份尊贵的人。   轻则私会,重则奸细。   阿言仔细检查了一番,这上面没有带前朝皇族的标记,真的只是一支普通、却精致的簪子,齐王很大方,没有送出去的东西再过问或收回的习惯,所以若她想,也很好丢掉这块烫手山芋,比如去当铺当了换银钱。   齐王是在暗示她,顺者昌,逆者亡。   阿言冲小厮无奈地笑了笑,没说多的,赶在天完全大亮之前,和他一起回去了。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在长街上和她们两人插肩而过。   微风将车帘微微揭起一角,但双方谁也没有侧头相看,紧接着,一只手就唰地拉上了车帘。   马车内传来一阵咳嗽声。   “咳咳咳。”   “怎么天暖和起来后反到病了?”元彻将车帘一端的带子勾去挂钩上,确保风不会再蹿进来,担心道,“郊外风更大,前面个路口掉头回去吧,朕又不是找不到路。”   今日陛下要去军营整军经武,起了个大早,本是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出门,打算让枕边人继续睡,谁知刚一拿起衣服,沈之屿就醒了,说去送送他。   陛下当然是乐意的。   毕竟这样就能多待一会儿嘛。   但从洗漱时开始,元彻就察觉到比起昨天,沈之屿今天没什么精神。   “没什么,可能是……咳咳咳。”一句话还没说完,喉咙又有些痒了,沈之屿转过身去,用帕子捂着嘴。   元彻一边帮他轻轻地拍背一边问道:“嗯?是什么?”   待这一波不适过去,丞相大人回过头,叹息道:“陛下,你真的不知道你最近睡觉踢被子吗?”   陛下的手猛地顿在半空中。   五月初的天,气候已经回暖,不用烧地龙和暖手壶了,但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昨夜四更天左右,沈之屿惊醒了一次,他做了噩梦,总感觉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直盯着自己,那种毛骨悚然令人烦躁不安,风一吹,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所以被子呢?   元彻此时正在一旁呈“大”字型呼呼大睡,沈之屿撑起身,找了半天,终于找着了失踪的被子。   在地上。   某字踹的。   沈之屿:“……”   没法,只好翻过这个“大”字去把被子捡回来,岂料刚探出上半身,“大”字又一翻身,成了个“上”字,沈之屿自然也被拉着摔回原位,人差点当场晕了不说,还有手脚缠上来,捆得他动弹不得。   “喂,醒醒,手松开!”   试着推了推。   抗议无效,元彻只醒了那么片刻,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就又毫无防备地继续梦周公。   马车上,陛下向后一仰。   他当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自己在北境的山谷间攀爬,先是一朵又沉又重的大乌云盖在头顶,恍如风雨欲来,他用一支箭把云射散了,然后继续往上,登顶后,在山巅上发现了一只浑身通白的雪狐,连忙跑去开开心心地抓起来抱在怀里。   雪狐本狐回了他一个大喷嚏。   “那个什么,是有些能睡哈,下次直接踹,卯足劲儿,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元彻说完,叫停了正在赶车的魏喜,跳下去,用口哨唤来头狼,翻身而上,“就在这儿吧,回去记得让卓陀来瞧瞧,别拖严重了,朕走了,晚上就回。”   沈之屿:“记得臣说的东西。”   “没问题!”   等头狼带着元彻走远,魏喜问道:“大人,我们真的回去吗?”   沈之屿摁着太阳穴,整军是连亲卫也要一起的,此次是难得能单独行动的机会:“不,前面路口右转,去那个地方。”   魏喜立马明白,用马鞭指挥着马儿往那个地方走去,并沿途捡了些人。   首先就是代表内阁的牛以庸和江岭,这俩按时站在告知的地点等待,上车后也算安静,没有多问,沈之屿甚至还能抽空补补瞌睡。   可等到公输厚带着两个亲传小徒弟上来,车内就闹腾起来了。   公输厚亲口所说,自己对丞相大人的敬佩之意犹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具有排山倒海之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写成话本起码得一千页起步,丞相大人就是天上的月亮,指引庇佑着他们这些星星,守护在这片璀璨的夜空。   “他会被陛下打。”江岭低声给牛以庸说,“只要他的这些话传去陛下耳朵里。”   牛以庸揣着手:“已经打过了。”   “我们大辰!”末了,公输后仰头握拳,一口咬定,“一定千秋万代!开创有史以来最为繁华的盛世!”   众人:“……”   沈之屿习惯了,知道越搭理他越来劲儿,就一直没吭声。   那个地方是潭老周老等人住的小宅院。   潭老周老早就等在外面侯他们了,除了沈之屿和魏喜,其他人还是第一次来这儿。   下了马车,牛以庸第一个认出这群老爷子就是三十多年前叱咤文坛的那群文士,他犹如见着了正在沐浴的大姑娘,眼睛顿时直了,两三步跑过去拱手道:“诸位前辈好!晚辈正是读各位前辈们的诗词长大的!”   “真读过?”潭老用拐杖敲了敲地面,“背两句来试试?”   牛以庸开口就来。   潭老见他所言不虚,气色顿时好了很多,摸着胡子点头称赞,又问:“那可知这两句讲的什么?老夫先给你提个醒,民间流传的抒情都是假的,老夫没打算写那些有的没的。”   牛以庸刚到嘴边的答案顿时卡住。   “讲的是想要多喝两坛酒而已,当时他们正设清谈。”沈之屿最后走下车,耳边有个公输厚一直说话,没睡好,声音都变得嗡起来,“潭老,您就别为难他了。”   潭老发现他精神不好,眼珠一瞪:“小子,别以为你们年轻就可以胡来!”   沈之屿:“……”   周老趁这个时间收拾好了屋子,拿出了所有的板凳,喊道:“老谭,别杵门口当门神了,让孩子们进来说话!”   今日,由丞相大人带领,大辰的三方新兴势力首次汇聚一堂。   而接下来,他们要讨论的,是如何以最快最准的方法,除外清内。   作者有话说:   注:此人是想要绑走子远未果的姑娘,详细可见第83章   红包已发,注意查收~   感谢在2022-07-30 00:00:11~2022-07-31 23:5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肥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清野 第三十七   你们去哪儿了?   魏喜拿出随身带着的果茶包, 跑去厨房生火煮茶。   不起眼的小宅院,外面是远离闹市的僻静街道,青石板路配爬山虎, 两三柱香都不见得会有一个人路过,内里是雅致但简约的木式栏杆结构, 方格窗, 翠竹, 供以照明的是最老旧的搁置烛灯。   风一吹, 院落沙沙作响,整个环境自带一股独立于世的禅意。   魏喜掐好时间,等水烧至最欢跳时打开茶壶盖子, 白气氤氲,果茶独有的香起一蹿而出。   先用勺子舀出浮沫, 分倒进提前清洗好的茶盏内, 再端给围坐在木桌边的大人们。   “好甜。”潭老接过来,喝了一口, 舌头直打圈,对魏喜道,“这是茶吗?你哪儿买的?”   “爱喝不喝。”魏喜将最后一盏放去牛以庸手中,然后将托盘夹在胳膊底下, 挤着脸冲潭老做鬼脸,“略略略!这是陛下找人专门给大人做的, 你个乡巴佬,不识货!”   潭老:“嘿你这小孩,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魏喜因为上次那一棍看不惯他:“长辈?你生的我啊?”   一老一小即将掐上。   沈之屿和周老连忙各伸一只手阻止战火。   周老:“老谭, 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没让你自己煮就别挑三拣四。”   沈之屿:“小喜, 少说两句,马车内还有毛尖,去泡一壶。”   这一局潭老占据上风,得瑟地看着魏喜蹑去取茶,再次烧水。   “大人。”牛以庸出来打合场,“第二次选官将近,这几日的朝会,下官明显感到诸多世家朝臣坐不住了,他们已经明白其中端倪,后面又躲藏着前朝齐王操纵局面,极有可能聚集在一起向我们发起反扑,倘若我们逼得太紧,会不会被适得其反,狗急跳墙?”   沈之屿浅泯一口果茶:“狗急跳墙来自于准备不充分便提枪上阵,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牛以庸一顿:“大人是指?”   沈之屿冲谭老点点头。   潭老会意,从屋子里取出一份足有三指厚的信封。   这便是从去年起,沈之屿一直想要拜托潭老周老等人书写的新学说。   沈之屿拿起来,翻看了前几页,后又递给牛以庸,让他们传看。   在这方面公输厚看不太懂,他一目十行,最后将这些纸张按顺序重新整理好,放在木桌中央。   牛以庸拿过来又看了第二遍,一字一句都不放过,震撼至极,随后他坐在木凳上平息了好片刻,才道:“若真能这样,那确实没什么好怕的,我们随时可以一战!”   公输厚:“别光看啊,讲讲什么意思呗?”   “当前的世家不比四大家。”牛以庸捂着心脏,“四大家树大招风,有实在的罪状落在头顶高,是一个清晰的目标,哪怕他们家中人加起来上千上万,但都有一个边界,大不了麻烦一点,累一点,可世家遍布真的太广了,京城有朝堂,地方有州郡县,就连小镇可能都有乡员。”   “就好比,前者是你断了手脚,伤口虽然严重,但是可以止血包扎的,只要缓过最虚弱的时候,你依旧是一个蹦哒的人。”江岭接道,“可后者是你起了红疹,说是什么要命的大病吧也算不上,但就是烦,不挠就痒,挠得话会更痒更红,它遍布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若想效仿断尾求生,那估计得把自己大卸八块。”   公输厚脸色立马变了:“那怎么办?!”   牛以庸指了指那些纸张:“用药啊,药不就在这儿吗?”   公输厚:“啊?”   怎么又开始打哑谜了?这些阁臣平日就爱这样讲话吗?   “齐王企图通过暗\\网煽动大大小小的世族,我们也可以通过自己的手段调动起一批看似不起眼,实则无处不在的队伍。”沈之屿又咳了两声,语气却不容置疑,“去奉、陪、到、底。”   公输厚想了半天,最后脱口:“哦!鬼戎军吗?”   牛以庸、江岭:“……”   沈之屿淡淡地笑了笑:“不是的。”   “你们不要欺负我嘛,我十岁才开始识字。”公输厚挠挠头,扭头冲沈之屿道,“大人,不是鬼戎军的话,还能有什么?陛下的鬼戎军是当下最厉害的军队了吧,还有比他们更强的?”   “有些敌人,我们需要用强大的军备和力量去压制,而有些不行。”   沈之屿站起来,将桌上的纸张放去一旁,然后铺开一张大辰的全境图。   “江岭,笔。”   “是!”   江岭随身携带小本子,自然也有笔,沈之屿接过,再递给公输厚:“在上面圈一下你认为重要的地界。”   公输厚不明所以:“大人是指的哪方面?”   中原覆盖甚广,沿海贸易丰富,农耕地线土壤肥沃,内地枢纽四通八达,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用处。   “各方面一起考虑。”沈之屿道,“若现在只能保下十处城池,你来选,保谁弃谁。”   公输厚仔细思考起来,沈之屿没有打扰他。   宅院外的阳光缓缓西斜,好一阵后,直至魏喜泡好了毛尖茶,递给潭老,一老一小又差点拌嘴,公输厚抓掉了几根头发,最终丢下笔:“不行,不可能选出来,中原是一个整体,各个地方相互扶持,丢了南方,我们就会没有银钱,没钱万事难,丢了农耕地线,我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内地更不可能,那不是直接把大辰四分五裂了吗……大人,下官明白了。”   “不错,所以我们不可能出兵。”沈之屿将笔拿回,还给江岭,“出兵必定伴随着混乱和流血,仅一方危难时,尚可忍耐坚持,多方祸乱一起出现根本没法分出个谁先谁后,我们头顶上还有敌人,我们……”   说到这里,沈之屿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才继续接着道:“诸位,陛下届时会在外应敌,我们就是他的后背,无论出现什么突发情况,务必都不能乱。”   众人一听,收敛了打闹,正色拱手道:“下官谨记。”   “至于方才所说的‘药’……对症下药。”沈之屿将手边剩下的果茶一口饮净,润了润发干的嗓子,“我们得先清楚‘症’是什么,也就是为何他们会被煽动起来。”   “因为前朝高祖靠大将和贤能得到天下。”牛以庸答说,“为了奖励功臣,高祖甚至一度分封过异姓王,这些世家八成以上都是祖上有功,代代相传,后起之秀微乎其微,他们自打出生起就觉得这是他们该有的。”   是了。   这个道理,沈之屿也给元彻说过。   当时说得还要具体些错的不是狂妄自大的世族,更不是无处施展的寒门,而是人们骨子里的妥协和不争。   屠夫的儿子是屠夫,商贾的儿子是商贾,功侯的儿子还是功候。   几百年了,几乎从没变过。   若是能胜任也就罢了,当下的情形明显是不能。   既然不能,就得更改。   公输厚只是不擅长此道,但不傻,说到这个地步,他多多少少也明白了那三指厚的纸是用来唤醒人们意识的。   全新的思想学说。   齐王说,沈之屿不敢用官或兵来对付分布广泛的世族,这没错。   但他说沈之屿找不到一群足够厉害的人来对峙,就错了。   一个王朝的存在,究其本质,最实在的最根本的,不是帝王手中的兵,也不是朝中的官,而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是他们以户为基本组成的万家灯火。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这一群人联合站起来了,还会害怕世族吗?   这就是“药”。   “大人英明啊!”公输厚终于理解牛以庸刚刚的激动了,“大人功劳千秋万代,应该立生祠!受供奉!下官自愧不如!”   沈之屿被他逗笑了,摇摇头:“哪儿有这么夸张,这又不是我写的,立潭老他们去。”   “什么?”潭老一听,八字胡都吓得飞起来了,“你尬不尬?”   潭老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模样被雕成石像放在庙堂里,隔三差五还有人来跪拜,后牙槽都发酸,觉得今晚得做噩梦。   稍后,沈之屿话音一转:“公输厚,你不用妄自菲薄,你的十道是与此相辅相成的。我们要将潭老等人的学说散至大辰各个角落,讲求的就是一个快字,赶在世家有反应前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今日让你一起也是准备给大伙儿得个准话。”   涉及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公输厚立马摇身一变:“大人请讲。”   “十道是个大工程,短时间内没法全部完成,关于这一点,我们明白,但明白不代表不作为,当下各方紧逼已经达到一个只争朝夕的地步,哪怕只快几天,也有可能造成时局的扭转,你有何办法解决?”   公输厚想了想,道:“回大人,下官以为可以先简化和选择部分先动工。”   沈之屿:“仔细说说。”   “十道最初的想法是‘战时利兵,平时利民’,如今紧迫,可以把后者暂且放一放,先利兵和书信往来,这样一来,整个工程就会简便很多,再者中原地势多变,既有崇山峻岭,也有平原广漠,对人而言,肯定是平原更加方便通行,所以我们可先动工高山之地,把最大的困难解决掉。”   沈之屿:“此法需要多久?”   “京城与北疆的道自然首当其冲,这是保证前线的物资充足,不瞒大人,从年初开始这半年来,下官就一直将这条道路放在心上,现下即将完成,月底便可将人力放在其他的修建,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开年便能做到最简单的布局,大用没多少,但应付应付还是可以的。”   “好,既你心中已有章程,那这件事我就不乱插嘴了,按你说的办。”   一群人密谈许久,起身准备回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黄昏了。   沈之屿刚去到门外,衣袖就被往后扯了扯,回头一看,是谭老杵这拐杖追了出来,拉着他不放手。   潭老:“你让他们出去,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谈。”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拿不定,最后还是沈之屿发话,说无碍,让牛以庸等人在外面等着自己。   一回屋,潭老就关紧门窗,语气不善道:“小子,老夫我给你写了这东西,届时还要以老夫的名义发,算不算帮了你一个大忙?”   周老以为他又犯病了:“你这时候说这个做什么?”   潭老不理他,只问沈之屿:“算不算?”   “当然算。”沈之屿察觉出有些不对,准备把话题引开,“晚辈……”   “既如此,老夫现在就找你要个实话。”谁知潭老根本不买账,直接打断他,“你方才的那些安排乍一看没有疏漏,但其中有一点不对劲,你们说的那个什么齐王暗\\网的,真有能力把世家煽动到如此地步?”   沈之屿一笑:“潭老不要小瞧……”   又是没说完就被截胡,潭老道:“还是说你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并有所准备,会看准时机给他暗地里添一把?”   沈之屿没回答。   “小子,世家能屹立几百年不倒,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们可以孬,但不笨,能在前朝朝臣身份和新帝之间活下来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潭老步步紧逼,“是,他们或许会愤怒不甘,但没个领头的人他们永远不会出头齐王没法领头,他的王爵已经没了,没名没份,只能在暗处使坏,世家不会买他明面的账!”   沈之屿还是没回答。   于是潭老只好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你到底,还藏有什么办法,让他们被煽动起来?”   周老被潭老的想法吓到了,在他俩之间看来看去,最后面对沈之屿:“孩子,有事大家好好商量,千万别乱来啊。”   良久之后,沈之屿好似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还是那淡淡的笑容没变:“天牢中有一人,姓李名亥,晚辈目前还留着他的一条命在。”   “李亥?”潭老念了一下这个名字,随后,大惊,“前朝的那位遗孤?你要用前朝的遗孤作为世家领头人!?”   “不止。”   沈之屿低垂下俊秀的眉,嘴上堪称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我与此人有深仇大恨,光利用恐怕不足以解气。”   可在那长睫之下,精致的眼眸中,弥漫的是杀意。   潭老无端打了个寒战:“你要怎么才能解气?”   “讨点回礼,前朝留下了那么多烂摊子,至今还在收拾,难不成这是陛下该帮他们的吗?”沈之屿道,“所以他们也不能只退出这中原,我还要他们送陛下谢礼,一些……非常有用的谢礼。”   潭老:“前朝那小孩会这么听话,你让他出头他就出头?”   “会的。”夕阳光穿过格窗,落在沈之屿单薄而又锐利的侧乱轮廓,只听他一字一句道,“他不得不出头。”   以往,潭老总觉得沈之屿说自己不是什么善类是在虚张声势,可这一刻,他是真正切切的感觉到了。   这年轻人不是以“徳”在治天下,他阴谋阳谋通吃。   回相府的途中,牛以庸和江岭有了经验,一上车就堵住了公输厚的嘴。   于是沈之屿又靠在车上睡着了,毕竟昨天后半夜他基本没能睡。   到达目的地后,沈之屿还睡着,众人没打扰他,牛以庸率先下了车。   前脚刚踩上地,下一刻,一个声音就从身后响起。   “你们去哪儿了?”   牛以庸心里一咯噔,脖子咔咔嚓嚓地回过去,果不其然,只见元彻双手抱胸站在他们身后,不知等了多久了。   搞什么?不是说陛下今日要去京郊整军经武,晚上才回吗?!   作者有话说:   截止昨天已经发完了账户余额,本章开始就不送啦,鞠躬~   感谢在2022-07-31 23:53:49~2022-08-02 00:0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可爱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清野 第三十八   巴不得能生病   除了还没醒的丞相大人, 其余人全部从高到低,一字排开站好。   元彻见他们缩头缩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就知多半没什么好事。   行啊,很行。   魏喜仗着个子最小在最末, 不停地往旁蹑, 企图悄无声息地溜走, 谁知刚蹑了不到一步, 就被点名。   “魏小喜,胆子挺大啊,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指的是当初在魏国, 元彻大半夜跑去厨房里逮住魏喜交代沈之屿近来的情况。   魏喜何等机灵,除了说丞相大人多了个爱胃疼的毛病, 什么也没提脑袋顶包也不提当时元彻就有些半信半疑, 可手里没证据,就这样草草过了。   魏喜被元彻一吼, 当场站笔直,字儿还没憋出一个,鼻涕混着眼泪先行泛滥:“我,我不知道呜呜呜哇哇哇你欺负小孩啊啊啊啊……”   这哭声自带气吞山河之势, 元彻一惊,连忙叫人把他嘴堵上。   马车内, 丞相大人眼睫一颤,微微睁开眼睛。   “堵严实!惯的,多大了还好哭?再哭一声信不信把你丢去喂狼!”陛下喝道, 然后扭头, “牛以庸, 你说!”   牛以庸也不知自己得罪了哪路神仙,每次都被夹在沈之屿和元彻中间,且这两位谁也不好惹,每天总有那么三五六七次想要撂挑子走人。   有次连包裹都收拾好了,但恰好那天发俸禄,面对着丰厚的俸禄、以及茅厕都能比从前整个屋子都还要大的府宅,内阁首脑牛大人毫无骨气地败下阵来。   若真辞官,他恐怕十辈子加在一起也挣不了这么多钱了。   其余人都忙着唇亡齿寒,唯独公输厚左瞧右瞧,觉得应该为同僚挺身而出,低咳一声:“陛下,臣……!”   江岭及时出手,一把捂住公输厚的嘴,自从上次汤圆事件后,他也后知后觉地懂了许多:“陛下,臣这就帮您拖走处置掉。”   牛以庸嘴角微微抽搐。   处置什么?这家伙分明是想趁机跑路!   “呃,陛下,臣等此次是……”   牛以庸拱手,瞬息之间心里已经翻过八百个心眼了,可还没等他把后半句话憋出来,一阵风从脑门前掠过,元彻竟然大步绕过了他,往身后走去。   沈之屿刚撩开车帘,就看到这鸡飞狗跳的一幕,紧接着,一只手伸来他面前,和声道:“来,朕扶你下来。”   众人大惊。   这语气,这动作,难不成吾皇之前学过变脸?   夕阳还在天上挂着,距离落下起码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沈之屿也有些惊讶元彻忽然的出现,再配合着眼前景色,丞相大人心里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了,任由陛下故意当着众人的面把自己扶下的同时,下了道十分暖心的逐客令:“都在这站着作甚,很闲吗?”   很闲的诸位立马接招,先认错,然后调动起双腿飞一般地撤退,公输厚被牛以庸和江岭架着拖走,就连魏喜也呸地吐掉布团,脚底生烟,眨眼就没。   元彻:“……”   这群见风使舵的!   不过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人少自也有人少的好处,等相府大门砰地合上,没了外人,陛下就更肆无忌惮起来,想着回屋的路还要走上一段,干脆腰一弯手一带,将还有些余觉未醒的丞相大人打横抱了起来。   沈之屿给他忽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声惊呼,双手本能地缠紧了对方的脖子:“快放下来,子远还在隔壁院里,我没腿吗?”   “有啊。”陛下掂了掂,大言不惭,“但朕就是想抱,又不打搅,不过大人说得对,确实不能教坏弟弟。”   “……你想干什么?”   “嘿嘿,绕路。”   正路太短不屑走,小道绵长刚适闲。   陛下一身力气正愁没地方使,抱着没二两肉的丞相大人绰绰有余,一个回屋活比平时用了一倍的时间,进屋后,元彻后脚勾上门,稳稳当当地将沈之屿放在塌上。   此时,太阳刚好也落下。   街道外的打更声传来。   “咚!”   “鸣锣通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屋内变得有些暗,元彻没有急着起身,将就着这个动作单膝跪在沈之屿面前,拢过对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今日朕去到京郊后,担心你糊弄自己的身体,于是叫人回来看看你有没有找卓陀来瞧。”   沈之屿感觉到他的手心在渗着细汗。   “果然,卓陀根本没有收到消息。”元彻笑了笑,斟酌词句道,“朕只好加紧速度办完事回来,其实想直接回来的,但怕被你骂,就没敢,后面好不容易得空回来了……你却没在,大人,是有什么事情吗?怎么不告诉朕呢?”   元彻知道沈之屿的脾性,若觉得这件事情他帮不上什么忙,或者会对他造成什么不太好的影响,就会懒得说,直接默默地把麻烦收拾了,等回过神来时,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起初,元彻选择尊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处事习惯,他的大人想说就说,不想说的话他也不会强求。   但后来,特别是方才看见牛以庸等人从车上下来的时,他又有些后悔了,他好像没那么伟大,也没那么的无私。   他终归还是怕的,他猜不透对方的心思,怕自己笨自己无能,保护不好雪白漂亮的狐狸,让被别人欺负了去。   所以,只能以这样笨拙的方式,来讨得安心。   沈之屿见他一个当皇帝的,在自己面前竟小心翼翼至如此,简直史无前例,之前在潭老院子里的运筹帷幄全没了,心脏像是被人抓住一般,一抽一抽地疼。   不说的初衷是担心元彻莽撞的性子坏事,但当下的网已经布置得差不多。   沈之屿抽出手,抚上元彻的侧脸,大拇指指腹侃侃划过对方的下眼睫,心想:是时候给陛下通口气了。   元彻顾不上眨眼,他现在犹如将神秘领域破开一道细口的探险者,好不容易窥视了一方天地,又担忧莽撞会惊动其内里,胸腹满是提心吊胆。   “臣在和他们商议一些安排。”沈之屿轻声道,“一些可以帮陛下扫清障碍的安排。”   “障碍?”元彻不解。   “对。”沈之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一起坐上来,不要跪着,“不出意外的话,臣或许后面还需要和你假意做对一次……陛下?”   元彻刚站起,还没来得挪屁股,骤然僵住。   以往拔刀相对的画面控制不住地涌入脑海,血腥,剑光。   他整个人一下子炸了。   “做对?为什么啊?”掩饰不住的慌张脱口而出,“是朕哪儿做的不好吗?你说出来,朕改好不好,你不要和朕做对,假意的也不要!”   “不是。”沈之屿摇摇头,“臣不……”   可不待后文道出,下一刻,元彻竟直接欺身而上,将他按在了床榻上,紧接着,唇齿猛地覆盖上来。   “唔!”   纠缠,融合。   又带着细微的发泄,愤怒。   战栗渐起,继而遍布全身,身上人的压迫感太强了,强到会让人本能地反抗求生,沈之屿伸手去抵开元彻,半推半就好不容易拉开些许距离,刚喘上一口气,又被对方一只手扣过两只腕子,拉至头顶。   然后再一次覆盖。   元彻就算平日里在沈之屿面前再乖顺,但终究是狼,骨子里流着的始终是狼王一脉的血,保护欲和占有欲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无法磨灭。   老狼王曾说过,比起长子,幼子更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不光是模样,还有野性和固执。   此刻,元彻恍如陷入魔障,唯有最原始的撕咬才能告诉他此人的存在,他已经记不清面前人和自己做对过多少次了,不算前世的话,今生就起码有四次,每一次,他都撕心裂肺,踌躇不安。   即使知道是假的,即使知道苦衷甚多。   “好重……快,快起开……”   呼救传入耳朵,元彻脑海狠狠一激灵,回过神来。   沈之屿的呼吸已经开始絮乱,不能继续胡闹了,元彻用双臂撑起身,红着双眼盯着身下人。   “咳咳咳……”   空气猛地灌入喉咙,沈之屿侧躺蜷缩着捂嘴咳嗽,细细密密的汗珠滲在额角,好一阵后,才平息些许,骂道:“混账东西!不怕被过病气吗?”   “不怕。”元彻沉声道,“朕巴不得能生病。”   沈之屿难以置信:“你在胡说什么?”   “朕说朕巴不得生病!因为这样的话,你就舍不得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2 00:03:42~2022-08-02 23:5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清野 第三十九   你行不行?   话音刚落, 床榻边没挂稳的床帷忽然落下来,铺天盖地地,将他们困在其中。   沈之屿先莫名挨了一顿啃, 牙都还疼着,不等喘口气, 又被耍了一身的混, 此时此刻, 满脸上下都写着“多大仇多大恨”几个字。   明明是这家伙自己要问的, 哦,问完了,接下来就该撒泼打野了是吧?   他才是惯的。   沈之屿不耐烦:“从我身上下去。”   元彻一口回绝:“不。”   沈之屿:“?”   这又是要做什么?   元彻重新抓过他的手腕分开。扣在耳旁, 然后,再次俯下身, 轻轻地吻在沈之屿的眉心上, 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沈之屿给他搞得浑身发痒, 手臂上的青筋都出来了。   可这还没完,元彻十分不老实地一路往下,和方才那股凶狠劲判若两人,像是被夺舍般, 最后,落在那白皙脖颈的喉结上。   因为主人呼吸过重, 正在轻微地上下浮动着。   元彻看了须臾,下一刻,张嘴用虎牙一口咬下!   “嘶!”   沈之屿彻底怒了, 抬起膝盖往元彻腰上一顶, 元彻估计也闹够了, 没再犯难,顺着他的力道从床榻上摔了下去,砸得地板哐当一声闷响,连屋梁都颤了三颤,稍后,又自己默默爬了起来,站在三步之外。   屋内已经近乎完全黑了,除了伶仃几点的月光,就剩下陛下的眼睛极亮。   沈之屿没去过北境,但莫名的,他一眼认出了这个眼神经常会出现在狼群捕猎时,带领狼群的头狼眸子里。   五分强势,五分执拗。   沈之屿甚至毫不怀疑,若方才在这人嘴下的不是自己,他能给人把肉撕下来。   “……”   沈之屿撑着坐起来,拉起落去臂弯的衣服重新穿好,下塌去到桌边,从柜子里翻出一根蜡烛点燃,放进烛台。   整个过程都没理元彻半分。   暖光出现,凝固的氛围被驱散些许。   沈之屿觉得自己满嘴狼味,想要喝点水冲一冲,环视了一圈,屋子里就剩下一壶早上泡的果茶,已经冷透了,他不敢喝,怕待会儿又肚子疼。   “去,泡点茶。”   元彻依言转身泡茶去了。   沈之屿坐去在椅子上,这时,又察觉出自己唇上还被咬出了一条小口,正在淌着血丝,沈之屿没心情管,丧气地双手相握抵着额头,觉得元彻简直太敏\\感了,就说了一句话,而方才那一瞬间爆发的狠戾,恐怕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有多吓人。   不能这样下去。   沈之屿一直都在担心元彻过于依赖自己不是朝政,而是内心。   在外人看来,元彻又凶又蛮,一言不合就是丢去喂狼,但不然,他那看似强大的外表下其实很纯粹,既没有心眼在肚,也没有算计在胸,就像一潭透明清澈的泉水,能一眼望到底,只要你真心实意对他好,他就也加倍真心实意对你好,能顺顺利利地活到现在,得多亏出生不错和有功夫傍身。   若元彻能狠一点,恶一点,真如潭老所说那般,接近自己是想要利用自己,等后面天下落定,等待自己的结局是狡兔死,走狗烹……   沈之屿冷冷地笑了笑,呢喃道:“那还真是不错。”   小半个时辰后,元彻也带着泡好的茶回来了,陛下泡茶功夫并不算好,但入口还是可以的,沈之屿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见元彻站在一旁低着头,就又给他倒了一杯,心道:给你去去火。   沉默在屋内弥漫,好久,沈之屿才开口:“能好好说话了吗?”   元彻点点头。   “那好,今日陛下既问,那臣就一次性答完,左右也差不多该告诉你了。”沈之屿道,“最近臣一直在和牛以庸等人商议一些事,比较杂,总归起来有三点,第一是前朝齐王李灼,之前一次偶然机会,臣得知前朝的覆灭除了为君为王者自己的不作为,还有一部分原因是齐王在其中搅浑水,他手中有两批人,一批是原先我们所熟悉的谋臣幕僚,在明,负责给齐王出谋划策,另一批则在暗,负责在一些细枝末节处煽风点火,大的事情办不到,时不时出来恶心人一下倒是能行。”   元彻眉头微皱。   “但关于这一点,无需担心。”不待元彻评价,沈之屿又补充道,“臣说过,时局和人心是在你手上的,这世上没有真真正正不透风的铜墙铁壁,对付的办法臣已经想好,并已经提上了行程,齐王妄想用老办法毁掉大辰,结局只会是自食其果,死相丑陋。”   元彻倒是不担心,并觉得就算再来个齐王,都能被自家大人塞进锅里一起炖了:“第二呢?”   沈之屿:“第二你是知道的,耶律将军那边的战况越来越频繁了,从之前的两三个月一封信,到现在的一个月一封,试探出兵也变成了试点交战,北境的冬天千里冰封,食物短缺,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初,陛下就得跟着一起去前线了,等去到前线后,你就不要再想其他,差什么,缺什么,只需要写信,连接北方与京城的十道即将完工,届时你就算想要一口京城的热粥臣都能给你送过来。”   这世间的情话很多,高雅的,庸俗的,妩媚的,但对一位率军前线的人而言,最能打动他的无非就是这句“你要什么我都能送来”。   打仗太耗费储备了,每天的花销就像是一个无底洞,先不说其他,光是粮食都是一个恐怖数字,总不能饿着打仗的将士们不给饭吃吧,因此,在双方实力难分上下时,拼的就是看谁能坚持,只要后方补给得够快,就算是拖也能拖死对方。   这一战,早已不仅仅是元彻元拓两兄弟之间的争夺,还有中原与北境的争夺,若能一战定乾坤,从今往后,便会再无边境危难,唯一能阻挠中原人去北境的,只会是那一条高耸入云的塔铁萨山脉。   “至于第三,”   话刚脱口,沈之屿又想起方才那一通啃,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烦躁死灰复燃。   该怎么以元彻最能接受的方式和他说?   说自己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将计就计,借着齐王顺势而上,用李亥把这窝火烧到鼎盛,把所谓的什么前朝朝臣全部烧毁,但这一计有一疏漏之处,那就是李亥终究只是一个皇子,有名无权,放他单独去根本成不了大气候,作为“旗”,李亥的手里还得有“将”,才能聚拢这一群“兵”。   而这“将”的最佳人选,自然就是自己。   正愁时,只听元彻忽然短促地苦笑了一声,接上话:“第三,大人打算像以前那样,孤身前去敌营,与朕表面生死仇敌,实则里应外合。”   沈之屿一愣。   继而点头:“差不多吧。”   元彻当场如坠冰窟,难以控制地发抖起来,好半天,才憋出一段话:“不行,你知道的,朕舍不得,换个人去。”   这话倒是很实诚,很有陛下的风格。   既然如此。   沈之屿便也敞开心扉,果断道:“好啊,换。”   这次换元彻愣了,还没从他怎么就这样一口气答应的惊讶中回过神来,沈之屿话音一转。   “但光臣一个人换像什么话?要换大家都换,自古帝王上前线的事例少之又少,前朝更是连一只手都能数出来,臣也舍不得,所以陛下别去了,随便指位将军打去吧。”   元彻忙道:“不行,元拓有很多手段其他人根本不知晓,万一中计,后果不堪设想!”   “那怎么办?”沈之屿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您是君我是臣,您下一道圣旨来,臣保证遵旨。”   元彻哑声道:“也不行。”   沈之屿甩袖起身。   元彻立马挡去门前,抢先一步锁了门把钥匙拽手里。   沈之屿:“……”   自己只是去换只蜡烛。   “大人。”元彻杵站在门前,努力在一片乱麻心绪中抽出一点清明,“你欺负朕,朕讨厌你。”   沈之屿没吭声。   “但朕又最喜欢你,我们各退一步好吗,你跟朕保证,保证会没事,不会拿朕的心肝去喂狗,今日只要你保证了,朕就依你,好吗?”   沈之屿沉默了一会儿,道:“听实话吗?”   “听。”   “臣不会刻意找死,在预料到有危险时,会主动避让。”沈之屿道,“但保证二字,世事难料,任何人都不能提前夸下海口。”   元彻垂眼别过头。   稍后,低声道:“那若万一,记得等一等,朕定不会让你孤身一人走黄泉路。”   沈之屿瞧他这死倔不回头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别这么悲观,不至于。”   “嗯,朕明白。”元彻往前一步,试探似的拉了拉沈之屿的袖子,见沈之屿没怎么抗拒,胆子渐大,拖着袖子把人拉过来,抱住,再将脸埋去对方颈窝,蹭了蹭,“就是想告诉你,你是朕的命,你活着,朕才能活着困死了,陪朕睡觉吧。”   最后那句转折沈之屿差点没反应过来,看来元彻这是拿自己没法,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了。   哎,怪可怜的。   将心比心,若元彻也说一句此次征战不一定能回,得看天意,他只能尽量不找死,自己是什么心情?   可是有什么办法?富贵险中求,两人之间总得需要一人狠下来,现在答应了快活了,以后怎么办?   沈之屿在这的炙热怀抱静默站立,许久没有答句话,元彻有些紧张,刚一抬起头,沈之屿忽然捧着他的脸,笑道:“亲了这么久,想什么也不做就直接睡?你行不行?”   话音刚落,啪唧一声。   为了证明很行,陛下的瞌睡虫壮烈牺牲,死了个彻底。   天旋地转间,床帷被掀起,再猛地落下。   屋外,月刚攀至枝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2 23:58:04~2022-08-04 00:0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斛果子酒 2个;灵均、肥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清野 第四十   这是他身上的味道   再睁眼时外面已经天大亮, 太阳替代了月亮的位置。   军练共计持续三天,在这期间,朝事暂罢, 魏喜很实务地没进来打扰,沈之屿被光线刺到了, 皱了皱眉, 模模糊糊的意识有些分不清现在是何时。   一只手就伸过来, 盖在他的眼睛上。   沈之屿:“……”   想起来了, 昨夜这厮像是没开过荤一样,之前乱咬好歹可以解释为心情不好,委屈了, 可后面还咬是怎么回事?觉得好玩,找到新乐子了?行, 咬就咬吧, 消几个牙印儿也不算太麻烦,但到了后面还扯过发带来把眼睛给他蒙上, 让他在失去视觉之下防不胜防!   丞相大人扪心自问,平时没让这崽子少占便宜吧。   早知道就不招惹他了。   元彻此时正侧支着上半身,单手撑起下巴,丝毫不知自己在被反复“鞭打”。   “阿屿, ”并且还恬不知耻地说,“知道吗, 你后颈靠左的位置也有颗朱砂痣,比你眼睛上的还要红一些。”   沈之屿翻了个白眼:“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元彻的手缓缓往下移, 颇有些刻意地从沈之屿的鼻尖和唇上划过, 然后按在后颈上的一个位置, “在这里,头发若不完全撩开看不见,不过也好,这样就是朕一个人的了。”   沈之屿把他的手抓起扔开,同时忽然一个翻身,骑去他身上,不知扭到了哪儿,抽了口气:“行,你的,开心了吗?”   元彻连忙扶着他的腰,点头:“开心。”   “够了吗?”   “够了。”   “那现在。”沈之屿道,“把您藏在枕头底下的钥匙拿出来,去把门开了打点水进来,好吗或者去叫小喜也成。”   “……啊?”   不提差点忘了还有这一茬,元彻顿时大囧,飞速掏出钥匙,披衣服开门动作一气呵成:“不不不,不用,朕来。”   刚跑出去没三步,又回来扒着门框道:“你别动,等朕回来。”   沈之屿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元彻这才放心。   窗外枝头来了两只肥麻雀,互相依偎在一起顺毛发,沈之屿躺回塌上,枕着软枕,感觉心里从来没有这样踏实过算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打算提前告知旁人,虽然听后的反应是泼了点。以往,自有记忆以来吧,他都习惯了走独木桥,前二十来年的岁月里从未想过能与人并肩。   这感觉新奇的,他闭上眼睛,想。   元彻回来时,手里还多了一碗虾仁粥,是他叫亲卫去街上买的,放着凉了一会儿,现在正冒着恰到好处的热气。   时辰已至巳时,沈之屿吃着不知算早饭还是午饭的饭,元彻将毛巾润湿再拧干,抓过沈之屿的一条腿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擦着:“喂朕一口。”   沈之屿舀出一大块虾肉送去他嘴里,忽然问道:“之前叫你拿的东西拿了吗?”   “唔?”元彻腮帮子鼓起,忙嚼了两口咽下去,“拿了,放在前厅的,要现在拿过来吗?”   沈之屿让元彻拿的是一副马具以及一幅鬼戎军军用狼的绘图,他摇摇头,又舀了一勺虾给对方:“不,叫人送去皇城给公输厚。”   “给他干嘛?”   沈之屿:“让他参照马具给狼群也打一套类似的,放心,他家最开始就是做军备的,明白该控制的度,不会妨碍狼群敏捷和速度,你们在狼背上作战时都没一些护具,不仅负重和携带得全部靠自己,还不安全,上次给臣一踹就下来了。”   上次?   哦,是一年多前弄四大家的时候。(注)   想到这里,元彻一惊,自己竟然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虽然也有几乎没人能近自己身的原因在里面,但好事不嫌多嘛。   沈之屿刚醒,没什么太大的胃口,这碗粥三分进了他的肚子,七分喂进元彻肚子,最后一口给出时,其他事也差不多也收拾好了。   五月的天,阳光特别好,照得人懒懒的,浑身都暖。   沈之屿站起来换好衣服,推开门走出去,伸了个懒腰,这时,恰好温子远也背着一个黑色的大包裹鬼鬼祟祟路过,兄弟俩对视一眼。   温子远:“!”   沈之屿:“?”   相府养个温小公子还是很轻松的,吃喝用度一应俱全,时时刻刻都备着,哪怕是刚搬来的那天晚上也没少什么,何事值得他这样大包小包地扛着?   沈之屿没什么把弟弟系在衣兜边随时牵着的坏习,盯着不出事就行了,其他只要不过火随便闹去,但坏处就是经常弄不明白现在的小孩们在想什么。   是哪门子新玩法?还是在捣鼓见不得人的?   元彻端着水盆走出来,看见温子远:“青天大白日的,你干嘛呢?”   “没,没!”温子远撂下话就跑。   元彻啧了一声:“没才怪。”   沈之屿却挑了挑眉,心里大概有数了。   卓陀昨夜就候着了,但一直没机会把药送进来,直到现在,沈之屿看着黑乎乎的汤药,感觉下一刻就能给这味熏吐出来,怨气冲天地看了一眼元彻,见对方一点鼻塞的感觉也没有,愤愤不平地想:明明都是吃五谷杂粮,怎么长的?还真没被过病气。   元彻以为他是喝不下,鼓励道:“捏住鼻子一口闷!绝对尝不出味儿!”   “大人。”卓陀接回空药碗,道,“下官进来时,瞧见内阁的人等在外等候多时了。”   五月的天气好是好,可最近这两年注定没法用大把的时间来消遣。   相府正堂,香薰点燃,袅袅白烟升腾,有提神之效。   以牛以庸为首,内阁一共来了三位。   魏喜依次上了茶。   对陛下没事就赖丞相府这件事,诸位已经司空见惯,牛以庸出列拱手:“大人,下官等昨夜复查了一下流程,发现其中存在一个重大问题,等陛下离京后,朝中再无人能出面朝政,这该如何是好?”   元彻以往也爱走,一走就少则三月多则半年,这是因为走后都有耶律哈格顶着,但这一次,满朝堂,无论是出于信任还是出于身份,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代君监国。   沈之屿不行,在内阁阁臣的眼里,丞相大人是当之无愧的,但在其他世家朝臣眼里,沈之屿现在还该是一个四处躲着新帝陛下苟且偷生的存在。   牛以庸抓了一晚上的头发,都快把自己抓秃了,也没能思考出对策,不然他也不会这么不长眼地在今天跑来丞相府,这件事很重要,重要到若他们在这件事上被阻碍,后面的许多准备根本提不上台面,乃至满盘皆输世家何等敏锐,帝王是要亲征北方,前提肯定是内政安定,至少帝王自认为安定了。   