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作者:冰川永眠   文案:   【高亮:师徒年下HE,究极互宠1v1】   江泫穿书了。   江泫走上救赎路线,捡回了从小流落在外的小反派。   江泫尽职尽责、兢兢业业地养大反派,最后反倒成为反派路上的绊脚石,被本性难移的反派一剑刺死。   江泫重生了。   怎知这一世天胡开局,睁眼即巅峰。他披着新马甲进了天下大宗,在里头当了个闲散峰主,每天的工作就是喝茶看书养生遛鸟,闲来无事挥几剑,便能得到宗门上下弟子热泪盈眶、感动至极的喝彩。   岂不美哉!   宗主看他混吃等死,宗主叹息着摇了摇头。于是某日宗主下山,捡了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回来,领着他见了江泫。小孩抓着宗主的衣摆,有些局促地低头:“弟……弟子宿淮双……见过师尊。”   江泫如遭雷击。他躲过了反派,没想到主角找上门来了!   上一辈子为反派殚精竭虑,这辈子竟又要为主角铺路。   苦也!   江泫认命了,兢兢业业养孩子,带着他下山历练、为他打装备、涨经验,在某日历练途中,猝不及防地撞见重生回来的反派。   反派抱着长剑,在落花满巷中朝着江泫遥遥望了一眼。江泫神色一变,提剑便砍。谁知他不躲不避受了一剑,竟笑着道:现在扯平了。阿泫,跟我回去吧。   江泫心道:回你个头。   遂带着徒弟跑路。   *   前世的江泫很忧愁,手下的孩子总是不听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顶着一身伤向他摊开掌心,鲜血淋漓的手掌里头躺着一颗金灿灿的妖兽内丹。   他望着江泫,漆黑的眼瞳中满是不晓世事的残忍,笑时露出两颗漂亮的小虎牙:兄长,给您的礼物。   后来少年长大了,赠予他最后的礼物是当胸一剑。   今生的江泫也很忧愁,手下的孩子太守礼。不过疑心说错了话,便自己去净玄峰的薄雪中跪了整整一日;若察觉自己心情不虞,能丢下手头一切事情低声讨饶。   “师尊……”少年试探着握住江泫的手掌,指尖近乎虔诚的拂过他温凉的手背,垂下的眼睫上沾着零星的霜雪。“莫要生气……淮双什么都改。”   后来少年长大了,成为了他手中最为锋利的剑。这柄剑为他劈开一切质疑与致他殒命的危机,在乌云倾盖的渊谷之底,向着他伸出了手。江泫看不清,只知他的声音在阴风呼啸的渊谷下,仿若一泓温和纯粹的净水。   他说:阿泫,我们回家。   阅读须知:   师徒年下1v1,清冷属性战力天花板师尊x切开黑究极双标恋爱脑徒弟,双向救赎向;师尊反派双重生,烈焰火葬场,大力虐渣。   非典型男妈妈,强强,没有娇弱师尊,只有一手砍爆世界的战力天花板。前期带病弱属性,但不妨碍他砍人(   内容标签: 强强 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泫,宿淮双 ┃ 配角:江明衍 ┃ 其它:无   一句话简介:主角或许可以考虑   立意:以心换心不离不弃 第1章 仙山渡来1   江泫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幽州晴朗澄澈的天空、也不是繁盛的草木与树叶间碎金一般的阳光,而是倒悬在自己上方的一张人脸。   因为视野有些模糊的缘故,这张不太清晰的脸变得更加清奇,一团黑糊糊的颜色里射出两点精光,江泫仔细辨认半天,才认出来,这是此人头上的两只眼睛。   视力回归片刻后,感知力也慢慢回归,江泫这才感觉到一双手在他身上四下摸索翻找,动作急切,颇有饿虎扑食之态。   他醒得突然,感知到自己肉身的瞬间立刻睁开了眼睛,哪知睁眼就是这副光景,顿时大为震撼;俯身看他这人显然也没想到树下这平躺许久没有呼吸的尸体会突然张开双眼,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不忍卒听的怪叫。   偷鸡摸狗被人发现,短暂的惊吓过后,贼人的第一反应竟是恶向胆边生,飞速回身摸了个什么,双臂扬起,发了狠劲,冲着江泫重重斩下。   江泫视野中骤然亮起一道雪亮的冷光,呼吸一滞,立刻抬手应对,谁知平日中运用如呼吸般顺畅无阻的灵力此刻竟然滞涩,直到凛凛的寒光快要欺近他的颈侧才将其挡开,那物偏了道,在他肩膀上撕开一条伤口。   与此同时,那小贼被蛮横的灵流掀翻倒飞出去,狠狠撞上不远处粗壮的树干,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过后扑倒在地,没了生息。   江泫眉尖一皱,慢慢地撑着僵硬的身体坐起来。   左肩的伤口慢了半拍才开始叫嚣疼痛,殷红的血液从伤口涌出,迅速染红了原本纤尘不染的衣物,看起来形容狼狈,又触目惊心。   他抬起仿佛生锈一般的关节,掌心轻轻抚上伤口,催动灵力止血疗伤。   这次使用灵力的过程要比方才顺畅一些,但仍然感觉受了阻碍,不能自如使用。江泫思索片刻,才蓦地反应过来:   现在他用的已经不是原先的身体了,没有灵台,控制灵力自然困难。   他叹了一口气,又在树下坐了一会儿。   并非是他喜好席地而坐,而是灵魂还不能完整驾驭身体,正处于适应的阶段,此时抬抬手指都困难,还被不知什么物什劈了一道,更是难以行动。   虽然这境况颇像某个孤魂野鬼夺舍死人身体重返阳间,但这具身体,确确实实是属于江泫的。   江泫此人,已然光明磊落的活过两世。   第一世活在现代,猝死家中,穿成了生前看过的书里一位与他同名同姓的炮灰少主。虽是炮灰,但少主乃是世间最上品的炮灰。   归属反派阵营,光风霁月、惊才绝艳,可惜早早夭折,戏份统共只有五百字,多出现在反派友人的回忆杀中,示意阵营中有此一人。   江泫一朝穿成炮灰少主,凭着看过原著险之又险地避过死劫,将原本早早夭折的命运改写,由此感恩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改混吃等死的本性,要为九州做些微末贡献。   他将未来搅得世间大乱、让诸地民不聊生的反派江明衍捡回来,趁他年幼,带在身边仔细引导,给予他安稳的生活,将一切引他走向歧途的选项撇开,想让原本凄惨潦倒的结局远离他身。   哪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泫以生命为代价学会了一个道理:反派就是反派。   精于伪装、口蜜腹剑,就算外表看起来如何良善,内里也装着一副蛇蝎心肠。待在他身边时一派君子之风,等成年后手中握足了筹码便立刻翻脸,江泫一生对其尽心尽力,最后却因他家门衰微,落得个众叛亲离、死于荒野的下场。   了结他性命的正是他亲手从妖兽口中救下的江明衍,一剑当胸刺过,江泫最后看见的,只有栖鸣泽惨白的月光。   这次死后,江泫没能再活过来,只是尚未消散的灵识海里多了个系统。系统是一团冷冰冰的数据,在他死后对着他的灵魂举起一块看起来相当高端的电子板,上面用富有人性的语气写道:主线任务——将歪到没边的剧情好好归位。支线任务未解锁。   下面写着失败惩罚:记忆清洗,成为主系统的基石。   江泫坐在旷野里思索片刻,很快理解了它的意思。   如果给迄今为止发生的事情整理一条剧情线,那么现在的剧情已经歪到妈都不认识了。   江氏座落于栖鸣泽,是玄门三首之一。有他这个少主的加持,江明衍的日子比原著里好过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凭借江氏飞快在仙门世家之中拔尖,见风使舵左右逢源,暗中捏住不少人的把柄,在仙门之中跃居高位一呼百应,在江泫死去之前,主角宿淮双所在的宗门已被江明衍使计灭门,而宿淮双失去踪迹、生死不明。   而在原著之中,宿淮双的宗门明明毫发无损地躲过了这次劫难。   追根溯源,剧情发生偏移的原因就出现在自己身上。江泫与系统在月夜里对坐良久,最终点头答应了它的条件。这是一场条款分明的交易,他完成系统的任务,系统赐予他一次全新的生命。   “你要如何让我活过来?”江泫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系统毫不迟疑道:“复活你是我的任务。我会帮你找回你原本的身体。”顿了顿,它又补充道:“还有一点你要知道。既然已经从高位面跌回低位面,你就已经回不去了。你在高位面生活过的痕迹我已经彻底帮你抹掉了,不会有人再记得你。”   江泫默然。   系统说话相当简洁,也明晃晃地昭示着一个事实:他再也回不去现代了。江泫在原野中枯坐半晌,最终慢慢地开口道:“……也好。”   这就是同意了的意思。   系统静静地悬浮在他面前,江泫感知不到它的视线,却莫名察觉它在看自己的胸口。   那里有一道贯穿伤,衣物上沾着成片成片的血迹,维持着他死时的状态,在月光下仍然触目惊心。   它突然道:“不必在乎。”   这句话来得突兀,江泫还未理解它说这话的原因,意识就被切断了。再次醒来就是方才,他躺在树下,了结了一位盗窃不成、反而想要取他性命的樵夫。   之所以知道对方是个樵夫,是因为江泫靠坐片刻,尝试着侧头时,看见了对方滚落在地的柴篓、以及一柄沾着血迹的斧头。斧刃磨得雪亮,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染红了浅绿的草叶。江泫看了一眼,立刻想起了上一世刺穿自己胸膛的那柄剑。   剑名淬阴,剑光森寒,连月色也能一分为二。   回忆里的疼痛如影随形地攀附上来,江泫皱起眉头,体内灵力周流,一边疗愈伤口的同时,缓慢驱散骨髓中的阴寒之感。   上一世他是魂穿,真正的身体留在现代。系统说要帮他寻回身体,没想到竟然是直接从那个时代拽过来。看四肢的健全程度,不像是骨灰捏制,考虑到体内阴寒,应当是刚刚死去,非常新鲜。   江泫很熟悉自己的身体,灵魂躺进正确的身体就像死人躺进合适的棺材,举手抬足都无比自在。而现在之所以行动困难,是因为江泫在仙门修习多年,要盛装这样灵力丰沛的灵魂,对于曾经是个普通人的身体来说有些过于苛刻了。   但还好,还有灵力。   系统所说的归位剧情,无非就是让事件按照原本的方向走、获得正确的结局。   这一世他已不再是江氏早夭的天才江泫,而是流落荒野不知来处的黑户,按理说只要什么都不做,让主角和反派自己打打杀杀就行,但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况且九州妖兽出没频繁,算不得太平,有灵力傍身,总归要安全些。   在这个世界,若非天生体内存有灵根,普通人想要后天筑基结丹、踏上仙途,可以说是是天方夜谭。   突然,系统道:“抬手。”   江泫依言,艰难地抬起一只手。   面前的空气浮现一道波纹,一只粗布钱袋凭空从中掉出来,落入江泫的手心。入手没什么重量,江泫用僵硬的手指勾开封口看了一眼,果然不多。   “友情饭钱。”系统道。   说完这句,它不再出声,本就轻微的存在感消失得干干净净,江泫在灵识海中翻找半天才找到它,见它面前又竖起了一块牌子,写道:遇事自行解决,烧纸不灵。   江泫心道:好有个性。   除了友情饭钱,它还友情资助了江泫一套衣物,同他上一世在栖鸣泽穿的制式类似,衣料柔软、飘逸雅观,只是没了家纹,显得素净,又因他脸色苍白,更衬病气,可惜现在沾了血。不过有这么一套也好,身上带点血总比穿着一身“奇装异服”行走街市来得好些。   江泫从灵识海中退出来,伤口止住血后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来。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流向左肩,江泫抬手勾开遮挡视线的碎发,稳好平衡后,他尝试着迈出第一步,僵硬得活像尸体走路。但几步之后,一切动作都慢慢自然了起来。   他迈开步子,脚下压过尚带露水的草叶,沿着下山的路而去。   这一世,如果可能,希望远离纷争,顺遂平安。   *   江泫刚刚离开不久,就有一队修士出现在了山腰附近。   这些修士背着长剑,箭袖玄衣、外套一件天青色的广袖长袍,腰间悬着形状各异的玉令,袖角领口用上好的银线绣上纹样,似乎用来区分派别。年纪普遍不大,最小的瞧着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个个轩如霞举、正气凛然,一派正道仙门之风。   领头人似乎二十岁出头,身量颀长、清俊不凡,掌心悬着着一只灵光盘旋的罗盘,正为他指示方向。   光点蔓延的尽头,赫然是江泫醒来的那棵树下。   见有了指示,他连日紧锁的眉尖终于松开些许,面上愁云消散,露出清雅温和的本色来。他将罗盘收进袖中,不顾连夜驱动罗盘带来的灵力缺损,领着一众弟子掠过深林,却只看见一片带着零星血迹的林地与一具了无生息的尸体,顿时一愣。   背后一名少年观他神色,奇怪道:“岑师兄,是不是出错了?”   他生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眉宇间尽是少年英气。话音未落,另一位少年连忙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他受了提示,立刻发觉自己话语里的不妥之处:乾天盘是誉满天下、万家争抢的神器,断然不可能出差错。   岑玉危道:“四处找找。”   一众弟子抱拳领命,立刻四散开来,三三两两掠入林中,岑玉危则留在原地。见离岑玉危远了些,方才发话的那位少年道:“师兄,我们到底是来找什么的?我听见沿途有消息,可是来寻妖兽猎杀的?”   与他同路的正是用手肘撞他的那位少年,名叫方子澄。听了师弟的话,他细细解释道:“并非如此,似乎是来找一个人。岑师兄不便多言,但我猜测,应当是来寻伏宵君。”言罢又转头看向他,颇为不赞同地道:“温璟,要学会谨言慎行。方才的话若被罗盘主人落墟峰主听见了,非得让你在思过崖下待满三个月不可。”   落墟峰主在他们所在的宗门内是出了名的严厉,寻常弟子听见他的名字便觉腹中泛酸、被他看一眼就呆若木鸡。温璟同样心里发怵,只是此刻注意力挪到了另一点上,来不及害怕,反而满脸震惊道:“伏宵君?!那岂不是……”   方子澄道:“正是那一位。已经失踪百年的净玄峰峰主,岑师兄的师尊。”   山下。   身为人,有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那就是吃饭。   死了那么多年,他早记不得自己死前有没有吃饭了。没有辟谷的身体需要五谷滋养,再加上受伤流血,下山不过短短一截下坡路,就教江泫走得眼前发黑、腿脚发软。他随手寻了根柴棍充作拐杖,以此支撑自己如同八旬老人一般不服帖的身体,掌心攥着粗粝的树皮,无可抑制地开始想念自己的佩剑。   佩剑认灵,江泫的本命剑衔云,如今或许还在藏在栖鸣泽的剑池之底。衔云的剑鞘漆黑,取神树乌灵木的枝杈打造,入手温沉,断不像这根柴棍这样磨人。   但江泫转念一想,拿自己的佩剑当拐杖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不过一会儿便也释怀了。他一路慢慢走到山下,出发时晨露未干,等到日照头顶,江泫终于站到了山下小镇边的桥头。小镇规模不大,一道不宽不窄的河流从镇中横穿而过,桥边竖着一块大大的石碑,上面刻着“云来”二字,字迹遒劲,字形颇具古韵。站在桥头便能望见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似乎正赶上了早市后半场。   江泫将柴棍靠上石桥边,掐诀净了衣上的血迹和手,将残破的衣物用灵力遮掩以免惊吓道其他人,这才抬脚往镇中走。   早市确实已经到了散场的时候了,河道两边的摊贩都在整理货物,预备拉车跑路。稚童咬着糖待在店旁不乱跑,眼睛却不安分地骨碌碌乱转,见桥头走过来一位白衣生人,立刻伸手拽了拽旁边妇人的手臂:“娘!娘!”   她年纪不大,一时遇上新奇的事,只管高声叫娘。老板娘正埋头收拾厨具,一边为今日还没卖完的馒头发愁,冷不丁被拽了一下手臂险些失了平衡,脸上立刻浮现愠色。   她道:“干什么?”   小童兴高采烈地回答道:“有客人!”   老板娘这才转过头去,看见站在自己店前的年轻人,顿时眼前一亮。   这人端得一副翩翩公子相,长身玉立,浸在门外熙熙攘攘的烟火气里。眉目清俊、面容白皙,仿若一枚不染凡尘的冷玉;锦缎一般的乌发散在背后,白衣纤尘不染,即使站在日光之中,也驱不散周身缭绕的病气。   见自己注意到他,年轻人冲着自己微微一点头,面上神色清淡,却莫名显出生人勿近的疏冷。老板娘心中啧啧称奇,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小郎君?要吃些什么?”   她的语气豪爽,嗓门敞亮,但并不是熟悉的口音。江泫道:“有粥吗?”   “当然有!”老板娘热情地招呼道,“可还要些什么?看你长相不像本地人,怎得孤身一人来了这里?可是路上遭了贼?”   江泫道:“遭遇了一些事故。”   至于是什么事故,他没有明说。开店的妇人心思通透,便也没有多问,猜测他是遭遇了不测流落在外,顿时心生怜悯,在食盘中又加上了一碟小菜、两只白净松软冒着热气的馒头,让女儿给他端了过去。   她笑着道:“送你的。吃吧,吃饱了有力气,才好找路回家。”   江泫微微一愣,知道她或许误会了什么。但他没有多言,低声道谢领了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捧起温热的粥碗刚刚喝了一口,隔壁便起了一阵嘈杂声。   一道高昂的少女声音道:“登徒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你姑奶奶下手!”   “长一长二,给我打!”   话音刚落,立刻传来一位青年的惨叫。江泫身边的木墙传来崩裂之声,他只来得及起身避让,退开几步后,那面薄薄的木墙瞬间崩开,一条人影飞出,狠狠地撞上店内的木桌,随后滚进一地飞溅的木屑里。   江泫还未喝完的粥、尚未入口的馒头和小菜,也跟着木墙一并葬送,碗盏碎裂,掉进一地狼藉里。   江泫呆愣片刻,心中涌起一片痛心疾首之情。   他只喝了一口啊! 第2章 仙山渡来2   一阵尘土翻卷之后,现出了动手之人的原型。   那是位相貌柔美的少女,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身暗纹环衔的红衣,腰间围着一条漆黑的软鞭,鞭头红穗垂在腰侧,被主人抬脚踹人的动作扰得凌乱。见人已经扑地不起,她冷哼一声,将腿收回去,抱着手臂站在隔壁的店内,下巴高高扬起,神色中显出几分令人不快的傲慢。   原本是偏向柔和的长相,这样的倨傲往脸上一横,生生衬出几分与相貌截然相反的潇洒明艳。   “你这登徒子!”她张口骂道,“下次再让胡乱摸蹭,小心我废了你的手!”   几位身材魁梧的黑衣人站在她身后,皆是面色沉冷,犹带杀气。看隔壁的陈设,也是一间食肆,食肆的老板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往柜台后面一躲,只漏出一截不断颤抖、可怜兮兮的粗布帽尖。这边的老板娘神色警惕起来,将孩子护在背后,看样子正在寻找时机发作。   登徒子被她踹了一脚,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看样子一时半会人是爬不起来了。少女的视线扫过地上碎裂的碗盏,立刻明白过来自己扰了别人吃饭,视线向旁边一转,这才看见几步开外的江泫,潦草打量几眼,见他一身仙门行头、又察觉到他周身若隐若现的灵压,面上倨傲的神色立刻散了个干净。   她将抱在身前的双臂松开,对着江泫行了一礼。   “惊扰仙长用餐,实在抱歉。在下傅晓,昊山傅氏三子,方才险些被这登徒子轻薄,一时情急将墙踹倒,望仙长原谅。”   说完,她又向两位食肆老板一礼,道:“今天造成的损失,我会如数赔偿。”   话音刚落,她身后的家仆便已经取出钱袋,清点数目,交给了两位食肆老板。昊山傅氏位处洛岭,算是洛岭一带除洛氏以外数一数二的大家族,面前这位似乎是傅氏本家的小姐,出手阔绰,老板娘领了钱,立刻眉开眼笑。   “登徒子,该打!”她豪爽地附和道,“只是可惜了这位郎君的粥。才喝了一口,实在可惜。”   闻言,少女面上露出纠结愧疚之色。   纠结是因为仙门众人大多辟谷,像江泫这样一看就来头不小的,会来这样一座小镇吃饭,多半是突然生了兴趣想要尝试一下;愧疚是因为,人家难得起了心思点了吃食,才吃上一口,就被她间接踹翻了。   被打扰是一件相当令人不快的事情。傅晓正犹豫着是请江泫坐下来吃一碗还是干脆赔了钱离开,老板娘立刻觅得了商机,道:“都还没吃早饭是不是?来来来,都坐下来!”她伸手去扶傅晓的肩膀,带着她往店里走。   傅晓显然有些不习惯和人接触,但还是顺着她的力道迈开步子。黑衣家仆见状,立刻从正门绕进来,一个拖着那登徒子向外走、一个扶正翻倒的桌椅,另外几个去取了清洁用具,不一会儿便将店内清扫得干干净净。   江泫实在很饿,另寻一处坐下。   傅晓见他坐得利索,心中思索道:或许是哪位闭关数年刚刚出关的前辈,想要来人间寻点人气。自己来幽州是来办事,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行事为好。   正想得入神之际,肩上搭上来一双手,把她按到江泫面前坐下。骤然离江泫这么近,他身上溢出的灵压让傅晓汗毛倒竖,她绷紧身体,强作镇定地开口随便点了些东西,余下时间里便坐在江泫对面当木桩。   家仆也被老板娘带进店里招呼着坐下,得到了傅晓的眼神,他们稍稍坐得远了些,且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避免惊扰到小姐和那位看起来很有来头的仙长。   傅晓坐在江泫对面,神色颇有些拘谨。   她出身不低,天资又好,本性倨傲叛逆,但好歹在家宅争斗中平安长到十五岁,深谙见人下菜碟之道。对待什么样的人应当用什么态度,她全然摸索得清楚,况且她也并非蛮横不讲理之辈,除了火气上头,其余时候都礼数都相当到位。   只是,她最不擅长同寡言少语的人交谈。眼前这人实力很强,若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交谈一番,或许能够拉拢;若是不能拉拢,互相刷个脸,日后再相见也好办事。   这也是她顺着老板娘意思坐在江泫对面的原因。坐了没多久,傅晓就开始后悔了。这人远远看着颇有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之态,到了近前被他周身的灵压一斥,在傅晓眼中立刻生出长辈一般的严厉来。   已然结丹的修士不会再变老,这人周身的灵压如此恐怖,想来境界相当之高,不知活了多少岁,这样一想确实是长辈无疑。   老板娘的动作很快,一刻不到就重新上了菜。江泫摸不准自己身体的恢复程度,因此点了些清淡的饮食,主食还是一碗米香浓稠的清粥,低下头抿了一口,终于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一边吃饭,一边终于对周边起了些兴趣。见对面的傅晓神色有异,才反应过来是自身灵力的原因。江泫的身体还未塑灵台,灵力周转收放都不太好控制,想来是方才懈怠,没有控制好。   普通人不受灵力影响,对于修仙之人来说,承受来自他人的灵压确实颇为不适。江泫有意识地将灵力收敛好,对面的傅晓神色一缓,眼中不经意流露出“得救了”三个大字。   虽是萍水相逢,但好歹有同桌吃饭之谊,向她打听些事情正合适。   他咽下一口米粥,开口打破了沉默。   “傅姑娘。一路走来见沿途多水流密林,此地可是幽州?”   被他点了名,傅晓原本有些紧张,却没想到他问的问题如此简单,当即一愣。   “是,这里是幽州之南,云来山一带。”   “现今何年何日?”   “寅生六年,四月初三。”   江泫举着小碗的手微微一顿。傅晓注意到这一点,道:“仙长,有什么不对吗?”   江泫道:“无事。”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譬如当今的玄门三首是谁、是否听过哪位仙长的名字,将大概的时间确定了下来。   他醒过来的年份,竟然是在原著主线开始前的近百年前。这个时间点,主角宿淮双和反派江明衍都还没有出生,玄门并无三首,只有栖鸣泽江氏、上清宗两派,因栖鸣泽常年避世,上清宗一家独大,每到招收弟子的年份,就能吸引无数散修与世家子弟前往。   这一刻,江泫彻彻底底接受了自己变成黑户的事实。无家族、无亲友,不仅贫穷,且徒有一身强大灵力,外壳孱弱不堪。   苦也!   四舍五入一百年,要他怎么熬!   江泫的面上透出一丝郁郁之色。   没了灵压的桎梏,再加上已经交谈了几句、摸清楚这人只是性子冷淡,傅晓放下戒心,举筷从盘中夹了一只包子,打算和江泫边吃边聊。方才的对话中,值得她好奇的东西简直太多了。   “可否请问前辈姓名?”   “江泫。”   听见他姓氏的一瞬间,傅晓瞪大了眼睛。   原本猜想过江泫身份不凡,不曾想竟是栖鸣泽江氏的人。江氏仙府座落于神陨之地栖鸣泽,灵气丰沛、藏宝无数,有“九州最净土”的美称。江氏族人都是陨落之神的守灵人,避世已久,每逢世间大乱才会出世,平定动乱又重新隐去,族中子弟个个光风霁月、襟怀坦荡,乃是仙门之中最负盛名的氏族。   听闻栖鸣泽家的子弟到了一定岁数会入世历练,但传闻只是传闻,没想到今日真的让她碰上一个江家的!   怪不得他会问那些再平常不过的问题,如果是江氏出来的人,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傅晓心中惊喜,又是少年心性,撞上了稀奇事只管高兴,什么拉拢刷脸熟卖人情,统统被她抛到了几里之外。   江泫观她神色,就知道她将自己错认成了江家人。说是错认其实也不妥当,他确实做过一世江家人,江家的秘术、族史、栖鸣泽的方位及出入方法,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散修行走世间,并非易事。不如以虚假身份傍身,只要不遇上江家本家人,就不会被拆穿。   想通关节,江泫便没有反驳她的猜想,低头喝完了最后一口粥,又取了手帕拭去唇边水渍,理好仪容,便将手探入怀中,要掏钱付账。   傅晓脸色一变,道:“长二!”   话音未落,她背后闪出一条人影。正是她的家仆之一,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付了钱。江泫捏了捏怀里瘪瘪的钱袋,还是领受了她这一番好意,道:“多谢。可是有事相求?”   傅晓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好似在强买强卖。江氏族人既然避世,必然不喜这凡俗一套,当即道:“抱歉,前辈。我只是想问问,前辈此番入世,可是为了柊山神而来?”   江泫一怔。   柊山神,在原著的设定里,是一种极凶极恶的妖兽。它无族群,存世的统共两只,常年沉睡,隔数百年就会有一只先苏醒过来,继而唤醒另一只。一旦两只一起醒来,天下必然遭受大灾,江家族史中曾多次记载江家人出世封印柊山神的历史。   他垂眼思索片刻,回忆起了族史中相对应的年份。距离上次江氏出世封印妖兽不过百余年,还没到柊山神再次苏醒的时候。   江泫道:“幽州有柊山神出没的传闻?”   傅晓颔首,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听见他的反问,她立刻明白过来,要么传闻中的那只柊山神是假的,要么真正的活动地点不在幽州。   江泫道:“还未到柊山神苏醒的时间。”   傅晓立刻放下心来。   原本她从洛岭赶到幽州,就是受家族指派,前往此地调查柊山神的行踪。同古时一有妖兽出没就人心惶惶的情况不同,现在这个时代,一旦有这个等级的妖兽出现,就立刻会成为仙门世家猎杀的目标。   然而并非氏族实力强盛,能轻易猎杀妖兽,相反每次出征都死伤惨重。理由其实再简单不过,只图权势,妄想争先立下功劳、揽尽资源,一举跃居玄门之首,将如今的“玄门二首”变成“玄门三首”。   傅晓明白其中道理,只盼着此次任务去追查的东西不是真正的柊山神,否则家族内必然动荡。她厌恨心机,只希望家中人能平平安安,此时听得了最希望听到的结果,一直高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   她展颜一笑,起身对着江泫行了一礼。   “多谢江前辈!”她双目澄净有神,不斜着眼睛看人的时候,确实是一位讨喜的小辈。“我立刻回家报告家里。前辈之恩,傅晓铭记在心。”   见傅晓起身,随行的家仆同样站起来,整整齐齐地站在她身后。江泫在前,傅晓落于几步之后,一行人出了食肆,江泫瞥见方才被扔出门躺在街边的登徒子,心血来潮问道:“家仆随行,他竟敢对你出手?”   傅晓随着他的目光一望,顿时觉得无比晦气。   “这人是这一带的地头蛇,手里掐着不少消息。本想找他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什么怪事,以礼相待请到店中,竟敢对我动手动脚……”   她目光一寒,大步上前,又是一脚出狠劲,将这满口谎话的腌臜人踹进了一旁的臭水沟里。   踹完这脚,她终于觉得舒坦许多,回头向江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带着家仆离开了。 第3章 仙山渡来3   傅晓与家仆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江泫转过身,对仍站在门口的老板娘道:“您有话要对我说吗?”   方才他与傅晓交谈时,老板娘的神色就有些欲言又止,此时见他转过身来,犹豫片刻,还是道:“郎君是仙家吧?”   江泫道:“仙家也是凡人,只是寿数长些,会些奇术罢了。”   老板娘闻言,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几分饱经风霜的愁绪冒了出来。“是,”她慢慢地附和道,“仙家确实是凡人。”   “郎君可是遭了灾流落在外?前不久云来镇中也来了好多位仙家,昨日刚刚出城,向着北边走了,也许是你认识的人也说不定。”   江泫心知,在这个时间点,他不可能认识任何人,但还是向老板娘道了谢。   老板娘道:“不用谢。郎君日后若是去了中州,可否帮我留意一人?”   江泫道:“请问姓名?”   老板娘道:“陈瀚一,前年受召去中州除妖了。若是碰见了他,郎君记得告诉他,周三娘和女儿仍然在云来镇等他。”   江泫的目光划过整洁质朴的店面、干练的老板娘、与店内抱着凳子腿玩的懵懂女童,颔首应下:“我会留意。”   辞别了老板娘,江泫清点了一下钱袋中余钱的数量,预估了一下,节俭一些,应该还够几天的住宿。他先是去医馆买了些伤药,寻了一处僻静的客栈,在掌柜那儿付了帐,跟着小二一边往房间走,一边想道:悲也!他江泫活了两辈子,何曾这样落魄过!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行走于世间万万不能缺了钱财。过几日前往城中,寻些除邪的活计来做……   想到这里,他又想叹气。   前世兢兢业业努力修习,今生竟沦落成风水先生!   开好了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嘱咐小二无事不用来打扰,随后将门落锁。确定不会有人靠近以后,江泫褪了衣物,开始处理肩膀上的伤口。   伤口已然止血,形貌仍狰狞刺目。对于修士来说,灵力能起温养之效,但真要修复创口,还需依靠丹药,此时没有丹药,他便用金疮药代替。   江泫很能忍痛,从山上到山下神情从未露出破绽,但单手上药很不方便,包扎好伤口以后,他额上已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随后穿好衣物,上榻阖眼,开始静思打坐。   少了外界的打扰,灵台愈发清明。一束柔和的灵力顺着身体的筋络淌过,一炷香的时间不到,便有一堆问题摆在江泫面前——自己在现代的这具壳子体质太差了。原先生过一场大病,又死过一次,贸然塞进江泫的灵魂,结果就是体质连方才开店的老板娘都不如。不仅看上去病气缭绕,更是连剑都挥不动,孱弱异常,让江泫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动用灵力太多就会吐血三升爆体而亡。   真真是命!   江泫睁开眼睛,终于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现在的身体,若能得到上品妖兽内丹淬体,自然能够回到正常水平,甚至因为灵力丰沛,寻得机缘重塑灵台后,不过数年便能结丹化婴,重回前世的境界——问题是,现在他要从哪儿找一颗上品妖兽内丹?   有一种境况,叫“开局一把剑,装备全靠打”。当小说的主角处于这种境遇时,故事往往会变得异常有趣;当这种境遇落到江泫自己头上时,他便觉得不那么有趣了。但他向来随遇而安,忧愁片刻后,很快放平心态,向枕上一倒,立刻睡着了。   江泫睡了整整两天,期间客房毫无动静,小二心惊胆战地上来查看了好几次,生怕他交代在客栈,让客栈背上凶店的恶名。他对此毫无察觉,躯体孱弱,连带着五感都退步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到了掌柜在楼下焦急徘徊、犹豫到底要不要去给江泫送饭时,他终于醒了。安睡了足足两日,起身以后只觉得神清气爽。伤口有些隐痛,重新换了一次药,只要不大幅度活动便能够忍受。   上一世做了半辈子的江家家主,每天除了公务还是公务,日夜操劳到最后,还要被自己捡回来的小白眼狼一剑捅死。躺在荒野没一会儿又搭上个系统,被强行投放到两百年前,撑着一副残破躯体走下山,刚吃了一口饭,碗就被人掀了。   江泫顿感悲愤,立刻想要回去再睡几天。   但他还是下楼吃了饭。在他睡觉时,灵力悄无声息、一刻不停地滋养躯体,两天下来,他的身体素质已经从“非常垃圾”堪堪提升到了“有些垃圾”的品阶。一边在心中打算:要摆脱如今的境况,首先要想办法弄来一颗上品妖兽的内丹。身体才是本钱,待淬体以后,不愁在这世上活不下去,至于其他的事情,容后再议。   云来镇在幽州之南,位置有些偏僻,但偏得也不在点上。品阶高一些的妖兽,多半在人类聚居地边徘徊,再往上的上品灵兽,往往出现在荒无人烟的野岭——因为被划归在它领地里的人类,早就被它清理干净了。   云来镇现在还能存在得好好的,说明这一带的妖兽,品阶并不高。但还有一个疑点。傅晓曾说在这附近有柊山神出没的传闻,前几日又有修士离开云来镇,这边或许真有些东西也说不定,否则不会有修士闲到来这样偏僻的地方瞎逛。   无论如何都可以过去看看,指不定有意外收获。   定好了短期目标,江泫开始在镇中打听前几日出城那批修士的动向。镇中人告诉他,这批人来云来镇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本来行迹正常,到了前几日晚上,不知得了什么消息,竟然匆匆结队出了城,动静不小,来路上的镇民都被惊动了。   “向北去了。”路边老妪颤巍巍地为他指路,“那边……是云来山。”   江泫望着她指向的方向,若有所思。   云来山……正是自己下来的地方。   “谢谢您。”江泫向她道谢,却又被她拽住了手。老人的手枯瘦、皱纹横生,意外的是力气却不小,江泫反应过来她或许有话要对自己说,做出倾听之态。   老人从怀里抱着的袋子里摸出几颗饴糖,放进江泫的手心里。“那座山上,不好。”她含混地道,浑浊不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泫。“好孩子,到了夜里,一定要回来。”   江泫听见她的话,神经微微绷紧,正想问问她为什么说不好,就听她道:“我家的小四,前年晚上上山采药,就没回来。”   江泫垂下眼睫。需要晚上上山去采的药,必然在医治某些疾病之上有奇效。这位老妪的儿子夜晚上山,出了意外,或许被豺狼啃食、或许为低阶妖兽所害,但无论是那种,都足以给这老人带来不可言喻的伤害。   他道:“我明白了。”言罢将饴糖仔细收好,同老人告别后,向云来山的方向出了镇。   镇外上山的这条路其实十分平整。云来山不高,和幽州的其他地方一样草木丰盛、满目青翠,药材种类繁多,时常有人上山采药,草木沾染人气与生气,就容易生出精怪。   在上山的路上,江泫第二次停下脚步,颇有些无奈地低下头去。他正路过一条小道,听见草叶窸窸窣窣响动——十分频繁,听起来不像是蛇。果然,下一刻,一条三指粗的藤蔓从路旁伸出来,探入江泫衣物下摆,缠住了他的脚踝,以一种婴儿拽人衣物似的微弱力道,将他向草丛里拽去。   它已有百岁,开了灵智,本体接近人腿粗细,将一个成年人拽进丛中轻而易举。只可惜,这次它费尽心力拽了半天,猎物都不曾挪动半步,稳如磐石。   江泫俯下身撩起衣角,用两根手指捏住藤蔓尖尖,将它一圈一圈地从自己身上解开。精怪有灵性,自然不想那么容易让猎物逃掉,它费力抵抗片刻,发现自己的力量实在胜不过对方,立刻改变了策略。   它不再抵抗江泫解开枝条的举动,转而缠上了他的手指。没想到它还不放弃,江泫本想干脆利落地将它斩了,却见藤蔓划过它的手背,细叶颤抖片刻、全身都在用力似的,在江泫的眼皮子底下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藤蔓精:“花……花!”   江泫:“……”   他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见他没有反应,藤蔓上的小花又迎风晃了晃,一个叽叽咕咕的古怪声音在江泫耳边响起:“给你花。”   妖物的语言与人类的语言大不相同,一旦生了灵智,就能开口说话,只是寻常人听不见,就算机缘巧合之下听见了,也听不懂。江泫上一世却能够听懂。   上一世江泫穿越时用的是江氏少主的身体,正好在他夭折之后、被人发现之前睁开了眼睛。他继承了栖鸣泽守神人一族最纯净的血脉,能听懂世间一切拥有灵智之物的言语,能与之沟通,因为久居神陨之地沾染神息,对这一些非人之物拥有天生的压制力。   换了一具身体,这种源自血脉的力量本来应该消失才对。   系统突然出声道:“你当了那么久的江少主,灵魂和血脉早就混成一块了。他有的你都有,他没有的你也有,剥来剥去太麻烦,我就打包扔过来了。”顿了顿,它又道:“为江家辛勤操劳当了半辈子社畜,这辈子勉为其难给你发点奖励。”   江泫原本颇为感怀,听见这话脸色扭曲了一瞬。   原著里江氏甫一出场,就呈衰颓之势。栖鸣泽的传统延续千百年,一代一位少主,从幼时出生起就竭力培养,从来没出现过夭折的状况——再加上家主常年闭关,族中大事无人定夺、乱作一团。江泫穿过去,替了江少主的差事,硬生生让江氏又撑过了几十年,其中辛劳难以言说。   他默默领了奖,指尖轻轻拂过手背上藤蔓绽开的花瓣。   藤蔓精抖了抖,仍然道:“给你……给你花。”   它的声音尖细,带着毫不掩饰的天真,在这僻静无人的荒山野岭中,古怪得让人毛骨悚然。   江泫道:“为何?”   藤蔓精不答,权当他接受了,立刻欢天喜地地舒展枝叶,伸出蛰伏已久的尖刺,狠狠地向着江泫白玉般的手背刺下去。看它叶片细瘦,扎人的刺粗细已然相当可观,藤蔓捕食人,肉身做养料,真正能喝到口中的,只有温热鲜香的人血。   江泫神色冷淡地握住它满是尖刺的身体,掌间灵光一闪,藤蔓断裂之声立刻显现。他被塞了一耳朵尖利刺耳的惨叫,微微皱眉,直起身将手中已然枯萎的藤条随手丢开,继续向自己的目的地行进。   在他的身后,几簇被那已死之物吸引来的精怪,在一瞬之间被灵压绞碎,化为飞灰跌入草叶之间,再也不动了。 第4章 仙山渡来4   得知一些今生仍然拥有一些好用的能力以后,寻找线索的进度快了很多。   江泫从草木精怪之中打听到,近日云来山一带,确实新来了一位品阶颇高的妖兽。因为品阶压制的原因,妖兽路过时它们都藏得好好的,因此不曾看见正体;不过,没看见妖兽,却看见了人类。   “有八九个人类。”树上不知道什么东西对江泫道,“行色匆匆的,似乎在找东西。”   江泫心知,或许是正在搜寻这头妖兽的踪迹。既然如此,他得加快进度,前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品阶、究竟值不值得杀,毕竟他不善于和人争抢事物,若那场面真的发生了,未免要多费许多口舌,实在麻烦。   越靠近山顶,弥漫于林间的妖兽气息就越明显,并且品阶不低。说是气息或许并不恰当,江泫能感知到它的痕迹,要归功于栖鸣泽的血脉。但这痕迹时深时浅、飘忽不定,似乎追着什么东西满山乱窜,他体力不佳走走停停,半日过去,仍然没能寻到正体。   他靠在树下休息,脑海中忽然划过了一个可能性。   那队修士向镇北走,而北方只有上山的路。这东西自从上山开始就盯上了那群修士,只是不知在忌惮什么,一直不曾出手。   若真是这样,倘若那保障出了岔子……   江泫站起身来。   还是尽快寻到他们为好。   江泫在林中走了半日,另一边的人就忙了半日。   他们在山顶的时候,江泫刚刚上山,乾天盘灵光大盛,直指向山脚;等到他们到了山脚,江泫已经到了半山腰,乾天盘指针一转,竟然转向了山顶。某刻又会原因不明地四处乱转,仿佛受到干扰一般,须得重新注入灵力,才能安定。   如此几个来回溜下来,饶是一众人中耐心最好的方子澄,心中也不禁起疑:不应该啊。乾天盘坏了么?   这话他只能在心中想想,断然不敢说出口。这次任务的队伍中有落墟峰的弟子,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峰主的乾天盘不好,实在不妥。   眼见乾天盘确实出现了异常,不能再充作辅助手段,岑玉危重新将它收回了袖中。连日奔波,身后的师弟们面上都显出疲态,岑玉危温声道:“辛苦各位师弟了。乾天盘有异,我去确认原因,师弟们先寻一处地方休息。”   他眉目清明、声色温煦,将疲惫之色掩藏得极好,看起来和平日里温和可靠的大师兄没有区别。可实际上要催动乾天盘这种品阶的神器,灵力负担极重、损耗又快,在这一众人之中,他是最累的一个。   方子澄道:“既然已经有了线索,确定了范围,师兄也同我们一起坐下来休息如何?养好了身体,效率才会提升。”   岑玉危一愣,反应过来是自己太过心急了。他叹了口气,应道:“好。”   众弟子于是结伴,在林中找了片清净地坐下来休息。幽州山林密集、枝叶交叠,林木高的高、矮的矮,在往往到了正午,太阳也照不进来多少。温璟原本很累,坐久了又觉得有些冷,往方子澄那边挤挨了些,小声道:“师兄,你能催得动乾天盘吗?”   方子澄道:“不曾试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温璟道:“我想问岑师兄借乾天盘。下山许久,他一路将罗盘带在手中,灵力想必已然所剩无几,或许这就是乾天盘出异常的原因。若我能催得动,就先由我来负担,让师兄先休息休息……”   他与方子澄师承同一位峰主,是同门中的同门。出门在外,有什么打算,应该先和师兄知会一声。   方子澄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打算。他虽然是问,但语气颇为笃定,似乎从未想过自己会失败。也无怪他有这样的自信,在上清宗这一代弟子中,他虽然年纪不大,于修行一事上却颇有天赋,在宗内是数一数二的优秀弟子。   他道:“你去吧,莫要提师兄灵力的事。”   温璟兴高采烈道:“明白,明白!我就说是自己好奇。”   得了师兄的允许,他一溜烟滚到在另一棵树下闭目养神的岑玉危身边,很小声地和他嘀咕了一通。起初听见他的请求,岑玉危神色错愕,似乎立刻便要拒绝,但架不住师弟的软磨硬泡,最后还是从袖中取出乾天盘,嘱咐了几句,交给了温璟。   见温璟得了乾天盘,其余少年也新奇地围上来,七嘴八舌道:“温璟,你行吗?”   “从未这样近地观察过乾天盘,看起来似乎和普通罗盘区别不大……还特别小。这么小,怪不得只能靠灵光指示方位。”   一名落墟峰弟子立刻反驳道:“浓缩的才是精华!”   “温璟温璟,你知道要找什么吗?据说要用乾天盘寻物,心中要有明确的指向才行。”   这句话将温璟问得一愣。他挠了挠头,打哈哈道:“大概……知道吧。”   这次他们下山,原本是要去历练的。由岑玉危带队,三个月后回到宗门。前段时间他们已经完成了为期三个月的历练,正要回去的时候接到了掌门传令枭的密令,给岑玉危派了一桩任务。   是什么任务众弟子不得而知,只知道看到密令时,一贯和风细雨的岑师兄神色大变,当即就要动身离开。下山三月有余,虽然并不归属同一峰,少年之间也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谊。他们拒绝了岑玉危让他们先回宗门的提议,一路跟着他来到幽州;但一路岑玉危的神色都颇为凝重、又一反常态地寡言少语,因此没能找到询问任务的时机。   方子澄同岑玉危交好,又和温璟有同门之谊,向他透露这些,不代表他能大剌剌地将岑师兄的私事四处说,因此现在只随口糊弄一下。   周围的少年闻言,发出一阵巨大的嘘声。岑玉危入上清宗的时间相当久,辈分长于在场的所有人,而上清宗注重同门礼数,众弟子在他面前都相当拘谨,不敢翻腾作闹,已经憋了数天。   此时乾天盘落到了温璟手里,一个两个都立刻生龙活虎起来。   “快催,快催!我倒要看看你行不行!”   “打赌吗?若温璟催得动乾天盘,我倒立吃三碗饭!”   “这条件也忒轻。照我说,若温璟真催得动,回宗门以后你就去向柳倾倾师姐表明心意!”   方才说要打赌的少年脸登时红了个透,惹得众人一阵哄笑。方子澄适时道:“安生些,莫要打扰岑师兄休息。”   得了提醒,一干弟子立刻安生了许多。温璟坐在他们中间,将乾天盘摆在掌心,注视着古铜色、刻满阴文的盘面,低声念出开盘口诀,随后催动灵力,将它注入罗盘之中。   众人屏息凝神,在数道视线的注目之中,乾天盘从温璟掌心悬起,盘面竟然微微亮起了金光。少年们顿时大喜过望,却又不敢出声打扰,于是你拽着我、我拽着你,拧来扯去,借以表达近距离看见神器启动的激动之情。   作为启动人,温璟的神情却显得有些吃力。念下口诀之后,掌心有些分量的罗盘当空悬起,顺便变成了一道吞吃灵力的深渊。温璟所注入的灵力远远不够维持它运转,于是它转而开始从催动者体内吸取灵力,损耗极快,让温璟不禁心中骇然:岑师兄是怎么催动这东西这么久的?!   好在他在同年龄段中的优秀并非作伪,最初的惊骇过去之后,他很快找到了技巧,虽然十分吃力,但已经能稳稳地支撑乾天盘运转了。   接下来就到了定位这一步了。   温璟在心中默念道:“伏宵君。”   罗盘的指针应他心愿,东歪西斜片刻,还是指向了一个方位。罗盘的天池中心蔓延起金色灵光,化成一条光点逸散的细线,遥遥往上一指。   ……?   温璟茫然地顺着细线往天上一看,只看见幽州澄澈的天空。   什么意思?伏宵君上天了?   一旁的弟子同样摸不着头脑。他们正想让温璟将罗盘放下,却见温璟的神色慢慢有了一些变化。与此同时,一道喝声惊雷一般炸响在耳边:   “跑!!!”   是岑玉危的声音。   众弟子下山历练,在危险的边缘摸爬滚打多次,此时听见岑玉危的警告,个个神色大变,反应奇快地退开,齐刷刷拔出长剑准备应敌。   温璟同样听见了警告,并且在听见的瞬间就关掉了乾天盘,往旁边一掷。他抓起放在身侧的本命剑正要撤开,发现一人竟然还愣在原地,顿时心脏重重一跳,毫不犹豫地朝他扑过去。他揪住那位同门的衣服,将他护在怀中就地一滚,还未撤出安全距离,身后就骤然响起剑锋与坚爪相接的巨大铿声。   千钧一发之际,岑玉危催动剑诀,本命剑铮然出鞘,为他抵挡住了一次袭来之物的攻击。攻击是挡住了,灵流却绕过剑锋,狠狠地砸上温璟的后背,将他掀飞出去。   温璟咬牙忍痛,没有撒手,带着那少年一同借力撤走。落地时滚了几圈,好不容易停下来,想撑着剑爬起来,刚支起身体就觉后背剧痛,喉头一甜,咳出一大口血。   被他护着的那位少年毫发无伤,同样扑地滚了几转,一身狼狈,抬头呆呆地叫道:“温璟……”   温璟没力气对他笑一笑了。他握不住剑,栽倒下去,在脸快要接地的时候,一只手拽着他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拉了起来。紧接着一只手探到他嘴边,掰开他的下颚往他嘴里塞了几枚丹药,旁边伸来好几只手来扶他,耳边传来方子澄焦急的声音:“温璟,快咽下去!”   温璟依言咽下去了,一道清澈的灵力直冲灵台,让他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他这才发现,将他拽起来的是岑玉危,他不知何时来了这边,喂了温璟几颗丹药,立刻执剑挡在了几位师弟面前。   “子澄,带师弟们离开。”他的声音紧绷,带着些许懊恼与对自己松懈失职的愧疚。“是蛊雕。”   方子澄的心重重一沉。蛊雕喜好食人、胃口奇大,有铁羽金爪、刀枪不入的传闻,恶名昭著,数量虽稀少,却嗜杀成性,古时屠城血流成河,让寻常修士闻之色变。面前这只看不出品阶,但周身的灵压已经足够恐怖。   温璟被他架着,此时意识已经有些模糊。若不是岑玉危和他穿着的护身宝衣帮他挡了两记,恐怕他现在已经没命了!   岑玉危道:“走!”   方子澄咬咬牙,招呼几位尚且听话的拽着几位不愿离开的撤向安全的地方,预备启动保险措施、寻求门内的救援,留岑玉危一人举剑留在原地,为他们殿后。   剑锋接住蛊雕利爪的那一刻,岑玉危骤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举动的不妥之处。   不该将乾天盘交给温璟的!   乾天盘除了卜物、寻物,还有召风示邪、镇压妖物的作用。当妖物靠近时,它会示警,同样会汲取持有者的灵力做镇压用。他持有乾天盘时尚且兜得住底,温璟可就不一样了!   仔细一想,这几天维持乾天盘运转的灵力耗费比从前多了许多,可他因师尊的事情忧心忡忡,虽注意到异常,却以为是自己操纵不当、灵力不足导致。   伏宵君失踪近百年之事人尽皆知,上清宗六峰之一主位一直空缺,同其他五峰相比萧索异常。伏宵君还在时,净玄峰的胜景岑玉危仍历历在目。   世人分三六九等,修士自然也划分等阶。伏宵君在等阶之外,是位于九州之顶的几位修士之一,世传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成就与地位可想而知。然而近百年前他渡劫失败,雷劫散去后不知所踪,上清宗倾尽全力寻找,也未能找到他的踪影。   世人皆言伏宵君被那雷劫劈成飞灰了,门内却一直不曾放弃。于宗主与几位峰主来说,他们有同门之谊,于净玄峰的弟子来说,伏宵君是他们至关重要的师长。   因此门内传来消息,说卜到伏宵君位置时,岑玉危才会神色大变;此后日日忧心焦急,害怕自己寻不到结果,心性大乱,这才忽视了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到面前形貌狰狞的妖物之上,大略估算后,认为自己能撑到掩护几位师弟撤走。被温璟投掷进草丛的乾天盘察觉到有人靠近,微微泛起了金光。   蛊雕覆着浑浊白膜的眼睛盯着他片刻,骤然发出一声尖利刺耳、杀意凛然的嘶叫。 第5章 仙山渡来5   岑玉危踉跄半步,剑锋撑地,勉强站直了身体。   这个品阶的灵兽,根本不是他一人能对付得了的。不过周旋半炷香,他身上已然挂彩,胸口被蛊雕刀枪不入的指爪划出一道深深的豁口,这会儿胸前的衣襟已被染红大片,连天青色的外衫都沾上了血迹,在岑玉危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异常刺目。   除了胸口,身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失血过多的寒冷顺着骨髓飞速蔓延,岑玉危咬牙抬头,正正对上了蛊雕满是戏谑与恶意的眼睛,当下脊背一凉。   蛊雕的身体实在太大了,需要他抬头才能看清全貌。这东西生着一对主羽、一对副羽共四只翅膀,个个坚如铁石,随意一扑便能折木摧林,黑羽更是片片锋锐胜过剑刃,岑玉危身上的许多伤口正是羽尖擦出来的。   它似乎明白岑玉危没什么威胁,一直以来像戏耍一只虫子一样戏弄他。然而仅仅是这样的戏弄,就险些让岑玉危保不住命。眼看一直跳来跳去的虫子快要没了生息,它抖了抖翅膀,专注地矮下脖子去观察他,却不想这动作正好同岑玉危撞上,视野里骤然挤满蛊雕狰狞的嘴脸,人类的瞳孔中现出如有实质的僵硬与恐惧。   它歪头看了片刻,骤然张开羽翼,发出一阵刺耳的嗥叫。   掀开羽翼的罡风朝着岑玉危兜头劈下,他神色一变,勉力抬起僵涩疼痛的左臂置于胸前,掐诀抵御。灵力化成数道流光溢彩的丝线,迅速交汇成一面刀枪不入的结界,即使准备仓促,这结界也拥有了足够帮他抵御攻击的精度。只可惜他连日催动乾天盘,此时灵台枯竭,几息之间结界便被罡风绞碎,岑玉危受了重重一击,向后倒飞而去。   他的伤极重,耳膜进了水一般混沌。厉风剐蹭过他的脸颊,一道模糊的声音隔着水膜急切道:“岑师兄——!!!!”   岑玉危蓦地睁大了眼睛。   是方子澄。   他透过余光勉强看见一片模糊的青色,是方子澄安置好了伤员,带着余下的弟子们回来了。   “不、走……”   他张口想将人斥退,可声音被打碎在风中。一干弟子似乎想来接他,立刻被新一波灵压冲得东倒西歪。   会撞上树的。   岑玉危想。   这样一撞,指不定会死,他死了以后,师弟们也会搭进去。若是之前态度强硬一点让他们回宗门,此刻遭罪的就只有自己,不会让他们年纪轻轻就夭折于此——   他被铺天盖地的悔意淹没了。   最后的最后,他听见少年杂乱的呼声戛然而止。天地间骤然静默一片,妖物的尖啸、刺耳的风流、师弟们的惊呼都止息了,岑玉危茫然地睁大眼睛,向后砸进一个不算柔软的怀抱。   一道清冷强大的灵流立刻将他包裹住,数缕如刀似箭的罡风都被隔绝在外。岑玉危感觉一只手稳稳揽住自己,侧脸拂上对方如墨的青丝、发间栖着幽幽的冷香。   像是被霜雪裹挟,霎那间置身于万籁俱寂的雪岭中一般——这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一个可能性浮上心头,岑玉危紧绷的神经猛地松开,泪水立刻蓄满眼眶。   背后人一手揽着他,一手随意抬起,掌心躺着危急关头被温璟掷开而免受碎裂之灾的小小罗盘。罗盘通身呈古旧的铜色,躺在他指节中,衬得肤色越发白皙。   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勾了勾罗盘的指针,轻声自语般道:“乾天盘?”   声似冷玉,掺着霜雪一般寒凉。   岑玉危撑着一口气,一边忍着眼泪、一边勉强回应道:“是……”   捧着罗盘的手指尖微舒,岑玉危未曾听见任何口诀,乾天盘便凭空被催动了,并且与他催动乾天盘时的景象大不相同。古朴的罗盘迅速悬至半空,周身华光大盛,天池中浮现出镇妖文的虚影,铺天盖地的威压降下,如同暴雨之下摧山排海的洪流。   蛊雕在这威压之下行动不得,终于发现了事态有变,嘶鸣着疯狂挣动起来。周围的土石树木被它翻搅,林木倒塌、尘霭漫天,其中隐隐显现蛊雕癫狂可怖的身影,一道又一道蛮横锋锐的灵力四处飞溅,试图绞杀周边的一切活物,却在触碰到结界的瞬间止息,如同滴水入海、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就被尽数化解。   初下山历练的少年何曾见过这等盛况,个个都面色呆滞地张大嘴,连剑都忘了拔。方子澄站得最近,神色惊愕地看着动弹不得的蛊雕,如同木制偶人一般,一寸一寸地转动视线,终于看清了接住岑玉危的人。   他身量颀长、白衣雅净,长发如墨,眼似深潭,眉间聚着化不开的霜雪。乾天盘悬在他身前,澄澈的金光落入他眼底,像是积了一层浅淡的碎金,折出一方动人心魄的涟漪。眼睫微微一垂,这碎金便又消散了,变成不染凡尘、不可亵渎的冷淡,叫见者只望一眼,便能将谪仙之姿铭刻于心。   方子澄长到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一时呆怔着不能移开目光。意识到随手就能取他们性命的上品妖兽在他面前和蚂蚁没区别以后,更是心神震动、头皮发麻,喃喃道:“伏宵君……”   这声呢喃微弱,却引得对方的注视。虽不过短短一眼,却叫方子澄手脚僵硬、无比紧张。众少年不曾听见,却在他望过来时本能地屏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江泫心中莫名道:他在叫谁?一边强忍着胸口的闷痛。   岑玉危外表看着年轻,却已迈入仙途许久。再加上他习剑,体重更是不可小觑,江泫普通的身体被他当头一砸,顿时头晕眼花、几欲吐血,若非灵力护身,非要同他一起倒飞出去不可,肩上的伤口也一定裂开了。   他不再过多纠结那个称谓,将注意力放到自己手心的乾天盘上。一百多年以后,乾天盘因故流落世间,被江氏一位弟子带回,入了江氏的宝库,因此江泫知道怎么用,甚至比大多数人都精通用法。   乾天盘是从上古时期一直流传至今的神器,负有神器之名,卜凶寻物只能算是最基础的功能。   江泫抬眼,指尖向蛊雕的方向一滑,淡淡道:“去。”   乾天盘上浮动的字文立刻显出实形,化为金光璀璨、形态各异的光点,拖着长长的尾影,向动弹不得的蛊雕射去,绕着目标飞了几圈,立刻凝成数条威压极重的锁链,将妖物捆束其中,按照江泫的意愿慢慢收紧。   神器天生有镇邪净灵之用,锁链一沾到蛊雕的身体,立刻腐蚀出阵阵黑烟,很快便勒断了它坚如铁石的翅羽,开始向下腐蚀它的皮肉。这样的剧痛妖物难以忍受,阵阵黑烟之下,肮脏漆黑的鲜血顺着羽毛滴落进尘土里,随着金锁收紧,嵌进皮肉,伤口外翻,连元神都隐隐为之震颤,有了崩溃的趋势。   察觉到真正的威胁降临,蛊雕仰头尖啸,狂躁地扑动翅膀,竟然想直接向施术者扑去,让他的生命就此了结、让这些腐蚀身体的金锁从它身边消失。   它用尖锐、满是狂怒的声音道:“竖子!!尔敢!!”   江泫瞥了它一眼,脸色苍白,没有说话。   痛,实在是痛。岑玉危的头太硬了,他现在还没把气顺过来。怀里的年轻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他于是单膝及地跪坐下去,调整姿势以免硌到伤患的血口。   至于那只蛊雕——他没空和将死之物说闲话,将五指一收,乾天盘中心红光一闪,金锁收紧,瞬间将蛊雕的元神绞得粉碎。它还未收气的尖啸就此断掉,身躯一晃,栽倒在地,绝了生息。   一众少年躲在灵力结成的屏障后,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世间修士需要成群结队、有计划猎杀的上品妖兽就这样轻飘飘地死在来人的手中,并且元神崩碎,是最惨烈、最无可转圜的死法。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方子澄,经此冲击,他神色惶惶地将长剑落鞘,立刻转身去查看那边岑玉危的情况。   他走得很快,到了近前又踌躇起来。