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路人甲祭品求生指南   作者:终白   文案   【正文完,番外缓一两天更新~】   路人甲体质的许若凡,天生能与剑通灵,却降生在灵气贫瘠的现代世界。   于是作为无名配角,津津有味地旁观他人爱恨纠葛十九年。   他早知自己二十岁来临之日,必遭一场死劫,一直平静等待着。   可是应劫之日,期待不已的天雷没有来。   他两眼一黑,穿进小说《镇魔》之中,成为与他同名的炮灰——那名惨死在深渊里的万邪之体之手,后来,皮囊又沦为恶念容器的,倒霉祭品先生……   此时,距离他被吞噬,只有不到半日。   耳边,系统絮絮叨叨,不停地劝他颠覆剧情、手刃魔种、取代主角。   许若凡很客气:您的提议令人心动……可我只想继续过平凡乏味的路人甲生活呢。   系统:……???不是你再听我重新解释一遍啊啊啊!   *   许若凡手段不少,进取心却有限,演技又实在太过糟糕。   虽被系统软磨硬泡、勉强答应打工,也从未暗藏心机。   可即使如此,原书仍是因他的存在,一点、一点逐渐崩坏……   于是,狗血耽美文画风突变——   被虐身虐心的修士主角受弃情绝爱,对许若凡说:   老师您说得对,都是我执念太深,修真之人哪能为情爱所困。   转身挑灯夜读,考上科举,成为三朝第一大相,匡扶天下。   在众人眼光下忍辱偷生,最终堕魔成为反派BOSS手下第一干将的孤儿小孩,在许若凡无意的点拨下,下定决心精进厨艺,终成四海第一名厨。   十大门派、万界妖魔,也因他的操作,阴差阳错地握手言和。   就连那个沉眠在深渊底下的万邪之体“渊”,也放弃了毁灭世界的执念……转身追着许若凡跑?   系统:……不是说好转拿路人甲剧本吗!!!   *   后来的后来,千年浩劫被解,许若凡的传说也传遍了整个异世大陆。   原书剧情也早已崩得所剩无几。   然而,许若凡的初心从未改变——   就算是成为传说后,也只想过平凡乏味的路人甲生活呢。   系统:…………==#   *   其名为“渊”的万邪混沌之体,在地崖之下汇聚成型,怨恨纠缠地活了几万年。   “祂”记忆残缺,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战败后被镇压在此。   所有人都想要杀“祂”,逼“祂”偿还血债。   所以,“祂”告诉自己,定要杀尽天下人。   所以,当那个人身怀禁咒出现的时候,“祂”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来杀自己的。   可没想到最后,那人亲手将“祂”身上戾气洗去,教“祂”领会爱与痴缠,执起“祂”的手,烹一碗清粥,与“祂”同看浮萍聚散、雨打芭蕉。   于是,本该搅乱天地风云的混沌邪种大魔王,甘愿幻化成人形,只为与“祂”的人类并肩站在一起,观落霞飞雁、秋水长天。   复仇、杀戮是什么……   “祂”唯一关心的,有且只有一个——   “祂”的人类今日是否仍和昨日一样,过着他想要的平凡乏味的生活?   路人甲大佬受vs忠犬大魔王攻   PS:攻一开始是黑雾形态…… 第1章   许若凡察觉自己生错世界观,是在八岁的一个清晨。   那一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许若凡站在红绿灯下,牵着一位老奶奶的胳膊,正要扶她过马路,突然福至心灵地回过头,看到地上扔着一把样式古老破旧的剪刀。   剪刀上方,飘着一个半透明的小东西。   小东西坐在半空中,没有长脚,托腮看着前方,无聊地吐出一口气:   “这个世界好无聊……俺想按个快进了。”   “!”   小学生许若凡瞪圆了眼,与它视线对在了一起。小东西眼神一滞,暗呼一声“糟糕”,便缩回了剪刀里,不见踪影。   许若凡放下老奶奶的手,屁颠颠跑过去,捡起剪刀,还没来得及细细查看,便察觉身后人群传来一阵骚动。   原来,是上班的早高峰期到了。   一群人突然出现,推着他,不断向前,直到将他推到了马路边上,高速行驶的大卡车前——   等等,有人可能要问,为什么早高峰的城市街道上,会有一辆高速行驶的大卡车。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穿着小学生校服、戴着红领巾的许若凡,被推倒在这辆大卡车前。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车祸发生的前一刻,两个人同时出手,飞扑而来,将他揽在怀中,三人一同滚在了路边。   大卡车急刹,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拖痕。   许若凡揉着眼睛,屁股火辣辣的疼。他抬头,看到刚才救下自己的两人,正在一旁眯着眼对视,眼神充斥着欣赏、激情,不善的挑逗,和一点久别重逢的思念。   一个西装革履,一个随性自在,看起来莫名有种相反却奇异的和谐。   很久以后,许若凡才明白,这就是CP感。   哦,原来,那位是主角攻,这位是主角受。他们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而许若凡自己,是从未留下姓名,却多次制造了CP之间的误会、冲突与和解,并在他们身后贡献了无数羡慕眼神和氛围感喝彩的,重要路人甲。   ——这一切,都是他捡到的那把剪刀告诉他的。   剪刀说自己名叫“铰”。   铰孤独了许多年,终于找到唯一一个能够看到自己的人,每次都不厌其烦地趴在许若凡耳边念叨:   “可惜了,可惜了,你这样的天赋,要是生在俺以前的世界观,什么龙傲天都不在话下,就算是反派,至少也是个大号BOSS,把主角扒下一层皮的那种……”   许若凡偏了偏头:   “为什么要扒下主角一层皮?”   剪刀:“这……哪有为什么?这就是反派存在的意义啊,让主角经受磨难,然后飞速成长,只有这样,整本书才会精彩!”   许若凡疑惑地眨了眨眼:   “可我,是路人甲啊。”   “你……”铰恨铁不成钢地抖了抖,气哼哼地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许若凡淡淡一笑。   现在的他已经长大了,平稳度过了青春期。   他已不再纠结,自己是不是作者从其他文里拉来凑数的背景板角色。   他已经习惯了,并且享受于,作为一名路人甲,含笑站在一旁,看着主副CP恩爱纠葛。   看着别人爱到深处,爱恨纠缠;也有人迷失于权欲,无法自拔。   他游刃有余地活着,没有大起大落,也没有被浓烈深刻的感情侵吞了心智、附骨吸髓。   哪怕从剪刀口中,知道自己会在全书大结局后,死于20岁的生日,也并不慌张。   人嘛,终有一死。   与其在痛苦纠结中死去,不如平和安宁地拥抱终结。   于是,在此生的最后一天来临之时,许若凡仍穿着自己平时最爱的浅灰色T恤、深色运动裤和人字拖,晃晃悠悠地出了家门。   他有一株养了五年的白山茶。   这天,将它移植到了门外的小花园,好让它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仍能被阳光雨露滋润生长。   他吻了吻陪伴自己七年的小橘白——阿咪,将它和平时最喜欢的玩具放在一起,交给了自己考察已久的领养人。   他把哭哭啼啼的小剪刀送到博物馆,让它能够和那些生出灵识的古物说说话,不至于没了他的陪伴,日子太过无聊。   许若凡是孤儿院出身,吃百家饭长大,孑然一身,没有什么更多的牵挂。   最后,他回到家中,打开房门,在门前挂上一个牌子——   “屋主已逝,屋内用具取用随意,但希望好好珍惜——屋主本人留。”   做完这一切,许若凡找了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静静地坐下,无聊地托着腮,等待死亡的到来。   铰告诉他,今日,他会应一个死劫。   死劫这种说法,就很玄妙。   听起来,像是什么修仙之人才会有的经历。   难道是天雷?   按理来说,他一个路人甲,不会有这么大的牌面。   可是许若凡还是不放心,生怕这个死劫突然砸下来,毁掉他细心打理许久的家。   所以他才独自来到了河边。   他等啊等,从白天等到黑夜,姿势从划拉着手机坐在河边,变成蜷缩成一团,抵御冬夜的寒风。   天雷,没有来。   午夜即将降临之时,他瑟瑟发抖地打开了昨天没有来得及看完的小说。   那是一本架构庞大、剧情却有些混乱的奇幻狗血耽美文。   许若凡本想要弃文的,要不是突然想起其中有一个炮灰配角与他同名,心里挂念,这才掏出来多看了几页。   没想到,才扫过几页,便看到了书中倒霉炮灰“许若凡”的结局——   「从被献祭那一刻开始,许若凡的身心已经永远属于渊。现在渊选择吸取他的神魂,只留下一具貌美的皮囊,他也只能受着。再多的恨,再多的不甘,也永远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   ?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耐心往下看。   「……是的,他死了。那一天,世界上少了一个名叫许若凡的活人,多了一具被渊肆意使用的容器……」   许若凡啪地关掉app:“晦气。”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站起身,打算回家洗洗睡。   哪料气血突然涌上头顶,眼前一黑,猛地栽倒在地……   耳边传来嗡的一声。   周围的一切,很快化为了虚无。   那一刻,许若凡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早知道这死劫是半夜才来,他还不如多在家里躺一会……   不过,现在这样想,也已经晚了。   总之,这一天,重要路人甲许若凡完成了他一生的使命,平静地回到了另一个世界……   ……   ……   与此同时,另一个世界,赤红地崖的深处。   一把不起眼的灰色长剑,斜插在红黑土壤之上。   长剑锈蚀,落满了灰,好似已静止不动几千年。   许若凡死去的那一瞬间,长剑流窜过一道淡淡的白光。   其下镇压着的猩红之气,也莫名骚动起来…… 第2章   ……   ……   “呜呜呜呜呜,儿呀,怎么偏偏就选中了你呢?”   “呜呜呜……早知你竟会在那时诞生,就是疼死我,也要再忍上半个时辰……”   “……我苦命的凡凡……呜呜呜,都是娘亲一个人的错……”   许若凡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胸前伏着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丽妇人,啪嗒啪嗒的眼泪落下来,沁入他胸前的衣裳,凉凉的。   “嗯?这是……穿越?”许若凡抚了抚脑袋,半撑起身躯。   入目的,是一室古色古香的家具。   挑高的黄花梨云纹大床、鸾凤雕花套几,样式古朴稳重,放到现代,应该能卖上个好价钱。   “凡凡,你醒了,穿、穿什么?冷吗凡凡……”美丽妇人抬起头,关切地捧着许若凡的脸。   许若凡晕乎乎地看着怼在自己眼前的女子。   女子面若芙蕖,唇若点脂,纤腰不盈一握,美得不可方物。   若不是挽着一个妇人的发髻,只怕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   “你是谁?”他慢半拍地问。   妇人一愣,呜呜哭了起来:“娘知道,你终归要恨我……若不是我没忍过那半个时辰,你也不会生在阴时,成为这该死的祭品,让那狗皇帝……”   祭品?   许若凡一怔。   像是才真正装载完毕,记忆铺天盖地而来——   “他”,许若凡,许家最受宠爱的独子。懵懂快乐地度过了人生前20年,却在最后一天得知,自己从诞生开始,就注定会被献祭给深渊之下盘踞的魔物……   等等,这熟悉的剧情,不是他刚刚看到的那本小说吗?   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镇魔》?   许若凡大概记得,书中是一个剑与妖魔共存的世界。妖魔作乱天地,人类无法与之对抗,只好以铸剑师的心头血,培育出各种各样的剑灵,制衡魔物。   这种情况下,诞生了几个因实力而闻名天下的镇魔世家,许家便是其中一个。   许家人不畏魔物,自我流放到大陆最偏远的边陲,镇守在“万邪之体”渊所盘踞的地崖边上,才保得一方百姓的短暂平安。   即使如此,人们仍然要在每一甲子,搜罗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阴命人,作为祭品,推入地崖,献祭给沉眠其中的万邪之体,祈求“祂”不要祸害百姓……   这一代的阴命人,好死不死,竟是功勋赫赫的许家家主许崇威的独子——许若凡。   二十年来,许家人瞒着许若凡,明里暗里做过各种各样的抗争,最终抵不过一道圣旨:   要么,献祭许若凡,要么,许家灭族……   所以,今天,许若凡将会被打包献祭给那个深渊底下的千年魔物。   虽然有着比较宏大诡异的世界观,许若凡却记得,这本书其实是篇正经虐文……真正的剧情,其实讲述的是主角白轻流与顾轩宇的爱恨纠葛,剜心、剔骨、追妻火葬场……要素齐全。   “许若凡”作为一个给两位主角的相遇垫戏的倒霉炮灰祭品,两个时辰后,就会因被魔物吸光神魂,在本书正式杀青,领盒饭走人……   穿成许若凡的许若凡:“……?”   不是吧。   他才刚死过来,又要再死一次?   路人角色就可以这样压榨吗……   “婉儿,慎言!”威武浑厚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许若凡抬眼,看到云锦缫丝的屏风后,有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身影,似是已经独自在那站了许久。   那人从屏风后踏出,年龄约莫四五十岁,身后背着一把长剑,五官刚正,神情不怒自威,眼眶却泛着赤红。正是许家家主,许崇威。   “我说的,哪有错!那狗皇帝只会他夺人所爱,三皇子也是阴命之人,怎不见他把自己的孩子推下地崖,换百姓平安!”   赵婉儿刷地站了起来,杏目圆睁地瞪着自家相公。   许崇威一下子说不出反驳的话。   赵婉儿抽噎一声,低头抹了抹眼泪:   “可怜我许家,舍弃京都繁华,镇守地崖多年,最后竟连一个后人也留不得……凡凡可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啊……”赵婉儿呜呜哭了起来。   “你……唉,天威不可冒犯,小心隔墙有耳啊……”许崇威叹了一口气,本想将赵婉儿揽入怀中安慰,却被她一把推开,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抬眼,竟求助地看向许若凡。   许若凡:“……”   看我干什么?这是你自己的老婆啊。   《镇魔》书中,对这炮灰一家并没有太多详细的介绍。许若凡从接收的记忆才得知,许家家主许崇威是中年娶少妻,对赵婉儿疼爱得不行,却因不善言辞,经常造成误会,很多时候,都需要儿子许若凡进行调解……   许若凡略一回忆,前身过往与家人的点滴记忆汹涌而来,俱都温馨而甜蜜。   二十年来,他们一家人一直过着平凡和乐的生活。若不是献祭之事,也不会导致眼前的分崩离散……   若他能与自己父母有这样温暖平凡的二十年相处,也并无遗憾了。   “娘,别哭了。爹,多大点事,我不怪你们。”   许若凡笑了笑,从床上坐起身,开口,便认下了这对爹娘。   赵婉儿噗嗤一声,反而被他气笑了:   “凡凡,说什么胡话,这都不算大事,还能有什么大事?常人入了地崖,绝不可能生还,更别提曾有多少妖魔死在许家人手上,‘祂’一旦苏醒,绝不可能放过你……”说着说着,她又淌下眼泪来。   “难怪……”许若凡抬手擦了擦赵婉儿的泪水,喃喃自语。   难怪书中献祭之后,那万邪之体会将许若凡折磨至死,又吸取其神魂,用他的皮囊行走于世……   这是在报复……报复所谓的“镇魔世家”啊……   可是,许若凡刚才也没有说胡话。   他在隔壁文做路人甲的日子里,也并非一帆风顺——   每本书里的非主要角色,常常被作者用完即弃,很快消失在书中世界,什么痕迹也不留,更别提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甲。   许若凡能一直安安稳稳做他的路人甲,本身就是一个无法复现的奇迹。   虽然到最后,没能逃过铰口中的天劫……   无论如何,做路人甲的心得,他还是有一些,比如合理规避剧情的方式……   许若凡原本觉得,若是剧情确实需要,他就算晦气一点,忍一忍,听从安排,去下个世界赶赶场子也无妨。   可是这里,有一对这样爱他的爹娘……   许若凡突然有点舍不得走了。   万一到了下一个世界,他又是个倒霉的孤儿呢?   他觉得,不如留在这个世界,在未来的某一天,带上父母,远离剧情,过自己的小日子……   所以,眼前最首要的,就是处理好这个献祭的事。   他要悄无声息地在不改变原有剧情、不连累许家夫妇的情况下,活下去。   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   “时辰已到。”   一抹颀长高挑的身影进入。   那人一席浅蓝衣袍,面如冠玉,俊美无俦,神情却清冷疏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生死别离的一家三口,淡淡道:   “该上路了,祭品。”   他冰冷的眼尾微微上挑,直视着许若凡。   许若凡看到对方腰间挂着金灿灿的皇命令牌,与他背后飘着的破天剑灵,顿时明白他的身份。   顾轩宇……本书主角攻,破天剑的主人,一个不择手段屠杀魔物的正道剑修,也是如今的无涯峰首席大弟子、未来的宗主……   这次,他奉皇命前来,是要将许若凡押送到地崖,同时探一探渊的弱点,找机会将“祂”剿灭。   如果许若凡没记错的话,此时主角受——白轻流正借宿在许家,献祭结束后,马上会有两位主角的第一次相遇,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情节点。   许若凡对这种程度的垫戏习以为常,他本能地察觉,这里不能轻举妄动。   顾轩宇话音刚落,身后持刀的侍卫鱼贯进入房间,一下把整间屋子塞满了,也把许若凡的爹娘隔开了去。   最后一瞬间,赵婉儿往许若凡的手里塞进一包软软的小东西。   他还没有来得及确认那是什么,就被顾轩宇的人拉开了。   侍卫们架起许若凡,没有丝毫避讳,动作粗鲁地扯下他的外衣,换上一件赤红繁复的嫁衣。   嫁衣上,以金线绣着能够反噬魔物的强大阵法,绮丽而炫目。   许若凡低头看着那些阵法,沉思起来。   他好像更明白,为什么原身后来被折磨得那么惨了……   这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祭品吧。   只要对方不是傻子,都不可能留他一命……   “凡凡,凡凡……”赵婉儿哭喊着。   许若凡被押走之前,回头望了一眼。   他这一世的爹娘,被侍卫们拦得死死的。   长刀架在他们肩头,他们却好像对此毫无感觉。   赵婉儿伤心地望着许若凡,妆容都哭花了,平常不苟言笑的许崇威也忍不住低头,抬袖擦了擦眼睛。   许若凡心中热乎乎的。   他朝他们咧嘴笑了笑,缓慢而笃定地说:   “爹,娘,别担心,我会回来。”   冬日的星光疏淡,洒落在寂寥的边陲小院。   身着喜服,即将奔赴死亡的青年,脸上却露出了比春天还要温暖的笑容。   ——怎么看怎么碍眼。   顾轩宇眉心一蹙,抬了抬手。   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彻底隔绝了许若凡的视线。   “押走。”顾轩宇淡淡道。 第3章   ……   ……   许若凡才被押出房门,便看到许府院里停了一台华丽的大红花轿。   花轿后头,跪了一地的许家人。   有平日在厨房帮佣、服侍主人起居的,有慕名拜师,被许崇威收为许家弟子的……   此时此刻,他们都跪在地上,不敢出一声大气。   白晃晃的长刀,架在每个人的肩头。   许若凡虽然认了爹娘,可是对眼前的许家人,还是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陌生感。   他好像仍与这里的人们隔着一层玻璃。哪怕见到他们被制住,也不见得有太多情绪。   只有想起许崇威和赵婉儿伤心的神情,才会有一丝被触动的感觉。   一时间,他只是抿了抿唇,并没有说话。   疏朗月色下,顾轩宇负剑而立,不声不响地朝许若凡扔过来一团东西。   “这是?”许若凡隔空接住,观察着手中的黑色绳索,绳索两端,各绕成一个圆圆的圈套。   “子索,”顾轩宇淡淡道,“母索在我这里,两者相聚超过十丈,子索会逐渐缩紧,割断双手。”   这不就是手铐的意思么?   许若凡摆了摆手,递了回去:   “……听起来是个好宝贝啊,你把它收好,可别让外人看到了……”   破空声传来。   下一瞬,冰冷的破天剑,抵在许若凡脖颈。   许若凡和那破天剑上飘着的剑灵,大眼瞪小眼。   破天剑灵和它主人的神色有几分相似,虽然是小小的一只,却双手抱胸,傲娇地昂头睥睨着他。   许若凡挑了挑眉。   它鼻子里哼了一口气,小胸脯挺得更高了。   许若凡不想戴那个诡异的子母索,扫了眼院子里瑟瑟发抖的许家人,想了想道:   “整个许府的性命都拿捏在你手上,我怎么可能逃走?”   顾轩宇微微一顿,似是认可他的说法,却没有把剑移开。   “赵婉儿刚才给了你什么东西?”他说。   许若凡神色如常,取出从刚才开始一直攥在手心的小锦囊。   顾轩宇略一点头,身旁侍卫粗鲁地夺过锦囊,底朝上抖开。只见十几粒晶莹剔透的蜜饯,落入他的手心。   “尝尝么?我娘亲手做的。”应该是这样。   许若凡说。   侍卫皱了皱眉,没看许若凡,朝顾轩宇摇了摇头,将锦囊收好,扔回给许若凡。   顾轩宇冷哼一声,总算收回了架在许若凡颈间的剑:“上轿。”   许若凡看着面前火红喜庆的大花轿子,合理怀疑,这群人对于献祭的理解,走偏了不少。   究竟是谁告诉这些人,献祭需要用大红花轿的??   在顾轩宇森冷而不善的目光下,他明智地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临上轿前,许若凡扫了一眼庭院里数道白森森的刀影,顿住脚步,抬了抬手,理理系得过紧的大红腰带。   不经意般,开口:   “献祭后果未知,许家镇守地崖多年,最熟悉地崖魔物的情况。若地崖失守,他们将是第一道防线。”   顾轩宇闻言,身形微顿,锐利的目光,抬眼望向许若凡。   “至少,半年之内,你不该动他们。”   许若凡伸了个懒腰,抻开被喜袍收紧的肩膀,喟叹一声,迈开腿。   顾轩宇垂目沉思,再次抬眼,只见那抹大红身影,已然上了轿,隐于轿帘之后。   一旁的侍卫试探性地询问:“顾提督,许家人该如何处……”   顾轩宇眼神微动。   片刻后,他摆了摆手,打断侍卫的话,轻喝了一声:   “起轿!”   那侍卫略一思索,得令退开了。   一群黑衣侍卫,抬着大红花轿,浩浩荡荡离开了许府。   轿子离开许府的那一瞬间,悬在每个许家人颈间的森寒长刀,一把接一把,齐刷刷收了起来,回到侍卫们的腰间。   顾轩宇策马,在轿帘一旁,低声道:   “许若凡,这次,我且留他们一命,但是你若敢在献祭前溜走,许家照样会灭门。”   顾轩宇说完,神色平静,无人知他方才内心所想——   爱子被夺,许家人定不会甘心,以后少不了找他的麻烦,更会成为地崖防线的最大隐患。   顾轩宇本想灭口,许若凡刚才的一席话,却触碰到他心中最不安的部分。   其名为“渊”的魔物,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们这一代人,从没有亲眼目睹过。   若“祂”果真十分强大,国师所预言的千年浩劫即将从此开始,许家人,也许还能为中原安危抵挡上一阵……   至少,在找到剿灭“渊”的方法之前,他不能妄动许家。   不过……   许家人已经得知三皇子的阴命之身,就算顾轩宇留得他们一时,皇帝也迟早会找借口,肃清这一家族……   ……   ……   听到顾轩宇话语的一瞬间,许若凡身躯放松地向后一靠,长长松了一口气。   刚才的架势,许若凡略扫一眼,便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仅仅是要将他一人抓去献祭,顾轩宇不会动用那么多的侍卫,费尽心思制住许家的每一个人,还架好了刀。   这分明是——要灭门的架势。   若是刚才他刚才的一席话没有影响到顾轩宇,只要轿子一出许府,所有许家人,便要人头落地……   这不是一个路人甲应该承受的重担。   许若凡揉了揉眉心,眼前缓缓浮现赵婉儿和许崇威的模样,目光一柔。   不过,他保护了他的爸爸妈妈……   本来并不存在的,爸爸妈妈……   这么一想,眼前的事情倒变得可以忍受起来。   许若凡独自一人生活惯了,很懂得如何自我调整,他的好心情来得很快,随手打开手中的锦囊,拿起一颗蜜饯,就要放进嘴里。   他低头,看着手中晶莹剔透的蜜饯,突然察觉,蜜饯里包裹着什么东西。   他轻轻捏开一角,看到一枚半透明的丹药——   有关于赵婉儿的记忆,浮现在脑海:   “凡凡,此药名为‘长醉’,若是那渊要折磨于你,你便将长醉伺机塞进‘祂’嘴里,无论对方是什么神魔鬼怪,顷刻便可毙命……”   “若是……你实在反抗不过,娘亲不愿你遭罪,你便自己……把它吃了吧……”   他心口一暖。   赵婉儿心细如发,早就什么都想到了。   许若凡不会服毒自尽。但他仍是将那锦囊小心收好,放回了衣襟内的暗袋里。   就在这时,许若凡听到了脑海中传来的一道声音:   【许若凡,你竟救下了整个许家!】   一道不辨男女的孩童声音自他耳边响起。   许若凡动作一顿。   嗯……?   这该不会是……系统吧?   【正是在下。】那声音骄傲地说。   又来一个系统……   这是不是要素过多了啊……   许若凡心想。   更重要的是,系统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一个路人甲身上吧?   系统尴尬地轻咳一声:   【这你别管……许若凡,《镇魔》你也看过,你知道,这次献祭后,你会死得很惨。】   “嗯,我知道,”许若凡点点头,平静地说,“我会被‘渊’杀死。”   系统的声音急促起来:   【那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我现在给你一个剧透,这个世界的“渊”,出了一点差错,“祂”如果苏醒,不仅会让你更加生不如死,整篇文都会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崩坏。】   【许若凡,你是唯一能真正杀死“祂”、阻止这一切的人!】   许若凡偏了偏头,指指自己:“你确定是……我?”   【对,就是你,也只有你!……许若凡,拔下凡间剑,杀了渊。我会让你成为被天地眷顾的主角。】   嗯?主角?   这本书的主角不是白轻流么……   许若凡思考了一会。   ——他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光辉灿烂的路人甲履历,怎么竟匹配到一个翻身做主角系统。   他道:“可是,渊是《镇魔》里的最大反派,杀了祂,不是更会崩文么?”   【两害相权,须取其轻啊。】   系统稚嫩的声音不由自主透出一股子沧桑来。它哽咽一声,话锋一转:   【许若凡,我知道你从异世而来,身负异能,却被埋没多年,这一次,将是你夺走主角剧本、扶摇直上的好机会……】   许若凡额头跳了跳。   “从异世而来,身负异能”——正确。   “被埋没多年”——错误。   他路人甲当得好好的,何来被埋没之说,更不需要什么主角剧本,和扶摇直上的机会……   他想要的是生活。   他不想过,被系统控制的一生。   许若凡摇了摇头:“我啊,不需要系统。你去找白轻流吧。”   许若凡说着,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   系统:QAQ   怎么办,它说不动这个人!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系统道:【你、你现在只有两个选项:一、杀了“渊”,拿到主角剧本;二、被“渊”杀死,神魂破碎,世界崩塌。你只能选择一个。】系统的语气已经有些强硬。   “杀人是不对的,我选C。”许若凡说。   这样的选择题,许若凡在前世已经做过许多次。   作为文里唯一觉醒的角色,他有太多次机会,可以颠覆所有的剧情。   可他并没有这样做的野心。   【你……妇人之仁!】系统简直要气坏了。它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油盐不进的人?   【呵……等到“渊”用尽手段折磨你的时候,我不信你还犹犹豫豫的,做不出选择。】系统阴冷地说。   许若凡觉得,这个系统聒噪得很。   他索性闭上眼,把系统的声音当成空气中的噪音,无视过去。   许若凡阅文无数,知道系统存在的意义。   如果一个路人甲身上出现了系统,他不一定会变成主角,反而更可能成为一个跳梁小丑似的对照组。   他不想被命运肆意摆布。   许若凡的主意早就打定了,他要在渊的手下活下来,护住赵婉儿夫妇,从此远离剧情,过自己的生活。   ——至于这本书,往后会怎么崩坏,崩坏成什么样子,不关他的事。   浓墨般的暮色笼罩了山峰,赤红的喜轿,在山道间摇摇晃晃行走。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怪风,吹起了喜轿的轿帘。   透过轿帘,可以看到喜轿内,清俊的少年,已经合上了眼,头斜斜靠在窗边。   似墨的乌发,散落在他颊边。   他的五官分开来看,说不上精致完美,合并在一起,却格外耐看。   流畅的面部轮廓没有什么棱角,眼尾微微下垂,呈现出一个温柔的、格外可爱的弧度。   窗帘久久没有落下,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它抬起。   良久,才无声无息地落下。   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第4章   邪名远昭的地崖,离许家并不远。   只要越过芜丘,穿过一片荒凉冰冷的乱葬岗,便能察觉到脚下的土壤由浅变深,直到成为浓郁的血色——   到了这里,便是地崖的地界了。   传说,地崖的红土,是万邪之体“渊”的鲜血和怨念流淌而成,才会呈现这样刺目的红色。   千年前,铸剑山庄的大铸剑师蚩炎,为了对抗“渊”,耗尽心血,造了一把举世无双的大剑——凡间剑。   其剑所生的神灵,以神魂俱碎的代价,把作恶多端的“渊”镇压在地崖的崖底,才保得人间千年太平。   只是,当初的一战,毁去剑中神灵,如今凡间剑只剩一把空剑,斜插在地崖崖底,渊的本体之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凡间剑的力量越来越弱,到了如今,几乎已经无法封锁住“渊”的邪气。   邪气外溢,使得各路妖魔频繁作乱,专职镇魔的几大家族早已力有不逮,这才有了皇帝下发檄文,广招天下能人,镇压“渊”的事情。   顾轩宇,便是那应诏的人中,能力最为突出的剑修。   许若凡随着那摇摇晃晃的喜轿,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再次睁开眼,是被一股森寒的气息冻醒的。   不知何时,轿子已经落地。   系统的声音早已消失了,周遭却仍是吵吵嚷嚷,好像菜市场似的。   许若凡能听到远处隐约的议论声。   “作孽啊,怎么会是许家公子?许老爷子一家放弃功名,镇守地崖,唯一的儿子却要遭这罪……这世道,当真是好人无好报,祸害遗千年啊!”有人扼腕叹息。   “别胡说!小心‘那东西’在底下听着呢……”   “是啊,祭品就是祭品!许家子又如何?天道要他献身,就算他是皇子,也得献身!”另一人不服气地说。   “怎么说许家也是镇魔世家,献祭了许家公子,定能把那妖邪之物镇住,往后我们就不必再这么担惊受怕了……”有人充满期待地猜测。   许若凡心情原本百味杂陈,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这个想法很有趣。   若不是他隐约记得,“渊”正是在这次“进食”之后完全苏醒、为祸人间,他只怕要上前拍拍那人的肩膀,感谢他的话很好地安慰到了自己。   镇魔世家又如何?在底下那东西的眼里,不过是食物罢了。   食物,只有好吃和不好吃的区别。   鲜红的轿帘动了动,缓缓抬起。   顾轩宇站在几丈之外,以破天剑挑起了轿帘。   许若凡看到轿子正停在悬崖边上,分明是大喜的红色,却比那妖异的红土要黯淡几分。   不远处的地面,刻着半个残缺的法阵,是用某种已经发臭的动物鲜血,混合金粉绘制而成,原始而残忍。   “去吧,记住,许家上下的性命,在你一念之间。”顾轩宇说。   许若凡身形一顿,苦笑着点点头,低头从轿里出去。   还没站稳,一个身着奇异文彩的长袍老人撞了过来,撞了他一个趔趄。   对方苍老的脸庞几乎贴在他的面前,双眼直勾勾看着他,鹰钩似的鼻子近乎贴在他鼻尖。   “国师,国师,您慢点呀。”两个小童赶了上来,着急地说。   那个被称作国师的老人没理会小童,只死死盯着许若凡,暴突的双眼放出精光:   “愤怒吧!愤怒吧!越是愤怒的祭品,才越是甜美……”   他的声音苍老可怖,合着手中摇铃,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   许若凡:“……”   这个国师好像有点什么大病的样子。   “那我可能一点也不甜美了。”许若凡自语道。   许若凡他,并不愤怒。   只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若是他现在掉头就跑,或许还能活下去。   可顾轩宇不会放过许崇威和赵婉儿,一旦他逃走,许家上下,必遭灭门。   若他心一横,踏进眼前的阵法,只怕再也出不来了。   他虽然有本事在剧情铁律下保命,却还没有本事到,可以直接与异世的超自然力量抗衡。   许若凡不怕死。   可是,当他闭了闭眼,想起这一世相处不过十几分钟的爹娘,有些眷恋地叹息一声。   他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   “献祭的时候,渊……会出现吗?”许若凡问。   国师神秘地笑了笑,神情充满了惋惜:   “上一次的祭品、上上次的祭品,都入不了‘祂’的眼。渊仍然沉睡着,未曾睁开眼。过去,我们会把祭品推下悬崖,送入祂口中。”   许若凡皱眉:“推下……悬崖?”   “不过,你不一样。”   国师微笑,摇了摇头,抬起手,以手为梳,温柔地为许若凡梳理长长的黑发。   许若凡毛骨悚然,微微偏头躲了过去。   国师倒也不生气,只是看着许若凡,摇起手铃,笑意更深,皱纹随之爬满了脸颊:   “你,是真正的祭品。”   许若凡还未来得及深思国师的话,下一秒,国师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神情变得空洞而苍白,苍老突起的浑浊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许若凡。   好似透过他,看到了某个遥远的未来——   “‘祂’正疯狂地渴望着你………”   国师一甩摇铃,凑到他耳边低语:   “‘祂’将把你撕碎,每一寸骨血,揉进‘祂’自己的身体……”   寒意从许若凡的脊背窜起,他的心脏微微抽动了一下。   视野一角微微一花,是一小阵七彩的眩晕。   国师说完,后退两步,抽离的神态逐渐恢复正常,仰臂大笑:   “哈哈哈哈哈……愤怒吧,愤怒吧!越是愤怒的祭品,才越是甜美……”   他又说这句话了。   许若凡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奇怪的不安感。   与此同时,他趁着国师不注意,略微抬手,勾了勾食指。   悬挂在国师腰间的宝石匕首,突然动了动,挣脱挂环,像长了脚似的,哒哒哒落入地面,冲到许若凡面前,跳进他的手心。   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除了飘在顾轩宇身旁的破天剑灵。   “主人,主人,你快看那里啊!”它举起小手,疯狂摇晃顾轩宇的肩膀,想引起他的注意。   然而,这时候的顾轩宇,还没有成长到可以看到剑灵的修为,他正仔细观察着阵法外围的土壤,看是否有异样之处……   许若凡面带歉意地朝破天剑灵一笑,在它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将国师的宝石匕首快速收进怀里,藏了起来。   他的想法非常简单。   如果过一会儿,他会被推下悬崖,那么他在下落的过程中,把匕首插进崖壁,稳住身形,待上一阵,等悬崖上的这些人散了,再悄悄攀爬上来逃走。   这样,许家既不会被灭门,他也能活下来。   然后在假死状态下,顺理成章地远离剧情、避世隐居。   ——一切简直过于完美。   国师对发生的事情全无所觉,抬头看了看天色:   “子时马上就要到了。去吧,让我看到,‘祂’有多么渴望你……”   不知何时,小童们已将整个阵法绘制完毕。   他们额上点着朱砂,灵活娇小的身躯围着许若凡转,把一条黑色的、涂满金粉和动物血的长带,缠绕在他身上。   许若凡暗暗挣脱了些许,为自己赢得更多活动的空间。   高悬的明月,不知何时,染上一层淡淡的血雾……   献祭开始了。   国师苍老干瘦的手,像一道桎梏,牢牢钳住了许若凡的手腕,指甲割破他的食指,将鲜血滴在法阵之上。   滴答,滴答——   许若凡捂住刺痛的伤口,脚步踉跄,踩入阵法之中。   他的鞋底沾了一点红色,不知是红土,还是那粘稠的黑红血液。   国师手中拿着摇铃和符纸,绕着阵法舞蹈,时而呢喃,时而高歌,白发凌乱,神情癫狂。   许若凡有些不安,不由自主地把手放进怀里,握住了那柄宝石匕首。   顾轩宇冰冷的眼眸紧紧盯着许若凡。   许若凡丝毫不怀疑,一旦他表现出任何的逃跑迹象,对方就会对许家满门直接下杀令……   众人皆屏息等待着,就连远处围观的人群,也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然而,一遍,两遍,三遍……   一直到国师颠来倒去地把同一段仪式重复了五遍,周围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国师的神情由迷醉投入,逐渐变得清醒,和掩饰不住的失望。   许若凡猜,如果不是现在还是祭祀中,国师大概要冲进阵里,揪着自己的领子,质问他“你是假的吧”“怎么什么都没有发生”之类的话。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众人都不约而同放松下来的时候,周围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夜色变得莫名地浓稠。   血月消失了。   细细碎碎的星光,不知何时悄然黯淡下来。   如墨一般的黑暗,悄然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这黑暗,不是纯粹的黑暗。   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的、阴暗的存在。   许若凡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不由得暗暗捏紧了匕首。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自那席卷而来的黑暗中出现了。   或者说,“祂”,便是这席卷而来的黑暗本身——   下一刻,寒风呼啸,所有的黑雾陡然收缩,尖刺般袭向了法阵正中的许若凡!   许若凡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短暂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黑雾中的存在——   “祂”在尖叫。   或者说,“祂们”在尖叫。   无数道绝望的、癫狂的、狂喜的、愤怒的声音,自他脑中响起,重重叠叠,轰然交响,又莫名地汇聚成和谐的低语,好似恳切地对他诉说着,又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   “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   “……祭……品……”   “……我……的……祭品……”   这一刻,许若凡明白了——   国师说得没错,“祂”,果然,想要撕碎他……   物理意义上的,撕碎。   “‘祂’来了,‘祂’来了!”此时,国师浑浊的眼眸泛着泪光,凝视着面前的黑雾,神情癫狂而满足……   顾轩宇的衣袍猎猎而动,他飞快地执起破天剑,捏起几个剑诀。   下一秒,许若凡所在的原始阵法外围,亮起一圈金色的、无暇的光圈。   那是顾轩宇提前在此布下的七杀阵。   一旦阵法被激活,阵内的活物将在瞬息间死去。   他要把“渊”,斩杀在复苏之前,守护世间太平。   而许若凡,将会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连带牺牲品……   许若凡并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个金色阵法的危险。   只是,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个。   他的本能告诉他,比起七杀阵的杀意,此刻包裹着他的黑雾,更加需要全身心应对……   他真是脑子抽了,才会想要在这种祭祀的过程中找到剧情的夹缝……这根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事。难怪系统一口断定,当渊来临,他一定会在生死之间做出选择。   现在后悔,确实是来不及了。   等这件事情过去,如果他还活着,绝对绕着所有的剧情走……   层层涌现的金光,禁锢住阵法内的黑雾。   许若凡不安之下,抽出怀里的宝石匕首,护在自己身前。   与此同时,他所穿喜服上绣的道道金线,也一同迸发出金光……   “呵……你……也要杀我……”   黑雾中的数道声音仍在低语,好似就在他耳边。   “祂”声音里的受伤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悲鸣之声,让许若凡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不,我没有想要杀你……”   许若凡摇头,下意识地想要解释。   可他忘了,只有神志正常的人,才可以用言语交流……   “……死……吧……我们……一起死……”   他听到,“渊”笑了。   极度的悲伤之后,是一种低沉的、空旷的笑声。   这一瞬间,许若凡是有预感的,正如他此前遭受那个天劫的时候一样。   死亡来临之时,会让人听见它的脚步声。   许若凡再次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   前世,他做惯了路人甲,行走在剧情的夹缝之间,无数次保全了自己。   可超自然的力量,他似乎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他大概是太托大了,以为凭自己一人的力量,可以扭转一切……   一瞬间,许若凡回忆起他短暂而精彩的一生——   漆成白色的温暖小楼房,黏腻可爱的猫叫,他亲眼看着分分合合的隔壁文男主们,许家夫妇慈爱却悲伤的眼神……   还有那株他曾经精心呵护的,漂亮的、亭亭玉立的白山茶——   现在,正是它的花期呢。   ……   ……   冲天的黑气和金光,瞬间熄灭了。   七杀阵已被破开,原始献祭大阵之上,粘稠的黑血尽数枯竭,阵中空无一物——   那名身着喜袍的祭品,连同阴森可怖的黑雾一起消失了,生死不明。   现场,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人,具都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只有两个人清醒着。   一个,是七窍流血地跪坐在地,却神情痴迷地仰望血月的国师。   他口中喃喃自语,趋近疯魔:   “渊,渊……祂出现了……我看到了渊……”   还有一个,是顾轩宇。   “还未、完全苏醒,便已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顾轩宇呢喃着,吐出一口鲜血,用破天剑强撑着自己的身躯,一下、一下地爬向法阵中心。   那里,静静地落着一朵半开的白山茶。   一朵顾轩宇后来费了大半辈子都没有理解的,白山茶…… 第5章   【渊带走了属于祂的祭品,将他拖回洞穴,只为静静地享用。——《镇魔》】   ……   ……   冷。   森寒的冷。   他的里衣早已经被冷汗浸透,此时一股寒意袭来,更是禁不住牙齿打架。   四周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许若凡感觉到周围已经换了地方,却不知道这团黑雾究竟将自己带去了哪儿。   他是已经逃过一劫了吗?   还是又死了……   许若凡悄悄地伸手,扒了扒一旁的地面,摸到一些潮湿黏腻的泥状物。   嘶……什么玩意。   许若凡甩甩手,忍着一阵阵的头晕,缓慢地站起来,打算往外走走,走到有月光照耀的地方,找点柴火之类,生个火烤一烤。   否则今晚他估计就要被冻死了。   还没等他站稳脚跟,一股更加潮湿冰冷的气息,顺着脚底,缓缓爬上他的小腿。   然后,在他的膝盖窝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许若凡膝盖一软,刚站起的身子又跪在了地上。   艹,他想骂人了。   什么东西在戳他?   “你……”许若凡张口刚要说话,那股冰冷潮湿的气息,轻轻贴着他的下巴尖,向上一抬。   许若凡瞪大眼,被迫抬头看着面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什么……东西?   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其他任何反应的时候,那股诡异的气息,撑开他的唇瓣,深深地探进去——吸了一口气。   诡异的感觉出现了。   许若凡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里,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一口气飘了出去。   灵魂好像瞬间轻了一半,周围变得更冷了。   他原本牙齿就在不停地打架,这时候,甚至连整个人都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   呼吸一下变得十分困难,眼前的黑色,冒出一阵阵彩色的星星。   与此同时,他听到耳旁响起一阵熟悉的,由千万道不同的声音共奏而成的,一声喟叹。   一声餍足的喟叹。   ——渊的喟叹。   许若凡一下子明白过来。   难怪,他会这样冷。   渊这家伙,在吸食他的魂魄……   许若凡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摸怀里藏着的宝石匕首,发现那里已经空了。   他心底一凉,再去摸藏好的包着剧毒“长醉”的蜜饯。   蜜饯也没了……   这下许若凡是真的郁闷了。   看来,原书的剧情还在照常进行……渊将祂的“祭品”带走,一点点吸食着他的魂魄……   到不了第二天,他就可以领盒饭去下一个世界了。   那股冰凉潮湿的气息又贴了过来。   这一次,它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直接想要撬开他的嘴,吸取魂魄。   许若凡却是和它杠上了,死也不松口。   开玩笑,对方再吸上两口,他人就没了。   那股冰凉的气息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撬开,动作停顿了一下。   像是有点困惑的样子。   下一秒,另一道黏腻冰冷的东西,缓缓爬上他的脚踝,缠住。   然后,把许若凡整个人倒提了起来——   救命……   许若凡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一下子充血,头都要被挤炸了。   他还是死死地闭嘴不松口。   提着他脚踝的那道触手上下用力晃了晃,像是摇存钱罐似的,想把他的魂魄从嘴里倒出来……   “停、停……”许若凡哭笑不得地松口了,“缓一缓,你听我说……唔……”   湿润冰凉的东西,再次探进他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祂”才不管,许若凡想要说什么,只知道,又能吸到一口祭品那美味的魂魄了。   许若凡眼冒金星地感觉到,自己又轻了好多。   他真是欲哭无泪了。   耳边听着那道熟悉而满足的叹息声,许若凡气若游丝地闭上了眼:   “满足……吗……”   反正都是一片漆黑,睁眼闭眼,已经没有区别了。   或许是因为渊确实感到十分满足和愉悦,“祂”终于有心情,回答他的话:“……嗯~”   “再吸一口……我就会死了。”许若凡缓慢地说。   渊没有什么反应。   许若凡觉得,自己好像处在一片寂静的黑雾之中。   不似刚才献祭时的癫狂和杀意。   他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或许,现在是一个交流的好机会。   “我死后,只剩下一具尸体,你就什么也吸不出来了。”许若凡继续说。   许若凡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黑雾,明显地一窒。   好像平静澄澈的液体,混入大量不安的杂质,变得浑浊而滞重。   还掺杂着他无法理解的,愤怒。   许若凡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只被封印在地崖的千年妖魔,喜欢他魂魄的味道。   甚至,有些上瘾。   渊仍是没有说话,周围的黑雾却还是越来越沉重。   许若凡听到了,许多个不同的声音,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低语——   “人类……”   “你……竟敢……威胁我……”   仿佛无数条来自地狱的恶鬼,正同时向他诉说着,伸出手……   冰凉潮湿的东西,缓缓地缠上他的脖子,一点点收紧。   糟了……   他这是……适得其反了吗?   许若凡欲哭无泪,脸色也开始发青,呼吸困难,仍是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要不……先让我养养魂魄?往后你可以慢慢吸……十年甚至一百年……咱们讲究的是一个可持续……发展……”   许若凡:救命……   他才不知道,被吞食的魂魄,能不能靠时间养回来。   他已经完全是满嘴跑火车、死马当成活马医的状态,张口就是画大饼。   他现在满脑子的想法,只有一个——   活到下一秒。   对方的动作却是完全停了下来。   许若凡听到,黑雾中那个重重叠叠的低沉声音,低语道:“可持……续发展?”   许若凡忙不迭点头。   一点头,脑袋更是被晃得无比眩晕。他忍不住扶着脑袋吟哦一声。   这个渊的反应,好像有些迟钝……   有机会。   “你想想,吸一口,和吸一百年。”许若凡忍着眩晕,继续诱惑。   黑雾窒了窒。   竟是一点一点变得稀薄了。   周遭的压迫感,骤然一松。   血色月光,透过薄薄的黑雾,洒了进来。   原来,月亮仍照耀着大地。   许若凡松了一口气,有些恍惚地摊在地上,衣物早被冷汗浸透。   那片黑雾虽然变得稀薄,却并没有完全散尽。   或者,与其说它有没有散尽,不如说,整个地崖的底部,都被这片薄薄的雾色笼罩在内……   许若凡休息了一会,终于有心思观察所处的环境。   他好像正在一个洞穴里,身上那件画着无数杀伤阵法的喜服,早就被震碎了,只剩下白色的中衣。   借着月光,他能看到洞内有山涧流淌。   洞穴最深处,有一处略高的小台。   那里摆放着几样他熟悉的东西——   一把从国师身上顺下来的宝石匕首,一包赵婉儿偷偷塞给他的蜜饯毒药“长醉”。   还一朵,漂亮的,白色的……山茶花?   花瓣娇嫩欲滴,花萼仍是绿色,花茎的切口新鲜平整,显然刚刚从树上剪下不久。   许若凡有些困惑地观察着那朵山茶花。   地崖土质贫瘠恶劣,连一草一木都萎蔫矮小,怎么会有花开放……还是他最喜欢的白山茶。   倒有点像,他家里养的那一棵。   他脚步虚软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想要将花拿起。   才走到高台面前,面前的黑雾骤然一浓,竟将他弹了开去。   许若凡不得不后退几步。   显然,渊不希望他碰到这些东西。   不知为何,渊似乎把这朵山茶花,和武器归为了一类,不肯让他触碰。   许若凡好笑又惋惜地叹息一声。   顺带着,深深打了个寒颤。   湿透的里衣像是冰刀一样紧贴着他,夺走他因为魂魄被吸食而本就已经很低的体温。   无论如何,渊暂时放了他一马。   他总不能又让自己冷死。   许若凡默默地把中衣和里衣脱下,湿透的里衣扔在一旁的石壁上晾着,中衣则暂时先穿回自己身上。   现在,他需要一点火,维持住自己的体温。   稀薄的黑雾平静地弥散在整个洞穴里。   许若凡试探着,向着洞穴外边走。黑雾并没有拦住他,只是静静弥散在空间内。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以正常的速度走出了洞穴。   果不其然,洞穴之外,正是地崖的崖底,周围是高耸入云的红色岩壁。   稀薄的暗色迷雾,无处不在……   难怪,渊完全没有阻拦他出去的意思。   无论他活动到哪里,都在渊所掌控的范围之内……   视野正中,有一个小土坡,坡上斜插着一把灰扑扑的长剑。   许若凡的目光在长剑上停驻片刻便移开,并没有多加留意。   他现在需要的,是可以生火的木柴。   整个地崖的崖底,几乎可以说是寸草不生。   幸好,因为这里地势低的缘故,不时有山风卷着崖上的树枝,落入崖底。   崖底走向崎岖,树枝们被风带到各个角落,便停留下来,不断积攒,倒也在许多角落攒下了不少。   这些树枝都已风干数年,许若凡拾起一些轻轻掂了掂,就知道可以直接点燃。   崖底风大,他瑟瑟发抖地回到原来的洞穴,把树枝固定在地面上,试图钻木取火。然而搓了半天,都只搓出几个小火星子。   倒是自己热得大汗淋漓,浑身上下再没有一点寒意……   许若凡不信邪,又搓了半天,终于把一个小火星子在干树叶上点燃了。他心下一喜,轻轻地吹气,很快,树叶子点燃了树枝,燃起了一丛小小的、温暖的篝火。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将之前湿透的衣服挂起在篝火边,烘烤着。   许若凡看着跃动的火苗,感受着来自其中的融融暖意。   他的目光放空了,思绪也随之飘远。   渊没有立刻将他杀死,他是否算是勉勉强强捱过了第一关?   他记得《镇魔》中,“许若凡”在崖底被吸食神魂的时候,顾轩宇也因为七杀阵被破的反噬而身受重伤。是白轻流将他救起,助他疗伤,开始了两人的孽缘。   不久之后,顾轩宇伤愈,他们将会一起下到地崖,追踪渊的下落。在这里,渊将被他们重伤,进一步黑化。   要避开剧情,他必须在两人赶来之前,离开地崖。   可如今地崖到处都是那片淡淡的黑雾,许若凡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无不在渊的掌控之中。   他或许需要用一点手段才能逃离这里。   就在他心思翻转之间,周遭的雾色变得更深了。   那道他熟悉无比的低语声,重叠交杂,在他耳边响起——   “现在……可以……吃了吗?”   这才过了多久,十几分钟不到,渊就等不及了。   祂还是想要,继续吸食他的魂魄……   他要怎么才能拖延时间?   许若凡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还不行哦,养好一次魂魄,需要十天。”   “十……天?”   许若凡肯定地点点头。   大概是十天吧。   十天之后,他就已经悄悄离开地崖了。   “祭品啊祭品……”   渊低语着:   “你……又在欺骗我……” 第6章   又……   为什么是“又”……   淡红的月光暗了下来,薄雾越来越浓,逐渐变得粘稠欲滴……   许若凡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不知道,渊究竟是怎么察觉自己在骗祂,他确实不知道魂魄是否还能再生……   这一刻,他再次听清了,黑雾中那些层层叠叠的杂音。   好像是许多不同的人,同时开口说话:   “……狡猾的……祭品……你竟敢欺骗……”   “……所有的人类……都一样……”   “杀,杀……杀……”   千千万万重声音,汇成三个字——   “……杀了你。”祂说。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他们已经相处了一小段时间,许若凡早已感觉到端倪,“渊”的思维方式,与人类有异。   “祂”说的杀,并不是威胁、周旋、试探。   仅仅是,想杀、要杀,而已。   他能感受得到,渊对人类的那种滔天恨意。   不知从何而来,却如此根深蒂固。   是因为千年来,渊都被凡间剑镇压在地崖的缘故吗?   许若凡虽是穿书而来,却也同样是人类,甚至是镇魔许家之后。   所以,渊同样也恨着他吗……   熟悉的冰凉感觉再次缠上他的脖颈,将他缓缓往上提。   许若凡双腿已经离地,无法克制地有些颤抖,他仍是压下恐惧,凝视着眼前的黑雾,低声问:   “我的魂魄,味道如何?”   “渊”的动作——静止了。   静止了许久。   似乎是……有点不舍的样子……   许若凡就维持着一个被提在空中的姿势。   他心脏仍是砰砰直跳,却终于松了一口气,无奈地缓缓用脚尖找着地面,试图稳住自己晃动的身躯。   然而,不多时,渊又将他向上提了一寸,他一脚踩了个空。   渊低语:   “什么时候……可以吃……”   又回到这个老问题了。   许若凡确实不知道,魂魄如何能够再生。   可是现在,毫无疑问,如果他回答不出渊的问题,就会死。   许若凡目光微微一转,掠过那朵被渊和匕首、毒药扔在一起的白山茶,心念一起。   轻声道:   “人类要养活一株花,需要给它浇水、施肥。如果你希望尽快吃到我的魂魄……”   他咳嗽一声,掩住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或许可以先让我吃点东西。”   ……   ……   对于渊所认为的“食物”,虽然许若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祂把他们扔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扶额叹息。   第一个被黑雾扔在洞穴内的,是个背着斧头的樵夫。   樵夫神色惊恐地看着盘腿端坐在洞穴正中、背对篝火的许若凡,神情好像在看一个鬼。   “山、山神大人饶命啊!小的是财迷心窍,才会在孟春入林,今后定不再犯……您、您就饶了小的,小、小的再也不敢了……”   樵夫反应过来,一下下地朝许若凡磕头,忏悔自己的罪行。   然而当他俯下.身去,看清脚下如血的红土,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血色红土,是地崖特有的标志……   “渊、渊大人……”   樵夫面色刷白,不敢再抬头看许若凡。   千年来,渊虽未曾现世,人们仍深深笼罩在祂所带来的恐惧之下……   “春天入林砍树,确实不厚道……不过,我不是渊,你认错人了。”许若凡说。   许若凡不知道,此时的他一身素白,背对火光,又独自坐在红土之上,看着确实诡异得很。   “是是,我认错人了,渊、渊大人!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樵夫显然没有听进许若凡的辩解。   他剧烈颤抖着,口吐白沫,身子一歪,竟就这样吓晕过去。   “喂……”许若凡忙上前检查樵夫的情况,确认还有呼吸,对着一旁的黑雾说:   “这个不大行,你把他带回原处吧,记得要活的。”   许若凡特地强调要带回原处,只因他太过了解书中渊的本性,害怕渊将对方杀死,就这样弃尸地崖……他想了想,又道:   “……你问问那些拿着炒锅或者铲子的人,他们是厨……”师。   他还没有说完,昏迷的樵夫已被黑雾倏然卷走。   不出片刻,黑雾重聚,又有另一个人影,自雾中怦然坠地。   倒也不必这么心急……   许若凡看清黑雾中的人影,喃喃道:“还真找来个厨师?”   黑雾中坠地的那人,果真一手拎着铲子,一手举着一个大铁锅。   铁锅里空无一物,可许若凡看着它,肚子再次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前身得知自己即将被献祭的事,气晕过去,连晚餐也没有吃……   那厨师一脸惊讶地环顾着周围,困惑地挠了挠头。   当他看到篝火前的白衣人影,面色一白。   却是强自镇定下来,挥舞起锅铲,朝着许若凡怒目横眉:   “我太祖奶奶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镇妖师,斩杀过不知多少妖魔鬼怪!你是何等小妖,竟也敢对我下手?”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   “渊……把他送走,我不吃人。”   那人听到渊的名号,第一秒难以置信,第二秒浑身石化一般僵在原地,缓缓抬头,瞪着许若凡。   半晌,竟是扔了手中锅铲,掉头就朝着洞外跑:“太、太祖奶奶救命……”   然而他还没跑几步,浓雾聚散。   刚跑出去的厨师,又被扔回了许若凡面前。   “渊啊……我不吃人,人都不吃人,”许若凡饿坏了,他认真地解释道,“我吃熟食,吃肉,吃菜,吃鸡蛋,吃零食……我吃不了人。”   “许……若……凡……”   渊突然说。   许若凡第一次听见渊叫自己的名字。   祂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他的名字。   很少被他人提起的姓名,从渊的口中唤出,听起来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好像,黑雾中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要他全身心地将视线投入其中……   许若凡不知不觉地转头,凝视着深不可测的黑雾,心脏跳动的速度,变得极为缓慢。   “你,在拖延时间。”渊低语。   洞中的黑雾更浓了。   无声无息,向着许若凡潜行而来,丝丝缕缕缠绕而上,将他全身包裹。   许若凡感觉到了,他无比熟悉的,来自渊的杀意。   可他好像……已经不再觉得那么恐惧。   第一次感受到这股杀意,许若凡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第无数次感受到这股杀意,他只觉得有些适应了。   或者说,有些疲于应对渊的反复无常。   “我都说了,我吃不了人。你弄点我能吃的东西来。实在不行……”   许若凡想了想,索性坐回篝火边上,看着那团跃动的、鲜活无比的火焰,把黑漆漆的后脑勺对着渊:   “要不,你把我一口吃了吧。”   他不想再挣扎了。   《镇魔》中,“渊”是由万人怨气凝结而成的万邪之体,性情天生残暴、反复无常,又时常不愿聆听人言,与他交流有碍,再正常不过。   许若凡有预感,无论他多少次消解了渊的杀意,祂也会因为本性复苏,重新想要杀他。   渊:“……?”   一旁蜷缩着的厨师听得心惊胆战,不敢作声。   原来,这个看似是正主的白衣青年,也是被掳来这里的,听身世,竟比自己还要可怜……   好像正是今夜地崖的献祭仪式中,那个倒霉的祭品。   是那个功名赫赫的许崇威的儿子啊……叫什么名字来着,他才刚听到,竟又记不清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   厨师还未来得及多想,只见那股黑雾缓慢地朝自己萦绕包裹而来,然后——一举把他扔到了隔壁村的村口……   厨师:喂,八卦还没有听完呢!   许若凡察觉到,身后的粘稠气息,默默消失了。   当渊离开的时候,这股淡淡的黑雾会变得异常稀薄。虽没有完全消散,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道存在感异常强烈的视线,并没有注视着他。   这次,渊离开的时间比较久。   许若凡拿起身旁的干树枝,向着将熄的篝火,添了几根,看着它们逐渐燃起,重新变得温暖。   等那种强烈的被注视感再次出现的时候,许若凡听到一阵咯咯咯的鸡叫声,然后,是一阵羽翅扑棱的声音——   几只肥美的母鸡,扑棱着翅膀落了地。   同时掉在地上的,还有乱七八糟的食材,蔬菜、作料、熟肉、生鸡蛋……   许若凡见状大喜:“干得漂亮啊,渊。”   他赞许地抬手,想要拍拍渊的肩膀,转头看到那片浓墨般的黑雾,举了半天的手,不知该落在哪儿。   倒是那浓雾不知怎么的,探了过来,像是好奇地碰了碰许若凡的掌心。   诡异湿润的雾气,丝丝缕缕,缠上他的手掌……   许若凡触电似的收了手。   他低下头,开始整理落了一地的食材,把几只活蹦乱跳的母鸡从米袋旁边赶走,暂时驱赶到山洞的深处围了起来。然后挑了些新鲜的葱姜蒜和煮熟的整鸡,捡起厨师之前扔下的锅铲,在洞内的山涧简单清洗了一下。   然后,吸溜了一下口水,在篝火上架起了炒锅。   他看着渊弄来的那只煮熟的整鸡,思考了一会儿,手缓缓地伸向不远处高台的宝石匕首……   他的动作顿住了。   因为,黑雾化为冰冷的实体,挡在了他手的前方。   “切鸡肉。做好了,也给你吃。”许若凡诱惑祂。   黑雾顿了顿,缓缓散开……   许若凡再次朝着那柄宝石匕首勾了勾手指。   宝石匕首忽地“站”了起来,剑鞘着地,哒哒哒地朝着许若凡欢快地冲了过来。   砰地一声,再次撞上了黑雾。   许若凡看着近在咫尺的匕首,没有任何动作,耐心地等待着,也不开口说话。   果然,不一会儿,黑雾察觉到许若凡没有什么其他意图,自己散开了。   宝石匕首撒着欢,冲进了许若凡怀里。   许若凡微微一笑,取下剑鞘,简单清洗了一下匕首,用它处理好鸡肉,切了些蒜末,往锅里爆了些喷香的蒜末,鸡肉也下了锅。   他一人生活,厨艺只能说是尚可,做不出大厨级别的美味,但一点家常小菜,不在话下。很快,丝丝香气自锅中飘出,许若凡切了一点碎葱,洒在做好的炒鸡之上,深深吸了一口香气。   洞里没有筷子,许若凡心念一转,用匕首削了两根木棍,将就着用了起来。   他将细长的木筷夹起一块沾着碎葱的鸡肉,吹了吹气,轻尝一口,任那肉香味在口中弥散开来——   嗯,真香~   许若凡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埋头大吃起来。   黑雾迟疑地看着大快朵颐的许若凡,不知不觉,缓缓挪了过去。   许若凡吃了没几口,便感觉到那团黑雾盘桓在自己周围,淡了又浓,浓了又淡……   渊那赤.裸裸的视线,近乎渴望地黏在他筷子夹着的鸡肉上。   他终于也是吃得有些愧疚起来。   “尝尝……么?”许若凡问那黑雾。   话音还未落下,黑雾扑来,将他筷子上的鸡肉卷走,鸡肉瞬间消失在幽深黑雾的尽头。   许若凡迟疑了一下:“我没有去骨……”   渊显然并不介意这点。   咽下这一口,渊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像猛兽进食似的,囫囵把他面前的整锅炒鸡全部吞进了肚子里。   许若凡心疼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大锅。   他刚刚炒好的,那么一大盆炒鸡,居然转眼就没了……   他还没有吃饱。   渊好像也是一副还没有吃饱的样子。   黑雾消失了片刻,不一会儿,再度出现,空中哗啦啦地掉下了许多的熟鸡肉。   “炒鸡。”渊说。   许若凡顿了顿,本是想要拒绝的。   渊的声音千回百转,好似万人同语,又道:   “炒鸡。”   许若凡双眼含泪,点了点头,再次把铁锅架上了篝火:“你喜欢就好。”   这一晚,他化身炒鸡机器,一连给渊炒了十几盆炒鸡,胳膊都要把炒锅抡出火花来,终于把祂给喂饱了。   这一夜,不知道又有多少户人家,没做完的熟鸡悄然消失在厨房,最后进了渊的肚子……   当天边出现第一抹天光的时候,许若凡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山洞里,揉了揉酸疼的手臂,已经不想说话了。   渊终于没有继续要他做炒鸡……   也没有把他吸食殆尽……   昏暗的黑雾松松萦绕在许若凡周围,许若凡却没有感受到那种被注视的感觉。   祂好像,睡着了…… 第7章   许若凡长舒了一口气,靠在赤红的岩壁。   渊似乎睡得很熟。   黑雾规律地翕动,嗡鸣声阵阵,低沉而轻缓,好似在均匀呼吸。   许若凡靠在赤红的岩壁,伸出手,指尖靠近那团黑雾,拨弄了一下。   修长的手指,穿过黑雾,没有触碰到任何的实体。   倒是黑雾,不舒服地缩了缩,好似马上要醒来。   许若凡顿时停住了动作,不敢再动。   开玩笑,要是渊醒了,继续要他炒鸡可怎么办……   他魂魄本就被吸食了大半,又忙活了一整晚,再经不起一点折腾了……   许若凡筋疲力竭地合上眼,正要沉沉睡去……   【许若凡,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系统那熟悉的童音再度出现在他脑海。   许若凡疲惫地睁开眼,抚了抚额头:“你还没走呢?”   自从他上次睡了一觉,系统像是失踪了似的,再也没有声音,他还以为系统已经放弃他了。   系统郁闷道:   【唉,我只是没有办法在渊靠近你的时候出现……】   许若凡迟疑了一下:“你不怕祂现在醒过来?”   【这个形态的渊一旦睡去,很难被惊醒……】   系统说:   【先别说这个,许若凡,凡间剑就在洞外,拔下它,杀了渊,快!】   “祂是一团黑雾,剑怎么可能杀得了祂?”许若凡想起刚刚手指穿透黑雾的一幕,不大相信地摇了摇头。   【凡间剑不一样。渊无法承受凡间剑的一击,尤其当这一剑,是由你挥出的。】系统说后半句的声音很小,小到许若凡几乎听不清。   但他还是理解了。   渊的弱点,在洞外那把凡间剑……   许若凡抬起头,微眯双眼,凝视着萦绕在面前的混沌黑雾。   今天,这坨黑雾还吃了他十几盆的炒鸡……   这真的是《镇魔》里那个杀人如麻、颠覆三界的大魔头?   【渊还没有完全苏醒,今天和你在一起的,只是祂的部分神识,根本算不上是活物。】   许若凡微微一怔。   算不上活物?   祂明明能够和他正常对话,也能够理解他话语的含义……   “祂要怎样才会完全苏醒?”他问。   【不知道。】   许若凡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咳,不知道……】系统尴尬地重复,【书里没有具体描述……当渊占据许若凡的身体、离开地崖的时候,已经是完全苏醒的状态了。】   “亲爱的系统君,你需要精进一下业务,真的。”   许若凡说着,眼皮越发沉重,忍不住深深打了个哈欠。   【许若凡,你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一旦渊完全苏醒,对于整个书中世界,便是一场毁天灭地的千年浩劫,再也无法挽回了。】系统严肃道。   系统等待着许若凡搭腔,良久也没有听到声音。   回应它的,是一阵均匀轻缓的呼吸声——   【喂,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就这么睡着了?】系统咆哮。   许若凡迷迷糊糊中醒来了一瞬,却几乎是立刻重新沉下眼皮,声音微弱:   “明天再说吧……”   今晚一直都在给渊抡炒锅,他实在是太困了。   许若凡嘟囔一声,靠在被篝火烤得温暖的红色岩壁上,在那混沌黑雾的笼罩下,睡着了。   系统:???   ……   ……   月光中的血色逐渐褪去,重新变得清冷疏淡。   献祭大阵周围,横七竖八,到处是不省人事的昏迷者。   一个青色粗布打扮的青年,背着几个小布兜,吭哧吭哧爬上了小土坡,一脚踩进献祭大阵,蹲在昏迷的人们身上,低头翻找,挑挑拣拣。   不一会儿,他身上的布兜,便塞满了零零碎碎的金银珠宝。   还背上了一把锃亮华丽的……破天剑。   他站起身来,满足地抬起脸,长长叹息一声。   那面容,赫然是《镇魔》主角——白轻流。   白轻流本是一名私塾先生的孩子,才取了个这么风雅的名字。   然而在妖魔盛行的乱世,平安便是奢侈品。幼时的他,父母便为流民所害,惨死家中。他则流落到地崖,被许家管事收为了帮佣,一直默默地在许家打杂。   偶尔,也跟着四处镇压妖魔的许家弟子,趁着某些混乱的场合,赚一赚外快。   方才许府被劫持的时候,他并不在府内,是后来看到献祭的队伍,才悄悄跟了过来,在献祭之后的现场“打秋风”。   今天的收获,抵得上他好几年的工钱。   尤其是这把剑,一看便十分贵重……   白轻流转头看着背上锃亮的破天剑,不自觉露出一抹快活的微笑,拔腿便要走人。   然而他的腿……拔不出来……   一双有力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腕。   低头一看,是一个趴倒在地的蓝袍男子,他刚刚才取走的那把剑的主人。   白轻流面色一僵,用力蹬腿,怎么也蹬不开这只手。   “烦人……”他一脸苦恼。   眼看着昏睡在一旁的国师小童隐隐有要苏醒的迹象。   他们要是醒来看到他,今天的收获可就不保了,还可能被告状给许家管事,罚去几个月的俸禄……   ——算了,先拖走,待会再找个地方扔掉。   白轻流咬了咬牙,索性俯下.身,把这个紧抓着自己的家伙翻了个面,打算一起拖走。   然而,当看清那人的脸庞,白轻流的心轻轻一荡。   月色下,那人一席锦绣蓝袍,虽染上些许脏污,却掩不去矜贵超然之色。   他面目清冷深邃,眉心却微皱,似是有什么未尽之事,割舍不下。   称得上……动人也不为过。   不扔了!   带走。   必须带走!   白轻流当下便做了判断,将地上的蓝衣男子扶起,背在自己肩头,系好一袋金银珠宝,火速逃离现场。   此时的白轻流还不知道,这个抓住他脚的美男子,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差点屠了许家满门;未来,更是要与他纠缠一世。   剧情的车轮正缓缓转动,欲将他拽向心死如灰、粉身碎骨的结局……   ……   ……   许若凡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细细的黑雾仍然弥散在崖底各处,只是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淡了许多。   渊还没有醒。   许若凡猜测,是昨天吃得太撑,祂需要慢慢消化的缘故。   现在正是他可以熟悉周围环境的好时候。   许若凡悄悄地往一旁挪了挪。   周围萦绕的黑雾,只是轻轻一颤,便回归宁静。   许若凡继续往旁边移动,自那黑雾的包裹下,慢慢地挣脱出来——   好极了。   祂并没有被惊醒。   洞穴深处的母鸡见他开始活动,咯咯咯地叫。   许若凡找到昨天渊扔下来的米袋,抓了几把米粒,洒进鸡群里,顿时听到一阵快乐的拍翅声和啄米声。他在土里找到几个新下的鸡蛋,将它们放到栏外保存。   无论如何,如果他接下来的几天一直被困在地崖,渊又突然发狂,拒绝配合……他就得靠这些宝贝们续命了……   做完这一切,许若凡在山涧简单洗漱了一下,走到洞外。   久违的温暖阳光照在他身上,他长长伸了个懒腰,深吸了一口比现代清新得多的空气。   嗯,很好,他又安全活过了一天。   地崖两边的峭壁有上千米高,若不是正午,阳光还照不到崖底。   许若凡沐浴着短暂出现的阳光,趁着渊仍在熟睡,慢慢地沿着峭壁一直走。   他想找,可以回到地面的路。   既然白轻流和顾轩宇后来能够下到地崖,这里就一定存在着一条可以向上走的路。   他已经做好了要独自找上好几天的准备。   然而,才往前走了一段路,便听到有争执吵嚷的人声——   “凭什么你们先走?”   “明明是我们先到这里的,让我们先过!”   不远处,狭小的山口,站着几个面红耳赤的年轻人。   他们分成了两边,一边穿着黄袍,一边穿着蓝袍,鼻尖贴着鼻尖,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让对方先走。   许若凡眼尖地看到,他们腰间缠着钩索,怀里揣着匕首,显然是从上面下来的人。   他停了下来,饶有兴趣地站在一旁围观。   一身黄袍的弟子语带嘲讽,高声道:   “都说无涯峰的人最为霸道,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就连千里外的地崖,也要划分地盘,不许他人经过!”   蓝袍的年轻人则嗤笑:   “你们铸剑山庄的人才是道貌岸然。自称隐居避世,其实什么都要争先、什么都要攥在手中!若不是山口狭窄让你们漏了本性,不知牌坊还要立到几时!”   许若凡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看得津津有味。   不知为何,好像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突然多出来的路人……   原来,蓝袍这边是无涯峰的弟子,黄袍那边是铸剑山庄的弟子。   无涯峰,正是顾轩宇所属的门派,如今势头正盛,未来随着剧情的发展,更是会一统江湖……   而铸剑山庄……他囫囵看书,对此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那是一个能够铸剑和召唤剑灵的门派,似乎超然于世外。   可如今身临其境,一看便知不简单——   黄色通常为帝王之色,这铸剑山庄的弟子却都是一身鹅黄衣袍,若不是不识好歹,便是他们……要凌驾于帝王之上。   许若凡在一旁看了一会,才知道双方人马都是为了争夺凡间剑而来。   凡间剑可以克制渊,已经是整个江湖的共识。   地崖往日一直有幽深黑雾盘踞,唯有昨夜献祭开始,崖下浓雾清明了不少。各大门派的人都知道定是那祭品起了作用,如今纷纷派人朝着地崖赶来。生怕晚来一步,渊重新苏醒,届时无人再敢闯地崖……   第一个赶到凡间剑所在之地的,便是无涯峰与铸剑山庄的年轻弟子。   他们在这里争了许久,也未争出个高下。   若不是自家长辈叮嘱不可随意与他门弟子拔剑相向,怕是早就血溅三尺。   现下已有铸剑山庄的黄袍弟子气不过,正在暗暗拔剑……   许若凡看了一会,便觉得无趣,望了望他们走来的方向,打算去那里找找向上的出口。   不过,这时候,有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两个门派的几个弟子,不说是器宇轩昂、珠光宝气,好歹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可其中最矮小的一个无涯峰小家伙,却是邋里邋遢,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明显大了一号,像是借来的。   细看来,他身上还有不少淤青和伤口,嘴角也有淤血。   他开口了,声音稚嫩,语气却极为成熟:   “谁不知道,下地崖打头阵,正是整个门派里最脏、最危险的活儿。大家同为牛马,却要自相残杀……有趣,有趣。” 第8章   啪——   一记清亮的大耳刮子声。   许若凡听得心一颤,便看到那娃娃脸小家伙脸上,出现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余继轩,你再说!”一名看起来最为年长的无涯峰弟子收回手,指着小家伙破口大骂:“我们无涯峰见你孤苦,好心收留你,供你吃穿、指点你修行;你个小白眼狼倒好,忘恩负义、污蔑师门。我今日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替宗门除害!”   语毕,刷的一声抽出背后长剑,竟向着余继轩的脖子抹了过去。   一旁铸剑山庄的弟子们嘻嘻笑着,看热闹般指指点点。   无涯峰弟子们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师门的脸在铸剑山庄面前都被丢尽,他们都恨不得余继轩现在就消失,无人出手阻拦。   那余继轩仗着身材娇小灵活,险险侧身一闪,冷笑道:   “怎么,说你是牛马,不高兴了?这偌大的无涯峰,竟是连一句实话也说不得?”   “你……宗门逆徒!”年长无涯峰弟子一剑挥空,气得面色煞白,看向周围的无涯峰弟子:“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抓住!”   余继轩左躲右闪,终是敌不过所有的无涯峰弟子一起上前抓他,还是被拿下。头被摁在了地上,吃了一嘴的土。   他倒也不再反抗,只是转头,朝着年长无涯峰弟子,嬉皮笑脸道:   “师兄,同门自相残杀,上报宗门,可是死罪。”   许若凡明白余继轩身上的淤青都是怎么来的了,不由得感叹:   “真倔。”   一旁的铸剑山庄弟子闻言,转头瞥了许若凡一眼,搭腔:   “啧,这无涯峰弟子也是拎不清,再怎么倔种,现下也不是清理宗门的时候。趁他们忙活,我们可要先进去取剑了……”   他冷笑一声,也不觉得身旁突然多出一个人有什么不妥,自然而然地说完话,便挥手示意铸剑山庄的人悄悄走入山口。   “好,你们去吧,”许若凡点点头,朝他们挥了挥手,叮嘱道,“记得脚步放轻点,渊在里面睡着呢。”祂很凶的。   “知道了,多谢提醒!”铸剑山庄弟子一拱手道,几人悄悄走了进去。   直到他们又向前走了一段,这名铸剑山庄的弟子才突然回过神来——   地崖底下,不是只有铸剑山庄和无涯峰两个门派的人吗?   刚刚是谁……在和自己说话?   铸剑山庄弟子:???   那一边,年长无涯峰弟子仍在对付余继轩:   “同门相残?呵,地崖如此凶险,是你余继轩自己冲动行事,葬身在‘渊’的口中,和同门相残又有什么关系……你们会说出去吗?”   剑锋一闪,他抬起头,阴冷的目光望向周遭的无涯峰弟子。   “这……自然什么都是渊干的。”“对,渊干的。”其他弟子犹疑片刻,都移开了目光,装作没有看见。   年长无涯峰弟子笑道:“明白了吧!”   余继轩咬碎了一口牙,死死瞪着年长无涯峰弟子,眼睛布满血丝,几乎都要暴突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温润的、不起眼的嗓音,轻声说:   “师兄,铸剑山庄的人进去了。”   说话的人,是一旁围观的许若凡。   年长无涯峰弟子一惊,转头回望,果然看到那些衣袍明黄的铸剑山庄弟子们都没了影,显然是趁着他们内讧的时候,先一步进了山谷。   余继轩见状,趁机灵活地一扭,挣脱众人的掌控,一溜烟跑了。   “余……你……这些个趁人之危的!快走!这下可怎么向顾师兄交代……”   年长无涯峰弟子一咬牙,一跺脚,再顾不得收拾余继轩,匆匆赶着众人进山去……   “记得脚步放轻点,渊在里面睡着呢。”许若凡望着他们飞奔而去的背影,再次叮嘱。   无涯峰的人走得匆忙,没人回他。   希望他们能听进他的话,许若凡想。   他上前几步,走到一枚巨大的乱石后方:   “小朋友,问你一个问题。”   藏在那里的余继轩当下跳了起来:“你才是小朋友!老子已经成年了!”   他娃娃脸上都是淤青,尤其是最新的巴掌印,最为显眼。   许若凡顿了一下,从善如流道:“这位……成年男子……你可知道怎么离开地崖?”   余继轩正要回答,突然眼睛滴溜溜一转,看向一旁:   “我凭什么告诉你?”   许若凡:“……”他知道余继轩为什么一身淤青了。   他也不理余继轩,站起身,扭头就走。   余继轩不知怎么的,慌了一瞬,叫住他:“等、等等。”   许若凡回头:“?”   余继轩目光慌乱地上下搜寻,良久,好像寻见救命稻草,目光落在他的腰间:   “你、你这匕首我认得,你是个小偷!偷了国师的东西!”   许若凡低头看了看腰间的匕首:“哦。”掉头就走。   余继轩两步追了上来:“小偷,你不问我,要什么条件才告诉你离开地崖的路?”   许若凡:“不问。”   余继轩:“为什么?你明明想知道,你明明需要它!”   许若凡:“你会说吗?”   余继轩:“有什么不能说的,就在……”他顿了顿,看着许若凡,眼里带上一抹哀求:“你得把我也带上去。”   许若凡:“可以呀。”   余继轩没想到自己提出的要求就这么被答应了,愣了愣,憋在胸腔的一口气发不出来,居然也就这么化开了。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以往在宗门,他总是那个被欺凌和嘲笑的对象,后来学会了反击,也只是让身上遭受了更多虐待和毒打。   偶尔有人大发善心帮助他,也是一副同情和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最见不得那种模样,好像他是一坨卑微的泥,而对方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仙人,凭什么?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种正常的态度和他说话……   “这、这是你亲口答应的,如果后来没有做到,我、我要你好看!”余继轩凶巴巴地说。   许若凡瞥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矮矮的个头,瘦骨伶仃的身躯,满脸的淤青,欲言又止半天,终于道:   “……好的。”   余继轩心想:他怎会这样淡定,一定是有什么深藏不露的杀手锏,否则他这样威胁他,换做是那些无涯峰的人,早就抽他的大耳刮子了,这人却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还需小心才是。   “前、前方有一处地势较缓的坡,我们看了好几日,那是地崖边上最缓的坡,人力可以攀爬,上去之后恰好有一个小村庄,还可以稍作休息。”   余继轩一边在前方带路,一边用余光偷觑许若凡,生怕他突然暴起,把自己处理了……   许若凡却没有那么多心思,左右看着,认真记着路:   “方才我见那几名弟子身上都带着钩索,我们可以就这样空手爬上去吗?”   余继轩:“只要不怕死,怎么都可以。”   许若凡扭头看他:“?”   余继轩凶巴巴地瞪了回来:“怎、怎么,你竟如此胆小怕事?”   许若凡叹了一口气:“你说对了,我可惜命了。”   余继轩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那你打算怎么办?”   地崖凶险,他一人绝不可能原路攀爬上去。   他需要许若凡的帮助……   “我得回去了。”许若凡抬头看了看天色。   “什么?”余继轩是真的慌乱了,“回哪里、回去做什么?”   “渊生气了。”许若凡静静地说。   不知何时,弥散在崖底的黑雾,变浓了。   明明是阳光普照的白天,整个山谷却笼罩在一股阴沉灰暗的雾色底下,眼前静立的青年,也有些看不清了。   余继轩揉了揉眼睛,看着周围的黑雾:“渊、渊?这黑雾,是渊放出的?”   许若凡摇了摇头:“不,这黑雾,就是渊。”   一定是刚才那些进山的人,没有听从他的劝告,放轻脚步。   渊……醒来了。 第9章   渊是真的生气了。   祂在地崖之下,沉睡多年,耳边从来没有这么吵闹过。   那些闲杂人等闯进祂的地盘,在祂头上踩来踩去,一直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像一群烦人的麻雀,不停地叫叫叫叫叫叫叫——   已经好多、好多年,祂没有睡过这么平静、安宁的一觉。   往常,祂的梦境充斥着火焰、兵戈与无法瞑目的亡者,可这一次,祂居然梦到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像是晨光、山茶花和炒鸡,还有一个温暖柔软的白色人影……   可这些擅闯禁地的吵闹麻雀,轻而易举地,打破了祂的享受。   不仅如此——   醒来后,怀中的祭品,居然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差点脱离祂所能掌控的范围。   暴躁的恨意像是一颗火星子,随风滋长蔓延。   很快燃烧成了一片熊熊烈火——   渊决定,杀了这些人。   许若凡很快察觉,虽然黑雾渐浓,凝成一堵厚厚的墙壁,阻止他继续向外走,可是并没有瞬间把他扔回原来的山洞。   相反,中间的浓雾稀薄了些。   雾色似乎正向着洞穴所在的方向快速聚集。   隐隐有来自地狱般的低语和尖啸,自不远处响起。   许若凡的心沉了一下。   这场面他可太熟悉了。   只是上一次,他是被困在黑雾中心的人,而这一次,他是旁观者。   ——渊,要大开杀戒。   余继轩心慌得不成样子,疯跑了两步,被那堵黑墙死死拦住,无法再向前,他扭头看着许若凡:“我们该怎么办?”   “你有两个选择,第一,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可能要饿上一天肚子;第二,和我一起去找渊,看看是什么情况,可能会……”许若凡顿了顿,“死。”   余继轩琢磨了一下许若凡话里的意思,心想:这人一定是趁机甩掉我这个拖油瓶,才用死来威胁,我才不上这个当。他好像对地崖很了解的样子,紧紧跟着他,必定死不了……   他当机立断:“我和你过去!”   许若凡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这余继轩还有点魄力,难道是书里的什么重要角色吗?只可惜他之前看书根本没有记事,根本不记得这号人物了。   不管怎样,多一个人,或许也能多一点底气。   两人脚步加快了些,几乎是小跑着往黑雾的中心而去。   许若凡魂魄几乎被渊给吸空了,体力本就不支,这一通猛跑,差点没背过气去。只是他实在不敢停,怕晚了一步,要见到一地死状可怖的尸体。   若他还要被困在地崖几日,他便要与这些尸体共度几日……   余继轩整日上蹿下跳地躲同门的巴掌,体力比许若凡好上不知多少倍,只是他也精得很,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脚步,只跟在许若凡正后方,死死维持着半米的距离,明明有余力,却不肯再多往前半步。   许若凡转头白了他好几眼,他只当看不见。   待他们终于赶到黑雾的中心,许若凡果然看到,漆黑深沉的雾色之中,已然倒下了一大片人影。   灰扑扑的凡间剑,仍是好端端插在小土包上。   以凡间剑为中心,每向外一步,便倒了一个人。   十几个无涯峰和铸剑山庄的弟子,毫无生气地倒在凡间剑周围。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突突的跳。   还是来晚了一步。   那余继轩见状,却反而忘了什么是害怕。   他径直蹿到年长无涯峰弟子身边,狠狠踢了他一脚:   “狗仗人势的东西,你也有今天!”   年长无涯峰弟子因他这一脚突然坐起,竟是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余继轩吓了一跳,哆嗦着后退半步。   许若凡心中一喜,忙过去,撑住他的身躯,探了探鼻息:“太好了,还活着。”   年长无涯峰弟子半眯缝着眼,看着许若凡,嘴唇疯狂地颤抖,面上是极度恐惧之色:“……渊、渊……”   许若凡:“我知道你想说话,但你先别说。好好休息。”   年长无涯峰弟子眼一瞪,乖乖把嘴闭上了,眼角淌下一滴无助的泪。   许若凡见他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便将他安放在地上,打算看看其他人的伤势。   然而,黑雾中,那种被什么东西死死注视着的感觉,又出现了。   许若凡顿住脚步,轻叹一声,凝视着眼前那片包围而来的、幽深无边的黑雾。   “祭品……你……想逃离……我身边……”   黑雾中嘶哑断续的声音,尤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汹涌而来的……悲伤。   许若凡被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撞了一下心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觉得脚底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动,低下头,只见一股黑气自他脚底蔓延而上,缓缓勾缠住他的身躯……   “只有撕碎……才能永远留下……吗……”   渊太喜欢昨夜的梦了。   那些温暖、明亮的东西,虽然断断续续又毫无章法,可是一幕幕,竟然给祂带来了满足安宁的感觉。   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因为是抱着祭品入睡的。   或许,只要把祭品撕碎,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就可以永远拥有这样的梦境……   许若凡感觉自己的四肢正被湿润的黑雾拉扯着,关节一阵阵的疼痛,身不由己的疼痛。   祂是真的想要撕碎他啊……   头疼。   许若凡艰难地开口:“你不爱吃……炒鸡了吗?”   渊的动作微微一顿,竟是止住了。   像是犹豫起来。   许若凡正松了一口气,那种四肢被拉扯的感觉又袭来了。   “吃了……炒鸡……祭品就会……离开我……”渊低声说。   许若凡欲哭无泪。   他怎么感觉渊比之前更难缠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我没有离开你。你知道什么是散步吗?”   渊的动作又顿了一下,像是有些困惑。   