断没有扔下整个中原不管去揍外敌的说法。   换言之,一旦帝王真这样出去了,那么这些世家便会想,是不是给自己设下的套,想要引蛇出洞?   谁知此问一出,元彻和沈之屿异口同声道:“无需担忧。”   众人一愣。   沈之屿笑了笑,把局面让给元彻:“听陛下说吧。”   元彻和沈之屿的处事风格完全不一样,在丞相大人面前道出疑惑,得到解答的同时,还会给你有礼有序地解释清楚前因后果,但在陛下面前,回答就犹如军令,干净,利落,简洁。   “此事无需担忧,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等大战将近前,朕自会给一个交代。”   阁臣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话说到这份上,他们也不便再驳话,纷纷道是,然后拱手告退。   大辰开国第一年,天地恍如回归了时运,   六月,连接京城与北疆的道路修好了,一条长道笔直延伸,中间无任何阻拦,中原的快马能在三天之内跑过单面,大大缩短了舟车劳顿,若是鬼戎军狼群疾行,那会更快。   刚修好的道需要试,耶律录便因此回来了一趟。   他是上午到的京城。   元彻懒得和他弄什么规矩,更没有通知群臣,就带着沈之屿和兀颜等几名亲卫在下了早朝后等在城门上,远远望去,一队骑兵疾来,扬起一路尘埃,等随行的护卫队安置后,元彻立马提了两壶酒,带了耶律录去太庙。   耶律录变化很大,不知是不是战场劳累,他整个人显得格外沧桑,原先温和的气质少了,换作坚定与迷茫交织的神色在身。   坚定是坚信与元拓的大战,他们一定会取得最终,并且是全面的胜利。   迷茫则是对大战之后的无助,他为将,守山河,诛外敌是本分,义不容辞,但在这本分的后方,作为耶律录自己,他真的失去太多了。   父亲的噩耗,以及本该对子远的陪伴。   耶律录放下头盔在一旁,对着父亲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元彻陪耶律录畅饮一场,将心中的无奈与苦楚发泄出来,沈之屿以茶代酒,也敬了他一杯。   “手怎么了?”元彻发现耶律录的左手手心多了一道从左至右,几乎割裂整个掌心的伤疤。   “打仗落下的伤,当时一把刀砍下来,反应不及时,直接用手接了。”耶律录握了握拳,“没事,已经好全了,左手而已,不太影响发力。”   “你小心点,别太拼了。”元彻正色道,“瞧见不对就跑,溜着走,又不是非得赢。”   对此,耶律录只是笑笑,没说多的。   耶律录来去匆匆,连个夜都不肯过,就打算回边境了,走前,沈之屿把他叫到一边,两人单独说了些话。   “丞相大人此话当真?”耶律录眼睛亮起一点光,随后,他自嘲道,“别是安慰在下。”   沈之屿:“我没必要安慰你,等着吧。”   耶律录慎重拱手:“多谢大人。”   “谢我做什么?”沈之屿摆摆手,走回元彻身边,轻声一笑,“你自己的因果,谢你自己。”   八月,第二次选官将至,朝堂上与日俱增的沉闷氛围肉眼可见,但没人敢在这时候爆发出来,就像是被塞进了臭坛子里,一呼一吸都渗透着恶心,但又不可能不呼吸。   沈之屿平日里闲暇爱好不多,选香算得上其中之一,今日没什么大事,又赶上集市,便带着魏喜出来买一些香料。   正这时,一位大汉和一位不知谁家的婢女起了争执,那塔香只剩下最后一点了,明明是婢女先瞧上,大汉却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咄咄逼人,不仅强抢了不说,还当街对婢女大打出手。   店老板在心疼自己的铺子,路人避之不及,一时间,谁也没有出手帮那婢女。   沈之屿皱了皱眉。   下一刻,惨叫声响彻整个街道,三名身着便服的亲卫眨眼闪至那大汉面前,出手极狠,直接扭断了他的胳膊。   大汉瘫在地上扭曲嚎叫道:“你们竟敢打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的干爹可是……啊!!!”   兀颜一脚踩在了他脸上,捻了捻,活动着手骨:“老子管你干爹是谁,滚!”   “你!”大汉鼻青脸肿地踉跄爬起来,“你记着!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来啊!谁怕谁!”兀颜呸了一声,“娘的,付出代价是吧?你要是三天之内不来,信不信老子亲自去找你!”   亲卫军和元彻如此一致,兀颜更是言传身教,上能打仗,下能比流氓还要流氓,大汉哪儿见过这种人,不敢再还嘴,灰溜溜地跑了。   婢女细微的哭声传来,塔香在方才的争执碎掉了,她若是买不回东西,一定会被责骂。   而就在这时,一只手伸来自己面前,那手很是好看,除了食指上长期握笔留下的一些薄茧,其他部分白皙又纤长。   但最让婢女注目的,手中帕子包裹的,正是她需要的塔香。   “拿回去复命吧。”   婢女抬起头,却看不清眼前人的容貌,此人带了一顶帷帽,垂下的白沙遮盖了面容,只露出一个下巴尖。   但即便只有一个下巴,也不难看出他一定生得极为好看。   “谢谢恩公,谢谢恩公!”婢女不住鞠躬,再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随后一抹眼泪,起身往回跑去。   魏喜在一旁道:“大人,那你就没有啦。”   沈之屿揉揉他的脑袋:“买其他的。”   人群又重新聚集起来,一如往常,婢女跑着跑着,忽然脚步慢了下来,脸上的娇柔也消失,她闪身拐进一处暗巷。   与她最先汇合的是方才被打掉牙的大汉。   随后,一位身型挺直的人从阴暗处走出来。   婢女与大汉拱手:“王爷。”   这位婢女不是旁人,正是齐王身边的阿言。   齐王伸出手。   阿言从衣袖拿出香料,递给齐王,齐王两三下打开,将里面包裹的塔香丢开,只留下一张手帕捏在手中,凑近鼻前,闻了闻。   “他的味道。”齐王笑道,这一年多来,他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满足的笑容,“果然,他就算露一个背影,本王也能认出他。”   阿言一震。   方才那人是……沈之屿?   齐王无端让他们在大街上演这样一出,竟是为了拿一张沈之屿的帕子?   齐王将帕子仔细折好,放入衣襟:“事办得不错,你们回去吧,这帕子本王拿走了。”   作者有话说:   注:52章写的   感谢在2022-08-04 00:02:16~2022-08-04 23:5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清野 第四十一   捡来的小太子   八月底, 第二次选官落幕,内阁灯火通明,昼夜不休, 加班加点地在三天之内整理出结果,于第二日一早就将名册呈给帝王。   仅去年一年, 陛下连平南北两方, 速度快到让人咂舌, 一次选官能留下千人便是大数, 而经此一遭,空出来的官位远不止,陛下大手一挥, 除去名册上前十留京任职,其余全部按旧例, 发至地方。   消息一出, 世家朝臣立马坐不住了。   一时间,达官老爷们对上朝中新贵, 犹如集市上因被抢占摊位撕脸对骂的卖菜大妈,各个顶着青筋扭着红脖,乌烟瘴气,哪怕是行走间都充斥着火\药味。   毕竟在这些人的想法里, 在家里有“皇位”可以继承的情况下,谁都不希望自家的儿子孙子远离自己, 去到鸟不拉屎的地方虚度光阴往外说,等他们矜矜业业十来年,从地方靠功绩打拼回来了, 鬼知道京城的政局会变成什么模样, 届时他们就会从一个城内人变成一个城外人;往内说, 此时正处大好年华,理应是谈婚论嫁的时期,可闹成这种模样,人家教养有方的世家小姐根本不愿嫁过来,一个大家族中,男主外女主内,当家主母若德不配位,极有可能会让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就此落幕。   而照兀颜的说法,真是该一人配一把长刀,这逮人就咬的劲儿不去前线可惜了。   元彻则负责装瞎,双手交叉脑后,长腿放上案台,只要你不打到议政殿门口来,朕就听不见,吃饭睡觉批折子,该干嘛干嘛。   就这样浑浑噩噩了三日。   一桩意外将这个局面推至顶峰。   一世家八十八岁的高堂在出门晒太阳时踢到了门槛,身边的婢女粗心,没扶住,老人就这样摔下去一命呜呼了,家主得知,当场打死了婢女,然后披麻戴孝地跪在皇城前,说百善孝为先,要为家中子孙自请辞功名,给高堂守孝三年至于内里具体是怎么回事,有没有阴谋,谁也说不清。   牛以庸最先听出这人肚子里的算盘,   他是想要想把儿子放在身边养着,暂避风头,然后赌,看三年后元彻会不会被这个规定反噬,反正按律法,守孝三年后,依旧保留回归官场的资格。   若会,就能名正言顺地不离京。   若不会,这三年也够上下打点,暗中使坏了。   牛以庸和元彻对视一眼,交换了想法。   最着急的不是他们,而是其他世家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凭什么你能静观其变?   难道要所有人都把自家高堂一刀下去换安宁吗?这好像说不过去。   一君一臣没有往坑里跳,下朝后,正打算灰溜溜地跑去找丞相大人帮忙,可就在这时,又一个消息传来:世家子弟们听说有人要当缩头乌龟,愤愤不平地找上门,有人说话太冲,一不小心起了争执,再演变成大打出手,一不小心将这位缩头乌龟打死了。   元彻:“……”   牛以庸:“……”   怎么回事?真这么莽撞这么巧?   这件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闹得沸沸扬扬,结局就是帝王不能再继续装瞎装聋了。   今日上朝前,沈之屿忽然提点了元彻一句话:“困兽犹斗,况人乎,但人各有志,为利所趋。”   元彻刚将袖扣扣上,一知半解地回过头。   “以退为进,能解僵局。”沈之屿笑道,“陛下,今日立秋。”   播种整整一年,是时候洗干净背篓,准备收果实了。   朝堂上,先是丧父丧子的那位朝臣罪告凶手,要求以命抵命,讨回公道,来来回回几回合,半个时辰后,不知怎么又吵回了“大多世家子弟无罪无过,为何要下放地方”,最后,甚至退成一开始的“寒门为何要挤入朝堂,与世家共治天下”。   世家朝臣率先出招:“陛下,如今战火在即,举国都在为随时可能发生的大战作准备,每月花销的银子如流水,前礼国地界虽富饶,是一个天然的钱袋子,但终究有限,想要以此支撑整个中原,未免还是有些捉襟见肘,臣掌国库进出,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半年来,其实有诸多富商大贾主动捐银。”   这话前后看似前后没什么关系,但威胁的意思都要抵元彻脸上了。   有一说一,元彻在上位后几乎没有太过愁过银钱的原因,确实是礼国在手,礼国占有近乎五成的国库收支,这也是沈之屿当初为何就算炸了礼王府同归于尽,也要前朝礼王去死。   而这另外五成,大部分是商贾的税。   士农工商,论地位,商贾在最末,却依旧能混得风生水起必定是有后手,大多商贾会与官结盟,或联姻,或攀亲戚认干爹,或者干脆官员自己偷偷在下面为商,好比昔日四大家经营九鸢楼,以及李寅的亲生父亲执意要娶他亲生母亲的妹妹作为续弦。   要是元彻执意不改,这群人明面上不能做什么,但拖一拖银钱还是可以的。   君与臣之间,说好听点是辅佐君王治理天下,说接地气点就是看谁能压制谁,所谓“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族”,今日元彻若是退了,想要再赢回来,就没这么简单。   于是内阁阁臣牛以庸立马出列:“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擦亮眼睛看清楚,这里是大辰,不是什么前朝大楚,想要玩拉帮结派那套还是省省吧,再说大战,大战是为了谁啊?是为了陛下自己吗?”   牛以庸朝上拱拱手:“下官从小生在穷乡僻壤,没有礼貌,说话直,诸位大人将就着听,陛下是为了中原的安宁才如此,否则北境现狼王每年下来烧杀抢掠个几十来次,损失的不是一身清的下官,而是某些‘商贾’啊!”   这些寒门新贵刚入朝堂,还没混成一个成熟的体系,没那么多后顾之忧,性子烈得很,经常用“没错,骂得就是你”这一简单直接的招数让世家如鲠在喉。   朝臣试图岔开话题,:“陛下,民意不可违,前朝今朝更替,讲求的是一个循序渐进,这样才会顺应人心。”   牛以庸再次插话道:“循序渐进?前朝为什么会亡大家心里都明白,都烂到骨子里了,不赶紧改是想死无全尸吗?至于民意不可违,大人,您说的是哪个‘民’字?”   朝臣:“……”   江岭也来凑热闹,他不占立场,就简简单单说一句:“陛下,上月下官走访乡里,见家家户户中粮缸满实,门前水井清澈见底,有甚者半夜开门而睡,想来生活是幸福的。”   “陛下!”朝臣徒然双膝跪下,回到打感情牌那一招,“臣年事已高,不日就该致仕,臣家中有二子,长子从出生起便身患有疾,从小药罐不离身,好不容易将幼子养大,谁知,谁知又被奸人所害!欲告无门,臣为人父,实在是愧对,还望陛下做主啊!只要陛下能为臣讨回公道,再杜绝后患,臣万死不辞!”   说完,咚咚咚地磕了三个清脆的响头。   牛以庸斜瞄他一眼,凉凉道:“大人可别糊弄人,昨儿个下官还瞧你和新纳的小妾出门游玩,性质如此之好,怎么就这么两个儿子?”   朝臣终于忍无可忍:“简直污蔑!你有何证据证明本官昨日在游玩!”   “行了!”   元彻一发话,所有人闭嘴跪下,世家惴惴不安,这位帝王和前朝不一样,不容易被威胁,更不爱按常规出牌,但搏一搏海阔天空,他们已经准备好在这件事上不罢休,反正是他们家死了人,这事儿若传出去他们占理。   半响,朝臣偷看了眼元彻的神色,一如往常那样不好惹,隐在十二旒后的上半张脸漆黑一片,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正想着要不要再冒险推进一步时,元彻忽然发话了:   “此事朕已知晓,会着人审查,一旦定下是蓄意害人即刻打下天牢,另选官一事,牛以庸。”   牛以庸:“臣在。”   元彻:“先将世族子弟留在京城,挑出些得力的寒门门生送去南边就这样,退朝。”   大朝会的结果好得让人难以置信,像是在做梦般,等朝臣们离开四九门,回到府中坐下,都尚未能回过神来:这件事就这么赢了?只是利用了几名庶子,皇帝就退步了?   朝臣暗暗笑起来,觉得也不过如此。   纸老虎。   另一边,牛以庸坠着半步跟元彻来到议政殿,殿四周亲卫密布,除了熟悉的人,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   元彻推开殿门时,沈之屿正在看一些前线送来的信,一阵细细的风从身后吹来,丞相大人头也不回地道:“如何?”   “自是让他们得逞了。”元彻走过来坐在沈之屿身边,拿过他喝了一半的茶盏一饮而尽,“估计现在在家里高兴得蹦跶。”   沈之屿今日穿得薄,为了不被热着,衣袍外没有弄什么繁复的装饰,只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远远看去,像个不问世事的仙人般,待看完最后一行,他放下手中书信,看向牛以庸。   牛以庸忙拱手:“大人放心,下官与陛下一唱一和到位,不会有破绽。”   元彻给茶盏重新倒上,推去沈之屿手边:“不过他们还真拿亲生儿子做文章,怎么猜出来的?”   沈之屿淡淡地说:“见多了。”   牛以庸见他俩谈论起来,默默躬身退出。   “在看什么呢?”牛以庸前脚刚走,元彻立马就把下巴垫沈之屿肩上,贴着他的耳旁道,“围剿……啧,元拓要等不及了。”   距离耶律录上次回京也就两个月左右,放在以往,只够一支普通商队往返一次,但战场瞬息万变,今日和明日之间的差距能天翻地覆,你永远不知死亡和大捷谁会先至。   沈之屿把最近的一封信递给元彻。   耶律录在信上说,他已经和元拓远远地见过一次面,在各自的狼背上,隔着一座山,对方或许是见元彻不在,没有任何举动,直接转身走了。   北境讲求弱肉强食和命数,和与齐王之间的深仇大恨不一样,父王死后兄弟厮杀就是他们的命,没有谁对谁错。   “北境的冬天来得早,为了提前准备,等不及也正常。”沈之屿道,“如何,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元彻沉思片刻:“等一个人出现。”   沈之屿点点头,对于这句话没有多问,稍后,话音一转:“那就趁这个时间,再溜一溜这些世家。”   从八月底到十月底,无论是北疆,还是京城,都弥漫着硝烟味。   世家骨子里有贪得无厌的血,元彻对他们退一步,顶多够开心三天,三天之后,总想着再继续讨点什么回来,这种事最先需要胆子,后面人多起来了,那就是热闹,不出一个月,俨然已经连成一片,人人都恨不得来分一杯羹。   内阁作为帝王一手扶持的朝堂班子,寒门之首,当然要给自家陛下撑腰,明面上骂架互怼一个不落,背地里,还偷偷地调查这些世家见不得光的事,世家历史悠久,谁都有点见不得人的东西,大到徇私舞弊,小至谁家公子跑去花楼偷看姑娘洗澡,查完就白纸黑字当朝对峙,活活把人家的底裤扒了个干净。   世家骂内阁“皇帝的狗腿”。   内阁骂世家“前朝的余孽”。   但反常的是,一贯以强势和凶蛮著称的帝王竟然像是被拔了利爪,变得温顺起来,对从自己手中抢权这种事,非但没有发怒,还玩起了徐徐图之。   一位参与其中的朝臣回到家中,被秋天的冷风一吹,整个人自下而上地打了个寒战,总觉得太蹊跷了。   朝臣招来通房丫头,这丫头本分还聪慧,他极为喜欢,行云雨至情谊正浓时,朝臣便也将心中的疙瘩透露了些许。   “大人,那皇帝毕竟不是中原人,就算他为自己正了名得了统,依旧是蛮人,蛮人粗鄙懒惰,胸无大智,好不容易得了极位,自然是想要享受的,只要不触动核心,何必继续为难自己呢?”   朝臣一顿,觉得也是他们把元彻想得也未免太聪明了,这人能上位,究其本质不就是靠着能打吗?   打江山和坐江山哪能一样呢?   一个时辰后,朝臣高枕无忧地睡下了,阿言默默走出房门。   日子就这样乱乱糟糟,浑浑噩噩地来到了十一月。   许久没吃街巷里的馄饨了,今日沈之屿等元彻下了早朝后,和他一起慢悠悠地走去那个熟悉的京城小角落,老板和老板娘对他们已经格外熟悉,不用说也知道口味和份量。   沈之屿刚掏出钱袋,这时,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突然从角落蹿出来,冲那钱袋袭去。   不待靠近,亲卫们立马出手,将他摁在地上。   元彻上前拧起来一看。   下一刻,整个人都呆住。   终于来了。   前世那位捡来的,最后战死城墙之上的小太子。   作者有话说:   注:小太子指路75章 第122章 清野 第四十二   (小修)打仗了   上一世, 小太子以为在野兽中活命的狠戾厮杀劲儿,和眼睑上那颗位置与沈之屿几乎一模一样的朱砂痣引起元彻的注意,被带在身边。   起初, 元彻没多大想法,只当是顺手救下的一位让他思念泛起的小孩, 乱世, 一路行军, 人人都像是紧绷的弦, 除了每天丢点干粮给口水喝,十天半个月不见一次也正常。   可骨瘦如柴的小小少年顽强地活了下来,还长得非常不错, 一股子冲杀在身,一次紧急要务中, 他与亲卫军配合无间, 锋利如刺刀,精准刺破六国军队的联合, 打出一场堪称扭转大局风向的漂亮战。   亲卫军都开玩笑说,这小孩像陛下的弟弟。   元彻却因着这句话起了想法,渐渐开始有意教导,几年后, 小太子长大成人,虽和“知书达理”这种词沾不上边, 但在“威震四军”上,已经颇有元彻的影子,六国之乱平息后, 被立为储。   记忆回笼。   元彻下意识脱口:“元滚滚?”   沈之屿:“……?”   叫什么名儿?   前世的太子册封典礼沈之屿没去看, 除了随元彻姓, 其余一概不知。   该不会真这么随意吧?   “咦,这孩子又来啦?”老板娘将煮好的馄饨捞出锅,端去他们面前,“二位别介啊,他挺可怜的,在这里流浪快三年了,去年冬天生病,要不是隔壁巷的老先生发现及时,找来了郎中,差点就没命了老头子,咱们不是有几个馄饨包坏了皮吗,拿去煮一煮。”   元彻将元滚滚丢给兀颜,问道:“他父母呢?”   这个问题困扰元彻许久,前世直到山河破碎,都没能得到解答。   元滚滚现在比魏喜还小,顶天了七八岁,但在牙尖嘴利上已显露征兆,他不喜被兀颜拧着,对着后衣领上的手臂就是一口。   兀颜防不慎防,被他咬得嗷呜一声跳起来。   元彻习惯了,没理。   “死了,被人逼死的。”老板娘叹了口气,给锅里的馄饨翻了个身,“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当时还是前朝当朝,中原北境不睦,偏偏这孩子的父亲是中原人,母亲是北境人,他们的关系被外人知晓后处处刁难,轻则街上谩骂,重则上门打砸。”   元彻语气不善:“没官兵管吗?”   “前朝大多数京城官兵是少爷兵,非自家殃及,不管事。”沈之屿道,“七八年前,正逢前朝末帝即位,那人软弱可欺,外敌内奸,谁都能来踏上一脚,老百姓们心中积怨许久,没能力对外叫嚣,部分人就退而求其次。”   欺负欺负生活在中原的普通外族人。   老板娘将馄炖给了元滚滚,元滚滚两天没吃饭了,正饿得前胸贴后背,想直接上手抓,沈之屿看见,放了一个勺子去他手中。   元滚滚在被碰着时瞬间炸毛,长臂一伸一揽,抱着碗哧呀咧嘴他以为沈之屿是要抢吃的。   滚汤撒出来,落在手背上,烫得皮肤绯红一片。   但依旧不肯放手。   大冷的天,再等一阵就该下雪了,别家小公子都是斗篷加手炉,护得严严实实,不给寒风一丝缝隙,而元滚滚的衣袖和裤腿都很短,冻疮肉眼可见地遍布,脚上只有一只鞋。   “不抢你的。”沈之屿指了指自己手边的馄饨,“你看,我有,你若喜欢的话这份也给你。”   元滚滚有些犹豫。   沈之屿站起来,留下自己的馄饨,拍了拍元彻,示意一起离开原地。   下一刻,元滚滚几乎是扑了上去,把两个碗一起护在怀里。   沈之屿坐去另一张桌前:“他在爹娘死后一直流浪?”   老板娘摇摇头:“不是,他后来被一位无子无女的老太太收留过,可好景不长,那老太太在黄巾贼乱中丧了命,此后他才变成一个人。”   元滚滚吃得很快,可这快不是元彻那种单纯的胃口大,他这年纪,就算再能吃也不过如此,他是在害怕下一顿没有饭吃,在能吃的时候疯狂往肚子里塞。   繁华京城的背街小巷深处,遍布着老百姓自己张罗的小摊,烟火气息浓厚,人前是其乐融融,人后是流浪狗和流浪汉抢占泔水桶。   四个人默默地看着元滚滚一扫而光,一滴汤也不剩,然后为了不给钱,企图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走。   元彻打了个响指,亲卫们会意,把拔腿就跑地元滚滚逮住,丢回元彻和沈之屿的面前。   “我……我没钱!”元滚滚反抗不过,大叫道,“你们自己要给我的!”   “吃饭给钱天经地义,没钱怎么行?”元彻故意吓他,想要看看他手脚是否利索,微张双腿抵膝略下压身体,把对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那就乱棍打死吧。”   亲卫军:“是!”   元滚滚急了,再跑,再被抓回,元彻也不着急,翘着二郎腿等他,反反复复三五次,元滚滚也没力气了,当即改变战略,抱着元彻的大腿开始哭:“呜呜呜我是好人啊,不要打死我!”   四周的人都给他逗笑了。   “你说好人就好人啊?”元彻掀开他,“朕……咳,我还说你是坏人呢,你刚刚不还抢人钱包?”   “没有!不是的!”元滚滚立马调转方向,面向沈之屿手舞足蹈,“漂亮哥哥,您误会了,我其实是在帮你抓蚊子!好大一只蚊子!”   沈之屿:“……”   大冬天哪来的蚊子?   沈之屿:“抓到了吗?”   “没有。”元滚滚理亏,低下头,悄悄地瞄着他,“它飞走了。”   沈之屿笑道:“那怎么办?万一他再飞回来咬人呢?”   “啊?”元滚滚明显没想到会被这样问,“飞,飞回来?打掉?”   “我不自己打蚊子,很脏的。”   元滚滚眨了眨眼。   沈之屿的笑意更深了:“这样吧,你跟我走,去我家,直到蚊子飞回来打掉了再离开,如何?”   这回元滚滚彻底懵了。   “你家,你家有饭吃吗?”   “你喜欢吃什么?”   “肉!”   话音刚落,元滚滚又开始心疑,会不会是骗自己的?听说有的妖怪专挑喜欢贪便宜的小孩,带回去就吃掉了,都不吐骨头呢!   沈之屿将他的小心思看在眼里,半蹲下身与他齐平视线,伸出手轻轻道:“可以,家里管够。”   对一位四处流浪食不果腹的小孩来讲,世界上最好听话,大概就是“家里”和“管够”。   元滚滚一咬牙,心道豁出去了被吃总比饿死强!   他茫然又憧憬地把手放去沈之屿手上,奇怪的是,对方明明刚说了嫌蚊子脏,这时来牵臭烘烘的自己却无丝毫犹豫,力道稳,手心微热,元滚滚由着沈之屿把自己牵上马车,驶出小巷,穿过人潮挤挤的官道,来到金碧巍峨的皇城内,紧接着,宫娥们围上来,帮自己沐浴梳洗,冻疮敷药,最后换上暖和又合身的衣裳。   元滚滚飘飘然,一直没能回过神来,还感概道:“你家好大啊!比我见过所有屋子还要大!”   宫娥们掩袖轻笑。   其实,陛下也没怎么回过神。   对他而言,元滚滚可以捡回来养,是因为他曾将一切亲眼看在眼里,知道这小孩以后差不到哪儿去,但对旁人而言,自己只是随便在路边带了个又脏又臭小流浪汉回来,还没有任何原因。   在看见元滚滚的第一眼,元彻就在思考该如何既能把人拧回来,还能说服人特别是丞相大人。   元彻想在自己不在朝的时间里让元滚滚顶上,哪怕是做个样子也好。   谁知反倒是丞相大人先“拐”的小孩回家。   夜里,元彻凑去沈之屿身边,准备探探风口,但又不知怎么开口,沈之屿看见一大只陛下在面前晃来晃去,烛光都差点给晃灭几次,放下手中笔,问道:“陛下想好给小殿下的名字了吗?”   元彻:“殿下?”   “此子无父无母,与过去彻底断了往来,又行事机灵聪慧,手脚灵活,不像有疾。”沈之屿道,“还是北境与中原的儿子,若好好教导,立为储,百年之后,既服众,也不必担心偏袒。”   元彻向后一仰自己当时可没想这么多。   沈之屿笑而不语。   元彻叹了口气:“朕倒想这样,但他和朕无任何血缘,在今日之前甚至还是流浪儿,无功便立储听政,定然很难服众。”   沈之屿淡淡道:“要的不就是这效果吗?”   烛光稳了下来,安安静静地打在丞相大人的侧脸,于长睫之下落下一小片阴影。   “这几月对世家的步步相退,目的便是给出一种我们懈怠可欺的错觉,可这还不够,错觉只能让他们心生想法,离付诸行动还差一个动机,一让他们足以自毁长城的动机,比如,让他们一度以为自己能复辟。”   要将这些世家要除干净,非谋反大罪,不能利落。   元彻出征,一意孤行地推一位无任何来头的孩子监国,引起众怒,视国祚社稷于儿戏,届时帝王在北应付外敌,京城就是一具空壳子,他们岂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元彻几乎是弹了起来:“这太危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是得危险才好。”沈之屿的眸内闪过一丝杀伐,“这最后一战,无论是边疆还是京内,都要杀出个大辰该有的血性来,给那些潜在的或者没被齐王安插暗\\网的逆反者看看,什么叫做下场。”   下场。   是机关算尽,亦是云开月明。   元彻听了这句话,心里七上八下群魔乱舞,既有温馨,也有忧虑,最后,他定了定神,从后圈住沈之屿的腰,低头埋在他的背上,道:“大人,朕真的好爱你。”   陛下讲不出什么动人的情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直接又真挚的话语,以表心意。   睡前,元彻心里闪过一丝疑惑,沈之屿对元滚滚的接受太快了,快到好似他和自己拥有同样的经历,知道元滚滚的今后会是什么模样,沈之屿是一个细心谨慎的人,正常情况下,断不会因为元彻而对元滚滚无丝毫防备。   但又出于对自家大人的绝对信任,元彻没有深想,思绪戛然而止,一个翻身搂住人,沉沉地坠入梦乡。   第二日,沈之屿召集内阁全员,将元滚滚的事情说了出来,并道:“陛下已定于今年的最后一天出发北征,剩下这两个月内,我会尽可能地教授小殿下一些功课,可光靠这些定是远远不够的,等陛下离京,我去到他方,关于朝政之事和给小殿下出谋划策,就只能拜托诸位了。”   内阁拱手:“下官谨记。”   “记住一点,小殿下监国,只是遮盖世家眼睛的一到幌子和刺激他们的方式,除了最基本的维系,当退则退。”沈之屿叮嘱道,“我们不是要靠小殿下打仗。”   元滚滚只兴奋了一天,就发现天下果然没有免费午餐,除去晚上睡觉,他几乎天天都得跟着沈之屿学习博弈权术之法,丞相大人一出手,活生生地将上辈子“威震四军”的储君再加了“学富五车”这一头衔。   温子远见了都直打哆嗦,回想起之前沈之屿教自己读书,表示哥哥真的很爱自己。   陛下每天夜里都抓着被子咬牙切齿,冲亲卫们大骂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难道要陪那小子睡书房不成?然后摇身一转,对归屋的丞相大人笑道:“不急,多晚朕都等你。”   亲卫们:“……”   这有点像那个什么来着?   沈之屿后面又问了元彻几次关于元滚滚的大名,元彻倒不是不想取,实在是之前取的时候是随口一说,后来依旧继续喊元滚滚,现在早就忘了。   没法,沈之屿只得自己拟下几个,拿给元滚滚自己挑选。   熠。   最后选上的是这一个字,小太子大名元熠,象征着光耀与鲜活。   十二月末,太子监国消息一出,不出所料,群臣懵逼。   太子?陛下什么时候有太子了?哪儿来的?谁生的?什么时候娶的?母家是哪位大家?   哦,捡来的啊。   什么?捡来的!?   朝堂又炸了。   但这一次,陛下又回到了以往说一不二的姿态,甚至当场发落了两位吵声最高的人,不留任何颜面,俨然一副“谁要是再敢驳一句,今日必定人头落地”的趋势。   朝臣们战战兢兢,不敢逆龙鳞,同时腹诽果真是蛮人,只会打不会管,隔三差五便在朝堂上“发疯”,迟早要自取灭亡。   那也怪不得他们了。   下朝的路上,世家朝臣和寒门新贵更加不敌,若不是沿路有鬼戎兵把守执勤,恐怕当街打起来。   两方势力每时每刻都在暗中蓄力,准备随时能将对方掐死。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直至出征前都不会再有大事发生时,出征的前一天夜里,一道消息传来,卓陀听闻,立马放下手中一切杂物,带着五位药童匆忙赶去丞相府。   沈之屿又病了,还不是小病,很严重。   床帷被放下,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边,卓陀上前诊脉,刚一跪下,就感觉这手攀住了自己,艰难地在自己手心写了几个字。   卓陀鼻子一酸:“大人?”   “咳咳咳……”   床帷内只有咳嗽声回答。   足足半柱香后,卓陀才收回手,神色凝重地吩咐药童熬药,然后给沈之屿施了一针,转身出门。   屋外挤着很多人,能来的都来了。   元彻首当其中,然后就是魏喜,温子远,兀颜,牛以庸,江岭,公输厚,于渺,元熠也在,他今晚没有再看书了。   “如何?”   “回陛下,大人操劳过度,需要好好……”   “操劳过度会吐血吗!?”   元彻恶狠狠地打断他,今日晚饭吃得好好的,沈之屿甚至难得再添了一碗,可半个时辰后,一切开始便得不对劲,起初是元彻找沈之屿说话后者反应特别慢,一句话要断成好几次,后面干脆不回了,元彻心疑,凑近去拉他的手,却被吐了一口血在手背上。   那血滚烫,鲜艳。   抓不住。   元彻一字一句道:“你给朕老实交代。”   卓陀没立马吱声,稍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拱手回道:“陛下,属下出来前,丞相大人醒过一次,他让属下转告您,连夜先行。”   元彻:“……什么?”   “藏在世家身后的人是齐王,齐王联合元拓,想要吞掉中原。”卓陀忽然跪下,将沈之屿告诉他的话重复一遍,“若要取得先机,占据上风,需得出其不意,让齐王传给元拓的消息根本不准确陛下,属下定会治好丞相大人,其余的您就……陛下!!!”   元彻直接无视掉他,大步走去了屋里。   沈之屿又睡了,双眼闭着,好看的面孔极为憔悴,这两个月来元熠有多么累,沈之屿就是他的三倍,因为丞相大人不仅要教小太子知礼,还要打点好自己去到敌营后内阁的大致布局,送往前线的物资等等,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众人没敢进来,只在门框边伸着脑袋。   元彻跪在沈之屿的床边,捧起他的手,过了一小会儿,弯腰低下头,去讨了个温柔又绵长的吻。   也是临行前的最后一吻。   牛以庸默默地遮住了元熠的眼睛。   “大人。”元彻抬起头,哑声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对吗?”   沈之屿像是听见了,眼睫微微挣了挣,可惜没能睁开。   “好,朕听话,朕最听你的话了,那你也要好好的,等朕回来。”   元彻放下他的手,掖紧被角拉好床帷,确认不会漏一丝风后,起身回到院子。   众人一字排开。   陛下双手背负,站在这里,收藏了方才独属于一人的温柔,身前是天下,身后还是天下,他轰轰烈烈,坚不可摧。   北境的狼王和中原的帝王都会是他,也只会是他。   “兀颜。”   “属下在!”   “去整军,鬼兵八成戎兵五成,朕随后就到。”   “是!”   兀颜走后,元彻转向于渺:“你留在京城,朕去年给了你一个东西,当时没用上,此次若是有需要,务必送去丞相大人手中(注)。”   于渺:“属下定不负命!”   “元熠。”   小太子成长迅速,虽说话间还带着稚声,模样却与两个月前相比犹如脱胎换骨,元彻走至他面前半蹲下,将手摁在他的肩膀上宽大的手几乎将小太子整个肩膀包裹:“你是储君,前有朕亲自拟旨落玺,昭告天下,后有丞相大人不辞幸苦地教导,没人敢、更没人能质疑你撼动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明白!滚滚定不负使命,将内奸全数剿灭,再护丞相大人周全!”   “好样的。”   压轴好戏已开腔。   非曲终不得落幕。   打仗了。   半个时辰后,月至中天。   头狼已经带着狼群侯在外面,它们身上皆穿着公输厚打制的“具”,黑铁铮亮,护好关节部位的同时又丝毫不影响行动,柔顺的毛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元彻换上备在相府的甲,翻身而上。   城门打开,趁着所有人还沉浸在梦乡,鬼戎狼军屏息疾行,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京城。   出城三里后,元彻眼珠一斜,忽然勒住缰绳调转方向,抬手抽箭扣进弩,精准射向身后的一枝树干。   躲在树上的人似乎想逃,奈何速度比不上元彻,在连箭齐发的攻势下,节节败退,被逼角落,最后随着断裂的树干一起落下。   “轰隆!”   兀颜立马带人围上前,拨开树丫,揪出跟踪者。   然后一愣。   “温公子?!”   作者有话说:   注:可关系到64章   现实中可别跟着不认识的人走嗷=v= 第123章 清野 第四十三   大人,您太莽撞了   元彻走后, 卓陀连轴忙活了一整晚,五位小药童再加魏喜替他打下手,忙进忙出, 连口喝水的功夫都没有。   直到天快要亮时,沈之屿第二次醒来。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他听到床边有人在走动, 不止一个, 紧接着, 一只手在他的腕子上探了探,转去对一旁的药童交代话。   是卓陀。   等药童匆匆走后,沈之屿开口, 声音嘶哑道:“不是说了吗……没什么,看着吓人而已, 我……咳咳咳, 我心里有数。”   卓陀一顿,抬头看见沈之屿已经睁开了眼, 忙询问道:“大人醒了?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   沈之屿摇摇头也不知道是没有还是没力气说。   这时,魏喜端着刚熬好的药进来,见到沈之屿恢复意识,眼睛鼻子一下红了, 一把丢下托盘在旁,跑去后者身边一边吸溜鼻涕一边嚎道:“呜呜呜哇哇哇大人你终于醒了, 你吓死我了!”   沈之屿:“……”   卓陀叹了口气,走去将魏喜丢在一旁的药拿过来。   趁着这个机会,魏喜凑去沈之屿面前飞快道:“大人, 温公子已经偷偷跟着陛下出去了, 带着之前就备好的黑色大包裹, 小的趁公子不注意,将您准好的药粉和银子塞去了他包里。”   沈之屿“嗯”了一声。   幼鸟尚且还知离巢,温子远本不是什么老实安分的人,能躲在哥哥的庇护下一时,但不可能躲一世,他迟早会为自己的心病做一个了断。   卓陀回来后,魏喜立马住嘴,假装只是一主一仆在说话:“大人,您出了好多汗,小的这就去给您找套衣服来换。”   沈之屿用发软的手臂撑起身,背靠在软枕上,将苦药一饮而尽。   卓陀接过递回来的空药碗,下一刻,忽然拢袖双膝跪地。   沈之屿压了压眉头。   医者父母心,卓陀从军医,至始至终都以“属下”自称,而非“下官”,前几年还风雨未定时,每天送来他面前的断手断脚的士兵无数,大伙儿虽嘴上不会说什么,甚至有时还会开心地讨论自己当时是如何揍翻的敌人,但凭心而论,谁真的想身体残疾呢?   更别说一个好端端的人自己作贱自己的身体了!简直不可理喻!   沈之屿这次着的罪,既不是什么飞来横祸,也不是平日里照顾不当,而是他自己找了包药吃下去!   卓陀苦口婆心:“大人,您这次太莽撞了,这药虽不会死人,但对身体的危害极大,稍有不慎,可能后半辈子都得在病床上度过了啊!”   可对此,沈之屿只淡淡地回道:“嗯,有理,药效过快。”   竟在元彻还没走之前就开始发作,失策。   卓陀见他对自己的意思懂装不懂,万分无奈:“大人,属下会为您将药熬制成药丸随身携带,请您务必按时服用,一次都不能落下,更别减量,陛下临走前将于姑娘指给了您贴身护卫,若中途有什么不适,可通过于姑娘传递消息。”   于渺传消息是老本行了,还占有身形瘦小的优势,比起其他鬼戎兵,十分不起眼。   说完,卓陀深鞠一躬,收拾东西准备出去,让沈之屿再好好休息会儿,前手还没碰着门,一个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非我刻意作贱自己。”   卓陀惊疑地回过头。   沈之屿身上盖着的被子拉至胸口,两只手一上一下地放在外面,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被面,带起数道皱褶:“李亥这个人你们或许不太了解,他怕死,非常地好面子,想要出人头地的心情不比齐王少,但他本身又远逊于齐王,生母是宫女出身,不讨皇帝的喜欢,连带他也备受冷漠,黄巾贼乱时皇帝自缢,杀妻杀子,他没能一起死的原因是他爹压根忘了还有他这儿子。”   卓陀简直难以置信对一位儿子来讲,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所以他生性猜忌,防备很强,旁人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都会被他过度思考,他没读过什么书,却在医理上有些天赋,在此人心里,一个病得连说话……咳咳咳。”   话音未落,沈之屿忽然躬起身,捂嘴咳嗽。   卓陀连忙去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沈之屿端着水的手不住发抖,他看见,笑道:“连说话都说不利索的人,才能完全放心咳咳咳……”   这也是为什么,上一世沈之屿即使知道李亥在自己平时的饭菜里下慢性毒药,也没法点破的原因。   当时的他,已经走向死局,为了防止更大的悲剧发生,不能和李亥撕破脸。   “可大人怎能因这种人将自己处于病痛折磨中?”卓陀道,“就为了他放下戒备吗?不值得啊!”   “……怎么不值?”   就差这群人了。   这之后,内无谋权夺利,拉帮结派,圈银作威,朝政清明,想要读书的人可以入仕一展胸中之肺腑,内心的想法能说,敢说,有地方说,想要以诗词歌赋为伴的文人可以尽情寄情山水,不必隐藏锋芒,担心因不肯入世家为幕僚而招来杀身之祸。   外无盗贼,边境,不再是人人谈之色变的荒芜地界,那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会让其变得十分繁华,商贾户贸易往来不绝,来自各地各式各样的商品玲琅满目,一眼望不到头。   集市,灯会,清谈。   笑语,欢声,畅聊。   随处可见。   千年万年的和平不敢说,但从此开始往后数三辈,定然是能过上安静日子的,届时小辈们的烦恼不再是明日是否会被战火牵连,是否会食不果腹,病寒无医,家人分离,他们只会说,今日的饭菜好不好吃,晚些时候该去哪儿游玩,街铺里的漂亮衣裳又卖光了……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真是太值了。   沈之屿喃喃道:“秦时明月汉时关……”   卓陀一顿,他听过,这是一首讲希望战事早日平息、百姓过上安定生活的中原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注)   “去告诉牛以庸和公输厚。”沈之屿费力地说道,“该还击了。”   天边亮起第一缕光时,敲门声响起,潭老听见,杵着拐杖前去开门,却见只有牛以庸和江岭等内阁阁臣恭恭敬敬地站在院外。   没有沈之屿。   这一刻,他心里顿时了然这位年轻的丞相大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再见时,就该尘埃落定。   “拿走吧,都抄写好了。”   写完学说后,潭老等人的任务只剩下将这些学说大量抄写,这还是潭老自己的提议,沈之屿本想让他用印刷术,每天埋头俯案对颈椎不好,老儒们年纪大了,很忌讳这些。   谁知潭老一口否决:“印刷术?那玩意儿除了快能有什么好处?哼,小子,你可别小瞧了我们,我们这群老头子除了在文坛颇有影响力,书法也是一绝!”   周老连忙出来给这位煮熟鸭子嘴硬的家伙解释道:“孩子,左右我们没什么事,总不能一直白吃白住你的,这些东西以我们自己的笔迹抄写,更能服众。”   阁臣们依次进入,拿走了几乎占据一整间屋子的纸张。   临走前,牛以庸拱手正色道:“诸位前辈,安全起见,还请从今日起不要出户,晚辈会派人来暗中保护你们,每天的吃食和用物也会由士兵们亲自送到。”   潭老转过身背对他,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牛以庸再次深鞠一躬,   而就在牛以庸准备离开时,潭老突然道:“沈家那小子和当今皇帝……”   牛以庸一愣。   “咳。”潭老虚咳一声,磕磕巴巴地憋出一段话,“老夫没见过皇帝,目前也不想见,你得空的时候去告诉那皇帝,小沈是没父母了,但他的爹是我们的朋友,若敢欺负那孩子分毫,老夫能给他写学说,同时也能够给他倒施逆行!”   这还是潭老第一次叫沈之屿“孩子”,以往,不是“这小子”就是“那混账”。   有些事情,牛以庸知道和这位倔强的老前辈是没法用嘴皮子说清楚的,他笑了笑,道:“是,晚辈一定传达。”   “嗯。”潭老点点头,“去吧,中原有你们这群年轻人,会好过来的。”   “晚辈告辞。”   牛以庸不敢有半分耽搁,当天,刚搭建好的简易十道工程便让这些学说流传到了大辰的各个角落,由部分阁臣和公输厚的弟子跟随,鬼戎兵护送。   暮色四合,在黄昏与昼夜交替的时候,一些不起眼的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再不约而同地转向同一方向。   主母说,今日府里有重要客人,闲杂人等一律避闲。   阿言看了一眼这些按捺不住、开始不断聚集的朝臣,从小门偷绕出去,来到齐王所在的地方。   暗\网们再一次碰面。   “王爷,属下那边没问题了。”   “王爷,属下那边也是。”   “……”   万事俱备。   但齐王今日很沉默,没有因为布局的顺利而开心,除了禀报情况,阿言没敢乱说话,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齐王正抓着那张从沈之屿身边“偷”来的手帕,坐在椅子里,闭眼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齐王无端低低地笑了起来。   大冷的天,这笑声让人不寒而栗。   齐王:“昨天夜里,本王亲眼看见蛮夷皇帝离开了京城。”   阿言大惊。   不是定的今日吗?为何忽然提前了?   帝王亲征尤为谨慎,非大事发生,很少会做出改变。   “阿屿啊阿屿。”齐王含着笑,眼底露出一丝难以描述的神色,自言自语道,“你真厉害,竟然这么快发现本王的存在,并开始进行反击了。”   “你是不是想也见本王?想要和本王说话,或者……拥抱?”   这大半年来,阿言每见齐王一次,都会对齐王在沈之屿身上表露出的,那种毫不遮掩的执念进一步感到恐惧,心想倘若自己是沈之屿,恐怕并不会很开心。   没人会开心。   那种感觉,就像有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躲在暗处,用那双竖瞳无时无刻不注视着你。   齐王收回蔓延开的思绪,放回手帕回前襟心口的位置,漫不经心道:“姑娘们,能送本王一个礼物吗?”   暗\网们齐声跪下:“但凭王爷差遣。”   “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又吵又闹,让他们自己瞎折腾去。”齐王站起身,走到窗边,“咱们隔岸观火便行。”   为了尽可能地掩人耳目,这屋子的窗户不大。   最末的夕光照进来,小小的一团,刚好落在齐王的肩上。   “但好戏怎么能一个人看呢,去柜子里取些银子,买些点心和不能让人逃走的东西备着,下一次来时,无论你们用什么手段,把阿屿带来本王面前。”   “是!”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出塞二首,其一》作者王昌龄   感谢在2022-08-06 23:53:42~2022-08-08 23:5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清野 第四十四   朕来了!   与此同时, 另一边。   十道果真是一项不可低估的国之利器,仅两日的疾行,陛下就带着大军顺利抵达北疆上次来时哪怕是昼夜不息, 也用了近十日。   这还没完,随之还有一条长而锐的队伍沿途分布出去, 如一条从京城牵引出来的桥梁, 保证每隔三天便能送一批军饷和战备来到前线。   军营驻扎在距离塔铁萨山脉十里外的一处戈壁上, 既远离了普通百姓的日常活动范围, 也确保有足够的场地在第一时间拦截住敌人。   当下战火一触即发,处处皆严密防备,瞭塔和边营每两个时辰进行一次轮换, 元彻没有让这些人大张旗鼓地迎接自己,跳下狼背后, 直奔主题, 叫了领队的将军们来营帐中商议军务。   吴小顺来时,远远瞧见陛下的头狼, 口水直流三千尺,恍然间他都好像忘了自己怕狼这回事,被那黑狼身上那套锃亮的甲具深深吸引住目光。   头狼见此,仰着头高傲地从他面前走过, 坐去陛下身边。   “擦擦。”元彻抬手摸着凑过来的狼头,笑道, “没出息。”   吴小顺咽了咽口水:“陛下,末将没出息,可以让末将摸它一下吗, 一下就好。”   头狼的名头不是白叫的, 确实好看, 光个头就比普通的狼要大出近一倍,哪怕只是普通行走,四肢结实的肌肉都会随之耸动,引人遐想其力道,放眼整个鬼戎军,也就耶律将军的灰狼能稍微媲美。   “行啊,你去呗。”   元彻打趣了他一句,算作给这凄凉的边境解解闷,吴小顺鼓起勇气试探着往前蹑了两步,在即将靠近时,头狼忽然喷了口鼻气,吓得他瞬间孬了,嗖地闪回原位。   营帐内哄堂大笑。   接下来,元彻话音一转,正色道:“诸位将士这一年半的戍边生活辛苦了,此次是最后一战,朕已在此,誓死于诸位共存亡,等此战大捷,你们便是肱骨之臣,也可领着封赏回家了!”   众人肃然起敬,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右手抵胸:“末将万死不辞!”   “之前,中原一直是处于防备状态,但从今日起,朕需要你们从防备改为主动出击。”元彻道,“虽说有十道作保,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十道是底气,不是凶器,此次朕只有一个要求,能三个月拿下的战事,不能拖至五个月,能一个月赶尽杀绝的敌人,不许多耗费一天的时间!”   “是!”   元彻一抬手。   兀颜从包裹里拿出一张地图,摊开在桌上。   两军交锋,有合适的战略部署会事半功倍,配合着地图,由陛下带领,将军们围在沙盘边进行了反复多次的推演,集思广益,每人都提出了许多中途可能发生的意外,以及如何规避,末了,元彻将一只带有“辰”字的小旗插在一座山头。   这是一处无论上山或者下山都得必经的要塞,若能拿下,便是将敌人往外推走的第一步。   “传令下去,让炊事班的兵把灶台烧旺,每个人都吃饱喝足了,今夜亥时三刻,全军出击!”   此话一出,士气大涨。   元彻和耶律录的风格很不一样,后者习惯于求稳,在把握全局的基础上有条不絮,前者则有股热血冲劲儿在身,仿佛下一刻就会提刀直接杀去敌人家门口。   出帐前,元彻叫住了吴小顺,陛下端着下巴盯着沙盘,头也不侧地说:“你现在去和兀颜一起,将朕带来的那八十六台箱子里的东西发出去,数量肯定是够的,剩余的切记保管好。”   吴小顺一愣。   兀颜嘻嘻一笑:“走,去看就知道了。”   边营的人处在时刻备战的环境中,没有拖拉的毛病,转眼人就走光了。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王帐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耶律录走近问道:“在慌什么?京城出事了?”   耶律录和元彻一起长大,对方一些细节处的神态逃不过他的眼睛,元彻做事确实爱“急”,却从未如此“急”过,今日刚到,晚上就要开战。   这里就他们师兄弟二人,元彻也不给他含混,方才还游刃有余的表情收敛,沉重地点了点头:“阿屿打算趁朕离开这段空隙,激起前朝世家的逆反心,让他们把找死进行到底,然后来个瓮中捉鳖。”   “是个好办法。”耶律录回道,“沈大人做事靠谱,留些兵力在京城不就行了,世家家兵加起来也就那样,翻不起来天,你在担心什么?”   元彻捏了捏鼻梁:“他不满足于此。”   “不满足?”   沈之屿做事确实靠谱,甚至有些太过靠谱了,他能一眼看穿许多别人看不穿的东西,想到别人想不到的深度,元彻担心,光是把前朝世家连根拔起,满足不了自家大人的胃口。   就像当初暗渡陈仓礼国政权时,人人都以为他只是想把礼王踹下王位,谁知沈之屿更大的目的是还要让礼国作为一个钱袋子,好好运作起来,为后续逐步的改朝换代奠定基本大局。   那么这次呢?有吗?   有的话,会是什么?   “放心,朕有自己的节奏,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好吧,是占了大部分,早日结束早日回京吧,加把劲儿,看能不能赶在除夕前,也可以放大家回去过个年。”陛下把自己的鼻梁都掐红了,才放过可怜兮兮的鼻梁,转身出帐继续布置军务,刚撩起帐布,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道,“对了,弟弟也跟来了,就在隔壁。”   耶律录还沉浸在今夜的作战中,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好,先放着……什么?”   元彻挑了挑眉:“还能什么?”   霎那间,只见以四平八稳著称的大将军顿时手足无措起来,那几个没出口的字眼应该是想破口大骂“你吃错药了啊,把他带来什么”,最后,红着一整张脸加一整条脖子走出去。   “师兄。”元彻不嫌事大,“走错了,在右手边那帐篷里。”   耶律录:“……”   大将军默默调转方向。   陛下消遣完亲师兄,也继续去忙自己的了,沿途的将士们对他拱手以礼,这时,路边传来吴小顺的大喊:“我的亲娘 !竟然每一匹狼都有甲具,咱们太有钱了吧!”   兀颜秉持着自家陛下和自家丞相大人最厉害,挺着胸口洋洋得意:“这算什么,你该看看十道和沿途的驿站,那才叫有钱!”   “有多有钱?”   “两天走个单趟,一路畅通无阻,就这种路大辰遍布数十条,你能想象吗?”   吴小顺摇摇头。   兀颜立马挽起袖子,抽出一把短刀在地上开始作画,一边画一边解释:“就这样再这样最后那样……”   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元彻忽然萌生一个冲动。   他想写一封信,告诉他的大人,他已经到了,这一路畅通无阻,连个挡路的石头都没出现,军营里什么也不少,吃的喝的,器具装备一应俱全,吴小顺跟没见过世面般一天之内连大叫两次,又吵又烦……这一切都是您的功劳,也如您所愿。   再顺带讨点贴身之物送来,聊以慰藉。   事实上也这样做了。   众人看着刚出来没走几步的陛下一个转身,狂奔回王帐。   有人还误以为敌人打来了,如临大敌地左右张望,却只望见陛下带起的一股小风。   笔尖的墨滴落,浸透了宣纸的角落,满载着心思的信写完,元彻取来一个信封,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封装,而就在他打算让亲卫去寄信时,骤然一顿。   等等,不能急。   或许带着第一场捷报一起回去,大人会更开心些,一开心,说不定就真满足自己讨要私物的愿望了。   陛下虚咳一声,悻悻然地将信塞去了枕头底下。   温子远在收拾自己的包裹,把那一堆各式各样的暗器抖出来,从大到小分类摆放。   一个黑影在帐篷外一闪而过。   “谁!?”   温子远追出去的时候,恰逢一位鬼戎兵巡逻路过,鬼戎兵微微倾身:“小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刚刚好像有个可疑的人在这儿。”   “可疑的人?”这话可不是能随意开玩笑的,鬼戎兵脸色一变,刚打算上报消息,一抬头,又撞见蹲在帐篷顶上对自己做禁声手势的耶律将军。   “……”   “哦,这啊,可能是狼崽子跑出来了,”鬼戎兵打了几声哈哈,这辈子没如此生硬地扭过话头,胡诌道,“冬天嘛,胃口大,有些调皮的狼崽子就爱出来找吃的,那什么,属下这就去找,找到了狠狠教训一顿。”   诌完,鬼戎兵如地板烧脚心,当即逃之夭夭,温子远一脸莫名其妙,掉头回去,却见桌上多了一枚精致的长命锁刚刚绝对没有。   心中平静的水面恍有小石落入,骤然起了涟漪。   下一刻,温子远一把抓起长命锁,再次冲出去。   边塞天高,气干,从北境过来的寒流一股接着一股。   外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所谓的狼崽,更没有……那个人。   .   是夜。   今夜的月亮被乌云遮盖了,没有任何反光。   守在塔铁萨山脉上的北境现狼王兵蹲在一簇篝火旁烤火,正饿着的肚子传来咕咕叫声,他们打开布兜,看着里面剩下的最后一块肉干,重新勒紧绳子。   一旁的狼群也瘦骨如柴,低伏着想要去叼,被主人发现,一脚踹开。   “畜生。”北境狼兵用北境话骂道,“老子还饿着。”   “狼王那边运粮来了吗?”   “没有,大雪从十月初就开始下,许多牲畜都冻死了,狼王家里都没什么吃的,更别说我们。”   “哎,这日子没法过了。”   北境狼兵看见一旁的瘦狼,生理性地咽了咽口水,拽紧手中刺刀。   瘦狼感受到了杀意,咬紧利牙发出抗议。   对峙片刻后,北境狼兵收回刺刀,站起身,往一条小道走去。   他的战友叫住他:“你去哪儿,擅离职守可是重罪!”   “去找吃的,”北境狼兵摆摆手,“都要饿死了,还有什么心思管罪。”   “四处都是冰雪封山,哪会有活物,别乱走动,探子说中原皇帝已经动身了,要不了多久就会抵达,此地随时都可能开战!”   “少扯,他又不是蜈蚣,这么远的路至少也要走个十来天。”北境狼兵不以为然,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讽刺道,“早知当初就跟着小王子混了,狼王不听大伙让他在收复部族时同时进攻中原的劝谏,非要一意孤行搞循序渐进,给了他们休生养息的机会,瞧瞧人家小王子,被赶出家后干脆不认自己是北境人了,在中原自己建了个国家当皇帝,现在过得可滋润。”   战友:“狼王有狼王自己的顾虑,行了,别一天晚嘴碎……趴下!!!”   不远处一个黑色的小山包骤然往上抬起了一段。   战友最先以为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紧接着以为是雪塌,直至一道闪着寒光的箭羽飞掠而来!   “咻!”   箭铁擦着脸侧而过,射入脚底的冰中,带起一浪的冰渣。   “敌袭!”   “列队!列队!”   “都起来!”   一声长哨划破这雪山,打破了平静,北境狼兵们应声而出,以最快的速度整装完毕,饿得发疯的狼群的眼睛在暗夜中发起绿光,连成一片,守在自己的驻地旁!   北境狼兵就地打了个滚,爬起来,心惊肉颤地呸了一声:“闯你妈个鬼,今天是怎么回事,耶律录那窝囊废竟然主动出击了?”   战友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不。”   “不什么?”   “这种包围,不像耶律录的手笔,更像是……小王子。”   已经象征着中原的鬼戎狼军来得突然,尽管北境狼兵反应及时,但还是有些仓促。   鬼戎军真的像是鬼,他们瞧今天乌云蔽月,就穿了一身黑衣,隐匿在暗处,胆子竟大至不带任何的火把照明,全靠感觉上爬下跳,还时不时地放两只暗箭吓唬人,把敌人逼至自己的包围圈里,北境狼兵看似咄咄逼人,其实已经在时间的推移中逐渐落于下风。   兀颜身手敏捷地从树上落下,单膝跪地在元彻面前:“陛下,大圈已经布置完毕。”   元彻点点头,和耶律录交换了一个视线,各自带队相对奔去,插肩而过的时候,两人伸手一击。   围住之后自然是该紧逼收圈了,他们一前一后。   对方的领头人是有点东西在肚子里的,在看出了元彻计谋的瞬间,立马吩咐去找出这个包围圈的薄弱点,集中兵力攻击,三番几次下来,还真险些让他们破开逃了出去。   但,正如丞相大人所说,在兵力与能力旗鼓相当的情况下,拼的就是谁能坚持,谁的后备更充足!   饿狼敌不过刚饱餐一顿了的狼。   刀光剑影此起彼伏,在黑暗中拉出火花,发出“哧啦”的刺耳声音,你永远不知道敌人会从那个暗处出现,带着修罗般夺命的长刀,今日没有风,月亮注定不会在短时间出现,给黑暗带来光明。   雪应该已经被血染红了,四周的腥味很重,一呼一吸都被浸透。   但只要再一下雪,这些红色就会被掩埋,恍如从没发生过。   元彻:“不要慌!见哪儿出现了破漏就填补上去!拖死他们!”   北境领头人:“加速攻击!只要能撕开一条口子便是生路!他们大军在此,我们可以去掠夺他们的食物!”   一片小小的雪花在两军之间辗转,然后被一道不知属于何方的刀光一刀两断。   元彻的眼睛亮得瘆人,电光火石间,他捕捉到一个黑色影子,骑着头狼一跃而出,九尺重刀与对方的长矛对峙上,虎口震得发麻,出现一道细小的血口。   “小王子。”领头人寒声道,“您长大了,和先狼王年轻时一模一样。”   “收起你这虚伪的称呼。”元彻眼皮也不眨,“朕如今是大辰的开国帝王。”   一招未能分出上下,两人后退蓄力,再次相对冲去,而就在交锋的上一瞬,元彻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   领头人一惊。   中计了!   但已经为时已晚。   元彻一把将身上的斗篷换了个面,露出刺眼的白色,成为了这诡秘战场上最为注目的存在,紧接着,藏在暗处的鬼戎兵锁定目标,百箭齐发!   元彻:“死后记得托梦告诉元拓,朕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8 23:57:58~2022-08-10 00:0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清野 第四十五   丞相大人已经走了   这场突袭夜幕而起, 日出而收,以最快的速度拿下了必经要塞,给了敌人当头一击。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 鬼戎军整军回营。   “去叫军医来!”   耶律录吩咐完,转身回到帐子里, 屏退四下左右。   元彻坐在帐中, 看他顶着一张黑脸走来走去, 头都快给他走晕了:“行了, 转什么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中了两箭。”   “陛下。”耶律录气不过,沉声道, “你下次再这样胡来,别怪末将可就给沈大人写信了!”   元彻:“……你敢!”   通报声传来, 军医跟着兀颜走进, 放下药箱,拱手示意准备医治。   元彻最后对耶律录挤了个“你有种试试”的眼神, 扭头应允。   在那样万箭齐发的情况下,饶是身手矫健如陛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元彻的左肩共中了两箭, 一箭是擦着皮肉而过,翻飞起一道两拃长、三寸深的伤口;一箭直接插进了肩膀里, 箭铁现在都还在里面镶着。   军医先将碍手的箭柄挑断,然后烤红匕首,聚精会神地取箭铁。   不疼是不可能的, 随着匕首的刺入, 血就从伤口不断涌出, 冷汗瞬间成股出现,汇聚在下颚滴落,到了后面,甚至需要咬着布条来缓解,额头和脖子的青筋也因此全部凸显。   水盆里的水在反复清洗之下染成了红色,一旁的脏绷带堆积成山,莫约半个时辰后,只听“咔哒”一声,沾着些许碎肉的铁块终于被挑了出来。   众人松了口气。   “陛下。”军医也紧张出一身的汗,“您的伤口太深了,属下得用烈酒淋一下,以免感染,还能忍吗?”   “淋。”   又是半刻。   军医收拾好药箱告退,元彻视线都在泛白花,他取下布条,甩了甩脑袋,试图找回一丝清明。   “活该,等一等又如何,那群人已经被包围了,肯定活不过昨晚。”耶律录苦口婆心道,“之前还说我贸然用手接刀不识变通,不识变通的到底是谁?”   元彻瞥了他一眼:“你。”   耶律录:“……”   药膏干后,元彻穿上衣服:“师兄,你觉得朕现在算什么?”   耶律录被他问得一脸茫然:“什么算什么?”   “是大辰的皇帝,还是原先那位北境的小王子。”元彻沉声道,“若为后者,那么此战就是朕与元拓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朕需要做到的,就是把元拓杀掉,抢回狼王的位置;但若为前者,那么就远不止于此,朕不仅仅得解决掉元拓,放近点说,朕该保护这些将士们,等一等确实会少挨两刀,可由着敌人攻击包围圈,死的是我们自己的弟兄,放远点说,朕还要用这一战彻底解决掉边境祸患,让活在这里的百姓们在今后的日子再也不忧心忡忡。”   耶律录听得沉默下来。   元彻:“还有一点,两军交战,尤指第一战,除了结局的胜负,还要名声的胜负,我们若能打得猛,打得迅速,第二次再对上,对方从心底就会多添一丝畏惧。”   心里惧,气势自然就会落下去,非一场空前绝后的翻盘没法轻易恢复,整个气运也随之能被拽进自己手中。   耶律录走上前,对着元彻另一边没受伤的肩膀锤了一下。   元彻明白他的意思。   是大辰的皇帝。   这时,兀颜再次探进一个头来:“陛下,我们准备送捷报回京城了,有需要带的东西吗?”   “有。”元彻扬了扬下巴,“枕头底下的。”   “好嘞,送给丞相大人对吧。”兀颜将信取了,回头看见耶律录,“将军呢?”   不问还好,他这样一说,耶律录忽然想起这回事:“去给传信兵知会一声,让子远随行一起回去,这里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   一路快马加鞭,第二日一早,捷报就传回了京城。   彼时沈之屿正在相府里和阁臣们做着最后的叮嘱。   “世家们的家兵不多,就算全拉出来,也组不成一个成气候的军队,他们定是不会以武来反,对付他们和昔日四大家不同,刀光剑影是看不见的,他们的兵器是理,妄想依仗论道引起众怒,再聚集全国上上下下的势力推翻监国的太子,先给他安上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头,再以陛下无子、无法千秋万代为借口,趁机推出前朝,诸位切记不能落入陷阱,更不能在血脉一事上过多纠缠,我们谋的是……咳咳咳。”   话音被忽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   魏喜连忙上来给他顺了顺背。   这三天来,沈之屿的情况要好些了,至少不用一直卧床,但面上还是缭绕着病气。   不间断地咳嗽已是常态,严重一点的话,还会在他掩嘴的帕子上看见血丝。   “谋的是名。”沈之屿停歇一会儿后,补充道,“陛下祭天开国,名正言顺,他所认下的储君,没人能更合适,谁敢质疑,那就是谋反,其心可诛。”   “下官谨记!”   京城弥漫着硝烟,却又不见硝烟分毫。   “报!”   传信兵不敢假借他人之手,亲自将信送去丞相大人的案前,沈之屿坐在正堂的主位上,当着众人的面将信拆开。   在听见前线的第一仗便漂亮地将敌人推回塔萨铁山脉以北,阁臣们瞬间沸腾了,江岭抱着牛以庸转了一大圈,吓得内阁首脑牛大人当场嗲了一身毛。   再坚强的人也需要鼓舞,辛苦劳累出生入死之于,只要想起自己并不是在孤军奋战,底气和干劲就会油然而生,手中的力量也会呈倍增长。   沈之屿看完,最后的顾虑也终于落到实处,对前方也更加毫无畏惧了,丞相大人没管这群叫叫嚷嚷的阁臣们,任他们闹,从衣袖里取出一颗卓陀制的药含在口中,缓解不适。   忽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问题。   百年之后,史书会怎么说自己?   什么内阁新学或者十道定是和自己沾不上边的,哪怕事实分明是这些都是他一手扶持。   那么就是奸臣?疯子?乱党?   毕竟他每次站在人前时都是在和元彻做对,除非他真的推翻元彻,否则永远不可能为自己正名可这怎么可能呢?   清苦的药味弥漫在口腔,味道苦得让人难受,疗效却很好。   无所谓,沈之屿心想,反正自己届时又瞧不见,后人们爱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就算是仿古人秦桧那般给自己塑一尊像,千百年地跪着遭受唾骂,也是后人的事。   他管不着了。   江岭一失手,把牛以庸扔了出去,哐当一声,牛大人正面撞上柱,两行鼻血当即登场。   江岭:“……哦豁。”   牛以庸贴着柱子缓缓滑下,然后双手一撑,把脸拔\出\来:“江岭!滚过来!”   叫叫嚷嚷变成了鸡飞狗跳。   沈之屿再看了一遍信,试图从这些字字句句间去想象陛下骁勇的背影,也正是这时,一个重角从末端缓缓露了出来。   还有一封?   沈之屿翻过来一看,还真是,他立马放下前一封,将后一封拆开来,众人瞧见,以为还有什么要事,顾不上胡闹了,个个噤若寒蝉,以掉个头就能去上朝的神色等待命令。   而一炷香之后,丞相大人半个字也没说,只是侧身给魏喜交代了一句话,魏喜跑去内屋,拿出一块玉佩放入信封,连同着那张信纸一起。   众人一愣。   没记错的话,那块玉佩是丞相大人的贴身之物……哦,懂了。   没想到陛下还真粘人啊。   为表祝贺,今夜阁臣们在相府蹭了晚饭,舞女歌姬等虽没有,但一盏小酒还是满足的,菜式是让九鸢楼做了直接送来,端上桌时,还冒热热气。   几杯下肚后,人就轻飘飘了起来,口舌也再无平时的遮拦。   “我啊,嗝儿。”江岭盘腿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笔和小本子,“我的这支笔,是我家祖传的,比我爷爷的爷爷年纪还要大!我娘说,说我抓周的时候直奔而去,以后肯定,嗯,肯定可以提笔安天下!哈哈哈哈!”   “你这算什么!”另外一位阁臣听罢,不服,“我娘生我的头一夜,梦见文曲星了呢!”   两人红着脖子吵了一架,谁也没能吵赢谁,然后滚去各自桌子底下,呼呼大睡起来。   魏喜刚安顿了三个醉倒的,转眼又来了两个,一时间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   等把这二位也提走,回来一看,直接撞上找死现场。   只见牛以庸正端着一个酒杯,塞去沈之屿手里,一边塞,还一边大舌头道:“丞……丞相大人呐……您瞒,瞒不住他,他都知道啊!”   沈之屿对挽起袖子气势汹汹的魏喜做了个不急的动作,顺着他的话问:“谁?”   牛以庸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兜头灌下,一半进了肚,一半洒在了衣襟:“陛下……陛下,陛下他都知道,从您办这件事情开始,他就隐隐明白,就算道不出个具体,他心里也清楚个大致,叫,叫下官看着,但后来不叫了……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后半段话没能说出来,牛以庸左脚绊右脚,一个平地摔,把自己摔晕了过去。   沈之屿:“……”   魏喜这才上前揪着他的衣领往外托,醉鬼最难收拾,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像一坨烂泥,四肢一摆脖子一缩,自己不发任何力。   好在去客房的路上算得上一路平顺,没有过多的台阶。   等烂泥牛烂去床上,魏喜也快被这群酒疯子臭吐了,刚打算去开窗透透气,还没走出一步,烂泥又嗖地坐起来,活像话本里的尸体起尸,吓得魏喜差点抄起一旁的家伙搞谋杀了。   牛以庸:“……因为他也要成全你。”   魏喜:“啥?”   “他要成全你,你也成全他,你们要……都要成全彼此啊!给那些不相信的人瞧瞧!”   然后再一次晕倒。   中原的月亮冷冷清清的,像位高不可攀的仙人。   没人敢真给沈之屿灌酒,整个席间到了现在,也就他一人还完全清醒着。   其他人拖走的拖走,趴下的趴下,还有跑去一旁和树影跳舞的。   简直一个千姿百态不能概括。   上次这样吃饭时,阁臣们压根放不开,还得沈之屿离开才敢开始交谈。   如今已今非昔比。   沈之屿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没再去劳烦魏喜,独自匆匆洗漱后换上寝衣,散开发,躺去床铺内侧。   而今夜竟将去年那个身处北境的梦给续上了。(注)   梦里,他在元彻的臂弯中醒来,依照约定和元彻回了家有老狼王的那个家。   家庭和睦,父母健在,没有战事,没有纠纷,没有疾病。   他俩好像就是这天地间万千普通人之一。   老狼王真和元彻一模一样,除了头发花白点,父子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有半分改变,母亲则是位非常热情好客的人,一进门就拉着沈之屿说东说西,还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菜,吃饭时,温和地问道:“这么样,这边的口味还习惯吗?会不会太咸?”   沈之屿笑答:“习惯,不会。”   “气候呢?这边天冷,给你做了几套御寒的衣服备着,方才有看吗?样式喜欢吗?”   “喜欢,多谢伯母。”   “哎呀,叫什么伯母呀。”元母在见着沈之屿的那一刻起,脸上笑容就没停过,“那以后就住这儿了好吗?我们家大个儿还是第一次领人回来呢,小伙子长得太俊了!真是便宜了某些人!”   沈之屿哭笑不得。   “某些人”本在一旁不啃声,只负责往嘴里扒饭,听到这里,忽然一震,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沈之屿侧头对上他那小心翼翼又期待的视线。   “……好。”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自然是好的。   只可惜。   沈之屿在梦里流连忘返,饮鸠止渴,他们在老狼王夫妇的祝福下着喜服,成了亲,过了一年又一年,并肩度过日升日落,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直至这幻想的一生结束,在现实中睁开眼。   .   牛以庸一个激灵,猛地翻身坐起,回想起自己昨夜那一番话,羞得简直想要原地找根白绫上吊自尽。   他推开客房屋门时,其他阁臣已经醒了大半,稀稀疏疏地站在院子里,除此之外,还有魏喜孤零零地蹲在相府大门口,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双手抱膝,肉嘟嘟的脸埋去双臂中。   牛以庸:“?”   这是怎么了?   “丞相大人走了,今日一早,趁着大伙都还在睡觉。”江岭揉着酸痛得胳膊走来,总觉得自己昨天和谁打了一架,解释道,“小魏喜第一个发现刚哭完一场,说要从今天开始一直守在这,等到丞相大人回来为止。”   作者有话说:   注:续上的梦前半在95章。   补上丞相大人作为普通人被拐走(bushi)的梦=w= 第126章 清野 第四十六   权利啊,人人都对他爱不释手   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打在飞檐上, 噼里啪啦的,伴随着大风。   于渺穿着一身利落的束袖黑衣,匍伏在屋顶, 她顾不得湿漉漉的身体和被吹起的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打着油纸伞的白色身影从官道穿过, 向着天牢方向走去。   赶在对方抵达之前, 于渺绕了捷径, 落到地上, 冲狱卒亮出自己的“鬼”字腰牌:“此处从现在起由鬼兵接管,你们都回去吧。”   鬼兵的权利极高,狱卒不疑有他, 拱手告退。   确认周遭没有旁人后,于渺又等了片刻, 白色身影出现时, 她右手抵胸:“大人,一切安排妥当, 后面属下会暗中护卫。”   来人点了点头。   “嗯,你也小心。”   天牢内里仿佛比外面还要潮湿,大多数牢房都比较空,百步之内不见一个人影。   李亥披散着发, 颓坐在一旁,他数不清这是自己被关的多少日了, 他想死,但又不敢,每每拿起刀时, 看着那尖锐锋利的刀尖, 都会吓得大叫起来, 然后一把扔掉。   他觉得自己疯了,但又没疯透。   因为他的记得恨。   齐王李灼,蛮夷皇帝,还有沈之屿……   那日,这三个人看自己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垃圾,仿佛在说,这场局中自己连挤身争夺的权利都没有。   凭什么没有!?   明明他才是唯一活下来的皇族遗孤!他们知道自己当初为了活命有多艰难吗,花光了一切积蓄买通内侍,让内侍在先帝带着一家老小自尽时,把自己藏进臭水沟里,整整三天三夜,没吃没喝的同时还要呼吸着那泔臭!   那么多兄弟,只有他活下来了!   想到这里,李亥哈哈一笑,翻身从枯草中扒出三个巫蛊小人,赫然齐王元彻还有沈之屿的模样。   李亥狰狞地掐住小人的脖子,想象成是他们本人在自己手中,不住念叨:“给本宫去死!你们都要不得好死!!全都不得好死!!!”   一个脚步声突然停在了牢门外。   李亥一惊,立马背对着外面,拽紧手中的东西。   狱卒已经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嫌他晦气,一般扔下馒头和水后就会离开,不会多待片刻。   可今天怎么没动静?   李亥将巫蛊小人藏回枯草堆,缓缓转过身,下一刻,整个人吓得瘫坐在地上,往后缩的同时抱头大叫起来。   “啊啊啊!你别过来!”   那是厉鬼吗?厉鬼要来索他的命了吗?   而看着看着,李亥察觉出不对劲,这鬼还在呼吸,这竟是……沈之屿?   沈之屿很狼狈,甚至比他这牢犯还要狼狈,被雨水打湿的衣摆贴在身上,冷得浑身微颤,消瘦的身体根本撑不起那一身白袍,束在腰间的腰封哪怕扣到了里侧,都还是大,虚虚地兜在那里,唇色近乎发白难怪刚刚看走眼了。   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   知道是人后,李亥又重新大笑:“沈之屿,你是要死了吗?你巴结的蛮夷人呢,没有把你好吃好喝地供着?”   他喜欢看见沈之屿这幅模样,又丑又病,他能在这幅模样面前找到自尊。   隐在暗处护卫的于渺“嘁”了一声。   雨下得更大了,即使身在天牢中也能听见。   沈之屿没回答,他立在这里,被蹿进来的风一吹,掩袖低咳。   李亥站了起来,朝他一步一步地走来,每走一步,就说一句,声音也越来越大:“看看你现在这模样,你到底在想什么,非要去和蛮夷人来往,也不怕沾上蛮人的臭,死后都没法投胎,现在后悔了想来找本宫,也不先想想自己还有没有这个资格?”   “沈之屿!”最后,李亥一把抓住铁牢门,牢门被他晃得嗦嗦作响,“没用的,就算你现在跪在本宫面前求得原谅,也弥补不了你的背叛!你活该!在冲外人摇尾巴的那一刻起你注定要下十八层地狱!”   “……”   得意的吼声在原地缭绕几圈后,便消失了,没有任何回应。   天牢内一如既往的安静。   李亥眉头下压。   “沈之屿,你哑了吗?”   沈之屿离牢门站得近,李亥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和看上去一样瘦,一只手就可以完全抓过,然后拖至自己面前来:“你说话啊!你今天到底是要来做什么!?”   于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手已经摁在了腰间的弯刀刀柄上,做出出击前的准备动作只要李亥再有动作,那双手绝对会鲜血横流,脱离身体。   而这时,沈之屿也终于轻声笑了笑。   笑容在他脸上荡开时,那死气也在被慢慢驱散,朱砂痣鲜红夺目,他凑去李亥耳边,说了句话。   下一刻,李亥瞳如针缩,不再有方才的跋扈,烫似的放开手:“你,你说什么?”   沈之屿从衣袖里取出一瓶药,放在李亥手中。   李亥自小没读过什么书,但对医理一直有些见解,他的生母是太医院的小宫女,这药中所含的药材对他而言不是什么杂难之物,作用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沈之屿当下续命的东西,三天之内不服用,神仙来了都救不会他这条总爱在阎王殿前晃悠的命。   “如何?”沈之屿道,“考虑考虑?”   这句话像是从深渊里探出头、专吸人魂魄的妖精,在李亥耳边迂回,在即将一只脚踏入陷阱之前,李亥猛地回过神:“休想骗人!本宫怎知这是不是你又一帮蛮夷人的计谋!”   李亥一把扔开药瓶:“东西是你给的,你肯定要多少有多少,怎可作为威胁?”   沈之屿:“……”   李亥自以为识破了阴谋,会在对方脸上看见失败者的挫败,却不想沈之屿只回道:“那你要放弃这个机会吗?”   李亥再一次骤然愣住。   这世上一切的阴谋诡计,背后都充斥着两个字。   欲\望。   你要放弃这个机会吗?如果你放弃,那就会一辈子烂在这里,指不定哪天就死了,但你若抓住机会,就算失败,又会比现在差到哪儿去呢?   赌吗?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成功,搏一个天差地别、为自己争取的人生。   权利啊,人人都对他爱不释手。   李亥的肩膀垂了下来,他盯着沈之屿,这位天下都为之趋之若鹜的丞相大人。   “轰隆!”   外面打雷了。   开锁的声音响起,于渺转身离开,前去清理路上的障碍。   冬日很少会出现雷雨天气,但这场雨直到黄昏时分才收尾,仿佛是老天爷在做主帮忙掩盖什么。   当日半晚,一道消息骤然袭遍皇城上下:天牢里有人越狱了,据说此人还来头还不小。   第二天上朝,小太子火冒三丈,当场发落了看守的狱卒,革职一切相关官员,并增派兵力巡视皇城,务必要将逃犯全数捉拿归案,连内阁的人都没能幸免,连带着被斥责了一顿办事不力,扣除三个月的俸禄。   朝堂上鸦雀无声,知情的不知情的,都各自怀着自己的心思。   小太子骂起人来丝毫不逊色,稚嫩的声音下是清晰的思路和不可质疑的威严,像是上辈子也经常干这事儿一般,相比被从头骂到脚的其他人,世家朝臣像是被忽略掉了,除了陪着一起跪一跪,没怎么被殃及。   下朝时,朝臣和阁臣又不小心遇上了。   不同于以往见面必掐,这一次,朝臣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阁臣们随意拱手之后匆忙离去,那脚底恨不得能翻出火花来。   ……咋的,后院起火了吗?   腹诽归腹诽,今日太子和内阁的表现实在太过异常了,朝臣们不得不多个心眼。   他们假意在离开四九门之后散开,却又在拐进巷子后纷纷掉头,从小路汇聚到一起。   为首者姓董名参,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地在这一场谋划中起了带头的作用,等屋门一关,面沉似水地问:“今日之事,诸位怎么看?”   天牢中的囚犯虽身负重罪,但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位人物,值得储君兴师动众?内阁那群酸腐甚至连架都不吵了,为捉拿一事忙里忙外。   当今中原太平,有点能耐的都给陛下一手料理干净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没有大奸恶之徒,除了那一位。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大致有数,但在这个节骨眼上,都不太想作为第一个道出的人。   董参特别烦他们这样的态度,要联合就好好联合,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   他不耐烦道:“诸位都是百年世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想必都不是靠混的,对我们当下所做之事必然也有数,事成则可继续维持家族荣耀,这大半年来我们做了如此多的准备,也做了一些牺牲,难道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董大人误会了。”其中一人连忙出来打和场,“此人身份太过敏感,一旦拉拢,我们可就落实了罪名,无丝毫回旋余地了。”   “毫无余地?此言差矣,难道在道出的那一天就会有吗?”另一人看不下去了,出来和董参站在一起,“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下定了决心就该一鼓作气,关键时刻摇摆不定才是最要人命的你们不想说,那就我来说,天牢逃出的那位多半是前朝丞相,而他手中则有前朝的遗孤,若我们能借助他们,那就不是乱臣贼子,而是匡扶。”   众人心中算盘被揭露。   前朝皇族好吗?   扪心自问,自然是不好的,李氏子孙有一个特点,太过极端,要么碌碌无为还妄想一步登天,要么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无论是哪一种,都不适合当皇帝。   前者镇压不了乱党和叛贼,后者会让百姓的生活陷入水火。   但这满屋子里的人不是“百姓”。   他们为官为爵,新帝改制,断他们子孙的后路,一脚把他们从云端踹入凡尘,触及了根本,只有前朝的旧制才能让他们存活下去。   稍后,董参道:“昔日杨王于陆\\四大家如日中天,甚至以疫病使整个京城陷入危难,他们会败,是因为他们太自大了,企图和新帝靠兵力硬碰硬,我们这次不一样,有时候软刀子比硬刀子更磨人,若敢堂而皇之治罪与我们那便是做贼心虚,要不了多久便是除夕,陛下暂时回不了京,皇城中就只有那个不伦不类的娃娃在……天时地利人和。”   若错过了,可就没第二个外敌可以绊住皇帝,更没有第二个沈之屿和李亥出现了。   一阵沉默后。   “那,那我们该如何将这两人拉拢?”   此话一出,象征着这群朝臣上已经完成了内部纠葛,统一战线了。   “这不难。”董参低低地笑了一声,“那位可是咱们前朝的丞相大人,你真当他隐匿如此之久什么也不知道吗,要我说,这位多半也是看准了现在这个时机才出现的,就等着新帝将山河收复之后一口吞下,送给他手中的小皇子,玩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不急,他更有手段,左右不过这段时间,他想让我们去找的时候我们自然能得到线索。”   一切的“巧合”都在人为之下慢慢汇聚。   阿言看着越来越频繁聚集的朝臣,心中的不安逐步攀高。   非齐王召集,她们这些暗\\网是不能擅自前往的,得在各个世家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但在一番内心的挣扎之下,阿言还是来了。   “王爷。”   齐王听见了,但没回头,今日他心情似乎不错,摆弄着一盆不知从哪儿买的花,也没问阿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爷。”阿言又走进了一步,“我们真的要继续吗?”   齐王给花浇完了水,放下水壶:“去把剪刀拿来。”   阿言只好将后话咽回肚子里。   暗\\网之所以是暗\\网,就是讲究的“暗”字,不是明面上的争斗,而是藏起来,潜伏着慢慢侵蚀,等着十年或者二十年后,如今这个新朝自然也会和前朝一样,从内部腐烂瓦解。   齐王不是急躁之人,他很会卧薪尝胆,不然没法在活到如今。   可这一次,他为什么选择让与暗\\网牵连的世家浮到水面上?   是有什么底气或后招吗?   阿言看着齐王认认真真修剪好枝丫,然后将成品展露给自己:“好看吗?”   “什么?”阿言差点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知道指的是花,恭敬答道,“王爷亲手裁剪,自然是好看的。”   “尽会奉承。”齐王笑了笑,把剪刀放去阿言手中,“本王小时候把心思全放在功课上了,忽略了很多人,更没学过其他的,这还是第一次修剪这些东西你来吧,弄好看点,不要太俗了,他喜欢淡雅一点的。”   听到这个“他”字,阿言心里沉了沉。   齐王找了个椅子坐下:“你在想,为什么本王不徐徐图之,要走上阿屿给我们设下的陷阱吗?”   阿言手一顿,差点把花朵剪掉了。   “他一旦意识到了你们的存在,你们就没有用了,绝不会在一个坑洼里绊倒两次,这就是他所拥有的本事,继续维持下去,十年之后会被毁掉的不是朝堂,而是你们,毕竟光一个选官制度就能让那些世家四分五裂,更何况给他更多的时间?”齐王在说这些话时,仿佛被摧毁的压根不是自己的势力,饶有兴致地缓缓分析道,“不过不用怕,这场局,最关键的地方在阿屿自己身上。”   阿言似懂非懂:“他身上?”   “京城即将打的一场论道仗。”齐王说,“谁能舌战群儒诡辩到最后,谁就是赢家,蛮夷皇帝麾下的‘将领’是那群内阁大臣,那么世家呢?”   阿言想了想,下一刻,恶寒遍布全身。   世家的领头人会是沈之屿!   敌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渗透进了内里,这样下去世家注定会输。   “所以啊,让你们下次来时把阿屿也带来,他那样的人儿可不能去那种场面,本王要亲自招待他,至于其他人任他们自己折腾去。”齐王看了一眼阿言修剪的花,“不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叫你们给阿屿买的点心买了吗?”   阿言点点头,抱拳道:“回王爷,备好了。”   “本王要的是‘那种’点心,”齐王手指轻敲扶手,“知道吗?”   “属下明白,备的就是‘那种’。”   .   深夜,一栋不起眼的客栈内咳嗽声响起。   “咳咳咳……”   屋檐上的于渺刚接过同伴递来的信,立马翻身从窗户口进来,见沈之屿跪倒在桌边,身旁还有一只被打翻的水杯,脸色比昨日还要难看,整个人随时像要散开,连忙先将他扶去坐下,然后重新倒了一杯水来:“大人,很难受吗?需要属下把卓大人叫来吗?”   沈之屿吃了药,攒了半天力气才缓了缓,摇头道:“不用,没留神绊着了而已。”   沈之屿病习惯了,他不是大夫,但在反反复复的病情折腾中已经知道那种情况下会不好,那种情况下会没什么大碍,不必兴师动众。   他给元彻保证过,不会再动不动就找死,没必要骗人。   “出去吧。”沈之屿拉过毯子盖在自己身上,“咳咳……别被发现了。”   这是实话,李亥还在隔壁房间,他们说话都得压着声音,于渺不太放心,但不得不遵命走回窗边,忽然,她想起刚刚收到的东西,这一打岔竟差点忘了,连忙从衣兜里取出来:“大人,前线又来信了,这封是陛下点名要给你的。”   话音刚落,已经躺下的丞相大人重新睁开眼,撑着坐了起来。   于渺心领神会,递出信后又将放在一旁的烛灯拿近,以便更好看清信的内容,然后迅速离开避嫌。   沈之屿撕开信封,里面厚厚的信纸足有一指厚嗯,是陛下的风格,话多。   内容事无巨细,在照例询问了自家大人近来的身体情况后,小至每天吃了什么,哪些菜好吃哪些难以下咽,遛弯儿时看见谁的肉干被狼崽子叼走了等等,   大到也会提一提战况和打算。   元彻说,自第一战之后,元拓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连个鬼影都见不着,之前不断的试点攻击也没了,他好几次带着鬼戎狼军越过了塔铁萨山脉,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位虾兵蟹将来螳臂当车,按理来讲元拓应该是着急的,现在是冬天,吃食短缺,河道冰封,连捕鱼对他们而言都极为困难,如此消耗下去百害而无一益,也不知在布置什么坏心思,日日都只吊着胃口打不起来,简直闹心瘙痒。   沈之屿微微眯起眼,换了下一页。   【私物承载的情愫有限,久不见,甚思念,待归来之后,还望沈郎多做伴,以解相思之苦。】   这段话……沈之屿挑了挑眉,也不知陛下挠头了多久才写下。   果然,下一行就原形毕露,很直白。   【朕想你了,你也要记得想朕!】   丞相大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待看完最后一个字,沈之屿将信纸折叠,靠近火光。   烛火骤然大涨,映亮了这间狭小的客栈卧室,以及丞相大人憔悴的脸庞。   要浮出水面了,他想。   .   陛下是被王帐里烧得噼啪作响的炭火热醒的,睁开眼时,满头都是汗。   昨夜寒流来袭,甚至还下了雪。   山脚处都下雪的话,也就意味着山顶已经皑皑一片了,比起之前会更加难以跨越,元彻翻了个身,把搭在肚皮上的被子踢开,迷迷糊糊间伸手去摸枕头底下的那枚玉佩。   