岑玉危倒在白衣人的怀里,脸色惨白,已然失去了意识,身上伤口的血浸染了对方的衣襟,一道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对于出手相救之人的身份,方子澄也只是猜测,不敢妄自称呼,因此抱拳一礼,异常恭敬地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可否让晚辈为他施救?我随身带着回元丹……”   江泫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走得近了,方子澄才发现,江泫的脸色也算不上好,苍白无血色,缭绕着淡淡的病气,将他方才展现出的令人恐惧的压迫感削弱了几分。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岑玉危,不知为何感到局促紧张,丝毫不敢和江泫有肢体接触。   他刚扶住岑玉危靠着江泫胸口的肩膀,手背上就多了一滴血。少年惊恐地抬起头,见这位似乎无所不能的高人面无表情,唇角鲜红,一道血迹蜿蜒而下,并且越流越多。他深色琉璃一般冷淡的眼瞳微微一转,下一刻竟然直接阖上双眼,失去了意识。   这画面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方子澄从来不曾想到江泫这样的人也会受伤,理智的弦暂且一断,手一抖,失声叫道:“伏宵君!”   这称呼像是一枚炸药,将原本呆滞的师弟们炸得人仰马翻。   仙门之中的孩子,谁人没听过伏宵君的盛名!即使世传他已在雷劫之中灰飞烟灭,他的名字在仙门之中仍是家喻户晓,事迹代代传颂,早知这次来找的是伏宵君,就该将家中父母、七大姑八大姨都带上的!能见伏宵君的次数可不多啊!!   还是吐血的伏宵君!   众人大惊失色,立刻围上去接人,又想扶着岑玉危、又不太敢碰江泫,一片兵荒马乱。方子澄给战战兢兢地给两人喂了回元丹,背上岑玉危,又指派另一人背上江泫,向着山下温璟待着的医馆走。下山路不陡,少年年轻气盛脚程快,一边下山一边七嘴八舌问道:“背伏宵君是什么感觉?”   背着江泫的那名少年双眼发直、神色恍惚道:“我死而无憾了……”   众人嬉然。一人道:“你背够了没?累了没?你要是累了就换我来!”   那少年道:“我不累!伏宵君……”   意外地很轻。   但他没敢多言,埋头与众人一道下了山,接回温璟以后,御剑回了宗门。 第6章 仙山渡来6   失策了。   这是江泫恢复意识以后的第一个想法。   想过这身体过度使用灵力可能会引发一些不好的后果,但他没想到这个“度”竟然低到这种程度。仅仅是绞杀一只妖兽,还是在借助乾天盘的情况下,竟然也能让他重伤咳血,经脉都险些断掉,导致如今他就算是醒了,也没有坐起来的力气。   耳边模模糊糊有说话的声音,江泫浑身都疼,再加上环境陌生,没有睁眼说话的打算,默不作声地闭着眼,警惕地分出一缕心神关注他们说话的内容。   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道:“哎呀。认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老实的样子呢。”   话音未落,另一个颇为冷淡的声音接道:“若伏宵醒着,你那竹骨扇别想要了。”   沉默片刻,房间中响起竹骨扇收扇时悦耳的清响。   毓竹道:“他没听见吧?”   天陵瞥他一眼,似乎对他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坐姿颇为嫌弃,不再出声,转而看向床边站着的重月。   上清宗坐落于苍梧山,本宗位于险峰之上,分为一主山六从派,每派各居一峰,山间流云环绕,由曲桥相互联通。房间里统共有三位,一位青衫浪荡子,为流林峰峰主毓竹。一位时子峰峰主天陵,另一位正俯身为江泫检查伤势的,正是浮云峰峰主重月。   重月精通药学,久居世外、常年闭关,因此性情清冷柔和,用灵力探查江泫身体状况时细致缓慢,一边探查、一边渡灵温养元神,以免他突然清醒。   良久以后,她直起身,在毓竹和天陵的目光中轻轻摇了摇头。天陵的神色一变,毓竹则脱口道:“死了?”   房间里又是一阵桌椅翻倒的巨响,是天陵将他坐着的椅子打翻了。毓竹躲得飞快,此刻又坐上另一张椅子。他长于天陵,早已习惯这小子的脾性,再加上常年逗他惯了这次嘴上没把门说错了话,立刻举扇认错道:“我错了。别生气呀。”   天陵懒得理他,问道:“伤势如何?”   重月忧心忡忡道:“伤势颇重,但我能治好。”   天陵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还未落下,重月又道:“他的灵台被毁去了,现在的身体与普通人无异。”   江泫心道:并非毁去,而是这具身体压根没有这玩意。还有,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房间众人听不见他的心声,重月话音一落,气氛立刻僵滞起来,空气像是艰涩的凝冰一般。毓竹原本叉手叉脚、姿势豪放地坐在八仙椅上,听了这句话,面上不着调的神情立刻收得干干净净,惊愕道:“灵台被毁?!”   天陵更是面色一白,半晌没能说出话。   灵台被毁,意味着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普通人,从此与仙途无缘。这对于任何一位修士来说都是毁天灭地的打击,遑论曾经站在众人之顶、距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的伏宵。   天陵蓦地站起身来,冷声道:“重月,他听得见吗?”   方才他还有那么一丝希望,若伏宵醒着,听见了毓竹拿他取笑的话,起来定有一出好戏;可现在他恨不得伏宵睡得元神混沌,对外界的声音一无所知。   重月道:“尚在昏睡,应当听不见。”   天陵紧绷的神色缓和些许,僵涩的视线慢慢落到昏睡的江泫面上。江泫受他注视,颇不自在,心想要不要此刻睁眼醒来,一番博弈之后,又放弃了这个打算。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现在醒来的话……会非常尴尬。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那道冷淡的声音离他近了些,只是声色不复最初开口时的波澜不惊,变得尾音颤抖、惶惑不已。   “他……他怎么会……”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天陵回过头,见毓竹神色沉肃地站在他身后。   “冷静些。”他道,“他还能使用灵力,操控乾天盘杀了蛊雕,救了他的弟子。”   天陵抿唇,垂眼去看榻上昏睡不醒的江泫。这人的眉眼一贯是锋利冷漠的,加之性格冷僻、寡言少语,鲜少有人敢向他搭话,就连决心突破迎接雷劫时,周身气势也不曾软化半分。劫难后百年再见,他竟然变得如此虚弱,苍白俊秀的侧脸埋在枕间,青丝黯淡散了一榻,浑身煞相散尽、病气缭绕,如此陌生,令他揪心。   他看了一会儿,茫然道:“他的剑呢?”   答案不言而喻,应当早已在那场雷劫之中散为飞灰了。   重月有些不忍地垂下眼睫,移开了目光。   这次伏宵回来,最高兴的就是天陵。从前他就与伏宵交好,即使后来伏宵失踪,也一日未曾放弃寻找,这次听说弟子们将伏宵带回来,一反常态早早地便抱着剑在山门等候,没想到最后等回来的,是重伤昏迷、灵台消散的同门。   “失了灵台,他的灵力被拘进元神中。”重月迟疑着道,“我从未见过这样存放灵力的方法……风险想必极大。再加上身体衰弱,稍一使用就会变成这样。”   “这样”指的是现在江泫令人忧心的身体状况。   “我去宗主那里。”毓竹神色阴沉地道,话音未落便立刻推门离开。   重月看了看他,劝道:“你同他一起去吧?我留在这儿看顾他,人多了他睡不好。”   这个理由似乎打动了他。青年眨了下干涩的眼睛,抓起桌上的佩剑,当即追了出去。   人走了一半,房间里终于清净了许多。江泫听了半天没听出什么名堂,一时头疼欲裂,下一刻,一道温和的灵流被人渡了过来,重月清冷夹杂着柔和的嗓音在床边响起:“你听见了,对吗?”   江泫立刻反应过来,重月早就知道他醒了,刻意支走了天陵。虽然也许他们认错了人,但仍需感谢救助之恩。他慢慢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中一张白皙的面容慢慢清晰起来。   重月的声音如同银川渡雪,清冷通透又不失稳重,长相正如其声线,入眼便是烟眉一抹,瞳中沉着医者惯有的悲悯,却因眼型与神情失了些可亲,反而带上些看透万物的冷淡。   她道:“许久不见,伏宵。”   *   急急急,一觉醒来又顶了新的马甲。同上次江氏少主的马甲不同,这次的马甲要更超凡脱俗一些——起码从武力值上看,他相当超凡脱俗。   还在江氏时,江泫就对这位仙君的大名有所耳闻。传闻伏宵君十五岁便至练气化神之境,结丹出山,二十岁后化元婴,五十岁已至大乘,天赋之高,引世人瞩目。数百年前魔界进犯时,他以一剑开阵破万军,世间太平后入苍梧山上清宗,从此以后鲜少出世。后来他触及飞升的界限,渡劫失败,据说身魂灰飞烟灭,此后再无消息,一代天才就此陨落。   江泫穿越时,九州的历史已经走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由最开始风气昌平到现今门阀四立,世间灵气也逐渐衰退、变得稀薄,许久无人踏过界限飞升上神。现在的修仙界,但凡有点本事的都想坐地立派,以此拢聚人心抢夺资源,通常一片地方不大,却挤攘着好几个仙门世家,为了鸡毛蒜皮一点小事争来抢去,嘴脸实在难看。   正因世风日下,栖鸣泽才选择避世之道,不让族人之心受世外污秽侵袭。于修行一事颇有造诣、境界高强的修士同样选择这一条路,药王谷隐于山岭、高洁之士脱离家族成为云游世间的散修,像上清宗峰主那一个层次的,除了天降大灾民不聊生,基本都不问世事,佛系得很。   可就在这样一个高修佛系、低修作闹的时代,久负盛名的伏宵君选择了踏出那一步。九天雷劫就此降下,天劫之下万物寂灭,自此一世辉煌尽数落幕,令人叹惋唏嘘。   江泫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神游天外。   他所能回忆起的,只有这些零星的传言,至于伏宵在原著中到底命运如何,他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苏醒不过两天,脑海里本来颇为清晰的剧情竟然像点上火的书页,都被烧了个干净,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了。这种记忆空白的感觉相当不适,江泫勉力回想,结果就是差点连“他是个穿越者,生活一本小说里”这件至关重要的事都差点忘了,顿时悚然一惊,迅速放弃了。   古里古怪。反正现在躺着爬不起来,想不了剧情,就想些别的。   在动手救人身体崩溃失去意识之前,他好像模模糊糊听见了系统的声音。   江泫阖上眼睛,去灵识海里翻出系统。系统小小一团,缩在灵识海的边界,像死了一样安静。他蹲下身,纤白的衣摆垂进灵识海中雾气一般飘渺的浅水里,无视掉系统面前写着“烧纸不灵”的电子屏,用一只手将它抓起来,道:“早上好,系统。”   系统一个激灵,周身一闪,迅速绕上深蓝色的数据流,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毫不客气地道:“以后你受伤想睡觉,我也会这么叫醒你的。”   江泫道:“我只是想确认你无碍。”   系统反驳道:“你是想玩吧?数据层面的生命,本体不在这里,想死也死不成。”   江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它之前或许是在睡觉,或者可以称之为“自我休眠”,自己扰了它的清梦,情绪不佳是正常的事。于是他想了想前前世的特有名词,开门见山地问道:“任务面板?”   轻微的闪烁后,一道光屏在江泫面前展开。   系统道:“心里默念就行,请不要打扰我的休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它的语气相当不客气,听起来像江泫曾生活过的现代里一位怨气冲天的社畜。   江泫的视线在光屏上一扫而过,神情变得有些意外。   从前锁着的那条支线任务,此刻竟然已经解锁了。   ——“作为伏宵回归上清宗,调查并解开‘夔听锁’。” 第7章 仙山渡来7   夔听锁。   这词汇对江泫来说不算陌生,却又无法确定。   不算陌生是因为他知道锁名的来源,无法确定是因为他无从得知夔听锁锁住的到底是什么。   上一世做了大半辈子江氏少主、又做了小半辈子江氏家主,江泫对夔听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每个历史悠久的宗派或世家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辛,比如江氏仙府之下埋着一条巨大的灵脉、又比如上清宗的建宗地苍梧山下封印着一只神兽,名为夔听。   这些秘辛或多或少都会流传在外,叫世人抓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苗头。但传闻终究是传闻,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抓着虚无缥缈的小道消息查来查去。江泫前世曾听说过夔听的凶名,虽是神兽,却不以利苍生为己任,真身乃是一只走了邪道飞升的妖兽,有引动同类□□的能力,每每降临世间必会引来极大的动乱。   它未能成功作乱多少次,上古时期的大能集结修士对其进行讨伐,因战术冒进引起它的警惕,呼唤世间众多妖兽苏醒,其中就有柊山神。人与妖的接战之地在赤后之南,九州的极南之处。战况持续了半年,血流成河尸积成山,惨烈异常。战时天塌地陷,战后的赤后也成了九州的禁地,化名渊谷,是怨气丛生、妖鬼横行的古战场,此后再无人敢踏足。   人类最终赢得了那场胜利,斩杀了妖神夔听。但夔听已然成神,身魂不死不灭,有人猜测夔听死去只是谎言,它的真身被封印在某处——几乎所有的灵泽仙山都被猜了个遍,最终不知为何,世人统一默认了夔听在苍梧山下的传闻。   这虽是传闻,可妖神夔听的残暴却是血淋淋的历史。“夔听锁”统共三个字,大半都跟妖神沾了联系,想必不是什么好货。一个显而易见的猜测浮上江泫心头。   他问道:“你要我去破除夔听的封印?”   系统顿了一下,问道:“你想要提示吗?”   江泫颔首。   系统道:“只有这一次。”   它的态度突然变好了,这让江泫有些许意外。系统看了他一眼,道:“别意外,这是我对我工作失误的补偿。”   江泫道:“工作失误?”   系统竟然迟疑了一会儿。江泫耐心地等待它开口,好一会儿才听它道:“是要你在不破坏夔听封印的情况下,解开‘夔听锁’。至于夔听锁究竟是什么,我不能说,需要你自行调查。”   江泫垂下眼睫思索片刻。他沉默的时间稍稍久了些,系统安静地等待他开口,等了好一会儿却仍不见他说话,便主动凑到江泫的眼前,见他瞳中映着幽幽的荧光,长睫之下目光平静冷淡,毫无波澜。   “你不必担心这是我引你作恶的伎俩,我并非故意想对你有所隐瞒,我只是受到限制,无法对你坦诚。”它道,“这条支线任务建立在主线的前提下,原本的结局天下和满,支线便不能影响这个结局,且支线没有时间限制,哪怕解开它要花上百年、五百年、千年,都没关系。”   “夔听锁与上清宗有关联,我为你找了个合适的身份。留在这里,你就是伏宵,放手去做,不会有人对你起疑心、无人胆敢扰你清净,在上清宗一切言语与行动皆有自由,这里是天地间养心养神最好的清净地,你可以好好休息。”   它将分析一条一条列出来摆在江泫面前,声音透着极度的冷漠与理性,似乎对这世间情势毫不关心。   江泫默然片刻,道:“可我并非伏宵,上清宗的人迟早起疑。”   似乎早就猜到了他这条顾虑,系统兴致缺缺地道:“你以为为什么乾天盘会定位到你?我说了,你就是伏宵。放手去做就好,没人会怀疑你。”   听这语气……系统对这件事似乎相当笃定。它或许来自比现代更高的位面,在一定程度上对书中世界拥有不容置喙的掌控力,既然如此,便不必疑虑身份暴露的事。   但真正让江泫心中泛起一丝波澜的,其实是系统的一句无心之言——   “无人胆敢扰你清净,你可以好好休息。”   操劳一世、遭遇背叛、得知回不去原来的世界、灵台散尽。他实在太累了,恨意也压不过这疲倦,想要寻找清净之地休息。哪怕只有一天。   江泫道:“我明白了,但我尚有一点疑问。说不出口的话,是谁为你加上了限制?”   漆黑荒芜的灵识海中沉默良久。江泫很有耐心地等它开口,终于,一阵难捱的死寂过后,系统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天道。”   *   重月道出他醒过来的事情以后,江泫睁开眼睛,随意同她寒暄了几句。虽说是寒暄,大部分都是重月在说话,江泫有话说不得,往往一开口便觉喉尖痒痛,侧身扶着枕沿一阵猛咳,再抬起头来时面色惨白,似乎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   重月从未见过伏宵如此狼狈的样子。江泫只是想开口随便说点什么,却被咳嗽打断了,落在重月眼中,就变成了因为灵台消散的事悲愤绝望、心如死灰。   她眉尖紧蹙,动作细致地俯身将他唇边咳出来的血渍擦拭干净,虽然担忧,但声音镇定,尽她所能安抚道:“先不要说话。你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体内灵流实在紊乱,晚些时间我会想办法为你梳理。你的徒弟也平安无事,至于灵台的事……”   她抿唇,明白任何安慰的话在这样血淋淋的事实面前都很苍白。但她还是开口道:“……总有办法修复的。不要着急,伏宵。”   江泫靠着软枕,艰难地平复呼吸。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他只觉眼前发黑,连带着这位不知名姓的修士声音都忽远忽近,好不容易平静一些,才哑着嗓子开口道:“……多谢。”   “你认识我……?”   重月原本俯身查看他的情况,听见这句话,直起身体的动作一顿。她惊愕至极地将脸转向江泫,眼睛睁大了些,好半天才强作镇定地问道:“你说什么?”   江泫抬眼看她,神色苍白平静。明明还是记忆里的外貌,但看人的眼神天差地别,处处透露着令人背脊发凉的陌生。   荒谬至极。不只是灵台,连记忆也失去了吗?   重月攥住自己宽大的广袖角,不死心似的,又问了一遍:“我是重月。你可记得我是谁?”   江泫盯着她,慢慢摇了摇头。   关于上清宗的一切,其实他都可以试着问问躺在灵识海中的系统。但且不说系统能不能取到伏宵的记忆,若真“有记忆”就意味着他做事需要贴合伏宵的行为模式,等于处处受限,更谈不上自由。系统说过,他在上清宗什么都可以做,不会有人疑心他的身份。   那么此刻暴露自己“失忆”的事实,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位女修看起来颇受打击,面上惊惶难掩,却又顾及他的心情强作镇定,余光能看见她攥紧衣袖的手在发抖。   江泫分出一缕心神进入灵识海,问道:“她与伏宵是何关系?”   系统道:“她是你的师姐。上清宗六位峰主,浮云峰重月是你师姐,时隐峰天陵是你师弟,师尊已故去,现任宗主名长尧,与你师尊同门,待你们如亲师一般。其他几位峰主中与你交情最深的是方才收扇子那位,流林峰毓竹。剩下两位不记得便不记得了。”   “你在云来山上救下的是你的大弟子岑玉危,除了岑玉危,其余弟子从未有过和你说话的机会,不必知晓姓名。”   江泫不过随意一问,系统便将伏宵的关系网为他粗略地整理了一遍,其关系简单程度让江泫侧目。但想到伏宵已经避世多年,又觉得未尝不能理解。   重月道:“无妨……无妨。”她深吸一口气,立刻把自己异常的情绪波动压了下去,“不必害怕,不必警惕,这里是上清宗,是你的家。我是你师姐,名叫重月……”   她做着自我介绍,心情却远不像神情那样镇定。   师门中成就最高的伏宵,一直以来都是门中的骄傲。他虽然性格冷僻,但尊重师长、友爱师弟,在门中声望颇高;后来历经世事、时间流转,门派破灭,他们的栖身之所就变成了苍梧山,上清宗。   她早知伏宵不是止步不前的性格,因此未曾劝过他放弃渡劫,即使局面九死一生。后来事情还是向着她最坏的打算发展,伏宵在天劫之后失踪得无影无踪,连残魂都没留下来一片,时过百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寻回,结果竟然灵台消散、记忆尽失。   如此一想,失去记忆或许是件好事。   记得从前,便也记得从前的辉煌。伏宵冷淡自傲,绝不能忍受自己沦落到使用灵力都要小心斟酌的地步,那在他眼中与废人无异。   她伸手摸了摸江泫的头,眼眶终究是湿了。   重月离开后,江泫又昏昏沉沉睡了数日。   肩上的伤早在回到上清宗时就已被治好,剩下数日昏睡则是为了修补横冲直撞的灵力为身体带来的损伤,顺便将体内灵流重新梳理,拘回魂魄中。过程不算困难,但江泫不知为何一直做梦,梦魇光怪陆离,尽是故人的笑面与森寒的剑光,连带着在睡梦之中也眉头紧锁。   有人轻轻按住他的眉心,指尖冰凉,让江泫灵识一松,连日不息的头疼减弱许多,昏沉地睁开眼睛。   天陵道:“伏宵!”   床边坐着一个人,一身锦葵紫色长衣,袖袍宽大,靠近手腕的衣料泛着轻而浅的白色。他指掌覆下,将江泫的视线略一遮挡,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颚与平直冷漠的唇角,银发薄雪一般疏散地垂在肩前,光泽清润,为他渡上八分悲悯众生的神性。   不是天陵。天陵出了一声后,不知想到什么,神色郁郁,不再开口,安静地守在一边。   床边人道:“张口,宵儿。”   他的声色沉而不肃,透着磐岩一般的安稳镇静,慢慢地划过江泫的耳廓。思及传闻中上清宗师门友爱,应当不至于下毒毒死伏宵,江泫正依言要做,那人便收了手,用不轻不重的力量捏住他的下颚,向他嘴里滴了一滴什么东西。   一点极淡的血腥气在江泫口中蔓延开来,他心中微微愕然,立刻辨识出入口之物是修士的精血。修士的精血之中都栖居灵力,修为越高灵力便越醇厚,失了精血便等同于失了修为,从上古时期便一直有恶人猎杀修士取血炼丹,足见精血的珍贵之处。   那滴精血辅一入口便立刻化开,其中蕴藏的灵力如同温润的水流一般淌过江泫的四肢百骸。它拂过经脉、温养灵魂,江泫体内一团乱麻的灵流此刻都被尽数疏开,温顺地回归魂魄之中,近日一直积压于身的疲惫与病痛被尽数驱散,身体甚至比刚在幽州醒来时还要好上些许。   床边人垂下烟紫色的眼瞳,目光和缓安宁,正是上清宗宗主长尧。   长尧道:“感觉如何?”   江泫转动僵涩的脖颈,缓缓点了点头,道:“好多了。多谢……”   天陵立刻道:“宗主。”   江泫立刻顺着天陵的提示道:“多谢宗主。”   长尧略一颔首,将手收了回去。江泫瞥见他光洁如初的指尖,方才划开取精血的伤口已然愈合了,躯体已然有了自愈能力,可见其境界之深,浩瀚如海。但就算是境界如此之深的长尧,似乎也并未辨识出躺在床榻上的不是伏宵,对待他的态度无比自然。   江泫心中疑道:实在太过顺利。自己与伏宵相貌如此相像吗?若是不像,为何竟无一人对他起疑?   这样的疑惑却不是能问出口的。   长尧此次仅仅是来探望他,喂了精血以后又细细叮嘱几句,无非是让他好好养伤、莫要焦躁,又像哄小孩一般在他和天陵头上拍了几下,便起身离开了。   他一走,立在床头当柱子的天陵神色立刻缓和不少。他已经做了很久的峰主,手下养着一大批弟子,平日里遇事沉稳、鲜少慌乱,然而站在这位师叔面前,仍然如稚童一般局促。   青年凑到江泫面前,神色颇为轻松,眼底却压着哀伤。   “有好一些吗?还难不难受?”他说着弯起眼睛,露出一抹稀罕的笑意,语气同样带着稀罕的柔和。“我叫天陵。重月都告诉我了,知你不记得我,不必多想。”   “要起来坐坐吗?成天躺着定然不太舒服。”   他试探性地向江泫伸出手,动作流露出小小的期盼。江泫看了他一眼,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刚要尝试坐起来,背后就立刻揽上了一只手。天陵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动作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品。   江泫:“……”   他艰难地道:“我没有这么虚弱。”   天陵一愣,微微抿唇,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或许刺伤了伏宵的自尊心。失去记忆不意味着性情大变,以伏宵的性格,就是会在乎这些。   于是他顺从地收回了手,目光落在江泫扶着床沿起身的动作上,神色颇为紧张,若是宗内弟子看见平日总是一脸漠然、说话颇为刻薄的天陵君露出这副表情,非得惊掉大牙、再大谈上三天三日不可。   长尧的精血效用非常好,仅仅一滴便足以媲美药王谷的灵丹妙药。江泫力气恢复了不少,甚至感觉自己能再杀一百只蛊雕,不过最紧要的是不能再这么躺下去,应当起来出去活动活动,顺便瞧一眼上清宗的景色。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即使站起来时头重脚轻,也很快适应了这种如同踩在棉花上的虚浮感。天陵取了一件外袍来为他披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江泫颇感无奈,又怕看见他怔愣失落的神色,只好一直让他跟着,直到迈近房门。   他们走得很慢,无声无息。江泫抬手开门,不曾想门外漏进来的不止光线,还有一条犹疑踌躇的人影。是位面生的弟子,长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见门扉冷不丁打开似乎被吓了一跳,被火舌烫到一般退开几步,战战兢兢地道:“师尊!伏宵君!”   正是时隐峰天陵座下弟子,温璟。 第8章 仙山渡来8   在场的远不止温璟,天陵的寝居游廊回转,右侧走廊转角正挤挤挨挨着好几位少年少女,正小心翼翼地观察这边的情况。天陵带着江泫踏出房门,冷肃的视线扫向转角,道:“不去习剑温书,挤在这里做什么?”   众弟子被他一盯,神色惶然,立刻作鸟兽散。明明视线不是落在温璟身上,他的脸色也白了好几度,在天陵将视线转回来之前就撩开衣摆,直直地跪了下去。   江泫被这利索的动作一惊,当即面无表情地向旁边挪开几步,将主场让给他的师尊天陵。天陵实在害怕他几步将自己撂倒,想伸手扶又不敢扶,心底颇为纠结,然而弟子还在这里,须得先处理完事情,才能陪他走走。   温璟低头道:“师尊,弟子前来领罚。”   “嗯。”天陵应了一声,问道:“伤可好了?”   温璟的头更低了,忐忑不安道:“我的伤不重,已经好全了,多谢师尊关心。”   天陵道:“领什么罚?”   温璟道:“弟子……弟子未能按捺住好奇心,擅自催动乾天盘,给师兄师弟们招来杀身之祸,幸得伏宵君相助……现在伤好了,理当前来领罚。”   江泫想起滚落在草叶中的乾天盘。当时与蛊雕距离不近,明显是被人抛掷开来的。他道:“草丛里的乾天盘,可是你掷开的?”   似乎没想到他会出声,跪得笔直的少年缩了缩肩膀,强行按捺住自己想要抬头看看的好奇心。师长训话时抬头东张西望,乃是大不敬,他低头闷声答道:“是。”   若他当时不把乾天盘掷开,受了蛊雕一击一定会碎掉的。一旦乾天盘碎掉,回宗门以后面对的就是末阳君的暴怒——   想到那副光景,温璟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陵略一串联,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淡淡道:“思过崖,半月。往后记住,不得鲁莽行事。”   温璟听见这个结果,似乎浑身都抖了一抖。他向天陵以及伏宵抱拳一揖,哭丧着脸向刚刚的走廊转角跑走了,少年刚才走过去,便飘出好几只天青色的袖子一把将他捞住,看来是怕天陵罚得太重让他伤心,所以一直在旁边等待。   同门友谊总是纯粹。江氏中的小辈性子颇为温淡——仔细一想其实江家人大多都是这个性格,栖鸣泽中甚少出现这种吵吵闹闹的少年朝气,江泫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出了会儿神,听天陵道:“伏宵?”   江泫转头看他,发现方才在弟子面前的形容冷淡、端方自持现在一点都找不到了,反而眉头微凝、眼神担忧,看起来与刚才判若两人。   江泫:……   伏宵的师弟,竟然是个双面人!   他与天陵出去溜了一圈,晚上又回到天陵在时隐峰的寝居内。回来时江泫才发现,自己睡的是天陵的房间,因为房间被自己占了,天陵就搬去了闲置的空房内,并且对此毫无怨言。在江泫提出要回净玄峰时,他甚至眼神黯然地问他要不要再多住一段时日,让江泫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婉言拒绝,仍被强留下来住了几日。等到身体好转许多,江泫才顺利离开。离去那天伤势好转的岑玉危守在寝居门口,见他踏出房门,眼眶湿湿地退后几步,撩开衣摆屈膝行礼:“见过师尊。”   江泫垂眼,见他伏身叩拜,黑发滑落肩侧,每一个肢体动作都浸满了敬仰之情。若是真正的伏宵受了这一拜,必然感慨万千,可他早已在那场天劫之中身魂湮灭,如今回到上清宗的,只是鸠占鹊巢的江泫。既然出于任务以伏宵的身份行走于世,这些珍视他的人,江泫便要对他们负责、   “起来,玉危。”江泫道,“我们回去。”   他同他的弟子一道出了时隐峰,踏上烟云缭绕的曲桥。远远能望见一片白雪皑皑的景致,正是终年被薄雪覆盖的净玄峰。   苍梧山之中,六峰的景色大同小异。苍梧山地处中州,虽不及幽州,但也算得上是草木繁茂,六峰之上更是如此,但既是峰主的居所,也按照各峰主的喜好略做了改造。   天陵的时隐峰修葺得严肃板正,但景致雅观,同他幼时在人间住的地方差别不大;重月的浮云峰云雾缭绕,峰上多药田与花田,梨花杏花桃花栽了一大片;毓竹的流林峰则要简单些,绿竹丛生、清风琳琅,端得一派清新雅致。   在六峰之中,净玄峰是唯一一个终年飘雪的。   到了原本伏宵的境界,改变自己居所的天气是很简单的事。他性格寡淡、不喜言语,居所也常年覆雪,每每有新弟子入峰都被冻得够呛,好一段时间才习惯。他本人不问世事常常闭关,最早带过的弟子只有岑玉危与其余已然殒命的几位,后来嫌弃慕名入峰的弟子聒噪,就全部扔给了掌教。   自从他失踪,净玄峰的弟子走了个七七八八,江泫甫一入峰,就被峰内萧索的景象惊了一惊。   本来就下雪,还没有人气,离开时隐峰时能看见天陵的亲传弟子带着一大批师弟在空地中习剑,到了净玄峰上,就只能看见茫茫的白雪、空置的学舍练习场、以及雪中绽放的红梅了。   岑玉危走在前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泫的神色。好在江泫表面功夫一直做得很好,即使被净玄峰的寒风一吹冻得一哆嗦也不曾显露分毫,岑玉危观他神色无异,一直悬在空中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留居净玄峰的弟子没有多少了,算上他一共只有三人。学舍空置荒无人烟,他原本担心伏宵看见会不悦,但好在他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也是,原本师尊就不怎么不怎么管学,或许现在还更清静些。   岑玉危走在前头,唇角抿着险些压不住的微笑,为江泫带路。   两人绕过薄雪覆盖的石板路走了一阵,很快来到一处栽满梅花的主殿前。江泫在外驻足观赏片刻,见数枝红梅探过黛瓦深深的墙头迎风飘摇,花瓣上栖着浅浅的积雪,偶尔会因风落下几缕,栖上来人的发间。   岑玉危推开朱红的木门,回头见江泫仍然站在原地,盯着那几枝红梅发怔。无人告知他江泫失忆的事情,此刻他自然而然地认为江泫是触景生情,视线在对方挺拔消瘦的身形上停留片刻,道:“师尊。”   江泫将目光移向他,听见他道:“请进。师弟们都在院里。”   江泫心道:居然还要认人!   但好歹是原身的弟子,无论如何也是应当认一下的。系统说能和原身说得上话的只有岑玉危一个,那其余弟子他应当并不认识……从未与师尊谋面,竟然还在这座雪峰中枯守多年,实在很有道义。   江泫随着岑玉危迈进门,想要结识结识这几位很有道义的弟子。   哪知一进去只看见空荡荡的庭院,江泫环视片刻,看见层层叠叠的梅树后站着一位少年,手中举着铲子,正在低头铲土,不知是在往里头埋些什么。另一人正在正殿的房顶上睡觉,看样子已经睡了很久了,原本应该落在瓦面上的雪在他身上积了厚厚一层,都这样了他仍然一动不动,不禁让人怀疑他究竟是死了还是睡着。   埋东西的少年听见门那边的动静,立刻将铲子扔到一边,兴高采烈地回头叫道:“玉危师兄!”   他身量不高,有些细瘦,穿着同岑玉危制式差不多的白色弟子服,腰间挂着一枚玉令,玉令和领口袖角都刻着断梅纹。长相清秀,面容白皙,远远一看颇有些书卷气;但观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和刚刚嚎的那一嗓子,应当是个心性有些毛躁的少年。   殿顶上的那个听见岑玉危的名字,终于动了一动,抬起一只宽大的袖子。袖口似乎有两层纹路,底下一层是浅绿色的玉竹纹,其上又覆了一层红色的断梅纹,应当是从别峰过来的弟子。他抖了抖手臂上的雪,同样道:“师兄!”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叫江泫心中一骇。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单纯是因为他的声音实在是粗犷低沉过头了,有些像田间地头的农人,同身上穿的服饰颇有些割裂感。   随后他抖了抖身体坐起来,露出一张方方正正的脸。非要说有问题的话,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但全说没问题的话,仿佛又有些问题。   问题就是,这人单看面相,竟然有四十余岁了!   他顶着这样一张面容,管外表二十岁出头的岑玉危叫“师兄”,并且语气无比自然。江氏一族是守神人,生命虽然漫长但遵循规律,断不会出现这种长辈面相比年轻人低了一等的情况,但江泫在短暂的惊愕过后,很快反应过来了。   殿顶上睡觉的那人,修为堪堪到筑基中期。入了上清宗的筛选、年龄以至四十余岁,竟然还没能结丹,灵力虽能勉强延长他的寿数,却不能延缓他身体的衰老。事实上这才是世上大部分修士的常态。   能入上清宗修行的,都是世人中天资斐然的佼佼者,经过层层筛选被分到最适宜自己修行的峰内。宗内灵气丰沛、灵丹宝器资源不断,从小刻苦修习,结不了丹的反而才是少数。   然而上清宗之外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资源与灵气丰沛的地段被强盛的家族完全垄断,稍小一些的家族即使拼尽全力也只能抢到一些边角料,最后不得不踏入尘世招收凡修、或者行些诓骗凡人的勾当,家中若出一个金丹修士,便已经是祖上烧高香的好事了。   “玄知!”梅树下的少年一边走出来一边大声抱怨道,“不要在殿顶上睡觉!不要把雪抖下来!殿门口我今天上午才打扫干净的!!”   玄知睡眼惺忪地坐起来道:“孟林师兄教训得是。下次不会了。”   他的行动顺畅,完全没有在雪地里僵涩的感觉。按理说他的修为并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或许是体质很强,又或许是由一些别的法门。   江泫为什么会思考这个?   因为他现在感觉有点冷。原本他是不该冷的,可惜现在身体太弱了。   “每次你都这样说。”名叫孟林的少年提着铲子从梅花树后绕出来,边走边道:“让玉危师兄评评——”   话说到一半卡了壳。孟林的视线落到岑玉危身后站着的江泫身上,眼瞳中倒映出挤满视野的红梅、以及一道高挑出尘的白影。那人正抬头注视睡在殿顶上的玄知,神情颇淡,周身透出不接凡尘的疏冷,面容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只看了一眼,少年就僵在原地,忘了移开目光。   “咣当。”   右手的铁铲失了握力砸落到地面,发出几声闷响。 第9章 仙山渡来9   “孟林师兄,什么东西掉了?”   殿顶上的玄知问道。   他舞了舞自己红绿相间异常别致的大袖子,打了个哈欠,终于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探头向下头一看。   就这一眼,他也一样僵住了,身体维持前倾的动作一会儿,一下子顺着雪滑了下去,脸朝地扎扎实实地摔了一跤。   这动静比铁铲坠地的声音更响,一下将孟林惊醒了。他慌慌张张地去扶玄知,将人扶起来以后又压着他的后脑勺低头行礼:“师尊!”   “师……师尊……!”   玄知磕磕巴巴地跟着叫了一声。他是因为修行不佳,在流林峰时时被愧疚与焦虑包裹,才鼓起勇气向毓竹请示,搬来荒芜萧索的净玄峰的。因此虽然看着面相颇老,其实要比岑玉危和孟林小上不少。   伏宵失踪已经是近百年前的事情了,他的两位师兄在那时已经在伏宵门下修行了一段时间,且都已成功结丹。玄知一向是门里的吊车尾,幼时还算有天赋,撞了大运进了上清宗,成年以后碰上瓶颈期,几十年了都未能破除,在流林峰内多受冷眼,呆在净玄峰反而自在些。   岑玉危不嫌弃他,反而时常指导他修行;孟林也不嫌弃他,只是最讨厌看见他大白天不去修炼反而睡懒觉。玄知的想法和大众的想法差不多:那么大一场雷劫,伏宵君肯定早就灰飞烟灭了。净玄峰无主,除了稍微冷点也没哪里不好,他正好能在这里混混日子。   没想到伏宵回来了。他没有正式拜伏宵为师,叫完这一声师尊,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紧张得脑门上冷汗直冒,祈祷自己千万不要被赶回流林峰。   换做是原先的伏宵可能不怎么搭理。好在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江泫。他没有伏宵的记忆,此时细细地记下二人的名字,道:“起来。不必跪着。”   压在玄知后脑上的手一松,孟林站了起来。   “师尊!”他压抑着欣喜、又止不住忐忑地道,“要休息吗?要喝茶吗?您的居所和书房,我和师兄师弟每天都有在打扫……”   江泫颔首,视线移向了他方才动土的那几棵梅树。   “埋的什么?”   孟林露出一个复杂的神情,惊讶与惊喜中夹杂着心虚。   惊讶与惊喜是因为从前师尊从不会过问弟子的事情,时常闭关不问世事,这次回来以后,身上竟然意外地有了些人情味;心虚是因为,梅花树底下埋的是几坛酒,是他前几日刚刚下山买回来的。   上清宗不禁酒,但弟子端方自持、一心扑在修炼上,认为在师长面前沾上酒气是无礼的举动,因此鲜少有人饮酒。偶尔有一些好酒的弟子,也会在休沐日结伴下山大喝一场,清醒以后再回宗门。   从没那个弟子将酒带回宗门的——当然,也许是他们带了,但没人发现。   伏宵久久不归,孟林自由惯了,此次等待岑玉危回来的时日里,又耐不住寂寞下山买了几坛。没人告诉他们伏宵回来了,孟林就大摇大摆地翘了晨练,提上铲子去埋酒。   岑玉危看一眼孟林的神色,就知道树底下埋着什么。他包庇师弟包庇惯了,今天却没有那个意思,站在江泫身边温声道:“孟林,你自己说。”   孟林小心翼翼地抬眼瞅了下岑玉危和江泫的神色,看江泫神色淡淡并没有要怪罪的意思,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回答道:“……是酒。”   树下埋酒,倒也正常。   江泫道:“过几年再启出来罢。”   说罢他独自埋进殿内,朝着最大也最规整的房间走去。再站在冰天雪地里,他非得被冻死不可,得先去避风的地方缓一缓。   直到那片纤白的衣摆飘去内殿,孟林才回过神来。几位弟子面面相觑,孟林问道:“师尊方才说什么?”   岑玉危道:“让你过几年再取出来。”   孟林大喜道:“师尊不怪我?其实埋的不止这一坛,那棵、还有那棵树下还有几坛,我原先埋的。要是师尊不许,我就得把它们都拿出来送人了!”   岑玉危无奈道:“送人也未尝不可。今日你是不是翘了晨练?”   被戳到过错,孟林方才还神采奕奕的脸立刻垮成了苦瓜。“明日,明日一定不翘了。”他偷偷摸摸地拉着岑玉危和玄知往外头走,“我们去外面说,免得打扰师尊休息。我有好多问题要问!”   玄知一边被他拽着走,一边道:“我也有问题要问!”   孟林道:“说。”   玄知道:“师尊会不会赶我走?”   孟林一脸莫名其妙。岑玉危拍拍他的肩安抚道:“不会的。既入了净玄峰,就是师尊的弟子。虽然师尊不常笑,但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玄知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温柔?!”   在整个上清宗传闻里,最和温柔搭不上边的就是伏宵君了。几位峰主脾气都还不错,就连最严厉的末阳君对待他的得意门生时神色也称得上和蔼,面对犯错的弟子虽然罚得重,事后也不缺关心。   唯有伏宵君,时常懒得同人说话,流传得最广的就是一剑破军的凶名,即使是净玄峰的弟子见到他,崇敬之外最多的就是战战兢兢。久而久之,伏宵君竟也不再同弟子说话了。   孟林道:“玉危师兄说的话肯定是对的。”他们簇拥着出了门外,蹲在墙边小小声地咬耳朵:“这次师尊回来怎么不太一样了?温柔了不少,竟然同我讲话了!还有,师尊是什么时候回宗门的?怎么回来的?我为什么不知道?……”   少年的絮语被薄薄的细雪压下,没有一句传进江泫的耳朵里。   他正在观察自己的寝居。房间内空间颇大,装潢雅致,角落里架着一樽镂空香炉,清淡如雪的气味落上每一处摆设,轻轻一嗅便令人心旷神怡。   窗前摆着一张书案,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宣纸与笔墨,桌面明净无尘。墙边栽着几株君子兰,室内的温度比外头稍高些,它们开得很好,花朵的上方挂着一幅画,画的正是盆中的君子兰,落笔细致,画中之物不衰不朽,看得久了,竟有一种画中物才是本体的错觉。   江泫移开了目光,挥手关掉了窗户,上了塌开始探查身体情况。   回到上清宗以后修养数日,身体又要好上不少。肩膀上的撕裂伤已经被重月妥善治好,身体的破损虚弱也因长尧的精血有所好转,灵力一缕不漏地盛装在灵魂中,遍布躯体的每一个角落,却因魂与体界限分明,未能对孱弱的身体造成丝毫影响。   淬体的事不必担心,重月似乎已经在着手准备了。剩下的就是灵台……   灵台重塑,对于修士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灵台是修行的根本,它储藏、运转灵力,结丹之后,至关重要的金丹就藏在其中,一旦灵台毁去,就再也无法使用灵力。   但在江氏的秘辛之中,有一张丹方。族史中曾经记载,有一名修士依靠他成功重塑灵台、再次踏上修行之路,但更多例子的结果是失败,记载中因故灵台消散的江氏族人共十人,使用了那张丹方成功重塑灵台的,就只有那一位。   说白了,就是看机缘。   江泫对此持平和的心态。若能将身体淬炼好,用灵魂盛装灵力虽然没有灵台方便,但也不是不能用,在此基础上先收集必要的药材,随后等待机缘即可。现在首先要做的,是熟悉上清宗,调查夔听锁,顺便等等主角。   只是有一味药材,据他所闻,只生长在栖鸣泽内。以后若是得空,须得悄悄回一趟江氏才好。   江泫规划好了清单,就此在上清宗住下。净玄峰清净,他也喜欢清净;每逢入门考核,他的师姐师弟想要往他峰内塞点弟子,都被他婉拒了。   “伏宵,今年的入门考核里有几位天赋出挑的弟子,性格也颇为稳重,不骄不躁,想来也不会吵闹。”重月劝道,“你的住处虽好,但实在冷清……”   江泫面露难色。   一旁的毓竹绕过来道:“省省心,浮云。”他摇了摇自己那柄万年不离手的竹骨扇,嘻嘻道:“你劝了那么多次了,哪次成功了?他喜欢清净就让他清净些,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就让我的好弟子常常去串门。”   天陵的神色微微一变。毓竹的亲传弟子随他的性子,在守心克己的上清宗内乃是独一份的混世魔王,性格洒脱、放浪形骸,走到哪麻烦就跟到哪,偏生流林峰弟子都很崇敬他,跟着他上天入地,顽皮得令人头疼。   他冷冷地问道:“你是想叫他把净玄峰翻过来吗?”   毓竹道:“岂敢。他很怕伏宵君的。”   眼看两人斗嘴,重月无奈地摇摇头,将他拉到一旁。“若是有什么过不去的,一定要同我说,不要憋在心里。”她忧心忡忡道,“师尊虽已不在,我仍是你的师姐。也可以去找天陵。”   重月对他和天陵的态度,总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异。无论是维护还是关心都太过了,仿佛对他们有所亏欠,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尽力弥补。天陵对此适应良好,江泫没有从前的记忆无从得知缘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应付完重月,独自回了净玄峰。   他不收弟子,其一是喜好清净,其二是没有为人师的能力。伏宵所创的剑诀他使用起来虽然顺手,但因缺少灵台,控制起来总归有些困难。江泫打算将其略作修改,融入前世自己所习的剑术,还未完成之前,不打算招收弟子。   他在上清宗的生活颇为闲散,每日除了喝茶遛鸟就是改剑诀,偶尔坐在廊下监督弟子晨练。在他回到上清宗的第四十年,玄知成功结丹了。但他年岁太大、老态龙钟,认为自己已经达到了毕生目标,决定回归尘世,笑呵呵地背着包裹,由岑玉危和孟林送到山门,自此逍遥世间再不相见。   回到上清宗的第五十年,江泫从藏书阁之底的暗格中发现密文,得知了妖神夔听在苍梧山下的位置。夔听二字在上清宗似乎是禁词,无论是重月还是天陵对其都缄口不言,江泫只好自己摸查线索,花费数年终于略有所得。   趁着夜深,江泫绕过门内的禁制,来到了封印夔听的地底。   但令他愕然的是,这片用来封印妖神的巨大牢笼之中,早已空无一物了。 第10章 仙山渡来10   在上清宗生活的数年间,江泫慢慢将自己的身体养回了正常水平。在教习弟子之余,江泫偶尔会下山入世寻药,几年后回归,日子过得十分悠哉。他将自身的灵魂当作灵台,用得得心应手、并且自觉十分好用,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他需要闭关一次稳定灵魂,避免它因承载灵力而受到磨损。   这次要闭关之前,净玄峰内出现了一位意外来客。   银发人从红梅攘攘的石板路深处缓步而来,眉梢发间沾着净玄峰的薄雪。回到上清宗这么久,这位宗主江泫只见过一次,那次长尧喂了他一滴精血,将他从虚弱不堪的   状态堪堪拉了回来,此后再不曾见过。   宗主在上清宗一贯深居简出,在这个算是太平的年代更是不常露面,许多弟子都只在入门考核上见过他一次,此后无论在上清宗如何晃悠,都不会再见到长尧了。   身为上清宗宗主,他是这世间最接近天道的几人之一,早已脱离凡骨,世人唤他“仙人”,奉上无与伦比的尊敬。此时仙人长尧站在自己的殿门外,一身烟紫色垂袖长衫,瞳色被满目白雪吹淡了些,透着跃经亘古的波澜不惊。   江泫打点好了事宜,就要向峰顶走。峰顶极寒之地上有一处洞府,僻静清幽、无人打扰,是江泫闭关的好去处。此时刚刚迈出门,看见长尧,微微一愣。   他不急不徐地上前一步,规整地拱手一礼道:“宗主。”   长尧微不可察地颔首,算作回应。他道:“要去峰顶?”   江泫道:“是。到了时日,需要闭关。”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对方,斟酌片刻,问道:“宗主可是有什么事?”   长尧道:“有。带一个人见你。”   话音未落,江泫猛地注意到,在场的除了长尧与他,还有存在感极弱的第三人。那人站在长尧的背后,被他的气息笼罩,因此江泫未能察觉。   银发宗主微微侧身,露出身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这位相貌陌生的孩子神情忐忑,紧张地揪着长尧的衣角。他原本被挡得好好的,哪知掩体突然移开一半,骤然暴露在江泫的视野里头,当即一吓,条件反射地又要向长尧身后躲,却没能如愿。   长尧宽大的手掌抵着他瘦弱的背脊,用轻柔而不容置疑地力道将他向前推了推。   “去。”   他轻声道,声音肃然却不失温和。   小小的少年衣量单薄,穿着上清宗的弟子服,生着一张负气含灵的白雪面,面对江泫的视线即使忐忑,也下意识挺直背脊,十二三岁的年纪,便已能看出幼松一般的气魄。   “弟子……弟子宿淮双……”他磕磕巴巴地抱拳行礼,虽然动作生涩,但派头很足,显然是有人专门教过的。   谁教过的?江泫不知道。   在听见宿淮双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思维就卡壳了。   宿淮双是谁?原著里誉满九州的主角。丰神俊逸、皎如日星,再加之天赋卓绝、成就颇高,天下女子无不为其倾倒。   其人童年潦倒,幸得机缘拜入仙门,虽然迈入仙途的时间相较于他人晚了一些,但胜在天资不错、人又勤勉,一路拔升为宗门内的佼佼者。上一世江泫和他见面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二十五六的青年,被玄门三首之一的渊谷追杀,冒死前来向只有点头之交的自己求助。   江泫答应了,将他藏进栖鸣泽里,没有任何人发现。   那段记忆太过久远,现在回想起来,让江泫印象深刻的只有他的沉默与超乎常人的忍耐力——进栖鸣泽的时候重伤濒死,但江泫的仆从为他处理狰狞的伤口时,他竟全程一声不吭。在栖鸣泽躲了三日,他也沉默了三日,直到三日后与江泫辞别,才郑重地抱拳行礼,表示一定会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   他为人正直、又杀伐果断,奈何命途坎坷,颇有孤煞之相,一生之中颠沛流离,门派被屠灭、友人被格杀,当得上一个悲字。宿淮双原本的结局在江泫的记忆中颇为模糊,上一世更是不曾看见就被刺死了。   但此刻净玄峰拂面的寒风之中,栖鸣泽密室之底沉默锋利的面容浮现至脑海,慢慢与面前这张忐忑稚嫩的容颜对上了。   江泫心底泛起惊涛骇浪,心中惊道:真是宿淮双!   无怪他如此惊讶,原著之中宿淮双确实得了机缘进入仙门,但进的并非上清宗,而是蓬莱岐水门,从头到尾和苍梧山上清宗没有半点关系。但现在,他竟然穿着上清宗的弟子服,被长尧带着站到了自己面前。   江泫紧紧抿唇,莫名感觉到命运脱轨的荒谬之感。他的心思游离,不曾察觉自己面上神色越发严肃冷漠,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在飞雪之中垂下来,瞳中神色冷厉得有些不近人情。   宿淮双顶着他的视线,直接呆住了。   长尧观他神情,想起伏宵总是不知道如何对心仪的事物表达喜爱,小时候每次碰上喜欢的,都是这般苦大仇深的神情。不想这么大了,这习惯仍然不改。他道:“看来你很喜欢他。”   江泫正在神游天外,突兀地被这一句话拽了回来,当场就要开口辩驳,可视线扫过宿淮双冻得红红的脸颊,原本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卡了壳,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他卡了又卡,最终道:“师叔,您……”   江泫平日里都称他宗主,极少用这个亲近一些的称谓。听见这个称谓,长尧的神色都温和了些。他知道江泫的疑问,言辞简洁地解释道:“你师姐说,你身边太冷清。正巧我下山。”   江泫的心情颇为惊悚。   正巧你下山?   正巧你下山办事,就顺手捡了一个回来么?随意一捡,便能捡到主角么?   他又开始垂眼打量宿淮双,想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不同,竟能让仙人长尧一时兴起将他捡回宗门。   个子矮矮。嗯,十二三岁,看起来还有些营养不良,确实会矮。不吵不闹。自从长尧将他拉出来到现在就只说过一句话,即使很冷也不会开口。天资……天资须得测过才知结果。长相……除了略有些瘦,乃是上品。   江泫一边看,想法慢慢歪了,心道:主角就是主角,幼时就异于常人。   长尧见他目不转睛地顶着宿淮双看,心中颇为欣慰。他示意宿淮双再向江泫走近些,孩子有点懵,转身抬头看了他一眼,最终硬着头皮向着冰块一样的人挪过去了。银发人琉璃一般的眼瞳映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恍然间想起了一些被埋没在漫长回忆中的往事。   这些回忆使他颇为怀念。于是,他鼓励道:“好好相处。”   说完这句,原地骤起一阵寒风,长尧的身影就此消散,风止之后,江泫便找不到他的踪影了,想来已经离开了净玄峰。   青年站在原地呆滞片刻。长尧走后,殿外就只有他和宿淮双大眼瞪小眼。然而宿淮双似乎不太想和他大眼瞪小眼,很快将头低下去,藏在袖子下冻得手背发红的两只手不自觉绞在了一起。   他不低头还好,一低头,就露出小小发冠里插着的一根枯黄稻草。   江泫的思维诡异地停顿了。   ……稻草? 第11章 仙山渡来11   不知名姓的人静静伫立在不远处,像是一樽沉默而冰冷的塑像。   宿淮双顶着他沉沉的视线,有些不知所措似的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崭新的白色靴子、以及白色弟子服衣角上绣着的断梅纹上。净玄峰的宗纹简约利落,明明颜色是颇为抢眼的红色,却透着和面前人如出一辙的寒凉。   两人在冰天雪地里对立良久,久到宿淮双都开始怀疑之前将自己捡回来的宗主说的那句话——“看来你很喜欢他”。方才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不可避免地松了口气,寄人篱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讨主人的喜欢。只有主人家喜欢自己,日后才不会受苦,宿淮双深谙这一点。   可面前的人不和自己打招呼、也不同自己说话,看来并不如何喜欢自己。往坏处想,或许他觉得自己很麻烦。   方才一路同银发人走过来,他的脸颊早已冻得通红,如今在寒风中站了这么一会儿,似乎快失去知觉了。宿淮双抿唇,犹豫片刻,还是乖乖巧巧地垂着眼睛,用同样冰冷的手掌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一边试图为脸颊渡去一点温度,一边试图将心底多余的、能留在这里的期待抹掉。   这里不论如何寒冷……主人如何不待见他,若能留在这里,总归要比他原来待的地方好很多。这样就很好。   他低头搓脸颊的举动把江泫游离的思维拉了回来,目光扫过宿淮双单薄的衣物,才发现他们似乎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儿了。这个时期的主角身上似乎没有灵力,与凡人无异……在这样的雪地之中,肯定受不住。   这样想着,江泫上前一步,向他伸出手,准备将他带回浮梅殿。可惜,他还没开口,就发生了让他极为震惊的一幕。   宿淮双揉了揉脸颊,纤白的袖子却越揉越红。他模模糊糊似乎是看见袖子红了,神色不解,于是又探出手去察看,刚把手臂伸直,就又有几滴猩红的血液砸落在衣物上,晕出一片不详的红梅。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眼前越来越暗,腿脚失力,踉跄一步向前栽倒下去。   预想中以脸扑地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他一头栽进一个冷香萦绕的怀抱里。那人几步上前接住他,宿淮双的脸靠着江泫的胸膛,立刻在他的胸口擦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坏……了……衣服……   宿淮双艰难地吸进一口雪气,冰冷的温度让他稍稍清醒了些。他试图抬起手将那片血迹抹掉,还未触碰到江泫柔软的衣料,就失去意识昏厥过去。   江泫抱着意识全无的宿淮双,表情非常麻木。   主角原本的命运偏移了轨道,从蓬莱来到了苍梧山。   长尧将他带过来,似乎想把他丢进净玄峰。   见面还没说上几句话,主角就突然吐血晕倒。   震惊!   他维持着震惊的心情,将宿淮双整个儿抱起来向殿中走,一边走,一边用灵力检查怀中孩子的身体。宿淮双看起来细弱,抱在怀中也瘦骨嶙峋,甚至有些硌手。他出身并不低,这样的身体状况实在有些奇怪。   没有外伤,只有一处有些奇怪的内伤。像是灵力从内冲击所致,但宿淮双现在毫无疑问是个普通人,纵使有些天分,也没有正式开始修行。   这就更奇怪了。他出身不差,族中为何没有提前准备?   江泫抬脚,迈过朱红的古旧殿门。岑玉危正在浮梅殿东侧的校场中习剑,单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青年的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森寒的剑刃将簌簌飞雪都横断两半。江泫一进殿门,他就立刻感觉到了,当即归剑入鞘,绕过院门,拨开层层叠叠的红梅,温声道:“师尊。可有什么事?您今日早晨说要闭关。”   江泫侧头看他,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救星。   他和长尧都不会照顾孩子,但岑玉危会!   他立刻道:“来偏殿。顺便带些合气丹来。”   岑玉危目光扫过江泫胸口的一片血迹,心立刻向上提了一提。视线向下一转,看见几缕色泽黯淡的乌发、半截苍白稚嫩的脸庞,心中的惊愕立刻化为了惊涛骇浪。   他飞快地应道:“是。”言罢转身进了库房。   江泫将宿淮双抱进偏殿。净玄峰偏殿供弟子居住,因为从前弟子离峰,房间许多都空置着,他随意挑了间门口看起来还不错的,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抬脚将门踹开,目若无物地向房间中走。   房间不大不小,陈设有些凌乱,但意外地很有生活气息,似乎还保留着弟子离开时的原貌。窗前一张案几,上头摆了些杂乱的宣纸,屋角立着一只乌木长柜,似乎用来摆放日用品。南方一张木榻,悬着洁白的纱制床幔,影影绰绰,静谧非常。   帘子不能向门一样对付,江泫好歹腾出一只手,利落地拉开帘子,却不想迎头一声惊恐的尖叫,床上人仿若引颈长啸的大鹅,滑稽的惊叫声刺穿了浮梅殿顶,也刺穿了江泫的耳朵。他额角青筋一跳。   