许若凡趁机小心地把四肢往回收了一些,终于不再有那种被极限拉扯的感觉,轻轻吐出一口气:   “散步就是……人类的一种有益身心的运动,人会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这样心情就可以变好。人类都需要散步,我刚才就在散步,这并不是我要离开你这里的意思。”   渊试图理解他的话。   良久:“你……没有……要离开?”   许若凡不喜欢说谎。   但这一次,他不敢说实话——   “我没有要离开,渊。”   他的语气是那样真诚。   黑雾轻轻涌动着,逐渐平静下来。   漆黑厚重的黑雾,轻盈了许多。   “那就……好……”渊说。   许若凡陡然放松下来——   幸好,渊是可以沟通的……祂好像并不如原书中所描写的那样残暴不堪。   “若你离开……我会……找到你……撕碎你……”渊说。   许若凡泪光闪烁:“……好的。”   他收回之前的想法。   渊果然是无法沟通的……   “不管你去了哪里……我都可以……找到你……”渊的声音逐渐变远了。   周围的黑雾,重新变得疏淡了些许。   虽然仍是灰蒙蒙的,好歹,能看清前路了。   许若凡看到,余继轩坐在地上,一脸惊疑地看着他。   渊居然没有动余继轩。   许若凡合理怀疑,祂根本就没注意到余继轩的存在……   “你看到了什么?”许若凡问。   余继轩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从那黑雾中出来……毫发无伤……”   许若凡苦笑:“你差点就看到一坨碎肉了。”   余继轩惊恐:“渊要杀你?那祂为什么又放过了你?”   许若凡叹息一声。   他或许可能看透另一个人的想法……可看不透一团黑雾的想法。   他转头望了望身边横七竖八倒地的人们:“收拾一下,能救活的,都给他救一救吧。”   “喂,小偷,你没有回答我!”余继轩追着他问。   许若凡已经埋头救起人来。   他也看不出这些人究竟受的什么伤。有的人是惊厥昏迷过去,有的人因为胸口卡着血,呼吸不畅,濒临窒息。   许若凡便叫余继轩照着先前那样,给他们各自踹了一脚,死马当成活马医,倒也救醒了几个。   ——他其实并没有来晚。   不过,这里没有医疗条件,再拖下去,这些还活着的人,也会慢慢丧命。   “渊,帮我一个忙。”许若凡说。   “……说。”   “你把这一大帮子人,放到医馆门口吧,我不想这里全是尸体。”   “……”渊好像不是很情愿的样子,良久没有回答。   “给你做炒鸡吃。”许若凡诱惑道。   咻的一声,眼前躺着的弟子们瞬间被黑雾卷走,消失不见。   留许若凡和余继轩,大眼瞪小眼。   “你要和他们一起走吗?”许若凡问余继轩。   “不、不不不不……不!”余继轩疯狂摇头。   他并不知道,这坨黑雾到底会把人带去哪里。   万一带到一半,把他吞了呢?   还是跟着许若凡安全些。   许若凡有些意外,但也没有解释。   他也有些饿了,又答应了渊要做炒鸡,于是便进了洞穴,打算备菜开火。   没想到,才进去,便发现栅栏围着的那群母鸡们,全都倒在地上,鸡爪朝着天空,死掉了。   之前取出来保存的几只鸡蛋,也被不明力量炸碎,黄黄白白的蛋液淌了一地。   许若凡心疼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取来山涧里的水,清理了蛋液;然后又进了栅栏,把里面的母鸡们都收拾出来,堆在一旁。   它们本来应该活得更久些,却死在了渊一视同仁的怒火之下。   或许对它们来说,这是天灾吧。   许若凡情绪有些低落,也不怎么说话。   渊说:“还有……活母鸡……”   许若凡一愣,想了一会,才理解了祂的意思。   祂想再给他带些活的母鸡来养。   许若凡说:“算了,不想再看它们死掉了。”   渊:“……”   祂沉默了许久。   良久,黑雾聚散。   然后,是母鸡扑棱翅膀和咯咯叫的声音。   许若凡目瞪口呆:“你……”   十几只母鸡落地,鸡爪子欢快地到处爬,好奇地探索着山洞内的场景。   许若凡怕它们跑散了,忙又抓了一把米,把它们引到了栅栏内,重新围了起来。 第10章   就在许若凡忙活着在洞穴里抡大锅的时候,被渊扔回医馆门口的两派弟子,已被各自的同门认领了回去,悉心照料起来,伤势一点一点好转。   也是自他们口中开始,这一日过后,关于地崖的新的传言,席卷了三界——   他们说,地崖之下,有一无名男子,浑身浴血,自渊的巨口中将两派弟子救下。   他们说,那无名男子一身白衣,面覆白缎,看不清面容,却是身手超绝,剑剑生风,以一人之力对抗着邪魔渊。   他们说,那无名男子,为人类阵营奉献了一切,危险游走于地崖之间,与渊默默抗争了半生,不知救下了多少无辜之人……   面覆白缎·无名男子·身手超绝·抗争半生·许若凡:……离谱。   许若凡记不清原书中内容,所以也不会知道,这一小段发生在地崖底下的、看似轰动惨烈的门派之争,其实也不过是《镇魔》中的短短一句话——   “他们曾经派了些年轻弟子进入地崖探查情况,但都有去无回。”   有去,无回……   ……   ……   斜裂而下的地崖,红土焦灼。   崖底昏暗,雾色沉沉,分不清日夜。   然而,往日死气沉沉的崖底,此时却飘散着丝丝勾人的香气。   余继轩跪坐在一旁,一边勤勤恳恳拔着鸡毛,一边口水直流地看着许若凡在篝火上抡大锅,肚子咕噜噜地止不住叫。   可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因为,每做好一锅,那鸡肉便被那坨盘踞不散的黑雾,咕咚一口吞下。   那黑雾好似一个巨大的、永远填不满的胃,贪婪地吞咽着许若凡新做出来的菜肴,一点也不给其他人留下。   许若凡一副早就习惯了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大炒特炒,好似内心已经麻木……   余继轩却是又饿又怕。   他饿得几乎要扑上前去,却因为恐惧那阵不可直视的黑雾,只能在原地按照许若凡的嘱咐,努力给刚才那些死掉的母鸡拔毛……   他后悔了。   还不如刚才被渊带走,哪怕干脆地死掉,也比这样强……   想到接下来还要经历不知多久这样被恐惧支配的生活,他顿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雾色渐渐地淡了下来。   洞穴外的月光,淡淡透入。   许若凡略一抬眼,动作一顿,很轻地松了一口气。   黑雾仍然环绕在他身边。   可那种一眨不眨注视着自己的感觉消失了。   ——渊,又睡着了。   祂好像每次都是吃饱就睡觉。   ——许若凡感觉自己发现了一条真理。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他给渊做炒鸡吃,过后就可以有一段很长的自由活动时间了。   或许,某一天,他可以趁此机会离开地崖……   许若凡揉了揉酸涩的手臂,别过头,看了看可怜巴巴的余继轩,把手中的炒鸡给他分了点,自己也吃了起来。   余继轩犹豫地看着那团缓慢呼吸的黑雾,不敢出声。   许若凡:“睡着了,快吃吧。”   余继轩如获大赦,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许若凡看着他饿极了的吃相,摇了摇头,边吃边道:   “我打算在十天之内离开地崖,你呢?”   余继轩动作微微一顿。   是啊,他呢?   离开地崖,他又能去哪里?   回到无涯峰,继续被那些人欺侮,过猪狗不如的生活吗?   他早已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可若不回门派,他竟不知要往哪去……   余继轩沉默了一下,神情不再有白天的嚣张肆意,反而挂上一丝茫然:   “我不知道。”   余继轩才刚说完,便觉不妥,很快地收起这种茫然,戒备地瞪着许若凡,反问道:   “你和渊的关系这样亲密,也要离开地崖?”   许若凡含在口中的东西差点一口喷了出来。   他缓了缓,面色古怪地道:“亲……密?”   “祂一直缠着你,又那么听你的话,你又给祂做吃的……”余继轩思索片刻,突然震惊地盯着许若凡,浑身僵硬地缓缓后退,“难、难道……所谓的上古邪魔‘渊’,其实不过是你饲养的一只……魔兽……”   许若凡:“?”   “原、原来,真正要引发千年浩劫的人不是渊,而是……”余继轩继续发散,目光颤抖地盯着许若凡。   这样一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青年,竟然才是幕后操控棋局的人……   他佯装善良,救下两大门派的年轻弟子,定已想好了更加不可告人的后手……   许若凡:“打住!”   余继轩果真乖乖停下,不敢再乱说,目光颤抖地看着他。   许若凡感慨,他要是不好好澄清,岂不是成了狐假虎威的人。   他正要开口解释,余继轩居然两步上前,咚的一声跪倒在他面前,磕了一个响头:   “师父,请您收我为徒!余继轩在无涯峰摸爬滚打十几年,受尽欺侮,早知天下人类没几个好货色,若您不嫌弃,我定想尽办法为您开疆拓土,纵是粉身碎骨,也要将这三川万界为您收入囊中!”   许若凡顿时感觉自己寿命大减,退了半步。   这余继轩不过比自己小两岁,这一膝盖跪在他面前……他当真是有些头疼。   “你既然有这样的目标……这样,等渊醒过来,我和他沟通一下,让祂收了你吧。”   许若凡思考了一下,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案。   这余继轩果然是有些反派才有的理想,说不定原本便是要拜入渊门下的,他更不能截胡,抢了人家的好徒弟。   “请您收余继轩为徒!”余继轩又磕了一个响头。   许若凡摆手后退。   “请您收余继轩为徒!”余继轩又连磕了几个响头。   看架势,如果许若凡不答应,就要一直这样磕下去。   许若凡见不得这一幕,忙道:   “可我并非你口中那位‘要引发千年浩劫的人’,渊才是……”   余继轩只当他不想收徒才百般推脱,抢白道: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余继轩不管师父从何而来,要向何处而去,只要你愿意带着我、给我一口饭吃,我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要入十八层地狱……也绝不负你。”   许若凡再次长长叹息了一声。   若不是目睹余继轩被刁难,知道他浑身淤青,是长年受着同门的欺凌,他早就让渊把余继轩打包塞回无涯峰里。   就算现在余继轩心术已经不正,这样声声哀求他收留自己……许若凡终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哪天你要是改变了想法,就告诉我……”许若凡说,“那你……先把这洞穴里收拾一下吧。”   “是!师父!这点小事,轻轻松松!”余继轩抬起头,双目晶亮地看着许若凡,目光一扫先前的猜疑和颓靡,充满了信任和……斗志昂扬。   他被这混乱的世道欺压多年,如今终于寻得一个翻身的机会!终有一天,他学有所成,定要回到无涯峰,撕下整个无涯峰伪善的面具,亲手了结那些欺压过他的杂碎们!   余继轩士气一振,登时站了起来,动作麻利地收拾起洞穴内的东西来。   许若凡感慨地转过头去,凝视着那片自始至终都安然沉睡着,似乎对一切毫无所觉的黑雾,抹了一把辛酸泪,心想:   渊啊渊,越是关键的时候,你倒是睡得越熟啊……   他日你若真的会完全苏醒,可别怪我抢了你的好徒儿…… 第11章   许若凡看余继轩快活地收拾着洞穴,脸上是他之前从未瞧见过的坚定神态,也不再打扰他的兴致,转身出了洞穴。   洞外小土包上斜立着的,便是被两派弟子争抢的凡间剑。   抬头望去,地崖两侧的赤红绝壁高耸入云,遮蔽了所有的视野,只在中间,留下一道狭小的深蓝缝隙。   夜色自这条缝隙中展露,点点繁星点缀于深蓝幕布,好似一条绚烂的光带。   在现代,他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星空。   许若凡眯眼欣赏了片刻,周身舒畅地长舒一口气。   若不是渊总是突然兴致大发,想着要怎么把他撕碎,留在地崖生活,倒也还是个不错的选择。   渊在神识清醒的时候,就像一个万能口袋,好像什么东西都能取过来……   许若凡懒病发作,只觉得这样的日子是相当快活。   【是你把铸剑山庄的弟子们送回去的?】   熟悉的童音在耳边响起。   许若凡现在已经习惯了,冷不丁便听到系统的声音。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浓雾深沉地呼吸着,渊果然还在沉睡之中。   难怪系统同他说话了。   他点了点头:“嗯。”   【几个炮灰罢了,何必这么上心。当下你最应该做的,是拔下凡间剑,把渊斩杀在完全苏醒之前。】系统说。   许若凡动作顿了顿。   良久,他目光落在那把静静斜立着的凡间剑上。   在地崖待着的这几天,他无数次看到这把剑,却从来没有靠近过。   不知为何,他有些莫名地抗拒走向它。   他似乎下意识地不想要触碰它……   【去吧,孩子——不必紧张……你只需要很轻、很轻地拔下它——】   系统的声音变得轻缓而缥缈,好似在蛊惑他……   许若凡心念瞬时空了一下,缓缓走向凡间剑。   那把剑显然已经在这里插了许久,整个剑柄被灰尘淹没,本应锃亮的剑身也是灰扑扑的。   如果说一把剑也有生命,那么它应该已经是死亡的状态。   许若凡走到凡间剑面前,双手抬起,缓缓握住剑柄,正要将它拔出,突然有些清醒过来。   他在做什么?   “我,不杀祂。”许若凡摇了摇头。   他果断地松开手,只见手心全是红灰。   刚才,他是怎么会突然走向凡间剑……   【你……唉,我到底要怎么才能劝得动你。】系统说。   “你应该换一个宿主——一个愿意为你所用的人。我此生只想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路人甲。”许若凡说。   系统深深地沉默了。   许若凡淡淡一笑,伸出手,在凡间剑薄如蝉翼的剑身上,轻轻敲了一下。   剑身发出一阵空旷的回响。   空旷而……荒芜的回响。   许若凡看似随手敲的一下,其实在呼唤凡间剑的剑灵。   然而,这把剑里是空的,没有剑灵回应他。   连宝石匕首那样的普通剑灵也没有。   许若凡得出结论——   凡间剑已死了。   而且,死得很惨。   他甚至能从刚才的一下敲击之中,品尝到某种残存的绝望回响。   将渊镇压了千年的大剑,却是一把空旷的、绝望的死剑。   难以置信。   许若凡轻轻用袖子掸去剑身上的灰尘。   他的动作很慢、很小心,把每一个死角都细心地清理干净。   就像在小心地收殓一具尸体……   余继轩从洞穴里干完活出来,便看到许若凡摸剑的这一幕。   他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师父,你是要毁掉凡间剑,以免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用它杀死渊吗?”   如此流畅的推理……   “?”许若凡闻言,也愣了愣,“当然……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余继轩已经两步走上前来,伸手便要帮他拔剑。   然而他的手放在剑柄上,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把这把剑抽出分毫。   整个娃娃脸憋得通红,最后徒然松开手,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道:   “怎么回事?凡间剑卡住了?”   “不知道。”许若凡说。   难道这把剑已经被焊死在这里?   他也尝试着拔了拔,手才放上去——   咻——   凡间剑轻而易举被拔了出来。   一时间,一阵黑气自剑口下方冲天而起,直向着星空冲了上去,无数来自地狱的千万道低语,自他身后轰然响起——   “谁……”   许若凡忙又把凡间剑插了回去。   黑气瞬间消失,四周恢复了寂静。   许若凡收回手,抹了一把冷汗。   余继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师父你……竟能拔下这凡间剑……”   “嘘——”许若凡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洞穴里的渊,生怕渊已被惊醒。   余继轩见他鬼鬼祟祟的动作,更是恍然大悟:   “原来,这剑只有你才能拔出,这样一来,众人为这凡间剑耗尽资源、争夺不休,却不知其实根本就无人能够将它据为己有,更是无人能够阻止渊祸乱天下。真是一手好棋!”他严肃地点头。   许若凡:“……”你说的都对。   他苦笑一声:“那你可别让他人知道,我能拔出这凡间剑。”   “放心!余继轩誓死为你保守这个秘密。”余继轩信誓旦旦道。   许若凡发现,余继轩虽然对那些无涯峰的人很糟糕,叫了他一声师父后,对他几乎称得上是掏心掏肺,不免也有几分心虚起来,心中打定主意,要想办法让渊和余继轩拉近关系、好好相处……   毕竟,他们才是真正志同道合的人。   “……秘密……”   混沌而遥远的阵阵低语,在许若凡耳边响起。   “什么……秘密……”   许是刚才拔剑后的响动太大,渊还是被惊醒了。   幸好,祂没有生气,许若凡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可以直接从黑雾呈现的状态,和祂说话的嗓音,来判断渊此时的情绪。   比如,黑雾不管来去快慢,只要没有浓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渊的情绪便算是稳定的。   祂的声音越整齐、越容易分辨的时候也是。   当渊情绪不稳的时候,那无数个声音,几乎像是各自在说自己想说的话,无法统一在一起,不会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表达出渊想要表达的含义……   余继轩虽已听到渊的问话,却想着渊不过是许若凡手底下的一头野蛮魔兽,看着再有气势,还不是任许若凡拿捏,鼻子是径直翘上了天花板:   “你算个什么东西?师父要我保守的秘密,是你能追问的?乖乖回去躺着吧!没事别插嘴!”他凶巴巴地对渊说。   正打算要快速拉进两人关系的许若凡:“……”   余继轩这混小子……当真是本性难移。   果不其然,渊冷笑起来。   黑雾渐浓,丝丝呼啸的狂风,卷着冰刀似的浓雾,袭向了余继轩。   余继轩只觉得自己骤然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浓黑暗之中,整个人都无法呼吸。   黑暗中袭来的东西,像是锋利的刀子一样,刮着他的皮肤……   “师……父救……我……”余继轩声音断续,似是快要支撑不住。   许若凡心想,我一个自身难保的,要怎么救你?   他也并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看着余继轩的生息越来越弱,许若凡总算想到一个渊可能感兴趣的话题:   “渊,凡间剑底下压着的东西,也是你吗?”   方才他见凡间剑拔出的剑口,有黑气冲出,那黑气和黑雾有几分相似之处,却浓郁不少,其中蕴含的力量,似乎是这黑雾的数倍……   渊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余继轩果然获得了些气口,大口大口喘着气:“放我出去……混……球……救、救我……”声音越来越弱。   许若凡恨铁不成钢地听着余继轩的骂声和求救声。   渊再次逐渐收紧了黑雾,一边回答许若凡:   “……嗯。”   “……你先把他放下,我们好好捋一捋。”许若凡感觉余继轩人都快要断气了。   渊冷哼了一声。   咚的一声闷响,余继轩的人影落在地上,惊恐不安地蜷缩喘.息着。   许若凡松了一口气,缓缓走到余继轩和黑雾之间,挡住了余继轩的身体。   余继轩心有余悸地趴在地上,贪婪地大口大口喘着气,竟还强撑着从许若凡身后探出头来,对着黑雾做了一个鬼脸。   许若凡忙挡住他的脸,一巴掌把他推到自己身后,免得他继续挑衅。   他叹息一声,心想不知他这个新徒儿能在地崖活几日……   黑雾深深,萦绕在崖底,均匀呼吸着,仿佛静静等待着什么。   许若凡看着那宁静的黑雾,竟觉得里面透出几分乖巧来。   他揉了揉眼睛,觉得这定是错觉,接着之前的话问道:   “渊,凡间剑早已没有能压制住你的力量,你为何仍在地崖盘踞了千年?”   渊平静地弥散着。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许若凡察觉,渊的表现,像一只未经驯化的野兽,虽然表现得残暴噬杀、充满了恨意,思维却相当直接和……单纯。   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因为未完全苏醒的缘故——   祂似乎……不会撒谎。   他仍是静静地等待着祂的回答。   良久,祂缓缓聚拢过来,粘稠的黑雾,裹住许若凡,像是将什么爱不释手的东西,搂在怀中:   “……不……知道……”   祂的声音低沉而千回百转,仿佛自万人口□□吐而出,像是蕴含了许多深沉难辨的情绪,又似乎只是一声满足的叹息。 第12章   许若凡低眼,瞳孔微微一颤。   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沉睡了千年。   原书所描述的“渊”,是地崖聚集人间怨念而生的万邪之体,天生的恶种。   祂自觉醒冲出地崖后,团结了本为一盘散沙的妖魔,先是整个端了铸剑山庄,又将自诩正道的各路门派屠杀殆尽,整个人间化为炼狱,几大镇魔世家也对祂束手无策。   直到大结局,白轻流才终于找到失落的凡间剑,一剑结果了渊。   ……可是,为什么呢?   只因祂是万邪之体……便天然带着对人类的恨意存活于世吗?   许若凡突然察觉,他虽然在献祭之后惊险突破剧情限制,多活了几天,却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时时掌控着他生死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有着什么样的过往。   许若凡沉思片刻:   “渊,你还记得,你的真实名字吗?”   渊回答:“……渊。”   “……”许若凡尴尬地轻咳一声,“……生辰呢?”   “不知道。”   “那……出生时所在的年份,或者时代呢?”   “不知道。”   “可记得其他和你有特殊关系的人?比如朋友或者爱人之类的。”   “不知道。”   “最喜欢的食物是?”   “……祭品。”   “……”许若凡有一瞬间的窒息,良久,再问,“那你曾有过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这个问题,当是更不可能得到正经回答的了。   “……”渊停顿了一下。   黑雾翻涌,浑浊不绝,似是在思索。   良久,祂道:   “颠倒这……昏庸乱世……杀尽天下……负我之人……”   ……好的,目标相当明确。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突突直跳。   “呵……连这记忆也残缺不全的混沌魔兽,竟也与我有着同样的想法。师父果然毒辣得很,一眼便看穿人心。”余继轩道。   许若凡:“……”咱能别这样夸人吗。   余继轩似是想到什么解气的场景,恶狠狠一笑:   “有师父这样的布局,扒下那些禽兽们衣冠之日,定不遥远。渊,你说对吗?”   他话锋一转,竟然转到渊的头上来,俨然已经把祂认为“同门”。   对于渊而言,余继轩与其说是队友,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只总是时常发出刺耳杂音的烦人生物。   祂懒得理会。   许若凡只见黑雾渐浓。   待视野重新清明之时,余继轩双眼闭上,已经靠在山洞外的小土包上,沉入深深的梦境之中。   许若凡唇角微微一勾,忍不住噗嗤一笑。   渊虽未杀了余继轩,却是不知用什么办法让他入睡了,无法再说话。   渊:“……”   清冷山风拂过,虽有些微寒,却将空气吹拂得更加透亮。夜空里的星子也璀璨了许多。   ——如果无视这黑雾的话。   许若凡看这星星,来了兴致,索性用木棍从山洞里取来火种,在余继轩身旁的不远处,又燃了一丛篝火。   他也在篝火旁躺下,双手交叉在脑后,静静仰望着星空。   “这两日吃得太荤,确实有些遭不住了。”许若凡说。   “……”   黑雾弥散,似是在静听,又似乎已隐身而去。   “地崖底下也没有什么正经植物,可能是这种红土不适宜植物生存……若你有心,也可以带些花草和蔬菜的种子来……配上适宜的土壤,它们就可以在地崖扎根生长……”   “当然,花花草草多了,可能不符合你地崖的格调……这个也要考虑一下……”   许若凡笑着,打了个哈欠,已经逐渐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若是日后有了人身,也要记得吃饭该荤素搭配,不要因为喜食荤的,便一股脑吃肉……”   “也别老想着吃我的魂魄,天底下有可多美食,你都去尝尝,便不会整天馋我了……”   地崖底下,清冽的嗓音絮絮诉说着,从温和清晰,逐渐变得困顿模糊。   到后来,就像是一首催眠曲。   唱曲的人,也渐渐睡熟了。   一切都安静下来,唯有风声仍在低语。   往日冰冷漆黑的地崖最深处,跃动着一朵橘色的火焰。   温暖的火光,照亮了周围小小的一圈。   黑雾一如千年间所做的,静静弥漫。   似乎是在思考,又好似在守护着什么……   ……   ……   自上次那一帮年轻弟子被渊无差别击倒,打算夺剑的各门派消停了一段时间,暗暗谋划着更好的方法。   不时有人向地崖之下扔些信件之类的东西,试图和那名舍身救人的白衣剑客取得联系,希望和他里应外合,夺走凡间剑……   不过那些信件啊、信物啊,都被半空呼啸的山风卷走,未能落在许若凡所在的位置……   也幸好地崖半空风大,否则许若凡可能早就被这些善意的高空抛物砸了满头包,不知找谁说理去。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夺剑的人才退回去商量对策,另一边,地崖又来了不速之客……   这一天,许若凡正在崖下某处给渊新带回来的土壤播种,一抬头,便见余继轩放下了手中的菜苗,神色古怪地依偎在墙角,耳朵紧紧贴在山壁上,不知在偷听些什么。   他顿时好奇地凑了上去。   余继轩察觉异样,微微偏头便发现许若凡已站在自己身旁,吓得脸色大变,幸亏及时捂住嘴,才没惊叫出来。   许若凡听到山壁后头的声音,朝余继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余继轩点头表示了然,做着口型:“好像是今天的第四个。”   许若凡严肃地点了点头,悄悄探头出去。   山壁后头不远处,跪着一个人。   确切来说,跪着一个像是人的妖怪。   那“人”皮肤好似坚硬的青石,唇边獠牙下勾,垂到胸前,眼睛如铜铃一般大小,却呆滞无比。   它凄凄惨惨道:   “渊大人啊,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们都被欺压成什么样了……”   “石万斤不过是地崖边上默默修炼的一只小妖,本与家中六个兄弟姐妹紧紧靠在一起,共同沐浴天地精华……那些个镇妖师是赶尽杀绝啊,若不是我一不小心滚入地崖,只怕我们家早就已经灭门了……”   “求求您一定要收留我,石万斤真的什么都能给您做啊……”   “渊呢?”许若凡低声问。   余继轩小声说:“这只石妖在这里跪了快一天了……可惜,渊现在只收魔……”   许若凡一怔:“收……魔?”   余继轩点头道,兴高采烈道:“今日祂已收了自离渊来的执魔,其他几个小妖都来了又走了。只有这只石妖,在这里一直跪着。”   许若凡望向静静弥散的黑雾。   渊好像没有注意到这只小妖似的,不为所动。   渊居然已经在搭建自己的势力。   ——确切来说,不是祂在搭建自己的势力,而是各路妖魔听闻祂即将苏醒,纷纷赶了过来,想要投靠祂。   而祂……未曾忘记自己的使命,细心为未来谋划着,挑选精锐。   许若凡不禁感叹,世上果然没有任何一名反派的成功是白来的。   早春的空气带着几分湿润。不一会儿,天色阴翳,整个地崖隐隐浮上一层水汽,雾蒙蒙的。   这雾不同于渊盘踞时所蔓延的黑雾,湿润润、细滑滑的,好像能沁到人的呼吸里。   下小雨了。   许若凡眼看今天种下的小葱和白菜数量差不多了,便也不想继续淋着雨,打算回洞穴生火取取暖。   他头一扭,见那石妖还是凄凄惨惨跪在原地。   青石般的膝盖不知何时生了根,整齐的石方块,扎进地崖的红土里。   许若凡眼睛一亮。   这石妖,能变出石头。   这一幕让他想到了许多——   有一瞬间,他看到金石遍地,自己斜靠在金玉雕镂的江南亭台里头,惬意地喝茶赏荷……   石万斤仍在凄凄惨惨地抹眼泪,哭到分不清淌在自己面容上的是泪水,还是细润的春雨,它哭得脑袋发晕,视野都模糊了。   ——渊还是没有理会它。   它的力量太弱,呼喊声太小,渊听不到。   或许,祂甚至没有把它的呼喊视作声音,只当是石头碰撞,叮当作响,再平常不过。   石万斤更是感受到了绝望。   不过这时候,它面前出现了一双破旧却干净的黑靴。   “石万斤,我知道,你是只好妖;希望你也能相信,我是个好人。”   黑靴的主人,声音很清冽。   石万斤抬起青石般的面容,看清了面前笑眯眯的白衣青年。 第13章   石万斤的七个兄弟姐妹都已被镇妖师抓走了——   它非常、非常不喜欢人类。   但奇怪的是,面前这个白衣青年给他的感觉,却并没有其他人类那么讨厌。   他像一阵微风吹来,不攻击、不掠夺,只是短暂停留,没有留下任何形迹。   明明有着相当清俊好看的容貌,可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让人记不住的感觉。   ……奇了怪了。   石万斤的脑子也像未经打磨的粗石一样钝钝的,并没有深想下去,只是问那青年:   “你要做什么?”   许若凡道:   “可以请你为我做几块大石板吗?就放在这里。”   “做……石板?”石万斤费力地偏了偏自己的大方脑袋,不解。   “对,这么大的,两块——”许若凡一边用脚步在地面上丈量比划着,“这么大的,四块,还有这么大的……”他比划了好几种不同的规格给石万斤看。   石万斤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石、石万斤没有做过……”   “按我说的做就可以。对了,要足够厚、足够硬,因为上面要放很重的东西……”许若凡想到些什么,又补充道,“我会给你一些东西作为回报。”   石万斤并没有想着要很多的回报。   只是,它孤身一妖在这里跪了很久,一直没有得到渊的回答,早就失望又难过。   不知不觉中,它也正渴望着,能有人来和自己说说话。   对于许若凡的求助,它便热心地帮忙了。   石万斤站起身来,手掌贴在地上,青石般的面容憋得通红。   一块厚重的石板,在它手底下缓缓成型。   待到做成许若凡想要的大小,它又再次生成另一块。   “师父,这是要做什么?”余继轩好奇地凑过来看,“难道你终于感觉到地面凹凸不平睡得一点也不舒服了么?”   许若凡尴尬地摇了摇头,轻咳一声:   “不……我只是想到,未来无论要去到哪里、怎么生活,总得需要一点……盘缠。”   余继轩狐疑地看着许若凡,又看看卖力干活的石万斤和它手下的石板,没有察觉到盘缠与石板有什么联系。   许若凡说:“我有预感,接下来,地崖会越来越热闹。”   ……   ……   许若凡的话,很快应验了。   次日,余继轩自洞穴中醒来,伸了个懒腰正要出去,突然惊叫一声——   “啊!!!!!”   “你醒了。”许若凡在一旁幽幽道。   “怎、怎么回事?这些都是什么东西?”余继轩惊慌地想要拔剑,良久才想起,自己的佩剑在下地崖之前就被无涯峰的同门收走了。   洞穴之外的红土之上,站满了硕大的……蚂蚁。   每一只,都有人类的腰部高。   余继轩脸色刷白。   许若凡虽然也是缩在洞穴一角,小心地尽量不碰到那些巨型蚂蚁,姿态却比余继轩从容一些。   他清了清嗓子,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   “新店开业,恐怕容不下这么多……人。”   蚁群之中,走出一个头顶长着触角的清秀黑衣少女:   “能留下多少?”   “您一个,最多再带一个随从……”许若凡扶额叹息。   黑衣少女皱了皱眉,瓷白的面容带上深思之色。   良久,点了点头。   她头顶的触角左右微微摆动,蕴含着某种规律。   不一会儿,洞穴外的蚁群有序地撤离,只留下她和另一名不知何时多出的黑衣男子——头上同样带着触角。   许若凡松了一口气,终于敢从那洞穴的一角走了出来:   “跟我来吧。”   眼看着黑衣男女跟许若凡离去,余继轩心有余悸地抚着心口。   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唯独怕虫子。   可是……   要复仇,要提高,必须克服恐惧!   余继轩默默地为自己打气,鼓起勇气,也出了洞穴,跟在几人身后不远处。   许若凡将那只像是蚁后的蚁妖,和她的随从,带到了几块石板叠成的简易房屋前。   那甚至算不上是房屋,只是有三面墙和屋顶罢了。   许若凡面不改色地在屋前站定,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另一只手也伸出,手心朝上,好似等待着什么。   黑衣蚁妖姑娘轻轻摇了摇头:   “俗物罢了,我这里有的是。都拿去。”她往许若凡手中放下一小块银锭。   许若凡摸了摸银锭,微微一笑:   “慷慨如您,一定能获得渊的青睐。”   “承你吉言,许老板。”   黑衣少女忧心忡忡的神色,因许若凡的话而舒展开来,露出笑容。   “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我,也可以找刚才那个小伙,他姓余。”   许若凡说完,不再打扰这两只入住的蚁妖,转身退了出去。   迎面便碰上了神色怪异的余继轩。   “师父,这是……客栈?”   “嗯哼,”许若凡点了点头,低头掏出宝石匕首,将那小块银锭一分为二,给了余继轩,“这半给你,这半帮我给石万斤。接下来约莫会是旺季,你们加油好好干!为师先去看看昨日种下的小葱和白菜如何了。”   许若凡哼着歌,飘然离去。   余继轩看着手中的银子和许若凡潇洒的背影,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又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   ……   许若凡折腾的这间地崖客栈,第一日便妖满为患。   入夜之后,他虽拉着石万斤,临时又多加了几间屋子,还是容纳不完那些因为没有被渊回应,准备一直守在这里的小妖。   这间客栈的条件,称得上简陋也不为过,入住的妖只能说是有一片屋顶和墙倚靠,再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但妖魔不是人类,大多数小妖都习惯了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对这样的条件大多也没有什么怨言。   更何况,这是地崖底下唯一的一间客栈——   这里的老板,定是比常人知道得更多……   许若凡准备回到洞穴的时候,就被一群翘首以待的小妖拦住了——   许若凡等待了片刻,没有妖说话。第一个开口的,竟然是石万斤:   “许老板,你说渊会回应我们吗?”它讷讷道。   许若凡想了想,道:“通常心诚则灵。但若是很长时间都没有收到渊的回复,建议还是另谋高就吧。”   对他而言,这些小妖都算是金主,自是愿意如实以告。   众妖闻言,失望地叹息。   在石万斤的带动下,众妖都开始跃跃欲试地想提问。   “可是明明有传闻,离渊的执魔得到了祂的认可……渊收留妖魔,是否也有隐性条件?”蚁后问。   许若凡说:“目前看来是有条件的,渊如今仍未完全苏醒,容纳能力有限,优先收留妖力强的大魔。如果大家执意要投靠渊,其实可以过段时间再来看。”   他诚实以告,倒不是为了自毁生意。   只是这些小妖对渊的执念很深,就算知道渊不想扩大阵营,怕是也不愿放弃……   众妖闻言,果然更是失望。   却都不愿放弃。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渊到底什么时候能够接纳我们?”   许若凡说:“这个暂时无可奉告,因为渊目前没有告知我祂的计划。我只是看大家太过劳累,在此设了客栈以供歇息。日后有什么新的信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   众妖沉默了。   许若凡微笑:“如果大家没有别的问题,我就先……”   他的话音顿住了。   深浓黑雾瞬间席卷而来,疾速聚散。   众妖眼睁睁看着刚才还站在自己面前的白衣青年,就这样随着黑雾消失了……   “啊……是渊!”   众妖顿时沸腾起来……   ……   ……   渊间断沉睡的时间里,一直在默默地自我修复过往的伤势,所以不易被惊醒。   祂只有在感应到强大的妖魔气息之际,才会短暂醒来,将那些有一定影响力的大魔收入麾下,然后继续假寐。   可当祂一直听到这些小妖在祂耳边絮絮叨叨,不免有几分不安与烦躁。   尤其那其中,有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一直在……   掀祂的老底?   “你都……做了什么?”祂咬牙切齿地问那人。 第14章   许若凡沉吟片刻:“我看这几日地崖热闹非凡,许多小妖来投靠你,便为它们做了个遮风挡雨的处所……怎么,你不喜欢吗?”   他略微抬眼。   只见黑雾深深,辨不明情绪……   良久,渊道:   “……让它们走。”   许若凡心一沉。   这些小妖虽然才第一日入住,可有的妖出手阔绰,却是已经付了他留宿好几天的价钱。   如果贸然赶走,他岂不是需要把钱退回去。   此后恐怕生意都难做。   最主要的是,许若凡想在离开地崖之前,攒上一小笔钱。   如今他还是“祭品”的身份,不好光明正大回到许府。   而独自生活在外,只有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大多数问题……   许若凡想了想,道:   “你和我说过,要颠倒这昏庸乱世,杀尽天下负你之人。那你可曾想过,要如何去做?”   “……”渊不语。   “我看你最近也在收魔,想是早已经有了计划,却不便和我明说。我也不逼你,只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咱们万不可只收留大魔,却忽视这些小妖的力量。唯有从微末之时开始培养,它们才最为忠心。”许若凡认真道。   言下之意——   不要赶走这些小妖!   “……”   黑雾涌动,浑浊不堪。   渊心想,祂的祭品,竟这样热心地为祂出谋划策……   渊不知心头涌起的是什么情绪,只知道,这种情绪,让祂感到平静和温暖……   祂低声道:   “你……愿同我一起,颠覆这世界?”   许若凡自是没这个打算。   他愣了一下,连忙摆摆手,澄清道:   “不不不,我只是不想地崖底下一直这样冷冷清清。”   然而在渊眼里,这句话不过是……口是心非罢了。   许若凡帮祂将这些投靠而来的小妖收拢在一起,怎么可能只是为了不希望地崖冷清?   他嘴上不邀功,却早已默默为祂打点了许久……   渊长叹一声,竟认真与许若凡解释起来:   “我的祭品啊……待我……力量全部恢复,定有十方……妖魔归附。如今还不是……时候,你……何必心急。”   许若凡觉得渊的这句话的语气,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没有细想。   他只是能明显地感觉到,渊此刻的心情,似乎不像方才那般愤怒。   许若凡于是小心试探:   “那么,这客栈,我再多开上几日,你看如何?”   渊沉默了。   祂不喜欢任何聒噪的事物。   却更不忍见到祭品失望的神情……   “让它们……安静点。”祂道。   许若凡心下一喜:   “好好好,那是自然。我这就去同它们说一声。”   他长舒了一口气,正要离开洞穴,告知那些苦苦等待的小妖。   渊却是跟了上来。   黑雾聚散,丝丝缕缕,将他裹入其中,轻轻一提,重新带回了洞穴最深处。   然后,带倒在了篝火旁的地面上。   许若凡:“?”   渊长长喟叹一声,缠紧怀中祭品:“我要……睡觉。”   “……”不是吧……   许若凡搜肠刮肚地想了许久,憋出一句:   “我得过去说一声,若是那些小妖今晚又吵嚷起来,你又被吵醒可怎么办……”   “这样……便不会被……吵醒了……”   渊说。   这样是哪样?   许若凡满心的疑问,下一秒便得到了解答。   黑雾将他裹入怀中,像是一个拿到心爱娃娃的小孩子,抱得紧紧的,怎么也不肯撒手。   许若凡挣扎了一下。   “别乱动。”渊说。   许若凡顿时不敢再胡乱挣扎,安安静静地躺好。   他全无睡意,只是睁着眼,望着眼前的黑雾。   这黑雾,似乎不仅是一团雾气。   当被祂笼罩着,许若凡觉得,远处的声音也模糊了,他好像沉入一个寂静的、悠远的空间里,与外界隔绝开来。心也变得很宁静……   就在许若凡眼皮几乎要发沉的时候,他突然察觉到,眼前的黑雾有规律地翕动起来。   渊终于又睡着了。   许若凡静静望着眼前的黑雾,心绪变得空旷而沉静。   【许若凡——】   【渊苏醒的日子近了,你还是不愿杀祂吗?】   熟悉的系统音再度响起。   许若凡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系统的声音。   他以为,上次把系统赶走后,它便放弃了他,不会再出现了。   【我说过,既然已经来到你这里,我便再也无法更换主人了。】系统长叹一声。   许若凡微微一笑:   “那你便安心跟我过吧,只要别叫我杀人,怎么都好。”   恰好,他有许多问题,想要得到系统的解答。   【……】系统沉默了。   “那把死去的凡间剑,为何余继轩拔不动,我却能轻易拔下?”许若凡问。   【这……自是因为他力量弱小……】系统含含糊糊道。   “那它后来是被白轻流拔下的吗?我记得,他和顾轩宇很快就会下地崖来寻剑了。”许若凡问。   【……】系统沉默着。   许若凡:“?”   【不是。】   许若凡催促:“那是谁拔的?”   【是你。】   许若凡有些震惊:   “我?不对……你是说,原书里是前身拔了剑?等等,这是不是有些混乱?他拔剑做什么?又是怎么知道自己能够拔剑的?”   【你……想反抗这宿命,却逃不过死亡的结局。正因如此,我才会在你身上被激活,帮助你改变人生。】系统说。   许若凡隐隐觉得系统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却一时无法辨认,究竟是哪里不对……   他喃喃道:“那我现在没有死,已经反抗成功了,你的使命也该完成了,为何还叫我杀了渊?”   【……】系统沉默。   许若凡轻声叫了一声:“喂……系统?统儿?”   对方仍然沉默着。   久久,没有回音。   系统居然……就这么消失了。   留给许若凡满脑子的问号。   许若凡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系统,对他抛出的问题含糊其辞,一个有效的解答也没有……   连许若凡这种慢性子,有时候都想当面送它一拳。   只可惜,他这辈子恐怕都无法见到这系统一面……   许若凡长叹了一口气,决定把这种没头没尾的事情抛在脑后。   不如多想想,这几日要怎么伺候那些妖魔客人,让地崖底下的生意更好一些……   ……   ……   有了渊的首肯,整个地崖可以说是任许若凡折腾。   许若凡满打满算,决定将整个地崖都改造一下。   然而,第二天醒来,便看到余继轩的娃娃脸上顶着一双黑眼圈,有气无力地靠坐在洞穴的门口。   “徒、徒弟,你怎么了?”   “师父啊……昨夜你怎么就……一去不回了啊……那些个小妖一直缠着我问这问那,怎么也不肯放我走……我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里……”余继轩委屈巴巴地说。   许若凡听得有些心虚。   昨日他被渊带回来后,一直没有继续出去料理后事。那些小妖缠着余继轩不放人,也在情理之中。   “你今天再多休息会,确实委屈你了……”许若凡同情地道。   见余继轩满脸空洞,死气沉沉,他轻咳一声,将余继轩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一用力,将他边拖边抬进了洞穴里。   幸好,余继轩身高不高,也不算重,还比较顺利。   眼看着余继轩一脸委屈地靠在岩壁上,沉沉睡去,许若凡歉疚地叹息一声,离开洞穴,向着才运营一日的地崖客栈走去。   没走几步,许若凡便看到前方等着的各色小妖。   蚁后姑娘带着随从,站在最前方,翘首看着他。身后,是几十个奇形怪状、摇头晃脑的各小妖。   许若凡被这么多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身负重任。   “许老板,怎样了?昨日将你带走的,可是渊大人?”蚁后一双水目期待地望着他。   许若凡走过去,思索了片刻,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有些沉重地道:   “昨日渊已经同我确认过了,祂这确实暂时不收妖了,大家可以先行回去。如果有哪位多交了房钱的客人,可以来找我退。”   许若凡没有隐瞒渊的态度。   他虽然要赚钱,却不想通过欺骗的方式,把这些不可能被接受的小妖绑在这里。   众妖沉默了一下。   片刻后,反应激烈地说:   “不,我们不走!”   “好不容易来到地崖,见不到渊一面,听祂亲口拒绝我,我绝不离开!”   “我的家都被那些该死的镇妖师毁了,就算一人回去,又能怎样呢?”   眼看着声浪越来越大,浅淡稀薄的黑雾,隐隐有凝聚翻涌之势。   许若凡怕再度将渊惊醒,忙抬了抬手,道:   “等等,各位先生小姐,请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   众妖喘着粗气,气势汹汹地盯着许若凡。   许若凡清了清嗓子:   “是这样的,虽然渊目前不招妖了,但是,地崖客栈仍会正常经营!各位若是不想离去,可以正常在此留宿。不过,有三个规矩需要遵守——”   众妖显然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能留在地崖,总是还有机会见到渊,被祂收入麾下……   “什么规矩?”有妖问。   “是啊,快说,告诉我们——”   眼看着众人又要吵闹起来,许若凡再也不卖关子,忙道:   “第一,保持安静,不可大声喧哗,这条可是渊要求的,大家务必小声说话,莫要打扰到渊休息。”   众妖吵吵闹闹的声量,果然瞬间小了许多。   许若凡看到那凝起的黑雾又逐渐淡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看来,他这客栈还能开上几天。   石万斤按着第一条规矩,小声问:   “那第二第三条呢?”   许若凡说:   “第二第三条规矩,就简单多了……第二,按时交房钱;”   一只小葫芦妖道:“房钱我们当然要按时交,谁敢在地崖边上撒野!”   那可未必。   许若凡微微一笑:   “第三,若是在未来,有人类留宿,各位不能在客栈里动手。有什么事情,去五十里外解决。这样,可好?”   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他亲手建起的客栈。他不希望日后成为人与妖魔之间的血腥战场……   蚁后微微蹙眉:“人类?人类也要来此吗?”   许若凡点了点头,想到不久之后崖底初战的剧情,轻叹一声:   “他们,迟早会来。”   而他,会在那日到来之前离开。   ……   ……   距离地崖最近的镇子,名叫崖边镇。   这里虽然荒芜而偏远,人流量却不小,常有一些镇妖师,为了寻找妖魔而在地崖边缘徘徊,途经这个镇子,便留宿在此。   这几日,渊接受了祭品、即将苏醒的传闻,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更是有许多人来此驻守。   他们早已听说,当今几个门派探过地崖的弟子,都是竖着下去、横着上来,不禁心中不安,都正等着其他人先去探探路,想要自己后手再去寻剑。   于是,镇上所有的客栈全部爆满,住宿的价格都翻了两番。   然而即使如此,还是有许多人无处落脚。   白轻流拖着顾轩宇,已经在镇上徘徊了许久。   前几日,他们还是有地方住的。白轻流在镇上最好的酒店要了个雅间,同顾轩宇住在一起。顾轩宇的伤势,也在他的照料下好了大半。   只是到了第三天,那客栈老板坐地起价,雅间的价格凭空翻了两倍。白轻流当下便翻了脸,与那客栈老板大吵起来,被几名打手连人带着行李扔出了客栈……   一起被扔出来的,当然还有顾轩宇。   顾轩宇往日锦衣玉食,哪受过这种待遇,当真是咬牙切齿:   “这几个小钱有什么可计较的?待我回到无涯峰,十倍予你!”   白轻流大汗淋漓背着行李,狡辩道:   “管他大钱小钱,我宁可露宿街头,也绝不当这冤大头!”   两人这一路过来,倒也从原本的无话可说,变得吵吵闹闹起来。尤其白轻流对顾轩宇一见钟情,更是百般使些小伎俩,不让他离开自己,回到门派之中。   然而这一日,一阵冲天的黑气,自地崖底部而起。   这黑气,便是许若凡当日拔剑之时,从剑下窜起的那一道。   虽然只持续了短短一秒,便完全消失,却让顾轩宇坐立难安。   他当下便决定先与无涯峰的人取得联系,然后考虑下一步的对策。   可白轻流哪肯轻易放他走。   他只说:“顾轩宇,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算不报答我,也不能把我像扔垃圾一样就这么扔了。”   顾轩宇眼见甩不脱白轻流,当下也只好决定带着他一起下去。   可究竟要何时下去、怎么下去……他亲历了献祭现场,心知渊有多么危险,更是无法贸然决定。   直到这一日,他亲自和白轻流去医馆取药,得知无涯峰与铸剑山庄弟子侥幸从地崖生还的事,这才敲定了计策…… 第15章   ……   ……   又是一日清晨。   许若凡醒来,像往常一样,在山涧简单地洗漱了一下,走到角落的围栏边上,撒下一把米,给茁壮成长的老母鸡们喂食。   又把新下的鸡蛋挑出来,放到一旁,准备晚点吃掉。   做完这一切,他放轻脚步,绕过那团安然沉睡的黑雾。   来到洞穴之外,他抬手敲了敲余继轩的房门:   “乖徒儿,起床了!”   “……知道了。”   余继轩收拾半天,一脸困意地打开门,抬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托石万斤的福,余继轩在地崖底下,也有了自己的小单间。   他不用再和许若凡一起露宿山洞,也不像在无涯峰时那样,总是要与同辈弟子同榻而眠,十几人挤一个大通铺,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许若凡本来也准备住进余继轩隔壁的。   可是,渊却表示了极大的反对——   祂唯有在这个山洞中,才能最快地回复伤势。   这本来不关许若凡的事。   可渊非要抱着他睡不可……   还口口声声说,这样祂才能安眠。   于是他便遭了殃。   想到自己身为“祭品”,还欠着渊一口魂魄,许若凡当下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含泪看着余继轩快乐地住进了小石屋,自己则在洞穴里头唉声叹气。   渊只当做没瞧见……   祂从某户不知名的人家那里,顺来了一床柔软温暖的被褥,铺在山洞里。   许若凡便留在洞穴里,把余继轩隔壁空出的房间,改造成了一间厨房。   妖怪们虽然进食的周期比较长,但也是对食物有需求的。许若凡一人忙不过来,又见余继轩独自住着小屋、得意万分的样子,属实看不过眼,便把他提溜过来帮忙。   余继轩一开始也不乐意,消极抵抗,胡乱放调料……什么坏事都干。   直到他发现,无论他做的菜如何难吃,那些没什么要求的小妖们,都赞不绝口地说好吃。   夸得他通体舒畅、飘飘欲仙……   余继轩是真的飘了。   他开始认为,自己有着绝无仅有的烹饪天赋。   许若凡好心地没有点破他的幻觉,反而心安理得地把厨房的事全部扔给余继轩来做,自己跑去一旁栽花……   于是,余继轩便成为了地崖客栈的大厨师长。   如今,他的心愿已经由“学有所成,杀回无涯峰”变为“用美食为师父招揽精英妖魔,杀回无涯峰”……   许若凡找了一处较高的岩壁,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在那里盘腿坐了一会。   微风吹来,掀起他漆黑如墨的发丝。   迎着微风,他微微一笑,隔着淡淡黑雾,俯瞰着地崖的一角——这间石板铸成的地崖客栈。   地崖客栈虽然才刚建成不久,却已有了许多微妙的变化。   一开始,它不过是几块由石万斤垒起来的大石板,没有床,没有桌椅,甚至没有门窗。小妖们在这里席地而坐,也不过比露天在外好了些许,只能说不必经受风吹雨淋……   几天以来,蚁后指挥着她的部下,以筑蚁巢的方式,给客栈糊了几面侧墙,还围出了一个小院,以供客人们活动。   心灵手巧的蚕妖,织起了雪白的丝缎,给许若凡送来了许多桌布、门帘,还做了一面可以挂在门口,迎风招展的白旗。   小葫芦妖也不吝啬,几棵粗壮的葫芦藤爬在院墙上,绿叶青翠招摇,结出的小葫芦还在枝叶间颤抖。   小妖们来来去去,有的一住便是几日,有的才刚住下便因家中急事回去处理……   可不约而同地,都留下些什么,让这客栈变得更有生气。   如果地崖不是剧情发生的重要地图,未来还要经历几番重大变故……   或许,许若凡愿意留在这里,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毕竟,只要对方不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不大介意与他来往的,是人还是妖魔。   许若凡仍是坐在那道山石上。   他低头取出怀中锦囊,把之前赵婉儿给他装满的剧毒“长醉”倒空了,填上妖怪们给他交的房钱。   又倒出来重新数了数,顿觉心满意足。   这些银子,不说能让他大富大贵,但大约已是能维持他一段时间的舒适生活。   他虽然打定主意要离开地崖,却一时没有找到好的机会。   每当他独自出去“散步”,走到当初余继轩指给他的出口,渊就会凝成实体,将他挡在那道缓坡之前。   一来二去,甚至每当他朝着那个方向行走半里,渊就会直接凝成实体,将他带回洞穴深处。   显然,祂也正提防着他离开。   也正是这时,许若凡才知道,渊虽然看起来已经十分信任自己,放任他折腾这间地崖客栈,内心却紧紧绷着一根弦,要把他牢牢地拴在祂身边,防止他悄悄离开……   他担心这样一来,在白轻流他们来到地崖之前,他恐怕很难及时脱身、远离剧情了……   许若凡叹息一声,收了锦囊,翻身下了山石,准备去收些小葱给余继轩。   虽然逃跑计划受到了阻碍,可每日该吃的该喝的,绝不能委屈了自己。   然而,他才走两步,便看到一身黑衣的蚁后,紧紧抿着唇,站在院墙之后,远远盯着某处,头顶触角有规律地摇晃。   许若凡好奇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灰扑扑的凡间剑,斜插在山洞前的小山包上。   凡间剑前,有两只小妖凑在那里,时而伸手去摸剑柄,时而去刨剑下的土,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模样。   许若凡知道,很多妖怪都对凡间剑感到好奇和害怕。   对它们而言,凡间剑镇压了它们心中的至高邪魔——渊,是一种圣洁到近乎恐怖的存在。   哪怕如今它已没什么作用,也很少有小妖敢靠近它。   来来去去的妖魔们,巴不得绕着凡间剑走。   头一次见有妖怪上赶着去摸凡间剑……   “它们在做什么?”许若凡挑了挑眉。   蚁后似是吓了一跳,抚着心口看了许若凡一眼,又转脸回去,黑瞳紧紧盯着那两只小妖不放:   “它们在凡间剑前徘徊了许久,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许老板,我不敢靠近凡间剑,要不你把它们叫回来……”   许若凡定睛看那两只小妖,只觉得有种莫名怪异的违和感:   “是有些不对……”   那该是两只牛妖,头上竖着牛角,露在外头的皮肤,也是灰黑灰黑的,正是灰牛的模样。   动作虽然鬼祟了些……可这些小妖来自各地,经历不同,有的小妖一生偷鸡摸狗、不做好事,行为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也是人之常情。   到底是哪里不对?   许若凡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走到它们背后的视野盲区,打算靠近去看。   才走了两步,便想起来是哪里不对——   这两只“牛妖”,哪里是牛妖!   他们肢体灵活协调,不似有的小妖化形多年,连五指也不会好好使用;他们四肢比例正常无比,除去脑门上的牛角,再无其他妖怪的特征。   更何况,腰间还别着不知哪个门派的腰牌——   他们分明是人!   许若凡的心咯噔一跳,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   “渊啊——”他轻声说。   不一会儿,黑雾自他身边缓缓凝聚,丝丝缕缕,纠结缠绕……   蚁后掩唇看着那黑雾,眼底溢满了震惊与崇敬:“这……这是……”   “祭品……找我何事……”渊低声道。   祂的声音重叠回转着,声声震在旁人的耳边……   “想再请你帮个小忙——”许若凡沉吟片刻,指了指远处两个围着凡间剑的“牛妖”的身影,抬头,黑眸清亮地望着眼前的黑雾,“请你帮我把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扔出地崖。” 第16章   将两只“小妖”扔出地崖,对渊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在祂醒来之初,最饥饿、最狂躁的时候,正是祂的祭品出现了。   自此,祂品尝到了世间最甘甜可口的魂魄,和最美味的炒鸡……   祂还梦到,一丛丛灿烂盛开的白山茶。   即使渊并不想开口承认——   祂其实,愿意为他效劳。   只为能够看到祂的祭品脸上,轻松温暖的神情。   然而,当浑浊的黑雾层层翻涌,向着凡间剑旁徘徊的两个“小妖”席卷过去,将他们重重包裹的时候——   祂却顿住了。   渊:“……”   “怎么了?”许若凡心觉异常,快步走过去,想要查看黑雾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深浓的黑雾,缓缓盘旋,萦绕,忽的,收缩成尖锐的形状……   “人……类……”   “贪得无厌的……人类……”   霎时间,万重声音急促低沉,好似急雨拍打地面,风声呼啸而来——   “谁允许你们……来到吾……所在之地……”渊道。   糟了……   许若凡心一沉。   渊是那样厌恶人类。   这两只“牛妖”,若是默默无闻地来了又去了,什么也没有带走,自是不会引起渊的注意。   可当祂此刻靠近他们,便立刻感觉到了那两人身上属于人类的气息。   此二人心怀不轨,伪装成妖魔混进客栈里,只为带走这把唯一能够克制渊的凡间剑。   渊下手本来就没有轻重,此时更不可能轻饶他们。   他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两个人死在这里吗?   他该如何是好……   电光火石之间,许若凡内心闪过许多想法,却都一一被自己否定了。   他已经从渊手底下救过好几次人,如今再用多少法子,怕是都难以再取信于祂……   许若凡如今当真是感到束手无策。   “……渊!”他只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黑雾兀自积蓄着愤怒,好似没有听闻他的呼唤。   许若凡心里一急,快步冲向黑雾。   他没有看清脚下坑坑洼洼的红土,一不小心被绊倒在地,膝盖火辣辣地疼了一下。   “嘶……”   许若凡倒抽了口凉气,也不想管腿上的伤口,爬起来便要冲进黑雾之中。   那团黑雾却是完全静止了下来。   像是吟唱愤怒的咒语被打断,黑雾积蓄的怒气陡然消失了。   祂慢吞吞收了动作,黑雾围拢,缓缓逼近了许若凡。   许若凡只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袭来,心中微微一窒。   直到那黑雾包裹住他的脚踝,将他右腿略微提起,裤腿挽到膝间……   竟像是在仔细查看他的伤势。   这个姿势有点奇怪。   许若凡尴尬地轻咳一声:“小伤,小伤。”   他小心地把腿收了回去,一点点把裤腿重新放了下来。   为了不碰到伤口,他的动作很慢。   渊没再阻止他,也没再去理会那两个人。   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存在着……   良久,祂道:   “你……喜欢人类……”   祂的语气不是在询问他,而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祂看穿了,他的意图……   许若凡动作微微一顿,叹道:   “我不喜欢人类,也不讨厌人类……我就是人类。你忘了吗,渊?”   若非逼不得已,怎么可能有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类惨死在眼前,却不出手制止……   渊:“……”   “你……不是……他们。”渊笃定地说。   “我怎么不是他们?”许若凡偏了偏头,饶有兴趣地问。   他这两只胳膊两条腿,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也没有生出什么多余的触角和羽翼,还能不是人不成?   “你不是。”渊只说。   或许,渊想表达的是,他和那些人类都不一样,他是祂的祭品……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许若凡见局势已经缓和,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思。他本就懒得去争辩,便笑眯眯地应和。   他站起身来,抻抻腰和腿,放松地长舒了一口气:“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轻松活过便好。是不是他们又何妨?”   渊道:   “天地不仁……若我……不杀他们,终有一日……他们将夺去我生存之地,碾碎我……肉身……神魂……”   许若凡动作停住了。   是啊,一旦纷争开启,定有一方,粉身碎骨。   这正是为何,渊被凡间剑镇压在此千年的原因……   不过,昨日事,昨日毕……   他笑笑,随口道:“再有那时,我来护你。”   他许若凡一个小小路人甲,这辈子虽不能攀上权利顶峰、大富大贵,在这浩渺人世间,藏起自己和一坨黑雾,总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吧?   黑雾顿住了。   一动不动,良久没有回应。   “渊?”许若凡心觉不对,唤了祂一声。祂仍是没有反应。   许若凡耸耸肩,摸黑朝前走。   不出几步,亮光透入。他走出了这片漆黑深浓的黑雾。   黑雾之外,日光洒落。   灰扑扑的凡间剑,兀自斜立在土丘之上。   方才仍徘徊在这里的两个伪装成小妖的人类,已然不见了踪影。   蚁后仍倚在那墙后,好奇地探看着剑前的雾色,眼中满是崇敬之色。   若不是早答应了不能打扰渊,她只怕早就上前拦下祂,要求祂将自己收入麾下……   “方才那两只小妖呢,走了吗?”许若凡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眯眯问她。   蚁后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后方:“逃也似的跑了……”她顿了顿,想到些什么,犹豫一下,好心地提醒许若凡:“它们可付了房钱?”   坏了。   许若凡一拍脑袋,快步走进客栈之中,翻出一本皱巴巴的账本,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良久,松了口气:   “还好,多付了两日的……啧,我喜欢这样的客人。”   蚁后看着许若凡喜滋滋的样子,也随着他开心地掩唇笑:“那便好。”   许若凡目光一顿,突然定在账本上的某处。   他扯了一把竹椅过来,坐在上头,细细地重新查看起破旧的账本。   良久,他喃喃道:“今夜,或许不止一只‘小妖’要悄悄离开了……”   “何出此言?”蚁后问。   许若凡抬眼,轻声道:“这几日住进来的,不只有妖怪。”   蚁后一愣,黑目凝视着他:“你是说,有人混进来了?”   许若凡点了点头。   他细思片刻,这两只‘小妖’的扮相这样成熟,这些镇妖师绝不可能是第一次扮作妖魔,或许已经潜入地崖底下有一段时间……   这账本上的一些细节,更是佐证了他的推断。   除去蚁后这种背靠着一整个大家族、家产雄厚的大妖怪,那些一口气付了多日房钱的,多少有些猫腻……   如今已有人身份暴露在渊的面前,那些人之中识相的,必然不敢久留。   “今夜,得告诉各位妖怪,务必闭紧门窗,小心不要被那些镇妖师收了去。”许若凡微微蹙眉道。   “镇妖师……”蚁后惊讶地深吸了一口气,良久,缓缓吐出,认真点头,起身离去,“我去提醒它们……”   许若凡看着蚁后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   他有明确的预感——   今日之后,崖顶上徘徊的人们,很快便会找机会下来抢夺凡间剑。   崖底初战之日,一天天近了。   可他还没有找到离开的机会……   如果他无法在这个重要剧情点到来之前顺利离开,以后事情恐怕会麻烦百倍…… 第17章   ……   ……   崖边镇。   往日清冷的夜市,近日因为新涌入的人流而热闹起来,摊位上处处挂起了彩灯。   “地崖客栈……白衣男子……”   顾轩宇眉头紧皱,喃喃道。   “又是这个‘白衣男子’……当初你们无涯峰那几个愣头青,贸然下了地崖,为他所救;如今那些个镇妖师假扮妖怪,在渊面前漏了陷,又是为他所救……”   白轻流两眼瞟着路边摊位,往嘴里抛了一颗蜜饯,随口道:   “你说,他该不会是哪个镇魔世家安插在渊身边的眼线吧?”   “不可能,”顾轩宇斩钉截铁道,“渊才刚刚现世,绝不可能有人来得及在祂身边安插眼线……”   此时的顾轩宇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个所谓的“白衣男子”“眼线”,便是他几日前亲自护送到地崖献祭大阵之内、又差点用七杀阵将之绞杀的祭品——许若凡……   “谁知道呢……话说回来,那大夫不是说过,回来的无涯峰愣头青,少了一人么?他们说不定还知道些什么……”   白轻流突然想起些什么,一拍脑袋。   见顾轩宇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白轻流连忙摆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只是随口说的。”   顾轩宇还未开口,他便知道他要说什么,提前拒绝了。   顾轩宇果然道:   “与渊之战,绝非儿戏。我需要集合整个无涯峰的力量,搜集所有已知的消息……”   白轻流果断拒绝:“顾轩宇,你欠我一条命,休想一走了之。”   顾轩宇知道白轻流此人难缠,闭了闭眼:   “我答应你,此事一了,立刻回来见你。无论是天山仙草还是仙阁灵器,要什么,我都可以寻来给你。”   眼下最为着急之事,便是下地崖取凡间剑,为此,顾轩宇已是千般让步……   “免了免了,我不要什么仙草灵器……它们哪里比得上你的命?”白轻流的唇角逐渐上扬,“若你要离去,我要你——带我见同门,携我下地崖,与我寸步不离,直到偿还我对你所有的恩情。”   “你……贪得无厌。”顾轩宇清冷的面容已然出现裂痕,拿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白轻流嘻嘻笑:“若有违誓言,你扒了全部衣裳,在师门狂奔三日。如何?你可敢发誓?”   顾轩宇额间青筋跳了跳。   良久,闭上眼,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可……”   “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白轻流笑眯眯地凑近顾轩宇。   少年的气息逼近,顾轩宇喉结滚了滚,以为他要趁机亲吻自己,没想到那人只是作势一晃便偏了开去,得意地看着他笑。   顾轩宇:“……”   连日来,白轻流的攻势早让顾轩宇几乎招架不住。他平日再怎么禁欲冷清,面对一个热情狡黠的清秀少年,日日缠着自己……   若非他心系天下,一心斩妖镇魔,而白轻流只不过是许家再轻贱不过的帮佣……   顾轩宇视线骤然变冷,他别过头去,冷冷道:   “此次回门派,我还需要取一枚长命锁。”   ……   ……   暗流涌动的一夜……许若凡想过要蹲守在客栈门前,偷瞧到底有什么人会趁夜离开。   他拉着余继轩蹲了一会,最终扛不住困意,还是选择了……回洞睡觉。   次日醒来第一件事,他快步来到客栈,数了数里头的客房——   空出了三间。   还好,由于昨日让蚁后提醒了诸妖,暂时没有发现有哪只小妖被镇妖师们收走。   许若凡站在地崖客栈大堂,长长叹息了一声。   “为何……叹气。”低沉熟悉的声音,自他身旁不远处响起。   许若凡下意识地回头,只见整个大堂空无一人。   只有一阵稀薄迷蒙的黑雾,若隐若现,充斥了整个空间……   虽然已经在地崖之下与渊相处了多日,每当祂的声音突然自他身边响起,他还是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若祂有个什么形态,哪怕是一只会开口说话的青蛙王子,或是一颗长了嘴的石头……   也比这一片捉摸不透的黑雾,更让他感到安心。   黯淡黑雾无边无际蔓延开去,覆盖了整个地崖。   好似祂,无处不在……   许若凡摇了摇头,清空思绪,只道:   “你说我这客栈,还能开几天?”   渊:“……”   “我觉得自己像个端水大师,一会儿怕你杀了人,一会儿怕人收了妖,天天劳心劳神的,怕是不容易长命。”许若凡说。   渊道:   “凡人……生命皆短暂……就算平安一世,也不过转瞬。”   这倒是……   对近乎永生的渊来说,一个人的一生,不过转瞬罢了。   许若凡道:   “……虽是转瞬,也有人灿烂若烟花,也有人只是如微风拂过,未留痕迹。”   “你……喜烟花?”渊问。   许若凡摇头,勾唇笑了笑:   “我喜欢做那个边吹着风,边仰头看烟花的。”   “……”黑雾微微一顿。   “最好手边还有点零食或者奶茶……”许若凡长叹一声,怀念起现代唾手可得的的事物来。   若是离开了地崖,再找个落脚点,他定要紧靠着这样的店家……   “这是……何物……”渊道。   许若凡想了想,道:“在我看来,是比炒鸡还要美味的食物哦。若是有原料,改日可以做给你吃……”   许若凡话音未落,便听见客栈之外,传来一阵越发嘈杂的人声……不,妖声。   十几只小妖在门外沸腾起来,有的慌乱,有的似乎是……欣喜?   “外边怎么了?”许若凡问。   “……”渊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回答,良久,才缓慢地回复:“天魔。”   “天魔?”许若凡微微一怔。   客栈开了也有十几日,来往的小妖无数,也有人扮成的妖混入过其中。可他却是第一次听说,有魔来了。   魔,是比妖的力量更加强大的魔物。如果说把妖魔比作军队,妖就像是士兵,而魔则是实力强劲的一方将帅……   俗话说,一魔之力,可抵万妖,这并不为过。   许若凡有些好奇地站在客栈门口,向外望去。   只见红色岩壁之间,有一个庞然大物缓缓走来——   它,或者说祂,有着赤红庞大的佝偻躯壳,约莫两层楼高,褐发凌乱,独眼狰狞,眼里布满了疲惫的血丝——   祂身后,跟着几只跟班小妖,一行人朝着客栈走了过来。   妖怪们悄悄藏在一旁,自以为小声地窃窃私语:   “这就是天魔吗?”   “听说祂被无涯峰的前掌门收走后,百般□□,如今竟是终于逃了出来!”   “太好了!”   “天魔的实力,曾经也能在诸天万界排上号,你说渊会收留祂吗?”   天魔带着自己的随从,站在客栈前面,不动了。   许若凡仰头看着面前两层楼高的天魔,心咯噔一跳——   完了,这是个留宿的?   这么大的一只魔,他那一间房才多大,怎么住得下?   天魔缓慢地道:“听闻这间客栈有……渊的消息。”   “是的。”许若凡点点头。   渊,就在这里呀……祂无处不在。   只是不知为何,祂明知天魔来了,却没有和这只天魔说话。   天魔动作一顿,沉默下来。   不一会儿,祂身后的一只跟班小妖窜了出来,窜到许若凡面前:   “哟,白衣男子,就是你吗?你是这个客栈的老板?”跟班小妖道。   说着说着,它忽然揉了揉眼,细细盯着许若凡。   这老板,看起来很眼熟,却有种怎么也记不住他的面容的感觉……   这种感觉,好熟悉……   许若凡点点头,微微一笑,礼貌地看着眼前的跟班小妖:   “既是天魔,这里要价十两银子一夜。”   他暗想:这妖活泼跳脱,莫不是个猴妖?   “十两?你抢劫呢?”跟班小妖气得一跃而起:“不住了,谁爱住谁住,我们走!”它招呼身后的天魔和其他人。   遗憾的是,身后一片沉默……   天魔:“……”   天魔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另一人从祂身后走了出来。   天魔顿了顿,低声解释道:   “他虽是人类,但已入魔,投靠于我。”   走出来的那人,一身蓝衣,瘦削挺拔,面容却平平无奇,没什么记忆点。   他的身后,同样背着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   许若凡脸上礼貌的微笑差点挂不住了。   只见这“平平无奇的铁剑”上,飘着一只眼熟的破天剑灵,正傲娇地环胸睥睨着许若凡——   不是顾轩宇又是谁?   顾轩宇正要说话,许若凡打断了他:“我刚才没说完,是一人十两。”   顾轩宇:“……”   若不是他十分确认,自己与佩剑都做了绝妙的易容,他几乎以为许若凡已经认出他来,是伺机报复他以许家上下性命,胁迫他成为祭品……   没想到,这许若凡被献祭之后没有死,反而在地崖之下,开了一家红红火火的客栈……   跟班小妖暴躁地拉起顾轩宇道:“黑心老板!黑店!我们走,别让他赚这黑心钱!”   顾轩宇轻轻拂开小妖的手,只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   “三人,三间,三夜。”   跟班小妖嚷嚷道:“顾……你疯了是吧?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是吧?”   顾轩宇没有理会他,只示意许若凡继续处理。   许若凡扫了顾轩宇和那跟班小妖一眼,顿时明白过来,无奈地扶额叹息。   原来,这个小妖不是猴妖……   而是易了容的本书主角,白轻流…… 第18章   白轻流眼看局势已去,仍是挣扎着拦在许若凡面前,眼巴巴看着他手中的银锭:   “两间便可,两间便可。”   这几乎已是他在献祭现场扫荡之后,换到的全部银钱……   许若凡犹豫一瞬,抬眼望向沉默不语的天魔,道:   “几间?”   天魔身形高大而佝偻,脖子上挂着一把斑驳的长命锁,神情疲惫极了,好像随时都能站在原地,就这么睡着过去。   祂只缓缓道:“三……间……”   许若凡不再多问,同情地瞟了一眼瞬间石化的白轻流,收起银子,到前面引路:“跟我过来吧。”   白轻流在许若凡背后,神情狰狞地对着一脸淡定的顾轩宇张牙舞爪,只恨没法当场把他完美的易容撕下来。   顾轩宇只是淡淡望着他,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许若凡回头的一瞬间,白轻流及时收住了所有动作,变回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   许若凡只看到两人之间突然变得岁月静好。   他没说什么,沉吟片刻,仰头看客栈外那只高大的天魔:   “我这里客房太小,怕是……”   天魔默默地走了过来。   许若凡眼看着那赤红庞大的身躯,几乎与客栈齐高。   临到客栈门口,却微微消失了一瞬——   下一刻,天魔化成人形,泰然走入客栈之中,经过许若凡面前。   许若凡的眼睛微微瞪大,看着眼前的一幕。   天魔的人身,是一个俊秀少年模样,除了肤色相对他人偏红,眼中同方才一样布满疲惫的血丝之外,几乎与正常人无异……   他的颈间,挂着一把斑驳的长命锁。   露在外头的皮肤,刻满了陈旧的鞭痕与刀伤。   不像是与他人打斗所伤,倒像是长年被欺凌的模样。   听说天魔曾经被无涯峰前任掌门收了去,饱受虐待……   “这便好了。”顾轩宇淡淡替天魔说。   许若凡点点头,不自觉轻叹了一声。   顾轩宇一行人的客房,只开了三间,住下他、白轻流与天魔三人。   其余的跟班小妖,便四散在地崖底下,寻找可以暂时歇脚的地方。   许若凡站在客栈高处,看着其中几人形迹诡异,所到之处,留下了泛着淡淡金光的符咒。   他想起曾在献祭大阵之上,亮起的那道七杀阵。   地崖初战之中,渊完全苏醒,此时,祂已陷入顾轩宇等人布下的重重阵法之中。祂本欲取顾轩宇性命,致命的一击却被白轻流挡下。   最后,白轻流受了重伤,他所遭受的伤害却也因自身具有的特殊反噬能力,反噬到渊身上。   此后,白轻流便被顾轩宇收至无涯峰,成为剑修;而渊完全苏醒,从此披着许若凡的皮囊,出世了——   不过这一切和现在的许若凡没什么关系。   目前,他还拥有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如今最要紧的事,便是趁着渊熟睡的时候,赶紧离开地崖。   他记得,赵婉儿当初制作长醉时,还说过这样一番话——   “长醉乃世间剧毒,无论妖魔人神,只要入口便必遭其药效作用。若你不愿杀人,只要把药量减少至一半以下,它便只会致人昏迷……”   许若凡在沉思之间,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只见白轻流所扮作的小妖,正站在他身后。   “老板,退一间房,我和那人共住一间便好。”白轻流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他伸出一只手,等着接许若凡退回的银子……   许若凡看着白轻流,沉吟片刻。   此时的白轻流,满脑子都是下了地崖之后,意外支出的银钱……   他心觉好笑,问:“你喜欢他?”   白轻流一愣,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点点头:“老板可真是火眼金睛啊,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他勾了勾手指,再次摊开手掌,“退、房、钱。”   比起顾轩宇,他也很心疼钱,两者暂时还没能分出个高下来……   许若凡笑了笑:   “渊行踪难测,你们定了三日客房,难保不会延长时日。不如先把房钱放在这里,离去之时,我专门结给你便是。”   “不不不……”   白轻流摇了摇手指:   “我们,只住三日,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这是一个太重要的信息。   许若凡勾起了唇角:“我退给你。”   白轻流欣喜:“真的?”   许若凡点点头:“今日你我有缘,我不仅要退房钱,还要送你一卦。”   白轻流嘴巴张成了O型。   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这岂不是……不要白不要。   他故作扭捏道:“我白轻流虽不信天地之命,但你执意要送我,我又怎么忍心拂你的好意。”   许若凡并不会算卦。   他笑笑,从锦囊中拿了点碎银,放入白轻流手中:   “我观你此生,为情所困,求而不得。际遇因情而起,鱼跃为龙。   “然而最后,龙筋被抽,龙足俱断,落入深渊,不复往生。”   白轻流微微一僵,仿佛被银子烫着了,忙重新扔回许若凡手中:   “银子给你便是,何必这样咒我?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许若凡又把银子扔了回去:“信不信随你。”   白轻流嘶了一声,把那银子收回自己口袋里,随口问:“怎么解?”   最好的解法,是远离顾轩宇。   许若凡也无法直说,他只是道:   “我道行浅,就知道这些,你自己想办法查查典籍吧。”   白轻流,是他在看这本书时,最同情的人。   许若凡其实也在好奇,若白轻流已提前知道自己那悲惨的结局,是否还会义无反顾地,为顾轩宇付出一切……   白轻流嘿嘿一笑,神情狡黠得意:   “有意思,你卖这关子,莫不是想让我追着你,求入你的师门,然后你便可领抽成?”   世间千般套路,不过如此。白轻流混迹市井多年,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   他也不再同许若凡多言,挥了挥手,转身潇洒离去:“再见。”   许若凡看着白轻流得意的背影,噗嗤一笑,低声道:   “希望不会再见。”   机灵是机灵。   却不知最后怎会落得原书那样的结局……   不管怎样,他可要溜之大吉了……   ……   ……   余继轩正躺在屋子里呼呼大睡。许若凡叫了他几声,他喃喃道:“好吵……别烦我睡觉……”   许若凡看着沉浸在梦中不愿醒来的余继轩,微微一笑,轻声在他耳边道:“无涯峰的人来了。”   “什、什么?”余继轩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慌乱地缩回墙角,又看向周围:“我、我不是余继轩!”   许若凡微笑看着他。   “师父!你为何这般吓我!”看清四下无人,余继轩松了一口气,埋怨地道。   “来的人,叫顾轩宇,你可知道他的身份?”许若凡道。   “顾轩宇……呵,”余继轩轻嘲,眼底有一丝钦羡,“堂堂首座弟子,未来的掌门,整个无涯峰谁人不晓得。”   许若凡点点头:“为师要离开地崖了。”   “什么?”余继轩猝不及防瞪大眼。   “嘘,”许若凡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知道你执意要向无涯峰报仇。当下最好的办法,便是紧跟在渊身边,告诉祂你的愿望。但须记得,若你做了选择——善恶终有报。”   《镇魔》的结局,生灵涂炭之后,渊终于也在白轻流的一剑之下瓦解。祂所创立的魔域中,妖魔随之沉眠,而那些背叛人类的,也将遭受非人的报复和审判……余继轩,或许便是其中之一。   许若凡把这选择权,交给余继轩自己。   余继轩却只是意识到——许若凡就要离开了。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喃喃道:   “不,师父你又想甩掉我……难道、难道这也是你计策的一环……”   许若凡心知再怎么解释,余继轩也不会相信,叹息一声,摸索片刻,从身后摸出一个打磨好的木质面具:   “这是我这几日做的,送给你。戴上后,无涯峰的人便一眼认不出你了。”   许若凡懂些木工,将面具做成了猫脸的形状。   许若凡原以为,自己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料理地崖的一些后事。   如今猝不及防与主角二人组打了照面,再不离去,只怕是麻烦缠身,再也没有安宁之日。   余继轩不肯接面具,娃娃脸上,淌下两行清澈的泪水:   “师父你休想骗我!”   许若凡断没有想到,余继轩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不知道,余继轩自从孤身一人上了无涯峰,便再没有尝到温暖是何滋味。年长弟子性格跋扈,见他弱小无依,肆意欺凌;其他人知道他性子偏激,又出身寒门,便也懒得加以制止。余继轩饥一顿饱一顿,又整天挨揍,能平安活过这几年已是不易。   这几日,许若凡以为自己与余继轩只是普通相处,却不知道,对余继轩而言,这是久旱而逢的甘霖……   可如今他是非走不可,无法好好开解余继轩了……   他叹气:“我没有骗你。徒弟,若以后渊向你问起我,你只需告诉祂,许若凡吹风看烟花去了。”   “别丢下我,师父……我要和你一起走!”余继轩道。   “你不报仇了?”许若凡问。   余继轩愣住了。   他愣在原地,怔怔落泪。   许若凡给余继轩擦了擦眼泪,为他戴上那副木质面具,想起他如今厨艺也颇为了得,轻声道:   “若有一日,你摘下面具,做出了四海扬名的美味佳肴,也许我们会再见面。”   那一天,一定已经是所有的风波已经结束之后的事情。   眼下的余继轩,一心想着报仇……   便让他去做吧。   余继轩脸上挂着那副猫脸面具,眼睁睁看着许若凡离开了屋子。   许若凡离开余继轩,当下来到厨房,做起了炒鸡。   做好的炒鸡越堆越高,足足摞了半人高。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拿出装着银钱的锦囊,倒出了一颗半透明的“长醉”。   他将长醉切去五分之四,只留一小块,磨成粉,化入锅中汁水之中,淋入之前做好的炒鸡。   这样一来,吃了它,渊便会陷入沉睡之中。   系统的声音再度自许若凡脑海中响起:   【何须如此麻烦,你答应我的条件,拔下凡间剑,杀了渊,坐上主角的位子。此后剧情如何发展,还不是把握在你手上。】   “你总想让我杀渊,究竟是为什么?”许若凡问。 第19章   系统提出的要求是那样直接而迫切,无怪乎,许若凡会觉得它真正的目的,仅仅是杀了渊,而非改变整本书的剧情。   更何况,上一次,系统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便消失了……   【若不杀祂,生灵涂炭,天下倾覆。我已说过了。】系统道。   “杀了渊,便不会生灵涂炭、天下倾覆么?你看那只被俘的天魔,身上全是破溃的伤口;你看这把凡间剑,让多少门派争得头破血流。”许若凡说。   各门派争夺凡间剑,早已不只是为了掐灭那个缥缈的,有关于渊与千年浩劫的预言。   更像是要让其他门派清楚,谁,才是天下第一……   若系统今天要他杀渊,明天要他杀渊二,后天要他杀渊三……他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系统沉默。   之前炒好的菜都已经凉了,许若凡抖了抖装着炒鸡的大锅,重新添上柴火,加热了一下,这才扛起来,向外走去。   他将这掺了长醉的大锅炒鸡,放在了洞穴之内。   洞穴一如既往的阴森潮湿,许若凡却已不再像第一次到来时那样不安和恐惧。   黑雾稀薄松散,弥散在整个洞穴之内,规律地翕动着,好似正在沉眠。   炒鸡的肉香味飘散开来,丝丝缕缕,撩动着人的食欲。   黑雾微微颤动,逐渐变得深浓难测——   渊,醒来了。   这些日子以来,渊睡眠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且也更容易被惊醒了。   祂缓缓地凑近那锅喷香的炒鸡。   黑雾徘徊,萦绕片刻,却不像往日那样,急匆匆地将之囫囵吞咽下去。   许若凡注视着,心脏不免多跳了一拍。   炒鸡里头加了长醉……祂会察觉吗?   他故作镇定地说:   “天魔住进了客栈,为何不见祂?”   “天……魔……”渊缓慢重复着,带着一丝奇异的慵懒。   不知为何,许若凡总觉得,近日来,渊的声音变得集中了许多,不再如原先那般混沌不堪。   祂完全苏醒的日子,近了……   “祂还付了许多房钱。”许若凡说。   虽然这钱,显然是白轻流的。   “不急。”渊说。   “……”   许若凡呼吸一窒,眼睫颤动,抬眼看那阵黑雾。   雾色深深,看不到尽头。   一阵隐隐的恐惧,自他脚底升起,窜上他的后脑。   连带着,他微微后退了半步。   “为何……不急?”许若凡神情已然有些木然。   渊竟会说,不急……   初见之时,祂满身的杀意,汹涌释放出来,袭向整个献祭大阵,差点把他也杀死。   后来在洞穴相处,祂也从不懂得何为忍耐——   饿了,便要吃;吃了,便要吃光。   若不是许若凡撒了个小谎,许诺祂可以多次取他的魂魄,又给祂做了炒鸡,安抚祂的心神,恐怕他早就被吸成了人干。   无怪乎余继轩曾经误会,渊是许若凡饲养的一只魔兽。   兽,从不懂得何为隐忍,何为等待。   可是这一天,渊竟然会亲口对他说——不急。   不知不觉间,许若凡后背已贴在冰冷坚实的岩壁。   这给他带来几分安全感,呼吸也反而更顺畅了些。   “急什么?”渊道。   黑雾潮水般漫了过来,反而将许若凡完全笼罩,缓缓提起,离开了岩壁,放到炒鸡面前。   “你也吃。”渊说。   冷汗自许若凡额角滑落。   渊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祂早就知道,他往这炒鸡里掺了长醉,正要哄祂服下?   许若凡尴尬地笑了笑,摆摆手:   “怎么,我做得不合你的口味?还是你已经不喜欢吃炒鸡了?要不要我再做些别的给你?”他心虚试探。   难道,渊已经知道了他的打算……   “不必,”渊说,“你吃。”   许若凡一时分不清,渊是单纯地想让他先吃,还是因为识破了他的伎俩,出于好玩,正吊着他的心思。   雾色浑浊而浓厚。   许若凡试图从雾中窥探祂的想法,却失败了。   许若凡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轻松笑道:   “我今天已经吃饱了,实在吃不下了。若你不想吃,我把它放回厨房吧。”   到底是如何泄露的……糟心。   他站起身,双手一张,扛起大锅,撒腿便想要溜之大吉。   漆黑的浓雾,快速包围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许若凡一愣,停下脚步,无措凝视着周身密不透风的黑雾:   “渊?”   这一刻,他倒希望渊能痛痛快快地告诉他,祂究竟想要做什么……   吃了他?杀掉他?还是要惩罚他?   “你说,会护我的。”渊说。   许若凡微微一愣,眼睫闪烁地低下头。   他是说过这句话。   两人在洞穴里朝夕相处了多日。   无论渊初看起来有多么阴森可怖,祂终究给祂的祭品——许若凡,留下了一条活路。   所以,许若凡曾说,若有一日,渊被所有人逼入死角的时候,他会护祂。   可是,距离那时候,还有很久。   如今的渊,呼吸之间,就能把顾轩宇等人碾得渣也不剩……   地崖初战,若不是白轻流身上有反噬的能力,双方根本无法打成平手。   这哪轮得到他来护?   许若凡只是点头:   “若你果真到了毫无退路的时候,我自然会护你。”   渊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低沉诡异,把许若凡笑得头皮发麻。   渊,当真越来越不像当初的渊了。   就在许若凡心底七上八下的时候,周遭的黑雾散了些,光透了进来。   “我吃。”渊说。   许若凡看到,他做出来的炒鸡,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渊吃掉了它们。   安静地,一点、一点地。   许若凡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大锅也落在地上。   渊仍是安静地、慢慢地吃着。   炒鸡消失殆尽之时,黑雾翕动。   就好像是那只邪魔,伸舌舔了舔自己的唇瓣。   “我吃完了。”祂说。   许若凡手足无措道:“好、好的。”   渊已经把掺了长醉的炒鸡吃得一点都不剩,药效怎么还没有生效?   那黑雾徐徐漫了过来,他的视野变得越发深浓。   祂像是一条黑蛇,将他缠紧了,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渊的声音自他耳边响起,重重叠叠,缭绕三尺——   “若你逃跑,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   许若凡的心悬了起来,无法抑制地咚咚直跳。   下一刻,黑雾骤然散去。   阴暗潮湿的洞穴,骤然大亮,视野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第一次看清了,原来,小溪里的水,是那样清澈。   里面竟然还有一尾游鱼……   ——跑!   许若凡知道药物已经生效,渊已然沉睡,当下顾不得再多想,头也不回地朝着山洞外跑了出去。   一路上,他路过了不知所措的蚁后,一头雾水的石万斤,目光审视的顾轩宇,还有一些零散的小妖。   他们都曾是他的客人。   小妖们不知道许若凡为何在这里狂奔,自然也就没有阻止,只是好奇地停了下来,观看议论了片刻,就挠着头散去了。   ——地崖客栈的老板啊,到了夜晚,总会回来休息的吧。他们这样想。   地崖崖底,洞穴。   黑雾近乎散尽,天光大盛。山洞最深处的一角,静静躺着一朵凋零到看不出本色的山茶花。   一阵风吹来,将它吹落入山涧。   这朵枯萎的山茶,随着涓涓流水,一点一点飘远了…… 第20章   白色的身影,一路疾行,掠过赤红的地崖崖底。   许若凡沿着高耸的崖壁一路奔跑,直到身边崖壁竖立的角度,逐渐变缓。   这里,正是余继轩曾经指给他的,那道全地崖最容易攀爬的缓坡。   从这里爬上去,再走不远,便是一个村镇。到了那里,就可以找地方歇脚,打探周围的形势。   许若凡仰头看着高高的崖壁,盘算了片刻,掏出了怀中的宝石匕首。   “委屈你了。”他说着,将匕首一下插进岩壁之中,借助这力量,手脚并用,缓慢向上爬。   地崖深近两千米,若不是缓坡中部有歇息的平地,他也不敢就这么空手上去。   许若凡吭哧吭哧地爬了一会儿,便已是满头大汗。   他停了下来,仰望着仍旧遥远的崖顶,长长叹息一声——   作孽啊!这得要爬多久……   还没等他感慨完,一阵奇异的风刮过,吹乱他的头发,掀起他的衣摆。   一阵红色沙尘,自上而下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   “什么东西……”他呸呸吐着口中的沙子。   