这是陛下这几日来的习惯性动作,在没什么急事的情况下,得先把玉佩摸出来吧唧亲一口,再起身穿衣服。   耶律录掀帘而入时,被这热烘烘的暖气熏得一个后退,默默地用钳子夹了几块炭丢出去。   元彻扣好臂缚上的皮扣,问道:“如何?”   “拒绝了。”耶律录摇摇头,“没有半分犹豫。”   元彻冷笑一声。   几次三番下来后,元彻也曾派人给元拓放过声,说若投降,并主动卸下狼王的名头,解散麾下的狼军,便可不用交战,北境内普通部族百姓过冬的粮食也可以供应。   但元拓拒绝了。   元彻披上大氅,走了出去,外面的将士见了,准备放下手中之物上前行礼,元彻摆摆手,让他们不用管自己,忙自己该忙的去。   天空苍灰,地面枯褐,一眼望去都瞧不见寻常人烟,陛下眺望着那立在中原和北境之间高耸入云的塔铁萨山脉,头狼带着狼群从上面下来,裹了一身的白。   “师兄。”元彻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眼神犀利,“你觉得元拓急急忙忙地将朕骗来在此,现在却又按兵不动,究竟是在盘算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0 23:54:06~2022-08-12 23:4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鹅搬凳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7章 清野 第四十七   你们还想要他背负多少?!   帝王离朝堂的时间越久, 不可估量的意外就越多。   他们已经在这里对峙数日了,谁也不肯退让,元拓仗着难以跨越的塔铁萨山脉当缩头乌龟, 元彻则依靠十道运送的物资多的是时间和他耗。   但,这样下去真的对吗?   他们是来决一胜负的, 无论是属于狼王家私人的争锋, 还是作为中原北境两大国界首领的碰撞。   论硬碰硬, 元彻和元拓不分上下, 但打仗不是打架你一爪我一拳这么简单,要赢一场大规模的仗,不止取决于谁的气力大, 谁的刀刃锋利。   排兵,布阵, 战备, 粮草,地势……这些都很重要, 缺一不可。   打蛇打三寸,擒贼先擒王。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从十道落实,大辰的将士们每天大鱼大肉不断, 炭火堆着烧,冬衣都是破了就换, 不用占用休息时间来缝缝补补,相比起山那边的对手,过得简直一个“滋润”不能形容, 军备的问题更是不用愁, 今天写信, 隔日就能送达。   所以元拓想要打败元彻,首先就得打败沈之屿,让他这个隐匿在后方“黑手”的先落幕。   沈之屿才是这一场仗的核心。   数日的辗转反侧,这一刻,陛下终于明白了,自家大人这盘棋简直囊括四海,横跨中原北境,世家朝臣什么的果然只是浮在最表面的开胃菜,这次暗藏的目的还有把齐王给找出来杀掉,剿灭暗\\网,不允许他继续霍乱下去。   咔嚓一声,玉扳指被碾碎在了手心。   “什么意思?”耶律录没跟上他的节奏。   “元拓按兵不动是在等齐王的消息,齐王要在京城对付……阿屿。”元彻咬牙切齿道,“但阿屿也留了后招,要的就是引蛇出洞,他若成功,元拓这边必定因为耽搁了最佳出击时间不战而败,我们只要守好了要塞,不用费一兵一卒便能全盘大捷。”   好一招假亦真时真亦假,虚实交错绕得所有人都晕头转向。   这只狡猾的狐狸,难怪他对自己出征一事毫无担心。   因为只要乖乖跟着他的安排走,压根不会出事!   不行,不能这样。   耶律录听罢,面上也蒙上了一层阴翳:“有打算吗?”   元彻沉吟片刻,转过头,目光中有如烈火正在熊熊燃烧。   三日后。   一大批狼群在黎明之前便出发了,踏着软绵的雪,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塔铁萨山脉,埋伏在陛下谋划了三天的地点,随时等待接应。   此时天还未完全大亮。   元彻一整夜没睡,他坐在王帐正中,精神却十分好,桌案上点了一只蜡烛,照亮了一堂的光,手中摩擦着那枚玉佩,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么久了,这块玉佩上带着的冷香还是那么浓,放在枕头底下时,犹如那个人就在身边陪伴。   耶律录走进来,单膝跪地:“陛下,狼群已经布置妥当。”   元彻点点头,将玉佩放进前襟,抬眼看向沙盘。   这时,他忽然问道:“师兄,这里没外人,你说句心里话,朕是不是经常很任性?”   耶律录一愣:“哪方面?”   “各个方面。”元彻笑了笑,这笑容在他脸上一瞬即逝,“有时候明知道按照某些安排走是好的,绝对万无一失,但就是不愿意,要横插一脚,把人家布置好的一切搅得一团乱。”   耶律录站了起来。   “朕贪心,自私,冲撞粗鲁,脾气还差,仗着有他就无法无天,很多人都想得到他,因为他本事很大,大到哪怕你是个废物,只要听话,得到了他就可以得天下,而朕只是那群无数想要得到他的人中比较幸运……!?”   “哐当!”   话音没落,元彻一个没留神,被一脚踹进了沙盘,头朝下,屁股朝上。   陛下撑起身来,呸呸呸地吐掉嘴里的沙子,扭头骂道:“你干嘛?”   “不干嘛,看你挺有闲心,帮你醒醒脑子。”耶律录双手抱胸,“醒了吗?没醒再来一次。”   元彻:“……”   “小彻,你在这儿把自己从里到外反省了个干净,有的没的全安上了,别的师兄不说,就一点,”耶律录道,“你这脑子能想到的,沈大人估计早八百年都明白了,”   元彻:“……你再骂?”   耶律录笑了笑,没理他:“沈大人既然明白,为何还会选择你难道你是靠脸上位的?得了吧,人家可比你好看多了。”   陛下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默默从沙盘里爬了出来,用帕子抹掉身上的沙子。   正这时,兀颜探了个头进来,他并不知道帐内方才发生了什么:“陛下,将军……咦?”   “有事说事。”   “哦哦哦好,就那个早饭做好了,有包子面条和馄饨这些,你们要吃什么?属下给你们送过来。”   “馄饨。”元彻嘀咕道,“不要红油。”   “好嘞。”兀颜扭过头,“将军呢?”   “和他一样。”   帐帘掀起又落下,外面已经初见天光了。   没多久,热气腾腾的馄饨送进来,用料很足,汤是熬了一晚上的骨头汤,皮里包的肉也浑圆滚滚,几乎是怎么丰盛怎么来,很好吃,但细节上的味道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不如那街边需连旋三碗才能果腹的清汤馄饨。   这世上估计不再会有比那家馄饨摊更好吃的馄饨了。   吃完,元彻一抹嘴,饿了一晚上的肚子终于满足,人也不再胡思乱想:“也是,你说得有道理,他就喜欢朕这样的。”   这次换做耶律录:“……”   不过话糙理不糙,就是这么个意思。   “两个人之间,就是要一个人看得透,一个人看不透。”耶律录说,“若都能看透,那就是尔虞我诈,没意思;若都看不透,那就是稀里糊涂,一个浪打来就散了;唯独这种,一人能谋划全局,另一人则不顾一切,理智中包含着出其不意,方能长久。小彻,沈大人很了解你,也是个很守信用的人,有些事,你该站在他的角度考虑。”   元彻缓缓抬起头。   以往私底下的话在脑海中出现,每一个字的吐息都是那么的深刻:   “陛下,从今开始你就护着臣吧。”   “别这么悲观,不至于。”   “早点去,就能早点回来。”   早、点、回、来。   神识骤然回归身体,下一刻,元彻唰地站了起来,差点把耶律录没吃完的馄饨打翻了。   “朕明白了!人人都以为他是朕的底牌,其实不然,”只见陛下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朕才是他的底牌!”   “传令下去,今晚巳时三刻便行动,按计划行事!朕说过,今年所有人都可以回家过除夕夜,塔铁萨山脉抵挡不了我们大辰的儿郎!”   .   与此同时,京城。   这已经是李亥跟着沈之屿的第八日了,整整八日,除了看这病秧子看看书咳咳嗽,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更别说在天牢里提的“那件事”。   难道是骗人的?   李亥吃完沈之屿花钱买来的饺子,越想越不过气,他站起身,走去一把夺过后者的书,扔掉。   沈之屿看也没看他,从一旁拿过一本新的。   “你说的人呢?”李亥再一次扯过,同时挥手掀翻了一旁的书架,他生气的时候就爱砸东西,也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臭毛病,这间客栈也惨遭其手,凳子桌子,短短几天之内都换了两三次了,李亥早已不在沈之屿面前再装模作样,原形毕露道,“这都多久了,什么时候才能来?”   沈之屿:“……”   沈之屿懒得陪他发疯,侧身往外走去,刚离开一步,李亥骤然出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扔回了椅子上。   后脑勺撞到了椅背,发出一声闷响,沈之屿低着头捂着伤口,好半天没有反应,李亥有些害怕,准备弯腰去看,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光闪忽然过他的眼睛。   再回过神来时,削水果用的小刀已经停在他眼球的三指外,刀尖直对瞳孔。   如若在近一点,他现在就瞎了。   沈之屿冷笑一声,松开手,小刀咣当应声落地,李亥这才缓过一口气来,两条腿都吓软了。   “这个世上李姓的人很多。”沈之屿不咸不淡地说,“若我想,他们谁能都是前朝遗孤。”   “你敢……你敢!”   “不敢?”沈之屿摸到自己脑后起了个包,十分不爽,“你觉得那些人是需要我更多一点,还是你?”   李亥被他看得后背发凉,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做事要有耐心,该来的总会来。”沈之屿重新垂下眼眸,假寐道,“至于不该来的,求也求不到。”   半个时辰后。   “咚咚咚”   屋门被敲响。   “客人,外面有几位客人说是您的故友,其中一位姓董名参,想邀您下去一叙。”   李亥惊站起,压低声音问:“董参是谁?”   沈之屿睁开眼,似乎没睡好,抬手揉着太阳穴。   “客人?”店小二没有得到回应,再次出声,“他们是您的熟人吗?不是的话小的帮您打发了。”   “去告诉他。”沈之屿被这一声接着一声的话吵得头疼,“把楼下的人请上来。”   李亥:“……”   “客人?您在吗?”   店小二挠挠头,奇了,这间屋子里的人在订房间时他便留意了,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虽然有些病气在身,但模样极其好看,此后他故意每天都在大堂打扫,就是为了再看看这个人一眼,饱个眼福,可谁知他们几乎不会出门,饭菜都是一应送上去。   自己敲得这么大声,就算是再睡觉也该醒了……想到这里,店小二一个寒战,心道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刚准备破门而入,那个年纪偏小看着像小厮的忽然打开门。   店小二尴尬地放下手。   “把那群人叫上来。”李亥对沈之屿指使自己做事这件事很不满意,“还愣着做甚?”   “啊,没什么,没什么。”店小二笑道,“你家公子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我们这儿也帮忙买药请大夫,叫一声就行了。”   只见李亥的脸色骤然铁青,却不好说什么,猛地砸上了门。   店小二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厮脾气还真差。   沈之屿看着他俩,心想还真是一点委屈也吃不得,就这性子还妄想成大事……   朝臣一共来了六位,都是些官位不大,但手掌要事之辈,沈之屿都认得,为首者就是董参,董参在沈之屿和李亥之间看了眼,自作聪明地对着前者屈膝:“下官来迟,丞相大人受罪了。”   沈之屿手点着扶手,三下之后,皮笑肉不笑道:“都是为殿下办事罢了,董大人不必如此。”   董参笑意更深,果然,和这位丞相大人打交道就是舒服,许多事情不用直说便已经达成一致。   屋檐上,听见暗示的于渺直接来到内阁。   此时牛以庸正在教小太子读书。   在各方势力都忙着酝酿阴谋的时候,唯独小太子还得每天学习,沈之屿走前曾给他亲口说过,回来之后要考功课的,范围都画好了,答不上来会被罚抄书。   这可把小太子吓坏了,不敢半分懈怠,见哪位阁臣有空便逮住求教。   说来也神奇,沈之屿和元彻都在担心小太子会对即将面对的挑战应接不暇毕竟是半路出家的小太子,还没教几个月就要经历大风大浪,不可能一点也担心对此,陛下的做法是亲口郑重地告诉他,你是自己认可的储君,没人能也没人敢质疑,可这话太虚了,或许当时有效,后面则会时间的推移逐渐失效,压力一来,甚至直接连个影都不剩。   丞相大人这句就不同了:你质疑我?行,质疑吧,顺便把我待会儿要背的书也一并质疑了,正好可以当不用背书的借口使。   牛以庸哭笑不得,并对丞相大人这拿捏人小心思的功夫更加佩服。   小孩嘛,很多东西再怎么耳提面命也没用,不如给点实在的。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牛以庸头一次当先生就成了储君的先生,自然是要摆架子的,双手一背书本一夹,摇头晃脑道,“所谓这道字,殿下是怎么理解的呀?”   “此句意为指站在正义、仁义方面,会得到多数人的支持帮助;违背道义、仁义,必陷于孤立。(注)”元滚滚挺直腰背,“其中,道解释为正义,仁义,有利于百姓,唔,人嘛,谁不喜欢被给好处呢,只好不违背纲常道德,他们都会跟着你混,嘿嘿。”   稚音起起落落,牛以庸前面听着还欣慰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就算丢了官职也可以去当教书先生,一样饿不死,后面仿佛离了个大谱,眼睛眨了眨,一时间怀疑是不是自己从小念的书念错了。   还有那声嘿嘿……简直像极了陛下。   果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教他的?   牛大人痛心疾首,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悲怆,一转身,忽然和站在这里的于渺四目相对,顿时嗷地一声,捂着小心脏后退数步,一边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一边结巴道:“于,于姑娘是什么时候来的?”   “于姐姐早就来啦。”元滚滚有三大好,好吃,好咬人,好漂亮哥哥姐姐,小跑过去得瑟道,“姐姐,孤答对了吗?”   于渺冲他竖了个大拇指:“简直不能再棒,别听那些老迂腐的,道理就是这样。”   牛以庸又开始找白绫了。   “殿下。”于渺摸了摸元滚滚的脑袋,“属下有要事和牛大人商议,殿下先去别的地方玩,好吗?”   “好。”   元滚滚收拾好自己的小书箱,拧在手里和另一位阁臣走了,前脚刚出门,牛以庸后脚就把白绫一扔,正色道:“于姑娘有何要事?”   于渺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丞相大人已经和那些人汇合了,其余的赶紧跟上,千万不要落下。”   牛以庸慎重地点点头,这时,江岭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牛大人!”   两人纷纷回过头。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潭老等人执意要跟着一起下去各个郡县乡里,公输厚正带着弟子们在外面拦着,眼看就要拦不住了!!!”   “咋的,欺负我们老是吧?我看你们这群小年轻跑起来还没老夫麻利!”潭老拐杖一敲,八字胡一冲,没人敢拦他,“那个姓羊还是姓马的,出来!我们对峙对峙!”   牛以庸连忙跑出去,拱手道:“老先生,晚辈姓牛。”   “管你什么牛头马面的。”潭老两手一挥,掀开了正架着自己胳膊的两位弟子,“老夫等要参与这件事,好心好意来知会你一声,你们这是要干嘛?”   公输厚挤眉弄眼,不断冲牛以庸暗示,十道是赶着修好的,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放这群老爷子上去跑一跑,估计十年的寿命能给他跑没一半。   “你眼疼吗?”潭老看见,举起拐杖在公输厚脑袋上敲,“少在这里搞小动作!”   公输厚被敲的梆梆响,东躲西藏,牛以庸连忙把他拉去一旁,左思右想后,搬出沈之屿的名头来:“前辈,前辈稍安勿躁,丞相大人请你们来不可能对你们的安危不负责,您这样……哎哟。”   他也挨了一个棍。   “谁要他负责了?你们人人都要他负责,他那肩膀能负多少?”潭老气急败坏,跳脚道,“你们还想要他负多少!?”   牛以庸顿时哑口无言,稍后,转向比较好说话的周老:“周老,您看着这……”   以往和稀泥的周老竟然转过身,一言不发。   牛以庸汗如雨下。   还是于渺问出关键所在:“诸位前辈为何执意要随十道一起去到各地方?这样可是有什么作用?”   “哎。”潭老收起拐杖,重新杵在地上,“小姑娘,你们太轻敌了,那些有心要对付你们的人,什么样的话都能编出来,别的不说,老夫就问一句,你们拿着这些纸张去宣扬新学说,若有人说是你们挟持了我等写的,你该怎么回答?你要是狡辩,他们就会继续深挖,你们要是那时候再请我们去,沈家那孩子他……他等的了吗?”   此话一出,内阁和工部的人都愣在原地,好半天都没人再说一个字。   牛以庸想了想:“信物呢?信物可以证明吗?”   “信物也可以抢强。”周老叹了口气,“孩子们,你们的好意我们知道,但在来之前就已经商议过了,我们不得不亲自前去。”   牛以庸眉头都要拧出皱纹来了,稍后,他后退半步,一撩衣摆,双膝跪地拱手:“前辈们,丞相大人给晚辈千叮咛万嘱咐,将你们拉入局中已是无礼,哪还有让你们为此奔波的道理?”   “你这脑子简直不可理喻!”潭老骂道。   “前辈怎么骂都成。”牛以庸执意说,“但此事,晚辈没法做决定。”   潭老火冒三丈,气的上气不接下气,刚要再开口,忽然,一个声音传来:   “大人,下官来保证。”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公输厚带着弟子们在说话:“下官只是一个修路打铁的,帮不了大忙,说话还不讨人喜欢,幸得丞相大人垂怜相救,才有了如今,十道是下官策划监督修建,老先生们要去,没问题!下官和弟子们亲自随行,若哪位老先生在十道上出事,下官提头来见!”   工部弟子们也纷纷道:“愿为大人效力。”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送走了老儒们,牛以庸捏着鼻梁原地坐下,手心里全是冷汗。   于渺本想直接回去的,见他这幅样子,又倒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老先生们说得有道理,若真是在这个关键出了错,后悔都来不及,小心注意便是了。”   “话说得轻巧。”牛以庸丧气道,“怎么小心?怎么注意?你们压根不会想这些问题。”   “诶你这个人,”于渺又想给他一脑瓜,刚举起手,心灵一动,低声道,“牛大人,你知道你和丞相大人最大的区别在哪儿吗?我先说,不是聪明与否。”   牛以庸到嘴边的话没了,问道:“是什么?”   “胆子。”于渺道,“倒不是说要冲动莽撞,可太过小心翼翼只会是自缚手脚,你既然有这个能力想到,为什么不付诸行动?第一次可能会紧张害怕,多来几次就习惯了,不然岂不是暴殄天物?”   “于姑娘……”   “嘛?”   “你真是个好姑娘。”牛以庸泪眼汪汪地抬起头,“你不仅夸在下是天物,还每次都指点迷津,在下简直,简直呜……”   “别别别。”于渺最看不得他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感动,那眼泪串比草纸还要不值钱,连忙站起,“你想明白就好,我离开得够久了,先回丞相大人那儿去了,告辞!”   牛以庸掏出手绢,一边挥手再见一边擦鼻涕,然后又一转身。   牛以庸:“……你怎么回来了?”   江岭:“……下官的笔掉了。”   说着拿出来晃了晃,以证真实。   “那你是从哪儿开始听到的?”   “这嘛,你真是位好姑娘开始?”   “……”   大冷的天,一阵风无端刮起 。   然后风蹿进大街小巷,抚过每一户平凡的人家,带着些许柴米油盐的气息,来到董府。   于渺本有些紧张,兀颜虽教了她很多作为鬼兵隐匿气息的方法,也经历了层层叠叠的演习,但实战还是第一次。   直到看见只有零丁几个守卫,于渺觉得自己能直接从屋顶大大咧咧地走进去太寒酸了,连四大家当初一半的警惕也没有,没这本事又还想学别人搞谋反,真不知脑袋里是哪家的浆糊。   于渺走到一半时,忽然一顿,只见正前方一道黑影闪过,她连忙压低声音匍匐在屋梁,因为动作太快,差点从房顶滚了下去,单手扣住屋檐一勾一荡,倒挂着把自己提了上去,才侃侃稳住身型。   不,还是有点能耐的人在这里。   看身形的话,有点像是个女人。   于渺全神贯注地跟了上去,想要看看对方到底是有何打算,谁知跟着跟着,竟阴差阳错跟着找到了沈之屿在董府落脚的房间,并且对方也停了下来。   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人想要干什么?   这还没完,稍后,还有几个女人出来,和此人会和,她们聚在一起交流了片刻,在这期间,于渺几乎不敢眨眼,右手握紧腰侧弯道,同时摸了摸信号弹,只要这几个人敢做出动作,她就会厮杀出去。   半柱香之后。   她们并没有做什么,仅是聚集之后又散开了,等人彻底走远,于渺又等了须臾,才重重地松了口气,屏着气息跳上屋梁,敲了三声,压低声音道:“大人,是我,方便进来吗?”   屋内传来三声回应。   于渺从窗口跃入,右手抵胸简单明了地说:“大人,外面方才有几个行迹诡异的人,是否需要细查身份?”   丞相大人正在煮茶,是他自己带的果茶,动作不太熟练,只是简单的将果茶片丢进烧开的小茶壶里,再盖上盖子,任其咕噜噜地煮着:“不用,能大致猜出是谁。”   于渺:“谁?”   沈之屿涮了两个茶杯,用帕子提着小茶壶的柄分倒茶杯中,推了一杯给于渺:“齐王的暗\\网可能不会好喝,小心烫。”   于渺道了声谢,将茶杯凑近嘴边吹了吹,再抿了一口,心道确实,煮的时间太长,该有的香味全没……什么?   “她们就是暗\网!?”   “暗\网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之屿无声地冲她一笑,那眸子平静而又深邃,能有效抚平人焦灼的情绪,他放下茶杯:“当然会在,暗\网就是藏在这些地方,后面无论她们做什么你都不要阻止。”   “为什么?”于渺不太懂,“就算她们对您不利也不阻止?”   “没错。”   操纵世家背后是网,撒网的人是齐王,顺藤摸瓜,想要找到齐王的藏身之处,只能通过这些暗\网。   “暗\网既来,说明齐王也出手了,他若想要见我,我也该赴邀。”沈之屿冷冷地说,“人前就交给你们,我去人后会会他。”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如于渺,听了这段话,也忍不住毛骨悚然。   风最终抵达胡同死角,闷头撞上院墙,随后,原地绕了个圈,散了。   .   北疆,巳时三刻。   鬼戎狼军和中原军已经全数聚集在塔铁萨山脉脚下,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出发。   陛下那一句“回家过年”拨动了无数戍边战士的心,他们也是有家,有妻女在怀高堂需孝的普通人。   最后一战!   而在出发前,元彻叫住耶律录去到一旁,慎重道:“师兄,以防万一,朕有几件事要和你提前交代。”   作者有话说:   注:该句解释来自百度百科。   感谢在2022-08-12 23:41:10~2022-08-14 23:0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河万木生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8章 清野 第四十八   本章主要在讲北境纷争   话音刚落, 耶律录当即皱了皱眉。   但他还是道:“好,你说就是。”   元彻从怀里拿出两封信:“朕这次擅自做主,已经向京城发捷报了, 此事除了我俩目前谁也不知道,三天之后, 无论结果如何, 京城必有一番庆祝至于这两封信, 厚的给阿屿, 薄的给元滚滚。”   捷报是为了震慑齐王,齐王和元拓距离甚远,就算他们可以私下传信, 也绝快不过十道,一旦元拓“战败”, 齐王就再无翻身的余地。   “我们此次主动跨越山脉去杀敌, 意味着放弃了身后的保障,背水一战, 沿途会遇上什么危险更是不得而知。”元彻沉声道,“但放心,就算到时候真出意外,和他一起死也是可以的, 朕心里有法子,他绝对没法踏足大辰半步, 京城那边也不算撒谎。”   耶律录的眉压得更深了:“什么办法?”   元彻摆摆手:“这你就管不着了。”   耶律录:“……”   陛下转身走了回去,长腿一迈骑上头狼的背,高举手中九尺重刀。   经旗猎猎作响, 在寒风中发出上等布料特有的摩擦声。   彻字军旗高举。   不是鬼戎狼军, 也不是中原军, 而是:   “大辰的儿郎们!”   他们是一个整体。   整齐划一的跪地抵胸声响起,浩浩荡荡。   “随朕出击!”   “是!!!”   高大的雪山战栗起来,黑甲在皑皑白雪中十分夺目,头狼一马当先,载着陛下跳上一处小山丘,作为旗帜引领四方,以兀颜为首的百名亲卫军如鬼魅般埋伏在他身边,关注着周遭的一切动静,耶律录率吴小顺等五十位将军镇压后方。   忽然间,耶律录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往后看了一眼。   吴小顺顶着一头的风雪:“将军,怎么了?”   耶律录忙回过神,摇摇头。   看错了吗?   好像有一位有点像……温子远。   但子远应该早就跟着传信兵回京城了,不太可能吧。   日落时分,天际线正在缓缓消失,它会经历一个非常鲜艳的红,然后跌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直到黑夜过去,黎明到来,它才能重新展露。   山顶上的雪,是软的。   在头狼跳上最顶峰的那一刻,元彻看见了北境,这个他出生的地方,陛下翻出了背在背后的长弓,抽箭挽弓,一气呵成,箭尖直指那驻扎的营帐。   上一世,这一箭结束了一切。   这一世,这一箭则是开启。   元彻笑了笑,他回来了。   .   同一时间,山脉的另一边,现狼王帐子。   侍女煮上来的粥有一大半都是水,夹杂着几片捣烂的野菜,一碗下去,还不够撑一个时辰,更何况要打仗,牛羊们能杀的都杀了,不能再继续,否则第二年连新的牛羊都没法出生。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八日了。   冰寒的高山腹地中,年轻一辈的部族族长们围坐在一起,面色沉重。   其中一人道:“齐王的动作太慢了,我们已经没法撑下去,得自己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另一人说,“小王子……中原皇帝就守在外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进来,除非能越过他,我们才能去到村落中。”   帐内的气氛压抑又凝固。   稍后,现狼王元拓站起身,族长们见状,也立马跟着站起,他们随元拓离开王帐,来到一个十分陈旧的帐子面前,右手抵胸:“巫师大人。”   一个小男孩钻出帐篷,双手合十回了礼:“巫师大人已经完成了占卜,请狼王单独入内。”   北境有两大信仰,一是魁梧有力的狼王,二就是活了已经上百年的巫师。   元拓依言走进去。   帐内挂满了野兽的头骨,头骨们的眼眶明明空洞无物,却给人一种时刻注视着你的错觉,每走一步,它们也会跟着偏头。   年迈的巫师盘腿坐在最里侧,身边只点了两只蜡烛,火光幽幽的,犹如一尊被供奉的神秘神像。   元拓在距离他三步的位置停下。   巫师缓缓睁开眼,他浑身上下褶皱遍布,眼皮已经完全松弛了,这个动作在他身上十分困难,他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揭下头上的兜帽,却忽然一顿,喉咙里发出“呃呃呃”的声音。   小男孩连忙前去帮忙。   随着兜帽慢慢落下,元拓瞳孔骤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巫师的眉心正中有一道狰狞的剑伤,从前额穿过后脑,大片大片血淌下,割裂浸透了他的脸。   谁敢在巫师帐行刺!?   “不……不……”   “不是行刺。”小男孩帮巫师开口说道,“是半个时辰前忽然出现的。”   元拓不解:“忽然出现?”   巫师推开小男孩的搀扶,用尽最后的力气撑着拐杖站起来,他整个人犹如百年老树扎根在了地上,第一次差点跌了回去,小男孩惊呼一声:“师父!”   “让……你让……!”巫师拒绝了帮助,走到元拓面前,吃力道,“先王幼子……踏着光阴……他……我们没法……呃啊!”   哗啦啦。   磕磕绊绊地刚说几个字,下一刻,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小男孩吓得想用手去帮巫师堵住伤口,但无济于事,不出片刻,甚至等不及让元拓叫来大夫,巫师就没了气息。   北境的一尊神佛就这样落了幕,没有任何征兆,也不明缘由。   元拓和小男孩都傻眼了,元拓忙问:“巫师今日可有举止不同的地方?”   “有,有的,师父他,他今日一早就开始占卜,让我出去,不许我靠近半步,直到中午才能回来吃饭。”小男孩哭泣道,“后来就一直念叨什么光阴和轮回,还有类似于天机泄漏必遭反噬的话呜呜呜呜。”   冥冥之中,元拓想起一个传说传说北境巫师手握上古禁术,禁术能沟通生死和天机,但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更没有任何人试过。   元彻和这个会有什么关系?   这时,帐外传来了喧闹,元拓出去一看,见竟是自己的妻子带着各族族长的家眷聚集到了一起,她强忍着泪水,扬声道:“大家再坚持坚持,只要熬过了寒冬,就可以等来春天了,我可以带着女人和小孩们去采摘捕猎,缺什么尽管开口,中原皇帝有的补给,我也会想办法弄给你们,千万不要放弃!”   但没有人回应。   大家都知道,现在根本不可能采摘捕猎。   元拓看着妻子,叹了口气,让部族族长们先行离开。   元拓带着妻子回到了私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过来坐下,然后从腰侧取下一包肉干,放在妻子手中:“嘘,悄悄的,不要给别人看见。”   妻子捧着肉干,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元拓把妻子搂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抚摸着她的头顶。   这个女孩是他十八岁时就认识的,当年跟着老狼王一起出征,从恶匪手中救下了一群游民,女孩便在其中,老狼王给了这些游民一些粮食,让他们自己回家,唯独女孩不愿意,北境人民风开放,女孩竟然偷偷地跟着自己走了数十里的路,被发现后,还抓着自己的衣袖不放手,说她无家可归,如果可以,希望以身相许。   十八岁的元拓顿时红了脸,后面的好几天,他都不敢再和女孩单独相处,直到征战归来,渐渐熟络,才有了接触,最后成了亲。   “你听话,别闹了。”元拓一边宽慰妻子,一边道,“明日一早带着部内的妇孺老人们往北走,走远一点,那里还有一些吃的,是我命人备下的,用在军队上不够,但让你们过完冬天没有问题,放心,元彻不会伤害你们,当年我没能一举杀掉他,倾尽全力也只将他赶走,是我自己种下的因,现在时候该补上这一场我和他之间未结束的战争了。”   妻子的哭声更大了,她问:“你们是兄弟,为什么一定要厮杀?”   “这是生在狼王家中的荣耀,也是必须经历的宿命,我们没有中原嫡庶的区分,只有胜者才配为王,我的父亲还有爷爷都经历过,我自然也逃不了。”元拓说,“若我能杀他,他不会怪我,若他能杀我,我也不会怪他,好姑娘,当年你跟着我的时候,就该明白这一点的。”   “我明白,我一直明白。”妻子肩头颤抖,“你可以赢,一定可以,你是我心目中唯一的狼王。”   元拓笑了笑,他的五官随母亲,并不硬朗,甚至还带着一些平易近人的温婉:“父王嘴上不说,但我明白,他觉得元彻更像他,不对,应该是人人都这样想,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格。”   “你可以证明给他看。”妻子道,“不是像他的,才是合适的狼王人选亲爱的,我想给你说个消息。”   元拓倾身侧耳去听。   “我怀孕了。”   元拓骤然愣住,好半响,才缓缓恢复过来,直起身,脸上展露出喜悦,像一位刚给心上人表明心意的男孩,小心翼翼还有些结巴地问:“当,当真?”   “骗你做甚,我希望是个男孩,这样的话要不了几年他就可以和你并肩作战,听说你五岁起就能用匕首独自猎杀鹿,真后悔没能看见。”   “不,”元拓摇摇头,“我希望是个女孩,男孩太调皮了,会让你很累,你只听说了我五岁猎鹿,可没听说猎完就掉粪池里了,洗了三次澡都还是有味,整整七天之后才好点。”   寒风在外面呼啸,吹得帐角不住翻飞,时不时地漏进寒风来,元拓用自己的身躯替妻子挡风,他们的炭火没有多到燥\热流汗的地步,但取暖够了。   夫妻二人笑了笑,度过了最后一夜,第二日一早,天未亮,元拓就送走了妻子。   临走前,元拓从衣兜里拿出一颗用红线串成的狼牙,放去妻子手中:“给孩子的礼物,保佑她平安长大。”   “若他有父亲的陪伴,”妻子说,“他还会很开心。”   元拓没回答,抬手拍了一掌母狼屁股,让她们走了。   直至妻子的身影消失在山峦之中,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与此同时,部族内最后一口的粮食已经分发了出去。   他们结盟不慎,没有回头路。   各族族长带着族中年轻的小伙走上战场,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整整十八部族,只有耶律家选择了昔日的小王子,如今的中原帝王,所以当年耶律家和小王子逃得有多么狼狈,如今就该他们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更古不变的规律。   他们来到了塔铁萨山脉的附近,若是在夏天万里无云时,此处能俯瞰大半个中原,想到才仅仅三年,中原就已经神奇地活过来了,北境却以不可遏制的速度衰落下去。   天命么?   巫师死前最后的话,难道是想告诉自己,元彻胜利是注定的,他们必将失败?   不。   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信命。   来吧。   做个了断。   变故都在一瞬间爆发。   “咻!”   首先是一只箭割隔开了数九寒冬的风,发出尖锐的嚎叫,于百步之外直冲而来。   紧接着,号角声骤然响起,平静的空气被打破。   “敌袭!”   “中原皇帝打上来了!”   “全军戒备!!!”   大辰人来得太快,不给片刻喘息的机会,元拓在一众呼声与刀剑的交锋中走出帐篷,那一刻,他刚好和骑在头狼背上的元彻对上视线:   “好啊……竟然真的来了!”   元拓的指骨被自己蹑得咔嚓作响,他拿过长矛,高呼道:“元彻!今天把命放在这里!”   元彻背对着天光抬起头,睥睨道:“朕可不是某些缩头乌龟,至于是谁丢命”   两人说话间也没有妨碍动作,对峙着冲了出来,在纷飞的大雪中过了第一招,刀刃被拉起了一线火星,发出刺痛耳朵的颤音。   “那还要先打了再说!”   来自大辰的狼群从积雪中冒出头,毛茸茸的耳朵上挂满冰渣,它们四面八方,无处不在,仗着厚实的毛皮在此处埋伏了整整一天,此时,绿色的眼睛正发着耀眼的光,迫不及待地想要参与战斗。   撕咬,搏斗。   饥饿,严寒。   新仇,旧恨。   全都汇聚了。 第129章 清野 第四十九   (已细化)本章依旧是北境纷争   第一招没有较出高下, 两人拉开距离。   “你说得对,我的确不该去和那个中原人勾结,他太爱用阴谋诡计了, 还是这样的直接战斗更适合我们,”元拓也是留着狼王血的人, 骨子里充斥着野与勇, 他活动了下肩膀, 步子绕着大圈警惕地往前环走, “父王当年用了一个月就解决掉了一切挡路者,”   雪花在空中飞舞。   “我却让你活了这么多年!”   挣!   第二次碰撞,元彻直接踏着狼背借力跳了出来, 以劈山斩海之势举着重刀劈头落下,与此同时, 环绕在他身边的亲卫迅速展开, 给陛下清扫出足够施展手脚的空间。   兀颜神色倏然,不见以往的嬉皮笑脸, 灵活的四肢绞上了一根树枝,在几位追着他的北境狼王兵从下方跑过时,反手扣紧弯刀刀柄上的齿口,飘然落下。   无声无息, 没有任何动静,连枝头上的积雪都没惊动。   然后两串血花就飞溅了出来。   元拓横矛去抵挡, 矛身不敌,双臂顿时麻得失去了片刻的知觉,却也在这极近的距离下捕捉到元彻五官上闪过一瞬即逝的吃力。   元拓大喜。   气候的原因, 在北境看日出, 视觉上太阳会比中原大很多, 也冷很多,此时天边正在渐渐泛起毫无暖意的光,光照亮了元彻甲上布着的一层霜,这他是连夜就开始赶路的证据,仅一晚上要带领大军来到此处,除了士兵有很强的身体素质以及狼群开道外,负重也不能多。   也就是说,他没有军粮和重器在身上,后备也有限,不能一鼓作气成功,在这地盘上就是死路一条!   这局果然没有谁真正压倒了谁!   拖住他!   拖住就可以胜利!   “父王喜欢你,希望是你继承他的位置。”元拓道,“他明面上将你藏匿锋芒,寄养在别家,甚至还在上一次冰河寒流来临时以你为质子送去中原三年,但背地里一直为你谋划,他为你选了忠心耿耿的耶律家,养了头狼,筹集了鬼戎军和精锐亲卫军亲卫军啊,哪怕只有区区一百人,却全都是死士,不畏要挟,不惧伤痛。”   混战中,兀颜也不是次次得手,他的腹部不知被谁刺了一刀,后退半步,被身后的同伴一把扶住,另有三位立马围上来掩护,再以最快地速度为他包扎止血,同伴低头不知说了什么,兀颜却咬紧牙拒绝,重新拿起刀。   不想退步,不会退步,不能退步。   为了眼前的陛下和千里之外的丞相大人。   还有那个好不容易才建立的大辰。   兀颜嘶吼一声,带着伤又一次杀了出去。   风在撕扯,元彻听见了,他扯下一块布条缠在手上,以防刀身脱落:“打架就打架,别废话。”   “废话?”元拓摇了摇头,似是在叹息,“弟弟,你傻吗,哥哥这是羡慕你啊!”   元拓不再和元彻硬碰硬,这样对他俩而言都没有好处,改为侧面袭击,长矛斜着落下。   元彻矮腰闪避,再以右臂屈肘抵挡在脑侧,巨大的力道落下来时,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紧接着再以成倍的效果加速流逝,元彻干脆就地翻滚几圈,然后重刀悍然插进地面,以力借力逼近回去。   元拓要的就是他这股蛮劲儿,侧身一让。   那后面竟然是一个被雪虚掩住的峡谷!   元彻发现了,却面色不改,当即改变方法,长腿一蹬岩壁加重冲击力,在空中一把抓过元拓的胳膊,两人一起滚落了进去。   元拓大骂一声。   又没能分出胜负!   元拓和元彻较量,亲卫军做冲锋,剩下的以吴小顺等人带头的大军则在外围包抄。   为了赶路,他们一夜没睡,此时应当极困,但吴小顺两只眼睛瞪得极大,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亢奋,恨不得把整个眼前之景笼括下来这就是北境,塔铁萨山脉的顶端吗!?   天和地仿佛融合在了一起。   吴小顺作为一位土生土长的边疆人,从出生起,他就在眺望这座山脉,老狼王在位时,致力于往左右开阔边境,倒没有大举南下向中原掠夺,偶尔的交锋也是适可而止,更像是作为武者的挑战,所以小时候,他对这里的情感是好奇、向往、神秘。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从有一年起,他猜是陛下的父王去世、陛下被赶离北境的那一年,北境人忽然频繁入侵中原,每十天半月就要来村子里强抢粮食和鸡鸭,有甚者甚至还要拐走女人和小孩。   他所在的村子也没有逃脱,他当时拉着还未过门的妻子躲在酒窖才逃过一劫,看着那些狼兵掠过,生灵涂炭,官府却无丝毫作为,痛恨上位者之余也恨自己只是一届小小百姓,就算有一颗精忠报国的心,也无异于飞蛾扑火。   不过这都过去了。   现在,他可以赶跑敌人,让他的孩子们不用再遭遇侵略。   吴小顺在心里喊了一声“陛下万岁”,脚底飞奔而起,和同伴们冲向北境的大营,将其围困。   帐篷没有半分动静,吴小顺感觉有些不对劲,他警惕地上前撩开帐帘,下一刻,脸色骤变!   “后退!全体后退!!!”   这帐内根本没有人,而是饿狼群!他掀帘的动作不知牵扯到了什么机关,栓着狼群的铁链全部断开,上百匹磨牙吮血的野兽见着他们如同看见盘中餐,张牙舞爪地跑出来!   吴小顺四肢都在颤抖,大吼着指挥躲避,他本就怕狼,直到如今都不太敢触碰己方的狼群,更何况这些?他方才一马当先,现在就是在队伍最末,两条腿的定是跑不过四条腿,没过多久,一个黑色的身影就笼罩了下来。   恐惧会让人失去许多该有的本事。   血盆大口出现在了头顶,尖锐的獠牙是死神的镰刀。   这要死了?   吴小顺抱着头,闭上眼。   此时,他脑海里就剩下了一件事:这算是战死吧?烈士的家眷应该是会得到朝廷的照顾吧?那栋宅子卖了够自己的家人过一辈子吗?毕竟看着还挺贵的,早知道就接受丞相大人的赏银了!   你说当初干嘛要好面子呢?   而就在他胡思乱想间,一个更加有力的奔跑声骤然前来,在饿狼凌空跃至空中时,横袭而过,待落回地面,仿佛整个山脉都震了震!   吴小顺猛地睁开眼。   他竟然没死!   吴小顺抬起头,只见一头巨大的黑狼咬着饿狼的脖颈,那黑的发光的毛皮柔顺又气势十足,饿狼在他面前瘦小无力,挣扎无果,下颚一收,饿狼当场就丢了命。   是陛下的头狼!   饿狼群被头狼带领的狼群围住,再步步缩小范围,头狼跳上一处山丘,厚实的爪子在地上摩擦,回首冲吴小顺扬了扬头。   吴小顺:“?”   这是在指挥他?   绝了这狼,成精了吧!   “是!”吴小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翻身撑地爬起来继续干活儿,“起来起来!别跑了!陛下派头狼来支援我们了!”   既然这些帐子里是饿狼群的话,北境的那些人呢?北境的地界其实并不比中原小,只是适合居住和日常行动的地方不多,他们是以狼王一脉加上整整十八部族组成的大种族,族内的老弱妇孺呢?   该不会……   想到这里,吴小顺一个激灵,再次紧张起来,拔腿就往亲卫军的方向跑去。   峡谷,高山和高山之间的间隙,谷底黑雾缭绕,一眼望不见底。   元彻在下落的时候拽住了一根藤条,极寒的天气让藤条被冰封包裹,根本承受不住力,还没半刻,只听咔嚓一声,就从中断开,伤还没好透的肩膀撞上了凸起的石块,伤口顿时裂开。   是转机!   顾不得疼痛,重刀狠狠插\入石块,才终于将下落止住。   碎石滚落下去,久久才传来落地的回音。   粗略估计至少有上百尺的深度。   元彻粗喘着热气,汗水浸湿了头发,他单臂上提全身,踩上断面。   元拓落在了在他的右下方,也浑身大大小小的伤,没好到哪儿去。   “羡慕?”元彻拔\出重刀,“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朕更羡慕你,能在父王身边长大,随父王开疆拓土征战四方,就连成亲也在场,他老人家哪儿对不住你了?”   他不行,就算他曾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和自家大人对着牌位磕过头,那也……不一样。   怎么能一样呢?   元彻是中原的帝王,心中包含南北纵横,同时,他也是一个只有二十出头、有了心上人就想迫不及待地带回家给父母看,得到祝福的少年郎。   只可惜这愿望永远无法实现了。   “我们能在这里,像现在这样,就是父王对我们最大的公平!”   两方的人围了上来,想要把各自的王救上去。   “陛下!”   兀颜在元彻掉下山谷那一刻吓坏了,立马扑了过去,想要跟着冲下去,被同伴拦住,他身上还有伤,不能受这股力,同伴将绳子套在自己腰腹上,逐渐往下滑。   交锋出现了短暂的暂停。   这时,元拓忽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你竟没让耶律录随行?”   “陛下!那些帐子是空的!”吴小顺也掐着点跑来,大吼道,“北境十八部部族的百姓全逃了!那里面全是狼!”   元拓骤然明白,大骇:“元彻!你要做什么?这不关她们的事!”   亲卫落了下来,将绳子在元彻身上固定好,轻轻一拉,上方开始发力。   