岑玉危循着尖叫声找过去时,看见了他这一生中看见过最滑稽的场面。   平日里八风不动的冷面师尊就站在床前,活像来索人性命的煞神,床幔开了一半,露出床上孟林大惊失色、魂飞魄散的脸。他身上中衣异常凌乱,看上来是刚穿上去的,江泫堵在床边,他出不来,就死死地缩在床榻一角,抱着被子,满脸惊恐、泫然欲泣道:“对不起,师尊!我不是故意睡过头的……还要劳烦您亲自来叫我……”   岑玉危抿了下唇,又走出去了。他靠着门好一会儿,才将嘴角忍不住上扬的弧度勉强压下去,轻咳几声,旋即正色,又转身想进房间。   他才迈进去一步,又听孟林悲极而嚎道:“师尊!我保证没有下次了!我孟林对天起誓,以后要是再翘掉晨练,就自己去思过崖呆三个月……不,半年!!!”   岑玉危猛地低头捂住嘴。   又是好一会儿,他才绷住神情,抬头自若道:“师尊,我把合气丹带来了。”   孟林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眼泪汪汪地求救道:“师兄!!”   也就是这一偏头,他才注意到,江泫怀中抱了个人。看身形是个孩子,情况似乎不太好。他神色一变,迅速将方才的惊惶失措收敛干净,动作麻利地爬下床,顺便理了理被子,试探性地伸手从江泫手中将人接过来,甫一入手,就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好瘦!   江泫胸口的血,想必也是他的。   原本孟林现在应当反应过来,江泫是走错了房间,奈何他翘了晨练被抓了个现行,心有余悸,只觉得方才的经历冲击力过大,手脚发软、人也想跟着这孩子一块缩到床上去。   偷懒被师尊抓了!!实在倒霉!!   孟林愁眉苦脸。   眼见师弟实在惊恐,岑玉危适时上前道:“师尊,请先去更衣吧。这里有弟子照顾,您放心。”   孟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江泫走错房间仍然面不改色,薄而冷的视线落在昏厥的孩子身上,缓声道:“他叫宿淮双。”   然而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广袖之下的手指颇有些尴尬地一捻,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到宿淮双身上。然后他发现,宿淮双也是个烫手山芋,同样不好应对,现在需要做的是找个安静的地方,问问系统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林战战兢兢道:“是……是新来的师弟?”   江泫道:“去留由他自己选择。”顿了顿,他嘱咐道:“好好看顾,我要闭关一段时日。”   两人抱拳礼道:“是。”   目送江泫出了房间,孟林神情呆滞地就地坐下。他拽住岑玉危的衣角,喃喃道:“……我以后再也不翘晨练了,真的。” 第12章 仙山渡来12   宿淮双躺在床榻上,感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生病的感觉尤其不好受,他紧紧闭着眼睛,意识昏沉,有那么一会儿忘记了自己现在何处,懵懂之间似乎又回到了玉川风氏冰冷的大宅院中。   他出身于风氏,玉川一带最为古老、最为兴盛的家族,列居玄门六中门,在其中排行第二,在仙门之中拥有数一数二的好头脸。然而宿淮双并非从小就出生在风氏,而是风氏的圣女、风氏最尊贵的嫡小姐与人私奔途中生下的。父母双亡后,他被随行的老奴送回主家。   外祖认他归家,却没有给他改姓。玉川风氏是世上最尊卑分明的地方,宿淮双是外姓人,即使身上流着风氏的血,在风家过的日子也凄惨潦倒,甚至因为他眼中没有风氏嫡系生来就有的瞳印,被嫡系的兄长妹妹当最底层的家仆使唤,一直饱受欺凌。   宿淮双在风氏呆了两年,终于寻到了合适的时机。那是玉城中最为盛大的一场宴会,宿淮双被仆从从柴房中挖出来,套上一身做工精致的丝绸衣服,袖摆长长,遮住了他瘦骨伶仃的身形。仆从将他领到兄弟姐妹旁坐着,宴会结束后,他趁机逃了出去。   宴会需要人手,侍卫与门客大多聚在前厅,再加上没人想到平日里素来逆来顺受的宿淮双会逃走,在好心老仆的帮助下,他的逃脱行动很顺利。逃出玉宅以后,宿淮双在玉城中躲了一夜,凌晨的时候买通了一位要出城的农夫。   “我想出城,事成之后自有报酬,谢谢您。”他语速有些快,语气却颇为平静。对方视线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他片刻,接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小少爷。”他哈哈笑了两声,“上车!”   他的牛车后摞着一大摞稻草,宿淮双身形瘦弱,正好能藏身其中。稻草都是干净的稻草,却难免有灰,宿淮双住了两年柴房,不在乎这点脏。唯一有些难受的就是路途颠簸。   过了城门的排查,向北走就出了官道。小路坑坑洼洼,石子横路,宿淮双默默忍受了一段,估摸着已经远离玉城了,才出声道:“停车!”   牛车依言停了。   宿淮双从稻草堆中爬下来,又抓着枯黄的草叶跳下车,俯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露出风氏的家纹。农夫不常进城,认不得这纹路,只觉得有些眼熟,心知自己逮住一只肥羊,不禁一喜;看到宿淮双从前襟里摸出一锭银子时,更是两眼放光。   宿淮双将报酬递给他,很有礼貌道:“谢谢您帮我。如果有人问您见没见过我,请您一定要说没看见——”   错了。应当说看见了!赚了送人出来的路费,等他家人找来了,还能再赚一笔。小崽子的家人,出手一定阔绰得多!   农夫心里暗暗想。他摩挲着手里那锭银子,心思一转,突然喜上心头。   “不谢,不谢。”他嘿嘿怪笑一声,扭身将手伸进稻草里头翻找。“这边荒芜人烟的,还有野兽出没,小公子要不要暂时去我家住一晚上?我媳妇虽然不中用,做饭还是做得好的。”   宿淮双静静地盯着他。面目粗犷的农夫翻找了半天,却没能找到记忆中的利器;趁着这点时间,瘦弱的锦衣孩子慢慢地挪动脚步,将手伸进车后的稻草中。   方才在车里的时候,他就被这东西硌得慌。在草里摸索半天,摸到了冰凉的刀刃,才发现这是把斧头。农人车上带着斧头不足为奇,或许他一会儿还要上山砍柴……   但宿淮双垂下眼睛,借着牛车颠簸的声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车里的斧头换了个位置,从前换到了后。现在他已经下车了,看见农人俯身摸索的位置,立刻明白了他要找什么。   但是对付他一个小孩,何必要用武器?是怕自己身上带着什么护身的宝器么?   九州仙家林立,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小公子,也会带着一些不需要灵力就能驱动的小玩意儿。价格高昂,使用简单,威力巨大,一次报废。   “你在找什么?”   宿淮双问道。   农人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声音中带着怪异的喜悦。   “找一个好东西。小公子,你想看看吗?”   宿淮双提着对他来说有些重的斧头,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他没说话,不想自己的声音暴露行踪、引起歹人的警惕,直到走到近前,才说道:“你是不是要找这个?”   声音离得极近,农人猝不及防地转身,宿淮双找准时机,咬牙抬起斧子,用斧背照着农人的头来了一下。他用的不是斧刃而是斧背,斧子本身也有重量,因此即使他力气不大,头与铁相击,也仍然发出了一声闷响。   兴许是他敲对了地方,农人哀嚎一声,身体便不动了。扭曲的兴奋无比滑稽地凝固在他的脸上,身体前倾向着尘泥混杂的土路栽倒下去,宿淮双向旁边错开几步,等他摔在地上不动好一会儿,才上前几步伸手探了探。   没死,只是昏厥了。   确认威胁已经解决,宿淮双将斧头扔去一边,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如鼓。他慢慢将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低头探手在农人怀中一摸,将方才他给予他的报酬拿了回来。   做完这件事,他退后一步,最后忘了一眼平原上繁华的玉城,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后面的记忆就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他在外流浪几月,伤痕累累地躺在破庙里,碰上了银发的仙家。仙家喂了他一颗丹药,雨声之中万籁俱静,仙人的神色也平静慈和,视线如同轻轻的落羽,无欲无求,清冷慈悲。   宿淮双向后缩了缩。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暖流淌向四肢百骸。只一会儿,他力气就恢复了不少,模模糊糊听见仙人夸赞道:“做得很好。愿意和我回去吗?”   宿淮双茫然道:“去……去哪儿……?”   对面的人似乎说了什么,但他没有听清。破庙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冰冷的雨水顺着缺头少尾的瓦片渗进来,一滴又一滴的雨水落上他的额头,将他的额头冻得又冷又麻。但这不是重要的,他吃力地抬起眼睛,又问了一遍:“请问是去哪儿?”   薄唇翕动几下,飘渺的声色被掩盖在磅礴大雨与不知何时起的雷声里。还是没听清。   忽然,另一个人说道:“孟林,小心些!快把凳子扶起来。”   宿淮双的心猛地一提,几乎立刻就要起身排险。这破庙之中原本只有两个人,哪来的第三个人在说话?   情况惊悚过头,他呼吸一滞,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侧过头,惶惶的视线对上了正满脸狼狈扶凳子的少年。一块冰凉的东西从眼前落下来,是用来冷敷的白巾。   孟林尴尬地将凳子扶正,尴尬地挠了挠脸,道:“……我吵醒你了?对不起啊。”   岑玉危叹了口气:“唉。”   他这一开口,宿淮双才发现自己床边还坐着一个人,是位眉目清朗、神色温润的青年。初步判定这人不是坏人以后,宿淮双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同时将眼中的警惕尽数收敛,身体也有意识地放松下来。   岑玉危眼神无奈地看了一眼孟林,又转头,温和的视线落向宿淮双,道:“躺下再休息一会儿如何?你还在发烧。”   宿淮双的神色颇为紧张,捏了捏被子,还是依言躺下了。见他乖巧听话,岑玉危的眼睛一弯,将落在被子上的湿巾收回来放回水盆中拧了拧,折叠整齐,探手向他,似乎要将它放上自己的额头,一边细细解释道:“你没有灵力,高阶丹药会冲散经脉,低阶的又难以吸收,效果不好,只能这样了。”   宿淮双安静地抿唇,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岑玉危手里那块白巾,想起了那几乎将他的梦境冻伤的冰冷触感,手指微微一紧,却没有开口拒绝,默不作声地等着。   冰敷的白巾快要落到额头上了,岑玉危的手却半途顿住。孟林将他的手拉开,温暖得有些炙热的手掌向宿淮双额头上一探,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立刻伸出用一只手,将宿淮双有些冰凉的脸颊和额头整个包住。极寒之后是极热,宿淮双让他捂了好一会儿,才将气顺过来,感觉额头和脸颊回暖,身体仍因为发烧感到寒冷。   孟林道:“师兄,不能敷了!再敷他要死了!”   江泫前脚迈进房间,迎头就飘来这么一句。他提着从山下药堂抓来的几服药,冷声问道:“谁要死了?”   孟林立刻噤声了,迅速将手收回来,站在床头装木雕。宿淮双被他捂得头晕眼花,模糊的视野里头出现一抹清瘦澈净的白影,那人换了身干净衣服站在床边,嗓音似乎含着一抔霜雪,淡而冷,慢慢拂过他的耳廓。   “感觉如何?”   宿淮双勉力回答道:“很好。”   一开口,他就被自己的声音一惊。没说话时不觉得,真的开口了,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无力,怎么听都不像是很好的样子。无论什么问题,撒谎都不是能获得信任的行为。他抿紧唇,不再说话了。   江泫听了这声音也没打算信,将写着用量和熬制需求的药包递给岑玉危。两名弟子适时退出房间,江泫伸手探了探宿淮双的额头,掌心带着净玄峰婆娑的雪气,让小小的少年忍不住一缩。   江泫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问道:“冷?”   宿淮双道:“不……”   话还没说完,江泫向着屋角抬起手,纤白的广袖微微一扬,柜门应声而开,飞出几床柔软的被褥,将宿淮双捂得严严实实。   打了几个照面,江泫便发现了一个问题。宿淮双不会拒绝人,或者说,他为了自己的处境刻意不给人添麻烦,一切能麻烦到别人的举动,他都想尽力避免。   这就怪了。和他前世的性格真是大相径庭……   那张俊朗沉默的面容又浮现在面前。江泫眨了一下眼,那面孔又从自己面前消失了。他不再回想,淡淡道:“睡觉。”   宿淮双依言闭上眼睛。   在江泫下山将药抓回来之前,他去了一趟撷云殿,向长尧问清楚了来龙去脉,得知灵力全无的宿淮双为了救人独自降服了一头低品妖兽,长尧顺着痕迹找去时,他正满身是伤地蜷缩在破庙一角。   江泫道:“您为何将他带回宗门?”随手治了了事,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想到自己一会儿又要下山抓药,他不禁在心中叹息:悲也!反派走了来主角,躲不开的劳碌命。他认了!   长尧道:“你师姐说……”   江泫木着脸将他同那日毫无区别的说辞听完了,仿佛他捡人回来真是一时兴起,没有别的考量与打算。当然,江泫全然不信。值得仙人长尧入世探寻之人,必然有其特殊的用处,只是长尧不说,他也没有追问的道理。   打听完这件事,长尧细看他两眼,又露出了细微的欣慰神情。   “你果然很喜欢他。”   江泫:“……”   从哪里看出来的?! 第13章 仙山渡来13   净玄峰顶,遏月府。   江泫盘腿坐于殿中,阖眼冥思,意识同殿外呼啸的风雪一同沉进灵识海中。   江泫的灵识海荒芜漆黑,幻化出的地面覆着一层浅浅的水浪,在这片昏黑的空间中微微散出光亮。然而它并非真正的水流,只是虚影,江泫行走其中,衣摆被水浪轻轻拂过,未曾沾湿半分。   灵识海很大,举目四望望不到边,颜色又黑沉,很容易让人感到喘不过气般的压迫感,而江泫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找到了方向走了一会儿,见到了泡在水里的系统。   系统道:“都说了让你没事不要来找我了。”   江泫道:“你似乎没有在睡觉。”   系统转了转身体,语气中带上些许不耐烦:“快问,问完我就睡。”   江泫照例在他面前蹲下来,开门见山地问道:“宿淮双出现在上清宗,是你做的手脚?”   系统听了这话,似乎感到颇为惊诧。   “不是。”它立刻回答道,语气中的诧异不似作伪。“我连你的灵识海都出不去,怎么动手脚?”   江泫思忖片刻。   既然不是系统做的手脚,那问题一定出在长尧身上。他或许有了一些别样的打算,在宿淮双拜入蓬莱之前就将他捡了回来,随手丢进了净玄峰。   究竟是什么打算?宿淮双现在还是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究竟有何特质,能够引起长尧的注目,让他专门出世寻找?   系统道:“想那么多干什么。主角在你身边,岂不是更好掌控,未来的变数不也会更少?上一世你也是这样做的,把江明衍带在身边,试图剪掉他恶性的枝桠,若非他最后突然反水,效果也……你干什么?!”   机械音突然滑稽地拉高了,似乎在表示自己的猝不及防与恼怒。因为它话还没说完,迎头就来了一道大浪,将它小小的躯体整个儿掀翻了。   它在水流之中滚了好几圈,因为没手没脚,好一会儿才稳住身体。正想发几句牢骚,却见江泫的脸色异常苍白,不禁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江明衍。   江泫不太听得这个名字,即使已经再世为人快百年,每一次听见还是心神不稳,这次尤甚,一向波澜不惊的灵识海中都出现了浪涛,还把它给掀翻了——   系统于是向前滚了滚,滚到江泫面前,干巴巴地道歉:“对不起。”   江泫愣愣地盯着它,感觉身体不可遏止地发冷。胸前明明没有伤口,此刻却突兀地泛起疼痛,其中夹杂着刀锋的森然杀意,仿佛江明衍就站在自己面前,仿佛那冰冷的玄铁剑还嵌在他的胸膛里。   刀锋被打磨得明亮,月光为其渡上清透的颜色,向下映出自己混杂着愕然与哀色的眼睛,向前便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攥着剑柄,力气大到手臂不自觉地发抖。江明衍的袖子是黑色的,江家人都喜白,只有他常年一身黑在江家窜来窜去,江泫亲自陪他入世历练的时候,为他添了一柜子的黑衣服,挑了几件他最喜欢的,一针一线绣上护身的家纹。   现在这些银丝线盘盘绕绕,未被血染红的地方,在月下发出耀耀的银光。四处都是血,江明衍的手上、袖子上、剑柄剑锋上,全是江泫的血。江泫的身上也有,红与白在他昏沉的视野中交叠成一片,一会儿像他书房墙壁上的挂画,一会儿又像净玄峰上的红梅与雪。   试图更改或掌控一个人原本就是异想天开,前世江泫已经吃到了巨大的教训。对于系统所说的“掌控宿淮双”他没有丝毫想法,如果能回到上一世,他也一定要走得远远的,绝不再沾染半分。   他精神不稳,灵识海中也掀起惊涛骇浪。天际泛出隐隐的血红色,漆黑的雷光缠绕其中,地上覆着的水浪也微微泛红,远远一看,像是从江泫身上流出来的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水。系统虽然不受灵力影响,但在灵识海中有实体,此时被冲得东倒西歪,一边滚来滚去,一边想:□的,忍了!   江泫深吸一口气,狠狠地掐住自己手腕,借由疼痛将自己从梦魇中拔出来。他抿紧唇,神情冰冷地将注意力挪开,伸手将系统抓回来,之前翻涌不息的血浪此刻诡异地开始褪色,凌乱破碎的水面也被骤然压制,霎那间风平浪静,仿佛方才的狂涌全是幻觉。   系统被他放在死水一般的灵识海中,头顶是江泫冷淡无波的声音:“不必道歉。睡吧。”   离开灵识海,江泫睁开了眼睛。   心不静,闭关修炼事倍功半,浪费时间又耗费心力。他起身推开木门,迎面扑来鹅毛大雪与簌簌的寒风,净玄峰顶的雪势比腰部的要大许多,登上峰顶的路也时常被积雪堵塞,江泫每次上山都要用灵力清扫一番。   被这样的风雪一扑,他感觉烦躁的心情平复了不少。靴子踩在雪上的沙沙声响与呜呜咽咽的风声混杂在一起,纯白的冰花从灰蒙蒙的天幕降下,如同大雨一般,缓慢地将他的身心洗濯干净。   江泫轻轻呼出一口气,再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他现在在净玄峰。他已经不在栖鸣泽了。无论是家族的烂摊子也好、江明衍注定潦倒破碎的结局也罢,都不再是他肩上的担子了。他挪动脚步迈进后院的四角亭中,靠在栏杆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落雪,某片雪花栖上栏杆时,江泫盯着它,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回浮梅殿。   但他旋即打消了这个想法,现在还有事情等着他去做。   之前虽然对长尧的动机有些困惑,但一直没有头绪,在外头吹了会儿风,神识清醒了些,一个名字忽然浮上了心头——   夔听。   他要再去苍梧山下看一看。   *   浮梅殿。   宿淮双趴在栏杆上看雪。   他被捡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开始时发了一场高烧,退烧之后那位面相和善的师兄似乎意识到了宿淮双和上清宗师弟的不同之处,开始恶补如何照顾未开灵力的普通人,当日便为他添置了几床厚厚的被褥、好几套足以过冬的厚衣,件件都为他围上暖和的绒领,叫他再不受净玄峰寒雪的侵袭。   宿淮双的房间在孟林旁边,他发烧不能下床那会儿,孟林就给他收拾出来了,还咨询了山下人过冬的方式,为他添置了一只漂亮的小暖炉。   “好不好看?”孟林笑嘻嘻道,“你猜上面刻着的是什么?”   宿淮双盯着暖炉上异常抽象的纹路看了好半天,视线在孟林兴高采烈的神情与暖炉之间来回转了几转,最终不确定地开口道:“……老虎?”   孟林大喜道:“没错!小师弟好眼力!就是老虎!嗷呜嗷呜!”   说话语气像是逗弄七岁稚童一般,但宿淮双并不讨厌,且十分配合地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孟林一看见他笑,双眼都快放光了。自从上次玄知下山以后,净玄峰冷清多年,他和岑玉危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过新师弟了。现在师尊抱回来一个,不仅长得可爱,还非常听话——纵使性格有些沉闷,也不能改变他是个讨喜好孩子的事实。   孟师兄面相文弱,像是凡间的书生。然而其实性格最活泼、话最多,是净玄峰上最亮的一团火。宿淮双规规矩矩道:“谢谢孟师兄。”   最开始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叫师兄。江泫没有说要收下他,按理来说他并不算净玄峰的弟子,岑玉危却摸摸他的头,告诉他没有关系。   “师尊既然将你带回来,你就是净玄峰的弟子。”岑玉危笑道,“要过的只是入门大选,分峰的时候会直接将你分来净玄峰的。从明日开始,你就前往主山的训教堂和其他峰的师兄师姐们一起学习,淮双悟性高,若勤加修习,一定能在入门大选中拔得头筹……”   岑师兄修如玉竹,像是凡间官宦家的公子。然而乐于操心、又时常唠叨,再小的事情都要细细嘱咐,恨不得将每件事都掰碎了讲一遍不可。宿淮双同样不讨厌,每次都乖乖地听他说,第二天便独自一人离峰,去训教堂学习了。   算起来,他也已经在净玄峰呆了好一段时间了。在师长的教导下,他已经能使用灵力,相较于几月之前进步巨大,然而不常看见江泫。   今日休沐,他视线漫无目的地追着飞雪跑,一边在心中默默地想:“等那人出关了,看见他进步如此之大,会夸奖他吗?岑师兄和孟师兄都夸过了,想来进步确实可喜。”   想着想着,鼻尖似乎又嗅到了江泫身上缠绕着的冷香。像是怀中揣着盛放的雪梅,香气却并不逼人,反而清冷淡雅,悠远绵长。   他想了想,出声道:“岑师兄。”   岑玉危坐在旁边看书,闻言抬头道:“怎么了,淮双?”   宿淮双捏了捏衣角,神色踌躇道:“伏……伏宵君什么时候回来?”   未得到江泫的亲口承认,这声师尊他是断然不能叫的。岑玉危同样明白这样有些僭越、失了尊敬,从不主动让他改口。   他回答道:“师尊时常闭关,此次只去了一月有余,应当还早。最长的一次,我记得是三年。”   三年?!   宿淮双似乎被这个答案惊到了,愣愣地问道:“师尊不饿吗?”   在岑玉危看来,这个问题就天真得可爱。青年面上浮现浅浅的笑意,眉眼弯弯道:“师尊已经辟谷,不会饿的。”   岑玉危和孟林皆已辟谷,只是宿淮双还是凡人不可缺少饭食,在他还在发烧的时候,孟林就收拾出了一间厨房,又与岑玉危一同下山添置了厨具食材,在江泫闭关的这段时间里,净玄峰多了不少人间烟火气。   岑玉危奇道:“可是想念师尊了?从前的弟子看见师尊就心中发怵,我以为淮双也会怕他。”   宿淮双困惑道:“为何要怕?”   岑玉危合上书卷,宿淮双知他又要开始“解释说明”了,立刻回身站好,摆出了异常乖顺的倾听姿势。   “因为师尊很强大。踏入仙途之人千百万,师尊是站在峰顶上的几位大能之一,威名无人不晓。他年轻的时候傲气凛然,干出来不少大事……”   青年挑挑拣拣,将净玄峰主年轻时候干过的大事儿挑挑拣拣讲了一遍。宿淮双原本只是打算随意听听,不想被塞了一耳朵“屠宗灭恶”的猛事,在廊下的寒风中怔愣片刻,磕磕巴巴地问道:“真……真的是师尊吗?”   岑玉危道:“是啊。起先师尊收了许多弟子,细心教导。可师弟们看见他就紧张磕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个个都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师尊有些伤心,此后就不再从弟子们说话了。”   宿淮双心情复杂。他捏了捏袖角,感觉有些荒谬,又十分合理。   那位伏宵君,竟然会因为弟子冷落而感到伤心吗? 第14章 仙山渡来14   他正惊奇疑惑之间,远远传来一阵破空之声。   宿淮双翻过栏杆走到殿前抬头张望,很快就见一道白影凌空闪来。靠近浮梅殿了,他的速度降了下来,慢悠悠地也能看见正体了——   是下山买菜的孟林。他一身白衣白靴,御剑而行、衣袂飘飘,颇有些仙人遗世独立之姿,然而脚下踩着的本命剑,前后分别挂着一只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篮,就算站在地面向上看,也能看见菜篮子里冒出来的鲜嫩菜叶。   他远远地叫道:“今天的菜好新鲜!”一边悠悠地进了浮梅殿内,将佩剑悬在殿前,利落地跳下来,理了理凌乱的衣摆和头发。   宿淮双上前几步,抬手打算去接菜篮子。   孟林平日里下山买菜只带一只篮子,他和岑玉危饭量都不大,就算要让宿淮双吃好吃饱,一只篮子也足够了。可他今日带了两只大篮子,都被装满了。   见他伸手要接,孟林赶紧掐了个净尘决将佩剑清理干净,接着将那两只篮子都提了起来。他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体型,身量不高、甚至看起来有些文弱。宿淮双十二三岁,虽然瘦但是不矮,两人站在一块,活像一对凡尘兄弟。   “你抱得动这篮子么?一会儿被篮子压得扑进雪里,我还要捡菜。”孟林笑道,“走走走,拿着师兄的佩剑去玩儿。”   话音未落,他的佩剑便从半空中落下,宿淮双慌慌张张地扑去接,将剑紧紧地抱进怀中,红色的剑穗被风一刮,轻轻搔了搔宿淮双的脸,小小的少年腾出一只手将它拨开,抱着它安安静静地往孟林的寝居走,要将这佩剑放回架子上。   孟林对着宿淮双纳闷道:“他不喜欢剑吗?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天天拿着树枝打菜叶,幻想自己是个绝世高手,做梦都想有一把剑呢。”   岑玉危道:“不是他自己的剑,淮双多半是不会动的。”他从孟林手中接过一只菜篮子,掂了掂重量,眼中浮起一丝笑意:“今日是你的生辰。想怎么置办?”   孟林道:“买得可多!好多年没这么办了,上次过生辰吃饭还是上次……”   正说话间,宿淮双放好了剑,扒着门框巴巴地问道:“今天是孟师兄的生辰吗?”   孟林一看见他就高兴。   他道:“对!咱们淮双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宿淮双想了想,摇了摇头。“记不得。”他道,“孟师兄是过几岁的生辰?”   孟林卡了一下壳。   在山上住太久,只记得每年日子到了要象征性的操办一下,完全记不得自己多少岁了。   岑玉危笑道:“二百一十一岁。”   宿淮双大为震惊,孟林也大为震惊。他抓了抓头,咋舌道:“我居然在上清宗呆了这么久了?”   苍梧山清净,净玄峰尤甚。在这里修习生活,峰上一日如人间一年,瞬息便过,不知人老。虽然对于修士来说,“衰老”一词实在遥远。   孟林摸了摸下巴,怪怪地想:原来我已经是老头子了?!   宿淮双又问道:“那岑师兄呢?生辰何日?现今几岁?伏宵君呢?”   岑玉危道:“我今年二百五十九岁,早于孟林两届入峰。师尊仙寿,具体年岁我也不知。”   宿淮双点点头,不说话了。其实他还想问问江泫什么时候回来,但问题太多了显得缠人、容易惹人厌烦,于是他决定把这个问题暂且搁置,等过一段时日再问。到时候自己有大长进,再向伏宵君表示自己想留在净玄峰,他或许会答应。   孟林走进厨房之前,顺手薅了一把宿淮双的头。小小的少年站在走廊下费劲地抬手整理被揉乱的头发,理着理着抿紧唇,回头看了一眼师兄们的背影,平静似深潭的眼中泛起一丝柔和的涟漪。   *   苍梧山下。   江泫熟练地绕过禁制,进入苍梧山底。上次已经来过一次,这次他轻车熟路,很快从错综复杂的山洞中找到方向,迈出了外层迷宫,进入了封印夔听的牢笼。   为了封印妖神夔听,苍梧山的地底几乎被整个架空了。出了迷宫遍是一道又一道的禁制,其上的符文泛着辟恶镇邪的金光,千百年来如常运转,并未失效。它们层叠层叠,如同冰冷的牢锁一般包围住里面的巨型坑洞,然而其中早已空无一物。   江泫险之又险地避过它们,站到了巨坑的边缘,视线向下,一寸一寸地琢磨细节。   坑洞很深,洞壁和地面都打磨得异常平稳,上面画满了阴湿诡异的血符文。除了这些用作封印的符文,地面上还有两道法阵,里外交叠,一道为了捆束灵魂,一道为天煞阵,用来吸取夔听自然恢复的妖力,又用这妖力作为维持法阵的源头。   上清宗的书阁密文中记载,妖神夔听被封印至此时受了重伤,若非神格加护,当场便会湮灭。既然如此,只要天煞阵不破,就能维持永恒运转,且不论夔听能否挣脱法阵,就算它挣脱了,也绝不会有力气逃出内外层的禁制。   一旦它触碰到禁制,就会立刻惊动长尧,届时一定会被重新封印。   这就更奇怪了。坑底的东西到底去哪儿了?   偌大的山地安静异常,唯一的动静只有轻微的风声。没有肮脏的妖力、没有神格的压迫,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好像从未有妖兽在这里呆过。   江泫思忖片刻,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他直接从边缘跳了下去,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巨坑之底。在底部抬眼一看,四周的血符文挤挤挨挨,颜色鲜艳如同刚画上去的一般,看得久了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向下流动,恰似一片阴森诡谲的瀑布,邪之又邪,令人心神震颤、神识大乱。   江泫平静地移开目光,脚下踩着两层法阵,在坑底走动观察起来。   法阵以妖神夔听的血启动,因此江泫在其中的行动并不受影响。只是法阵煞气重,在其中呆久了,难免有些压抑之感。   他绕着坑底走了一圈,有了新的发现。坑底没有什么异常,而靠近坑底的墙壁上画着的血符文则另有玄机。出现异常的地方一共有六处,江泫凑近仔细查看,发现这些符文东拼西凑挤成扭曲的圆环,似乎封印着后面的什么东西。   碰是万万不能碰的,若是贸然触碰,有元神被震散的风险。   江泫退后几步,分出一缕灵识,朝着六个圆环一一探了过去。以他的经验来看,或许洞底地面上方几寸还悬着一张看不见的法阵,六枚圆环、或者说圆环后面封着的东西,正是此法阵的阵眼。   意识到这一点后,江泫心一沉,感觉一丝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背后升起。   什么诛仙阵,竟然有六枚阵眼!   灵识安安稳稳地探过五枚,其后封印的不知什么东西都在安稳运转,同时如沉睡了一般安稳,没有血符文的阴森、没有天煞阵的煞气横生、没有锁灵阵的坚不可摧、也没有外头数道禁制逼人的威压。   它们被封在血符文后,给江泫的感觉却澄澈温和,像是世间最纯洁之物,出现在封印妖神的坑底,违和感简直让人无法忽略。然而,在探查至第六枚阵眼时,异变陡生。   前面的封印物并未拒绝他的查探,若以灵兽作比,态度称得上一句温驯友善。而第六枚的情况则大不相同,像是恶意满盈、啖人血肉的妖邪,江泫的灵识甫一探过去,就被吸食得干干净净。   江泫大惊。   什么东西,吃人灵识?!   他退到法阵中央,将心中的震惊压下去,开始分析现下得到的信息。   其一,夔听不具备幻化的能力。照封印之所的规模来看,它的体型巨大到几乎能填满坑洞,如一座小山一般,若要以肉身挣脱封印,必然地动山摇,天下世人皆知。因此,只存在一种可能性,就是它的肉身消毁了。   至于为何消毁、如何消毁,江泫还未探知到那个境界,暂时不得而知。   其二,所有的法阵与禁制都在如常运转,代表着封印之物仍在其中。夔听仍在山下,只是因为身体消毁,变成了肉眼看不见的神魂,盘旋在坑底。   这样一来,威力最大的天煞阵就失去了效用。它只能困锁肉身,没有束缚灵魂的功能。恐怕真正将夔听的神魂封印在此的,是上方这层看不见的法阵。这法阵规模巨大,六枚阵眼中五枚状态良好,唯独一枚……   思及此,江泫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个异常荒谬的想法突然浮上心头。   上清宗有六峰,其中五峰峰主都尚在宗门之内……唯独净玄峰峰主失落近百年,似乎正对应那枚黯淡狂躁的阵眼。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江泫立刻感觉到如有实质的寒意蔓延全身。这深洞之底似乎变成了阴冷无光的深渊,他立于其中,凝重地思考:   上清宗究竟在拿什么镇压夔听的神魂?   六峰?或是六峰与峰内所有人的灵?   上清宗急于找回伏宵,真的只是因为同门之谊吗?   如今至关重要的阵眼之一已经出现了异常,这是否意味着封印已经有所松动,夔听的一部分神魂已经离开苍梧山底了?   猜测一件一件地浮上来,一条比一条不妙。但江泫也知道,猜测只是猜测,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想办法搞清楚这几枚阵眼究竟是什么东西。   重月天陵,长尧毓竹,宗内之人对伏宵的真情不似作伪,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自己已经悄悄进入山底两次,为了不引人起疑,短时间内不能再来了。上去以后,可以开始着手调查镇压神魂的阵法,希望能得到结果。   正思索间,随身带着的传音玉令灵光一闪。   天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语气有些无奈道:“伏宵。今日有弟子入门大选的集议,你是不是忘了?”   江泫一愣。   近日发生了不少事情,他确实是忘了。洞底不见天日,他也不知道现在究竟何时何分,但既然天陵传音来催,想必五位峰主已然到齐了。   看吧,世界的尽头是工作。甭管什么妖神逃脱、什么命运脱轨,只要天没塌下来,人就要工作。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向苍梧山而去。 第15章 仙山渡来15   江泫赶到撷云殿外,远远听见一个中年男声颇为不满道:“集议迟到,实在不像话!”   声色严肃,语义低沉,光听声音就能领教到几分此人的古板,活像凡尘中浑身捆着教条礼数的酸腐先生。作为学生,自然很怕被这类人盯上,可江泫并非学生也非这末阳君的弟子,因此大步往里走,只当一个字都听不见。   绕过前庭,又听毓竹君摇着扇子悠闲自在道:“距离集议开始可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啊,怎么算得上迟到?”   江泫掀开雪一般细碎清澈的珠玉帘,踏入室内。   议室明亮,采光极好。窗前吊着几株兰花,角落摆着几只香炉,轻烟袅袅,散着清冽淡雅的檀香。议室中放着六张矮书案,分成两批对称排布,最北方的玉台正中放着一只蒲团,长尧阖眼静坐其上,银发如雪,一派安和宁静之态。   下方的六张书案,右方从主到次依次坐着落墟峰末阳、时隐峰天陵,左方则是流林峰毓竹、浮云峰重月、玉门峰清野。   末阳一身金棕长袍,正襟危坐。看面相是个颇不好惹的中年人,蓄着胡须,一双鹰眼精明有余,显得有些刻薄。他与天陵之间空着一个位置,江泫神色平静地走上前去,撩开衣摆端坐下来,等待集议开始。   他还未完全坐定,就听末阳瞪眼道:“失踪数年,回宗门之后越发不知礼数!集议数次迟到,这次更是过分。你的峰主玉令呢?为何不佩?”   江泫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本该佩着的象征峰主身份的玉令不见了踪影,略一回想,想起了它此时应当躺在浮梅殿居所内,闭关之前未曾带上,方才去了苍梧山底,被天陵急急忙忙地叫上来,竟然忘了回去取。   如此一来,的确是他失了礼数。   江泫正想开口,坐在左侧末席的清野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这哈欠打得及时,简简单单的举动立刻将末阳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如此重要的集议之上还有人做出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当即发作了。   他言辞激烈地将清野数落了一通,穿着粗布衣衫的青年坐没坐相地趴在书案上,睡眼迷蒙,明显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显然比江泫迟到还让末阳生气,他正欲再开口,玉台上传来长尧沉冷的声音:“末阳。”   末阳立刻止住话头,向着座上恭敬地抱手一礼,道:“是,宗主。”   集议就此开始。   上清宗每隔二十年举办一次入门大选,每次入门大选的选题都不同,难度却丝毫不会下降。大选一共有三轮,第一轮验天赋,第二轮验心境,前两轮固定不变,真正的难关在第三轮。   每一轮都会刷下一大批前来参选的弟子,上清宗招收弟子最多的一届,一共有十八人,由此可见标准之严苛。   而每次大选开始之前,都会召开一次集议,由众人一起敲定第三轮的选题,千百年来向来如此。这一代六峰主之中的话事人是末阳,集议也是由他定点召开。此人待人待己都严苛过头,最好数落教育他人,常常将他门下的新弟子管束得痛不欲生,成天嚎哭着说想转入其他峰主门下。   数落同僚尚且如此在行,对待弟子只会严苛百倍。江泫在集议中面无表情地走神,一边同情他门下弟子的遭遇。   这样一想,宿淮双也是要过入门大选的。宗主尚未明言他归属净玄峰,意思是与其余弟子一样由末阳规整分配,若是运气不好被分到落墟峰……   悲也。   江泫默默地想。   在末阳手底下受教习,长大了不会变成和他一样古板的人吧?虽然养一个主角很麻烦,但如果他主动向自己表示想要留在自己门下,破格收下也不是不行。反正他今年也不打算再收弟子,峰内有一个吵吵闹闹的孟林就够了,孩子太多,他实在带不来。   或者等他在末阳手下呆够了,苦不堪言地来找自己,也不是不能答应。   他端坐于书案后,想到自己峰内多了个少年,突然感觉到一丝迟来的不习惯。想了一点便有二点、有二点便有三点,他的思绪慢慢从枯燥无味的集议上抽离,飘回了飞雪茫茫的净玄峰。   直到天陵的呼唤声落到耳边:“伏宵!”   江泫骤然回神,颇为茫然地抬头,才发现议室之中的人都盯着自己。尤其是末阳,脸黑得快比上锅底了。   天陵坐在江泫身侧,皱着眉头,神情隐隐担忧。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态度有些紧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他一贯很将江泫“捧在手心”,明明是师弟却颇有师兄的模样。   江泫安抚道:“无事,不必担忧。”又抬头向着末阳颔首一礼道:“什么事?我没听清,抱歉。”   末阳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伏宵!你……”   重月适时道:“方才末阳君问你,今年可要招收弟子?”   江泫一愣,便知到了惯例环节。每次集议,末阳都会问他收不收弟子,态度恳切,一次不缺。   他道:“不收。峰内已有三位……”   说到这里的时候,江泫微微一顿。心思还未转过来,身体就擅自说出“三个”了。然而他从没问过宿淮双的意见,如此武断实在不妥。若是主角想要更好的去处,或者无端怀念他本应拜入的岐水门,对锁住他前途的自己怀恨在心怎么办?!   但他仍硬着头皮接道:“已有三位弟子,足够了。”   末阳道:“三位怎称得上足矣?若我没记错,最小的那位弟子,尚未正式拜入你门下。再过几年就是九门会武,峰内参选弟子都凑不齐,岂不惹人笑话?”   江泫神色冷了几分。他目光冰冷地扫过末阳的脸,漠然道:“谁敢笑话他们?”   天陵目光扫过他神色冰冷的侧脸,感觉心脏一跳。不用看都知道他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从前他总顶着这种又冷又煞的神情走来走去,仿佛一樽行走的杀神,宗内哪个弟子见了他都发怵;可自从这次将他找回来,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他冷脸了。   曾经像是难掩锋芒的利剑,如今像是一捧灰。成日成日待在寂寥萧索的净玄峰,不收弟子、也不出来走动,偶然碰上也是平和死寂、寡言少语,状态实在让人担忧。   空气中漫起几分剑拔弩张之意,议室中原本和谐的气氛一下僵住了。似乎没想到江泫是这样的态度,末阳用力挥了挥袖子,眉头皱得能拧死蚊子。他忍了又忍,最终勃然大怒道:“不是笑话他们,是笑话你!”   他站起身来,指着江泫怒道:“经历一次雷劫便一蹶不振,你曾经决心迈出那一步的绝勇去哪儿了?!看看你现在像什么——”   一阵剑锋出鞘的利响过后,末阳的话被打断了。   雪亮的剑锋直直指着他的命门,天陵神色惊怒,举着剑森森道:“你再说一遍?”   重月斥道:“天陵,收剑!”   议室之中乱成一团,自始至终长尧都阖目静坐台上,不曾开口干涉。原本一副半死不活困顿相的清野一下子从席位上翻起来,挤进末阳和天陵的本命剑中间,好声好气地和事佬:“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嘛。都是老头子,吵吵闹闹的伤筋动骨就不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毓竹绕到末阳背后,准备随时捂他的嘴。与此同时,他对着江泫挤了挤眼睛,比了个“嘘”的手势。   江泫收到他的信号,心中方才被挑起来的一点怒火诡异地一顿。天陵很生气,重月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宗主沉默不语,毓竹态度有点小心翼翼的意思,清野一张苦瓜脸可怜兮兮的。末阳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怒火僵在脸上,一时额角青筋乱跳,强行移开了目光,也不再言语。   ……莫名其妙。   议室笼罩在诡异的气氛之中,只因为末阳的一句话。   自己终究不是伏宵,没有原身的记忆,不明白因为一场雷劫有什么值得天陵与同僚拔剑相向的。他先前之所以冷脸,是因为末阳讥讽他的弟子,后来发现对方只是气他闭锁自我一蹶不振,便也没什么好介意的了。   他站在一干人里,察觉到自己没什么波动的心情,与众人或高昂或无奈的神情一对比,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割裂感。   不就是一场雷劫吗……?   他抿唇,神色缓和下来,抬手去压天陵的剑。青年看上去颇有不忿,看见江泫平静神情时,呼吸却乱了一拍。   他依照江泫的意思收了剑,茫然地盯着他的脸,脑海中乱糟糟的:师兄为什么不生气?末阳这样说话,他都不生气吗?   又胡乱想道:天下已经……已经没有再值得他生气的事情了吗?   这不好。没有情绪不是一件好事,心如死灰更不是。他死过一次,似乎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伏宵了。   清野道:“对了嘛。和气一点好,末阳君没有恶意的。咱们会还没开完呢,早点开完,弟子说峰顶的果子熟了,摘了一筐放在我房间,我回去吃。你们吃不吃?”   天陵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他惦记的居然是果子。但他很给面子地回身坐下了,室内的氛围一松,几人重新落座,开始重新商讨第三轮试炼的相关事宜。   等到回忆结束,末阳向长尧示礼,第一个离开了议室。其余人三三两两地散开,江泫才迈出殿,就听见后面有人急急忙忙地喊他:“伏宵君!伏宵君!”   江泫回身一看。   是清野。   没人吵架了,他心情似乎轻松许多,几步追上来,抬手揽住了江泫的肩膀。已经数不清多久没有和人有过这样的肢体接触了,之前抱宿淮双进偏殿也只是因为情况危及,此时突然被这么一揽,竟然十分不习惯。   清野的手勾着江泫的肩膀,同他亲亲热热地向前走。天陵落了半步在后头,脸色又隐隐有点泛黑。   “我峰上多果食,很新鲜的。”清野眉飞色舞道,“只是有些冻过之后更有风味,明日可否借你峰顶遏月府一用?我知道里头有一片冷湖,用来冻蔬果,绝佳。”   见江泫眉峰一动,似有拒绝之意,清野连忙道:“分你一半!你不吃,你弟子要吃的嘛。你峰上来了位小弟子,一定还没辟谷吧?没辟谷要吃东西的。”   江泫一愣。他思索片刻,目光扫过清野恳切的神情,点头同意了。 第16章 仙山渡来16   回到净玄峰的时候已近天黑,浮梅殿外悬着四角灯笼,暖光逸散,映着峰上常年不停的飞雪,一片一片安宁平淡。江泫踩着石板路上混着落梅的薄雪,推开了朱红的殿门。   后院亮着光,一整条走廊的灯笼都被点上了。空气中飘来孟林豪爽的笑声,似乎格外高兴,江泫心中奇特,本来要径直进内室的脚步一顿,脚尖一转,向后院去了。   后院有一座小亭,远远地能看见三个高高矮矮的影子坐在一起,一点沁着雪气的酒香不经意拂过江泫的鼻尖,他听见孟林笑嘻嘻地逗小孩:“小淮双要不要尝一点?”   岑玉危道:“不可以。淮双,好好吃菜。”   宿淮双含含糊糊道:“酒是什么味道的?”   江泫的脚步微微一顿。   这孩子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浑身都写满了拘谨,现在回话已经非常自然了,语气也颇为信任亲近,看来在他闭关的这段时间,几位弟子相处得还不错。   也是,岑玉危年长些,性格温和,最会照顾人。孟林活泼得多,带小孩玩最合适。   思绪回转之间,又听孟林道:“那得你自己尝尝才知道——诶诶诶师兄,你抢我酒碗作甚?!我只沾一小筷给他尝尝,你怎么知道他就不会喜欢呢?”   宿淮双巴巴地端着碗筷,目光在两位师兄之间打了个转,最终决定低头扒饭,让他们自己争去。   岑玉危道:“你那酒有多烈,你自己不清楚?”   孟林道:“分明不烈!你看我喝了多少碗了,一点都没醉。是师兄喝不了酒,所以才觉得烈。”   岑玉危语塞片刻,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争了。他确实喝不了酒,今夜也被孟林劝着喝了点,此时坐在灯下,脸上不知是喝酒上了红、还是被灯光映红,一贯澄净温和的瞳仁带上了些迷蒙的水光,连带着思维也有些轻飘飘地,转不过来劲儿。他端着孟林的酒碗道:“我要告诉师尊。”   孟林知道岑玉危喝醉了幼稚,但没想到他竟然使出如此阴损的招数,顿时瞪大了眼睛。“不行不行!”他求饶道:“我错了。师兄将酒碗还给我,好不好?”   岑玉危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将酒碗递给他。   宿淮双咬着筷子看着好玩儿,视线追着酒气清冽的酒碗走,模模糊糊间看见走廊下一道模糊的白影。实在太安静了,像是一抔无声无息的落雪。这雪色栖于廊下似乎有一段时间了,看够了亭中的景色,似乎转身要走。   伏宵君!   宿淮双动作一顿,立刻跃下椅子,冲进亭子外的飞雪里,向着夜色中的走廊跑去。   孟林惊道:“小淮双?!你往哪儿跑——”   宿淮双将他的呼声抛在耳后,闷头冲进走廊底下,抓住了江泫的袖子。似乎只有真的将这片袖子抓在掌心里头,他心中才安定下来,一边因剧烈跑动而呼吸不畅,脸颊憋得通红。   江泫没想到他会发现自己,还跑来拽自己的袖子,一时感到有些猝不及防。或许因为跑得太急,拽着袖角的力气也格外大,不禁让江泫怀疑,他要是年龄再大点、再长高些,这片袖子非得被他拽断不可。   但看他缓不过气十分难受,江泫叹了口气,还是道:“运心诀。平心静气。”   淡淡的嗓音落进宿淮双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他激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满脑的热血褪去,抬起头似乎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抓着江泫的袖子不放,一时间又露出慌张的神情,猛地松手,向后退开好几步。   江泫:???   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   他向后退,撞上了孟林结实的身体。头顶飘来两位师兄惊喜的声音,宿淮双接着江泫同他们寒暄的时间,飞快将自己异常的神情整理好。   与此同时,他小幅度地抬起头,借着走廊的灯光,偷偷观察江泫。   青年身形颀长,静立于暖黄灯火之下,玉姿澄净、轩如霞举,几个月不见一点儿都没变。只是今夜的灯火似乎将他冷淡过头的神色软化了些,垂眼看人时,透着一点让宿淮双陌生的温和。   江泫抬眼,看见了孟林头上的红发带,今日他没有戴冠,而是用细红绸扎了个高马尾。回忆起曾经入世历练时途径某一地区,那里的人有生辰时束红发带庆祝的习俗,再联想摆在亭中的小小宴席,大概能明白过来,今日是孟林的生辰。   江泫道:“生辰快乐。记得早些休息。”   孟林一怔。只因这么随口一句,少年一贯吊儿郎当的神色裂开一个缝,露出其中的生涩与不知所措来。   他从没想过江泫会记得他生日,私心猜想,是不是因为想起了今天是他生辰,师尊特地出关来见一见他?   这样一想,孟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谢、谢谢师尊……”   江泫观他神色,误会他是生辰宴被打断了有些困扰。小辈的聚会,长辈在侧原本就很煞风景。   思至此,他微微一颔首道:“继续吧。”没看见孟林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又低头向着宿淮双嘱咐道:“睡前来我寝居一趟。”   宿淮双懵懵地一点头,看着江泫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了转角。他突然意识到,入峰几个月,江泫统共只对他说过这么两句话,态度格外冷淡。   是对弟子原本就如此,还是单单对他如此?   他不动声色地思索着,目光在江泫离开的方向停栖片刻,最终垂下了眼睫。   *   江泫在殿内小憩片刻,很快等来了一阵小小的敲门声。   他侧耳细听,发现后院中的声音已经止息了,现在站在门口敲门的应当是宿淮双。   “进。”   话音落下,门被推开一个小小的缝隙,宿淮双探头观察片刻,找准了江泫的位置,才将门推开了些,踏进江泫的寝居。   江泫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手中捧着一本古籍,一手支着下颚,垂眼看书,神色颇为冷淡。宿淮双一步拆成两步,似乎心中紧张,脸上却强行绷着安静的神情,慢慢地挪到江泫面前。   但江泫一抬眼,视线扫过他紧紧攥着自己袖子的手掌、紧紧抿着的唇、四处乱飘的眼神,轻而易举地窥见他镇定外壳下的忐忑。上次见面时不曾说过几句话,江泫对宿淮双的了解十分有限,然而此刻观他忐忑的内里,才发现他其实并非表面上那样不动声色,遇上什么事情,还是会和同龄人一样紧张。   还只是个孩子。   江泫心中新奇,又顾及他的情绪,让宿淮双随意找地方坐下,打算速战速决,早些放他回去休息。他开门见山道:“你可知入门大选将至?”   宿淮双不知他提起这一茬的用意是什么,低垂着眉眼用异常乖顺的语气答道:“弟子知道。”   方才还能看出些许慌张,现在往木椅上一坐,立刻被八风不动的态度遮掩住了。江泫心中奇怪,但暂且将犹疑按下,又道:“可想参加?心仪宗内哪一峰?”   直接叫他留下来多有不妥,江泫打算问一问他的想法。若他想留在上清宗、想留下净玄峰,只要和自己说了,自己必然应允。   没想到江泫亲自问他想去哪儿,宿淮双有些愕然地抬头,两人视线相接一瞬,他又立刻将头低下去了。大约是因为心中忐忑,他低着头半天不知如何开口,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又慢慢安定下来,这才小声道:“……净玄峰。”   声音实在太小了,亏得江泫耳力惊人,不然一定一个字都听不清。   为何态度如此扭捏?看上去不情不愿……倒像是有人强行让他留下来。   与此同时,江泫也骤然明白过来奇怪之处。上次也好,这次也好,同自己说话时,他总习惯低着头,声音不大,神情也带着些微刻意的、处于低位之人特有的温软恭顺,似乎极力免于展露性格、暴露想法。态度之小心,仿佛一旦露出本相,就会为自己招来什么灾祸。   联想到他细瘦的体格,一个可能性隐隐浮上江泫的心头。   或许他在他出身的风氏,过得并不怎么好。但风氏尊卑分明,他的血脉绝不算低……   如此思索着,江泫从书案前站起身来。   宿淮双安静地坐在木椅上,眉眼低垂,灯光之下神色纯白无害,乍一看甚至有些怯懦。   曾经在风氏,这样的态度为他免去了许多来自兄弟姐妹的刁难。风氏嫡系个个傲气凛然,自己是外姓人,自然不能拿出与他们同等的傲气,于是收敛锋芒,静静寻找出府时机。宿淮双隐隐也明白,这样无害的态度能为自己提供许多保护,需要承受的也只是他人无足轻重的轻蔑而已。   他屏息静坐,朦胧间听见珠玉碰撞的细碎清响,江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宿淮双心中一惊,挺直了背就要往后缩,但不知为何最终没有行动,视线呆呆地落在江泫近在咫尺、白净如玉的面容上,很快沉进他浩如烟海的眼瞳里。   冷如飞雪的净玄峰主正抬头凝视他,灯火与他的倒影,皆在其中。   江泫道:“同我说话,无须像方才那般掩饰内心、压低身形。”   听见这句话,宿淮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原本杂乱的思绪被这一句话轰得粉碎,脑海之中一片空白。数不清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是一瞬,一个想法浮了上来:   失策。原本以为他喜欢乖的。   伴随着这想法一同出现的,是愈演愈烈的恐慌。疑心他怀疑自己、厌恶自己、将自己赶出净玄峰,这恐慌从心中生发,伴随着经脉淌过四肢百骸,啮咬他的神经、攫取他的呼吸,让他的身体变成冰冷僵硬的人偶,连抬抬手都困难。   他六神无主地盯着江泫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并没有从中找到嫌恶与怀疑的影子,反而窥探到几分长辈的包容,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缓缓落下,呼吸回归的那一瞬,他甚至感觉有些头晕目眩。   他没发现……没发现就好。没人会喜欢长满尖刺的事物,只要做个乖顺听话的弟子,应该能成功留在这里。   如今已有看得见的归宿,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绝不要再回地狱一样的风氏。那样的高门大院,处处都散发着令他作呕的腐臭。如果有得选,他宁愿身体里从未流淌过风氏的血液。   小小的少年苍白着脸道:“伏宵君,我想留在这里。”   没想到自己靠近以后,对方的神色更不好了。江泫正怀疑自己的动作突兀,不想面前的孩子很快整理好了情绪,再次开口表示自己想留下来。   这次他的神情不太一样。   并非刻意为之的温驯无害,而是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因为不好的境遇心境苍白、眉眼之间缠绕着几分郁气。郁气之下是茫然,他仍然拥有一颗未被处境污染的、纯粹的心,若以平和的生活灌养,这几分郁气很快就会消散干净。   江泫见过与他处境相似的人。然而那人的心天生便是黑的,无论如何用爱滋养,也变不回白色。   他站起身来,轻轻垂下眼睫,犹豫一瞬后,抬手摸了摸宿淮双的头。   他听见自己说:“好。待你通过大选,便能正式拜入我门下。”   宿淮双猛地抬起头,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得偿所愿。江泫将手撤走以后,他呆呆地摸了摸方才被江泫碰过的头顶,不知想了些什么,立刻慌慌张张地起身告退,表示自己会好好修行,一定顺利通过大选。   离开之前,他往江泫书案上放了什么东西。   等到人彻底走远,江泫靠近书案,才看见是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油纸包用竹叶芯捆好,里头装着几枚形状精致、泛着清甜香气的点心,是山脚下镇中人气颇盛的槐枣糕。 第17章 仙山渡来17   苍梧山下,曲镇。   上清宗入门大选将至,平日里宁静祥和的曲镇一下变得热闹起来。镇中客栈食店的布巾幡高高飘摇,街头巷尾挤挤挨挨地都是人,有不少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从九州各处而来,参加上清宗的入门大选。   其中不乏名门出身的少爷小姐,随意往街上一走,便有一大票家仆护卫随行身后,更有甚者,父母亲自送来山下考核。   苍梧山下围着好几个小镇,此时所有客栈都几乎爆满,平日里生意冷清的巷角小店此时也坐满了人,店家满面笑容地招呼,知道这近一月的收入便能抵上往日好多年,鞠躬引客的动作带上了发自内心的热烈真诚。   宿淮双背着行囊,穿行于摩肩接踵的街巷,向着孟林提前给他预订好的客栈走去。   说是行囊,里头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些银钱、一些日常洗漱用品,还有一只装满法器的乾坤袋——都是师兄为他翻腾出来的上品法器,剑琴箫弓护身宝衣、还有各路符箓与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看起来恨不得将净玄峰库房里的东西与自己的私藏都倒进乾坤袋不可,也不知有没有得到伏宵君的同意。   