再睁开眼,只见黑压压的一大片影子,自天空俯冲而下。   许若凡打眼一看,原以为那是一群什么飞鸟,再定睛一看,才看清是一群御剑而来的人。   “原来……还能御剑。”许若凡低头看看自己手脚并用的样子,不禁有点悲从中来。   作孽啊……   御剑的人原本正俯冲而下,领头的瞧见一个白衣人影孤零零钉在赤红崖壁上,方向陡然一转,朝他飞了过来。   于是,许若凡便吊在半山腰上,眼睁睁看着那群御剑者飘然站在自己面前。   “这位……小友,为何急着往回走?崖下可有了什么突发状况?顾轩宇难道……竟是失败了?”为首的那人鹤发童颜,长须飘到胸前,着急地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他们似乎以为许若凡是同顾轩宇一起下地崖的无涯峰弟子,由于顾轩宇计划失败,侥幸逃了出来,先走一步。   许若凡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闭口不言。   他不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便没有急着说话。   那人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神色逐渐喜悦:   “也是,无涯峰不过小门小派,就算他顾轩宇攀上了朝廷又如何,对上渊,终究支持不住。看来,我们虽晚了一步,仍有机会。走吧,我们下去。”   “等等,尊上,这个人从地崖上来,一定清楚如今的形势,我们把他也带走吧。”那人身边站着的弟子道。   许若凡正松了一口气,闻言愣在原地,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他千辛万苦才爬了这么高,这人现在居然提议,要把他带回地崖!   那他岂不是白爬了!   许若凡摇摇头,坚定道:“我不回去。”   “小友啊,你别怕,无涯峰的人若敢因此责备于你……”被称作尊上的人——柴光霁低下头,摸出一个腰牌,递给许若凡,“此后你便是我御虚宫门下弟子。御虚宫不比无涯峰好上百倍?”他挤眉弄眼,诱惑许若凡。   许若凡自是不肯接。   “尊上,少与他废话。”一旁弟子招了招手,身后御剑的人一哄而上,把许若凡架上了他们所踩着的剑。   柴光霁作不忍直视的模样,叹息片刻,移开了目光,只当没有看见许若凡被他门下弟子掳走。   许若凡:“……”好家伙。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踩在御虚宫弟子们的剑上,身下便是深渊。   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该让许若凡碰到自己的剑。   他所踩的这把剑,正是御虚宫大弟子千挑万选的本命灵剑,早已孕育出了剑灵。剑灵漂浮在许若凡面前,乖巧地看着他。   有了剑灵,便更好沟通了。   “上去。”许若凡勾了勾手指,那剑便乖乖载着他向上走。   御虚宫大弟子与他同踩着一把剑,大惊失色:“我的剑!怎么不听使唤了?”   柴光霁也是大惊失色:“追上去!”   他懊悔不迭,原来这看似平常的小友,竟是个深藏不露的……   许若凡也不管身后追着的一大群人,提着大弟子的领子,便御使着长剑向上走。   往常普通修士需要领会半生才有机会窥得的御剑之术,对许若凡而言,轻而易举便做到了。   其实对他而言,他并不是在御剑,只是在“请”这剑灵,把自己往上带罢了。   待上了悬崖,他再把这剑,还给这个跋扈又倒霉的御虚宫大弟子,然后自己离开,从此远离剧情——许若凡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然而这时候,他再次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许若凡,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系统感动地道。   许若凡:?   【原来,你所下的长醉药量,足够渊昏睡七日。眼下渊短期内是醒不过来了。地崖初战,或将成为本书的最终之战。】   许若凡:“……”不是吧?   【原来,你不愿杀渊,是因为不忍心自己动手。我不该要求来自现代的你亲手结束一条生命,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以后,我会委婉提出我的请求。】系统认真总结反思起来。   许若凡思索系统的话,猛地醒悟过来。   是啊,他对长醉的药效并不熟悉,虽然知道它减量使用,能够致人昏迷,却不知道要昏迷到几时。   他怎知道,他仅仅使用了五分之一的药量,居然能让渊昏睡十天?   这样一来,剧情确实因他无心的举措,被扭转过来——   一个完全沉睡过去的渊,怕是无法像原书那样,抵抗住顾轩宇他们和其他门派的夹击……   电光火石之间,许若凡突然想起渊在吃下炒鸡之前曾说的——   “你说,会护我的。”渊道。   许若凡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若你果真到了毫无退路的时候,我自然会护你。”   如今,正因他下的那剂长醉,渊提前陷入了死局……   许若凡顿时忍不住扶额叹息……   御虚宫众人追了半天,眼看着许若凡的身影越来越小,心中越发绝望。   柴光霁心中更是懊悔不迭——   唯一可以提供地崖底下最新信息的人,居然挟持着他最得意的大弟子跑了……这可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就在众人已然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那白色身影却突然顿了顿,居然回过身,缓缓朝下方沉了下来。   柴光霁愣住了。   他停了下来,看着那把剑,带着许若凡和他最得意的大弟子逐渐下落,最终停在他面前。   一时间,他竟有点迟疑起来:“小友你……不跑了?”   “不跑了。”许若凡内心已是泪流满面。   谁让他偏偏亲口答应了那人……   许若凡扫了扫一脸迟疑的众人,想了想,问道:“可有什么易容之术,能彻底改变我的气息,让我不被渊……呃,顾轩宇认出来?”   柴光霁一愣,继而狂喜:“有!有!怎能没有!”   他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灿灿的丹药,小心翼翼递给许若凡:“这枚易容丹,是我从断肠殿偷……呸,求取而来,本想这次自己用的。服下此丹,容貌气息全数改变,就算是亲生父母站在你面前,绝对也认不出你来!”   许若凡点点头,接过丹药,毫不迟疑地服下,抬头看向众人:   “走吧,我带你们下去。” 第21章   许若凡对这枚易容丹的功效,并不是十分确定。   之所以就这么爽快地吃了下去,更多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服下易容丹,他的心跳猛地加快了好几拍,感觉脸上、身上各处肌肉和骨骼深处,有一阵奇异的蠕动感。   短短几秒,他似乎整个人都变矮了,衣服也松垮了几分。   柴光霁朝众人使了个眼色,便有弟子将一件深青色的御虚宫服饰披在了许若凡肩上。   “镜子有吗?”许若凡问。   众人面面相觑中,一名御虚宫弟子扭捏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小面铜镜,递了上来。   镜中人肤色比许若凡原来的模样黑了些许,五官也平了下来,主打的就是一个平平无奇。   在众人眼里看来,许若凡像是从一朵缥缈、看不清形状的云雾中落了地,变成一个矮矮的、黑黑的、相貌平常的人。   许若凡看着镜中陌生的面容,赞叹:“好东西!”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什么后遗症吧?”   柴光霁拈着长须,拍了拍胸脯道:“绝无!”   “好,我信你!”许若凡点头。   柴光霁道:“敢问小友,不,少侠如何称呼?”   许若凡思索片刻,深沉道:“叫我凡若许便可。”   “樊少侠!”柴光霁当下便道。   许若凡踩着那名大弟子的佩剑,缓缓行在前方,穿行在赤红地崖之间。   他的身后,乌压压跟了一大片御虚宫弟子。   柴光霁在他身侧,目光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樊少侠,我们就这样下去?渊不会察觉么?”   许若凡沉默了片刻。   渊现在已经被他弄得几乎睡死过去,怎么可能察觉?   他叹息一声,胡说道:   “渊耳力极佳,双眼却不易视物,只要我们放轻动作、小心行事,就不会被祂察觉。”   柴光霁恍然大悟,暗自记下了:“渊竟有目盲的弱点。”   ……并不。   许若凡轻咳一声,道:   “这几日,渊似是隐在某处休养生息,若无庞大嘈杂之声,便不会现身。你们可以趁此机会,先行布置。但是崖底有众多小妖,它们都是渊的眼线,要记得必须避开它们行事。”   ——渊将昏睡七日。   无论如何,他要尽可能地将这些人收网的日子,再拖上一拖。   “这几日,渊都未曾现身?”柴光霁问。   “是。”现在,祂也现不了身了。许若凡想。   柴光霁思索片刻,疑惑道:   “既然渊未曾现身,樊少侠为何独自逃离了地崖?”   许若凡笑容微微变形,片刻后道:   “说来惭愧,樊某对斩妖除魔并无执念,相反,甚至有几分畏惧。惭愧,惭愧。”   柴光霁沉吟片刻。   他可以理解许若凡的说法——妖魔本就伤人,一些信念不坚定的剑修临阵脱逃,也是常有的事。   却不知他为何突然又改变了想法,重回地崖。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地崖客栈的不远处。   一路过来,地崖底下皆是空寂无人,只有来到客栈附近,才逐渐热闹起来。几名小妖坐在崖壁旁,睁大一双妖眼,戒备地看着御虚宫众人。   御虚宫众人看到这些妖魔,便征求性地望向御虚宫宫主。然而柴光霁摆了摆手,只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柴光霁道:“这里是它们的地盘,目前暂无万全之策,我们先见机行事。”   御虚宫众人应是。   许若凡点点头道:“这附近是地崖客栈的地界,人与妖不能在五十里之内起冲突,否则,是会被赶出去的。”   “地崖客栈?”柴光霁遥望着那一栋造型奇异的灰色小楼。   小楼主要是由青石板构成,中间夹了些不明所以的白旗、藤蔓之类的装饰,看起来有几分……违和。   许若凡长长叹息一声。   他辛苦折腾了一天想要逃跑,最后却又不得不回到了这里,本来已经没什么心情管其他事,眼下只想尽快把眼前的这群人塞进地崖客栈,然后忽悠他们多待几日,晚点考虑对付渊的事。   没想到,再次回到地崖,这里又有了新的不速之客。   正是在地崖客栈的大堂里,几名背着剑的黑衣人,围住了中间的常服男子。   许若凡正打算绕过他们,耳边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我家凡凡究竟去了哪里……快点交代他的下落!”一个悦耳的女声道。   许若凡愣在原地,回头去看,只见那几个黑衣人之中的两位,正是许崇威和赵婉儿!   方才他离去的时候,居然与他们擦肩而过……   许若凡很想上去认亲,却因为此时已经易了容,不好上前……   这几个黑衣人都是许府中人,许若凡看到好几个眼熟的面孔。他们显然是听说了崖底有关白衣男子的传说,怀疑许若凡没有死,前来寻他的。   而许家人围着的那个常服男子,赫然是当初跟着顾轩宇闯进许家,将许若凡带走的那名侍卫……   常服男子只道:“献祭当日,先有渊现身压阵,后又有七杀阵催动,那祭品定然已经粉身碎骨了,你们何必抱着这等妄念追入地崖。”   今晨和许若凡真正打过照面的,只有顾轩宇、白轻流和那只天魔,在那之中,只有顾轩宇认得他,知道他还活着。   而在其他人心中,那名为了暂时镇住渊而献身的倒霉祭品,早就已经死了。   只有许家夫妇仍抱着一丝希望,不愿相信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赵婉儿气得拔下身后的剑:   “混账,要不是你们强闯入许府逼他献祭,凡凡怎么会受那罪!”   许若凡心急如焚,他晃到许家夫妇面前,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然而无论他盯着他们看多久,他们都只是淡淡扫过他一眼,便重新用愤怒的眼光,盯紧了那名侍卫。   许若凡不由得扼腕叹息。   好家伙,这易容丹,当真是亲生父母站在面前,都认不出他来!   许若凡两步走到大堂前方,戴着猫脸面具的少年——余继轩旁边,低声问:“喂,这里不是不许起冲突么?快把他们分开。”   许若凡知道顾轩宇已经带了许多人在崖底布阵,生怕许家夫妇伤了侍卫,重新被他拿捏,想要让他们先一步离开。   余继轩懒懒抬眼,扫了一眼这个陌生男子,百无聊赖地重新低眼下去:   “当初我师父说的,是不许人与妖起冲突,现下那边是人与人在争,那便让他们自己争个头破血流吧。”   许若凡:“……”这个孽徒!   另一边,反倒是柴光霁看了会热闹,便拈着长须,乐呵呵地横插进去——   “哎哟哟,原来是顾轩宇的人,都说此人冷心绝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果不其然,将这忠心耿耿的许家逼成了这副模样……”他摇头晃脑哀叹。   那常服侍卫不满道:“谁准你这样说顾提督的……”   柴光霁倒也不理他,只是问一旁的余继轩:“店家,这里还有多少空房?我御虚宫全包了!”   余继轩懒洋洋抬眼,了无生趣地说:   “空房,有啊!不过今天刚来了个天魔,把空房全都给占了。要不,你和祂,去五十里之外打一架,谁打赢了,谁就有得住。”   许若凡:“……”果然。   果然,他就不该留余继轩一人守着地崖客栈! 第22章   御虚宫虽然声势浩大,其实也是近百年间才崛起的门派。比起无涯峰的谨小慎微,他们一直广收天下弟子,以壮大人丁为第一要义,因此人员繁盛,在民间有着极高的知名度。   即使如此,他们的长项,却并非对抗妖魔。   柴光霁此次亲自下地崖,不过是举全宫之力,想要跟在顾轩宇后头捡个渔翁得利的大便宜。没想到顾轩宇还没有开始行动,而且地崖底下除了渊,居然还有天魔这么一号人物。祂若已归附了渊,情况便更棘手了。   柴光霁听到天魔二字,面色当下一沉:   “无涯峰连个手下败将也管不住,让天魔跑出来祸害人间!无能之至!”   “怎么,御虚宫的人,胆子就这点大?”余继轩冷笑一声,只当柴光霁他们不敢应战,仍是不停地煽风点火。   自许若凡与他告别离去,留他一人在地崖,余继轩心中便憋着一股悲伤、失望、难过交杂的恶气,正愁没有地方撒火。如今这群人正是撞在了枪口上。   况且,地崖是渊的地盘,他再怎么嚣张,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伪君子又能在这里奈他何?   果然,柴光霁当下就变了脸色。   他身旁的大弟子看气氛不对,抬剑指向戴着猫脸面具的余继轩:   “你又是何方小妖,竟敢侮辱我御虚宫!我御虚宫十万弟子岂是你一人能随意编排的?”   许若凡在一旁听得脑壳嗡嗡响。   这一刻,他怀疑以余继轩的臭脾气,在原书可能都没有活过三章……   他轻咳一声,引起众人的注意,提醒道:   “这个,各位啊,别忘了,大家今天在这里,都是为了找渊的。大敌当前,大家应该先找个地方落脚,熟悉熟悉周围的情况,而非被挑拨争斗,消耗了力气。”   御虚宫众人闻言,顿时冷静下来。   反倒是余继轩埋怨地瞪了许若凡一眼:“你又来做什么和事佬!”   许若凡只当没有看到他幽怨的眼神,来到许家夫妇面前,温声道:   “我知道你们夫妇二人暂别爱子,心中难过。只是如今许若凡还未有死讯传出,地崖又如此凶险……若他果真逃过一劫,平安回了家,反而看到自家爹娘为救自己葬身地崖,只怕是更要悔恨终生。”   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懂他的暗示。   赵婉儿强撑着一股气,咬牙拖着众人找了许若凡许久,如今听到这个陌生人一番宽慰的话,眼泪登时又落了下来。   许崇威叹息一声,安慰地拍拍她肩膀。数日不见,他整个人似苍老了几十岁,鬓角已是银丝缕缕。   许崇威朝许若凡作揖:“多谢小友开解,只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此番下地崖便是为了寻人,无论是死是活,都要见到凡凡一面。”   许若凡心口微微一热,低下头,藏住微红的眼眶。   他知道,自己是劝不走他们了。   我就在你们眼前啊……他在心中呐喊。   然而他如今易了容,又正处在剧情发展的重要关口,他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就这样暴露身份。否则,所有逃跑的努力,就此功亏一篑。   眼看着许崇威牵着赵婉儿,带上身后许家众人准备离去,继续满地崖寻人。   许若凡捏紧手心,忍不住叫了一声:“等等!”   许崇威和赵婉儿闻言回过头来。   许若凡喃喃道:“千万保护好自己,令郎一定正等着你们……”   白日的闹剧,因御虚宫众人偃旗息鼓告终。   余继轩不情不愿亮出最后一间空房,开出高价给了御虚宫众人,便由宫主柴光霁独住进去。   而许家夫妇他们离去后,朝着另一个方向,继续漫无目的地寻人。   夜里,许若凡与其他御虚宫弟子靠在崖壁边上休息,其他人已是闭眼酣睡,唯有他大睁着双眼,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和守夜的那名弟子换了班,静静坐着。   他担心许家夫妇的安危,也害怕由于自己的失误,渊提前死在了地崖……   此刻,时时盘桓在他眼前的,是许崇威那苍老的身影……   良久,他终于是按捺不住,起身叫住了旁边一直偷觑的小妖——石万斤。   石万斤装作一块石头立在一旁,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想到一下便被眼前的陌生人拍到了肩膀,顿时吓得瑟瑟发抖。   它生平最恨也最怕的,就是这些穿着深青色外袍的人类。   当初正是他们之中的一人,拿了它的几个兄弟姐妹去换酒钱……   如今竟也轮到它了么……   “石万斤,帮我去找今日那几个许家人,告诉他们,许若凡还活着,让他们回去,不要再徘徊在地崖。”许若凡说。   石万斤认不得眼前的人是谁,只是摇头。   许若凡叹息一声,像第一次给石万斤酬劳时那样,掰了一小块碎银,放到它手心。   石万斤震惊而困惑地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人类:“许、许老……”板?   许老板,是它唯一不讨厌的人类。   可他怎么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许若凡点点头,严肃地嘘了一声:“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我。”   石万斤忙不迭点点头,拿着银两去了。   许若凡终于放下一桩心事,也不再觉得夜色漫长,想着终于可以歇息了,却见白天见到的那名侍卫蹑手蹑脚走进了地崖客栈。   随后,其中一间房,亮起了烛火。   他心念一动,悄悄跟了上去,趴在一旁听墙角。   石缝之中,恰好能看见屋里的人——   正是易容之后的顾轩宇,以及扮作小妖、和他合住进一屋的白轻流。   侍卫似乎是刚汇报完情况,正低头站在一旁。   顾轩宇坐在桌前,擦拭着破天剑,眉头微蹙:   “我们之所以成功混入地崖,正是靠天魔的魔气,遮盖住了自身的人气,才没有被渊察觉。如今御虚宫那群人就这样大摇大摆来到客栈,渊怎会毫无反应?”   许若凡的心微微一沉。   原来,那天魔的作用,竟然是为了掩盖住他们身上的人气……   这样一来,柴光霁他们来到地崖这件事,岂不是直接透露了渊如今的状况……   白轻流倒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嘴边衔着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口齿不清地道:“我看,要么,祂根本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顾轩宇道:“渊的原身被钉在凡间剑下,剑在,祂在,绝不可能自行逃走。”   “那便是睡死过去了呗,”白轻流随口一言,便言中事实,他勾唇轻嘲道,“你们成天怕这怕那,非要做到万全的准备才行事。等你们准备好了,那家伙都睡饱了,更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   顾轩宇眉头微蹙:“渊不是普通妖魔,不可轻率行事。”   白轻流也不与他争辩,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神情更让顾轩宇心觉窝火。   一旁的侍卫道:“如今腾蛇阵、同归阵都已布置完毕,再将催动的七杀阵做成,便可收网了。”   白轻流轻嗤一声:“磨磨蹭蹭,怕这怕那。”   顾轩宇闭了闭眼,不理他,反问那侍卫:“要等到几时?”   侍卫说:“那些小妖盯得紧,有的还会肆意破坏……约莫还需一日。”   白轻流一下子坐起身来,摘下口中狗尾巴草,用它扫了扫顾轩宇清俊的脸庞:   “要我说,现在便是最好的时候,打祂个措手不及,也免得后来的那些破门派来与你抢。别画那些个破阵法了,你们的准备,够多了!”   顾轩宇微微皱眉,避开那根狗尾草,思索片刻,说道:   “渊的力量不容小觑,为保万无一失,此阵必须完成。今夜加紧布阵,我要你们在两个时辰内布置完毕。做得到吗?”   侍卫咬了咬牙,点点头:“全力布阵,两个时辰,可以!”   “好。两个时辰后,即刻行动。”顾轩宇一锤定音。   许若凡眼看那侍卫马上就要出来,忙侧身闪在一旁,屏住呼吸。幸好那侍卫忙着布阵,匆忙而去,并未注意到一旁躲藏的他。   两个时辰……   许若凡长叹了一口气。   老天爷这是在逼他啊……   许若凡离开客栈,仰望着赤红地崖上方,那一线幽暗深蓝的夜空,思绪放空了。   系统:【你竟会想救那混沌邪魔?怎会如此?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它似乎感到有点迷茫。   许若凡道:“我答应祂的。”   【……】   系统沉默了片刻:   【若你当初听我一言,拔剑杀之;或是像今日这般撒手离去,不管不顾,或许剧情还会得到扭转。可有时候,若你想要的太多……事情也许反而不会有丝毫改变。】   许若凡道:“我知道。”   他闭上眼,就是那黑色迷雾缓缓弥散着,安静地吃下炒鸡、问他是否会护祂的模样。   系统叹息:【你是真的想救祂……这样的话,便只有一个选择了。】   许若凡点点头:“是的。”   深蓝夜空宛如一线,赤红的地崖拔地而起,仿佛要吞没深空。   就在许若凡前方的不远处,立着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土包。   那里,斜插着一把灰扑扑的、平平无奇的死剑——   凡间剑。   这一日,顾轩宇、白轻流,以及御虚宫的众人早就多次来到这里,几乎把这小土包都踏平了,却无人能拔出这把剑。   于是,他们只是派人紧紧盯着,都没有再行动。   许若凡用半个时辰的时间,在洞穴里找了他当初留下的一些废弃的布料等,在客栈后边,燃起了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   待众人都被那无名大火吸引而去的时候。   他独自一人,走到那把灰色的长剑前,单手握住剑柄——   毫不费力地将它拔了出来。 第23章   就在凡间剑离开地面的瞬间。   一阵磅礴的黑气,自剑下冲天而起。黑气组成了一道巨型黑色气柱,掠过赤红狰狞的地崖岩壁,直直灌入云霄。   明明破晓将近,天色早已蒙蒙亮,霎时间,整个天空,都重新被笼入漆黑的雾色中……   那恍若来自地狱的千万道低语,在整个地崖之间回荡——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祂,又在说这句话。   许若凡才拔了剑,整个人便反应迅速地立刻向后狂奔,不想仍是被这黑气掀翻在一旁。他呻.吟一声,下意识反身将长剑压在身下,深深藏了起来,随后便因这巨大的撞击之力失去了意识……   黑气冲天的这一瞬间,整个天地,都为之震颤起来。   九州地界之上,万妖倾巢而出,仰头望着漆黑异常的天空,妖目亢奋极了——   “渊、渊!是渊!祂醒来了!”   “渊,请救救我们——”   “渊,渊,渊!”   国师一身华服,站在地崖之畔,身边仍跟着几个小童。   苍老布满皱纹的手指,抚摸着一本被摩挲到光滑如新的竹刻古籍。   他早已热泪盈眶,虔诚念诵着什么,向着那道冲天而去的黑柱,深深跪了下去。   地崖客栈内,顾轩宇当即从桌前站了起来,抄起破天剑,快步走了出去。   “喂,你怎么了?不是还有一个时辰么?”白轻流连忙跟了上去,追在他身后。   “你听到了吗?凡间剑被拔出来了。”顾轩宇道。   白轻流挑挑眉:“所以呢?”   他们才走出地崖客栈,便见一个又一个的小妖,向着某个方向狂热而激动地飞奔过去,白轻流一人便被撞了好几个趔趄:“喂,看不看路啊?”   没有一只妖理会他。白轻流不禁微恼地瞪着眼。   “渊马上就要完全苏醒!我们的阵还未完成……只有使用下下策。”   顾轩宇三两剑斩去两只挡路的小妖,快步冲向黑气四溢的黑柱底下,一捏手中长命锁,下一秒,一阵痛苦的嘶吼声响起,脖子上戴着长命锁的天魔出现在两人面前,祂化了原型,双腿跪在地上,神情痛苦。   白轻流道:“天魔和渊可不是一个等级的魔物,就算你能驱使天魔,胜算也不大……喂!”   顾轩宇无暇理会白轻流的话,只是口中轻声念咒,下一刻,天魔身上出现层叠繁复的印记。   每一道印记,都深深勒进祂身躯,直到渗出细密的鲜血。   魔血滴落在地,地面上逐渐呈现出一个古老的法阵。   “九死阵可以代替七杀阵,催动其他两个阵法,威力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可能会造成反噬。”顾轩宇道。   他白轻流对这些有些兴趣,便随口为他解释。   “什么反噬?”白轻流看那天魔受罪的模样,心中掠过几分不忍。   顾轩宇道:“魔气入体。幸者修为突飞猛进,不幸者经脉瓦解,此生不可持剑。”   此生不可持剑?   白轻流一怔,转头瞪向他:“顾轩宇,你疯了?”   顾轩宇扯出一抹白轻流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淡淡笑容:   “我与妖魔,此生不共戴天。”   印记再度深入,天魔哀嚎一声,躺倒在地抽搐着。   阵,也成了。   顾轩宇面无表情地竖起破天剑,催动了九死阵。   下一秒,九死阵牵引着腾蛇阵与同归阵同时发动。先前无涯峰弟子提前布置好的若干个阵法,自四面八方亮起。   几十条金光铸成的腾蛇,身披血丝,化作道道锁链,牢牢锁住那条冲天而起的黑气。   一旁源源不断冲向渊的无数小妖们见此情景,不禁急怒攻心:“他们要杀了渊!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许若凡再次醒来,便是被这些轰隆隆的声音惊醒的。   他下意识摸了摸身下的地面,空空如也,随后大惊失色地睁开眼:“剑呢?”   石万斤熟悉的青石一样的脊背,出现在他面前。   石万斤小声说:“在这里。”它头也不回地把手中的剑扔给了许若凡,好似正全神贯注地观看着什么。   许若凡接了剑,松了一口气。脱下深青色长衫,将灰扑扑的长剑包裹起来,小心地藏好。   “怎么这么吵?”许若凡问。   “打起来了。”石万斤仍是不回头。   许若凡看了看四周,他们正藏在半山腰上一个半凹陷的石洞里,从这里可以对下方混战的情况一览无余,却无人能从下方看到他们。   “方才我瞧见你昏倒在那里,怕你被大家踩扁了,便把你带了上来。”石万斤解释道。   “谢谢你,石万斤。”许若凡道。   幸亏石万斤把他带了上来,否则依照下面的形势,他恐怕真的被一人一脚踩成了肉泥,剑也给丢了。   许若凡也学着石万斤的模样,趴在这里向下看。   一眼便看到了那冲天而起的黑柱被几条金光牢牢缠紧的模样,不禁又是大惊失色:“怎么,渊还是打不过他们么?”   石万斤摇摇头,一脸认真道:“除了凡间剑,渊大人没有对手。”   许若凡低头看看怀里包得严严实实的凡间剑,心虚了一瞬。   地崖底下,一群小妖向着顾轩宇等人扑了过去,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样子,却由于力量悬殊,被顾轩宇不慌不忙地斩杀。   地崖底下小妖虽然众多,却耐不住顾轩宇所带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   许若凡也看到一些客栈里曾经的客人。他有些不忍地别过眼去。   他知道在这个人与妖魔相争的世界,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却没想到会这样赤.裸地呈现在他面前。   “渊,剑都给你拔了,你倒是给我动一动啊!”他喃喃道。   地崖底下,无涯峰与众小妖仍在混战之中。而战场外围的更远处,早已新来了一群服饰各异的人。   这其中,有原本便计划坐收渔利的御虚宫众人PAO泡拯理,还有来自铸剑山庄、万花崖等等一些乱七八糟的门派。   许若凡眼尖,一眼便看到了其中的许家夫妇。   众人都知此时战场危险,便止步不前,唯有许家夫妇一心向着黑柱中心赶。   “石万斤,你不是帮我转告他们孩子还活着,暂时不要靠近这里了吗?”许若凡问。   石万斤小声说:“我是已经说了,可他们不信我,非要找到那个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它小心看了许若凡一眼。   许若凡叹息一声,正打算翻身下去阻止许家夫妇。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动静的冲天黑气,动了。   它不再向着天空喷薄而去,相反,缓慢收缩着,隐约呈现一个被黑气包裹着的人形。   天空重新亮了些许。   顾轩宇见黑雾仿佛大势已去的模样,当即一喜:“收!”   腾蛇阵金光更加强盛,缠紧了那个浓郁黑气包裹着的人影。   没想到,下一刻,那黑气猛地爆发开来,挣脱了十几条金光闪烁的腾蛇。   顾轩宇生生后退三步,口中喷出一口赤红的鲜血。   白轻流担忧地接住了他:“喂,没事吧?”   “阵,破了……”顾轩宇怔怔望着黑气中心那道模糊的黑色人影。   人影周身狂舞缭绕的黑气,随着这一次爆发变淡了些许,却并没有完全消散,相反,几乎是在瞬间重新变得浓郁起来。   黑雾升腾而起,化作利剑,直直向着顾轩宇刺了过来——   顾轩宇知道,这一击,自己必死无疑。   他不想就这样死去。   白轻流抱着顾轩宇,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情急之下,只想带着顾轩宇侧身避开那黑气。没想到这黑气却像是长了眼睛,追着顾轩宇不放。   正当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脱困之时,顾轩宇似是轻轻拽了拽他的手臂。   白轻流脚下一个踉跄,身体微微倾斜,生生以身躯接住了那道黑气的穿刺……   白轻流口中也喷出一道鲜血来。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怀中沉默的人影。   那人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好似在看一个并不怎么熟识的人。   白轻流后退两步,手一抖,将顾轩宇松开,自己倒在了地上。   这一瞬间,他脑中掠过那个客栈老板曾对他说的话——   “我观你此生,为情所困,求而不得。际遇因情而起,鱼跃为龙。   “然而最后,龙筋被抽,龙足俱断,落入深渊,不复往生。”   难道这便是那人所说的……关于他的一生?   也正是白轻流口吐鲜血的那一瞬间,黑雾似是受到一记重击,猛地收缩回去。   黑色人影周身缭绕的黑气,骤然散去了。   于是,一直隐于黑雾之中的,渊的面目,便显露在众人面前。   许若凡看到渊化为人形的模样,简直想要喷出一口鲜血。   只可惜,他现在状态好得很,吐不出血来。   他眼睁睁看着黑雾散去,黑气正中,浮现出一个无比眼熟的白衣人影。   那“人”一袭白色衣袍,长发如墨,肤白似雪,面目流畅温和,桃花眼明亮戏谑,眼尾却是微微下垂,垂下一点异常可爱的弧度。   ——这“人”,不正是长着一副许若凡自己的模样!   “他”抬袖,擦去唇边黑色鲜血,似是才刚刚意识到,自己于黑雾中现了身。   下一秒,“他”的眼神变得慵懒戏谑,一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也好似扫过了隐在暗处的许若凡。   许若凡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自己”,声音低沉地道:   “怎么,想杀了我?” 第24章   那“人”的姿态略有些扭曲怪异,却放松得很,抹去唇边黑血之后,看起来更是游刃有余。   祂试着抬了抬腿,迈出了此身为人的第一步——   白衣身影摇晃一下,差点没站稳。   第二步,祂已大概掌握了平衡,隐约有了常人行走时应该具备的模样。   第三步迈出之时,“他”稳住了身形,已然完全适应了这副拥有四肢与躯干的人类身躯——   随着“他”越来越自然的步伐,在场的人步步后退,心悬在了嗓子眼。   众人皆知,渊是世间恶念所汇聚而成的至邪之物,非人力可以战胜。无论“他”此时所披的皮囊看起来再怎么温和无害,也无法让众人卸下防备。   现场只有许若凡和白轻流明白,渊其实已因刚才对白轻流的那一击受了重伤。   许若凡看过书,知道白轻流作为本书主角所具有的反噬能力,他身上所受的攻击,会被尽数反弹给攻击者。   渊刚才的一击下了杀手,本该让顾轩宇命丧黄泉的。可白轻流挡下之后,那威力当即反噬给了“他”自己,便收了些力道。即是如此,仍是杀伤性十足。   不过,白轻流此时仍然有些恍惚。   他仍不敢相信,就在刚才的生死关头,顾轩宇将他拽了一下,让他去挡这杀招……   更让他绝望的是,即使他经历了刚才的事情,对顾轩宇的爱意,仍在心痛中滋长蔓延。   或许,他并不是有意的呢?   或许,他仍是喜欢他的呢……   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拉向对方……   渊步步向前,众人步步后退。   除去其中的两人——   许崇威和赵婉儿夫妇。   他们前来地崖,便是为了寻子。此时看到那妖异的身影褪去黑雾,竟然化为了许若凡的模样,心下早已悲痛欲绝,浑然不记得今天曾有人捎来消息,告诉他们许若凡还没有死。   “邪物!你还我儿命来——”许崇威当即怒吼一声,执起长剑,飞身上前。   赵婉儿在生子之前,本来便是一名以毒闻名的镇妖师,她姣好的面容早已目眦欲裂,与许崇威相互配合,攻向渊。   他们身后,是蓄势待发的许家子弟们。   “呵呵……”渊低笑了一声。   许若凡心里一抽,便要从那坡上滚下去,拦住赵婉儿夫妇。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那白衣身影——渊,只是轻轻拂袖,便将面前的人弹落在地。   许若凡眼睁睁看着赵婉儿和许崇威被两道不知从何而来的黑气扼住咽喉,提在半空中。   赵婉儿断断续续地道:“你怎能用我、我儿的皮、皮囊……做……丧尽天良之……事……”   “你儿……许若凡?”渊低低地笑,声音好似地狱而来的低语,“他背叛了我。”   赵婉儿看着眼前熟悉的、乖巧温柔的儿子,露出了让她尤为陌生的邪气笑容,怔怔落下泪来:“凡、凡凡……”   渊笑着笑着,唇边淌下黑色鲜血。   “他”浑然不觉,任那黑血溢出,滴落在地,只邪笑着,将许家夫妇越举越高……   “*!”许若凡焦心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禁低咒一声,“渊,你给我记着。”   他的声音很小,离地崖底下更是远得很。   可渊动作一顿,双眼微眯,目光开始逡巡,在周围搜索着什么。   刚才……祂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有机会!”无涯峰一名弟子见渊唇边淌血,视线也开始游离,禁不住立刻大喊。   ——众人都知道,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最后的,阻止渊出世的机会。   在场的人,不仅是深陷敌营的无涯峰与许家弟子,在外围徘徊逡巡的各门派人士,也朝里奔了进来。   鹬蚌相争,自然是渔翁得利。   可如今,他们发现,渊太过强大,而自己分明才是那鹬与蚌,再观望下去,谁也讨不了好……   渊自然也看到了,那源源不断奔向自己的人群。   只见那白衣身影神情顷刻间变得暴躁狰狞,随后身躯猛然炸开,散作一团遮天蔽日的黑雾。   黑雾扩散席卷开来,顷刻间笼罩了整个地崖。   这一刻,地崖底下的所有人,都深陷在黑雾之中……   下一瞬,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声重重叠叠的、来自地狱般的低语——   “谁允许你们……在我的地崖撒野?”   “……滚!!!!!”   这个字,便是这一日,在场所有人关于渊的最后的记忆。   ……   ……   许若凡被那一声“滚”震得耳膜都要裂了。   他龇牙咧嘴地捂着疼痛的耳朵,躺在那山体凹陷之中,久久才缓过劲来。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黑雾已经散去,崖底下全是躺倒的人影。   这一边,是无涯峰的,这一边,是御虚宫的,这一边,是御剑山庄的……这一边……怎么还躺着一群妖怪?   渊这是完全不分敌我,把所有人全撂倒了。   祂自己却不知去了哪里。   许若凡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声,回头看到石万斤躲在深处捂着耳朵瑟瑟发抖,上前在它面前晃了晃手掌:   “石万斤,如果渊要来找我寻仇,你可千万别告诉它,我回来过。”   石万斤的眼神终于出现了焦距,它呆呆看着许若凡,良久,轻轻点了点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迟疑道:   “许老板,你……你要走了?”   许若凡点头:“我在地崖,只是个过客罢了。”   “你要去哪里?”石万斤不舍地问。   许老板,可是它第一个非常喜欢的人类……它是真的舍不得与他道别。   “我也不知道,”许若凡想了想,道,“或许去一个草木茂盛、有鲜花盛开的地方吧。把这辈子囫囵过完,争取享受一下古代生活这样子。”   石万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草木茂盛、有鲜花盛开的地方吗?   石万斤环视一眼底下的地崖,确实,这里到处是坚硬的红色岩壁,几乎寸草不生,唯一的几丛花,还是许若凡自己种下的。他辛辛苦苦娇养了它们几日,如今刚发了绿芽,又被方才那场混战席卷而去,只留下几段破碎的、娇嫩的枝叶。   石万斤想,难怪,许老板要离去。   “再见,石万斤。”许若凡把青布包好的凡间剑抱在怀里,缓慢地从山坡爬了下去。   石万斤依依不舍地注视着许若凡,默默地把这个人类的模样记在了心里。   或许有一天,他们还能再见面的吧。   许若凡翻身下了山体,走进混战过后的战场之中。   他的目标十分明确——许崇威和赵婉儿。   然而没走多远,便察觉不对。   他原以为渊苏醒之后,地崖底下浓雾散尽,祂早已不知去向。   下了地崖,才发现这里一直刮着一股妖异的阴风。   这阴风非寻常之风,好似有自己的神识,时而疾冲,时而转向,时而游走,好像在漫无目的地寻找些什么。   细看之下,阴风里似乎裹挟着一丝黑气。   许若凡心中顿时一惊,在那阴风再次刮过来之前,将凡间剑压在自己身下,再度躺倒。   那阴风果然直直向他刮了过来。   而后,是一阵长久的静谧。   许若凡躺下的时候,正好压在一名无涯峰弟子身上,他发现对方似乎在他压上来的时候狠狠颤抖了一下,似乎还有些气息……   可他也不敢再动,只好在心中默默向这名倒霉的无涯峰弟子道歉:   兄弟,对不住了!   那阴风似乎察觉不对,在他上方停了下来。   良久,许若凡察觉到一股力量掀起他的头颅,逼迫他几乎九十度抬起头,他的颈骨都几乎要被折断了。   许若凡忍着疼痛,心中狠狠地想,渊,你给我记着……却是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幸好,那易容丹仍在生效之中,许若凡如今并不是他本来的面目。那妖风抬着他的脸,将信将疑地端详他面容许久,甚至用力揪了揪许若凡的脸皮……   最后仍是撒手将他放下,刮走了。   许若凡听到那风声渐远,终于长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抚着被捏疼的侧脸,贪婪地大口呼吸。   走到许崇威和赵婉儿身边时,他的手便开始颤抖。他努力平复气息,长长深呼吸了几下,双手才勉强抖得没那么厉害。   他俯身,伸手探了探两人的呼吸,发现他们气息十分平和,不像是昏迷,倒像是睡着了一般,顿时腿软地蹲下.身,后怕极了。   差一点点,他就失去了这一世的父母……   要是渊把赵婉儿夫妇杀死了,他怎么也得提着凡间剑去,一剑杀了渊,把这血海深仇给报了。   管他什么剧情不剧情的……   趁着那阵阴风刚刚才巡逻过这里,短期内大约不会回来。许若凡也不敢耽搁,将许崇威和赵婉儿的腰带解下,捆了起来,背在背上。   ……太重了。   虽然赵婉儿不算重,可许崇威牛高马大,正当壮年,还是个习武之人,他根本就背不动。   许若凡正不知如何是好,怀中的凡间剑,轻轻动了一下。   等等!   这剑虽是死剑……可它竟在动?   许若凡也并未拆下包裹凡间剑的青布,只是将它拿在手中,仔细回忆了片刻。   这把凡间剑当初在地崖底下静静斜插了上千年,余继轩拔不下,白轻流拔不下,顾轩宇也拔不下……   无论来人是谁,它都并不配合。   唯有许若凡,两次靠近它,都轻而易举便将它拔下了。   难道,它就算是死剑……也是一把会听他话的死剑?   难不成剑中还有僵尸剑灵……   许若凡虽时常能与剑沟通,却并不完全了解这个世界关于剑灵的各种等级设定。他胡思乱想片刻,干脆将凡间剑扔在地上,问道:   “你听不听得懂我的话?听得懂就站起来。”   凡间剑沉默着,并不回应。   许若凡等了片刻,见那剑毫无反应,终是叹了一口气。   是啊,他早已确认过了,这是一把死剑。   或许,这把举世之剑中曾经孕育出一只怎样传奇的剑灵……可如今时过境迁,它早就已经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剑灵亦然。   死剑之中,不再残留任何灵力,只是一把空壳罢了。   许若凡叹了一声,重新把凡间剑抱在怀里,老老实实地将赵婉儿和许崇威二人背在身后,打算随便找个倒霉的剑修弟子,借他的剑,御剑上去。   然而他心中才刚产生离开地崖的念头,不知为何,凡间剑微微震动了一下。   竟然缓缓腾空而起,向着地崖之上飞去。   许若凡一时也没有意识到不对劲。他身前抱着剑,身后背着许家夫妇,也不觉吃力,直到向上飞了一段,他才慢半拍地察觉——   剑动了。   他一边向上而去,一边低头端详着怀中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凡间剑。   奇了怪了——   此剑明明已死,也听不懂他口中的指令。   但它,却会随着他的心念而动……   就在许若凡走之后不久,地崖底下四处乱走的妖风,终于停了下来。   黑雾缓缓弥散,现形,丝丝缕缕,勾缠扭转,汇聚成一个与许若凡长得一模一样的白衣人影。   “他”已然看遍了这地崖底下每一个人的面容、仔细辨认过他们之中每一个人的气息,却始终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人。   于是,“他”只好变成他的模样。   “为什么……”   白衣人影兀自低语,声音却不似人声,只仿佛自地狱而来的鬼哭之语:   “为什么,许若凡……”   在“他”察觉身上的长剑被拔去的那一刻,摇摇欲坠的封印顷刻解除,汹涌而来的魔力,汇入“他”的身体,瞬间治愈了所有的伤口,促使“他”完全苏醒过来。   “为什么……要下毒……”   “他”早知道,那炒鸡里下了长醉,仍是静静吃掉了。   所赌的,便是那祭品的一句诺言。   而他,竟果真信守了自己的承诺……却影子也没给“他”留下一个。   “为什么……要拔剑……”   “为什么……拔了剑……却不敢见我……”   “为什么……”   “为什么……”   太多疑问,却无人能为“他”解答了。   良久,渊笑了,低声自语道:   “许若凡,你可别忘了,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   已到嘴边的祭品,“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白白放他溜走。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渊站在赤色红土之上,抬起了双臂——   深浓黑雾,再次弥散开来。   随着黑雾的逐渐扩散,下一刻,倒在地上的妖魔,一个个睁开眼,站了起来。   就连浑身伤痕、鲜血流淌遍地的天魔,也因吸入这黑气,重新睁开了浑浊的双眼。   颈间咒锁,应声断裂。   天魔一把扯掉了脖子上断裂的长命锁,和其他小妖一同站起,虔诚地,朝着渊所在的方向,跪了下来。   余继轩自坍塌的客栈废墟中醒了过来,他望着周边荒芜破败的场景,来不及伤感,便追着黑雾的来处狂奔过去。   “渊!”他叫了一声。   黑雾席卷而来,其中一缕扼着他的咽喉,将他高高抬起。   渊只是冷冷道:“人类。”   “他”厌恶人类。   余继轩脖子被锁,双脚乱蹬,早已喘不上气来,只是牢牢记着许若凡叮嘱他的话:   “我要报仇,我要……追随于你,渊!”   黑雾力道不减。   渊似乎……毫不动容的模样。   两人虽曾相处过几日,也有过对话……那又如何?   余继轩有些绝望,他知道自己对渊来说什么也不是,磕磕巴巴道:   “师、师父说他……吹风看烟花去了。”   颈间骤然一松,那黑雾竟然就这么将他放了下来。   余继轩一下摔在地上,头晕目眩爬了起来。   他咬着牙,死死瞪着渊,眼里盈满不甘的泪水。   某一瞬间,他有些后悔了。   如果他从未感受过温暖,或许他甘心卑微地服从于渊,在这些性情或残暴、或怪异的妖魔之中卧薪尝胆,直到有一天,他一步步爬上妖魔之中的顶端,睥睨天下,便向那些曾经对不起他的人,一个、一个复仇。   如果,他未曾感受过温暖……   可他现在,牢牢记得,被他人珍视和平等对待的感觉。   还有,被人小心护在身后的感觉。   他该和师父走的……   余继轩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可他坚强地抹去了。   不,不能留恋昨日。   他必须记得,自己刻在无涯峰通铺席枕之下的使命……   ——余继轩努力地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   许若凡抱着凡间剑,背后拖着沉重的许家夫妇,缓缓升了上去。他默默向着记忆中有人烟的地方飞去,终于在地崖边上,寻到了一个村镇。   他眯了眯眼,看村口树下立着的一块石碑——   崖边镇。   就这里吧。   他也实在是飞不动了……   许若凡进了村口的一家客栈,开了一个雅间,也不管掌柜诡异窥探的目光,吭哧吭哧地将许家夫妇搬了上去,放在床上,解下绳子。   折腾了这么久,两人都没有醒来,他不禁有些担心,可是探鼻息,呼吸却很规律。   许若凡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同时堵住了两人的鼻息。   许崇威仍是睡得香甜,甚至别过头打起了鼾。赵婉儿却惊醒过来。她瞪大眼,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快速摸出袖中藏着的毒药:“谁?”   许若凡尴尬地轻咳一声:“娘,我是凡凡啊。”   “易容了?”赵婉儿将信将疑,眉头紧皱地看着他,仍是轻捻着袖中剧毒,随时准备出手。   许若凡点点头,低头摸索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了当初赵婉儿当初塞给他的锦囊。   赵婉儿当即红了眼眶,扔了毒药,拥住许若凡,扑簌簌落下泪来。   许若凡安慰地拍拍她的背:“我说过,我会回来的。反倒是你们俩,居然就这么下了地崖、挑衅渊……真是让我担心。”他叹了一声。   赵婉儿哭够了,终于抬起头来,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怎么这副样子?渊可是夺了你的皮囊?”   许若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可能,‘他’要夺了我的皮囊,我早就死了。我也不知‘他’为何非要变成我的模样……”他同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苦笑一声。   他原本堂堂正正一个普通人……如今恐怕成了走在路上人人都要喊打的东西了。   赵婉儿放宽心,一转眼看到许崇威仍在睡,眼神不善地眯了眯眼,往袖中捻了些粉末,放在许崇威的鼻子跟前。   许崇威鼻翼翕动,猛地打了个喷嚏,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了身,便见妻子在自己面前,身旁伴着一个陌生少年,浓眉拧得更紧。   许崇威听赵婉儿说了事情原委,看着虽改了容颜,却安然无恙的许若凡,也是红了眼眶:   “若凡,我们走,回许家。欠那皇帝老儿的,我许家也还完了,今后我便解甲归田,再不管那些朝堂纷争!”   许若凡闻言,心中一热。   一向觉得君恩如山的许崇威,竟然叫那人皇帝老儿……   方才他口中所说的,正是许若凡今生所梦寐以求的生活。   许若凡几乎就要不经思索地点头,同意和许家夫妇回去。   然而……事情远不可能这样顺利。   “爹,娘,如今渊在地崖底下,以我的面目现身,若是我再回许府,今后恐怕会连累你们。”许若凡说。   赵婉儿闻言却是笑了:“爹娘怎么可能怕被你连累?”   许崇威道:“若凡,你别多想,只管和我们回去。今后谁敢来找你的麻烦,先过我许崇威这一关!”他一拍茶案,神情不怒自威。   许若凡心中感动,却是更坚定地摇了摇头:   “爹,娘,我看献祭当日,顾轩宇似要对整个许家下杀手,我若就这样回去,只会雪上加霜。我先在外避一避,等风波过去,再回来与你们相见,你们千万要保护好自己……我绝不能失去你们。”他郑重道。   更何况,他怀疑,不仅是当初在地崖之下见到“许若凡”的人们会来找他的麻烦……渊,或许也正想着怎么捉到他,好好报复一通自己被下药的事……   思前想后,他还是不宜回许府。   赵婉儿咬了咬唇,点点头。   许若凡所说之事,也正是他们连日所担忧的。   朝堂之事变幻莫测,许崇威其实早就有了退隐的念头,只是担心一旦失去这御赐的官位,暗处那些蓄谋已久的人便一拥而上、分而食之……   许若凡与赵婉儿夫妇道了别,又向那客栈掌柜打听了一下如今周边的情况。   他隐约记得,原书中曾寥寥提到过几句一个像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名字正叫桃源村。   那里与世无争,也是后来人与妖魔的纷争激化后,唯一一块和平的飞地,更不会被后来的一连串剧情影响。   与掌柜打探完之后,他大约确认了那桃源村的位置,便抱着凡间剑,一路向南而去。   许若凡并不知道柴光霁给他的这枚易容丹能够作用到几时,独自蒙着脸,一路打探着,向他印象中的桃源村而去。   他再不敢露出真容,也不敢回到许府去找许崇威夫妇。   只因当日,渊在地崖底下被众门派齐齐围剿之时,露出的,是他许若凡的面容……   每每想到这里,许若凡都后悔不迭,忍不住在心中暗暗问候一遍渊的全家——   早知道,便不拔这剑了,由祂生死!   都怪他多手,管了这闲事!   以后他要是再这样多手,就先把自己的手给剁了!   许若凡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客栈后不久,有一名一身黑袍,周身弥散着黑气的客人,拦住了客栈的掌柜。   “此人,来过吗?”   这人往桌上扔下了一张画着许若凡面容的画像,惟妙惟肖。   掌柜咽了咽口水,认真查看片刻,最终摇了摇头…… 第25章   离开地崖之后,许若凡的时间变得充足而漫长。   他再不需要天天掰着手指,数着剧情的倒计时,成天思考如何能够避开重要剧情;也再不需要心惊胆战地害怕渊什么时候对炒鸡不再感兴趣,转而非要吸干他的魂魄不可……   心情可谓是美滋滋。   但不知为何,即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加快了南下的脚步。   或许是因为,那阵静静弥散在崖底的黑雾,其实一直盘桓在他心里。   许若凡始终记得,渊化为黑雾之时,时常卷着他人瞬移至数里之外的模样……   渊虽原本就憎恨人类,又因众人围剿受了重伤,更该先去找他们。许若凡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万一祂被他下的长醉气昏了头,不顾伤势、抛下与人类的千年仇恨,非要来报复他可怎么办……   于是,白天,他盘腿坐在凡间剑上,让这剑带着他疾行千里;夜里,才找个地方留宿过夜,打探如今的形势。   坐在剑上,无聊的时候,他除了看看风景,便是低下头,用匕首给自己削一个面具。   才过了三个日夜,那柴光霁给他的易容丹便失效了。   那一夜,许若凡抱着凡间剑,落脚在一座城镇中的客栈里,正付房钱的时候,脸上蒙着的白布滑脱了一瞬,露出了容颜。   他快速重新蒙上脸,见那客栈老板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神态并无异常,便松了一口气,照常抱剑上了楼。   然而,他隐约察觉身后的响动有些不对劲,暗暗回头看了一眼。   原来,那客栈掌柜才刚收了他的银子,看许若凡上了楼,自己撒腿便跑,很快不见了踪影。   许若凡叹息一声,抱着凡间剑,还是照常进了房间。   他对着房中铜镜解下布条,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容颜——果然,易容丹已完全失效,镜中呈现的,是他的真实模样。   只是不知,如今在找自己的,是哪一方的人。   许若凡倒也来不及感慨,打开窗,抱着凡间剑,跳上了屋顶,在那儿盘腿坐了片刻。   片刻之后,楼下灯火通明,一群拿刀的人团团围住了客栈,气势汹汹地踹开房门,闯进他刚刚离开的房间里,然后——扑了个空。   “人呢?你不是说已经上来了吗?”领头的那人质问客栈老板。   “是、是上来了呀,方才付了房钱,我亲眼瞧见他上来的……”老板嗫嚅道。   领头人怒斥:“你怎么也不懂得找个人看着他?”   “是小的不对,下、下次一定,官爷……”老板更是低三下四。   “行了行了,没下次了!既然都出来了,再给我认真找找,也不枉请了几个镇妖师过来……”那官爷道。   许若凡明白过来。   那来抓自己的,竟是官差……中间还夹杂着几个镇妖师。   看来,他们是找渊的。   许若凡又在心中骂了渊一声,随后叹了口气,坐上凡间剑,慢悠悠地御剑而去。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御剑离开后的几个时辰内,一团淡淡的黑雾,笼罩了这个灯火通明的客栈。   黑雾像是一阵风,无声地来,无声地去。   只是,它来之时,人声鼎沸,灯火长明。众人正聚集起来,热热闹闹地在客栈周边四处搜索着许若凡的踪迹。   它去之时,众人已悉数躺倒在地,安然沉睡,整个客栈一片寂静,再不闻半点声息……   许若凡虽不知这黑雾紧随身后之事,可自那一天被认出来起,他便更低调了些,加紧雕刻着面具,在面具做好之前,都没有再进入任何一家客栈留宿过。   他再怎么想念那温暖柔软的床褥,也比被那群镇妖师抓起来,百口莫辩地解释自己不是渊那个大魔头来得容易些。   面具做成之时,已又过了三日。   许若凡已来到南方一个尤为繁华的城市——安州城外。   这里,离书中所提到的桃源村已经非常近。虽尚不知桃源村的具体位置究竟在哪里,但已可以说是近在眼前了。   彼时,许若凡蒙着脸,独自坐在城门外,身旁放着凡间剑,一边仔细打磨着面具的棱角,一边眼巴巴地望着不远处繁华的安州城门。   终于,最后一个棱角被磨平,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戴上面具,便抱着凡间剑,飞奔进了城门,直冲向整个安州城最为繁华的酒楼——千帆楼。   也幸亏这千帆楼的小二都见惯了市面,对他脸上一个光秃秃的面具不闻不问,只是热情地接待他。   许若凡无比畅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又在温暖柔软的大床上长长睡了一觉,次日午时才起了床,点了一桌好菜,坐在二楼靠角落的地方,解下面具,畅快地吃了起来。   才吃了一半,只听不远处有人猛拍桌子:   “只见那冲天黑柱拔地而起,是直上九霄啊!在场的铸剑山庄弟子、御虚宫弟子、无涯峰弟子,乃至大名鼎鼎的镇魔许氏,一并被那黑气掀翻在一旁,无力与之抗衡!”   许若凡:!   他扭过头,悄悄看旁边那一桌人。   这莫不是个曾去到现场的?   只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站在桌前,唾沫横飞地向众人讲述着当日渊苏醒之时的场景,叹息一声:   “此后,邪魔渊完全苏醒,地崖沦陷,黑气冲天,再无人能够踏足。魔域将成,中原再无宁日……”   他说完,周边一群人都陷入深深的惆怅之中:   “怎会如此?”   “那渊不是有凡间剑镇着吗?怎能如此胡作非为?”   “究竟是谁偷走了剑?”   那老头见众人神色沉重,浑浊的眼球四处瞟了瞟,伸出了手中一只破碗,里边一块铜板当啷响:   “为了拯救中原,您行行好,只需二十文。后续如何,老朽这便为您细细道来。”   众人犹豫片刻,都没有伸手。唯有一人当真往那碗里放了钱。更多的,却犹豫片刻,还是捂住了钱袋子。   老头勃然大怒:   “你们当我在这给你们讲话本呢?怎么说我也是当年安州城茶馆里的头号包打听,这点钱就想打发我?枉我在这里给你们白费口舌!”   “这……也有些道理。”众人都不安地左右望。   老头还想发火,却被一人拦了下来,正是刚才众人之中唯一伸手给他银钱的那位“客人”。   “师父,你急啥啊?”他扯了扯老头的袖子,小声道。   众人一听,立刻回过神来,原来那唯一给了银子的竟是个托儿,顿时长嘘一声,做鸟兽状散开。   老头顿时恨铁不成钢地用拐杖猛敲那人的脑袋:   “我怎会收了你这孽徒!”   许若凡看着,忍不住噗嗤一笑,直到看到那两人目光都朝自己看来,不觉尴尬地轻咳一声,亡羊补牢地戴好面具。   一旁的小二见老头二人仍在原地,快步走上前来驱赶:   “怎么又是你们?快走快走,再不走掌柜的来了,可要重罚我的!”   许若凡见那二人狼狈,开口解围:   “等等,小二,我有事想要问问那位……呃,头号包打听先生。”   那小二皱着眉,也不忍拂客人的请求,便任那师徒二人留下。   那“头号包打听”见小二走了,长吁一口气,身形也挺拔了不少,径直走过来坐下,把碗摆在一旁:   “来者是客,说吧,想问刘庸什么?”   原来这老头叫刘庸。   许若凡正要开口,老头又道:“一个问题,一两银子。”   “这……实在出不起。”许若凡摇摇头。这几日他花的都是从地崖客栈赚来的银钱,没有什么新的进账,锦囊都快空了。   “师父,你怎的狮子大开口,刚才不是说二十文吗?”刘庸的徒弟着急地小声在他耳边问。   刘庸笑了笑,道:“从刚才那些人身上,赚一文,也是赚;可从眼前这位公子身上,赚百两,怕都是我亏了!”   是个精明的。许若凡也笑了。   “可我实在没这么多钱了,一两银子,三个问题,可以吗?”他斟酌片刻,问。   老人面色沉痛,点了点头:“问吧。”   许若凡把一两银子分成三块,捏在手中,看那老头眼冒金光,笑了笑:   “第一个问题,你如何认得我?”   他知道,方才那一眼,刘庸已经认出他来。   所以才敢开口,说赚百两银子也是亏了。   可他是御剑而来,脚程怎么说也比常人快上许多,刘庸远在安州城未曾离开过,又怎么会认得他?   刘庸只道:“画像中人。”   “谁……”许若凡本想问谁的画像,一看刘庸眼露窃喜之色,顿时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好家伙。   他要是再把这句话说完,岂不是又占了一个问题?   他偏不。   许若凡把第一块银子放入碗里,看刘庸面露淡淡失望之色,又笑笑:   “第二个问题,桃源村在哪里?”   刘庸微微一愣,抬眼看他。   许若凡微笑不变,静静等待着。   电光火石之间,刘庸心中已是骇浪滔天——桃源村早于世间消失了几千年,外界绝无半点风声,怎会有人突然问起?   若不是他家世代从事包打听这一职业,把这秘辛代代传了下来,许若凡恐怕问遍整个安州城,也问不出个花来……   “这个问题,当值千两。”刘庸喃喃道。   他今天可真是亏大发了!   许若凡只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刘庸轻叹,勾勾手指,待许若凡凑过去,才以极低的声音道:   “城南,十里。”   许若凡等了半天也没见下文,回头看刘庸老神在在的模样,便知道他又在卖关子了。   他叹了口气,把剩下的两份银子都放进碗里,凑足了一两:   “第三个问题,我如何进桃源村?”   “你!得寸进尺!”刘庸气得直指许若凡,良久,又生起自己的气来。   他今天当真就不应该出门!   一旁的小徒弟呆呆看着刘庸,不解道:“师父?”   许若凡也无辜地看着他,抬了抬手:“请说。”   刘庸长长叹息一声,快速在许若凡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   “多谢!”许若凡听罢,双眼微微发亮。   次日凌晨,许若凡起了个大早。   天还没有亮,他便抱上了凡间剑,从千帆楼出来,御剑出了城门,来到南郊十里处,刘庸所说的桃源村所在之地。   然而,这里是一片雾茫茫的山谷,草木茂盛,水汽湿润,完全看不清周围五米之外的场景。   许若凡徘徊了许久,仍没有找到他所说的那棵老槐树。   是的,昨日刘庸在他耳边说的几个字,正是“破晓前,老槐树下”。   转了一会儿,许若凡开始察觉,不知从何时起,似乎有一道沉重的脚步声,正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天色已有些蒙蒙亮,许若凡心中有些不安,忍不住加快速度,躲着那脚步声走,在白雾中兜兜转转,终于踩了狗屎运,迎面撞上一棵数人才可合抱的大树。   细看其枝叶,正是槐树。   许若凡大喜,绕着那槐树转了一圈,再看周围,已经不再是方才的那片白雾——   深蓝夜色之下,村庄寂静安然,一户户人家成群坐落。生气勃勃的田野,由脚下蔓延至远方,依稀与星空接壤。   “桃源村……”许若凡低声念着村口老槐树下的小木牌。   他心中欢喜,抬腿便向村里走了进去。然而没走两步,突然想起有什么不对。   刚才的“桃源村”三个字,怎么倒像是落满了灰,好似长久无人打扫的样子……   正当许若凡疑惑之时,一股极度危险的气息自身后席卷而来。   许若凡抱着凡间剑站在原地,也没有躲,只是回过头,看到一个急速而来,已然来到自己面前的黑影——   那黑影似被锁链铰缠,血气四溢,却张着一张狰狞幽深的血盆大口,似贪婪地要把他吞入腹中。   就在这时,另一道疾风拂过。   许若凡听到了刚才一直跟着自己的那道熟悉的沉重脚步声。   脚步声快速接近,一道灰色身影闪了出来,竟挥出长刀,去攻击那向他张口而来的黑影。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下一刻,破晓骤至。   天色亮了。   随着天光亮起,那道张着大口的黑影骤然消失。   远处,公鸡鸣啼,逐渐有各家村民推门走了出来,伸了伸懒腰,开始辛勤地劳作。   许若凡看着眼前怪诞的一幕,再看看身边那个举着大刀正想要攻击黑影,却砍了个空气的灰衣人。   “大哥,你是谁啊?跟着我做什么?”许若凡不解地问。 第26章   眼前的男子一身暗灰衣裳,面容如刀刻,挥刀与收刀的时候都面无表情,沉稳不惊。高大的身躯也好似一尊石像,巍然不动。   若不是许若凡清晰地瞧见他刚才快速挥刀向那魔物的动作,只怕真以为此人是个凛然站在谁家府邸面前守卫的石人。   听到许若凡的问话,那人也不回答,只是收了刀,沉默地伫立着,目光沉稳地直视着前方。   许若凡:?   许若凡走到他眼跟前,摆了摆手掌:“你好?”   见那人始终一语不发,许若凡悻悻收了手,只抱着怀中的凡间剑,转身便走。   然而,果不出他所料,他没走多远,身后那人便不远不近跟了上来,恰好跟在他身后二十步左右的位置,再不多向前一步。   许若凡叹了一口气,见那人神态一如既往的木然,也没有用手中大刀砍自己的意思,索性不再管他,径直向着桃源村中走去。   不管怎样,他已来到了与世隔绝的桃源村,成功脱离了剧情,从此,他自由了!   至于身后这个谜一样的家伙……   就由他去吧。   许若凡沿着村中小道向前走,越走,心情越是开阔。   正是春深之际,不知名的花香隐隐飘来,鸟儿在枝头叽喳鸣啼,视野之中一片怡人的葱绿,就连呼吸之间也有泥土与花香混杂的芬芳。   走着走着,一只鸡毛毽子落在许若凡脚前,他顿住脚步,把毽子捡了起来,一扭头,发现一个扎着小辫的小女娃蹲在路边,眼巴巴看着他手上的毽子。   “你的?”他问。   小女娃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点点头,想要过许若凡那里,不知想起些什么,犹豫了一会,没有动弹。   许若凡正想把毽子还给小女娃,这家农户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背着竹筐从门里出来,见到他模样,先是眯眼观察了片刻,随后缓缓瞪大眼,整个人仿佛完全石化,愣在了原地。   许若凡把那毽子给了小女孩,朝那浑身僵硬的男子,问道:   “不知你们桃源村,欢迎外人入住吗?”   “外、外人?”   男子喃喃着,背后的竹筐缓缓滑落在地……   原来,这桃源村已经几千年没有来过外人了。   青年——他说自己名叫阿牛,在听到“外人”两个字的时候,才会愣成了那样。   许若凡跟着阿牛,来到村口一间宽敞的小院。据说,这里住着桃源村的村长。阿牛说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对待“外人”,便把他带到了村长那里。   一路过来,他成了个新鲜玩意,被桃源村的村民们围得密不透风,问这问那。也幸好许若凡心里清楚,桃源村在所有的重要剧情之外,他也没什么负担,给他们解答桃源村之外的世界……   “那你身后的那个人是谁?他怎么一句话也不说?”阿牛问。   许若凡瞥了瞥身后仍是远远跟着自己的灰衣人,摊了摊手:“我不认识啊。”   桃源村众人更困惑了。   许若凡和阿牛进了村长所住的院子,见到一个笑呵呵的慈祥老婆婆,正坐在小凳上掰玉米。   阿牛对许若凡说:“村长便是她了。”   老婆婆见两人进来,拄着拐杖站起身,凑近端详了许若凡片刻,眉开眼笑地缓缓道:   “真俊啊!”   许若凡长年做着路人甲,冥冥之中,很少有人会关注到他的容貌。可自从渊以他的容颜现身之后,他似乎已逐渐被人“看到”了。   “……”他一愣,眼也不眨地反夸回去,“婆婆,您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老婆婆乐呵呵地笑:“两百多年了,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说我。”   原来,这老婆婆已活了两百多岁。   许若凡道:“我看村头有一处小屋,似是好久没有人居住的样子,想在那里长居,希望能取得您的同意。”   “这整个桃源村,你看上哪里,都随便挑……”老婆婆仍是乐呵呵的样子,“不过,你要记得,日落之后、日出之前,绝不可离开屋内。”   许若凡一愣:“为何?”   老婆婆仍是笑呵呵的模样,却轻声叹息:“桃源村……受了诅咒。夜间的桃源村,是不可踏足之地。”   “诅咒?这样安宁和乐的村庄,居然受了诅咒?”许若凡的笑容逐渐凝固,想起刚到桃源村时攻击他的那个黑影,又皱着眉,仔细回忆了片刻——《镇魔》的原书中,似乎并没有提到过诅咒这件事……   “得失相生,祸福相倚啊……”老婆婆仍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你也不必担心,只要夜间不出门,桃源村便是能供养你的一块福地,安心住下吧。”   许若凡想了想,确实,如今渊苏醒,村外纷争四起,桃源村能与世隔绝,便已经天然有了屏障,渊更不可能找到这里。若真如这老婆婆所说,只要夜里不出门,便不会被这所谓的诅咒影响,倒也没什么要紧的。   许若凡于是欢天喜地地选了村头的一座废弃小草房。小草房旁边还有一家废弃的大宅子,但他不喜欢住太大的房子,便没有选那一家。   他找来几块木板,和村民们借来铁锤、锯子等工具,敲敲打打,做了一张小床。   随后,他哼着歌把这小草房打扫干净,又向隔壁的隔壁借了炉灶,做了一顿香喷喷的晚饭。   吃饭的时候,他发现那灰衣人还站在一旁,岿然不动的样子,实在觉得被一直跟着有些奇怪,便轻咳一声,上前与他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能说说吗?”许若凡试探着问。   这一次,这灰衣人似乎听进了这句话。   许若凡看到那人灰色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他,面目神情仍是木然。   “某……无名。”灰衣男子道。   许若凡:“……”   这不和没说一样……   算了。   只要他不是渊派来的人,怎么都好说。   许若凡微微一笑,决定把这人晾在一边。   等他什么时候站得无聊了,自然会走的吧——他想。   同一时间,安州城,千帆楼。   刘庸拄着拐杖,带着自家徒弟,正在二楼一桌面生的客人面前唾沫横飞:   “只见那冲天黑柱拔地而起,是直上九霄啊!在场的铸剑山庄弟子、御虚宫弟子、无涯峰弟子,乃至大名鼎鼎的镇魔许氏,一并被那黑气掀翻在一旁,无力与之抗衡!”   见众人陷入了惊奇与恐慌之中,刘庸继续道:   “此后,邪魔渊完全苏醒,地崖沦陷,黑气冲天,再无人能够踏足。魔域将成,中原再无宁日……”   这套说辞,他已重复了无数遍。眉目一转,再次扬起了手中破碗:   “为了拯救中原,您行行好,只需二十……文……”   还未等他把套话说完,周遭暗了下来。   丝丝黑雾,自窗外窜入,逐渐溢满了整个二楼。   所有的生息,全部静止了下来。那些一脸期待地望着刘庸的客人们,动作和神情同时静止,却仍维持着前一刻的面貌。   刘庸脸上笑容一滞,瞬间收起,匆忙朝着身后道:“徒儿,我们快走……喂,徒儿!”   他一回头,发现自己那扮作路人的徒弟,已然同其他客人一样,静止在了原地,脸上还带着期待夹杂着勉强和不安的神情。   糟了!   刘庸再顾不得其他,匆忙朝着窗户冲了过去。   此物邪门,哪怕是跳窗,他都必须立刻逃离这里!   然而才没走两步,他便察觉到,那股黑气在他面前汇聚成型。   隐隐约约,成了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   一卷画像掉落在他面前。   “可见过,此人?”黑影之中,传来千万道声音,隐隐夹杂着某种风雨欲来的焦灼和狂躁。   刘庸扑通便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地捡起画像打开。   画像之上,赫然是昨日与他一两银子买了三个消息的那名面具少年。   刘庸摇摇头,心脏狂跳:“未、未曾见。”   “呵……”   那黑雾卷了过来:“你身上……有他的气息。”   刘庸察觉到那股黑气逐渐缠紧了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无论如何,昨日那少年也是在他这里花了钱买消息,他本不想将他透露给这样危险的人物……   可是现在,再不说,他便完了。   “十、十两银子……”刘庸断断续续道。   “呵……人类。”黑雾干脆地把刘庸松开,直直扔在地上。随后,黑影微微蠕动,从中掉出了一个硕大的金元宝。   刘庸大喜,扑了过去,搂紧金元宝,端端正正跪在地上:   “恩客啊,您这可是找对了人啊!那少年脸上戴了面具,昨日曾向我买过三个消息,问我如何认得他、桃源村在何地、如何去桃源村。他今日应当是已进了桃源村,您只要在破晓之前,走到城南十里的老槐树下,绕着那老槐树走一圈,即可进入。千万记得,要在破晓之前,不可更早。否则只怕会有祸事发生……”   许若凡要是在现场,看到刘庸如此配合的模样,只怕要吐血三升,顺便把给他的银子收回来……   刘庸才说完,呼吸一缓,人便缓缓倒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金元宝。   黑雾逐渐消散而去。   就在那黑雾离去后不久,刘庸紧紧捧在怀里的金元宝,也化成了一滩黑色的粉末…… 第27章   许若凡忙活了一天,总算把整个小房子收拾得勉强有个家的样子,早已累得浑身酸软,不想再动弹半分。   心情却舒畅极了。   他一屁股坐在干净的小桌前,朝着窗外望去。   只见矮矮的篱笆围成了一个宽敞而凌乱的小院。夕阳斜挂,金光洒下,给整个小院、远处的山色,都镀上一条朦胧耀眼的金线。   小院正中,摆着一张他今日新做出的书柜——以后除了往上面放些杂物,他还可以去旁边的安州城买些书籍回来放置,以便平日消遣一下无聊的时光。   过几天,他还可以做一张舒适的摇椅,摆在院子里。   只是摇椅的结构比较复杂,他或许还需要研究请教一下才能实现。   许若凡在心中规划了片刻,满足地叹息一声,脸上不自觉漫上笑容。   天色将夜,房中已有些昏暗,他点燃了一支蜡烛,想了想,又将屋外蓄水的大水缸挪了进来。   既然桃源村入夜不可外出,那他该做些万全的准备才是。   许若凡挪了一半,看那个灰色身影仍远远站在小院篱笆之外,好似一个尽职的石狮子,守卫着,岿然不动。   他想起那人今日也没接受他的邀请,同他吃饭,却不见分毫饥饿的模样,便知道,这位自称无名的人,大概率不是常人。   有了在地崖底下开妖魔客栈的经历,许若凡早已对这个世界奇奇怪怪的人与妖习以为常,见无名没有敌意,本来并不想驱赶或是难为他。   可今夜,毕竟不是寻常的一夜。   “无名,那村长婆婆叮嘱我,村庄受了诅咒,入夜之后站在屋外,恐怕会有生命危险。你进来吧。”许若凡说。   无名听到自己的名字,反应了许久,才回过头来,木木的眼珠子看着许若凡,摇了摇头,再次缓缓转回头去,站在原地。   许若凡:……   行吧。   没准别人有什么他无法想象的超能力呢?许若凡想。   他倒也不再逼着无名进屋,但仍是在合上门窗之时,小心留了一条缝,好留意对方的状况。   万一昨晚半夜那鬼脸再次出现,攻击门外的无名,他好歹还能及时发现,搭把手,救救人。   不过,不一会儿他便知道,他是多虑了。   在金灿灿的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下的那一刻,整个村庄没有丝毫过渡,瞬间陷入了夜色之中。   阴风刮起,在整个桃源村之间来回逡巡,搅得门窗来回碰撞,砰砰作响。   许若凡听着那混乱的风声,心中不安,解下了凡间剑外包着的青布,抱紧了它,站到窗前,从那条窗缝里头向外看。   “喝!”他吓了一跳,后退半步。   只见昨日的那道黑影,正守在他窗缝前。   那黑影似被锁链铰缠,血气四溢,张着一张血盆大口,狂乱地扑向他。   许若凡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见虚掩的窗户半天没被那黑影撞开,大着胆子又凑过去,向外看了一眼。   那黑影就在他窗前,仍是努力重复着扑向他的动作,却似乎在屋前撞到了什么透明的屏障,被弹开去。   嚯,竟有结界!许若凡惊奇地感叹了片刻。   难怪,这桃源村虽然有诅咒,却能够世代安然繁衍。   那他便更不怕窗外的黑影了。   他略扫了一眼小院,只见无名仍是站在小院门口,不声不响的样子。而那黑影掠来掠去,也像是看不到无名似的,并不出手攻击他。许若凡顿时放下心来。   许若凡再懒得关注那黑影,只把窗子啪地一关,放好剑,吹灭了蜡烛,身躯放松地倒在小床上,舒服地喟叹一声,闭上眼。   他今天忙活了一天,实在是太累了,眼一闭,不到三分钟便进入了梦乡。   许若凡这一觉,睡得昏沉而香甜。   远处似传来一声惊叫,也没能把他惊醒。   就在他浑然无所觉的时候,整个桃源村隐隐晃动了三下。   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黑雾,自村口那棵老槐树开始,缓缓扩散开来,一点一点地,笼罩住整个村庄……   黑雾逐渐变得深浓。   原本,桃源村入夜后,还可见星月,这一下,整个天空一片漆黑,再没有半点光亮。   就连那原本乱窜的黑影,都空前安静了下来,不知躲到了何处。   唯有那名站在许若凡屋前的灰色人影,一语不发地伫立。   那黑雾先是快速扩散开来,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不一会儿,又缓缓向着村口的那间小草屋聚拢过去,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焦躁。   “许……若……凡……”   黑雾之中,千重声音狂躁而混乱,从那窗缝间闯入,陡然袭向那名躺在床上安睡的青年。   就在这时,小院门口的灰色人影动了。   他半闭的眼眸倏然睁开,执起大刀,迅疾地破门而入,刀光残影疾速掠过,攻向那片并无实体的黑雾。   “呵……是你……”黑雾——渊微微闪开,饶有兴趣地笑了。   下一刻,黑雾伸出无数道气息,卷向那名灰色人影。   无名虽然平日里动作迟滞而缓慢,打起来却变得十分快速,仿佛天生便是为此而生,他只是挥舞大刀,竟能与渊在三招之内打得不相上下。   两人过招时的劲风,劈碎了桌椅、劈碎了木窗、劈裂了木门,又把屋顶劈裂了。   许若凡躺在床上安睡,睡得昏天黑地。   他身上盖着一张村长婆婆送给他的大花薄被,纤长眼睫之下,双目紧闭,均匀地呼吸着,唇边尤带着一抹幸福祥和的笑容。   那两人从屋内打到屋外,卷走了一段篱笆,又把许若凡新做好的书柜撞倒了。   片刻之后,无名落败,普通落在地上,被那黑雾卷起,远远扔出了院里。他倒在地上,睁着眼,像一个停滞的石像,不动了。   渊似冷哼了一声,翻涌的黑雾,席卷而起,再次冲进小草屋已然变得破败的门窗之中。   祂寻找的那人,正躺在那屋里的床上安睡。   一见那人酣睡的容颜,祂更加狂躁。   祂一路追随而来,几乎不眠不休地四处寻觅,他竟自己躲进这与世隔绝的鬼地方,睡得香甜?   “许若凡……你竟敢……欺骗我……”   黑雾不知自己心中的火从何而起,只知道,祂迫切地要冲向眼前的人。   混沌的黑雾丝丝缕缕展开,化为利刃,疾速袭向了安然沉睡的青年。   然而,就在那尖刺即将刺破青年皮肤的时候。   不知为何,顷刻间柔软下来。   “许……若凡……”黑雾叹息一声,缓缓扩散开来,裹住了青年。   像是将那身影珍而重之地拥入怀中。   次日,天光大亮。   许若凡前半夜睡得满足而香甜,只是后半夜不知为何,老梦到自己窒息在水中,差点溺毙过去。   他才刚醒来,便察觉到胸前压着一只重重的胳膊。   许若凡脑子还不怎么清醒,抬手把那胳膊扔到一边去,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   晨光下,青年头发凌乱,眼皮耷拉着,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许若凡这才发现,他身边躺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黑衣的人。   一个以手撑头,侧躺着,瞪着眼直勾勾盯着他看的黑衣人。   “喝!你又是谁?”许若凡后退半步,径直从床上狼狈翻滚下来。   他现在的心脏,虽然能承受住各种奇怪的妖魔,却承受不住醒来的时候,身边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   下一刻,看清了屋里的模样,他更是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狂跳,心率更是一路狂飙。   “我的老天爷啊,我的……窗呢?我的……门呢?还有我的才做好的桌子,它怎么这样了?”   许若凡在屋里团团转,惯常云淡风轻的面容,隐隐露出崩溃之色。   他昨天忙了一天才打扫好的房子,他昨天才擦干净的门窗,他昨天才一锤一锤小心做好的桌子,他昨天才从隔壁家借来的椅子!   破窗之外,新做的书柜倒在地上,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土;好端端的篱笆消失了半截,断裂处整洁如新。   还有……他的屋顶呢!那么漂亮一个屋顶,怎么也不见了!!!   “这是……你干的?”   许若凡回过头来,咬牙切齿地瞪着懒散靠在他床上的那名黑衣男子,心头怒火熊熊而起。   许若凡清晰地看到,那黑衣男子刀刻般的喉结动了动,像是不自觉地缓缓咽下了一口唾沫。   “不是我。”黑衣男子声音低沉而冷静。   “你……”你跟我有仇吗?   许若凡正要撒出的气,顿时撞在了一团棉花上,他及时收回了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直勾勾看着眼前的男子。   他这才注意到,男子身形高大,一袭宽松随意的黑袍覆体,一条黑金腰带束出劲瘦修长的腰,也带出宽阔挺拔的肩线。   男子未曾束发,黑发随意地披散,鬓边一缕自颊边垂了下来,更显得慵懒而……俊美。   他的面容深邃昳丽,黑曜石般的双目,初看美丽无瑕,十分惊艳,细看之下,又觉幽深难测。这样一双眼,如今正看着许若凡……   美人当前……许若凡深呼吸一口,终于冷静了些许。   “那究竟是谁干的?”许若凡仍是努力地深呼吸,只怕自己呼吸得慢了,突突狂跳的心脏怕是要直接气得跳出他的口腔来……   那黑衣美人抬手一指,指了指窗外。   许若凡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小院凌乱,覆满了飞灰……   “难、难道是无名?”许若凡惊讶地猜测,猜完又立刻摇了摇头,“不可能!他怕是只想站在那里,动也不想动。”   许若凡的目光在屋外逡巡,思索良久,又怀疑地落在黑衣男子身上:“你……”   黑衣男子淡淡一笑,脸上看不出什么破绽,嗓音低沉慵懒:   “想必是昨夜,徘徊在桃源村的黑影。” 第28章   昨夜在他屋中作乱的,竟是那道全村乱窜的黑影?   许若凡思索片刻,回忆起昨夜的情形,摇了摇头:   “不对,昨夜那黑影曾经来到我窗前,却被结界弹开去,它根本进不了屋。可连屋里的门窗桌椅都被弄破了,应该不会是它。”   难道真是无名?   不行,他得亲口问问无名,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若凡蹭地站起身,径直走向屋外,寻找那个灰色的身影,却见那石像般的身影直直地躺倒在小院院墙之外,眼睛紧紧闭上,没有生息。拍了拍他肩膀,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   许若凡:“……这是睡着了还是关机了?”   他叹了口气,正要作罢往回走,忽然瞧见,无名的衣摆上,粘着几截草屑和细细的飞灰。   那草屑,俨然正是他屋顶上所用的茅草……   许若凡深呼吸一下,调整了呼吸,声音颤抖地道:“无名。”   无名眼睫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   他动作缓慢地用大刀支撑起身躯,逐渐站起,灰色眼珠子木然地看着许若凡。   “这,是你干的吗?”许若凡指了指院里破败的模样,声音隐隐压着怒火。   “我……”无名眼珠转动一下,看着院内的景象,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卡了壳,不知该怎么说。   “是便点头,不是便摇头;若是向我撒谎,以后都不许靠近我的小院了。”许若凡严肃地道。   一想到他辛辛苦苦准备的新家居然被人破坏成这个样子,他心中委屈和怒火便逐渐泛了上来。   无名一僵,上下缓缓点了点头。   许若凡正要质问无名为何要如此,却见他头颅左右摆了摆,竟又慢慢摇了摇头。   许若凡:“……到底是不是?”   无名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挫败地合上了。   许若凡前额青筋突突狂跳:“会写字吗?”   无名:“……”   这一次,无名坚定地摇了摇头。   许若凡:。   无名似乎有些言语功能障碍,许若凡无法让他顺利开口,也完全不懂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   一转身,便与一双漆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那黑衣男子站在窗前,露出半张好看的脸,眼神纯洁地看着他,好似已经在那里看了许久。   见许若凡看向他,见那深邃美丽的双目又眨了眨,更加无辜的样子。   许若凡心情虽然烦躁,却不想迁怒无辜的他人,便平复了一下情绪,朝那黑衣男子礼貌地点点头,问:   “你昨夜来到这里之时,有亲眼见到那个把我家弄成这副模样的……凶手吗?”他越说,越是有些咬牙切齿,最后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黑衣男子顿了顿,眼一眨,眼神飘忽地一低,神情似是在回忆,或者说,斟酌。   良久,他重新抬眼,望着许若凡:“我……”   许若凡定定看着他,认真等待着。   “……饿了。”黑衣男子道。   许若凡:“?”   ……   许若凡不知道这名黑衣男子究竟从何而来,他所穿的服饰看不出年代,款式一眼望去,和桃源村淳朴的众人格格不入,整个人却一副悠闲放松的样子,好似早已融入了这里。   而许若凡才刚搬来桃源村,出于待客的礼貌,也因太想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他简单快速地打扫了一下屋内的飞灰,把断裂的家具堆在小院里,便来到一旁的厨房,堆起木柴,开了火,一边焖米饭,一边做菜。   黑衣男子默默地跟着他来到厨房,站在他身后,看他忙活着,把葱姜竹笋洗净切段,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顺序,一一扔进锅里。   许若凡第三次转身取食材不小心撞上他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可以先进屋里坐坐。”   他委婉地说。   这厨房并不宽敞,这人一直站在他身后,也帮不上忙,每次他转身取东西的时候都会碰到对方,属实影响他的发挥……   黑衣男子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似是有些不解,随后,他摇了摇头。   许若凡轻声说:“有些挡着我取东西了。”   黑衣男子微微一愣,思考了片刻。   在许若凡看不到之处,他身后溢出丝丝缕缕的黑雾,似是要扩散开来。   下一秒,他便顿住了。   丝丝扩开的黑雾,又缓缓收了回去,没入他后背,再无半点踪迹。   黑衣男子贴近许若凡身后,认真辨认了一下锅里的东西。   “没有炒鸡吗?”他问。   这一次,轮到许若凡眼皮飞快地一掀,动作也随之一顿。   炒鸡……是几次救过他命的东西,却也和他心底某处求生的本能捆绑在了一起,只要一想起,他的手便忍不住隐隐有些发颤。   这人……怎么会提到炒鸡……   不,不该这样想。他已来到了与世隔绝的桃源,这里定是整片大陆最为安全的地方,渊绝不可能追到这里……许若凡努力安慰着自己。   黑衣男子偏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许若凡微微颤抖的手。   火烧得正旺,锅里的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快溢出一点微焦的糊味。   许若凡顿时回过神来,匆忙往锅里加了些水,补救性地快速翻炒了一会儿,总算没有整个菜都烧焦。   嗯,勉强还能吃……   “没有炒鸡,这是竹笋炒肉片。”许若凡说。   “哦。”黑衣男子懒懒抬了抬眼,眼底却隐隐有些失望。   许若凡动作迅速地把竹笋炒肉片装进盘子里,端出了厨房,正想端进屋里,突然慢半拍地想起——   他的桌子,昨晚被人劈裂了。   桌子已经裂成两半,一半三只脚,堪堪站在地上,一半一只脚,早就倒在地上,被他堆到了小院外。   许若凡:“……”深呼吸。   算了,勉强用一会,待会再修吧。   他把做好的竹笋炒肉片放在这张残破的三角桌上,黑衣男子立刻凑了过去,盯着那道竹笋炒肉片,鼻尖翕动着轻嗅,眼眸微眯,似是在思索些什么。   许若凡回头去厨房里头,盛了米饭,又拿了两副碗筷。   屋里只剩下黑衣男子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竹笋炒肉。   许若凡满脑子都在想着,待会要怎么在吃饭的时候,盘问出黑衣男子昨晚发生的事。   当他再次回到屋内的时候,手上拿着的米饭一下子没拿稳,差点没掉在地上。   “你……你在做什么?”他稳了稳身形,冷静地问眼前的人。   黑衣男子动作一顿。   此时,此人正端端正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手静静放在膝间,却是伸长了脑袋,张大口,嘴巴离那竹笋炒肉不超过两厘米。   闻言,他停住动作,慢吞吞地收回了脑袋,看向许若凡,回答:“吃饭。”   许若凡觉得自己的神思有些恍惚:“用、用嘴吃么?”   他愣怔的目光,缓缓向下移,移到那人静静安放在膝间的手。   那双手很大,指节修长而有力……   怎么看,都是好端端的、还能用的样子。   “嗯。”黑衣男子静静点了点头。   反倒是许若凡看他自然而然的反应,自己噎了一下。   是啊,可不就是用嘴吃吗,他在说些什么屁话?   可到底是有哪里不对劲?   许若凡后背不自觉地有些僵硬。他将米饭和筷子放到桌上,在那人面前缓缓落座,双腿尤有些莫名的颤抖。   一不小心,脚尖突然踢倒了桌角,整个三脚桌猛地晃动了一下。   黑衣男子扶了一下桌子,抬眼,黑眸静静地看许若凡。   许若凡恍惚地拿起筷子,身体靠着往日吃饭时的机械记忆,颤抖地夹向盘里的竹笋炒肉片。   黑衣男子认真看了片刻,也像许若凡一样,拿起了筷子,伸向竹笋炒肉片。   只是,他用的,是左手,与许若凡的正好镜像对等。   他是……左撇子么?   许若凡眼睫猛地颤抖,强迫自己冷静地看着对方的那只手。   就算这人是左撇子好了。   可他拿筷子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   黑衣男子是将两只筷子完全并拢在一起,像拿笔一样将它们拿了起来。   他的手势,虽然与许若凡拿筷子的手势近乎一模一样,却没有办法像他那样,把筷子分开,夹起任何一片炒肉。   许若凡的心脏砰砰直跳,手抖得更厉害了,筷子间夹着的竹笋差点都滑脱下来。   啪的一声。   许若凡缓缓抬眼。   他的手,被那人按住了。   “别动。”黑衣男子微微蹙眉,认真道。   许若凡缓缓点了点头。   原来,他的手一直在抖……那人是嫌看不清他的手势了。   黑衣男子缓缓移开了手,目光凑近,仔细盯着许若凡拿筷子的手势,似是在将这手势分解和学习。   许若凡如坐针毡,却是控制不住,右手剧烈颤抖了起来,抖成了一片残影。   他头皮发麻地顶着黑衣男子越发不满的目光,猛地收回筷子,快速把竹笋塞进嘴里,猛扒了两口饭。   救命啊,对面的这又是个什么玩意?   “若凡啊,你在吗?”   就在这时,小院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许若凡记得这声音,正是他刚来到桃源村之时,带他见村长的青年——阿牛。   阿牛的声音很着急,好像遇到了什么急事的样子。   许若凡好像是抓到救生圈的溺水者,一下子从桌前跳了起来,一边跑了出去,一边大声回应:“我、我在!”   留那黑衣男子在桌前,目光缓缓下移,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手,和手中的筷子。 第29章   许若凡冲出了小屋,来到院外,心脏仍是抑制不住地砰砰直跳。   方才那人,长得一副端端正正的俊美模样,衣着得体,口齿也清晰……却握不好一双筷子?   他就连握筷子的模样,也像是跟着自己现学的。   想起那人还提到过炒鸡,许若凡心头更是打起了鼓。   他觉得,这人竟有几分像渊。   可是若是渊追了过来,祂定会不由分说地提溜起他的脖子,质问他当初为何要对他下毒,害祂被众人围剿,差点不明不白地死去……   怎么会这样平静地看着他,还与他同桌而食?   许若凡甚至不大可能睁眼见到今天的太阳。   一时间,他倒有些不确定起来。   他回头,微眯起双眼,盯着那小屋。   只见破窗前,仍是站着一个黑衣人影,面色半隐没在屋中阴影之下,正静静地、远远地看着他。   许若凡越看,越觉得那人的黑眸深不可测,好似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凡,若凡?”阿牛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许若凡回过神来,望着眼前一脸焦急的阿牛。   “若凡,你今天有没有见过朵朵?”阿牛问道。   