到此为止,这场战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太阳跃出山头,将属于冬季的阳光洒下,地上的雪白晃晃一片,血迹覆盖在其上,十分刺眼。   同一片天空之下,十多里开外的地方。   狼王妻子猛地叫停狼群,她看着眼前挡路的耶律录,手背青筋凸起,恨意上涌之时还有心酸和悲伤。   这群人来了,就证明元彻也来了。   为什么要来?他们明明已经占领了中原,为何还要来争夺北境?   他们若不来,元拓也不会和自己分开。   她问:“你们想杀了我们吗?”   耶律录翻身而下,挥了挥手,他所率领的鬼戎狼兵散开,将这些人围绕。   狼王妻子的长发被风卷起,其上有一串非常漂亮玛瑙头饰,是红色的,也是元拓亲手做的,起初元拓不会,还特地下了功夫学,然后忙活了整整三个晚上才做成。   她也跟着踩在了地上,抽出腰间的匕首。   耶律录往前走了一步,右手抵胸,微微低头一礼:“我们不会伤害你,往北走,那里的山更高,雪更厚,你们没法长久地生存下去,还请回去。”   “回去?”狼王妻子冷笑了一声,“跟你们回去,好让你们威胁他?”   耶律录正色道:“绝无此意,我们只是……住手!”   话音未落,只见狼王妻子毫无征兆地将匕首调转方向,狠狠刺向自己的咽喉,跟在她身后的部族百姓吓坏了,尖叫起来,耶律录连忙去拦,抓过她的手腕反手一拧,确保刀远离她。   而下一瞬,耶律录看见对方勾了勾嘴角。   那匕首竟是拐了个弯,直冲他的心脏而来!   “我要杀了你们!”   耶律录急忙侧身躲闪,可因为距离太近,几乎是来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一位不起眼的鬼戎兵突然冲了出来,用手挡在了耶律录面前,任由带着倒钩的匕首刺穿他的掌心。   血光乍现。   随后,长命锁铃铛独有的清脆声缓缓响起。   “子远!!!”   耶律录在那一刻思绪暂停,他感受不到任何伤痛,目光从惊恐变成迟疑,再从迟疑变作害怕。   自己昨夜果然没看错!   子远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一早就让他跟着回京去吗?他没回去,那这些时间又是躲在哪儿的?难不成和鬼戎兵吃住在一起?元彻那家伙竟帮他瞒着自己……无数的想法在耶律录脑海中出现,末了,他发现对方不太对劲。   温子远不顾不断淌血的掌心,拔出了匕首,发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狼王妻子。   狼王妻子明白自己一击失败,只会有死路一条,她下意识地护着肚子,平静地闭上眼睛。   耶律录看出这毫不保留的杀意,在温子远冲出去之前,上前从后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宽慰道:“没事,没事的,我们不管她,先包扎你的手……”同时立马给鬼戎兵试了个眼色。   鬼戎兵领会,将狼王妻子带离了原地。   “放开……放开我!”温子远抠挖着耶律录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血全部被抹了上去,再滴在雪地上,犹如盛开的梅花,他嘶吼道,“耶律录,她刚刚要杀你啊!你让我杀了她!”   耶律录一愣:“你叫我什么?”   温小公子很幸运,他出生在一个没有纷争的家庭,还有一个谁也不敢惹的丞相哥哥,可以谋得一个不大不小的闲职官位,高兴了就管管事,不高兴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放肆挥霍自己的一生。   但他也不幸运,少时遭遇磨难,被一个恶魔玩弄,即使长大后逃离魔爪,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这般环境下长大的小公子不像哥哥,他心中没有家国大义和天下万象,只有保护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若说沈之屿是一把出刃锋利的明剑,那么温子远则是沉在角落的暗器。   耶律录曾一度有些嫉妒沈之屿,因为只有在沈之屿的事情上温子远才会展露出这样的举止,直到今天,子远不仅从阴影中走出来叫了他的名字,还把本只属于哥哥的那份关心分给了他一部分。   温小公子像一只炸了毛的小野猫,谁的话也不听,一整个“谁敢动我的人我就和谁拼到底”,耶律录一时有些欣喜,但此时不是感概的好时间,抬手在小野猫后颈上轻轻一掐,然后横抱着对方放去灰狼背上,并叫来随行军医包扎。   随后,耶律录来带狼王妻子的面前,冷漠地看着她,重申道:“狼王之争不杀家眷,北境是一个整体,狼王的存在就是要十八部族团结,陛下更是会进一步完成统一北境和中原的大业,绝不能因争夺重新分裂成两部分。”   狼王妻子声音颤抖:“你在可怜我们,让我们卑微地活着。”   “卑微?”耶律录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我们就是从卑微走活出来的。”   起初的那几年,北境赶走了他们,中原容不下他们,为了活命,本该尊贵的北境小王子不得不带着弟兄们一起四处奔波,他们什么苦活儿脏活儿都干过,泥地里打滚,顶着烈日搬运石头,从垃圾堆里找生活用物,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干不长久,因为他们是外族。   后来,中原乱了,小王子也决定不再浑浑噩噩地活下去,成了皇帝,可中原人还是不买账,骂他,赶走他,因为他们是外族。   直到他们用双手,在丞相大人的帮助下,一点一点地建立了大辰。   “不要妄想任何的养精蓄锐。”耶律录警告她,“大辰会千秋万代,任何对大辰不利的势力,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必将消亡。”   日头爬去了头顶。   两个时辰了。   从峡谷上来后,北境狼兵发了疯似的围剿元彻,不计伤亡,几乎是在用尸体堆砌以将元彻和他的大军分割开,围困去一角。   亲卫们不再盲目地扩散,他们收回了一开始的锋芒,改为聚拢在元彻的身边,小心谨慎地观察四周。   重刀在此已经不再适用,元彻解开布条,想要抽箭,却发现身后的箭桶已经空了。   “我说过,你的命会在今天留在此地。”元拓道,“你若乖乖按兵不动,我或许真的没法拿你如何,但你主动放弃了后援,还在战前耗费体力跨越了这座山脉,不可能会胜。”   兀颜握紧手中刺刀,他后面又负了伤,连站着都困难了,但他还是道:“陛下勿忧,待会儿属下们替您开道。”   他们可以死在这里,但元彻不能,山脚下就是他们的大营,只要能出去,就还有机会。   吴小顺等人想要攻进来,但他们离得太远了,北境兵宁死不退,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办到。   死伤越来越多,此时已过了最初的冲劲,所有人都在靠着毅力坚持,只要稍微松懈,就会被咬住命脉。   “现在,立马让你的兵去把耶律录的头提回来。”元拓一抬手,无数的箭光直指元彻,“若她们有丝毫的伤,不仅你不能活,你的兵也会全数埋葬在此。”   兀颜大喊:“陛下!你快走!”   全数亲卫蓄势待发。   元拓啧了一声:“不自量力,放箭!”   可下一刻,雪地骤然剧烈颤动起来,箭有八成都歪了出去,剩下两成被截断,没有射中目标,有人以为是雪崩了,但并不。   元彻按住兀颜准备第无数次冲出去的肩膀,笑了笑,那笑声不由得让人背后一寒。   “别慌,不用怕。”   元拓在晃动中猛地回头。   是狼群!   还是一群带着全新军备来的狼群!   元拓瞠目欲裂,北境延续了几百年,也养了几百年的狼,从未有过人想过给狼打造甲具来携带军备,因为这样会妨碍狼的敏捷!   又是那个人,那个一直在元彻身后的人!   他是怎么做到的!?   兀颜恍然大悟。   原来元彻让自己被围困,根本是半推半就故意为之,元拓想要消耗他,他当然也打着同样消耗对方的想法,这两人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元拓是真的在用命去赌元彻和自己谁的耐性更强,而元彻看似不堪一击的表面实则有持无恐。   因为他有沈之屿给的狼具,狼具不仅保护在狼背上作战,还可以他们得到成倍的供应!   吴小顺大喜过望,跳脚叫道:“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都掩护!全体掩护头狼!”   大辰军立马改变阵型,护卫在狼群身后,抵挡飞来的箭羽。   头狼之前在与饿狼们战斗,现在正带着狼群们回来,它们仗着硕大的身躯横冲直撞,站在前方反应慢半拍的北境兵刚拉上弓,整个人就被利爪拍飞了出去,后面的也只是侃侃射出了几只箭 ,直至足足耗费了四成的人,才终于神魂归未。   眨眼间,头狼就已经突破了北境兵的防线,跑了两步后纵身一跃,直接跳去了元彻的身边,这时,兀颜提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放下大半,虚脱迟缓而至,伤口开始不住发疼,元彻扶着他缓缓坐下,那出血量几乎打湿了衣裳,一碰就往外渗。   元彻:“幸苦了。”   兀颜摇摇头:“是属下的本分。”   元彻将晕过去的兀颜交给身后的亲卫照顾,迈出一步,这次,陛下挡在亲卫军前面,翻身再次骑上头狼,抽出上面的箭,直指元拓。   形势骤转!   反击!   大辰的儿郎不会败,他们有着最英明神武的陛下和最料事如神的丞相,他们是顺应时局,他们必将胜利!   全乱了,当下已经没有任何阵型可言,这盘棋正在重新排布。   元拓被箭射中了大腿,行动变得十分吃力,   长矛刺出,被重刀劈断,重刀趁势而上,从他头顶落下。   这一击挨实了人能直接被劈成两半,当务之急,元拓急忙后退,元彻不打算放过他,亦步亦趋地紧逼,虎口裂了,但感觉不到,每一处毛孔都在奋力燃烧着。   他们又一次来到了峡谷边。   元拓一脚踩空,差点摔了下去,他回头看了看,眉心微沉。   他想起齐王曾经警告过他,要杀元彻得先分开这俩人,否则永远别想成功,他原先没放在心上,他不认为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存在。   但在直面这股力量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输了。   元彻已经很强了,他继承了老狼王的一切,同时,他在此之上,还有一位替他谋划一切的人。   元拓不再躲闪,这是狼王最后的尊严:“你可以随意处置我们,但不能动其他人,祖训有言狼王之争不杀百姓,你不能违背。”   有北境将士想要护去元拓身前,苦苦哀求:“王,我们还能杀!”   元彻站在山巅上,和来时一样,他好像从没有失利过:“朕从没打算动她们。”   元拓沉声:“可你让耶律录……”   “耶律录是去拦住她们。”元彻悍然打断他,道,“离开不是她们最好的选择,分裂只是躲避,再在多年之后卷来一场新的战争,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朕要让战争止步于此。”   天下一国。   此话一出,元拓也忽然笑了。   都说人死之前会禅悟这一辈子都解不出的谜题,此时此刻,他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会是元彻,为什么父王会看中元彻,以及为什么元彻会有那个人。   不是像谁,更不是谁得到了更多的偏爱。   万事万物因果有连,一个人的成功,天命时局虽有占据,但更多的还是他这个人,他的想法,他的行动,他的高度,才能成就他的霸业。   原来答案全在此。   周遭有人在哭,有人在笑。   还有人在警惕,害怕。   日头完成了一天中上半日的任务,准备进入下落。   “元彻,弟弟。”元拓无视旁人,看着他,“东西都给你了,你既然要当皇帝,就好好当,听到没?”   兄弟二人的交流甚少,作为兄长对幼弟的教导,这好像还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元彻再搭上一支箭,但没急着放出,像是在等待什么。   “你嫂子怀孕了,帮我……照顾好她,她本性不坏,就是脾气有些急,实在看不顺眼……就放远些。”   “好了,回去吧,你得快点回去……”   元彻松开手。   “咻!”   .   半个时辰后。   耶律录带着逃走的北境部族百姓回来,狼王妻子找了许久,没有看见自己的丈夫,她明白了。   眼泪顿时流出眼眶,她匍匐在峡谷断崖边,失声无力,干呕颤抖,忽然,一阵风吹来,吹断了她的玛瑙发饰。   “别……别……!”   断了线的玛瑙珠轰然散开,跳动着,往着峡谷里滚落,她去抓,但她抓不住,她有很多东西都抓不住。   一颗都没有剩下。   吴小顺扭着脑袋左看右看,问道:“是不是结束了?”   有一个声音回答他:“是吧,狼王都没了。”   “那岂不是……”   赢了!!!   大捷!!!   欢呼在倏然爆发,晕过去的兀颜被吵醒,伸着脖子问咋了咋了,同伴告诉他我们赢了,兀颜听后,先愣了片刻,然后当场拉过同伴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血当然也在继续渗。   同伴:“……”   耶律录背着呼呼大睡的温子远走来,从怀中掏出那两封信还给元彻:“自己处理掉。”   元彻顿时大囧,连忙夺过撕了个粉碎。   白纸飘然散去。   而在这心潮澎湃中,元彻的脸色并没有好起来,他依旧心事重重。   还有一个战场。   “师兄。”元彻沉声道,“这里恐怕还得交给你一阵,朕得立马出发回京救他。”   作者有话说:   陛下这边基本写完啦,后面是丞相大人那边=w=   感谢在2022-08-15 21:17:11~2022-08-17 00:0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肥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斛果子酒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0章 清野 第五十   你家小尾巴真笨,要杀了吗?   今日京城的天气还不错, 虽然冷还是冷,但没有大风大雪。   年关将近,街道上比起以往更加热闹, 来去的车马,吆喝的商贩, 奔跑的孩童。   祥和将暗潮掩饰得很好。   董府偏堂, 炭在炭炉里烧得猩红, 竭尽所能地往外送着热气, 沈之屿穿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坐在一干朝臣的上坐,那下半张脸匿在绒毛之后,叫人瞧不明确, 犹如隔雾看山。   茶盏起落复盖,堂下的朝臣们说得起兴, 而丞相大人大多数时间只是听他们商议谋事, 偶有人询问,才会娓娓道来几句。   这场商议从正午开始, 一直持续到黄昏,朝臣们才逐步散去。   李亥虽愚,但不至于笨,这几天他像一根木桩子似的杵着, 除了听一听恭维,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于是闲下来的脑袋开始反复回想着沈之屿几天前在客栈里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你觉得那些人是需要我多一点,还是你?”   是了,经历了这么多事, 就算是头猪也能悟出点什么, 尽管他想承认,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手中的筹码,只有前朝遗孤这个身份。   他没有任何用,这些人连说话都会略过他,高兴了就和他客套两句,不高兴两个眼神都不分,宛如一个提线木偶。   木偶是脆的,稍不留意就会跌下摔得粉身碎骨,要想让命硬一点,就得牢牢地系紧那一条线,让线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夕光刺眼,李亥回过神来时,已经在不经意间跟着走到了沈之屿住的院子,沈之屿本人正淡漠地看着他。   “有事?”   李亥一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事就回去,你我单独相处,易被误以为另有谋划。”   朝臣们第一次干大事,却不是第一次看大事,像那种借刀杀人之事,他们肯定会防着,比如万一沈之屿前脚刚用他们帮李亥推了新帝,后脚就反咬一口说他们先反,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那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不必要的误会无需出现,否则就是节外生枝自添麻烦。   李亥却没心情领悟这句话的意思,此时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先上下打量了一下沈之屿,毋庸置疑,外表是很好看的,且这份好看不仅仅是来自于精致的五官,还有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以及指挥大局时的风雨不动和坐筹帷幄。   这样的人会缺什么,求什么呢?   他该用什么去牢牢抓住这条线?   沈之屿察觉出对方的异样,微微眯起眼睛,稍后,转身挑帘离开。   李亥急了,极不礼貌地上前张手挡住:“不行!等等!”   沈之屿沉默下来,两人无声僵持片刻。   片刻后,李亥终于绞尽脑汁得出了结论:“你跟着那个蛮夷人,是因为他说要继续给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你喜欢那个位置,对不对?”   沈之屿:“……”   “你该早说出来的,其实这些东西本宫若上去了,一样可以给你,”见他面上没异议,李亥继续补充,“不止这些,那蛮夷人能给的,本宫给,蛮夷人不给的,本宫也给,还给更多,不会吝啬,本宫尝过一落千丈的苦,知道那种感觉不好受。”   屋子里很静,朝臣们早走远了,因他们方才商议的事情很机密,四周没有婢女。   沈之屿掩袖咳了咳,这个天,一个炭炉对普通人来讲,暖热刚刚好,但对他而言不够,现在李亥又让他站在这风口听这些有的没的。   冷。   “你看,我们现在这样不就挺好的吗,本宫早说过你做事不要背着人,你出力我出名,这天下就不可能有更厉害更正统的存在,有眼色的都不会站去别处。”跨出第一步后,李亥越说越起劲,他还难得自省了一下,“你是不是生气天牢里的话,那是本宫气急了,你别当真,等以后……”   等以后。   沈之屿的思绪随着这句话飘远,去了北方。   若他没有料错,那边应该已经结束了吧,那人也应该在回来的路上。   “咳咳咳……”   更加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话音,沈之屿最近咳嗽越来越严重了,毕竟是坏了底子,有时咳猛了还停不下来,得吃药才行。   李亥终于察觉到他的不适,停了下来:“又不舒服了?”   “……”   李亥从衣兜里拿出药瓶,倒出一颗递出去:“你也是,不舒服的话就来找本宫要,一直拖着难受的不还是你自己?”   沈之屿扶着栏杆,复杂的目光盯着那颗黑色的小药丸,没有立马接,在李亥的疑惑中,他忽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这样吃也是吊着口气而已。”   话音刚落,李亥几乎是下意识地捏紧了药瓶藏去身后,紧接着,他意识到不对。   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行动已经揭露出了他最真实的一面。   药对于李亥而言,就是他自以为能栓住沈之屿的绳子之一哪怕他不知沈之屿手上是否真的还有其他的药,都不肯放弃自己手中的这一份,他不会完全相信一个人,也不觉得会有人能完完全全地信服和遵从自己,自卑,强势,猜忌,控制欲,这些东西已经扎根在了他心里,对他而言,只有把对方的命掌握在手中,才会安心。   这就是李亥。   沈之屿笑了一声,这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怒,随后,他不再多任何一言,转身掩上了门。   李亥呆楞在原地,没缓和几日的神色重新变得狰狞起来,握手捏碎了药丸。   “是你逼我的……都是你们……你们没有人愿意给我机会!”   于渺被事情耽搁了,从出皇城起就一路飞奔,中途差点将自己暴露,还好反应快,才躲了过去,赶在天黑完全之前,她轻车熟路地找到沈之屿的院子,三声示意后,从窗户翻进:“大人,属下来迟。”   “明日朝会。”沈之屿说,“做好准备。”   “是!”   暴风雨前总是宁静的,仿佛是上天在怜悯人们最后的时光。   “大人。”于渺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忧虑,“您确定这样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万一他们不肯上钩呢?”   沈之屿正在写什么东西,头也不抬地说:“齐王已经在前朝末帝身上等了一个十年,且这十年不仅毫无收获,还赔得倾家荡产,若你是他,肯在陛下身上再耗一个十年?”   当然不会。   若会,就不是齐王了。   “那您……怎么不直接告诉陛下?”   这次,沈之屿沉默了好一阵,再启齿时,他不答反问:“前线最近来消息了吗?”   “目前没有。”于渺不明白为何忽然提起了这个,“不过大人放心,我们的物资还好好送着,每一笔都在账,那边也好好地在接收,肯定不会出事。”   沈之屿摇摇头:“我没有担心。”   这个问题就这样被糊弄了过去,稍后,他们按照计划各司其职,于渺去到屋顶隐匿气息,沈之屿则坐在屋子正中,等着鱼儿“上钩”。   转眼两个半时辰过去。   “吱呀”   深夜里,大多数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以至于冗长的木质摩擦声格外刺耳,屋门再一次缓缓从外被推开,只见来者既不是董参,也不是李亥,而是阿言和另外几位婢女。   同样,也是暗\网。   阿言平日里在府中接触不到沈之屿,远远观察时为了隐蔽,大多是见背影和侧脸,算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和沈之屿碰面,内心不由得一荡。   “沈相,王爷邀您一叙。”   沈之屿人出了此人是几月前街边的那位小婢女,不由得皱了皱眉,没有立马理会她们,饶有兴致地给自己到了一杯水。   有一位气急败坏道:“你别不识好歹!”   阿言拦住暴躁的同伴,她倒是不意外,毕竟陌生人忽然闯进来要让自己跟着走,能听话才奇怪了,她上前一步说:“大人,王爷说过,他想您完好无损地去到他身边。”   这话的威胁就很重了。   于渺在屋檐上随时警惕。   沈之屿将就着这杯水,把身上剩下的药全吃了,然后慢吞吞地站起身:“齐王?”   阿言点点头:“大人若有疑问,我们可以在马车上一一解答,时不待人,还请抓紧时间。”   于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暗\网带走了沈之屿,她克制着仿佛随时都能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强行按捺下不甘,隔着不多不少的五十步追了上去。   暗\网们谨慎且大胆,估计认为这会是最后一次出现在府内,她们并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找借口离开,而是直接打晕了看门的小厮,羊肠九曲的巷子里,她们带着沈之屿绕了几圈,换了好几辆马车,于渺跟得心惊肉跳,十分庆幸兀颜当初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格,没有丝毫的偷懒。   沈之屿被她们折腾得很难受,拿出了世家公子的那份娇气,没好气道:“困死了,还有走多久?”   “快了。”阿言见惯了这些人的娇生惯养,倒也不介意告诉他,“就在前面。”   只有于渺知道这句话是丞相大人故意问来给自己听的,她拿出衣襟里的哨子,这哨子和元彻身上的一样,人听不见其声音,但狼群能,只要在京城内,不管在哪儿吹响,狼群都能捕捉,立马赶来。   随着听不见的哨声吹响,于渺也落至最后一个跟踪点。   整条巷子静悄悄的。   而下一幕发生的事情,吓得她差点叫出了声!   只见在沈之屿走上最后一辆马车时,那车帘忽然无风而动,沈之屿和于渺都愣了愣,紧接着,一只手骤然伸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精准地掐向沈之屿的脖子,沈之屿下意识地后退伸手抵挡,却没起到任何作用,身后的暗\网趁机拿出了什么东西捂在他的口鼻处,挣扎些许后,整个人就软了下来,被车内手的主人半搂着抱了进去。   于渺捂着自己的嘴,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半刻,她回过神来,重新拿起哨子,想要继续吹,但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好几次都没有对准气口。   车内人交代了几句话,阿言点头坐去前方,开始赶车。   于渺终于冷静下来,一边重新吹响口哨,一边继续跟踪。而就在她转身的瞬间,身后忽然传来奇怪的响动。   于渺猝然一僵。   “咚!”   马车又停止了。   于渺从不知谁家的院墙上倒去地上,有温热的液体从她头顶缓缓流下,耳旁传来“咔嚓”一声,是哨子被踩碎的声音,她不太服输地想要挣扎起来,又被一只脚踩着背部摁在地上。   “小丫头片子。”上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轻蔑道,“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想学别人跟踪?”   马车帘子再次撩开,于渺在疼痛和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一个男人坐在其中,丞相大人双眼紧闭地倒在他身边,已经失去了意识,稍后,男人故意当着她的面一把揽过丞相大人的肩膀,让其靠在自己身上,举止颇为亲昵。   齐王。   齐王侧头去到沈之屿耳边,低声道:“你家的小尾巴真笨,要杀了吗?”   沈之屿听不见,自然也没有回应。   齐王勾了勾嘴角:“算了,本王也得有点东西在你醒来后要挟你,是不是?”   “我呸……”于渺嘶声道,双手不断向前挣扎,“人渣!你有种就杀了……杀了我!”   齐王目光扫向她,十分阴寒:“还不动手。”   “是!”   又是当头一棍。   于渺呼吸一滞,用尽最后力气看见齐王放下了车帘,然后有几个人围了上来,囫囵绑了她扔去其他马车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7 00:00:57~2022-08-19 00:0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斛果子酒、肥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1章 清野 第五十一   我心甘情愿为他成就一切   皇城今夜灯火通明, 没人还有心情睡觉,元滚滚和牛以庸为首的内阁大臣坐在议政殿内,无声地看着一旁的漏刻缓缓滴水。   “嗒, 嗒,嗒……”   一滴, 又一滴, 拍子踩在了心坎上。   最后一滴水落下后, 牛以庸紧张得咽了咽口水, 起身准备重新添些水进去。   这时,一个黑色的影子飞掠而进。   牛以庸立马改道出去迎接:“如何?可有事成?”   烛光摇曳,鬼戎兵侧脸晦暗不明, 没有立马回答。   牛以庸心里一个咯噔。   元滚滚的瞌睡比大人们要多些,从脑袋点地中猛地回神, 起身走下, 他的位置设在议政殿主位旁边,是一张小小的书案, 比牛以庸等人要远些,跑过来时阁臣们已经全部聚集了。   元滚滚:“丞相大人和于姐姐呢?”   鬼戎兵从怀里掏出一团手帕,打开,单膝跪在元滚滚的面前:“殿下, 属下赶到时没有见着丞相大人和于姑娘,以哨声最后出现的地方为中心往四周一里搜查, 只发现了这些。”   是哨子的碎片和一张纸。   哨子倒没什么好猜测的,除了给人以后背发麻的感觉外再无用处,至于这张纸, 上面布满了扭曲的线条就是线条, 连符号都算不上, 乍一看有些像才开始习字的小儿乱涂乱画所成。   牛以庸的冷汗争先恐后地从毛孔往外滲,许多可怕的猜测不断在脑海中成形。   按照计划,沈之屿要用自己引出暗\\网,再由暗网带着他去见齐王,于渺会一直跟在沈之屿的身后,时不时地用口哨给在皇城随时待命的鬼戎兵传递消息,届时狼群就可以精准无误地找到他们……早就说过这个办法很冒险!稍有差池边要酿成大错!   首先,万一齐王的据点不是京城内呢?万一他只是搞事的时候来一下京城住几天,后面就躲了出去,那时哨声还能有什么用?其次,为了以防人多眼杂,他们没法派出许多人跟在沈之屿身后,就一个于渺,倒也不是说质疑人家于姑娘的能力,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无论哪位高手都不能拍胸脯保证这次任务绝对万无一失。   牛以庸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要是找不回这俩,自己的人头也不要想保,脑袋里顿时开始密密麻麻地盘算起办法……嗯?   牛以庸一愣,只见储君拿过那张纸,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念了起来:   “诸位无需惊慌,当下不是计划出现失误,而是刚刚走上正轨……”   稚音和以往那个淡漠又平稳的声音无限重合,牛以庸一惊,以为自己已经吓出幻音了,脑子一分为二成了两半,一半想什么失误正轨的,一半想这该不会是丞相大人留的信吧。   下一刻,储君就证实了内阁首脑的猜测,惊呼道:“是信!”   众人齐刷刷扭过头去,大眼瞪小眼,谁都看不出来这扭扭曲曲和信有什么关系,直到站在人群中的江岭忽然啊了一声:“这不是殿下的字迹吗?”   江岭爱记笔记,久而久之,对人的字迹也十分敏感,他教过元滚滚读书,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好说的,都还不错,唯独这一手字不敢恭维。   简直自成一派,丑得有模有样。   而沈之屿竟然是利用了这一点,仿了元滚滚的字迹,写下的这封信!   这样一来除了元滚滚,谁看都没用!   牛以庸没散远的七魂八魄迅速归位:“还写了什么?”   “孤,孤看看。”元滚滚也立马紧张起来,他是三月前才开始识字,读得有些磕磕绊绊,“接下来是,呃……这小段不认识,才开始。”   【齐王的巢穴不可能设在京城之外,相反,还一定十分接近皇城,他这个人别的爱好没有,唯独热衷于欣赏斗争,看着自己点燃的火让旁人深陷其中,再一点一点地两败俱伤,然后作为‘黄雀’的身份出现,所以,你们无需找我,只要等着明日朝会上朝臣们挑出争论,引来百姓注目后,观察四下楼阁何处是最佳且隐蔽的,齐王必然在那里。】   信是昨夜写的,当下刚过子时,也就是今日天亮后的大朝会。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   牛以庸深吸一口气好家伙,这何止是要杀齐王,压根是要让他悉数罪行公之于众,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力。   不愧是……沈之屿。   届时,前朝李氏除了昏庸无能以外,还会被扣上一顶千古罪人的帽子,永永远远地烙在史书的耻辱之中。   【他带走我的原因也很简单,齐王早已在当年疫病之患中知晓我为陛下谋事,若真放任我带领朝臣走上这个局,朝臣的败北注定且迅速,他不会允许这件事的发生。】   【但也无需怕,明日之内,他并不会将我如何,他是一个极端的人,独自享受这场‘胜利’定然觉得枯燥无味,他会找人,也就是我来‘分享’,也正好,我来帮诸位拖住他,直至你们找到出他为止。   【明日风起,依旧照我们原有的准备行事即可,除了谨慎,一切皆不必担心,还请尽情拿出毕生所学放手一搏,齐王千算万算,也绝对算不到他操纵的朝臣要面对的不是我,不是陛下,更不是朝堂新贵,而是这四万万的大辰百姓。】   比那遍布各阶级官僚更庞大的一张网,是百姓。   想要复辟前朝,得先问问他们同不同意。   【至此,沈某身在敌营,祝诸位一切顺利。】   元滚滚读完最后一个鬼画符,前后再看了看,抬起头:“没了。”   丞相大人仅凭一张纸就给众人再一次吃了定心丸,方才还混乱无序的议政殿顿时变得井井有条,   牛以庸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开口。   沈之屿,这个常年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的人,他高傲,任你什么世家名门王公贵族,一律一视同仁,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他疯狂,只要敢动他身边的人分毫,绝对翻倍讨回来,具体可见那李寅的坟头草都长得三尺高了;同时,他也亲和易近,别的先不说,在坐的每一位,包括这位传消息的鬼戎兵,都被丞相大人请过吃食,大则九鸢楼菜式,小则手边的一杯茶,案上的一块糕点一颗糖。   他给人的刻板映像是面目可憎,善于用漂亮的皮囊算计人心,如那带着毒刺的花,但凑近看,无非是一颗操劳过度的心罢了。   也没什么太特别的。   人群中,有阁臣率先回过神来,说道:“下官立马联系潭老等人!”   牛以庸点点头:“去吧。”   可不等牛以庸平复好跌宕起伏的心情重新坐下,阁臣又去而复返,整个人跟见了鬼似的,不停地指着外面:“壁……壁……”   牛以庸:“?”   遇鬼了吗,壁什么壁?   “陛下!”阁臣缓回一口气,喊道,“陛下回来了!”   对于深夜翻宫墙这回事,陛下一回生二回熟,如今已经达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   话音刚落,不待众人反应,鬼戎亲卫军以两列纵队而入,脚步声整齐又统一,兀颜一只手还包扎着吊在脖子上,却不妨碍他上蹿下跳,人在前面跑,军医在后面追,毫无伤员该有的自觉,一进门就问:“第一!用时一天一夜!来个人说说是我们先到还是捷报先到?”   牛以庸给这出现方式看得下巴砸地,当然也没懂他的意思。   “陛下猛攻狼王!我们全面胜利!”兀颜一直没能从身处雪山中的亢奋中走出,还是同伴拉了拉他,才强行收敛心绪,改为低声对牛以庸挤眉弄眼道,“陛下担心丞相大人,两三下收拾完了北疆,急着回来镇场呢。”   牛以庸:“……”   议政殿大门,一匹黑色的头狼入内,每一步都极稳。   “臣等叩见陛下!”   元彻身上还穿着甲,甲裹挟了一路的风霜,肃杀气息未减反增,目光在四周看了一圈,心里就已大致有数果然。   “都起来。”   阁臣们噤若寒蝉,不敢造次,亲卫军退守其后,元彻翻身而下,将手中九尺重刀丢给兀颜,然后大步走去主位落座,点出牛以庸将京城近来发生之时悉数告知。   “陛下。”牛以庸一字不落,说完,拱手询问,“那今日的大朝会,是您去还是太子去?”   既然帝王已经回朝,按理来讲太子就没必要再监国了。   元彻没有立马回答,稍后,沉声道:“太子。”   元滚滚立马出列。   “准备好了吗?”   “回陛下,准备好了!”   三个月,这个还没自己腰高的小不点个子没来得及蹿多少,模样却已脱胎换骨,再也不会像才回来时那样缩头缩脑对着皇城喊“你家真大”,俨然有了前世的影子,甚至更甚。   长大了。   陛下欣慰一笑,然后笑容迅速收敛,起身正色道:“传朕旨意,大朝会依旧由太子负责,内阁全力辅佐,其余人,一个时辰后全军随朕埋伏讨伐前朝李氏余孽,救回丞相大人。”   “属下领命!”   “臣等遵旨!”   他们回来了!   临出至发前,牛以庸急急忙忙地找到了兀颜,   “大人可是有事?”   “劳烦,”牛以庸是一路跑来的,撑着膝盖喘了好几口气才有些力气道,“虽然此事是在丞相大人的计划之中,但于姑娘她,她……”   出息如牛大人,说到一半又没气儿了。   兀颜忙把自己的水袋递给他,让他灌两口:“哎,懂了懂了,你担心小渺儿的安全对吧?”   牛以庸刚喝一口,就喷了。   这这这,叫这么亲昵的吗?   哦对,这人是于渺的小师父,叫亲昵点也无可厚非。   牛以庸扭紧盖子还给兀颜,拱手低声道:“没错,劳烦大人了。”   “诶,什么劳不劳烦,小渺儿厉害着呢,当初学功夫时就特别能吃苦,真有什么事我这当小师父的也肯定义不容辞啊。”兀颜把水壶重新挂回腰间,又见对方闷闷的,用胳膊肘碰了碰,“你怎么了?”   牛以庸摇了摇头,拱手离开。   .   各方势力都在踏着黑悄然前行。   李亥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昨天下午和沈之屿的对话让他气不过,他不明白,为什么沈之屿从一开始就对他就有着莫大的敌意,仿佛自己杀过他全家似的。   自己做错过什么吗?有哪儿对不起他吗?   “该死!你算什么东西!”   李亥翻身而起,一把抓起床柜上的药瓶砸在地上,咣当一声,瓷白色的药瓶摔了个粉碎,黑色药丸散落一地。   外面守夜的婢女听见声音,进来低声询问是否是出了事,被李亥当做出气筒劈头盖脸地一顿骂,连忙跪地不敢再出声。   李亥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女孩,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忽然心生优越,越发肯定自己就是太给沈之屿面子了,像这种人就是贱,奴才就是奴才,他沈之屿表面再光鲜亮丽,实际上不就是给李家当狗使唤吗,想当年皇爷爷要他去给谁当伴读就给谁当伴读,呼来唤去,他敢说不?   没错,前朝遗孤是他唯一的筹码,却也是最大的筹码,他已经在朝臣面前露过面,沈之屿现在根本不可能换掉他。   想到这里,李亥冷声一笑:“去,给本宫把外衣拿来。”   董府不算大,要不了多久就能从东走至西。   李亥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沈之屿住的院落外,不知发生了什么,靠近后,一位朝臣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含义不明道:“原来殿下还在啊。”   李亥一头雾水,左瞧右瞧,只见白天还和颜悦色的朝臣们全变了脸,不等他说话,就被两位小厮捆了起来,丢在地上。   “你们干什么!都活腻了……唔!”   嘴也被塞住了。   “殿下,这事儿可不怪我们。”为首的董参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今日一早我们就要帮您争夺正统,丞相大人却在这时失踪,府内婢女也跟着少了近一半,这事儿太蹊跷了。”   沈之屿失踪?不可能,他这种身份能去哪儿?而且沈之屿还是个病秧子,没了药他能活……   不。   沈之屿可从没说过自己身上没有药。   可李亥说不出来,只能听着董参继续补充:“为了殿下的安全,臣等决定让殿下好、好、休、息,臣会特地命人保护您,等明日该您出场了,再露面。”   “唔唔唔唔唔唔!”   李亥那一身功夫不成章法,也就只能欺负欺负小婢女,一旦面对和他年纪相仿或更大的人,只有挨揍的份,小厮活动了下手腕,一拳下去,李亥顿时眼冒金星,脑袋一歪,半身不遂地晕死过去。   .   沈之屿睁开眼时,花了好半响才将目光聚集。   脑袋很晕,像是有人用锯子在他耳边反复拉扯了百次,四肢也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连一个简单的抬手都很难办到。   看来蒙住他口鼻的迷\药量被掌控得很好,既不会让他睡得特别死,也不会在醒来后能活蹦乱跳,恰好保持在了清醒、却毫无威胁的范围内。   非常适合做一位观看者。   晕过去前一刻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马车里的人无疑是齐王。   沈之屿苦笑一声,看来猜对了。   这里是一间狭窄的屋子,只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彰显着外面还是黑夜,一盏烛灯,一张木塌,一张木桌,一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陈设,但与这简陋陈设不同的是,四周摆放了许多精心栽种的盆栽,高低有序,层次分明,桌上也准备了许多精致可口的糕点,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茶。   沈之屿没被绑着,支着上半身半躺在榻上,一只手搭在腹部,一只手垂落身边,背后垫着的几个枕头照顾了他的脊椎。   又是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屋里还是没有半分动静。   “怎么,要这样一直等到天亮吗?”   话音落下,屋门从外被打开,齐王李灼缓缓走进来,手里还拿了一只笛子。   齐王拖来椅子坐去沈之屿身边,细心地替他把身上的被子往上带了带,以免风吹进去。   沈之屿避了避。   “本王本想给你吹曲笛子听的。”齐王倒也不恼,坐回位置上,改拿起笛子在沈之屿面前晃了晃,惋惜道,“但阿屿知道的,本王这条胳膊是假的,哪怕它再逼真,在生活中能与真手无异,但假的就是假的,在这种细致的活儿上,它永远无法替主人完成任务。”   沈之屿没回话。   齐王挑了挑眉:“叫了本王进来不说点什么吗?”   沈之屿:“你这称呼有点恶心。”   齐王耐心地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本王想要告诉你,这么多年过去了,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他们各式各样,形形色色,可在本王心中,只有你才是最合适的那一位,假的东西永远无法代替真物,即使它再精细。”   齐王心满意足地看着沈之屿,犹如失去多年的宝物终于寻回,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中,这间屋子也随着思绪的延伸,在他的眼里开始扭曲变形,时间快速倒退,定格到了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   前朝皇城和如今的皇城有些不一样,具体哪儿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可能是颜色,也可能是排布,离京这么多年,这些他都快记不清了,唯独他第一次看见沈之屿的时候,每一个画面都清清楚楚。   那天也是很冷,借着佳节,世家公子和皇子们见面。   他由母妃领着前去,母妃问他:“你想要谁来当你的伴读?”   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漂亮的小男孩,没有半分犹豫。   不为别的,当其他世家公子都在顾着吃和调皮捣蛋时,只有沈之屿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不吵也不闹。   像一盆不染风霜世俗的盆景。   那年沈之屿才七岁,沈家也尚未如日中天,他轻易地向父皇要到了这个小男孩,他们每个月会有足足二十五天的时间呆在一起,就算回家了,他也可以悄悄去找他,他们一起蹲在篝火旁烤着板栗,聊着天,七岁的沈之屿不像现在这么瘦,脸蛋肉嘟嘟的,再给冷风一吹,微微泛着粉红,让人忍不住捏一把。   很快乐。   他承认,自己幼时有些怯弱,十分惹人讨厌。   因为他那时十分弱小各个方面。   母妃不争宠不得势,生活寄人篱下,不敢招惹,抵抗不了,为了保全性命,还一度牺牲过阿屿。   他确实错了。   但也不全是他的错,明知他有难处,为什么不能等一等呢?为什么要毫不留情地抛下他,去到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先帝身边呢?难道不是他们先遇上的吗?   小时候,抛弃他去了先帝身边。   长大了,又抛弃他去了蛮夷人身边。   太不乖了。   不能这样。   权利,地位,沈之屿,这些都会是他的,也本该就是他的。   齐王忽然靠近,仗着眼前人因药几乎不能动弹,双手撑着他身后的墙压身逼下,道:“阿屿,上次太急了没机会告诉你,我们原谅彼此,重新来过好不好?”   “今天天亮,本王帮你灭掉当下的朝堂,旧臣新贵,无论是谁有多大的权利,只要你不喜欢,他们都不能活;明天,李亥也会去死,他会在死前跪在你的脚边,哭诉着自己的无知与愚昧;后日就轮到那个蛮夷人,一个接着一个,谁也逃不了,然后我们会迎来一个属于我们的朝堂,把将我们分开的一切阻碍踩在脚下,碾碎。”   整个过程,沈之屿的眸子都没有任何波澜,静如深潭。   齐王准备再次伸手摸一摸他的脸。   可下一刻,动作在即将触碰到的三指之外戛然而止。   “你在发什么疯?”   