乾坤袋重量极轻,又不占位置,让他本就不大的行囊看起来更瘪。配上他瘦弱的身形、以及身上穿着的竹绿素衫,纵使个子不矮,也实在像个来苍梧山下碰运气的小家族的散修,寻常少爷小姐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那种。   “顺利通过大选就好。其余人不必理会,若碰上良善之人,可酌情结交。”   下山前一晚,岑玉危曾这样嘱咐他。嘱咐的内容远不止这么点,从天刚黑说到大半夜,宿淮双一想起来,就有点脑仁疼。   孟林给他订的客栈是曲镇上最好的一家,提前两月便订了,订的还是天字房,生怕他因为考试焦心忧虑,还因住的地方不好睡不着觉。   足有三四层高的小角楼上挂着黑木门匾,上面用朱笔勾出几个磅礴有力的大字:云舒客栈。宿淮双驻足观赏片刻,背着行囊走了进去。   一楼是宽敞的大厅,厅内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迎来送往的店小二此时忙得找不着北,看见门口进客也抽不出身来迎,宿淮双环视四周,抬脚向着满头大汗打算盘的掌柜而去。   柜前围着一大票人,为首的是位尖脸的锦衣小公子,站姿随意中透着几分旁若无人的傲慢,其后数人衣着面相皆朴实无华,像是随行的家仆。几人围在柜前,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黑压压一片气势迫人,掌柜看了一眼,额头就开始冒汗。   “各位……小店是真的已经住满了。”他满头大汗地婉拒道,“还请各位另寻他处……”   那飞扬跋扈的小公子抱臂站着,神情异常不耐。他啧了一声,视线移到掌柜身后,手指敲了敲手臂,一旁的家仆见了,立刻道:“天字房明明还剩一间!钥匙都挂在你背后呢。你是故意为难公子不成?”   掌柜平白被扣了一顶帽子,苦不堪言道:“岂敢。只是这间房已经被人预订了,做生意要讲究诚信不是?”   锦衣公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   他年纪不大,约莫十四五岁,腰间悬着一柄长剑。面部轮廓还显得稚嫩,然而一身锦衣、穿金带银俗不可耐,说起话来也鼻孔朝天,仿佛天下没什么是配往他眼睛里装的。他上前两步,往柜台上重重拍下一袋银子,道:“我乃襄陵崔氏三子,崔悢。有什么客栈,是我崔悢不能住的?”   这话实在自大,坐得近听得清的食客都面露不愉,窃窃私语起来,然而没有一个敢出声。一来是这襄陵崔氏在仙门世家中确实排得上名号,二来大选将近,没人想在这个节骨眼惹麻烦事。   但他话音一落,其中一桌发出一声同样响亮的喷笑。一位少女又惊又急道:“傅景灏!你酒喷我裙子上了!!”   宿淮双原本站在一旁看戏,闻声侧头看去,见出声那桌主位上坐着个眉目俊秀、意气风发的红衣公子,正接过家仆递来的手帕擦脸擦手。他黑发用玉冠束成高高的马尾,更为其增添几分蓬勃生气,随着他的低头的动作,发尾扫上侧脸,又被其满不在乎地撩开。   “抱歉啦小妹。”他笑容可掬地道歉,让家仆帮一旁的红衣少女擦拭干净,又低头理了理衣袖,清了清嗓子,以一种比崔悢傲慢百倍的姿态慢悠悠地站起来道:“我道是谁。洛岭不知那座山的小门小户,也能在外肆无忌惮地报名字了?”   变脸速度之快,让宿淮双心中咋舌。现在这红衣少年的神情颇有些风氏嫡系的风采了,并非崔悢那样半吊子的倨傲,而是打心底里没将任何人放在眼睛里头,看谁都像玩具老鼠。   旁边有人低声惊呼道:“是昊山傅氏的公子!”   宿淮双听了一耳朵,默默将众人的反应都记在心里。类似于家族势力、占于何地、现下修真界名人出身哪一家、哪一势力排行第几这一类,都是族中弟子才能学的,宿淮双在风氏地位形同家仆,并没有资格学习这些。   傅景灏道:“崔悢,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会丢人现眼。在洛岭没丢够,还要在苍梧山下再丢一遍吗?啧啧,我要是你爹,非得打断你的腿,一辈子关在府里不可,免得你出来丢人现眼。”   两人显然认识,崔悢一看见他,脸上立刻红一片白一片,强装出来的一点仪态瞬间被丢去喂狗了。他拨开挡路的家仆,指着红衣少年的鼻子骂道:“傅景灏!你有种再说一遍?!”   傅景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还没开口说话,方才被酒液沾湿裙子的少女就转过头反唇相讥道:“洛岭会武那次不知是谁被我大哥从台上打到台下,哭天喊地地爬走了,那姿态真是让人记忆犹新。你说是谁呀,崔悢?”   一时满堂哄笑。   崔悢是个脓包废物,学艺不精、偏又自视甚高,前些年洛岭会武那次强行挤走自家门生提剑参赛,结果被傅景灏从台上打到台下,满头是包、哭爹喊娘,为崔氏的耻辱又添一笔,充当了洛岭人氏好一段时间的茶余谈资。   崔悢怒不可遏道:“傅瑶,你——!”   宿淮双看腻了,心中觉得无趣,绕开纷争之地,靠近柜台,将预订客房的凭证交给他。掌柜仿佛看见了救星,连忙收下凭证,又取了钥匙,向宿淮双手心递去。   原本崔傅二人吵得起劲,没有注意到无声无息来取钥匙的宿淮双,哪知钥匙刚刚递进他手中,崔悢就跟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一下转过头来,尖声怒道:“你订的房?!”   宿淮双瞥他一眼,压根懒得搭理,将钥匙收进手中,转头就走。   崔悢一愣,从他轻飘飘的一眼中品出了一丝令他怒火横生的平静,仿佛自己在他眼里是只上蹿下跳的滑稽猴子。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比傅景灏更讨人厌的家伙,也从来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   区区一个山野穷酸货……崔悢脑子里嗡的一声,那眼神仿佛变成一只锋利的匕首,将他理智的弦一分为二。   他猛地上前一步,右手搭上剑柄,拔剑便刺。   宿淮双脚步一顿,眉头皱了起来。他从没见过如此没脑子的东西,只觉得麻烦,便要转身抬脚将他的剑锋踢开。且不说他身上穿的衣服本就是件上品法器,镇邪辟恶刀枪不入,单看崔悢细如竹竿的手腕、颤颤巍巍的举剑架势,连玉城外那个想杀他的农夫都不如,实在和傅景灏所说的没什么区别,丢人现眼。   他还没转身,一根乌黑的长鞭隔空刺来,绕着崔悢的长剑一缠一拉,剑便脱了手,直直向上飞,刺进天花板上。   掌柜道:“哎哟!我的天花板!”   话音未落,几位家仆便动作熟练地上来塞了钱。   傅景灏将鞭子撤回来收好,厉声道:“是人家的便是人家的。你若再当众撒泼丢洛岭的脸,我便立刻折断你这废物东西的手脚送回崔府去!”   崔悢的手腕被鞭子抽了一下,腕骨处立刻乌黑一片,钻心地疼。他没想到傅景灏会出手,此时尝到了苦头被吓破了胆,捧着手腕呜呜哭道:“阿爹——娘——我的手断了!”   家仆连忙安抚道:“少爷,没断!只是青了!”   崔悢哪里听得进去,六神无主,仿佛又回到了被傅景灏从比武台上打下来的那天,形容狼狈地蹲成一团,被随行的家仆背出去了。   众食客原本只是吃饭,没想到附赠一场好戏,个个面上带笑、评头品足,不乏好事之客上前道:“傅公子!年少有为!”   傅景灏拱手假笑几声,没了乐子,便要坐下吃饭。哪知余光瞥见正要上楼的竹绿人影,又生了兴致,撂下碗筷,几步追了上去。 第18章 仙山渡来18   宿淮双前脚刚踏上楼梯,后脚一只手就搭了上来。   傅景灏身量和他差不多,揽住他的肩膀也不怎么费力。少年活力十足,搭上手的瞬间就没个正形地往宿淮双身上一靠,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交代了过来。宿淮双被他压得一个趔趄,傅景灏似乎没料想到这种局面,大惊失色地将他拉住:“诶诶!”   宿淮双借着他的力气站好,还没开口,傅景灏就道:“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很少有人能把崔悢气成那个熊样,哈哈哈哈……我就是想来认识一下。”   他在宿淮双莫名视线的注视下,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奇怪地感受到了一丝尴尬。   傅景灏想: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要尴尬?   宿淮双想:特意向自己搭话,指不定别有用途。现在怎么又笑嘻嘻的……这人变脸实在是快。   但就算对傅景灏前来搭话的行为保持怀疑,他还是很给面子的露出一个友好的浅笑。   “宿淮双。”他简短地自我介绍道。   傅景灏眼睛一亮。自我介绍是良好友谊的开端,没想到这人对着崔悢脸色那么臭,实际上很好相处嘛!   他对着宿淮双抱拳一礼,言笑晏晏间露出两颗漂亮的小虎牙。   “我叫傅景灏!刚刚看了一眼,你是天字三号房的?我们是邻居!我就在你隔壁,天字四号房。幸会幸会!”   结识世家子弟时,应当先报上自己家族的名号。然而傅景灏细细回想一番,发现如今玄门世家之中并没有宿姓,面前之人的穿着也颇为朴素,看着像是散修,因此不曾报出身后家族,只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说话总感觉有点聒噪。但论起聒噪,应当是没人比得过孟师兄的。   宿淮双自认对此耐受良好,然而不过一晚,傅景灏就频频打破他的认知。   先是入夜时分敲门问要不要一起下来吃晚饭,随后半夜又提着几坛甜果酒来,要和他秉烛夜谈;宿淮双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能将他请走,还是放进了房间里。刚刚坐下喝了几坛——宿淮双单单只是坐着,傅景灏自顾自地喝完好几坛——又拽着他下楼,要去一楼的厨房里头找下酒菜。   宿淮双道:“这个时间店家已经歇息,厨房里没有下酒菜。”   傅景灏喝得高兴,兴致高昂道:“那我们自己做。你会下厨吗?”   宿淮双艰难地道:“……会。但是我不会给你做的。”   曾经在风氏时吃不饱饭,好心的厨娘总会额外给他留一些粗食,闲暇时间也会悄悄教他做饭,告诉他凡事只有自己会做,才不会饿死。   傅景灏大失所望:“为什么?你讨厌崔悢,我还以为我们是好朋友。你竟不想陪我下厨!”   宿淮双颇有些震惊。   不过因为崔悢就找上门来了?他没朋友吗?   这个疑问被他按在心底,第二天得到了证实。   傅景灏确实没朋友。   随行的人除了家仆,还有几位同族的弟子,同他关系都不怎么亲近,因为血脉与天赋的差距,对他敬畏居多;与妹妹傅瑶关系倒是不错,然而妹妹虽然性格火辣,却更喜欢摆弄衣饰珠钗一类的物件,同傅景灏说不上多少话。一路上碰见的世家子弟,家世不如他的,见面就会说些他喜欢的奉承话,家世高于他的,已有自己的结伴之人。   就连被他们吓出客栈的崔悢,身边也围了不少小门小户的跟屁虫,一个个神色谄媚,言行间将这位废物少爷都快捧到天上去了。   傅景灏一路走来,实在寂寞得很。好不容易碰上个好说话、还和自己眼缘的家伙,当天便巴巴地贴了上去。   对于宿淮双来说,傅景灏此人心思不坏,唯一不好的就是聒噪了些。在净玄峰上清净了几月,骤然被塞入繁杂的尘世,他其实感到细微的不适应。这里同宗门、同风氏都不同,宗门内是彻彻底底的不问世事,风氏内的条条框框、尊卑分明则严苛得让人厌倦。   而这里是更为自由复杂的尘世,四处都是同龄人,身边还跟着个吵吵闹闹的傅景灏。对于宿淮双来说,傅景灏的出身是个很好的挡箭牌,能为他免去很多麻烦,因此短暂考量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走在身边了。   他们同行时,大多是傅景灏在说话。询问他习哪一派、如今到了什么境界、家乡在哪里、若通过大选想拜入哪一峰。   听见最后一个问题,宿淮双不假思索道:“净玄峰。”   傅景灏神色有些怪异地一顿。宿淮双没听见他的回答,有些奇怪地转头,见少年撩了撩马尾,像是怕他失望,斟酌词句道:“净玄峰已经很久不收弟子了。那位伏宵君失踪的时候也就罢了,但据说他在近百年前就回到了上清宗,不知为何,上几次入门大选,净玄峰也没有人来挑选弟子。”   他四处张望几眼,拉过宿淮双凑近他耳边,悄悄道:“坊间传闻——坊间传闻啊,不是我说的。说是伏宵君经历一次雷劫后一蹶不振,又或许是受了重伤实力大减……总之以后也可能不会收弟子了。”   一蹶不振?   这四个字在宿淮双心中划过,那抹清瘦的白影立刻便浮现在他眼前。   在净玄峰呆了半年,宿淮双最常见到的,就是伏宵君独自一人倚在栏边看雪,身形清瘦,然而不掩风骨。他性格最是冷淡,寡言少语,即使师兄们极为敬重仰慕他,没有要紧的事,也不敢上前打扰。净玄峰的白雪因他终日连绵,从天到地都如他本人一般不染尘埃,无论如何,宿淮双都无法将这四个字与那人联系到一起。   他道:“简直是胡言乱语。”   傅景灏道:“自然是胡言乱语!就算伏宵君不收弟子,那也一定是因为不想收,绝不是因为什么一蹶不振。那可是伏宵君啊。”   宿淮双瞥了一眼振振有词的傅景灏,突然起了一点兴趣。   他状似随意地问道:“你很喜欢伏宵君?”   傅景灏道:“喜欢。伏宵君何许人也!我就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小时候得知伏宵君还活着,最大的梦想就是能看他一眼。”   宿淮双的脚步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神。   在尘世之中,竟然连见他一面都难。那人已经在世上度过千百年岁月,历经无数挫折与风浪,最终如雪一般沉淀于云峰之上,拥着一身能劈山排海的修为避世不出,似乎的确已经和仙人没什么区别。   自己能被送入净玄峰,或许是这么多年迟来的好运发作……   不知道那天的槐枣糕,他可有尝过?   宿淮双的心思越飘越远,不过一小会儿,魂都快飘回净玄峰了。傅景灏观他神色恍惚,以为他是听闻此事受了打击,安慰道:“无妨。就算不入净玄峰,其他峰也是极好的。各峰各有所长,只是我家一贯习鞭术,对剑术修习不作强求,若是入了剑修门下,可要好好用功一番。”   他语气轻巧,仿佛已经笃定了自己能从这偌大几镇人之中脱颖而出。宿淮双知道高门子弟从小便刻苦,再加上傅景灏天赋惊人,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便已迈入炼气后期,在一干参选人之中确实难寻敌手。   上清宗选拔弟子重天赋与实用,并不如何在乎当前的境界。这是岑玉危师兄送他下山之前同他说的,也是宿淮双有信心通过选试的原因。他天赋不差,只是因为起步晚了些,境界颇低,若事实真如岑玉危所言,那么这次选拔确实不用太担心。   旁边飘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真会做梦。选拔还没开始,竟然连自己去哪峰都梦好了,若最后未能通过,傅大公子又要上哪儿哭呢?”   傅景灏一听见这个声音,与宿淮双在一起时惯常的轻松神情立刻消失不见,仿佛过街被老鼠爬了靴子,无比晦气道:“崔悢,你怎么还没滚回襄陵?”   没事找事的,正是前几日被他们一通教训丢了大脸的崔悢。   几日不见,他的脸皮仿佛又自己长回来了,还人性化地加厚一层,让他此时还敢站在傅景灏面前出言嘲讽。   宿淮双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得意洋洋的神情、与老样子难以言喻的衣品,只觉多看几眼都要被污了精神,拽了傅景灏便走。   崔悢迈步跟在后面,高高地扬声道:“还有旁边那个小废物。出身卑贱便不要到这种场合来自找难看,滚回你乡下老家种田放牛岂不很好?”   这句话飘进宿淮双耳朵里,他脚步一顿,眉眼间顿时浮现一层让人望之生寒的阴戾。这戾气不过短短一瞬立刻被收敛干净,傅景灏未曾察觉,就见宿淮双回过了头,带了一层彬彬有礼的笑面。   “崔三公子。”他笑着道,“公子替我指了条明路,我自当感激。”   傅景灏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似乎想问问他吃错了什么东西把脑袋吃坏了;宿淮双对着崔悢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19章 仙山渡来19   上清宗的入门大选,在宿淮双抵达山下一周之后正式开启。   傅景灏起了个大早,拉着傅瑶与宿淮双进了会场。上苍梧山的山道前修葺了一道巨大的白石广场,北侧便是上清宗巍峨肃雅的山门,远远一望能看见云雾缭绕、平整板正的天梯,据说经过第一轮天赋筛选的弟子,要沿着这条路徒步登上苍梧山。   傅景灏咋舌道:“可真够高的。小妹能爬上去吗?”   傅瑶抱臂站在一旁,闻言翻了个白眼。   “我天资不好,能不能过第一轮筛选还是个未知数呢。”她举目远眺丛峰叠起、直入云霄的苍梧仙山,语气莫名带上了些愁绪,“等你入了上清宗,就不能时常回家了。”   傅景灏道:“岂止时常。若上山修行,恐怕四五年才能回家一次。”   他语气听上去还有些得意,就差问傅瑶“这你都不知道”了。少女愤愤地转头给了他一拳,傅景灏吃痛地捂住手臂,道:“岂有此理!”   家仆道:“少爷,小姐是舍不得你。”   傅景灏悻悻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在宗门里头不是天天见。”说着,他又蹭到宿淮双身边去了。哪知宿淮双也不理他,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顿时奇怪道:“淮双,你在看什么?”   他顺着宿淮双的视线望去,透过参选者拥挤的人群缝隙,看见一个有些奇怪的家伙。   那人年岁看着与自己差不多,一身玄衣,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站在晴朗的日光底下,浑身却透着说不清的阴霾气,活像大病初愈头一次出来晒太阳似的。他站在远离人群的边缘,靠着白色的石柱,缩在石柱的阴影下头,阖着眼似乎在小憩。   一头长发用木簪随意挽了个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长睫铺洒下纤细柔弱的阴影,映衬着那张漂亮得有些扎眼的面容。他长得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得雌雄莫辨,人若看见他,必会被他的面容占去全部目光,而后才能看见他阴柔的气质、与腰间挂了一排的短匕。   傅景灏道:“熟人?”   宿淮双收回了目光,道:“不认识。”   此时,人群中蓦地传来一阵骚动之声。有人兴奋道:“快看天上!”   “是上清宗的前辈来了!”   宿淮双举目远眺,见碧蓝如洗的澄澈天幕之下灵气翕动,须浮鸟清越的长鸣之中,骤然掠出几道衣袂翩翩的人影。此次负责上清宗选拔的掌教与弟子已然御剑下山,衣饰整齐、腰间悬着玉令,个个修如碧竹,朗如坤玉,端得一派仙家的矜雅出尘之风。   各家御剑术皆有细微分别,而上清宗的御剑术久负美观实用的盛名。一行人稳稳地踩着佩剑降至山门,风影流动之间,仪态丝毫不乱,直至落地,抬手催动剑诀入鞘,将参选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又隐隐激动。   傅景灏低声赞叹道:“好漂亮的御剑术!几位前辈境界一定不差,不知是哪一峰的弟子?”   宿淮双同样一愣。但他怔愣的原因并非因为这几道剑诀,而是在来的几位掌教与弟子之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岑玉危佩着剑,一身行头穿戴整齐,嘴角噙着笑意站在弟子之中,温煦清朗如林间小涧,让人望之含怯,心中弦动不已。已有好几位少女一眼看中他的相貌,面色含春,背过身同一旁的同伴小声交谈:“看!看那位师兄!”   “他生得可真好看……一定是哪位峰主的亲传弟子。不知他是哪一峰的?”   “若能拜入他所在峰下,我死也瞑目了!”   那人甫一收剑,便抬眼,目光扫过人群,一眼看见了人群里的宿淮双,当即抿唇一笑,瞳中浸着春水浮花一般的笑意。   旁边传来几道压抑着的小小惊呼,傅景灏惊诧道:“他为什么笑?看见谁了?自己家的小辈吗?”   然而他转头一看,立刻被一旁的宿淮双惊掉了下巴。倒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单单是因为气质变化太大。   同宿淮双相处这么几天,傅景灏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的脾性。看上去冷静寡淡,实际上厌蠢如疾、眼里揉不得沙子,身上总时时背着考量似的,笑起来像是带了面具,眼睛如寒潭一般叫人看不透。同他见过的大多数世界子弟都不一样,让他格外感兴趣。   然而被那长得好看的师兄一望,这些让他变得不太好接近的尖刺霎那间消失了。平日里偶尔冒出几声风凉话的嘴唇抿起,总是默不作声看热闹、处处写满事不关己的眉眼弧度柔和下来,温顺乖巧得不像他认识的那个宿淮双。   傅景灏大惊失色,心里鬼使神差浮现出一个想法:自己才认识几天的好兄弟,竟然是个断袖!   或许他也像旁边几位少女一样,一眼相中了那位师兄,为了得到他的青睐,竟然摆出这样的姿态!这可如何得了!   傅景灏大为震惊,原本要同宿淮双说的废话一下忘光了,心中不断回响着一个问题:怎么办?怎么办?好兄弟竟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想我傅景灏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他若看上了我,如何拒绝才能不让他伤心?   傅景灏心中乱糟糟,错过了宿淮双与岑玉危的眼神交流。   没想过师兄会来主持入门大选,宿淮双原本颇为诧异;可见他对自己微微一笑,就立刻明白过来,岑玉危是专程为自己来的。   岑玉危的确是专程为了宿淮双来的。   原本净玄峰久不收弟子,即使岑玉危在门中声望颇高,这活儿也落不到他头上,可今年他主动向末阳君请愿,一时门中议论纷纷,猜想今年伏宵君是不是要收新弟子了。   的确要收。   岑玉危想。   而这个小师弟他已经见过了,之所以揽下这个活,为的就是来看看小师弟在山下过得好不好,顺便让他不要紧张,送去来自师兄的鼓励。   如今来看,淮双在山下过得还不错。   岑玉危心底欣慰,眉眼弯弯地移开了目光。他身侧的掌教上前一步,示意肃静,开始朗声安排第一轮测试的规则与顺序,此人出身末阳君座下,面色是与末阳君如出一辙的严厉,声色洪亮,一时间震得场内众人噤若寒蝉,没人敢分心,都伸长耳朵默记规则。   这些规则岑玉危和孟林早就给他过了一遍,末阳君他在宗内也有接触,因此现下的场景对宿淮双冲击不大。   宣读完了规则,便进行第一轮大选。随行的落墟峰弟子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只小盘,催动灵力之后,那银白色的小盘立刻飞转,符文缭绕之间,伸展为一面澄澈无波的水镜浸入地面,逸散着温润的灵光。   与此同时,岑玉危的声音被灵器放大,盘旋于广场之上,像是一泓清泉,涤人身心。   “此镜有灵,可排分天赋、辨识异族。”他温声道,“无需紧张,只需向其中滴入一滴血即可,没有任何副作用。另外,接触它时,别忘了在心中默念自己的名字。”   异族,则是指人以外的种族,如妖、魔、鬼,这些种族在当下的九州与人类呈对立之势,见之格杀勿论。   这项选试很简单,约莫一个时辰后,在场的参试者便测试完毕了。水镜吞噬人血,便与人灵脉相连,达到标准、通过测试的参试者身上会亮起微弱的灵光,表示已经合格,可以参加下一轮选试。   只这一轮,便将绝大多数参试者都刷了下去。出现异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需要比拼的自然只有天赋。天赋天赋,由天而赋,而天选之子注定只是少数,不少人在这一轮便要饮恨离去。   傅瑶瞅了瞅傅景灏和宿淮双身上的灵光,明艳的面容上露出真切的欣喜。   “恭喜!宿公子也合格了。”她笑着抱拳道,“我哥哥脑子不太好,若你们二人都能通过大选,此后在宗门之中,能劳烦你多照顾他一些吗?”   宿淮双看着她的眼睛,敏锐地感受到了少女掩在笑容之下的些许失落。   她早知道自己天赋不好,通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既然已经随着傅景灏一同来了,心中自然抱着微末希望。如今这希望被挫碎,心中失落自然不可言喻。   傅景灏难得没有张口就来,认识这么多天以来,宿淮双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担忧之色,他皱眉垂头看着傅瑶时,身上终于有兄长的风范了。   “瑶瑶,你……”他欲言又止道,“等你回去了……”   接下来是要交代家务事,宿淮双是外人,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让他们二人多说说话。岑玉危正在水镜边旁观弟子整理名册,见宿淮双从人群中冒出来,赞许地对他点了点头,似乎在说“做得很好”。   待在净玄峰时,宿淮双不知为何总能寻得一点小时候还待在爹娘身边时的感觉。明明在此之前素不相识,可两位师兄都是真心爱护他,注视他的眼神充满关怀,让他做不出冷淡姿态。最开始是因为人生地不熟,为了行事方便,刻意做出许多懵懂姿态;可到了后面,他竟也舍不得戳破这层温驯的假面,让师兄们、或许还有伏宵君,露出惊诧失望的神情来。   于是,他照例露出一个乖巧的浅笑,岑玉危见状,无奈地弯起唇角,手指不着痕迹地隔空点了点他。   岑玉危的声音突兀地在心中响起:“不要撒娇,淮双。选试加油。”   他愕然地看向岑玉危,却见温润如玉的师兄正低头翻看名册,仿佛刚才传音说话的不是他。   宿淮双抿唇,心情莫名地捻了捻衣角,回头去找傅景灏。走着走着,他的耳尖变红了一点。 第20章 仙山渡来20   宿淮双同岑玉危打完了招呼,挤过愁云笼罩的人群,找到了傅氏兄妹的身影。两人之间气氛不知为何有些剑拔弩张,宿淮双拨开挡在面前的人,视野中登时出现一张惹人生厌的脸。   崔悢抱臂站在傅瑶几步之遥,一双吊角眼丝毫不掩饰轻蔑,上下打量着红衣少女,口中悠闲道:“这不是咱们洛岭的天之娇女?平日不是傲得用鼻孔看人,怎么成落选的废物了?”   旁边有几位落选之人听了,面色不善地转过头来,看见崔氏的家纹,又悻悻然地转身离去。见状,崔悢心中更是得意,颇感无奈似地摇了摇头道:“女孩子家家的,没有天赋的事情便不要强求。好好呆在家里读书绣花,若你想,崔氏之中也能有你一席之地……”   原本傅瑶性子最是火爆,此时竟然紧咬下唇,将头撇到一边不出声,眼眶有点泛红。反倒是傅景灏稳定发挥,当即上前一步将妹妹挡在身后,冷笑着睨视他,拖着长音懒洋洋地张口嘲讽道:“你配?崔氏配?三流小族里头不知道多少丹药泡出来的饭桶,临时使了些下作手段过了筛选,就翘着尾巴来这耀武扬威了?怎么,崔三公子身边的狗,怎么一只都不在呢?”   崔悢脸色一变。   他身边都是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天赋奇差、胆子又小,只会伏着当狗,个个都忌惮傅景灏的出身,能避则避,不能避就低头装死,实在让他火大。   傅景灏在嘲讽他时一改平日里脑子不太灵光的形象,伶牙俐齿、字字戳中要害,似乎对此事天赋异禀、极有心得。而崔悢平日中也算是将仪态端得好,只是每每碰上傅景灏必然破功,留下几段笑话。   他脸色黑如锅底,咬牙恨恨道:“你——说什么?!”   傅景灏道:“哎呀。饭桶生气了?”   他起了兴致,上前绕了崔悢走了好几圈,边走边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口中啧啧道:“这次来苍梧山,堆了多少丹药?可把你家库房吃空了?也是,你大哥是个灵根都没有的脓包,你二哥是个成日流连风月地的草包,好不容易生出个稍微有点用的,自然要好生呵护。只是那么多灵丹灵药,你可吃得下?叫你饭桶或许不太贴切,肚子里都是药渣子,如何吃得下饭?”   傅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见崔悢气得浑身发抖,她终于稍稍从落选的失落之中缓过神来,拉了拉傅景灏的袖子,瞥了一眼崔悢道:“运气好一次未必就有第二次。若他落选回了洛岭……哥,宿公子回来了。”   傅景灏转头,看见不远处的青衣少年,顿时没了和崔悢浪费时间的兴致,拉着妹妹转头就走:“淮双,你去哪儿了?等了你好久!”   宿淮双道:“看几位前辈整理名册。”   转身之前,他扫了一眼被落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崔悢。他胸膛剧烈起伏,废了好大劲才将暴怒的情绪压下去,盯着傅氏兄妹的背影淬了毒一般阴冷。如此持续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了什么好事,他的怒意消退了些,几分古怪的从容重新回到他身上,脑袋清醒以后,他才发觉宿淮双的视线。   原本只觉得是个出身乡野间的废物,竟然能通过第一轮选试,看来有些门道。可惜跟在傅景灏身边当狗,实在是鼠目寸光愚不可及,竟然还敢转头看自己——   他心里嫉恨的火苗又向上窜了窜,恶狠狠地瞪了宿淮双一眼。   宿淮双受了这一瞪,瞳中浮现须臾冷色。但他很快将之平复下去,面色冷淡地转头随着傅景灏离开了。   短暂的歇息过后,傅景灏同傅瑶告了别。她落选了,今日便要启程回昊山本家,傅景灏仔细叮嘱了好一会儿,临近第二轮选试开始,才出声催她离开。少女面露不舍,对着两人抱拳一礼,终究还是离去了。   按照名册提出来的顺序,第二轮受试者很快依次站好。广场上的闲杂人等慢慢都退干净了,宿淮双目光扫过人群,发现那位气质阴柔的玄衣少年也在其中,正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的靴子出神,似乎不太喜欢阳光。他在心中粗略一计,发现第一轮合格的人数竟不过百,可见标准严苛。   受试者大约分两类,一类踌躇满志、胸有成竹,一类则垂头负手、战战兢兢。   岑玉危单手举着名册,神情清淡温和。待人都集结齐了,名册自动消解,化为光点消散于半空中,他示意受试者上前,朗声道:“第二轮试题,沿山门而上,徒步登上尽头,过曲桥,到达撷云殿前,视为通过选试。”   “没有时间限制,功法灵器丹药可尽情使用,只是记得一点,双脚不可离地。”他嘴角噙着笑意,缓声将规则讲解清楚,末了添上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惩戒:“若有违者,则心不向苍梧山。废去双腿,扔下山门。”   扔、扔下?!   不少参试者被这句话吓得脸色发白,原本有些习了御剑术以为可以节省力气的更是心中忐忑,皆抬眼远眺云雾缭绕的天阶,心道:废去双腿从那么高的地方扔下来,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几位上清宗弟子向后侧出几步,让开了山门前的路。掌教环视场中片刻,抬手道:“进。”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人离弦之箭一般冲上去。即使岑玉危已经说了没有时间限制,仍有人觉得越快到达者越优秀,为此拼尽全力,一会儿便被缭绕的云雾遮掩,再也看不见踪影。   余下的人陆陆续续也启程了。傅景灏很快找到了宿淮双的踪影,和他落在了人群后半部,上清宗弟子与掌教御剑而起,须臾身影便消失在长空中,或许是已经回了宗门,也有可能在半路监考。   他们随着人流陆陆续续向前走,正要塔上阶梯,旁边却晃过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位脸色苍白、仿佛从阴影之下而生的玄衣少年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靠了过来,跟在宿淮双身后行了几步,用仿佛蒙着雾气一般飘渺悦耳的声线道:“你方才在看我。”   宿淮双脚步一顿,一只脚已经踏上阶梯,回过身垂下眼睛,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少年生着一双漆黑的眼睛,沉沉透不进光。那颜色黑得诡异,仿佛多望几眼便会被溺死在那片阴云之中,让人隐隐心悸,不敢多看。傅景灏看了一眼,便觉得心脏狂跳,直呼奇怪,立刻移开了目光,反观宿淮双却跟个没事人似的,目不转睛地同他对视,神情分毫未变。   奇怪……   他心中念叨一句,不信邪似的,又将头转回来,不怕死似的看了一眼。   令他愕然的是,这次再看,少年的眼瞳虽然颜色偏深,却趋近于正常人的眼睛,方才攫人心神的不祥之气通通消散了,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宿淮双注意到他脑袋转来转去,道:“怎么了?”   当着人面前,傅景灏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抱着手臂哼哼道:“没事。”   他既说了没事,宿淮双便也不再费心思探究。他将注意力挪回这位陌生少年的身上,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又道:“第一轮选试之前也是。你悄悄看我。”   傅景灏心道:咬字也是,像朵白花儿一样。邪门得很!   没想到被人抓了个现行,宿淮双心中有些惊愕。但不过打量两眼,自己的举动也不算过分,这人竟主动出来询问,未免有些反常。   他微微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多有冒犯,抱歉。”   在上清宗呆了大半年,等待入门大选又是几月,他如今已经十四岁有余,快要十五岁了。少时在风氏的经历使他城府远深于同龄人,善于隐忍试探,在雪峰之上淬炼过,身量高挑,又显得气质出尘,颇有仙门之风。   那人见他低头示礼、表露歉意,立刻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摄人心魄的浅笑。   “你想认识我。”他笃定道,声色情绪裹在雾中一般,叫人探不真切。“我叫乌序。”   这种结识方法生硬突兀,宿淮双微微皱起眉头,仍然报了名字。   乌序道:“你带伞了吗?”   傅景灏道:“现下是晴日,何人带伞出行?”   乌序闻言,终于将目光分给他一些。他垂下眼睛,低声道:“没带吗?”   傅景灏见状,莫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心中愧疚。旁边的宿淮双从袖中掏出一只乾坤袋,拉开封口,探手进去寻找,观他动作,袋内似乎颇有乾坤,带了不少东西。   他又是一惊。   失策!好兄弟竟颇为富庶!   这只乾坤袋,是岑孟二人为自己准备的,里头堆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法器丹药,宿淮双翻找片刻,从袋中提出一柄墨竹伞。伞骨纤细、打磨细致,隐有灵气浮动,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他垂眼将伞递进少年手中,又将乾坤袋收好。若此人成功入选,以后便是同门,举手之劳倒也不必拒绝,再者承了他的情,此后再见,也好办事。   此时了结,宿淮双便也不再多言,转身同傅景灏一同踏上了云雾缭绕的天阶。乌序落在最后,撑开墨竹伞隔开他厌烦的日光,脸色终于转好了些。他面上笑意隐去,抬起洇着浓墨一般的眼瞳追着宿淮双的视线走了片刻,最终也跟着踏上天阶。 第21章 仙山渡来21   等到真正踏上了天阶,宿淮双才明白师兄所说“功法灵器丹药可尽用”的原因。   看着简简单单的白石长阶,从踏上第一阶开始就能感受到弥漫的灵压,虽不强,却能让人感到些许吃力。天阶分两段,第一段灵压递增,第二段则加上心魔幻境,岑玉危称之为“炼心”,只有心境足够纯粹,才可真正踏入宗门。   参试者都是初出茅庐的少年,灵力不高,在幻境与灵压的干扰下,就算使尽功法灵器,作用也微乎其微。说到底,还是要靠双脚走上去的。   傅景灏累死累活,好歹又向上走了一步,拽着宿淮双的袖子道:“还有……多少……”   宿淮双回过头来,神情也算不上轻松。他将有些急促的呼吸平复到一个合适的频率,向上略略一望,道:“应该已经走了一半了。”   傅景灏大惊失色道:“什么?!才一半!我感觉我们走了一年了!到底有多少阶啊?我把鞭子绑腰上你把我拖上去行不行?”   宿淮双冷酷无情道:“不行,快走。”   傅景灏瘪了下嘴,苦大仇深地抬脚向上爬,一边爬,口中一边念念有词:“想我傅景灏什么时候爬过这么高的梯子……我出门都是马车接送的!都没下过地!岂有此理!”   他已经这样念了一路,宿淮双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已经能做到单方面屏蔽,心无旁骛地向上走。不知何时,许是已经走完了第一段,周围的景色蓦地一变。   这变化十分突兀,宿淮双警惕地转过头,愕然地发现原本应该跟在身后的傅景灏消失了。他本来站在天梯上,现在却站在泥泞的小院里,面前是一堵泥墙,墙上伸过来一枝花影细簌的白梨花。脚下泥泞,野草横生,草叶与泥泞之间,落满了被雨打下来的梨花。   总觉得这境况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宿淮双环视四周,向后退开一步,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   当他后脚踩上泥泞的那一刻,不详的预感成真了。后方飘过来一道娇蛮软糯的少女音,如同毒钩子一边,擦着宿淮双的耳廓细细剐蹭了一下:“小哥哥,你怎么不动呀?”   听见这个声音的瞬间,宿淮双心中杀意骤起。他僵着身体回过头,见身后廊下坐着一位通身轻粉的少女,梳着双平髻,发间压着漂亮的珠花。她面目柔美,碧蓝色的眼底压着风氏血脉特有的瞳印,乃是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此时笑盈盈地撑着脸,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   身后的家丁斥道:“小姐让你拾梨花,你愣着干什么!”   想起来了。这是风氏最小的一位嫡女,名叫风愔。自己身上有风氏的血脉,稍大她些,她便唤自己小哥哥。   这是自己十岁的春日,风愔下了学就来找他,要他去拾泥里的梨花。   “先生有言——‘出淤泥而不染’。虽然是用来形容荷花的,但梨花白净胜雪,定然要比荷花干净许多。”她端着一张盈盈笑面,嘴里蹦出来的,尽是些狗屁不通的论调。“府里这么多梨花,我看还是小哥哥的院子里开得最好。许是这里贴近山野,梨花也觉得亲切,每年春天都开得盛些。”   “昨夜下了雨,小哥哥快捡些干净的花瓣来,愔愔给你做香囊!”   家仆倾身道:“小姐,只怕花瓣经了他手,就脏得不能做香囊啦。”   风愔斥道:“说什么呢!小哥哥的手难道能比泥还脏不成?”   家仆立刻改换神情,谄媚笑着说是。   宿淮双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在风氏三年,多得是最终境况。少爷小姐喜好体面,取笑为难人都是轻飘飘的,言语命令钉子一样往心里扎,恨不得将他的脸面尊严都踩在脚底下不可。若他不遵从,隔日便会被人从破旧的院子里揪出去扔进柴房,在冰冷的柴房之中饿上几天,瞅着时间又来给他送些冷汤食,掐着他的脖子灌下去,再将他送回小院。   在柴房睡得多了,那股阴湿寒冷便如同附骨之疽一般驱散不得,常年遗留在他的骨头根里,即使在艳阳高照的夏日,也手脚冰凉如置冰窟。   他很畏寒,在净玄峰待了那么久,每日冬衣都要裹上厚厚几层。可即使是常年飘雪的净玄峰,在他眼里也要比苦寒世间温暖得多。原本已经逃出来了,现在竟又要变成幻影来继续折磨他——   宿淮双眼神冰冷,长袖下手掌屈成爪,纯净的灵力聚于掌中,他上前踏出一步,眨眼间闪至风愔身前,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整个提了起来。   风愔没料到这出,被吓得花容失色,原本梳得好好的发髻被她剧烈的挣扎动作抖散,十指死死地抠着宿淮双的手掌,脸上因窒息泛红,惊叫怒骂都被掐断在这双手里。与此同时,她眼中瞳印光华大作,似乎要发动瞳术,宿淮双见状,面无表情地抬起另一只手,二指刺向风愔的双眼。   身后的家仆扑过来,要挡开他的手。   宿淮双提着风愔向后退了几步,指掌用力,纤瘦的手臂上青筋毕露,瞳中透着森冷的杀气。他从未有这样想杀一个人过,暴戾之气在他心中越升越高,此时疯狂地烧灼他的理智。   他越往后退,院子里的人就越来越多。   掐着他的脖子灌他冷汤食的家仆,从未将他放进眼里的外祖。冷漠无情的风氏长子,神情轻蔑的嫡女嫡子,一干人围绕着他,或以轻纱掩面、或面露不虞,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其中站着一位粉色罗裙的少女,正是被他掐在手中的风愔。   宿淮双的心脏重重一跳。   风愔在那儿,那他手里提的是什么?!   他迅速转头查看,却仍看见长着风愔相貌的东西在手中挣扎。再一望,院子中所有人都顶上了她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带着令他作呕的笑意。   “小哥哥。”   一人软声唤道。   “小哥哥!”   又有一人接道。   “小哥哥今日不听话。不听话就要关柴房。”   “要不小哥哥就去柴房住吧?小哥哥在柴房也住了这么久了,听府中的仆人说,每次小哥哥出来,柴房中的老鼠都要肥硕些呢。”   宿淮双的呼吸一窒,条件反射地扔开手里的东西,伸手去遮掩手臂上的烧伤、与烧伤上被老鼠啃食得坑坑洼洼的伤口。只是丑陋的伤口遮得住,风愔脸上的笑遮不住。她们一齐笑着道:“小哥哥在遮什么呀?”   宿淮双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他只想把这些人杀个干净。然而方才抬脚走出几步,立刻有什么东西“哎哟”地叫唤一声。   这声音一出,周围的景色立刻蒙了雾一样模糊起来。她们的调笑声也如同模糊的鬼语,粘稠湿冷、却越来越远,幻境破碎,宿淮双向前跌了一跤,手掌撑住石阶方才稳住身形,意识到自己被幻境魇住了。   还没来得及调整心情,他向下一望,登时像被泼了一桶冰水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了。方才因怒意上涌的血液此时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少年脑海中一片空白,死死地盯着下方看——   他透过石阶、透过云雾、透过山石林木,看到了苍梧山底。   那里盘踞着一头巨大的兽。它被捆缚在数以万计的金色禁制之间,被压在铜浇铁铸一般的阵法之下,身形巨大若山峦,四肢似马,背生双翅,浑身上下的皮肤都覆盖着坚硬的黑羽。在头顶的地方,羽翼张开,露出一只血淋淋的巨大眼睛。   他向下看,那兽就仰头。对视的刹那五感俱失、头疼欲裂,仿佛被此世最恶之物锁定,它只需吹一口气,自己就会灰飞烟灭。短暂的空白过后,是没顶一般的恐惧,因为随着对视的世间越来越久,那妖物的身形也越发清晰,甚至有挣破封印的迹象,向着自己抬起一只手。   宿淮双呼吸不得,四肢丝毫不能动弹。百倍的严寒袭击了他,窒息感与剧烈的心跳带来的虚脱感让他产生一种将死的错觉。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试图让自己的目光从那只血淋淋的眼睛上头移开,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实现。   在他几近崩溃的时候,鼻尖萦来一丝夹着雪气的梅香。   一只温凉的手捂住他的眼睛,视野霎那间漆黑一片。那形容可怖的妖兽、血淋淋的眼睛、以及催人崩溃的精神压迫都消失了,一道寒梅坠雪般的平静声音落在耳边:“闭眼,静心。”   顺着那只手而来的,是一道温和浩瀚的灵流。   那人的灵力顺着手掌淌过他的经脉,抚平他紧绷的精神与惊惶恐惧,宿淮双的精神一松,在反应过来以前,就抬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冰凉的绸丝、冷玉一般的手腕。如同他本人一般,目下无尘、遥不可及。   ……是伏宵君。   从听到他声音的瞬间,宿淮双就认出来了。他僵着身体死死地抓着江泫的手,如同抓着唯一救命的浮木。又听江泫提醒道:“呼吸。”   宿淮双这才注意到自己快要窒息了,尝试着张口,肺部翕动,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钻入口鼻。他全身的重要几乎都挂在那只手上,呼吸急促而颤抖,像是被人从溺死边缘拽回来一般,脸色发白,十分吓人。   在江泫灵力的滋养下,他慢慢缓和过来,膝盖一软跌坐在地。   那人将手撤开。   他淡声道:“可以睁眼了。”   宿淮双心有余悸,却还是听从江泫的话,试探性地睁开眼睛。   模糊的视野慢慢清晰起来,入目之物再不是可怖的妖兽,而是干净的白石天阶、与堆叠在一起的青白衣角。伏宵君似乎正蹲在他面前,长长的袖摆栖在石阶上,像是一抔烟云与落雪,他伸出另一只手,递过来一方帕子。   宿淮双这才发现,自己仍然握着伏宵君的手腕,由于用的力气太大,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刺目的红痕。不同于前几次见面时的伪装,这次他是真慌了,连忙将手撤回来,撤到一半又生生止住,将对方手里的手帕接了过来。   他迅速将脸上的冷汗擦拭干净,颇有些狼狈地道:“抱歉,您的手……”   不知为何,宿淮双不敢抬头看江泫的脸。   那只手收了回去,丝质长袖垂下,遮住了几道红痕。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有许多问题想问,谨言慎行的习惯又让他将询问的意愿强行压制住,垂着脑袋等面前的人发话。   “没事了。”他的嗓音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却带着让宿淮双如释重负的安心。“无须害怕。选试可以不用继续了,随我回峰吧。” 第22章 仙山渡来22   他向下看, 能看见什么被吓成那样,自然不言而喻。   江泫垂下眼帘,淡声道:“选试可以不用继续了。随我回峰吧。”   这孩子的眼睛似乎暗藏玄机……也是, 他是风氏出身,眼睛异于常人也不奇怪。既然能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那么继续带在上清宗就不太合适, 或许哪天他一个不留神,宿淮双就会因此殒命。   夔听既然已有神格, 便高于众生一等。   人就算修了仙有了灵气、更甚者能驭天地,也终究杀不了它。对于有了神格的东西, 江泫一向保持最大程度的警惕, 毫不夸张地说, 按照主角现在这个程度, 夔听吹口气他就死了。   虽然有封印,但缺了一角,总是让人不安。   宿淮双跪坐在他面前,明显还有些缓不过神。虽然年纪还小, 但隐隐已能看到日后处事沉稳、波澜不惊的雏形,即使直视了妖神夔听的灵魂,也能余留理智强行保持镇静,而不是吓得魂飞魄散涕泗横流。   是个很好的苗子。且他身上肩负气运, 更不能让他夭折在此。   如此思索着, 江泫站起身来,俯身向他伸出一只手,准备拉他起来。   宿淮双听见江泫的话, 心神一松。按照他现在这个状态,走完天阶确实有些吃力, 再加上这是伏宵君亲自出声邀请,心中隐隐动摇,视线落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犹豫片刻便要搭上去。   只是当指尖快要触及江泫的掌心时,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些犹疑,手掌虚握成拳,抬头问道:“……我已经通过选试,能够进入宗门了吗?”   江泫一愣。   他盯着宿淮双隐含几分执着的眼睛,沉默片刻道:“并非如此。”   宿淮双脸色一白。   江泫知他许是舍不得岑玉危和孟林,但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推出夔听的视野。他接着道:“回宗门,收拾行囊。我会亲自送你下山。”   宿淮双原本就不甚健康的脸色惨白一片,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他猛地将手收回来,愕然道:“您要赶我走?为什么?”   事已至此,他已经顾不上失不失礼仪、乱不乱形态,心中涌上来铺天盖地的失落。   为什么?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在净玄峰上表现得很安分,训教堂的课程一节也不落下。尊敬师长、努力修行,就连入门大选,眼看着第二轮都快过去了。为什么这时候突然要赶他走?伏宵君讨厌他了?还是因为他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岑师兄和孟师兄都待他很好,他虽不奢求能得到伏宵君的青睐,但仍希望能得到指点、淬炼自身,若有朝一日成为他的首徒,是否能见到他面上露出一些不一样的颜色来?待他变得足够强大,再去做想做的事情,尘事了结,再回到净玄峰,一心入道,了却残生。茫茫天地,世间寒凉,要再找一个如家一般温暖的地方谈何容易。   宿淮双咬紧牙关,撑着虚软的身体在石阶上跪好,向着江泫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他伏在那人纤尘不染的袍角前,声音颤抖地道:“求您解惑。”   江泫默然。   良久以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起来。”   少年固执地没动。他一向很听话,少年人特有的倔强,江泫今日算是见到了。若自己不说原因,他想必不会起来。   江泫道:“并非是要赶你走,而是危难之中,不可久留。”   宿淮双微微一愣。听了这句解释,他肩膀一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抬起头来。“危难……?”   他眼中露出几分真情实意的茫然。   江泫指了指脚下。宿淮双观他动作,立刻回想起了方才看见的恐怖景象,心中重重一跳。   少年低头,攥紧胸口的衣服,试图将忽然泛起来的惊惶压下去。   下头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回出现在苍梧山下,自己为什么能看得到它……这些问题,就算现在他问了,伏宵君也一定不会回答他。   原因无他,自己现在太过弱小,没有直面这些威胁的能力。或许以后在宗门内能探知一二,但绝不是现在。这些都不是自己应当问的,现下若被赶出宗门,自己要去哪儿呢?   二人之间良久无言。   宿淮双没说要走,但一直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江泫正欲再劝说一二,却惊悚地发现面前少年原本挺直的脊背垮下去一些,深深地低着头,身上透着泰山压顶一般的颓丧与绝望。   江泫:???!   他蹲下身,伸出一只手抚上宿淮双的侧脸,将他低着的头抬了起来。   手下之人没有任何抵触,就这么顺着他的力道抬起脸。碎发垂下几缕落在眉眼间,长睫低垂,薄唇紧抿,神色算得上是平静,但瞳中一层薄薄的水光,眼眶已然红了大半。   宿淮双从来都是乖乖的,江泫活了三辈子也从没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哭。他哪里直面过这阵仗,一时慌里慌张、手忙脚乱,心中要命道:坏事。自己把他惹哭了!   少年侧脸乖顺地贴在他掌心,牙关却紧咬,明显是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但江泫不动,他似乎也不敢伸手去擦,瞳中水光聚散,看得江泫十分揪心。   他无奈,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只手帕,慢慢将宿淮双眼周将落不落的泪痕擦拭干净。   “莫哭。”他一开口就忍不住想叹气,忍了半天,还是软下神情,长叹一声道:“……罢了。”   宿淮双看不清他的脸,但听了他最后一句,就知道自己的法子奏效。原本只是走投无路试一试,对于身居高位的人来说,随意播撒些怜悯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伏宵君不同凡人,他只能赌,赌他并非完全绝情,心中尚有几分人情在。   他赌对了。   侧脸的手掌收了回去,伏宵君向他递来一只玉瓶。   “忘掉方才所见之事。瓶中丹药只需一枚,为你回复些气力。”   宿淮双伸手接过。他低声应道:“弟子谨遵教诲。”   眼前景色一晃,那人的身影突然消失了,像是一片散去的雪气,须臾便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来过一般。宿淮双跪坐在石阶上,有些愣神地抬手抚上侧脸,仿佛指尖还能触碰到江泫略低的体温、与他衣袖腕间清淡的梅香。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完全放下心来。精神彻底放松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四肢疲软,连握着玉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少年伸手,勉强拔开瓶塞从中取出一粒丹药,胡乱喂进口中,片刻后顿觉浑身一轻,周身的疲惫一扫而空。他缓了口气,站起身来拍了拍青衫的衣摆,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梦呓似的、找不着魂的惊叫。   宿淮双转过头,这才发现自己身后几步之遥,趴着睡得不省人事的傅景灏。他的姿势异常奇特,头脸扑地,也不知他引以为傲的那张俊脸现下情况如何;右手扒着上三阶、身体又占去三阶,一只腿曲着,似乎在陷入梦魇之前,还想勉力向上爬几层。   右手的手臂上有一只灰扑扑的鞋印,方才宿淮双被魇住时听见一声“哎哟”,正是他被踩到时发出的痛呼。但即使都被这么踩了一脚了,他也还没醒。   宿淮双随手掐诀将傅景灏身上脏污清理干净,又伸手拍了拍他,却没有发现丝毫要醒转的迹象。他又试了几次,知道叫不醒之后果断放弃了,在“弃他而去”和“再等一等”之间犹豫片刻,还是在傅景灏旁边的石阶上席地坐下,开始冥想静心。   上清宗内灵气磅礴,乃是九州不可多得的修行宝地。宿淮双心思沉入天地,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一旁的傅景灏发出动静。   他睁开眼,见傅景灏脸色发黑地支起身体坐在台阶上,两眼发直,似乎还有些回不过神。   宿淮双道:“你看见什么了?”   傅景灏语气飘忽地道:“……我看见崔悢娶了我妹妹。”   话一出,他猛地一阵恶寒,从地面跳起来走了几圈,口中骂道:“畜生!”“岂有此理!”如此几个来回,总算是彻底醒了。他转过脸看好端端的宿淮双,诧异道:“你这么早就醒了?怎么醒的?”   宿淮双道:踩你一脚醒的。   但这显然不能说,于是他也起身抬脚向上走,轻飘飘地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走吧,时候不早了。”   傅景灏连忙跟上。   短暂的睡眠不失为一种休息,虽然精神不佳,但他的力气恢复了不少,能接着向上爬了。他们走了一路,越往上就越觉得好笑——   天阶上横七竖八地爬满了少年少女。他们的衣着五颜六色,有些倒得仓促,武器都滚到几里之外去了,乍一看颇为滑稽,傅景灏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笑完又上前去摇人。   宿淮双提醒道:“叫不醒的。走吧。”   傅景灏遗憾地收回手,跟着宿淮双向上走。等到夕阳泛红,他们终于登上最后一阶,过了曲桥,站在了撷云殿外。   撷云殿外除了零零散散两三位参试者以外,就只站着掌教与上午看见的几位师兄。岑玉危与乌序赫然在列,前者看上去很想上来同他说几句话,但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后者百无聊赖地盯着地面,剩余几位少年都站得远远的,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异常生疏的距离。乌序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些,听见动静后抬眼同他对视,献上了一个无害的微笑。   ……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像蛇。   宿淮双颔首回礼,不动声色地想道。日落时分,他们被一同领回参试者的住所,其中一位少年回望片刻,没看见曲桥上出现自己同伴的身影,有些失落地问道:“前辈……我们不继续等人了吗?明日他们还会上来吗?”   岑玉危道:“天阶会自行甄别。若无法从幻境之中醒来,就会被送下山。等到最后一位参试者上山,才会开始第三轮选试,这期间,你们可以好好休息。”   傅景灏大为惊喜。这意味着他们能在上清宗闲逛几天了!上清宗景观之美天下闻名,看了就不亏!!   然而让他失望的的是,参试者能活动的范围相当有限。他们在寮舍中等待几天,终于得到了开始第三轮选试的通知。 第23章 仙山渡来23   回到寝居以后, 江泫开始思考如何解决宿淮双眼睛的问题。   风氏所居玉川位于九州东北方,是古时妖邪阴煞之患最为严重的地方。为辨识顶替活人为非作歹的妖邪与鬼物,风氏先祖习瞳术, 瞳中有刻印,开眼之时能看清世间万物本相。   此后传承数代, 发展出无数分支, 大约归纳一下有三种:观天命、控灵魂、灭杀妖邪。随着血脉一代代传承,风氏的瞳术威慑力有所削弱, 威力远不及当年开瞳先祖,术法也越发刻板。   风氏本家子弟从小便有瞳印, 三类瞳术皆习, 血脉越澄净的, 瞳印便越清晰、眼睛的颜色就越好看。虽然人才越发凋敝, 但每隔两三代,本家中便会出现一位双目通透的小辈,天赋心性与实力赫然有先祖的风采,如此又能撑起风氏威名百余年, 玉川风氏便一路这样传承下来,从很久以前便是玉川一带、乃至九州都赫赫有名的古老家族了。   