朵朵是阿牛的女儿,也是许若凡刚进来那天,不小心把鸡毛毽子踢到他脚下的那个小女娃。她不过七八岁,正是爱玩的年纪,经常和其他小孩满村子疯跑。昨日许若凡忙着打扫屋子的时候,已经见过好几次她边跳边跑的身影。   许若凡定了定神,仔细回忆片刻,摇了摇头:“没呢,朵朵今天没有来过这里。”   “这样啊……朵朵一天没见着人影了,行吧,我再找找看。”阿牛掩不住一脸的担忧。   许若凡眉头微微一蹙:“朵朵走丢了?”   这可是件大事。   阿牛忧心忡忡地点点头:“她平时很乖的,从来不会自己跑出村子,不管在哪里疯玩,我叫一声,便乖乖回来吃早饭了。可是今天怎么叫也不应声,找也找不着人。”   许若凡想了想,这桃源村就这么点大,如果朵朵听到了阿牛的呼喊,应该很快会回来才对。   桃源村未曾出现过外人,排除人贩子的可能,她极有可能是在村子外边玩的时候,失足掉进了什么地方,晕过去了,才没听到他的呼喊。   “我也帮你在村子周边找找看吧。”他认真道。   许若凡回头看了一眼破败的屋子……虽然他的屋子也需要尽快修葺,可这哪有人重要?他还是先帮阿牛找找朵朵吧。   “谢谢你。”阿牛仍是满脸担忧,强扯出一抹有些难看的笑容。   许若凡摆摆手:“客气什么。”   阿牛为他引见了村长,也帮了他许多的。他们如今也是邻居。   更何况,许若凡此时不大愿意和屋子里的那名黑衣男子待在一起。那人目的不明,远比他想象的要危险。   他得花一点时间,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把这尊大佛送走……   许若凡正打算从村口向外找,手腕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他微微一怔,回过头,见那黑衣男子不知何时,悄然站在他身后,正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不禁下意识地屏息,抬头看着他。   “还没有吃饭。”黑衣男子说。   许若凡:……   “现在有点急事,有孩子走丢了……”许若凡尝试着抽出手,试了几回,那人却不肯放,牢牢箍住他手腕。   他只说:“人,要吃饭。”   许若凡又试着揪对方的手,纹丝不动。他试了半天仍是抽不出手来,才意识到,对方是那样有力。   异乎常人的有力……   恍惚间,许若凡想起地崖之下,曾经牢牢禁锢着自己的黑雾。   他用力眨了眨眼,眯眼看着对方,想要从眼前人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来,可对方只是平静地、认真看着他,眼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杂质……   许若凡不禁苦笑一声:   “你管我吃不吃饭做什么,刚才是你说饿了,我才做了饭。我可没有觉得饿,自然不需要吃饭。”   黑衣男子似是微微愣怔了一下,低下眼,像是仔细地理解了一会这句话。   许若凡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终于……成功了。   黑衣男子抬眼,懒懒扫了他一眼。   许若凡揉了揉被捏疼的手腕,只长长叹了一口气,便直接叫他:   “渊。”   黑衣男子动作顿了顿,眼皮一抖,没再看许若凡。   许若凡继续道:“是你吧。”   他其实早就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只是直到刚才的那一刻,才完全确定下来。   这个世界充斥着妖魔,就算是有什么东西化为人形,厚脸皮地找他蹭饭,又不会拿筷子,只好现学现卖,或许,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之前这人提到炒鸡的时候,许若凡便已隐隐有了些怀疑,刚才的那一瞬间,渊的反应,更坐实了他的猜测。   他刚才不吃饭的那套说辞,是个逻辑正常的人,都会觉得扯淡,一笑而过。   只有渊,会停下来认真地思考,并被他忽悠过去……   许若凡对这种场面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若不是渊的这种性格,他根本不可能三番五次地逃过一劫,在地崖活下来。   黑衣男子——渊,别过头去,并没有承认。   许若凡才不管祂肯不肯承认,微微蹙眉,继续追问:   “怎么,你来找我,不是为了报仇吗?”   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许若凡:“?”   渊道:“原本是。”   祂见身份已然被识破,也不再伪装,浑身骤然松了一下,下一刻,身上隐约泛起一层薄薄的黑雾,丝丝缕缕,缭绕在他身侧。   许若凡见状,下意识后退半步,不自觉轻咽了口唾沫。   他想了想,为保性命,仍是仔细确认了一下:   “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改变主意了,是吧?”   渊点头。   许若凡正窃喜,渊补上一句:“先吃饭,养魂魄。”   许若凡:“……”   敢情祂还惦记着没吃完的那一口魂魄?   他额角一跳,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   “那,既然你暂时不打算报仇……”许若凡平静的表情霎时间变得有些扭曲,他抬手指了指自家小院,冷笑,“昨天你把我的家弄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我是不是可以找、你、算、账?”   渊顺着许若凡的手指看过去,看到小院一地破碎而凌乱的模样,顿了顿,目光瞬间别开了。   许若凡清晰地看到,祂那刀刻般的喉结,又上下滚动了一下。 第30章   许若凡只是冷笑了一声,目光灼灼地看着渊。   渊那薄薄的眼皮又是一抖。   祂低头,似是想了想,身上黑雾逐渐变得浓郁,缭绕着,缓缓蠕动了片刻。   下一秒,黑雾吐出一块块金光闪闪的金锭。   金锭叮呤当啷落了下来,堆在地面上,越堆越高,成了一座金色的小山。   “给你。”渊豪气地说。   金光晃花了眼,许若凡双眼顿时有些发直,他恍惚地看着堆小山一样的金子,再抬头,不确定地看着渊。   “这些都是……真的?”他眼眸逐渐发亮。   渊眸光一闪,视线偏移了片刻。   却是郑重点点头。   许若凡犹豫片刻,正想捡起金子,忽然举目望了望四周,想起有什么不对来。   金山银山,再怎么贵重,在这桃源村里,也不重要。   再多金子又如何?这里并不使用金银。若你想要一只母鸡,必须拿对方需要的物品去和他交换,而不是没有什么实用价值的金子……   更何况,渊每次给他的东西,都是不知从哪里顺过来的,这一次,不知又有哪个倒霉的人家遭了殃……   许若凡惋惜地看着金子,摇摇头:   “我不要金子。你把它们还回去吧。”   渊漆黑的双目微微有些失神,显然是愣住了。   祂仔细回想着记忆中的人类,哪一个见到这金子后,不被祂牵着鼻子走?   可是现在……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祂想不通。   渊微微皱眉,问:“那你要我……做什么?”   许若凡动作一顿,抬眼直视着对方,微微咬着牙:   “当然是把这里恢复原样!”   昨日为了把这里捯饬清爽,他忙活了整整一天,又是上下打扫,又是向街坊邻居借来他们不用的家具和原料,仔细清理、修整,还自己做了一个小书柜……   他能要什么?他只要这个小院好好的,然后安安心心在这里生活下去。   渊看着院里破败的样子,思考了片刻,高大的身躯一隐,逐渐遁入黑雾中……   许若凡看着那忽然散开的雾色,猛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忙拦住祂,一口气道:   “等等,渊!千万不要从别的地方取,那些东西都是有主人的。不问自取,那是偷!”   渊:“……”   许若凡看到,渊的眉毛深深拧在了一起,十分不赞同地看着他,神情好似在说:你怎么有这么多要求?   许若凡顿时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想了想,指了指屋里只剩下三条腿的桌子:   “你……先把这桌子修好,别的等我回来再说。时候不早了,我得赶快去帮忙找朵朵。”   再耽搁下去,天就黑了。   如果朵朵只是失足掉在某个田埂旁昏迷过去,尽快把她找回来还有救。可若是入了夜……许若凡想起昨夜徘徊在他窗前的那道鬼气森森的黑影,不觉皱紧了眉头。   实在是太危险了。   “千万记得,千万别从别人那里拿东西给我!”   他最后叮嘱了渊一句,跑到小院的一角,把桌子的另一条腿翻了出来,递给渊,然后匆匆忙忙进屋,抱上凡间剑,离开了小院。   “……”   渊低头看看自己手中握着的一条桌腿,又看看身边残破的桌子……突然松开了手。   连着半截桌面的桌腿,自祂修长的指节掉落,却没有落在地上。   只见那桌腿,被一层薄薄的黑雾托起。   桌面断裂处,生长出丝丝浓郁的、漆黑的丝线。它们正不断地蠕动、生长、勾连,然后……逐渐收缩回去。   破裂开来的桌面,随之缓缓粘连在一起,丝毫看不出曾经裂开过的样子。   渊望向许若凡离去的方向,静静伫立了片刻。   高大的身躯隐了隐,缓缓遁入薄雾之中。   ……   许若凡下了村口,便走入一片田埂之中。   正是下午,日头西斜,阳光变得温暖而朦胧。   田里的菜苗涨势正好,再远些,还有葱绿的水稻,正随风快活地摇摆。田野绿油油的,一眼望过去,没有边际,欣欣向荣。   许若凡呼吸着尤为清新的空气,不忘此行的目的,一路走,一边喊着朵朵的名字。   他的声音穿过田野,与远处村民们高声叫喊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众人都正忙着寻找朵朵的踪迹。   许若凡听到身后有熟悉的沉重脚步声,一回头,果然看到无名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他想了想,停下脚步。无名也停下了脚步。   “无名,你过来。”许若凡说完,看着无名。   无名走了过来,站在许若凡面前。   “昨日之后,你有见过朵朵吗?”许若凡问。   无名摇摇头。   “好吧。”许若凡叹息一声,继续向前找。   不一会儿,薄薄的黑雾跟了上来,飘在他身畔。   是渊来了。   许若凡此时担心朵朵,便没有心情与渊继续算账,只是继续向着更深处找寻……   然而一无所获。   太阳逐渐向着地平线下沉去,许若凡和村民们几乎是用地毯式搜索的方式,找遍了整个村庄和周围的森林、田野,也找不到朵朵的影子。   许若凡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心,返回了村庄。   才回到村口,便发现村子里一副灯火通明的模样。   两排火把插在路口,一路向前,引到了村长婆婆所在的院子里。   许若凡记得,昨天入夜之际,整个村子都熄了灯。村民们入夜之后不会有任何活动,所以也很少会花费资源,照亮黑夜的路。   当下,显然是有大事发生了。   ……   村长婆婆家的大堂内,放了许多桌椅,供人落座。再远的角落,还有些通铺,显然是供众人歇息用的。   许若凡才踏进这里,便看到一群人抬起眼,看着自己。   他扫视一眼屋内,看到许多今天一起在外寻人的村民们。除了孩童之外,几乎是整个村庄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   村长婆婆坐在主位上,满是皱纹的圆脸透着沉重。她的身旁,坐着眼眶通红的阿牛。   许若凡还是第一次看到阿牛的哭脸。他以往一直是热情又温柔的模样。   “……哪里也找不着,朵朵究竟去了哪里?”阿牛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自责极了。   “今天一天都没见着朵朵吗?她会不会是贪玩,不小心绕出了桃源村?”有人突发奇想。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向着许若凡看了过来。   许若凡原本站在角落,这一下,忽然成了众人的焦点。   村长婆婆叹息一声,看着许若凡,道:   “若凡是刚从外面进来的,你可曾了解,这桃源村,还有什么出去的法子?”   若是朵朵果真一不小心出了桃源村,他们就算再怎么害怕外面的世界,也得出去寻她了……   许若凡回忆了片刻。   他所知的信息,大多都是当初刘庸在千帆楼告诉他的那些,更多的,便是原书中的内容了:   “桃源村,应当是只进不出的……”   这里不知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做成的结界,外人虽有办法进来,却没有机会再出去。   这也是为何,刘庸的家族一直知道这个消息,却从来没有人再闯入过。   在时间的长河里,或许曾有一个刘姓的好奇者进入过桃源村,不情不愿地永远住下了。外面的人迟迟等不到他出来,便知道,这里绝不可随意进出……   “那、那朵朵究竟是去了哪儿?”   最后一个可能也被排除,众人这下反而更加不解了。   “村子各处,我们都找过了,哪里也没有,白天也从没人见过她……”许若凡思索着,认真向着众人道,“既然如此,有没有可能,朵朵是昨天夜里失踪的?”   这桃源村的夜色,处处透着古怪。   许若凡本不愿多想,但此时,却不得不往那个方向思考。   他的话音刚落,周遭变得一片寂静。   许若凡看了看众人的神色,见有人面露惊恐,有人不自觉地回避,却无人愿意再开口。   他知道,自己说出了众人心中最不愿承认的那个可能,不觉抿了抿唇。   或许村民们早就无数次想到过这个可能,但长年逡巡在心中的恐惧,让他们不愿意提及……   “唉……”   ——是村长婆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她抬起皱纹满布的右手,放在阿牛的头顶,像抚摸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轻轻抚摸他柔软的发顶,嗓音苍老而温柔:   “孩子啊,人各有命。朵朵做了你七年的女儿,无忧无虑,无病无伤。她是幸福的,我们也不必去悲伤。”   阿牛通红的眼眶,终于落下泪来。他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众人也都不忍看他,更知道光凭苍白的语言,无法安慰他,只有人走了过去,徒劳无功地轻拍阿牛的肩膀: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许若凡心中有些自责起来。   若他没有戳破这件事,或许众人会一直努力地、无望地寻找下去,但不会这么快便失望透顶,被这坏消息所带来的悲伤笼罩。   他虽然揭露了真相,却好像……也把一个美好的希望捅破了。   许若凡看着周遭众人悲伤的模样,又想起朵朵昨日拿着鸡毛毽子四处奔跑,几次蹲在他的小院门口,欲言又止地想让他陪她玩……不觉低敛了眉目,神情染上几分难过。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感觉到有一束目光凝望着自己。   许若凡下意识看过去,撞入一双认真的、干净的黑眸。   这双黑眸,正心无旁骛地凝视着他,眼神带着九分专注,一分好奇,与周遭悲伤的氛围格格不入。   许若凡怔了怔,偏了偏头,望着身旁那个托腮望着他的黑色身影,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怎么了吗?”   那黑眸轻轻一眨,目光未离开。   渊仍旧托着腮,唇角微微勾起,摇了摇头。   许若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下也没什么心情,去探究渊在想些什么。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抱着的细细长长的凡间剑。剑身灰扑扑的。它是一把虽然死透了,但还能够带着他逃跑的剑。   他又伸出手,摸了摸腰间的宝石匕首,噌地一下将它从刀鞘中拔了出来,认真看着它,确认它的刀身仍旧坚韧,刀刃仍旧锋利。   许若凡做了一个决定。   他将宝石匕首收回刀鞘,站起身,看着笼罩在悲伤中的阿牛、村长婆婆和其他村民们,轻声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夜,我出去找朵朵。” 第31章   许若凡的话音刚刚落下,众村民便交头接耳、低声私语着,言语间充满了不赞同:   “他才刚刚来到桃源,怎么能让他冒这么大的险?”   “这难道不是去送死吗?”   就连难过中的阿牛,也被许若凡的这句话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村长婆婆朝地面哒哒地点了点拐杖,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她转过身,缓缓对着许若凡道:   “若凡啊,我知道你于心不忍,可许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能从桃源村的夜色中归来。我们都希望你能在桃源安居,而不是才来桃源村,便遭到祸事。”   “祸事倒未必。况且,也不是我一人过去,”许若凡说着,身子一侧,望着身旁的渊,“再不济,还有祂。”   他还真不信,这个世界里还能有什么东西,比渊更邪门。   “……”   村长婆婆研判地看着渊。   她早便一眼看出,那人气息非同寻常,周身还隐隐萦绕着一股不祥的黑气。   若不是许若凡同他一起进来,只怕她不会允许这样的人进入家中……   渊闻言,目光一转,似是有些意外。   祂盯了许若凡一会,缓缓道:“……不去。”   许若凡也有些意外,微微蹙眉,问:“为何?”   渊道:“我,不救人类。”   许若凡抿了抿唇。   渊憎恨人类……祂自是不愿同他一起去找朵朵。   ——可祂也是魔物之中最强的存在。   许若凡心中算盘打得叮当响,思索片刻,看着渊的神情,缓缓诱惑:   “去的话,给你做炒鸡吃?”   渊的双眸不自觉地一亮。   下一刻,又被祂压了回去,仍是摇了摇头。   现在竟连炒鸡这招也不管用了么?   许若凡这下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那你想要如何?”   渊沉默了片刻,道:   “炒鸡。以及,毁掉你房子的账,一笔勾销。”   好家伙……   这才几天不见,渊竟会同他讲价了,还狮子大开口。   今后怕不是越来越难忽悠了。   想起自己打扫小屋所做的整日的努力,许若凡心中是万般不舍。   可眼下,是自己有求于祂更多些。他咬了咬牙,终是忍痛道:“成交!”   面容俊美的黑衣男子,无法抑制地,勾了勾唇。   许若凡不想看见祂得意的样子,拿起凡间剑,刷的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   渊身形隐入雾中,远远闪现,很快跟了上去。   村长婆婆望着他们的背影,低声道:   “踏出这扇门,我便再也帮不了你们了……你们且记得,若有被那魔物缠上,无法脱险,燃起火把,或可多拖上几秒。但需记得,这招只能用一次。”   许若凡身形一顿,回身对着老婆婆,感激地抱拳:“多谢提醒。”   眼看着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就这样无所畏惧地出门而去,满脸皱纹的村长望向一旁跳跃的火光,悠悠叹息了一声——   那俊秀的小青年自初见以来,便表现出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分外讨她的喜欢。   可他身后跟来的人,却是一个比一个诡异。先是那僵硬如石、手持大刀的灰衣人,后来又有这身绕黑雾,神情冰冷的黑衣男子。   如今,他们竟要为了找朵朵,进入桃源村长年死寂的黑夜。   不知他们这一行,对桃源村而言究竟是灾祸,还是一次转机……   ……   夜已完全沉了下来。   举目望去,整个村庄沉浸在陈旧昏暗的夜色之中。白天里生气勃勃的悠然景象,却在夜里失去了生息,弥漫上一股灰白的死气。   许若凡往年经常面对的危险,都是那些躲在暗处作用着的剧情,长年隐约地挤压着他的生存空间。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总在迎面撞上些难缠的东西……   想到昨夜砰砰撞向窗前的那道黑影,许若凡踌躇了片刻,正思索该如何应对,却见身旁掠过一阵风,渊已然飘了出去。   许若凡握紧凡间剑,追了上去:“……喂,你倒是等等我。”   渊的脚步果然停下了。   许若凡气喘吁吁,总算跟上祂……却见渊回身,双目幽深、气息平稳地望着他,问:   “是要找谁?”   许若凡:“……”难怪祂突然停下。   他低下头,双手在身上摸索了片刻,从内袋里摸出一个蔫哒哒的鸡毛毽子,递给渊:   “那个女孩,名叫朵朵,七岁左右,这是她用过的毽子。”   昨日他在打扫小院之时,朵朵一直在周围跑来跑去,落下了这只毽子。他小心收了起来,本想在忙完后归还给她,却一不小心忘记了。   没想到现在,竟派上了用场。   渊漆黑的眸光,凝视着那只毽子。   “昨夜……我见过她。”渊皱了皱眉。   寻人有望。许若凡惊喜:“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的?”   渊道:“午夜之时,她见到我,便从屋中走了出来,此后我没有再留意……”   祂似乎还有下文要说。   许若凡期待地看着渊,只觉得祂看着鸡毛毽子的神情,好似在凝视一汪无法触底的深潭,祂也正随之逐渐下沉,下沉……   许若凡心口扑通直跳,他不自觉屏住呼吸,耐心等待着。   丝丝缕缕的黑雾自渊周身弥散而出,将那毽子包裹、吞噬。不一会儿,淡淡的薄雾,笼罩在整个桃源村内……   仿佛过了漫长的时间,又似乎只过了三秒。   许若凡看到那弥散的黑雾骤然散开,飞速聚拢回渊的身体之中……   渊目光终于从那毽子上移开,黑雾静静凝视着许若凡:   “她已不在这里。”   许若凡惊讶:“怎么可能?你不是见到她出了屋子么?”   渊回忆着方才所看到的景象:   “这桃源村,有多重迷阵叠加,此村此时所在之地,正是其中一阵的死门。死门之外,还有八门。”   “这么多的阵法啊……”许若凡苦笑着。   他对这个世界的阵法,是一窍不通啊……   他心念一转,微微蹙眉,尝试理解:   “你的意思是,朵朵可能掉进了桃源村上这一堆阵法的其中一个里?或者说其中某一个阵法的,任意一个门中?”   渊只是点点头。   好吧。   许若凡沉吟:“那该怎么解?”   他想了想,看着渊,忽然想起祂那日自地崖之下苏醒的模样,喃喃道:   “其实……你是不是可以直接破坏这整个阵法?”   一个,是恶念汇聚成魔的万邪之体;一个,是空间叠加的多重迷阵。   许若凡直觉,此阵定然困不住祂。   渊果然道:“可以……但此阵,是桃源村的命脉。”   “所以呢?”   “毁去此阵,桃源村……不复存在。”   渊深深看了许若凡一眼。   毁掉桃源村,当然不是许若凡希望看到的。   许若凡苦笑:“……好的,”他叹了一声,又道,“此阵只可进,不可出;若要毁阵,便是毁了整个村庄。这阵法到底是谁设计的?真是处处透着不便。”   桃源村如今是那样安然和谐,当初做了此阵的人,一定只是希望把桃源村与外界隔离开去,而非让这里的夜晚陷入恐怖之中。   只是其中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如今成了这副模样。   渊沉默片刻,看了许若凡一眼,欲言,又止。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刻着“桃源村”三字的石碑,立在树下,碑面挂满了暗灰的尘网,正如许若凡来之时所见的那般。   身后有熟悉的沉重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许若凡回头一看,正是无名。他一直跟随着许若凡,就好像这便是他此生的使命。   许若凡想起,自己正是从这老槐树根底下绕圈进来,便故技重施,绕着这老槐树的树根,慢慢地转着圈。   转了好几下,也还是在原地。   待他再次自树后转出身来,视线与渊恰好撞在了一起。   渊一直立在原地,眉头微蹙,干净的双眸,正认真地、困惑地盯着许若凡的动作。   许若凡轻咳一声,从树后径直步了出来:   “呃,看来……这里确实出不去。”   渊:“……”   许若凡突然想到些什么,道:   “我在这里转了这么久,都没有进入你说的那个什么门,朵朵只是为了看你,突然跑出了屋外,总不可能就恰好就撞进去了吧?除非那个阵法的入口,正好卡在朵朵他们家……怎么可能这么巧?”   他隐约觉得自己思考的方向有些偏差,皱了皱眉,又道:   “昨夜那个黑影呢,我记得它一直在撞我的窗户,今晚却好像消失了似的。你可看见它去了哪里?”   渊勾了勾唇,眼眸微垂,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那个低级魔物,它不敢见我。”   看来,他这次是找对了人……不,魔。   许若凡正欣慰地想着,忽然想到有什么不对:   “不是……问题是,我现在想见见它。”   渊皱眉,不赞同地看着许若凡。   许若凡抚了抚手中凡间剑,喃喃道:   “多年来,桃源村村民夜不外出,多半是因这魔物作祟。它攻击性极强,我第一次进村之时,它便闻声而来,张口就要吃掉我;昨夜又来纠缠攻击了半宿。若不是上次黎明到来、这次屋子又有结界,我只怕早就被它击倒了。”   吃掉……   纠缠……   攻击……   渊的双眉皱得更深。   祂漆黑若夜的双眸凝视着许若凡,眼底倒映着隐约的怒火。   ——祂的祭品,怎能被他人所觊觎……   许若凡没有注意到渊此刻的情绪,只是微微蹙眉,担忧道:   “如今我最怕的,便是朵朵已经进了它的肚子里。”   他无法想象,当那攻击性极强的黑影,对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七岁小女孩,会发生什么……   不知何时,一阵淡淡的黑雾,缭绕在寂静的桃源村口。   许若凡察觉到周围的变化,猛地一惊,背对着渊,握紧凡间剑,抽出了腰间的宝石匕首,戒备地看向四周。   一阵风吹来,树影骚动,好似鬼影森森。   “那我,便将它杀了罢。”   忽然,渊低声道。   祂的声音似有些重叠,好似数人在同时开口说话。   许若凡微微一顿,细细的战栗自后背攀上他的大脑。他不知这恐惧从何而来,只是这感受细微却强烈,有一瞬间,让他无法思考。   下一刻,那黑雾骤然浓了。   许若凡这才意识到,这弥散的黑雾,以及骤然伴生的恐惧,是起于他身旁的那魔物——渊。   他轻微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开。   却见渊冷笑了一下,那黑雾仍是越来越浓。   “渊,你怎么了?”许若凡终于察觉不对,叫了祂一声。   回应他的,是破空而来的刀啸。   许若凡隐约察觉有长刀直入黑雾,猛力挥砍着。不出片刻,又被这黑雾轰了出去。   那熟悉的刀影,是无名的。   他明知自己打不过渊,却仍是提刀攻了上来——现下该正倒在地上吧。   许若凡叹了口气。   深浓的黑雾将他托起,隐隐地缠绕,包裹,不肯松开……   许若凡的双脚,已经抓不着地面。   他怀疑,渊现在的状况有些不对。   浓雾更深,勾起了许若凡更久之前的记忆。   渊在生气暴走的时候,声音总会像这样,千层缭绕……   许若凡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冷静地提醒对方:   “渊,我们今夜在此,是为了寻人,找一个名叫朵朵的女孩。”   黑雾没什么反应。   许若凡额角有冷汗渗出,他缓慢地说:   “渊,你忘了吗?若是找到了朵朵,不仅,你可以吃到炒鸡——”   他顿了顿,眼见那黑雾也停顿住了,于是他小心地、专注地,继续道:   “而且,我也不会再怪你,弄坏了我的小屋……”   黑雾窒住了。   许若凡呼吸不自觉地加快,心脏砰砰直跳。   他等待着。   等待着。   终于,那黑雾动了。   祂将他轻轻放回了地面上,浓厚不见五指的雾色,也逐渐地变浅,变浅,变浅……   一阵风吹来,好似将这黑雾完全吹散了……   许若凡站定在地面上,不自觉地握紧了凡间剑。   他看到,不远处,无名好似动作僵硬的石人,缓缓从地面站了起来,似是因为周遭检测不到危险,便静立在原地,不再挥刀上前。   许若凡抿了抿唇,脖子也像无名一样,僵硬地,缓缓扭向左边。   在他眼角的余光之处,一道漆黑的、干净的视线,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两道视线一撞,许若凡身子无法克制地一僵,缓缓把头扭了回来,不再看祂。   然而下一刻,冰凉粗糙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的下巴。   一只冰凉的大手,轻托住他的下颌,把他的脑袋又扭了回去。   不得已,许若凡瞪大眼,直勾勾看着渊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目光陷入一片漆黑永夜的深潭之中。   “躲什么?”   渊慢吞吞地问。   “呃,你刚才好像……”许若凡咽了口唾沫,诚实回答,“有点想不开的样子。”   眼见渊的黑眸微微眯起,许若凡暗道不好,忙再度补充道:   “但我什么也没看见,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渊看着许若凡的神情,忽然勾了勾唇角:   “你看见了。”   “没有没有。”许若凡摆手,吸气。   渊笃定道:“看见了。”   许若凡只恨自己没有十只手一起摆动:“真的没有。”   他虽看到渊脸上那带着有趣的神情,心里却有些打鼓,不敢同祂开玩笑。   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渊突然变回了那混沌的黑雾。   渊的笑意终于染进了眼底,在祂面容漾开。   许若凡微微一愣,动作顿住了,目光差点无法移开。   渊……竟会笑么?   而且笑得这样好看。   这副皮囊,是祂从哪里偷来的么,怎么这样好看……许若凡神思恍惚了一瞬。   可惜的是,他还未看够,渊便收了笑容,面上恢复冰冷淡然的模样:   “那蠢东西,竟敢觊觎我的祭品,那我便将它杀了吧。”   许若凡一时也未觉得这话有什么异常,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   “你在这儿,它怎敢出来?” 第32章   那修长的黑色身影闻言,顿住了。   ——许若凡说的,是有些道理。   可若要就这样离开,渊着实是不愿的。   “你又想,支开我。”渊慢吞吞地说。   “这个真没有。”许若凡看渊不情不愿的模样,不觉抬手摸了摸脑袋。   他现在唯一的想法,便是找到昨夜的那道黑影,问出朵朵的下落。   可或许是因为当初他曾向渊下药、自己又偷偷溜走的缘故,如今渊是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他……   “你做过,我不信。”渊果然摇头,继续控诉。   许若凡:“……”他倒不知该如何说服祂了。   他想了想,诚恳道:“在地崖那时,我有不得不离开的原因,才做了那种事。很抱歉……渊。”   渊仍是静静看着许若凡,不言不语。   显然,祂并没有被说服。   许若凡道:“你也不需走远,只要暂时隐去气息,等它现身即可。”   渊动了。   祂那漆黑如夜的双目,直勾勾地凝视着许若凡,把他看得莫名心虚起来。   良久,修长的身形逐渐变淡,再变淡,直至完全隐入夜色之中……   “渊?”许若凡不自觉向前两步,视线到处搜寻,都未能再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倒有些不安起来,“这是躲到哪儿去了?”   此时,他正独自一人,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夜色昏暗,周围的活人,除去无名……好似只剩下他自己一个。   一阵诡异的风声,自高处呼啸而来。   许若凡本以为那是来自渊的回应,顺着抬头看了过去。可那风声骤然消失,又从另一个方向响起。   许若凡心中有几分不安,他握紧凡间剑,背对着老槐树,缓缓向着村中走了进去。   无名那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不知为何,倒让他产生几分安全感来。   许若凡定下心神,集中注意力,缓缓向前走。   他的目光左右巡视着。   夜色下,桃源村道路两旁的小屋内,都还是白天的陈设,有的窗户还贴着窗花,隐隐透出生活气息。   许若凡与屋子里的世界,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可给他的感觉,却好像相隔千里。   他猜,或许是那结界的作用……   许若凡的神思,不过飘远了一瞬。   下一刻,一阵隐隐的疾风,自一旁猛地破空而来。   似是终于确认许若凡身旁的危险人物已经离开,那道气息猛地向他攻了过来。   许若凡隐约感应到了,可他的动作却不及那非人的魔物快。   幸好,与此同时,无名动了。   沉重脚步声急促而来,刀影闪烁,恰好与那疾风撞在了一起,猛地将它弹了开去。   许若凡松了口气,向无名道:“谢谢。”   无名:“……”   他握着刀,沉默地立在许若凡面前,凝望着远处的黑影。   那黑影一击不中,退了回去,似乎在犹豫是否要顶着无名的长刀,再来一击。   下一刻,它却猛然尖啸起来——   许若凡龇牙咧嘴地捂住耳朵,耳膜嗡嗡作响。   救命……这是个什么玩意?怎么叫得这样难听,还这样大声……   许若凡只听一声闷响,那尖叫终于停止下来。   他松了一口气,睁开眼,只见前方不远处,渊已然现了身形。   祂稳稳立在地面上,周身黑雾腾起,像无数条飞舞的长鞭,扼住了面前的一道人影。   许若凡定睛一看,终于看清了,那道追着他咬的鬼脸的模样——   那魔物高不到许若凡胸口,周身皮肤呈现一种诡异的青褐色,它面目狰狞,眼若铜铃,两条长长的獠牙自口中探出,几乎垂到胸口。   这本该万分可怖,可它左边的獠牙不知为何断了半截,乍看便有几分隐约的……好笑。   此时,它的咽喉被几道黑雾扼着,死死摁在地上。头上顶着一个肿起的大包,毛发炸开,乱蓬蓬的,好像一只狮子头。   眼看这魔物被渊死死压制,铜铃般的双眼都泛起一股死气,许若凡忙快步过去,拦下渊:   “等等、等等,我还没有问它朵朵在哪里。”   渊动作一顿,冷哼一声。   黑雾散去了一些。   祂松开部分钳制,让那魔物能够多活一会儿,可漆黑的目光仍是带着一股阴冷的恶气,死死盯紧了它。   那魔物倒也识时务,知道自己打不过渊,便不再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暗暗地观察,等待渊分神的机会……   许若凡悄然松了一口气,来到那魔物前方。   “咦……你的左牙怎么了?”他问。   越靠近这魔物,它那断掉的左牙越发明显。   那魔物一怔,目光转了转,落在许若凡身上。   那铜铃般的大眼,忽的用力一瞪,给了他一个恶狠狠的眼刀。   许若凡退了半步,喃喃道:   “也罢,那我便不过问你的私事……”   他取出了怀中的鸡毛毽子,在那魔物面前晃了晃,认真观察它的神情:   “昨夜跑出屋外的那个七岁女娃,你可有见过她?”   其实,许若凡更想问的是,朵朵是不是被它带走的。   虽然情况大概率如此,他却不想在未确认事实的情况下,便把这个罪名就这样扣在它头上。   那魔物眼皮微微颤了下,沙哑的嗓音,冷笑起来。   许若凡暗道不好。   魔物笑完,哑声道:“吃掉了。”   “你……”这一刻,许若凡咬紧牙关,产生一股掐死眼前魔物的冲动。   他闭了闭眼,眼前便闪现出朵朵明亮忽闪的大眼,心中更是难过。   他将这情绪压了下去,冷声道:   “既然如此,那我剖开你的肚子,也要把她找出来。”   那魔物慌乱了一瞬,挣扎起来。   渊听许若凡语气不善,转头看了他一眼,好似在重新审视他:   “……”   祂将那魔物摁回去,黑雾逐渐浓了起来。   ——渊已经准备好了。   许若凡观察着那魔物的神情:   “我最后问你一次,朵朵,那个女孩,去哪了?”   魔物不语,良久:“……不知道。”   许若凡皱紧了眉头。   这魔物,一时说一样,不知哪次是真,哪次是假。   渊嗤笑一声:   “剖开它的肚子,便知道它说的哪一句是真话了。”   那黑雾应声而动,缓缓包裹住了魔物青褐色的腹部,丝丝缕缕探入,竟是真的要将它剖开。   许若凡抿了抿唇,犹豫着,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凡间剑。   因他力度的改变,他手中的凡间剑传来一阵轻响。   那魔物眼珠子应声转了过去,目光定在那凡间剑上,原本清澈的眼白,忽的附上一层薄薄的血丝。不一会儿,整个眼睛,已经变成赤红的颜色。   它抬起头,赤红凶恶的双目瞪着许若凡:“你……骗了我……”   渊偏了偏头,目光看向许若凡。   许若凡眨了眨眼,困惑地指了指自己:“……我?”   “为什么要骗我!!!!!”   那魔物张大嘴,朝天怒吼了一声。   它的声音本就大声又难听。   随着吼声响起,漆黑的夜空,骤然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夜间安宁而死寂的桃源村,轰然破裂,片片坍塌下来。   “喂,这是怎么了?”   许若凡抬头看着天,看到无数碎片正轰然落下,而地面的土壤也变得一片漆黑。他们好像踩在漆黑无比的虚空之中。   远处,只有桃源村的座座小屋,因为结界的庇护,仍旧沉默地屹立着,好似一个个覆满灰尘的泡泡,悬在了空中。   其他的一切都在飞速坍塌……   不一会儿,周围浮现出了许许多多暗红的阵法。   它们自许若凡的脚底下不断延伸开来,布满了地面,天空,乃至遥远的半空中。   因地面的消失,那魔物也从渊的手下挣脱出来。它似乎状态比之前要好,密集攻向了许若凡。   许若凡不安地看着那道癫狂的青褐色身影,低下头,看看手里的凡间剑,又看看那魔物:   “喂,你认错人了吧?是不是这把剑以前的主人惹过你?不关我的事啊……”   那魔物显然并不听他在说些什么,只是一味的攻击。   幸好,那魔物攻势如何迅猛,却穿不透渊骤然散在一旁的黑雾。   许若凡早就躲到渊身后,他虽然没看到渊面上缓缓浮现的笑容,却也觉得渊的动作莫名轻快了许多……   许若凡抬头,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阵法:“这些,就是你所说的交叠在桃源村的迷阵吗?”   渊点了点头,淡淡道:   “这低等魔物,是此阵的一部分,它毁去了其中一个阵的表象世界,所以将它们露出来了。”   许若凡抬头看那狂躁的魔物,无语了片刻。   他理解了——渊说的低等魔物,是比祂自己要低等的魔物,至于低多少、对他人而言是不是很难对付……祂不管。   反正就是低等魔物就对了。   那魔物攻势密集,许若凡想做些什么停下这一切,却一时找不到机会。   “我可以,毁掉这个阵法。”渊说。   许若凡双眉蹙起。   他可没有忘记,渊曾经说过,这些阵法和桃源村绑定在了一起。   这一瞬间,他想起桃源村翠绿的田野、众村民热情的帮助,还有那座他刚刚打扫好——又被渊毁掉的小草屋……   许若凡坚定摇摇头:   “不,我喜欢这里,我要留住桃源村。”   “好,”渊点点头,淡淡道,“找到阵眼,便可关闭此阵。” 第33章   “阵眼……”许若凡震惊地缓缓抬头,看着无处不在的血红阵法,喃喃道,“如何才能找得到?”   渊道:“阵法,是人所发明。我只懂如何毁阵。”   许若凡抿了抿唇。   渊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合理……   祂定然不是第一次被阵法困住,可祂从未学会如何破开那些九转千回的阵法。   祂最常做的事,便是聚集全身所有的力量,一举冲破困住自己的樊笼……   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技巧,都是雕虫小技罢了。   许若凡并没有这样绝对强大的力量。   可他有无数种雕虫小技,来达到他的目的。   几乎只是一瞬间,他心中便有了对策。   “渊,揍它,多揍几下。”许若凡温声道。   渊动作一顿,并未仔细思索许若凡话语背后的用意,下一刻,飘散的黑雾化为道道实体锋刃。刀光剑雨,密不透风地攻向那鬼面魔物,打得它左支右绌。   许若凡微眯着双眼,看那魔物在半空中匆忙躲避着,边躲,边瞪着他,寻找机会攻过来。   渊与对方同为魔物,他们所移动的轨迹,渐渐超出许若凡所能看到的范围。   他眼花缭乱,双目刺痛,索性闭了闭眼,道:   “渊,你的视力该比我好些,你替我看看,它这样四处游走,可有刻意避开哪个方位?”   “呵……”渊低笑了一声,几乎是立刻理解了他的意图,“诡计多端。”   “……”许若凡无语片刻,道,“你说,我们换个词怎么样?‘足智多谋’,你看如何?”   渊哼哼了一声,没有应他。   许若凡睁开眼,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仍看到黑雾与那青褐色魔物的残影,正打得不可开交。他叹息一声,转头看了看无名。   无名正面朝许若凡,静静站立着。   只要他没有危险,无名便好像一尊石像,岿然不动;若他陷入危险,他便挥刀攻上来,保护他。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似乎从他靠近桃源开始,无名便出现了。   许若凡心中没有什么头绪,回顾原主短暂的、毫无枝节的一生,乃至他对原书的所有记忆,都没有找到这号人物。   究竟为何会如此……   是因为他执意要来桃源村,踏进了原书中从未描述过的领域吗?   还是因为,他虽试图降低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感,但他的到来,终究还是改变了些什么……   许若凡的思绪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下一秒,渊低声道:“有了。”   许若凡回过神来,欣喜道:“在哪里?”   他之所以叫渊密集地向那魔物发起进攻,无非是知道那魔物熟悉这里的阵法,在它承受着渊猛烈的攻击、仓皇逃窜之时,一定会为了避免阵眼被他们的攻击波及,而避开阵眼所在的位置。   这样一来,那位置便很好确认了。   “家里,旁边。”渊道。   “嗯?”许若凡微微蹙眉,周身黑雾一浓,待眼前再次清明,他和渊已然悬于自家小破屋之上。   在这小破屋的一旁,紧邻一所华丽的宅院。   许若凡曾在这座宅院和一旁的小草屋之间纠结,最后选择了这间小屋入住。   “这宅院里,竟有此阵的阵眼?”他喃喃道。   渊说:“其他房屋都有结界,它并不顾及。唯有这里,它刻意避开了。”   “好。”许若凡郑重点点头。   他伸出手,伸向面前的房屋。果然,一道无形的力量将他的手弹开,不让他触碰。   嗯,也有结界……   许若凡思索了片刻,举起了手里的凡间剑。   “不——”他听到,那青褐色的鬼面魔物,大叫了一声。   许若凡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凡间剑向着那结界,一剑斩下。   黯淡的白光,自那灰扑扑的剑身,一闪而过。   结界裂开了一道缝隙,倏然破开了。   许若凡揉了揉眼睛。   短暂的一秒钟之内,身旁的人消失了。他看到了奇怪的、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一幕——   一个干净的小院里,一道修长的白衣人影,坐在一张小凳上,周身微微泛着白光。   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双手拿着什么,在一块石头上认真仔细地打磨。   许若凡好奇他手中事物。   心念闪过的同时,视野逐渐接近,他便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人手上,拿着一把斧头。   他在磨那斧头的刃,和着一旁的清水,将它细细打磨锋利。   这斧头周身青褐色,把手上缠着粗粗的红绳,看起来有几分莫名的喜庆——当然,如果忽略那斧背上,刻着一张鲜活而狰狞的鬼脸的话……   许若凡一愣——这鬼脸是那样眼熟,不正是方才对着他猛烈进攻的魔物的面容?   这魔物,原本竟然是个斧头之中诞生的灵体?   许若凡惯于把所有武器之中诞生的灵体成为剑灵,但细分之下,这其实应该被称作斧灵。   正当他心神震颤之际,那白衣人影举起这斧头,对着阳光细细查看。   他开口了,声音有几分耳熟——   “磨好啦!鬼面,你也是一把成熟的斧头了,以后该学会自己打磨自己了。”   那斧头上的鬼脸动了动,神情不满,也说起话来:   “不要!你能给他们磨刃、扫尘、抛光,怎的却要我自己来?”   白衣人影动作一顿,挠挠头:   “师父催得紧,我马上要启程去地崖了,估计得忙上好一阵。等我回来,又不知要到何时了……”   地崖?   许若凡惊讶,他们竟与地崖有关?   他好奇地去看那白衣人的容颜,却发现他的眉眼,笼罩在一团白光之中,任他如何凑近,也看不清晰。   奇了怪了。   “他们在利用你!你明明可以摆脱这一切,为什么总被他们牵着鼻子走!”那鬼面斧气不过,火气汹汹地站起来,张牙舞爪道。   白衣人抬手,朝那鬼脸弹了弹,将它一下子弹倒了:“说什么呢?这是我的工作,我存在的价值……”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斧灵道:   “鬼面,这里今后就交给你了,无论外界如何变动,你一定要保护好这里,保护好整个桃源村。等我回来。”   那鬼面斧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摇头:“我可没有答应你……喂!你慢点啊……”   许若凡怔怔看着面前的幻境逐渐消散。   直到最后一秒,他都没有看清那个白衣人的容颜。   可那人却又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得他……心底隐隐有种不安,与莫名的、深深的排斥……   “渊啊……”许若凡转头,拉住身边的黑衣魔物,“我刚才,出现幻觉了……” 第34章   渊停顿了很久。   许若凡察觉对方久久没有回应,转过头,看向渊的面容。   祂漆黑双目好似一汪不见底的深潭,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   “你看到什么?”   “有一个人,正坐在这院子里,给一把斧头磨刃,”许若凡回忆着,喃喃道,“那斧头,名叫鬼面,其上已诞生了一只斧灵,正是现在这只追在我们身后跑的魔物……不过,在那幻觉之中,它还仅仅只是只斧灵罢了,不像现在这样凶恶……”   许若凡望着渊,万分认真地问:   “这一幕,只是我的幻觉吗?还是这个结界里曾经发生过的事?”   渊道:“桃源村阵法之上,有一股气息,与你极像。”   许若凡动作一顿,缓缓瞪大眼:“我的气息?难不成是前世今生?”他颇有些苦恼地抚了抚额,“是原身的前世么?还是一些其他的设定?原书怎么完全没有提到过?”   渊:“……”听不懂。   祂一时并不知道许若凡在说什么,却是转过眼,眼神微眯,深深看了他一眼。   许若凡心念一转,问:“刚才我所说的景象,你能看到吗?”   渊:“……”   许若凡:“?”   渊缓缓道:   “我看到,一只乌鸦,停在屋檐之上。”   许若凡偏了偏头,低声重复:“乌鸦?”   “它正看着你所说的那一幕。”渊道。   “啊……”许若凡眉头微蹙,细细思索着,“为何会有乌鸦……”   没什么头绪。   他换了个角度继续思考:   “既然在破开结界的那一瞬间,我们看到了近乎相似的景象,而且其中都有那只鬼面斧……或许,它真的是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事。难道,鬼面是由斧灵魔化而来,而那个白衣人,是鬼面口中那个曾经欺骗了它的人吗?可他们看起来关系很好的样子。”   “阵眼。”渊突然道。   许若凡一怔,顿时回过神来。   刚才的影像,莫名卷走了他的大部分心绪,他差点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寻找阵眼。   他此刻要做的,是尽快停下这个阵法,找到朵朵的下落——无论她是生是死。   “我明白。”许若凡点点头,目光在院子里逡巡。   幻象消失的那一瞬间,他们便已站在这小院之内。   小院林径交错,移步成景,郁郁葱葱的花木立在两旁,竟然与那幻境中的景象别无二致。那白衣人曾坐过的圆圆的小凳,他踏足过的石板路,一切恍若未曾改变过。   可那天他第一次进桃源村时,进入这家小院时,周围分明不是这样的。   那日的小院,好似被陈年的灰泥包裹,没有这样美丽的花园。   许若凡自是不知道阵眼在哪里的。   他带着渊在小径之上游走穿梭,只觉得自己好似进了一重又一重的迷宫,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一股淡淡的香气,飘入他鼻间。   许若凡顿住脚步,轻轻嗅了嗅,神情变得有些怔忡。   他朝着那香气的来处走了两步,便看到石山之后,露出一小枝茂盛的白花来。   花朵繁盛,锦簇成团……   那是一棵正值花期的、灿烂盛开的白山茶。   他双脚顿时像灌了铅,再不能向前移动半步。   “怎么了?”渊问。   “没什么。”许若凡说完,双腿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似的,掉头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渊却没有同他一起往回走。   祂漆黑如夜的眼眸,像是淬了点点星光,凝视着他:“你在逃避什么?”   许若凡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是啊,这一切,关我许若凡什么事?”   他只是他自己。那些未曾亲身经历过的、不在他记忆中的、隐晦汹涌的暗示……绝不能够扰乱他。   他又吸了口气,梗着脖子,迈开腿,直直走向那棵盛放的白山茶。   他直觉,这棵白山茶,就是桃源村这重重迷阵的阵眼。   可不知为何,他宁愿不是这里。   许若凡站在那棵白山茶树下,它长得比其他树高,花朵也尤为繁茂,异香扑鼻,好似受了什么源源不绝的供养。   树前,有一个小小的灰色凹槽。   从许若凡的角度来看,就像是一个深深凹下的锁孔。   他视线落在手中的凡间剑,看到这剑身的宽度,恰好与这凹槽吻合。   “这也过于巧合了吧?”许若凡喃喃道。   渊:“……”   若不是许若凡已答应了桃源村众人,必须找到朵朵,恐怕这一刻,他会掉头就跑。   “但这关我许若凡什么事。”他小声重复道,举起凡间剑,将它插向那凹槽之中……   耳边隐隐有风声呼啸而来,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喊:   “不——放下!”   是那鬼面的声音。   它正攻向许若凡,阻止他把凡间剑插入那个凹槽之中。   许若凡头也没有回,只心无旁骛地,轻声道:“渊,拦住它。”   下一刻,黑雾翻涌,将鬼面的攻势瞬间化解开来。那鬼面被远远弹开去,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许若凡唇角勾了勾。   他知道,祂定然可以做到的。   凡间剑入了凹槽,许若凡只是依着直觉,握紧剑柄,顺时针旋转了半圈。   本该纹丝不动的凹槽,由他转起来,却不费吹灰之力。   随着凡间剑的转动,那一树繁茂盛开的白山茶,骤然凋零。   枯萎的褐色花瓣,片片被风吹落,散成了飞灰。   以这棵山茶树为中心,周遭的树木、山石,好似骤然失去了颜色,逐渐化为尘泥。   ——正是许若凡白天所见到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失落。他并没有让这失落困住自己太久,转而望向身后的魔物:   “渊,你来看看,这阵是如何了?停住了吗?”   他想起渊曾说的——桃源村,有多重迷阵叠加,如今这小院与他白日所见别无二致,是否意味着阵法已经停了下来?   渊抬头,漆夜般的目,抬眼望向天空。   层叠的血色阵法消失了。   夜色重现,繁星点缀于其上,熠熠生辉。   “桃源村,恐已现于人世间。”渊说。   “什、什么?”许若凡愣了愣,忙握住凡间剑剑柄,重新逆时针将它拧了一圈。   这一次,眼前的白山茶树悄然绽放……   可周围的那些花木、山石,乃至天空中的法阵,都没有再回来。   渊:“……”   “现在怎么样?”许若凡眼巴巴看着渊。   渊:“……又回去了。”   许若凡长长松了一口气。   尽管,他对今日所经历的事情有些不明因由的抗拒……   可他打从内心深处,不希望这桃源村与外界接壤。   却不知,这究竟是他自己留宿桃源后所产生的私心,还是方才那个幻境所挟带而来的执念…… 第35章   这样,阵法便已算是调整完毕了。   一旁早不见了鬼面青褐色的身影。   刚才,他明明听到鬼面被弹落在地上的声音……   “鬼面它人呢?”许若凡上前两步,左右寻找着那个青褐色身影,“还没有问出朵朵的下落……”   “力量耗尽,它该被强行拉回本体之中。”渊道。   本体?   鬼面的本体……是那柄缠绕着红绳的鬼面斧吧?   “可那鬼面斧……又不知在何处了。”许若凡叹了口气。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破了阵,最后却让鬼面溜走了,朵朵也仍然不见踪影,真是白忙活一场。   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一旁的房子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踉跄的脚步声。   许若凡听着那脚步声,双眸一亮,转过头,望着渊。   两人对视,渊挑了挑眉。   许若凡一个转身,快步跑进了一旁的废弃小屋内。   这房子长年空置,内部空旷极了,遍地覆着飞灰,多年不用的桌椅被堆在角落,早已风化、破损。   许若凡左右望着,寻找刚刚那脚步声的来处,可它像是被他的脚步声吓坏了,再没有响起。   许若凡试探着,轻轻叫了一声:“朵朵?”   一旁的杂物堆深处,啪叽动了一下。   许若凡欣喜,一边朝那里走过去,一边又叫了一声:“朵朵!”   “若凡哥哥……”朵朵那稚嫩的声音响起。   那堆尘封的杂物背后,走出了一个同样灰扑扑的女童,正是朵朵。她扎着两股小辫,穿着鹅黄的衣裳,本该可爱娇俏,现在却灰头土脸的,蒙了一身的灰。   朵朵一见到许若凡,便红了眼眶,朝他飞奔过来。   “朵朵,你没事,太好了!”   许若凡也顾不得许多,拥抱住朵朵。   “这里好黑,好可怕呀。”朵朵抽抽搭搭地说。   “没事,我带你回家,”许若凡叹息一声,擦擦朵朵的眼泪,从怀里取出一只鸡毛毽子,递给朵朵,“你看这是什么?”   朵朵看到鸡毛毽子,眼睛一亮,也不哭了,只把它紧紧抓在手里。   许若凡笑笑,揉揉她的脑袋,牵起她的另一只手,带着她向外走。   然而,走到门口的时候,朵朵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她像是在寻找什么,向后不断张望。   “怎么了?”许若凡察觉到有不对劲的地方,停下脚步,耐心等着她。   朵朵犹豫片刻,道:   “刚才,这里有一个丑哥哥,给我变戏法。他连阿爹阿娘也没有,我们要不要把他也带走呀?”   丑哥哥……?   许若凡想了想,眼前第一个浮现的,竟是鬼面的脸。   他轻咳一声,问道:“你说的那‘丑哥哥’,可是皮肤青褐色,脸上有这么长的獠牙?”他伸手比划了一下那獠牙的长度。   “嗯!丑哥哥,还给我送了礼物!”朵朵用力点头。   礼物?   许若凡眉头微微一蹙,问:“是什么礼物呀?”   “丑哥哥叫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但是,若凡哥哥不一样。”朵朵想了想,快步回到刚才自己躲藏的地方,一通翻找,扯出一个长长的木匣子。   “你看!”朵朵将这匣子,对着许若凡打开。   眼前闪过一道青褐色的光芒……许若凡发现,那木匣之中静静躺着的,正是鬼面斧。   鬼面是怎么想的……竟把自己送给了朵朵?   他宁愿相信,是朵朵听错了……   许若凡动作一顿,笑了笑:“你说的那位丑哥哥,就在这斧头里呢。”   “真的?”朵朵吃力地举起斧头,仔细看了看,看到那斧背上的脸,正与她的“丑哥哥”一模一样,顿时惊奇地喔了一声。   “丑哥哥没有阿爹阿娘,朵朵要把它带回家。”朵朵坚定地说。   许若凡想起昨夜鬼面发狂的模样,颇有些不放心。他想了想,取下朵朵手中的斧头,道:“朵朵,丑哥哥现在睡着了,若凡哥哥帮你把他叫醒,等他醒来,再带他去找你,你看可以吗?”   听到他说那“丑哥哥”睡着了,朵朵顿时有些失望,但她仍是点了点头:“那若凡哥哥要快点把丑哥哥叫醒。”   许若凡郑重点了点头。   他将朵朵牵出去的时候,恰看到渊独自站在小院中心,正抬起头,漆黑眼眸,凝望着树上的白色山茶花。   淡淡的黑色薄雾,弥散在祂身后,像是要将祂拖入更深、更深的夜色中。   许若凡心中莫名有一瞬间的慌乱,他牵着朵朵,悄无声息地走到渊身后。   突然,在祂耳边打了个响指。   哒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岑寂。   渊黑眸一眨,转头过来,静静看他。   “拿不动了,”许若凡把手中的木匣子递给渊,“鬼面斧。”   他一手要牵朵朵,一手拿着凡间剑,着实腾不出手来。   渊没有伸手。   祂身后的黑雾动了动,其中一缕伸出,托起了那木匣子。   许若凡:“……”   他活动了一下疲惫的手腕,也像渊刚才那样,抬头望向那白山茶树,突然想到些什么:   “我很好奇,当初我们还在地崖底下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把那朵白山茶和匕首、毒药放在一起?对你而言,它难道是武器吗?”   渊身形一顿,沉默了片刻,很久都没有回答。   许若凡接着道:“若这花对你来说果真是武器,你方才看那山茶树的时候,岂不是就像是我,抬头看到了一棵挂满刀子的树?”   朵朵在一旁听着,也没听明白两人在说什么,只插话道:   “花花漂亮,那一定是棵挂满漂亮刀子的树。”   渊想了想,说:   “看到它,我便不知道要怎么杀人了。”   一开始,祂当真以为,那是麻痹祂、操纵祂的工具……   许若凡心想:难怪,当初他被献祭出去的时候,最后一刻,明明就要死了,这家伙却停了手,把他带到山洞里,慢慢吸食他的魂魄……   竟是因为那朵莫名出现的白山茶的缘故。   许若凡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盛放的白山茶:   “看来,你和我一样,喜欢这花。”   是喜欢吗?   渊不语。   黑雾弥散开来,托起一朵落到一半的花儿。   渊凝眉注目,似是在将什么东西刻入脑海。   祂迟疑地,重复着许若凡的话:“我……喜欢……这……花?”   许若凡看着渊认真思索的神情,抿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很轻地,点了点头。   ……   众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破晓的那一刻。   因为朵朵的失踪,入夜之前,村长婆婆紧急召开了会议。众人既然过来参加了,便不敢再闯入夜色之中,回到自己家中。   他们都惧怕桃源村无人可以归来的夜色,以及那黑夜之中的邪物……   众人对许若凡的回归,其实本不该抱什么期望,可他当时那笃定的模样,以及他身旁的那两个模样奇异的人的存在,让众人不免多产生了几分妄想。   或许,果真有人能够回来呢?   眼看着天已经蒙蒙亮,村长婆婆叹了口气:   “当初,桃源村与世隔绝之时,人与妖魔混战正酣。有一群极其优秀的剑士和镇妖师,能把那些妖魔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她停顿了一下,透过村子,望向村口的小路:“我原以为,或许,真的有人,可以做到。”   阿牛睁着双眼,显然是彻夜未眠:“是我没有照看好朵朵,把若凡推进了火坑……”   正当众人有些消沉之时,外面传来一道声音:   “这个倒没有的。”   ——这声音清冽温暖,有如清泉,显然来自许若凡。   阿牛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猛地望向窗外。   “阿爹!阿爹!朵朵回来啦!”朵朵松开许若凡的手,飞奔向了阿牛。   飞奔的鹅黄身影身后,是淡淡微笑的许若凡,身形修长的渊,还有一脸木然的无名。   “他们竟就这样站在这里?”   村长老婆婆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许若凡道:“结界已做了调整,午夜作乱的魔物也被抓住了,今后,桃源村的夜晚,与白天无异。大家完全可以自由行动了。”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许若凡。   有的人过来了,站在屋前,但仍不敢迈出脚步。   朵朵飞奔向阿牛的身影,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一下。   阿牛一惊,忙越过窗户翻了出来,把朵朵抱在怀里,查看她的情况。见到朵朵扬起一朵笑脸,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见阿牛也安然无恙地站在外头,顿时知道,已经没事了,逐渐有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村长婆婆,也拄着拐杖,一步步出来了。   “但是,还有两件麻烦事,需要告诉大家。”许若凡见众人似乎都接受了这一点,酝酿了一下,继续道。   村长婆婆肃然道:“若凡,你说。”   “第一件事,我捎回来一只古老的斧头,名叫鬼面斧,它里面可能住有魔物,我会花一点时间,和它谈谈,看看它是否危险,是否适合留在桃源村。若它适合这里,也希望你们愿意考虑接纳它……”许若凡说。   鬼面虽然掳走了朵朵,但是显然并没有伤害她的意图,甚至和她玩耍。   他要先与它谈谈,看看它真实的本性,以及是否适合在桃源村久住……   朵朵闻言,高兴地回过头:“是那个丑哥哥吗?我想要看他变戏法!”   许若凡微笑点头,顿了顿,继续道:   “第二,桃源村里的结界,已被我动过了。方才我试了一下,沿着那老槐树转三圈,便可离开桃源村去……夜晚在桃源村外沿老槐树转三圈,也可回到这里来。”   他回头,与渊对视了一眼,神色有些凝重:   “从此以后,桃源村与外界的通路……打开了。” 第36章   桃源村众人闻言,顿时沸腾起来,交头接耳。有人神情充斥着不安,有人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其中有一人发问:   “若凡,你曾经说过,桃源之外,正酝酿着一场与妖魔的大战,这是真的吗?”   许若凡点点头:“不出意外的话是这样的。”   毕竟他所了解的原书剧情就是如此,不久之后,他身旁的这位魔物,将会建立魔域,率领众魔,将人界弄得生灵涂炭……   他这样想着,不自觉握紧凡间剑,转过头,深深看了渊一眼。   渊仍然静静站在原地,神情有些冷淡,好似半隐在雾中,叫人看不清祂的想法。   许若凡有一瞬间的恍惚。   渊和他一样喜欢白山茶,心中分明有一片柔软之地。   这样的祂……果真迟早有一天,会做出那样毁天灭地的事吗?   那村民眼带担忧,又道:   “既是如此,那我们岂不是应该学点防身之术,制作武器,守护桃源村?”   许若凡知道,这位村民说的话,其实有些道理。世道越是混乱,除了一些横行的妖魔,还会出现越多的流寇。他们无力对抗妖魔,便为了生存,将匕首对准人类自己。是该有些自保的法子,才能护住桃源村安宁。   只是……他环视了一眼周围的村民。   这些桃源村村民,在桃源村劳作了一辈子,最擅长的事,从来都不是挥舞兵器。   许若凡想了想,目光忽然落在渊手中,那装着鬼面斧的匣子。   他目光一亮,道:   “这事倒不急,我有一个想法,待我先试试,过几日再说与你们听。”   ……   ……   许若凡忙了一整夜,东奔西跑地寻朵朵,早已疲惫得不行。他向桃源村众人卖了个关子,便打着哈欠,回到家中去。   本想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可当他站在自家那破损的小院门前,才想起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绕了一大圈,该忙活的事情,是一件没少。   许若凡睡意全消,眼里染上怒火,一转眼,结结实实瞪着渊。   渊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下一刻又移了回来,黑曜石般的双眼,理直气壮看着许若凡:   “你答应我的。”   许若凡疑惑地挑起一边眉毛:“答应?什么?”   渊微微蹙眉,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江湖骗子:“你说,我助你寻人,你便不翻旧账。”   许若凡:“……”   糟了。   为了让渊同他去找朵朵,他好像是曾经亲口答应过这个……   许若凡自知理亏,看着那凌乱的院子,又觉万分心烦。   火气无处发泄,索性眼不见为净,推开破损的门板,爬上床去,一头栽倒下来。   渊默默跟了过去,也像许若凡一样,躺在床板上,睁着一双漆黑眼眸,直勾勾看着他。   白衣人影一僵,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喂,你睡在我床上做什么?”   渊低垂的眼眸扫过他慌张凌乱的面容,微微一顿:   “那我睡在哪里?”   “你……”许若凡抬手虚虚朝前一指,指到了一旁唯一完整的桌子,想想不对劲,又换了个方向,指到了飞灰满布的地面。   他手指的方向游移不定,最后颤抖了片刻。   确实,他这小草屋,根本就没有待客的地方,若是把渊驱赶到地上,或许睡得下……   但他怎敢让这未来的魔域一把手睡地板?   许若凡收回了手指,仍是努力挣扎:“要不,你可以变回黑雾的模样,像在地崖时那样,飘散在整个桃源村……”   渊摇了摇头:“不要。”   “为何?”许若凡问。   “不想。”渊道。   许若凡一咬牙:“……那、那我睡地板吧。”   他一脸沉痛地就要起身下床,准备简单打扫一下地面。   淡淡黑雾漫了过来,探向他的肩膀,将他按倒在了床上。   “你不累吗?”   渊看着精神十足的许若凡,疑惑地问。   许若凡情不自禁翻了个白眼:“……”忙活了一天,他能不累吗?   可这危险的家伙躺在他边上,他怎么睡得着?   他扶额想了想,诚实地看着渊,真诚道:“你在这躺着,我睡不着。”   渊眉毛微蹙,认真盯了片刻许若凡的眼眸,垂眸不语。   似是在沉思。   很快,祂的身躯逐渐化开了,化成漆黑的迷雾,逐渐扩散开来。   许若凡呼吸一窒,眼睁睁看着透入窗内的月色,一点点被遮蔽。他已被那雾色吞没……   渊满意地道:“这样便好了。”   漆黑的雾色,充斥在方寸小屋内,未向外逸散分毫。   这哪里好了?   许若凡心中泪流满面。   他的内心,抗拒归抗拒,可连夜的疲惫侵袭而来,那浓密的雾色又带给他隐约而熟悉的安全感,他并未来得及抗议太多,身体很快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下午——   砰!砰砰砰!砰砰!   许若凡眉头皱了皱,双眸一颤,身子一翻,继续沉浸在黑甜梦境之中。   砰砰砰砰!砰砰砰!   撞击声持续不断,他终是睡眼惺忪醒了过来,缓缓坐起身:   “谁啊,大白天的,这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许若凡打了个哈欠,终于清醒了一些。他望了望四周,只有他一人,昨夜盘桓的黑雾,早已不见踪影。   “渊?”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无人应答。   砰砰砰!   似是因为听到他的声音,那撞击声越发猛烈起来。   许若凡微微蹙眉,下了床,穿好靴子,向着屋外走去。那砰砰的声音,正是源自小院。他出了屋去,便见到上次新做好了又被打破的柜子,早已恢复了原本完整如新的模样,顿时一喜,走上前去。   柜子的一个格子内,平放了一只匣子,正是装着鬼面斧的那只。   那吵闹的砰砰声,正是从匣子里传来的。   那匣子本来没有锁,可以轻松开合,现在却被捆上了一根红绳,捆得结结实实,任里面的东西再怎么猛烈动弹,也掀不开盖子。   这绳子很眼熟,似是原本缠在鬼面斧把手的拿一根。如今应该是被渊解了下来,又重新捆上的。   可祂却不知去了哪儿。   许若凡站在那匣子面前,手覆在那上头,又看看站在小院门口无声守护的无名,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将这盒子打开。   匣子猛地跳动一下,里面传来闷闷的声音:   “放开我!听到没有!小心我一口吞了你!”   许若凡动作一顿,轻咳一声,缓缓把手从匣子上移开了。   算了算了,这鬼面太过凶残,就算有无名在,他也不想面对它……   许若凡那咳嗽的一声,叫盒子里的鬼面斧听到,反而消停了片刻,良久,又砰砰砰地躁动起来。   “鬼面啊,你冷静一点,你这样,我不大敢和你说话啊……”许若凡后退了半步,远远对着那跳动的匣子,诚实地说。   那鬼面停住了,沙哑的声音道:“快放我出来。”   许若凡上前,正想把那红绳解开,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昨夜,他向它询问朵朵下落的时候,它先是说自己把她吃了,后来,又说不知道朵朵在哪儿。   这鬼面斧,会撒谎。   许若凡更是谨慎了些,收回手,抿了抿唇。   “解开了吗?”鬼面问道,又砰砰撞了几下盒子,见仍被捆着,不禁恼羞成怒:“你这诡计多端的小人,把我困在这做什么?”   许若凡再次被他人用这个词形容,心中不禁有些郁闷:   “又不是我把你捆起来的,你说错了人,日后要报仇,可也别找错了人,冤枉到我头上来。”   “呵,不是你,还能有谁!当初你骗我做成桃源阵、又将我独自留在这里的事情,我还未同你算账!”鬼面斧气势汹汹地说。   许若凡皱了皱眉,颇有些无奈:“你认错人了吧?鬼面,你可记得,你在这儿困了多少年了?”   “少说也有成百上千年……”鬼面声音越来越低,似是有些哽咽,“每一个夜晚,我都在心中念无数遍你的名字……我恨你,我恨你……”   许若凡看鬼面积怨颇深,不禁深深叹气。   良久,他认真解释起来:   “可是鬼面,我名叫许若凡,今年只有二十岁罢了。千百年前的事,我要怎么去做呢?”   鬼面似是结结实实愣了一下:“什、什么?”   许若凡面不改色道:   “鬼面啊,你可知道,这世上生灵千千万万,千百年来,诞生几十个面容气息极为相似之人,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面容、经历极为相似之人,存在于天南地北,又毫无血缘关系,最后千里相认——这种新闻,许若凡在网上见过好多个,说起来自然也是真诚无比。   “可、可你竟带着凡间剑?”鬼面不确定地道。   许若凡顿了顿,继续道:   “这凡间剑,是我前几日才从地崖那里带出来的,说起来,我也和它不熟,别的剑灵都愿与我对话,唯有它身上,空无一物,叫不出个响来。”他叹了口气。   “他、他难道已经……死了?”鬼面怔怔道。   “沧海桑田,世事变化……若你所找的,是千年前所存在的那个人,我想,如今他确实……已不在人世了。”许若凡低声道。   鬼面哑然。   它安静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许若凡也不打断它的沉默,只是静静等待着。   良久,鬼面说话了,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   “你……放我出来吧。” 第37章   许若凡见过那个幻境之中,鬼面与那白衣人和谐相处的模样,便知道他们关系本该是极好的,鬼面对那人,定不是只有它方才所表现出来的纯粹恨意——   该是爱与恨交杂的。   所以他料定,那人的死讯,定然像一盆冰水,骤然浇熄了鬼面的怒火,它一定已没有了伤人的欲望。   这样想着,许若凡走上前去,解开了渊绑好的红绳,将那匣子打开了。   却没想到,盒子一掀开,一道青褐色的影子闪了出来,骤然攻向他脖颈处的动脉——   许若凡躲闪不及,只堪堪后退了半步。   无名的动作很快,他几乎是立刻飞身而来。   但他一直站在小院门口,离许若凡颇有些距离,按道理,该是赶不上鬼面的杀招的。   可鬼面的手,却在碰到许若凡脖子的前一瞬间,自己停了下来。   于是,它便被无名一脚踹开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许若凡皱眉,看着鬼面:“你什么意思?恩将仇报?”他挑眉。   鬼面对无名飞起的一脚倒也不恼,只是缓缓站起来,慢吞吞地道:   “你果真不是他……往日我这样攻过去,他定然能化解的。”   “我可没有对你撒谎的理由。”许若凡说。   “可是太像了,真的,太像了……”鬼面喃喃道,站起身来,缓缓走向许若凡,铜铃般的大眼里充满了茫然,“我绝不相信,世间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   许若凡耸了耸肩:“那你估计得去问老天爷了。”   那鬼面绕着许若凡转圈走,时而作势要攻击,时而盯着他陷入沉思,仿佛有些……精神不大正常的样子。   许若凡看得眼晕,终于忍不住道:   “那个,别转了,怎么样?”   见鬼面果真停了下来,许若凡顿了顿,接着道:   “你一直在桃源村阵中,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我倒是听说,千年前那一场人魔大战,有人用凡间剑将渊镇压在地崖之下,代价便是那举世神剑从此失去了灵力……不知你要找的,可是那后人未闻其名的英勇剑士?”   鬼面听着许若凡的话,越听,眉毛皱得越深。再次看向许若凡的眼神里,有一种深深的陌生和困惑。   它缓缓摇了摇青褐色的脑袋:   “不。我所憎恨之人,是那凡间剑的剑灵。他并非一般的剑灵,当年,在所有的剑灵都因人类而诞生、依托人类而生存的时候,他已然化了人形,超脱了其他剑灵的境界……或许,早就成为了神明。”   “神明?”许若凡偏了偏头,思索了片刻,目光一转,又落在鬼面嘴里的大獠牙上,“你既为斧灵,后来生了心魔,入了魔道,成为魔物;那凡间剑的剑灵,成了神明,倒也该不是什么稀奇事。”他试图理解。   鬼面握紧拳头,激动道:   “什么叫做不是什么稀奇事!世间有仅多少刀剑能诞生出剑灵来,其中,又有多少剑灵能化得人形?而最后有幸成为神明的,更是少之又少……你以为这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么?”   许若凡看鬼面情绪越发激动,心觉不妙,生怕它又要毁阵伤人,忙安抚道:“呃,这自然是要付出万分的努力。”   他想,这鬼面,虽然对那凡间剑怨气颇深,却处处为他说话……   分明是爱之深,恨之切了。   鬼面心中攒满了火气,又无处发泄,胡乱对着许若凡道:“都怪你!”   许若凡挑眉。   鬼面怒气冲冲道:“要不是你当初把我困在这里,我怎么会让你就这样白白送死!”   鬼面,竟是把他当成那凡间剑中的神明来对话了。   许若凡能够理解,鬼面失去的,其实是至亲之人,所以才会一时无法接受他的离去,把自己完全当成曾经的那位白衣人。   他倒也一时没有打破它的幻想。   这一瞬间,他有一种奇异的冲动,想要探究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想要知晓那白衣人的生平,想知道他前去地崖赴死的时候,内心在想些什么……   可同时,心底也有一个奇异的声音正告诉他——不要。   无论那个发生在千年前的故事有多么动人,与他又有多少的关联……现在的许若凡,只想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再不想被那诸多剧情裹挟。   所以,他并没有去追问什么。   许若凡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眼神清明了许多。   他看着鬼面,问:   “既然你当初答应了‘我’,要守护桃源村安宁,后来为何入了魔道,又在夜里攻击村民?”   鬼面望着许若凡认真淡然的模样,恍惚间,仿佛看到那人穿着一身白衣,站在白山茶树下转身看它时淡淡微笑的模样……   当初,是那人将它从鬼面斧中唤醒,为它洗去经年战乱累积的血气,让它成为一只新生的、纯洁的斧灵。   他本该是它亲如兄长的存在……   鬼面狠狠瞪着许若凡:   “若你不将我做成阵法,独自丢在这里守着桃源村,我怎会急怒攻心,入了魔道?”   它顿了顿,又恶狠狠道:   “若我不彻底封锁这桃源阵,将那些趁夜闯入桃源的恶人赶尽杀绝,他们出去后,一传十,十传百,桃源村又怎会有安宁之日?”   许若凡:“……”   好吧,入魔的斧灵,果然思维有异于常人。   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夸鬼面一直恪守着与凡间剑灵的诺言,尽心尽力守护着桃源村安宁,还是该无奈于,它使用了最为错误的方式……   许若凡叹息一声。   他问:“鬼面,如今,凡间剑灵已经消散于人世,你还愿意继续守护桃源村吗?当然,是用更加……嗯,柔和的方式。”   消散于人世……   鬼面看着许若凡,铜铃般的大眼怔怔的,好一会儿,才褪去了混沌迷茫的雾色。   它终于认清了,眼前的人,确确实实,不是当初的那凡间剑灵……   鬼面呜咽了一声。   许若凡又叹一声。   他伸手,拍了拍鬼面青褐色的脑袋:   “若果真如你所言,那凡间剑灵,已成了神明,那他一定不会轻易死去。他一定悄悄去了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如今,或许正过着他最想要的生活。”   鬼面抬起头,神情脆弱地看着他:“真的……会这样吗?”   “当然,你说的,他是神明啊……”许若凡点点头,笑着说,“鬼面啊,他已向前走了,你也应该向前走才对哦。”   鬼面一愣,望着许若凡的笑容,视野一花,眼里啪嗒啪嗒掉出了几颗泪珠来:   “可、可是,我又能去哪里?”   “若你没有更想去的地方,留在桃源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只是这里的村民暂时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或许需要你来保护他们呢。”   许若凡想了想,接着道:“你可以,和以前做一样的事,只是,不要再随意攻击他人。”   鬼面抿了抿唇,微微皱眉:“可是,桃源村的人,他们会接受我吗?我是……”斧魔啊。   它嘴唇蠕动了半晌,仍是说不出“斧魔”两个字。   “斧魔啊,这没有什么的,”许若凡说,“我已经和村长他们打过商量了。然后,你不是还把自己送给了朵朵么?她昨日催着我快点把你带过去呢。”   鬼面闻言,青褐色的面容,浮起一抹羞赧的神色。   是了,谁能想到,从无人踏足的桃源村夜色,竟然会有人进入,窥破了它的秘密——   那一夜,鬼面将闯入夜间结界的朵朵带走,好声好气地安慰她,给她变了戏法,甚至把自己的本体——鬼面斧都送给了她,只是想再和她多玩一会罢了……   丢人,实在丢人。   “那就这么说定了!”许若凡看鬼面没有任何抗拒的反应,一合掌,开心地道。   大功告成,他觉得自己需要吃一顿好吃的,来庆祝一下。   “等等……”鬼面突然叫住许若凡。   “怎么?”   “可以让我,再摸一摸……那把剑吗?”   鬼面问。   许若凡一怔,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   他取出凡间剑,递给了鬼面。   鬼面伸出青褐色的双手,颤颤巍巍接了过来,把额头低了下来,贴在灰扑扑的剑身上,像是把头埋进了那凡间剑的怀里,又似正与它郑重地告别。   良久,它抬起头,把凡间剑递给了许若凡,眼里不再有刚才的茫然和愤怒。   “谢谢你,许若凡。”鬼面认真地说。   “不客气哦。”许若凡微笑。   ……   于是,许若凡带着鬼面,去了阿牛家里。   阿牛打开门的时候,看到许若凡身后那个诡异可怕的青褐色魔物,心脏狠狠停跳了许久。   若不是敲门的是许若凡,他早就拿出了铁锤,一锤子敲了出去……   许若凡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咳,介绍一下,这是……”鬼面。   “丑哥哥!”朵朵开心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   她哒哒哒跑了过来,扯住了鬼面的胳膊,晃呀晃的:“我要看戏法!昨晚那个,小羊找妈妈!”   鬼面尴尬地抬头,看着一脸惊愕的阿牛。   许若凡道:“它虽是魔物,却也是多年来,守护着桃源村的阵法的一部分。今后,也会一直守护着这里。”   他有意无意地,隐去了鬼面曾经在夜晚做的坏事……   朵朵松了鬼面的手,转身对着阿牛道:“丑哥哥没有阿爹阿娘。阿爹,你来做丑哥哥的阿爹吧。”   阿牛抬手挠了挠头,半天才缓过劲来,看着鬼面长长的獠牙,咽了口唾沫,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若凡笑道:“阿牛你放心,鬼面是个守信用的好孩子。今后相处若遇到什么问题,再来找我就是了。”   阿牛因着对许若凡的信任,尝试着接受鬼面的存在。鬼面则一直有些惴惴不安。如今这家里,最快乐的,该是朵朵了。   许若凡听着朵朵快乐的笑闹声,也笑了笑,转身走了。   他还得回自己屋去,收拾那一院子的混乱……   然后找找看,渊到底背着他,悄悄去了哪儿…… 第38章   许若凡回到家中,已是饥肠辘辘。他本想先做点饭菜,填饱肚子,进了厨房,却看到桌上不过动了些许的竹笋炒肉。没怎么多想,便将它重新热了,就着米饭吃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吃到一半,许若凡忽然想起渊坐在他对面,认真盯着他的手,努力学习如何拿筷子,仍是夹不起一片肉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他给渊留了一些饭菜,盖上盖子,等祂回来。   可是,祂会回来吗?   许若凡理性上觉得,渊绝没有回来的理由……可直觉告诉他,无论渊去了哪里、在忙活些什么,到了该吃饭的点,祂一定会回来找他。   毕竟,他还欠祂一顿炒鸡……   许若凡不再多想,埋头打扫起来。   他将屋子和院里的尘土一点点扫净,把渊修好的几个家具重新归位,又把屋外的柜子吭哧吭哧搬了进来,放在屋中向阳的一角,顿觉万分满足。   这书柜现在虽然是空的,可他可以慢慢填满它。   靠中间的几层,可以放些杂七杂八的话本;靠上的几层,可以放些好看的手工制品。他可以从桃源村的集市,或者安州城的商铺里淘一些来,也可以摆上自己做的小玩意……   做完这一切,许若凡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了看天空。   桃源村其实是一个由阵法叠加开辟出来的异度空间,这里除了村口的老槐树与外界相同,其他地方都与外部截然不同。   包括天气。   许若凡抬头,便看到了天空浮着淡淡灰云……   并且,他是从屋顶上的豁口看到的。   不出多久,桃源村该下雨了,他的屋顶却还破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许若凡忍不住在心中又暗骂了渊一声,从隔壁屋子借来梯子,依照屋顶原有的模样,用厚厚的茅草,和上水和泥土,将屋顶上的破洞一点一点补了起来。   希望在屋顶的泥土晾干之前,不要下雨……许若凡默默祈祷着。   他盯着那阴云看了半天,只见它将下未下,逡巡半天,竟又飘远了,逐渐从天边的另一处下沉,显然是在那里落了地,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低下头,晃了晃手中的锦囊。   锦囊里还装着几粒长醉,银钱却所剩无几。   虽然只在桃源村正式生活了一天,许若凡却已经察觉到,桃源村虽然基础物资丰富,但缺乏足够的娱乐条件——简单来说,就是缺少乐子。   可要是去一旁的安州城找乐子,那里又太过繁华,信息传递太过快速。连那刘庸口中都说见过他的画像,若是他经常出没那里,一定会有许多人循着音讯找来,打破他平静的生活。   许若凡左思右想,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他仍是决定去安州城中转转,往桃源村采购些东西回来。   当然,要是能找点机会,赚上一笔,也是极好的。   趁世道未乱之时,若能多积攒些家产,无论外界如何变动,往后都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至于具体做些什么……他还需去安州城里仔细考察一番。   这样想着,许若凡捎上之前的那副面具,出了小屋,关上门,向着村口的老槐树走去。   没走两步,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无名已缓缓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许若凡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回过身。   “无名。”他叫了一声。   无名缓步走了过来,灰色的高大身躯,站在他面前不远处。   “你可以暂时不要跟着我吗?”许若凡问。   无名动作一顿,颇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无名:“……”他在原地沉默着,眼睛低了下来,不言不语。   许若凡:“……”   许是知道不可能问出答案来,许若凡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了追问。   他戴上面具,沿着那老槐树下转了三圈,再抬头,眼前已是另一个世界。   原来,这老槐树旁边,是这样一片茂密幽静的森林,森林深处,隐隐传来奔腾不息的水声。   上一次到来之时,许若凡被那白雾蒙着眼,不知道这里别有洞天。   他出于好奇,便循着那水声走了过去。   没走几步,看到繁茂的绿树背后,竟有一片奔流不息的雪白瀑布。   瀑布自高处坠落而下,溅起了朵朵水花,发出轰鸣的水流声。   难怪,这里有这样多的水汽。   许若凡蹲在那瀑布旁,踏上一块岩石,朝水里扔了一颗石头,那石头瞬间被水流吞没,不见踪迹。   他嗅了会湿润的水汽,满足地喟叹一声。   不出片刻,他耳尖动了动,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人声。   似乎是一道极其悦耳的女声——   “……尊上,您的力量尚未完全恢复,怎能如此涉险……”   嗯……这又是什么剧情?   许若凡站了起来,朝着声音的来向走去,站在一棵树后。   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话语只有两个字,却力如千钧:   “去做。”   许若凡一惊,从树后探出头去,只见一黑一紫两道身影,正站在丛林中。   是渊,和一个神秘女子。   两人均背对着他,而那神秘女子面对着渊,呈半跪的姿态。   这女子叫祂尊上?   渊这是成立了什么黑暗组织么?竟已做上了尊上……   许若凡有些好奇,便静静听着。   “尊上,如今人类根本不敢踏足地崖,只要向着一旁的地界继续扩张版图,我们便可以轻易扎下根来。您却要消耗那样多的魔力,去建造一个另外的空间,我实在是无法理解。”神秘女子道。   另外的空间?   难道,这就是未来的魔域?   难道,原书中的魔域竟是渊看到了桃源村的多重阵法,有所启发,进而建立的?   许若凡颇有些心痒难耐,想要继续听下去,向前走了半步。可脚下却不经意踢到了树干的一截凸起,脚趾生疼。   十指连心,他龇牙咧嘴地蹲下.身,捧住自己的脚趾。   他虽已万分小心,不发出任何声响,这一瞬间的气息变化,却立刻惊动了两位魔物……   那神秘女子转过眼,眼刀剜向许若凡所在的方位。下一秒,她指尖伸出一道丝线,缠向了许若凡的脖颈。   许若凡正要躲避这根丝线,忽的,那紫衣女子的丝线从中被截断,落在了地上。   紫衣女子不服,飞身要向前来,却被一堵突然出现的黑雾,弹回了身形,远远弹落在地上。   是渊,挡住了她。   紫衣女子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渊:“尊上,那是人类!您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渊远远看着许若凡,神情隐在黑雾之中:“……”   许若凡也顾不得仍旧隐隐作疼的脚趾,从那树后走了出来,尴尬地朝两人抱拳:   “你们聊。我只是路过哈,先走一步。你们继续,继续。” 第39章   许若凡说完,也不看二人神情,转身便要潇洒离去。那紫衣女子却分外不甘,咬牙叫了声:“站住!”   许若凡哪里敢回头?   那紫衣女子虽然看不出本体,可她出手便是杀招,言语中尽是对人类的恨意。若不是渊挡了她,只怕她定不会轻易放过许若凡。   他觉得,还是少惹为妙。   这样想着,许若凡脚底仿佛抹了润滑油,三两下,便溜出了老远。   他记住了,往后外出,绝不可在寂静无人的区域逗留;更不要仗着自己已没有其他剧情戏份,便胡乱偷听……   他的身影,于水汽凝成的白雾之中,渐渐远去了。   紫衣女子,本是想要追上去的。   只是,她看了看渊的神色,脚下停住了。   “执魔,”渊看着许若凡远去的背影,淡淡道,“你,记住他的模样。”   原来这紫衣女子,竟是当初渊在地崖底下,第一个收入麾下的魔物——执魔。   她一身紫衣,面容身段皆是妖娆美丽,只是不知为何,眉间似永远隐着一抹幽幽的恨意……   “尊上?”执魔皱紧眉头,目光锐利地看着许若凡的身影,瞳孔闪烁着残忍的血光,“属下已将那人的模样,牢牢记在脑海之中,永世不忘。”   “好,”渊点点头,低声道,“你再记住,此人,不可伤他分毫。”   执魔缓缓抬眼看向渊,目光盈满不解:“什、什么?”   她无法理解地思索了片刻,艰难地道:“难道,此人是对尊上而言,意义……非凡之人?”   渊动作微微一顿。   一时间,祂竟不知……该对这句话作何回应。   良久,祂道:“此事与你无关。”   执魔虽无法认同渊对许若凡的网开一面,却对渊言听计从,她咬牙点点头,仍是忍不住道:“可方才他听到了我们的计划,尊上,我们其实可以消除他的记忆……”   渊双目微合,想起许若凡过往在地崖开了客栈、逍遥自在的模样,唇角不自觉一勾,低声道:   “他不会向外说这些。”   祂知道,那人……定懒得理会这些事的。   执魔看着渊似有所思的神情,不自觉皱紧了眉头,眼里染上一丝担忧。   执魔正如其名,她因遭爱人背叛,执念过深,在离渊坐地成魔。   执念之所生,往往出于情字。她虽对渊有着绝对的信任,这一刻却有些担心,祂因陷于情字,而影响了决断……   执魔下定决心,上前规劝道:   “尊上,情是杀魔刀!请尊上莫要因贪恋那点虚伪的温暖,落入人类的圈套……”   渊微微一顿。   倒不是因为,祂怀疑有圈套……   “情……”黑色的修长人形,微微偏头,漆黑却澄澈的眼眸染上困惑,“何为情?”   执魔:“……”   她想过,或许渊会为了那句规劝与她一时反目,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不觉有些尴尬。   难道,方才的一切,是她多想了吗?   “我在问你。”渊说。   执魔咬了咬牙,道:“情便是……一人不受控制地,为另一人所吸引,喜欢他,追随他,为他献出一切……”   这是她最厌恶、最抗拒的状态……   渊微微蹙眉,沉思着。   执魔仍要说些什么,却见那黑色的身影逐渐隐入黑雾之中,只淡淡留下一句:   “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   另一边,许若凡疾走了半天,见那满目幽恨的紫衣身影并没有追上来,总算长长松了口气。   他知道,一定是渊拦住了她。   许若凡淡淡微笑,低下头,掂了掂手中的锦囊。   他该给渊做一顿炒鸡吃,犒劳祂给自己拦下了一个大麻烦。   对那女子的身份,许若凡心中已有了推测。   依照渊的脚程,寻找他的这几日,祂一定没有怎么忙活自己的事,这个紫衣女子,应该是祂很早之前便结识的。他推测,她很可能是此前渊在地崖收归的执魔。   那执魔,似乎也是渊未来的得力助手之一……可许若凡却一时想不起对方在书中做了些什么。   他冥思苦想片刻,没有结果,索性将这事放在一边。   不一会儿,许若凡与他身后跟着的无名,便已走到了安州城外。   还未进城,一道狂风刮来,哗啦啦的黄纸自城内飞出,其中一张啪地一声拍在他脸上。他口中呸了几声,伸手将那黄纸刷地扒下,定睛一看,便看到其上画着一个眼熟的画像,下方写着:   通缉令   貌若此人者,速报官府,重赏!   纸上画像中人,一头墨发,眼角微垂,本该是相当温和俊朗的五官,却正抬眼睥睨着画像之外,嘴角勾起一抹邪性的笑容……   嗯……除了神情不大对,五官的其他特征,不正是他自己么?   许若凡:“……”   他暗骂了渊一声,默默地低下头,取出面具,戴在脸上,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幸好,他早有准备,把面具给带了出来。   入了城后,他更是庆幸自己提前戴好了面具。   只见安州城内,满城飘着的,都是那纸黄色的通缉令……   许若凡顿时产生了一种掉头就走的冲动。   只是,他现在还不能就这样离开。   