幻想轰然破灭,一切都迅速归位。   狭小的房间内,沈之屿嗤笑一声,抬起眼,一字一句道:“他是我的陛下,我爱他,心甘情愿为他成就一切,齐王,白日做梦前好歹先照照镜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9 00:03:27~2022-08-21 00:2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清野 第五十二   (本章有大修)天边亮起第一缕曙光   此话一出, 齐王的神色骤然暗下。   心甘情愿?   爱他?   谁?那个粗鄙的蛮夷皇帝?   齐王的眼底顷刻布满血丝,他看着眼前人,觉得那么熟悉, 又那么陌生。   不对,这不是阿屿, 阿屿哪怕再生气会答应他的一切要求, 就像小时候偷偷摸摸帮他们出去玩, 或者替自己在深夜里抄书那样。   东西坏了, 就要修理;人学坏了,就要改正。   一阵天昏地转,沈之屿被抓着头发提了起来, 撕扯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整个上半身都连带着脱离了舒适的软枕, 重量全靠脑后的手和双膝支撑。   “乱说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知道吗?”齐王道,“阿屿, 你很聪明,也沉得住气,应该清楚用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来激怒本王没有半点好处,所有的安排都会如期而至, 不是靠你两句话就能阻止的。”   沈之屿身上的药效还在,没法反抗, 没多久膝盖就支撑不住,密密地发抖起来。   “你看你难受的,都流汗了, 说你错了, 本王就放手, 好吗?”   “……”   “阿屿。”齐王的声音沉到极点,“立马认错。”   不能否认,齐王是他们那一辈李氏子弟中最优秀的一位,手段,头脑,狠戾,样样俱全,若没长歪,或许还真有点做皇帝的潜能,有不怒而自威的气势。   烛火都似乎被吓住了,火光变得歪歪斜斜,不断跳跃。   沈之屿却在这之中笑声渐大即使齐王的手若再往下一点,就可以掐住他那纤细的脖子。   这笑声狡诈又脆弱,嘶哑又痛苦,气息很不稳,伴随着阵阵低咳,仿佛随时都能消失过去。   齐王一愣,同时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一些不对劲。   是啊,沈之屿现在都沦为阶下囚了,说这些做什么,现在的场合是争辩这些的时候吗?   今夜是他主动找的自己,而按他的性子,为什么要找自己说话?难道不该是装作没有自己这个人冷眼以对吗?   齐王虽然总爱大言不惭,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没必要,对方今晚的一切行为都没必要。   除非……   “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从身后骤然响起。   “王爷。”阿言在外面说,“出了些事,有些急,您现在方便吗?”   沈之屿也在这时终于第二次开口:“咳咳咳……她这是怕被我听见呢。”   齐王略一思考,先扭头回了句等着,然后把沈之屿丢回塌上,沈之屿是真没半分力气,摔成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连翻身调整动作都不行,齐王却已经有了戒心,从抽屉里翻出一条铁制手铐,一端扣去床头的柱子上,一端扣在沈之屿的手腕上,上好锁。   “乖乖睡一觉,别试图搞小动作阿言,盯紧他。”   关门的声音传来,屋内重归安静。   沈之屿扭头看着这链子,啼笑皆非。   齐王,这个谋略高超的强敌,能无数次死里逃生的老鼠,蛊惑笼络人心的能力十分强大,能轻而易举地抓住人心弱点并利用,可每个人都有弱点,他也不例外,他最大的弱点就是沉浸于过去,爱感怀也就罢了,还要拖着旁人和他一起,只为了那所谓的什么满足感和报复。   “你也还笑得出来,”阿言守在一旁,点了一炷香,不太理解这个时候有什么值得笑的,“就算你再神通广大,可以帮所有人,但你人自己在我们手上,逃不走,若真发生什么,你一定会死在我们之前。”   沈之屿听闻,侧目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嗯,有道理。”   阿言:“……”   “大人还是先睡觉吧。”   熏香袅袅飘出,这味道能刺激沈之屿体内的药效,眼皮顷刻仿佛有千斤之重,昏昏欲睡之感侵蚀着思绪,沈之屿手指抠挖着身下被子,咬紧牙关试图自己清醒,却无济于补,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脑海里最后残存的意识一分为二,前者祈愿自己拖延的时间够于渺办完事\后安全逃走,后者则心嘲是谁先死还真不一定,毕竟谁还没个……   还没个后面还没想出,沈之屿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齐王果然被摆了一道。   “王爷,那死丫头是装的!她先前是故意失利让我们抓住她,一路上又是晕倒又是快没气,怎么打骂也不还手,以便我们放松警惕,然后趁您不在的时间内反击逃跑!”   “那丫头的功夫不差,也极能忍耐,沿路一直观察我们谁负责传递消息,然后在半个时辰内直奔目的,杀光了她们!”   齐王的眉压得更深了,下意识往沈之屿在的房间看了一眼。   原来如此。   暗\网不止分布于京城,其他的郡县乡里内也大量存在着,齐王不可能以一人之力调动所有人,所以,暗\网中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像阿言那种直接接令办事的,另一种是负责穿梭来回在各个地方,把命令带出去。   今天天一亮就会有大动作,消息一定会一个接一个地传出,倒也不难观察。   原以为是抓住了对方的尾巴,谁知是对方故意露出来的,为的就是引诱自己探出四肢。   齐王:“我们的人死了多少?”   消息若传不出去,其他地区的暗\网就犹如脱离了主心骨,变成一团无从下手的散沙,十分不利。   “回王爷,近七成,”回答的人胳膊也被划了一刀,血将手臂染红,十分狼狈,“不过属下已经派人追杀,那丫头也在打斗中受了重伤,应当逃不远。”   “若是发现,直接杀掉。”   齐王算是明白了,自己是真不该给沈之屿留任何的余地,一切的线头都会被他用作武器,像他这种人就该挑断了筋骨好好待着,最好连走路都需要依靠旁人。   “是!那王爷,我们明日还要按计划继续吗?”   “继续,为什么不继续?”齐王反问,“本王说过,这场局没人能阻止,这么多年了,绝无再次后退的道理,传令下去,所有人立马收拾离开此地,你们先去布置准备,本王随后就带着阿屿赶到。”   .   漆黑的天空只有一轮孤零零的月,星空躲在了云朵之后,夜光惨淡。   此地极其安静,四下无人,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被捕捉入耳。   于渺拖着一身的伤躲进巷子里,血污也随之染了一路,用力过度的双手颤抖得快要握不住弯刀了。   而身后还有数十位追杀者分布在此。   “贱东西。”其中一人道,“你要是自己出来,姐姐或许可以考虑给你一个痛快。”   “真以为我们找不到你吗?”   脚步声正在逐渐靠近。   于渺感觉这脚步声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是她大意了,低估了这群暗\网的能力,以为常年扮作婢女的她们的再厉害也无非是力气大点,谁知各个都有本事在身。   怎么办?今晚要逃不出去了吗?   脚步声在眨眼间只隔有一个转角了,敌人的刀刃割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光听就能想象其锋利程度。   于渺一咬牙,重新反握刀,心道反正跑不了了,干脆一鼓作气豁出去,而就在即将冲出去的上一刻,一只手忽然摁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往后一拨。   什么情况?   于渺还没反应过来,就失去平衡落进一团毛茸茸中。   一团白气喷在她的上方,绿色的眼睛眨巴眨巴着和她相对。   头,头狼?   与此同时,一群黑影从她的身后飞掠而出,与追杀者缠斗起来,打斗声响起,开始得快,结束得更快,等于渺从“真的是头狼在这儿”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那边已经结束了,稍后,强大的压迫感从身后传来,扭头一瞧,赫然是陛下本尊!   于渺当场傻愣在原地,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得救了还是出现幻觉了。   直至兀颜从一旁探出个头:“小渺儿,没事吧?”   哦,于渺心想,是得救了。   “属,属下没事。”   死里逃生的幸运让浑身上下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于渺囫囵地从地上爬起来,刚准备拱手见礼,就元彻简单利落道:“带路。”   带路找谁自然不言而喻。   “是!”   有了鬼戎亲卫军做后盾,齐王那边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暗\网们的尸体被处理掉,原地见不着一丝痕迹,仿佛凭空消失。   于渺凭着记忆带着陛下一行人原路返回,并在途中禀报了自己此次是奉丞相大人的令将齐王麾下负责传消息的暗网杀掉,虽途中有些许小波折,但结果非常顺利,敌人已经和爪牙断了联系,被孤立在了京城中,更利于我等的行事。   这当然是个好消息。   可元彻听后没有半点喜悦,只是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于渺看向兀颜,兀颜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一想到这是靠什么换来的,还不如没有的好。   回京之后,陛下一直都表现得十分镇静,有条不絮地安排着一切,成为众人心中的另一根主心骨。   但若细细观察,这哪儿是镇定,分明是极度慌张之下的反噬,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打点好一切,不敢让这场以命为赌的博弈出现任何的疏漏。   陛下在害怕,并非常害怕。   于渺明白,不敢耽搁时间,腿脚飞快,鬼戎亲卫军们自然也没有落后,拐过几道羊肠小巷,那栋隐蔽的小宅子再次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可他们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里面早已经人去楼空。   齐王察觉到了沈之屿和于渺的计谋,以最快的速度作出反应,当即弃车保帅,狡兔三窟,赶在他们来之前就搬离了此地,当然也带走了丞相大人。   亲卫军们立马进入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细节。   元彻沉默地站在这寒风中。   片刻后,兀颜赶了回来,单膝跪地,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陛下,有一个发现。”   因为走得匆忙,屋子里许多东西都未挪动,盆栽,糕点,连茶壶还有留有余温,元彻随着兀颜来到最里间,不难看出这一间的布置最为讲究,床塌上堂而皇之地留着一封信,内容极为挑衅,是齐王在放话让鬼戎军随便找自己,能找到算你们有本事。   这还没完,元彻摸出信封内还有一个东西,抖出来一看,竟然是被绳子捆缚的一小缕一指长的发丝,发丝黝黑柔顺,上面还残留着丝丝冷香。   是沈之屿的头发。   轰地一声。   元彻一拳砸在木桌上,不堪重负的木桌顿时裂开一条缝,四周的人齐齐跪地,不敢在这时候触霉头。   “给朕搜!”   与此同时,天边第一缕曙光跃出山头。   天亮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1 00:20:36~2022-08-22 00:0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9584764、肥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3章 清野 第五十三   是啊,好戏开始了   旭日东升, 群鸟挥翅起飞,京城沉浸了一整夜的殿堂楼阁在一片金灿灿中依次苏醒。   沈之屿睡得天昏地暗,途中无任何知觉, 直至被这阳光刺得眼皮轻颤,缓缓睁开。   这次他被铐在了一处高阁的软椅上, 高阁不起眼, 甚至可以说有些隐蔽, 耸立于与之外形相似的群楼之中, 既不靠前也不靠后,要排查出来估计得花个三天三夜。   齐王不知忙什么去了,目前不在这里, 身边只有暗\网遍布。   “咳咳咳……”   一晚上没吃饭,胃里再次开始绞痛, 阿言听到, 从桌上端了一盘点心递去沈之屿面前:“吃点东西吧。”   药效已经退去了几成,没昨晚那么严重了, 抬手这些已经可以办到,沈之屿拿起其中一块,放进嘴中。   过于甜了,米面本身的香味被覆盖掉。   “丞相大人。”阿言将点心放去沈之屿够得着的地方, “趁王爷不在,奴婢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作为奴婢自己的疑问。”   沈之屿点点头。   “您不想为王爷谋事, 是因为王爷小时候对您做过的那些事吗?您真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奴婢十七岁时被王爷救下,距今已经多年,别的不敢保证, 但有一点能确信, 若王爷登上极位, 他也会对您很好。”   阿言看着眼前这个人,白袍一尘不染,被困于敌营却从容不迫,仿佛早已经逃了出去。   他在遥望什么?他的信念又是什么?   “王爷说过,他也会为天下苍生殚精竭虑,惩戒那些乌合之众。”阿言双拳紧握,道,“他没有撒谎,若不是王爷,我们这些人早就死了几百次了不,可能死对我们来讲都会是一种解脱,但那时你们又在哪里?”   官道上有了徐徐往前驶去的马车,它们的目的地是皇城。   沈之屿似低声叹了口气,回头看着她:“姑娘,你清醒一点。”   阿言皱眉:“什么?”   “他若真想救你们,为何又要将你们搅入这摊浑水?让你们今天站在这里?”沈之屿的声音嘶哑,字句之间的停顿却一如既往地如温玉舒适,能让人听他把话说下去,“你们的遭遇沈某没能及时顾及,十分抱歉,但你也要知道,他不是救了你们,而是选择救了你们。”   “你觉得是王爷逼我们为他效命?”阿言驳道,“没有,这些都是我们心甘情愿的!”   “咳咳咳……心甘情愿么?”   沈之屿今日吃了糕点还是难受,想蜷缩起来让胃里消停点,奈何手腕又死死地被铐在椅背上,只好无奈放弃:“你们已入他的圈套,当然觉得一切心甘情愿。”   “诡辩。”阿言说,“说到底是你先入为主地将王爷归入小人之辈,才会觉得他事事都是有所阴谋,王爷为自己图谋争取,到底有什么罪过?”   谁知此话一出,沈之屿眼睛里突然露出锋芒,语气也变得锐利起来:“齐王李灼里通外国,散播疫病,身为亲王却不安分守己,企图依靠明暗双网构建自己的政体,这些不是罪状?”   阿言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是因为王爷要忍辱负……”   “他在想要管天下之前。”沈之屿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有先让原齐国地界安稳?他想争的东西根本不是皇权。”   而是那掌控一切、骄奢淫逸的皇位。   阿言哑口无言。   这时,楼道间突然传来脚步声,齐王走了上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阿言连忙低下头。   四下出现了短暂的凝固。   下一刻,齐王无视阿言,径直走至沈之屿面前,一把掐过后者的下巴搬至皇城的方向:“说得不错啊,但是不是还得实力说了算!来,陪本王一起看着!”   腕上铁链在这动作下剧烈晃动出声。   齐王冷笑一声,凑去沈之屿耳边厉声道:“看看今日到底是你那蛮夷皇帝胜,还是本王。”   这个视野角度非常不错,能将外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朝臣们已经聚集了。   大朝会每五日一次,届时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会从正门入内,经过太和门,去往勤政殿。   可今日不知为何,官老爷们盘踞在皇城脚下,驻足不前。   人群难免有些疑惑: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知道!我二舅姥爷的妹夫在宫内当差,据说是因储君的事!”   “储君?储君不就这么大一点,能有什么事儿?”   “这你就不懂了吧,据说储君是陛下随便在路边捡的。”嚼舌根的人胆子大,当街议论,“今年上半年都还是个流浪儿呢,要我说,咱们陛下厉害归厉害,但这事儿也真不对。”   不过这其中也有明事理的,斥道:“我呸!人家陛下乐意捡怎么了,缺你吃还是缺你喝了?这群人分明是想趁陛下不在京欺负人!那副嘴脸从始至终都没变过!”   一时间,茶楼里,大道边,声音交头接耳此起彼伏,没多久就传开了,热闹得不行,董参看准时机,面朝皇城双膝跪地,朗声道:   “还请大伙儿评评理!当今圣上先无端褫夺我等家中祖业于无形,后以无功无绩的无知小儿为储!造成群臣惶恐,社稷将倾,国不将国!此等行事作风,可配为一国之君?可当为这天下千秋万代!?”   鬼戎军应声而出,将这些朝臣扣下。   “臣万死!”董参一早就有心理准备,并没有被鬼戎军吓住了,摘了官帽丢在地上,高呼,“还请陛下给臣一个交代!废除储君!”   议政殿内,元滚滚坐在自己的小案桌边,听见了外面的呼声。   储君非常努力,他已经按时完成了丞相大人布置的书卷,还连夜批了折子,前朝自高祖开国后,从没有出现过如此勤奋的储君。   殿堂下,牛以庸带领一众阁臣拱手:“殿下,时辰到了,该我们出去了。”   元滚滚抬起头,眼下赫然是一夜未眠的乌青,他问:“大人,为什么会是孤呢?”   “殿下勤奋刻苦,有陛下之英武和丞相大人之气魄,稳朝政,坐皇城,”牛以庸斩钉截铁道,“没人能问为何,您是当之无愧。”   当之无愧。   元滚滚在这回答之中缓缓站了起来。   没错。   没有为什么,他不容置疑。   “孤姓元,名熠,得陛下亲封和丞相大人的教诲,祭告列祖在上,为大辰储君,如今他们有事在身暂不能现身,孤便暂代君权,内阁众人听令。”   牛以庸等人齐齐跪下:“臣在!”   “随孤去处理谋反之徒!给这宵小看看,什么才是大辰正统!”   “臣等遵旨!”   此时此刻,本该远在北疆的陛下穿着不起眼的常衣,领着百名亲卫军穿梭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内,他们按照丞相大人给的线索,先重点搜查了几处高阁,可结果不敬人意,连个齐王的影子都见不着。   “该死!今天人太多了!”兀颜汗流浃背,没好透的伤口重新裂开,滲出血丝,他撑着膝盖喘气,“全都给那些朝臣喊了出来扎堆!我说,这事儿有这么好看吗?”   他们不敢找得太过明显,否则惊动了敌人,好不容易促成的局面就会骤然缩回去,两年布置空亏一溃。   可这样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齐王?   “陛下。”于渺上前,说着聊胜于无的安慰,“您别慌,还有一整天。”   从塔铁萨山脉那场仗之后,元彻已经连轴转了三天三夜了,他掐着自己的鼻梁,原本深邃的双眼皮正疲惫不堪地搭在眼眶上,流露出他的劳累。   在哪儿?   齐王会藏在哪儿?   有那么一瞬间,元彻甚至觉得自己怎么就不是一个变态,这样就能知道另外一个变态脑子里想什么了。   人们或洋洋得意,或坐观闹剧,或吵吵嚷嚷。   唯独他心乱如麻。   鳞次栉比的楼阁水榭、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砖瓦飞檐,人在其中渺小又柔弱,它们变成了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无情地侵蚀着生命。   皇城脚下爆发出一阵喧哗,是储君亲自出来了。   储君在阁臣与鬼戎军的拥簇中走出,站在高台上,身着朝服,姿态稳重。   有人顿时认出了脸:还真是那个在泔水桶里与恶狗野猫争吃食的小流浪儿!   但……这变化未免也太大了!   董参深知自己已经没法回头了,成败在此一举,当年四大家也是这样,且四大家还比自己厉害,比自己手腕强大,人脉比自己更广。   他忽然想起自己像储君这么大时,家中学堂内,从夫子那里学来的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   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书生,在踏进庙堂的那一刻,想来大概都是激动的,想要用自己的胸中之抱负和肚腹之墨水开创一个盛世。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发现,在人前,他们是朝臣,人后,他们还是人子、人父、人夫。   远得虚无缥缈的天下苍生和近在咫尺家中妻女高堂,该怎么选择?   治国平天下之前,都还坠着修身齐家。   原来他早就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走向了更古不变的定律。   此事无对错之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真要说,那就是他们和这大辰新帝分道扬镳了。   辰时一刻,太阳完全越出了山头,京城大亮。   又是一阵骚动,李亥被人夹着胳膊“请”了上来,摁在人前站好,充当朝臣的帅旗。   人群的讨论再次起来:   “这不是前朝的那个?”   “他居然真的还活着?”   “那这样说的话,今日之局还有那位前朝丞相参与?”   “有点意思,要是那位也在暗中操纵,可就真的不知鹿死谁手了,静观其变吧。”   李亥望着这乌泱泱的人群,朝臣,阁臣,持刀站在外围的鬼戎军,以及最上面那位从容不迫的小储君,还没来得及激动于自己终于走上了梦寐以求的争夺,四肢很不争气地顿时软了,小腿也开始打颤,还得靠身边人扶着才能站稳。   “大……大人……”李亥扭头过去,看着董参,结巴道,“本宫现在就……就在人前岂不是危,危险……”   “殿下哪里话。”董参从容不迫地回答,“老臣誓死与殿下共进退。”   李亥:“……”   牛以庸走上前,替储君斥责:“董大人莫不是没睡醒,竟敢带着前朝余孽出来,本官真替你全家的脑袋感到不值。”   “值不值不是张口就来,老臣今日既在此到道出一事,也是下了决心的。”董参不甘下风,大袖一挥,“叫你们这些兵回去,不要伤及百姓,我们以口来辩。”   好一个以口来辩。   不得不说,董参是真的挑了个好时机。   首先,他们占据了许多的舆论上风,他在皇城门前那一跪时所说之语有迹可循,京城权贵占据多数,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唇亡齿寒之感。   其次,大辰刚开国,没人会比这新皇一族更想和平解决,以防内乱横生。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以为元彻不在京城。   董参想表达的意思也很简单,有点心眼的一瞧便知:新帝虽强虽好,但容不下我们这种人活,前朝皇族就剩下这样一个人,他没权没势,除了我们谁也没法仰仗,是具再标准不过的傀儡,机会仅此一次,要不要一起上船,你们自己掂量吧。   “流浪小儿!”董参站了起来,往旁侧了一步,让出李亥在中心,沉声讥讽道,“您不配为储,更不配站在这里,这才是我们中原人真正的君主!”   “哦?董参,你想清楚了?”   储君开口了,稚音缭绕在城门下。   但此刻,没人敢把他再当小孩,那淡漠的眼神像极了一位在场所有人都熟悉的人,仿佛根本没把这场谋反当回事,是以看闹剧的心态出现,相比之下,那需得靠人拥簇的前朝皇子简直不堪入目。   董参咬紧牙,以不语作答。   “好,有勇有谋,也极度愚蠢。”储君道,“孤应战。”   “哗啦啦”   随着应战二字脱口而出,下一刻,无数早已准备的纸张从天上轰然撒下!   “世族草芥人命!以官欺人!身无半点功绩却忝居高位!如今还妄推翻新朝,复辟旧制!”   纸张如雨,纷纷扬扬。   紧接着,人群中突然走出了许多学生和普通百姓,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却连成一片,举着握拳,齐声高呼着,呐喊着。   “我们不同意!!!”   “我们不同意!!!”   “我们不同意!!!”   “我们要寒门也能走上朝堂!读书也能实现抱负!”   “陛下万岁!大辰万岁!”   .   同一时间。   在十道连接的大辰各个土地上,也爆发了同样的反抗。   十五位老儒们首当其冲,带着天下的百姓群起而攻之。   “乡亲们!团结起来!”   “陛下乃为开国正统!大辰不该再被前朝的制度束缚!大辰是一个全新的王朝!!!”   地方豪强慌了,暗\网们也措手不及。   官兵想要镇压,不料鬼戎兵及时赶到,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保驾护航。   公输厚与弟子们忙碌辗转十道之上,看着兵力一批又一批的增援到来,激动得头皮发麻。   .   高阁上,沈之屿低笑回答:“是啊,好戏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北宋大儒张载的《横渠语录》   再次提醒上章有大修过,不出意外还有两三章完结=w=   感谢在2022-08-22 00:01:39~2022-08-24 00:0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4章 清野 第五十四   陛下,臣想回家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局面的出现。   但这个局面的出现又是那么地合乎情理, 顺理成章。   此时此刻,这些平日里毫不起眼、默默无闻的存在在顷刻之间大量汇聚,从小溪变成了滔天洪水, 翻滚着,波涛汹涌着。   早市里早餐摊上的忙碌背影, 茶楼里上下不歇的托盘, 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 田间地里挥动的斧头……等等, 这些都是他们,他们遍布每个角落,是一股无形却强大的力量, 默默地推动着一个朝代轰轰烈烈地前行。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大辰百姓。   “这里是大辰!欺负咱们陛下和储君就是欺负我们所有人!”有大嗓子的屠夫仰头喊道,“去他娘的旧制规矩, 你当你谁啊!楚朝早灭了!”   “大辰!大辰!大辰!”   穿云裂石, 整耳欲聋。   齐王睁目欲裂。   他仿佛看见自己的高阁在倾倒,一砖一瓦, 一草一木,皆以不可挽回地速度分崩离析,取而代之是另一个大厦站了起来。   一如这天上的赤轮。   “王爷!”阿言急急忙忙地跑上来,根本来不及见礼, 直接道,“大事不好了,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快要接近我们的位置了!”   齐王猛地回过头,这一波三折地变化让他顾及不暇。   “王爷, 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属下已经备好了另外的藏身之处, 马车在楼下备好,还请王爷随属下转移至……”   这些暗\网急促的声音在沈之屿的耳中渐渐远离了。   看着这些此起彼伏,丞相大人忽然十分不着边际地思考起来一个问题: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陛下的爱意控制不住的?   凭心而论,沈之屿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冷血的人,为了完成一件事,可以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及,断断不可能是因为元彻爱跟在自己身后犯傻充愣而同情心泛滥,才去爱他。   那是什么?   皇城脚下地两股力量已经对上,并“厮杀”起来。   哦,想起来了。   他一开始是不接受元彻的。   他说,没有任何的期待和妄想,也就不会有失望和落魄,那坐在至高无上位置上的人不能有弱点,他自愿成为堆砌君主的尸骨,缔造新的朝代。   可,君主也是人呐。   骨肉血心,三魂七魄,爱恨嗔痴,样样不缺。   元彻用行动告诉了他:软肋也可以后盾,孤身不是胜利的终点,千帆过尽后若能得一人陪伴余生,那才是真正的赢家。   想到这里,沈之屿发自内心地笑了笑这大个儿惯会撒娇的。   自己大抵就是爱着陛下的不顾一切吧,相信只要有陛下在,就前路璀璨。   “王爷!!!”   阿言的呼声唤回沈之屿跑远的思绪。   高阁之上,暗\网跪了一片,阿言站在最前以头抢地,苦苦相求:“还请王爷三思!无论多少次,需要多少年,属下都愿意追随!”   她们想让齐王暂避锋芒,逃至别处,朝臣这步棋败就败了,无非是有些可惜,只要留的青山在,就不怕没材烧。   但齐王拒绝了她们。   “你们自己走吧。”   齐王松开了沈之屿,直起腰背来,双手背负。   阿言本能地摇着头:“不……”   “本王的银钱你们知道在哪儿,去拿走,还有宅子地契,这些也都能用,留的也不算少,各自分一下,让后半辈子至少在吃穿上不愁,然后散了吧。”   齐王此人,是李氏的奇迹,前朝的惋惜,时局的败笔,他姿色尚佳,身形修长,爱穿一身对襟黑衣,永远端着一副游刃有余的公子哥模样,情绪则变化多端,喜怒无常,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包括现在。   阿言失声:“我们明明还没败……”   话音戛然而止,齐王走过去,一把抓过她的领子一起来:“听不懂话吗,本王让你们滚。”   皇城边的人们抬手抓住空中飞舞的纸张,低头查看,再在抬头的那一刻,心潮涌动。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注)   他们已经在冥冥之中求得了自己的道。   风里,雨里。   云开,雾散。   学生们壮志凌云,掩面哭泣,起身回到书房内,轰然推倒书案上的其他书卷,拿起笔,着上墨,加入其中。   朝臣们俨然逐步走向弱势。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本王不会败,永远不会,接下来的事情该由本王一个人来完成,不需要你们了。”   这是齐王对暗\网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便强行呵责她们离开,有人还是不愿,下一刻,竟被齐王直接地用暗箭刺进了喉咙,利器对穿而过,鲜血当场飞溅数尺,毙了命。   众人,包括沈之屿在内,都被他这一举动惊愕住。   毫不留情。   阿言愣了半响,随后抬手抹掉面颊的血水,不再发一言,带着同伴的尸体悄然离去。   高阁之上只剩下齐王和沈之屿两个人。   下面人潮人涌,此处则极为寂静。   沈之屿被迫坐在软椅上看了全过程,腹中越发严重的疼痛让他大汗淋漓,   齐王拿着弩,重新走回沈之屿面前,半蹲平视,弯眉笑道:“阿屿,你果真厉害,还真想到了法子解困,要是能把这份心放在本王身上就好了。”   沈之屿吐字都变得艰难起来:“不切实际的事情还是别想了。”   齐王笑而不语。   沈之屿最高明的地方在于,他从不入别人的局,更不去苦苦钻研如何破解阴谋诡计,他总是以自己的节奏,有条不絮地来博弈,这样的好处是他总是十分清醒,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是什么,以及如何才能永久杜绝后患。   齐王不走,非是一根筋作祟,而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齐王是靠着明暗双网得的势,说详细一点,就是由暗\网从前朝旧制汲取养分,为我所用,再以明网给自己渡上一层外墙,变得坚不可摧起来,可在这短短几年内,沈之屿不仅撕烂了他的网,还将他能编织网的工具以及材料也摧毁消灭,半点不剩。   这代表什么?   逃到哪儿都一样,没法重来了。   齐王看见了那白皙孱弱的手腕,腕骨处被铁扣摩得有些发红,他心生一个想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紧贴着铁扣包裹握住那腕子,同时问:“你是用这只手帮的蛮夷皇帝,对吗?”   不待回答,下一刻,骨头碎裂的声音响了起来。   措不及防的疼痛让沈之屿本能地竭力仰起身,根本坐不住,齐王一边继续用力,一边用另一只手摁住他的肩膀,让他在原地待好,不许离开,沈之屿只得大口喘息以缓解,一时间,连腹部都没这么疼了,眼前不断泛着白斑,一片一片的,感觉自己随时都能晕死过去。   “哈……哈……哈……”   这一小段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等齐王收回手,沈之屿那被铐的右手顿时红肿了起来,腕关节处以一种诡异的状态扭曲着,最后,沈之屿脱力侧倒在软椅上,放声大笑。   “噗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这种笑。   这笑声活生生地将齐王通过凌虐得来的自我满足扑灭。   “来啊,齐王,谁怕谁?”沈之屿疼出来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至下巴,道,“狗屁的大势,你所谓的永远不会败,无非就是想拉着我一起做替死鬼,随便来,但你想好了……咳咳咳。”沈之屿满不在乎地吐出一口血沫,“要么一刀了解我,什么快意都没有;要么一刀一刀慢慢剐,看看是我先死,还是你被陛下发现,死无葬身之地。”   疯子。   他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拖延时间。   齐王沉下了脸:“阿屿,你还真是信任他。”   “可不么。”沈之屿偏过头,悠闲自得地说,“我爱他啊。”   “不对,这不是爱,这分明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齐王叹了口气,“本王选后者,等待会儿你吃了疼,把这些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臭毛病挨个挨个改掉,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吧。”   沈之屿放松了身体。闭上眼睛。   “陛下。”他在心中默念,“臣想回家。”   .   “陛下!”   元彻方才心头无端一阵绞痛,那感觉仿佛有一只手捏碎了他的心脏,看着第无数次回到自己身边的亲卫军。   “这边搜查了三遍。”兀颜都说麻木了,“没有。”   元彻不安到了极点。   百姓的骤然爆发,让他一瞬间也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他就明白过来,这是沈之屿的手笔,很棒的一步棋,这样一来他们基本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力了。   可凡事有利有弊,他能想到这里,齐王定然也能想到,一个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翻盘机会的变态,在面对让自己陷入这个局面的“凶手”时,会做什么?   什么都做得出来。   杀了都是轻的了。   沈之屿已经危险到了极点。   兀颜:“属下立马再去……”   元彻叫住了他们:“回来。”   兀颜脚步一转:“陛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吩咐没有,元彻只是觉得不对劲,他有种直觉,靠这样漫无目的地搜查绝不会成功,齐王既然留的信这么嚣张,肯定不会给他瞎猫碰着死耗子的机会。   等等,瞎猫碰上死耗子?   瞎……   电光火石间,一个想法划过元彻的脑海,乱如麻的思绪得到了整理。   齐王是要在高阁之上观看他们,而不是在地上看高阁,这两者的视线角度完全不一样!   他们寻找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陷入了巨大的误区,每每搜寻的阁楼都是齐王故意给他们设下的陷阱,让他们走进迷幻中!   “所有人!”元彻喝道,“现在立马找出最高的那一栋高阁!”   他们不该在地上,而是该去高处俯瞰。   时间驱赶着一切。   快!   要快!   .   罪恶终将被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反噬和报应都来了。   前朝,世族,李氏,一个也逃不掉。   皇城这边已经将他们的罪行条条列出,这样的屠刀比真刀子还要锋利,还要疼。   看着,听着,讨论着。   李亥的争夺梦只做了片刻还做得十分狼狈就轰然碎裂。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屈原的长诗《离骚》   感谢在2022-08-24 00:01:34~2022-08-24 23:4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9584764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肥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5章 清野 第五十五   快走!   各个街道都站满了人, 家兵和奴仆围在外围,替李亥承受了大多的袭击,但还是有那么一两个鸡蛋砸了进来, 落在他的头顶。   粘稠的腥气满头都是。   李亥兀地想起了三年前黄巾贼乱,自己用积攒数年的银钱买通内侍, 将自己藏在那臭水沟里   当时, 那不男不女的内侍翘着手指, 掐着银钱, 阴阳怪气道:“欺君可是大罪,殿下想活杂家理解,但这么点就像打发人, 未免也太小气了。”   内侍毫不留情地将钱砸回了他脸上。   李亥虽然身为皇子,但前朝的皇子太多了, 他们要么有得宠的母妃, 要么有突出的天赋,要么有权贵作幕僚, 只有他,什么也没有,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就是那点银钱。   他不知道, 其实还不够一位高官子弟宴请朋友出去挥霍一场。   后来还是敌人成就了他。   黄巾叛贼来得太快了,逃命当头, 这些内侍也顾不上钱多还是钱少,能多拿一点便是一点,最终答应了李亥的要求出宫时带着他, 然后找个阴沟暗巷把他踹下去, 自生自灭。   臭啊。   那种臭不仅仅是难闻, 还发酸发霉,即使捂着鼻子也能感受到,从毛孔蹿进身体中。   想到这些,李亥胸口剧痛,生理性地厌恶让他一阵一阵地开始反胃,躬身想吐,但什么也吐不出来,春风吹散了他束发的簪,木簪不如玉簪,摔在地上碎不了。   他哑生而笑。   他也碎不了。   这世上没人把他当皇子,恨他的,唾弃他的,利用他的,捧杀他的,他也……快要不把自己当皇子了。   前边,董参已经被鬼戎兵拿住了,跪在原先那个道出“储君不配”的位置。   他的官帽被他自己扔掉了,但或许是为官数十载,诸多举止已经成了习惯,他跪着时腰背挺直,依旧有着文臣的镇定和傲气。   “逆贼。”牛以庸站在储君身边,朗声道,“结局已定,你可知罪?”   董参沉默了些许,开口说:“我走向了每个朝臣的归属。”   牛以庸眉头微皱。   “一朝天子一朝臣。”董参声音平静,“两年前见着杨于王\□□大家被斩于集市,我就想到了或许有朝一日也会走上这一天,时间早晚罢了,因为我们是前朝臣,就算皇帝不在明面上丢弃我们,要唱一出仁慈的戏码,这时也局俨然已经不在适合我们存活,不争,注定要消亡。”   “这不是你谋逆的理由。”牛以庸回答,“你们若坚守本心,何至于此?”   “本心?”董参的话语中没有任何感情,“本心是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纵观这京城,大到势力勾结,小至男女情爱,一片真心换来的糟践不计其数,那骨血丢进去,滚一遭,油一煎,捞起来的是森森白骨,只有傻子才会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止步不前,想要真正的站着,就必须得靠自己的双手,缔造出自己想要的局。”   牛以庸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什么意思?想说自己是个落魄英雄?   “我输了局,这是我思虑不周,准备不全,造成的后果我该受着,但我依旧不认可你们想要创造的寒门乡野共治,这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董参继续说,“你们今日能成功,全靠你们是才建立的新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随着时间的推移,短则十年二十年,长也莫过一两百年,一切都会回到原点,你们也会变成我们,逃不掉。”   牛以庸很想抄起鞋底给他砸下去。   这时,一旁的储君忽然嗤笑一声。   众人齐齐看向他。   “恶人齐聚抢夺瓜分,乃天下之顽疾。”储君道,“病,药也,治也,疏也,方能得愈,但孤从未听闻有以毒服用,可保性命。”   董参呼吸骤然加重。   储君这是在骂他:你混进了坏人堆里,非但不想办法脱身,反而以学坏为荣,愈演愈烈,最后甚至要把坏扶上正道,成为正统,有病吗?   牛以庸也顿时明白,立马顺着此意附和,拱手道殿下英明,同时心想储君还真是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嗯?   手里捏着一张纸条?   江岭还蹑了蹑,替他挡着。   牛以庸哭笑不得。   好吧,这小储君原来在作弊。   不过能有这番稳重已经极为难得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储君大袖一挥,“将叛贼带下去,等陛下回京发落。”   “是!”   李亥惊慌失措,朝臣们已经全部被押走了,看着向自己走来的鬼戎兵,害怕又不甘心。   他还有好多东西都没弄明白:沈之屿到底抛下自己去哪儿了?为什么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喜欢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他不该争吗?   为什么,这些贱民宁可跪一个流浪小儿,都不肯跪自己!   “又要回到那不见昼日的天牢中吗……”   李亥抬眸,看着头顶的太阳,下一刻,眼神锋利起来。   “前朝遗孤跑了!”   “抓住他!”   趁众人不注意,李亥猛地推开家兵扒开人群,转身往一处断崖跑去,这些人弃他如敝履,见他来,连忙避之不及,他很容易就离开了皇城脚下。   元滚滚刚把丞相大人留给自己的字条放回衣袖,一顿,第一个反应过来:“拦住他!他想血溅城门!”   李亥散开的长发被风扬了起来,他第一次这样放声狂笑,不用再顾忌任何,眼里只有一个目标,也不需要旁人的帮忙,可以靠自己的双腿抵达。   也能抵达。   李亥放声大喊:“本宫,是李氏唯一的遗孤,尔等才是逆贼!”   鬼戎兵从两侧的屋檐往上翻跃,奈何今日围观的百姓太多了,让他们行动受阻。   李亥手脚并用爬上一处矮墙:“无耻之徒,盗他人之国,必将天打雷劈,不入轮回!”   “咻!”   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脚踝,李亥重心一倒,从墙上滚下,大量的砖瓦都被掀翻了,又在最后一刻猛地抓住了一块凸出的石块,咬牙撑着爬了上去。   快活!   李亥眼泪都疼出来了,却继续在笑,咬牙切齿,他终于为自己活了一场!   他一点都不懦弱!   鬼戎军赶到时,李亥已经站在了城墙边,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摇摇欲醉,仿佛随风一吹就能跌落。   元滚滚在下面淡漠地望着他。   这个眼神让李亥感觉有些熟悉,应该是在哪里见过。   想起来了。   沈之屿。   