上一代风氏中最出挑的是早早夭折的圣女,这一代只有手握继承权的长子算个人物。算算也到第三代了,这一代的返祖者仍未出现。   然而风家人不知道, 江泫是知道的。他去天阶顺手救了宿淮双, 回去路上便一直在思考原著中的情节——绞尽脑汁从蒙着雾气一般稀稀拉拉的记忆中反找半天,才扒拉出“宿淮双双瞳异于族人,被誉为先祖再世”这一信息。   这样看来, 虽然宿淮双眼底还不曾显现瞳印,但这一代返祖者是他没得跑了。   在这个世界活得越久, 在现代的记忆就越模糊。算算穿进书里也算活了两辈子了,反正都已经回不去现代,被书中之物同化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江泫每每意识到这一点,都会心中一哂,落寂之情浮于心头。   再如何同化,他终究是世外之人,没有亲人、没有一同前行之人,没有牵绊没有挂靠,两世都是顶着其他人的身份度日。虽说日子并不如何难过,终究是无根浮萍,或许哪天一阵风来,他便也跟着被吹走了。   等到系统给的任务完成,想必他也再做不成伏宵了。退一万步想,万一这位有赫赫威名的伏宵君并未殒命于雷劫,此处只是在九州某处休养生息,某日恢复好了回到宗门,看见高台上坐着自己这位冒牌货——   到时候,自己该去哪儿呢?   尘世之大,要寻一处容身之所,谈何容易。   他凝视着檐外的飞雪愣神片刻,又慢慢将思绪挪了回来。   人的目光不应只放在远处,若未来飘渺不定,则需专注当下。首先要先将宿淮双眼睛的问题解决了。江泫知他或许是不想再回风氏,留在净玄峰也好,只是不能叫底下的东西时时困扰他。   他思索片刻,在脑海中翻出了两个可行选项:一是去风氏本家拜访一趟,二是去一趟危洲,去药王谷中探寻灵术。   第一个选项很快被他否决了。风氏近年人才凋敝,先不论他们是否答应帮忙,封瞳乃是门中秘术,有没有人能使得出来还是个问题。   那就只剩第二个选项,危洲。   打定主意,他便立刻动身。时间不多,在入门选试结束之后就是拜宗式,弟子分峰拜师都在这次典仪上完成。往年或许可以寻个托辞不去,今年他要收弟子的,就不能再缺席了。   临出浮梅殿前,他叫来孟林,告诉他自己要出一趟门。孟林一一记下他叮嘱的注意事项,听得十分认真,但眼底始终有几分遮掩不住的惶然。   江泫道:“怎么了?”   孟林道:“师尊,您……您还会回来么?”   什么奇怪的问题?他不回宗门,还能去哪儿?   江泫有些想叹气,还是耐心地开口道:“会。”   孟林松了口气,眼神立刻清亮不少。“弟子明白了!”他一叠声地道,“师尊早些回来——”说到一半儿仿佛又想到些什么,追着江泫的背影走了几步,道:“师尊——今年峰内只收小淮双一位吗?”   江泫脚步一顿,回过身来。   他清淡的眼神扫过少年人隐含期待的神情,突兀地意识到,这峰上对于这些孩子来说,似乎的确过于冷清寂寥了。   玉危除了处理要务和休沐日,其余时间全在修炼,孟林算不上懒散,但终究活泼话多,如此有人间烟火气,却生生同师兄在净玄峰守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他的“师尊”回到宗门。   正好末阳催得也紧……   江泫略一思忖,道:“可再收一位,听末阳分调。”   孟林大喜,差点就要忍不住在江泫面前蹦两下。江泫眉眼软化几分,嘱咐他好好修行,身形须臾间消散在净玄峰的茫茫飞雪之中。   撷云殿前。   好容易捱过了几天苦苦等待的日子,集合的传音一到,宿淮双便被迫不及待的傅景灏拽到了广场上。这一次的参试者相较于上山的人数缩水了一大半,宿淮双抬眼潦草一数,上天阶者近百人,如今能站在殿前参与第三轮选试的,竟然只有二三十位。   乌序仍然同上次一般,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边缘。他似乎颇不受人待见,身边总是空着一圈,不过他本人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倒也算得上是自在。   紧接着,他目光一顿,在人群中突兀地看见崔悢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   他平日里飞扬跋扈轻蔑至极,今日站在人群中,却脸色惨白、眼下乌黑,肩膀塌陷精神委顿,活像山下那些纵欲过度的瘾君子。虽不知道他用什么法子过了前两轮选试,但想来副作用相当大。   宿淮双在心中思索道。   下一刻,崔悢那双吊角眼就转了过来。宿淮双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片刻,立刻在心里修正了这个想法。   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崔悢猛地挺直了背脊、做出目中无人的轻蔑神情,一双眼睛死死地锁着宿淮双,轻蔑之下似乎藏着一些森冷与愤恨,实在莫名其妙。   傅景灏很快也看见了一脸死人相的崔悢,脸色扭曲地在宿淮双耳边道:“晦气,晦气!他怎么还在!不会以后真要和他做同门吧?!实在倒胃口!”   宿淮双道:“不会。虽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但他的身体应当撑不到第三轮过了。”   傅景灏对他的话颇为信服,立刻长舒了一口气。   交谈之间,有掌教为参试者一人递来一枚玉令。宿淮双认得这个,宗内的师兄师姐身上都有一枚,是上清宗弟子的身份象征,可凭此令出入山门。   这么早就下发玉令,第三轮不考了吗?   宿淮双微微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玉令之上并没有所在派系的刻印。岑玉危和孟林的玉令上都刻有净玄峰的断梅纹,现在自己手里拿着的这枚上头除了名字,什么都没有。   另一位有过几面之缘的师兄举着名册比对片刻,挥散了纸张,上前道:“随我来。”   众人跟随他和掌教的脚步,绕过几段曲桥,走进一片生满兰草的桃林。宿淮双虽在上清宗活动许久,可从未听说过宗内有这么一片地方,不动声色地开始比对位置,发现自己现今正在流林峰内。   那就不奇怪了,他并未去过流林峰。   岑玉危早早地等在这里,见一众人浩浩荡荡地走来,微笑着抬手指引:“从这儿进。”   众人定睛一看,他指着的那块地方,摆着一方平整的石阶,掩映在兰草之间,形状越看越像门槛,仿佛四周有一道看不见的门。   等到众人都走进去了,岑玉危站在门外道:“第三轮选试,同样很简单。”   这次人数不多,他便没再用灵力传音,原本温和清毓的声线拂过众人耳廓,不自觉间令人心神平静,像一道徐徐而来的微风。   “方才为诸位下发的,是宗内的弟子玉令,是上清宗弟子的身份象征。现下诸位所在之处,名为‘往生’。”他不急不徐道,“在天阶上洗淬了灵魂,接下来,需要在往生门中洗去身躯内的浮尘。”   “除邪卫道,除了身正心明,还需武艺术法。往生门中有妖兽出没,还请各位小心。”   此话一出,人群中发出一声嗡响,是参试者正在和同伴议论对策。上清宗是名门,入门大选从来不是过家家,既然参试,就一定会面对严苛的试题,大多数人参选前早有心理准备,只是需要小心行事,力求通过选试。   然而还有一部分人从未听过有这种事,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妖兽?!”   崔悢的脸色也白了一白,原本就状态不佳,现在一看更是惨无人色。   岑玉危转头看了出声的那人一眼,道:“都是些寻常妖兽,参试者已入仙途,想来不足为惧。”   那人被他看似温和,实则暗含肃然之意的眼神一盯,悻悻地低头不再作声了。岑玉危环视众人片刻,递了一个鼓励的神色给宿淮双,掐指抬手结印,念诵咒文之后,视野中华光骤起。   “诸位的身体已先行一步,灵魂离体,漂泊无依。”岑玉危的声音似乎隔着厚厚的幕布,模糊不清、飘忽不定,“请在往生门中找到自己被洗淬完成的躯体,时限为五个时辰,成功者视为通过选试,可拜入上清宗。” 第24章 仙山渡来24   往生门, 朱桃林。   宿淮双阖目躺在树下的兰草里,神情沉静,似陷在梦中。这片桃林极大, 一眼望不到边,枝头花苞团簇, 香意沁人, 一片绵绵之色蔓延上天边,恍若连天的粉霞。和风吹动枝桠时能瞥见细碎的日光, 透过簌簌的花枝洒落至少年的面容,略略一看, 美得不似凡间人。   他似乎已经在这儿躺了一段时日了, 肩头发间落满了桃花, 时不时有鸟雀好奇地跳上肩头轻啄他的脸, 在轻微的疼痛下他仍双目紧闭,分毫都不动弹。   宿淮双的身体躺在树下,而灵魂,此刻正在桃林的另一边。   他提着剑, 神情古怪地在这片树林中行走。以灵魂的视角来看,这里并非什么桃林,而是一片不怎么好看、甚至有些阴冷的树林,而他之所以神情古怪, 是因为尚未习惯以灵魂行动的感觉。   实在奇怪。   明明和用身体的时候一样, 能走能跑能跳,也有触感,但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但好在乾坤袋能用, 启程前他从袋中翻出一柄品相颇佳的长剑,作为安全的牢固保障。   从进入这片树林至今, 他已经斩掉了好几只妖兽,却仍然没有找到路。树林的构造实在古怪,像是一片迷宫,也可以说这些树木的排布构成了一道阵法,能将人困死在里面。   宿淮双还没开始修习阵法一学,隐隐猜到了自己被困在阵中,却找不到破解之法。他有尝试过用灵力劈开几个关键之处,树木方才倒下片刻又很快复原了,少年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明白过来,恐怕这阵法就是“往生门”本身,不能破除,只能顺其道而行之。   如此又在林中打转许久,他慢慢寻找到了规律,循着路向前走。途中曾碰见过其余参试者,看互相的眼神跟看鬼没什么区别——因为他们现在都是一团魂火,心思越纯粹者,魂火的颜色就越澄净。   宿淮双自认心思算不上简单,认为自己变成了一团“黑心火”。参试者之间互相避着走,他也没有上前打招呼探问信息的打算,继续向前走。   往生门西。   崔悢揣着一身的灵器,在树林中战战兢兢地前行。他并不十分有胆量,这片树林对于他来说就显得更加可怖。他所到之处,脚下草叶枯萎、树木漆黑,林中森冷透不进光,甚至无风时也能隐隐听见枝叶摩擦的恐怖声响,仿佛林木成了精,正在暗中窥伺,随时准备出手。   他躬着背小心谨慎地向前慢慢走,一步三回望,生怕自己身后跟着什么东西。只是他刚刚一转头,耳后就响起一声毒蛇压在舌底的阴冷嘶鸣,当即头皮发麻,电光火石之间向旁边一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妖兽的攻击。   崔悢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背撞了树才停下来。他浑身都疼,又惊又怕,结果一抬头便看见几步之外一对凶戾的蛇眼,吓得魂飞魄散,夺路而逃。   这东西噬魂!!要是被它啃了,后果不堪设想!!该死的宗门,不就选个弟子,何苦做出这些考试来!想他堂堂崔氏嫡子,如今竟然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逃命!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中怒骂上清宗,一边胡乱将怀中灵器掏出来往身后扔,也不管是用来干什么的、有没有用灵诀催开,只乱扔一通,仿佛这样就能将身后的东西逼退,谁知余光一瞥那妖兽斜身一刺,他们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了好几寸。   崔悢心跳加速,耳边混沌一片,全是胸口的震响。他越跑越绝望,越绝望就惊怒。   该死的上清宗,他要是死在这里,崔氏一定要他们好看!!——不,不能死,我得或者出去,让阿爹阿娘和哥哥们把苍梧山掀了!!   他猛地刹住车,拔出腰间的长剑,闭着眼睛向身后乱刺一下。   没想到刺完这一剑,他真的听到了妖兽撕心裂肺的嘶鸣。有重物坠地之声响起。崔悢握着剑的手抖个不停,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前方被劈成两半的蛇尸。劫后余生的狂喜涌了上来,随后翻山倒海一般的得意与轻蔑又将狂喜压倒一头。   自不量力的东西,竟然敢来追本少爷,还不是一剑就死!   他急促地喘息着,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如释重负地睁开了眼睛。谁知,刚刚睁眼不久,就看见那蛇尸的旁边还站着一团魂火。看不清面容,但能看见收剑的动作。   他脸上的笑容滑稽地僵住了。   什么意思?不是他杀的?   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崔悢一下又惊又怒。他立刻想爬起来将这人怒骂一通,告诉他管闲事也要先看看自己配不配,只是脚已经吓软了,努力了好几次,仍然没能站起来。   面前的人上前一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上来扶他。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伸手,魂火中飘出一个清朗又不失疏离的声音:“不要在原地逗留太久,容易找不到路。”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崔悢心中火冒三丈,杀意骤起。   是傅景灏身边新来的那条狗!   他磨了磨后槽牙,想起对方认得自己的声音,憋屈地选择了闭嘴,撑着剑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再一抬头,宿淮双已经不在了。   崔悢忍了又忍,只觉得越来越憋屈。他将剑落鞘,一边在心中盘算出去以后怎么收拾他,一边无头苍蝇似的在树林里绕。   这一绕,真给他绕出一些名堂来,没找到自己的,却有了一些意外收获。他拨开一片低矮的灌木丛,抬眼看见了个躺在地上的人,走近再一看面容,正是宿淮双!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天下竟然有这等好事!   崔悢心中火气消散,几乎想仰天大笑几声。他慢条斯理地绕着宿淮双走了好几圈,口中“啧啧”叹着可惜,抽出腰间长剑,狞笑着朝宿淮双的胸口刺下去。   谁知剑锋像是虚影一般从少年胸口穿过,没有对他造成半点伤害。   崔悢又惊又恼,这才意识到,魂火状态的他无法伤害人的躯体!   那为什么剑能砍到妖兽?!妖兽也是魂魄吗?真是荒谬!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几下。心道:什么鬼地方!等下找到自己的身体通过了选试,就算上清宗的人跪着求他,他也决不留在这儿了!   被妖兽追时吓得魂飞魄散,可到了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的时候,崔悢的脑袋可谓相当好使。他将身上剩余的灵器丹药都倒出来,仔细翻找了一会儿,还真让他找到一只瓷瓶,里头装着的粉末有吸引妖兽的效用,寻常修士逃命时常常将它向后一抛,使兽群滞涩,得以逃出生天。   虽然价格有些昂贵,但若对这环境中的妖兽起效、能除掉傅景灏身边的这条狗,绝对不亏!   崔悢哼笑两声,将瓷瓶的瓶塞拔开。   他正将瓷瓶举到宿淮双头顶,一道声音擦着他耳廓凉凉飘过:“你想杀他?”   听见这个声音,崔悢的手一抖。一种被湿冷雾气缠绕住的心悸感猛地出现,他心中浮现一丝不详的预感,左右环顾仍然没能找到目标,于是抬高声音威胁道:“谁?!不要装神弄鬼,给本公子出来!”   斜后方的林木中传来一声轻笑。崔悢立刻将视线转过去,见树后迈出来一条白得近乎透明的魂火。在这鬼地方走了一路,他也见了好几个人,可从来没见过哪个魂火颜色有这么干净的。   他不知道这颜色的含义,只知道想来阻止他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魂火飘摇,如同幽灵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得崔悢背后发毛。就在他憋不住想将他喝退时,对面的人终于开口了,语气中透着好整以暇的镇定:“我劝你别动手,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已经很倒霉了,还想再倒霉一些吗?”   崔悢从中品出几分嘲讽,一时大怒。   “你算什么东西?”他尖声回刺一句,手腕一转,将整瓶粉末全部倒在了宿淮双身上。那粉末并未沾上宿淮双的身体,反而如他的剑一般化作虚影沉入草叶之间。   见状,崔悢暗骂一声,不耐地将瓶子扔去一边,知道自己今日不能再做什么了,忿忿地准备离开。   刚才走开一会儿,他就听见几声兽吼。   竟然有效!   霎那间,什么愤恨不爽忌惮,通通都被他抛在了脑后,立刻原路折返,找了颗粗壮的树躲在树干后,满意地看见了几只循着粉末气味而来的、面色狰狞的妖兽。   他兴奋地数着距离,心道:近点!再近点!   在他这个距离,甚至能看见妖兽口中流下的腥臭涎水。   越凶越好。就怕不够凶!赶紧将这东西的身体扯碎了,叫他永远找不回身体才好!   乌序站在几步之遥,目光冷淡地看着崔悢激情荡漾的魂火。这种时候崔悢哪有闲心再去管他的目光,只死死地盯着欺近的妖兽,并且大喜过望地发现,远处还有更多妖兽被吸引过来了。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宿淮双身边的妖兽张开血盆大口,双掌扣紧了树干,因心中兴奋用了大力,指尖都隐隐发白。   就在十万火急之刻,不知从哪儿横空劈下来一鞭。离得最近的那只妖兽瞬间被劈成两半,哀鸣之时鲜血飞溅,电光火石间剩下两只也被解决掉,树下闪现红衣少年的身影。   不是魂火,是已经找到的身体的傅景灏。   他心有余悸地探头去看树下的宿淮双,口中念念有词道:“吓人吓人。哪来的妖兽竟然吃人?不对不对,淮双怎么还没醒?”   妖兽的血溅上少年的衣摆与侧脸,却很快和身体一起化作一阵烟尘消散了。傅景灏原本打算在这儿等着宿淮双醒来,哪知一抬眼看见远处逐渐逼近的妖兽群,脸色发白地道:“*,这么多!”一边眼疾手快地将宿淮双的身体扛起来,拔腿就跑。   崔悢哪知中途会杀出这么一出,登时目瞪口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能让傅景灏带着人就这么跑了,从怀中摸出最后一瓶,伸手去拔瓶塞,厉声喝道:“傅景灏,不准走!”   傅景灏像是什么都没听到,脚下跑路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崔悢的瓶塞也没能拔开,因为他的脖子被一只手臂从后掼住了。对方的力气很大,崔悢被勒得两眼翻白,感到令人恐惧的窒息感,手中的瓷瓶滑落在地,双手死死地去抠颈间的手臂,拼命挣动。   身后勒住他的人默然片刻,冷冷道:“你想做什么,崔悢?”   崔悢挣扎的动作停住了,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是宿淮双。 第25章 仙山渡来25   身体找到了, 可是顺带找到了另一个麻烦。   刚刚冒头就看见有人想对自己的身体行不轨之事是什么体验?   宿淮双脸色一黑,在听出崔悢声音的一瞬间疾步上前,手臂环过他的脖子狠狠一掼, 勒得他拿不住手中瓷瓶,身体疯狂挣动, 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确定傅景灏已经带着自己的身体跑远以后, 宿淮双才松开手。松手的瞬间崔悢跌坐在地,发出一阵仿佛要将肺咳出来般的动静, 他一边咳一边试图将呼吸顺好,断断续续地威胁道:“宿……咳咳……宿淮双……你这条——唔呕——”   他话没说完, 因为宿淮双又照着他的背狠狠地来了一脚。   少年冷冷道:“闭嘴。”   言罢, 弯腰去拾草叶间的瓷瓶。然而有一只手比他更快, 宿淮双戒备地盯着面前那团干净的魂火, 盘算着对方一有异状就先他一步动手,不想魂火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是我。”   是乌序。   认出这个声音,宿淮双却没有放松警惕。他的目光锁着乌序飘渺不清的身形,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原本就是只有几面之缘、交情不深的陌生人, 宿淮双自然不惮于怀疑。乌序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回话的语气温和无害:“我看见他想对你的身体动手,过来劝劝他。”   已经听过几次,宿淮双差不多已经对他奇怪的声音免疫了。崔悢咳得撕心裂肺, 又被踹了一脚, 差点原地升天,听了这话又挣扎着勉强活过来,不可置信地质问道:“你跟他是一伙的?!”   观崔悢的反应, 乌序的话就有了几分可信度。宿淮双稍稍将戒心放下来一些,冰冷嫌恶的视线瞥了一眼地上趴着的、死狗一样的崔悢, 向乌序问道:“瓷瓶里是什么?”   乌序道:“石涎粉,有吸引妖兽的效用。这一瓶没有掺假,效用很好。”   他带着迷蒙笑意的眼瞳遥遥望着宿淮双,声色轻柔道:“他想用石涎粉引妖兽过来吞吃你的身体。你要怎么处置他?”   当然是杀了了事。   宿淮双想。   但这个想法刚刚浮现上来,他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现在在上清宗,在伏宵君的视线范围内。那人寿数漫长,灵力高深臻至化境,想要看见这个小小幻境里的事情轻而易举。万一他现在正在看着自己……   于此地展露杀性并不适合。姑且挪后,天长地久,总有机会再找到崔悢的。   宿淮双很能忍。有必要忍的事情,愤怒也好、仇恨也罢,他都能死死地压在心底,面上滴水不漏,如此他才能背负着心中对风氏一刻不减的厌恨生活至今,小小的一个崔悢,并不能在他心中翻出多大的水花。   乌序却错会了他的意思。   他盯着宿淮双,微微愕然道:“你……不想杀他吗?”   当然想。宿淮双心道。只是听乌序的语气,怎么好像巴不得他动手?   他语气平平地道:“上清宗内禁止戕害他人。”   乌序一愣,好一会儿之后没忍住似的轻轻笑了一下。“看你性格冷厉,想不到内里竟然优柔寡断。”他笑着道,向着宿淮双扬了扬手中的瓷瓶。“解决方法很简单,把这东西倒他身上就可以了。如果你动不了手,我可以帮你。”   这手段实在残忍,魂魄被妖兽分而食之,纵然身躯完好,崔悢也永远是个死物了。还是死得最透、连化鬼作乱的机会都没有的那种。   然而宿淮双听了这句,奇怪道:“为何动手?你与他无冤无仇。”   乌序走近了几步。他周身魂火飘摇,颜色干净、又显出几分惑人心智的昳丽。观他魂火的颜色,心境想必相当纯粹,只是不知这纯粹到底是善是恶。   “我天生便不怎么见得太阳,站在日光下久了,身体上就会长满红疹,丑陋无比、痛痒难耐。选试出发那天,住在隔壁的小姐嚷嚷着‘讨厌我’、‘看见我就不愉快’,让她的家仆上来,将我的伞撕掉了。”乌序慢慢道,“我身上没有余钱,其他人不喜我,买不到、也借不到伞。”   “你若不借伞给我,我走不过天阶。”   宿淮双的神情一顿。   “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更不值得一条人命来抵。”   “怎么不值得?”乌序反问道。   他裹在火中的灵魂眉眼舒展,露出一个颇为亲近、毫无心计的笑。原本就生得好看,一笑起来更是万物作衬、花柳都黯然失色,寻常人见了,定然被迷得找不着北,他说什么话都只管应好,可惜现在情况特殊,宿淮双一点都没看见。   “你借我伞,愿意对我好。你是我的朋友,崔悢这种贱命,千千万万条来都抵不过。”   他表达感谢时的语气不似作伪,提到崔悢时的漠然也实在真诚。二者结合在一起格外矛盾,放在他身上不知为何却变得十分寻常。   宿淮双理解不了这种逻辑,但姑且将对他的戒心放下了。出于好心,他告诫道:“这是上清宗的幻境,或许由某位峰主的灵器所化。”   乌序闻言,语气竟带上几分飘飘然的浅笑:“你怕我被人发现吗?不用担心。”   他上前几步,将瓷瓶放进宿淮双的掌心,轻声细语道:“兽群快来了。你拿着这个丢去远处将妖兽引开。”   宿淮双知他有意支开自己,眉尖一锁道:“我不喜欢欠人情。”   乌序道:“并非人情,而是我的报答。”   宿淮双握着装有石涎粉的瓷瓶,用探寻的目光将乌序打量片刻。   既然劝不动,能不脏自己的手最好。他垂下眼帘,向后慢慢退开几步,视线追着地上人事不省的崔悢与乌序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过身去,几声衣摆拂过草叶的窸窣清响过后,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宿淮双离开以后,乌序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他慢条斯理地蹲去崔悢身边,伸出手指像叩门一样敲了敲崔悢的头,声音如同蛇一般阴湿粘腻,盘旋在空气中。受血脉力量的催动,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些别样的效果。   “喂,醒醒。”   崔悢的四肢抽动,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乌序的声音从地上扯了起来。他慢慢抬起头,双眼瞪大,瞳孔缩到针尖大小,喉咙却被恐惧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原本打算请你直接去死,但似乎有点太便宜你了。”乌序悠然道,“接下来我说了什么,你要一个字、一个字,好好地听清楚。”   *   “巫族?”   末阳盯着名册上乌序的名字,眉峰紧锁。   “水镜甄别过,的确是巫族。”参与主持选试的掌教汇报道,“并且,血脉相当纯净。”   巫族,是人类中相当特殊的一个种族,也是古时巫神神民遗落下来的唯一一支血脉。其族群居于海陵之底,外表与寻常人类并无区别,体内流淌的却是巫神之血。   巫神的血脉赋予这支神民遗族别样的能力,主要体现在声音上。世间对巫族知之甚少,只知其声色异于常人、可控神魂灵思,加之周身时常萦绕不祥之气,因此颇为忌惮,但巫神民深居简出、不曾作恶,因此千百年来,相处得算是融洽。   毓竹道:“可是我记得早些年间,巫族不是已经……”   几十年前,海陵大乱,巫族族人被一股神秘势力屠戮殆尽。对方来去无影,等仙门中人闻讯前往援助时,彼时幽静安宁的海陵已经成了一片人间炼狱,四处横尸,巫血染红土地,其族人无一人生还。   末阳道:“许是侥幸逃脱的遗孤。”   掌教面露不忍之色。“从海陵到苍梧山,横跨半个九州,一路想来颇为艰辛。”他劝道,“既然来到上清宗,想必是要寻求庇护。若能通过选试,便收下吧,他已经回不去海陵了。”   末阳颔首,算是答应了下来。紧接着,他想起了什么似的,面露不虞之色,道:“伏宵呢?还没回来?”   一提到这个问题,掌教额头上滑下一滴冷汗。   “还、还没有。”他战战兢兢道,“拜宗式前……应该会回来的吧?”   往生门。   宿淮双扔了瓷瓶、去而复返后,事情似乎已经解决了。乌序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等他,崔悢呆呆地跪在他旁边,像是被掏空灵魂的人偶,但看他魂火形状完好,应当没什么事。   听到脚步声,乌序立刻转过头来。见宿淮双似乎在查看崔悢的状态,他抿唇一笑道:“你说的,叫我不要在宗内动手。”   宿淮双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对方是这种说了就听的类型。他正疑心崔悢为何醒了却不开口说话,却听崔悢猛地呼出来一口气,像是被人从水底拽起来一般急促喘息着,一看见他们二人,就大张着嘴,发出一声见鬼了似的惊叫。   还没来得及开口斥责叫他闭嘴,他就已经哭天撼地、连滚带爬地离开了,仿佛身后站着的是要噬他魂魄的恶鬼一般。   宿淮双啧了一声,移开目光,不愿再多看崔悢的腌臜丑态。他将视线转去乌序身上,道:“我要走了。”   乌序道:“可以带我一起吗?我有些走不动了。”   宿淮双用难以言喻的神情扫他一眼,上前两步,递出一只手。乌序握着他的手掌借力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衣服下摆。   “谢谢。”他一边直起身体,一边态度寻常的同他闲聊,“现在是要去找你的朋友吗?是叫……”   宿淮双道:“傅景灏。”   乌序点点头,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他们之间沉默无言,只要乌序不开口,宿淮双必然一句话都没有。如此绕着密林走了好一会儿,在选试的时限过去将近一半时,他们在密林边缘看见了傅景灏的身影。   他背对着宿淮双二人蹲着,面前生了一团火,似乎在烤什么东西。身边摆着两个人,为了方便搬运被他用长鞭捆在一起,结果搬过来以后,他就忘了把鞭子解开了。   宿淮双深吸一口气,感觉浓重的无语之情涌上心头。   他们在林子里绕来绕去,他竟然在这儿烤——   乌序向前走了几步,道:“咦……这林中哪来的蘑菇?”   竟然在这儿烤蘑菇。   宿淮双道:“傅景灏,把鞭子解开。”   谁知傅景灏充耳不闻,甚至有闲心将被数枝穿好的蘑菇翻了个面。宿淮双意识到找回身体的人看不见魂火,一言难尽地盯着他和乌序几乎被捆成粽子的身体,犹豫着要不要躺进去。   乌序看了他一眼,道:“我不介意的。”   宿淮双深吸一口气,额角青筋乱跳,还是依言躺进去了。睁开眼睛以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傅景灏,把鞭子解开!” 第26章 仙山渡来26   “尸体”突然开口说话, 傅景灏吓得手一抖,手中的蘑菇串差点飞了出去。   他手忙脚乱地将手里的午餐安置好,又手忙脚乱地去解缠在宿淮双和乌序身上的长鞭。伸手去解鞭子之前乌序见他袖间寒光一闪落了地, 定睛一看,是悬在自己腰间的短匕, 似乎是被傅景灏私自征用, 拿去削数枝串蘑菇了。   他觉得目瞪口呆,忽然有些明白了宿淮双的心情。   那匕首上有毒啊……怎么有人不长心眼的?   长鞭被解开, 宿淮双撑着地面坐起来,眼前景色一晃, 原本阴森可怖的密林竟然变回了桃枝簌簌、兰草茵茵的桃林。他和傅景灏正坐在兰草之间, 身边躺着人事不省的乌序, 然而宿淮双知道, 乌序就站在自己身后几步之遥,只是自己看不见。   宿淮双道:“你醒来多久了”   红衣少年继续烤蘑菇,道:“那可早了。我睁开眼睛,往旁边走了几步就是我的身体。”   宿淮双:“……”   运气很好, 很不错。   傅景灏接着道:“醒太早了,无聊。我就想着去找你,找了半天,结果刚刚找到你的身体, 就看见一大群妖兽围着你, 可吓人了!”他腾出一只手,声情并茂地描述道:“有一只狼。身体有这——么大,牙齿特尖, 还在流涎水。还有一只兔子,长了三只眼, 被我一鞭子抽散了。”   “我本来想带着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但是路上碰见了乌序,就一起带过来了。”他说着看了看乌序的身体,纳闷道:“路上你有碰见他吗?再找不着身体,时限就要到啦。”   少年将垂到肩侧的长发拨到脑后,看了看蘑菇的颜色,大喜道:“熟了!”   宿淮双一言难尽道:“你从哪儿找的蘑菇?”   傅景灏道:“乌序旁边长的。”   宿淮双想叹气。傅景灏饥肠辘辘,正要把蘑菇往嘴里喂,旁边冷不丁一个声音幽幽道:“放下,有毒。”   傅景灏神色一怔,在反应过来之前身体自己行动,将蘑菇串放下了。与此同时,他认出来乌序的声音,一时间汗毛倒竖,用一只手遮着脸,抖抖索索地道:“兄台!我们打个商量,你不要突然说话行不行?”   乌序本来是好心提醒,听了这话抿了抿唇,神情看起来有些失落。   傅景灏透过指缝瞄了一眼他的表情,也知道自己这话蛮横不讲理,实诚道:“好好好,对不起。我错了。想什么时候说话都可以——你怎么知道这个有毒?”   乌序抬眼,指了指落在他身边的匕首。   “匕首有毒。是剧毒,见血封喉。”   傅景灏脸都白了,顾不上擅自取用别人匕首的心虚,立刻将它双手奉上,真心实意地道:“请收回去吧。等选试结束,我再看看去哪儿找点吃的……”   宿淮双道:“宗内未辟谷弟子居多,有膳堂。”   “果真吗?!”傅景灏道,“我早上没吃饭,快饿死了!”   距离选试结束还有一个多时辰,他们需要在这里等到选试结束。傅景灏饿得心痒难耐,趴在兰草里装死,宿淮双随意寻了一处,屈膝坐下,开始冥想静心。   身魂被外力剥离,虽然现在已经归位,他仍然感觉有些许不适。然而没坐多久,他就开始想念净玄峰了。   实在是太吵了,傅景灏。   知道他在打坐,不能打扰,这家伙就去骚扰乌序。他似乎还是有些怕乌序的声音,又怕又忍不住去撩,听了一句就作仰倒状表示自己不行了,没过一盏茶的世间就又去找他搭话,聊的无非都是些对宗内憧憬之类的没营养话题。   绝大部分情况下,乌序像是一朵没脾气的小白花。傅景灏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后面实在不想应付了,就道:“你可以去问宿淮双,他是伏宵君的弟子。”   场面顿时一片死寂。   宿淮双闭目打坐,像个不问世事的和尚。傅景灏整个人都呆滞了,片刻后,朱桃林上空回响起了他似惊似怒的哀嚎。一双手极快地伸过来揪住他的衣领,悲愤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之前劝你别考虑净玄峰的我真是个傻子……你在上清宗呆了多久了?为什么要来参加选试?你真的是……是伏宵君的弟子吗?乌序又是怎么知道的?”   前面的问题,宿淮双哑然片刻,解释道:“我并非正式的弟子,只是在净玄峰待了一段时间。”   傅景灏看起来更崩溃了。   “你……你和伏宵君朝夕相处吗???”   宿淮双道:“并非如此,伏宵君常常闭关。”   傅景灏怒道:“你连他什么时候闭关都知道!”   宿淮双:“……”   红衣少年松开他的领子,滚到一边当蘑菇去了。乌序见状,眼底浮上些许愕然:“你没告诉他吗?”   宿淮双看了一眼旁边挫败与悲愤交织的傅景灏,轻轻叹了口气道:“本就不是他的弟子,无需宣扬。”言罢又将目光转向乌序,道:“你为何知道?”   他看乌序的眼神和看傅景灏时不同,总是带着三分无法消解的戒备。或许是因为乌序的善意来得太过突然,又或许是因为他天生声色异于常人、引人忌惮。   乌序常年在这样的目光下长大,对他来说,宿淮双眼中的恶意已经相当轻微了,他对此适应良好,组织语言片刻,解释道:“我看到了,天阶上。”   宿淮双一愣。   “我走在你们前面。醒过来时,看见你面前有人。”乌序缓声道,“上清宗六峰,习剑统共三峰。毓竹君放浪形骸,天陵君傲骨铮然,我观他言辞冷淡,身上又未负剑,想来是伏宵君。”   “不过,我只听见他叫你回峰,便被拽进梦魇里头。你为何没随他回去?”   傅景灏听他说这么多话,感觉魂都快飞了。宿淮双已经免疫,只是顺着他的话回想起那天的情形,思绪滑到他要送自己离开宗门时,仍然不可避免地胸中一窒。   他垂下眼帘,冷声道:“没什么。”   见他不愿多言,乌序也没在追问。宿淮双重新阖上眼睛,试图冥想,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感觉神思浮躁,细细想来,才发觉自己或许是在紧张。   出去……出去以后,就是拜宗式了。   拜宗式过后,自己便能正式入峰,堂堂正正地叫一声师尊。   他早不是曾经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童了,出了风氏,受了磨练,又进苍梧山,这份机缘于世人来说可遇不可求;正好被送去那座雪峰,说出去更是能羡煞世人。然而,越了解那人,就觉得他离自己越遥远。   像是天上遥不可及的银月……凡人真能触碰到月亮吗?   他心中不静,胡乱捱过了最后的时限。清点过后,通过选试的弟子统共十四人,魂不守舍的崔悢就在其中。   掌教收走了他们身上的玉令,又为他们发下弟子服,提醒他们沐浴更衣、整顿精神,拜宗式未时三刻开始。傅景灏对掌心衣料柔软的弟子服爱不释手,将方才生的气都抛在了脑后,高高兴兴地去找宿淮双说话。   回到休息过后,未时刚到,便有师兄前来为他们引路。此人长着一张娃娃脸,行事作风却颇为成熟,让人不敢小觑,众人安静地随他进了撷云殿正殿,抬眼见殿中仙气凌然,宗主长尧与六峰主静坐于此,玉面清骨,脱出凡尘。   见人已到齐,长尧淡淡道:“末阳。”   坐在正中的是一位金棕长袍,蓄着长须的中年人。其人面色肃然,闻言挥袖开山,霎时间殿中金铃沉钟齐响,吹散尘霭迷思,众弟子顿觉灵台清明,齐齐精神一振。   末阳声若洪钟,在宽阔的主殿内回荡。   “诸位历经考验,成功从千人之中脱颖而出。现行拜宗式,分峰别系,为尔指明仙途,寻觅良师。此后入宗,须时时精进修炼,谨言慎行……”   末阳说什么,宿淮双一个字也没听见。他与一众新弟子垂首听教,心思却早已飞去别处,十分想抬头看一看座上的江泫,临抬头时又顿生怯意,只好死死地低着头,等待分峰。然而等待时间实在冗长无比,光是开场致辞,末阳君就说了两刻钟。   期间不怕死的傅景灏抬头看了一眼,立刻神情扭曲地低下了头。   座上六尊,有一尊竟然已经睡着了!   睡着了的自然是清野。拜宗式非常重要,他原本是想精神一点,来之前特地补了补眠,只是末阳的致辞实在枯燥,听了一会儿,仿佛回到了自己小时候还在宗门的时候,眼皮不由自主开始打架。   打架归打架,他还是很给力地正襟危坐,只是稍稍将头垂下去那么一点、眼睛合上了那么一点。但傅景灏何许人也?傅氏家学堂中他是一等一的摸鱼好手,一眼就看出那位尊座在睡觉。   他不禁在心中祈祷:千万不要被发现……不然一定会很惨的。   清野会上睡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江泫也注意到了,分出一缕灵识照着他后颈轻轻一拍,将清野拍得睡意全无,瞪着眼睛,不敢再睡觉。   解决掉这个插曲,江泫的视线在乌泱泱的弟子群中环视片刻,很快找到了宿淮双的身影。   他长大了些,比起第一次见到他时要高得多了。穿着弟子服,束了发,看起来竟也挺像样,是位生气蓬勃的少年。只是江泫活了几世,看宿淮双时仍觉得是孩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不由回想起之前夜中他来给自己递槐枣糕时的窘迫神情,瞳中神色柔和些许,让天陵为之侧目。   师兄今日……心情似乎很好。一会儿兴许可以问问他之前下山是要找什么东西,自己不能下山,他今日心情好,问问应当没关系。   江泫去药王谷走了一趟,虽没寻到封瞳的秘术,也有了些额外的收获。药王谷的少谷主为他奉上一道灵旨,可作遮挡用,为宿淮双避挡妖邪之物的侵袭,施术者境界越高,效果就越好。   此时没有麻烦长尧的道理,江泫本身境界不低,灵力盛装于魂魄之中、不受灵台约束,周天流转、取用无禁,成了天下独一个未塑灵台还能使用灵力之人,由他来施术护住宿淮双的眼睛,此后他应当不会再看见不干不净的东西了。   入了门便要传授功法,除了剑术,他本身的瞳术不能丢,应当寻机问问他愿不愿意回风氏传承血脉之术。至于前身所创《歇花剑》,若要修习,须得为宿淮双铸一柄本命剑。净玄峰不缺丹药灵器,此后若逢境界突破由他护法,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有机会反抗命运的戕害。此后种种灭族灭宗、血流成河的惨案,宿淮双都不会再经受,江泫会亲手将他推至顶峰,再见证他亲手斩掉江明衍的头颅。   任务完成一条,如此,自己也不算白白得了一条命。   思绪之间,末阳已经开始念诵分峰名册。肃然之声回荡撷云殿间,一字一句沉沉而下,恍惚之间,江泫听见了命运轴承转动的响声,似乎一切早已注定,似乎他本就该坐在这殿中,听末阳在金钟与仙鸟鸣声中道:   “宿淮双,拜入净玄峰。”   座下少年蓦地抬头,猝不及防与他视线相接。江泫观他眉清目明,瞳中清凌一片,映得满满当当的全是自己的影子,怔然片刻,蓦地想起天阶之上,少年眼中栖着的那滴泪。   泪光氤氲之间,藏着一片纤薄的飞雪。   薄雪一般的仙君垂下眼帘,听见自己沉寂百年、寥落如荒郊的心轻轻跳动了一下。 第27章 心照桃源1   傅景灏站在撷云殿前同宿淮双道别, 神情复杂,又喜又悲。   拜宗式已经完满结束了,他们已经持有上清宗弟子的身份玉令, 是各自的师长亲自交到他们手上的。他喜的是自己通过选试正式入宗,还额外有了一周回家探亲告别的时间, 穿着这一身衣服回去, 昊山上下一定高兴坏了。悲的是,他和宿淮双不在同一峰。   傅景灏被分到了天陵君的时隐峰, 玉令上刻着日月纹,已是天陵君的弟子了, 而宿淮双而乌序, 都被分到了净玄峰。   “我会常常来看你们的。”他颇为不舍道, “我能来看你们吗?会不会被伏宵君——”   他一脸害怕地用手掌作刀在自己颈间比划了一下, 做了个“咔擦”的手势。   宿淮双道:“伏……师尊对弟子的管束并不严厉,不会有你说的那种情况。”   傅景灏道:“那就好,那就好。不知道两峰离得近不近……总之一有空闲我就会来看你们的!”   说话间,旁边飘来一片漆黑的影子。红衣少年一转眼, 看见一旁默不作声的乌序,想起了什么似的,热情四溢道:“我家在洛岭,一会儿就回去了。你要回去吗?还没问过, 你家在哪儿呢?”   乌序并没有表现出寻常弟子初入宗门时的喜悦, 而是惯常云淡风轻的浅笑。这笑容面具一样挂在他脸上,让他显得有些捉摸不透。“我家在幽州。”他柔声道,“我也要下山一段时间, 七日后回来。”   傅景灏道:“那岂不是只剩淮双一个人了?”   宿淮双道:“无妨。下山以后注意安全。”   “自然!”少年眯着眼睛笑容爽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他煞有介事地向宿淮双一抱拳, 道:“好兄弟,珍重!我和阿序就先走了!”   乌序一怔,似乎很少被人用这样亲昵的叫法称呼过。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从善如流道:“嗯,我们先下山了。保重。”   同两人告别了之后,宿淮双在檐下犹豫是要先回峰还是再等一等江泫。先回峰似乎也没什么不妥,毕竟他已经在净玄峰住了很久了,回峰的路线十分熟悉,不像其他峰的新弟子,需要被师尊或者大师兄带着走一遍。可其他峰的弟子都是被带回去的。   不过犹豫片刻,宿淮双鼻尖便飘来一阵浅而淡的冷香。他对这气味无比熟悉,瞥见旁边迈出来一片纤白的衣角,想也不想,立刻抱拳行礼。   那人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低垂的视野中绣着云纹的靴子一转,头顶便传来清凌悦耳的嗓音:“你在等我?”   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白,宿淮双的视线悄悄往旁边一偏。   “……乌序下山了,七日后才回峰。”   他避开江泫的问题,公事公办道。   乌序?   江泫一怔,回想起来是另一位入峰弟子的名字。   “嗯。”他淡淡应道,“走吧。”   出了撷云殿,往西走过一片园林便是西门,门前是通往净玄峰的曲桥。站在苍梧山主峰能很清楚地看见终年笼罩在薄雾与皑皑白雪间的净玄峰,走得越近,雪气就越盛。这条路宿淮双走过很多次,但还是第一次被江泫带着走。   他跟在江泫身后,视线追着对方行走间被山间清风浮起的衣角飘来又浮去。江泫的衣摆总是一尘不染的,因为性格太过寡言少语,浑身上下就连一小片衣角在宿淮双看来似乎也泛着寒山一般的寂寥之意。他畏寒,跟在这人身后,却不觉寒冷。   ……总有些不真实感。   已经习惯了从前颇为疏冷的距离,此时突然告诉他,他入宗了,已经是江泫的弟子了,宿淮双总觉得十分不习惯,连师尊这个称呼都叫得磕磕巴巴。   世家子弟们从小便有启蒙师父,无论是习武、习文还是习音律都有人教。宿淮双是外姓人,没有资格学这些,自然不曾有过被人管束、被人教习的时光。他见过的那些师父或严苛或慈爱,而江泫似乎哪边都沾不上,再加之其常年闭关,对待弟子放养居多,正式入峰以后,剑诀心法应当都是岑师兄把关。   回想起平日里师尊对弟子的态度似乎也颇为冷淡……他待自己也会如此吗?   这想法刚刚浮起来,宿淮双便又想起了天阶之上为他擦拭眼泪的那双手。广袖之间暗香浮动,动作称得上柔和细致。师尊从前也为其他人做过这个吗?   他胡乱思索着,心情五味杂陈。   两人方才走到浮梅殿前,朱红的殿门一下子被人拉开了,里头传来孟林兴高采烈的声音:“师尊!您回来了?您的桌上有我为您泡的茶,远行辛苦,请去休息吧!”   远行?   他此前下山了吗?   江泫神色如常地颔首,一撩衣摆迈进门去,须臾身影便消失了,想是已经回了寝居。宿淮双站在殿外,被孟林的胳膊扎扎实实地揽住了。原本他还想问问江泫下山是为了什么,孟林这么兜头揽下来,没问出口的话都被堵了回去,满脑子只剩下他的笑声魔音贯耳。   ……果然。论起聒噪,没人能比得过孟师兄。   “愣在外头干什么,快进来。几天没回来,不认识家啦?”他笑嘻嘻道,“还有一个呢?下山了吗?几日回来?要不要去山门接他?”   宿淮双被他往里头拽,趔趄几步,好歹稳住了身形,跟着往里头走。   “……七日回来。”他艰难地回答,“应当是要去接的。他不认识路。”   孟林喜道:“好啊!我亲自去接!”又道:“知道你今天回来,师兄为你摆了一桌子庆功宴。凡尘间若是哪家子弟考试高中,家中也是要摆一桌好吃的。”他一边揽着宿淮双往里走,一边数道:“全是你喜欢吃的,都不辣。只是有一样好东西得让你尝尝。”他俯身凑到宿淮双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了几个字。   宿淮双听了,神色一变,道:“孟师兄,还是不……”   “怕什么?”孟林打哈哈道,“人生中都有这么一次。”   确实,正常来说,人生中都是有这么一次的。宿淮双坐在桌前,端着酒碗想。   孟林顾及他第一次喝酒,特地给他挑了一只小一点的酒碗。岑玉危坐在另一边,温声劝道:“淮双,不用管他,快把酒碗放下。若是叫师尊瞧见了不好。”   闻言,宿淮双举着酒碗的手向下移了一寸。   孟林见状,噌地一下站起身道:“小淮双,你别管他。照我预测,师尊此刻正在打坐修炼,不会过来察看的。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好日子怎么能不喝酒呢?”   岑玉危毫不留情地拆穿他道:“峰中不会再有第二个好酒之人了。莫要荼毒师弟,去找你在别峰的同好。”   孟林道:“这怎么能算荼毒?这是荼毒吗?”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宿淮双低头,凝视着灯火映照下、泛着细碎暖光的清澈酒液。一些久远的记忆浮现上来,很小的时候,逢年过节,父亲便会启出一坛酒来,喝得酩酊大醉,再将他举过头顶,带着他去院子里看月亮。   ……时间太久,分别的时候年龄太小,已经快要记不清父母的面容了。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咬着碗沿,仰头喝了一大口。少年第一次喝酒,虽然酒不烈,仍然被呛得脸颊通红。咳嗽几声之后,似乎酒气一下子冲到头顶,脑袋晕乎乎的,唇贴上酒碗,又闷了一口。   孟林看直了眼,夸道:“好豪爽!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呃……”   他夸不出来了。   宿淮双的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白衣人,是冷着脸的江泫。这下暖黄的灯火未能将他软化半分,他面色不善地环视两位弟子片刻,冷声道:“抄《礼经》,三十遍。思过崖一日,明早去报道。”   孟林都快跪了。他扒着桌沿,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师尊,我……”   岑玉危忍无可忍,伸出一只手,将他的头猛地往下一按。 第28章 心照桃源2   原本打算等宿淮双休息到酉时, 再叫他过来封瞳。封瞳之后最好睡一觉,暂时不要用眼,因此晚上是最佳时间, 没想到江泫亲自去叫人,看见了一桌一个老好人、两个酒鬼。   说是两个酒鬼或许不是很贴切。一个已经是酒鬼了, 一个还是预备役。   哪家孩子第一次喝酒会一碗一碗往下闷的, 岂有此理!   江泫一向很惯着弟子,只是像今晚这样随意寻个由头聚众酗酒却是不能再惯了。岑玉危赶着被惯飘了的孟林去殿中取了醒酒醒神的丹药, 给他们一人喂了一颗,接着拎着宿淮双进了自己的寝居。   “坐。”他随意吩咐道, 绕去书案上去取从药王谷带回来的那只玄铁圆盒。   哪知铁盒到了手中, 他回头一看, 宿淮双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江泫:“?”   宿淮双心中发虚, 战战兢兢地与他对上目光,登时一个激灵,晕头转向地找了一只凳子坐下了。一坐下,他就白着脸开始检讨:“我错了, 师尊。我今晚不该……”   江泫淡淡道:“抄经与思过崖,你也有一份。”他垂眼又从案上取了一只朱笔,嘱咐宿淮双道:“闭眼,静心。”   宿淮双依言照做, 听见面前传来木椅挪动的声响, 紧接着是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江泫在他面前坐下了。   这距离对与他来说实在有点近,他摸不清江泫想做什么, 心中一上一下忐忑难言,又强作镇定, 试图开启一个不那么尴尬的话题:“师尊,孟师兄说您前些日子下山了?”   江泫道:“去了一趟危洲。”   他不说去干什么,宿淮双也不好再问。空气中涌入一阵难捱的沉默,但这沉默没持续多久,江泫清淡似雪的声音便擦过他的耳廓。   “那日所观之物,还记得多少?”   他的声音语气像是一潭平静无波的湖水,水面微波荡漾,波纹袅袅,引着宿淮双的思绪向天阶之上走。恍惚之间,他仿佛从飘着雪的净玄峰上离开,重新回到了白石天阶之上,脚边是人事不省的傅景灏,周边是翻涌的浩瀚云气。   宿淮双面露挣扎之色,道:“师尊,我……”他心中一悸,不太愿意回想起那天的场景。然而忤逆江泫应当不是一个好选择,因此他深吸一口气,沉下心,还是低下头,睁开了眼睛。   透过了白石天阶,他再一次看见了那只形容可怖的怪物。   若非亲眼所见,人绝不会想象得到,世间竟然存在这样穷凶极恶之物。若它挣脱封印,世间必然变成无间地狱,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这一次,宿淮双看见了夔听的全貌,兜兜转转,视线又绕回那只血淋淋的眼睛上。只是这次看到那怪物时的心境虽然有些忐忑,却再也没有上一次那股没顶一般的恐惧,更不会看见那东西死死地盯着自己,似要拉扯他灵魂一般伸出手。   他和那道界限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水幕。   他在湖畔,夔听在湖底。江泫留在他眼睛上的灵力是一道有效的结界,将宿淮双与一切异状和惊惧隔绝开来。   宿淮双慢慢道:“我还记得它的样子。师尊,那是什么?”   他盯着湖底的怪物,心中颇为不解。九州虽然妖兽横行,但寻常妖兽大多为灵力催育所化,绝不至此等狰狞可怖的境界。转念一想,世界在他快十五岁时才向他展开一角,他不明白的事物很多,此物或许也在其中。   因此,不如直接问问江泫。   江泫坐在他面前,静静地注视着他。   世间虽有传闻,苍梧山之下封印着妖神夔听,但也只是传闻。这下让主角亲眼瞧见了,或许还留下了不得了的心理阴影,加上他看见的时机太过巧合,总让江泫隐隐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若为他封瞳,此后时时加固灵旨,此后便不会再看见夔听了。现下有两个选择,一是告诉他山底封印的究竟是何物;二是隐瞒他,告诉他那只不过是心魔环境生出来扰乱他心智的幻影,他的心魔太重,生出来的幻影也格外可怖。   宿淮双很听话,若是自己说的话,他一定会听。但平心而论,江泫并不喜欢撒谎。   况且既然是主角,是身负气运的天命之子,就不能被养在温室内。有些事情他现下虽不必直面,但须得让他知道。   江泫缓声道:“苍梧山下封印之物,是世间最后一位神——妖神夔听。”   宿淮双愕然道:“……神?”   他早先便知道,各家各派习各术法,修神御气行走于天地间,晓世人不晓之事、做世人无为之为,便为“踏仙谋道”。玄门修士毕生的目标便是将境界锤炼到极致,坐地飞升、羽化登仙,能走到顶端的修士寥寥可数,上清宗便有两位,一位此时正坐在自己面前。   这层身份实在太高,致使宿淮双看江泫,总和世人一样,心中蒙着一层“无所不能”的憧憬与尊敬。纵使他曾从高处陨落过一次,也已走到了常人走不到的境界。   在江泫提到“神”之前,宿淮双一直以为,所谓的羽化登仙,不过是从一个境界踏入另一个绝对高深的境界,脱去凡胎、获得更加漫长的寿命,无论如何强大,终究还是人。但他此前已经亲眼注视过一位神了,这时再听江泫的话,便能听出一些不一样的意思来。   宿淮双斟酌词句,谨慎地询问道:“师尊,这世上当真有神吗?”   江泫道:“自然有。现今玄门三首之一的江氏,便是一位陨落之神的守灵人。只是上古大荒时的神,现已尽数陨落了。”   宿淮双抿紧唇角,不自觉间屏住呼吸,感觉头脑隐隐发热。透过江泫的只言片语,他看见九州浩瀚广博的一角正向他展开。江泫的寿数要比他漫长太多,具体生时年岁已然不详,现在人口中时时传道的所谓历史,很有可能就是江泫亲身经历过的。   跟在这个人身后,自己究竟能走到怎样的高度呢?最后是不是也能像他一样,踏至顶峰,窥见天道的全貌?   江泫视线扫过他紧绷的脊背、不稳的心跳,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老一辈喜欢和小辈吹嘘一些久远的故事了。然而他不是吹嘘,九州大地之上无解的事情太多,此后宿淮双都是要一一经历的,现在听了短短一段历史便能激起他的少年血性,让江泫感到有些欣慰。   他很喜欢有生命力的蓬勃事物,也喜欢一株幼苗在他手底下长成参天大树的过程。   但更多应专注于当下。   江泫淡声提醒道:“此事不论于何地、对何人,都应缄口不言。”   宿淮双知他所说的是山底妖神一事,认真地颔首应下。   紧接着,他听见面前一道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盒子被打开的声响。他捉摸不清是什么,想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江泫却提前察觉到了他的意图,道:“别动。”   宿淮双只好老老实实闭了眼。   盒中是赤红丹砂。药王谷取朱目草加上其余药材研磨制成,配合灵旨,可封天目,万无一失。须将此物点在眉心,注以灵力,方可生效。   江泫道:“先从灵识海中出来,再睁眼 。”   灵识海?   宿淮双心中一动,无师自通一般,立刻从之前玄之又玄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灯火未歇,江泫的寝居之中光影环旋,在昏暗的夜色之中照出万相。不知玉灯台上燃的是什么灯,光线分外明亮,漏过面前人的长睫,折入他深色琉璃一般的眼瞳,在眼底留下一片细碎的光点,像是破碎的涟漪,又仿若天上的星子,美得不似凡尘之物。   那眼瞳中映着……一只丹砂盒?   宿淮双大感出戏,忙不迭地一低头,果然在江泫手中发现了一只朱笔、一只已经开了盖的丹砂盒。 第29章 心照桃源3   面前的少年低下头, 盯着自己手中的那只丹砂盒,神色有些复杂。   “师尊……这是?”   不知为何,江泫感到一丝奇怪的尴尬。为人描眉点花什么的他活了几辈子从来没做过, 此时将一个不怎么熟的徒弟大半夜叫到殿中来,说来说去, 竟然忘了解释前因后果, 这样一看就好像自己把他叫过来是为了做什么怪事一样……   江泫心中五味杂陈,面上绷得滴水不漏。   先前没有解释, 现在解释也不迟。   他缓声道:“你双瞳有异。若想继续留在宗内而不受妖神侵蚀,须封瞳, 闭天目。”   宿淮双神色微怔。他拿不准江泫是否知道他的出身, 知道了以后是不是会将他送回风氏。被长尧捡回来的时候, 他正流落荒野饥一顿饱一顿, 和一般的流民没什么区别,自那以后宗主也未离宗出山,想来是不知道的……   他侧开头避开江泫的视线,轻轻抚上自己的眼睛。   现今九州仙门林立, 每一州内最为出挑的一支氏族或势力,并被称作“九门”。九门之中又分“三上首”与“六中门”,风氏正是六中门之一,且排名极其靠前。   上清宗是仙门世家子弟学武习艺最好的去处。上清宗六峰, 无论是礼仪教导、自我淬炼还是剑诀、炼器法、炼丹法在九门之中都享有盛誉, 哪家的孩子、或是乡野间的散修,若得机会入了上清宗,下山后必能有一番大作为, 因此每逢选试,天下人便攘攘而来、趋之若鹜。   然而, 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   六中门的世家子弟,是不会前往上清宗求学拜师的。   世家强盛、根基深厚,既已入六中门行列,门中必然有自成一派的心法秘诀,且传承已久、错漏极少,专用作本族子弟修行学习,不用再学习别家术法。   如果自己被发现有风氏的血脉……不,他已经入宗,拜过师了。腰间悬着的玉令是江泫亲自系在他衣带上的,想来也不会再赶他走了。   宿淮双将手撤下,收进袖中。他瞳中神色阴晴不定,在诸多问题之中挑了一个试探性地道:“我的眼睛有什么异常吗?”   江泫有些莫名其妙。   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既然出身风氏,就不该不明白眼睛对于自己的重要之处才对。   他正欲直言,余光扫过少年掌中被他攥出深深沟壑的袖角,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宿淮双这样藏着掖着、又出言试探的原因。   按理来说,六中门的世家子弟需要传承本家术法,确实没有来上清宗浪费时间的必要,这也是江泫之前考虑什么时候问问宿淮双愿不愿意回玉城的原因。但他既然不愿意回去,自己当然不会强迫,只是现在看来,主角对自己老家的抵触不是一般的大。   ……或许还有自己之前在天阶上不由分说要将他送回去的原因。态度太强硬,会吓到孩子的。   如此思索着,江泫打算用更柔和一些的方式交谈。宿淮双不想让他知道的,他便装作不知道罢。   “寻常人的眼睛,看不见夔听。能见常人不得见之物,就是最大的异常。”   他抬起手,朱笔的笔头在宿淮双眉心轻轻一点、向下一划。他在测量一会儿要下笔的位置,以免手生画歪了又要重来。   宿淮双不知他此举的用意,挺直背脊乖乖坐好,任由江泫执着笔杆沁凉的朱笔在他眉心比划。不面对风氏的人、不用与那些绞成一团的阴暗回忆作伴的时候,他其实是个情绪稳定、聪慧知礼的孩子。纵使戒心与伪面时常发作,也是生存本能作祟,在江泫面前,这些东西没有再冒头的必要了。   江泫是他的师尊,待弟子虽不算十分亲近,也可称作是一位万人艳羡、受人景仰的师长。他没有害自己的理由,更不会因为一些可笑的理由苛待自己。净玄峰是藏在他袖中的避风港,是他未来的家。   宿淮双垂下眼帘,感受到眉心冰凉的触感,在心中默默想道:   ……师尊的东西,仿佛什么都是凉的。   手也是,笔也是。莫非是天地生化的雪妖吗?   少年透过一只白皙纤瘦的手腕、一片软似纤云的袖袍,悄悄地打量对面人俊逸出尘的面容。他不常有这样仔细打量江泫的机会,目光从长眉挪到神色琉璃一般的眼瞳上,又欲盖弥彰地向下划,落至江泫颜色极淡的薄唇。   薄唇之人亦薄情。   不知为何,宿淮双脑海中冒出这样一句话。   师尊向来冷心冷性,看来此言非虚。   他胡乱想道,很快将眼神收回来,道:“师尊。要我闭上眼睛吗?”   江泫道:“闭上吧。”   少年于是闭上眼,白衣人、朱笔、摇曳的灯火于是都消失在一片暖黑之中,余留宁静安和的氛围与栖在鼻尖的冷香。   江泫心道:好听话!已许久没见过这么听话的孩子了。   他举起干净的朱笔,横过笔杆,光滑冰凉的触感贴上了宿淮双阖上的眼睛。温和澄净的灵力顺着笔杆淌入少年的眼瞳,或许过程不怎么好受,江泫感觉宿淮双的眼睫轻轻一颤,似乎有些紧张。   “不必害怕。”他低声安慰道,将丹砂盒放上书案,腾出一只手,力道轻柔地抚上少年的侧脸。“奉神灵引,应变不停。观物由我,自在离心。”   灵旨压在舌尖,像是一阵迷蒙音律,又似仙人吐息。随着字诀被念诵出口,原本只作安抚用的灵力被引动,结成一道禁制落于少年眉眼间,金光一闪而过,最后凝于眉心。   江泫收回朱笔,侧身在丹砂盒中一点,随后抬手,神情专注地在宿淮双眉心划下一道细细的红痕。这痕迹仿佛有压阵之用,竖在眉心,像是一只闭合的天目,又因颜色朱红,为少年清俊的容颜平添几分昳丽。   嗯,好看。   江泫在心中默默称赞,撤了笔,收回了手。   他道:“睁眼吧。”   宿淮双睫毛一颤,慢慢睁开了眼睛。封瞳并非封去他的视力,但此时再用眼睛看事物,总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同。他修为尚浅,体悟不出来这份不同在哪儿,只知自己眉心栖着江泫的灵力,下意识地抬手去触碰。   只是还没碰到,就被一只朱笔拦了手。   江泫道:“丹砂未干。”   虽然这玩意防水洗不掉,但还没干的时候被蹭乱了,他还得重画一次。虽然是第一次画,但这一笔弧线平直优美,笔锋的力道恰到好处,再要他画这么好看,他可画不出来了。   宿淮双神色微怔,依言放下了手。这一笔给他的感觉总有些奇怪,似乎一并封去了一般神智,让他眼前有些发晕,怔怔地盯着江泫看了好一会儿,凝视他在错落灯火下的面容,心中鬼使神差飘起来一个念头:   师尊似乎并不像他表面上表现出来那样冷淡。   明知江泫只是为了方便下笔才会扶住他的脸,但宿淮双头脑发热,思绪胡乱飘飞,一会儿想:我无处可去的时候,师尊收留我,没有赶我走。一会儿又想:唯一一次说要我离开宗门,是因为我看到了不太好的东西,担忧我受伤害。   那师尊之前下山,是为了寻找为我封瞳的方法吗?   江泫道:“正是。”   宿淮双一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竟然将心中所想说出口了。久违的窘迫涌上心头,他正思考该如何解释,又听江泫道:“回房沐浴,洗洗酒气。”   也就是这个时候,宿淮双才蓦地注意到,自己的衣襟、袖角上都沾着浅淡的酒气。用孟林的话来说,酒气是酒香,这酒香沾湿衣袖,随着时间过去,香气便越发馥郁醇厚,似乎无处不在,化作绵密的牢笼,无孔不入地摧残他的神智。   这到底是什么酒……   他模糊地想了一句,两眼一闭,向前栽倒下去。江泫一愣,迅速伸手扶住宿淮双的肩膀,却见少年垂着头,已经醉倒了。 第30章 心照桃源4   想不到后来亲手斩杀大害、名满天下的玄首, 在少时竟然是个沾不得酒的。江泫到的时候也不晚,明明白白地看见宿淮双只喝下去两口,哪知即使喂了醒神的丹药, 这两口酒液也在他身体里发酵,越来越醇, 越来越醉人, 到了时机就突然发难袭击他的理智,叫这孩子醉得人事不省。   江泫伸出一只手揽着宿淮双, 以免他失去重心从椅子上跌下去。他虽然不矮,但似乎有些营养不良, 来净玄峰养了这么些时日长了点肉, 江泫挪动他却也不用废多少力气。   他扶着宿淮双的肩膀, 将对方抵在自己胸口的额头挪开。他边挪边想:辟谷的事情, 再向后推一推吧。起码要等他将身体养好,挥得动剑了再说。   将人挪到自己方才坐的那张八仙椅上靠好,江泫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   ……在长辈面前酗酒、仪态不端, 放在栖鸣泽,可不仅仅是抄几遍经书、呆一日思过崖就能解决的。也罢,这里并非江氏……   他传音让岑玉危过来搬人。在等待的间隙之中检查了一遍宿淮双眼睛上的禁制,发现他还是和上一世见面时一样, 睡觉的时候眉峰紧锁, 仿佛只要沉入梦中便不得好眠。   从小便有的习惯吗?   江泫思忖道。   岑玉危很快便来了。看见小师弟靠在八仙椅上人事不省的样子时,这位一贯稳重的弟子面上露出的惊讶表情江泫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他转过脸移开目光,好容易将飘到嘴角的笑意压下去, 岑玉危却误以为他是厌恶殿中酒气,愧疚异常, 接回人以后将孟林狠狠敲打一番,第二日早晨起,以“管束师弟不周”之名,在思过崖下待了整整半个月才回来。   此后便是没日没夜的抄经,如此孟林倒也安分了好长一段世间,新弟子乌序入峰的时候还颇为惊讶,以为这是什么峰内传统,第二日便被催去训教堂学习。   净玄峰习剑,剑诀名为《歇花剑》,共七十九式,招式美观不失凌厉迅捷,以一剑化万相的美名享誉天下。   这剑诀江泫后来又改了改,丢给了岑玉危。他当惯了甩手掌柜,这一届却不能再当了,宿淮双与乌序的剑诀心法都由他亲自传授,两位弟子上午去训教堂学习,下午就要回峰练剑。卯时作、戍时息,山间一年如一日,眨眼便滑过一年。   今日雪停,江泫坐在檐下,看宿淮双习剑。   雪中习剑并不怎么方便,会沾湿弟子的衣袍。因此顺他心意,现下净玄峰除了峰顶遏月府,其余地方虽冰雪不化,但也不怎么下雪了。   峰上寒梅不败,红白一片,愈长愈盛,有好几枝已经压上了浮梅殿的殿顶,另斜下一枝探出黛瓦,风过时簌簌飞下几瓣,落至江泫的茶盏边。   江泫支着下颚,视线慢慢随着少年手中剑穗殷红的长剑走,偶尔捻起一片梅花瓣,指尖一弹一掷,花瓣便如石子一般击中宿淮双的手肘,将他有些偏离的肘部击回原位。   “位不正。”   宿淮双道:“是。”   少年于是重正身位,从方才出错的那一式开始重新练起。   磨砺两年,宿淮双的剑法已隐隐有了江泫的风范。剑风凌厉专刺要害,刃间寒光流动仿若一剑银龙游舞,与他对上的人常常被其凌厉的剑势压得浑身僵硬、错漏百出。然而锐利之间又不失变通,稳重心细、临危不乱,最擅以弱胜强,在上清宗新弟子一批之中,虽然开蒙最晚,却是最上进、最优秀的一位。   与他相比,同时入峰的乌序就要稍逊一筹。剑法不足,便须境界来补,因此乌序重心法修习,被江泫盯着练剑的,就只有宿淮双一人。   估算着时间,江泫道:“收剑,歇息。”   宿淮双便立刻收了剑,抬脚向檐下来。他出了一身薄汗,江泫抬眼递去一方手帕,少年道了谢,接过来将头脸擦拭干净。   许是宗内伙食太好、又或是灵气养人,短短一年,快十七岁的少年抽了条一般,原本薄而瘦的体型随着生长愈发赏心悦目,身高已经隐隐接近江泫,站在阶前如芝兰玉树,被周边的雪光与红梅一映,更显得俊朗如星,气质虽冷却正,恰似一株皑皑雪松。   他将剑靠在檐边,从阶梯边绕过来,自觉在江泫对面坐下,将自己的那盏茶挪到面前,弯起眼睛笑道:“谢谢师尊。”   宿淮双习剑之时,若练得好,摆在桌上的便会有两盏茶。若练得不好,就只有一盏。今日仍然有两盏,少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神色颇为放松。   江泫道:“今日可有收获?”   宿淮双道:“有。只是有不明之处,还请师尊解惑。”   两人坐在檐下饮尽杯中清茶,江泫起身,抬手一招,校场西侧的架上飞来一把木剑,屈指一握,剑已在手。   他随手挽了道剑花,道:“出剑。”   对面的少年神情严肃,闻言拔剑出鞘,颔首一礼过后抖腕刺来,霎那之间森寒的剑光已至眼前。江泫目中映着剑光,在寻常弟子看来快得避无可避的一剑落到江泫眼中,速度和凡尘中耍庄稼把式的没什么区别。   并非是宿淮双资质差、不刻苦,相反的是,他入峰仅仅一年,能将剑法淬炼至此,已称得上是相当刻苦、也可当一句天资傲人。   江泫抬手,木剑顺着他视线的落点斜斜一挑,原本迅捷无匹的一剑立刻被从中截断,剑势散乱、溃不成军。宿淮双的重心也跟着歪了,他踉跄几步收了剑势,抬头时神色又似有所悟。   江泫用木剑点了点他的右肩。   “不要绷着。”他简短地指点道,“若要使剑,就不能端着架子。”   宿淮双忙不迭抱剑道:“是,弟子明白了。”   说话间,旁边的走廊中迈出来一位个子不高的青年。来人的弟子服上绣着日月纹,长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乍一看像是初入峰的弟子,然而气质沉稳、眼神坚定,又不会叫人认错。   是天陵的弟子,温璟。   温璟站在校场边,俯身一礼。   “伏宵君,师尊约您申时后于时隐峰小聚,有事相商。”他不卑不亢道,“不知您可得空?” 第31章 心照桃源5   天陵要找自己商议要事, 自然是有时间的。   江泫颔首应下,校场下温璟示礼后转身离去,不知为何, 江泫从他神情中捕捉到一丝似乎沉凝已久的忧虑。   时隐峰出了什么事?   江泫心中莫名道。   很快,他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出事的并非是时隐峰, 而是天陵的弟子, 名叫方子澄。   数月之前,方子澄境界停滞, 不得破解之法,向天陵提出请求, 想要下山历练。天陵应允了, 并额外交给他了一桩差事。他善卜算, 卜得幽州姑胥城城主近日得到一块千年陨铁, 乃是不可多得的铸剑材料,恰好天陵有意为江泫再铸一柄剑,便将这差事交给了方子澄,嘱咐他若经过幽州一带, 记得向城主求购那块陨铁,带回宗门。   方子澄应下,下山数月,回宗门之前特地去了一趟幽州。   “我卜到他踪迹消失前, 正在幽州姑胥城。”天陵道, “恐怕城中有异,卜术失效,可否劳烦你亲自去一趟, 将子澄带回来?”   江泫道:“无妨。”   天陵自己不出山,反而请他帮忙, 想必现下是有什么事,不方便离宗。   下山去幽州一趟救个弟子,倒也不算难事。再加上宿淮双剑术已大有精进,应当能御得动本命剑了,是该找个时间为他铸一柄剑。虽然现在所用的剑也是上品灵器,但不曾认主,与本命剑终究还是有差异。   在山门呆了这么些年,似乎也该下山历练了。这次离宗,或许可以将他带上……   思绪之间,听见天陵道:“多谢。还有一事,末阳君催我与你协商。”   末阳性格古板,一向与江泫单方面不对盘。江泫脾气好,纵使时常被他挑刺,心中也无芥蒂,反倒是末阳,脸色越挑越黑,到了现在,除了大的集议,其余事项都托天陵重月代为转达,乃是一位小心眼的峰主。   江泫道:“何事?”   天陵道:“亲传弟子。你可知,再过几月就是九门会武了?”   江泫一愣,仔细回想一番,勉强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来这个名词,似乎是末阳在某次集议上强调过的。   九门会武,顾名思义,乃是仙门世家众英云集、以武会友的一项活动,只有九门中人可参加,且参赛者必须是族中小辈与年纪不大的门生,长辈不可上场。若哪家的小辈在九门会武中夺魁,那便是极大的荣誉,大半个的修仙界的目光都将倾与他一身,前途更是不可估量。   会武召开时间不定,有可能是十年一次,也有可能是百年一次。什么时候召开,完全由九门各家家主来定。或许这些家主们某日赴宴畅谈、展望未来,一时胸中豪情万丈,要把玄门之中的小辈张罗起来来一场比赛,九门会武便也就开了。   除九门之外,其余仙门世家不论大小,都可来参会,不过只能作观众,不可上场。上清宗也在九门之中,不过并非家族而是宗门,上场之人便要从各峰峰主的亲传弟子之中筛选,六峰之中,只有净玄峰亲传弟子的席位是空缺的。   若天陵不提,江泫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峰上连个亲传弟子都没有。   天陵观他神色,便知他已将这事抛到了脑后。他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你既然记不得,我便讲给你听。你的上一位亲传弟子早在你渡劫之前就已经离开宗门下山,现在想必已为一家之主,颇有作为。”   “这位子空缺许久,是该找人补上了。”他目光注视着江泫,道:“你心中可有人选?我认为岑玉危就不错。”   江泫道:“淮双吧。”   天陵神色有些意外,道:“也好,你心中既然有人选,那再好不过。宿淮双天资傲人,又勤奋刻苦,想必会有作为。”顿了顿,又道:“只是许久不见你对哪位弟子如此上心,稍稍有些意外。”   江泫心中苦道:那可是主角。不好好养,后面半途折了怎么办?   这话却不能对天陵说。于是,他随意拣了个话头,轻飘飘地将天陵酸溜溜的揶揄揭了过去:“你要那陨铁,可是要为门中弟子赐剑?”   提到这件事,天陵神色微微一顿,显得有些不自然。江泫注意到他的异常,投去疑问的目光,见白衣剑修犹豫许久,才抬眼试探性地道:“你的本命剑……已经被雷劫毁去了。千年陨铁可遇不可求,我想为你再铸一柄剑。”   江泫微微一愣。   他确实没有本命剑了。伏宵的本命剑在雷劫之中散为飞灰,而江泫自己的本命剑衔云,已经彻彻底底地回不来了。   一位剑修,一生只能有一把本命剑。灵剑认主时,会在主人的灵识中刻下刻印,自此灵识相通、无往不利,江泫已被衔云认主,虽然时间重来了,但那刻印还在。   因此他现在所用的,只是从库房中随手挑的一柄。   “多谢你的心意。但剑已毁去,便不用再耽搁好剑。”江泫坦然道,“我用什么都一样。”   此言不假。到了他这个境界,不论是灵剑还是无锋剑,用起来都没什么区别。天陵也知道这一点,最终还是神色复杂地应下了。   江泫道:“你既不用为弟子赐剑,那块陨铁由我买走可好?”   天陵一听就知道他要这陨铁的用途是什么。青年剑修磨了磨牙,最终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买吧。”他面上浮起闷闷的郁色,道:“你对他如此上心,以后他若行什么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之事,我第一个斩了他。”   江泫闻言,心中有些好笑。他饮尽盏中茶,站起身来,理了理袖摆。   “上一批入峰的,都是好孩子。”他道,“此次下山,我会带他同去。事不宜迟,明日一早便下山。”   *   时隐峰与净玄峰挨得近,不过一刻江泫便到了浮梅殿外。还不曾进去,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惨痛呼声:“啊!!我的剑!!”   江泫听了一耳朵,辨认出了这是傅景灏的声音。   峰上不常有外峰弟子来,每次来人,必然是傅景灏。傅、乌、宿三人似乎在入门选试中结下深厚情谊,即使分居各峰,傅景灏也不忘隔段时间就来串串门。   三人之中属他话最多,和孟林有得一拼。宿淮双凭心情接话,乌序性格就要安静一些,时常坐在一边围观,笑而不语。   末阳将乌序分来净玄峰的用意江泫多少能猜得到一些。这孩子血脉有异,声色气质异于常人,在弟子之中并不如何讨喜。他与宿淮双有些交情,净玄峰上弟子不多、安生得很,将他分来这里,想必能少去很多事端。   江泫抬脚往里走,轻飘飘地侧头避过了迎面刺来的、被宿淮双挑飞的一柄佩剑。   傅景灏正在殿前与宿淮双切磋,这次似乎还是落了下风,连佩剑都被挑飞了。剑锋擦着江泫的鬓角飞过,带起一片凛冽的雪气,直直钉上浮梅殿的朱红的殿门,剑身嗡鸣不断。   江泫侧头瞥了一眼,折回几步,伸手将剑拔了下来,道:“记得叫天陵带人来修。”   身后的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傅景灏也不嚎了。入宗也这么久了,他跟江泫打过数次照面,已经不会有第一次交谈时磕磕巴巴、舌头打结的情况了,但骤然一见,还是免不了心中咯噔一下。   “伏、伏宵君……”他坚强地道,“我的剑、呃。对不起……”   宿淮双站在他身后,眼中浮起一点看戏似的戏谑。   这点戏谑被江泫瞧了出来,心道果真是损友一位。他扬手将长剑凌空掷出,剑尖灵光一闪,奉剑诀落入原本的剑鞘。   “切磋到此为止。”他言辞简洁地吩咐道,“淮双,去收拾行李,明日随我下山。” 第32章 心照桃源6   第二日晨起, 江泫拉开门,见宿淮双已经在门外站着了。   少年背对着门口,站在檐下看雪, 肩背挺拔、乌发束起,如一株覆雪苍松。行李都被他收进乾坤袋中, 通身上下就只有悬在腰间的玉令、以及背上背着的一柄长剑。殷红的剑穗随细风扬起, 轻轻拂过他的肩侧。   不知为何,江泫突然觉得, 宿淮双应该很适合红色。只是前世几次见面,对方都是非黑即灰, 颜色丝毫不鲜艳, 是传说中“沾了血也看不出来”的装束。   下山以后问问他, 若他喜欢, 便给他买两件。   听见身后门开的声响,宿淮双迅速回神,转过身来向着江泫垂首一礼。   此时天色尚早,看他周身寒气氤氲, 应当是在这儿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保不齐寅时一过就翻身起床,即使没睡多久,他的精神依然很好,看不出丝毫困意。   江泫在心中默默道:年轻真好。   槽完这一句, 他冲着宿淮双淡淡一点头道:“走吧。”   昨夜他已跟岑玉危交代过了事宜, 他离宗以后,万事交由岑玉危来打点。因此,现在可以说是一身轻松, 只管下山以后的事宜便是了。   宿淮双落于他身后几步,亦步亦趋地跟着, 道:“师尊,我们要去哪儿?”   江泫一顿,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跟他解释。宿淮双也是个狠人,让他收拾行李就真收拾好了,还硬生生憋到现在才开口问到底该去哪儿。   要是自己不告诉去哪儿,打算将他带下山卖了,他也会乖乖跟上来的吧?   “下山救人,顺便历练。”江泫道,“习剑不能单单是‘习’,还得练。你进步很大,是该下山见见风浪了。”   宿淮双犹犹豫豫道:“是,可……”   转了一半儿,剩下半句话又被他咽回去了,又问道:“我们要去救谁?”   江泫知道他想说的是:可其余弟子下山历练,都是几个门派的凑到一块儿,再由一位师兄领队带下山的。上清宗历练规则一概如此,就算是亲传弟子也不例外,从没听说过师长亲自带人下山历练的情况,不如说,上清宗从来没人看见过几位峰主出山。   传言他们都不喜凡尘之气,于是长久居于苍梧山,百年间不问世事。   这条传闻江泫也有所耳闻,只是“不问世事”这一条要打个问号。既然都不问世事了,天陵怎么会知道姑胥城主得了一块陨铁,还叫徒弟顺手去取?   恐怕只是不喜下山。   江泫自己对尘世倒是不怎么抵触。他向来随遇而安,能在雪峰上当几百年不吃不喝的冰块人,也能走街串巷东奔西跑,死过两次,早已舍去心中禁锢,无论在哪儿都自得自在。这次横竖都是要下山的,将宿淮双顺手带上也问题不大。   江泫道:“别峰的师兄。勿要声张。”   宿淮双不知自己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江泫看了他一眼,在心中赞许道:很好,很有危机意识。虽然自己叫他不要声张,单纯只是因为能救回来,没有告知他人的必要而已。   昨日出时隐峰后,他又折回去,陪天陵卜算了一次。加上他以后,命盘上总算突破迷雾,显现一些征兆:名为方子澄的弟子现下并无生命危险,似乎只是被某样东西绊住了脚步。江泫亲自去救,还来得及。   到了苍梧山,江泫懒得御剑也懒得走天阶,便让宿淮双抓了他一只袖子,化作一阵雪气掠下山去。苍梧山地处中州,而幽州位置偏南,所幸距离不算太远,江泫带着弟子晃到几里外的小镇,租了一辆马车,又聘了一位认路的车夫。   车夫穿着粗布衣衫,笑容带着常年奔走市井的豪爽,又不失精明,接过银钱,用不含恶意单纯好奇的视线将两人打量了几眼。   宿淮双头脑灵光,猜到下山或许是要办事,没穿上清宗的弟子服,而是一身石青色,外衬颜色稍深些,箭袖轻袍,看起来飒爽利落。又因其背着剑,相貌明俊,看起来像是哪家习武的小公子。   江泫则是随手拣了件有颜色的,通身烟云浸染一般的烟青色,衣料柔软,行走起来如流云浮动,甚是美观,又因其久居高位,举动间从容不迫、矜贵洒然,车夫打量好一会儿,兄弟、挚友、上下属猜了个遍,愣是没猜出两人的关系是什么。   猜不出来,便统统称作公子,这样准没错。他面上带笑,将两位迎上马车,随后抬手理了理缰绳。   “幽州几日能到?”   车夫道:“脚程快些的话,只需两日。”   江泫道:“走吧。”   “好嘞,这就走!”   车外传来马的咴叫,马车一晃以后,开始平稳前行。江泫抬手拨开窗边的帘子,视线掠过窗外的市井闲情,心中些微感慨。距离他上一次下山,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然而不论哪个时代,人间烟火气都是同样的旺盛,千百年来从未改变。   他在心中感怀片刻,一侧头,看见了角落里的宿淮双。江泫租的马车不差,虽比不上世界子弟出门赴宴用,但也差不了多少,车内空间不小,不知为何宿淮双却坐去角落,神色看起来颇为拘谨。   江泫道:“坐那么远做什么?”   宿淮双抬头瞅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睫,听话地将位置挪近了一些……一点点。   江泫目测了一下他挪动的距离,在心中惊道:小孩的心思真难猜啊!!   然而,对于宿淮双来说,和师尊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煮茶,可行。面对面练剑,可行。在书房聆听他的教诲,可行。悄悄给他送糕点,可行。但被他亲自带着下山历练、私服出行、还要同他在一个密闭的小空间里待两天,如论如何想都不可行吧!!   完全不知道该同师尊说什么……这次出行是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对方甚至只给了他一个晚上做潦草的心理准备,导致他现在异常拘谨,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正眼观鼻鼻观心强作镇定之际,又听江泫道:“坐过来,到我身边来。”   宿淮双硬着头皮起身,挪了过去。   身边的软垫下陷,宿淮双坐得近了,江泫才终于嗅到空气中漂浮的、名为“紧张”的气味。与此同时,他心中感到有些茫然。   紧张什么?他是要交代事情,又不是要吃人。   江泫抬手,施了个静音咒。咒法附上马车,外头的车夫就再也听不见里头的动静,就算他和宿淮双在马车里头打架,只要马车不散架,他绝不会听见一点声音。   宿淮双辨识出了江泫所施术法,心下稍稍安定,明白过来江泫是有话要同他说。当即正色,侧头做出倾听之态,神色分外平和专注,眼瞳中垂着浅浅碎光,让人观之便觉心弦微动。   只是他视线一落到江泫身上,扫过他白皙冷淡的侧脸,与耳边、肩上垂下的乌缎一般的长发,又不禁产生一种差点闪了舌头的惊慌感,立刻抿唇移开了目光。   江泫做好了隔音措施,开始向他交代此行的要点。   第一,需交付一物。   江泫道:“将玉令收起来,离宗历练无需暴露弟子身份。”   地方世家识得此令,必会给予几分优待。这样一来,就违背了出世历练的初衷。   宿淮双将腰间悬着的令牌收进乾坤袋。他方才收好,江泫便递去一枚明水坠。材质像是玉,玉质清透,其中有净水流动。玉形作壳包裹着这团水,水的正中沉着一枚梅花瓣,颜色艳丽似鲜血染就。   “带在身上,未来若走到绝路,可保你一命。”   宿淮双一顿,慢慢抬手,将明水坠从江泫掌心接过来。   “绝路……?”   他迟疑片刻,挑出这两个字,低声自语了一遍。   声音虽然小,但没有逃过江泫的耳朵。他瞥了一眼盯着手中坠子的宿淮双,猜他或许从未想过这些,眼中浮起一缕极浅的笑意。   “人都会死,只是若死于横祸,未免太过不甘。”江泫道,“我已死过一——”   宿淮双倏地抬头,罕见失礼地打断了江泫的话。   “师尊不会死!”   江泫愣了愣,这下是真的有点想笑。他微微侧过头,仿佛是要掩饰嘴角笑意似的,再转过头来时,瞳中如栖着一泓静水,平静又不失柔和。   宿淮双极少见到他这样的神情,顿觉心跳都快了几分。入峰以后,他隐隐能意识到,江泫并非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不近人情。相反,他对待弟子相当宽和,不触及原则的事情都不作约束,有疑答疑、有求必应,亦会在合适范围内关心弟子的生活,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师。   而此时观江泫的神情,他突兀的、如同开蒙了一般意识到,在净玄峰一干弟子之中,自己似乎是受益最多的。   小时候他险些栽倒在雪地里,是江泫将他抱回去的。江泫亲自下山为他抓药、亲自在选试途中为他解围、时时督促手把手地教他习剑与各式灵诀。只要是自己送的东西,就算不合口味,他也总是会尝两口,除他以外,宿淮双也从未见过江泫为谁亲自烹茶、邀其对饮。   甚至,他现在亲自陪自己下山历练。   这些或大或小的事在宿淮双乱了拍的心跳之中,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一件又一件。他从未被谁偏爱过,心中隐隐确信的同时,又有些苦尽甘来的酸涩、与不知如何回报的茫然无措。   江泫道:“你如何知道,我不会死?”   他原以为,自己会听到“师尊很强大不会死”一类的回答,却见自己的弟子紧紧抿唇,用指尖摩挲着手中冰凉的玉坠,神色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   “我不会让师尊死的。”他轻轻道。   这话落在空气中,须臾便被吹散了。然而宿淮双很快抬起头,直视着江泫的眼睛,又用坚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让师尊死的!”   少年人眼神赤诚,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干净通透。江泫在其中窥见自己的影子,心中微微一动,不知什么情绪顺着心意淌进眼底,吹开面上霜雪。他尝试着弯起唇角,对宿淮双颔首道:“好。” 第33章 心照桃源7   江泫道:“第二件事, 此次下山历练,你可称呼我为江泫。”   宿淮双点头应下,知道江泫身份特殊, 若沿途仙门世家知道他亲自带弟子下山历练,必然会生出许多事端。但化名的姓氏……   他在上清宗修行, 现下世家势力几何、占地于何处, 宗内的文课都习过,对于玄门巨头栖鸣泽江氏自然有所了解。但他抬头看了看江泫的神色, 见其面上毫无异状、十分自然,便也按捺下了心中的疑问。   化名自然可以, 全名却是万万不能叫的, 若直呼全名, 则是不敬师长, 他实在叫不出口。   他垂首在心中犹豫,这边的江泫瞥他一眼,确定他听进去以后,开始交代第三件事。   他抬起一只手, 面色肃然道:“我没有灵力。”   宿淮双大惊失色,适时马车一颠簸,他险些从座位上摔下来。   少年人都好面子,很少会在外头、或者是自己尊敬的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窘态。然而此时他顾不得这些, 先是迅速伸手撑上坐垫稳住平衡, 紧接着用另一只手将挡在眼前的狼狈头发拨开,露出一双满是不可置信与担忧的眼睛。   他看起来很想抓自己的手。   江泫想。   事实上,宿淮双也的确是这样想的。但他犹豫片刻, 还是认为没有得到江泫的允许,自己不能擅自抓他的手, 于是忍住了。   他道:“师尊,出了什么事?您的灵力怎么……”   江泫奇怪道:“怎么这么问?既是你下山历练,我自然不必出手。将我当成没   有灵力的普通人就是了。”   宿淮双:“……”   他心中大骇,意识到江泫在和自己开玩笑。   夭寿了!师尊会开玩笑?   少年喉结上下一滑,在心中震惊片刻,艰难地回答道:“……是。”一边默默地将方才心里的担忧通通扔掉了。   旅途的前半段异常顺利,一路都没发生什么异常。他们走了一日半,在沿途的镇子中歇了几次脚宿了一夜、车夫采买了干粮,再走约莫半日,就能到幽州了。   到幽州以后,要去姑胥城,还得另寻车夫。现今的世道,若要从一州去到别州,需要有进入别州的通行令,但由于九州现下妖邪横行,能自由出入各州的除了皇亲贵胄,就只有入世除魔驱邪的仙家。   但凡人不识仙术,不少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由此得到了许多便利。曾有一位骗术大成者入洛岭洛氏的升阳城、将分家家主骗得倾家荡产的传闻现在仍为仙门中人津津乐道,此时先按下不表。   宿淮双要入幽州很简单,随意比划两式、斩杀几只妖兽即可。江泫作为随行人员,自然也能沾沾光,跟着一起进去。进了姑胥城,才能找到方子澄的下落。   江泫正好整以暇地倚在窗边观赏窗外的景色,对面的宿淮双拿着珠玑锁面色凝重。珠玑锁是仙门之中小孩儿人人都玩过的,江泫怕“小孩儿”宿淮双在旅途中无聊,在乾坤袋中翻找一番,正好找到这个,便扔给他,让他随意消磨时间。   哪知他捧着这个锁,竟然不止不休地解了快整整一日,似乎将这当成自己给他布置的任务了。   宿淮双太听话,且程度远超江泫三辈子以来见过的任何同龄人,不由心中咋舌。   原本几个时辰前江泫就有意让他解不出就停下,可观他神色发现他竟十成十地认真,不由肃然起敬,止住了叫停的想法。   仙门中的小玩意,要解开少不得要用灵力。这锁构造复杂,对灵力操控的要求也极高,既然他玩得起劲,就让他玩,也不失为一种锻炼。   这叫什么……寓教于乐?   这个久远的词语在脑海中一闪而逝,江泫一愣,竟然感受到一丝陌生。曾经在现代所用的物件、所学习的知识,放到现在想起来都有了一种奇怪的陌生,像是隔了一层可悲的壁障。   但他很快就将这点抛在脑后,视线落在远处一片树丛上,细细察看片刻,安然地向后一靠,阖上了双目,闭眼小憩去了。   车夫叼着草,手中闲闲地握着缰绳。拉车的马喂的肥,跑了一天也没见怎么累,今日速度不减,很快就能到达目的地。到了幽州外就能结账,车里两位客人给的价格不低,足够家里好一段时间的生活了。   盘算着经过城外小摊的时候,能给囡囡买点小玩意回去。再过不久就是她的生辰……   车夫坐在颠簸的前室,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流云。   越靠近幽州,天气越发地好。幽州多林木,春夏多雨,秋冬天气却一向很好,现在虽然还在中州内,可天穹已隐隐有了幽州境内独有的开阔晴朗,高天澄澈、流云似水,和风拂面而来,叫人不由心中愉快。   马车四角系着角铃,铃铛很小,行走之间灵灵作响,声音十分悦耳。   车夫眯着眼睛,就着铃铛声音哼起歌来。他不曾察觉到,走出一段距离后,车顶不知何时已经趴了一只流着涎水的妖狼,正龇着尖牙,虎视眈眈地用视线打量他的脖颈。   它的身躯沉重,妖物对生灵的威吓一种隐形的束缚,让马车得越来越慢。车夫扬起鞭子驱了好几次,却仍然不能让它提快脚步,不由心中疑惑,隐隐又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正扬起手准备重重地抽它一鞭子,哪知才探出身体、不等鞭子落下,便觉后颈一凉。   他感到莫名其妙,将鞭子放下,伸手摸了摸后颈,摸到一片又湿又黏的水。   下雨了?   他又将手伸到口鼻前嗅了嗅,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之气扑面而来。车夫握着缰绳的手一抖,立刻抬头,对上车顶一只凶光毕露的眼睛,与一滴正正朝着自己的脸滴来的涎水。那畜生不知道已经在车顶趴了多久了,探出的半只爪子磨得雪亮,朝自己龇着尖牙,目光中流露出让人肝胆俱裂的煞气。   怪不得马走不动,原来是被这东西压了!   车夫只觉得能冻住灵魂一般的惊恐顺着脚底往上爬,整个人像是在冬天被兜头泼了桶凉水一样冷,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了个干干净净。他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丢失了思考的能力,在恐惧的驱使下条件反射地将手中缰绳一扔,往侧边扑去。   他想下车,起码不能坐着等死。只是他这么一动,给了窥视已久的妖兽可乘之机。命门全部暴露出来了,只要一口就能咬断他的脖子——   这玩意灵智未开,杀戮完全遵循本能。车夫已经滚到了地上,扬起一片狼狈的烟土,马受了惊,嘶叫一声,扬起前蹄拉着马车横冲直撞,眨眼之间便带着那妖物冲出数百米。   车夫顾不得这些,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哪知耳后擦着过了一声让他险些魂飞魄散的兽吼,他瞳孔紧缩,强忍着恐惧回头想要确认妖兽的位置,入目就是一张寒光粼粼的血盆大口。距离极近,已经能闻得到这东西口中的腐臭了。   霎那之间,车夫被定住了手脚。   死亡真的到了眼前时,他脑海中好似什么都想了,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念头太多,交织在一起又没入水面,粗略一想竟好似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念头:还是来了。   九州多妖邪,普通人大多生在哪儿便在哪儿定居,但仍有些喜欢走南闯北的有志之士,或出门探亲、到别州办事,不会骑马的,便要聘请他们这些车夫。   干着车夫的活,便仅仅是车夫,最多称得上比其他人身强力壮一些,经得住舟车劳顿。稍微有能力一些的,都被大门户聘走当护卫了,像他们这一类人在远离城镇、远离仙门的地界上跑,原本就是把头拴在腰带上的活计,指不定哪天在野外被吞吃了,连一具完整的尸骨都找不着。   没想到竟然真的会轮到自己。车夫呆滞地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巴,却一声都哭不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畜生朝自己扑来,牙齿就要咬下,流风却裹来一道冷静稳重的少年声音:“太上。”   飞奔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经斜侧着停了下来,车上锦帘翻飞,角铃却仍未止息、不住作响,在车中人声色的指引下,铃声带上了凝练的肃杀之气。   在一片铃声的狂响下,车门的锦帘中掠出一柄流光璀璨的长剑。剑名太上,现下充作宿淮双的佩剑,在少年纯净灵力的裹挟下随剑诀掠出,眨眼间便飞去极远。没入妖狼的后颈。   一击毙命。   妖兽后颈上插着剑,一团死肉一般扑倒在地,腿脚徒劳地抽动几下,就这样死了。车夫离它离得近,也跟着腿脚发软地趴倒,手掌撑着满是泥沙的地面,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再抬起脸时,两边脸颊流了不少眼泪,止不住地呜呜大哭。   在他模糊的视野中,一只手掀开了锦帘,紧接着,那位穿着石青色轻袍的少年踩着舆座边缘下了车。下车之后却并未将手从帘上放下来,而是探身,态度恭敬地询问道:“师……公子,要下车吗?”   帘后飘出一片烟青色的衣角。   少年等待那位“公子”下了车,方才像车夫这边走了几步,手中掐诀,再抬手一招,没入妖兽后颈的长剑便自动回鞘,剑锋干净如初,不曾沾染一丝血迹。   分明不是凡人能做到的。车夫福至心灵,立刻明白了车上载的是仙家。狂喜之情油然而生,只是他还没喜上几秒,就立刻回想起了方才自己弃车而逃的举动,立刻脸色一白,喏喏地低下了头。   宿淮双站在车前,眼神不善地盯着跪坐在地上的车夫,冷冰冰的,让对方如芒在背。   江泫观他神色,劝解道:“畏死逃命,人之常情。”   宿淮双郁郁地应道:“是。”   神色却没有好转多少。   方才若不是车夫丢了缰绳跳车,让马受惊,师尊怎么会磕到头!   江泫原本闲闲地在车内小憩。自从下山以后,他这“普通人”可谓当的是格外到位,不仅从头到尾不使一点灵力,连周身的灵压都收敛了。   若他不收灵压,绝不会有妖兽胆敢靠近,遑论趴在车顶窥伺活人。   这只妖狼他早就发现了,却没有开口提醒,打算等到宿淮双自己察觉,到了危急关头不得不出手时他自会动作。打着这样的念头,江泫便向后一靠,好整以暇地阖眼小憩。   哪知才闭眼一会儿,车前便传来了车夫的惨叫。紧接着马车剧烈的颠簸了一下,车外传来了狼嚎、马受惊的嘶鸣、沉重物体落地的闷响,紧接着那马撒开蹄子狂奔起来——普通人江泫被马车带得东摇西晃,额头扎扎实实地在车窗上磕了一下。   江泫:“……”   他露出费解的神色,伸手摸了一下额头。   许久没磕碰到,这感觉居然还挺新鲜。   他在心中自娱自乐,对面宿淮双的神情却一下子阴沉了下去。他立刻伸手,温热的掌心按住江泫方才磕到的地方,下一秒,温和的灵力便渡了过来。江泫老实地坐着,一边接受徒弟的好意,一边不动声色地探出灵识,将狂躁的马匹叫停。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江泫额角的红痕便淡了下去,那一小块皮肤白皙如初,完全看不出来曾磕碰过。   紧接着,宿淮双便催动灵剑,掀开帘子下了车。既然妖兽已经被解决,可以继续赶路了。但凡人心神、身体都很脆弱,车夫受了惊吓,刚才从车上扑下去又受了伤,想必短时间内走不了。   江泫的手探入乾坤袋,取出一只温润白净的玉瓶,里面装了些能疗愈伤痕的丹药。谁知方才取出来,面前就摊开了一双手。宿淮双站在江泫面前,恭顺地垂下眼睛,道:“公子,我去。”   于是江泫将玉瓶递给了他。   宿淮双转身大步向车夫走去,看背影颇有些杀气腾腾的意思。他面色不善地走到车夫面前,伸出一只手拨开瓶塞,举起瓶子冷冷道:“一粒。”   车夫忙不迭用袖子擦干净了脸,伸出手,一粒银白的丹药便落在他手心。丹药入口即化,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身体上的擦伤不出一会儿就痊愈了。   验收完了结果,宿淮双重新塞上瓶塞,折回了江泫面前,将玉瓶递了回去。   “没让他碰,公子。”他低声道,声音显而易见地柔和,同方才冷冰冰的态度丝毫不同,判若两人。车夫远远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呆滞。   江泫道没计较这些,不怎么在意地将玉瓶收了回去。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得知现在已经是下午。夜间不宜行车,加上车夫受了大惊,现下还是停下休整为妙。   “旁边似乎有个小镇,我们去休整一日。”又对车夫道:“送到小镇便好,明日不用继续走了,银钱照结。”   他抬脚向车夫走去,衣袖随风扬起,仿若天边流云。走到近前停下脚步,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箓,白皙的指尖捏着黄符的边缘,俯身递去。   “随身携带,归途诸邪不侵。” 第34章 心照桃源8   车夫接过符箓, 重新驾车送江泫和宿淮双向一边城镇中去。他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心慌手抖、面色惨白,车马也走得格外慢, 到了邻近的小镇上时,天已经快黑了, 街上人头攒动, 异常热闹。   江泫是个好雇主,包吃包喝包住宿。   与车夫分别前, 他结清了银钱、又包下了他今夜的住宿,嘱咐他明日早些回去。做完这些, 出客栈时,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沿途的街边檐角都挂上了暖黄的纸灯, 一团又一团暖黄的灯火被纸灯罩拢在秋日的徐徐清风之中,灯光铺洒上台阶、淌入街市,恍然一眼,像是粲然生辉的星河。   灯火缠绕上街边摊贩的笑颜, 人声喧嚣为这一方小镇渡上繁盛的烟火气。沿街有人推着糖人车叫卖,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勉力前行,面上却不见愁苦,反而神采奕奕, 车上的糖人被暖黄的灯火一浸, 渗出金蜜一般流光溢彩的糖色。   街边密密麻麻都是摊子,摆着小吃、纸扎灯、各色小玩意儿。江泫要想找个清净住处,需要从街头走到街尾, 驻足观赏片刻便带着宿淮双混入人流,一边自语道:“许是碰上了什么好时节。”   糖人车从旁边过。   摊主握着车把, 笑容满面道:“是这里的灯会!二位看着面生,不像本地人。要去哪儿?可找到住处了?要不要买个糖人?”   江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他看上去像是会吃糖人的类型吗?为什么会上来问他?   他正要开口回绝,余光瞥见一旁跟个木桩子一样站得笔直的宿淮双。少年背着剑,剑上挂着一枚小小的坠子——从自己手中接过明水坠以后,他就将原本的剑穗拆了下来,换上了这个。   他随江泫一起止步,小坠和坠下的红穗随着动作晃动不止。朦胧的灯火透过薄薄的玉壳照亮其中一汪净水,净水包裹鲜红的梅花瓣,恰似少年白皙眉心一点红痕。   这是他周身唯二有鲜艳颜色的东西了,虽然体积不大,却衬得少年面如冠玉,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公子。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小公子此时站在江泫身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车上形状各异的糖人。   江泫恍然大悟。   宿淮双想吃!   他立刻打消了回绝的想法,侧头向宿淮双问道:“喜欢哪个?”   宿淮双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什么?”   江泫又问了一遍:“喜欢哪个。”   少年的目光在江泫和面带笑意的摊主之间走了个遍,耳朵腾的一下红了。像这种糖人,一般都是大人买给小孩吃的,他已经十六岁了,怎么想都不能再吃这个了。   宿淮双面色镇定地道:“公子,我……”   他一开口,江泫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好歹相处了这么些年,他深知宿淮双不喜给他人添麻烦的秉性,心下认为他并非“不想”,而是“不愿想”。   一个糖人而已,有什么麻烦的?   他沉吟片刻,视线落到方才宿淮双一只盯着看的那只糖人身上,道:“要这个。”   摊主笑容满面道:“好嘞,好嘞!公子眼光好,这可是麒麟,瑞兽啊!”   宿淮双一脸一言难尽地接过了糖人,看着车夫推着小推车,动作麻利地涌进人流里,又低下头看了看手里马不像马、羊不像羊的东西,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江泫解释一下。   少年迈出几步,追上了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江泫。   “师……公子,我只是在看它到底是什么……”   江泫的脚步一顿。   “你不喜欢?”   他心中诧异,仔仔细细地盯着宿淮双,想要从他的神色中打量出真实想法。……万一,万一是嘴硬呢?怎么会有山上的孩子不喜欢这些呢?别峰的弟子每次下山回来,都是会带一大堆东西的。   宿淮双却眼皮一跳,鬼使神差地从自家师尊的面上看出一丝失落来。这让他心中咯噔一下,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低头将手中丑不足、怪有余的“麒麟”咬了一口。   槐花蜜浓郁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甜得有些齁了。宿淮双并不嗜甜,也可以说他不琢磨如何满足口腹之欲,加上小时候吃的东西都不怎么好,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吃食只要可以入口,都不挑剔。但他记得江泫的口味,从山下为他带过数次吃食,甜的东西剩下的总要少一些。   他跟在江泫身后,一口一口将糖人啃完了,剩下一只竹签捏在手里背在背后,以免走动间不注意蹭到江泫的衣物。   走了几步,他余光瞥见旁边一个花花绿绿的摊子,没控制住好奇心,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摊子是卖纸灯的,扎得形式各异,有花有狗有不知道什么东西,摊子的正中心摆着一只糊绿糊绿的纸灯,晃眼一看,像是一只白眼□□。   宿淮双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那又是什么东西?□□灯?   没看多久,面前便飘过一道人影。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江泫已经站在摊位前,掏出了随身的钱袋。   这下顾不上再看了,宿淮双几步上前按住江泫的手,道:“我没看!”   江泫笃定道:“你看了中间这个。”   宿淮双的神情有点儿崩溃。   明明走在前头,江泫到底是如何得知他在哪边、还具体到某一样物品上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都说仙人通五感能观万物,但这岂能用来看他盯□□灯!   他道:“我不喜欢□□,公子。”   江泫看了他一眼,心道口是心非。然而他还没说话,一旁的摊主怒道:“说什么呢!这是玄武之首!”   他用指尖隔空用力戳了戳那对白眼,唾沫横飞道:“你看不出来这等威猛的眼神?!分明是神兽!快向它道歉!”   江泫觉得十分扯淡,带着宿淮双跑了。接下来的一路上,宿淮双都没再东张西望过,目光无比专注地盯着脚下的路,江泫猜测自己这样明晃晃哄孩子的行为或许不太好,伤了他的自尊心,原本还打算再给他买一些,现下也只好作罢。   两人向人声渐隐的街角走去,找了一家颇为僻静的客栈。客栈不在繁华地,平日本来就门可罗雀,今日镇上有灯会,住客才勉强多了一些,一见两人进了店,立刻两眼放光地迎了上去。   “二位!可是要住店!”   江泫道:“天字两间,一夜。”   付了银钱,两人取了钥匙上楼。入夜以后,街市中的喧哗人声都慢慢淡了下去,灯火偃息,摊贩和游人都开始收拾东西归家,街上慢慢变得冷清了。江泫不怎么需要睡眠,入夜以后都在打坐静心,充作小憩.   估摸着丑时三刻,楼下传来一声门板碎裂的巨响。 第35章 心照桃源9   这响声甫一出现, 江泫就睁开了眼睛。他快步下床拉开房门,以为会看见同样提剑出门的宿淮双,却不想隔壁房间的门扉已然紧闭, 房中人似乎睡得很熟。   江泫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是幻听?不,方才那一声如此真切, 应当不是幻觉。   他放出灵识, 探查楼下的情况。结果很正常,楼下同巨响发生之前一样安静, 既没有碎裂的门板,也没有闯入的不速之客, 甚至没有一个伙计被惊动, 出来查看情况。   ……奇怪。   江泫思忖片刻, 伸手推了推宿淮双房间的门。   没有动, 门反锁了。   既然锁了门,自己也没有强行闯入的道理。江泫有些凝重的视线瞥了一眼楼下,想了想,转身回了房间, 从天字房配有的书案中抽了一张宣纸、一支笔,快速写了几句拍在案上,便转身出了房间。   他准备独自出去探查情况,留了一张字条免得宿淮双起来找不到他担心。   到了江泫这个境界, 很少会出现被幻觉迷惑的情况。他自身灵思清净, 又没有心魔,一般是没有什么幻境能困得住他的,在这种前提下, 方才那一声巨响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有两种可能,一是魇魔, 二是有什么人在附近做坏事。   江泫更倾向于后者,并且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将他魇住,竟然让他幻听了。半夜扰人清梦,实在不怎么厚道。   他踏过木制地板,鼻尖嗅到潮湿的水气。恍惚间外面好像下起了雨,随着他越往前走,雨势便越来越大,雨声也越来越清晰,潮湿的声响淅淅沥沥的洒进耳朵里,让人听着就觉得雨气寒冷,忍不住想到屋檐下避一避。   屋檐……?   江泫茫然地抬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客栈里了,反而到了一片了无人息的小镇。镇子很小,石板铺就的地缝里早就长满了杂草,举目一望没有哪个屋顶的瓦是完好无损的,四处都是残破的墙垣,异常萧索。   屋顶坏了,若是再碰上下雨,住在房子里的人一定十分难受。   雨似乎下了有一段时间了,天边灰蒙蒙的,黑云压在头顶翻腾,其中隐隐有雷光闪动,须臾之后,这场雨一定会越下越大。   这一抬头,江泫就立刻察觉出了不同之处。寻常人看事物,只能看得见面前的,既看不到身后,也看不到头顶。可他这样一仰头,看见乌云的同时,竟然还能看清面前狭窄的石板路——他哑然片刻,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正在某个人的身体里,一举一动都不受他控制。   既然如此,江泫打算静观其变。他随着这具身体一路向前走,发现对方并非漫无目的地闲逛,显然是在找什么东西。   镇子不大,但排布很乱,七拐八拐的,要找什么东西需要绕很久。但好在身体的主人在雨势变大之前找到了,他停在路边,视线静静地落在不远处。   那时一间即将倒塌的破瓦房。虽然即将倒塌,但好歹也能遮风挡雨,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孩抱着膝盖坐在屋檐下,神情呆滞而麻木。   他太瘦了,似乎很多天没吃饱饭,身上穿的与其说是衣服,更不如说是一件脏兮兮的破布。他的手脚、脸颊也扑着灰,沾了雨便化开一些,泥泞不堪,狼狈异常,旁边的稻草上躺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同样瘦骨嶙峋,但她双目紧闭,已经死了。   看清面前景色的瞬间,江泫的脑中嗡地一声,一阵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的袭来。   实在太疼了,然而他此时没有能控制的身体,甚至连捂住额头都做不到。在这里似乎连灵力都失效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上前去,绣着锦纹的白靴踏过泥泞的草叶,停在了那孩子的面前。   风雨不侵躯体,雨幕之下,每一滴即将沾湿衣物的雨水都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开,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依然衣冠整洁、轩如霞举。   身体的主人问道:“你叫江明衍?”   声色温润,无论是咬字还是声线都分外悦耳。   缩在檐下的孩子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很空,里面藏着一片萧索冷漠的荒郊,似乎映不进任何人的影子,也不想再分出注意力给任何人,像是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人偶。   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用久不进水米的沙哑声音回道:“你是谁?”   与此同时,他完成了抬头的动作,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的全貌。   那是怎样一个人?矜贵洒然,俊雅无双,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仿佛天生就不该站在凡尘里,世间的泥泞于他都是一种玷污。他用玉冠束发,身后背着佩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整洁的,就连俯身向他伸出手的动作,都像是在降尊纡贵。   身体的主人回答道:“我叫江泫。你的生父也姓江,我找了你很久,今日来接你回家。”   江明衍一下子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江泫的脸,无声地问道:江。江泫……?江家人?   江泫神色不变,耐心地维持着抬手的动作,周身灵压逸散,替这一方小院拦住了摧人的大雨。   一直飘打在身上的雨滴突然消失了,江明衍呆愣片刻,神情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原本空芜一片的眼瞳中像是燃起了一把火,将眼神烧得雪亮,瞳中浸满怨毒与夹杂着悲痛的愤恨。   他猛地扑上来抓住江泫的手,骨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攥着江泫的手腕,随意寻了块地方,狠狠地咬了下去。他用上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咬着江泫手腕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像恶犬撕咬嘴边的肉。   他一边咬一边呜呜的哭,眼泪搀着泥泞顺着脸颊淌下,又和着江泫的血一同顺着腕骨下滑,滴滴答答地落至地面。还尚且年幼就拥有如此狠劲,一口利齿将江泫手腕咬得血肉模糊,喉间嘶吼道:“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不早点来!阿娘……呜……阿娘找了你们那么久……她已经死了……!”   江泫任由他咬,另一只手力道轻柔地摸了摸江明衍的头。   他道:“对不起。”   江明衍咬着咬着就没力气了。他已经很久没吃饭了,那一小会儿的爆发过后很快就松了口,往后跌坐下去,拽着江泫的衣袖,在破瓦房下满脸无助地嚎啕大哭。   后面的事情江泫就看不清楚了。他的头实在太疼了,仿佛有人想要将他的灵魂从中撕开一般。况且他压根不想看见这一幕——淡化伤口的方法之一便是忘记,这一世他差不多已能做到忘记,今日古旧的伤疤却猝不及防地被扯开,以最仓促的方式将他的心扎得鲜血淋漓。   如果可以,他绝对不会再将江明衍捡回来。在这个人面前,任何的人情、任何的好都像是笑话,他费尽半生心力,不过换来干脆利落的一剑。   江泫脸色惨白,向后退了一步。   退开这一步后,周围的景色潮水一般散去,他还站在夜中的客栈二楼,墙边点着昏暗的灯,脚下是古旧的木质地板,外头很晴朗,没有下雨。   背后贴上一片温热的胸膛,江泫陡然一惊,察觉到背后有人,正想出手制住,却听身后少年担忧道:“师尊?怎么站在这里?”   是宿淮双。   认出他的声音之后,江泫吊起的一颗心猛地落了地。与此同时,脑中绵密细针一般的隐痛又开始叫嚣起来,他低头按了按太阳穴,哑声道:“无事。”   他打算让开些,却不想刚有抬脚的意图,宿淮双就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少年的手掌温热,体温顺着薄薄的衣料渗了进来,难得用不容置疑的强硬语气道:“您脸色不好,我扶您回去休息。”   江泫阖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后,他的神色已与平日里无异。   他道:“回房,取剑。有魇魔,交由你处理。” 第36章 心照桃源10   听见江泫的话, 宿淮双神色一凝。   魇魔,食梦为生。这东西说干净也算干净,只是吞食梦境, 算不上什么邪祟。但若有人恶意催化,它便会凝出幻境, 将力量范围内的人拉到幻觉之中, 将手伸向人的灵魂。   人有三魂七魄,若是被它啃食一几口, 轻则头痛痴呆,重则失魂, 与活死人无异。执念越重者, 幻境就越有效, 对于仙门中人来说, 执念也可以叫“心魔”。   江泫的心魔藏于心底最深处,似乎只有亲手杀了江明衍方可化解。然而时间已经回溯了,这一世的江明衍不认识他,原本的江少主也不会特意离开栖鸣泽将他捡回去。他会按照原本的命运, 先进一些小宗小派修炼学习,频繁入世探查,后在某次任务中接触到江氏的人,再想尽千方百计认祖归宗。   然而认祖归宗并非为了名利, 而是为了复仇。   江明衍此人, 是江氏子弟下山历练时留在外面的私生子。这位族中渣滓与江明衍的母亲一夜风流,到了时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连“来日接你回去”这样的场面话都不曾说过一句。江母未婚先孕, 坏了名声,父母便将她早早卖了嫁人。   买下她的是个无所事事的酒鬼, 平日里稍有不顺就对江母与江明衍又打又骂。江母一边承受丈夫的打骂,一边苦苦做些杂工拉扯孩子,在江明衍十岁那年终于忍受不住,带着他连夜逃出了家,从北州阜南带着孩子一路流浪,想寻到江明衍的生父,让他认祖归宗、进入仙门,不再跟着她受苦受累。   她的生命断在途中,是被活活饿死的。从此怨愤的种子在江明衍心中发芽,受苦寒无比的命运催动,随着年岁越长越深。在外流落近十年,认祖归宗的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屠灭江氏的打算。   曾经江泫总觉得,江明衍是走错了路。走错一步倒也还好,可惜命运从不善待他,此后每一步都是错的。小时候算得上是良善的孩子,硬生生被命运逼成了搅乱人间的魔头,若在最开始将其引回正途,世间也不会遭受那等大难、江明衍也不会落得那样凄惨结局。   