他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把脑后的面具抽绳系紧了些,低调地走进黑暗的巷子里。   他原本想买些活鸡回去,一看到这满城的通缉令,当下也便决定不买了。   都怪渊,让他现在连真容都外露不得……他现在决定,不给他做炒鸡吃了!   许若凡在小巷中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一家书局,心中一喜,立刻走了进去。   这书局名叫“一页书局”,书局虽小,但内里陈设紧凑,架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经史子集。   许若凡逡巡片刻,没找着什么感兴趣的,正要离开之时,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找什么书啊?”   许若凡动作一顿,回过身道:“话本有么?”   那懒洋洋的声音又道:“这年头可没什么人看话本喽。”   许若凡有些失望:“好吧,打扰了。”   那人却接着道:“但我这里有。不知你想找什么样的话本?”   许若凡心中一喜,走向那声音的来处,便见到一个头发蓬乱的布衣先生,坐在店铺的角落里,懒懒抬眼看他。   许若凡直言道:“呃,讲那些个情情爱爱、神神鬼鬼的,我最喜欢了。你这里可有?”   布衣先生道:“神神鬼鬼没有,情爱话本倒是有许多。”说完,他挤了挤眼睛。   情爱话本?   许若凡眉头微皱,忽觉这先生的神情有几分猥琐,却又不知有哪里不对。   “给我来些吧,我要五本时下最流行的、大家最爱看的!”许若凡豪气地掏出锦囊来,取出银子,想了想,又补充道,“麻烦动作快些,我急着回去。”   “好嘞!”那书局老板很快从书堆最底下,抽出了五本厚厚的话本,齐齐叠在桌面上,用青灰色的粗布包裹起来,递给了许若凡。   许若凡倒也没有仔细检查里边是什么,喜滋滋地将这粗布包裹抱走,心中想着:太好了,终于可以不无聊了!   出了书局,他正想打道回府,却见书局门口,倚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修长身影。   渊静静地倚靠在那里,漆黑如夜的双目注视着许若凡,眼神中带着八分深思,两分疑惑…… 第40章   许若凡对上渊专注的目光,眉心暗暗一蹙,别过头去。   他此刻戴着面具,微恼的神情,隐在面具之下。   渊只看到一只忽然对着自己的漆黑后脑勺。   渊:“?”   许若凡不理身后的那人,径直沿着小巷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把两边贴着的黄色通缉令全部撕了下来。其中一张塞进了怀里,其余的都卷成一团,扔到了角落的垃圾堆。   他无法扔掉全城所有的通缉令,但无论如何,这东西,少一个人看到,是一个人……   然而很快,他便无法再继续向前走了。   因为一堵铁板似的厚重黑雾,横亘在他面前。   许若凡在那黑雾面前顿住脚步,声音冰冷:   “你做什么?让开。”   那厚重黑雾,似是滞了一下,片刻后才问:   “你怎么了?”   许若凡颇有些无语,将其中一张通缉令啪地一声,拍在那黑雾上:   “你说我怎么了?你看着这通缉令,明明通缉的是你,画的怎么都是我的模样?你说说,我能不怎么吗?”   渊的人身,缓缓自黑雾中现形。   祂漆黑眼眸沉静,认真看着手中的通缉令,蹙了蹙眉,喉结不安地,上下一滚。   良久,祂镇定下来,重新抬眼看他,缓缓启唇:   “你,对我下药了。”   许若凡张口,本想乘胜追击,闻言忽的一滞,良久,缓缓合上了嘴,神情颇有些懊恼。   是啊,他曾对渊下了长醉,让祂昏睡不醒,差点长眠在地崖之下……这是他理亏。   不对,渊现在,竟还会提前占据道德高地了?苏醒后这几天,祂到底都向谁学了些什么啊。   许若凡脖子一梗,道:“若、若不是你当初把我看得那么紧,还动不动就要吃掉我,我怎会逼不得已,对你下了长醉……”   “你是我的祭品。”   渊声线低沉,缓缓道。   “我又不是自愿的……”当初,他可是被顾轩宇以许家全族性命威胁,押去的地崖。   直到现在,他仍记得当初许家庭院里,那蓄势待发的道道白色刀光……   “呵……”渊低笑了一声,笑声冰冷,没什么温度。   那笑声底下,隐隐蕴着一点怒火。   许是方才许若凡目睹渊在执魔面前护住自己的缘故,他现在似乎有些……有恃无恐。   他丝毫没有感觉自己大难临头,仍是无奈地对渊回忆道:   “你可知献祭那一日,顾轩宇带着一群人闯入,把我家里里外外整个围了起来,人人颈上都架了一把刀,若是我不从,怕是当场血流成河……”   “所以呢?”渊低沉的声线,好似忽然分了好几个声道,丝丝缕缕,飘进许若凡的耳朵里。   他猛然一惊,看到眼前的人,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   漆黑眼眸,无光无亮。   祂身后,雾色弥漫,逐渐遮蔽了他所有的视野……   “继续说。”渊道,低沉声音,重叠而来。   许若凡顿时一个激灵。他摆了摆手,后退半步,下意识扯出一抹完美的笑容,哈哈笑道:   “哈哈哈,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哪有那么多讲究,我……呃,我就是祭品,祭品就是我……”   “你……不愿意。”渊道。   那雾色仍是越来越浓了。   渊的身形仍在他面前,并没有移动,可许若凡的身后,却撞上一具温热的身躯。   他有些毛骨悚然地回过头,看到身后黑雾之中,浮现一个影子似的人形黑影,拦住了自己后退的道路。   那黑影通体漆黑,细看之下,辨不清面容,却有些类似人体的温热实感……   冷汗落下,许若凡闭了闭眼,光速回忆着方才的情况。   他该是有哪里不小心多说了,惹得渊不快……祂这是又犯病了。   究竟是哪一句?   是因为他亲口说了,不是自愿成为祭品的缘故吗?   可是……他愿不愿,又有什么打紧的?反正此前那国师做了阵,将他献祭出去,早就成了定局,如今,他们也算是莫名和谐相处了一段时间。   许若凡实在是搞不明白,渊为何不快。   难道,祂竟希望他心甘情愿地成为祭品?   “呃……渊,让我们先冷静一下,我现在有点想弄清楚,祭品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等等,好吧,我收回……”眼看着那雾色仍是越来越浓,他喃喃道,“呃,我是说,我很愿意成为你的祭品。”他眼也不眨地道。   想起渊此前竟不知“喜欢”是何物,许若凡现在有点怀疑,渊心中认定的“祭品”,可能也不是人们通常意义上认为的“祭品”。   依照两人如今相处的方式,他猜测,“祭品”对渊而言,其实更多是亲密的友人的意思,所以,祂才无法容忍他那样说……   此话落下,那弥漫的黑雾,果然逐渐稀薄了些。   许若凡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很愿意成为你的祭品,渊。”许若凡心一定,再次重复道。   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他心想。   渊:“……”   “好朋友,一生一起走。”见渊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许若凡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拍拍面无表情的渊的肩膀。   渊微微一顿,认真点头,重复着他的话尾:   “一生一起走。”   雾色逐渐散去。这一次,对方重重叠叠的声线,合成了一股。   明明是听起来很正常的对话,可不知为何,许若凡心里有些毛毛的。   渊并没有给他什么思考的时间。   “祭品,昨日,你答应我,炒鸡。”渊说。   许若凡动作微微一顿,点点头,声音颤抖地道:“……好的。”   买买买,做做做。   他哪敢不给祂做?   许若凡心里一凉,唉声叹气地往集市走了过去,在渊灼灼的目光下,神思不属地提溜了几只活鸡,买下几斤熟鸡肉。   做完这一切,他摸了摸瘪瘪的钱袋,不由得也瘪了瘪嘴:   “渊啊渊,你其实不是什么万邪之体……是只貔貅吧?”   “……什么?”渊身形一顿,深思片刻,黑眸抬起,眼神干净地望着许若凡,等待他的下文。   许若凡苦笑了下:“没事,说你……贵气十足。”   貔貅张口吞金,却只进不出。按理来说,该是只瑞兽才对……   许若凡本想买完东西便打道回府。可如今钱袋空空如也,倒是无法就这么坦然回去了。   他眨了眨眼,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起这集市来。   集市的这一角是菜市场,简单划分了蔬菜区、禽肉区、水产区等等;菜市场之外,是一些日常杂货铺、特产铺等等;再向外是沿街的区域,那里有许多叫卖的小地摊。   那些个小摊,不算拥挤,且流动性大,很多人都是推着一辆小车沿街叫卖。再随性一些的——比如那边一位算命小哥,也就举着一面大旗,盘腿坐在地上,抽着烟斗,等顾客上门。   许若凡心中一动,在那些小摊附近行走感受了一番。他察觉到,虽然这里人流量较大,可是各种小摊的种类也多,如果要赚到钱,需要做一个较为独特,且能够拥有稳定客源的种类……   他倒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难道,是像那个刘庸一样,给过往行人背剧情?   算了算了,他怕泄露太多,哪天又被雷劈。   许若凡拖着渊,坐在一旁台阶上,看着来往行人和摊贩,冥思苦想了许久,仍没有什么头绪。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看到,街上迎面走来一个愁眉苦脸的人。   看那人装束,似是江湖中人,背上的一把长剑之上,飘着一只幼小的新生剑灵。   那剑灵的神情,看起来比他的主人还要凄苦……   许若凡心念一动,站起身,提着手上的几只活鸡,朝那一人一剑灵走了过去。 第41章   许若凡之所以选择这个人搭讪,不只是因为,他背后飘着一只愁眉苦脸的剑灵。   更重要的是——这人看起来虽年轻,却穿着一席风.骚华丽的碧绿长袍,衣领、衣带和袖口边上,以金色丝线,绣出孔雀状的暗纹,显然并非一般人家。   他不是很了解这个时代的一些社会等级,但能够在衣服上绣些什么纹样的,一定是有些头脸的人物,无论如何,兜里总能掏出点银子来……吧。   那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没有注意到有人朝他走来。可是很快,他便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眼一眯,快速扫了许若凡一眼,皱起眉,一脸嫌恶地绕开了路。   许若凡轻咳一声。   他承认,他现在不仅戴着一张空白诡异的面具,手上还大包小包提了一堆东西,一看就像个不怀好意要碰瓷的。   可是也不至于……绕得那么远吧。   眼看那富贵相的人儿疾步走远,许若凡仿佛看到银锭长了翅膀高高飞去,忙高声道:   “兄台,留步!我观你背后剑灵愁眉苦脸,不知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那人身形一顿,果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一脸惊疑地盯着许若凡,嘴唇张大了,良久都合不上。   许若凡顿时松了口气。   他原本还想卖个关子,再委婉一些,可看那人越走越远的样子,终是第一句话,便将那剑灵的事情大声说了出来。   好歹是将人留住了。   他三两步朝那孔雀男走了过去,面不改色地迎着对方狐疑的、上下打量的眼神,淡定微笑道:   “兄台若是愿意,说说来龙去脉,我或可为您分忧一二。”   一旁,原本气定神闲、盘腿坐地的算命小哥,也忍不住皱着眉,抬起头,死死盯着许若凡——   这小哥一听这开场白,便危险地感知到,是竞争对手来了。   “你是个什么人啊?为什么说我背后有剑灵?”孔雀男上上下下打量着许若凡,目光落在他手上提着的活鸡,见那活鸡扇扇翅膀,呲溜落下一点不明固体来,更是一脸莫名其妙。   “我,樊若许,一名小小唤灵师罢了,您不用记住我的名字,只需向我说出你忧心之事。”许若凡把手上臭烘烘的活鸡拉远了些,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   “唤灵师?这是什么东西?难道……你是铸剑山庄的人?当今世上,也只有铸剑山庄的人,敢说自己能够唤醒剑灵。其他的都是些江湖骗子罢了。”   孔雀男口中说着铸剑山庄,却斜眼看着许若凡,显然是一眼便把他认定为了江湖骗子。   许若凡不恼,也不辩解,只是微笑道:   “我不仅知道你背后有剑灵,还知道,你正为这剑灵烦心,”他抬头看了一眼对方背上的剑灵,“它现在,正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你应是看不到吧?”   剑灵在未能修得实体之前,若他的主人修为不够,也是看不到它的。   这孔雀男虽有一把灵剑,修为却应是还差上一些,否则那剑灵不会是现在苦闷的状态。   “看来,你果真是铸剑山庄的人,”孔雀男的神情更是讶异,片刻后,他脖子一挺,骄傲拍着胸脯道,“我叫唐三思,我爹可是当朝枢密使唐无问!你有什么本事,给我统统使出来,解决了问题,我定不会亏待你!”   话说这孔雀男,本名唐三思,本是当朝枢密使唐无问的长子,却从小一副纨绔做派,挥金如土,成天到处惹事,就是他亲爹也不能奈他何。后来,他和江湖中人厮混在一起,撒了些钱,被那正大肆扩张的御虚宫收进门做了弟子,从此也算是有了点喜欢的事情做,一心养剑,这才不再危害京都众人,也让唐老爷子大松了一口气……   许若凡心想,他爹给他起名唐三思,定是希望他遇事能三思而后行,如今三两句话便把自身家底都抖了出来,也不知该说是直率,还是……单纯。   幸好,他现在遇上的是许若凡,否则估计要被骗个底朝天……   唐三思一口气道:“我这潮水剑,好不容易生了个剑灵出来。前些日子,我花了大价钱,向师兄他们买来几个温养大阵,给它灌注灵气,让它快快长大,哪想到这剑是越来越虚、越来越不听使唤……”   许若凡早看到唐三思腰间挂着一个有点眼熟的腰牌,再仔细一看,与当初地崖之下,那御虚宫宫主柴光霁想要硬塞给他的那个,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轻咳一声,问:“你可是御虚宫的人?”   唐三思瞟他一眼道:   “对啊,怎么,只因为两家不和,这御虚宫的钱,你便不想赚了?”   “怎可能?”他又不是铸剑山庄的人,管他们门派如何相争呢,许若凡一边想着,一边笑了笑,“这样,我替你问问你这剑灵,它究竟为何不满,你看如何?”   “那自是应该的。”唐三思见他识相,满意地点点头。   许若凡淡淡一笑,转过眼去,看那瑟缩在唐三思背后的剑灵,温声道:   “潮水剑,我们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若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为你转述你的剑主。”   那潮水剑灵,看着许若凡,只觉得对方有一种莫名的亲和与安宁,周身似泛着淡淡的、令它感到温暖的光辉……一下子,它头也不晕了,身子也不疼了,心情也没那么低落了,整个剑灵,好似一下子重新活了过来……   往时,它不愿搭理旁人,现在却听话地道:   “我、我受不住那几个阵……”   许若凡微微蹙眉:“唐公子专程寻来温养你的大阵,你竟是受不住的么?”   唐三思闻言,震惊:“你说什么?”   许若凡没理他,等着潮水剑灵说话。   潮水剑灵点头,眼泪汪汪道:“那阵……是克我的阵。”   克它的阵?   许若凡没想明白其中道理,又问起唐三思来:“这些个阵,是你师兄卖给你的?他们可知道,剑灵与温养阵法之间,有相生相克之理?”   唐三思瞬间便恼了起来,咬牙跺脚道:   “他们自是懂得!我跑了御虚宫三趟,他们抠抠搜搜卖了三个阵法给我,竟然都是克我的阵!我这便找他们说理去!”   许若凡心思一转,便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这唐三思心性单纯好骗,又有钱——怕是被人坑了,一直被蒙在鼓里呢。坑他的那几个师兄们,正乐滋滋等着他带更多的钱,回去买更多的阵,怎可能一次便把能用的阵法卖给他?   他笑了笑:“唐公子,请问,如今这问题解决了吗?”   唐三思抚掌:“解决了,自是解决了!你叫什么来着……樊樊什么?”   “樊若许。”许若凡面不改色道。   “樊若许!好家伙,我记住你了!”   唐三思一脸喜色地伸手摸了摸袖中暗袋,脸色忽的一变,又恨恨地咬起牙来:   “今日一个叫刘庸的江湖骗子,三两句话骗光了我的银子,还把我的两名小厮也抵在那里!兄弟,你住在哪儿?待我回去取了钱过来,立刻给你送到府上。”   许若凡暗呼一声糟糕。   他只看这唐家少爷有钱又好说话,没想到,他的钱已是被人骗光了的状态……   还是许若凡也曾遇到过的那个一两银子一个问题的“头号包打听”,刘庸。   许若凡苦笑一声:“我住在哪,怕是不便告诉你,”他看了看天色道,“天色不早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接下来几日的这个时辰,我都会来这里。若你真的有心,早点把银子送来给我便是。”   “等等,你别走!”那唐三思拦住许若凡,倒吸着冷气,用力把指上一个玉扳指摘了下来,塞进许若凡手里,“你等着,不出三日,我定把银子给你。若我不来,这扳指任你处置!”   许若凡低头看了看扳指,看到上面刻着“唐”字,似还有个特殊的家印,顿时又苦笑了一下。   他怎么处置?这扳指若是卖了,怕是还要被人告到官府去。   他不大想收这枚扳指。然而再抬头,唐三思早已火急火燎地走了,只留下远处一个碧绿的残影。   许若凡叹了口气,终是将这扳指收进了怀里。   他回过头,看到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走吧。”许若凡提了提手中的活鸡和鸡肉,道。   下一刻,渊的眼神果然立刻被那活鸡吸引。祂顿了顿,忽然道:“这样,危险。”   “危……险?”许若凡起初不明白祂的意思,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   渊的意思是,他这样把自己与剑通灵的事情暴露出去,可能会引来一些有心之人。   没想到,渊如今也能想得那么远了。   他想起渊当初在地崖之下尚未苏醒之时,一顿炒鸡就能哄骗过去的模样,顿时有些唏嘘。   “怕什么,他以为我是铸剑山庄的人呢,”许若凡说着,笑了笑,“再说了,富贵险中求嘛。再不济,我还有你护着。”他将手里拿着的鸡,都往渊身上一扔。   护着……   祂……竟在护着他么?   渊神情出现一丝怔忡,动作顿了顿,身后黑雾却是晃动起来,快速接住那些个活鸡和熟鸡肉,提在手里。   许若凡已三两步走在了前面。   修长的白色身影,走入暖橙色的斜阳之下,投出一道长长的、斜斜的影子。   祂没怎么犹豫,也三两步跟了上去,与那道夕阳中的身影,融在了一起。 第42章   许若凡与渊并肩走着,身后远远跟着无名。几人晃晃悠悠出了安州城,趁着四下无人,从那老槐树底下,转回了桃源村的家中。   许若凡回到家, 第一件事,便是将那几册话本从青布中取出来,整整齐齐码在了新做好的书柜上。   他倒也没仔细看那话本都是些什么,只注意到其中一册写着《金缕衣》。   封面图案简洁雅致,以干净的笔触,画着一枝热热闹闹的桃花。   “这是什么?”渊站在一旁,看他的动作,目光落在那支粉绿交错的桃花上。   “我买的话本,”许若凡答,“你平日若无聊,也可随手翻来看看。不过……你懂得看文字么?”他好奇地看了渊一眼,不带什么恶意地问道。   渊:“……”文字?   祂定定盯着《金缕衣》上的三个字,没有动弹。   果然。   许若凡笑了笑,道:   “话本里有些插图,你看看那些图画,也是极有趣的。”   渊是个魔物,与外界打交道只需展示力量即可……不懂文字,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渊看着许若凡的笑容,心中莫名有几分难以言喻的烦躁,祂有些不满地盯着那三个字,说:   “我很快便懂了。”   许若凡看了看天色,胡乱点点头,道:“那些自不是什么难事……那些个活鸡,还有熟鸡肉,你把它们给我。”   渊定了片刻,似仍是有些气未发出来。良久,祂身后黑雾逐渐涌现……浓雾之中,慢吞吞地掉下来几个许若凡今日买到的东西。   许若凡笑了笑,乐滋滋地把东西拿了出去。   留渊独自一人站在房中,双目盯着那册《金缕衣》,颇有些气鼓鼓的样子。   ……   许若凡将东西在厨房安放好,焖起米饭来。他倒也并未急着做炒鸡,而是来到小院之中。   今日他在安州城集市之中,与唐三思的相遇,证明了这个赚钱的法子,该是可行的。   虽然因为唐三思身上的钱早就被骗光,他忙活了一番,没有获得相应的报酬,但从对方的反应来看,应是有许多人需要这项与剑灵沟通的服务。   那么,他又该如何去做呢……   许若凡回忆着集市中各色小摊的模样,沉吟片刻,将那此前用来包话本的青布,平平整整摊在地上,取了笔墨过来。   他一边想,一边在青布上写道:   你觉得,你的武器,天资如何?   你希望,一直陪伴你的它,被唤醒成为剑灵吗?   ——如果你想尝试,就来咨询我吧!不成功不收钱。   许若凡刷刷往那方布上写完,一边看,一边满意地点头。   明日他再出摊之时,只需将这方布子往地上一摆,坐等宾客上门即可。   他转过头,看到小院门口站着的无名,将他叫了过来,举着着青布,缓缓晾干。   做完这一切,许若凡便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将答应给渊的炒鸡做好了。喷香扑鼻的肉香,自厨房缓缓蔓延开去,很快萦绕在整个小院。   按理来说,这香味扩散开去,渊该会迫不及待地闻香过来。可许若凡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渊的影子。   他心下有几分狐疑,叫了一声“渊”,仍不见祂从房间里出来。   渊……竟已能抵抗住炒鸡的诱惑了么?   许若凡莫名有几分不安起来。   他抿了抿唇,端起炒鸡,放轻了脚步,往小屋中走去。   门帘被撩起一条细小的缝隙。许若凡自那缝隙向里看,只见渊仍站在他离开时所在的地方,手里捧着一本《金缕衣》,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干净的黑眸盯着那书页,仔细地看着。   原来……竟是看起书来了。   “这话本,这么好看吗?”渊竟看得如此入迷,整个魔都沉浸进去。   许若凡心下一松,勾起一抹笑容,掀开门帘走了进去。他将炒鸡放在桌上,头凑过去,扫了一眼那书页上的内容,顿时身子一僵,整个人呆立在原地,从头红到了脚脖子根。   渊目不转睛翻了一页,低声回应:“还不错。”   许若凡脑子里响起了嗡的一声,顿时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伸手就要夺过渊手中的话本,不料渊早就料到,竟腾起一点雾气,把那话本高举过自己头顶,让许若凡抓了个空,自己却抬着头继续有滋有味地看了起来。   “给我啊,渊!”许若凡扶额,一脸懊悔。   他忽然想起,难怪,将这话本卖给自己之时,书店老板为何会露出一个那样猥琐的笑容——   这哪里是什么正经话本!   书中所画插图,全是香艳的春宫图!   他方才竟一眼都没有检查过,实是失策!   “不要。”渊缓慢摇头道。   “给我,认真的,你不能看这个!”许若凡颇有些着急,继续要抢那话本,踮起脚尖,始终差上那么一些。   渊虽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物,可祂看着话本的眼神是那样清澈,没有掺杂任何的杂念,显然并没有那些人类的想法……他怎么能让祂继续这样学习下去?   万一祂哪天醒悟过来,决定不再敌视人类,转而开始强抢民女怎么办?那他岂不成了引导祂这样做的大罪人。   更何况,那书中所画,为断袖之事……许若凡见渊看得那样认真,心中尴尬加倍。   那书局老板,怎么什么书都卖?还那样悄悄地卖,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为何,我便不能看?”渊闻言,眉间微微一蹙,漆黑如夜的纯净眼眸,探询地看向许若凡。   “这……这个……”许若凡冷汗顿时流了下来。   是啊,渊为何便不能看这个?他竟一时被祂问倒了。   渊怎么说,也是个千年的老魔物了,看点这玩意,确实不好去指摘……   他思索片刻,灵光一闪,道:   “这种书,需要人类年满十八周岁才可以看的。可是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才化人形不久吧?”   渊的眉头越皱越深了:“十八周岁?”   许若凡认真观察渊的神色,见祂眼中有抗拒、有不满、有不悦,唯独没有怀疑,不由得更加笃定地点点头:   “是的,十八周岁。你还差得远呢,渊。”   渊的神情,变得深思起来,望着许若凡的目光深了些许。   许若凡眼看有机会,放轻了声音,温声道:“来,渊,把它拿下来给我,慢慢地——”   渊瞟了他一眼,忽的唇角微微一勾,道:   “虽才化人形,我自诞生至今,已有几千岁。”   许若凡窒了窒。   渊低下头,再看了看书页:“这不就是人类双修之法,我为何看不得?”   原来,这插画在渊心中,竟是再单纯不过的双修之法么?   许若凡顿时松了口气,他认真解释道:   “这个……双修之法,也是要遵循人的时令而行的,若未到时候,你便提前了解,有害无益。”   他说的,其实并不完全是在忽悠渊。   渊化为人形,不过数日而已,祂甚至连筷子也还拿不利索。   有的东西若接触太早……许若凡担心,祂会闯下什么难以弥补的大祸。   “可我,并不依照人类的时令而生。”   渊勾了勾唇。   祂淡淡道:“相反,有人认为,我醒来后,黑暗便降临。”   许若凡抿了抿唇。   他确实想起了,国师和那系统口中所说的,渊一旦苏醒,便意味着千年浩劫的降临……   他的眼睫微微一颤,低声道:   “那么,你果真要如他们所言,将这世界拽入黑暗中么?”   “……”渊没有说话。   许若凡没有抬眼看祂,只是静静站着。眼角余光,追随着桌上和光飞舞的微尘。   良久,他感觉到,渊动了。   祂迈着祂修长人身的双腿,缓步走了过来,离他更近、更近。   下一刻,冰凉的指尖闯入他的视野,抵在他的下巴上。   那指尖,轻轻一挑,巧劲袭来。   他被那指尖抬起下巴,微颤的目光也顺势微仰,与那纯净却漆黑无光的眼眸对视。   “凡……凡。”薄薄的双唇轻启,渊,缓慢而亲昵地,念出他的名字。   轻微的战栗感,夹杂着一种莫名安心的感觉,共同攀着他脊椎而上。   渊似乎,第一次这样叫他。   许若凡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像在等待一个沉重的审判。   渊指节摩挲他下巴良久,眼眸忽的,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你愿与我双修么?”   许若凡心口一梗,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 第43章   许若凡哑然许久,张口欲言,却不知该怎么说。   他抬头,看见渊那漆黑纯净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再无其他杂质,顿时目光一柔。   他温声道:   “你为何会想要与我……双修?”   渊挑起许若凡耳边的一缕鬓发,放在指尖轻轻摩挲:   “我原不知,为何一路跟随而来,却未将你撕成碎片、一口吞下,还将你死死‘护着’。你说我‘喜欢’那山茶花,可‘喜欢’又是什么呢?今日看到这话本,我才明白了——我,想与你双修。”   祂第一次,一口气向他说了这样多的话。   许若凡越听,越觉得难以置信。   他一直紧紧盯着渊的神情和双眼,观察祂的动作,想从其中看出几分戏谑或是轻慢来——他竟暗自希望,渊在同他开玩笑。   可自始至终,渊都一脸认真,神色之中,未曾出现半分狎昵。   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你是在同我……表白么?”许若凡喃喃道。   “什么,是‘表白’?”渊偏了偏头,仍是认真望着许若凡。   许若凡不敢接那一束专注的目光,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心脏砰砰地跳。   祂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表白啊……   怎么就能跳到了双修呢?许若凡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渊的神情是那样认真,目光是那样纯粹,许若凡觉得自己要被这道目光烧穿了、灼化了。他迫切地希望有什么东西能暂时挡住这目光,让他稍微缓一缓……   可是,没有。   他孤立无援地站在这目光下,颤抖着,长长吸了一口气。   “这对我而言,过于突兀了。”   他的声音很轻,也不由自主打着颤。   倒不是因为,他害怕渊。   更多的是——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一个过客的视角,旁观着其他人的爱恨别离,他从不曾为那些事情劳心伤神,相反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头一次,一个爱情大礼包,毫无预兆地砸到自己头上来。   渊偏了偏头,好像一个好学的学生:“如何才能不突兀?”   祂微微蹙眉,忽的仿佛想起些什么,眼神一亮,再次打开那册《金缕衣》,哗啦啦地翻动查找起来,一目十页,空前认真。   “喂,不是这样!”许若凡脸上有些烧红,他扑上前,一把按住那本《金缕衣》,不让祂继续翻动,生怕祂又学了些他应付不来的东西……   “那该如何?”渊抬眼看他,无比坚定地询问着。   许若凡原本想了许多糊弄祂的言辞,可是目光一瞥到那双纯净漂亮的黑眸,便不由自主地又把那些糊弄人的话全吞进了肚子里。   他讷讷问道:   “在你眼里,两人双修,意味着什么呢?”   渊的眼睫颤了颤,目光忽的一飘,悠悠落在那册《金缕衣》赤.裸裸的插图上。   许若凡注意到祂游移的目光,轻咳一声,将那书合了起来,塞回了书柜上,牢牢压在其他书的最底下。   再见吧您!   渊见书被收走,眉头微蹙,神情颇有些不满:   “不正是如这书中所言么?”   许若凡坚定地摇头:“话本只是话本,想怎么来怎么来。可现实有那样多的问题,比如咱俩一个人、一个魔;再比如,我再普通不过了,你却希望建魔域、毁天灭地……这些问题,话本里可不说。”   “那你呢?”渊双眸亮晶晶看着他,“你如何认为?”   许若凡扶额。   今日,渊向他抛出了太多、太多的问题,没一个是他接得住的。   “我现在没有办法回答,渊,真的太突然了。我从未想过这个。”许若凡看着面前的黑衣男子,双目逐渐有些失神。   不久前,渊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道黑雾构成的魔物,时常掐着他的脖子,留着口水想吃他的魂魄……   就算祂后来化了人形,在他眼里,也更像是一道披了人皮的黑雾。与其说祂像人类,倒不如说,更像兽些。   所以,他从未想过,要与这样一坨黑雾谈恋爱?   不、不对,渊说要与他双修……这根本就不是谈恋爱。   思及此,许若凡更是觉得有些不安。   “我、我不能与你双修!”他闭了闭眼,一口气道。   许若凡说完,静静等了片刻。   他拒绝了祂……渊会像之前那样,腾起黑雾,陷入愤怒之中吗……   良久,对方都没什么反应。   许若凡惴惴不安地睁开眼睛,偷瞧了一眼,只见渊仍是定定看着他,只是眸中晶亮的光芒黯淡下来,像是什么东西熄灭了,又落入泥里,深深沉了下去,变回一片漆黑。   “渊……”他下意识叫了一声,上前一步,想要拉住祂的胳膊。   瞬息之间,渊却后退了一步。他抓了个空。   “渊……我的意思是……”他下意识想解释,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解释,又该解释些什么。   渊仍是用那种死气沉沉的、漆黑的、万念俱灰的目光看着他,一语不发。   令人窒息的黑雾,渐渐充斥了整个小屋。   许若凡有些喘不过气来,砰砰跳动的心脏震着他的耳膜。雾色渐浓,渊那面无表情的神色,逐渐被那黑雾遮蔽了,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许若凡心里咯噔了一下:“渊!”   很快,那浓郁的黑雾一点点淡了下来,消散在空气中……   窄窄的小屋,空空荡荡,只剩下许若凡一人。   “渊……”他喃喃一声,失神地看着空荡荡的小屋。   桌上,还有一盆半凉的炒鸡。   喷香的味道,也随着那凉气席卷,逐渐淡了下来。   许若凡呆呆望着那盆炒鸡,鼻尖莫名觉得有一丝酸涩……   良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抬手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脑壳,轻骂了一声:   “叫你说话不过脑子!”   是啊,按理来说,渊的表白,不管他是接受还是拒绝,他本该有一百种方法,让听的那人心花怒放地收下的。   可最终,怎么就成了这样呢?他这是中了什么邪,竟连话也不会说了。   现在,就算他再猛捶自己两百下,渊也已经走了。   他甚至不知道要去哪里找祂,祂又会不会回来。   这炒鸡是许若凡专门为渊做的,整整一大盆,他自己一个人也吃不完,便把剩下的放了起来,小心保存。   他是希望渊能够自己回来的……可是,他几乎是睁着双眼,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见到那熟悉的黑雾再度出现。   许若凡坐立不安地待了一晚上,次日醒来,眼下都是厚厚的黑眼圈。他倒也顾不得那么多,几乎是太阳升起的那一瞬间,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收拾东西向外走。   昨日渊那灰暗的眼神,总是在他眼前莫名出现,他担心,祂是否被他伤到了……   “无名,昨夜你可看到渊去了哪里?”许若凡问小院里的无名。   那沉默的灰衣人抬手一指,指向高大的老槐树。   许若凡拿着凡间剑和面具,便向着那老槐树去了。然而三两步转出桃源村,望着白雾弥漫的密林,却是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找渊。   他戴上面具,快步走入安州城,打算打听打听,有没有人见过身形似渊的人。无名远远跟在他身后,步履一如既往地缓慢而沉重。   然而,许若凡还未走到千帆楼下,便叫一个拿剑的人拦住了去路,任他左突右闪,那人始终牢牢挡在他前方。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微微蹙眉,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男子,道:   “麻烦让让,有点急事。”   那男子不让,只是扯出一抹笑容道:   “您便是昨日安州集市那位唤灵师么?我听说您神通广大,劳烦您帮我看看我的剑……”   许若凡微微一愣,问:“怎么认出我的?”   昨日,他不过是帮唐三思看了会剑。除了唐三思和那位算命小哥,谁能记得他?   那男子笑道:“一是这面具,二是您身后这灰衣人,三是……”那男子走到无名身后,拈起一块青色的方布,那方布上赫然写着:   你觉得,你的武器,天资如何?   你希望,一直陪伴你的它,被唤醒成为剑灵吗?   ——如果你想尝试,就来咨询我吧!不成功不收钱。   许若凡:“……”   昨日他让无名举着这写了字的青布,晾晒了一夜,后来竟一直忘了把它取下来了。这青布一直挂在无名身后,陪着他俩招摇过市呢。   他道:“我现在忙着找人,怕是暂时看不……”了。   许若凡本想暂时婉拒这名男子,但略扫了那剑一眼,便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也已有了答案。   那男子看他神色,知道他已经在查看情况,道:“您看,此剑如何?”   许若凡摇了摇头,如实道:   “此剑虽然工艺斐然、材料珍贵,但内里没什么东西,怕是唤不出剑灵来。至少,我是做不到,你可以另寻高人试试。”   他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   按理来说,这么精致的剑,再遇上个好主人,该是很容易养出剑灵来的。   也不知道这其中,是什么出了差错。   许若凡话音才落,那人便哈哈笑了一声,朝着一旁大叫道:   “听到了没有,我就说了吧?唐三思,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就是个碰瓷的!你怎的反而说是我们骗你?”   许若凡挑了挑眉,缓缓望向一旁。   只见方才还空空荡荡的街市,抛出几个深绿色服饰的人来。其中有一人,身穿一袭碧绿暗纹长袍,正是昨日他所遇见的唐三思。   那么,余下那几个,便该是那些用养剑阵法骗他钱财的御虚宫师兄了吧。   许若凡知道,自己昨日说的虽是实情,做的却是断人财路的事,被人找上门污蔑,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那唐三思惊疑的目光掠过许若凡和另一名男子,游移不定,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许若凡寻不着渊,又被人挡了路,本就已有些心烦。他索性站定在原地,淡笑道:   “你们便是昨日被我戳穿了骗术的那几位御虚宫弟子?”   他目光掠过那几人的腰牌,忽的想起些什么:“说起来,我与你们宫主,倒也算是旧识呢……” 第44章   那几个御虚宫弟子闻言,眼睛一抬,心虚地盯了许若凡半晌,不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好笑——   眼前这个自称唤灵师的男子,穿着一身破破旧旧的素白衣裳,戴着个不伦不类的木头面具,手拿一把平平无奇的灰色长剑,就连身后那个灰衣随从,也是一脸的僵硬木然,一看便是不懂什么人情世故的样子。   信口就说认识他们宫主,还想唬住他们?这难免有些异想天开了吧。   之前拦住许若凡的那男子道:   “同是行走江湖,家里总有几张要吃饭的嘴。我们也不难为于你,你和那唐公子好好解释清楚,认个错,道个歉,我御虚宫便也不追究了!”   许若凡微微一怔。   他记得离开地崖之前遇到的那御虚宫众人,那宫主虽有几分诙谐……却好歹算是想要镇压魔物的名门正派,怎会出来行骗?这莫不是些江湖骗子?   他还未来得及回话,那人忽的压低了声音,低声在他耳边道:   “说吧,想要多少银子。你开个价。这姓唐的家里有钱得紧,你我配合,一起赚个够,谁也别挡谁的财路。”   许若凡不禁有些失语。   好家伙,这些个江湖骗子,竟还为他考虑起来了,这是真的把他当成同行了!   他一通好笑,原本噌噌冒火的心情,顿时也平静了些。   转念一想,也学着对方那样,压低了声音,在那人耳边道:   “我这可都是真本事,做不得假。听我的,你们把多收的银钱还给唐公子,今后不要再做这种坑蒙拐骗的勾当,我也给你们留点面子。大家和和气气,和气生财嘛。”   许若凡不知道,御虚宫虽然确实是个势力正盛的大派,可因为快速扩张的策略,新收进的弟子里,不少是混进去浑水摸鱼的。   “看来,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男子喝了一声,“走!把他扭到官府去,由那青天大老爷定夺!”   许若凡啧了一声。   没想到这些人竟这样猖獗,想必已是准备了一套没什么漏洞的说辞,要与他在官府对质……等等,官府?   许若凡想起城内城外,那张画着自己面容的渊的通缉令,正是由当朝官府核定发放的。   他现在这模样,可去不得官府。   眼看着几个御虚宫弟子朝他冲了过来,许若凡腰一弯、身子一闪,躲了过去。   “说到官府,便心虚成这样!还说不是骗子!”那御虚宫弟子说着,更是嚣张地拿剑朝他攻来。   许若凡虽拿着一把凡间剑,却丝毫不会使。   不过,还未等他做反应,身后的无名便扔开了青布,挥刀攻了上来,锵锵挡去几个剑招,一下将周围人都给震在一旁。   “无名,我能应付,你先在一旁等着,不必与他们过招。”许若凡着急道。   在街市上出剑过招,法理不容。原本只是那些御虚宫弟子的过错,如今无名也亮了刀,若是对方有心揪住这点不放,怕是再难说清了。   无名虽把许若凡的话听进了耳里,却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似的,不管不顾,只是与那些攻上前来的御虚宫弟子对打。   许若凡颇有些手忙脚乱,不知是该先对付他们好,还是先把无名拦下。   来往人群驻足,隔着一定的安全距离,远远围观起来。   人群之中,有一名手拿剑扇的黄衣男子,见到许若凡左支右绌的模样,轻笑一声,打开剑扇,一边轻摇,一边饶有兴趣地观看起来。   许若凡唯恐这动静真的引来官府的人,当下也再顾不得隐藏什么实力,低喝了一声:“你们都给我躺下!”   御虚宫的人只道他在胡说八道,轻嗤一声。   然而,下一刻,他们手中的剑,忽的全都脱了手,当啷落在了地上。   那几人不禁面面相觑,后退半步。   他们低头想要捡起地上的剑,可那剑却像是生了根似的,不肯起来。   看到危险解除,无名也默默收了刀,站到许若凡身后不远处。   许若凡见状,结结实实松了一口气。   无名虽然一直竭尽所能保护他的安全,可是这样在闹市突然出手,有时恐会带来麻烦……许若凡却不知该如何与他沟通……   许若凡向着御虚宫弟子和围观的众人道:   “我也不知要怎么才能让你们相信,我这唤灵是真功夫……不如就让你们自己的剑,表演一个倒立吧!”   他的话音刚落,那几人的剑从地上飞了起来,剑尖朝下,立在半空中,竖着排成圆圈,转了一圈。   “好!好!”   “好戏法!”   “再来一个!”   眼看着围观众人之中传来阵阵喝彩,许若凡淡淡一笑,朝着众人抱拳作揖,高声道:   “各位看官,各位父老乡亲,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不一会儿,果真有些银子、铜钱,远远向他抛来。   这一次,无名的动作倒正是时宜,他飞身上前,将半空中的银钱全都一一接住了。   “多谢,多谢各位!”许若凡抬手笑道。   他之前怎么就没想过,还可以这样沿街卖艺!   竟是失算了。   “果然不愧是樊先生。”唐三思喃喃道。   许若凡眸光一转,看向唐三思,与他身后面色明显比昨日好上许多的潮水剑灵,摊了摊手:   “如你所见,是他们在撒谎。”   那几个御虚宫弟子似是见势不妙,为首的那人眼神一暗,指尖轻轻一弹,一枚薄薄的刀片一弹,向着许若凡的面具上飞来。他咬牙道: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牛鬼蛇神!”   许若凡眉头一蹙,转眼想要避开,却是来不及了。他只怕刀片刺入,面具一碎,自己的面容便要就此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真的被人押去官府。   不想,下一刻,一把锋利的折扇飞了过来,将那刀片击落在地上,而后转了个弯,回到主人手中。   许若凡顺着那扇子的去向望去,只见一个俊朗的黄衣男子,正合了扇,朝他点头微笑。   那几人见势不妙,掉头就跑。   唐三思冷笑道:   “你们这几个骗子!呵呵……钱我也不要了,就当喂了狗。谁有本事把他们抓来给我,一个人头,十两银子!”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之中有些本事的,便都朝那几个深绿身影追了过去。唐三思回过头,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潮水剑,走上前来。   许若凡会意,摸出怀里的玉扳指,便要交给唐三思。   唐三思却是不接,他给了许若凡一枚硕大的银锭,只道:   “是我让你平白糟了误会。这玉扳指就当是赔罪!日后你若到了京城,有事只管找我唐家!”唐三思拍拍胸脯道。   许若凡笑笑:   “我已决定定居于此,今生只怕没有机会去京城。”   他将那玉扳指推出去,唐三思仍是不接:   “叫你收着便收着,怎么,你非要我欠你的?”   “这倒不是。”许若凡拗不过,只好将那扳指收下,再度放入怀中。抬眼便看到那唐三思的神情骤然一松,露出一抹八颗牙齿齐现的笑容来。   “这就对了。”唐三思满意道:“我出来一趟不容易。这几日还要行走山川,找些更好的剑阵,让潮水剑好好恢复一下。”   许若凡心觉不对,想了想,提醒他道:   “剑灵之所以为剑灵,便是其中有灵识。若你常抚摸那剑,与它多说说话,它也会越来越精神、长得越来越好。未必需要那些昂贵的养剑大阵。”   反正,可别再给骗子撒钱了。   这一番话,属实提点了唐三思。   他给潮水剑准备了太多昂贵的补品,却是因为无法看到剑灵,很少与它自言自语,说些什么有营养的话。   唐三思一想通,便郑重向着许若凡道谢,带着潮水剑灵离开了。   许若凡送走了唐三思,微笑着收好了银锭,忽的想起,他今日出来,本是要找渊的。   怎么平白还与人打了一架?   他叹了一声,转身便继续向着曾经打探过消息的千帆楼走去。身后却有人叫住了他。   “凡凡。”   许若凡动作一顿,回过头。   他原以为,这样叫他的该是渊,可那道声音却如此陌生,他此前该从未听过的。   他回头,看到的,是方才替他解围的黄衣男子。   那人看不出年纪,一席衣袍华贵非凡,面容俊朗,中庭饱满,鼻梁挺直,神情柔和,有几分正气和侠气。望着他的眼神,带着几分专注,几分戏谑。   “方才多谢解围。不过您……在叫谁?”许若凡确认了一下。   “有人叫你樊先生,我便斗胆叫你一声樊樊,这样可以吗?”那人摇着折扇,微笑道。   许若凡微微蹙眉。   良久,他轻轻摇头,看着那人眼睛,温声道:   “怕是不妥。你可是铸剑山庄的人?有什么想让我为你效劳的吗?”他一看这人的衣袍是黄色,便这样猜测道。   当今天下,敢明晃晃地穿着黄袍招摇过市的,也就只有那些铸剑山庄的人吧。   “真无情。我来这里,不过是想看你一眼罢了,”那人没接他的话,被拒绝也不恼,只是合扇微笑。   许若凡:“……”   虽然此人刚来给他解了围,一言一行,倒像是在戏弄他。   “那么这一眼也看过了,不如咱们,就此别……”过。   许若凡话音未落,便被那人打断了:   “你可知道,世间有一物,名为剑奴。”   许若凡心念一动,压下心中杂念,认真看他:“请说。”   黄衣男子轻笑:   “剑奴因剑而生,从小便要经受严苛的训练,未及成年,便需抽去魂魄。所以只能行特定之事、听进特定的言辞。”   许若凡微眯起双眼,目光下意识落在了无名身上,良久,又转了回来,定定看着眼前的人:“所以……呢?”   “若你想让剑奴听进你的话,需要一句密令。这密令,通常是那剑奴的全名。”黄衣男子接着道。   许若凡记得,无名曾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无名。   或许,这竟不是在糊弄他……   他不自觉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问:   “那么,你可知道,一个剑奴……姓什么?”   “你果然一如既往的聪明。”黄衣男子淡笑。 第45章   “这……属实是谬赞了。”许若凡微眯着眼,打量着那名黄衣男子。   此人……到底是谁……   竟然一副早就与他相识的口吻……   可他搜索了以前的记忆,却并没有这号人物。   黄衣男子丝毫不避开他的目光,只望着他,弯了弯眼角,笑答:   “剑奴么,自是姓他所归属之剑。”   所归属之剑……   许若凡的目光,下意识落在手中的凡间剑。   凡间……无名?   这便是……能与无名开启沟通的密令么……   许若凡抿了抿唇,抬头,再看那黄衣男子:   “你到底是谁?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何需如此防备于我?”黄衣男子轻叹一声,望了望天空,道:“别着急,我们很快便能再见面了。到时候,或许你自己便会推算出一切。”   许若凡挑眉:   “我又不是算命的,哪有这样神机妙算?再说,我已隐居在安州城郊野村落,若要见到你,怕是也有些难度。”   黄衣男子只摇扇道:   “不出几日,你会自己走出安州城,到达你应去之地。”   “倘若我应去之地,正是那个村落呢?”许若凡道。   “三日之内,必见分晓。”那人笑了笑,深深看了许若凡一眼,转身离去。   许若凡望着他的背影,眉心不自觉蹙起。   他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说辞。   那人的口吻那样笃定,好似知道些什么……   又好似,他近几日所精心打扫的小草屋,这一段忙碌却宁静的生活,不过是一场虚幻的镜花水月罢了。   凭空让他不安起来。   回想他穿书后所做之事,不过是保住许家、又侥幸留下自己一条小命,并未有更多其他动作。   如今,渊仍是按照原书剧情自地崖苏醒,按部就班建立着他的魔域;而那白轻流,也应当仍旧与顾轩宇上了无涯峰,如今正潜心修炼,准备对抗四起的魔物。   一切仍是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可他总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才会让他一个脱离了剧情的无辜路人,莫名触及了许多原书中从未提到过的事——   比如凡间剑,比如无名,比如那桃源村中的鬼面……这些他怎么好似从来没在原书中见过?   那消失多日的系统,不会真把什么奇怪的剧本塞到他身上来吧?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握紧凡间剑,回想着那黄衣人的面容,心中仍是有些不安。   还有那铸剑山庄……又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进了钱庄,将唐三思给他的银锭子,换成了些小一点的碎银,然后马不停蹄地带着无名,往千帆楼走去。   这一次,他还未进入千帆楼,便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坐在千帆楼前不远处的地面上,手里还拿着一个破碗。   正是那贩卖消息的刘庸。   刘庸一见他,下意识心虚地抬袖,遮住了自己的面容,下一刻又放下手,一副安然无比的状态,坦然迎视着许若凡。   许若凡一看他那一瞬心虚的模样,便知道当初自己进了桃源村的消息,一定是他透露给渊的。   这也太不靠谱了。   许若凡沉默了片刻,面具下一双眼眸,平静地望着刘庸,问道:   “刘庸啊,你是想赚我这里的银子,还是想赚那官府的银子?”   “您是回头客,刘庸自是更加欢迎。”刘庸见他没有找自己麻烦的意思,笑嘻嘻地道。   开玩笑,他上次轻信了那个隐于黑雾中的魔物,反被幻术白白骗走了消息,分文也没有赚着。   ——显然,还是眼前的人靠谱。   许若凡叹了一声:“算你识相。我仍有三个问题想要问你。第一个问题,那日来寻我的那名黑衣男子,如今去了哪里?”   ……   ……   赤红的地崖之下,原本地崖客栈的附近,一路铺开的猩红泥土忽的出现断层,地面整个陷入某种混沌的黑暗之中。   往来妖魔,熙熙攘攘,俱都神色雀跃地望着那黑暗的入口,脚下丝毫不犹豫,就这样走入其中,任那混沌之所,吞噬了自己。   入了这里,便是那新兴的、不为外人所知的魔域。   魔域之中,那最为显眼的一处宫殿,名为幽冥殿。   此时此刻,幽冥殿内。   身罩薄雾的黑衣魔物斜靠在座椅之上,漆黑长发披散开来,黑雾在祂身前托起一面镜子。   祂似是在揽镜自照。   不过,那镜中呈现的,并非祂自己的面容,而是一名白衣男子,站在人来人往的千帆楼前,与一名老头对话的模样。细看之下,那二人正是许若凡与刘庸。   渊微微蹙眉,认真望着许若凡说话的模样,神色带着探究。   一名仆人打扮的人类,双手打着颤,给祂端上来一杯翠绿的清茶。仔细一看,此人正是余继轩。   余继轩不经意抬头,看到那镜中许若凡的身影,整个人眼睛一亮,目光忍不住一直往那镜中探去。   不料,黑衣魔物却是斜睨了他一眼,冷冽的眼神如锋刃,将他生生逼退了两步。   余继轩咬着牙,站在一角,低下头,不敢再向那镜中望去。   “尊上,按照您的吩咐,我与天魔走遍四海八荒,招揽天下魔物,将它们都集结到魔域之中。如今,凡是愿与我们一起倾覆人界的,都已向着魔域赶来。不出半月,我们将拥有一支最为强力的妖魔大军!”   首座之下,紫衣魔物勾起血色的红唇,向祂汇报情况。   黑衣魔物不声不响地望着那水月镜,眼眸干净而纯粹。   不知为何,这一刻,那镜中的白衣男子,似有所感地抬起眼,望向镜子,竟似与祂对视在一起。   渊的呼吸不自觉加快了些许。   祂知道,对方是看不到这面镜子的。   可祂仍是伸出手,修长苍白的指节,抚上镜中那人仍戴着面具的容颜,动作温柔而缱绻。   紫衣女子微微皱眉,抬眼看祂:“尊上?”   “嗯。”渊草草应了一声。   执魔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催促了一声:“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渊的目光舍不得离开镜子,纤长的眼睫颤了一下,看那人勾起笑容,与那狡猾的小老头儿周旋起来。   ——他竟在向人询问,祂的下落。   渊的唇角,也不由得悄悄地勾起。原本平静如石头的心情,霎时便开满了花儿,鼻尖都嗅到白山茶四溢的芬芳。   紫衣女子上前一步,正要说话,渊却已开了口:“等。”   执魔着急地问:“等什么?等它们到齐么?”   渊略一点头,目光仍未离开那镜中,低沉的声音道:   “而后,先取铸剑山庄。”   “铸剑山庄?”执魔皱紧眉:“铸剑山庄有万年根基,可以说,是他们最先创造了剑灵来对付我们。那些个臭铸剑的分明最是难缠,怎可先攻那里……”   “嘘……”渊轻轻嘘了一声。   执魔的声音,盖过那水月镜中传来的低语,祂差点听不清那人说话了。   “尊上……”执魔怔怔道。   渊凝视着水月镜,放轻了声音道:   “你也说,他们,最先用剑灵对付魔物。他们,是最大的敌人。”   执魔略一思索,心觉有理,可她并不认为,魔域现在的实力,可以叫板铸剑山庄。除非,渊亲自出马……   “天魔,”渊淡淡道,目光忽的一转,又落在余继轩身上,“还有你去。”   余继轩不可思议地抬头:“什么,我?”   “待众妖魔集结完毕,我,要那铸剑山庄庄主的头颅。”   渊淡淡道。   终于,祂从水月镜中抬了眼。   漆黑如夜的眼眸望向前方,眸光平静如死水,无波无澜。 第46章   不知为什么,许若凡总感觉到有一束目光正凝视着自己。可当他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如此来回几次,都扑了个空,他索性不再理会这奇异的感受,专心盘问起刘庸来。   许是他问及了刘庸的盲区,这一次,对方的回答,也变得模棱两可起来:   “祂是为寻你而来,若是又离你而去,自然是回了祂原本所在之地。”   许若凡微微蹙眉,思索片刻:“你是说,地崖?”   刘庸微笑凝视他,伸出空空如也的破碗:“答案已在你心中。”   这未免也太讨巧了。   许若凡啧了一声,放了一两银子进碗里。他的眼睫颤了颤,兀自垂眸,思绪飘远了。   渊……已回了地崖么?   也是,祂自地崖底下苏醒,本就有自己该走的路要走的。   只是,他还没有向祂解释清楚,昨日脱口而出的拒绝的话。   每每闭上眼,许若凡总想起那双原本干净、漆黑的眼眸,浮现出一副熄灭了所有希望的模样……让他心情陡然低落下来。   刘庸掂了掂重量,又咬了一口那银子,喜滋滋地收入怀里:“第二个问题是?”   许若凡轻叹一声,抖擞起精神,整理自己的思绪,缓缓道:“今日,我见到一名铸剑山庄的黄衣男子,他看不出年纪,手持剑扇,气度非凡。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刘庸沉吟片刻:“铸剑山庄,手持剑扇……此人,该为铸剑山庄庄主,顾飞白。传闻他是一名剑痴,长年醉心铸剑,不问世事。天下多少人带着本命灵剑前往铸剑山庄,只为求得他一句提点……都失望而归。”   “顾飞白……”许若凡喃喃道,缓缓朝破碗里放入一两银子,忽的想到些什么,又问:“这铸剑山庄,若是那般不问世事,怎会总穿着一身黄袍招摇过市?”   刘庸动作微微一顿,哈哈笑道:   “许公子,我刘庸虽是能卖些不入流的消息,可不打算卖这条命啊。”   许若凡一愣,失笑:“行吧,我不问你这个便是。”   他又放入一两银子,道了一声:“第三个问题,如今市面上流传的与我有关的消息,除去那张官府所发的通缉令,还有什么重要消息?”   方才那个顾飞白说的话,让他心底颇有些不安。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那人如此笃定,他三日内必定会启程离开安州城?   刘庸将那银子快速收起,狡黠一笑:“这事,恐怕得问公子您自己。”   许若凡挑眉:“嗯?”   “您想把这安州城唤灵的生意,做到多大?”   许若凡叹了一声:“只想做三两个人的生意罢了。”   “今日之事过去,只怕由不得人了。”刘庸道。   刘庸的话虽然有几分模棱两可,却也隐约给了许若凡一个答案。   他在安州城里自称“唤灵师”,做起了剑灵咨询的生意来。虽已遮掩了面容,小心低调,又误导唐三思相信自己是铸剑山庄的人……可消息毕竟是传了出去。   或许,已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比如,今日来到这里“看他一眼”的铸剑山庄庄主,顾飞白。   那么,又在什么情况下,他会自己走出安州城呢?   许若凡闭了闭眼,沉思起来。   很快便抓住了端倪。   不一会儿,他睁开眼,见那刘庸正小心翼翼地转身,似要溜走,顿时好笑,出声道:“刘庸,你急什么,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刘庸连连摆手:“公子的问题,刘庸已是越发担待不起。您另寻他人吧。”他刚说完便想溜。   这几日,许若凡早看出了,刘庸信息通达,分明是个货真价实的“头号包打听”,却不知为何,多日穿的都是同一件旧衣裳,衣服上也打满了补丁。   按理来说,就他给过刘庸的那些银子,普通人一家人过日子,节俭些生活,怕是也能撑个一年半载的,换件好点的衣裳,更不是难事。   可刘庸收了钱,生活状况却丝毫没有好转……家中一定是有什么填不满的无底洞。   许若凡猜,不是有个好赌的孩子,便是有些重病的亲人。   “若我身上的银子,全都给你呢?”许若凡道。   刘庸动作一顿,显然深深犹豫了一瞬,良久,仍是心痛不已地摆了摆手:“刘庸……着实不敢。”   许若凡:“……”倒像是他在逼人家了。   他叹息一声道:“我只是牵挂家中父母,想知道他们是否安好罢了。若你不愿便罢;若你愿意,请帮我打探一下,地崖边上,镇魔许氏的许府之中,那许崇威和赵婉儿,如今怎样了。”   刘庸也是叹了一声,抬眼看许若凡:   “地崖的信息传到这里,需三日。”   许若凡只听这一声“三日”,心中更是咯噔了一声。   是啊,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情,能逼他主动离开安州,去往此前未曾踏足之地,唯一的原因,便是许家夫妇了。   许若凡把银子给了刘庸,道了声谢,便缓缓离开。   只是这一次,他离开的脚步,比往常沉重些许…… 第47章   饶是心中有几分不安作祟,许若凡仍是在集市上补充了些生活所需的柴米油盐之类的物品,才带着无名回桃源村。   无论前路如何令人迷茫,日子总是要一天接一天地过。   于是,他像往常一样,避开人群出了城,穿过水雾湿润的密林,绕过熟悉的老槐树,回到了早已被他认定为家的桃源村小院。   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许若凡微眯起双眼。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发现,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此前,边缘损毁的篱笆,他并没完全修好,现在却是焕然一新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曾经损坏过的痕迹。   难道是渊回来了?   许若凡心中莫名有些喜悦,往里走了两步,小屋门突然打开,里面蹦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来:“若凡哥哥!”   朵朵蹦蹦跳跳地从屋里出来,窜到许若凡怀里。   他心中有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淡淡失落,仍是笑着拍了拍朵朵的脑袋:“朵朵,吃过饭了吗?”   “吃过啦!”朵朵开心道,“阿爹下田去了,朵朵来找若凡哥哥玩。”   许若凡看着朵朵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开心起来。   他低头摸了摸怀里,摸出方才买盐的时候,老板送他的几颗饴糖,放进朵朵手心里:“乖乖吃饭的小朋友,有糖吃呢。”   “谢谢若凡哥哥!若凡哥哥最好啦!”朵朵开心地吃了起来。   “哼,再吃糖,牙齿全都掉光光!”鬼面忽然自朵朵身旁出现,朝着她做了个鬼脸。   朵朵气呼呼地别过头,不看鬼面:“我才不要像丑哥哥那样,长那~么那么长的牙。”   “嘿嘿,我可不像你那样缺牙!”鬼面龇了龇牙道。   鬼面虽然在世上存活了千年,却因长年被困在桃源阵中,没有经历过太多人事,整个魔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跟朵朵讲起话来,丝毫没有代沟的样子……   许若凡看着他俩打打闹闹,笑了笑,忽然下意识地抬起眼,恰好与屋里一道漆黑幽暗的目光撞在一起,心脏猛地停跳了一拍。   许若凡:“!”   渊:“……”   屋内没有点灯,有些昏暗。   渊那漆黑修长的身影,几乎完全隐在幽暗的门后阴影处,只露出一双黑黢黢的、干净的、专注的眼睛来。   许若凡两步闯进屋内,完全将门打开。   于是有光照了进去,穿透迷蒙稀薄的黑雾。   他也不管屋内是什么状况,一口气道:   “渊,昨天的话,我还没有说完。我的意思是,我们虽然不能一起双修,但是,我很喜欢与你相处的感觉。至少在短期内,若你愿意的话,我们其实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渊定定看着他,良久,勾了勾唇,似要张口说话。   “朵朵和若凡哥哥,也是好朋友!”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许若凡一回头,见朵朵和鬼面的脑袋交叠着从门缝探了进来,不禁有些尴尬。他回身把他俩推出了门外:   “若凡哥哥现在在谈大人的事,朵朵和鬼面要乖乖的,先在外面自己玩……”   鬼面撇了撇嘴,嗤了一声:“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话音未落,大门已在它和朵朵面前合上。   许若凡关上门,长出了一口气,回头正要与渊说些什么,不知为何,却没了刚才的那股气,一时有些语塞起来。   怦然关闭的门,扬起飞舞的尘埃,在两人之间打转。   黑影一晃,逐渐逼近。   渊带着独特的魔物的气息,朝他缓缓移动过来。   本该幽暗诡异的魔气,不知为何,在许若凡的感受之中,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日后,可以么?”忽的,渊认真问道。   “什么?”许若凡一怔。   “双修。”渊道。   许若凡扶额。他以为他们已经绕过了这个问题,没想到渊竟如此执著。   渊道:“执魔说,人类若是能活到成年的,定会寻求双修之道,越是强者,越是左拥右抱,不像魔物一般从一而终。你是否已有了别的意中人?或许,还不只一个。”渊一边说着,一边微微蹙眉,看着许若凡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控诉和不赞同。   许若凡逐渐瞪大眼,连忙摆手:   “等、等等,这是偏见,这是邪道,这是歪理邪说!人类之中,分明有专一的人;正如魔物之中,定有些滥情的魔。”   他声音低了些,轻声道:“不过,人的一生有那么多不测之事,与一人缘断了,与另一人再续,也不是什么值得非议之事……”   作为一个称职的路人甲,他自是见惯了他人经历的那些风风雨雨。就算并未亲身投入,也早已懂了个七七八八。   “那,你呢?”渊只是定定看着他。   “我……”许若凡噎了噎,喃喃道,“自是遇上了才知道。”   渊仍是定定看着他,神情带着深深的探究,好似想要穿过眼前人的躯壳,刺穿他的灵魂。   忽的,祂启唇:“那便是还没有遇上了。”   许若凡下意识顺着祂的话点了点头,良久察觉什么不对:“诶?”   “既没有遇上,那便可以是我的。”渊道。   许若凡望着渊从容不迫的模样,颇有些失神。   渊此人——不,该说魔——生来不被什么教条所管制,想吃许若凡的魂魄时,张口便吃;想见到许若凡的人,飞身便从地崖千里追来安州城,闯进那有进无出的桃源阵;如今,突然想与许若凡双修,也是不管不顾,张口便要双修……   许若凡只觉得,自己本来只是安然走在岸上,忽然被祂一头撞进了河里,如今鞋子湿了,衣服湿了,脑子虽仍是浑浑噩噩的没反应过来,人却已落入水里,被卷进那涌动的暗流之中……身不由己。   “你分明,也在意我的……”渊想起那水月镜中,许若凡与刘庸问起自己下落时的模样,不自觉勾唇,露出一抹在许若凡眼里堪称美丽的笑容来,漆黑的眸里,倒映的都是他的模样。   许若凡望着那粲然一笑的魔物,忽然觉得这屋里的空气有些热。   他抬手松了松衣领,仍觉心跳莫名加快起来。   “呃,我……”他“我”了半天,舌头打结似的,终是一低头,从屋里落荒而逃,“我昨日给你做的一大盆炒鸡还未吃完的,你该是也很喜欢的吧。”   渊定定站在小屋里,望着许若凡离去的背影。   祂指尖动了动,眼睫低了下来。   唇角却微微上扬:“……躲什么?”   许若凡从那屋里出来,砰地反手把门关上,也顾不得理会朵朵和鬼面好奇的目光,一个箭步冲进厨房里,找昨日剩下的那盆炒鸡。   然而……他一掀开盖子,发现锅中空空如也,连一块鸡骨头也没有给他剩下。   许若凡不由得蹙了蹙眉。   昨日他一个人没吃多少,该是剩下一大盆的。   难道刚才……   熟悉的混沌魔气,自身后浮现。   “躲得这么快,也不听我把话说完。”渊声线低沉而无辜。祂略一停顿,缓缓说出后半句话:   “我已经吃过了。”   许若凡无语地朝祂比了个大拇指:“你……牛。”   这样一大盆炒鸡,也没有佐米饭和水,渊就这么吃光了……除了夸,他还能说些什么?   朵朵也从厨房外边探头进来:“还有朵朵,朵朵和黑哥哥、丑哥哥一起吃哒。”   “黑哥哥……?”许若凡瞟了一脸淡定的渊一眼。   下一刻,渊一个森寒的眼刀便朝朵朵瞪了过去。   也幸亏朵朵人小胆子大,她吐了吐舌头,敏捷地躲到鬼面身后,中肯地评价道:“黑哥哥比丑哥哥好看,但比丑哥哥凶。”   一下子,渊和鬼面默然对视,面色都沉了下来。   许若凡:“……”   朵朵这一句话,一口气得罪了两个魔,许若凡倒不知该夸朵朵诚实,还是该告诉她以后说完这样的话记得先躲远一些,免得他人来寻仇……   他轻咳一声,快速转移话题:   “这个,炒鸡的味道可还可以?放过了一夜,吃前本该热一热的,否则可能会吃坏肚子,你们今晚可当心了。”   他话音刚落,鬼面捂着肚子蹲下身,颇有些难过的样子:“你……你怎么不早说,我现在就已肚子疼了!”   朵朵许是平时没怎么娇养,吃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反倒还能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关心地学着大人对自己的模样,探探鬼面汗津津的额头:   “丑哥哥,你怎么了……”   许若凡轻叹一声:   “我怎么知道,这炒鸡我出去时分明好端端放在屋里,回来便被人吃光了呢……”   他不觉瞥了渊一眼。   许若凡合理怀疑,是渊偷吃的时候,被另外两人撞见的……   渊无辜回望着他,好似此事与自己无关的样子。   于是最后,鬼面捂着肚子带着朵朵回了家,只留下许若凡和渊两人。   “你怎么就没事?”许若凡偏了偏头问。   渊瞥了一眼那空空如也的大盘:   “我没想分给他们,他们偏要来抢。那小姑娘只尝了两口,丑东西却蹬鼻子上脸,一口接一口地吃。”   许若凡轻咳一声。   好家伙,鬼面又有了一个新外号么。   真是难为它了……   一段插曲过去,许若凡找了一个竹筐和镰刀,开始处理院子里青翠的杂草。   细密的汗水自他额角流了下来,顺着脖颈,流入衣领之中。   渊坐在刚修好的篱笆上,静静看着许若凡忙活,眼里光芒流转。   不知不觉间,微风吹拂而过,吹起祂漆黑的衣摆,也带起两三点草叶,在半空中飞舞。   许若凡正慢吞吞地除草,忽觉身前暗了一瞬,渊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祂蹲下.身,神情淡然,却极为专注地抬起手,摘去他头顶沾上的草叶。   而后,祂拈起袖口,轻轻地,为他擦去额角的汗水。   许若凡怔怔看着他。   渊的动作很自然,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   许若凡轻声问:   “渊啊,若是有一天,我被迫离开了桃源村。你可以替我打理这个小院吗?就像我现在做的那样,给它除除草,要是有什么地方损坏了,也稍微修补一下。”   “……不能。”渊干脆利落地应道。   “哦……”   许若凡应了一声,心头泛起一点淡淡的失落。   他该知道的,就算对方同他表过白又怎样呢?渊并没有义务帮他打理这小屋相关的一切……   刚才他竟试图让这个魔域一把手、本书大boss,做他的除草机、家具修理器?确实是有几分异想天开了。   虽然如此,可当他听到渊如此干脆的拒绝,还是忍不住有些郁闷……   “我会和你一起去。”渊道。   “哦……嗯?”许若凡猝不及防地抬眼,颇有些感动地望着身边的魔物……   片刻后,他的眉毛,高高挑了起来。   什么时候,渊学来这只说半句话的法子?   “下回咱能一次把话说完么?”许若凡问。   “不能。”渊道。   许若凡:“?”   “慢慢来,才能长久。”渊深沉道。   许若凡:“……”   他忍不住扶额:“你怎么说话怪里怪气的?……等等,你是不是悄悄把那些话本看完了?”   渊眼睫颤了颤,颇有些心虚地低下眼:“没有。”   “呵……”一看渊那心虚的模样,许若凡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难怪,刚才祂竟蹲下.身,又是给他摘草叶、又是给他擦汗的;奇怪的话也是张口就来。   这些不正是话本里才有的桥段么?   许若凡好笑地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只希望那话本里没写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被渊记在心里,奉为了什么真理……   ……   ……   与此同时,地崖边上,许府门外。   一队人马,沿街疾驰而来。   为首的人,高举着一册黄金纹饰的卷轴,撞开了门口欲拦的守卫,一路疾行,入了许府,高声道:   “圣旨到——”   “许府众人,速速前来接旨!”   许崇威从未见过如此紧急的圣旨。   他匆匆忙忙换了官服,叫上赵婉儿来到大堂。   全府上下的人,都紧急被宣来这里,跪在一旁。   那传旨的钦差高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天下魔物四起,地崖尤为要塞险地,念许家上下多年镇守地崖有功,擢升许崇威为中央镇妖司副使,即日携妻赴京任职,不得耽误。钦此。”   话音一落,满堂寂静,无人出声。   那传旨的钦差俯视着跪拜不起的许崇威,满面威严:   “还不领旨?”   许崇威……久久没有起身。   赵婉儿咬了咬牙,低声道:   “早不叫,晚不叫。偏偏等到大量魔物涌入地崖,便在这时候叫我们去京都!”   许崇威面色一变,想要拦住口快的赵婉儿,已经来不及。   那传旨的人冷笑一声:“大胆!皇命已下,定有深意,岂容你一个妇人妄加议论!”   赵婉儿不服气地抿着唇,面色冰寒,拈了拈袖中毒粉。   许崇威却是伸出大掌,轻轻按住她的袖口。   他酝酿片刻,抬头对着传旨钦差,缓慢道:   “拙荆不识大体,冒犯了圣意,臣甘愿代为受罚。”   那传旨的道:“哼,陛下英明神武,早有预料,免你们一死。许崇威,速速启程吧,莫要再胡言乱语,尤其是你!”他眼刀剜向赵婉儿。   赵婉儿低下眼,深吸了一口气,把满腹的怒火,吞进腹中。   “臣,领旨!”许崇威面不改色,高举双手,将那圣旨捧在手中,行了个大礼。   待那钦差带人离去,他才长长叹息一声。   “走吧,婉儿,咱们启程去京都。”许崇威一瞬间好似老了十几岁。   “可地崖正有妖魔聚集,我们若是此时离开……”赵婉儿眉间深深蹙起,溢满忧思。   所有人一看便知,皇上虽借着擢升许崇威的名,将他唤去京都,事实上,不过是给了他一个虚职的名头,将他调离这里罢了。   这一去,凶险非凡,他们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   更何况,地崖如今混乱的情况,根本容不得他们抽身离开……   “若地崖妖魔倾巢而出,这几日,咱们布下的阵,也能顶上一段时间。皇上对地崖,或许已有了其他安排。”许崇威道。   或许,许家在地崖之畔积攒的威望,已让那位圣主不满。   或许,皇帝手边,已有了比许家更为锋利趁手的兵器。   或许,他们这一行,本就是另一个计划之中的诱饵……   许崇威揣测不了圣意。   到了这个年纪,比起天下苍生太平,他更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够平安……   即使如此,从许若凡被献祭那一刻起,许崇威便已知道,他虽做了那么多年的许家家主,自以为守住了地崖周边的安宁太平,其实却连一方家宅也护不住……   幸好,那次献祭之中,许若凡活了下来。   思及此,许崇威神色安定了些许。   他握住赵婉儿的手,低声道:   “如今,我只愿凡凡能够隐姓埋名,永远不被牵扯进来……” 第48章   这一趟自安州城回来之后,许若凡便没有再离开桃源村。   他原本的规划,是在小院里种一些白山茶,慢慢将它们养出花来。可是鬼使神差地,他清理好了小院,便再没接着去找花种。   或许,他是害怕种下那些花儿以后,没有人能好好照看下去……   接下来的时间,他找来一些粗壮坚硬的木材,切削打磨,敲敲打打,在无名的辅助下,慢慢地,做一座秋千。   有了那黄衣人提供的密令,无名终于开始能即时回应许若凡所说的话,面上偶尔也有了喜怒哀乐的神色,不再像往常一副剑奴工具人的模样。   这大概是这几天里,最让许若凡开心的事情了。   只是每次他都要连名带姓地叫他“凡间无名”,听起来倒像是要找对方的麻烦似的……   他希望有朝一日,无名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不必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跟在人身后。   ——却不知要用上什么法子。   一天里,渊总会有很长的时间与许若凡待在一起,但偶尔会突然消失,不知去做了什么。回来的时候,周身气息冷冽极了,好似曾进了冰窖里,连眼神也好似冻结的冰刀,嗖嗖冒着寒气。   只有跟他待上一会,那寒意才逐渐消融下去。   许若凡没有追问祂。   渊所忙之事,不过是魔域之中的风风雨雨。许若凡对那些事情没什么兴趣,也懒得过问。只要渊回来的时候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他便只当是对方散步遛弯去了。   秋千做成的时候,已是第三日正午。许若凡满意地看着简单却坚固的秋千,一屁股坐了上去。   “凡间无名。”他道。   无名看着许若凡,呆滞的眼神骤然有了焦距:“……我在。”   “无名,你替我推两下秋千可好?”许若凡问。   许若凡说完,转身便看着前方。   不一会儿,秋千被身后的人缓缓推动,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升到了高点,又缓缓回落下来,朝着后方荡去。   随着秋千的晃动,清风徐来,拂过他清俊的面容,带起漆黑的长发,远远看去,好似一幅绝美的画。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他很喜欢秋千带来的那种眩晕感,让人神魂都好似腾在空中。   然而,才荡了一会儿,身后那人便没再继续推了。   许若凡催促道:“无名,怎么不继续了?”   他正想睁开眼,下一刻,一阵柔软而冰凉的触感,轻轻贴上他唇瓣。   许若凡惊愕地瞪大眼,这才看到一只苍白的手,制住了秋千。   无名正远远站在一旁。不知何时,许若凡身后推着秋千的,已换成了一身黑衣的魔物。   此刻,那黑衣魔物制停了秋千,俯下身,在他唇瓣印下一吻。   祂双目是闭着的,纤长的眼睫,正轻颤着,小心翼翼的模样。   这一吻,不过是蜻蜓点水罢了。   渊很快便离开了。   许若凡却是整张脸都像是被蒸熟了、热透了。素来敏捷的思绪,卡在了某一个点,久久转不出来。   “你、你……”他慌乱道。   “这样,可以么?”渊放轻声音,偏了偏头,询问他。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许若凡讷讷道。   没有反对,便是默认了。   渊唇角勾起,露出一抹淡淡的、极为令人惊艳的笑容来。   许若凡几乎要被这美色晃迷了眼,心中止不住地暗呼,果然是红颜祸水……不,蓝颜?   祂再这样肆无忌惮下去,他哪里把持得住?   渊漆黑双目落在许若凡淡粉唇瓣,喉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动。趁着他神思片刻游离,又快速往那唇瓣贴了一下。   许若凡猝不及防地抬手捂住嘴,已是又慢了一步。   “渊!”他忍不住轻喝了一声。   渊餍足地伸舌,舔了舔唇瓣,低声道:   “若能日日如此,什么仇怨,什么魔域,什么江湖。通通不要了也罢。”   许若凡微微一怔。   渊……竟是这样的想法?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那黑衣魔物神色忽的一变,俊美的面容沉了下来,好似又沉回那千年冰湖之中。   祂微微闭眼,好似正凝神倾听着什么。   许若凡知道,定是有人在给祂传音入密。许是有什么事发生了,要唤祂过去。   “凡凡,我离去片刻。”渊睁开眼,望着许若凡,轻声道。   许若凡动作顿了顿,头一点:“好。”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些什么,补上一句:“不过……”不过我可能也快要离开一会儿。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黑衣魔物所化成的黑雾,已飘散在了空气中。   许若凡望着那空旷之处良久,良久。   而后,他转头,叫了无名一声:   “我们也该出去看看了。”   ……   许若凡带着无名出了桃源村,走向安州城。   他的目的很明确——向千帆楼前的刘庸,索要他承诺的消息。   因为挂念双亲,许若凡脚步便走得快了些,虽然察觉到周边似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也没有去管。   许若凡到了千帆楼,便急急忙忙将刘庸拉到了角落,问道:   “消息如何?”   刘庸幽幽看他一眼:“你分明在三日前便料到了,却非要老身给你东奔西跑、上下忙活一番。”   许若凡喃喃道:   “我虽知道有人要寻我,却不知那人背后是谁,又要我到哪里去。”   刘庸叹息一声,给了他一张遍布折痕的字条。   许若凡定睛一看,字条上写着:   许崇威夫妇接皇上调令,启程前往京都。   “京都……”他微微蹙眉。   这几日,渊总是频繁在桃源村与地崖之间来回,分明正在地崖搞事业,忙得热火朝天,当朝皇帝却把最了解地崖的许崇威夫妇给调走了……叫人着实看不清他的意图。   许家离京多年,长年在地崖之畔镇守魔物,在京都早已没什么声望;此前顾轩宇带着朝廷的人过来,还差点要了他们全家的命,那定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擅自决定的。   许崇威这一去,不像是升职,倒像是个鸿门宴。   许若凡闭了闭眼,想起铸剑山庄庄主笃定他三日内必定启程离开的模样,不免更觉得这个调令蹊跷极了。   眼下,他却是不得不去京都一趟了。   “刘庸,最后拜托你一件小事。”许若凡定了定神,望向刘庸。   刘庸佝偻着身躯,苦笑着,破碗往兜里一揣,屁股朝地上一坐:   “说吧!反正你我孽缘深厚,我估计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迟早得把这条命搭进去。”   许若凡见他一副大义赴死的模样,禁不住噗嗤一笑:   “瞎想什么呢?若是日后那黑衣魔物再来找你,劳你替我告诉他,我有家事要处理,已去了京都。这样便好了。”   刘庸想到当时自己被那黑雾用金子戏耍的模样,胡子一吹,翻了个白眼:   “祂可最好永远别来找我。”   ……   许若凡本想低调地带着无名,离开安州城。   然而,许是三日前那一场混战,将他这看剑的名声传开了去,一路上,到处都是瞧着他的面具便拦下他的人。他们希望,许若凡能替他们看看自己的剑。   这些人中,来得早的,已在安州城守了三日。   许若凡先是顺手看了几个案例,很快察觉,更多人听闻声讯,聚集而来,排在后方,牢牢封锁住了街巷。再这样下去,他恐怕是无法抽身了。   许若凡思索片刻,提高声音道:   “各位父老乡亲们,承蒙各位对樊某的抬爱,只是现在樊某家中遭了变故,怕是要离开安州城一段时日,无法再给各位看剑了。”   许若凡没想到,安州城的消息传得这样快,他起初只想摆个小摊赚几两银子,如今连去路都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世界原本就推崇爱惜武器、饲养剑灵,如今地崖又出了那一连串的幺蛾子,自渊现世后,万魔聚集,众人自是更加迫切地希望能够提高自己的实力,以免日后成了魔物和流寇的盘中餐……   短短几日,这个“唤灵师樊先生”的名号,已在安州城悄然打响。   他的话音一落,果然众人都并不认可:   “樊先生有何家事,请说出来,我们为你分忧一二啊!”   “就是,樊先生,有啥事情我们想办法给你解决!”   “您先替我们看看这剑!”   许若凡闻言,心中一暖,片刻后又觉好笑。   若他真是有什么好解决的家事,只怕真的要请这些人帮忙。   只是,如今他哪怕只是摘下面具,就会被人扭送到官府去。   思索片刻,他仍是道:   “诸位的好意樊某心领了,只是事关樊某家人,我若是再多耽误些时日,恐怕双亲会有性命之忧。至于看剑之事……樊某承诺,待解决了家中难事,一定立刻回到安州城来。”   人群之中传来些失望的叹息。   众人不舍的目光下,许若凡郑重作揖,便要离去。   “樊先生,还请稍作留步。”   一道清亮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许若凡心中已是有些着急,不想再与他人寒暄,却仍是不得不耐下性子听那人要说什么。   向那声音的来处望去,他看到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个仆人打扮的青年。   那青年高声道:“知州大人言,樊先生落脚安州城,本该由大人亲自上门拜见,不想却没有赶上时候,樊先生便要离开了。”   原来,自今日,许若凡戴着这副面具出现在安州城起,他的消息早已一传十、十传百。那些候着他行踪的人,都已出手了。   “若是樊先生不嫌弃,我家知州大人遣了辆马车,又为樊先生安排了些落脚的驿站,这马车,定是比人的脚程快上一些的。”   许若凡怎么会嫌弃?   他这一路虽然可以御剑而去,可身后带着无名……且御剑需要看天气和时辰,若是入了夜,或是下雨,难免需要稍作歇息。   可马车便不一样了,只要换了马匹,便可以昼夜不停地行进。   不过许若凡知道,要用这马车……必然是会有些隐性条件的。   许若凡定定望着那人,等着他的下文。   那仆从打扮的人接着道:   “惟愿樊先生处理好家事,能够尽快回到这安州城来,为我安州城百姓分忧解难。”   许若凡点点头,抱拳朝那人道:   “樊某明白,谢过知州大人。”   ……   ……   另一边,赤红地崖深处,魔域。   安州城那里,许若凡害怕渊找不着自己的消息,特意向刘庸留了信。   他却不知道,渊要获得他的信息,实是不需要去找刘庸的。   此时此刻,黑衣魔物的神色有些阴鸷,双眉微蹙,紧盯着那水月镜中的景象——   许若凡带着无名,入了那知州府上的马车,快马加鞭离开了安州城。   余继轩看那渊的神色,又看看那镜中许若凡摘下面具的身影,心中忽然有了些别的猜测……   执魔道:“尊上,如今许多妖魔都按捺不住,想要冲出地崖。近日由那无方魔挑头,三番五次带人冲进了幽冥殿,想要见您一面……”   渊上一刻才触碰到心心念念之人的唇畔,下一刻却要面对那些各怀心思的妖魔,心中早已积攒了许多不快。   更别提,祂前脚才离开桃源村,那人便也离开了。两人之间,甚至没有来得及正式告别。   祂闭了闭眼,想象着那股芬芳的山茶花香气,压下眸中不耐之色,缓慢道:   “还有谁不服,今日让他们一起过来。”   “谁赢了我,谁统领魔域。”   “若是输了……”祂唇角忽的一勾,“便洒进幽冥殿门前的那鼎香炉中吧。” 第49章   又是三日,京都。   许崇威在地崖镇守多年,重返京都,这里早已不是他当初记忆中的模样。幸亏由于人事调动频繁,吏部在京中设了一处居所,名为修竹院,供初到京都的官员落脚使用。两人这才没有沦落到无处可去。   这一日,两人才在修竹院堪堪落了脚,许崇威便被皇帝单独宣召入宫面圣。   许崇威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男子却已先开口了:   “朕听闻,许副使,有一子。”   那黄袍加身的真龙天子,虽正当壮年,又育有二子三女,说起话来,气息却有几分飘忽,偶尔还会咳嗽几声,好似染了风寒。   许崇威敛了杂念,小心应对道:   “不日前,犬子叫那顾轩宇顾提督带走,早已为地崖百姓,献身做了那邪魔渊的祭品。如今怕是……凶多吉少。”   数日之前,他与赵婉儿还为凡凡不得不独自离家漂泊而担忧,如今被皇帝提起,反而庆幸他早就离开家中……   皇上“呵”了一声道:   “爱卿这话,倒像是对朕颇有怨言。”   “臣……不敢。”许崇威低下头。   当初将许若凡送到地崖,出了他自身八字的缘故,更有皇上亲自下的令。如今皇帝却好似忘了这件事,只把许若凡当个活人来提,许崇威倒也不知他知晓些什么、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自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朕要他,入铸剑山庄。”皇上缓缓道。   许崇威微微一颤:“我儿如今生死不明……”   皇帝摆了摆手,打断许崇威的辩解:   “行了。朕叫你来,是要你安心做好这镇妖司副使,日后也不必想着回地崖了。下去吧。”   许崇威还有满腹的疑问想问,但看那座上之人的神色,已是染上了淡淡的不耐。   他牙根一咬,低下头,缓缓退了出去。   他本想自行回到府上,却见门外已站了两名带刀侍卫,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几日,还请许副使与尊夫人安心待在修竹院,莫要四下走动。”一名侍卫道。   许崇威脸色一沉,抿紧唇……却是不得不点了点头。   ……   许崇威的身影才退下,那身着龙袍的男子悠悠叹息一声。这声叹息还未叹完,便被他自己猛烈的咳嗽打断了。   “皇上……”三两个宫人立刻围了过来,给他披上一件外袍,又端来一碗漆黑的汤药。   皇帝披着外袍,凝视着那汤药,一口气将它喝了下去。随后摆摆手,把其他人都挥退了下去,只留一名年轻的太监。   那太监轻声埋怨道:“陛下龙体有恙,何必非要见这许副使一面?”   皇帝没有回他,只是问道:   “今日,誉儿做了什么?”   “回陛下,三皇子殿下与梁安王、永宁王家的几位世子蹴鞠,而后又练了半个时辰的剑,现下正在歇息呢。”   皇帝闭目听着,咳嗽一声。   片刻后,又问:   “那位爷呢?”   “回陛下,‘那位爷’今日看三皇子蹴鞠,又指点他练剑。”太监回道。   皇帝垂眸,掩住了眼里一闪而过的寒芒。   ……   许若凡和无名在那飞奔的马车上颠簸了七日。终于,到了第七日的夜晚,马车终于有了缓下来的趋势。   许若凡在马车上待得是分不清白天黑夜。若不是沿途到了驿站之中,还能偶有落脚,恐怕早就在憋闷之下扔了这马车,自己御剑过去。   入皇城之时,多亏那知州大人的背书,马车上的人并没有被盘查身份,他便也一直小心戴着那面具。   过了城门,许若凡掀开一点帘子,悄悄朝外一看,果然看到了,满墙仍贴着那纸熟悉的、画着他面容的黄色通缉令。   许若凡:……好的。   许若凡下了马车,在各个青楼酒馆里多方打听,那许家夫妇的消息却似早已被封锁住,不见任何消息。   无法确认双亲的安危,让许若凡心中颇有些烦躁不安。   照理来说,许家夫妇从地崖调到京都,并不是什么绝密消息,不可能被封锁得这样死,让他分毫探听不到。   倒是这通缉令,未免太过招摇了。   许若凡立在小巷之中,抿着唇,望着墙上粘贴的熟悉的通缉令,忽然察觉到一个细微的差异——   都是通缉令,安州城的通缉令,是以官府为落款,这皇城脚下的通缉令,落款却写着“镇妖司”。   这大抵是因为,镇妖司只在中央设立,到了地方,镇妖司的官员往往被划分合并到官府部门的缘故。   显然,他们仍然在找渊。   许若凡心念一转,隐隐有了一个计策。   他转过身,当下便叫住无名:   “凡间无名。”   无名道:“……我在。”   许若凡道:“这几日,你先在京都边缘游荡,务必保护好自己。我先去一个地方探探,探完再来寻你会合。”   他想的法子太险,无名的模样又太过奇特,若是就这样带着他去,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往时乖乖听从指令的无名,这时竟明显停顿了一瞬。   许若凡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怎么了?”   无名道:“无名……不可再,离开您……”他目光有了焦距,盯着许若凡,呼吸加快了,缓缓摇着头。   他的眼神中,似隐着几分恐惧。   许若凡:“……”   无名竟在抗拒他的指令?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若是换在平时,无名终于有了自己的意识和情绪,想做些超出他指令的事,许若凡该是感到万分开心的。   可现在,却不是时候。   此行,他不敢带着无名。   看着无名带着些惊恐的模样,许若凡思索了片刻,释然一笑:“若你已能有自己的想法,那自是更好的了。”   许若凡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刻着唐氏家印的玉扳指,给了无名:“你将这扳指交给唐三思,请他去镇妖司找许若凡,或许,我的行动会更加顺利。”   无名垂眸,怔怔看着手中的玉扳指,又抬眼看许若凡,眼里尽是不知所措。   许若凡笑了笑:   “现在,转过身去,一直走,问你见到的人,如何前往唐三思唐公子家中府邸。总有一人,能告诉你。”   这指令,当真是再明确不过的了。   无名点头,小心翼翼捧着玉扳指,转过身,第一次主动望向许若凡之外的人,小心迈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许若凡眼看着无名高大的灰色身影逐渐走远,消失在街巷的尽头。   确认无名已经远去,他只身走向城门不远处,镇妖司的大门前,泰然走了上去。   门口两名守卫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出刀,拦住这个戴着面具的不明来客。   许若凡抬手摘下面具。   他望着守卫越发愕然的神情,指指墙上那张画着自己容颜的通缉令,笑道:   “我若是自己前来‘自首’,能分得些赏钱么?” 第50章   有一瞬间,许若凡想,他是否选择了一个下下策。   但是京都,他人生地不熟,要以最快速度获得他想要的消息,恐怕只有兵行险招。   那两名镇妖司守卫,看清了许若凡的面容, 第一个反应,不是上前抓住他,而是惊恐地瞪大眼,双双掉头,以逃命般的速度,狂奔入了院内。   许若凡看着两名侍卫远去的背影,偏了偏头:?   不至于?   幸好许若凡有些耐心。   他环抱着凡间剑,靠在镇妖司门前,等待着,等待着,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终于,过了许久,急匆匆的脚步声来了。   那声音,似乎远不止两人。   果然……   许若凡转头,看着那乌泱泱的几十人拿剑冲了过来,围住自己,手忙脚乱地捏起剑阵。   他轻咳一声:“那个,先稍微打断一下。”   那围着他的几十个镇妖司成员动作齐刷刷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后退两步,为首的男子高声提醒身边人:   “小心!此人为世间至邪之魔,力量极为强大,切不可硬碰硬!”   许若凡:“……”倒也不必如此。   他没有解释自己的身份,只是缓缓道:   “是这样的。首先,我是个和平主义者,所以也希望你们能保持礼貌,不要对我动手动脚。”   “这、这……”那些个围住他的人闻言,都不约而同愣了一下。   眼前这位上古邪魔、千年浩劫的源头……竟要他们保持礼貌?   许若凡继续道:   “其次,我要求与你们之中,能拍板的那个人对话。”   ……   许若凡虽已竭尽所能、好说歹说一通,仍是被那些镇妖司的人捏了个金笼阵,原地困了起来。   幸好,他们不敢接近他,便没有夺去他手中的凡间剑。   这金笼阵设计之初,只是为了困住魔物,越是强大的魔物,便越受此阵压制,在里面哪怕是眨个眼,也颇要费些心力。   许若凡却不是魔物。   因此,他被此阵困住之后,只是原地盘腿坐了下来,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那些个镇妖司的人虽对他轻松的状态有些疑虑,却也不敢靠近他,只是远远紧盯着,防止他暴起伤了人。   就在这时,有一道久违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你故意被镇妖司的人抓起,只是为了获得许氏夫妇的消息?】系统的声音,似是带着不赞同。   许若凡已经许久没有听到系统的声音。   他恰好等得无聊极了,笑道:   “好久不见,系统君。我该夸你聪明绝顶么?”   【哼,你的一切,我了如指掌。】系统道。   许若凡闻言,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下一刻却是被升腾而起的期待压住了:   “那你可知道,我爹娘如今在哪里,又是否安好?”   若是系统知道爹娘的去处,能够直接透露给他,那可就太好了。   他便不用与他人相互试探、勾心斗角了吧。   虽然这个系统好像不怎么靠谱的样子,没提供过什么有效信息,却老给他布置些谜一样的任务……唉。   系统闻言,却是笑了一声。   许若凡听到这笑声,忽的,微微蹙眉。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气息有几分熟悉,却又觉得这应当只是自己的错觉。   白衣青年敛了眉目,气息平稳地道:   “若是他们遭了什么不测,我无论用尽什么办法,都会向凶手复仇。”   系统道:   【许若凡,这世间最强大、无所不能的势力,不是妖魔,不是皇宫,而是铸剑山庄。若你希望获得你爹娘的消息,待会,只需跟铸剑山庄的人走。】   铸剑山庄……   又是铸剑山庄。   许若凡眼前,闪过那个手持剑扇的黄衣男子的身影。   他喃喃道:   “可有时候,过于强大的势力,还是别沾染上的好。保命要紧吧,你觉得呢?系统君。”   系统:【…………】   许若凡猜测,系统估计是又被他的不听话给气坏了,才好半天都不再开口说话,心中不禁有些懊恼。   早知如此,他说话时便多留些情面。这样,没准还可以多逗弄一会儿系统。   现在好了,系统沉默起来,留他一人孤零零待在这阵中,也没人能同他解解闷,实在无聊极了……   许若凡摸了摸手中凡间剑,长长叹了口气。   又过了半晌,终于有一个大腹便便、红光满面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身后,乌泱泱跟了一大群镇妖司的人。   许若凡原本只是瞟了那人一眼,良久,有些好奇地把目光定在他身上——   等等,这富贵相的男子……不会就是那个能在镇妖司拍板的男人吧?   果然,那男人过来,连同他身后的一干随从,在离许若凡很远的地方便顿住了。那红润的鼻尖沁出一点汗珠来:   “你这大胆邪物,竟敢找到镇魔司的门上来了!我便是镇妖正使张景锡。你还有什么话想说?”那人站得远远的,高声喊道。   许若凡见到张景锡,颇有几分意外。因他印象中,无论是父亲许崇威,还是那顾轩宇、柴光霁……那些个搞镇妖的前辈后辈,都挺瘦削干练的模样,多是奔波劳碌之人,不似他这般富贵圆润,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   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   “我自是来寻仇的。”许若凡道。   他的语气冷淡,没什么情绪,可如今他越是亲切,众人越觉得,“渊”只是故作无害,定有什么后招。   果然,他寻仇的话音一落,众人齐齐后退了一步。   许若凡心里清楚自己是狐假虎威,早就料到众人会是这个反应,禁不住微微一笑。   这谜一样的笑容,在他人看来,更是可怖。   “我自地崖苏醒以来,方知道那许崇威夫妇一直对付地崖妖魔,伤了我多少族人。他们二人,是我毕生宿敌。若是你们能将他二人完完整整带到这里,交给我处置,我便不再找你们的麻烦。哪怕让我就此退回魔域,不再兴风作浪,也无不可。”许若凡深沉道。   世间果真有此好事?   张景锡等人面面相觑,眼中惊喜与疑虑交加。   那许崇威夫妇,才调到中央镇妖司,却被上头按下了消息,不准他们向外透露半分,实在麻烦得很。他们本应是流放到边境的一线镇妖师,如今回到这里,已是没什么用武之地,可以说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人……   如今以这两人性命,竟能换到这样的好处?   张景锡心中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他已太久没有什么实际的功绩了,眼前的好事简直就像是天上掉馅饼……   他顿时忍不住上前两步:“这话光说可不算,还需定个契约。”   眼看着许若凡笃定地点头答应,张景锡心中一喜,叫了声来人,便有下人把刀子、符咒和绷带都带了过来。   许若凡犹豫了一瞬。   这定契约,竟还要划破自己的手指么?   不过想到爹娘如今不知所踪,他仍是点了头,看着那镇妖司的人,将东西推了过来。   许若凡道:“你们,将许氏夫妇完完整整带来给我,我便离开京城,隐姓埋名,从此不问世事,再不兴风作浪。”   反正,这便是他本来的打算。   至于渊怎么想……咳,此时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反正他可没有用对方的名字来发誓……   许若凡说完,拿起刀子,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终是犹豫了一瞬。   救命,看着就好疼啊。   许若凡想到自家父母,心一横,终是决定咬牙下手。   然而他才刚下定决心闭上眼,门外便传来一声疾呼:“且慢——”   许若凡睁开眼,微微蹙眉。   不是吧,都到这时候了,有人来坏他好事?   只见一群黄色衣袍的人冲了进来,为首那人朝着张景锡道:“此人,我们需带走。”   张景锡眉头一皱,拦在许若凡面前:“他是我的。来人,把这些人给我赶出去!”   “干得好!”许若凡暗想,不愧是镇魔正使,果然有些魄力。   那铸剑山庄的人瞥了许若凡一眼,朝张景锡,亮出一个腰牌:“你们都被骗了,此人不是渊!他不过是献祭那日被卷入地崖的许家公子——许若凡!”   众人惊愕的目光,看向微笑着的白衣青年:   “怎、怎么会?那祭品……不是已经死了吗?”   “渊出世之时,还曾用了那祭品的皮囊!”   “他怎可能还活着,还出现在这里?”   许若凡见也装不下去了,朝众人友好地点点头,露出一抹友善的微笑:“初次见面,大家好。”   铸剑山庄那人噎了一下,转头朝着张景锡,嘲讽道:“这金笼阵压不住他,你们便一点没有察觉?”   张景锡怎会没有察觉?   只是许若凡画大饼的姿态过于自然,饼子又画得太香,馋得他无暇顾及罢了。此时,他一张脸都红了,恨恨瞪着那铸剑山庄的人。   许若凡啧了一声:“我不和你们走,除非你们……”   他目光落在那铸剑山庄众人的黄袍上,又落在桌上那纸契约符咒,温声道:“放我爹娘回地崖。”   那铸剑山庄的人道:“许副使的调令,乃皇命也。更何况,在这皇城底下吃皇粮,难道不比在那荒无人烟的地崖,遭那些个妖魔算计好?”   许若凡并不这么认为。   他知道,他的双亲在地崖之畔,是百姓敬仰的、保护他们安全的大英雄,可来到了京都,却只不过是众多暗流之下,可以随意被捏圆搓扁的两枚棋子,随时可以被销毁和取代……   “我的条件不变。”许若凡轻声道。   ……   另一边,魔域,幽冥殿。   渊才将手下的一干叛将整顿好,苍白有力的指节,满怀期待地拾起水月镜,便看到许若凡被困在那金笼阵之中,独自面对着张景锡和镇妖司众人的模样。   祂面上温暖的神色,一点一点消失了。   漆黑干净的眼眸似是浑浊了些,变得很沉,很沉。   一旁的余继轩眼尖地看到,渊那缓缓握拳的手指,同时也听到了,那黑雾中逐渐浮现的混乱声线——   那是渊逐渐失去理智的标志。   余继轩一颤,冷汗忽的从额角滑落下来,人也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极低的气压弥散在整个幽冥殿,那黑雾像入了水似的,逐渐化开,吞噬了渊的人身……   渊,是极想进入皇城,找到许若凡的。   虽然那皇城周边,画着无数阵法。那是每一世代最为杰出之阵积累堆叠而成。非但没有妖魔可以穿透,且只要妖魔一触碰,轻则大伤元气,重则尸骨无存。   祂依稀记得,曾经,祂席卷这浩瀚土地,与各门剑士斗得你死我活之时,整个大陆之上,唯一在那场恶斗之中保全的,正是这皇城。   可现在,黑衣魔物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那白衣青年孤身被困在金笼阵中的模样。   祂一刻也不能等待了。   身受重伤也罢,打草惊蛇也罢,祂要救祂的祭品,让他回到祂身边……   这样想着,渊的身形遁入黑雾之中,重叠的黑云,朝着皇城的方向疾速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苍凉的呼唤,自那无边黑雾的尽头浮现了——   “万邪之神啊,我至高的万邪之神啊,听闻您被困在那金笼阵中。我将助您脱困,请您回应我的呼唤,离开金笼阵,降临吧——”   ……哦?   世人都唤祂作万邪之体、至邪的魔物,倒是很少有人奉祂为神明。   渊淡淡抬眼,朝着那声音的来向望去。   只见皇都边缘的一处密林之中,一座僻静美丽的府邸之内,站着一名长发蓬乱、浑身画满纹彩的法师。   他画了个血色的召唤大阵,手拿摇铃,在两名小童的辅助下,发狂般乱舞,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   此人正是许若凡献祭那日,画出那献祭大阵的国师。   他似是不知道,那被镇妖司困在金笼阵中的人,是许若凡,而不是渊,如今正紧急做了阵法,要通过召唤的方式,助渊脱困。   ——人类啊,他们自己,便从来不是一个整体。   渊淡淡一笑,垂下无波无澜的眼眸,回应了那阵呼唤。   于是,那永恒而至暗的漆黑雾色,顷刻笼罩了那座幽静美丽的私人府邸……   那为世人深深恐惧的至邪之魔,穿过了世代累积、坚不可摧的外层防御大阵,毫发无伤地,降临在皇城之内…… 第51章   许若凡回忆着原书中,关于铸剑山庄的描述,却想不起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一点,是渊自地崖中出世后, 第一个便扫平了铸剑山庄。这成为后来无涯峰崛起为天下第一大派的契机,同时,也是渊一路黑化,吞下整个人界的起点。   可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渊为什么第一次出手,便灭掉了这个比肩皇权的门派……书中似乎并没有详细描述过。   就好像缺了一块的拼图,其他的一切虽然都能顺利接上,可其中少了这一块,看着便着实奇怪。   许若凡本就想避开原书剧情,如今想起铸剑山庄的结局,更是有些不想掺和进去。   可是他必须把自己爹娘从漩涡中拉出来,因此,才不得不提出条件——放他爹娘回地崖,他便同意与铸剑山庄的人走。   铸剑山庄的人闻言,顿时有些犹豫。   为首的那人左右为难道:   “皇命非儿戏也,这调令是皇上亲自下的,若是要干预……”   就在这时,另一名小厮打扮的人,从门外跑入,对着那人耳语几句。片刻后,那人抬头看着许若凡,笑了笑:   “这个条件,我们无能为力。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便等你改变主意了再谈吧。”   许若凡:?   还未等他多想,铸剑山庄那一大片黄澄澄的人马,便原路向着镇妖司大门退了回去,只留下他与张景锡等人面面相觑。   许若凡颇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   张景锡的神情扭曲了一瞬,咬牙道:   “来人,此人身份不明,给我押下地牢,关好了!”   想到自己差点被许若凡给蒙混过去,张景锡心中不禁万分恼火。他心中虽仍有些与地崖有关的问题想要问许若凡,现下却只想先略施小惩,好好把他关上一阵。   于是,在铸剑山庄的搅和下,许若凡成功地……连人带阵,被转移到了镇妖司的地牢。   地牢昏暗潮湿,几不见光。   许若凡原以为,这镇妖司的地牢之中,定会关押着许多妖魔,没想到,却只有零星的几只,还都奄奄一息、垂垂老矣的模样。   其实,拜皇都周边长年积攒下的防御阵法所赐,已经很久没有妖魔能够自外部进入皇都,整个城池一片安宁和乐,长年不被妖魔侵袭。   正因如此,当各地方分别努力招揽和培养镇妖师,以维持秩序之时,皇城的镇妖司仍是一副反应慢了半拍的模样,没有什么新活儿。   如今被困在镇妖司地牢的,只剩下零星几个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前便被抓下的小妖。   它们很弱,已再不足以掀起什么风浪。   但它们也仍为妖魔。   只要还被关在这地牢之中,便是人类曾经战胜妖魔的一种图腾和标志。   或许,这已是这几只小妖如今唯一的价值。   许若凡在金笼阵中抬眼望去,便看到隔壁趴在草席上打盹的一只猫妖。   它似是已经有些年纪,曾经柔软丰茂的橘白相杂的皮毛,都已垂了下来,长长的尾巴松松放在身后,圆滚可爱的脑袋枕在胳膊上,漂亮的琥珀色双目微微睁开,瞟了他一眼,便又闭上了。   这地牢虽然幽深昏暗,条件却还相对不错,物品齐全,那关押猫妖的格子里,有逗猫棒、小毛鼠,还有一个简易的猫砂盆,盆里干净极了,似乎常常能被人及时清理。   逗猫棒,离他有些距离。   许若凡伸出凡间剑,把它当成棍子,捞向远方,终于把那根绑着羽毛的小棍子一点点捞了过来。   他饶有兴趣地捏起棍子,把逗猫棒上的羽毛,在那只猫妖的鼻子跟前晃了晃。   猫妖倏然睁开眼,双目盯着那根逗猫棒,抬起爪子,慢慢抓了抓。   它的眼神慵懒游移,动作有几分敷衍配合的感觉。   片刻后,它放下手,目光一飘,落在正兴致勃勃举着逗猫棒的许若凡身上。   “你好像,我见过的,一个人喵。”猫妖说。   许若凡动作微微一顿:“哦?”   “这把剑……喵,他是已经死了喵?”猫妖站起身来,双爪抓在地面,长长伸了个懒腰,踏着缓慢优雅的步伐,来到许若凡面前。   它琥珀般的竖瞳立起,研判地盯着凡间剑。   “嗯哼,你也认识他么?”许若凡也望了一眼手中长剑,心中已隐约有了一点答案。   这凡间剑,旧识颇多呀。   猫妖的年纪可能已有数千岁,记忆该似那混乱无尽的长河,却仍能记得遥远时空中的这把凡间剑……   当初,一定发生过令它印象极为深刻的事。   “你,是他的转世喵?”猫妖目光一转,盯着许若凡问。   许若凡摊摊手:“或许吧……虽然我觉得,我应该只是个平凡普通的穿书者才对。”   然而,种种迹象表明,他和这凡间剑……关系匪浅。   猫妖仍是盯着许若凡:   “穿书者?……怎么看都一模一样喵。”   许若凡笑了笑,问道:   “会有人转世前、转世后,都是原来的模样吗?”   “本喵没有转世过喵,”猫妖懒懒道,“今天说的话太多了喵。”   它喵了一声,打了个哈欠,隔着一道栅栏,就地趴在许若凡身边,头一歪,又开始打盹。   许若凡看到这只大猫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躺下,软软的皮毛近在咫尺,心中一动。   修长的手穿过栅栏,搭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放肆地揉了几把。   一瞬间,心中累积的不安和焦躁,全部都消失了,变得柔软而温暖。   猫妖眼睫颤了颤,略睁开了眼,看了许若凡一眼,又缓慢地、舒服地闭上了,喉咙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许若凡笑了笑,张开五指,一点一点地,给它梳背上的毛。   猫妖的年纪该是很大、很大、很大了。   它的皮毛仍然松软,却已经有些稀疏;松松垮垮的皮肉,也没什么力量了。   这地牢虽关押着它,却似乎把它照顾得很好。猫妖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虱子或者蜱虫之类的寄生虫,性情也是温和快乐、无忧无虑的模样。   许若凡听到,手底下猫妖那咕噜噜的声音,逐渐轻了,又轻了,最后轻得几不可闻。   它的呼吸一点点平静下来,平静到近乎死寂。   “本喵今天很高兴喵。”猫妖很轻、很轻地说。   “我也很高兴。”许若凡也对它说,再次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猫妖转过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最后看了他一眼。   漂亮的琥珀色眼眸,专注地、定定地望着许若凡。   漆黑的竖瞳,满足地,缓缓扩散开来。   许若凡动作微微一顿。   良久,他垂眸,伸出手,轻轻为它合上了漂亮的双眼:   “再见了,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可爱的小猫妖……”   ……   咣当两声,地牢门口的两名守卫倒了下来。   异风丝丝刮过,烛光尽被吹灭。   一道黑雾,无声地弥散在地牢之中。   沐浴到这黑雾的妖魔,像是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神采奕奕地站了起来,发出意义不明的呼号。   许若凡仍在慢慢地给那只猫梳毛。   直到那淡淡黑雾席卷而来。他的身旁,逐渐浮现一个漆黑的身影。   许若凡一边继续梳毛,一边喃喃道:   “这只小猫,说我很像它的一个故人。渊,你说这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因果罢了,”渊说着,看了看那只猫妖,“它是老死的。”   “嗯,寿终正寝,”许若凡淡淡勾唇,望着渊,“可惜我还没问它的名字。”   渊沉默了片刻,道,“它应该叫……咪咪。”   “你如何知道?”   “隐约记得。”   “你也有很久以前的记忆吗?”   “隐约有些。”   许若凡若有所思片刻:“所以,只有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是所有事情都值得记住。”渊说。   许若凡一顿,轻声道:“倒也是。”   “你,似是有所打算。”渊道。   许若凡知道祂指的是什么,点头道:   “张景锡关不了我几天。过几日,不是他自己把我放出来,便是唐三思会想办法找人来看我。他虽然把我关押进来,知晓我的身份后,言行倒也还算客气;我猜,爹娘如今是安全的,只是有人故意吊着我的胃口罢了。”   “那姓许的,未正式上任,夫妻现住在修竹院,行动受限。”渊缓声道。   许若凡一抬眼,惊喜地看着祂:“你看到了?”   渊道:“嗯。”   许若凡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你到这里,是专程来助我的么?”   渊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许若凡:?   “有些事,需要了结。”渊拾起许若凡的手,手心覆了上去。   许若凡察觉手心被塞进什么东西,细看发现是一枚通体漆黑的指环。   “咦,这是什么?”   他拿起戒指细看,看不出它的材质,只是触摸起来冰冰凉凉的。   “触摸它,心中念我的名字,我便会出现。”渊说。   许若凡一怔,抬眼看祂,眸光微微闪动。   远远地,似有脚步声近了。   “来人,传旨,圣上召见——怎么回事?来人!怎么都晕倒了!来人,来人啊!”   地牢之外,传来一声惊呼。   渊那漆黑的双目,定定凝望着许若凡。   修长的身躯逐渐后退,一点点隐没在墙角黑暗的雾色之中。 第52章   那枚黑戒不大不小,恰好能套进他无名指。   许若凡:!   他惊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妥,忙将它再取了出来,轻轻套上了食指,这才莫名松了口气。   就在这片刻之间,地牢外的人已一窝蜂涌了进来。   原本前来宣旨的人,应当只有两三个,可见到门口那两个倒地的守卫,顿时又叫了一群镇妖司人员过来,仔细查看着地牢有无入侵者。   许若凡抱膝坐在地上,看着那些人分外小心的动作,在对上为首那太监目光的时候,还微笑了一下。   为首太监顿时忍不住微微蹙眉:   “许若凡,皇上召见,请随我来。”   许若凡慢吞吞站起身,看着众人撤去了周围的金笼阵。   他抱紧怀中的凡间剑,轻声道:“我要和我的剑一起。”   ……   正是初夏时节,天气已温暖了许多,道旁的柳树茂盛青翠,枝叶缝隙里,传来早蝉的鸣叫。   若不是许若凡现在正受制于人,此时该感到惬意非常。   他跟着那太监,进了宫,一路上脑子不停地转动,想了许多。   他以为自己会被张景锡关上几日,还需等待无名找来唐三思,才能得救。   没想到皇帝突然召见,他一下便被放出了地牢。   皇帝为什么要召见他?   许若凡扪心自问,他们家在地崖过了多年,应当没有和皇家有什么利益牵扯。   顶多算有些恩怨——   毕竟当初,他还曾被那皇命压着,当了渊的祭品。   ……难不成是皇帝想向他赔礼道歉不成?   许若凡摇摇头,猛地把这个荒诞的想法甩出脑海。   那还能有什么可能?   人类寿命也不过百年,皇帝哪怕活过百岁,总不可能和那只猫妖一样,认得他的前世吧……   细想之下,那调令也是皇帝下的,他的一举一动,更是充满可疑之处。   许若凡的疑惑并没有维持太久,便解开了。   因为——   当那名太监徐徐将他带向皇帝的御书房,有一个人影,自他面前,从那座书房门口闪了出来。   许若凡微微一怔,脚下慢了一步。   那走出来的人,一身明黄衣袍松松垮垮堆在他身上,衣上绣着暗纹,松弛而耀眼。顾飞白手持剑扇,一面笑,一面看着他,甚至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许若凡愣怔之间,并未来得及回应,便与那人擦肩而过。   那太监恰好回过身,催促道:   “快点,皇上在里头呢。”   许若凡回过神,点点头,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的光线有些昏暗,袅袅熏香,自香炉中升起。   那名身穿龙袍的男子靠坐在榻上,闭着眼,身旁有两名太监随侍。   在昏暗的室内,这龙袍的颜色,竟不及方才那个人身上穿的耀眼。   许若凡权衡了一下,站在原地等了一会,没有惊扰他。   没想到,皇帝却很快说话了:   “你便是许崇威视若珍宝的爱子吧。”   许若凡说:“是。”   皇帝缓缓睁开眼,炯炯有神的双目打量着他。   许若凡定定回视。   才没看多久,皇上自己便咳了起来。   两旁的太监围了过去,给他端水、拍背、递毛巾,一通忙活。   忙活完,他不咳了,却是问道:   “你怨朕吗?”   许若凡一愣:“什么?”   一旁的太监呵斥一声:“放肆!竟敢让皇上重复……”   皇帝抬抬手,将那太监挥退,缓声重复:   “你,怨朕吗?”   许若凡明白了——皇帝是在问他献祭之事。   他淡淡笑了笑,平静道:   “献祭之事,我无所失,自是不怨;”许若凡顿了顿,接着道,“可家父的调令突如其来,待他们赶到京都,行踪消息又完全被封锁……草民遍寻不着,心中着实是有些怨气的。”   皇帝笑了:“你心中无畏无惧,不似这当世其他人。”   许若凡偏了偏头,反思了片刻。   是啊,这里的人们,怕高高在上的皇帝,怕奇形怪状的妖魔,怕飞天遁地的剑修,也怕那些穷凶极恶的流寇。   而他自己,除了爹娘的安危,确实没什么太害怕的,所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是因为见着方才那人的模样,所以丝毫不怕我么?”皇帝问道。   随侍在侧的太监们一听,纷纷都变了脸色。   许若凡一愣,摇摇头,抬眼看皇帝。   皇帝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许若凡却觉得,他好似还挺放松的,不似要问罪。   “草民本就是无所畏惧之人,来皇都只因牵扯到了爹娘。若是无意中冒犯了皇上,给您赔个不是。”许若凡认真作揖道。   皇帝胸腔里冒出几声笑来,片刻后又咳了起来:   “怎么如此坦荡……难怪顾飞白非要你不可。”   片刻间,许若凡思绪翻涌,想到刚才从御书房出去的那人……   竟是那铸剑山庄庄主亲自向皇帝要的人?   难怪,这样一来,那莫名其妙的调令,还有方才出来搅局的铸剑山庄人马,乃至现在他与皇帝的会面……都说得通了。   只是,这位一直咳嗽的皇帝,竟这样任顾飞白拿捏么……   许若凡忍不住问:   “皇上您说……顾庄主要我,做什么?”   “你以为呢?”皇帝反问他。   许若凡皱紧眉:“我不知道啊……难不成那顾庄主好男色?呃,可他似乎对我并没有那层意思。”   “你竟也不知道么。”皇帝低下头,沉思片刻。   许若凡懂了。   看来,皇帝也不知道,那顾飞白要找他做什么。   “你愿去么?”皇帝问。   许若凡摇摇头:“皇上若问草民,草民自然是不愿意去的。”   “若我非要你去呢?”皇帝问。   许若凡顿了顿:“不得不从。”   许家夫妇的命数还握在皇帝手里呢,若是皇帝非要他去顾飞白那里,他便只能过去。   只是,他并不认为,事情会这样简单。   “好!许若凡,你想要什么?”皇帝问。   许若凡垂下眼:“自是要我爹娘平安、来去自由。”   “你过来。”皇帝道。   许若凡两步上前,走近皇帝。   “你想要的,我给你。现在,去找顾庄主吧。”皇帝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   许若凡走出御书房的时候,手心攥着什么,微微有些汗湿。   那领他来的太监一直在耳语,皇上与顾庄主友情多么深厚,两人如何高山流水、互称知音……   许若凡只当他是在唱歌,偶尔附和几句便算了。   在那太监不注意之时,他翻开手掌,展开掌心被揉皱的字条,快速扫了一眼。   “清除铸剑山庄势力,阻止三皇子宫变。”那字条上写着。   这字条,正是方才皇帝向他许诺许氏夫妻平安之时,悄无声息塞给他的。   ——这是当今皇上,真正想要他做的事。   如此看来,皇帝身旁的两个太监中,或有顾飞白的人,才会让他通过这种方式来与他传信……   许若凡不动声色地将那字条撕得粉碎,直到辨不清一点字迹,才将它散在风中。   散完碎纸屑,他跟在那喋喋不休的太监后头,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最初,他明明是想要在桃源村隐居一辈子的。   这事,竟这么难么?   早知道,他就是穷死,也不去那安州城摆摊看剑灵了。   如今却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许若凡叹了口气,不开心地耷拉下脑袋。   他的余光,忽的瞟到食指上紧巴巴的黑戒,视线被吸引,不知不觉在那里定住。   那黑戒完全不透光,漆黑到了极致,却有一种神秘的、仿佛能将人深深吸入进去的力量。   良久,他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那枚黑戒。   了无生趣的面容,终是浮现出一点笑意来。 第53章   话说这大周王朝,当朝皇帝本有四子。三年前,皇帝批阅奏折之时忽然心悸晕厥,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回来慨叹时光易逝,当即立大皇子为太子。   可大皇子虽德行兼备,却着实不是个幸运儿。这太子还没当几天,便听闻皇城北部有村镇受几只小妖骚扰,不得安生。心系百姓安危的大皇子,带着镇妖司诸将前去对付小妖,却没想到,那魔物哪是小妖?分明是个体型较小的大魔。最后大皇子与所带的人马力不能敌,葬身妖魔之口。   皇帝悲痛之下,将这太子之位,落在了二皇子头上。   可这二皇子也是个倒霉透顶的,做了太子后,志得意满,带着妻儿外出避暑游玩。可不知怎么,竟闯进了一处妖魔巢穴,一行人马,尸骨无存。   皇帝暴怒,加固了皇都外城的阵法,从此严禁各皇子出城……可两位皇子的性命,已然无法挽回。   又是一年过去,皇帝终于再次从丧子之痛中走出,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连日咳嗽不止,常常半夜就被咳醒,知道自己怕是命不久矣。   他再次动了立储君的心思。可望来望去,身边只剩下两个人选——   一个,是与他亲近,却毫无主见,被顾飞白牵着鼻子走的三皇子。   一个,是幼年丧母,整日沉默寡言——与他丝毫不亲近的四皇子。   按理来说,长幼有序,他该立三皇子才对。   可顾飞白早已以忘年交的身份,与三皇子搅和在一起,正如他当初对当今皇帝所做的那样。   皇帝不希望,他们一族,世代为天子,表面光鲜,却永远受铸剑山庄的掌控。   这正是他后来大力发展镇妖司的原因,也是他同意顾飞白的计划,将许氏夫妇调来京都的一点私心……   ——他动了立四皇子为储的心思。   那四皇子虽与他不亲近,但为人品性也算尚可,因为母亲早逝,性情略有些阴鸷,却尤为刚直,又颇有些谋略。可以说是对抗铸剑山庄最好的人选……   皇帝知道,其实无论是昏庸还是英明,只要上了这王位,受了那些臣子的辅佐,结果总不会相差太远。   他只怕,一旦他立了四皇子为储君,顾飞白会立刻撺掇三皇子发动宫变。   皇帝原本打算按兵不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直到,他看见了——许若凡。   许若凡因为担心父母的安危,才从安州城来到皇都,算得上有情有义;连对皇帝的态度都不卑不亢,显然不是好拿捏之辈。   那顾飞白心心念念要许若凡去铸剑山庄,又百般向他展示自己如今的权势,可许若凡心思显然并不在这里,一心想着带父母离开皇都……   所以,皇帝向许若凡承诺保他双亲的平安,只因他直觉,许若凡能够帮到自己。   许若凡很快了解到皇城内的一些历史。   首先让他觉得有些可疑的,便是皇帝先前所立的两任太子,均是因为出城遇上妖魔而死。   要知道,在渊出世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妖魔都是被人类勉强制衡的状态,连续两个太子都因此惨死,未免有些过于巧合了。   不过,这倒不是当下他应该关心的事。   许若凡跟着那太监一直走,直到出了宫门,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当初带人闯入镇妖司找他麻烦的那个铸剑山庄弟子。   他脸上勾着果然不出所料的笑容。   许若凡挑了挑眉,眼看着前方还有一段距离,便停了下来:   “徐公公,劳烦您替我转告皇上一句话。”   那太监望着他:“请说。”   “肺部有疾之人,不宜常用熏香,请他多开窗通风,出门散散步吧。”许若凡道。   “这……”太监犹豫一下,点点头。   许若凡说完,那铸剑山庄的人已来到他面前。   “绕了一圈,你终归还是要来。”那人道。   许若凡叹了一声。   若不是皇帝逮着他画大饼,他怕是不会走这一趟。   “走吧,带我去见见,你们尊贵的庄主。”许若凡道。   ……   铸剑山庄在皇城远郊,气派巍峨。   不过,许若凡去见那顾飞白,却并不是去的铸剑山庄,而是皇宫不远处的一处府邸。   踏入那道门槛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感到一阵凉风袭来,轻吸了一口气,顿时通体舒畅。   细看之下,这宅邸的地面上,画着许多阵法。站在其中,莫名觉得神清气爽。   许若凡闭了闭眼,感应到充沛的,来自剑的灵力。   “如何?”熟悉的嗓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许若凡回过头,发现不知何时,带他来这里的人已经消失了,身后站着的那人,是一身金黄的顾飞白。   “挺舒服的。”许若凡老实道。   顾飞白笑了一声,打开剑扇,轻轻晃了晃:“你自是会觉得舒服。没有一把剑,不喜欢铸剑山庄。”   许若凡蹙了蹙眉:“我是人,不是剑。”   顾飞白目光落在他手中凡间剑:“这一路走来,你与凡间剑的关系,你自己也该有所了解才是。”   许若凡忽的想起些什么:“镇妖司地牢里那只小猫……”   顾飞白一笑,似是早有所知:“我已差人将它葬了。”   “是你把我从安州城叫来这里的。”许若凡笃定道。   “是。”顾飞白晃着那剑扇,缓缓踱步,同许若凡一起,走向院中流水之上的小桥。   “为什么?”   顾飞白站在小桥上,猛地合上剑扇:   “凡间剑,由谁所铸,你可知晓?”   许若凡摇头:“我对此一无所知。”   顾飞白望着许若凡微笑,伸出手。   许若凡犹豫一瞬,将凡间剑交到了顾飞白手里。   顾飞白双手捧住凡间剑,轻轻喟叹一声。   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抚凡间剑灰扑扑的剑身,目光怜惜极了。   他道:   “常言道,大直若屈,大巧若拙。我在脑海中设想凡间剑的模样之时,就知道,它会是一把天下第一的剑。”   许若凡微微一怔,抬眼看顾飞白:“你……是你?是你造了凡间剑……”   顾飞白将凡间剑向着许若凡托起,面露笑容:   “凡凡,回到我这里来。我需要你,我也将成就你。”   许若凡后退了半步,有些难以置信:   “你是人类,怎么也活了上千年?”   顾飞白轻笑:“此剑铸成之时,我已非凡人也,自然不是按着凡人的时令来活。”   “顾飞白……”许若凡喃喃道。   “你也可以叫我爹。”顾飞白道。   许若凡:?   他心里一惊,摇摇头,认真道:“我爹是许崇威。”   “他不过是你此世肉身的生身之人。”顾飞白敛了笑容道。   许若凡不大能接受突然又冒出一个人将自己认作儿子。   他光速接过那凡间剑,摆摆手:   “不不不,我是我,剑是剑……”   顾飞白不在意地笑笑:   “凡间剑中神灵,早在千年前那场人魔之战中破碎陨灭,只有你,才能让它重新充满力量。”   许若凡抿抿唇:   “我从小就能驱动所有的刀剑,甚至是剪刀,难不成我还曾是一把剪刀?那我这几次转世还挺精彩。”   “正因你是那剑灵转世……我说过,凡间剑,是天下第一的剑。凡间剑灵,也是天下第一的剑灵。”顾飞白道。   许若凡:“……”   行吧。   所有人都说他就是凡间剑……   “那我暂且当你说的是真的好了,”他叹了口气,直视顾飞白,“你想要我加入铸剑山庄,为何不直接同我说,却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   顾飞白莞尔一笑:“倘若那日在安州城,我让你离开桃源村,去铸剑山庄,你会答应我么?”   许若凡细想,确实如此……   他喜欢桃源村的生活,也打算长久定居下去。若不是那道莫名其妙的调令,将许崇威和赵婉儿调来的皇都,他绝不会离开安州城。   顾飞白早已暗中将他了解透彻,找到了他的命门……   “你费了这么大劲,把我从安州城叫来这里,是希望我为你做什么?”许若凡认真问。   若不先问清楚……他怕顾飞白叫他去杀人放火。   毕竟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人,就算表现得再温厚纯良,也不像个良善之辈。   顾飞白目光落在他食指上的黑戒,眼神微微一闪:   “这件事,我们倒可以日后再谈。”   许若凡:“……”   顾飞白忽的想起些什么,笑了笑:“皇上召你过去见他,没有说什么我的话吧?”   许若凡斟酌了一下,轻声道:“他说,非要我加入铸剑山庄不可。”也确实如此。   “哦?果真如此?”顾飞白叹了一声,接着道,“那孩子疑心重,我怕他误会些什么,要你做些不好的事。”   许若凡淡淡一笑,反问道:“什么不好的事?”   顾飞白一顿,摇扇笑道:   “没有什么不好的事。这几日,你便先留宿在此吧。凡是我铸剑山庄的剑,你都可以触碰,但万万记得,不要轻易唤醒其中的剑灵。有的剑灵脾气过于暴躁,我们还未进行驯化,恐会攻击人类。”   许若凡点点头,目送顾飞白的身影离开。   这顾飞白,竟然是凡间剑的铸剑师,且已活了许久……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凡间剑,轻轻弹了弹剑身,剑身震动,发出清脆的嗡鸣。   他喃喃道:“你和你爹之前关系怎么样啊?你愿意回到他身边吗?他如今要招揽我,你觉得他是要做什么啊?我不会被他噶腰子吧?”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口……那剑都没有回应。   这一刻,许若凡真希望凡间剑仍然活着。   如此,他便可把凡间剑扔给顾飞白,自己拍拍屁股,带着爹娘回桃源村去……   如今,扑朔迷离的前路,却是要他自行面对了…… 第54章   许若凡留宿在顾飞白的别院里,洗了一个生平最豪华的澡。   自离开桃源村,他几乎可以说是连日奔波劳累,又才从镇妖司那不见天日的地牢出来,许若凡早已觉得身上脏污不堪,迫切地需要沐浴。   他把这个意图,告诉了自己房门口站着的侍从。   那侍从当即将他领到了别院后山的温泉中。   温泉内烟雾缭绕,两个池子,做成道家阴阳图的形状,一个池子内是冷水,一个池子内是热水。   许若凡见到冒着热气的温泉,心情顿时愉悦,放松下来,高高兴兴抬起双臂,伸了个懒腰——   他的双臂才刚抬起,下一刻,身后两个铸剑山庄的侍从围了上来,一左一右,快速动手,开始解他的衣袍。   “喂喂喂,等等,你们干什么?”许若凡忙抱紧双臂。   两个侍从面面相觑,停住动作,轻声解释:   “为少主宽衣。”   许若凡把头摇出了残影:   “不不不,不需要谢谢,我自己来。”   两个侍从犹豫一瞬,点点头,退到一旁。   许若凡见他们站在一旁不动了,微微蹙眉:   “那个……你们先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好。”   两名侍从顺从地低下头,鱼贯离开了温泉。   许若凡松了一口气,解下衣带,小心叠好,放在温泉不远处的边上。   他摸了摸食指上的黑戒,心想,这是渊交给他的,还是不要随便放置的好,最终还是没有把它解下来。   不知何时,细微的、淡淡的雾色,弥漫在泉池的四周。   疏朗月光下,清瘦好看的男子,缓缓褪下了白色衣袍,露出白皙瘦削的肩线,和细而有力的腰身。   许若凡叠放好衣袍,迫不及待地入了热水区,靠在池壁上,舒舒服服地闭上眼。   然而,还没等他开始沐浴,那两名侍卫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一人向水里撒着花瓣,一人拿着皂角往他身上招呼……   许若凡瞪圆了眼,抬手挡住:“停,停停停!我不习惯有人服侍……”   “少主在外漂泊许久,不尝试一下么?”一名侍从笑道,“这阴阳泉池,阴泉,是天山化下的雪水;阳泉,是温养剑灵的神水。少主只需闭上眼享受,小的们为您仔细着、轮换着来呢。”   那侍从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让开些许。   许若凡便看到他身旁放着的托盘,里边放着大大小小十几条不同颜色和质感的毛巾,还有一些皂角、按摩香油、香薰香烛等等物品……   看起来,是一套复杂而精致的流程。   古代贵族就算是洗澡也懒得自己动手。可许若凡来自现代,除了他自己,还没有人那样上下触摸过他的身体。   冷汗顿时从他额间流了下来:   “你们把东西留下就好,在我离开后山之前,麻烦不要再进来。”   两名侍从对视一眼,有些失望地道:“是,少主。”   许若凡盯着两人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这一次,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他放松地靠在池壁上,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   如今他身在顾飞白的别院里,却带着皇帝交给他的使命。一时间,许若凡倒是拿捏不好,到底该怎么帮皇帝。   一是他身单力薄,宫变也并未开始,他自是不知该从何开始阻止。   二是顾飞白虽然将他留了下来,却并没有对他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显然,他虽然告诉了他自己的铸剑者身份,却仍未完全信任他……   如今他首先要做的,竟是获取顾飞白的信任。   然而许若凡并不是很喜欢撒谎,要他假装效忠顾飞白,最后倒打一耙,他心里实在过不去这一关……   可他分明答应了皇帝在先。   阳池之内,面容姣好的青年,正闭目休憩,神情惬意极了。   他眼睫浓密纤长,饱满的双唇被水汽熏得红润。湿透的黑发散落在他肩膀,其间露出的一抹雪白,反而更是引人遐思。   许若凡正闭着眼沉思着,忽觉水波似动了一动。   他警觉地睁开眼,看到一枚粉嫩花瓣,落入温泉之中,荡开了一圈涟漪。   那花瓣,是一人扔下的。   许若凡一怔,抬眼便对上一双泛着水雾的黑眸。   黑衣魔物,侧卧在阳池之畔,单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拈着花瓣,撩开涟漪迭起的水波。   祂胸前衣领并未完全合上,更显慵懒。   “你、怎么来了?”许若凡不自觉退了半步。   “方才,你叫我来,”渊低声道,“是要叫我一起沐浴么?”   许若凡:???   “我、我几时叫了你?”   许若凡心中有些不安,心跳却莫名地加快。   脑中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人不算是人类,他们之间有厚厚的壁障,不大可能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这个人此前还非要与他双修……   渊微微自地面腾起,以一种人类无法办到的姿势,稍稍往前挪了些许。   许若凡睁大眼,看着祂奇异的动作。   一股黑雾,忽的探入水中,缠绕住许若凡的手腕,将他的手缓缓拉出水面。   “你叫了我,刚才。”渊道。   许若凡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水珠自他手背滑落下来,那漆黑的黑雾攥着他手腕,好似一道无法挣脱的镣铐。   他的食指,有一枚与那黑雾同色的黑戒。   黑雾漫过手背,卷上那枚黑戒,缓缓蹭了蹭。   许若凡眼睫微微一颤,低了眼,声音不自觉有些干涩:   “方才我只是看着这枚黑戒……想到过你。”   “那便是了。”渊的目光看着那泉水,眸色深了些许。   片刻后,黑雾像是流沙一般,滑入了泉池,在其中凝为实体……成了那黑衣魔物。   许若凡慢半拍发现,渊已入了温泉,与他泡在同一个池子里。   还离他那样近……   “人泡在水里,有何意义?”   渊也像方才许若凡那样,展开双手,靠在池壁,闭上眼问。   祂的神情,冷得好似不将任何凡尘俗物看在眼里。   问出的,却是像小孩子一样的问题。   许若凡一愣,继而噗嗤一笑,随口道:   “就跟泡茶似的,泡久了,人味儿散开,这水里便有了人气,人里也有了水汽,不再那么干燥乏味。”   渊越听,越是蹙眉,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说的……是人话么?”   ……他竟被渊给内涵了。   许若凡轻咳一声,尴尬道:   “怎么就不是人话了?简而言之,洗个澡么……怎么,你们做魔便不用洗澡?”   渊低眼看着涌动的水波,沉默了片刻:   “曾有人做水牢,对付魔物。”   许若凡微微一怔,看着渊:“你……害怕水么?”   “今日之前,有些厌恶。”渊淡淡道。   今日之后,怎么便不厌恶了?   不知怎的,许若凡双颊一热:“……哦。”   他应了一声,没再追问下去。   渊看着他窘迫的模样,眼角弯了弯,没有点破。   短暂的沉默,在许若凡看来,不知为何,有些焦躁的漫长。   他别过视线,开口道:“顾飞白要我入铸剑山庄。”   “你要去么?”渊问。   许若凡摇摇头:“我不想去,我只想带走爹娘。可如今似乎不得不去。”   他偷觑了那放松泡澡的黑衣魔物一眼:“你不是想要攻铸剑山庄么?”   渊微微抬眼,似是对他所知之事有些讶异:   “是。”   “那我若是入了铸剑山庄,你会连我一起杀了么?”许若凡看着对方的双眼,认真问道。   渊微微眯了眯眼。   下一刻,勾了勾唇:“我为何要杀你?”   “你不是要灭铸剑山庄么?”许若凡严肃地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想把我的魂魄吸空。”   有一瞬间,渊有些尴尬地移开眼。   随即立刻敛下双目,遮住眸中异样神色。   “嗯?”许若凡挑了挑眉,瞪着渊,不依不饶地追问。   “现在不要了,”渊慢吞吞地说着,漆黑无光的眼眸抬起,看着温泉中湿漉漉的青年,忽的亮起星星一样的光芒,“我只想与你双修。”   “……”许若凡噎了一下。   不对……   等等,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三句话不离双修……   许若凡脱口便想拒绝,可想起上一回他拒绝渊之后,对方便整个人郁闷地失踪了,顿时有些说不出口。   “待我取了铸剑山庄,你认真考虑一下好么?”渊从那托盘之中取了条毛巾,给了许若凡。   许若凡看着神情认真专注的黑衣魔物,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点完头,又觉不对劲,心中更是焦躁不安。   “等等……不对,你为什么非要去攻铸剑山庄?其他几个门派不是更好下手么?”   许若凡忽的想起些什么,开口问道。   这是一个在书中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如今书中反派本尊就在自己面前,许若凡自然是想知道,PAO泡拯理渊究竟是为什么,先去攻了那铸剑山庄,后来,又一连端了各大门派,最后将整个人间,都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渊闭了眼,轻声道:   “铸剑山庄存在一日,你我永为仇敌。”   许若凡怔了一下。   “少主,您还好吗?这神水恐不宜长时间浸泡……”远处,传来那名侍从催促的声音。   许若凡暂时没有心思理会那名侍从,转身对着渊道:   “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不去攻打那么多的门派,也能够……”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发现对方已经消失了。   那缭绕暧昧的黑雾,连同那个黑衣魔物的身影,都不见了,只余水面上轻荡的波纹。   许若凡怔怔看了那水波半晌,最终,只是轻叹了口气。 第55章   眼看侍从的催促之声渐急,许若凡也不再耽误,快速洗完澡,便从那池子里出来。   岸边,他原本脱下的衣袍,早被侍从们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丝质的白色长衫。   那丝绸清凉细腻,握在手中,好似掬了一捧柔顺的清水,顺着指缝间滑下。   一摸便知价格不菲。   许若凡又摸了一把,舒舒服服将这长衫套在身上。   很快,方才离去的侍从们便围了过来,替他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许若凡正闭着眼,忽的察觉,手上又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他转头一看,是侍从如常的神色:   “今夜正是十五,天色疏朗,恰好能看清月色。庄主邀您至剑阁旁淬金亭小叙。”   许若凡眯了眯眼,认真观察这名侍从,只见对方神情全无异样,配合地点点头:   “我这便过去。”   那两名侍从为他擦干头发便退下了。   许若凡低头看了看掌心,展开被揉皱的字条,里边是一行他已有些熟悉的笔迹——   “三日后立储。朕要禁军叛将的名单。”   禁军叛将的名单……   许若凡沉吟片刻,指尖微动,将纸条缓缓撕碎,揉散在微风中……   ……   夜凉如水,银盘般的圆月高悬深空之上,一旁点缀着稀疏淡星。   许若凡被人领着,走向剑阁。   快到目的地之时,他瞥到一旁的小湖之上,立着一个小亭子,上书“淬金亭”,便停了下来,自发走了过去。   湖心的淬金亭之上,顾飞白一袭金黄衣袍,正独自坐在席上,面对着月色,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自己同自己下棋。   许若凡走了过去,没有打扰对方。   顾飞白背对着他,先开口了:   “你若是白子,下一步会如何走?”   许若凡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围棋棋局,蹙了蹙眉,沉吟了片刻——   “……不好意思,我不会下围棋。”   顾飞白一愣。   良久,终是失笑:   “果然,你与他还是有些不同的。当初,他可是世间难逢敌手的棋者,这个棋局,轻而易举便能解了。”   许若凡目光在那复杂的棋盘局势上逡巡,良久道:   “斯人已逝,顾庄主还请节哀。”   顾飞白道:“就算经历有所不同,你与他,终究是一体。”   许若凡不再继续同他辩解,拈了枚白子,笑道:   “我虽不懂围棋,但懂得一种黑白棋子的玩法,名为五子棋,顾庄主您可有兴趣?”   顾飞白微眯了双眼,略带审判地看着他。   片刻后,神情一松:“说来听听。”   “五子棋又名五子连珠,黑白棋轮流执子,先在棋盘上形成横向、竖向或斜向的五颗同色连珠棋子,即为获胜,”许若凡看顾飞白饶有兴趣的神情,笑了笑,“这是乡野间的玩法,虽不及围棋运筹帷幄,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顾飞白好奇地同意了。   许若凡虽让对方下了先手,却仗着顾飞白第一次玩不熟悉规则,光速赢了他两局。   直到对方好胜心上来,他装作一时大意,让顾飞白的五枚黑子连了珠。   顾飞白拍掌,大笑:“倒是有趣!”   “可惜,可惜!”许若凡作懊恼状,抬眼看顾飞白高兴的神色,接着道:“在我还未出生之时,爹娘便已离开京都,定居在了偏远的地崖。久闻皇都繁华,这几日倒是才领略到了。可惜……当初他们本有机会在皇都大展宏图,若爹一直待在这里,现在若不是个镇妖司的正使,也是个禁军统领了吧。”   他望着那朗朗月色,神情追思,长长叹息了一声。   顾飞白似笑非笑斜睨他一眼:   “这皇都,可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儿。”   许若凡不信:   “如今,皇城外妖魔肆虐。普天之下,怕是没有比皇都更安全之处了。”   顾飞白微微一笑:“镇妖司正使可是皇都最为清闲的肥差,若不是张景锡有个丞相爹,哪里轮得到他坐?”   “……那禁军总能凭些真本事吧?”许若凡无语道。   顾飞白微微挑眉道:   “你向来清高,今日倒也关心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了。”   许若凡笑笑:“我从来不过是个贪财贪安的凡夫俗子罢了。没那些个胆子,看起来自然清高。”   顾飞白哈哈大笑:“你倒是比前世精明许多。罢了,告诉你也无妨,那禁军统领倒是得凭些本事爬上去,可坐不坐得住,却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许若凡微微一怔:“难不成,是您说了算?”   顾飞白给许若凡斟了杯酒,笑意不减:   “怕是如此。若那孩子要做些什么,索性别用禁军了罢。那北调而来的谢将军、吴将军一行人,倒是从未被我‘染指’过。”   许若凡:“……”好家伙。   顾飞白这家伙,显然早把什么都算好了。   此时此刻,许若凡倒是担心起皇帝来……   他哈哈干笑了一声:“此言差矣,倒是多谢顾庄主指点。”   顾轩宇朝他举杯,自己先一饮而尽:   “凡凡,对你,我向来是最有耐心的。”   许若凡一怔,眼睫敛下,望着自己杯中酒。   水波粼粼,酒中倒映着皎皎月色,和他自己的模样。   许若凡轻轻放下酒杯,终究没有喝下这杯酒。   这一夜,顾飞白拉着许若凡,对他说了一些凡间剑过往的事。   许是因为回忆太过久远,又似有几分失真,许若凡听在耳里,却并没有怎么听进去。   却能感觉到,他对凡间剑,爱之深。   无论这是出于一名剑痴,对一把举世无双的名剑的爱意;还是出自一个铸剑者,对自己最呕心沥血的造物的爱意……顾飞白,把那种深刻的情感,毫无保留地表现在了许若凡面前。   到最后,他让许若凡取来凡间剑,伸出手,抚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眼眶通红,不见了他平日的潇洒自如……   许若凡不觉产生几分莫名的愧疚。   两人分别之后,许若凡将凡间剑抱回了屋里,通过那侍从,给皇帝同样回了一张字条:   “谢吴清白,禁军团灭。若无万全之策,万勿立储。”   此信寄出,他已仁至义尽。   许若凡知道,当今皇帝……根本无法直接与顾飞白这个千年老不死对抗,所以才劝说皇上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想到万全之策,再行立储不迟。   至于皇上是否信任他、又是否愿意听他的话,那就不在他的掌控范围内了。   许若凡知道禁军已全军覆没,回了那字条后,便没有再继续徒劳打探相关的消息。   这几日以来,在顾飞白三番五次的邀请下,许若凡常常前往剑阁,与他见面。   顾飞白以一柄桃木剑为例,教他一些基本的剑招、剑阵;教他如何最大限度地以目前的状态,发挥凡间剑的效果;也教他时时刻刻尝试与凡间剑通灵,尝试着与它合为一体。   在这铸剑山庄庄主的教导下,几日过去,许若凡已经基本能够用凡间剑来自保,不再担心他人来袭击自己之时,毫无还手之力。   而且,他能感觉到,他在使用凡间剑之时,凡间剑之中,似乎开始传来一点微弱的回应。   或者说,这并不是回应,而是某种共感。   这是与凡间剑往日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的状态。   然而,就在那一日,许若凡细细感受着凡间剑微微的震颤之时,一群人围住了这所别院。   与此同时,别院外,传来了皇帝立四皇子为储君的消息。   皇上果然没有动用禁军,反而把那些禁军都圈禁起来,下令他们不得行动,然后火速用吴将军与谢将军的人马,制住了三皇子与顾飞白的别院,打算把两人同时制住。   然而,顾飞白这边虽看似没什么反应,三皇子那边,却似早有预料,很快派人潜入地牢,解放了大批禁军,发动宫变,直接攻入皇宫之中,挟持了皇帝,想要逼他让位。   此时,许若凡正与顾飞白对坐在淬金亭里,两人下着五子棋,下得不分胜负。   淬金亭外,一行人马闯了进来,将顾飞白押到了剑阁看守。   临去之时,许若凡看到顾飞白露出一抹笑容。   那是一抹淡淡的、好似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笑容。   眼看着众人将顾飞白带走,许若凡伸出手,悄悄摸了摸食指上的黑戒。   那片黑雾,倏忽袭来,隐隐缭绕在他四周。   “渊!外边怎么样了?我爹娘现在如何,你知道吗?”他忍不住焦急地问。   “宫变之时,修竹院大乱,我已趁乱将他们转移走了。”渊的声音,自那黑雾中传来。   不知为何,许若凡听着,渊的声音,似乎有些虚弱。   他因爹娘安全而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却不自觉地又担心起渊来。   “你怎么了?”他望着那黑雾,却始终未从那黑雾中窥见人形。   那雾色丝丝缕缕缭绕,淡淡的,好似有些缥缈。   “无碍……”渊的声音,忽而化为了几重,重叠而虚无。   “渊,你怎么了,你在哪?”许若凡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   一下子,周围的守卫目光都齐刷刷剜在他身上。   他轻咳一声,终是重新坐了下来。   渊见他追问不休,低声道:   “这几日,无涯峰趁我不在,突然袭击了魔域。我回去简单处理了一下,又赶了回来罢了。”   许若凡大惊:“赶回来……你强闯了皇城外的阵法?”   “嗯哼。”渊的声音越□□缈。   “你怎么能冒这个险?谁都知道皇城的那些个阵法极克魔物……你非要再次闯回来,不要命了吗?”许若凡心中不由得有些火起。   他知道渊很强大,可不知道他还是个这样的犟种。   闯进皇都,竟比祂的命还重要……   “嘘……让我安静会,我要睡了。”渊的声音越来越小。   “渊、渊!”许若凡顿时觉得有些不安,唤了祂几声。   “别吵我,让我睡……”渊低声道,“不必寻我,我就在你手中的这枚黑戒里……”   许若凡微微一怔,看到周围缭绕的淡淡黑雾,倏然消散了,再不见踪迹。   与此同时,他食指上漆黑的戒指,越发冰凉起来。   渊……再度沉睡了。   就像他初次见到祂时那样。   只是不一样的是,那一次,祂沉睡在凡间剑之下;这一次,祂沉睡在他手中的黑戒里。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收起所有不安的心思,抿了抿唇,将那黑戒轻轻摘下,小心地放入衣内的暗袋之中,贴着心口之处,小心保护起来。 第56章   局势的变化,只在瞬息之间。   伏笔却早在一开始就已经埋下。   自从当今皇帝动了反抗顾飞白的心思起,结局便似乎已经注定了。   就在许若凡在淬金亭中,担忧渊的状态之时,周围看守他的人马,出现了一丝松动和慌乱。   只因一个身影被押了过来——   正是三日之前还意气风发、谋划着要反抗铸剑山庄的当朝皇帝。   那皇帝仍是一身龙袍,在太监的搀扶下,不时低头咳嗽一声。修长身躯在那宽大的龙袍之下,更显出几分虚弱。   押着他的那几人,动作虽透着几分尊敬和不安,步伐却未曾放慢些许。   他们正将皇上押向剑阁。   许若凡心念一动,自那淬金亭中走了出来,走向剑阁。   他站在剑阁之前,就着虚掩的门缝,朝里看。   只见数十把名剑,安然树立在剑架之上。   烛光晃动,顾飞白的身影斜靠在烛光后的一把躺椅上,皇帝却是站在他面前。   “成玉,你知道,我一向看重你的,”顾飞白叹息一声,“你却令我如此失望。”   成玉,是当今皇上的字,在顾飞白口中,却多了几分亲昵与……轻慢。   萧成玉似是笑了一声,还没笑完,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起来。   一旁的太监想上前搀扶,顾飞白抬抬手,便止住了他的动作。   萧成玉早有预料,独自咳完,擦去唇边鲜血,淡淡道:   “朕这条命也不剩多少时日了,总得为皇子们做点什么。想不到,这一回,却是誉儿先动了手。”   顾飞白勾唇:   “三皇子虽胸无大略,却懂得用人之道,不会疑心忠臣。是你过于急躁了,成玉。”   皇帝悠然叹了一声,怔怔望着一旁森然林立的剑。   顾飞白抬抬手,命人将一卷早就写好的折子铺在了桌上,准备好了朱红的印泥:   “该你了,成玉。”   萧成玉走到那折子边上,看了那折子几眼:“让位之前,我有一个条件……”   顾飞白笑着摇摇头:“怕是不可。”   萧成玉脸上终于现出愠色:“把老四的尸毒解了!”   门外的许若凡闻言,吃了一惊。   皇帝立储之后,第一件事,定是把四皇子严密保护起来,防止他遭人暗算。想不到,他竟还是中了毒。   “此药无解。你,也该长长记性。”顾飞白叹了一声:“我不会一直纵容你。”   “顾飞白!朕只剩下这两个皇子!”萧成玉怒道。   顾飞白面带微笑,毫不松动:   “犯了错,便要付出代价。印下这方玉玺,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吧。”   门外的许若凡惊了一下。   顾飞白……这是要弑君?   他竟如此胆大妄为……   虚掩的门缝中,只见萧成玉脸色灰败,颤颤巍巍地取出玉玺,沾了印泥,缓缓按在那纸让位的诏书上。   他身后,一名面无表情的侍从取了一条白绫,缓缓接近了萧成玉。   许若凡想起与皇帝初见那天,他小心翼翼地向他手中塞了纸条,又郑重许诺保他父母平安的模样,不觉动了恻隐之心。   虚掩的门忽然被撞开,众人的目光,都朝这望了过来。   那侍卫打扮的杀手,也停住了动作。   许若凡笑了笑,径直走了过去:   “这儿还挺热闹啊。顾庄主……啊,皇上,您怎么也在这里?”他好似才看到萧成玉,故作惊讶道。   那杀手拿着白绫,犹豫地看了顾飞白一眼,不知该不该动手。   顾飞白展开剑扇,看着许若凡,眉目间漫上笑意:   “在门外偷听了这么久,你终于进来了。”   许若凡也呵呵地笑:   “若凡这不是才刚到么?一到这里,便是这样大的阵仗。”他话中有话,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顾庄主用完的剑,都要把它扔进熔炉里头销毁么。”   顾飞白神色一柔:   “剑非人也,人会背叛,剑不会。”   “顾庄主此言,倒是让在座的人都自惭形秽起来,”许若凡喃喃道,“外边几百双眼睛,看到皇上进了剑阁,若是有去无回,顾庄主也完全不在意么……”   “我只是不愿,你对我心寒。”顾飞白说完,朝着那杀手示意:“先下去吧。”   许若凡看着那侍卫打扮的杀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萧成玉目光有些恍惚地看着许若凡,似是还未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相信。   许若凡叹了一声,看着桌上那传位给三皇子的诏书,摆摆手道:   “位子也让了,儿子也呆了一个,还有什么好纠缠的呢?反正这天下,该是谁家的,还是谁家的。散了吧。”   “成玉,听见了,便下去吧。”顾飞白对着萧成玉道。   萧成玉抬起眼,看看顾飞白,又看看许若凡,眼里不知是怨气,还是感激。   他终是转身走了。   扶着他来的那太监,也想扶着他回去,却被他一袖子甩开,又一边走,一边兀自咳了起来。   那背影萧瑟之极,一副大势已去的模样。   许若凡叹了口气:   “庄主真是好手段啊,就连这皇位,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顾飞白合了扇,扇骨抵在唇边,勾唇笑道:   “凡凡若是要嘲讽我,便别用这样一副真心夸赞的语气。我听在耳里,倒是快乐得紧呢。”   许若凡:“……我嘲讽你做什么?”   他还怕顾飞白哪天对他再无所求,便也像对付这皇帝一样,将他快刀斩乱麻杀了呢。   “我只想提醒你,苟富贵,毋相忘!”许若凡抱拳道。   “我怎会忘了你。”   顾飞白看似心情很好,又摇起他那风流无双的剑扇来:   “这皇城整日勾心斗角,待着属实糟心。凡凡,收拾收拾,明日,便随我回铸剑山庄吧。”   许若凡怔了怔:“铸剑山庄?我去铸剑山庄做什么?”   顾飞白道:“你便不想看一看,当初那凡间剑,究竟是从哪里出生,又是如何生出剑灵,最后化形为人的么?还有那忠诚于你的剑奴……”   许若凡对凡间剑的出身,不是很感兴趣。   顾飞白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一些什么。   许若凡一拍脑袋,猛地想起:   “对了,无名!顾庄主,我怕是得先走一趟……”   ……   许若凡想起,那日无名带着唐三思的玉扳指离开之后,再也没了踪迹,不禁有些担忧,忙火急火燎地辞别了顾飞白,从那别院中出来,向着那日二人分别之地赶去。   不过,他此行,倒不仅仅是为了找无名。   更是想借机摆脱顾飞白。   无名身手矫健,又精通刀法,一人在外,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许若凡待在那顾飞白身边,倒是一天比一天发怵。   尤其是,亲眼见着他命人杀萧成玉之后。   在他眼里,都是活了千年,渊虽然强大至极,又为妖邪魔物,却总是一副懵懂干净的可爱模样。(渊:?)   可顾飞白却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一张笑面之下,不知掩盖的都是些什么腌臜事……   眼看着顾飞白同意给他一些时间去寻找无名,许若凡当下便脚底抹油,飞速溜出了顾家别院。   这场兵不血刃的宫变,并没有影响百姓们的生活,街巷里依旧人来人往。   众人虽都是一副天要塌了的口气,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方才发生的那一场大事,却未曾停下自己日常生活的脚步。   许若凡穿梭在这街巷之中,一边搜寻无名的身影,一边以顾飞白教过他的身法,在人群中闪转腾挪,这才甩开了身后一直紧紧跟随着自己的跟踪者。   他松了一口气,抚了抚心口的黑戒,将它小心翼翼地取出,重新戴回自己的食指。随后一路打听着,走向了唐家的府邸。   他沿着高高的围墙,还未走到正门,便察觉头顶传来一阵异响,忙侧过身,及时让开。   一个孔雀绿的身影,从那围墙上翻了下来,哎唷一声,一个踉跄,双腿勉勉强强站在了地上。   许若凡差点被这人撞个正着,正想说他几句,定睛一看,发现眼前人正是唐三思。   “唐三思!”他不假思索地叫道。   唐三思拍了拍被震得发麻的大腿根,倒吸一口凉气,瞥了许若凡一眼:“你谁啊?”   许若凡忽的想起,自己没有戴面具。   难怪唐三思认不出自己来。   “我,樊若许啊!我差人将那玉扳指给你,你见着那人了吗?”许若凡问。   “樊先生,是你!”唐三思面色大喜,当下也顾不得双腿仍旧发麻,三两步上前便握住许若凡的手。   许若凡轻咳一声,退开些许,看到他空空如也的后背:“你的潮水剑呢?”   唐三思懊恼:“别提了!我爹给我没收了。当初明明是他说我不务正业,让我去找点正事做,学习其中道理。如今我拜入御虚宫,把那潮水剑灵养出来了,回到家,他还说我不务正业!”   许若凡轻咳一声:“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父亲说的正业,是做公务员之类的?”   “什么员?”唐三思皱眉。   就在这时,头顶上再度传来一声异响。又有一个笨重的灰色人影,自那围墙之上翻了下来。   许若凡眼睛一亮,叫道:“无名!”   ——跟在唐三思身后下来的,正是肩上被踩出两个鞋印子的无名。   见到许若凡,无名僵硬的面容,浮现出一抹怪异的、像是笑容一样的表情来。   唐三思叹道:“总算认了亲了!这家伙拿着我给你的玉扳指,要我跟他过去,可去哪里、做什么,统统说不清楚。还一直跟在我背后,连我爹也赶他不走,我真是服了他了!等后来他终于搞明白要我做什么,你早就不在镇妖司了。”   许若凡噗嗤一笑:“我被皇帝叫走了,问了几句有的没的。没什么大事。”   无名闻言,似有些如释重负。   许若凡观察着无名的神情。   说起来,这是无名第一次独自外出与他人沟通。   似乎……并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么艰难?   许若凡仍旧思忖着,要怎么锻炼一下无名,让他像正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地活,而不是活成一个只为他而生的剑奴。   三人笑闹着走到巷子口。   巷子口却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着暗红官服的中年男子——   “唐!三!思!”那中年男子咆哮,“你又给我爬墙出来!”   唐三思脖子一缩便要溜回去,那中年男子却已经带人三两步走了过来:“把他给我拎回去!”   他身后随从似是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一左一右拎起唐三思,向着唐府大门走。   唐三思一边挣扎一边回过头找许若凡:“等、等等,这个是我朋友,高人,高人!给我把他请回去!别漏下了!”   许若凡扶额:“……” 第57章   唐府大院。   偌大的厅堂,弥漫着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唐三思唾沫横飞地细说着与许若凡的结识:   “……樊先生点破潮水剑灵与温养剑阵属性相克之后,我怒气冲冲地就回到御虚宫,质问那几个人模狗样的骗子师兄啊。可他们非咬定了,是樊先生在说谎,还要我带他们去找人对质。我拗不过,把他们带到樊先生面前,想不到那些人三两句话蒙混不成,竟要对樊先生动手!幸好樊先生一句话,便卸了那几人的剑,让它们再不受控制……我这才如梦初醒……”   唐父斜盯着许若凡,眉间皱得越来越深,最后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许若凡面带微笑,与唐父对视,礼貌地点了点头。   无名站在大门旁边,肩上还留着唐三思的两个脚印,面无表情地望着屋内景象。   唐父瞪了唐三思一眼,一吹胡子,打断他的话:   “满脑子都是那柄破剑,不知悔改!给我再禁足三个月!”   许若凡本不想掺和别人的家事,可触碰到唐三思求救的目光,终是帮他解围道:   “唐大人,请恕樊某冒犯。三思他虽成天一副不务正业的模样,其实却是人群之中少有的剑修奇才。世间多的是修行之人,修了一辈子的剑,也从来没有从中养出一个剑灵来,他却年纪轻轻便做到了……”   “我儿子是什么样,我能不知道?一把破剑养得再好,能当饭吃?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难不成要给那皇都城门外的乞丐?”唐父连珠炮似的,突出一连三问。   ……这倒是。   许若凡轻咳一声,竟无法反驳,想了想又道:   “这爱好与工作,并非不可两全之事。养剑之事,投入可多可少,就像是养猫似的,也只是家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不必将它当做妖魔鬼怪……况且如今世道混乱、魔物肆虐,若有一日,天下乱了,兴许便都指着三思用这剑来保护自家人……”   “皇都乃天子脚下,又能乱到哪里去!”唐父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是终于正眼看了许若凡一眼。   许若凡再没有什么恰当的说辞,抱歉地望望唐三思,无奈地摊了摊手:   “我尽力了……”他无声用口型说道。   唐三思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就在这时,门外呼哧呼哧闯进来一个报信之人。   “报——”   报信者一脸焦急地冲进大堂,朝着唐父冲去,跪在他面前,朝他抬头耳语了几句。   唐父越听,脸色越是沉了下来。   许若凡不禁好奇伸长了耳朵,依稀听到“三皇子”“即位”之类的词语。   唐父沉思片刻,站了起来,朗声道:“备轿,入宫!”   他甩了甩朱红的官袍,走向厅堂之外。   踏出去之前,唐父忽的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朝一旁随侍的仆人道:   “那什么剑,取来给少爷吧。”   “是。”仆人应道。   唐三思猛地反应过来,万念俱灰的神情,忽的整个亮了起来,忍不住叫了一声:“爹!”   唐父摆摆手,离开了大堂。   ……   唐府,唐三思房间内。   “樊先生,你真是我的福星!”唐三思双手捧着自己的潮水剑,爱不释手地擦了又擦。   许若凡见他这副模样,不觉有些好笑:“我的一番话不过是个辅助,你爹是听到那宫变的结果,担心皇都的安全,才容许你”   “不管怎样,我的潮水剑回来了!~”唐三思喜气洋洋。   许若凡眼看着无名也找到了,渊也暂时睡进了戒指里,如今,只有他爹娘尚不知所踪。   渊似乎提到,把他的爹娘安置在了远离皇都中心的一处院里,却不知究竟是哪里……   他摸了摸食指上的黑戒,试着轻轻喊了渊几声。   黑戒好似吞没了所有的光线,却有某处泛着异样的光泽。   渊沉默着,久久没有回应。   许若凡不禁有些担心渊的情况。   进入黑戒沉睡之时,祂的状态似已经很不好。   许若凡早已不记得原书发展到现在之后,具体发生了些什么,顾轩宇又追着渊和魔域做了些什么事……渊现在的状态,让他担心极了,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另一边,唐三思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小小的阵法,而后将那潮水剑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   这几日,许若凡在顾飞白的教导下,已然明白了一些温养阵法作用的原理,无非是将天地自然中的灵力,通过阵法的作用,转化到阵法之上的剑与剑灵之中。   许若凡看着那阵法,忽的灵光一闪——   倘若那阵法之上,放的不是剑,而是那枚黑戒呢?   渊虽然是邪气汇聚而生的魔物,可那剑灵,其实也是剑气、人的心意,被那铸剑师之血所催化而生的灵物罢了。   难说两者之间没有什么相通的地方。   说干就干。   许若凡对着唐三思道:“三思,借个地方一用,我也需画个阵法试试。”   唐三思一愣,摆摆手:   “借什么地方?你就是在我家住个三年五载,我也照样欢迎!”   唐三思将许若凡带到了他院里一处客人住的厢房,许若凡道了个谢,当即往地上铺开一层纸,蘸了些墨水,画起一个最简单的聚灵阵来。   按理来说,滋养魔物的阵法,最好用些什么活物的血液之类。但许若凡不是很喜欢那样血腥的场面,终究是放弃了,只用了最普通的墨水。   唐三思在一旁看着,叹道:“这阵法虽只是一个最简单的聚灵阵,看起来却莫名清澈干净,你莫不是有什么灵物加成?”   他为了养这潮水剑灵,四处搜集阵法,早成了半个专家。   “我自己算么?”许若凡喃喃道。   清澈干净?渊能接受么?   他想起当初国师把渊从地崖召唤出来之时,画的那个邪气而不详的大阵,心中不觉有些担忧起来。   他害怕,此阵转化而出的灵力太过清澈,渊吸收不了。   可聊胜于无。   他想了想,仍是将那黑戒放了进去,放在阵法的中心。   “这是什么?”唐三思望着黑戒,好奇地问道。   “嗯……”许若凡思忖片刻,轻声道,“这是我的一位魔物朋友。”   “什么……魔物?”唐三思惊得后退几步,讷讷望着那黑戒,“樊先生……为何与魔物做朋友?”   许若凡笑道:“也别叫我樊先生了,唐三思,我真名为许若凡。此前告诉你的名字,是假……咳,行走江湖的艺名。很抱歉一直对你有所隐瞒。”   唐三思惊了一下,片刻又释然了:“樊先生,凡先生,也没什么差别。不过那戒中魔物,不知是个什么魔?”   许若凡想了想,看唐三思似乎也接受了那戒指是一个魔物的存在。   唐三思在帮助他,他便不想隐瞒太多。   于是许若凡笑了笑,轻声道:“是渊。”   唐三思点点头:“哦,渊……什么?渊?哪个渊?”他声音已然有些发颤。   许若凡轻咳一声:“地崖底下出来的那个。”   唐三思半张着嘴,顿时石化在了原地。   许若凡看他那呆若木鸡的模样,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便没有继续上前与他纠结。   他集中精神看着那聚灵阵。   视野之中,看到阵法边缘,冒出丝丝缕缕几不可见的洁白灵气,缓缓流向阵法正中的黑戒。   那黑戒似是将这灵气吸收了进去。   然而,就在瞬息之间,那黑戒猛地一颤,将那丰沛的白色灵气全然吐了出来。   一时间,房内起了一股异风,从阵法中心向外刮起,刮散了那被吐出来的灵气。   许若凡面色沉了下来,忙扑到阵中心,将那黑戒拿起,抱在怀里。   他所画出的聚灵阵产生的灵气,竟会伤了渊……   许若凡叹了一声,将那黑戒握在手里,情绪有些低落。   “怎么了?刚才那阵风是什么?”唐三思回过神来问。   “失败了。”许若凡轻声道。   唐三思思索了片刻,道:   “剑阵与剑灵有相生相克之说,与魔物也当如是。方才这阵法产生的灵气至纯无比,可渊却是这世上至邪之物……两者相克,自是无法顺利融合。”   许若凡苦笑了一下。   是啊,他一时心急,竟忘了这个……   当初,这阵法相克之事,还是他提点唐三思的。如今事情落到自己面前,反倒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那我该怎么办呢?”许若凡将那冰冷至极的黑戒放在掌心,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更觉那其中冰冻而死寂。   渊,已经许久没有回应他了。   祂真的是在养伤吗?   许若凡希望是这样。   若是有任何一点其他不好的可能发生,他恐怕都会责怪自己没有及时注意到对方的异常……   “唐三思,你可还认识什么高人,能替我看看这枚黑戒?”许若凡道。   唐三思看着慌张不已的许若凡,担忧道:“你现在这个状态,我真担心你到了外边,被那些个江湖骗子骗去了钱财,就和当初的我一样。”   许若凡闻言,猛地一惊,快速冷静下来。   是啊,他现在这个状态可不行。   许若凡握住黑戒,让自己维持冷静,快速思索起来。   渊是这世上至邪之物,还有什么方法能让祂吸收力量、有所回应……   他闭目思索了片刻,脑海中蓦地浮起一个影像——   一名身上画满文彩的老人,在两个小童的帮助下,在那献祭大阵之上狂舞……   许若凡再度想起,他被献祭那日,正是那名自称“国师”的老人,画了那献祭大阵,将渊从地崖底下召唤出来…… 第58章   许若凡捧着那黑戒,转身便道:   “三思,你可知当朝国师,现在何处?”   “国、国师?不了解,”唐三思皱紧眉头,“听闻国师一向深居简出,我几次入宫参加宫宴,那国师的席位都只是虚设,未曾见其身影。相传,他只在二十年前的一次祭典中出现过……就连当朝皇帝即位之时,他也未曾到场,好似此事与他完全无关。即使如此,却从来没有人能动摇他的位子……”   “二十年前么……”许若凡喃喃道,“可不久之前,他还亲自去了地崖,主持了对渊的献祭。”   唐三思吃了一惊:“渊?国师和渊有什么关系?”   许若凡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就算绑,也得把他绑过来,把渊叫醒。”   此时的许若凡并不知晓,渊之所以一开始能够进入皇都,便是应了那国师的召唤。   他用了最笨的办法,寻找国师的所在——让唐三思带着银子,去皇都最热闹的酒楼,买国师的消息。   之所以麻烦唐三思,便是因为许若凡自己才刚刚甩脱了顾飞白的追踪,若是此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酒楼,只怕会重新引起铸剑山庄的注意……   唐三思很快便从外边回来了,带着一脸喜色。   原来,他消息本就灵通,在皇都又是个出了名大方的人物,才显露出自己的意图,便早有人争相上前来做他的生意,将那国师的处所告知了他。   许若凡获得消息,抄起凡间剑便走,无名一如既往跟在他身后。   而唐三思一副非要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模样,也把那潮水剑带上,跟了出去。   于是……这趟寻找国师的旅程,就从许若凡一人,变成了一行三人……   许若凡担心皇都之内遍布铸剑山庄的耳目,便抄着些掩人耳目的小道走,一边走,一边向着唐三思吐槽道: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爹非找我麻烦不可。”   唐三思哼哼一声:   “怎么说我爹也是当朝枢密使!那国师要想对付我,也得看看我爹是谁!倒是你,没个靠山,悠着点吧。”   许若凡沉吟片刻,皱了皱眉:“嗯……倒也是……”   若是那国师为了圆当初献祭之事,重新把他抓了,再次打为祭品,扔回地崖,这便麻烦了。   而且他拿捏不稳,国师对渊的态度。   当初那场献祭之中,他见那国师对渊似有些痴迷和信仰的模样,可也是这个看似信仰渊的国师,长年定居在皇都之中,不时发出预言,提醒着人们——待渊苏醒之时,便是千年浩劫降临之日。   国师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那国师的处所虽然偏远,但三人在唐三思的资助下,雇了一辆马车,倒也没有太费心思,便到了城门边上一处幽静美丽的竹林之中。   正是初夏,细长茂密的竹林,繁荣生长,绿意盎然。点点阳光从那竹叶间隙漏下,打下一片松弛轻颤的竹影。   只是越向那竹林之中走去,便越觉得,林外的人声、车马声逐渐远去了,好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杂音隔绝开去。   唐三思端起潮水剑,走在无名身旁,警觉地左右探看着。   他在外历练之时,身旁多伴着小厮,为他探路。如今倒是少有的,需要他自己留意周边情况的时候。   他的动作看起来与其说是谨慎,倒不如说更像是新奇。   许若凡走在前边,率先停下了脚步。唐三思一下便撞了上去,不由得又退了半步,摸摸被撞疼的鼻子:“怎么了?有情况?”   许若凡摇摇头,定定看着提着一盏香烛,站在竹林之中望着他们的小童:   “有人正等着我们。”   那小童缓步朝几人走了过来,行了个礼,轻声道:   “国师大人在这里恭候诸位已久,请随我来。”   ……   几人在那小童的引领下,进了竹林深处的一栋竹屋之中。   那竹屋自外边看去,仅有两层楼高,进入楼内,却发现之中别有洞天。   大概又是用了什么阵法咒术,无论向着哪个方向看去,都比从外面看上去空间宽阔不少,凭空扩展了不少空间。   竹楼中央,是一个平坦的小高台。   那名一头白发、满身纹彩的老人,穿着五彩斑斓的法衣,正背对着他们,拿着一支蘸了动物血的毛笔,补充平台上的阵法。   小童将他们领到这里,便退到了一旁门边。   许若凡看着那个苍老而神秘的背影,正要思考措辞,只见那人已回过身来,嘶哑的声音道:   “又见面了。”   “你早就知道我要来。”许若凡肯定道。   “我知道你要来,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来……”国师苍老浑浊的双眼微微眯起,似有几分笑意,“魔物与祭品,有趣,有趣……”   “……”许若凡有几分无语,“你不惊讶,我为什么还活着么?”   “那是渊大人的选择,我无权冒犯。”国师道。   渊大人……   许若凡耳尖微微一动,轻声道:“你的‘渊大人’现在出了点事,再度沉睡过去。你可以把祂唤醒吗?”   “老朽理当一试。只是这件事,或许还需要您的帮助。”国师道。   “我?”许若凡愣了愣,忙补充了一下刚才的情况,“方才我试图用聚灵阵来帮助渊恢复,可祂一碰到我所聚来的灵力,竟好似十分排斥,反而受了更严重的反噬……国师大人,您确定,我可以么?”他有几分不安地问。   国师喉中发出一阵低沉干涩的笑声,缓缓道:   “你的灵力属性至纯,与渊大人的至邪之气天生相克。两者相遇,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许若凡呼吸一窒,握着黑戒的手,不自觉紧了些许。   他知道世间万物有相生相克之理,却不知道,这样的属性,竟然就作用在他和渊身上……   他们竟然天生相克么?   “——可唤醒渊大人所需要的,从来不是你的灵力。”国师又补充道。   许若凡一怔,抬头看他:“那是什么?”   “只需你的存在本身。”国师叹了一声,走向阵中,拿起一旁的摇铃。   “我的存在……本身?”   许若凡喃喃着,低下头,凝望着手中漆黑无光的黑戒。   国师点头,嘶哑道:   “你只需静静待在阵中,什么都别做,即可。”   许若凡微微一怔,听从国师的指令,入了阵中,盘腿坐下。   他有些不安地望着国师手拿摇铃,口中念念有词,跳起了疯狂的舞蹈。   令他不安的诡异气息,从阵法上粘稠的黑血之中腾跃而起,缓缓汇聚向他食指上的黑戒……   好像是一场无声的盛宴。   细微的寒意自背后泛起,顺着脊椎,爬上他大脑。   许若凡低了低眼,不自觉抿了抿唇,试着接纳那种难言的、轻微的恐惧……   良久,一阵轻薄如丝的黑气,自那戒指之上腾起。   环绕在他周围。   这一刻开始,除去地上的阵法,其他闲杂人等和无关的一切,好似都消失在那层诡异的薄雾之后。   随后,一阵冰凉、温柔的触感,很轻地触碰在他唇瓣。   许若凡眼睫一颤,没有抬眼。   他听到,一声极度满足的喟叹。 第59章   许若凡的脑子空白了一瞬。   然后,他的意识里,莫名闪现出一个奇异想法——   不知那该算是渊的哪个部位?   那触感只持续了片刻,便移开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阵法上的血迹逐渐干涸,许若凡周身的黑雾,也越来越滞重。   粘稠欲滴的黑色,几乎凝成了实体。   将那安静修长的白色身影,深深铰缠其中……   许若凡静静望着那厚墙一样的雾色,垂下眼眸,微微低头头。   浑浊黑雾之下,他已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他慢了半拍,忽的反应过来:   “等等……渊?你是不是早就醒了!”   “……”   那低沉声音慵懒而散漫:“没醒。”   许若凡:“……”   若眼前不是一坨黑雾,他真想一拳头摁上去。   叫祂撒谎。   那黑雾中似有一股气息,缠起许若凡的右手,在那戴了黑戒的修长食指上轻抚片刻。   许若凡有些不自在地抽出那只手,放回自己身侧。   然而不管他把这只手放到哪里……那股奇异冰凉的气息,总能再次缠上他的右手食指。   他有些不自在道:   “你既然醒了,咱们便出阵吧。这个阵法,总给我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   渊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好。”   就在许若凡以为这黑雾会就此逐渐淡去之时,那黑气骤然暴涨了三尺。   一时间,异风向着许若凡手中黑戒集中而来。   狂卷的疾风带起周围人的衣袍和长发,一下子没入那黑戒之中。   黑雾这时才消失了。   许若凡看到,那一身黑衣的修长身影,静立在他面前,黑眸似是蒙着一层雾气,俊美面容,尤带几分慵懒睡意。   他微微晃神了片刻。   下一秒,那国师的狂舞之姿停了下来。   他走到阵面前,颤颤悠悠跪下,对着渊道:   “您……醒来了。”   渊视线一转,落在那俯身长跪国师身上。   祂启唇,淡淡道:   “你已助我多次。说吧,我将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那国师一怔,抬眼看渊:   “老朽侍奉我所信仰之神,未曾奢求回报。唯有一个自千年前起,便从祖上世代传下的心愿,希望能得到您的助力。”   国师思索片刻,见渊仍在垂首倾听,缓缓道:   “我愿铸剑山庄,顾飞白,不得好死。”   渊缓缓勾唇:   “我正有此意。”   许若凡则是愣了一下:“顾飞白?为何要杀他?”   他竟不知道,安然待在数代帝王之侧,为之占卜国事,从不过问政治的国师,居然要杀顾飞白……   国师道:   “祖上与当今大周的开国皇帝,乃生死之交。然而自当初一场地崖之战后,大周王朝一直受铸剑山庄掌控,自上而下,无不被顾飞白渗透,永世无法翻身……那开国皇帝早就看到今日,临死之前,曾请托祖上,韬光养晦,若有一日,看到机会,花费任何代价,斩杀顾飞白。”   许若凡听罢,顿时了然:“原来如此……”他叹息一声,“正因你们从未过问朝中人事,才得以保存到今日。”   国师缓缓点头:“我巫氏一族,向来信守诺言。哪怕绵延万年,身死不负。”   许若凡看向渊,恰好与那道漆黑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道:“你也是,早就要杀顾飞白。”   他记得的,原书渊出世之后,第一个拿下的势力,便是铸剑山庄。   渊略一点头。   许若凡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世道要乱了,我却只想躲回桃源村。渊,你知道吗?我的整个身心,都抗拒被卷入这场纷争之中。”   渊目光柔了一刻。   祂嗯了一声,轻声道:“此事,便由我来解决。”   许若凡微微一怔,又见渊过转头,朝国师道:   “把他们叫出来吧。”   国师点头,从地上站了起来,吩咐了小童些什么,小童闻言离去。   不一会儿,大门前,快步走来一对相偕的身影——   许若凡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爹,娘!”   渊,居然把他爹娘安置在了国师这里。   许崇威和赵婉儿夫妇听见许若凡的声音,快步走了过来,将他拥入怀中:“凡凡!”   “这几日你们过得如何了?”许若凡问。   许崇威和赵婉儿对视一眼。   许崇威正要说话,赵婉儿抢先道:   “那皇帝老儿召见了崇威,说要你去铸剑山庄,然后便把我们软禁起来。我就心想,若是要你去那铸剑山庄,让我们捎个口信不好么,非要软禁,定不是什么好事……凡凡,我担心你,却什么也做不了。这几日真是叫我噩梦连连。你怎么还是过来了,是我们拖累了你么?”她不安地问道。   许若凡叹了一声:“我是来接你们回去的。你们放心,那天皇上并没有为难我,如今,他也不再是皇上了……”   当朝皇帝,已换成了当初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位三皇子。   许崇威道:“皇都形势,非我等可以左右。这几日我在国师府,已拟了封告老还乡的文书呈上去,等待批复。”   许若凡问:“爹,娘,如今我在安州城一处名为桃源村的世外乡野定居,你们可愿与我同去?”   许崇威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这一趟来皇都,我已想通了许多。为百姓除魔卫道,是我毕生所愿。若那批复下来,我只想回到地崖之畔,保护地崖百姓,直到哪天老得无法行动、于事无益,再与你去那桃源村中……”   许若凡知道自家双亲一向对百姓有着很强的责任感,虽是被流放到了地崖,口中偶有抱怨,也未曾怠慢自己的使命。   许若凡想到地崖上魔域的光景,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可地崖正是魔域的入口,那里……以后还会有一场大战,我担心你们会因此遭遇危险。”   赵婉儿道:“我的凡凡,爹娘知道你一向善良。不过你爹,他不怕危险,只怕闲着,”她笑了笑,接着道,“而我,也不怕什么危险,只怕你有事……和你爹闲着。那他便要天天来找我的麻烦了。”   许崇威神色羞恼了一瞬,嗔怪地碰了碰赵婉儿肩膀。   许若凡则忍不住噗嗤一笑,了然。   他虽然希望能够保护爹娘,让他们处于百分之百的安全之中……可他更愿意,两人按照他们希望的方式老去。   他自是愿意,等他们真正老去的一天,再把他们接回桃源村。   良久,许若凡忽然又想到些什么,目光转移到一旁静静观望的渊。   他思索片刻,轻咳一声:   “爹,娘,那边那个人,是我的一名好友。”   许崇威和赵婉儿本在笑闹之中,闻言视线移了过去,忽的收住了笑容,面色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许崇威朝着渊礼貌性点了点头。   赵婉儿没有说话,只是微微蹙眉看着渊。   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渊身上,有一股隐隐的邪气。   “祂……”许若凡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合上,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该说什么呢?   当初他被献祭到了地崖,许家夫妇神伤了多日。   再远之前,两人长年镇守地崖,常常对抗一些地崖周边的妖魔,成日观察地崖底下有无异状……   他愁眉苦脸,不知该如何介绍对方。   渊也似有片刻愣怔,静静看着齐刷刷望着自己的许若凡父母,黑眸越来越沉,好似无光的黑夜。   良久,祂露出一抹怪异的微笑,点了点头,朝他们打了个招呼:   “爹,娘。”   许崇威和赵婉儿俱是一怔,惊疑不定地齐刷刷回头,看向许若凡:   “凡、凡凡?这这、这是?”   许若凡扶额。   好像……之前他没有教过渊,要怎么叫“叔叔阿姨”。   渊一张口,便叫了他们“爹娘”,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轻咳一声:“祂,呃,祂小时候住的地方比较远离人烟,不大懂得人情世故,可能叫错了辈分。”   许家夫妇其实和渊打过照面,甚至被对方掐过脖子……   只是那时候,渊用的是许若凡的模样,且身上魔气萦绕,再邪性不过。   可现在,两人看着周身干干净净的渊,只是觉得此人周身似有一股难言的邪气而已,更多的,却一时没有认出来。   赵婉儿不喜欢那股邪气,才对渊有些疏离的模样。   许若凡忽的想到些什么,小心翼翼地问:   “爹娘镇守地崖那么久,你们……憎恶妖魔吗?”   赵婉儿闻言,心思百转,眼神复杂地望了渊一眼,这才重新看向许若凡,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   许若凡眼神一下子有些暗,却被他用勾起的唇角掩饰过去了:“好吧。”   既是如此,他便不再和爹娘多提渊了罢……   “不过,”赵婉儿看着渊,缓缓道,“若是那妖魔不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平日遵守礼法,懂得爱护弱小之辈……我们便不会拿它怎样。”   许若凡眼神一亮:“真的?”   许崇威点点头道:“平日里,你不关心这些事,不知道许家人对妖魔有三不捉——心性纯善者不捉,未曾伤人者不捉,幼弱无力者不捉。”   许若凡在心中默默地对比着。   心性纯善……他觉得渊性格单纯又直接,符合。   未曾伤人……糟了,好像不大符合,渊曾经把围剿祂的一干人等全干趴下。