即使储君还小,但那每一丝一毫都透露着站在绝对高度上的俯瞰,把他的一切挣扎看作儿戏,反抗视为无物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原来这位才是沈之屿倾尽全力悉心教导的储君,他只是只丧家之犬。   李亥终于恍然大悟,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但他不会释然,他要在旭日中张开手。   “贱民!你看好了,谁才是真正的皇族!”   随后,纵身跃下   .   沈之屿听见了闷响,下意识地偏头看向城门方向。   下一刻,一支箭袭来,擦着沈之屿的脸侧而过,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箭尾嗡嗡争鸣。   一条血线出现在皮肤上,血珠缓缓渗出。   “阿屿,那蠢货死了就死了,别分心好吗?”齐王重新给弩中放入一箭,道,“我们好好说说话,好歹这是最后的时间了。”   折断腕骨之后,齐王不知是怎么想的,倒也没继续折磨沈之屿,他改变了做法,将这个高阁的窗户全部关了起来,脱下外袍堵住缝隙,再关上们,用桌凳抵住大门。   最后,翻出一个小薰笼放在桌上,点燃一块香角丢进去。   袅袅白烟升腾出来,却散不开,积在这间屋子里,越来越浓。   沈之屿闻出来了,这味道就是让他这近一天来昏昏沉沉,手脚无力的罪魁祸首。   “鼻子还挺灵,既如此本王就不多介绍了。”齐王坐去沈之屿对面,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说点你不知道的。”   沈之屿内心一沉。   “其实,在看见你肯乖乖跟着她们来到本王身边时,本王就知道,你的这个。”齐王指着自己的心脏,“不在本王这里,所以有些的东西不得不防,就像你做的这些准备,这栋高阁早在半个月前本王就选好了,并动了些小小的手脚,以防意外。”   沈之屿被药香熏模糊的意识骤然回神。   难不成……   “你……”沈之屿想要撑着起来,奈何失败了,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把这里……呃……咳咳咳……”   “每次只有和那个蛮夷皇帝相关你才会说点话。”齐王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颜色,“真薄情啊,连虚伪的假象都不肯施舍,没错,你猜对了,本王让这栋高阁少了点东西,将它变得脆弱了许多,到了一定的时间或者里面的人一旦超过所能承受的数量,就会垮塌。”   “既然有些事活着理不清,那就去地狱继续!”   “纠缠下去吧,阿屿,永永远远,生生世世!”   “放心,这药让你在睡着后感觉不到半丝疼痛,乖一点,闭上眼睛,很快就好了。”   “……”   元彻以最快的速度登上了最高的阁楼,初春的冷风迎面吹来,刮得人一个激灵。   这里的视野和地面上果然不一样,许多隐藏在暗处的死角显露出来。   元彻立马开始搜查,视线洞察过每一处楼阁,快速且仔细,他看到了趴在窗边往下眺望的茶客,看见了发奋激昂的书生。   却唯独没看见沈之屿!   元彻后背一寒,最坏的打算遏制不住地在脑袋里浮现:难道自己的思路错了?或者齐王见事不对,已经下手,早早收拾回去了?   喉结滚了滚,手指关节被蹑得咔嚓响。   不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用肉眼确认之前,他不能有任何的动摇。   所有事情都解决好了,这最操劳的人怎么能不回家呢?   “陛下!这边有疑点!”   于渺的声音如在沉潭中丢入石子,怵然涟漪泛起,元彻两三步飞奔过去,只见有一处高阁门窗紧闭,看不见里面的任何场景。   高阁的建造,本就是为了让视野更加拓宽,青天白日下,谁会关着门窗不见人?   除非是不敢见人。   找到了!   “这楼阁不对。”兀颜也走来,察觉出端倪,“支撑它的柱子有些变形,是一栋……陛下!?”   话音未落,陛下已经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了,手一撑长腿一跨,转瞬就在百步之外。   兀颜一惊,连忙准备追随。   “等等!别慌!”于渺一把拦住他,飞快道,“救人有陛下就够了,我们再去除了添乱和碍手碍脚外没有其他作用,去干点别的让陛下能心无旁骛地打死齐王那畜生才是正事。”   兀颜的神经给这一段话拉了回来,点头:“对,所有人,一半去疏散那栋高阁内的百姓,另一半随我去外围支援陛下,一旦出先不对劲立马行动!”   “是!”   鬼戎亲卫军一分为二,飞掠出去,身形如鬼魅。   于渺脑袋盘旋着还有没有什么漏洞: “我去把卓大人叫来。”   “好。”兀颜道,“一定要注意安全。”   沈之屿没有如齐王的愿乖乖睡觉,原本血色退尽的下唇被他自己重新咬出血来,以痛为警,达到了短暂清醒的效果。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下面人群不断地进进出出,他感觉到这栋高阁正在发出垂死的挣扎,只需一个不大不小的动静,就会彻底撒手人寰。   不能睡。   万一元彻真的找来了,得提醒他注意……   齐王见他竟肯不惜做到如此,一把抓过香笼砸向沈之屿,形如疯狂:“闭眼!叫你闭眼啊!你在挣扎什么?本王对你这么好,为什么总是不按照本王的安排做事?为什么非要和本王作对!”   更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沈之屿浑身一颤,用力更深。   不能睡。   又是一次从模糊中睁开眼。   喘息着,坚持着,铁链剧烈晃动着,叮叮当当,这感觉像是有数不清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四肢,拖着他潜入水底,同时,又有一束光照射进来,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沈之屿在心里苦笑,自嘲都出现幻觉了么?   齐王沉浸在莫大的愤怒中,扭曲又狰狞,也正是如此,他没能及时察觉到一个人影从后骤然靠近。   紧接着。   “咚!”   不对。   不是幻觉。   真的是他!   沈之屿瞪大眼睛,脑子里嗡地一声,刹时空白了那么片刻,难以置信地看着元彻从天而降,破窗而入,先一脚踹翻了齐王,然后两三步跑来,靠着臂力哗啦一把粗暴地扯断了铁链。   直到这时,元彻那被自己强行封锁的三魂七魄才裹着风极速归位,一口气吸入肺腑,有种自己终于活了过来的错觉,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刺疼了他的眼,特别是那手腕,元彻当即骂了一声,恨不得立马转身去把齐王大卸八块,他小心翼翼又力道极稳地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护着脑后和腰这些位置,搂进怀里。   随后,发现怀中人反应不太对劲。   “离开……这里。”沈之屿在元彻胸口上无力地推了一把,“快,快走!”   齐王从地上爬起来,抹掉嘴角的血,拿起准备好的弩指向元彻,阴翳地笑道:“真感人啊,不过来了就想走?当本王死了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4 23:47:23~2022-08-26 00:01: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9584764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清野 第五十六   大辰,彻底干净了   话音刚落, 恍如地动山摇,他们脚底的地面轰然往下陷了一块!   开始了。   楼下的兀颜倏然抬头!   这栋高阁的茶客已经疏散了大半,但还是有小部分人困在其中, 陷落来得突然,一块牌匾横砸而下, 刚好挡在门口位置, 百姓们顿时吓得抱头尖叫起来本就是游玩赏乐的楼阁, 其中大多数都是女人和老人小孩, 自救艰难。   兀颜带着亲卫军刚冲上楼,就听见了求救声,私心和责任反复挣扎, 最后一咬牙,掉头吩咐:“先救百姓!”   “是!”   齐王扶着墙柱稳住身形, 同时不再多言, 扣动板扣,一箭射出。   元彻霎那间理清前因后果, 再次进入防备的状态,二话不说抱着沈之屿就地一滚,箭羽插身而过,侃侃穿过了他的衣摆。   齐王暗骂一声, 再次插\\箭瞄准:“你不是很厉害吗,躲什么躲!”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横进我们之间, 本王自家的事哪儿惹你了!你一个外人瞎掺合什么!?”   “你他娘,”元彻怒吼盘旋在喉咙,他抱着沈之屿, 动作却无半分受限, 就地取材, 长腿一脚勾起木桌,一个转身直接冲齐王飞踢出去,“谁和你是我们!?”   轰隆!   飞尘铺天盖地地扬起。   陷落的动静越来越大,就这样一眨眼的功夫,墙面已经歪斜了,从外看去,整栋高阁恍如被一把大刀拦腰折断,一分为二,上五层的阁间脱离本体,正在向地面滑落,下五层大堂则一层一层地下塌。   屋内,家具装饰齐齐倒向一侧,哗哗啦啦的,精致昂贵的花瓶瓷器碎了一地,以免跟着滚倒,元彻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拉着房梁将他们二人吊在半空,沈之屿使不上任何劲儿帮忙,一来是因为那药物的作用,二来则是腕骨折断,全靠元彻横在腰间的胳膊搂着才没摔下去。   沈之屿皱了皱眉,嘴唇微动。   “不是拖累!”元彻立马截断,双目微红地柔声道,“朕马不停蹄地回来不就是找你的吗,好好的,什么也不要担心,好不好?”   “……”   这声音让沈之屿心神一动,想要冲对方笑一笑,以示误会了,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但可惜这个笑压根没能提起来,无处不在的疼让他近乎筋挛,冷汗热交替浸满全身,面色白得让人害怕。   元彻心如刀割。   窗户口外的京城场景仿佛倒置,天空与地面左右分割,可想而知现在的倾斜有多么严重。   这么吊着绝不是办法,元彻不敢耽搁,目光往下一扫,找到一处还算比较平坦空旷的角落,不远处就是被方才踹开的窗户,快速地在心里粗略估量了一下距离,低头道:“大人,咱们跳过去赌一把。”   沈之屿艰难颔首。   咣当!   放手的一瞬间,元彻立马抱着沈之屿一翻身,把自己当作肉垫放在下方,毫无任何缓冲地砸下让人眼冒金星,霎那间耳朵都是鸣声。   但元彻没空去数星星,几乎是本能地翻身而起,奔向窗户。   平日里十来步就可以抵达的距离,在此时变得格外遥远,途中,不仅仅是地面的歪斜寸步难行,还要躲避时不时落下来的重物,以及沈之屿的意识也越来越差了,即使近在咫尺,呼吸声也低得难以察觉。   “别睡,不要睡,睡着了你会不知道疼的!”   失去知觉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特别是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一个人的注意力定然有限,而意外随时都在发生,万一途中有什么东西磕绊到了沈之屿,就算没法闪躲,至少可以示意提醒元彻自己的不适,哪怕只是一个小声的闷哼或者挣扎。   “你坚持一下,和朕说说话,”元彻好不容易跑出了几步,因为地面的断裂,又被逼回原点,前功尽弃,“对了,朕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又糊弄朕,要不是朕反应快现在估计还在北疆和元拓对骂吧,要罚你……罚你第二日起不来!”   “咳咳咳……”   “好好好,不罚。”元彻顿时心软,脚底改道从旁绕去,“说其他的,弟弟和师兄之间应该没事了,等回去后我们把就弟弟丢给师兄,免得他一天在府里晃悠碍眼,想做点什么都得先看看他在不在,烦死了。”   “……”   而这时,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块碎掉的木板微动。   .   兀颜背着最后一位老爷子从窗户里跳出来,他们前脚刚落地,后脚那窗户就轰然倒塌,巨大的冲击力推着他们往前倒去,老爷子被亲兵们接住,于渺及时赶回来,扶了一把兀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镇压了叛乱的百姓们正是空前团结的时候,见此,纷纷前来帮忙,有力的出力,没力的就维持秩序指引方向,将周边可能被殃及的地方腾了出来,让亲卫军们有一口喘息的功夫,不至于被累死。   元滚滚和牛以庸等人赶来,一打听发生了什么,顿时吓得失色。   “派人进去救啊!”牛以庸道,“都杵着干嘛!”   “进不去了。”一名亲卫压着声音回答,“哪怕是多一个人的重量都可能会加速倒塌,适得其反,我们要么在外面候着,等着陛下自己逃出来,要么等它彻底垮塌后再进去搜寻……”   牛以庸一听,脚底一软,差点当着众人的面一屁股坐了下去。   兀颜大半边身体的重量都是于渺替他撑着,好几次都快要倒了,卓陀立马调了些药给他灌下去,再掐人中,好半天,人才缓过气来。   “你得休息会儿。”于渺早有准备,在他醒的瞬间立马一把按住,正色道,“不要硬撑。”   “是我……”兀颜看着那摇摇欲坠的高阁,哽咽道,“是我没有及时救出陛下和丞相大人……我要是再厉害一点就好了……”   太阳依旧还在缓缓往头顶攀爬,全京城,就它依旧不紧不慢。   人们站在地面,仰望着这栋高阁,神色肃然。   忽然,一身惊呼传来。   “快看!是陛下!”   “另外一边是不是还有两个人?嘶,怎么有点眼熟?”   “啊啊啊!”   不待人们看清其他,一位小女孩的失声尖叫骤然响起,把小脸埋进父亲的肩膀里,不敢再看。   只见元彻刚刚差点就从高处落下来,人心骤然提到嗓子眼,但还好有惊无险,只是翻身滚了好几圈,就稳住重新站起,陛下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人像是被愤怒吞没,每根血管都在叫嚣着厮杀,血丝布满眼眶。   于渺也随声抬头看去,下一刻,呼吸一滞。   时间倒退回一炷香之前   元彻终于在第三次时成功带着沈之屿来到了窗户边,幸运的是沈之屿没睡着,时不时地会微弱地回应他的滔滔不绝,不幸的是这里太高了,十层,他一个人还勉勉强强,但不能带着沈之屿直接往下跳,情急之下,元彻回头看了一眼屋子内,脚下这块地最多还能撑两柱香左右的时间。   “陛下……”   元彻一团浆糊的脑袋一顿,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是沈之屿在说话,话音嘶哑,像是堵在喉咙里的,他一边继续思考,一边回答道:“没事啊,没事的,你别管其他的。”   “陛下。”沈之屿喃喃道,“大辰……干净了,彻底干净了,谢谢……”   “谢什么谢!不许这样说,这是你自己的功劳!”元彻咬牙道,“咱们好日子在后面呢,等你修养好,长胖一点,朕就带你……!!!”   沈之屿骤然咳出一滩血来,身上开始发冷,元彻鼻子一酸,再也顾不得其他,跪在原地轻抚着前者的背。   “不难受,不难受,”声音破了音,麻木地重复着相同的字眼,元彻已经分不清这是在安慰沈之屿还是自己,“吐出来也好,这是淤血对吧,压在胸口不舒服而已。”   身后传来脚步声,元彻像是受惊地猛兽,一把将沈之屿塞去身后。   来者是齐王。   “蛮夷人,”齐王也很狼狈,胸脯仿佛被方才的木桌砸得凹陷进去,血从头顶蜿蜒而下,染红了大半张脸,“本王今天一定会带走阿屿,这天下你可以赢,但他不行。”   下一刻,齐王猛地扑上来,元彻也毫不示弱地迎接上去,可就在这时,齐王低声一笑,故意凑去挨了元彻一拳,然后借力滚去沈之屿身边。   糟了!   “住手!!!”   齐王抓着沈之屿一跃而下。   元彻连忙紧跟而去。   地面。   “想起来了!那个人不是前朝的丞相吗?他怎么会在这里?”有人惊呼,“难不成是他设计害的陛下?”   “不对,”另一人回答,“好像不是这样。”   “陛下在做什么?这楼快要塌了,都出来了为什么不直接跳下来?”   “陛下在救那个丞相!”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藏了数年的秘密骤然被拉至明面上,好一群人都纳闷,在他们心里,沈之屿就该是最大的前朝余孽,那些谋逆的事情就是他的指使,他该不得好死。   可现实似乎不太一样。   “拉弓拉弓!”兀颜一个激灵,不敢怠慢,大喊,“掩护陛下!”   亲兵反应迅速,脚步声整齐,不出片刻,便有无数支冷箭指向上方。   但他们不敢随意放手,一来晃动太大了,二来他们三人距离很近,特别是元彻和齐王,这两人再次扭打在一起,稍有不慎就会出现无法挽回的后果。   几方就这样达成了一个僵硬的持平,谁也不敢先下手,找不到突破口。   而时间亦步亦趋。   好疼……   好吵……   发生了什么?   沈之屿侧躺在屋檐边,半边身子都悬空在外,稍微一动就有可能会落下去,天上的太阳刺得他感觉自己正在缓缓蒸发。   打斗声,很近,很激烈,招招都是冲着要命去的。   是元彻和齐王,元彻想要来找他,被齐王阻止。   得帮陛下想个办法。   沈之屿一侧头,看向地面的人群,他们的脸上或惊奇,或担忧,或紧张,紧接着,视线忽然和兀颜碰撞上。   兀颜心里一惊他懂了对方的意思。   “小渺儿,拿副弓箭来,别太沉的,把它捆在箭上。”   于渺一愣:“捆箭上做什么……等等,确定能行吗?”   “我们照做便是。”兀颜坚定道,“乖,去拿来。”   命运这种东西,光怪陆离。   当你准备万死不辞的时候,它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手下留情,让你留有一线生机。   而当你想要争取一把,赌一赌,它又摇身一变,那么地残忍,那么地壮烈以歌。   “如何?失去的味道不好受吧?”齐王抵着元彻的咽喉,“从本王有记忆开始,每天都是如此,今天该你了!”   “像你这种人,”元彻费力抓过一片砖瓦,猛地砸向齐王的脑袋,“活该永远活在阴沟地道里!”   血色再现。   元彻一把掀开齐王,拔腿向沈之屿跑去,中途脚底的砖瓦垮塌,齐王乘胜袭来,抓着他的头往地上一扣。   砰!   鼻血立马横流,元彻暗骂一声,横手一抹干净,大概是穷途末路,齐王这时意外地能打。   “这种人?本王哪种人了?”齐王面目扭曲癫狂着道,“何必这样高高在上,其实我们都一样,你看,我们追求的东西不就是完全相同吗,你想当皇帝,本王也想,你要掌控阿屿,本王也……”   元彻一拳打飞了他两颗牙。   “闭上你的狗嘴!”   掌控。   这就是他们李家人对沈之屿乃至沈家的想法。   捧着放在高位,看似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全是索取,禁锢,贪婪。   前朝的丞相大人,既权倾朝野,也孤无所依。   李氏真的傻吗?真的不知道自己已经烂了吗?   他们知道,他们其实什么都知道。   可他们不想改,不愿改,他们养着四大家任其滥杀无辜,非社稷将倾,忠臣良将一个也不放过,因为四大家可以给足他们骄奢淫逸纸醉金迷,当一个手握滔天权势的上位者,定然比当一位每日为了民生案牍劳形的皇帝要快活许多,至于那些所谓的杂事闹心事,交给忠心耿耿的丞相大人不就好了?反正自己就算亲自来,也不会更好。   但元彻至始至终,只想要他的大人开开心心,平安顺遂。春能踏青赏花,夏能折扇品茶,秋来挑灯题诗,等到大雪封山的冬天,就回家,在寝屋里生起炉火,搭着同一张毛毯,再温一壶酒。   这才是他决定踏上皇位的初衷。   两人你死我活,都恨不得就地杀了对方,分别挂了不同程度的伤。   就在这时,忽然,一支箭从前方袭来,刺进了齐王的手臂,打破了这个僵局。   齐王扭头一望,只见沈之屿不知是怎样熬过身体的不适,竟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那被折断的右手无力,便用左手代替张开弓,牙齿咬着箭尾射出了这一箭。   是啊,想当初的丞相大人也文韬武略皆具,骑射更是一绝,曾在一群皇宫贵族子弟中拔得头筹,得帝王亲口嘉奖。   唯一可惜的是,齐王这个胳膊是假的。   “阿屿。”齐王拔下箭来捏碎,低笑,“这么迫不及待的?”   沈之屿能拉开一箭已经是超出身体的承受范围,见没中,心里顿时一沉,千钧一发间,颤抖着手想要不管不顾地拉出第二箭,而整栋高阁恰好在这时再次发生了严重的垮塌!   “轰隆隆!”   亲卫们也不再继续袖手旁观,冲了进去!   牛以庸急得团团转,在原地不住求神拜佛,人们也没心思再想其他,心惊胆战地仰望着。   三个人都跌撞滚开了,视野里全是碎片和断裂,不知过了多久,混乱间,沈之屿感觉自己被一个力道接住,稍后,手也被包裹环握。   “朕帮你,来,顺着力道。”   是陛下。   元彻趁着方才的间隙来到了沈之屿身边。   喧闹,巨响,呼喊,风声,在这一瞬间全都远离。   这个天下很安静。   知道是元彻后,沈之屿按下心神,揣摩着身后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和心跳,将其和自己的逐步交融合为一体。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前方有不属于他们的衣料摩擦声徒然出现。   “就现在!”   两人配合默契无间,一起重新抽箭张开弓,直指对面的齐王,松开手。   “咻!”   与此同时,高阁彻底从底部断开,砖瓦梁木尽落。   整个京城都整耳欲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6 00:01:26~2022-08-27 22:5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9584764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清野 第五十七   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两个月后, 夏初。   今年京城热得有些早。   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头顶,熹光璀璨耀眼,官道上一片翠绿青葱, 阴凉斑驳,蝉鸣不止。   又一次的大朝会散去, 事却没完, 内阁阁臣们得随陛下去议政殿继续干活儿。   “以董参为首的乱党已经画押认罪, 用白纸黑字写清了他们谋反的经过, 定下秋后问斩,家眷流放戍边,家宅铺子奴婢等没收充公。”议政殿内放着三块大冰砖, 丝丝凉气往外渗,倒是不闷人, 牛以庸站在殿中, 一一详说道,“还问陛下, 是您亲自主持以震君威还是?”   龙案旁侧,埋头苦干在自己小几上的元滚滚一顿,缓缓抬起头,看向主位。   陛下还是那样长腿交叉叠伸在案上, 嘴里叼着一支笔,一只手垫在脑后, 一只手拿着折子,吊儿郎当得没个正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山匪头子。   山匪头子放下看得头大的折子, 思虑片刻后, 道:“这事本是由太子在处理, 便让太子管到底吧,有始有终,也算是历练历练,你们在旁协助便可。”   牛以庸:“臣遵旨。”   元滚滚也倏然站了起来,拱手:“谢陛下赏识。”   自古以来,哪怕是亲生父子,大多数君王和储君之间都是猜忌满满,君王肯在在位期间放权于储君更是少之又少,除了绝对的信任,这还表示着栽培和期望。   “不是白赏识的。”陛下彻底放弃看地方官吵架了,还是那种谁的功绩更好的架,隔着千百里都能想像出他们红着脖子对骂,心想这太正直了也不好,显得笨,丢开折子,拿下腿,伸了个懒腰,曲指在储君脑门上一弹,“脑袋放机灵点,该学的使劲儿学,这次可没小纸条给你了,以及有些事朕不太好亲自出马,你则方便。”   此话一出,明白得自然明白。   只不过陛下手劲儿过大,直接把储君弹了个屁股兜。   殿堂下的阁臣们努力憋笑。   元彻:“……”   这下盘也太不稳了。   元彻:“兀颜。”   一个黑影从屋檐上蹿下:“属下在。”   “给储君每日增加一个时辰的武课,好好练练。”   “是!”   元滚滚刚从地上爬起来,额头上的红还没消,就听到一个噩耗,骤然眼泪一塞眼眶每次武课,他都能被亲卫哥哥们给揍得半身不遂,还是多打一那种,美其名曰万一殿下以后落单了呢?自己厉害才是真道理啊!   鬼才信!分明就是想欺负他!   元滚滚有苦说不出,一脸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小几上坐好,稍后,还是没忍住,泪珠子无声滚滚而下。   果然,世上每位小孩子都讨厌上学堂。   “陛下。”江岭出列拱手,“近几日齐王李灼一直在牢中吵着要见丞相大人。”   元彻刚有些笑意的脸瞬间收敛。   两个月前高阁上的那一箭没有要齐王的命,是故意的,因为这样太便宜他了。   前朝的灭亡有一半原因是内里的腐朽,但细究这腐朽的话,其实还达不到亡至如此之快的地步,毕竟朝中还有几位贤臣撑着,咬牙坚持坚持,将他们这一代人苟延馋喘下去还是没问题,但齐王不安分,一手加速了这个局面的形成,自然,也给无数的人带来了灾祸。   此人必须死在一片谩骂之中,身败名裂。   “想得倒是美。”元彻冷声一笑,“不过朕倒是可以见见他。”   .   天牢阴寒,仿佛与外界隔离。   元彻到时,齐王盘腿坐在正中,他不似其他人那般大声颓丧咒骂,非常平静地接受了现状。   齐王听见声音,睁开眼,随后见不是想见的人,又闭上。   两人都恨不得在心里掐死对方,能这样隔着一道牢门安静相处,已是忍耐诸多。   最后,还是元彻率先开口:“你再说一句和他有关的话,朕就拔下你的舌头。”   齐王低笑起来:“粗鄙的蛮人,你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帮他完成心愿了吗?”   “李氏王朝开国的时候,比你辉煌十倍不止,我们打破了部族束缚,一统九州,容和中原的多个民族,让他们有了统一的名称,名为中原楚人,你现在所谓的大辰,在本王眼里可笑至极。”齐王挺直腰背,仿佛看到了祖辈的身影,“有人的地方就要纷争,有纷争就有夺取,这是规律,你改变不了,也没法改变,硬着头皮逆流而上只会死得惨烈,记住,你一定会走向我们的末路。”   “任何的抉择都能行至不同的岔口,再走向不同的局,前路如何,不是靠一两句言语便定乾坤。”元彻并不怯弱于他的言语,回道,“你以为今日之景朕是步步算计下的结果?错了,这只是第一步。”   第一步。   楚朝的结局,是大辰的开始。   今天,他们推翻了前朝,让想要站起来、能站起来的人走上明殿高堂;明天,他们连根拔起那腐烂的根茎制度,种下新的果实,辛勤耕耘;后天,他们拨开云雾,让朝阳落进来,使前途光明。   而这样的日日夜夜,他们还有很多。   这不是推翻旧皇族,是改朝换代。   齐王皱起眉。   元彻:“你看不见,也不配看见,像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明白朕与他追求的道。”   “是他选择了你。”齐王吐着不甘的气,“你以为你自己多厉害?你能走到如此,全靠他的选择!”   元彻径直转身走了。   牢门再次合上的那一刻,也象征着这一切也终于尘埃落定。   遥遥望去,那先前垮塌的高阁正在重建,并已经快要完工了。   回皇城的路上,路边的花香肆意,开得灿烂,元彻突然心动,抬手折下一枝凑近鼻尖,扑面而来惬意让人肺腑如新,想要见那人冲动也遏制不住。   那便不遏制。   下一刻,哨声唤来头狼翻身而上,甩下一众亲卫,狂奔离去。   亲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非常熟练地假装无事发生,按照原路继续行走。   不用想也知道陛下会去哪儿。   .   相府。   魏喜刚将药熬好,准备送去寝屋里,手中托盘就被另一只大手夺过,紧接着,后衣领被拧了起来,提着放去另一边。   “你自己玩去,朕来送。”   魏喜追着嘱咐了两句:“这药得凉一会儿!还有大人还没睡醒!”   元彻单手端着药,另一只手摆了摆,示意自己知道了。   两个月前,亲卫军们趁着高阁垮塌的那一瞬间冲了进去,在废墟中不断搜寻,最终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人。   当时,元彻用自己的背部挡下所有的重量,双臂环抱着不省人事的沈之屿,几乎是将对方整个人都圈在了自己怀里,从头到脚,不肯后者半丝脱离自己的庇护,露骨的保护欲和沉重的呼吸声让亲兵们霎时一愣,第一想法竟然是不敢靠近。   还是兀颜进来,小心翼翼道:“陛下,此地危险,让属下先将丞相大人带出去吧。”   通道狭窄脆弱,不能一次通过多人。   好一阵沉默后,元彻点点头:“小心他的右手。”   兀颜发现那手腕已经发紫了,再不处理铁定废掉,心里一惊,不敢耽搁,小心翼翼地接过人,在其他亲卫的开道下,先将沈之屿带离。   随后,元彻才跟着走出。   外面的百姓没有散去,他们亲眼看着沈之屿被鬼戎亲卫带出来后,医官立马围了上去,那模样不像是对前朝余孽,而是一位朝中股肱之臣。   股肱之臣?沈之屿?这俩个词能放在一起?   危机之后,疑惑重新卷来,越来越大。   元彻那时内心一片乱麻,没空管这些人,更没心思琢磨他们在望什么,脑袋里全是在最危险的那一刻抓住了沈之屿,那画面反反复复地鞭打着他,手心全是冷汗,甚至还会控制不住地想万一没抓住当时怎么办?   牛以庸肩不能扛手不能挑,跑两步还要喘,方才除了求神拜佛什么都不能做,也帮不上别的忙,但好在脑子机灵,一瞧此情此景此时,不正是为丞相大人正名的时机吗?   敌人都除干净了,证据也摆在眼前,围观的眼睛也多。   赶早不如赶巧!   牛以庸双膝猛地跪地,一头磕下,朗声道:“丞相大人舍生忘死,孤身在前朝李氏中周旋,为陛下披荆斩棘,为我辈之楷模!”   他这样一跪,其他阁臣瞬间也明白,齐刷刷地一并跟着高呼。   “丞相大人舍生忘死,孤身在前朝李氏中周旋,为陛下披荆斩棘,为我辈之楷模!”   “丞相大人舍生忘死,为我辈之楷模!”   “……”   “……”   呼声越来越大,还有不少虽不是内阁阁臣,但因对丞相大人名声早有仰慕的学生也参与其中,这些年,他们本就疑惑沈之屿为何会“愚忠”扶持前朝,经此一语,顿时顿悟,泪流满面。   元滚滚跑过去,那模样和俨然就是和丞相大人很熟络。   这样一来,谁还不会明白?   不过这些沈之屿都不知道,   丞相大人先整整睡了三天三夜,让众人提心吊胆,卓陀寸步不敢离,第四天,人终于醒了一次,但醒的时间很短,精力也不好,只浅浅回应了几句话,便重新闭上眼。   他一天之内有七八成的时间都在睡觉,有时候坐着都能睡着,对此,陛下平时有多么镇定自若,现在就有多么揪心,每天\朝堂和相府来回跑,跑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人,第二件事便抓着卓陀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全好。   “陛下,丞相大人亏空太多,还被齐王大量地熏了那迷香。”卓陀抹着汗,差点被元彻把早饭给勒出来,“嗜睡是很正常的,多睡一睡也好,恢复得快,就怕他难受得睡不着,那才难办,等彻底睡醒了,那些伤也能好得差不多,不用受罪。”   元彻这才把心落回肚子里。   稍后,又问:“他那手,今后写字的话……还能吗?”   卓陀正色:“属下一定会竭尽所能。”   “嗯,缺什么尽管说,不用顾虑。”元彻沉声道,“一定要保下他的手,他已经很少骑射了,若再不能提笔……”   文人自有风骨,宁肯折腰也不断骨。   卓陀拱手一鞠:“属下明白。”   ……   相府寝屋外,元彻端着药,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果不其然,里面暗暗的,没点灯,床帷也还垂着。   陛下先放下药,将从路上折下的花放进瓷白色的花瓶里,然后脱下外袍,蹬掉靴,爬上床榻,心满意足地手脚并用,在满满的冷香之中揽过人交颈入睡。   然后被活生生地闷醒。   元彻睁开眼,发现枕边人已经撑着半身坐起,长发垂在枕头上,此时正捏着自己的鼻子,笑说:“陛下,行行好,把呼噜声收一收……唔。”   话音没落,沈之屿整个人被猛地一扑,重新跌回被褥间,对方的力道霸道又温柔,以不可反抗地力度压制着他,却又避开了所有的伤痛之处。   紧接着,吻就落了下来。   急促粗鲁,强势凶悍,心跳咫尺。   直至脸颊上开始发红发烫,呼吸困难,才重新分开一段距离,改为额头抵着额头。   “大人。”元彻胸口起伏,低哑着声道,“想死朕了,你最近总爱睡觉,每次一不留神就闭上眼,都没和朕好好说过话。”   沈之屿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沈之屿右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冷香花香和药香交织缭绕,元彻连忙帮他撑着力,摇头道:“不是的。”   沈之屿微愣。   “担心倒没什么,朕就是怕你难受,你自己不知道,才回家的那三天,你每天晚上都流好多汗,有时候还会在深夜里难受出声,好不容易喝下去的药全吐出来,带着血丝……朕真恨不得是……大人,阿屿哥哥,我好疼好怕,你再亲亲我好不好……”   沈之屿瞳孔微张。   此刻,元彻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辰朝开国帝王,不是驰骋疆场的鬼戎军狼旗,他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撒着娇向心上人讨吻的大男孩。   大男孩太可怜了,叫人无法抗拒。   “好……”   沈之屿微微前倾,主动凑了上去。   不同于方才,这次是温柔缠绵,纠葛环绕,气息交融。   世道红尘这么乱,他们却真的做到了成就了彼此。   齐王还是没说对。   不是沈之屿选择了元彻,更不是元彻留下了沈之屿,他们是相互的。   “回朝堂吧。”元彻搂着人,“那位置就该是你的,若是讨厌早起的话,就十天半月去一次,偶尔露露面。”   这话让沈之屿有些犹豫,抚着陛下毛茸茸的脑袋,淡声道:“我再想想,好不好?”   元彻点头,他并不着急,从现在开始,他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来安排一切。   .   又是十日后,驻疆战士回朝,帝王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于当晚赐宫宴庆贺。   清晨,将士们是与太阳一起出现在的地平线上的,光束落在他们肩上的甲,金灿灿一片。   耶律录,温子远,吴小顺三人平边有头功,他们代表众人并肩入内,得封得赏。   城门打开,迎接着他们的英雄,吴小顺顿时孬了,拉着温子远:“我的亲娘啊,这城墙修得太好看了吧!这就是京城吗,我还是第一次来京城!”   俩都不太正经的人凑在一起自然是更加不正经,温子远没事儿吹吹哥哥有事儿更加吹的性子不改,立马道:“切,这是前朝用银子堆出来的,庸俗,你该去我哥家看看,那林子才叫好看,钱没花多少,但一步一景,你保证能在里面玩一整天!”   “哇!”吴小顺张大嘴巴,“相府对吧?”   温子远挺起胸口。   “子远,快过来,别闹了。”   前方传来耶律录的喊声。   温子远听见声音,冲吴小顺一挥手,立马一扯缰绳,马儿踱步往前,只见温子远笑嘻嘻地和耶律录说着话,然后不知说到了什么,气鼓鼓地一缩脑袋,一脚踹了上去,耶律录的注意点却根本不在被踹上,而是伸手拉住他的缰绳,以防马儿受惊。   温子远眨眨眼,可能是良心发现,收回腿,乖乖地跟在后面。   吴小顺在后面伸着脖子探望。   还是得耶律将军啊,他想,把温小公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与此同时,十道再次完善,让分散在各地的阁臣和老儒们也回了京。   “哎呀,烦不烦啊!”潭老拐杖一戳,中气十足地挥开搀扶他的鬼戎兵,“没残,能自己走!”   “谢谢你啦年轻人。”周老一如既往温和许多,“这人就是不得不服老啊。”   公输厚跑在最前面,回头挥手道:“先生们!真的有宫宴诶!我都闻到御膳房飘出来的香味了!”   “宫什么?哦,就是聚在一起吃饭嘛?”潭老扯着嗓子道,“皇帝那小子是不是也要来?”   “来。”公输厚说,“就是陛下请客!”   “终于给老夫逮住了,今晚就去会会他!”潭老挽起袖子,憋了大半年的气在一瞬间爆发,“老周,走,去警告他不准搞什么三宫六院!”   周老哭笑不得。   潭老气势汹汹,脚底翻出火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退出战场的老将军重整旗鼓了,就在大家为陛下心里祈祷时,这份气势没能坚持到半刻,就咽气了。   娘的,潭老抬头仰望着元彻,心想,这个子好高。   他的拐杖举起来都敲不到头顶的。   好危险!   潭老哐哐哐后退几步,当即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回去思考新对策,下次再战!   元彻:“?”   在搞什么东西?   陛下后来也听闻了新学说一事,气自家大人又做这种危险事情之余,也在心里佩服该是何等的一群老先生,竟有如此的号召和影响力,再加上据说和沈父是故交,有意想要在今晚主动拜见。   等等,该不会是这群人吧?   陛下的额角跳了跳。   果然,这世上除了自家大人,都是废物。   宫宴在辰时开宴,日落之时,灯笼悉数亮起,从皇城沿着官道至城门边,流水百宴,觥筹交错,辉煌却不奢靡,是一片兴兴向荣之派。   牛以庸被灌得醉醺醺的,走路都打颤,江岭等人玩开了,越是如此越拉着牛大人使劲劝,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牛以庸的杯子,一口闷下。   于渺放下酒杯,豪迈地一抹嘴:“来!满上!本姑娘陪你们喝到底!”   江岭等傻眼了。   牛以庸模糊之间辨别出是于渺,连忙两三步蹿去后面,卷着大舌头道:“就是他们欺负我!”   江岭默默掏出小本子画下了这一刻,并决定等明天以高价卖给牛大人。   “砰!”   “哗啦啦!”   漆黑的夜空绽放出色彩绚烂的烟花,喜庆更添,众人抬头看去,都沉浸在了其中,一位阁臣回头冲元彻拱手:“陛下,这是好气象呢,文武百官齐聚在此,大辰必定千秋万代!”   而坐在最高位的陛下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阁臣悻悻然地回头,暗骂自己脑抽了,怎么可能齐聚?   那一位明明没来。   从宫宴一开始,他们就发现陛下有些心思飘忽,时不时地要伸着脖子往外看一看,好似在寻找什么。   奈何一直没找到。   将相王侯。   差了那位相。   直到温小公子突然蹿了起来,嚎出一嗓子:“哥!快来坐我这儿!我给你占了位置!”   声音穿过人群,众人回过头,又惊又喜地看着丞相大人出现在这璀璨烟花之中,身着一身白袍。   元彻唰地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看着他。   这还是第一次,他和他的大人这样和平地站在了这里,当着众人的面。   回来了。   “抱歉,”沈之屿微微笑道,“睡过头了,现在还能进来讨杯酒喝吗?”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一拥而上。   .   时代是轰轰烈烈往前走的,它可能会迂回,可能行错,但必定不受任何束缚规则制约。   因为在这时代之后,是那些无数舍生忘我、前仆后继的人们。   这些人们,平凡而又伟大。   “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孟子·尽心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结束,番外会写,评论区可点梗,写完一口气全放上来。   感谢大家数月的陪伴,文中前后可能有些小bug,得空了会修,若跳出有修改就是我在修bug,可以不用管。   本文还是主架空,胡诌杂糅元素很多,属低配版争夺战斗,很多细节也不到位,后期甚至金手指开得较大,感谢大家的包容。   最后,爱你们呀,么么=3=   ps:打个小广告,下本不出意外写《孤的影卫是只喵》,风格和这本应该比较相似,喜欢的话可以戳专栏点点收藏。   番外 第138章 师兄和弟弟   没有主角,是师兄和弟弟的一点后续   后来哪怕时隔多年, 每当想起在塔铁萨山脉的那场决战,耶律大将军都有些后怕。   .   时间紧迫,与元拓的一战刚结束, 元彻就带着亲卫军连夜走了,不敢有半分耽搁, 有关战后的杂事则全交由耶律录处理。   皑皑雪山之上, 阳光都是冷的, 落在这大片白色上毫无暖意, 耶律录先重整了军队,清点人数伤亡,随后便是收编北境狼王部的残部, 其中,最麻烦的还数狼王妻子和狼王嫡系他们跪在地上, 却没有就此臣服于元彻, 那一双双看过来的眼睛里淬着不甘的毒,仿佛随时准备着在新王松懈的那一刻张开獠牙, 进行反击。   耶律录看在眼里,心里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不敢就此松懈。   成王败寇。   若今日元彻败了,那么就是他们跪在这里。   等终安置好这些人, 又是一整夜过去。   天边在此时亮起朦朦的一线光。   吴小顺也很忙,他给耶律录打下手, 跑东跑西传达军令和指示,生死攸关后又一整夜的不合眼送了他一对熊猫眼,几乎站着都能睡着, 率军返营的路上, 扭头瞧见了耶律录亲自背着的温子远。   温子远背上还搭着耶律录的氅衣, 毛茸茸的领子裹着颈子,严丝无缝,半点风雪都进不去。   “将军。”吴小顺疑道,“这小公子是谁呀?”   温子远还是蹿个子长身体的年纪,比起他们这些“军中老痞子”,可以说是细皮嫩肉,活像是一群豹子老虎中进了一只小猫。   小懒猫什么也不管,只负责在背上呼呼大睡。   吴小顺纳闷,心想这模样也不像北境人,难道一直在军中的?他竟然都没发现过?!   对此,耶律录只能苦笑。   温子远能在驻营里藏这么久,还不被发现,这多半是陛下的“功劳”,不然早就被揪出来上报了。   而元彻之所以会这么办,肯定有沈之屿的示意。   这么一想,全都说得通了温子远是被沈之屿故意放来找自己的,一来是因为此时的京城风云密布,各方势力聚集,还不如呆在边境安全,二来沈之屿答应过会帮他一把。   就是没想到这一把这么大。   “将军?”   耶律录回过神,答道:“是沈大人的表弟。”   “沈大人?”吴小顺一愣,“丞相大人?”   耶律录点头。   闲来几句,他们已经回到山下驻营,后勤军瞧见大军后,连忙迎上来帮忙,耶律录却没假他人的手,背着温子远非常自然地挑帘走进了自己的帐篷,剩下刚卸了半边甲的吴小顺站在寒风中,盯着他们的背影。   下一刻,困意霎时全无。   丞相大人有位养尊处优的弟弟是他早就听说过的,在他的刻板印象中,这种小公子哥简直是比千金大小姐都还要金贵的存在,脾气大,爱闹事,性子娇,小时候不学无术,翻墙爬树,长大就招摇过市,欺软怕硬,恐怕茶凉了三分都要骂人,怎的好好的京城不住,跑来这里吃沙子?   无聊了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吴小顺的俩孩子都能满地跑了,结合着这个疑问,再看耶律录那温柔的眼睛和轻和的语气,稍微一想,怎会不明白?   “这还真是……”他微微感慨,“竟凑成一家人了。”   耶律录先吩咐了军医去给温子远的手重新包扎,后又急忙去生篝火,等帐内暖和起来,交代身边的小兵道:“去查一查子远这大半个月来住的哪儿。”   边塞大雪寒冷,军营生活凄苦,饶是物资充足,耶律录还是会心疼。   鬼戎兵行动迅速,没多久就查出来了,耶律录随着吴小顺等人走了近半柱香的时间,拐了不知多少道,去到营里一个偏僻的角落。   是真的很偏僻,远离人声,甚至每日巡逻的人都不一定会来。   一顶小小的帐篷孤零零地扎在空地上,和身后的石壁几乎融为一体,挑帘进去,第一眼便是温子远那些零零碎碎的宝贝武器和几件换洗衣服,除此之外,家具就一张木板床和一个大木箱子,取暖的器具仅一个灰扑扑的旧碳炉子。   吴小顺乍舌:“怎么让丞相大人的弟弟住这里啊?万一出什么事,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诶将军,是要收拾吗,我帮你吧,这些都带上吗?”   耶律录则什么也没说,他明白,温子远找这份罪受的原因是自己自作主张地躲着他,以为这样便能让他过得开心一些。   看来自己还是不够了解温小公子啊。   会怕,会惧,但不会退。   耶律录弯腰将温子远乱扔的换洗衣服拿起,搭在臂弯,随后对着那一堆刀啊棍啊的开始发愁,挑挑拣拣出几个杀伤力不那么大的:“劳烦,就这些。”   “好嘞。”吴小顺拖来木箱,一边将它们捡去木箱子里,一边笑说,“原来小公子喜欢学武啊,那感情好,以后来军中一起玩呗,切磋切磋。”   耶律录笑了笑:“他打起架来可是没章没法的,很不讲道理,你们要吃亏。”   .   温子远梦见有人骂自己,一个激灵醒了,猛地坐起来愣了片刻,发现自己不在原来那个小帐子里。   