江明衍恨江氏,他早该知道的。但他那日见小小一个孩子呆呆地坐在雨里,最终还是将他带了回去。   自己的身体是江氏的少主,是江氏最为纯净尊贵的血脉,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江泫将江明衍带在身边,日后的挑拨离间、众叛亲离、殒命荒野几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固然恨,然而这一世他于江明衍,只是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江泫需要做的,就是冷眼旁观、并助推他的死亡。宿淮双和江明衍未来必有一战,滚落在地的必然是江明衍的头颅。若宿淮双不敌,再由江泫亲自动手。   江明衍一定会死。只是时候未到……   在心中默念几句之后,江泫彻底冷静了下来。方才被幻境带出来的情绪如浮光掠影,顷刻间被他按入水底,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吩咐宿淮双的语气也一如往常,彻底恢复成了那个冷面仙人。   灵流周转,幻境带来的疼痛慢慢消退了。   原本他以为有人心怀不轨而并非魇魔,却不想两者皆有。魇魔是真,有人从中作恶也是真。催化了魇魔,再将其丢到镇中,不知究竟有何目的。这并非宿淮双能解决的事情,江泫准备亲自去看看。   思绪转了个来回,一抬头发现宿淮双竟然还站在原地。   江泫道:“怎么愣在这里?”   宿淮双眼神追着他的面容,见他神色、语气皆无异常,才真正放下心来。“这就去。”他恭声道,将许多想问的问题都憋回了心底,回房取自己的佩剑。   他醒得很快,在天阶上受过心魔环境淬炼,再加上雪峰炼心,此次一被拉进幻境,他便立刻察觉出了异常。眉心由江泫亲手点上的那道禁制隐隐发烫,为他抵御幻境损害精神的攻击,由此,他很快醒了过来。   醒来以后,宿淮双立刻去查看江泫的情况。哪知隔壁的房门大开,本应在房中的江泫已经没了踪影,书案上拍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情况有异,留在房内等待。   宿淮双握着字条,抿唇在房间里老老实实等了一刻钟。一刻钟以后,他就稍稍开始焦躁起来。又过了一刻钟,宿淮双带着认罚的觉悟迈出了房门。   哪知刚刚转角,就看见江泫一动不动站在走廊中的身影。这情状反常得很,江泫从未做过这般举动,很可能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宿淮双心中警惕,正想上前看一看,哪知刚走到江泫身后,对方就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宿淮双的胸膛。   再一看,脸色苍白,神情隐隐有些裂痕。   他从未看见过江泫这副表情,以至于回房取剑的路上都紧抿着唇。直到沉甸甸的佩剑太上握进手中,他神色才慢慢安定下来,如浓墨般漆黑的眼瞳中透出森冷的杀意。   以宿淮双的修为,斩杀一只魇魔并非什么难事。但它既然让江泫难受,就必不可能死得那么轻松。   江泫等他取了剑回来,轻声交代了几句。又听少年问道:“师尊,您要去哪儿?”   江泫道:“这只魇魔是人为投放催化,镇中必有异常,我去查看。”见宿淮双神情颇为落寞,犹豫片刻,心中还是软了几分。   他叹了声气,道:“若我卯时仍未归,可来寻我。”   *   此刻正值半夜,一日之中最为安宁的时刻。人都歇息了,街上灯火寥寥,路边的枝杈上还挂着纸灯,被吹熄了火,像是一片颜色各异的阴纸,诡异又阴森。然而江泫踏着夜色在镇中查看一圈,发现寂静得过了头,仿若身处一座死寂的荒镇。   他潜入镇民家中查看,发现大多都被魇住了,甚至有还未歇息的直接倒在地上,额头磕上尖尖角角血流如注,可即使是这样,他仍然深陷梦魇,没有要醒转的意向。要让镇民醒,只能处理掉魇魔。   若再拖得久一些,魇魔就能触碰到他们的元神了。宿淮双应当能将它及时除掉,而江泫要做的,是要追查将魇魔投放在这的人的线索。   镇内没有,便去镇外。在镇西不远处,江泫找到一片打斗的痕迹,两方都是仙门中人,依照现场的凌乱程度来看,人还不少。江泫顺着痕迹一路顺藤摸瓜,在一片丛林中,找到了一队东倒西歪趴了一地的锦衣人。   都是些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身上并未携带武器,看衣袍上的家纹,应当从属幽州奚氏。等级不高,应当是分家和本家收来的门生。   幽州奚氏,六中门之一,是幽州一带势力最大的家族。在六中门内位置不上不下,家传术为绘符神通,善制符与咒杀,因手法诡谲杀人于无形,饱受仙门中人忌惮。   但看他们东倒西歪被魇魔魇得死死的模样,可以排除他们的嫌疑。这些人中好几个身上都带着伤,显然是镇西那场打斗中留下的,由此来看,可能性只有一个——他们追杀某个势力的人,一路至此,终于逮到了尾巴。   不知名势力的人趁着灯会,人流杂乱原本打算藏木于林、摆脱追踪,不想仍被他们认了出来,只好继续逃窜,在镇西被抓住迫不得已接战,察觉不敌,转身逃命。   奚氏的人追到这里,魇魔便被投放了。族中子弟立刻失去意识,危机也由此解除。   只是有一个疑点——既然被幽州奚氏追得抱头鼠窜,必然不可能有实力搞到一只魇魔、并将其催化。   有第三个人出手了,目的是为了救被追杀的人。   不想途径中州边境一个偏远小镇还能牵出这样一串事端,若是平常的江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但魇魔波及了他和弟子,还让他看见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东西,值得说道说道。   江泫靠近一堆人中品级最高的那个,在他面前蹲下身,烟青色的衣袍曳地,指尖隔着一团空气,虚虚点上他的眉心。   他道:“醒。” 第37章 心照桃源11   如同被从溺人的深水中拽出来一般, 那人猛地睁开眼睛,脸上带着止不住的惊惧与惶恐。魇魔制造的幻境,挑出来的净是些人不愿回忆起来的、或许是格外恐惧之物。此人魇在梦中已久, 骤然被江泫唤醒,身体紧绷、双眼死死瞪着上方黑漆漆的夜空, 仿佛还有些回不过神。   直到瞥见一旁的江泫, 他才一个激灵坐起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抱拳礼道:“多谢道友相救。在下奚彦,可否得知道友姓名?”   “江泫, 一介散修。”   他仔细瞅了瞅江泫一身行头, 心下将信将疑, 然而江泫将他唤醒是事实, 名字不过一个代称,散修行走在外必然警惕,无需过多挂怀。   他受魇魔的影响颇深,此时有些头晕眼花站不起来, 看见周围一圈躺得横七竖八的族人,更是感觉头疼,挪到一棵树下揉了揉额头,方才感觉好些。   江泫做完自我介绍之后, 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 等待他平复下来。察觉他状态好一些了,他做出探听之态,询问道:“道友深夜在此处, 可不像逛完灯会打道回府的。”   提起这一茬,奚彦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 道:“道友误会了。我等从幽州一路来此,并不是为了逛灯会。”   江泫也往旁边一坐,彬彬有礼道:“愿闻其详。”   不知道为何,一看见对方坐到自己身边,奚彦就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他长得浓眉大眼,是奚氏之中少有的正气凛然的长相,神情也是无比自然,有什么露什么,心中藏不住事,当下面露羞赧之色,将头往旁边一偏,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   咳完这一声以后,他当即正色,开始为江泫讲述缘由。   “让我等一路追杀到此的,正是渊谷妖修。”   听见开头几个字,江泫便了然了。   渊谷,位于夔听与修士交战的古战场赤后,是近百年以来新兴起的一股势力。虽无道祖,但谷中入教者无数,凭借几次大行动一举成名,跃居玄门前列,甚至跻身玄门二首间,生生将其变成了“玄门三首”。   然而其门人行事奸邪,多为正道不齿,却因其终究没犯过大错,玄门中人想要讨伐,也一直寻不到良机。   九门之中,唯一和渊谷在正面表现出敌对关系的,只有幽州奚氏一家。原因是渊谷在某次猎杀妖兽时放阵,“错手”围杀了一同前往夺杀妖兽的数名奚氏弟子。这一干弟子中,除了门生与分家,还有一位本家的弟子,是当时奚氏家主的亲儿子。   痛失爱子,奚氏家主勃然大怒,称渊谷上下皆为灭绝人性的妖修,公然放出言论,奚氏族人若见渊谷妖修,格杀勿论。两个势力之中,一个擅咒杀,一个擅邪术,两虎相斗,在仙门之中算是一场经久不息的大戏。   江泫道:“看情况,你们似乎并未得手。”   此言一出,奚彦的面上忽现愤然之情。他用恶狠狠地神色盯着那渊谷中人逃遁的地方,咬牙切齿道:“原本是要得手的。那妖修修为不精,但善于隐匿,才一路从我们的追杀下逃窜至今。今夜我们抓到了他的尾巴,差一点就能杀了他——”   他忽然顿住了,瞳中似乎燃起两把火,又怒火中烧地紧了紧拳头,好一会儿才将冲天的怒气平复下来,黑着脸道:“有人救了他。看他的称呼,似乎是渊谷的少谷主。”   奚彦猛地抬起头看江泫,道:“实在荒谬!渊谷向来嗜杀成性,内部一团散沙,何时听说过有什么少谷主?!”   渊谷教众除谷主之外,一律平等。教众都是一群随性而为的疯子,教内没有任他们争权夺利、肆意发挥的规则,他们便将视线挪到了世外。在今夜之前,江泫确实不曾听过,渊谷内还有一位少谷主。   他问道:“可曾看见那位少谷主的相貌?”   奚彦道:“不曾。他坐在马车里,只听见他骂属下‘废物’。”   江泫心道:看来是个脾气爆的。又问道:“是他投下了魇魔?”   奚彦面色十分难看,道:“就是他。丝毫不顾及这边还有镇子,如此做法会不会危及镇民的性命……果然妖修就是妖修!真是该杀!”   江泫若有所思。   催化魇魔需要时间,见效如此之快,恐怕是很早以前就催好,随意带在身边,要用的时候充作消耗品的。渊谷这样的小手段不少,对于玄门修士来说虽不致命,中招了也要恶心好些时日。   此行得知的消息有用,江泫将这位少谷主稍微记了记。他来晚了,想必那位少谷主早已带着教众离开此地。若他动真格要追定然追得上,但他和弟子约好了卯时之前回去,不能失约。   思绪之间,旁边传来一声十分痛苦的呻|吟。紧接着,横七竖八躺着的人都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一个两个神情恍惚、又头疼欲裂,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开口不是痛呼便是骂声,其中一句声若洪钟,一下将在场所有奚氏人镇得鸦雀无声:   “赵金思,你这个畜生!”   一旁的人原本迷迷糊糊的,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你吃饱了找揍吗?!干什么骂我?”   大骂出口的门生被当头一喝,眼神立刻清明了,发现自己不在梦魇中、并且自己点名大骂的赵金思正在面前怒视自己时,顿时呆若木鸡。   奚彦面上浮现尴尬之色,对江泫解释道:“他们……有些私人恩怨。”   江泫面色无异,起身道:“无妨。既然魇魔已被解决掉,我也该离开了。”   奚彦忙道:“道友留步!魇魔怎么会突然被解决?可是道友的朋友出手相助了?请道友留下信物,在下日后好回报恩情……”   只是那道烟青色的身影已隐入夜色的深林之中,片刻过后便不见了。   *   宿淮双冷眼盯着面前逐渐化为黑烟的魇魔,面无表情地将太上落鞘。   对方的尖啸与惨叫声仍然萦绕耳边,声音太过尖利,让他隐隐有些耳鸣,还有点头疼。   这只魇魔已经吸收了相当多人类的梦,在与他战斗的过程中身躯还在不断膨胀。宿淮双用了净灵诀,将其附在剑上,对方的身躯每长起来一块,他就削去一块。一块又一块,被他削下来以后化作黑烟消散,伤口被净灵诀灼伤,对于魇魔来说,这痛苦就像人被烤的发红的刀刃凌迟。   更崩溃的是,它身躯的膨胀是它完全无法控制的。幻境已经落成,只要人还在做梦,它就只能被迫吞吃,吞吃下来的梦化作力量为它治愈身体,又被面前这个疯子面不改色地削下来。   最后它死于自戕,不堪痛苦,自绝了声息。   听到剑柄与剑鞘相碰的清响,宿淮双这才意识到,方才剑上好像还沾着妖物的污血。虽然很多时候太上出鞘取了敌命回来以后剑锋都是雪亮的,但不代表它不会沾血。它也很少这样频繁地切割妖物身体,落鞘之后,剑身仍在止不住地嗡鸣。   宿淮双安抚性地按上剑柄,感到手底下的震颤之感慢慢弱下去以后,才收回了手。   杀完了,该回去找师尊了。   他想。   只是才迈开双腿,宿淮双就踉跄一步,迅速用太上撑地,才稳住了身体的平衡。他茫然地思索片刻,才察觉到这样高强度地使用净灵诀,还是附在剑上,他的灵力与体力已经透支得差不多了。   于是宿淮双找了块地方休息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之前递给车夫的那只,江泫让他自己留着用,没想到用处来得这么快。   他靠着院子的矮墙,隐隐听见里头传来人苏醒的动静。从魇魔的幻境中醒来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头疼欲裂,屋中的小孩儿甫一醒过来,就开始哇哇大哭。随后便是双亲关切的低声安慰,蒙在一片静寂的夜色中,反而更加真切。   宿淮双面色淡淡地听着,伸出颤抖的手指拔开瓶塞,从里头倒出一粒丹药,喂进嘴里,随后开始从近乎干涸的灵台之中周转灵力,让丹药起效更快些。   月亮探出轻薄的云层,银沙一样清冷的月光铺天盖地洒了下来。宿淮双坐在矮墙的阴影下,如练的月光漫上他的衣摆,映亮了他半张白皙漠然的面容。平日里乖巧腼腆的面具掀开,是一张冷血果断的皮相,沉黑的眼瞳中藏着一点森寒的戾气,冷月一衬,怵人更胜太上的剑锋三分。   他阖上双目,在这略显吵闹的哭声与安抚声中安坐了一刻,才重新提了剑站起来。   看时间还不到卯时,按照约定,他需要回去等一等江泫的。若卯时江泫还未回来,他再去寻他。   宿淮双脚程很快,路上猜测江泫那边会不会已经结束了,此时正在客栈中等自己。然而,他踏上客栈二楼,看见江泫的房间里还是空荡荡的,被自己看过的那张字条仍然原封不动地睡在案上,江泫还没有回来。   江泫没回来,宿淮双也不打算睡觉。   他从江泫的房间退出来,随意地往地上一座,背靠上两个相邻房间之间的那一小段墙,从乾坤袋中取出干净的绢布,又将太上抽出来,开始擦拭它剑锋上残留的血迹。   虽然丹药为他补充了体力,可过度使用灵力的疲劳感是无法借助外力消退的。宿淮双擦了一会儿剑,困意渐渐漫了上来。   江泫踩着凌晨微寒的夜色上了楼,看见的就是这副光景。自己的弟子席地而坐,靠着墙睡着了,手中握着沾着血的白绢与太上,头微微歪向一边、双目紧闭,眉尖也紧紧锁着。   似是擦剑到一半睡着了。   这副样子要是被末阳瞧见了,必然会痛斥他“礼仪不端”、“区区一只魇魔竟会耗去你如此多的力气”,可江泫瞧见了,只觉心中微微一动,放轻了脚步向前,在宿淮双面前蹲了下来。   换做平常,这点动静足以惊醒他了。可不知弟子今日是不是太累,直到江泫伸手抽出他手中握着的长剑落鞘,也仍然歪着头沉睡,眉眼中带着一点倦色。   江泫很少有能这么直接观察宿淮双的机会。少年永远安安静静地跟在自己身后,无论自己吩咐什么,他都会尽力去做,即使这双眼瞳现在阖上,江泫也能想象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样子、能想象到他盯着自己的眼神。   专注、尊崇、绝无二心。   年长者的眼底泛起一片小小的涟漪。他垂下眼帘,手臂环过少年的后颈与膝弯,手臂使力,轻飘飘地便将人抄了起来。太上稳稳地悬在江泫背后,跟着他一块进了宿淮双的房间。   少年抱起来已经不像最初那样硌人了,虽然有点硬,但好歹是正常人的体格。从门口到床榻这短短一段路,宿淮双的侧脸一直乖顺地贴着江泫的胸膛,额角垂下几缕碎发,将面容衬得清俊又脆弱,眉头却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果然让他晚点辟谷是对的。江泫满意地想。   他俯身将人放上床榻,又亲自动手将宿淮双沾了魇魔黑血的外衫脱下来,直脱到他剩下一套雪白的中衣才停手,抖开薄被,将沉睡的宿淮双严严实实地裹住。   做完这一切,江泫打算回房间。   但不知为何,他最终没有选择回去,而是坐在弟子房间的书案旁,随意翻阅客栈配有的民间话本。不愧是民间话本,尺度和想象力远超江泫的想象,令阅者啧啧称奇——   不过江泫不会这么干,他倚在窗边,染着一只蜡烛,神色专注得像是再研读什么经文。   读完几本之后,他面无表情地确认了一个事实:这些东西带坏小孩子,不能给宿淮双看。他起身,将剩下几本一并抓在手中,一个不剩全都扬了。   宿淮双睡得很安稳,直到天蒙蒙亮也没有要醒转的迹象。楼下的伙计已经起来了,因为怕吵到楼上的住客,个个行动都轻手轻脚,打扫大堂的拿拖把、准备饭食的去后厨,后院中很快围了一圈女工男厨,拿着几只木盆与桶,聚在一起洗菜择菜。   烟囱上已经升起了炊烟,凡尘的烟火气总是这样寻常又使人动容。凡俗之心复杂,修士若想澄净道心,第一个要做的便是断绝凡心,避世苦修,上清宗从来便奉行此道。不过这都是数千年前的传统了,现在玄门之中世家林立,真要算来,乌烟瘴气的腌臜事不比凡尘中少。   这个想法一浮现上来,江泫便愣了一愣,在心中莫名道:数千年前的事与传统,他怎么会记得?   这个想法很快被他抛在了脑后,一个新的念头猝然闪现。   江泫忽然很想试试做饭。他不厌凡尘,但这件事想想也就够了。辟谷多年,他早已不用饮食,厨艺怕是已经退步到三岁小儿都要笑话的程度了。净玄峰上有厨房,岑玉危和孟林偶尔会给宿淮双开小灶,只是他一次也没去过。   实在惭愧。   等到日上三竿,宿淮双终于醒来了。他先是被白天强烈的日光刺得皱了皱眉头,抬起一只手遮住光照来的方向,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哪知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他床边的江泫。这画面冲击力有些大,宿淮双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出,掀被子的动作都停住了,顿了一顿,还是僵硬地躺了回去,怕打扰江泫思考事情。   然而江泫很快察觉到他醒了,从思绪中抽离,温声道:“醒了?饿不饿?”   宿淮双道:“我不……”   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少年的耳垂染上淡淡的粉色。   江泫的眼角微微一弯,从床榻边起身让路。   “起来洗漱吧。”他道,“桌上有早膳。”   待宿淮双洗漱完毕坐在桌前,才发现江泫给他带的早膳数量种类实在是多,仿佛趁着他睡着了自己出去将镇上的食肆都逛了个遍一样——   少年抽出筷子,开始吃饭。期间江泫一直坐在他对面,虽然并未给他过多注视,不知为何空气中却漂浮着一种奇怪的氛围。或许不只是奇怪那么简单……但宿淮双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词语来形容了。   奇怪……今天的师尊好奇怪。   他一边在心中谨慎地思考缘由,一边一口不落地吃饭。然而江泫的奇怪态度实在让人压力山大,宿淮双硬着头皮端起碗,喝了一口碗中白生生的小米粥,刚一入口,他就察觉出不对来。   江泫原本淡淡的目光一瞬便转到了宿淮双身上,少年神色僵硬地嚼了一口——半生不熟。食肆必然熬不出这样的粥,再加上江泫奇怪的态度,一个可能性浮上心头。   宿淮双默默低头,端着碗又喝了一大口,用相当严肃的态度,将那碗半生不熟的米粥喝得干干净净。刚放下碗,就听江泫问道:“如何?”   宿淮双睁眼说瞎话:“滋味甚好。师尊,哪家店买的。”   江泫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宿淮双心情十分复杂,暗中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起来,错过了江泫下厨做饭的绝景——   伏宵君,下厨,做饭。   这几个词拆开来看每一个都十分寻常,但若以这样的组合拼接在一起,能惊掉天下人的下巴。他不过除了一只邪祟、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便能得到江泫这样的照顾,从小到大,除了已逝的父母、独自一人将他送回风氏的老仆,再没有哪个长辈对他这样好了。   少年垂下眼睫,回想起昨夜坐在墙边所听到的、墙后人的低语。他也是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只是它破碎得太快,回过神来时就只剩下了火势冲天的村庄、村民遍地的尸体、以及手臂上疼得让他几乎昏厥的烧伤。   记忆越美好,仇恨的火就烧得愈烈。这些火焰一刻不停地烧灼宿淮双的灵魂,促使他变得更强、提醒他去追查当年屠村杀害他父母之人究竟是谁,入风氏磋磨三年,这火烧得几乎快要变质了。   然而在净玄峰、在师尊和师兄们身边时,他总能感觉好一些。这些是少年心中最后的净土,有妄图染指的,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终有一天会被他清理掉。   头上突然落下来一只手。   宿淮双身体一僵,立刻将杂乱的思绪摈退,乖乖地坐好,任江泫拍了拍他的头。   江泫道:“吃好了?”   宿淮双点点头。   江泫又道:“休息得如何?若仍感困乏,可再在此地休整一日,今晚似乎还有灯会。”   宿淮双心道:师尊果然出去过。不然怎么会知道今晚还有灯会?   但他摇头拒绝了。   “已经休息好了。”他道,“我们什么时候再启程去幽州?救人要紧。”   江泫道:“午后便走。”   于是,午时刚一过,江泫就带着宿淮双慢悠悠地出了镇子。   这里已经是中州的边境,邻近幽州了。短途挣得不多,很少也车夫愿意接活,江泫也没有租代步工具的意思,而是示意宿淮双将太上取出来。   宿淮双神色茫然片刻,意识到江泫是想让他御剑至幽州。少年刚抬手掐诀打算施御剑术,就见江泫露出不赞许的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遥遥指向他身后。   他轻飘飘地道:“横竖入幽州时都需斩杀妖兽,不如从这里开始。从此地到幽州,沿途路上遇见的妖兽,都由你来清理干净,如何?”   宿淮双道:“弟子领命。”   见他接受得这么快,江泫心中微微诧异。他布置下来的这个“课题”对于宿淮双来说绝不算简单,甚至颇有难度。   每州边境盘踞的妖兽实力不等、鱼龙混杂,且数目十分模糊,也许什么地方就藏着一窝,也许走了一里什么都碰不上。虽然宿淮双现阶段无法对付的妖兽都已经被江泫用灵识斥退了,但他并不知道这件事,还答应得这么果断,让江泫心中诡异地升起几分“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自豪感。   他抬眼眺望漫漫原野片刻,道:“走吧。”   *   直到第三日的凌晨时分,他们才成功进入了幽州边境一座名为“业”的城池。   业城虽地处边陲,但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城中繁华异常。街道由石砖铺就,沿街尽是摊贩商家,白天人头攒动,偶尔有富贵之家的马车从道中过,纱帘中透出哪位小姐的倩影,都能引得众人一阵惊叹。   街市中偶尔会筑有三四层的客栈,与周边矮市遥遥相望,飞檐角上挂着红绸与金铃,日光一照,便铺洒下澄澄的倒影。虽地处偏远,也已经有了幽州的地域特色,几条河流穿城而过,汇成密密麻麻的水网,除陆行道之外,便是轻舟摇曳的水行道。   江泫和宿淮双入业城,走的是水道。载具是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从辽阔的大江飘入业城,只用了不到半日的时间。他们不打算在城中住宿,而是准备一会儿直接前往姑胥,探查方子澄与陨铁的下落。   一路斩杀妖兽,宿淮双的衣摆上沾了不少血,刚准备去坐船的时候,将年迈的老船夫下了一跳。但好歹还是让他上了船,江泫在船舱里为他掐了个净尘术,沾着血污的衣物顿时焕然一新,只是衣物上的血迹除得掉,周身的血气难除。   宿淮双想找个地方沐浴、再换身衣服,江泫也就随他去了,让船夫改道去业城。现在方才下船不久,宿淮双似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不好意思让江泫再陪他找店,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自己一个人能行,下了船就背着剑走了,留下江泫一个人站在码头遥遥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生出孤寡老人一般的悲意。   不过码头也不宜久站,江泫准备寻个地方打发打发时间。   他在这里不过站了一会儿,周围数道似有若无的目光便时不时扫了过来,并且随着时间过去,眼神越发直白,还伴随着数道小小的议论声。   议论他的大多是女子,江泫听觉敏锐,偶尔能听见里头夹杂着几道羞答答的男声:“你看,他可真俊!”   “长得这么俊,一看就是中州来的。外地人好骗,你要不要把他骗到你家去?”   江泫听了几句,顿感不妙,飞速跑了。   他其实不太擅长应付热情的人,更不擅长应付看上他的。前世还在江氏时,就因为分家长辈不断给他介绍名门的姻亲而苦恼不已,族中也有不少子弟时常向他投以仰慕或爱慕的目光——实在头疼得紧。   他离开人流涌动的码头,寻了一处僻静的茶楼,包了二楼的雅间。雅间内清净,四周悬着竹帘,帘外摆着几丛绿植,窗边是一卷青席、一张矮桌,头顶挂了个鸟笼,里头是一只白羽小莺,被养得呆头呆脑,见客人过来勉强鸣叫两声,便只歪着头,好奇地打量江泫。   装潢不错,胜在安静。   江泫撩开衣摆坐在,伸手开始摆弄放在面前的茶具,一边放出灵识,确认业城中宿淮双的位置。   ……很好,和他隔着半个业城,这小子很会找位置。   等他自己找过来好了,江泫想。   收放灵识对他来说如同呼吸一般简单自然,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他还能好整以暇地生火烹茶。放出去的时候没什么,但收回来的时候,江泫的耳朵里飘来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那是距离他不远的一家酒楼里,下属正诚惶诚恐地向谁汇报事情。   “是属下办事不周,多谢少谷主救命之恩!……”   “……并非如此!属下并未将阵法放到奚氏府内……”   捕捉到“奚氏”这个关键词,江泫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将灵识探了过去。   一个声音慢悠悠地道:“我知道没在奚氏。之前我让你去回收东西,东西呢?”   不知他属下听着如何毛骨悚然,这人的话甫一入耳,江泫就皱了皱眉头。但追根究底不是声音令人不忍卒听,而是此人说话的语气不讨人喜欢。   气短而柔,咬字温和缱绻,语速不紧不慢,却掺着让人遍体生寒的阴毒。他说话时,能听出其中显而易见的漫不经心与漠然,仿佛世人总是要低他三分的,不论同谁说话都像是居高临下的赏赐。   只听了短短一句,江泫脑中便立刻勾勒出了对此人的初印象:身居高位的笑面虎。虽以虎形容,但内里更像是蛇,阴毒冷血、诡计多端,还要加上两条:嗜杀成性、漠视人命。   因为汇报事项的下属才声音紧绷地支吾了一小会儿,江泫就听见了他凄厉的惨叫、与身体倒地的闷响。此外还有一道轻轻的声响,江泫猜测,应当是头颅滚到墙边的声音。   酒楼雅间内霎时间一片死寂,静默如冰。   无人敢出声,大抵他的下属都垂首跪在他面前,心中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好惹怒面前这位主,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良久以后,这位少谷主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不中用的废物。死了都这么恶心……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干净,尸体丢去喂狗。”   “是,少谷主。”   众人旋即起身,抬尸的抬尸、捡头的捡头,剩下的人则开始清理房间。   江泫无意再听下去,心中基本确认了对方就是渊谷新出现的那位少谷主。面貌不详、姓名不详,唯独其阴狠暴戾的性格给江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正准备将灵识撤回来,就听见对方笑盈盈地询问道:“那边的道友,偷听可不是个好习惯。”   声音极低、贴得极近,擦着江泫的耳廓过去,仿佛说话的人就站在身后,两道冰冷扭曲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   这让江泫产生了一种被蛇缠上的阴冷之感。他眉尖一皱,心中陡生不悦,抬手向后一攥,抓住了对方还未来得及撤回去的灵识。   灵识与元神相连,此时他的灵识被江泫以毫不珍惜的姿态攥在手中,说不疼痛那是假的。果然,对方嚣张轻蔑的态度立刻散去不少,并且似乎颇为识趣,闭了嘴不再说话,江泫最后听见的就只有他的一声痛哼。   对方的灵识在江泫手中毫无抵抗之力,像是一团能任人捏圆搓扁的泥。在江泫眼里,对方的灵魂也肮脏无比,和雨后地上的烂泥没什么两样。他没有玩泥的癖好,冷冷道:“那只魇魔是你丢的。”   他一开口,手下原本无意识挣动的灵识似乎停滞了一瞬。对方的声音再度响起来以后,竟然带上了让寻常人不寒而栗的兴奋与战栗,他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用带笑的语气回答道:“是我,是我。冒犯到您了吗?那我向您道歉,伏宵君。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您,真是让人高——”   江泫神情冷漠地屈指一握,对方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带着剧痛之下特有的颤抖,显得脆弱又疯癫。   “伏宵君……好疼啊。”他痛苦地道,“请放开我吧,我可以用我的手脚来向您赔罪。如果您不喜欢,就用我的皮、我的血、我的骨头……”   这人真是疯得没边儿了。然而疯癫之中带着一丝永不崩盘的理智,让他难对付的程度瞬间上了好几个台阶。   贸然将灵识探过来是出于本性中难以改变的轻蔑,认为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威胁到他。然而察觉到危险后,他不知用什么手段猜出了江泫的身份,同样立刻明白过来江泫也知晓他的,于是句句不离“伏宵君”三字,明晃晃地表示江泫不能对他动手。   渊谷虽然名声不好,但好歹和上清宗同列九门之一,在互相知晓身份的情况下,江泫确实不好直接动手杀他。   不杀,却可以予以惩戒。江泫淡淡地瞥了一眼他的大概方向,将他的灵识扯断,又随意揉作一团扔了回去。这下对方的惨叫真的“近在耳边”了,就在江泫所在茶楼对面的酒楼里,他将灵识掷回去以后,对面的雅间内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与属下的惊呼,霎时一片兵荒马乱。   疯是够疯,只是不小心遇上了江泫。他本来有意过去看看这个传闻中少谷主的容貌,眼帘一垂、向楼下的街道一瞥,不想竟看见了宿淮双匆匆赶来的身影。   少年换了一身新衣服,黑的。这下是真的沾了血也看不见了。眉心缀着一点红痕,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发尾似乎还带着些微潮湿的水气,沐浴过后因猎杀妖兽而有些浮躁的心境似乎安稳不少,背着剑在街上行走,面色肃然、薄唇紧抿,但因其相貌明俊仪表堂堂,一路上受到不少注目。   他能顺着灵识隐隐察觉到江泫所在的方位,就这样一路找过来了。然而没找到具体位置,停下脚步思索片刻,似乎打算一家一家地找。   对面雅间的景色可不怎么好……莫要让腌臜东西脏了他的眼。   江泫抬手一招,侧上方鸟笼的铁门自动弹开,憨头巴脑的白羽莺鸟扑腾着翅膀飞下来,停在仙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指爪向下一扣,牢牢地抓稳了。   它豆大的眼珠里映着江泫清凌凌的影子,低头用喙理了理雪一般白净的翅羽,态度是毫不掩饰的亲近与信任。江泫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道:“去,带人。”   莺鸟眨巴了一下眼睛,懂事地张开羽翼,从窗边掠了下去。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悦耳的鸟鸣,宿淮双疑心有鸟坠落,猝不及防地伸手去接,接到一只白白的团子,还被啄了啄手心。   江泫倚在窗边看他,见少年茫然片刻,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了头,视线梭巡一圈,定在了江泫身上。   自己的弟子生的好看,江泫一贯是知道的。“面如冠玉”一词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再加之身形颀长、身姿挺拔,很容易让人看上一眼就移不开目光。此时他顶着一张好脸呆头呆脑地站在楼下抬头看自己,有浅金色的碎光越过飞扬的红绸落入瞳中,恍惚一看像是一片沉而柔和的湖泊,其中正泛起温柔的金色涟漪。   江泫感到有些忍俊不禁,抬抬手又将鸟儿招回来送进笼中。   不一会儿,雅间的门就被宿淮双推开了。少年跑得急,气息有些不稳,硬生生在门口站到心跳平缓下去,才抬脚进门,在江泫的示意下撩开衣袍,跪坐到青席的另一端。   江泫道:“饿不饿?我让人送些茶点上来。”   宿淮双道:“我不饿,师尊。”言罢抬眼仔细地观察了江泫的神色片刻,试探性地问道:“您似乎心情很好?”   江泫微微一愣。   只是随手惩罚了一个冒犯他的杂碎,犯不上因此有什么情绪波动。但宿淮双说他心情好,想必是从神情上看出了些端倪。   许是被弟子的傻样逗乐了。江泫想。   这样一想,他的心情更加轻松起来,唇角微微一弯,抬手为宿淮双斟了一盏茶。   “休息片刻吧。”他道,“饮完这一盏茶,我们就启程去姑胥。”   茶楼之外,不知何时围起了一层叫人难以察觉的屏障。对面酒楼内的动静被它悉数隔绝在外,一丝一毫都不曾传到宿淮双耳中,原本宿淮双也不认识渊谷中人,此时对面如何叫来马车、如何一众乌泱泱地离去,都不必叫他知道,免得扰他清净。   等到宿淮双放下茶盏,便是启程的时候。他们一道出了茶楼,江泫问道:“想继续坐船还是走陆路?方才看你上船时的神色,似乎很少坐船。”   宿淮双似乎是想坐船的,但一提及船,他就露出一点难以启齿的神色。   江泫奇怪道:“怎么了?”   宿淮双抿了抿唇,如实相告:“方才过来的时候,我途径码头,看见咱们的船上已经坐了人了。”   江泫道:“怎会如此。那船我已经包下了。”   宿淮双道:“正是。船上是两个大汉,向船夫打听了您的行踪,说要到船里等您回去。”他顿了顿,用平和的语气道:“我把他们赶走了。”   江泫依照宿淮双的描述,回忆起了那两位大汉的容貌,心中略微恶寒。但他刚想回头夸夸弟子,就见对方攥着袖子,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头却偏向别处不敢看江泫的眼睛,显然是有些心虚。   江泫道:“又怎么了?”   宿淮双道:“……我把船夫也吓跑了。”   江泫:“……”   你到底是怎么“赶”人的?   他瞪着宿淮双看了一会儿,认命地又去找了一条船。几人随着江流一路顺行,向着姑胥城而去。 第38章 心照桃源12   姑胥城的城主府已经闭府快要半年了。城主姓闻, 名叫闻乐清,品性是出了名的端方贤良、心系百姓,在姑胥城中声望极高。按照惯例, 城中无论大小节气举行的祭祀、民众自发组成的大型活动,城主都会携亲眷出面参加。   然而近半年以来, 城主重病, 一直在府中闭门不出,大小事务都由长子闻海晟代为处理。整个幽州有名的大夫都被请进闻府瞧过, 却都奇怪地表示,闻乐清的身体十分健康, 没有任何异状。找不到症结、开不出药, 闻海晟只能送他们出府, 再另寻他法。   最开始时他同父亲一样兢兢业业, 时常挑灯批阅公文到半夜,后来身体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差,在一次宴会中倒地不起,也患上了和父亲同样的怪病。   府中上下人心惶惶, 也是同日,城主府闭府门,不再有闻氏中人出府露面。   有风水先生说府中煞气萦绕,有不祥之兆, 疑心城主府中出了什么怪事, 半夜翻进去查看,却没人再看见他出来过,就此人间蒸发。   这样的事件发生了两三起之后, 城西的城主府仿佛成为了一片死域,无人再敢去查看。   江泫啜饮一口茶, 不紧不慢地问道:“确定不曾有人出来过?”   趁闲站在他身边的店小二挤眉弄眼,用分外玄乎的语气道:“当然没有!现在姑胥城的人,谁敢靠近城西呀。上次隔壁街卖布的大姐不信邪去府外头看了一眼,回来就得了怪病,卧床不起了!”   宿淮双道:“什么怪病?”   小二道:“反正和城主那种差不多,浑身没了力气,往床上一躺就起不来了。”   宿淮双道:“你从未亲自去探望城主,如何得知她是和城主一样的症状?”   小二似乎噎了一下,嘟嘟囔囔道:“城主的怪病城里人尽皆知,我还能骗你不成?我要干活儿去了!”   言罢甩了甩脖子上的汗巾,转身走了。宿淮双望着他的背影,似乎有些语塞。他转过头来,对江泫道:“公子……他说的净是些市井传闻,添油加醋,真实性尚待查证。”   且一被拆穿就忙不迭走了,实在是有些荒谬。   江泫道:“既是流言,必有源头。探问消息时,只需听,适当问问便好。”   宿淮双颔首应下,表示自己知道了。   “下一步可是要去找布庄老板娘?”   江泫微微一笑,夸赞道:“聪明。”   被江泫夸奖,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宿淮双心中喜悦,面上却绷着稳重的神情,眼底不经意泛起些快乐的水花,又在低头吃饭时被长睫掩住。   这顿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前来收拾碗盘的另一位小二神色却有些欲言又止。   此人面皮颇白,身量很高,穿着普通店小二都会穿的粗布衣服,手上有长久劳作留下的茧子。长相很是精明,然而体态佝偻难掩畏缩胆怯的本性。江泫观他神色有异,便没有起身,留在原位方便听他说话,对方犹疑片刻,动作隐秘地左右环视一圈,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以后,悄悄地想要凑到江泫耳边说话。   只是他还没靠近江泫,一柄长剑就横在了两人中间,虽未出鞘,但仍带着几分凛然寒意。宿淮双握着剑,冷淡地盯着他,道:“就这么说。”   江泫叹了口气,抬手将太上按下,指尖灵光一闪,静音咒便施下了。他道:“请讲吧。”   店小二能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你们果然是仙人!”   江泫道:“并非仙人,只是出身凡俗的修士。”   对方却显然没听进去,一副“谢天谢地”的神情,背佝偻下来、抬手作了几个揖,看样子还想当场磕几个头。然而静音咒只能隔绝声音,不能隔绝外人的视线,宿淮双也看出了他的意图,立刻接话打断他的意图,道:“你想说什么?”   小二有些怵他,感觉他一言不合就会拔剑砍自己。因此宿淮双一问,他就忙不迭地倒豆子一样交代了:“我……我过来,是想让你们不要去城主府。”   江泫道:“你为何知道我们要去城主府?”   小二老老实实道:“刚刚陈老四没骗你们,城主府中确实没怎么有人出来了。不过这是最近才有的事情,两个月前,传闻城主最小的儿子悄悄出府和人见面,还被人认出来了。”   城主府闭府门,想必闻府人一定对府里的异状有些了解。听状况不像瘟疫,那么一定有别的缘由,让他们甘愿闭门不出,免得波及他人。   在这个前提之下,城主家的小公子还悄悄出府和人见面,这样的行动就显得十分可疑了。   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他亲自出府去见?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是否是为了探问能解决闻府异状的方法?   小二摇摇头道:“这我不知道。撞见闻府小公子的是个酒鬼,在酒楼喝到大半夜,找不到路,晕头转向地晃去了城西,正好看见小公子和人说话。说看身形像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不高不矮,穿着一身黑,带着顶黑纱斗笠。”   宿淮双皱了皱眉,低声道:“酒鬼……”   原本他还没说什么,可小二误以为他是对他说的话产生怀疑,慌忙解释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李酉虽然是个酒鬼,但性格豪爽,从来不会说谎,这是他清醒的时候自己和我说的。”   “他自己和你说的?”江泫沉吟片刻,道:“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小二忙道:“后面就没什么了。他说自己被那个带着黑斗笠的人发现了,那个人转过来看了他一眼,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丢到了城外的乱葬岗,还躺在死人堆里,吓破了胆。结果跑回家之后发现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家里人不知道从哪儿收到了他的死讯,葬礼都已经办完了。”   宿淮双指出一个疑点。   “既然是在乱葬岗醒来,一定还未装棺下葬。既然家人没有看见李酉的尸体,又怎么确定他真的死了,还给他办了葬礼?”   小二的眼神有些茫然,仿佛从来没有考虑到这些事情。他挠了挠头,带着几分不确定道:“也许有那种能操控人心的仙术呢?对李酉的家人一用,他的家人就相信李酉一定是死了,就给办了葬礼。”   江泫吗默不作声地抿了一口茶,神色不置可否。   “……”宿淮双道:“若世上真的有这样的术法,应当被称作邪术。”   小二道:“是,是,您说得一定对!仙家的事情,我不懂的,也就随口一说。”   看来宿淮双方才举剑的动作将他吓得不轻,无论少年开口说什么,小二都只会点头哈腰的附和。   还是少年,虽然平日里沉稳,但处理事情的细微处未免还是急躁了些。比如之前被吓走的船夫……   江泫回忆一番,又有点想叹气。但他及时止住了这种冲动,转而问道:“这些事情与不能进城主府有什么关联?”   提及正事,小二正色起来。虽然知道外头的人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出于本能反应,他还是俯下身体凑近了二人,道:“不瞒二位,其实在这半年间,姑胥城中常常有仙人道士出现。”   江泫神色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与宿淮双对视一眼。宿淮双也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姑胥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城池,甚至若想去往离此地最近的仙门,都要走上两三日。这样的人城之中,若无邪祟灵宝,一般是不会有仙门中人走动的。   江泫心中却隐隐浮现了一个可能性。   那块陨铁。   根据天陵的卜算,姑胥城主闻乐清得到那块陨铁,乃是在机缘巧合之下。但这机缘巧到底是不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有待商榷。   假设闻城主得到那块陨铁正顺了幕后某人的意,那么这块陨铁或许能成为一块诱饵——将各方周游、对千年陨铁有意的修士钓来姑胥城。在闻城主尚未发病之前,过来的修士或许只是前来谈论交易的,方子澄奉了师命,也是其中之一。闻府尚且有拒绝的权利,寻觅合适的人进行商谈。   可闻城主病倒了之后,境况便倒转过来了。再加上府中长公子也已经病倒,或许那块千年陨铁已经成为了筹码,谁能将府中异象去除、使城主和长公子康复,谁就能带走它。   若真是这样,闻讯前往姑胥城的人只会更多。已经踏上仙途、并且小有所成的修士,大多心高气傲,认为自己可施灵术、可御天地之气,已经不是凡人,再加上除祟净灵是修士的专长,来这里碰碰运气,兴许还能得到一块陨铁,何乐而不为?   有人在将修士往这城中引,很有可能城主府的异象也出自他手。   想通了其中关节,江泫继续问道:“修士入城,可有出城的?”   听见这个问题,店小二的脸色一变。他紧紧攥着手,眉毛下耷,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慌。   “……城主还没病倒的时候,有。城主病倒之后,偶尔有几个成功离开的,长公子也倒下之后,就再没有了。”   江泫眉尖一皱。   数名修士在姑胥城中人间蒸发,玄门却没听到任何风声,若不是他碰巧入城,恐怕只有等这些修士都死绝了,外界才会得到消息,这未免太过反常。这座城上空似乎罩着一张巨网,随着时间流逝,正在被幕后人悄无声息地慢慢收紧。   对面坐着的宿淮双听到这个结果,神色也慢慢凝重起来。   店小二看见他们的神色,好像是听进去了,似乎松了口气,道:“所以听我的,二位千万不要靠近城主府,最好吃完饭马上就离开姑胥城……”   江泫颔首道:“多谢。”   对方诚惶诚恐地弯腰鞠了几躬,见二人起身,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碗碟。   江泫带着宿淮双出了食肆,直到确定离得远了,耳边才传来少年颇为谨慎的声音:“公子,方才那个人……”   江泫道:“是个散修,在城中潜伏已久。”   寻常做小二的,没有他那样白净的面皮,至于手上的老茧,看着像是经年累月习剑留下的。凡人不识仙术、也很少有可能能辨认出人群中的修士,可江泫不过一抬手,他就辨识出了所施之术是静音咒,整场谈话下来,引导的意图太过明显了,仿佛就是想让他们知道城中有异,让他们自行离开。   一般的店小二不会知道这么多事,大多向前一个一样,听风就是雨,知道些什么事都要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向他人吹嘘一番,谣言之所以离奇,大多都是这么传下来的。   江泫道:“要去找两个人。李酉、布庄老板娘,验证方才那位散修的言论真假。”   分头行动效率最高,宿淮双颔首应下,道:“我去找布庄老板娘。”   听见弟子的选择,江泫心中有些无奈。虽然不知那老板娘为何病倒,但若真如小二所说,她去过城主府,就有沾染邪祟的风险。能将府中上下闹得人心惶惶、叫姑胥城民避之不及,相比不是个简单角色,可宿淮双不假思索选了最有风险的一条路,并且语气坚定,打定了主意不想让江泫过去看。   该说不愧是主角吗……对于划归到同伴范围里的人,向来不遗余力地进行保护。   宿淮双是个好孩子,可这个好孩子即使到了最后也都是孤身一人。唯一对他掏心掏肺的挚友前期被反派使计陷害,惨死在妖兽口下,此后他便越发寡言少语、疏于人群,上一世江泫把他捡回栖鸣泽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那个死气沉沉的性格了。   思及此,江泫将面前站着的少年打量片刻,在心中满意地道:嗯,比前世活泼多了。   宿淮双站着任他打量,心中有些茫然,不知江泫为何要看他。他在江泫的视线下站了一会儿,下意识地低下头,开始检查是不是自己的仪表不端。   只是他刚刚一低头,发顶上便覆上来一只手。江泫轻轻地、鼓励性地拍了拍宿淮双的发顶,温声道:“既然是你的决定,那好。”   宿淮双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等到江泫把手收回来,他仍然没抬起头。仔细一看,耳朵又红了,脸皮比预想中的要薄很多。   江泫看了一会儿,竟然找到了一丝逗小孩的乐趣。他弯了弯眼睛,又额外嘱咐道:“注意安全。去吧。”   少年慌慌张张地抱手行礼,飞也似的离开了。江泫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也转身向自己的目的地行进。   *   打听过后,江泫得知李酉住在城南的一条小巷子里。   城南的房屋低矮,算得上是姑胥城中较为混乱的贫民窟。这里的街道虽算不上脏乱,但比起城中心要差上不少,家家户户门前肆意堆积着杂物,偶尔能看见零星几家小铺,供人购买生活用品。   街边乞儿不多,个个都衣衫褴褛缩在亲人身边。贫民窟中极难见到江泫这样的人,那些富贵之家的少爷小姐就算是乘马车绕路,也不愿意经过城南的这条街,更别提江泫这样徒步走过来的。   这么走有一个后果,就是会被挡路。有些胆大的乞儿在他进入长街时就缠上了他,两三个围作一团,死死地攥着他的衣摆不撒手,却又不阻挡他的步伐,只抬起黑漆漆的小脸用尚存灵气的眼睛盯着他,沉默地跟着走。   江泫被缠得无奈,停下脚步,手探入前襟,摸出一只银白色的钱袋。看见钱袋,孩童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学着大人教给他们的样子,要屈膝跪下向江泫乞钱。   江泫于是蹲下身去,问道:“有谁知道李酉住在哪儿?”   几个孩子猛地抬起头,七嘴八舌地道:“我知道!”“我也知道!”有一个小女孩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似乎想要去接江泫垂落在脏兮兮地面的衣摆,又不太敢伸手。   江泫道:“一起去。”   于是大家纷纷松开了他的衣服,小猴一样向前奔去,跑开几步,又转过身来眼巴巴地盯着江泫,看他有没有跟上来。女孩跟在江泫身边,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泫衣摆上的暗纹。   绣线的颜色不浅不淡,很好地藏进一片朦朦胧胧的烟青色中。然而站在日光下时,隐隐又能看出一些端倪,流云一般的衣料里现出几道银纹,团成几枝曳然生辉的花。   “这是什么花?”她怯生生地问道。   江泫道:“是白梅。”   身边的孩子犹豫片刻,结结巴巴地道:“很、很像你。”   听见这句话,江泫微微一愣。他向小姑娘道了谢,再一抬头时,一行人已经站在了李酉家门口。“大酒汉在里头!”孩子们说。   江泫点点头,拉开钱袋,向他们手中分递去一锭银子,若是俭省一些,足够他们一大半年的开销了。   接了银子,小乞儿们欢呼一声,撒开腿便往家里跑。小姑娘的哥哥则站在她身边,神色认真地向江泫道谢:“谢谢您。”他们两人都有份,有了这两锭银子,今年的冬天就不会再那么难过了。   江泫颔首,抬脚进了李酉门扉大开的院子。   院中摆设贫瘠,一棵树、一片石板地、一口水井、一只晾衣架,还有一套破破烂烂的木桌、一只同样破破烂烂的躺椅。   桌上摆着数只黑漆漆的酒坛子,还有不少空坛滚落在地,院子的主人李酉正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江泫不过靠近了几步,立刻闻到了冲天的酒气,当即推到院子里的干净处,开始打量起这位醉汉的家来。   李酉喝的都是劣质的浊酒,身上的酒气刺鼻,寻常人闻了必然觉得头脑发晕。味道浓郁成这样,他应当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好好梳洗过了。   院中的晾衣架上也空空如也,昭示着家中女主人已经离去的事实。若女主人还在,必不会放任李酉这样邋里邋遢、也不会让酒坛埋了院子,反观躺椅上的李酉,喝足了酒睡得相当死,若不用一些非常手段,看来是叫不醒的。   喝醉酒去了一趟城西,回来以后妻儿都丢下他走了。有可能是厌弃他嗜酒成性,也有可能……是害怕。既然已经为他举办过葬礼,李酉在他们眼中就是已死之人,已死之人突然回到家里,放在民间,不论是谁都会被吓得夜不能寐。   而江泫用灵识探过,李酉身上确实有淡淡的死气,想来魂魄确实离体过一段时间,也即是说,“短暂地死过一次”。至于他魂魄为何又能成功回到身体里,江泫私以为是运气好——毕竟没有任何灵诀牵引的痕迹,他的灵魂回归身体的举动是自发性的。   那散修所言非虚,闻府的那位小公子偷溜出府见人的事实、李酉所描述的那人外貌,多半也是真的。那散修明知城中有人网罗修士意图不轨,却还甘愿留在城中打探情报,或许也是为了救人。   而交代出一部分情报劝江泫与宿淮双离去,则是出于完全的好心,不想让他们殒命于此。   江泫放弃了叫醒李酉的打算,出了破落小院,站在贫民窟的长街中,遥遥忘了一眼城西,城主府所在的方向。   不论以何种视角来看,城西都风平浪静,毫无可疑之处。小小的一个城主府,如何藏得下那么多的修士?   江泫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在城中分开的地方看见了早早等在那里的宿淮双。对方却和出发之前有些不一样,面上透着几分恹恹的郁色、还带着巨量的不爽。头发和衣服也有些凌乱,活像是在布庄被谁上下其手过了,怀里抱着几匹绢布,脸色铁青,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江泫脚步一停,有意打趣他,故意用有些犹疑的语气道:“淮双……你这是……?”   少年回神,顺着他的视线往周身一看,立刻发现,这次自己是真的仪态不端了。可惜臂弯里抱着布匹,他又腾不出手整理,牙关紧咬,脸色更黑了。   “师……公子!”他急于解释,险些在众目睽睽之下叫错了称呼。“她们……她们……!”   他罕见地支吾了一会儿,竟没支吾出个所以然。   江泫善解人意地接道:“她们怎么了?”   宿淮双瞪着眼睛,察觉到江泫在同他开玩笑,垂头丧气地低下头不说话了。若这样做,江泫便会立刻停止玩笑,凑过来安慰他。师尊其实相当温和,宿淮双抓住这一点,明里暗里使了不少小伎俩。   果然,江泫一看他垂下脑袋,就没了再开玩笑的心情。   他上前几步靠近宿淮双,为他整理好凌乱的衣袖和长发,视线掠过宿淮双的侧脸时,视线微妙地一顿。方才在另一边没看到,走的近了,江泫才发现他的一边脸颊上,竟然沾着一小片轻暖的薄粉。   这下他真的不是在打趣了,而是产生了货真价实的疑问。小姑娘们再怎么看宿淮双俊拉扯他,也绝不可能真正近得了他身,好歹是习过武的仙门弟子,不过进了一间布庄,竟然这么简单就让人占了便宜——   江泫眼中神色一冷,从袖中抽出一方白绢,抬手凑近了宿淮双的脸。少年原本低着头,却突兀地察觉到气氛变得有些冷凝,他侧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江泫的神色,下一秒直接将手里的布匹一丢,抬手擦拭了一下侧脸。   看见手背上沾着的脂粉以后,宿淮双的脸真真正正地黑了下来。 第39章 心照桃源13   宿淮双竟然生气了。   自己的弟子极少在自己面前有过如此情绪外露的模样。少年此时脸色黑得能滴出水来, 眉头拧得死紧,狠狠地盯着手背上那一小片脂粉,瞳中神色又冷又怒。如果眼神能变成火, 他手背上的东西一定被烧得灰都不剩了。   被他的怒火一冲,江泫心中原本那点儿不知缘由的不悦也退下去了, 唇角一抿, 神情变成了温淡的无奈。   生什么气呢?   方才那一下实在潦草,脂粉被宿淮双的手背一拂, 余留下一点竟擦上了眼尾。原本就是轻而薄的淡粉色,往少年漂亮的眼尾一栖, 生生将他眼中燎原般的怒火化去几分, 江泫的指尖点上宿淮双眼尾时, 心里想的是:失策。原来那灵旨点在眼尾更好看。   他的举动有些突兀, 少年愕然地抬起头,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眼尾有东西没擦干净。这使他如遭火燎似的猛地向后退了三步,连长靴踩上方才掉落在地的布匹也没注意到,退开一段距离后立刻抬手将眼尾残留的脂粉擦拭干净, 力道之大,将那一小块皮肤都搓红了。   江泫:“……”   他是什么令人避犹不及的洪水猛兽吗?   而宿淮双罕见地没有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江泫身上,不曾注意到他微蜷了一下的手指。少年躲开了江泫的手,慌里慌张地别过头去, 薄唇紧抿, 再开口时声音轻轻的,语调也有些不稳:“师尊别碰……脏。”   唯独那一个“脏”字,咬牙切齿, 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江泫正欲说话,就听见旁边传来一位老妪的声音。   “年轻人, 吵架就吵架,布丢了作伐?”她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背去看地上的布匹,苍老的脸上满满地都是心疼,“噢哟……多好的料哦……够做好几身哩!”   宿淮双愣了一下,迅速将脚从布匹上挪开,见那老妪想要去拾,被在背后的手不动声色地掐了个净尘术。一套动作井然有序,但不知为何,江泫竟然从中看出一点手忙脚乱来。   老婆婆年纪不小,捡东西的动作却很麻利。她将花花绿绿的布匹从地上拾起来,仔仔细细地拍了怕,再定睛一看,奇道:“不脏!”   看她的样子,像是对这几匹布喜欢得紧。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就抬起头来,目光在江泫和宿淮双之间转了一圈,问道:“谁买的?唔喜欢就卖给婆婆好伐?”   宿淮双默然片刻,道:“……我买的。您喜欢的话,就送给您?”   刹那间,江泫有幸观赏到了传说中“脸笑成了一朵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老太太喜笑颜开,美滋滋地将几匹布料抱进怀里,乐呵呵地道:“你买布,是要给他做衣裳?”她用眼神指了指江泫,又指点道:“小伙眼光忒坏。他穿不了介色,穿白的才俊!”   