不过,那也不是祂先动的手……   幼弱无力……咳,这个绝对不符合。   他核对了片刻,忽然觉得,他爹娘或许是有一定概率可以接受渊的。   他望了过去,见渊目光含笑,先是偏了偏头,又低下眼,似也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祂蓦然抬眼,看向他。   两人目光顷刻撞在一起,许若凡有瞬间的赧然,不觉移开了目光:   “既、既然如此,那个,我便留在这里,与你们等那诏书批复下来,以免又生什么枝节。过几日,我们一起启程,我回桃源村,你们回地崖……”   许若凡顿了顿,再度看向渊,轻声道:   “至于你……你在皇都,有未尽之事。待你将那些事做完了,我们在桃源村碰面,你看……如何?” 第60章   ……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许若凡和自家爹娘便留在了国师府,等待新皇批复的诏令。   许若凡曾经担心过,他带着凡间剑,从顾飞白的别院不告而别,还悄悄甩掉了跟踪自己的人,会不会让顾飞白满皇城搜人。甚至,故技重施,继续利用新皇,扣下许崇威夫妇,逼他随他去铸剑山庄……   他将这担忧告诉了国师,请他帮忙四处打探铸剑山庄的动作,发现顾飞白并无动作,这才放下心来,安心等待着。   不过,国师却是眼神浑浊地望着他,低声道:   “你在铸剑山庄有未尽之事,怕是难以就此离开。”   许若凡微微一怔,问道:   “我还有何未尽之事?”   国师闭目,眼球快速转动了片刻,口中喃喃了一串许若凡听不懂的话语。   许若凡挑着眉,耐心等待了片刻。   良久,国师睁开眼,只说了四个字——   “老朽……不知。”   许若凡:“……”   既是连国师也说不清楚,那便是没有了——许若凡这样想着,分毫不在意地甩掉所有思想负担。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除非天真的塌下来,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整日忧虑思索。   许若凡在这度假村般的国师府,住到第三日的时候,那青翠茂密的竹林里,忽的下了一场大雨。   雨停之后,夏季炎热的温度,骤然凉爽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湿润的泥土香气。   许若凡打开房间的窗户,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向下望去,眼尖地发现,周边的竹林,不仅长出了许多鲜嫩的新竹笋,还多了许多新鲜大朵的菌菇。   他顿时有了些闲情逸致,便拉上渊、无名和唐三思,各自背着背篓,进竹林里采起野味来。   这竹林从外走入之时,并不觉有多大;从里向外走,反倒能察觉凭空宽阔了不少。想是什么空间阵法的缘故,走得远了,便觉得周围景色相似,容易迷路。   不过,林子越大,可以采摘的东西越多,他们的收获,也就越丰富。   许若凡兴致勃勃地走在前头,这里挖一点,那里摘一点,很快把背篓装了个半满。   他回头一看,发现无名和唐三思,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想是走了另一条采摘路线。   而渊慢吞吞跟在他身后,提着祂自己的背篓,里边空空如也。   许若凡瞥了一眼那空空的背篓:“你是来散步的吧。”   渊懒懒应了一声:“嗯。”   许若凡:“?”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渊一眼。   渊看着许若凡怀疑的神情,解释道:   “我要吃肉。”   敢情,是对这些素的没兴趣。   许若凡哼哼了一声,道:“你眼里只有炒鸡,不知道这些菌菇之类的素菜,做得好了,可比肉好吃多了。”   渊双眉深深蹙起:   “以前,曾有些讨人厌的妖物,把这毒物献祭到地崖,害我一连昏睡了许多年。”   许若凡轻咳一声:“那是它们没辨认出来,有的蘑菇,是毒蘑菇。”   渊目光忽的转向一旁,显然并不认可许若凡的话。   许若凡捕捉到祂眼神,顿时停下脚步,定定看着渊的目光,郑重地重申:   “菌菇真的很好吃!”   渊漆黑的视线,又游移了片刻,喉咙里短促地哦了一声。   显然还是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我便证明给你看!”许若凡顿时有些微恼地道。   渊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似有些不自在:   “你爱吃,便吃么。”   许若凡不知怎的还是有些微恼,良久,又觉得自己这气生得实在有些无厘头,顿时哑然。   他转回头去,闷不吭声继续向前,忽的察觉,不知何时,细微迷蒙的黑雾,缓缓向着周边逸散开去。   “给你摘来便是。”渊低声道。   那扩散的黑雾,卷起地面上的竹笋、菌菇,还有一些攀爬在藤上的不知名浆果,送入许若凡和渊背后的竹筐里。   许若凡顿时有些目瞪口呆。   难怪渊一直没有动手。   他原以为渊对这些丝毫不敢兴趣,现下倒是觉得,祂是不愿扰了他动手采摘的乐趣。   “够了够了。”许若凡伸出手,急急挡住背篓。   那背篓里已经满了,再添上些许,也只会滚落到地上,徒增浪费罢了。不如让它们留在原位,自行生长。   那黑雾倏然淡了下来。   渊无声抱着那背篓,干净漆黑的眼眸,凝视许若凡。   许若凡眼神蓦地一偏。   他垂首,轻声道:“多谢你。”   “嗯。”渊眼眸亮了些许,脚步无形中移动着,紧紧跟在许若凡身后。   许若凡唇边也不自觉勾起一抹笑容,背着自己的背篓,继续在竹林中吭哧吭哧地前行。   他们已经把背篓都填满了,接下来,便该去找无名和唐三思了。   自从那日许若凡下令让无名离开自己,独自带着玉扳指去唐府,他走了那一遭之后,整个人似有了些莫名的变化,不再像原本那样僵硬木然地跟着许若凡。   可那灰色身影,总还萦绕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感觉。   许若凡和渊走了不远,便听到远处传来些细微的响动。   像是有人在争吵。   或者说,只有一人在大着嗓门嚷嚷罢了——   “你这榆木脑袋,这是个坑啊!”   “那日教会你的,你竟就这么忘了!无名,你有没有心啊!”   “你怎的一离开若凡,便像是个傻子似的?”   许若凡听出那是唐三思的声音,与渊对视了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唐三思一身孔雀绿的装扮,背后背着背篓,腰间挎着潮水剑,双手叉腰,正对着地上嚷嚷。   那地面上……赫然是一个捕猎用的坑。   许若凡才走过去,便看到唐三思抬眼看了过来,眼眶有些微红,不由得关心道:“三思,怎么了?无名呢?”   唐三思气得手直发抖,抬手指了指坑里:“他、他就这么直勾勾进去了!”   许若凡朝那坑里一看,顿觉好笑。   这捕猎坑挖得有些深,足足有五六米,底下站着一个沉默的灰色身影,正注视着面前湿润的泥墙。   听到许若凡的声音,那灰色身影抬脸,缓缓望了过来,眼珠机械地转动了一下,扫过许若凡的面容。   唐三思气得直喘粗气,眼眶更是红了一点。   许若凡一看便知,以无名的身手,这土坑不该困住他。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自那土坑中上来。   “他不知道,自己该上来。”许若凡轻声道。   唐三思叹了一声:“那几日在唐府中,他明明学会过。”   许若凡望着坑底的无名,心思百转。   “凡间无名。”他道。   无名缓缓道:“我在。”   “上来。”许若凡说。   无名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指令,脚步飞踏,沿着垂直的泥壁,蹭蹭蹭飞身上来,站定在许若凡面前,浑浊的灰目,重新放空了。   唐三思怔怔看着无名:“他……”   许若凡长长叹息了一声:“看来,我还得去那铸剑山庄一趟。”   国师的话,竟还是应验了。   顾飞白没有满皇城地搜寻他的所在……他却还是得去那铸剑山庄一趟。   一旁的渊闻言,眸光一暗:“此去,凶险。”   “我得想想办法,让无名做个完整的人。我此世为人,需要的是朋友,不是剑奴。”许若凡淡淡道。   渊合上双目,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了。   祂双唇微颤了一下,轻启:   “传说,铸剑山庄制造剑奴,是用缚魂蛊。”   “缚魂蛊……”许若凡喃喃着重复。   他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却觉得在听到它的瞬间,心中有种莫名的异样感觉。   “此去,凶险。”渊再次重复。   渊一向懒得开口说话,祂很少这么啰嗦,要把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讲。   许若凡知道,或许他这一去,是真的凶险。   他抿了抿唇,抬眼看渊:   “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攻铸剑山庄?”   渊目光一暗:“我等你回来。”   许若凡目光柔了一瞬,轻轻点头。   渊干净漆黑的双目一敛,眼底幽深无波,其中泛出的寒意,却是能将人生生冻在原地。   许若凡兀自想着之后的事,却是并没有注意到渊这一瞬间的变化。   一行四人,带着各自的背篓,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可是几人面色各异,显然都不是十分开心的样子。   许若凡眉目皆是深思,渊神情冰冷阴鸷,唐三思脸上一贯的笑容没有了,无名则是一如既往的木然。   许崇威和赵婉儿早就准备了些厨具,等着大家回来一块做饭,看到几人的神色,不禁面面相觑片刻。   赵婉儿上前接过许若凡背上的背篓,状似不经意一问:   “怎么了?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许若凡兀自沉在自己心绪之中,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话,回应道:   “没什么大事,只是明天,我要出去一趟。”   “现在这个节骨眼,你要去哪里?”赵婉儿又与许崇威对望了一眼,不禁更加担忧。   “铸剑山庄。”许若凡轻声说。   周遭气息,不知何时又凉了一度。   许若凡抬眼,看到渊早已敛了目光。   那漆黑无光的双目,隐约翻腾着隐秘而炽盛的怒意,和一丝极淡的……恐惧。   许若凡抬手揉了揉眼睛,好似自己看花了眼。   下一刻,渊的神色已恢复如常。 第61章   眼看众人各异,气氛逐渐低沉下来。   许若凡眉眼一弯,笑了笑:   “那些也都是明天的事……今日,我们只需坐在一起,吃顿好的,什么也不必多想。”   白衣青年扬起的笑容,一如既往,温暖而随性。   一下子,铸剑山庄的步步紧逼,无名时好时坏的状态,新皇迟迟未到的批复……似乎都不重要了起来。   眼下真正重要的——或许只有吃饱肚子罢了。   渊似是被他的话宽慰些许,沉默着,合上冰冷双眸。   祂的神情虽未软化下来,周身隐隐弥散的黑雾,却一点点散去了。   许崇威望着许若凡,眼里溢满欣慰。   他曾以为,当初地崖那一场献祭,便是许若凡和整个许家的绝境,他将失去最爱的孩子……没想到,许若凡不仅解救许家于水火,还从地崖奇迹般生还。   后来,那孩子为了保全许家,孤身离家躲避风头。   许崇威虽未亲口表露过,心里却再明白不过——世道离散,这一别,说不好便是父子之间的永别。   ——可许若凡还是再次出现了。   他从安州城,千里迢迢入了皇都,叫上他的三五好友,与太上皇、镇妖司、铸剑山庄几方势力周旋,趁乱将他们从修竹院带了出来,最终一家人得以再次团聚……   许崇威早已察觉到,自从献祭那日开始,自家那懒散随性的孩子,便一点点长大了——   他正尽他所能,庇护他的父母,帮助他的友人……   此去铸剑山庄,无论许若凡的目的什么、要冒多大的风险,都是他心之所向。   许崇威,自是绝对支持的。   他知道铸剑山庄势力盘根错节,甚至能左右皇位……心中的担忧,不比赵婉儿少,却只是轻拍妻子肩膀安慰着,沉声道:   “天大的事,也得把这顿饭好好吃了。”   唐三思心中担忧散去,却仍有几分莫名的恼火。   他抬起潮水剑,用坚硬的剑柄,轻轻敲了敲无名的脑袋,咬牙切齿道:   “你且等着,我迟早敲开你这榆木疙瘩,看看里头到底都塞的什么……”   接下来,众人分工合作,将采集回来的菌菇、竹笋、浆果、野菜等等,分类放好;挑拣出一些含有毒性无法食用的,还有些被压坏的,放在一旁,剩下的洗净备用。   许若凡架了一口大锅,做起菌菇汤底来,打了个野味火锅。   剩下的一些,则分别做了些不同的小炒。   这种时候,他更是尤其想念起当初在地崖底下的那个小徒弟——余继轩来。   若有余继轩掌勺,许若凡只需静静坐在一旁,张嘴等着吃就好了。   只可惜如今两人天各一方,也不知他现在究竟如何了……   说起来,他们此次摘回的菌菇、野味种类多样,肉质口感各有不同,吃起来却都有一种别样的鲜味。众人吃了个大满足,就连渊,也背弃了祂无肉不欢的宣言,无声无息地吃掉许多。   吃了一半,满身纹彩的国师似是刚做完什么仪式,带着两名小童,自竹楼外进入。   看到大堂中热气腾腾的景象,他忍不住重新退出竹楼,认真打量了一眼,确认了一下这是自己的地盘。   许若凡看到国师,上前把他也拉了过来,热情道:   “国师大人,来来来,您也尝尝。”   “这、老朽近日属实无法……”国师犹豫地看着锅里他熟悉极了,却从未放进食谱中的若干食物,终是敌不过那道莫名诱人的香气,小心翼翼尝了一口……随后,浑浊的眼眸一亮。   许若凡笑眯眯看着他,郑重作揖道:   “多谢国师这几日对家父家母的照料。”   国师放下了摇铃,摇摇头,叹息一声:   “照料不敢当……倒是今后我这竹林子里的野味,怕是都留不过夜了。”   众人闻言,忍不住哄笑。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顿饭,倒算是许若凡的送别宴。   众人酒足饭饱之后,便各自道别,回了屋中。   许若凡忙了一天,只觉得精神虽然饱满,身体却已有些疲惫。   他一下躺倒在自己的竹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脑后,看着天花板,心中暗暗定好了明日的行程,思索着见到顾飞白之时,如何应对,如何在拿到缚魂蛊的解法之后,尽快脱身……   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   是夜。露深雾重。   竹林间隐着蝉鸣。若有似无得风声,偶尔呼啸过竹叶之间。   青翠竹叶之上,凝起一颗细小露珠。   露珠逐渐饱满,顺着短短的叶脉,将那细小竹叶一点点压下——   蓦地,滴落下来。   许若凡忽觉浑身一寒,自睡梦中醒了过来。   夜色正浓,眼前是一片幽深无边的竹林。   他站在竹楼大堂的门口,一脚迈出,似正向外走去。   许若凡有几分怔忡,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穿着一身白色里衣,黑发松松散落,腰带未系,右手握着一把凡间剑。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什么情况?”他偏了偏头,喃喃自语。   不知何时,竹林外似笼着一层幽深的黑雾。   雾色渐浓,缓缓涌动着,迤逦而来,入了竹楼。   “渊?”许若凡尝试着叫了一声。   如墨的黑雾,果然滞了一下,缓缓凝出一道修长的黑影。   黑影渐明,那道许若凡无比熟悉的黑色人影,像是从墨池中堪堪踏出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落下几滴漆黑的液体——   那黑影上的墨汁一滴滴滑落,露出昳丽而空茫的容颜。   一双眼眸缓缓自那面容浮现,眼珠漆黑而干净,好似黎明前最深的那抹夜色。   好一会儿,不断滴落的黑影,才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形。   “何事?”渊双目一眨不眨望着他,低声问道。   许若凡微微蹙眉。   渊这是半夜出去过,刚刚才回来么?   两人竟是莫名恰好碰在了一起,倒也够巧的。   他展颜一笑,轻声道:   “没什么,昨夜想的事情太多,可能是有些梦游了,一觉醒来竟站在这里……你方才,是去处理魔域的事情么?”   渊低低嗯了一声,微微垂下的眼睫,凝着一颗露珠:   “隔着皇都结界,与执魔会了面。无涯峰袭击后,魔域混乱,便说久了。”祂认真解释道。   许若凡笑了一声:“倒是忙得很,加班到……”   他还未说完,渊垂着双目,神色未变。   身后黑雾却忽的暴涨而起,转瞬充斥了整个大堂,也将那道白色身影深深包裹入其中。   “你……”许若凡微微一怔。   骤然降下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雾色中,他感到一种熟悉而危险的战栗感。   猝不及防间,一道莫名湿润的气息,轻轻抬起他下巴,开启他的口腔,深深探了进去——   许若凡瞪大眼。   下一刻,意识却是变得模糊起来。   渊……又在吸他的魂魄么?   他们都这么熟了,那魂魄的旧账就不能一笔勾销么……还真要他还?   ——许若凡昏昏沉沉地想着。   那道滑腻湿润的气息,缓慢而反复地滑过他的五脏六腑。   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留恋地逡巡……   良久,才依依不舍地抽开。   周边景色逐渐显现。   黑雾淡去,渊仍静立在他面前。   只是双颊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红色。   许若凡发现,自己并没有那股被吸食魂魄后的眩晕无力感。   他抿了抿唇,立刻快速地轻声问:“找到了么?”   渊顺着他话中意思,下意识摇头道:   “未有。”   “哦,那你刚才找的是什么?”许若凡挑眉,追问出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   方才那道气息反复、缓慢地乱窜,不是在他体内找什么东西才怪。   虽然“找”得确实也太久了,久到他怀疑……渊其实是在那话本中又学了什么奇怪的知识。   渊视线不自觉一飘,片刻后,轻勾了勾唇:   “你夜半四处晃悠,我在找,是不是缠上什么脏东西。”   原来……祂在担心他梦游的事。   在他原来的世界,梦游有科学原理解释,可现在的世界,却更怕被什么脏东西缠上。   许若凡心中一暖,口中轻声调侃:   “什么‘脏东西’,也太埋汰人了吧?不过是我昨夜思虑过重罢了。听孤儿院的护工说,我小时候便有这毛病。三岁多的时候,半夜就知道梦游去食堂,找好吃的呢。”   他知道渊其实涉世不深,便也不加掩饰,顺口蹦出些以前惯用的词。   祂似也并不太在意,含笑道:“然后呢?”   许若凡也笑道:   “食堂却早就收工啦,那里什么也没有,冰箱也只是个摆设罢了,空空如也。我定是扑了个空……不过,谁知道小时候的我,是真的梦游了,还是借故到处找食吃呢?”   渊眼睫颤了颤,低声问:   “是饿了肚子么?”   “有时会,”许若凡想起那段时光,笑笑,“那里小孩子太多,总有护工看不过来的时候,没吃饱、饿上一两顿,是常事。”   他笑眼下的眸光一转,看向沉默不语的渊,挑了挑眉:   “怎么,你在地崖底下,便顿顿吃得饱么?”   渊动作一顿,轻哼了一声:“有妖魔长年供奉我。”   “哦豁,真好,”许若凡赞叹一声,想了想又道,“它们知道你喜欢吃炒鸡么?”   渊的神情似有几分冰寒:   “妖魔中传言,我喜香烛、冥钱和莴苣。”   ……呃……嗯?   许若凡轻咳一声,目光中流露的赞叹,顿时转为深切的同情:   “难怪我初见你之时,你一副饿坏了的模样。”   想起渊那时一副饿中极饿、见他就想吃的样子,许若凡仍觉几分好笑。   渊偏过头,看许若凡弯起的眉眼,唇角亦微微勾起。   微风拂过,竹林摇晃,发出温柔沙沙声。   黑雾散尽了,朗朗夜空中,露出几点疏星来。   “铸剑山庄一行,若有危险,时刻从那戒指中呼唤我。”渊轻声道。   许若凡想象不出来,那个总是一脸笑意的顾飞白,会带给他什么危险,却仍是点了点头。   渊才被那皇城的除魔阵重创,从那黑戒之中重新显形,虽前几日受了国师的阵,目前已看不出什么异样,却还要恢复休养些时日,才能恢复到祂最强盛时的模样。   许若凡只想让渊,安心,安心,再安心。 第62章   次日清晨,许若凡辞别了许崇威和赵婉儿夫妇,带上些碎银盘缠,便打算坐上凡间剑,御剑向北而去。   铸剑山庄位于皇城的北部,离皇城并不遥远,若有车马,只需一日便到。带着无名,本该也是马车更方便些。   可许若凡问了一圈皇城周边的驿站,都不肯带人到铸剑山庄去。   细问其原因,车夫们一个个扭捏不安的模样,怎么也不愿意说,还纷纷劝他打消去铸剑山庄的念头。   许若凡打听了半天无果,最终只好灰溜溜地摸摸鼻子,自己御剑过去。   御剑虽比车马快上不少,却免不了风吹日晒,也无法在途中打盹;还要再带上无名,更是有些不便……如今却是不得不做了。   他从国师府大堂顺了两个蒲团,以竹板垫了层硬底,又用火炙过的坚硬草绳,一前一后将两个蒲团牢牢捆绑在凡间剑上,串成糖葫芦似的形状……   这样倒也算是把二人座的长剑了。   许若凡将凡间剑托起,翻身上了前方的蒲团,又让无名坐上了后方的蒲团。   载着两个成年男子的凡间剑,艰难地左右晃了晃,吃力地浮在半空中,微微打着颤,好似随时都要跌下来。   这一刻,许若凡颇有些庆幸,幸好凡间剑已经死去,不会因此来找他的麻烦……   他盘腿坐在凡间剑的前座上,托着腮,悠悠叹了口气。   “无名,坐好了,我们出发喽。”许若凡回头道。   无名应了一声,腰间挎着把大刀,端坐在后方的蒲团上。   向前——   许若凡心念一动,凡间剑便随着他的想法,缓缓向前驶去。   在他视线可及的远方,有一道高山拔地而起,隐隐显现为一把正立的长剑的模样。   传说中,那便是顾飞白的铸剑山庄——所在的山头了。   他才没走多远,便察觉到有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一直扎着自己的后背。   回头便看到一层淡淡黑雾,一直在身后不远处跟着自己。   他面色顿时一喜,遥遥喊道:   “渊,你怎么也来了?”   那黑雾缓缓追了上来,跟在他身侧,翻涌着。   雾色深处,逐渐浮现出那个黑衣魔物的身形。   祂欲言又止望了望许若凡身后的无名,还有在他们屁股下颤颤巍巍飞着的凡间剑,轻叹一声:   “本是要来给你带上无名的。”   如今,倒是不需要祂插手了……   许若凡也感觉得到,凡间剑一直在打抖,不由得抬手摸摸脑袋,哈哈干笑了一声:   “看来凡间剑还勉强支得住。费心了,费心了哈。”   渊:“……”   眼看着问题已经解决,渊早就该返回的,可是两人还是并行了很长一路。   他们各自都没有说话,只是任微风拂面而来,从两人之间流过,扬起细碎的长发。   许若凡举起右手,将食指上的黑戒,对着头顶阳光去看。   这黑戒的质地,完全不透光,哪怕对着阳光去看,也是一道令人心惊的漆黑之色。   “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以为,铸剑山庄,是无人可以撼动的存在吧。”许若凡道。   渊轻嗤了一声,未予评价。   许若凡忽的有些好奇起来:   “若有一天,你真的端掉了铸剑山庄,下一步,你会做什么?”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原书之中,渊出手的时候,便是铸剑山庄覆亡之日。   可渊也很快便失去了人性,放任祂的妖魔大军涌出魔域,肆意践踏人间……直到大地满目疮痍,祂才被崛起的无涯峰剿灭,彻底杀死。   渊冷冷道:   “我原想,什么名门正派,什么除魔卫道,不过是些恶贯满盈的衣冠禽兽,借此一逞私欲罢了。便是灭了他们的门,也是件举世无双的善事……那些当初欺侮过我的,我更要一个个向他们讨回来。”   许若凡心里紧了紧。   渊被镇压在地崖之下千年,当初能逼他落到这副光景,定然是许多门派合力为之……   难怪,祂后来要在人间大开杀戒。   片刻后,他忽的反应过来,祂说的,是“原想”……   于是许若凡含着一丝期待,轻声问:   “那,现在呢?”   渊勾了勾唇:“现在……”   “嗯?”许若凡竖起耳朵听,渊却没了声响。   他不由得催促:“说呀。”   渊深深望了他一眼。   许若凡久久得不到答案,不由得微微蹙眉,转头正要继续催促。   渊早已收回了目光。   祂低声道:   “桃源村的稻田,我也很‘喜欢’的。”   许若凡眼睫微颤,缓缓垂下视线。   原本紧抿的唇角,不由得悄悄勾起一抹笑容来。   不知为何,时间过得尤其快。好像只是弹指一挥间,三人便已到了皇城北边的阵法结界。   到了这里,渊便无法继续向前了。   祂在皇都之中,也还有些未尽之事。   许若凡越过那阵法屏障,制停了凡间剑,回过头,对着渊道:“你回去吧。”   渊沉默了片刻,望着许若凡逐渐远去的背影,低声道:   “别忘了,还欠我多少魂魄。”   许若凡一怔,回过头,看那黑雾之中,若隐若现的黑衣魔物。   微风吹过,黑雾连带着那黑衣魔物的黑眸,涌动着某种狂风暴雨一般的情绪。   渊又道:   “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要如何处置,须得问过我。”   许若凡忍不住噗嗤一笑:   “知道了知道了……堂堂地崖邪魔、魔域尊主,不要这么小气的嘛。”   他就知道,渊还记挂着当初自己忽悠祂的话。   许若凡摆了摆手:“等我回来!”   他转身,载着无名,御剑远去了。   留那阵黑雾盘桓在原地,久久不散。   直到微风送来沉沉暮色,黑雾才终于散去。   ……   离开那道多种阵法叠加的皇都屏障,许若凡才意识到,为什么那些驿站的车夫,都拒绝送人到铸剑山庄。   随着天色逐渐昏暗下来,两边的丛林越来越密。   许若凡看到树林之间,亮起一双双或血红、或幽绿的眼睛。   无名的手早已暗暗按在腰间长刀,警觉地留意着周围埋伏的那些“东西”的动向。   许若凡只是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御剑前行。   当他终于看到铸剑山庄大门的时候,身后已经跟了一串五颜六色的发光眼眸。   前方,也被重重叠叠的半透明灵体挡住了。   无名拔出了他的刀。   许若凡没有动,只是笑了笑,大声道:“麻烦让一让,我要从这里过去。”   听到他的声音,不知怎么的,那些重叠的半透明灵体一愣,竟真的向两旁移开。   许若凡再度回过头,对着身后乌泱泱一片“人”道:   “你们也别再跟着我了!回去吧,记得以后不要伤害过路的人。”   无名举着长刀,浑浊的眼眸动了动,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许若凡看到无名的样子,解释道:   “方才那些,都是剑灵。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沿途除了树林,还四处插着许多古剑。想是铸剑山庄的人为了挡住外人入侵,自己设置的一道屏障……难怪那些车夫们都不愿过来。怕是早就被这些密密麻麻的剑灵刁难过。”   无名闻言,缓缓收刀入鞘。   许若凡驾着凡间剑继续前行,才到了山门,便被两个守门的人拦了下来:   “站住!你们是怎么闯到这里的?非我铸剑山庄弟子,不得入内!”   许若凡动作一顿,厚着脸皮上前道:   “是这样的,几日前,贵庄主邀请我过来小聚,只是当时我有未尽之事,未能及时赴约,现在我终于有了空闲,便马不停蹄赶来了。还请两位放我们进去见庄主。”   两名守卫相视一眼,微微蹙眉。   其中一名守卫凶巴巴地道: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们庄主从未邀请过外人来铸剑山庄!赶紧从剑上下来,滚出这里,不然休怪我们不客气!”   两名守卫气势不善,手按在了腰间佩剑上。   无名也收敛了气息,准备拔刀。   许若凡退了两步,正思忖着,是否要先退一下,换个无人看守的地方,悄悄摸进去,却见山门之内,一个御剑的身影,远远赶来了。   细看之下,正是他被押在镇妖司那日,前来引他去铸剑山庄的那名黄衣男子——此人名为柳无随。   对上许若凡的目光,柳无随微微颔首,随即下了剑,对守门的那两人道:   “此人确是庄主的客人,放行。”   守卫对视一眼,对许若凡道:“多有冒犯了。”   随即,他们低下头,退至两边。   柳无随看向许若凡:   “又见面了,许先生,请您随我来吧。”   许若凡点点头,御剑跟了上去。   还没走两米,柳无随看到他身后的无名,不由得双眉紧蹙:“且慢。”   “怎么?”许若凡停下脚步看他。   柳无随上前道:“许先生您是庄主的贵客,可这剑奴,却上不得厅堂,且让他在此候着吧。”   下一秒,他看清了,无名正坐在凡间剑之上,神情中更是显出几分痛心来。   许若凡闻言,微微一怔:“剑奴便上不得厅堂?”   他兀自下了剑,围着无名走,上下打量着,口中道:   “我这无名,长得是牛高马大、五官端正、玉树临风,一手刀法使得也是神龙摆尾、出神入化,怎么就上不得厅堂了?”   “铸剑山庄之中,从未有过剑奴御剑之事。”柳无随有些强硬地道。   许若凡摆了摆手,笑道:   “无名是我的友人,正是因为他,我今日才会专程过来一趟。抱歉我不大清楚铸剑山庄的规矩。但若是你们容不下他走这道正门,他日,我换个方向,再悄悄带他从侧门摸进来,也是一样的。” 第63章   柳无随见许若凡坚持,当下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妥协道:   “您是庄主的贵客,铸剑山庄岂有如此待客之礼。请随我来吧。”   许若凡松了口气,便继续御剑带着无名,跟了上去。   铸剑山庄所在的这座山头,名为剑峰,山体高高耸立而起,临近顶端,陡然增大,形成一个剑柄的形状。铸剑山庄本部,便建立在这“剑柄”之上。常人若无飞天遁地之术,很难到达山庄本部。   许若凡御剑上去的时候,也不由得感叹这座剑峰的奇巧。   这山体的形状,便是一道天险,定为铸剑山庄阻隔了多次侵袭。   他们御剑飞行了近乎半刻钟,才终于到达那山体的顶部。   凑近了瞧,这剑峰峰顶云雾缭绕,亭台楼阁、桥廊榭舫隐约显露其中,竟显得整个峰顶,好似仙境一般。   许若凡喃喃道:“顾庄主他……挺会享受啊。”   柳无随仙人之姿立在剑上,回过头,斜睨了他一眼:   “常人若有百年寿命,早就放浪形骸、迷失其中。唯有庄主大人高瞻远瞩,为我铸剑山庄筹谋千年,造得如此绝景。”   倒是确实如此。   许若凡轻咳一声,顺着他的话道:“高,实在是高!”   柳无随头一点,神色间皆是自豪:   “那是自然,若非庄主大人庇护,我等铸剑山庄弟子,只能在妖魔阴影之下苟延残喘。乱世之中,不知又要多少人流离失所。”   柳无随对顾飞白的敬仰,是发自内心的。   许若凡含笑点点头,随着他继续向前,落在山体侧方一座小楼边上。   柳无随将许若凡引到小楼门口:   “许先生,这楼内应有尽有,您可随意取用,只管这里当成自己家中。容我上去禀报庄主一声。”   “好,有劳了。”许若凡笑眯眯道。   他抬头,看到小楼门口挂着一枚古旧质朴的暗金牌匾,上面写着“凡间”二字,不由挑挑眉。   这小楼有二层之高,空间并不算开阔,但内里家具齐全,门外还带着一个有池塘的小院。若住下来,倒也是舒适极了。   许若凡此行只带了一把凡间剑,没有什么需要安置的行李,连换洗的衣物也未带上。然而他打开其中一个衣柜,发现里面挂着许多白色长袍,细问还有一股皂角的清香,显然是刚刚才清洗好的样子。   他当下便不再多虑,和无名坐在大堂里头,就着小几上的蜜饯、瓜子,啃了起来。   “无名,你既曾经是凡间剑的剑奴,应该来过铸剑山庄吧?”许若凡问。   无名灰沉沉的眼眸,微微一动,上下点了点头。   许若凡嗑着瓜子,问:“怎么样,这里和以前比起来,变化大么?”   无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无名,记不清了。”   时代太过久远,转眼已是千年。若是凡人,还不知道有多少数不清的被遗忘之事,更何况是身中缚魂蛊的剑奴。   许若凡瞬间便理解了。   “记不清,便算了。”许若凡笑笑,没有追问。   无名却似乎想起些什么,道:   “这里,似乎比以前热闹。但剑奴少了。”   “哦?”许若凡想了想,他们从到铸剑山庄起,所经过的地方,似乎是没有见到有剑奴的影子,“你是说,曾经,铸剑山庄里有很多剑奴吗?”   无名点点头:“我是其中一个。每个剑奴,都要永世追随选择了自己的那把剑,为它生,为它死。”   许若凡微微一怔:“若是有其中某把剑,并不需要剑奴呢?”   无名道:“不可以……选择。”   许若凡失笑。   他原以为,剑奴永世追随自己的剑,是没有选择而为之,却不知道,原来若是一把剑不想要剑奴,也是不被允许的。   “为何要给你种下缚魂蛊呢?”许若凡好奇地问。   “无名不知道。”无名摇摇头道。   他不过是无数被制造出来的剑奴之一,至于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工序、如何被制作出来,他却从来没有途经了解过。   许若凡看着无名,沉思片刻。   这缚魂蛊,不知究竟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无名除了在保护他的时候,动作尤其利索,其他时候都好像与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壳,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都无动于衷。   倒像是,被切断了一些正常反应的回路。   正沉思之时,许若凡察觉到,大地深处,隐隐传来一阵震动。   他扶了扶桌子,发现桌子并没有晃动,不由得微微蹙眉:   “怎么回事,是不是地震了?”   无名默然站在原地,看着许若凡的模样,缓缓摇头:“没有震。”   没有震?   许若凡眉头蹙得更深。   可那阵震动,仍在源源不断地自脚底传来,一阵又一阵,震得他后脑勺发麻。   细细感受,这震动,似是自西边某处传来。   “无名,你在此地等我片刻,我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许若凡对无名说。   他持剑出了凡间楼,朝西而去,没走两步,便发现无名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不愿离开的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声:   “也罢,我们一起去,也算是有个照应。”   他们一路行了有一刻钟,绕过诸多秀丽的观景小楼,避开了众多铸剑山庄守卫的视线,走到尽头,却发现前方已是灰绿的山墙,不再有前路。   可这让许若凡不安的震动,却是从那墙后头传来的。   许若凡沉吟片刻,沿着山墙不断摸索,竟摸索到一个突起的机关。打开机关,那墙体便塌陷出了一道门来。   他犹豫了一瞬,回头对无名说:“无名,你在这里给我放哨,若是看到柳无随过来,便提前叫我出来,可以吗?”   这一次,无名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望着幽深的暗门,似是有些犹豫,良久,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许若凡松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一俯身,便进了那道暗门之中。   暗门尽头有微光,似是有个转角。许若凡知道柳无随很可能便会寻过来,便加快了脚步,快步跑了过去。   越是靠近暗门的尽头,那股脚底下传来的震动越是明显。   到了这里,许若凡才真正意识到,那股震动,并不是地震那样的物理震动,而是某种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到的震动。   ——这暗道的尽头,有他的同类。   不断嘶吼着的同类。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许若凡脚下倒是有些迟疑了。   若是他再向前一步,或许,曾经固有的许多观念,都会就此崩塌……   许若凡闭了闭眼,想起暗门外等着他的无名,一路依依不舍将他送到皇城屏障的渊,还有在国师府等着他的爹娘……   他们仍在等着他。   许若凡抿紧嘴唇,咬咬牙,终是转过了暗道尽头的那个转角——   “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道嘶吼的声音,越发变得真切起来。   许若凡看到,一道冰蓝的身影,被牢牢拷在绝壁之间。   那身影是半透明状,似是剑灵,又已成了人形。   此时此刻,铁链穿过他的两边锁骨,将他牢牢钉死在   许若凡所感受到的剧烈震动,正是那剑灵于痛苦之中所诞生的绝望哀嚎。   这哀嚎,只有同类,才能听得到。   许若凡也好似被牢牢钉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无名的声音,自暗道另一端想起:“柳无随来了。”   许若凡一蹙眉,当即回过身,快速御剑,自小小的暗道之间穿了出去。   疾风掠过,未能吹干他手心的冷汗。   出了那暗门,许若凡手忙脚乱地找到那个开关,将暗门重新关闭,恢复成原样。   随后,他将无名一拉,扯到不远处一处凉亭之间,把他摁在了小石凳上,自己也在另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我找了你们许久,你们怎么跑了这么远?”柳无随的声音有一丝愠怒。   他快步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站在许若凡面前。   许若凡心脏仍是扑通直跳,面上却是笑道:   “未曾见过这样的仙境,多走走看了几眼罢了。倒是见笑了。” 第64章   柳无随狐疑地观察着二人神色,见并无异常,又向着他们身后扫了扫,视线有意无意掠过山墙后头的机关,随后正色道:   “剑峰景色虽美,地势却险要非凡,若是四处乱走,失足掉下了山,当心尸骨无存!再者,庄内养着许多剑灵,若是二位在无人保护的情况下,当面撞上些个脾气暴躁的,被它们所伤,我可怎么向庄主大人交代?”   许若凡拱手,笑着道:   “你说得有理!以后我们不乱跑便是,让您费心了。”   柳无随满意点头,抬眼看了看天色:   “我四处奔走寻找,倒是无碍,只怕耽搁了时间,让庄主大人久等。你们快过来吧。”   柳无随火急火燎地带着许若凡,上了铸剑山庄的大殿。   进入大殿之时,柳无随伸手,拦下了无名:   “庄主大人,只请了许先生进殿。”   许若凡无奈,便嘱咐无名先等着,一人进了殿。   进入大殿,还未看到顾飞白的身影,便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我原以为,你不辞而别,是我铸剑山庄入不了你的眼。”   许若凡一怔,看到顾飞白正摇着剑扇走出来,眼眸含笑。   他也笑道:“我怎预料得到,待我找到了无名,竟又寻到了爹娘的踪迹……倒是你派来跟着我的那个人,身手不大行呢,本想请他向顾庄主报信,转身却没了人影。”他意有所指地说。   许若凡自是不好承认,那人是他千方百计、故意甩脱的……   “你是剑灵之体,凡人怎能轻易跟得上你?”顾飞白叹了一声,“若不是当初,你逼着我停止了剑奴的制造,铸剑山庄的实力,恐怕比现在还要强上数倍。”   许若凡一怔。   原来,多年以前,剑奴的制造,是凡间剑让顾飞白叫停的么?   他斟酌片刻,开口道:   “未必如此,铸剑山庄虽不再制造剑奴,却有了更多的剑灵为山庄效力。或许,这反而让山庄发展更加强盛,直到成为如今的模样。”   说完,他不知怎么的,想起方才在山墙后头所见的,那只被捆缚的剑灵。   “你倒是会说话。”顾飞白笑道。   许若凡看对方眉开眼笑的模样,觉得是时候了,开口道:   “无名尽心尽力保护我许久,我有些私心,想要解除缚魂蛊,放他自由。不知顾庄主是否知道缚魂蛊的解法?”   顾飞白悠悠道:   “这缚魂蛊,是为了让剑奴严格听从剑体的号令,需在剑奴出生之时便种下,种在体内的时间越久,便越难清除。多年来,铸剑山庄从未为任何人解除过缚魂蛊。说实话,其实是未曾成功过。”   “无论多难,我都想要试一试。”许若凡道。   顾飞白深深看了他一眼,喃喃道:   “你分明变了,却又没变。”   “……”   许若凡微笑站在原地,任顾飞白打量。   他对所谓的过往,没有任何记忆。   不了解的事情,还是沉默应对的好。   顾飞白接着道:   “可以。今夜我便命人,去制作那缚魂蛊的解药。只是此药服下之后,你那剑奴,却未必承受得住。”   许若凡微微蹙眉:“此话怎讲?”   “此药名为‘噬心’,说是解药,倒不如说是个以毒攻毒的法子,以万蚁噬心之痛,驱逐那缚魂蛊的蛊虫。若是宿主本人承受不住,痛苦而死,也是极有可能的。这正是多年来,铸剑山庄从不为任何人解除缚魂蛊的原因。与其冒着暴毙的风险,不如与那蛊毒共存,纠缠苟活下去……”   顾飞白看着许若凡深思的模样,意有所指道:   “此蛊还有一个特性,种下缚魂蛊之时,被缚住的魂魄越多,没有魂魄同它抗争,那蛊虫便越发懈怠散漫,好清除些。若是缚得少,只怕要下猛药,宿主怕是要承受加倍的痛苦,乃至,反复用药。”   许若凡问:“无名是哪一种?”   顾飞白笑了:   “人有八魂,剑奴,便被缚了八魂。”   许若凡松了口气,电光火石间,却又觉得顾飞白的话,似有些余味。   他思索片刻,问道:   “除了剑奴,缚魂蛊还会用在其他人身上吗?”   顾飞白站的位置,有一半处于阴影之中,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   良久,他目光落在许若凡食指上的黑戒,低声问:“这黑戒看起来不错,我可以看看吗?”   许若凡一愣,低头看看食指,将黑戒摘了下来,递给顾飞白。   顾飞白接过黑戒,将它对着天光去看,只见其中未透过丝毫光亮,只有纯净无比的漆黑。   他勾唇:“祂倒是舍得将好东西给你。”   许若凡笑了笑:“那日我被献祭之后,差点被渊一口吃掉,但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发现,祂虽然偶有些疯狂,对人类有着无法消弭的恨意……为人却尤为干净纯良。”   顾飞白轻哼一声道: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说,我是不是帮凶?”   许若凡微微蹙眉,正想着如何回他的话,只见顾飞白已然将那黑戒抛回给了他。   “这黑戒,你且留着吧。过不了多久,渊将会率领妖魔大军,攻向铸剑山庄。邪魔一旦浴血,便再维持不住人性。此后,祂将会借此机会,血洗整个人间。”顾飞白道。   许若凡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顾飞白神秘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只是道:   “我倒想知道,到了那个关头,你会如何抉择?”   邪魔一旦浴血,便再维持不住人性……   难道,这就是原书中,渊后来狂性大发的原因吗?   许若凡怔怔看着顾飞白脸上的笑容,只觉得有种不真切的虚幻感。   是啊,他从异世穿书而来,从头到尾,不过是个坐在一旁吃瓜的看客罢了。   他也认可这一点,平日行事,只是想要保护好自己的爹娘。虽然到了后来,也会想要保护桃源村、保护无名,乃至,保护渊……   虽然从头到尾,渊似乎并不怎么需要他的保护……   许若凡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出什么选择、要改变什么走向。   可若是有一天,渊果真如顾飞白所说,一旦沾染上鲜血,此后再也抑制不住狂性,那么,他迟早会对上许家夫妇……   到那时,他还能像原先所想的那般置身事外吗?   可渊明明也说过,祂也是喜欢桃源村的……   一时间,他感到几分茫然。   啪的一声,剑扇合上。   许若凡陡然挣脱了思绪,抬眼看顾飞白。   只见那人面上笑意盎然,颔首道:   “时候不早了,你且回房,等我差人送去解药吧。铸剑山庄在剑峰峰顶,夜深露重,半夜寒凉,少出来走动,对身体好。” 第65章   许若凡自然不可能像顾飞白所说的那样,好好待在屋里。   他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尤其是,在看过那个被钉在悬崖上的剑灵之后。   那剑灵为何独自被钉在那里?   铸剑山庄的人,是在惩罚它么?   可剑灵是多么稀有而珍贵的存在,还能克制魔物,这个世界的人们再喜爱它不过。若有人能孕育出一只剑灵,怕是会认为自家祖坟冒了青烟,狂喜不已。   而铸剑山庄,又是最初一手创造剑灵的人,怎会将一只剑灵以那样残忍的方式,钉在悬崖之上……   种种疑问,今日若是得不到解答,他怕是无法安眠。   尤其那剑灵的哀嚎之声,时不时从远方传来,声声入耳,震得他头皮发麻。   许若凡硬着头皮,和无名干坐在大堂之中,终于等来柳无随送来的“噬心”。   柳无随一走,他甚至来不及和无名解释噬心和缚魂蛊的关系,当即跳了起来,拉着无名离开了凡间楼,直奔着他们今日找到的那扇暗门而去。   时间已是深夜,暮色深沉,星辰疏朗。   白天分布在各处的铸剑山庄守卫们离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四处游走巡逻的剑灵。剑灵不需要休息,只要有充足的灵力来源,便可以一直保持清醒,运转不休。   许若凡只需要躲开人类即可。   他思索片刻,向着那些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剑灵们,轻声道:   “请各位,只当从未见到过我。”   他的声音,并没有任何催眠的成分,于人类而言,这更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语。   可是对那些听到这句话的剑灵而言,这个声音,它们却是无法抗拒的。   它们只能、也只想,下意识地遵从。   于是,若干半透明的灵体,缓缓转过头去,正如许若凡所言,仿佛从没有见过他。   许若凡松了一口气,拉着无名,继续向着那道暗门快步冲了过去,按照白天的步骤,一通开启,钻了进去。   夜色中,狭长的暗道没有点灯,更显黑暗拥挤。   许若凡和无名奔到那转角尽头,再向着那片崖壁望去,却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白天被钉在上面的剑灵,不知去了哪儿。   许若凡怔了片刻,忽然感到一阵令人不安的视线烧灼着自己的后背,听到一个陌生的嗓音:   “你们两个,想干什么?”   许若凡偏过头,这才发现,白天被钉在崖上的那只剑灵,已然被放在了地面上。   他化了人身,身上仍缠着重重叠叠的锁链,正盘腿靠在一旁的暗室里,眯着眼,眼神不善地打量着他和无名。   他身旁插着一根冰蓝色的长剑,锁骨之上,仍有破溃之处,尚未愈合。   无名抬起手,暗暗把手按在了刀柄。   许若凡见这剑灵神色有几分厌世刻薄,思索片刻,上前一步道:   “你这伤口,怕是需要处理一下。”   那剑灵冷哼一声:“用不着你多事!”   许若凡没有做声,在地面上找到一根树枝,拾起来掂了掂,见是不易折断的分量,便抬手在地面上画了起来。   那剑灵斜眼看他动作,神情有几分防备。   许若凡只当没注意到他的眼神,专心在地上画着。不一会儿,一个最简单的聚灵阵,便在地面成型了。许若凡看着聚灵阵中不断聚来的灵气,满意地拍拍手,扔掉了树枝,叹了一声:   “享受吧!享受完了,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那剑灵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许若凡。   许若凡只是微笑站在原地。   很快,那剑灵的神情,从抗拒,不由自主地变为享受……   许若凡所画出的聚灵阵,聚出的灵力至纯无比,若不是渊那样的邪物,都能从中获益。   不一会儿,那剑灵锁骨上破溃的伤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好转。   “你到底是谁?”   那剑灵终于觉得有哪些不对,望着许若凡的眼神,少了些防备,多了几分好奇。   许若凡却是神秘一笑,摇了摇头:   “除你我之外,我不希望今天有其他人知道我来过这里,很抱歉暂时不能告诉你我的身份。”   那剑灵嗤了一声,却没有表达反对。   许若凡便顺着问道:   “今天白天,他们为何要把你钉在悬崖之上?”   剑灵抬了抬眼皮,吸了口聚灵阵之中至纯的灵力,懒懒道:   “自然是因为,我没按他们说的做。”   “他们要你做什么?”许若凡问。   “他们要我做的事可多了。今天要我领着它们操练;明天要我指挥它们巡逻,还要带着剑灵出去杀妖、杀魔、杀人。我就是一头拉磨的老驴,用着不顺心了,总得抽上一鞭子。反正,我死不了,也逃不了。只能按着他们说的做。”那剑灵懒懒靠在一旁,似是早已习惯了一切。   “……”许若凡观察着这剑灵的模样。   比起其他那些初生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剑灵,这只剑灵早已化了人形,且他身上灵气纯厚而强大,也并非一般剑灵。   他问:   “你化了人形,身上灵气又纯厚无比,明明是一只很强的剑灵,却没想过要逃么?”   那剑灵笑了,似是觉得他在异想天开。   直到对上许若凡认真的神色,他面上的笑意才一点点淡了下来,冷声道:   “逃不了。那缚魂蛊,缚人六魂之时,只是脑中时时有些异常声响,尚且可以自主;七魂被缚,已是身不由己;再差一魂,我便比那边的剑奴还不如了。”他瞥了一旁的无名一眼。   许若凡却是吃了一惊:“你也中了那缚魂蛊?”   “铸剑山庄的剑灵自诞生之时,便要种下缚魂蛊,缚七魂;而剑奴则是自民间觅来一些根骨卓绝的孤儿,缚八魂而成。怎么,你竟不知晓?你不是铸剑山庄的人么?”   那剑灵闻言,似是觉得有些好笑。   “我不知道哇……我原以为,只有剑奴被下了缚魂蛊……”许若凡喃喃道。   电光火石之间,他思绪飞转,又问道:“这规矩,千年前有么?”   那剑灵笑道:“你身后那剑奴,不就是千年前的产物么?你手里的剑……”他声音逐渐低了,“也是那老不死的以前最喜欢的那种模样。”   听到这里,许若凡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定了定心神,问道:   “多谢你为我解惑,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那剑灵斜斜瞥了一眼身旁斜插在地面的冰蓝色长剑:“他们叫我,寒霜剑。你可以叫我寒霜。”   许若凡问:“寒霜,你想解开这缚魂蛊吗?”   寒霜一愣,笑着摇摇头:“我不想解开。解开了这缚魂蛊,我又能到哪里去呢?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日被他们用尽了、抛弃了,死在这里,这便该是我的宿命了。”   许若凡微微蹙眉:“剑灵生命漫长,你若得了自由,去结识新的朋友,新的爱人,定然也可以有新的生活。”   寒霜仍是固执地摇头:“我离不开这里,也不想离开。”   见寒霜意志出乎意料地坚定,许若凡知道,自己估计是劝不动他了。   他叹息一声道:“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里。以及,若是以后你改变了想法,希望离开铸剑山庄,你可以找我。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同类。当你呼唤我的时候,我听得见。”   寒霜微微一怔,抬眼看许若凡,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最后,又落到了他手中的凡间剑上。   许若凡拱手向寒霜道别,带着无名,缓缓转身离开了。   寒霜凝视着那道白色身影,直到他过了转角,彻底消失在自己视线之内。   他听到了机关启动、暗门重新关闭的声音。   寒霜慢吞吞地站起身,动作缓慢地用鞋底抹去地面上的聚灵阵,直到地面丝毫看不出来那阵法存在过的痕迹。   随后,他蜷缩回寒霜剑身旁,抱住双膝,死气沉沉地闭上了眼。   ……   与此同时,皇都边界。   无数古老的阵法像挂画一样密密麻麻地显露在半空之中,赤金、暗红光芒交织,闪烁不已。   往常,这些阵法并不会像现在这样,明明白白地昭示自己的存在,而是静静地隐蔽身形,守株待兔,直到某些倒霉的妖魔,无知无觉地接近,不小心触碰到阵法——然后,瞬间魂飞魄散。   但是,今天不一样。   此时此刻,阵法之外,站着一名神情冷艳的紫衣女子。她的身后,是数十位体型各异的妖魔。   他们正凝望着阵内,一名浑身被黑雾包裹的黑衣魔物。   黑衣魔物身侧,恭敬而虔诚地,站着一名浑身纹彩的年迈巫师。   黑衣魔物静立着。   微风拂过,那混沌的黑雾片刻散开,露出祂昳丽而冰冷的容颜。   黑衣魔物唇角蓦地一勾,抬起右手,在那重重阵法之上,轻点了一下。   以祂的指尖为中心,像是脆弱的玻璃瞬间破碎,所有的阵法,顷刻间扩散出道道破碎的裂痕。   下一刻,碎成无数枚碎片,自半空跌落。   在触碰到地面之前,化为齑粉……   紫衣执魔神色一喜,脚步试探着迈了进去,果然畅通无阻。   “尊上!我们成功了!这万年阵法,也不过如此!”她欣喜道。   她知道,几日之前,这些阵法曾重创了尊上……但那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被尊上轻而易举地化解……   黑衣魔物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剑峰,淡淡道:   “这几日,让皇都乱起来吧。”   祂虽放许若凡独自上了剑峰,却从未打算,让他独自面对整个铸剑山庄。 第66章   月色清冷,洒落剑峰峰顶,透过稀疏薄雾,映在青翠的湖泊。   难得一见的美景,许若凡却无暇欣赏,只是沐浴着月色,缓慢行走,一路垂目沉思。   无名向来安静,也一路跟在许若凡身后,沉默着。   寒霜那伤口破溃、蜷缩在角落的模样,与他所说的声声话语,一遍遍在许若凡脑海中回放。   他是多么希望,能将寒霜从山墙之后带走。   若不是寒霜如此毫不动摇地拒绝了他,而他又一时没有想到能够不惊动铸剑山庄将对方带走的法子,恐怕早就行动了。   “缚魂蛊……”许若凡低下头,看了看手中捏着的解药——噬心。   回到凡间楼,许若凡犹豫了片刻,不知要不要把噬心给无名服下。   顾飞白曾说过,噬心会在人身上,引发非同寻常的痛楚。   他并不确定,无名愿意为了解除缚魂蛊,而承受那种疼痛。   月色下,沉默高大的灰衣男子,目光落在许若凡手心的赤色药丸,久久没有移开。   良久,他浑浊的双目颤了颤,嘴唇动了动:“我……”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才说了一个字,又像是忘了要说些什么,没有继续。   许若凡抬眼看无名,等了片刻,却见他不再有下文。   他想了想,轻声问:   “这缚魂蛊,将你绑在凡间剑身边千年。多年来,你无法过自己的生活,只能像行尸走肉一般,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守着凡间剑,执行它的命令,不可有任何自己的意志……无名,解开这缚魂蛊,你会恨我吗?”   无名抬头看许若凡,浑浊的目光,似是愣住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人竟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无名缓缓摇头道:“不恨。”   许若凡抿了抿唇,不语。   自他来到桃源村附近开始,无名便一直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他。   依照如今无名的秉性推测,他极有可能,在桃源村的入口附近,等了他许多、许多年。   此时此刻,无名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恨”,反倒让许若凡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言语。   无名顿住许久,道:   “无名此生使命……便是护剑。有无缚魂蛊,皆是……如此。”   他语气一如既往冰冷僵硬,许若凡心中却是一暖。   无名长年守护凡间剑,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缚魂蛊的存在……事实上,他都一直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几次救他于死路。   许若凡将噬心塞进无名手中,道:   “顾飞白说,噬心可解缚魂蛊。你被缚了八魂,并不难解。但是会很痛、很痛,痛到你可能会……后悔。”   无名接过那药丸,呆呆看了片刻。   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想解除缚魂蛊。   多年以来,他一直这样活着,唯一需要思考的事,便是凡间剑在何处、如何保证它的安全。   他习惯了,也乐于这样做。   只是这一刻,鬼使神差地,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声音:   “你且等着,我迟早敲开你这榆木疙瘩,看看里头到底都塞的什么……”   他盯着噬心看了一会,没什么犹豫,抬手将它塞进了嘴里。   许若凡见无名就这么服下了噬心,有一瞬间的慌张。下一刻,他忙翻箱倒柜,翻出些结实的麻绳,把无名的手脚牢牢捆了起来。   无名:“……”   许若凡把无名腰侧的长刀解了下来,喃喃道:   “实在抱歉啊,听说真的会很痛,我怕你痛到拿刀砍我。”   许若凡拎着长刀出了房间,靠在门上。   不一会儿,门内先是传来一声闷哼,随后,是他从未听过的、来自无名的惨痛哀嚎。   不知这噬心之痛,要持续多久。   许若凡叹了口气,身躯倚靠着大门,抬头望向悬挂天边的皎月。   此时此刻,不知渊又在哪里,如今怎么样了……   ……   许是因为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许若凡夜里听着无名的哀嚎,仍是打起了盹,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   梦的内容,他都不怎么记得了,唯一印象深刻的,只有其中一幕——   他似是坐在一汪清澈的湖水边,舀了些清水,清洗凡间剑的剑身。   无名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合着双目,静立不动。   夕阳西沉,染红了大片云彩,湖面橙光粼粼,有如烈火烧灼过一般,美不胜收。   然而,就在许若凡仔细清洗剑身的时候,水波涌动了片刻,忽的自湖底翻起一只黑鲤鱼来。   黑鱼浮在自湖面上,缓缓向他靠了过来,肚子上有一道伤口,嘴里还吐着一圈圈白沫。   许若凡怔怔看了那黑鱼片刻。   他手中凡间剑,明明没有触碰到任何生物,那黑鱼的肚皮之上,却分明是剑伤。   真是蹊跷极了。   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那黑鱼却还是逐渐飘到他面前,翻着肚子不动弹了。   许若凡忙找了个大碗过来,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黑鱼舀入其中,打算给它好好治疗。   毕竟,这很可能是自己误伤了它。   黑鱼蹭蹭许若凡的手,一下滑进那大碗中,眼皮一掀,舒舒服服地放松下来,满意地吐了个泡泡。   许若凡自是没有注意到这么多异样之处。   装好了黑鱼,他又转身去取鱼食和伤药。   然而,才离开不久,便听到身后有些悉悉索索的动静,随后,无名叫了一声。   等他再度赶回来的时候,却发现碗已经碎了,无名拔了刀站在一旁,气喘吁吁的模样。   地面上都是碗的碎片。   那条受伤的黑色鲤鱼,已不知所踪……   ……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做这样一个梦。   许若凡醒了过来,是被人推醒的。   眼前是唐三思放大的脸:   “你怎么睡在这呢?这就是铸剑山庄的待客之道么?我果然没有白来这一趟。”   许若凡一惊,发现自己靠在无名房间的门口睡着了,面前站着几日不见的唐三思。   唐三思仍是一席孔雀绿衣袍,手中提着一柄潮水剑,身后跟着一脸无语的柳无随,还有两个唐家的随从。   柳无随朝许若凡颔首,口中吐槽道:   “这位唐公子带了一帮子人过来,堵了山门,非要我们铸剑山庄把许公子交出来。天知道我们是对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说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唐三思也不见脸红,反倒挥挥手道:   “行了行了,多有冒犯,改日你们铸剑山庄要翻新,缺了钱款,来找我皇都唐家便是!我爹可是当朝枢密使!”   铸剑山庄,显然并不缺那点银子。   唐三思说得豪气,柳无随一下子反倒不知该回些什么,鼻子里哼了一声,颇有些气鼓鼓地转身离去。   许若凡看唐三思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由得噗嗤一笑:   “你怎么过来了?”   唐三思道:“铸剑山庄竟以阴毒的蛊虫来控制他人,昨夜我在家中,越想越是担心,你和无名若是被他们针对,该如何是好?今日我索性带人杀了过来,将你们接走。我这样明着过来,铸剑山庄总不好不放人了吧?”他得意地道。   许若凡笑笑。   唐三思的思路是对的,只是,现在他们却轻易走不得。   许若凡道:“若无意外,这是个好法子。可现在我们怕是无法立刻动身。”   “为什么?”唐三思不解。   许若凡朝着门内指了一下:“无名服下了缚魂蛊的解药,噬心。噬心还在作用中,他昨晚哀嚎了一夜,现在一直没动静,可能是疼晕过去了。”   唐三思一惊,推开门冲了进去,果然看到无名双手双脚被捆着,整个人似从床上痛得滚到了地上,昏迷不醒,脸上满是汗珠。   “无名!”唐三思将无名生拉硬扯回了床上,探探他的鼻息,见还有出气,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禁咬牙道:“这铸剑山庄!”   许若凡道:“噬心不知要作用多久,等无名恢复过来,我们必须立刻赶回皇都。我有要事要同渊说……”   ——邪魔一旦浴血,便会逐渐失去人性。   他必须尽快把这件事情告诉渊。   不久之后,渊便要发动对铸剑山庄的攻击,血洗铸剑山庄。   他若是没赶上,一步慢,步步慢,事情便再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唐三思闻言,神情沉了下来,查看一会无名的状况,点点头道:“我懂得一些偏门的方法,可以让药效快速发挥。只是,最快,也要到明天。”   “明天,足够了。今夜若是有铸剑山庄的人过来,我们嘴巴闭紧些,什么也不要说。这两日他们对我十分客气,却保不齐明天如何……尤其是,顾飞白竟然不知从哪里察觉,渊很快便要攻打铸剑山庄……”他喃喃道。   “什么?那个大魔头要攻打铸剑山庄?”唐三思瞪大眼,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   铸剑山庄,拥有全天下绝大多数的剑灵……渊才复苏没多久,便要攻打铸剑山庄,这件事情绝对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许若凡点点头:   “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越拖下去,对我们越不利。若是铸剑山庄要挟持我们作为对抗渊的人质,或是抢走唯一能杀死渊的凡间剑……也不无可能。”   他不怕自己的存在改变了剧情,只怕那改变的剧情,伤害到他最珍惜、最看重的人。   “对了,在你离开皇都之前,渊……祂怎样了?”许若凡问道。 第67章   唐三思道:“你走之后,我去过一次国师府看望伯父伯母,却再没有见过那个大魔头的踪迹……倒是听说,皇城周边那圈上古除妖阵,似是出现了一个极大的缺口,接连不断有妖魔闯入。如今,镇妖司的人正想方设法把它补上呢。”   缺口?   许若凡沉思片刻。   不久之前,渊回到地崖处理魔域被袭击之事,再度回到皇都,却被那阵法重伤。难道,祂现在已攻破了此阵么……   不管祂原本的用意如何,皇城实受铸剑山庄控制,现在那边的阵法豁了一个大口子,无论如何,铸剑山庄都会派人去帮忙修补。   那将是一个他们离开的好机会。   思及此,许若凡做了一个决定:   “三思,你且照看一下无名,我去打探一下铸剑山庄的守卫情况。这两日,无名情况一旦好转,我们立刻离开铸剑山庄。”   唐三思点点头,道:“好,你多加小心。”   许若凡出了凡间楼,首先看到的,便是大门两侧不知何时多出的两名铸剑山庄护卫。   他还未开口,其中一名守卫便向他行礼,解释道:   “许公子,庄主担心无名公子在药物作用下,发狂伤了您,便叫我们在此候着,以防万一。”   许若凡摇头道:   “还请庄主放心,无名不会伤人,也不必辛苦两位在此候着。”   “实在抱歉,许公子,这是庄主大人下的命令,我们也只是在此执行……”   许若凡摆摆手,笑了。   他自然知道,这两人一旦站在这里,便不可能走了。   顾飞白表面上是派人来帮他制住无名,事实上却是叫人来监视他们三人的动向,唯恐生变罢了。   “我也不为难你们。昨夜,无名一直不安生。我在此守了一夜,已是筋疲力尽,幸好今日有三思过来换班,我总算可以散散心,你们可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只要在山庄内便可。”   两名护卫对望了一眼,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无名公子正是需要人照料的时候,许公子若是此时离开,恐怕无法及时……”   许若凡打断道:   “你们别看三思看着不靠谱,有他在,我放心得很……昨日我去大殿之时,路过一处巨大的熔炉,你们铸剑山庄的弟子,是都会铸剑么?”   他一边说,一边抬腿向外走。   两个守卫又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忙跟了上来,道:   “回许公子,自然不是,铸剑山庄内功法各有偏侧,有的弟子擅长铸剑,有的却是擅长唤灵的。”   “唤灵这事,我倒也会一些。”许若凡笑笑,一边走,一边用余光观察四周,暗中记下了周边守卫的分布。   他和这守卫说着说着,便走到了一个数十人高的熔炉附近。   这熔炉温度极高,赤色火焰燃烧不绝。许若凡还未走近,便感觉到后背泛起了阵阵薄汗,同时,还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悸感。   与此同时,手中的凡间剑发出一阵隐隐的颤动。   这里,该是它诞生之地吧。   许若凡抬手擦了擦额间薄汗,口中赞不绝口道:   “这该是世上最大的熔炉吧!”   那守卫一脸自豪道:“对,这正是世上最大、也是最强力的熔炉,多少名剑与剑灵自此炉中诞生,跟随有缘之人,去往大□□方,庇佑各地百姓。”   许若凡又抹了一把汗,道:   “难怪这里会这么热……小兄弟,可否请你为我取一条手帕来?”   “这……”守卫犹豫片刻,扫了眼周围道,“我去向那位弟子借一条吧。”   守卫所说的弟子,离这里不过十来米的距离,很快便能取到了。   他见许若凡点了点头,快速向着那名弟子走了过去。   还未开口要取手帕,忽的察觉有什么不妥,再度回过头来,许若凡已不见了踪影……   ……   趁着那守卫替他借手帕的时候,许若凡转身便向着后方一路奔去,藏到了不远处的屋后。   直到对方一边寻着他的踪迹,一边逐渐远去,才从那屋后头出来。   许若凡躲着守卫在铸剑山庄里转悠,很快规划出几条比较适合的逃跑路线。   他却没有立刻回到凡间楼,而是回到了刚才的熔炉前方,望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琥珀色眼眸中,也似烧着某种异样的光彩。   站在这里,他的心跳都和凡间剑一起共振起来。   他能感觉到,他强烈地想要摧毁这里,摧毁这座世上最大的熔炉……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雌雄莫辨的童音——   【好久不见。】系统道。   许若凡一怔。   【你好像已经知道,不久之后,待渊攻下铸剑山庄,邪魔浴血,将彻底失去人性,大杀四方。】   许若凡闭了闭眼:“是的,我已知道了。”   【现在已不是你最初穿越之时。如今,你在这个世界,羁绊渐深,这里有爱你的爹娘、拼死守护你的友人,还有众多曾给予你温暖的人生过客。我便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杀了渊,还是放任这里的一切美好事物、你所爱的人们,被祂毁灭?】   许若凡缓缓道:“这个选择,我根本选不了。”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可以思考过后再说话。】系统道。   “非要杀他不可吗?我明明可以告诉渊,让祂不要来攻铸剑山庄。”   许若凡放空了思绪,缓缓向着某个方向走。   【渊与铸剑山庄的仇怨,上可追溯千年,你要如何阻止祂报仇?】   “待见到渊的时候,我会知道该怎么做。祂会听我的。”   系统叹息一声:   【许若凡,你这样做,负了你的爹娘,负了这世界上万千生灵。】   “我没有。结局还未到来。”许若凡坚定道。   他脚步未曾停止,一直向着某处前行。   思维却刻意放得极空,好似仅仅是正专注地与系统对话。   渐渐地,他走入一处茂密竹林之中,穿过森森竹影,走过一座木制的小桥。   【你太固执了,这样做,对谁都没有……】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若凡恰好走过那木桥,来到一个小屋的窗前。   屋内,顾飞白斜靠在书桌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把短剑,抬眼便看到了许若凡。   他嘴唇半张,似是有一句话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然后呢?对谁都没有什么?”许若凡耐心地问。   顾飞白低下头,良久,眼尾溢满了笑意,竟是忍不住打开剑扇,低低笑了起来。   “对谁都没有好处。”他说完后半句话,弯弯的笑眼觑着许若凡:“你是怎么发现的?是寒霜那孩子多嘴了么?”   他竟连自己见过寒霜的事情也知道。   其实,在系统的声音再度出现之时,他已然意识到有不妥的地方。   那天在山墙之后,寒霜曾经告诉过他,铸剑山庄的传统,会给每一个初生的剑灵和剑奴种下缚魂蛊。只是,剑奴被缚八魂,剑灵被缚了七魂。   而被缚六魂之人,虽行动自由,脑中却常能听到异声,偶尔也会梦游……   那时听到这里,他心中便已有所感,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几乎是在系统的声音再次出现之时,他便瞬间确定了——   自己身上,也被种了缚魂蛊。   这自称“系统”的声音,不正是他“脑中的异声”么?   许若凡叹了一声道:   “我原来并没有怀疑是你,只是这脑中的声音,从头到尾、三番五次地要我杀渊……谁与渊有这样的深仇大恨,要祂非死不可呢?若凡不才,思来想去,也只有昨日自己告诉我,铸剑山庄很快便会被渊攻下的庄主大人您了。”   渊即将血洗铸剑山庄——而顾飞白,想要阻止这一切。   “倒是怪我自己沉不住气、向你说得多了,凡凡。”顾飞白仍是止不住地笑。   许若凡静静看着他的笑容,良久,轻叹一声。   顾飞白兀自笑,笑完了,啪地合上剑扇,狭长眼眸看着许若凡:   “那么,凡凡,你如何选择呢?”   许若凡道:“我的选择,从一开始便说清楚了,未曾掩饰过。顾庄主,若凡不愿杀人,妖魔也是生灵,若凡不杀。”   顾飞白似有些不信地挑了挑眉,问:   “那你便由着渊血洗铸剑山庄,继而屠戮天下么?”   许若凡摇头。   顾飞白笑道:“凡凡,很久以前,我便曾教过你,若是消极应对、不做选择,到头来,牺牲最大的,会是自己。”   许若凡也笑道:   “首先,渊是我的至交好友;其次——我打不过祂。”   顾飞白道:“这你倒是不必担心。若你实在不忍心亲自动手,且把凡间剑留下,我这里,有两个最合适的人选。”   许若凡愣了一下:“谁?”   顾飞白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   “自然是——顾轩宇,白轻流。”   许若凡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这两个原书主角,可以说是结局之时,剿灭渊的最大主力。顾飞白竟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这一消息,竟然打算让两名主角提前过来,先解决掉渊。   顾飞白究竟是怎么了解到这一切……   是因为他修了什么邪术?还是他获得某种机缘,莫名窥见了天机?   还是那缚魂蛊,实能读心,他所知之事,一早便被顾飞白读尽了……   一时间,许若凡竟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一个。   许若凡不知道白轻流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但他确信,顾轩宇视妖魔为毕生之敌,更是一早便想要斩杀渊。他一定会揽下这门差事,不遗余力地除掉渊。   许若凡暗暗咬了咬后槽牙,表面却是垂下目光,淡淡道:   “凡间剑是我亲手从地崖之下拔出,也是我前世的原身,我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   顾飞白似是预料到了,并无太多意外的神情,只是低头抿了口茶,悠悠叹了一声:   “以前,你分明是最听话的。” 第68章   以前,以前……   顾飞白总爱提以前。   若是许若凡有前世记忆,或许可以与他来回较量片刻,可现在,他什么也不记得。   或许……也仍不是太想记得。   于是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顾庄主,在下多有打扰,这便告退了。”   许若凡见顾飞白久久没有搭腔,便要转身离开。   顾飞白却是在这时开口了:   “我以噬心,换凡间剑。”   他的声音很低,似并不情愿。   许若凡脚步一顿——   若是服下噬心,解了缚魂蛊,从此以后,他便再不会在脑海中听到顾飞白传来的声音;再不会在半夜醒来之时,莫名发现自己身不由己地站在陌生的另一处……   他能真正意义上地获得自由。   昨日,许若凡已经把此前获得的噬心给无名服下,此时此刻,他若不答应,日后要是还想问顾飞白要解药,只怕是难了。   许若凡定定站了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抱歉,顾庄主,在下无法交出凡间剑。”   顾飞白低低地呵了一声:   “好,很好。”   ……   凡间楼内,唐三思正看护着药效发作中、无比痛苦的无名。   此前,他已掏出一个针灸袋,为无名施了针,加快他身上药性的作用。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许若凡回来,向外望去,又看到门外还有一个守卫一直把守……心中不禁更是焦急万分。   暮色将至之时,唐三思终于沉不住气了,出了门去,推了推那守卫的肩膀:   “喂,许若凡呢?你们是不是把他抓起来了?”   那守卫古板地摇头:“不知道。”   唐三思心里一股气上来,便想推开那守卫,冲出去找许若凡。可无名翻滚掉下床铺的声音却自屋内传来,顿时悻悻收了手,口中仍是气势汹汹道:   “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唐家绝不会放过你们铸剑山庄!”   那守卫抿抿唇,也不敢说话,仍是直挺挺站在门口。   唐三思回了房,安顿好无名,左思右想,仍是不放心,遣了自家的两个随从道:   “你们分头离开这凡间楼,先去找若凡的下落,若是找到了,回凡间楼便可。若是找不到……”   他惯常爱笑的面容沉了下来,脑中想起许若凡提起渊的模样,一字一句道:“立刻潜出铸剑山庄,回皇都国师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渊。”   他一眼便看出,那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如今他与许若凡都陷在了铸剑山庄,若是许若凡出了什么意外,怕是只能依靠外援……   唐三思遣离了守卫,坐立不安地待了片刻,入夜之时,无名终于陷入了沉睡。   就在这时,大门嘎吱一响,被人推开了。   许若凡拿着凡间剑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名他派出去找人的随从。   他薄唇微抿,发间、睫上落了些夜露,神情有些凝重。   唐三思忙迎了上去:“怎么样?”   许若凡叹了口气道:“路线已打探清楚了。如无变动,届时跟着我走便是。”   唐三思听罢,着实松了口气,想想又觉不对:“那怎么会去了这么久?”   “我……去见了顾飞白。他向我索要凡间剑,我没给他。还有一件事……我身上,也有缚魂蛊。”许若凡道。   唐三思吃了一惊:“什么?什么时候种下的?”   “许是千年前吧,我也不知道……”许若凡长叹了一声,走到一旁太师椅上,整个人瘫了下来,接着问道,“无名怎么样了?”   唐三思得意道:“我曾在御虚宫学了点针灸之术,方才给他施了几针,看他模样,过了今夜,便可恢复如初了……等等,你还没说清楚那缚魂蛊的事,怎么会千年前便种下了?”   “没什么好说的,我倒了大霉了,”许若凡苦笑一声,防着外边守卫偷听,压低声音道,“等无名恢复一些,我们立刻从铸剑山庄溜走。届时,我再细细跟你解释吧。”   “知道了,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唐三思一边说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朝门外望了望。   奇怪,他方才派出去两名随从,如今怎么只回来一名……   唐三思虽早早养出一个潮水剑灵,除去天赋作祟,还有不可或缺的钞能力的作用,他自己的身手并不怎么样。身旁随从,皆是他精心挑选而来、身手绝佳的精锐,哪怕折了一个,他都心痛如刀割……   就在两人在凡间楼休养生息,等待无名恢复之时,好巧不巧,唐三思所派出的另一名随从,踩了狗屎运似的,一连躲过了好几个巡逻队伍,来到山门。   山门正值换班之时,几个守卫心不在焉地谈天说地,竟让那随从找到机会,从山门晃悠出去,直奔不远处的皇都……   ……   国师府外,竹林中。   夜已深了。疾风拂过,竹林森森摇晃,发出沙沙回响。   一个身影足尖点着竹叶,快步在竹林之间行进。   细看之下,这轻巧敏捷的身影,正是唐三思身边,那名顺利出逃的随从。   然而,此人身手虽好,这竹林,却非一般竹林。   在那身影闪转挪腾之时,竹林也好似有着自己的意识,不断变换移动,叫人认不清方向。   不一会儿,那随从便迷了路,冷汗涔涔地在竹林里打着转,脚步也越发不稳起来。   越是朝前走,夜色越是如墨般深浓。   不知不觉间,他好似闯入一片诡异的黑雾之中,再辨不清四周竹影……   随从慌了。   他之所以能跟在唐三思身边,靠的便是绝佳的轻功,从来没有他这双腿趟不出去的地方。可如今,他发现自己彻头彻尾迷失了方向,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恐惧,席卷了他的心头……   那黑雾越来越重。   很快,随从发现,自己的双脚好似绑上了两个沙袋,沉沉坠了下来……   扑通!   黑雾里,似有什么东西……将他拽了下来。   随从望向黑雾,只觉那其中有什么东西,将他深深吸引过去,神智也越发模糊起来……   “我……渊……渊,我找渊!”   那人猛地用指甲掐进自己的手臂,清醒了一瞬。   他顾不得揩去如雨而下的冷汗,强行镇定下来,对着那黑雾,颤声道。   黑雾如云般翻卷,从中缓缓凝出一道漆黑的虚影来,叫人分辨不清那人的模样。   “找我何事?”那黑影之中,传来一道声音。   他竟撞上了本尊?   那随从面色一喜,浑身放松下来,高声道:   “唐三思少爷让我来给您报信!他与许若凡公子被困在铸剑山庄凡间楼内。白天,许公子出去探路,一去不回!”   黑雾沉沉一滞。   良久,再次缓缓翻涌起来,似乎比刚才的动静……激烈不少。   那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渊的回复。   许久之后,黑雾中低低传来一句:   “他为何不呼唤我?”   那随从一愣:“什、什么?”   渊那边却似未听到他的问话,不再言语。   “那,那么您接下来……”随从正要询问渊的下一步动作,却见涌动的黑雾,骤然缓了下来。   倦意莫名席卷而来,他忽觉脑袋一晕,身躯便这么直直倒了下去。   模模糊糊中,他听到一番若有似无的对话——   “执魔。”   “尊上,臣在。”一道低低的女声传来。   “将他送进国师府。”   “是!”   “然后,把镇妖司的人,扔进他们的地牢里。”   “呃……尊上,现在么?”   “若是铸剑山庄不来增援,龙椅上的人,也扔进去。”   “可我们不是原计划在七日之后……”   “现在。去做吧。”   “……是。”   执魔咬了咬牙,紫衣身影隐没在夜色之中——连带地上那名昏倒过去的随从,也一同消失了。   “明明遇到危险,你为何……不呼唤我……”   那盘桓的黑雾,低低叹了一声,终于也慢慢消散在夜色的竹林之中。   ……   与此同时,魔域。   赤红的天火燃烧在魔域四周的疆界,染红了紫色的天空。   幽冥殿的练武室内,余继轩一身暗色短打衣裳,手执长剑,对着眼前木桩,一下又一下地挥剑。   他汗如雨下,浸湿了衣袍,显然已经在这里挥了许久、许久。   一道低沉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尊上有令,我们该行动了。”   余继轩身形僵了僵,咬住嘴唇,最后挥了五下剑,这才转身看向刚才说话的天魔:   “现在就行动?铸剑山庄么?”   天魔点点头,扫了眼余继轩手中细弱的长剑,和他不断颤抖的双手,认真道:   “你不必在前排冲锋陷阵。我们所有妖魔,都没有你了解人类。你只要用眼,用心,观察那些人的动向,告诉我他们真实的目的,带着我们避开陷阱。”   余继轩捏紧手中长剑,摇了摇头:   “你错了。就算我对你们的作用仅此而已,我也必须要一直、一直挥剑。”   他声音低了些许,继续道:   “因为,只要停下一刻,我便会止不住地怀疑自己,究竟为何要站在这里,为什么没有选择去过另外一种生活。我只有不停地挥剑,那个怀疑和不安的声音,才可以暂时不在我脑中出现……”   天魔深深看了他一眼:“我懂。”   “你懂什么?”余继轩一愣,不相信地望着高大的天魔。   “我被囚禁在无涯峰之时,每天都被折磨到濒死。可即使如此,我也要在夜晚,耗尽最后的力气,猛砸手上的铁链,直到昏厥过去……如此,我才能活下来,坚持到尊上救下我的那一天。”天魔道。   余继轩苦笑了一下:   “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你是真的勇敢,而我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强迫自己强撑下去罢了……”   “不,我们是一样的,”天魔摇摇头,“你要向无涯峰报仇,我也一样。”   余继轩闻言抿了抿唇,抬手擦了擦额间汗水,沉思了片刻,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清明:   “是的,你说得对,我们是一样的。”   余继轩在腰间摸索片刻,戴上了当初许若凡交给他的猫脸面具,然后朝着天魔伸出右手。   天魔正显着原型,明明有余继轩三四倍的身高,却仍是俯低身子,单膝跪在地上,右手与他牢牢交握在一起。 第69章   后半夜,许若凡与唐三思轮换着查看无名的情况。   确保每时每刻有人照看无名的同时,两人都能有充足的休息时间,为第二日的逃跑做准备。   第一缕晨光洒下的时候,唐三思正托腮靠在床边,头一晃,整个清醒了过来。   他探了探无名额头,发现他已经退了烧,神色也不再是痛苦的模样,仿佛正在安睡,神色不禁一喜,走到一边太师椅旁,拍了拍许若凡肩膀:   “若凡,若凡,你看无名,他是恢复了么?”   许若凡原本正迷迷糊糊沉睡,闻言顿时睁开眼,三两步跑到无名身边,果然见他神色安详宁静,显然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无名,无名……怎么叫不醒……”许若凡推了无名好几下,对方却好似完全没反应的样子。   唐三思瞪着无名安睡的模样,不假思索地抬手,一针扎在了无名的人中……   无名的身影陡然自床上打直,整个人一下子坐了起来。还好许若凡反应快,及时退开两步,才没被他撞破脑壳。   然而无名还是双目紧闭,好似仍沉浸在睡梦之中。   唐三思眉头一蹙,试着拔下针来,下一秒,无名又直挺挺地倒回了床上。   “不是吧,这都扎不醒?”唐三思低下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长针,一瞬间,有些怀疑人生。   许若凡抿唇:   “方才我在守夜时,听到有段时间,山庄里有异动,似是抽调了一些人手离开了。我猜是渊在皇都那边有了动作,他们不得不分出人手,去看皇城那边。今日正是逃跑的好机会。”   “可是无名还没有醒过来!”唐三思焦急地来回踱步,不知如何是好。   许若凡道:“我们再等到午时。若是过了午时他还没醒,为免夜长梦多,就只好……我们把他扛回去了。”   他如今最担心的是,若他们无法成功逃离铸剑山庄,而渊却攻了上来,在祂攻破铸剑山庄之时,便是邪魔浴血、失去人性之日。   届时,只怕是一切都晚了。   ……   清晨,铸剑山庄,剑阁。   “前几日,皇都阵法被破,有只大魔潜了进去,这些天,把整个皇搅弄得人心惶惶。我原以为只是小事,并未告知您,可这只魔十分胆大妄为,昨天夜里,竟将镇妖司的几十名官员从自家床上抓走,全部关进了地牢。若不是皇上身边有我们的人,差点也被那大魔袭击。属下不得已,夜里抽调了些人手前去支援……”   柳无随正事无巨细地向着首座上的黄衣男子低声汇报。   黄衣男子——顾飞白低头把玩着手中剑扇,笑了一声,迟迟没有说话。   柳无随拿捏不准顾飞白的意图:“庄主?”   顾飞白自座椅上起身,理了理袖袍,缓步向外走:   “去了,便去吧。现在再叫他们回来,也晚了。”   柳无随忙跟了上去,一边咂摸着顾飞白话中之义,良久,忽的反应过来,脸色一变:   “庄主,莫、莫非那是调虎离山计?属、属下知罪,请庄主责罚!”   “现在罚你,也晚了。传令下去,所有铸剑师集合,开启幻剑阵。”顾飞白道。   “是……”柳无随冷汗涔涔地应道。   幻剑阵,是御剑山庄周边领地的第一道防线,以埋藏在周边密林之中的无数灵剑组成,那些灵剑之中,包含着上百把强大的上古名剑,及其化成的剑灵。   幻剑阵的启动,需要数名铸剑师,将自己的鲜血滴入阵眼之中。   平日里,那林中的剑灵大多算得上是温和,当外人路过此地,也只是会被纠缠片刻而已。   可阵法启动之后,便不是这样了。   当铸剑师之血扩散开来,所有剑灵被激发了战意,会变得极为嗜血难缠,对待魔物,尤其如此。   剑灵培育之初,便是为了对抗魔物。   从铸剑山庄产出的剑灵,不仅体内种下了缚魂蛊,对魔物更是有着专程培育出来的强大抗性。   一个成熟的幻剑阵需要筹备百年,才能启动一次。这次启动之后,剑灵们便要陷入长久的沉眠,恢复被透支的灵力。   顾飞白曾根据各地妖魔的流动情况,估算过归附到渊身边的妖魔大军的大概战斗力和规模。   这个大阵,虽不一定能打得过渊,但是对整个妖魔大军,一定会是一次巨大的消耗。   顾飞白清楚地明白,若是不倾尽全力,今日,便是他铸剑山庄的最后一日。   ……   许若凡几乎是立刻便察觉到山庄内的异动。   他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神色匆匆的铸剑山庄护卫们,凝眉沉思。   “外边怎么了?”唐三思看许若凡神色凝重,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所有人,都正向着山下跑去。”许若凡视线跟着那些下山的身影移动着,轻声道。   “山下?这个节骨眼,他们去山下做什么?难不成皇都发生大事了?”唐三思微微蹙眉。   “是渊……祂来了。”   许若凡低了低眼,看着食指上漆黑的黑戒,努力平复着惊涛骇浪般的心绪。   他的声音剧烈颤抖着——   三分,是因喜悦,七分,却是因为恐惧。   许若凡喃喃道:“我还没有告诉祂,绝不能……绝不能攻铸剑山庄……”   唐三思看许若凡神色,也知道事情不妙。见许若凡仍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唐三思咬了咬牙道:   “别担心,来得及,我们现在就走,带上无名。”   许若凡一怔,也镇定下来,点点头道:“好。”   事已至此,除了尽快找到渊的下落,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们也别无他法了。   说做便做,许若凡带上凡间剑,与唐三思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无名便出了凡间楼。   凡间楼外,那名守卫仍站在门口,见到两人,吃了一惊,正要传音报信。唐三思忙飞起一脚,将那人扫晕在了地上。   然而,这一脚还是有些迟了。   随着那守卫晕了过去,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是有人听到动静,朝这边赶了过来。   许若凡和唐三思对视一眼,架着无名快速隐到了一旁,向着另一条小路抄去。   ……   幻剑阵启动之时,余继轩和天魔所率领的妖魔大军,恰好暗中潜入到整个幻剑阵的腹地。   随着铸剑师们的血,一滴滴流入幻剑阵阵眼之中,一道朦胧的血光,瞬间闪过整片茂密的森林。   道道剑灵自林中浮现,向着众妖魔包抄过来,好巧不巧,恰好将整个妖魔大军从头到尾包夹住。   “渊、渊大人呢?祂怎么还没有出现?今天,难道只靠我们两个带队吗?”   余继轩虽然已经在魔域之中多次练习过如何与剑灵和人类战斗,可这却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斗。   练习之时,打输了,他只不过是会鼻青脸肿;再惨一点,胳膊被打断、休息用药数日,便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可上了战场,稍有不慎,却是会死的。   渊也不管余继轩是否做好了准备要面对这一切,便将他扔给了天魔,要他们两人带着妖魔大军攻向铸剑山庄。   当那些眼中闪着血光的剑灵,控制着手中长剑,向众妖魔袭击而来的时候,这一瞬间,余继轩确实是腿软了。   为了这一战,他挥动了数万次长剑,可临到此时,他竟连手中长剑也握不稳了。   天魔早就见惯了妖魔与剑灵厮杀的场面,倒是比余继轩淡定得多,见余继轩手足无措的模样,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   “尊上自有安排……如果你害怕,就站在我身后。”   余继轩没有来得及搭腔。   下一刻,天魔猛地抬起头,朝天怒吼一声,赤红庞大的身影,整个冲了上去。   “喂,天魔!”余继轩慌张道。   天魔战斗之时,像是完全隔绝了身外之事,眼里只有敌人罢了,对他的呼喊,也好似没有听到似的。   不同剑灵的特性,对妖魔有着不同的作用。有的属性恰好相克,便是连触碰到对方,也会对妖魔自身造成伤害。   天魔有着强悍的赤红躯体,和可以撕裂万物的无双利爪。   有祂冲锋在前,领着众妖魔,很快便放倒了大片剑灵。   即使如此,仍是有许多剑灵在灵体损伤之时,喷溅而出的灵气,在他身上留下了道道伤口。   余继轩跟在天魔身后,看得天魔身上越来越多的伤痕,心惊胆战。   往常,他与天魔独自对练之时,对方从来不会受伤,他便总以为,天魔是强大的、无懈可击的……可如今只是片刻,便伤成了这副模样。   余继轩颤颤巍巍端起剑来,心一横,也便朝着那些剑灵冲了过去……   ……   许若凡和唐三思正架着无名,沿着山庄内一条隐蔽的小路,向着山门快步赶了过去。   许若凡敏锐地察觉,这条路似乎并没有设防。   不知是这条小路太过偏僻,还是其他原因,他们这一路,走得格外顺利。   又走了两步,许若凡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异响,忽然停了下来:“等等。”   唐三思猝不及防停下脚步,差点把无名拖出去老远:“怎么了?”   许若凡皱眉,闭上眼,侧耳倾听了片刻——   “放开,我不去!”   “别动手动脚了!没听到吗?我不去!”   “救命——妈的,放开我!救命!救命!”   ——这是寒霜的声音。   唐三思并非剑灵,听不到寒霜的求救之声,许若凡却是被那声音扰得极为不安,忙朝着声音的来处赶了过去。   果然,没走两步,便看到那暗门已经开启,几名铸剑山庄的弟子,正扯着捆缚着寒霜双手的锁链,强行将他向外拉:   “庄主有令,你必须去!