想起来了,自己明明好心帮忙,耶律录那家伙竟然掐晕自己!   给他胆了?   温子远气鼓鼓地翻身下床,光着脚跑了两步,随后觉得不能就这样光手去,回头在帐子里巡视了一圈,没有找到趁手的东西,干脆抓起靴子拧了出去。   帅帐外的鬼戎兵汗珠挂下颚,大气不敢出一口,在被杀气腾腾的温子远第三次问道耶律录去哪儿后,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出卖将军。   当然,也有人悄悄偷开溜,快一步跑去通气。   耶律录正在和吴小顺形容温子远是怎么没章没法的,例如什么不听劝爬去树上,结果掉下来了,骂骂咧咧地说全是那颗树长得不好;还有类似于一让看书就打瞌睡,让他对个策论比要命还严重,但只要说行了走吧,咱们玩去,又立马原地复活。   吴小顺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挺好的,闹点好,我家那口子就说会闹腾的孩子才聪明,身体也更好,尽管这不妨碍她拿着鸡毛掸子满院子追着打。”   耶律录道:“我也觉得闹点好。”   正这时,一位鬼戎兵惊慌失措地跑来,急道:“将……将军……温公子杀,杀……!”   话音未落,一只靴子就直接越过鬼戎兵飞了过来,耶律录下意识地一弯腰,躲过攻击,随后觉得这靴子很眼熟,猛地一回头,就措不及防地看见温子远赤脚站在帐外,气鼓鼓地道:“耶律录!你躲什么躲!”   帐内一时间极为安静。   耶律录脑袋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只有子远上次像这样和自己闹,已经是快两年前了。   鬼戎兵和吴小顺则存粹是这个气势吓得。   “啪!”   于是第二只靴子精准无误地砸中了耶律将军的正脸。   吴小顺:“……哇哦,精准无误。”   鬼戎兵:“……属下已经尽力了。”   耶律录默默地把脚边的靴子和身后的另外一只靴子捡起来,嘘咳一声:“行了,还有这么多事没处理,都别在这儿杵着玩,去看看新的物资到没有,按需分一下,我们估计还在再此地停留几个月。”   两人领命,识趣地离开。   帐内只剩下耶律录和温子远。   耶律录走过去,双手绕过温子远的胳膊下把人举起,放去坐在木板床上,后退一步单膝跪下,拿起对方的一只脚踩在自己膝盖上,从衣襟里拿出帕子,擦干净脚上沾染的灰尘后,轻手将靴子套上:“这边不比京城,很冷,地面容易结冰打滑,听话,不能像以前那样光脚乱跑。”   温子远每次都给他这好脾气给弄得火气扑灭,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揍人。   “也还好,”脚上痒痒的,温子远耸肩缩着脖子,嘟嘴嘀咕,“不至于这么容易摔跟斗。”   “还是要小心一点,”套上鞋子后,耶律录没起身,轻握着他的脚踝,垂眸沉声道,“子远,你怎么来了,我都准备好……”   我都准备好你这辈子都不会理我了。   温子远等了半天,没等来后文,但心里本能地知道点什么,缓缓道:“来这里的前一天晚上,我哥突然找我说,人生在世短短百年,想做什么就去做,若真一辈子因为从前的那些破烂事儿缩头不前,他那儿倒是能一直给我腾间屋子,但等到以后后悔了,找谁哭鼻子都没用耶律录,我觉得我该来找你。”   耶律录惊愕地抬起头。   “你却赶我走!”温子远从嗓子里挤出这几个字,越说越生气,握着拳头红着眼看着面前人,“你不能赶我走!我就要和你待在一起!”   耶律录瞳孔微缩。   “你说过,你要给我的长命锁买很多铃铛,选到我满意为止,之前买的那些我都不满意,你还得继续给我买,你要教我武功,教我怎么学会御狼。”话如断了线的珠链,温子远无法控制,一句接着一句,“我知道我很讨人厌,有时候也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但我很早就给你说过的啊,你也知道的啊,为什么还要丢下我?”   耶律录心里如同被一只手抓紧,揪了起来。   “我会改的,耶律录,你给我点时间我慢慢改行么,我已经好很多了,以后绝不再犯,你不要再丢……”   话音被拥抱骤然打断。   耶律录的鼻子在发酸:“不用的,不用,对不起,子远,这件事是我的错,以后绝不再犯的也该是我。”   他要他的   边境总是大雪封山,奇寒无比。   但从今年开始,或许就不一样了。   因为中原的春风,吹了过来。   温子远听到这一席话,哑了片刻,但紧接着,心中那不明的悸动越来越呼之欲出,他微微挣扎开耶律录的拥抱,推着后者的胸口,让对方和自己面对着面。   “耶律录,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好啊?”   稍后,温子远懵懵懂懂地这样问。   耶律录直起身,下一刻,骤然失笑。   “你笑什么?”   耶律录笑完,把温子远拉了起来站好,不答反问:“饿了吗?”   此次出兵目的在轻装上阵,速战速决,因此粮食带得并不多,算来他们快有整整一天没吃饭了。   大冷的天,肚子饿着可不好受。   老天爷似乎都在帮耶律录,话音刚落,一阵咕噜声应景想起,温子远十分尴尬地捂着肚子红了脸。   耶律录和声道:“这里没炭火,回帅帐里等着,我去找点吃的,想吃什么?”   “烤鸡腿!”温子远毫不客气,“多要辣子粉!烤焦点!”   “好。”耶律录转身往外走去。   “吃归吃,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温子远也跟着追了出去,“是因为我哥和陛下吗?他们让你照顾我的?不对啊,好像我俩认识的时候他们还有矛盾,还闹得挺大的,那是为什么?单纯的我哥嘱咐的?但你不是陛下的师兄吗?为什么要听我哥的?”   温小公子嗓门大,这样一股脑地说出来周围的鬼戎兵全听见了,吴小顺等人更是没脸看,默默转过头,然后在那一句“难不成是我哥官比你大,你想巴结我哥”中没憋住,笑了出来。   温子远:“?”   很好笑吗?以前对他好的人都是这样啊?   耶律录却没管,颇为刻意地让他乱说,嘴角的笑意不减。等走至帅帐前,伸手在对方鼻子上刮了一下:“都不对。”   温子远:“那是什么?”   “自己想,等你猜中了我自然就会告诉你。”耶律录帮忙挑起帐帘,“好了,回去休息会儿吧,流了这么多血要多睡觉,待会儿给你送吃的来。”   温子远:“……”   .   两个月后,一封信卷从京城送来,是沈之屿的亲笔,打开只有六个字。   【齐王已诛,盼归。】   自此,耶律录心中的那一口气终于完全落了下去。   草长莺飞二月天,此时山坡上已经可以看见一些嫩芽尖从雪堆中蹿出头来,绿油油地点缀在雪白上,别有一番新气象。   耶律录收好信。   温子远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在这两个月里和吴小顺等人已经打成了一片,吴小顺也早丢了对温子远“京城娇滴滴公子哥”的刻板印象,左右无战事,闲暇之余,一群人就带着温小公子到处撒泼打野,今天打猎,明天赛马,后日攀岩,好玩极了。   温子远拍胸口说从此开始他们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今儿个天气好,理应来个桃园三结义。   众人一听,和温子远拜把子不就是和丞相大人称兄道弟吗,然后也就是和陛下……   一群人连忙把脑袋甩成拨浪鼓。   不了不了不了……   辽阔无际的旷野上,温子远瞧见耶律录,背着箭桶从老远跑过来,脸上还灰扑扑的:“听说我哥来信了?我哥说了什么?”   耶律录拿出准备好的帕子把温子远鼻尖上的灰尘擦干净:“沈大人让我们是时候回家了。”   此话一出,不止是温子远,凡是听到这话的人都爆发出欢呼声,好几位人高马大的士兵先是愣了愣,随后不顾形象地抱在一起,在原地跳来跳去,喜极而泣。   不为别的,出征的将士能活着回家,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亢奋的事。   更别说元彻先前承诺下的加官晋爵。   这一战,既打下了大国的安定,也打下了小家的安康,甚至还消灭了北境人与中原人的沟壑,足以载入史册。   而往后,只会更好。   “诸位!”耶律录侧身一步,面对着众人,右手抵胸,朗声道,“两年来辛苦大家了,诸位的舍生忘我我定铭记在心,永世不忘!如今已是归期,带着胜利和封赏归乡吧!去陪伴你们的妻儿!”   散乱的人群在一瞬间集结成队,做出和上面的人一样的动作:   “愿为大辰赴汤蹈火!愿为陛下万死不辞!”   温子远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耶律录,他站在人群中仰望着,模仿着身边的小兵,和他们做着一样的动作。   这声音整齐划一,震耳欲聋,跌宕在山崖壁峭间。   不断回响。 第139章 运河   一个后续小日常   十道最开始的想法是, 战时用于兵,平时用于民,自完全落成到今已有两年了, 在大辰境内时时刻刻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但最近,有多地官吏上奏, 说据一些商甲户反应, 若想要在十道上运输大批量日常生计杂物, 因这种货本身就挣不了太多的银钱, 走十道成本太高,他们负担不起,水路的话则浪费时间, 容易造成“青黄不接”,早已习惯了十道三五日之内遍布各地的百姓根本不买账, 这样一来, 久而久之,货物挤压, 多产地区成堆成库成烂,少产地区则物价哄抬,供不应求,   还想问问陛下, 有没有一个既省钱、还和十道一样快的办法,专供这些日杂物的运输?   看完最后一个字, 元彻额角跳了跳。   快还便宜,他们咋不上天?要不这个皇帝给他们当好不好?   陛下将奏折一扔,咣当摔在殿内, 低下一片寂静。   寒冬, 厚雪压京, 游走在大街小巷的风夹着冰渣子,吹打在窗户上,唆唆地响。   议政殿内烧着足足五笼炭笼,暖气熏人,公输厚被传召,进来时,殿门刚打开一条缝,寒风立马紧跟而至,吹得众阁臣连忙护着案上的纸张。   “唰啦啦”   鬼戎兵门连忙飞速关上门,打扫干净落进殿内雪。   “陛下息怒,此事……呃,话糙理不糙,每年冬天都是最难熬的时候,对用物的需求往往是平常的两倍不止,但道路结冰,沿途客栈闭店,运输成本自然也跟着更加繁琐。”牛以庸小心翼翼地将凌乱地桌面收拾好,清点之时,发现少了一张,刚准备起身四处找找,少的那一页就被一只修长的手递了回来。   牛以庸一抬头。   “丞相大人?”   这两年来沈之屿的身体养好了很多,面色肉眼可见的恢复,不再像之前那样消瘦苍白得让人心疼,手从去年就可以开始握笔了,如今几乎和以往无异,但陛下就像那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的农夫,每至大雪大暑天,都提着心吊着胆,随意的一声咳嗽都能让他先跳三跳,然后把整个太医院拧过来晃悠。   对此,丞相大人表示,别理他。   元彻从成山的折子中抬起头,下一刻,立马扔下手中笔走下来,照例对着沈之屿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扫视了一圈,见那披风的领口没裹好,前襟上还落着一小片雪花,毫不顾忌地伸手一拢。   当然,嘴上也没闲着:“不是让你多睡会儿吗,外面雪还没停,也不怕冷着,有什么大事儿朕回去自然会告诉你,何必辛苦亲自跑一趟魏小喜呢?没跟着?”   魏喜从殿外探出一个头。   元彻:“看什么看,煮碗姜汤去,再拿个手炉来。”   魏喜连忙溜了。   众阁臣内心十分感谢丞相大人及时出现相救,否则免不了被陛下一顿吼,同时熟练地装瞎装聋,在陛下唠唠叨叨的时间里回到位置上各司其职。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常言还道,世上没有遮天树,只有一物降一物。   丞相大人万岁。   齐王死后,这天下近来再无大事发生,万邦一国,四海囊括,清平安乐,能很明显地能感觉出,尽管陛下那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臭脾气依旧还是那样,但整个人不再似从前那般紧绷,于人前,还会故意肆无忌惮地敞露出对丞相大人的偏爱,“粘”得四下都腻得慌。   或许是因为以前藏得太久了。   沈之屿耐心等元彻说完,淡声回了句“无碍,别一惊一乍的”,然后坐去众臣上位:“你们继续聊,我就是来听一耳朵。”   “陛下赎罪,十道毕竟是陆路,就算修得再笔直通常,使力的终究是马匹,货一多,马匹的数量自然也得跟上来才行,运输成本便上去了。”公输厚拱手道,“这是没法在十道上改良的,问题不出在这上面呀。”   公输厚也在这月里为这件事情抠破脑袋,思来想去,想了无数种办法,都没有用。   江岭出列道:“陛下,既然马贵,那想办法压一压马的价钱呢?凭商户户籍为证,比如买十匹只需要赋九匹价钱,百匹则更惠,以此类推?”   “万万不可。”牛以庸摇头反驳,“先不说那卖马商是否同意,此法一出,岂不给蓄意屯兵行了方便?凭商户户籍为证这一点其实没什么用,你若仔细辨别,可以发现大多商户家不仅仅完全以商为主,多多少少都会参杂着其他的东西,再者,且光压马价有什么用?买马其实对大多数商户来讲并不难,市场马价不贵,只需要花一次银子,真正麻烦的是养马,马匹吃的草,生病了,老了,这些才是他们没人头疼的关键。”   江岭听得哑口无言。   魏喜煮好了姜茶送进来,沈之屿抿了一口,驱走了身体内的寒气,没插话。   议政殿陷入短暂的沉默。   “陛下,”牛以庸拱手,“臣愚见,要不统计一下此类商甲之户的名单,以皇城的名义出面扶持,对他们给予一定的补偿?”   元彻盯着手中一连十来本折子都是求于此事,眉头微微下压。   白日转瞬即逝,直到黄昏时分,众人没能商议出个最终结果来,要么是这里不对,要么就是那里没有顾忌到。   夜里,元彻和沈之屿一起回到相府,吃了晚饭,随后在寝屋里点着一盏灯,相对而坐,各自忙事,月至中天时,元彻凑来俯身用额头探了探沈之屿的额头,道:“真好,没发热。”   “哪儿有这么容易受寒?”沈之屿笑说,“对了,关于运输一事,陛下有法子了吗?看样子阁臣们似乎较认同牛以庸的办法。”   元彻索性盘腿坐在沈之屿身边,圈着人的同时把下巴也放去肩上,两只爪子不老实地深进后者衣袖里,去摸那手腕上凸出的腕骨。   沈之屿给他摸得浑身泛痒,下意识地一缩,谁知整个人就落入到对方怀里。   元彻趁机抱紧:“不行,他说此类商甲户。到底是哪一类?这个界限该怎么画?就算画出来了也会不会有人咬文嚼字浑水摸鱼?还有,万一还有人想要贪这便宜,以杂物为表,内里填充他物……啧,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   沈之屿点点头:“陛下进步了。”   元彻一愣,抬起脑袋看了看沈之屿,稍后,恍然大悟:“好啊!大人你明明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竟不告诉朕,看罚!”   沈之屿:“能自己想到当然是……哈哈哈好了好了,别……别挠我,快停手!”   元彻哼了一声,说不行,必须得罚,非压着又胡闹了一小会儿才罢休,分开时,沈之屿气息都是粗的,半躺在塌上,瞪着始作俑者。   元彻食髓知味,嘿嘿一笑,把人护着腰拉了起来,压低声音说:“是你太怕痒了,浑身上下都敏\\感,不信你挠朕试试,到时候倒霉的还是大人您。”   沈之屿:“……”   他这脑子能不能放点别的。   “咚咚咚。”   正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   魏喜在外面喊道:“大人,小的找到您要的东西了!”   沈之屿掀开元彻,站起来整理好衣服,走去门边推开门:“嗯,幸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那小的就先走啦。”   魏喜送来的是一张大辰全境地图,地图铺展开在桌面,不仅仅只是山川河流地域区分,上面还画着十道的布局。   元彻故技重施,刚把下巴挪过去,就被沈之屿头也不抬地反手轻轻拍了拍脸:“磨墨去。”   “哦,好。”元彻抓来墨砚,心不在焉地单手画圈磨,“拿地图作甚……”   话音没落,元彻恍然大悟,惊讶道:“这是个大工程,光落实就需要很多年,来得及吗?”   “若从头开始,没个三五年的却不能成气候。”沈之屿让笔尖沾上墨,又在瓷碟里将浓墨晕开,只留下浅浅的一层水墨留在其上,细细笔尖落于一片河沟,稳步下滑,绕开田庄和村落,将其与另一条相连,“但我们可以用现成的,只要人力和银子到位,一年便足矣。”   说着,又将一片江河连出一片支流,引入其中。   烛光摇曳,在这天寒地冻里,砖瓦屋檐下,一方案台上,大辰又开启了新的局面。   运河。   两人谈至深夜,借着中原土地上现有的湖泊溪流,若遇实在不足之处,就将江川挖掘支流引入,绘制成了一条南北贯通的大河。   “陛下放心,此事不仅仅只有关于运输。”沈之屿有些疲倦了,揉着额角道,“以往每年,夏汛东枯,江川虽在大多数时候是农人耕种的依靠,但天要作祟,仅一场大水或一场旱灾就足让他们辛苦一年的收成毁于一旦,更甚者家田尽毁,漂泊无定,臣从很早前就在想该如何做防备,后被一些他事耽搁,久久没能专研,此次正好,一举两得,此事落成也算是给农户们提供了保障,届时上有公输厚带头,下也齐心出力得赏银,会很快的。”   元彻见他眼中已经起了红丝,有些心疼,收了笔和纸,将图纸卷好:“你总是让朕放心的,今日就到这,很晚了,睡觉去吧。”   沈之屿点头。   帷帐内,沈之屿一沾上枕头就开始犯困,抱着一个枕头侧躺着闭上眼,元彻见他发冠都还未摘,爬过去轻手轻脚地取下,乌黑的长丝散下铺开,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透着独有的淡淡冷香。   勾人得很。   元彻用五指顺着那发,随后,把控着恰到好处的力道帮对方按着后脑和肩颈,沈之屿半睡半醒间感觉十分舒服,也知道是谁在自己身边,丢了枕头翻了个身,抓住那手:“不用,睡吧,你也怪累的。”   “不累。”元彻调整了一下坐姿,“大人,你靠朕身上来,好按一些。”   沈之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元彻十分真诚道:“真的,白天就是骂骂人挑挑刺,也没干别的。”说完,还拍拍自己的肩膀,“来,这儿!”   “……”   沈之屿愣了须臾,失笑,撑起来靠上去。   温厚的手掌落回肩颈位置,舒适得像个温柔乡中的怀抱,沈之屿嘱咐道:“明日记得给内阁复查一遍,臣可能会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怎么这时候还说别人?”元彻嘟嘴,“大人,朕可不是白按的。”   周遭一片静谧,只能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和彼此有力的心跳声,沈之屿侧了侧头,拿过元彻的一只手,和自己的十指相扣。   注视片刻后,举至脸侧,对那手背轻轻地蹭了蹭。   “这话不对,人都全是你的了,还有什么白给?”   .   南北运河是十道的补充,百利而无一害,举国上下万众一心,由工部公输厚牵头,农闲最盛时,共计十万余人自发组织参与其中,放眼望去,各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在确保不改变最主河流水域的前提下,进行了大改造。   一年后,运河落实,开闸放水。   滔滔江水汇入河床,一路奔腾,滚滚向前,让干枯的土地顷刻变得肥沃。   水运定然比路运划算的多,只需一叶扁舟,剩下的就交给这广袤的天地。   元彻还叫公输厚趁此机会还造了一艘巨船,夏季涨水,陛下想要带着丞相大人下江南游玩,顺便避暑。   “孤也想出去玩!”元滚滚委屈巴巴地坐在议政殿的小桌上,望着空荡荡地主位,“陛下偏心呜呜呜!”   江岭又抱来比他自个儿还要高的折子,轰地一声放在案上,整个议政殿一颤,活生生地将储君的眼泪吓回去了。   “殿下没事儿啊,陛下偏心又不是一两天了对吧。”江岭抹掉汗水,翻出自己的小本子看了看,再合上,“哎呀其实也还好,他们就只出去两个月而已。”   储君一听,直接嚎啕大哭。   江南不似京城,是水乡,这里的砖瓦都透着温柔,小桥流水人家,桂花糯米糍粑,地方官吏听闻陛下要亲自来,吓得忙活了三天三夜,生怕那儿招待不周,等到准备就绪,他们带好帽子站在河口,表情严肃地看着那巨船缓缓驶来,停靠。   然后就只有亲卫军从里面走了出来。   官员傻眼了,不是说陛下和丞相大人亲自来?   兀颜拍拍目瞪口呆的地方官,笑道:“这位大人,你还不知道咱们陛下那德行吗,早自个儿玩去了。”   “这怎使得?”官员急切道,“陛下一人多危险啊,亲卫大人,我们赶紧找找……诶,大人……!”   兀颜摆摆手:“陛下一个人危不危险我不知道,你去找他一定危险。”   官员不明所以:“啊?”   同一时间,某条不知名的街上,陛下本人手中拿着十个圈,在套圈摊老板双泪齐下中,侧头问身边人:“这次套哪个?”   陛下在这条街出名了,不为别的,就是那指什么就套中什么的手法,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半柱香时间就引得全街的百姓前来围观。   沈之屿看着自己手中,瓷娃娃,布人偶,木匣子,果酥干……什么都有,几乎快要抱不下了,无奈地一叹气:“随便吧。”   他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但元彻玩得开心,便也就舍命陪君子了。   唯一麻烦是……这该怎么带回去,难不成抱一路?   这时,沈之屿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拽了拽,一回头,看见一个小女孩羡慕地望着自己,踮着脚努力地递出三枚铜钱,奶声奶气道:“哥哥,我想要那个,可以麻烦你让那位哥哥帮忙套一下吗,这是买圈圈的钱。”   女孩后面还有两位同龄小孩,都眼巴巴地望沈之屿,看得出来三枚铜钱是她们一人一个凑的。   沈之屿蹲下身,顺着女孩们的视线望去,笑道:“好。”   元彻余光看见了这一幕,也不知道在得瑟什么:“阿屿,看好了,给你表演个厉害的!”   下一刻,只见元彻扯来一根布条蒙在眼睛上,围观百姓爆发出一阵惊呼,老板彻底傻眼了,觉得这人就是来砸店的,手起手落间,一个圈被抛向了空中   又中了!   小女孩们欢呼雀跃,拍着手笑容灿烂,皆露出了那缺了一块还没长好的门牙。 第140章 125章梦境衍生   假设无纷争之下的一件小趣事   大伙儿私下已经传遍了, 说小王子“拐”了位中原男子回家,且那男子模样长得极俊,跟天上谪仙似的。   北境的小孩向来没大没小百无禁忌,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 便成群结队地蹲来狼王帐外正对面的山丘上, 举着俩小树枝, 大脑袋挤着小脑袋, 自以为藏得很好,想要看看这位谪仙到底是什么模样。   小胖墩伸着脖子:“哪儿啊?怎么没看见呢?”   “人家要睡觉啦!”麻花辫小女孩回答,“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吃了睡睡了吃, 我娘说只有猪才这样!”   “你骂我?你才是猪!”   “明明是你!”   “别吵啦,快看, 人出来了!”   领头的孩子吆喝住“小弟们”, 小孩们吵架快,和好更快, 随着“老大”一声令下,顿时静声,将手上遮挡用的小树枝聚拢掩护,慢慢往前挪。   沙沙, 沙沙,沙沙。   沈之屿刚出门, 抬眼瞧见这茫茫草地高坡上无端多出的十几根树枝,还是会动的那种,有点不忍心揭穿。   元彻更是没眼看, 觉得北境的脸都给这群熊孩子丢净了。   山丘再矮也会比半大的小孩高, 孩子们叠着罗汉, 大的举着小的,小的举着更小的,露出半个脑袋咂巴着眼睛,肆无忌惮地讨论:   “哇,好好看啊,和我们长得不一样诶。”   “真的吗?我也要看!你快下来让我看看!”   “不行不行,你等等,我再看会儿!”   “啊啊啊急死了,那你给我形容形容,到底长什么样子?”   “唔,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但真的不一样!”   “哎。”麻花瓣小女孩十分真诚地惋惜叹气,“我忽然觉得二王子也就那样啦,真是便宜他了,我娘说他俩后面还会成亲来着。”   “成亲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爹和你娘那种啦!”   小胖墩瞬间放出星星眼:“那会生小孩吗?会不会也很好看?如果一样好看的话我们让他和我们一起玩吧!”   小孩们的声音尖锐,讨论声自然也并不小,沈之屿脸都听绿了,压低声音问:“越说越糊涂,怎么教孩子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乱教。”元彻原地捧腹大笑,“好好教多没意思是不是?”   而那边还在继续:   麻花瓣小女孩沉思片刻,摇头:“应该不行,我娘说只有女人才能生小孩,他是男的。”   小胖墩急了:“啊?怎么可以这样,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我们去找巫师大人问问?”   说着还把眼泪包了起来,眼看着就要滚滚而下。   沈之屿:“…………”   抱歉啊,让你们失望了。   领头的孩子眼珠一转,说:“大家别慌!我有个办法!”   话音刚落,孩子们齐齐循声望去,让他快说,就连沈之屿也下意识地分了一丝注意力,好奇地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办法”。   “你们看过话本吗?”领头孩子郑重其事道,还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本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画册,举起来晃了晃,“书上说,要是喜欢谁,在他们成亲的时候抢过来就好了,咱们去抢亲吧,这样就不用生小孩,直接让他和我们玩!”   孩子们恍然大悟。   “对啊!小的你还要等他长大,多难等呀!”   “就是就是!万一没这好看呢!”   “抢亲!抢亲!抢亲!”   这次换元彻脸绿了,险些一口咬着自己的舌头。   沈之屿噗嗤一笑,挑了挑眉。   “找死!”   元彻挽起袖子,环视一圈,抄起脚边的一颗石头手臂一挥,精准无误抛出,冒头在山丘上的小孩率先被“情敌”击中,嗷地一声,脑门鼓起一个又红又大的包,气鼓鼓地一偏头,想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竟然偷袭自己,却猝不及防地和元彻四目相对。   “咚!”   “情敌”不讲武得,第二颗石头直冲面门。   小孩从同伴身上摔了下去,还没回过神来,鼻血就先缓缓而下。   同伴们围在他身边,好奇地盯着他。   “虎子,你吃东西上火啦?”   “他是看色心迷窍了吧?”   “是色迷心窍。”   “不,不是,是……”虎子在七嘴八舌中横手一抹鼻血,愣了须臾,骤然想起方才看见了什么,蹭地一下蹿起来,“是……二王子!啊啊啊快跑啊他发现我们了!!!”   元彻此时在他们心里就跟那阎罗殿的魔鬼似的,一口就吃一个小孩,还不吐骨头,话刚脱口,所有人脸色大变,连爬带滚地散开,树枝也扔了,大的拉着小的,胖的扛着瘦的,拔腿就跑。   跑在最前面的领头孩子还不忘负责按流程喊话:“魔头!我们是不会罢休的!”   元彻:“……行啊!走着瞧!”   “略略略!”领头孩子冲他做鬼脸吐舌头,“人在做天在看,我们正邪不两立!”   沈之屿已经给这从话本里学的话笑得不行,看见怒火中烧的二王子殿下回来,撑着下巴笑道:“小孩嘛,就该这样,好好教多没意思。”   “咳咳咳。”元彻虚咳一声,“那什么,一码归一码,这种事儿不行,本人就是在这种事儿上特别小气,他有胆子说就该有胆子挨揍……笑什么?”   沈之屿笑而不语。   元彻见他神神秘秘的,凑上前:“阿屿,你在笑什么呢?”   沈之屿招招手,示意附耳过来。   元彻一脸莫名其妙,但还是依言照做。   “……”   话毕,元彻脸上露出了贱兮兮的笑容是真的贱,后来好一阵北境的小孩们都怕他意犹未尽地直起身,摸着下巴揣摩道:“好办法,不行,不能光这样,还要再添油加醋点才好,你等着,我这就去。”   元彻转身走了,而真正出鬼点子的人端着一副清风明月无事发生,慢条斯理地喝了口小桌上的牛乳。   直至三天后,扬言要“抢亲”熊孩子们排排站在狼王帐前,在狼王夫妇的迷惑下,咬牙切齿的同时也泪声俱下地喊道:“呜呜呜我们错了,不要让爹娘克扣我们的零用钱!”   特别整齐。   元彻正如他自己所说,在这种事上特别小气较真,双手抱胸,问:“真知道错了?那中原来的哥哥到底是谁的?”   领头的孩子率先“投敌”,憨态献媚道:“自然是您的,只有您和他最般配了。”   剩下的孩子面面相觑须臾后也连忙点头附和:“是是是,对对对……”   哎,少侠们要行走江湖,怎么能囊中羞涩?   ……   ……   ……   “大人,醒醒。”   相府,沈之屿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已经穿戴整齐的陛下,想起昨夜约好的今日陪他军演,鬼戎大军驻扎在郊外,得早点去才行。   “梦见什么了?”元彻拧干帕子,递过来,“笑嘻嘻的,要不再睡儿,朕待会儿让兀颜来接你。”   “无碍,马车上也可以睡。”沈之屿接过,捂在脸上醒瞌睡,“唔,这水有些烫。” 第141章 围场   又一个后续小日常   陛下近来有个烦心事。   上一世, 内乱四起,战火不休,行军路上, 他们一年里有超过三百天都是随便扎个帐篷衣服一卷席地而睡有时忙起来连帐篷都没有凡事有利有弊,这种日子虽然提心吊胆, 却也磨砺人, 在不知不觉间便将储君的功夫训练得“头头是道”。   哪儿像现在, 专门的武场, 名扬天下工匠打的武器,鬼戎亲卫军亲自多对一指导等等,这些上辈子根本不敢奢望的好条件全加一起后, 结果竟然还不如上一世厉害。   “啧,现在的小孩,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舒服了。”相府, 元彻单手托着下巴,自顾自地埋汰道, “骨头也懒了,”   沈之屿放下手中的书,听着陛下今日夜里的第三次念叨,心里已经大概猜出对方在愁什么。   “大人。”元彻见他终于不看书了, 直接堂而皇之地上前打扰,拿起书丢去一旁, “你说要不咱们找场仗来打,给那小子真刀实枪地练练,省得他一天以为是闹着玩的。”   沈之屿眯起眼:“……找场仗来打?”   “嘶, 那什么好像是有点怪哈。”元彻挠挠脑袋, 尴尬地笑了笑, 随后正色,“不过都三年了,魏小喜的个子都长起来了,怎么那小兔崽子还是那样。”   元彻伸出手,先在胸口比了比,然后下压去腰间,格外嫌弃。   前者是魏喜的,后者是储君的。   沈之屿无奈:“慌什么,殿下的年纪本就比小喜小,再者每个人长高的年纪都不一样。”   “个子只是一方面,还有其他,比如他上次的这个时候明明就是……”   话音未落,元彻猛地住口。   好险!差点说漏嘴了!   要是把“上一世”三个字吐出来,恐怕会被当作傻子看吧?   元彻心里一片冷汗爬过,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偷瞄着人,暖色烛光下,沈之屿仿佛压根没听见,神色毫无疑惑异样,于是长舒一口气,抓起把方才丢开的书翻到原来的位置,塞回后者手中,跳下坐塌,逃似的沐浴去了。   屋门啪地合上,好一阵后,直至听不见声音了,沈之屿的眸子才随着那跳动的烛光微微起了变化。   重生回来已经过去了多年,前世的纠葛遗憾早都彻底尘埃落定,日子逐步踏上正规。   但唯独这事,他们谁也没有提及过。   夜里微风习习,院子里是喧闹的,竹林的婆娑和石板路上的碎石子滚动混合交织,但也是安静的,   入睡前,沈之屿忽然说道:“仗还是别打了,怪危险的,还有半个月便入秋,叫人去布置布置,等到合适的天气带殿下去围猎吧。”   元彻刚洗完澡回来,浑身都冒着水气,用帕子擦着自己湿漉漉毛燥燥的头发,闻言回头:“围猎?”   中原的围猎和北境不一样,各种意义上。   北境是一群人拿着弯刀利器带着狼跑进高山腹地里打打杀杀,也没个章法和保护措施,与其说是围猎,不如说是最原始的捕猎,而中原,特别是皇族,则有专门的一片地圈起来,先由士兵们将那些凶残的野兽驱逐出去,再确保没有伤人的毒草,皇族们再骑着马慢悠悠地进去拉拉弓。   “跟玩似的,朕五岁时就不这么娇气了。”元彻将头发擦了个半干,坐来床边,“不过思路不错,可以在此基础之上加点别的东西,弄刺激些。”   沈之屿:“?”   “刺激?”   “嗯呐,丢点什么毒蛇野兽进去,让小兔崽子自己练练手,大不了让人跟着看好,实在不行的话就让卓陀旁边候着,然后回宫躺几天。”   沈之屿:“…………”   毒什么野什么?这是人说的话吗?元滚滚现在才多大,满十二了吗?   丞相大人心中已经将眼前这个炸着一头毛混账拽起来揍了两三次,忍无可忍,就在要付诸行动的上一刻,目光突然落在了陛下背上一道足有一尺长、半寸深的伤疤上。   沈之屿一顿。   陛下身上的伤疤很多,多到没人能分清是何时落下的,它们大大小小,深深浅浅,重重叠叠,既是作为君主,对大辰山河承诺的坚不可摧的后盾,也是作为元彻自己,那危险传奇而又浪漫一生的见证。   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陛下是对的。   上一辈的人们轰轰烈烈,舍生赴死,作为下一辈,虽无需再踏入那水深火热之中,但理应明白接江山之重,任重而道远。   像储君这种身份更是应当如此,为人树立典范。   “大人也一起?”元彻全然不知沈之屿内心的起伏,心里在想好怎么捣鼓元滚滚后,就将人丢去一边,话音一转,勾着枕边人往自己怀里拉,“咱们也玩玩去。”   “方才不还说围猎跟玩似的,现在又想玩了?”沈之屿无奈,拍了拍那爪子示意收点力,又不是不准拉,轻声道,“可以,但朝中事多,别出去太久了。”   元彻咧嘴一笑:“好,都听你的。”   .   半个月后。   御用围猎场,一处山谷内。   “呼……呼……呼……”   灌木丛里,元滚滚迈着大步不断往前跑,此时此刻,他已经累得气息不匀,四肢发软,而一头饿了三天的成年野熊正在他身后百步的距离,不断逼近。   元滚滚一个没留意,踢中了地面一块凸起的石头,一路滚下坡,真成“滚滚”了。   亲卫们守在附近的树枝上看得格外紧张,储君背上箭桶里的箭已经用完了,但非但没能伤那野熊分毫,还差点好几次都给抓住。   元滚滚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下一刻,一个黑影就笼罩在了上方,他瞳孔骤缩,一时间吓得手脚麻木,几乎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野熊向自己袭来。   “殿下小心!!!”   亲卫们立马冲了出去。   “咻!”   与此同时,一支箭从百步之外的高处射来,直接命中野熊的眼睛,亲卫们与箭配合无间,一部分人负责将野熊落下的身体拖走,兀颜则负责背着储君回安全的地方。   整个过程快而利落,元滚滚一屁股♀跪坐在地面时,元彻手中的弓弦还没有停止争鸣。   “二十五支箭,一支也没中,十支直接射歪,元熠,看不出来你真厉害啊。”元彻厉声道,“你当熊是死的,会站在原地等着你瞄准它!?”   陛下发起火来气势十足,连一旁的风都不敢吹着树叶继续沙沙响,元滚滚脑袋一缩,感觉比方才滚去熊爪子下还要可怕,连忙爬起来挺直腰背跪好,埋着脑袋,不敢啃声。   亲卫军们也跟着跪下储君的功夫是他们在教,平日里训练倒是有模有样,但今日实战一落千丈,他们也是有连带过错的。   元彻放下霸王弓,这弓换做他人,需三人同抬才能挪动:“可有要辩解的?”   “没有。”元滚滚头埋得更低,声若蚊蝇,“是,是臣平日,偷懒,偷懒了。”   元彻:“那可服气?”   元滚滚奋力点头。   “那去吧。”   此番围猎旨在训练储君,没带多余的闲杂外人,除了陛下、丞相大人和储君本人,方圆三十里内就只有鬼戎亲卫军和卓陀等医官,自然在面子上也不需要太过留意,元滚滚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自己的帐子门口就开始扎马步。   这是来之前就说好的,若能成功杀死猎物,就可以好好休息一晚上,若不能,除了吃饭和睡觉,就得一直扎马步,以练习下盘的稳当,然后第二天继续。   夜幕降临,除去值夜的亲兵,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了。   兀颜揣着一个肉包子,偷偷摸摸地来到元滚滚身后,低声道:“殿下。”   万籁俱寂中一个声音骤然从背后冒出,元滚滚吓了一跳,发麻的四肢一颤,直接摔了下去:“哎呀!”   兀颜:“……”   元滚滚连忙爬起来,重新摆好姿势,兀颜见此,道:“陛下已经睡了,殿下,休息会儿吧,属下见你晚饭没怎么吃,给你带了肉包子,你放心,大伙儿不给陛下告状的。”   元滚滚一听,本就满腔的委屈顿时上涌,眼泪包在了眼眶里。   兀颜掏出一张帕子递给他。   不饿是不可能的,虽然元彻没罚他今晚不许吃饭,但元滚滚自知理亏,再加上和元彻一个帐子底下吃饭浑身不自在,简简单单刨了两口就走了,现在胃里空空唠唠,特别后悔。   元滚滚现在能把干馒头都啃成山珍海味,更别说皮薄馅儿多的肉包子,那香味让他的喉咙里仿佛都长出了一只手,立马接过兀颜手中的袋子,道了谢,然后一边哭一边吃起来。   兀颜拧开自己的水袋递给他,笑道:“殿下慢点,不急,你别气陛下啊,属下的功夫也是陛下教的,教的时候确实凶了点,但很有用,真正的战场上刀剑无眼,若不是陛下这么严格,属下恐怕早就死了千百次了,陛下是为了你好。”   元滚滚点头,说自己知道。   “唔,那就好。”兀颜道,“那明日的训练……”   话音没落,一个脚步声突然靠近,元滚滚当场吓得汗毛倒竖,手中包子都掉了一个。   兀颜也立马回头,心里盘算若是陛下的话就说是自己主动的,反正自己蹲蹲马步什么的对他不痛不痒……咦?   “丞相大人?”   兀颜站定愣住,不仅仅是因为看见了丞相大人和自己一样半夜偷偷溜出来看储君,还有对方手上也拿着吃的。   还很丰盛。   沈之屿看见兀颜和元滚滚用同一幅表情望着自己,没忍住笑,将手中食盒放去兀颜手中:“把这份收好,明日再给殿下送来。”   兀颜瞬间明白丞相大人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忙点头:“好勒!大人放心,属下保证不让陛下发现!”   兀颜抱着食盒溜了,沈之屿视线落去元滚滚身上:“跟来。”   元滚滚立马收好包子迈步跟上去。   一炷香之后,两人来到一处较为空旷的地方,沈之屿拿出一副弓箭一早准备好递给元滚滚:“东方五十步之外的那棵树,树干,将箭柄钉入三寸。”   这个目标对元滚滚来讲并不难,张弓放手一气呵成。   “咻!”   “不错。”沈之屿又抽出一支箭,“这次射树枝,不用三寸,命中即可。”   元滚滚接过箭,崩在弦上,但这一次他的动作就没有那么流利了,在瞄准中,他发现树枝比起树干轻了太多,稍微风吹草动便晃动不止,犹豫了好半刻,才松开手。   “咻!”   箭头擦过树枝上方,留下了一道辍口,树枝挣扎了几许,最终因受不力,折断落下。   元滚滚喉咙一滚这种不算射中。   “再来。”沈之屿却没有多的评价,声音依旧淡淡的,抽出第三支箭,“射树叶,最顶上那片。”   此话一出,元滚滚当场下巴砸地,却不敢反驳,拉弓时整个人都绝望了,若说方才的树枝是左右晃动,那么这树叶就是群魔乱舞,恨不得天上地下肆意蹿跑,咬牙闭眼松手,不出所料,连树叶都没能碰到。   元滚滚低声道:“大人,那树叶太难了……”   “不难的,是方法不对。”沈之屿笑了笑,拿过弓,自己抽了一支,“殿下看好。”   下一刻,只见在张开弓的瞬间四周的风骤然躁动起来,而身处其中的丞相大人屹然不动,没有多余复杂准备姿势,仅是拉开松手两个动作,箭便直冲那最顶上的树叶脱弦而去,精准命中,却没带出其他任何一片叶子。   元滚滚瞪大眼睛!   沈之屿则在一旁皱了皱眉,果然高估自己了,松手瞬间的回弹力手腕承受不住,又开始细细地疼起来。   元滚滚没注意到这些,惊讶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惊呼:“大人是怎么做到的!可以教教孤吗?”   “同样的距离,殿下能将箭钉入树干三寸,就说明问题并不出在力气上,”沈之屿按住自己的手腕,“而是巧力,树叶如同对手,它们的行动是灵活的,你得学会去提前判断他的下一步。”   元滚滚再问:“那要怎么判断呢?”   “风流,声音,四周的一切都是你判断的依据,有时候也得靠经验,这种事也不能求急,得多练,武学和读书是一样的,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殿下今后再练习切记不可只求表面工夫,觉得笔划一下差不多就是学到了,得专研内里的细节,不明白的地方要多主动开口问天色不早了,早点睡吧,明日继续训练时记得这一点。”   “是,孤受教。”元滚滚拱手微微鞠躬,随后依依不舍地走了,沈之屿收了弓,将地上的箭捡起来放回箭桶。   “陛下,夜深露重,还是不要躲在林子里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一簇草丛微动,随后,元彻从里面冒出来,径直走向走向沈之屿面前,闷着脸一把拿过后者的手腕仔细看了看。   “没什么事,用力过大而已,”沈之屿宽慰道,“明早就好了。”   元彻眉头还是没有松开,他将对方的手腕捂在自己温暖的掌心,轻轻揉着活动筋骨,低声道:“大人,朕有一事不解,”   “何事?”   “大人平时里没有看过滚滚习武,今日白天也不在山谷里。”元彻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变得缓慢,同时也无意识地加沉,“是怎么知道他是善用蛮力不懂巧力的?”   沈之屿一愣,没急着回答。   “那什么,这种事好像还挺多的,从最初的第一眼大人并不疑惑朕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城墙脚下,到对一切的运筹帷幄,还有之前那场疫病大人也知道药方……唔,抱歉,应该是朕想多了吧。”   其实要解释很简单,无非是对方也是踏着前世而来的,但,这可能吗?   这世上真会有如此光怪陆离的事情?   元彻解开自己的披风搭在沈之屿肩上:“不想了,走,咱们也回去。”   而沈之屿并没有迈步。   元彻好奇地回过头。   这时,云忽然散开了,皎洁的月光撒了下来,落在两个人身上,变得格外朦胧,如同披上了一层纱衣,模糊了周遭一切。   沈之屿忽然问:“陛下,您算算,臣和您认识多少年了?”   “认识?”元彻不明所以,“若不算小时候,今年是第六年了吧。”   “不对。”   “那是……”   “十三年了,您算漏了那被模糊舍弃掉的七年。”   那一刻,元彻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刹时凝固,甚至还有倒流之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呼吸越来越重。   模糊舍弃掉的七年。   沈之屿:“该说抱歉的是臣,太傅离世那年,您平了南楚众王叛乱回城,听闻丧讯,悲痛欲绝后大醉了一场,一不小心将事情全说了出来,臣听见了,却没有主动提及过此事。”   北境,尚巫蛊,巫蛊禁术有言,若以千年寒石温养尸身,大巫师和帝王血混合做引,加之生人心甘情愿为死者剖一半心脏赠与,可活白骨,颠日月。   “那你真是和朕一样从……来的?”元彻烫似的后退一步,离开沈之屿身边,鼻头渐渐泛酸,抱着头弯下腰缓缓蹲下去,声音更是遏制不住地泛起浑浊,那表情说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哈哈哈哈这算什么事,朕之前那么混账,那么多的事情,最后还害得你不得善终……你居然还原谅朕?”   陛下曾一度十分窃喜,那就是他终于将以前的过错挽回,给心爱的丞相大人展现出一个没有阴暗的自己。   谁知竟然早已暴\\露得体无完肤。   元彻现在脑袋特别晕,本能驱使的第一反应是想跑,刚过转身   “站住!”   元彻立马呆住,   沈之屿叹了口气,问:“疼吗?”   “什么?”   元彻此时犹如一根顶天立地的屋脊,看着人重新且毫不犹豫地走来自己面前,紧接着,一只手就落在了心口的位置,指腹轻轻地按了按:“肯定很疼。”   元彻飞快地眨了下眼,后知后觉地明白指的是什么了,摇头:“不是的,当时很开心。”   沈之屿抬眼看向他。   “因为终于找到办法了,想着能再见到你,别说区区剖心,哪怕是大卸十八块都愿意。”元彻道,“不后悔,一点也不,非要说的话,当时唯一害怕的就是你会不喜欢朕。”   沈之屿搬过他的下巴,在他的嘴角落下一个吻:“那现在还怕吗?”   这语气很坚定,听是问句,实则不容置疑,   “大人,你永远是朕的懦弱和恐惧。”元彻抬起手,圈过面前人的腰,低头埋去那属于他一人的颈窝,“以及勇气和冲动。”   “朕真的好爱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