今日山庄有难,该是你报答铸剑山庄的时候。”   那铁链似有禁术,制得寒霜无法挣脱。   寒霜垂眸,冷笑了一声:   “呵,报答……你们平日都是怎么对我的,我倒是想好好‘报答报答’。你们承受得住我的报答么?”   啪的一声清脆声响,寒霜的脸偏到了一旁,右脸上浮现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几日不给你些好颜色,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外面正值乱世,众多势力都在争抢好的剑灵,厮杀灭门之事不胜枚举……若不是铸剑山庄一直好吃好喝供养着你、给你日常修炼起居之地,你以为你能有现在的好日子?其他的剑灵都识时务,知道感恩,只有你,真是个茅坑里的臭石头,又臭又硬!”为首的那名铸剑山庄弟子恨恨说着,扬手又要甩出一巴掌。   许若凡咬了咬牙,握着凡间剑,上前去:“放开他!”   几名铸剑山庄弟子见到许若凡,停住动作,对视了一眼。   为首的那人看他提剑过来,冷笑一声:“又是个不识好歹的。”   说完也架了剑势,要攻向许若凡。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自己冲动了,怎么一看到这情景,便从后边跳出来了。他明明本可以有更好的方法。   “去——”他低低说了一声。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几名铸剑山庄的弟子,手中、腰间的剑,顿时脱离了控制,齐齐向着不同的方向散了出去。   几人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追着自己的剑,越走越远。   许若凡上前,一剑斩断了寒霜的铁链:“走。”   寒霜一愣:“我不走。”   许若凡看了看天色,深吸了一口气:   “你若是不愿走,便自己回去找他们吧。”   渊还不知身在何处,他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许若凡说完,转身便与唐三思会合。   寒霜望了望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良久,低下头,仍是缓步跟了上来。   “若凡,他是谁?”唐三思指了指身后亦步亦趋的寒霜问。   许若凡轻声道:   “寒霜,一个被铸剑山庄控制的剑灵。若我没有感觉错的话,他该是目前整个铸剑山庄里,最强的剑灵……” 第70章   经过这个小插曲,一行人继续向着铸剑山庄山门进发。   唐三思虽养出了一只潮水剑灵,却不大精通御剑之术,再带上一个无名,几人的速度更是慢了下来。   还未走多远,许若凡一眼便看到道路的尽头,站着一抹鹅黄的身影,远远向自己作了个揖——   柳无随。   许若凡抿了抿唇。   柳无随虽然没有携带兵器,身后却站了两排手持符咒的铸剑师。   他从容道:   “山庄遇袭,庄主唯恐贵客有恙,特让无随过来接应。还请各位大人随我来。”   唐三思破口大骂:“谁要你们接应了?别整那阴沟老鼠的一套!”   许若凡握紧凡间剑,观察了一下局势,想要找机会溜走,却发现自己有一瞬间的眩晕,手中长剑也有些拿不稳。   他视线扫过那些铸剑师们手中的符咒,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柳无随看他模样,笑了笑,慢吞吞道:   “我也不想为难各位大人。只是,凡间剑与寒霜剑都是铸剑山庄所造,两位受这剑魄符的影响,也在所难免。”   他说完,向着身后铸剑师使了个眼色,众人便上前将四人拿下了。   “喂,你们干什么啊?放开我,我爹可是当朝枢密使,敢碰我,有你们好看……”唐三思一人撑着无名,仍被那些铸剑师分开,顿时十分不满地开口。   众人却并不听他说话。   许若凡知道顾飞白是要来硬的,这一次,他们恐怕无法轻易脱身了,想了想,退一步道:   “抓我可以,你们得把唐三思和无名放走。”   柳无随坚定摇头:   “这……断没有还放人出去通风报信的道理。”   许若凡也不同他争辩,只是道:   “我之所以要唐三思和无名离开,是希望他们能够阻止渊继续进攻铸剑山庄。若是顾庄主在场,只怕是会当机立断,同意我的请求。其中因缘,你不理解。”   柳无随闻言,眼珠飞快转了转:   “渊凭什么听你们的?”   他之所以犹疑,正是因今晨晚报了皇都遭袭之事,被顾飞白责怪了几句,当下便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放人。他也不想就这么顺了许若凡的意,故而更加纠结。   许若凡坚持道:“让我见顾庄主。”   柳无随眉头一皱,正要继续问话,却见一个鹅黄身影远远御剑而来,在他身边停下。   那御剑而来的铸剑山庄弟子,凑近柳无随,在他耳边耳语了一句什么,柳无随眉头皱得更深,却是只好点了点头。   许若凡耳尖,听到了那人所说的话:“庄主有令,按他说的做。”   柳无随脸一沉,挥挥手:“放那两个人走。”   唐三思见周围的人放开了自己,当下有些无措地看着许若凡:“喂,若凡,你在想什么?我走了,你怎么办?”   许若凡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快点下山,替我告诉渊,不要再进攻铸剑山庄,祂一旦沾了血,便要失去理智。整个魔域,乃至整个人间,都会被祂拖入深渊……”   唐三思一愣,反应过来,用力点头:“可是你……”   “你放心,我有办法脱身。现在,去找渊,速度尽量快。”   许若凡的目光带上一丝恳求。   “真是的……我马上去就是了!若凡,你千万保护好自己,等我带人回来救你……”   唐三思见不得他这种眼神,吭哧吭哧把无名背在身后,用生平最快的速度,飞奔而去。   许若凡看着唐三思离开,长长松了一口气,不再抵抗,顺从地被那些铸剑师押走。   恍然间,他注意到有一道目光正盯着自己,转头对了上去,恰好对上寒霜带着深思的眼神。   许若凡抿了抿唇,移开了目光。   ……   许若凡与寒霜被带到了铸剑山庄的大殿之中。   顾飞白正独自站在殿内,面对着一个巨大的沙盘。沙盘里,是整个铸剑山庄的地形。   听到声响,他没有抬眼,只是勾了勾唇:   “你还是来了。”   ……这是他想来的么?   许若凡叹了口气:   “您‘请’我来,我不敢不来。”   顾飞白笑笑,目光在沙盘之上逡巡:   “那些妖魔,正与山下的剑灵们缠斗……凡凡,你知道吗?那剑灵组成的除魔大阵,名叫幻剑阵。当初,是我不顾你反对,执意布置在山下的。如今果然有了大用。”   许若凡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看着沙盘之中,象征着妖魔大军的红色旗子,正被一小片蓝色旗子围在其中。   “你猜,这一阶段,谁会赢?”顾飞白问。   许若凡摇摇头:“我不是军事专家,也不知道你们各自的实力。怎么会推断得出谁能赢?”   “你知道,”顾飞白笑笑,“你此前所在的世界,能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   “那缚魂蛊,怎么这样无所不能?”许若凡喃喃道。   “正如你所知的,这一节,渊会赢。”顾飞白道。   他抬手扫去了蓝色旗子,又一挥袖,以气息将那些红色旗子向前挪了些许,挪到铸剑山庄的大殿之前。   许若凡微微一怔。   下一刻,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一名铸剑山庄弟子急匆匆进来,跪在堂下:   “报!庄主大人,幻、幻剑阵被破!”   顾飞白神情暗了一瞬,挥挥手,让那人下去。   许若凡抿唇道:   “顾庄主,你不愿铸剑山庄覆灭,我亦不想让渊手染鲜血……某种程度上,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放我回去吧,让我来阻止渊。”   顾飞白摇摇头,只是兀自看着那沙盘中的情形:   “你阻止不了祂。”   他轻轻抬手,一旁的侍从走了过来,将手中一道漆黑的绳索,一端套在许若凡手腕,一端套在顾飞白的手腕。   许若凡深深蹙眉。   这个东西,他还有点熟悉。   “非要这样么?”他问。   顾飞白笑着看他:   “这子母索,你该见过,只要你别跑得太远,它便不会收紧,伤到你的手腕……凡凡太过聪明,我生怕你又想到什么逃跑的妙计,只好出此下策。”   “好的……那我现在是插翅难飞了。”许若凡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怕是跑不掉了。   他情不自禁抬手,抚了抚右手食指上的黑戒,有一瞬间,想要像渊嘱咐的那样,对着黑戒,呼唤祂的名字……   可当他转过视线,看到门口看守的人马,不觉又放下了这个念头。   若他此时把渊呼唤过来,反而让祂陷入重围,不得不厮杀出去,手中沾染上鲜血……恐怕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   另一边。   阴气森森的黑雾,盘桓在铸剑山庄的山门之上。   黑雾之下,是气势汹汹的妖魔大军。   成群的妖魔身后,是无数把埋藏在森林之中的断剑,以及一些战死的妖魔的尸体。   幻剑阵被破,再往前,便是铸剑山庄的山门了。   按理来说,这里是该有设防的。   可是山门空空如也,连个守门的也没有。   天魔查看了许久,也不见前方有人类或剑灵的气息。   他不禁皱起眉,看向一旁的余继轩:“铸剑山庄的人呢?”   余继轩气喘吁吁道:   “这我怎么知道?呃,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对方这种情况,要么是怕了我们;要么,便是设了陷阱,坐等我们入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空城计,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要骗我们自己吓自己,最后不敢入内。”   说了这些,余继轩心里也知晓,只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他们这次进攻,并没有提前获知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只是依照渊的指令,一直向前攻打,他自然很难观察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那,我们,要前进吗?”天魔问。   “先等等,前面有人来了……”余继轩望着远方。   那是一道孔雀绿和一道灰色的身影,一前一后奔跑而来。   余继轩并不认得唐三思和无名,只是从这两人神色之中,没有察觉到敌意,便只是眯眼观察着他们。   唐三思扯着无名,一边向前狂奔,一边大喊:   “渊!渊在吗?许若凡有话要我带给你!”   许若凡!   余继轩听到熟悉的师父的名字,双眼骤然放射出惊喜的光芒。   然而,还没等他走到那两人面前,一阵漆黑浓稠的黑雾,由上方席卷而下,将他无意中扫在了地面上。   幸好天魔拉了他一把,才没狼狈地打几个滚。   黑雾之中,现出一个颀长漆黑的身影,静立在唐三思与无名之前,蹙眉望着他们。   祂眼眸如刀,剜向无名:   “你没有保护他?”   无名神色懊恼地低下头:   “我醒来之时,便已失去了对他的感应……”   渊几乎是立刻察觉到,无名的神情变得生动,行动也灵活了几分,一眼便知,他的缚魂蛊已经解了,眉头蹙得更深。   唐三思气喘吁吁地道:   “天,刚才那顾飞白假意要放我们走,却还派了人来阻止,若不是无名终于清醒过来,咱俩恐怕就交代在……”   “说重点。”渊打断他的话。   唐三思顺了会气,扫过渊冷淡的神情,声音顿时小了几分:   “若凡要我告诉你,停止继续进攻铸剑山庄。一旦你沾上鲜血,会把魔域乃至整个人间,都拖入深渊。喂,你打算怎么办啊?”   渊神情平静无波,好似并不意外:   “他呢?”   “他、他设法放了我们出来,自己却被顾飞白扣下了!”唐三思郁闷道。   被……扣下……   漆黑无光的黑眸,望向剑峰峰顶。   “为何……还不唤我……”渊低语。   祂神色沉郁,眸底似隐着风暴。   唐三思劝道:“回去吧,渊,这是许若凡交代的事。他让你就此收手。”   “这句话,该由他亲口对我说。”   渊淡淡说着,身躯重新遁入漆黑迷雾中。   唐三思瞪大眼:“喂!”   黑雾徐徐上升,未见片刻迟疑。   下一刻,成群的妖魔大军,也动了。   各色妖魔,同那黑雾一起,继续向着剑峰峰顶行进…… 第71章   “被缚魂蛊缚去六魂之人,日常起居皆无异常,但在睡梦之时,身躯并不由自己控制,脑中也时常会听到其主所传之声。年轻之时,你尚能抵抗得住,可随着肉身年纪渐长,剩余的魂魄逐渐被捕获,你的身躯便会越发僵硬,也会不由自主听从脑海之声,言行皆由其控制,成为其主的傀儡——那便与剑奴无异了。”顾飞白道。   许若凡一惊,抬眼看向顾飞白。   顾飞白自顾自道:   “凡凡,你是我最喜欢的剑,我舍不得伤你。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凡间剑留下,噬心给你。今后,你便不必担心,自己会变成那副剑奴的模样。”   许若凡摇头:“可你要用凡间剑杀死渊。”   “渊在你心中,竟比不过铸剑山庄上下数千条性命,以及整个人间么?”顾飞白笑了一声。   许若凡一愣,片刻后,抿唇道:   “我没有这样说。”   “他要找的是我,我已将铸剑山庄的人,都遣到了后山。渊会先对上我。若我死了,或许他便不会找其他人的麻烦。”顾飞白微微一笑。   许若凡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原以为,顾飞白控制了皇家,又以缚魂蛊控制了无数剑灵与剑奴,或许该是贪生怕死之辈。   没想到,他已然将其他人妥善安排好了。   顾飞白又道:“我知道,自渊受了那次献祭,便将你视作祂的所有物。我本想看看,祂舍不舍得伤你,可临到了这个关头,先不舍的人,竟是我。”   许若凡哑然:“你……”   顾飞白伸手,将那子母索拉长了,加大了许若凡的活动范围。   下一刻,他站起身,敛了神色,惯常笑意盎然的面容,变得肃杀无比:   “祂来了。”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坐在一旁座椅上,聚精会神望着大殿之外的广场。   不知何时,那里隐约罩上了一层黑色雾气。   雾色越来越浓郁,竟似要将天光也遮蔽了。   顾飞白站起身,向着大殿外走去。   许若凡手中的子母索逐渐收紧,不得不也跟了过去,眼睁睁看着顾飞白站在大殿门口,望着那一端无方的黑雾。   寒霜一直站在许若凡身后,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   “许若凡,对不起。”他忽然说了一句。   许若凡微微蹙眉,转头看他:“什么?”   寒霜只是笑了笑,道:“我没有你的勇气,若是离开铸剑山庄,我什么也不是。”   许若凡正色,摇了摇头,正想反驳他,却见顾飞白忽的有了动作。   黄衣身影飞身上前,剑扇忽地展开,甩出数道剑气,与渊的黑雾斗在了一起。   许若凡虽得顾飞白教过几招用剑的基本功,却从未见他施展出自己全部的实力。   毕竟也是活了千年的老狐狸。   千年前,顾飞白便是剑术与铸剑之术齐修的一代宗师,渊在沉睡之时,他虽沉迷玩弄权术,却并未放弃进境。   一时间,两人斗得竟是不相上下。   许若凡看不清两人动作,只觉黄色的剑气,与那黑雾所在的势力范围平分秋色。   ——至少,一开始是这样。   然而不出片刻,黄色剑气便落入了下风,被那黑色雾气层层打压,一步步吞噬……   “渊,快停下来!”许若凡大声道。   渊充耳不闻。   许若凡在两人打斗的范围之外焦急地踱步,一直试图靠近,却都失败了。   渊……不能沾血,否则便要狂化,彻底失去人性。   可照这样下去,顾飞白很快会被渊杀死。   ——渊避免不了狂化的结局。   此时此刻,顾飞白已被铰缠进黑雾之中。   许若凡腕上缠绕的子母索也因此越来越紧。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他沉下心来,将那条子母索向外拉,探着顾飞白所在的方位。   随后飞身上前,挡在顾飞白与渊之间。   一时间,周遭似乎连空气也静止了。   许若凡感觉到胸前传来一阵剧痛,此后,是渊难以置信的怒吼。   他从未听过,渊如此愤怒的声音。   可他却无法理会。   只是挣扎着偏过头,看到朦胧黑雾之中,腕间的子母索已被震碎;而顾飞白被击落在大殿门前,剑扇不知扔到了何处,整个人奄奄一息的模样。   ——很好,没有血。   许若凡龇牙咧嘴地一笑,两眼一翻,直直晕了过去。   幸好,他没有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下一瞬间,一片柔软湿润的黑雾,将他托起,深深裹进怀中。   他听到,渊咬牙切齿的声音:   “许、若、凡……”   ……   ……   许若凡再度睁开眼之时,看到淡淡的紫红色光芒。   他恍惚了片刻,以为是晚霞。   周身酸痛无比,胸口更是一阵接一阵的剧痛,五脏六腑好似都移了位。   哦,他想起来,他似乎接了渊的一道攻击。   现在,他又到了哪里?   许若凡抚着额头坐起身来,还没坐稳,一个身影便扑到他面前——   “师父!”   他一怔,抬眼看到一个戴着猫脸面具的少年。那少年摘下面具,露出一双泪眼,正是当初自己在地崖之下,误打误撞收为徒弟的前无涯峰弟子,余继轩。   “好久不见,乖徒儿,衣服不错,看来是升职了。”许若凡笑了笑,看到他衣物绣纹不菲,由衷为他高兴。   余继轩只是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断没有想到,能够在还未离开魔域的时候,再见到许若凡一面。   “渊呢?我记得晕倒之前,祂把我接住了……”许若凡朝着周边张望了一下。   他正坐在一张雕花木床上,屋内家具算得上华丽。窗外的天空,竟是紫红色的。   这里,该是魔域了吧?   余继轩嗫嚅片刻,启唇道:“尊上祂……祂……”   “祂怎么了?”许若凡见余继轩犹豫,心里一紧。   难道,当时他晕过去之后,渊并没有停手,如今已经……   “尊上说,祂才不要见你……”余继轩说。   许若凡愣了片刻,良久,轻叹了一声,勾了勾唇:   “那你替我转告渊,我想见祂。”   ……   渊并没有见许若凡。   祂为许若凡掳来了最好的御医,开了最好的补品,日日夜夜都有清淡的珍馐候着,等他饿了,只要抬起身子,便有人把吃的用的放到他面前。   ——可祂还是不愿见他。   许若凡对这件事,是有心理准备的。   渊和顾飞白正在决斗,他却突然跳出去,接了渊用尽全力的一击,不仅护住了祂的仇人,还让自己差点交代在现场……   渊肯定很生气。   许若凡没有见过渊生气的模样,只是直觉,这一次,祂该是气坏了。   否则,早就忍不住过来看他了。   许若凡倒也不心急,只是每天活动活动身体,该吃吃,该喝喝,一边养伤,一边等渊气消的那一天。   许若凡只以为渊一直在生气,不愿来见自己,却不知道,每个夜晚,在他熟睡之后,总会有一阵黑雾卷进房里,悄悄包裹住他,和他待在一起。 第72章   直到第五日,许若凡还是没有见到渊的身影……他终是有些不妙的预感。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许若凡请了渊从皇宫掳来的那位御医,让他来到自己房里,看他望闻问切,一阵忙活。   “胡太医,如何了?”许若凡一边将衣带重新系紧,一边问道。   须发花白的老者——胡太医拈了拈长须,沉吟片刻:   “前几日,那魔域之主为您设法聚了灵气,许公子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如今外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当初受伤时的那股外力,伤了你的五脏六腑,如今还需再静卧休养三月。”   三月……   还是静卧休养。   这怎么行?   许若凡闻言,止不住地微微蹙眉。他想了想,道:   “是这样的,胡太医,我体内有一种蛊毒,名为缚魂蛊,据说世上无药可解,只能服下另一种剧毒——噬心,将之逼出体外。”   他抬手,在枕侧摸索了片刻,摸出了一个小瓷瓶,递给了胡太医,继续道:   “我想问的是,现在卧床养伤的时候,可以顺便吃掉它么?”   许若凡在魔域醒来之后,发现凡间剑消失了,问遍周围所有的人,也没有找到它的下落。   他原本还心存一丝侥幸,说不定是从铸剑山庄回来的途中,落在了某个地方……   直到昨日,他在兜里摸出了一瓶噬心——   那日在铸剑山庄大殿之上,寒霜向他说对不起的神情,浮现在许若凡面前。那日——   *   寒霜一直站在许若凡身后,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   “许若凡,对不起。”他忽然说了一句。   许若凡微微蹙眉,转头看他:“什么?”   寒霜只是笑了笑,道:“我没有你的勇气,若是离开铸剑山庄,我什么也不是。”   *   当时,许若凡只觉得,对方的道歉来得突兀。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便明了了。   自一开始,寒霜便是在听顾飞白的命令,接近他身边,只为了取凡间剑。   那一声道歉,不是什么别的原因,正是他那时已悄悄偷走了凡间剑,并换了噬心给他。   这样一来,许若凡倒不知是该先怨他们偷了剑,还是该感激寒霜,至少还给他留下了一瓶噬心。   胡太医打开小瓷瓶的盖子闻了闻,脸色忽的一黑:“这……”   一瞬间,胡太医的神情千变万化。   良久,他神色一凛,抬头道:“老夫需要再看看此药的药性。”   胡太医站起身,捏着那瓶噬心,急匆匆走了。   许若凡:“……”   他目送着胡太医急切的背影,唇角一勾,把双手交叉在脑后,重新躺了下来,瞪着云纹雕镂的床顶,耐心等待了片刻。   不出他所料,没到一刻钟,紧闭的房门,忽的被一股力道砰的撞开。   魔域特有的紫红色天光,自门外照了进来。   黑雾弥散,颀长的黑色身影,自雾中缓缓显现,周身好似仍滴着浓墨。   渊大步走入房中,长袖一挥,带起一阵沉郁的黑雾。   哒的一声,那个白色小瓷瓶被拍在了桌面上。   许若凡唇边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偏过头来看祂:   “渊,你来啦。”   渊冷哼了一声。   许若凡看到那个桌面上的瓷瓶,故作吃惊道:   “噬心怎么在你这里?胡太医不是拿去研究药性了么?”   渊看到许若凡那浮夸的吃惊神情,便知道,祂的到来,已是在他意料之中。   搞不好,还是故意在太医面前拿出噬心,引自己来这里的。   祂却是顾不得责怪许若凡,只黑着一张脸道:   “噬心是剧毒,你还有伤。”   许若凡坐起身来,细细看着多日不见的渊,目光从他的发顶,逡巡过祂面容,到祂的脚底,乃至飘散在身后的丝状黑雾——   “你瘦了。”许若凡咧开嘴,笃定地说。   渊:“……”   “你一直不见我,究竟是想我,还是不想?”许若凡偏头问他,眨了眨眼。   青年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里衣,斜靠在床头,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唇角挂着薄薄的笑意。   一双琥珀色的目光,直勾勾望向自己,眸里好似撒着星光。   渊定定望着那星光。   忽然间,身形消失了,化作黑雾,倏然散开。   许若凡一愣,不由得直起身子,左右找祂。   下一瞬,黑雾重聚,恰好在许若凡的面前。   熟悉的天旋地转感袭来,他被那黑雾推倒在了床上。   许若凡深吸了一口气,心如擂鼓,下意识闭上了眼。   时间好似静止了。   然而,下一刻,轻盈的薄被覆上他身躯,一只手伸过来,给他掖实了被角。   “这三月,好好休息。”渊道。   许若凡睁开眼:“?”   渊动作一顿:“还有,别……那样看着我。”   黑色雾气再度袭来,合上了许若凡的眼睛。   “……”许若凡叹了口气,扔开被子,坐起身来,那黑雾却仍萦绕在他眼前,只好摸着黑,慢吞吞地道:   “我醒来的时候,凡间剑不见了,身边只有噬心。”   渊道:“为何要挡在顾飞白面前?”   祂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怒火。   许若凡抿了抿唇。   他看不到面前人的神情,只是轻声道:   “我不愿你手上沾满鲜血,彻底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倘若他在诈你呢?”渊冷哼一声。   许若凡一怔,良久,轻声道:“有任何一丝可能……我都不想赌。”   渊顿了许久,缓缓道:   “若你希望……我可以不杀人类。但顾飞白,我必须亲手杀了他。”   许若凡闻言,心跳猛地多跳了几拍。   对方那坚定的语气,让他隐隐有种感觉——   或许,他劝不动渊了。   渊要杀顾飞白的愿望,是那样强烈。   许若凡顿了顿,轻声道:   “渊,你知道吗?我向来孤身一人,胆子大得很,哪怕被顾轩宇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从未觉得害怕……可是这些日子以来,知道你一旦手上沾了血,便要失去人性,便要与我站在对立面,或许,也不再认得我……我竟觉得恐惧。”   渊双眸微微闪动着,神情也柔了下来。   许若凡继续道:   “我平日想着,自己不过普普通通的小命一条罢了,死了,活了,又如何?都是我该历的劫……可是现在,一旦遇到危险,我便总是想起,这世上还有爹娘在担心我的安危,还有你一直记挂着我、等我回来,我便不再敢豁出性命去犯险……因为我知道,你们会为我担心。而我不愿让你们担心。”   渊垂下眼眸,薄唇唇角,悄悄勾起。   惯常冷硬的面容,溢上了柔情。   “那,你呢?你若出了什么事,我一样会为你担心。难道你便不害怕,杀了顾飞白之后,我们二人就再也无法这样相对而坐了吗?”他认真问。   渊动作一顿,喉结上下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良久,祂叹了一声:“凡凡。”   “嗯?”许若凡双眼一亮,期待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渊却是道:“魔域还有些事未处理,我……夜晚再过来。”   果然……说不通。   许若凡黯然垂目,叹了一声:   “凡间剑,已在顾飞白手上。过不了多久,他便会找来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顾轩宇和白轻流,让他们带着凡间剑来杀你。”   渊听他声音有些不对,挥手驱散了许若凡周边的黑雾,一眼便看到他黯然的神情。   渊:“……”   “好了,我说完了,你走吧。对了,记得把噬心留下。”许若凡移开目光道。   渊面色发沉地看着他:“凡凡,看着我。”   许若凡抬眼看祂,目光宁静,眼里没有什么神采。   渊伸出右手,抚上他脸颊,漆黑纯净的眸子,一顺不顺地锁着他:   “用刚才那种眼神看我。”   许若凡抿了抿唇:“没有眼神。我现在心情不好。”   渊:“……”   许若凡轻声道:“你去吧。我……让我自己待会。”   渊站起身,定定看着许若凡。许若凡平静地回视祂,目光里没有初见时的颤栗,也不见后来的柔情。   只是有些疲惫和木然。   良久,渊闭了闭眼,率先中断了这次对视。   祂抬手,黑雾丝丝缕缕漫去,托起小瓷瓶,送入祂手中。   渊将这瓷瓶递给了许若凡:   “我要杀顾飞白的决心,同你想要解除缚魂蛊的决心那般强烈。更何况,若不杀他,他便会来杀我。”   许若凡垂眸,良久,接过那白色瓷瓶。   “折腾了那么久,剧情改变了,铸剑山庄没有第一时间覆灭,我以为我改变了你,改变了这个世界必然毁灭的结局,现在想想,我可能想多了。”他自嘲道。   渊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良久,又缓缓闭上了,双目沉沉地看着他。   “那么,我不管了。”许若凡笑了笑,从那白色瓷瓶中倒出一枚噬心,将它一口吞了下去。   渊手指紧了紧,低声道:   “噬心……很疼,我会陪着你。”   许若凡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将渊攥紧拳头的手扯了过来,握在手中。   如果结局是注定的……   那么他更不想让分歧,横亘在两人之间,直到那命中注定的最后一刻…… 第73章   圆圆的药丸裹着赤红的糖衣,滑入食管。   起初,许若凡并未感到任何不适。   直到那层糖衣缓缓融化……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渊握紧他的手,低声道:   “千年以来,铸剑山庄的铸剑师们,用心头之血,唤醒了无数剑灵,并给它们种下缚魂蛊,为的正是控制剑灵,对抗魔物。”   许若凡感觉自己的心跳快要跳出胸口,不禁松了松领口,露出修长的脖颈:   “然后呢?”   他知道,渊一定是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或许,正是祂如此痛恨铸剑山庄的原因。   渊继续道:   “可是,再往前千年,世间并没有灵,也没有妖魔。”   许若凡一怔,失笑:   “怎么可能?难不成它们都是凭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人类将它们,统称为妖灵。”渊继续道。   许若凡敛目思索。电光火石之间,心思飞转。   几乎只是一瞬间,他便明白了渊话语的含义。   在那比千年前更远的过往,世上既没有被称为灵的存在,也没有被称为魔物的存在,有的只是妖灵。   那么定然有什么东西,将它们分隔开了……   他想了想,道:   “你是说,是因为铸剑山庄所做的某些事,妖灵分裂为妖魔与灵两个阵营,对立了起来……或者说,人与妖魔对立了起来,对么?毕竟,剑灵再怎么珍贵,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过是人们的工具罢了。”   渊丝毫不意外,自己说了一半的话,瞬间被对方领会了用意。   祂点点头:   “他们之所以用剑灵,正是因为剑为人所造,日日不离人手,最易与人亲近……又有极其强大的攻击力。没有人不爱趁手的武器……”   “以及,铸剑山庄,正是以铸剑起家的门派……”许若凡喃喃着,“难道,正是因为用剑灵来抗击妖魔,铸剑山庄才有了如今的名望和地位。”   渊道:   “铸剑山庄对待妖魔,从未赶尽杀绝。妖魔繁衍扩张之时,他们出山除魔;妖魔被斩杀殆尽之时,他们闭关蛰伏,美其名曰‘养剑’。待到妖魔的数量重新恢复过来,进入下一个循环之时,铸剑山庄的人将再度出山,‘除魔卫道’。”   许若凡仔细思索着渊的话:   “可世道乱了,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等等,好处似乎确实很大。妖魔当世,众人出于恐惧,定然会推崇剑灵,他们便可以高价出售。如果我没猜错,铸剑山庄应当会出售剑灵吧?”他抬眼向渊确认。   渊点点头,深深望了他们一眼:   “最初将我镇压在地崖的凡间剑,正是铸剑山庄所造,这早已让铸剑山庄的剑灵,名扬四海。他们不必四处广而告之,自有人络绎不绝,上门求取。”   “咦!”许若凡震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下一刻,在噬心的作用下,气血上冲,他有些头晕目眩,不觉又坐了回去:   “这、这……果然,世间万物,对人们来说,都不过是一笔又一笔的生意罢了。”他哭笑不得地喃喃道。   原来,凡间剑竟成了铸剑山庄的活体广告……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许若凡至今记得,当他站在铸剑山庄的熔炉之前,心中疯狂叫嚣的、想要把那熔炉摧毁的欲望。   凡间剑,该是憎恨那座让自己诞生的熔炉的。   更何况,那熔炉之中,不仅诞下了它自己,还诞下了无数为铸剑山庄控制、永远无法挣脱的剑灵。   渊冷哼一声:   “生意……铸剑山庄造了剑灵,斩杀妖魔;妖魔为了复仇,屠杀人类;人们为了复仇,向铸剑山庄求取剑灵,牺牲剑灵,斩杀妖魔……”   所有的利益,都被铸剑山庄占有。   而无数的妖魔、剑灵、人类……在争斗中死去。   许若凡脑海中,浮现了顾飞白不断摇动的剑扇,和那张永远笑意盈盈的面容。   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起来,闭了闭眼,喃喃道:“我知道你为何非要杀死顾飞白了。”   “你不知道。”渊深深望了许若凡一眼。   许若凡抬头,望着眼前眸色深沉的黑衣魔物,正想问究竟是为什么。   下一刻,那种头疼的感觉骤然炸开,他忍不住抱着脑袋,呻.吟一声。   这一声,好似打开了某种疼痛的开关,剧烈的痛感向他袭来,自太阳穴延伸到整个头部,又充斥着五脏六腑。   一瞬间,冷汗湿透了他的整件里衣,视野也模糊了下来。   “出……去。”许若凡喃喃道。   渊若是一直待在房里,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掐祂。   渊低头看他,牙根暗暗咬在一起:   “我说过,我会陪你。”   “快……走吧,把我绑起来……”许若凡有气无力地说。   实在是太疼了。   他还记得无名服药之后,在房间里疯狂打滚的模样。   如今便轮到他自己了……   黑衣魔物默默注视着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的白衣青年,缓缓坐在了床边,将他揽入自己怀中。   许若凡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见一条手臂已经伸到自己面前。   他再顾不得客气,恶狠狠一口咬了上去,使出吃奶的力气,几乎要把那块肉拽下来……   渊只是闷哼了一声,将他揽得更紧。   噬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经受此痛苦者,无法通过任何其他方式缓解,只有在痛晕过去的时候,才能稍微好受一些……   更糟糕的是,许若凡的情况不同于无名。   无名被缚了八魂,体内蛊毒长期占据着整个躯体,早已因安逸而懈怠,一颗噬心,便逼出了蛊毒。   而许若凡自己,仅仅被缚了六魂,蛊毒长期与其他几个魂魄斗争,努力存活,生命力更旺盛,也更难清除。   整整三日,许若凡被那痛苦纠缠,渊也不眠不休,陪了他三日。   然而第四天,他历尽艰辛醒来,却发现自己的蛊毒还没有解,内心顿时崩溃无比。   难怪,寒霜塞给了他一整瓶的噬心。   倒是都给他考虑周到了。   许若凡下了决心定要解除缚魂蛊,当下也顾不得自己身体状况是否可以承受,趁渊来不及注意之时,夺过那瓶子,便往嘴里倒。   直看得渊脸色黑沉,却是已无法阻止了。   终于,第二颗噬心作用结束的时候,许若凡再度醒来,身躯完全被冷汗浸透,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噬心虽是剧毒,但在与缚魂蛊斗争的过程中,似乎也把他身上的一些沉疴痼疾给带走了。   如今浑身上下、由内而外,皆是一股澎湃的生机。   他情不自禁长舒了一口气。   许若凡转过头,便看到渊正躺在他身侧,将他揽在怀里,双目紧闭,呼吸悠长,似是仍在沉睡之中。 第74章   许若凡从未见过渊沉睡的样子。   ——或者说,从未见过祂以人身沉睡的样子。   他翻了个身,侧过身子来,以手撑着脑袋,好奇地观察祂熟睡的模样。   不知祂这皮囊是从哪里变来的,越看越是觉得耐看。   只是,神情有些过于冷冽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开时,总是显出一副漆黑纯净的模样,如今它闭上了,反而才让人意识到,祂眉目有多么冷锐,丝毫不近人情。   幸好,那纤长的漆黑眼睫,给那沉睡的面庞带去一丝柔和的感觉。   许若凡心念一动,伸出手,缓缓靠近祂的眼睫。   然而,他还未触碰到那细翘的睫毛末端,抬起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   那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露出那双他熟悉至极的漆黑瞳眸,悠悠与他对视。   “痒。”渊说。   许若凡咧嘴一笑:“我用力点,便不痒了。”   渊:“……”   祂瞥了他周身一眼,笃定道:“毒已解了。”   许若凡点点头:“嗯,一身轻松。就是没什么力气,感觉虚虚的。”   渊神情变得柔和些许,抬手别过他汗湿的长发:   “这几日先好好休息,别操心那些琐事。”   许若凡轻声道:“我想去地崖看看。”   渊动作一顿。   良久,祂低声道:“好。”   ……   从魔域到地崖的通道,恰好在幽冥殿的正下方。踏入那道雾色氤氲的空间阵法,再睁开眼,便已身处地崖的红土之上。   一望无际的赤红土壤,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左右两边的崖壁沉默着,一如既往,高高向着天际耸立,遮蔽了大半蔚蓝的天空。   许若凡出了那道“门”,一眼便看到了他熟悉的、那座歪歪扭扭的地崖客栈。   正是夏末初秋,天气不似前段时间那般炎热,空气里虽弥漫着些热气,丝丝凉意却从地面上升腾而起,给往来妖魔带去几分清凉。   那石板砌成的客栈,倒塌了一半,内里没有人烟,旧时的柜台、桌椅、门布,却仍是好端端地放在原位,好似下一刻,便会有人回来。   许若凡走进去,摸了一把那桌椅,发现上面竟没有灰。   显然,来往妖魔,常常在此歇息,却无人长留。   “那么好的一个客栈,这般空置,倒是可惜了。”他惆怅地叹了一声。   渊道:“你若愿意,还可回来这里经营。”   许若凡双目亮了一瞬,良久,又暗了下来:“就算我回来,也不知还能经营得多久。”   他数着手指算了算——   如今凡间剑已在顾飞白手里,他该会尽快找到顾轩宇和白轻流,让他们来解决掉渊。   若不是此时剧情进展未到,顾轩宇和白轻流可能还未发展到临近结局时的实力,恐怕地崖早就围满了顾飞白叫来的人。   双方一旦对决,无论是渊手上沾血,还是顾飞白杀了渊……后果都是他无法承受的。   这日子,却是不远了。   渊挑眉道:“你昨日说了,再不管那些事。现在就想食言?”   许若凡噎了一下,收回手,轻哼一声:   “不管便不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渊别过头去,看向一旁,久久没有动弹。   许若凡看不见祂神情,心中一个激灵,抓着祂肩膀,将祂面容转了过来,发现祂竟在低低地笑。   笑意盈盈,融化了面上惯常的霜雪,再动人不过。   他不自觉舔了舔唇瓣,讷讷地放开了对方:“笑、笑什么?”   渊仍是在笑,半晌,低声道:“笑你……好骗。”   “那、那还不是我愿意信任你……况且,究竟是谁好骗啊?前几日我才和那太医提了一嘴噬心,你便丢了魂一样,马不停蹄跑来了。”   许若凡被祂说得有些脸红,顿时毫不留情地翻起旧账来。   渊收了笑容,低低哼了一声:“你果然是有意的。”   许若凡咧嘴一笑:“那不然呢。”   两人插科打诨间,许若凡忽的察觉,视线一角,闪过一抹青灰色的身影。   那人在客栈门外,似是往客栈中瞥了一眼,见到里面有人,且不是自己在等的那人,便立刻遮掩住面容,掉头离开了。   他顿时有些好奇起来。   不仅是因为那人鬼鬼祟祟的模样,更重要的是,那身影对他而言,莫名有几分眼熟。   “怎么了?”渊问。   许若凡把手指放在唇边轻嘘了一声,轻手轻脚跟在那身影后边出去了。   渊挑了挑眉,也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   许若凡紧紧跟在那人身后,看到他迎面撞上了个头顶鲜花的小妖,两人交头接耳一番,那小妖从兜里掏出一枚银锭,塞到那人手上,转身走了。   许若凡眯眼看那小妖,只觉得它步态诡异,似不像妖魔,倒像是人假扮的。可周围的妖魔对此不以为意,似是见惯了。   那人正喜滋滋地掂着银锭,忽然一只手拍在他肩上,整个人差点原地跳了起来——   “石万斤。”许若凡笑眯眯地叫他。   那身影战战兢兢地回头,直到看到眼前人的模样,神情骤然转变为惊喜:“许老板!”   石万斤还是那方头方脑的青灰色脑袋,神情呆呆的,一看便知是只石妖。   “你刚才在做什么呢?”许若凡问道。   石万斤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方才那小妖同我买了些石料,说家中要盖房呢。我便收了钱替他做些。”   许若凡思忖片刻,轻咳一声:“那小妖是人,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石万斤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良久,垂下头:   “都说妖魔与人类大战在即,不能做生意,可是石万斤也没别的才能,只能铤而走险……许老板可以不要告发我吗?”   许若凡闻言,低头思忖了片刻。   原来,地崖之畔,已经有妖魔,同人类有了贸易往来……   可这贸易往来,显然是地下里悄摸进行的,所以那人才要扮作妖魔来到这里,和石万斤做交易;而石万斤被他挑破的第一句话,便是求他不要告发……   他抬头,唤不远处那人:“渊。”   渊挑眉望着许若凡。   石万斤吓了一跳,瑟瑟发抖,倒头便跪:“尊、尊上……”   许若凡哭笑不得地看了石万斤一眼,又抬眼问渊:   “如今妖魔与人类不能通商,这是魔域所发的禁令么?”   渊摇头:“多年来,双方仇恨深重,自发抗拒交易,是正常之事。”   许若凡道:“可方才我见那往来妖魔中,也混杂着几名鬼鬼祟祟的人类,不似来找茬的,倒像是和石万斤这客人一样,是来买东西的……难道说,虽然双方默认禁止交易,其实仍有许多人扮作妖魔,或者妖魔扮作人类,去换购一些自己所需的东西?”   石万斤等了片刻,不见渊对他发难,终于胆子也大了些,点了点头:   “仇恨归仇恨,总不能……总不能不活着吧。”他喃喃道。   许若凡想了想,望向渊,轻声道:   “渊,我有一个想法。如果有一天,铸剑山庄真的带人来到这里,再次围攻魔域,或许我们能够有更大的赢面。”   渊动作一顿,唇角微勾,面上带上一丝淡淡的笑意:   “有的人,半个时辰之前,才说再不管事。还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许若凡不禁有些恼羞成怒: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到底听不听?”   黑衣魔物低低地笑:   “听,听。凡凡的话,自然要听的。” 第75章   许若凡要说的法子,再简单不过了:   “地崖虽然往来的妖魔流量大,但是交通颇有不便。我想在这里修一条方便人类上下的路,再在客栈周围,做一个小的街市,吸引人们过来。你认为如何?”他望向渊。   渊挑了挑眉,轻嗤一声:“路修好了,他们敢来?”   “一开始自然是不敢的。所以,还需要有‘尊上大人’您的背书,然后再在沿途布置一些维持秩序的守卫……这样下去,我想,这里一定会越来越热闹的。毕竟,地崖地处边境,周边资源匮乏,许多人们必须的东西,只有妖魔能轻而易举弄到;而那些由人类精细饲养种植的家畜和粮食,几乎没有妖魔能够复刻。”许若凡道。   其实,渊并不喜欢人类,更不想和人类做交易。   祂知道,绝大多数人类,也是这样想的。   “我憎恨人类,正如人类厌恶妖魔。如无必要,人类恐怕不愿来地崖。”渊陈述事实。   “剩下的事,只有交给时间了。”许若凡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渊所说的,是对的。   种下仇恨,是多么容易,只需要挑拨离间就够了。化解仇恨,却是难上加难。   他不认为可以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做成这件事。   他所能做的,只有重启地崖客栈。   难以想象,几个月之前,他还因为不想被卷入剧情,迷晕了渊,从地崖悄悄溜走;几个月后,却和渊并肩站在一起,准备重启这里……   ……   一个时辰后,渊回到魔域,开始筹备地崖通路之事。   而许若凡留在地崖客栈,找了个扫帚和鸡毛掸子,已重新把客栈内打扫了一遍。   他正握着扫帚,琢磨着该怎么把倒塌的另一半房屋重新复原,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门外忽然站了一个踌躇的身影,讷讷地对着许若凡道:   “师父。”   许若凡抬起头,见到戴着猫脸面具的余继轩,便停下手中忙活的事,问他:“徒弟,怎么了?”   余继轩沉默了片刻,轻声说:   “他们在幽冥殿里吵起来了,你要不要来看看?我知道,那一定是你的主意。”   许若凡偏了偏头,思索片刻:“吵起来?”   片刻后,魔域,幽冥殿内。   “不行,我反对!”紫衣魔物大声道,“我们蛰伏这么久,集结人马,默默发展力量,为的不就是有一天,倾巢而出,离开魔域,向那些曾经狠狠践踏我们的人类复仇吗?”   许若凡从大殿门口走进去,便听到熟悉的执魔的声音。   “让一让,谢谢啊。”他分开堂下的魔物,走到大殿中间,视野才清晰了些。   他看到,渊正倚靠在大殿上方的首座之上,微合着双目,神情慵懒地玩弄着手中的水月镜。   “这是一个命令。”祂慢条斯理地道。   “尊上,您万不可就这样辜负了大家多年来的牺牲……”执魔眼眶红了,她眼里由悲怆,忽的染上愤怒的神色,转头在殿内搜寻,“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剑灵,是他让您的心乱了,才会做出如此不可为之事!”   执魔犀利的视线,定定落在许若凡身上,分开人群,向他走来。   许若凡站在原地,盯着气势汹汹走来的执魔片刻,忽的露出一抹友好的笑容:“你好,美人。”   执魔愣了一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谁让你乱叫!”   “执魔!”渊叫了她一声。   紫衣魔物顿时悻悻,气势弱了下来,仍是指着许若凡道:   “尊上,您是不是忘了,当初就是这个剑灵,将您镇压在地崖之下。当初您选择地崖作为据点,正是因为要永远铭记那种屈辱……”   许若凡挑了挑眉,远远望着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当初你是这样想的啊!   渊的目光,尴尬地漂移了一瞬。   当初自地崖苏醒之时,祂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倒是不知胡乱说了多少……   许若凡知道渊现在有多么尴尬,若是在只有两人的场合,怕是早就揪着这一点不停调侃祂。   可现在,这大堂里那么多的妖魔,皆是因祂的威信聚集在此……他便不能直接拆台,只好先在心中给祂默默记上一笔。   许若凡定定站在原地,对着紫衣魔物笑道:   “这位美丽的执魔小姐,消消气。我记得,妖魔大军要行进,也需要储存许多粮食,若是长年掠夺周边的农民牧民,怕是竭泽而渔,很快便供给不上了吧。这个街市对你们而言,好处很大。”   执魔闻言,嗤笑一声:“魔域盛产金矿,妖魔又能飞天遁地,获取无数原料……这好处,怕不是全让人类占了。”   许若凡笑眯眯地闭上嘴,不再说话。   他如今是人类,在这幽冥殿里,算得上一个“外人”,再有道理的话,也不该是由他来说。更多的事情,却是要渊自己来宣布了。   渊仍是把玩着那水月镜,目光漫不经心掠过堂下众人:   “首先,这个集市,势在必行。铸剑山庄很快便会带人来此,他们手中有凡间剑。地崖周边平民,不是敌人,是我们的帮手。”   众魔闻言,哗然:   “什么?凡间剑在铸剑山庄的人手中?”   “这可怎么办……”   渊抬了抬手,便压下了众人的议论。   祂继续慢条斯理道:   “其次,避免不必要的争斗。诸位要报私仇,可以;无端在集市寻衅滋事者,需罚。”   集市这事,便是就此定下了。   执魔低下头,咬着牙,神色晦暗不明。   “最后,”渊望向许若凡,低声道,“许若凡不是我的仇人。当初在地崖之下,他曾救过我一命。你们对他,放尊重点。”   许若凡一怔。   他救过祂?   什么时候?   是当初在地崖之下时,他迷晕了渊,临到逃跑之时,又折返回来,拔去了凡间剑,放祂出来么?   还是更早之前,已在他记忆里消失的事?   渊的话音未落,堂下已是沸腾起来。   不过,却不是惊疑之声——   “当初我投奔尊上之时,在光秃秃的地崖饿了三天三夜,是许老板从客栈里出来,给了我一口饭吃……”   “是啊,要不是许老板,我连尊上也见不着!”   “许老板也是我的恩人啊……”   当初许若凡在地崖客栈招待过的客人,如今竟有许多人,已在魔域有了一席之地,如今纷纷为他说话。   许若凡有几分意外,仔细想来,却也在意料之中。   除了他这个一心做路人甲的闲散人士之外,其他的人类或是妖魔,都走上了各自应走的道路,逐渐独当一面……   余继轩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也道:   “前些日子攻铸剑山庄,若是没有我的法子,只怕诸位无法轻易冲出铸剑山庄的幻剑阵,伤亡定会更加惨重。正是师父,将我引荐给了尊上。”   说着说着,妖魔之中,竟出现了许多一开始听不到声音的异见——   “是啊!我支持做地崖集市……”   “我也是!”   “对,不能天天打打杀杀,很多人类其实连剑也不会拿呢……”   许若凡抬眼望向渊,发现祂目光慵懒,远远落在了自己身上。   似是对如今的形势并不意外。   他朝祂挑挑眉,暗暗比了一个大拇指。   渊望着他诡异的手势,轻嗤了一声,不屑地移开了目光。 第76章   掺和完魔域这边有关地崖集市的事,许若凡本想回到地崖,继续清理客栈。   可才离开幽冥殿,没走两步,便觉得有些头晕乏力。   他才服下噬心不久,才将体内缚魂蛊清除出去,此时正是身体最虚弱的时候。虽兴致勃勃地奔波了半天,心理上没有知觉,却早已到了生理的极限。   此时最应当做的,该是好好睡一觉才对。   可那半边倒塌的客栈仍未清理完毕……   许若凡内心挣扎了一秒。   最终,打了个哈欠,回到房间,躺倒在了大床上,美美睡了一觉。   ……   再度醒来之时,已是深夜。   明明临睡之前,窗户是打开的,房间内却弥漫着一股漆黑昏暗的雾气,遮蔽了窗外透入的光亮。   才从沉睡中醒来,有一瞬间,许若凡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以为自己被蒙着眼。   直到他反应了几秒,想起自己已身在魔域。   而魔域,正是某魔物的主场。   眼皮仍有些酸涩厚重,他摸索着坐起身来,揉揉眼角,朝着黑暗深处叫了一声:“渊?”   良久,那边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   “嗯。”   雾气一点一点收拢,化为一道修长俊美的黑色身影。   黑衣魔物坐在桌前,侧过头来,望着他,沉声道:   “来,吃。”   许若凡:“?”   丝丝异香飘入鼻尖。   许若凡肚子忽然咕噜噜叫了起来,这才想起,自己白天几乎没怎么吃饭,傍晚又一下子睡了过去,直到现在才醒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站起身,慢吞吞挪到桌前,坐了下来。   桌上早已摆着几道菜肴,热腾腾的,还冒着白烟,发散出诱人的香气。   “大半夜的,你还不睡么?”   许若凡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许是饿极了,他只觉得嘴里的这五花肉,肥瘦相间恰到好处,吃得他满口生香,赞不绝口。   渊望着他,神情变得柔和:   “需要备战。”   许若凡的筷子顿了一下,良久,唔了一声,继续吃了起来。   渊道:   “我派人去打探了顾轩宇和白轻流的下落,发现他们已不在无涯峰。”   “去了哪里?”许若凡漫不经心地问。   他对两个主角的下落,目前没什么兴趣……   “铸剑山庄。”渊道。   许若凡动作倏然顿住。   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声:   “都怪我。顾飞白约莫是用缚魂蛊,从我的神识之中,探看到了剧情的走向。他知道,原书剧情之中,是那两人合力,用凡间剑杀了你。”   “他们这么弱,怎么杀我。”渊摇摇头。   许若凡心中无语,斜睨了祂一眼:   “溺死的多是会水的……他们手里可有凡间剑。就算你艺高人胆大,总该小心点。”   渊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你呀……”许若凡摇晃着脑袋,也不再多说了。   事便是那些事,渊也不是不懂得。他再唠叨下去,像个老妈子似的,多么无趣。   他吃着吃着,察觉些什么来:“这菜的味道倒是有些熟悉。”   渊道:“你徒弟做的。”   嗯?余继轩……   许若凡一顿,笑了笑:   “难怪。他做得比我好吃多了。若不是那天看到他和妖魔大军站在一起,我还以为他是混进了你们魔域的后厨。”   渊意味深长道:“他确实更适合后厨。”   许若凡挑眉望了他一眼:“可你分明在重用他,还让他上了前线。”   “你临去之前,嘱咐他投靠我,我自然要磨炼他。”   许若凡顿时噎了一下。   确实……余继轩严格来说,是他亲手推给渊的……   他轻咳一声:“后来,他便没有想要离开魔域的意思?”   “不知道。”渊冷淡地说。   那便是没有了。   “……”许若凡说着说着,已吃饱了,便放下了筷子。   “吃饱了,就接着睡吧。”渊道。   许若凡不自觉微微翻了个白眼:“刚睡饱,又睡?”   他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已是隐隐透出一点紫红。   许若凡道:“说起来,我来魔域好几天了,也没看过这里的日出。陪我去看看么?”他扭头看渊。   渊微微蹙眉:“日出?”   这有什么好看的。   许若凡见祂面露困惑,当下也不再给祂思索和反悔的时间,立刻牵起渊的衣袖,把祂拉出了房门:“走走走。”   许若凡不熟悉魔域的地形,才出了小楼,左右望着萧索的魔域宫殿,顿住了脚步。   回过头,见渊慢条斯理地跟在他身后,一副散步的样子,不觉拧了拧眉毛,戳了戳祂手臂:   “魔域有朝东的高楼么?”   渊摇摇头:“……”   许若凡遗憾地叹了口气,还未说些什么,便感觉到周围黑雾弥散,遮蔽了视野,周围黑漆漆的一片。   “渊?”他试探着叫了一声,不见回应。   倒是有一道熟悉的气息,自他脚底攀爬而上,圈住了他的腰——   下一刻,轻微的失重感袭来,他脚下不稳了一秒,便又重新站在柔软的地面上。   那好像……是沙子?   黑雾很快散去。   漫天洒下的,是微微泛着紫红的霞光。   许若凡视野重新变得清晰,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好家伙,渊竟还知道这样的宝地。   视野尽头,海天相接,海平线下似有什么东西隐隐跳动着,泛着紫光,呼之欲出。   “要出来了么?”许若凡欣喜道。   果然,下一刻,一轮跳脱的红日,自地平线下跃了出来,耀眼极了。   他惊呼一声,心头被喜悦填满。回过头看身边的魔物,迫切要将这喜悦向祂诉说、分享。   才转过脸来,便与对方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渊漆黑纯净的黑眸,染上紫红的异光,正一眨不眨注视着他。   许若凡愣怔了一瞬,便觉那张脸逐渐接近,唇上贴上一抹轻柔如云的触感。   很快便移开了。   渊舔了舔唇瓣:“日出,竟是甜的。”   许若凡碰了碰刚刚被对方亲吻过的唇瓣,脸腾的一下便红了,道:   “你才是甜的!”   这家伙,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渊望着许若凡,漆黑眼底,漾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嗯。”   “……”许若凡反应过来渊在嗯什么,顿时无语了片刻。   他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   他轻呼出一口气,牵起身旁魔物的手,与祂肩并肩坐在沙滩上,遥望着天边紫红绚烂的云彩。   若这一刻便是永恒,该有多好。   ……   ……   就在许若凡在魔域和地崖之间来回往返、重启妖魔客栈,又与渊一起捣鼓地崖集市的时候,顾轩宇和白轻流,被“请”到了铸剑山庄。 第77章   顾轩宇很早便知道,铸剑山庄背后有一位与他同姓的大人物。   那位大人物虽然常年隐居在幕后,却一直为江湖人士与朝廷中人所敬畏,连真名也讳莫如深。以至于他有时候会觉得,那个名字,不过是铸剑山庄用以立威的传说罢了,所指之人,其实并不存在。   ——直到这天,他收到了一张来自铸剑山庄的邀请函,落款正是顾飞白。   各门派间长年争斗不断,时不时互相下个绊子。   所以顾轩宇在收到这封邀请函时,原本只是瞥了一眼,并不想理会。白轻流却是眼尖地瞥到信封上还写着自己的名字,当下便新奇地抢了过来:   “咦,竟有人知道我?还发了个邀请函?”   顾轩宇:“……”   白轻流三两下撕开那信封,将邀请函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自地崖之乱起,邪魔复苏。魔域开立,祸乱丛生。百姓离散,生灵涂炭。顾某深感痛惜。幸偶得一宝剑,名为凡间,正是那邪魔渊的弱点。故而诚邀顾轩宇、白轻流两位侠士到访铸剑山庄,共商除魔之举。铸剑山庄庄主,顾飞白留。”   白轻流上了无涯峰月余,由于天资奇绝,功法进步迅猛。   然而他越是精进,越是察觉手中缺一把趁手的剑。   看到凡间剑的名字,他心中是有些触动的。   当初凡间剑在地崖之下失踪之时,他一直有些好奇,究竟是谁将它从所有人眼皮底下拔走了。   不知为何,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一个笑吟吟的白衣身影。   下一秒,他却是自己摇了摇头——   那许老板看起来便不是掺和这些事的,总该不会是他拔的剑吧,白轻流想。   除魔……   白轻流念着这信中内容,越念越觉得无趣,便将邀请函随手扔在了桌上。   顾轩宇却是一反常态,将它拿了起来,仔细看了那信中内容片刻,神情越发专注。   白轻流心中咯噔了一下:“怎么,你想去?”   顾轩宇喃喃道:“数日之前,渊攻了铸剑山庄,本已破了幻剑阵,长驱直入,却不知为何,在最后一刻收了手,让铸剑山庄的人苟活下来,还拿到了凡间剑。”   “所以呢?”白轻流挑眉。   顾轩宇继续道:   “凡间剑是那魔物唯一的弱点。如今铸剑山庄获了剑,本该独揽功勋,却要请我们过去……说明单凭他们自己,对付不了那魔物。此行,我必须去。你也同我一起。”   白轻流低下头,眸光暗了暗。   自从地崖之乱那日,顾轩宇在危险之时,拉过他的身躯,让他生生挡下了渊的一击……白轻流心中便种下了一颗不确定的种子。   尤其是,此前许若凡也曾提醒过他这件事,更是让这种子不断生根发芽。   倘若顾轩宇如平日一般,只是教他功法,与他温柔小意、打情骂俏,白轻流享受其中,自是不会多想。   可如今,他又叫他一起,去为那镇压魔物之事奔波。   当初许若凡所为他算的那一“卦”,再次跃上他的脑海。   白轻流向来聪明,饶是深深为眼前的俊美男子所吸引,却也早已意识到,两人可以同享乐,却绝不能共患难……   否则最危险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   铸剑山庄,大殿。   顾飞白晃着剑扇,笑看眼前神情各异的两名青年:   “两位既然应邀来到这里,想来已是对情况有了基本的了解。接下来,顾某将会倾铸剑山庄之力,提升两位的功法。数日之后,若是两位能够通过考核,我将把凡间剑赠与你们,助二位一臂之力,击杀魔物。”   白轻流颇有些好奇:“是什么考核?”   顾飞白道:“打败我。”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数日之前与渊的一战中,他虽侥幸留了一条命,身上却也留下了不可逆的损伤,折损了不少功力。   这些日子以来,他吃掉了无数灵丹妙药,也无法恢复到最初的状态。   然而顾飞白觉得最为可惜的,却不是这无法恢复的功力,而是——他没能留下许若凡。   自献祭之日起,他便布下了天罗地网,为的便是让许若凡步步觉醒,认可自己凡间剑的身份,最后回到他身边,成为他对付渊最有力的左膀右臂……   他几乎每一步都算到了,可到了最后关头,许若凡只是替他挡了那致命的一击,便跟着那魔物去了。   虽落下一把凡间剑,让他们多了几分对付渊的胜算……可这与顾飞白原本打算的,相去甚远。   这一次的许若凡,虽从未明显地表达过反抗,却总是阴差阳错地滑脱出他的控制,让他无法应对。   以前,他分明该是最听话的。   顾飞白沉思之时,顾轩宇心中亦是惊涛骇浪。   这位顾庄主的传说,他早有所耳闻,知道他该是个存活数千年、半人半神的角色,要他们二人在短时间的训练之后打败他,谈何容易。   可他却是分毫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垂眸道:   “渊已苏醒,千年浩劫将至,就算有凡间剑,也未必能保证大获全胜。届时去攻打魔物,我不仅要凡间剑,还需要整个铸剑山庄的配合,并希望顾庄主同我一起,全力召集当今江湖所有门派势力,同仇敌忾,务必将整个魔域一网打尽。”   顾飞白研判地观察他半晌,笑着点头:   “不愧是气运之子,心比天高,只盼我为你召集而来这些势力,果真能击溃魔域。”   他转眼看向沉默不语的白轻流:“白少侠还未发一语,可是有什么其他想法?”   白轻流动作一顿,反应过来,吊儿郎当笑道:   “我的想法么……我要五十两银子的月俸,卧室窗外要一眼看得到云海,夜里累了要随时泡得上温泉……如何,贵山庄能做到么?”   这些对白轻流而言,或许是极为苛刻的条件,可对铸剑山庄来说,却不过是动动小指便能轻易解决的事。   顾飞白眸色一敛,眼底划过一丝带着戏谑的笑意:   “顾某自是……义不容辞。”   ……   ……   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   许若凡察觉,自己醒得越来越早了。   一开始,他每天能睡到日上三竿,紫日热烈照耀的时候,才慢吞吞地起来,用了早膳,去地崖巡视客栈的状况。   最近几日,他醒来的时候,常常发现天还没有亮。可要想重新入睡,却已是辗转难眠。   许若凡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身来,打开窗户,让清凉的夜风从窗外拂入。   魔域的星象,与人界一样,只是或许因为处于不同空间的缘故,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紫红色。   如墨的浓雾袭来,缓缓凝聚成一个修长漆黑的人形。   黑雾之中,传来熟悉的黑衣魔物的声音:   “醒了?”   许若凡毫不意外渊会第一时间出现在自己身边。   一开始,他以为渊一直在忙着处理魔域的事,总是忙到凌晨。后来他发现,其实是因为渊并不需要睡眠。   祂平日里常常在黑雾中假寐,一旦他有些什么风吹草动,便会很快出现在他身边。   许若凡点点头,唇角勾起:   “年纪大了,醒得早些。”   渊:“……有我大?”   许若凡轻咳一声:“最近地崖那边的集市越来越热闹了,货物吞吐量很大,过来做交易的人,很少再有假扮妖魔的。”   渊轻哼一声:“找茬的妖魔和人类,都被教训过了。”   许若凡噗嗤一笑:   “你倒是利索。我听说,在那边维持秩序的,除了妖魔大军,还有些许家子弟。爹娘好像听说了地崖集市的事情,前几天,派来了帮手帮助我们。他们认可了这件事。”   渊沉默了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我……很意外。”   毕竟,几个月之前,祂和镇魔许氏的关系,可以说是你死我活也不为过。   许若凡笑了一声,摇摇头:   “他们不是为我,是为地崖周边百姓而来。”   渊低声道:   “我之所以同意建这个集市,仅仅是因为,这能让铸剑山庄掣肘。”而不是为了地崖百姓。   “我知道,”许若凡轻声说,“自始至终,我们的立场,都不一样。但是此时此刻,我们都需要地崖集市。”   他希望能用这个集市的存在,缓和人类与妖魔的争斗,继而救下渊;许家人希望用地崖集市,给人类带去更多的资源;而渊希望用这个集市,巩固魔域在地崖周边的势力,伺机取铸剑山庄……当然,也有几分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诚然,没有人的立场是相同的。   但是,他们仍然可以选择站在一起。   许若凡道:   “前些日子,无论是御剑还是画阵,我都用惯了凡间剑。现在突然失去它,我好像完全不记得该怎么用剑了。我担心,若是顾飞白过来,不知该怎么自保。”   渊低声道:“无需用剑。你便是剑本身。”   许若凡:“嗯?”   “更何况,还有我。”渊道。   许若凡闻言,转头望了祂一眼,想了想,诚恳道:   “我觉得如果那天真的来了,你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杀顾飞白,完全不记得我的存在。”   渊:“……”   良久,祂轻声道:   “你若出了事,顾飞白的生死于我而言,再没有任何意义。” 第78章   ……   ……   在许若凡和渊的合力推动下,不知不觉间,地崖集市的贸易蒸蒸日上。   以至于,当铸剑山庄带着几个门派的精锐到来的时候,遭到了一点不大不小的阻力。   崖边镇的镇民们,集体拒绝让诸位侠士留宿,一人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将他们轰出了镇子:   “滚出去!”   “这里不欢迎你们!”   柳无随咬咬牙,本是想要对镇民们发难的,却是被白轻流阻止了一下,多花了许多银子,以利诱之。没想到镇民们口径仍是出奇一致——想要对付地崖集市的人,绝不能住在崖边镇。   到最后,只有少数几个镇民,同意高价留宿铸剑山庄的人,还要他们不许声张出去,以免被邻居们指点议论……   铸剑山庄的人,生生吃了一记闷亏。   不仅如此,当他们的身影出现在崖边镇的时候,已经有人悄然下了地崖,通风报信。   这一天,无名与唐三思说好了要过来,许若凡便从余继轩那里拿了些桑葚,正把它们洗净放入罐子里,准备酿一坛桑葚酒,突然听到客栈外边传来一阵骚动。   他动作顿了顿,在布子上擦干了手,向外走出两步,去看发生了什么。   石万斤跑到他面前,青石般的身影倚着门,气喘吁吁道:   “许老板,铸剑山庄的人来了,我们快点,撤退回魔域!”   许若凡沉吟片刻,抬眼望向远方。   只见不远处,尘土飞扬,一群小妖汹涌而来,口中念着:   “不好了,不好了,他们攻过来了!”   “收摊了,收摊了!快跑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群小妖之后,地崖的红土漫卷而起,遮天蔽日,组成一面红幕,朝着魔域入口所在的方向压了下来。   红幕之后,是蜂群一般密密麻麻的,御剑而来的身影。   许若凡见那飞扬的红色沙尘向着地崖客栈袭来,心下一紧。   若这些沙尘覆盖下来,怕是又要打扫个几天几夜。   情急之下,他从竹筒里抽了根木筷子,往地上画了个最基础的清风阵。   阵法画得很小。   毕竟只是一根筷子,不好像长剑那样大开大合,意思意思,有个基础的阵法形状便好了。   可即使如此,当此阵画成之时,一道沁凉怡人的微风,自阵眼周围生成。很快,无形的风柱高高卷起,将那些扑面而来的红土全卷了进去,留在了半空中,让它们未再向前一寸。   一并被卷入清风阵的,还有那些被风吹得四仰八叉的各门派御剑者们,和他们的剑灵……   埋头狂奔的众小妖见状,胆子小一些的,慌里慌张跳进了魔域入口;胆子大一些的,则停了下来,躲在许若凡身后,悄悄观察形势。   许若凡望着漫天人仰马翻的御剑者:   “不好意思啊,没想把你们卷进去。”   他犹豫了片刻,将阵法中的几道笔画抹去。   风势总算减了些,有些武功高强的御剑者,已从那清风阵中逃逸出来,悬停在空中。   许若凡一眼便看到了寒霜。   寒霜冰蓝的眼眸与他对视,扯了扯嘴角:“毒解了?”   许若凡勾唇:   “托你的福。就是剑丢了,让我一通好找。”   寒霜轻嗤一声,笑道:“人得知足常乐。”   说完,他在虚空中以寒霜剑画了个剑阵。   很快,许若凡察觉到风势弱了,此前地面上的清风阵似被一道气息击中,霎时失去了力道。   风停了,漫天红土,原地沉降下来。   幸好,那些尘土离地崖客栈尚有些距离。只是有一半的集市,都被这股灰尘弄得灰扑扑的。   大批御剑者们挣脱了清风阵,一低头,便看清了地崖赤红裂隙之中,那个姿态轻松随意的白衣身影。   柳无随御剑向着许若凡飞了过来,悬在他上方不远处,威严道:   “许公子,念你前世也曾是我铸剑山庄一员,今日各门派精英汇聚于此,是要斩杀邪魔,护人间太平。请你从这道上让开,让我们进魔域。”   许若凡垂眸,声音低了些:   “你们修行多年,衣不染尘,便不懂得要珍惜他人的劳动成果了么?柳无随,你可知道,这条地崖集市,是我打扫了多久才清理出来的?”他抬眸,斜睨了一眼柳无随,满眼的不满意。   柳无随被他理直气壮地一瞪,气势顿时弱了一截:“这……”   他思索一瞬,咬咬牙:“今日过后,铸剑山庄雇人过来清扫,给许公子一个交代便是。还请许公子快快让开,否则休怪我们将许公子视作妖魔同谋,不再与你客气!”   许若凡摇了摇头:   “今日我若放你们过去,整个魔域都被踏成了一座坟头,这地崖集市干净不干净的,又有什么意义?   “千年来,托你们铸剑山庄的洪福,人与妖魔争斗不断,斗了个你死我伤。可这魔域之中的绝大多数小妖,手中未曾沾染过鲜血。多少次,你们寻着噱头,要来斩妖除魔。可这些日夜勤勤恳恳谋生的小妖……它们也配称作邪魔?”   御剑者之中,沉默了片刻,哗然声起:   “这是什么歪理邪说!”“胡搅蛮缠!”   顾轩宇听完许若凡的话,眉心一皱,本想站出来与他对质,却被白轻流拦了一下:“等等。”   他正蹙眉看着白轻流,只见那少年摇了摇头,示意他看身后——   只见一席璀璨黄袍、丰神俊朗的顾飞白,踏着他的剑扇,正分开人群,缓缓飞行出来,笑看着许若凡:   “此言差矣。凡凡,你没有前世记忆,如今是被那邪魔蛊惑了,才会认为铸剑山庄有罪。你可曾记得,当初正是你化了剑形,亲手将渊镇压在地崖,为此牺牲了生命,甚至神魂俱碎也在所不惜……”   顾飞白话音一落,众人哗然:   “这少年竟是凡间剑灵转世……”   “那他更不该帮那邪魔了……”   许若凡见顾飞白从容笃定的身影,动作一顿,忙偏过头,对着愣在一旁的石万斤道:   “石万斤,你快去看看渊准备好了没有。我这也撑不了多久……”   石万斤如梦初醒,点头就冲着魔域入口飞奔而去。   还没跑两步,周围却是一点点暗了下来。   许若凡只是远远望着顾飞白,勾唇道:   “正因我曾进入过不同的阵营,所以才有话语权。诸位,多年来,铸剑山庄在其出产的剑灵身上种下缚魂蛊,控制每一个剑灵的自由,将它们标售着高价;又以这些剑灵挑拨人与妖魔的矛盾,引导双方相互厮杀。若我没有记错,无涯峰控制妖魔的法子,也正是铸剑山庄所传授的。若不是这样的操作,双方断不会像如今这样斗得头破血流……千年来,多少无辜的人类命丧在无意义的争斗中,只是为了让铸剑山庄,能将剑灵卖出更高、更高的价钱……”   许若凡的话语,震惊了众人。   “果真有此事?”   “剑灵确是一年比一年贵,可妖魔从未杀尽……”   “传闻还有人见过铸剑山庄的人绑了离渊的妖魔,强迫它们繁衍和屠杀人类……”   众人议论不已,越说,神色越是惊骇。   顾飞白面上笑意更深,从容不迫道:   “那都是流言蜚语罢了。君不见,铸剑山庄为人类存亡做出了多少贡献。若没有山庄众人以身涉险、接近魔物,找出那些妖魔的弱点,只怕人们早已在漫长的与妖魔的对峙中被赶尽杀绝。”   他拍拍手,似还有话要说。   下一瞬间,细细的黑雾却是不知何时,弥散开来。不知不觉间,已充斥了大半个地崖……   “我等这一刻,已多时了。”渊低声道。   许若凡这才发现,渊已经来到了地崖。   他还未来得及回应,只察觉到戴着黑戒的食指,似有一阵轻绵柔软的触感,好似有羽毛似的东西,在那上面轻拂了一下。   下一刻,黑雾翻卷、呼啸而去,好似海啸般,狂涌向前,袭向顾飞白半空中静立的身影。   ——许若凡甚至没有看到渊的人形。   混乱交杂的嗓音,自那混沌黑雾之中传出,回荡在整个地崖,好似地狱而来的低语:   “顾飞白……”   “今日……是你的……死期……”   许若凡已许久未见到渊这样混乱而充满攻击性的模样。   就像是,回到了最初献祭之时,祂刚刚才从沉睡之中苏醒,连人形也不化,丝毫不在意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态。   渊的一击迅猛而强劲,本该一击必杀。   可顾飞白面上笑意不减,甚至连半步也没有后退。   许若凡正当疑惑之时,忽然瞧见两边飞来一青一蓝两道身影,一人手持破天剑,攻向黑雾;而另一人手执凡间剑,挡在顾飞白面前——   不是顾轩宇和白轻流又是谁?   顾飞白低下头,咳嗽了一声,随后便飞在原地,看着渊被顾轩宇和白轻流两人纠缠,再近不得他身。   两人在铸剑山庄时的训练,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招式,却招招都是针对渊的弱点的设计。   再加上白轻流手中的凡间剑,更是让渊掣肘不已。   一时间,三人的身影纠缠在一起,竟打得难分上下。   他心下有几分担忧,不禁跟了上去。   心急之间,他也忘了自己手边并没有佩剑,只是想着尽快御剑上去,接应渊,没想到,身躯便自然而然地腾空而起。   好一会儿,许若凡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御剑,却仿佛已在御剑飞天。   恍然间,他想起渊所说的一句话——   “无需用剑。你便是剑本身。”   然而还未等他接近三人的战局,一道冰蓝的身影拦住他面前。   寒霜看着许若凡道:“我赠你解药,并不是要你来坏庄主的好事。”   许若凡念叨着:   “寒霜啊寒霜,离开顾飞白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那么多好朋友可以交,你却偏偏选择一个对你最差的人。”   寒霜扯了扯嘴角:“我偏偏乐意。”   下一瞬,像是说好了似的,一白一蓝的身影同时动了,两道残影纠缠在一起。   许若凡虽在顾飞白那里学会过几个基本的剑招和剑阵,却再没有怎么精进过剑法了,只是不停地躲着寒霜的攻击,偶尔凌空画些攻击性的阵法,牵制寒霜。   饶是如此,也让寒霜手忙脚乱——   他发现,对方的身形虽然没有什么章法,他却怎么也找不着击败他的法子,只能一直纠缠,避免他上去碍了顾飞白的事……   此时的许若凡,也感到有些头疼。   寒霜就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直死死黏着他,让他无法去救渊……   不过这样的局面,很快迎来了转机。   不多时,一柄大刀横了过来,生生将寒霜逼退了两步。   许若凡回过头,便看到熟悉的灰色身影,正是无名。   无名与寒霜斗在一起,回过头,沉声道:“主人,快走。”   “我不叫主人!我叫许若凡!”   许若凡咧嘴一笑,大声朝无名道。   他转过头,又看到了正在一旁卖力挥舞潮水剑的唐三思。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我们来帮你解决他!”唐三思嚷嚷完,低声喃喃道,“真是的,说好的桑葚酒,变成打群架了……”   “给你记着,改天还你!”许若凡不再犹豫,转头向着渊飞去。   寒霜屡次尝试追赶上来,都被无名和唐三思拦住,只能恶狠狠看着许若凡的背影,再无能为力……   战局早已一片混乱,许若凡看到天魔、执魔和余继轩也在人群中交战。   余继轩一边留意着他的动静,缓缓接近过来。   许若凡见状,指了指顾飞白,朝余继轩使了个眼色。   余继轩会意,掉头朝着顾飞白那里冲了过去。   他这个动作只是佯攻,想要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却也是果真做到了。顾轩宇察觉他的接近,调转了方向迎了上来。   出乎许若凡的意料,正当余继轩停下动作,示意他进攻时,另一道红色的身影冲了上去——   竟是天魔。   顾轩宇曾亲手将天魔押进了地崖,整个无涯峰将祂折磨得生不如死。如今,祂见到顾轩宇的身影,便整个魔失去了理智,拦也拦不住地攻了上去。   许若凡见周围有其他铸剑山庄的人想要上前帮忙,连忙画了个清风阵,将那些人远远吹开去。   此时的他,倒像是个打酱油的。虽然没有什么大用,但是成功搅乱了战局……   渊的身影,显然更加游刃有余了。   白轻流就算拿着凡间剑,若非与顾轩宇合璧,也不是渊的对手。   许若凡看着白轻流,朝他道:   “白轻流,你不该来这里,我为你卜的那一卦,你还记得吗?”   白轻流的身影整个一僵。   就在这时,由于天魔的介入,顾轩宇的招式之中,出现了一丝破绽。   渊毫不迟疑地向着顾轩宇的破绽攻去,用的杀招。   顾轩宇瞧见了,却是来不及再躲藏。   他自然而然地,拉过一旁白轻流的手,再次将他挡在自己身前。   这一刻,白轻流悟了。   他低下头,开口道:“我记得了。抱歉。”   他本该是反应不过来的,可这时眉心一蹙,狠狠踹开了顾轩宇。   这一脚,让两人分开了,而渊的杀招,扑了个空。   许若凡松了口气,望着白轻流复杂的神情:“恭喜。”   白轻流叹了口气:“老子不掺和了。”   他把凡间剑向着许若凡一扔,整个人掉头便沉了下去。   倒是顾轩宇愣住了:“轻流!”   白轻流没有应他,青色身影,消失在混战的战局之中……   顾飞白见状止不住皱眉。   然而,这是一个太大的破绽。   原本,白轻流和顾轩宇挡在他面前,两人像一张活动的盾,渊找不到空隙深入。   可如今白轻流撂挑子走了,他自己反而成了最危险的目标……   许若凡拿到凡间剑,瞬间便反应过来如今的局势。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黑雾倏然聚起,其中浮现一个滴墨般的人形——   下一刻,这人形手中浮现出一道荆棘般的尖刺,骤然向着顾飞白刺了过去。   “不要沾血,渊!”   许若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声提醒渊。   然而,一切似乎已经迟了。   狂啸的黑雾,化作一柄荆棘似的尖刺,彻底贯穿了顾飞白的心脏。   顾飞白甚至晚了一刻,才反应过来。   他那平素爱笑的俊美面容,仍勾着一抹笑意。   淋漓的鲜血,自他扬起的唇角滑落,一滴一滴落在贯穿他心脏的黑雾之上,随着那伤口渗出的鲜血,缓缓融入那黑雾之中。   顾飞白唇角挂着血,抬起一双狐狸似的眼眸,笑意盎然地望着震惊的许若凡——   “凡凡,看清些。”   顾飞白启唇,用口型,对着许若凡,轻声道:   “魔物,就是魔物……”   “永远……都是魔物……”   “渊……”许若凡心脏整个揪紧,望着那形态突变的黑雾,嘴唇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第79章   许若凡耳边响起一阵空茫而奇异的嗡鸣,细细长长的尖啸,缓慢而长久地,渗入他的脑髓。   一瞬间,外界的任何声音,都不再真切。   只回荡着顾飞白的低语——   “凡凡,看清些。”   “魔物,就是魔物……”   “永远……都是魔物……”   那向来意气风发的明黄身影,像断了线的风筝,在他面前直直坠了下去。   一瞬间,他脑海之中,浮现起一些自己今生并未经历过的画面——   第一束光照入他的世界的时候,顾飞白的模样要比现在稚嫩许多,那时的他并不爱穿这样的明黄衣裳,常着一身朴素的青衣。   他将那把灰扑扑的长剑高高举向天空,口中发出混乱的、惊喜的呓语:   “成了,成了,天生剑灵……我的凡间剑,我的孩子……我、我铸成了!”   凡间剑灵有着圆嘟嘟的脸,他睁开了一双澄澈无比的眼眸,好奇地看着那个手舞足蹈的年轻男子……   再后来,凡间剑灵长大了些,顾飞白便亲手教他一些剑招。   彼时,铸剑山庄仍未搬迁到剑峰,整个山庄只有剑阁一座还算气派的楼宇;顾飞白也还不是什么宗师,只是一个天赋不错的铸剑师、无名三流小门派的庄主罢了。   凡间剑灵一板一眼地跟着顾飞白的动作,越做越觉得别扭,最后终于发现一件重要的事——   “庄主大人,你的剑,是不是握反了?”   顾飞白察觉,尴尬地一笑:   “你爹我平日专精铸剑,架打得少……但是,别看我剑拿得不对,这个剑招就是这样的,照着学就是。”   “哦。”凡间剑灵半是狐疑、半是信任地点点头,继续学起剑招来……   ……   从什么时候起,从顾飞白,到整个铸剑山庄,都穿上了那套明黄的衣裳呢?   许若凡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凡间剑灵不喜欢那样耀眼的颜色,所以拒绝了顾飞白赠予他的黄衫。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似乎一直小心地将自己和整个铸剑山庄区分开来。   比如,穿纯白色的长袍;比如,缺席很多次山庄的重要会议;比如,常常游荡在外,游山览水,直到顾飞白派人找到他,才不甘不愿地回来。   他以为顾飞白会生气,可顾飞白却都包容了下来。   顾飞白说,凡间剑是他最喜欢的一把剑,凡间剑灵,也是最为特殊的剑灵,可以拥有任何特权。   凡间剑信了。   直到他察觉,每一个自铸剑山庄诞生的剑灵,体内都种着缚魂蛊——   他自己,也不例外。   他不是未曾想过要反抗。   可顾飞白,是铸造他的人。   他斩不断这因缘,反在不知不觉间,替顾飞白做了许多、许多事。   凡间剑灵生性闲散,不喜纷争。   最大的爱好,只不过是躺在地面上晒太阳罢了。   可不知不觉间,他手上已染了不少鲜血。   有各种各样的妖魔的,还有一些朝堂上、江湖上执意反抗顾飞白的人类的。   年幼之时,他不知受伤流血,会给人带来痛苦。   再长大一些,每杀死一人,他便执拗地要再救活另一人。   然后在当夜,取一把长剑,依样贯穿自己的心脏,叫自己也尝尝那痛苦的滋味。   好似这样便能偿还过去。   反正他是剑灵之身,后来又有了神体,不会因心脏受损轻易死去。   可人类和妖魔,却都是会死的……   顾飞白常说,凡间剑灵是他的孩子。   可只有凡间剑灵自己明白,他不只是顾飞白的孩子,更是他最趁手的武器。   生而为武器,便毕生摆脱不了依从于剑主的命运。   所以那一天,他被迫下了地崖,便再没有回去。   所有人都说,他牺牲自己,镇压了魔物,落了个神魂俱碎的下场。   唯有那凡间剑灵自己知道,他是死了,却也终于解脱了。   纷杂的回忆来得迅猛,许若凡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唇瓣,几乎要咬出血来,才从那回忆之中挣脱出来。   他望着手中冰冷的凡间剑,只觉尤为沉重。   顾飞白已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许若凡听到寒霜崩溃的惊呼,却充耳不闻。   此时此刻,他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道沾染了鲜血的黑色荆棘之上。   最后一刻,渊所化成的黑雾,变成这道尖刺,贯穿了顾飞白的心脏,也被鲜血浸透了个彻底。   顾飞白曾经说过,邪魔一旦浴血,便会彻底失去人性……   许若凡怔怔看着那黑雾不断逸散开来,逐渐充斥了整个地崖裂隙,最后,遮蔽了天空,将这混乱的战场,笼罩在其中。   眼前是漆黑的,不见他物。   “渊、渊真正苏醒了……”有人绝望地哭嚎。   许若凡开始听到有哀嚎之声,还有接连不断重物从高空跌落在地的声音,像是有一股狂乱的气息,将他们扫落在地。   可他却什么也看不到,连那魔物的方位也无法确定。   “渊?”他声音有些微颤,试着朝那黑暗,轻声叫了一声。   周边漆黑的雾色似是窒了一窒。   却并没有回应他。   那些杂乱的砰砰声响还在继续,不过许若凡所在的地方,却尤为平静,黑雾仿佛陷入了永恒的静止,不似外边波谲云诡地涌动。   方圆十里……好似只有这里,是唯一安全的所在。   “魔物,就是魔物……”   “永远……都是魔物……”   顾飞白的声音,又回响在许若凡的脑海。   他与渊相处了那么久……明明渊已表明过心迹,愿意与他归隐桃源村,再不管那些纷乱世事。   可最后一刻,祂沾染上了人血,仍是回归本性,变回那残暴嗜血的魔物。好像一头失去缰绳的凶兽,席卷了地崖,无差别地攻击人类。   魔物,果真永远都是魔物,永远不可改变么?   许若凡不知道。   他向着面前的黑暗伸出手,只觉黑雾中,弥漫着一股死亡般的寂静。   渊没有攻击他。   自始至终都没有。   是因为,祂其实仍残存着意识,记得与他所相处的点点滴滴么?   还是因为,他曾是祂的祭品……   “魔物……”许若凡启唇,喃喃道。   “不,”他顿了顿,又叫了一声,“渊。”   黑雾仍是没有回应他,也并未减弱对外围的攻势。   那道低沉而混乱的声音,在雾色中回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渊已失去了理智,狂性大发。   如今,白轻流扔下凡间剑离开,顾轩宇又不可能独自得了对抗渊……此后这世上,恐怕唯一有办法制住渊的,只有手持凡间剑的许若凡自己了。   可他又怎么舍得杀祂呢?   许若凡抿了抿唇,右手抬剑,剑尖在半空中笔走龙蛇,画出一道聚灵阵。   眨眼间,白光闪现,道道至纯的灵气自那阵中涌出。   随之而来的,是亮起的天光。   周围的黑雾,接触到那股纯白的灵气,似是被灼伤一般,骤然收缩起来。   被黑雾裹挟的众人,便重新看到了蓝天。   他们还看到,那个手持凡间剑的白色身影。   渊因接触到聚灵阵聚集而来的灵气,痛苦不堪地收缩、聚拢,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攻击那个白衣身影,只是盘桓在他周围,怒吼着,咆哮着……   众人看得背后直冒冷汗,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杀了祂,快!用你手中的凡间剑!”有人喊道。   许若凡敛了眉目,剑尖自阵中划过,竟将那道聚灵阵挑了起来,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他带着那道聚灵阵,缓慢地朝着魔域的入口处移动。   汹涌的黑雾在白衣青年周边环绕,发出阵阵低沉的、不明的呓语。   却一直都没有攻击他。   许若凡眼角弯了弯,面上笑容如春风拂过一般。   “来吧,”他启唇朝那黑雾道,嗓音如清冽的山涧,“我们一起。”   众人尚不知许若凡的话语是和用意。   只见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聚灵阵骤然爆发。   ——是那名白衣青年催动了聚灵阵。   浓郁的黑雾汹涌着,好似能滴下墨水来,却是一点一点被白光推进了魔域的入口。   下一刻,白衣身影也瞬间进入那道入口之中。   紫红的魔域入口,随即关闭,再也消失不见……   ……   …… 第80章 正文完   十年后。   安州城,千帆楼外。   “上回说到,十年前那一场人魔大战,只见天地变色,万马齐喑。整个地崖那是黑雾蔽日、血流成河啊!那大魔头渊触碰到了顾飞白的鲜血,便狂性大发,再不见往时理智模样,无论眼前是人类还是妖魔,统统都要赶尽杀绝!”   那说书先生一手狂摇折扇,说得是眉飞色舞。   一群吃瓜群众围在他周围,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呢?”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别停在这儿啊!”   围观众人之中,有一名笑眯眯的白衣青年,举着一串刚买来的赤红糖葫芦,张嘴咬了一口,而后望着那说书先生唾沫横飞的模样,听得津津有味。   只见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接着道:   “就在这时,一个白衣身影,拎着凡间剑,孤身窜入那黑雾之中——不是镇魔许氏之子、许若凡又是谁?相传这许若凡,乃是凡间剑灵转世,千年前,便是他牺牲自己,将那魔物镇压在地崖之下。如今他再次出现,誓要将这失去理智的魔物,重新镇压回地崖!”   众人齐齐惊呼一声。   说书先生目光一转,视线忽的定在人群中那名吃着糖葫芦的白衣青年身上,猛地合扇,遥遥一指:   “喏,相传那许若凡的模样,倒是与那边那位白衣公子有些相似!”   那白衣青年举着一串糖葫芦,正要把它塞进嘴里,见众人目光齐齐集中在自己身上,止住了动作,偏了偏头,笑道:   “我啊……哦,我就是许若凡他粉丝~”   他生怕众人不相信,转过身来,让众人看自己背在身后的灰色长剑:“瞧~”   众人看清那剑的模样,更是惊呼了一声:   “像,果然像!”   “这便是仿那鼎鼎有名的凡间剑所造吧?”   白衣青年笑眯眯点头称赞:   “对!眼神老辣!”   “咳!”   说书先生拍了拍惊堂木,将众人注意力引回了自己身上,朗声道:   “可这许若凡啊,虽为凡间剑转世归来,千年来却无法修习武功,灵力丧失了大半,他持剑迎上那黑雾,转眼便被吞入其中,再觅不到踪迹……众人皆以为,他已命丧渊之口,却见一道白光自黑雾中心破开,驱散了黑雾,引着渊徐徐向着魔域入口而去……转眼便与那黑雾共同没入魔域的入口,两人竟是同归于尽!”   听书众人屏住呼吸,良久,问道:   “然后呢?”   “等等!刚才你不是说过,此时的许若凡根本不可能与渊一战吗?”   “对啊,那他是怎么可能把渊制服的?”   说书先生转了转眼眸,嘿嘿一笑:“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相传两人虽派别不同,却早已破除重重阻碍,结为了道侣!”   “什么?许若凡和渊,竟是道侣?”众人惊骇无比。   说书先生道:   “那不然呢?君不见,如今妖魔与人类纷争平息,再无争斗。若不是那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又有那地崖贸易做支撑,如何能维持如今的局面?”   “竟、竟还有这等秘辛……”众人仍是止不住地惊讶。   人群中的白衣青年一边听着,一边将那糖葫芦吃光了,笑眯眯转过身去,退出了人群。   他回身,向着身后不远处,伫立在一个小摊旁的黑衣身影走了过去,轻声道:   “桂花糕好了么?”   那黑衣身影,面容俊美,身形修长,周身似隐隐有黑雾缭绕,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祂回过头,黑眸定定看他,抿着唇,朝着那小摊老板抬了抬下颌:   “还在弄。”   小摊老板冷汗涔涔道:“好了、好了,早就好了。”   一抬手,竟差点打翻手里的桂花糕,忙又补上两个:“再、再送您两个。”   老板看着渊喜怒难辨的面容,就差没哭出来。   许若凡噗嗤一笑,也不催他,只向着渊道:   “那说书先生看着扯淡,说出来的内容,倒与事实有七八成相似。他们背后不会是有什么组织,专门在记录这些秘闻吧?”   渊的目光一斜,远远落在说书先生身后不远处,斜斜坐着的一道佝偻身影上,又很快移开:“谁知道呢。”   摊主将一包桂花糕放在许若凡手上,也不敢抬眼,接过银子:   “您走好!”   许若凡咧嘴一笑,打开包着桂花糕的油纸,浅尝了一口,顿时齿颊生津,忍不住赞叹:   “这桂花糕已有三年未吃了,现在一尝,还是好香。”   渊漆黑眼眸斜了过来,盯着他手里的剩下的半块:“我尝尝。”   许若凡正想把那包桂花糕递过去,渊却已低下头,在他咬过的那半块桂花糕上咬了一口。   粉嫩酥脆的桂花糕,便又缺了一块。   “嗯,很香。”渊低声道。   许若凡:“……”   他无语地又咬了一口桂花糕,忽的想到些什么:   “下月,我们回桃源村居住吧……对了,别让执魔知道,不然她又追着要你回去管那些魔域的事。”   “好。”渊勾唇,低低应了一声。   斜阳洒落,细密的柳叶道道垂了下来,倒映在清透的江面,点缀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   他们身后不远处,那说书先生仍是唾沫横飞,说着那之后的事,以及世人对这传说的种种猜测。   再远些,千帆楼门口,斜斜躺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是当初的头号包打听,刘庸。   十年过去,他容貌比当初苍老了不少,精气神还是一如既往矍铄无比,那一双鹰似的眼眸锐利极了。   那说书先生说完,待众人散去,小步跑到刘庸身边,殷勤道:   “师父,我今日说得如何?”   刘庸靠在躺椅上,远远望着一黑一白相携而去的背影,饮尽杯中酒,笑着道:   “今日,有贵人认可,我便不点评了。”   他心中迷雾,又扫清了一块——   原来,那一战过后,与魔域入口一同消失、看似同归于尽的两人,竟活了下来。   如今看那阵势,竟正云游四海呢!   枉他为许若凡忧心了十年……   多亏了那惊天动地的地崖之战,众人皆知,妖魔和人类其实本可以不对立,又因地崖贸易的基础,很快便握手言和。   如今,铸剑山庄换了人做主。   以地崖为中心,人类与妖魔,也逐渐和平共处、共同发展起贸易来。   只是,那魔域的入口,成为了只有妖魔知晓的秘闻,人类却是再也找不着了。   刘庸望着许若凡与渊相偕离去的背影,又斟了点酒,淡淡一笑——   他早就知道,那人定可以解决这一切的。   刘庸长舒了一口气,惬意无比地靠在躺椅上,望着西沉的斜阳,扇着手中的大蒲扇,感受着清凉的微风。   口中口齿不清,胡乱哼哼着:   “问世间,情为何物~”   “山无棱,天地合,未曾与君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