宿淮双道:“……并非如此……”   他想反驳的是,自己买这布料并不是为了给江泫做衣服。但老太太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这年轻后生质疑她的经验之谈,当下眉毛一竖,绕到江泫身边,就要开口说话。   宿淮双头大如斗,见江泫没有要挪步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公子穿白色自然好看,只是我买布料并非是为了做衣服。”   老太太似乎愣了,抛出一句灵魂疑问:“那你买介作甚?”   宿淮双却像闭了嘴的蚌壳,无论如何都不再开口说话了,甚至将头别去一边,观其神情,似乎事实十分难以启齿。   江泫看够了戏,在心中笑道:下次有什么事,还是要带上他一起。淮双心思单纯,脸皮又薄,怕是被布庄的女子调笑、又顺带着诓去几两碎银。   打发走了老太太,江泫带着他往已经定下的客栈走。一边走,一边听宿淮双汇报打听到的事项。   “我没见到布庄的老板娘,听布庄的女工说,她一个月以前去世了,现在那家布庄归她女儿管。”   正因如此,他甫一上门探问布庄老板娘的下落,众人就露出促狭之色,甚至有好几位女子脸颊上飞上薄红,一边推着他往布庄里头走,一边大声喊老板娘女儿的闺名,说好情郎送上门来了。   宿淮双面无表情地将这段他不愿回想起来的记忆扔去一边,接着道:“我问过了,布庄原本的老板娘死于普通的肺病,并且是旧疾,许多年过去仍未治好,前不久便走了。”   也就是说,并非那小二所说“染上了和城主一样的怪病”。   至于那城主究竟得了什么病,江泫打算亲自去瞧瞧。思及此,他对宿淮双道:“今夜不要睡觉。我们去一趟城主府。”   宿淮双颔首应下。   *   城主府是要去的,只是宿淮双一直以为江泫已有安排、提前和闻府之人知会过,今夜只是一场暗访——没想到暗访确实是暗访,但入府的方式宿淮双完完全全地猜错了。   月光如练,树影婆娑。宿淮双站在城主府西院的围墙下,神情颇为呆滞。   江泫的翻墙进程已经完成了一半了,此时他坐在高高的院墙上,烟青色的衣摆垂下,被风轻轻一吹,便如飘荡的袅袅青烟。这墙实在是高,江泫坐在上头,宿淮双抬眼去看时,月盘仿佛就嵌在他身后,洒了他一身泠泠清辉,恍惚一看,仿若月下仙人,贵不可攀。   当然,如果他不是正在翻墙就更好了。   江泫自己上了墙,坐在墙头安如泰山,对着下头的宿淮双鼓励道:“墙不高,不必害怕。”   “……”宿淮双艰难地道,“我不怕,师尊。”   江泫道:“那自然好。快上来吧。”   宿淮双站在墙底下,面露挣扎之色。“师尊,半夜偷偷翻墙进别人家里,是不是不太——唔!”   最后一个字少年被迫将它咽了回去。原因是江泫不想再多等,直接用灵力凝成一条流光四溢的长鞭勾住他的腰,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便被拽上了高高的院墙;再一瞬短短的失重感后,两人便已经踩在闻府的土地之内了。   宿淮双被强行拽进来“同流合污”,跟在江泫身后幽幽地道:“师尊,您说过您是普通人……”   江泫脚步一顿,像是刚刚才回想起来,回过头,面色肃然道:“我忘了。”   接下来,为了表示自己言而有信的诚意,江泫一晚上都没再使用一丁点灵力。   他们准备翻进城主府的时候,月亮刚从西边升起不久,正是丑时。这个时间府内无论是仆人还是主人都已经歇下了,房间内漆黑一片,只有走廊下挂着几盏黄惨惨的夜灯。   进入城主府之后,江泫才发现,它的实际规模要比在外观察的大很多。闻府内部构造错综复杂,然而即使在萧瑟的夜色与月光之中,也透出几分影影绰绰的秀美雅致。只是因为府中主人久病,景色总显得黯淡些,莫名透出煞人的阴气。   江泫与宿淮双一道进入府中,很快摸清了府内的构造。他们翻进来的西边房室密集拥挤,是府中仆人居住的小院;西北方是女眷的住地,院内都是她们平日里闲时侍弄的花草,一片茵茵之色,想必在白日里甚是好看,可到了这夜里,花朵下垂、隐隐有黑气萦绕,透出一股说不清的诡异。余下两块地方,一块是府中少爷小姐居住之地,还有一块独属于城主闻乐清,现下长子闻海晟应当也在其中。   将府中所有地方细致而迅速地探索了一遍以后,宿淮双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府中有阴煞,但我未曾找到源头,仿佛凭空盘踞。”   “确有此事。”江泫道:“我也有些收获。”   他领着宿淮双来到闻乐清的院子中,遥遥指了指院中的一口井。那井不大不小,以石砖围砌而成,上面覆着一只木制井盖,防止落叶落入井中,横看竖看都是一口很普通的井。   但江泫既然指了它,想必这口井暗藏玄机。宿淮双会意,立刻走上前去,握住井盖的把手将它掀开,小心翼翼地竖去井旁——城主与其长子虽然重病,但院内是有仆人侍奉的,不论做什么,动作须轻,不能将他们吵醒。   掀开井盖之后,宿淮双探头去看。   井中水空明澄澈,托木盖的福,水面上一片浮叶都没有。水波温煦、暗光粼粼,水面以下的石壁上生着一层浅浅的青苔,纹理精致而秀气,水中映着清晰的月影,是一片再正常不过的水井。   宿淮双打量片刻,没有发现异常,将目光转向江泫,等待他来解答疑惑。   月下青衣人不紧不慢地向前行了几步,明明是偷偷潜入别人的院子,可他闲庭信步、毫不心虚,仿佛走在自己的净玄峰。他如同一片静而雅的淡烟飘至宿淮双身边,同样探身看了看,缓声指点道:“水面有异。可看得出来?”   宿淮双再次凝神去看,这次专注水面。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了一个异常之处,愕然道:“水里……没有我的影子。”   此时月色明亮,宿淮双在井口上方探头,水面虽映不完全,但应当会有一团模糊的影子。然而直到江泫靠过来,井中仍然只映着一枚月亮,诡异而安宁。   江泫道:“不止如此。”   他直起身体,抬手指了指天上的银月。   “水井在这个方位,井中不会出现月亮的影子。”他道,“这层水,是障眼法。”   宿淮双拾起一枚石子,屈指向水面一掷。果然,即使石子没入井中,水面也不曾泛起任何涟漪,仍是一片死寂冷漠的月亮。   江泫又道:“等你修为再高些,便不用再担忧灵识被邪祟侵扰,可随意用灵识去探知万物。今夜我在这里,不用害怕,看看井下有什么吧。”   宿淮双神色似有所悟,听从江泫的话,从井上方直起身体,阖上了双目。   修士相较于普通人而言更加磅礴浩瀚的灵识凝成一条细细的、几近透明的银线,遵从宿淮双的意思,缓慢而谨慎地探向井中,向着水面而去。灵识很快没入水面,然而甫一探下去一点,他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江泫道:“有何发现?”   宿淮双深吸了一口气,将灵识撤了出来。他睁开眼睛,瞳底从残留着一丝骇然之色,凝声道:“井下头,有好多人!”   江泫道:“是活人,还是死人?”   宿淮双道:“活人。……但也有死的,撤得仓促,还未点数。”   用灵识去探查什么东西的感觉实在不好受。灵识藏于元神之中,五感要比肉.体敏锐许多,接触物体的时候并非是用“眼睛”去看,而是以一种更为玄妙、难以描述的方式——收放灵识是仙门子弟的必修课,宿淮双学得不错。   然而方才他一将灵识探下去,就感受到了置身极北冰原一样的冷。然而这冷更为阴邪,冻人骨头、让人行动不得,井下空间似乎很大,挤满了修士的痛呼与哀嚎,在凄冷的黑暗中回荡不止,仿若一片无间地狱。   江泫道:“再探。点清人数,把玉令拿出来,连通灵气,找找方子澄。”   宿淮双依言照做,从乾坤袋中取出上清宗弟子的玉令置于掌中,引出灵识与掌中之物相接,再次向井下探去。   江泫静静驻足一边,预防着意外出现的时候把宿淮双叫醒。但自家弟子收放灵识的动作十分稳当,应当不会出什么意外……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身后忽现衣物摩擦的窸窣之声。   江泫转过头去,正正地与一名起夜的小厮对上了目光。   他似乎刚从茅房回来,半夜三更睡得稀里糊涂神志不清,手中还提着裤腰带。看见院中井边站着的江泫二人,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叫人,而是腾出一只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嘟囔道:“没道理啊……上次请来的仙人还没走?上次的仙人是个老头,也不长这样啊……”   一边嘟囔,他一边往自己的房间走。走出几步,被夜里的冷风一吹,立刻清醒不少,脑子才转过弯来,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意识到府里进贼了。偷偷摸摸进来的肯定是贼,而且看他们长得奇奇怪怪,来意不明,指不定会什么邪门儿的法术!   想明白这一点,小厮撒腿就跑。他怕极了,早先的那一点瞌睡都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一边跑一边面色惊恐地张大了嘴,要出声叫人:“来——”   只是他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从头到尾只有吸气的声音算得上大些。前脚刚跑,江泫的石子后手便到,带着厉厉破空之势向着他空门大开的后背而去,猛地击中他的后颈,发出一声闷响。   小厮的话卡在喉咙里,两眼一翻,扑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宿淮双道:“师尊,怎么了?”   江泫道:“无事发生。”   他的力度控制得很好,只会使人昏厥,最多留一点淤青,不会有其余后遗症。不过夜里风大,一会儿让淮双把他抬回房间吧。   这边宿淮双的灵识探入井底,一边忍受着难捱的严寒,一边在井底细细搜索活着的修士、探查同门师兄的下落,越探越是心惊。   井底修士有三十多位。修士体质异于常人,修炼有成者邪祟难侵,但这三十位中,竟然死去十余位了!   已知近半年以前,就陆陆续续有修士进入姑胥城了。井下死去的,应当就是最早入城、被关押的那一批。   究竟是谁将这些修士囿聚于此?   少年神色冷沉,在井底搜索一刻有余,终于找到了一丝熟悉的灵力波动。熟悉的源头来自于玉令,玉令上覆着苍梧山的灵气,在上清宗修习过的弟子,纵使日后各奔西东,只要一交手,也总能认得出来是同门。   他顺势探去,接触到一团温热的灵源,虽然状态有些萎靡,但似乎并没有生命危险。方子澄被他的灵识一探,立刻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清醒过来,强打精神放出灵识与他交谈:“请问是哪一峰的师兄弟?这里危险,请快些将灵识收回去吧。”   宿淮双道:“方师兄。我是净玄峰内弟子,名宿淮双。”顿了顿,他还是没把江泫就在井外的事情说出去,转而问道:“师兄身体如何?”   其实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想,但还未经验证,因此不能贸然说出口——这府中阴寒、煞气横生,像是有阴煞盘踞。然而一般活人聚居的地方是绝对不会出现阴煞的,现在它出现了,还没有被活人的阳气逼走,只有一个可能,府中有什么东西在养着它。   然而他和江泫方才细细搜索了整个城主府,发现的异常之处只有这口井。修士阳元旺盛,阴煞看见他们只有跑的份儿,而他们现在井中,被人刻意“冷藏”,倒像是为了防止他们有异动,妨碍他养煞。   方子澄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道:“多谢师弟前来搭救。现下我并无大碍,只是冻得久了,手脚有些不听使唤。”井底传来一阵窸窣响动,似乎是方子澄挪近了些,虚弱的声音更加清晰地飘到宿淮双耳边,道:“这府中有煞,你行事要小心,还有,咳咳……万万不可夜宿……。我原本打算在入府第二天施阵将其祛除,城主留我在府中宿下,半夜时有人打开我的房门……再醒来就是在这儿了。”   宿淮双冷声道:“是谁?”   方子澄低声道:“天色太暗,看不清。只记得门外站了个人,似乎带着一顶黑纱斗笠。”   “黑纱斗笠……?”   宿淮双皱起眉头,总觉得这个形容有些耳熟。他凝神在记忆中思索一番,猛然想到了熟悉感的来源。   那家食肆的散修曾和他们透露,闻府的小公子半夜出府见人,与他见面的那位正好就带着黑纱斗笠!   线索慢慢串联起来,然而背后的真相让人身体隐隐发凉。将数名修士关进井底、深夜面见闻府小公子的,竟然是同一位!如此一来,怀疑是他在府中养煞也不是毫无根据了,或许是那小公子受他蒙骗,与他同流合污,将阴煞带入府内……   不对,时间对不上。   带斗笠之人与小公子见面已是两个月前的事,那时候闻城主和长子都已经病倒了,阴煞早在半年之前就已在府中,与小公子无关。   那小公子深夜出门见人,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戴黑纱斗笠之人又是谁?   解决了一个疑点,更多的疑点又浮出了水面。宿淮双皱紧眉头,明白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将心思收回来,转而向方子澄道:“师兄,井底情况如何?”   方子澄道:“不太好。井下有封灵阵,我的佩剑也被缴了,用不了灵力,破不了阵。”   宿淮双领悟得很快,知道要先去井底破了阵,才能继续救人。然而井底漆黑一片、难以寻路,他暂时收回灵识,向江泫简短地汇报了经过。   江泫的眉尖在听见“黑纱斗笠”四个字时,同样微皱了一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我去救。”   宿淮双道:“师尊,井下有封灵阵——”   言未罢,江泫已然从他背后取下太上剑,指尖抚过剑柄,将剑穗取下来给他,姿态甚至颇为闲适:“我知道。”他看了宿淮双一眼,嘱咐道:“先把那边走廊下的人抬到避风处。随后在府外近处找找,有没有其余入口。”   井下空间大,修士位置分散,人必然不可能是从井口投下的,府外应该有暗道。   宿淮双一一应下,目光怔怔地看着江泫提剑跃入井中。他不怕锁灵阵,因为即使没了灵力,也有一身臻至化境的武艺。是了,原本就是这样——   自己的师尊,是曾经名震天下的伏宵君。境界之深,已能改变一方天象,只是他不常出手,下山以后言行神似凡尘中人,自己竟然忘了这个事实。   井底又黑又冷,纵然没有水,想必也有很多淤泥。师尊爱干净,若是自己再强大一些,他就不必下去了。   少年垂下眼帘,眼中暗色一闪而逝。他在夜风之中起身迈上走廊,抓住倒地小厮的脚,随意将他扔去廊后避风处,几步攀上院边的大树,掌心撑住冰凉的墙瓦,轻灵地往外一翻,衣袂翻飞中无声地落了地,紧接着一刻不停地向外奔去。   他打算尽快找到入口,再进去找江泫。里面想必很黑,他再带一盏灯进去吧。 第40章 心照桃源14   井下的空间比想象中要大, 也比想象中要冷。同净玄峰上凛冽的雪气不同,这口井下每一寸空气里都泛着砭骨的阴冷,鼻尖潮湿腐气萦绕不散, 脚下踩的泥中不知混的是水还是血,深一脚浅一脚, 再加上环境黑暗, 愈发难以前行。   江泫提着剑,在黑暗中行走。脚底下踩着的是货真价实的封灵阵, 传说中启阵都需百条人命的玄门禁阵,由于威慑力太大、难以破除, 阵法图早已在数百年前被仙门世家合力毁掉, 然而现今不知为何仍在黑市之中悄悄流通。   只要进了封灵阵, 任你是何方仙首、何方神君, 只要还未登仙成神,都只有老老实实被锁住灵力的份儿。没有灵识探路,找人就要困难了些。   好在半途总有发出动静的人,若江泫听见便循声前往, 尝试进行交流,无果则返回原路,继续前行。一边找活人,一边找封灵阵的阵眼将其破除, 如此来回几次, 确定了几点:   第一,这井下的构造,如同蜂室一般迂回复杂, 显然是人为设计的。然而年久失修,或许是闻氏祖上留下来的“有其他用处”的暗道。   第二, 能发出动静的人,虚弱之余,有些已经接近半疯状态了。地下除了封灵阵似乎还有别的术法,每走出一段就不会再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再加上漆黑一片,仿若身处一座死寂的坟冢。   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暗道中关了这么久、还被封灵阵锁着灵力放不出灵识,其中的绝望与崩溃可想而知。有好几人在江泫靠近询问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回应了,只兀自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疯疯癫癫地揪着乱糟糟的头发不住哀叫,形状凄惨。   偶尔碰见能正常交流的,看见地下来了能自由走动的生人,第一反应都是用尽力气去抓身边的武器,对江泫亮出雪亮的剑锋。他们的警惕性被几个月的幽禁磨到极致,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江泫提起太上剑,用剑鞘将对准自己的长剑拨开,例行公事一般开口问道:“可还能说话?”   黑暗中传来嘶哑虚弱的声音:“……能。”   “姓甚名谁,隶属何派?”   “何流,行古山流云门。”   是个不曾听过的小门小派,也是为陨铁而来,结果险些交代在这里。   江泫道:“从现在开始数,十二个时辰后,找路出去。”   那人猛地在黑暗中抬起头,江泫听见他骤然变得沉重的呼吸。何流重重地吸了几口气,用嘶哑的声音咆哮道:“出去?!怎么出去?这里有封灵阵,进来的人都出不去,你也只能在这儿等死!哈……哈哈哈……”   失策,这是个疯的。   江泫收回太上,礼貌地退了出去。   他原计划是绕着这地下走一圈,找到方子澄顺便破掉封灵阵将人带出去,结果是他都走完一圈、找到阵眼了,方子澄还是不见踪影。   随着最关键的阵眼被太上一剑削成两半,透着阴森邪气的封灵阵骤然崩毁。井下暗道中森森的寒气瞬间散去不少,与此同时,江泫元神中被阵法强行封住的灵力自发挣破余留的封印,灵压破体而出,将井下隔绝声音的术法荡除干净。   失去了术法的压制作用,暗道中回响起此起彼伏的□□与哀嚎。声音如同一道波纹,在死寂的地下荡开,落入尚且清醒的人耳中,使他们精神一振,纷纷勉力扬声,喜出望外道:“原来这地下竟然还有人?!”   “封灵阵失效了!我的灵力回来了!”   “什么?封灵阵失效了?!”   “把老子关在这儿那个杂种,等老子出去了要他好看!”   更有人喜极而泣道:“多谢道友相助!虽然你我二人素不相识,但在此相见乃是一种缘分。今日你为我破除封灵阵,来日我原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见此人的话,众人都想起了方才前来搭话的生   人。虽因黑暗看不清面孔,但听声音颇为冷静果敢,想必是他破除了封灵阵,于是纷纷附和感谢起来。   江泫忙着找人,原本没空多搭理,谁知耳中飘来一句胆战心惊的询问:“你……你是谁?哪来的灯?你……你笑一个嘛……怪瘆人的……”   灯?   这地下,最不可能出现的就是灯。   江泫放出灵识一扫,竟然发现了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宿淮双。少年在这地下绕了几圈,凭借着优秀的第六感,此时竟然已经站在了和他一墙之隔的身后,提着一盏灯笼,正稳稳地在暗道中行走。   江泫转身,几道银白的剑光划过,墙体上骤然出现几道深深的沟壑,随后承受不住力道似的垮塌下来,扬起一地碎石与飞灰。   它们都被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江泫两寸之外,烟青色的软袍,进来是什么颜色,现在就还是什么颜色,干净得不像是来这暗道中走了一遭。   墙体破开,那头暖黄的灯光争先恐后地流泻过来,映亮了江泫身侧半堵古旧的石墙。他慢条斯理地踏过一地碎石,踩着一片朦胧的灯火进入宿淮双的视野里,看着少年原本冷漠而戒备的容颜软化,挪动脚尖,似乎想走去他那儿。   他脚边躺着一位半死不活的修士,捂着眼睛一脸惨不忍睹道:“这位仁兄,好道友——不要晃你的灯笼了,在下的眼睛快瞎了——”   闻言,宿淮双面上将起未起的笑意立刻散去,对着躺在脚边的人道:“本就不是给你看的。”   那人仿佛中了一箭,失魂落魄地翻了个身,不再言语。   宿淮双提着灯笼,几步迈到江泫面前。成功在这黑漆漆的地方找到江泫,纵使灵力被封的后遗症让他有些不适,心里仍然十分高兴。   他道:“公子,我——”   江泫冷声道:“之前我让你在外头等着。”   少年脸上的笑容一僵,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江泫此刻的心情不太愉快。灯光往上一照,是一张冷淡俊雅的容颜,明明眉眼弧度和平日相比没什么变化,却让宿淮双心中一紧,惊慌之感蔓延开来。   他握着灯笼,不顾地上湿冷的泥泞,撩开衣摆直直地跪了下去。江泫手中提着尚未落鞘的太上,反射着暖色的灯火,朦朦胧胧地映出他的影子,只是下一刻对方的手一转,太上便入了鞘。   宿淮双一眼都不多看,手掌攥紧了温热的木柄,垂首低声道:“弟子知错。”   江泫神色淡淡地俯视他,道:“错在哪儿?”   宿淮双道:“没有听师尊的话。”   那双云纹锦靴一转,江泫竟然从他面前走开了。少年下意识想抬头,却又死死压抑住冲动,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等待江泫开口。   江泫走到几步之外,确认了一下地上躺着那人是否还活着。发现对方没有生命危险以后,转身对宿淮双道:“再想。”   他从未对宿淮双用这种严厉的语气说过话,少年背对着他跪着,闻言肩膀微微一颤,一向笔直的肩背也躬下去了一些,在暖光映照下也显得颇为沮丧黯淡。江泫看了,除了心疼之外,最多的心情就是头大。   想想十六七岁的年纪,确实也该到叛逆期的时候了。少年心气总是高些,他小时候听话,不代表他能一辈子听话。这次明知有锁灵阵,还一头往危险之中撞,这次他在还好,若是下次宿淮双再往火坑里跳,他不在呢?   然而这一次,宿淮双却不说话了。   江泫几乎敢肯定,他对个中原因肯定心知肚明,自己问话他却缄口不言,不能正面顶撞,便用沉默之态表示拒绝——就是打定主意不听话。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察觉到这个事实,江泫感觉更头大了。   他向着宿淮双身前的位置走了几步,见弟子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攥紧长袖,一言不发地垂着头,才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从未对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他受了训斥,心中难过了。   江泫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有些心软,斟酌词句道:“淮双,你……”   他停在了宿淮双面前,看清少年苍白的脸色之后,神色微微一变。宿淮双似乎身体不适,然而手中还牢牢举着灯笼。江泫回想起来,对方向自己走来的时候,似乎原本是想把它递给自己的。   木制长柄微微一颤,被江泫的灵力从宿淮双手中拽了出来,安稳地悬浮在半空中,铺映少年苍白得有些脆弱的容颜。江泫在他面前屈膝蹲下,抓住他的手,灵流顺着经脉流淌,谨慎地寻找自己弟子脸色苍白的原因。   封灵阵后遗症?还是方才来找自己的路上被哪个疯子伤到了?他的剑在自己手里,但这暗道中的人都行动不便,理当不会伤到他才对……   少年抬起眼睛,长睫上撒着些细碎的暖光。垂眼时眼瞳被淡淡的阴影蒙住,一旦抬起眼睛,清凌凌的瞳底便全是江泫的影子。他跪得笔直,任由江泫抓着手,视线如飞羽一般轻柔,锲而不舍地落在江泫面上。   若江泫抬眼看他,他就立刻抿唇垂下眼帘,若江泫不看他了,他便又抬头小心翼翼地观察。方才原本低落惶恐的心情被江泫这一抓打散得一干二净,对方的体温虽然不高,但仍能透过袖口察觉些许,这点暖意如同浮梅一般落进少年澈净的眼底,漾起几纹浅浅的、动人心魄的涟漪。   封灵阵的后遗症并没有那么严重,他从进到这里便脸色不好,是因为他畏寒。原本在净玄峰的时候,总要多加一件里衣、时时运转温体的心诀,可到了封灵阵内,灵力被封印的瞬间,那股森冷寒气便阴魂不散地盘绕上来。   他很怕冷,而这种阴冷让他想起了风氏虫鼠肆虐的柴房。就算封灵阵解除,灵力也会滞涩一段时间,心诀无法运转的时候,他的身体总还是冷的,冷到江泫一贯温度低的手都算得上是温热。   少年浅而淡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   江泫没能在他身体里找出异常,却本能地发现宿淮双现在的体温很低。想来是封灵阵未破时的严寒侵损了他的身体,所以才会脸色苍白——他在心中细细思索,方才的无奈与严肃早不知道被丢到哪儿去了。   他握紧少年的手腕,想要渡一点灵力过去,却见少年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的手腕半晌,最终竟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下一刻,冰凉的侧脸便贴了上来。   宿淮双半张苍白的面容埋在他掌心,额边的碎发垂落下来,被江泫的指尖勾出柔软的弧度。少年阖着眼睛,喷洒在手掌的呼吸尚且温热,他轻轻地道:“淮双错了,师尊不要生气。”   “我找到了另外两个入口,但是洞里很黑……我怕师尊没了灵力,看不见路,找不到出口……找不到我。”   江泫神情微微一怔,指尖不自觉缩了一下,指腹划过少年冰凉的脸颊。它像是一片雪、又或许宿淮双本身就是一片雪,只要他一垂眼、一抿唇,露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示弱之态,就能把江泫心头的火浇灭得一干二净。   这是猎人尚未成型的武器,也是猎物心中埋下的一根软肋。   然而此刻江泫尚未察觉到这一点,只无奈地松开紧锁的眉尖,道:“……没有下次。”   *   凭着玉令的指引,江泫和宿淮双找到了方子澄的位置。他有些倒霉,被扔下来的地方有点偏,既不在阵中,也不在阵沿;但严格来说,倒霉的点只有江泫在第一轮搜索的时候没找到他,实际上他所在的位置受封灵阵影响相较于其余地方要小一些,这也是他能撑过数月的原因。   他原本靠着墙闭目养神,按照心诀运转灵力好让灵台早些回归状态,却察觉到另一道熟悉的灵力波动,正是不久前同自己用灵识交谈的那位师弟。他立刻停止运诀,睁开眼睛抱拳礼道:“多谢师弟相救。可否等我一个时辰?此时灵力尚且滞涩,怕是有些行动不便……”   一个冷淡悦耳的声音道:“把他背出去。”   另一位少年声音道:“是!”   不知为何,方子澄总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恰好面前晃来柔和的灯光,他顺势慢慢睁开了眼睛,看清了自己面前站着的两个人。一个一身黑,看体型似乎是少年,一个一身烟青色,看体型……   青年的视线移到对方的面容上,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登时清醒了。他扶着墙侧过身体,不假思索地恭声示礼道:“见过伏宵君!”   与此同时,他心下骇然无比。方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确确实实和江泫对上了目光。上次同岑玉危一同下山找人的经历还历历在目,现在面前之人已不像当初那般虚弱,反而面色冷凝、气势迫人,眉间沉着皑皑霜雪,一双眼瞳若深色琉璃,垂眼看人时,透着令人心惊胆战的不近人情,似乎千百年来便是如此。   怪不得净玄峰的弟子都怵他……方子澄也觉得有点头皮发麻。   闭着眼睛的样子和站在面前的样子差别太大了,一点都适应不了啊!!!这样一个人,居然亲自带弟子下山历练,这是何等殊荣……   下一刻,他便见那得到无比殊荣的师弟背对着他半俯下身,道:“上来吧,师兄。”   方子澄谨慎地看了一眼江泫的神色,发现无异之后,才拖着僵涩的手脚挪上前去。宿淮双的手随即穿过他的膝弯,将他稳稳地背了起来。   不上去还好,一上去,疲惫就劈头盖脸地涌了上来。他在地下数月,从没睡过一个好觉,此时骤然有了借力之处,几乎一闭眼睛就睡着了。   江泫的灵识遍布地下,很快带着宿淮双找到了出口,效率比进来找路时高了十倍不止。   沿途经过不少打坐回灵的修士,被灯光一照,个个都蓬头垢面,脸色惨白如死鬼。江泫还不打算现在就让他们出去,原因有二,其一是他们现在不具备行动的能力,需要一段时间静心打坐,等封灵阵的副作用过去以后,方可自由行动。   其二是因为,现下城主府与那养煞之人的关联尚不明确。若是万中之一的可能,府内有人刻意引人养煞,将地下这一堆修士放出去,未免太过打草惊蛇。   封灵阵破之后,这里就不再有什么威胁了。将他们放在地底,等明日登门造访城主府、摸清其中内情之后再放他们自由行动,是不影响江泫计划的最好选择。   离开暗道之前,他在暗道的淤泥中滴下一滴精血。阴湿的地底霎那之间灵气浩荡澎湃,四周隐隐传来修士的惊呼之声,等到宿淮双背着方子澄迈出洞口,江泫抬起手,在井口、两个暗道入口处都落下了一道禁制。   禁制落成以后,他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月亮已经落下了,余留稀疏几颗星子在天空中闪烁不停。这是一天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刻,然而从逼仄的地底出来之后,天气宽阔、草木繁盛,即使很黑,也不影响江泫转好的心情。   江泫带着宿淮双,宿淮双和方子澄带着灯,几人一路回了居住的客栈。出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们是从窗户边翻出去的;回来的时候没有钥匙,自然也不好走正门,太上剑一驮驮三个,费劲地刺入三楼大开的窗户之中。   方子澄睡在宿淮双的房间,入睡前被宿淮双叫醒沐浴更衣,方又沉沉睡去。江泫仔细确认过,发现他只是竭力,没有任何生命危险,只需喂些丹药、好好休养几天,便能恢复如初。   总的来说,结果非常好,回宗门之后可以向天陵交差了。   江泫拉开房门,向自己的房间走。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却发现宿淮双仍站在原地,这才想起方子澄占了他的床,他没有房间睡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泫诡异地从他身上看出几分茫然来。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之前约好去闻府拜访的时间是下午,随他夜行一趟,现在的宿淮双也需要休息,从现在睡到午时正合适,还不会错过午膳。   虽然年轻,但也要好好睡觉,不能糟蹋身体。   思及此,江泫对着宿淮双道:“来我房间睡。”   宿淮双:“???”   他惊愕地睁大眼睛,似乎没能理解江泫方才说的什么。见他一脸震惊,江泫这次抬手向他招了招,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来我房间休息。”   宿淮双听了这句,愣愣的,游魂一样飘过来了。 第41章 纷至沓来1   当然, 最后宿淮双还是没去江泫的房间睡。少年在自己的房间打坐冥想,直到江泫前来找他,告诉他应该启程, 方才睁开眼睛。   床上的方子澄仍然在沉睡,江泫在他身上留了一道灵力, 这样无论方子澄中途醒来跑去了哪儿, 江泫都会知道。   整理好一身行头,吃过饭后, 江泫带着宿淮双出了客栈。   现在已经是正午了,织金一般铺洒下来的日光之下停着一辆缀饰锦帘与金银的富贵马车。马车边悬着闻氏的家纹, 周边的行人见之色变、避之若蛇蝎, 因此马车边很大一块地方都是空的。   车夫看着面相惨白、精神不佳, 眼下挂着两点惨惨的青黑。然而看见江泫等人前来, 还是强打精神下车,向着二人拱手赔笑道:“仙人好。早先听闻二位要登门拜访,小公子特地让我前来迎接。”   他对修士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态度并不热切也不失礼, 似乎单纯只是来接个人,没觉得他们能解决闻府的异象。   宿淮双上前几步撩开车帘,见江泫上了车,自己也才跟着上去。一阵车身平稳的摇晃感和枯燥的马蹄哒哒声过后, 城主府须臾便到。   这次他们入府走的是正门, 进门前宿淮双眼神微妙地瞥了一眼西边的院墙,似乎回忆起了半夜翻墙的不善之举,很快又将眼神挪回来, 露出了八风不动的冷淡神色。   随着府门洞开,里头常年萦绕不散的阴煞之气扑面而来。今日的阳光很好, 竟然也没能将府中的阴冷驱散多少,反观前庭的绿植草木,叶尖枯黄,个个都呈现颓态。   也不曾听见鸟鸣,动物有灵,怕是早不进闻府了。   草叶之间是一条石砖铺就的大路,路旁落着六盏石灯,在夜中用作照明。只是昨夜江泫二人前来的时候,这些灯大多都没被点上。   大路向前,便是装潢富丽的正堂。堂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同样面容苍白的锦衣小公子,看年龄不过十四五岁,身后跟着几位低眉垂手的仆从,死气沉沉地往门前一横,不禁让江泫产生一种进的不是正堂,而是别的什么不详地方的错觉。   原本他是主家,需等客人登门拜访才露面,可他早早地便等在这里,可见心情之迫切。   见到门口江泫二人冒头,那面目惨□□神委顿的小公子抬起眼睛仔仔细细地将二人打量一番,见来者气质沉静、似乎对驱邪之事胸有成竹,不禁面露喜色,几步挪下台阶迎了上去。   “贵客到来,闻府蓬荜生辉。在下闻海钧,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他说话时,带着一种强撑出来的成熟口吻。原本就是个还在读书的孩子,父亲与兄长蓦地出事倒下,要一人撑起府中上下事务,其中辛劳可想而知。   “江泫。”   身后的少年亦道:“宿淮双。”   闻海钧忙不迭地拱手道:“江公子,宿公子,请到堂内用茶……”   堂内早已有仆人等候,为他们斟茶。然而虽然热气腾腾,却并不怎么闻见茶香,入口的水也是一股死气,被府里盘踞的阴煞浸了个透。江泫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视线落到坐在主位上的小公子闻海钧身上。   主位太宽了,他身量不高,近日脸色也不好,坐在主位之上,难免有些撑不起气场。江泫喝茶的时候,他双手伏在膝盖上,一直借着衣袖的遮挡紧张地捏揉手指,不时抬头看看堂下人,一副十分急切、又知道不能失礼数惹人不快的模样。   江泫只抿了一口,便将瓷杯放回底托上。瓷器相接时清清地响了一声,紧接着,不急不徐、蕴着薄雪一般的声音响起:“可否让我们看看城主和长公子的情况?”   闻海钧连忙点头道:“可以,当然可以!”   一行人丢下了装得满满的杯盏,从正堂挪到了城主的住地。进入院子时,江泫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院中,发现昨夜他们看到的那口井仍然在那儿,只是宿淮双离去的时候大意了,未曾将井盖盖上。   闻海钧显然也看见了,向仆人使了个眼色,身后立刻有人前去覆上井盖,过来对着闻海钧道:“不知是谁掀开了这枯井的盖子,实在是闲!手脚不干净,今日掀的是井盖,明日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少爷应当严惩。”   闻海钧敷衍地“嗯”了一声,心思显然没在这上头。他快步带着江泫与宿淮双迈入檐下,转过几处拐角,停在一处房间门口,对江泫道:“父亲在里头,大哥在隔壁。”   久久卧床之人,房间的气味想必都不怎么好闻。闻海钧提前让人把门窗打开通风,将里头的病气驱一驱,才好让客人进去。   江泫道:“淮双,去看看。”   背后少年应是,抬脚进了房间。闻海钧看了看他的背影,下意识将求助的视线转到身边的青衣人身上,有些小心翼翼道:“他……他能行吗?”   江泫心知,他是看宿淮双年纪太轻,疑心他能力不佳。他缓声道:“可以。”   听他这样回答,闻海钧的心落下来一点。只是他瞅了瞅门内的情况,又惶然无措地问道:“二位可知府里出了什么问题?已经快持续半年了,爹和大哥都倒下了,下一个想必就是我……”   少年畏死,说到最后一句时,面上露出难掩的惊恐之色。   江泫道:“无需忧心,只是阴煞。”   见他如此笃定,闻海钧皱成一团一派苦相的脸颊松开,这下是真的有些开心了。“江公子想必是已经有驱邪之法了!”他斟酌词句,颇为小心地道,“闻府中有一块千年陨铁,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神物。若二位成功驱除阴煞,我愿将其双手奉上!只盼二位公子不要再中途离开了……”   江泫闻言,心中有些奇怪,道:“何出此言?”   闻海钧苦不堪言道:“江公子有所不知。为了找出府中异象,让爹早点好起来,我和大哥明里暗里找过不少仙人来看。他们听见条件的时候都满口答应,我们招待他们在闻府住下歇息,可往往第二天醒来就来向我们辞行,说解决不了。”   江泫的神色微微一顿,眉尖皱了起来。   辞行?   这和方子澄的说法颇有出入。在井下时,方子澄明确地告诉他们,不要在闻府住下,半夜会有人入室行凶,将人掳去井中。而闻海钧却说,这些人实在第二天好端端地去向他们辞行的——   未免太过古怪。已经在井下的人,如何突破封灵阵的禁锢回到地面,向他辞行?更别提个个在暗道中困得生不如死,辞行后难道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江泫道:“可是亲眼看见他们来向你辞行?”   闻海钧道:“这是自然。虽然解决不了府中的异象,出行前我还是命仆人为其备下盘缠,一位一位送出府的。账房之中有记录。”   少年神情困惑,语气不似作伪。若他所言属实,那么闻府上下确实都是世间难寻的良善之人,只是究竟属实与否,须得去账房核对一下。   江泫道:“闻公子,可否让我一观这些条目?”   再怎么说,一个被请来驱邪的外人要求看自己家里的账簿,实在有些奇怪。小公子原本有些警惕,垂首思索片刻之后,眉头渐渐拧了起来,道:“江公子怀疑我在说谎?”   江泫默然不语,不答是,也不应否。   闻海钧咬着下唇,神色十分犹豫。然而此刻房中竟传来几声仆人的惊呼:“老爷!”   “老爷醒了?!”   闻海钧闻言脸色大变,不顾礼数立刻冲进房间,跪在了父亲床前,举目查看闻乐清的情况。方才进来不久的宿淮双站在床尾,很快江泫也迈过门槛,进入了房间,见原本死气萦绕、时日不多的闻乐清竟然醒了过来。   他卧床太久,刚刚醒过来的时候身体几乎每处都不听使唤,能动的只有一双浑浊茫然、却不失温和的眼睛。即使已经瘦脱了相,仔细观察还是能隐约看见这位城主往日慈和宽厚的相貌,正如传闻所说,是一位一心向民、不可多得的好城主。   闻乐清的目光艰难地在房中扫了一圈,看见了两个生人、府中的婢女、还有跪在床前又哭又笑的闻海钧。看见闻海钧的时候,他的眉毛微微一沉,似有老泪纵横之意,颤悠悠地想开口说话,嗓子却发不出声音。   闻海钧急切道:“爹!你想说什么?不对,你先不要说话……小桃,春柳,去拿水来!”   房间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没等婢女将水取来,闻乐清又闭上眼睛睡过去了。这次他的睡颜十分沉稳,仿佛平日里侵扰他的病痛都消失不见了。闻海钧怔怔地看了许久,最终转过头对江泫道::“江公子,我带你去看。”   临出门前,江泫用灵识向宿淮双递信,让他呆在原地准备驱煞的事宜,等到自己回来以后开阵。少年乖顺地点了点头,温沉的目光与江泫的视线相接,江泫一愣,迅速反应过来,宿淮双听见了自己与闻海钧在门外的对话,这是在帮自己。   他短暂地镇压了闻乐清体内的煞气,让老城主醒来,也让闻海钧看到了希望——此前数位修士从未让他看见过的希望。江泫对着宿淮双微不可察地一颔首,少年眼中随即泛起春水浮花一般的笑意,随后由闻海钧带路,江泫离开了闻乐清居住的院子,一路来到府中的账房。   小公子站在门外,指点仆人将对应的账本拿过来。负责账目的人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颤颤巍巍地递了一本账簿过来,可直到闻海钧将这本账簿从头翻到尾,都没有查到他所说的记录。   他脸上浮现愕然之色,不信邪地又翻看了几遍,道:“曲先生,是不是拿错了?!”   老人颤颤巍巍地道:“就是这一本,老奴没拿错。”   闻海钧震惊道:“这不可能!那些人,我明明是有好好将他们送出去的——”说到一半,又蓦地止住声,惶惶然地对江泫道:“江先生,我绝不是在撒谎。若我在撒谎,便不会带您来看账簿……”   他生怕江泫因为此事厌弃闻府的品行,带着同伴离开,不再为他们布阵驱邪了。   江泫观他如此反应,察觉到闻海钧并没有在说谎。在他的意识里,他似乎认定自己已经将这些人好端端地送回去了,方才带他来账房的路上,一路上都不现怯懦心虚之态,乃是因为笃定自己身正影不斜。   不知为何,那日散修的状似无心之言,此刻突然闪现在江泫脑海中。   ——也许有那种能操控人心的仙术呢?   虽然荒谬,但现下看来,竟然有了一丝微妙的可信度。   他需要向闻海钧打听一些事情,越详细越好。江泫道:“我相信闻公子,必定是其中某一环出现了一些问题。”   顶着一张一看就不屑于撒谎的脸就是好办事。闻海钧显然也想不出江泫有什么欺骗他的理由,高高悬起的一颗心落下,再开口时,声音都快虚脱了:“多谢江先生……账本的事,我一定让人严查……”   闻言,江泫在心中叹了口气。   虽然言辞故作成熟,但到底还是个孩子。现下的情状,他根本没有必要向江泫解释——他与宿淮双为了那块陨铁而来,对此两方人都心知肚明。只要陨铁还在府中,就算闻氏品行不佳,他们也不会中途离开。   江泫道:“闻公子不必向我解释什么。”他侧开一步,冷淡的视线落到闻海钧身上,道:“只是江某有些疑问,公子可愿意为我解惑?”   闻海钧道:“当然可以!我们去正堂说,宿公子也要一道前来吗?”   江泫遥望一眼黑气笼罩的城主别院,道:“不必,他身负镇邪法器,留在原地,会让闻城主与长公子好受些。”   听见父亲和兄长不会那么难受,闻海钧立刻放下了心。他躬身表达了对二人的谢意,引江泫去了正堂,又叫仆人新沏了茶水,道:“江公子想问什么?”   江泫依旧举起茶盏,用杯盖将浮起的茶叶别开,垂眼浅啜一口。再抬眼说话时,他的声音仿佛被茶水的温湿之气软化不少,不再像方才那般使人感受到无声的压迫。   “近半年来,登门拜访的修士之中,可有一位叫方子澄的?”   闻海钧没有去上座,反而坐在了江泫身侧。他有些怵江泫,此刻仆人不在身侧,便索性丢了那些繁琐的面子礼数,重新端起了晚辈应有的谦逊。听见江泫的问题,他细细思索一番,道:“似乎是有的。”   刚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充满不确定性的词语用得不好,连忙补充道:“当时是我大哥负责接待的,我成天到晚往父亲那里跑,记不得是不是这个名字……是不是一位玄色里衣、天青色外衫的仙人?”小公子比划道,“腰带上悬着一枚玉令,背着剑,长得很高。”   江泫颔首。   闻海钧描述的这一身行头,正是上清宗弟子下山历练时常穿的。   见江泫肯定,闻海钧接着道:“那位仙人入府的时候,我邀请他在府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来向大哥辞行,说门派中有急事,需要回山门……”他迟疑片刻,还是将心中恶处“怀疑他只是处理不了”的恶言掐灭了,没有说出口。   万一人家是真的有急事呢?   他接着道:“大哥打算派车马送他出幽州,但是方公子拒绝了。出了府门以后,就再没回来过。”   同方才的说辞对的上。江泫心想。   对于修士的去向问题,江泫不打算过多纠结,指不定这闻小公子连自己家地下有一条暗道都不知道,还是不要向他透露事实为妙。江泫抿下一口茶,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今日的正题:“那,小公子可曾见过一位戴着黑纱斗笠的人?”   听见江泫的描述,闻海钧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他看了看江泫,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见过的。江公子找他有事吗?”   听他的口吻,似乎已经和那人见过不少次了,还有了联络的方式。只要江泫说“有事”,为了父亲与兄长,他说不定会帮江泫联络那位疑似养煞人的邪修。   但江泫没有这样的打算,接触他对于身为一个普通人的闻海钧来说太过冒险了。   “无事。”他缓声道,“只是想看看,闻公子同他是怎么认识的。”   闻海钧困惑道:“可以是可以……要怎么看?”   江泫将手中茶盏置于桌上,伸手翻开杯盖,将装着茶水的瓷杯推至闻海钧面前,道:“请看杯中。”   锦衣公子倾身向前,视线茫然地往杯中看。看清水面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如同被术法定住,一动也不动了。   *   正堂内传来一个声音。   “方公子,确定能治好吗?”   是大哥的声音。大哥说话一向温和稳重,很少有这么激动的时候,是找到靠谱的大夫了吗?   闻海钧原本要向父亲的院子里走,闻言立刻后退几步。他一退,江泫的视角也跟着他往后退,从门边探出半个头,看见堂中坐着一位天青色外衫、清瘦高挑的公子。公子的声音很温和:“只是寻常阴煞,尚在成长之中,不难解决。”   闻海钧将头缩了回去。   阴煞!他从来没听过。原来爹不是生病了?不愧是仙人!   这些想法在少年脑中胡乱地转了一圈,笃定问题将得到解决,欢天喜地地向闻乐清的院子里走,远远地就扬声道:“爹!爹!大哥请来了一位好了不得的仙人……”   迈过门槛,江泫透过闻海钧的视角,看见了还能坐起来的闻乐清。此时他脸上已经带上了些许病容,两鬓斑白,见闻乐清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叹了口气道:“走路要看路。你大哥请了什么仙人?”   闻海钧道:“就在正堂里头!说是府中有阴煞,很快就能处理掉……”   榻上的闻乐清闻言,连日紧锁的眉头松开了些,温和地点了点头,道:“切勿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让你大哥留客住下,我不能亲自接待,请他见谅。”   可是最终事实却没能如愿,第二日早上晨起时,名为方子澄的修士前来向长公子闻海晟辞行。依旧是与昨日一样的相貌、一样的谈吐,面带歉意向闻海晟表示宗门危急,可在江泫看来,哪儿都不对劲。   像是一片行走的幻境,只要拿剑一戳,消散以后里头什么都没有。   异常高超、可以蛊惑人心的幻术,在此刻竟然已经对闻府中人施下了!暗中掳走在府中住下的修士关入井中,又特意制造这么一出幻象让闻府人察觉不异常。看来将修士囚禁的人,目的不仅仅是为了不让他们妨碍自己养煞,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   要修士做什么?淬精血炼丹?用作禁阵起阵的材料?   与此同时,江泫意识到,自己找的时间点错了。   他眼帘微垂,现世之中茶盏内漂浮的茶梗似乎被风轻轻一拂,飘去了茶杯另一边。江泫的眼前一黑,再次睁眼的时候,闻海钧正独自一人跪在了后厅的院子里。这个时间点比方子澄上门的时候更早,记忆中闻乐清还只是有轻微身体不适。   闻海钧之所以跪在这里,是因为昨日温书的时候偷偷跑去玩还被闻乐清逮到,罚了一顿不轻不重的跪。天朗气清之下却要受这种无聊的罚,少年蔫哒哒地跪着,一边百无聊赖地盯着地面上的石砖缝发呆。   面前飘来一片绣着金竹的漆黑衣角,上头飘着一层细细的黑纱。闻海钧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这黑纱原来不是衣服上的,而是沿着一顶斗笠的边缘垂下来,长度堪堪达到脚踝。   纱质轻薄朦胧,不像办丧事时用的黑布,反而透着一股诡异的美丽。这几层黑纱将面前人的面容、身形遮挡得干干净净,明明是看起来颇为轻灵,风却如何也吹不开。   闻海钧看不到他的脸,只能隐隐透过黑纱确认对方似乎是一位青年。这人在府中出现过几次,每次上门,说的话都不太好听。这次一看见他,少年便语气不善道:“元烨公子,闻府中并没有什么阴煞,我爹的身体也很好,还请不要无端说事了。”   对方的眼睛透过层层叠叠的黑纱注视自己,不知为何让闻海钧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这份冷意一并传到了江泫的身体里,紧接着,他听见面前的人轻飘飘地笑道:“小公子不欢迎我,下次我便不来了。”   声色异常熟悉,甫一入耳,江泫便知晓了面前人的身份。   正是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渊谷少谷主! 第42章 纷至沓来2   他今日说话的口吻, 和之前江泫听见的、与下属说话的口吻不太相同。   同下属说话时,仿佛是在对待毫无尊严的牲畜,高高在上、残忍而漠不关心, 而到了闻海钧面前,他竟变了个人一样, 成为了一位轻言细语、极好说话的修士。   他的态度很好, 闻海钧撇了撇嘴,也不好再发作, 嘟哝道:“不是不欢迎你。谁一到别人家里就说有脏东西什么的……我一贯是不信那些的,你说给我爹听听也就得了。”   元烨似乎对他颇有兴趣, 笑盈盈地问道:“那敢问小公子, 为何不信?”   闻海钧道:“不信就是不信。人不信什么东西, 还需要理由吗?”   江泫心道:父亲和兄长还未倒下, 这时候的闻海钧还颇有少爷架子,虽然膝盖着了地,嘴可没着。   元烨道:“小公子贵为城主府的嫡子,做事自然不需要理由。既然小公子不信这些, 我便向城主辞行,此后都不再来了。”   一听他这么说,闻海钧心中又有些忐忑。这人虽然满口胡话,但好歹是家里的客人, 要是爹知道他把客人赶走了, 少不了又是一顿骂……   思及此,他连忙道:“你要走?你不是来驱邪吗?事情弄完了才能走吧?”   元烨似乎被逗乐了。他慢悠悠地绕着闻海钧走了几圈,声音悠悠地从黑纱之中飘出来, 带着几分模糊不清的笑意:“小公子不是说没有邪吗?”   闻海钧道:“那你可以装装样子嘛。”心中尚有一句腹诽:娘去世之前也是,请了不少江湖骗子来, 一个两个惯会装模作样。   元烨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小公子说没有就没有。”   他的声音漂浮在闻海钧耳边,一时忽远又忽近,偶尔再听,像渗出蜜一般叫人头晕目眩。少年跪在院子里,青天白日之下,竟然产生了一种被恶鬼缠上的阴寒之感。   面前蒙着黑纱的人道:“抬头看看我的眼睛。”   像是受了什么力量牵引,闻海钧不自觉地抬起头,与元烨的视线缓慢相接。少年的神色慢慢发生了些变化,原本生龙活虎、灵气粲然,此时却变得目光涣散、神情呆滞。他怔愣着看了元烨许久,对方微不可察地一眨眼后,闻海钧浑身脱力,扑倒在地。   少年的头在地上扎扎实实地磕了一下,却没有发出痛呼。他呆呆地伏在地上,像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江泫向他记忆中一探,发现他已经浑然记不得元烨是谁、也记不得阴煞之事了。   怪不得方子澄登门时,他向闻乐清说“头一次听见阴煞”,原来是被这位少谷主用不知名的禁术抹除了记忆……想来之前看见的方子澄上门辞行也不是幻影,只是这禁术在闻海钧脑海中留下种子,按照元烨的心意影响神思,让他看见了原本没有发生的事情、   这就奇怪了。   按照闻海钧的记忆来看,元烨头几次上门,确实是来驱邪的。渊谷位于古战场赤后,里头最不缺的就是阴煞,他不是府中的养煞人,必然也不会无端善心大发要来帮这么一个普通人的世家驱邪,被府中小公子冷言相向也不恼……既然是来驱邪的,为何又最后什么都没做又走了?   江泫微微皱眉,茶盏中叶梗再次一偏。   这一次,闻海钧站在了城主府外。灯笼的暖光之外漆黑一片,更深露重,正是无人出没、无人知晓的春日寒夜。   少年似乎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会儿了,冻得手脚发麻,不住地换提灯笼的手,将手掌拢在面前呵气取暖。好在没过多久,转角处就传来轻巧的脚步声。   来人正是元烨,在如此寒天之中仍然穿着一身薄衣,身形被黑纱严严实实一拢,晃眼一看像是在黑夜中行走的鬼魅。闻海钧知道他要来,可抬头的时候仍然被他周身阴森诡谲的气质吓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地向后倒退了几步,后背贴上冰冷的院墙。   好在元烨似乎没有刻意吓唬他的兴趣,停在了几步之外,斗笠之下探出两道视线,让闻海钧感觉通身发凉。少年握紧了灯笼,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搭话道:“是元烨公子吗?”   面前人道:“正是在下。”   会说话,能交谈的就是活人。闻海钧砰砰乱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他呼出一口气,随着薄薄的白烟在空气中消散,语气也慢慢变得镇定,道:“初次见面,在下闻海钧。公子白天向我传信说有方法救我父亲,请问是什么方法?”   元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近日,是不是时常有修仙之人上门,要来帮城主驱邪?”   城主重病,闻海钧纵然曾经不信,也不由得生出几分侥幸心思,想要碰碰运气。听见元烨的问题,道:“确有此事。”   元烨站在几步之外,笑盈盈的视线淬了毒一般黏上来,那股阴湿粘腻的不适感同样攀上了江泫的身体。闻海钧强作镇定同他对视,又听他问道:“小公子可知他们为何而来?”   闻海钧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这他确实不知道缘由。   元烨道:“府中的库房里头,有一块陨铁。这对修仙之人来说可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此物有灵,须得由持有者主动转让方可带走。”   闻海钧慢慢皱起了眉头。   “陨铁……?”   元烨道:“小公子可凭此物,广招天下玄门修士前来,解决府中异象。”   闻海钧一脸凝重地道:“为何要寻那么多人?我家里头到底有什么?”   元烨轻轻一笑,他的尾音在舌底微微一转,压出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寒之意。   “那可是……有点了不得的好东西。人越多越好,人多力量大,不是吗?”   没想到这人嘴里会吐出这样接地气的话,闻海钧没忍住又打量了元烨几眼。但他没忘了示礼道谢,垂首道:“多谢公子指路。不知公子需要什么报酬?若在闻府能力范围之内,必然尽力达成。”   元烨道:“很简单。”   他向闻海钧走了两步,斗笠上的黑纱浮动,不知为何,看上去竟像是漆黑的鬼魂一般。闻海钧心中大骇,贴着墙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元烨走到自己面前,向自己微微俯下身。   “闻氏族人都是不可多得的良善之人,看见城主卧床不起、小公子整夜忧心,在下心中也十分难过。因此,在下不需要什么昂贵的报酬。”   闻海钧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又如同被摄走魂魄一般,浑身僵住不能动了,听元烨轻飘飘道:“若是看见有挂着这种玉令的人前来,便来告知我吧。”   他在黑暗中举起手,骨节分明的手边垂着一枚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玉令。玉令上刻着落墟峰的斥金纹,是末阳门下的弟子,玉令上灵气消散殆尽,持有这枚玉令的弟子已经死了。   闻海钧的视线被迫在玉令上转了一个来回,灯笼微弱的光芒为玉令边缘渡上一层浮暖,它的形状被牢牢刻进少年眼底。他艰难地道:“我知道了,元公子。只需要注意挂着玉令的人吗?”   元烨语气中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对闻海钧点了点头。   “当然,他们是最有用的。”   茶梗蓦地沉入水底,江泫睁开了眼睛。闻海钧呆坐在椅子上回神,江泫独自一人迈出正厅,环视一圈偌大的闻府,凝眉沉思。   如今得到的线索,一共有四条。   第一,渊谷少谷主姓元名烨,不是府中的养煞人。   第二,渊谷禁术,可操纵人心,无往不利。   第三,元烨最开始的目的是除煞,最终却改换了目标,开始借阴煞之名暗中囚禁修士,别有用途。   第四,他在找上清宗的弟子。   被阴煞缠绕的闻府,表面一片死寂,底下早已暗潮汹涌。人命与算计在其中交织拼杀,背后的真相越发扑朔迷离。况且江泫在进入闻府中时就一直隐有不详之感,此刻愈发明显,像是笼罩在头顶的一团阴云。   他思索片刻,抬手掐诀,提前解开了地下暗道除井口以外其余两个出口的禁制。暗道中还活着的修士此时应该已经调整好状态了,情况有变,尚且还不知元烨要拿他们去做什么,自然是跑得越远越好。   身后的正堂之中,闻海钧已经缓过神来。他扶着桌沿头重脚轻地走了两步,茫然道:“江公子?你怎么站在外面?刚刚……刚刚你不是在问我问题吗?”   江泫在庭院中转过身来,肩上、发间铺洒着枝杈间落下来的碎金一般的日光,瞳中沉雪,静若谪仙。   “我已得到答案。”他神色淡淡地道,“走吧,闻公子。”   *   穿着黑斗篷、用黑纱拢住面容的人穿过曲折复杂的游廊,从富丽堂皇的前院迈入僻静雅致的后院,从院中飞花与矮树之间横步掼出,踏上了一座红漆木桥。木桥连接着一座六角湖心亭,湖水空明澈净,湖面上伏着深秋的红叶,入水时带起轻微涟漪,一片岁月静好之相。   湖心亭中挂着竹帘,两旁垂下浅白的流苏。亭中横着一方软榻,一个人影横七竖八地卧在上头,隐隐能看见衣襟上泛着浅金色的竹纹。   这里位于姑胥城的城北,而眼下的这座别院,乃是姑胥城中最好的一处私宅。面积颇大,有山有水有林木,内里可称“丹楹刻桷、幽静雅致”,渊谷买下它的时候花了不少价钱,不过买了房不过一月,卖房人便暴死家中,由此不仅买房的钱回了本,渊谷还得了一笔横财。   不知名姓的教众踩过木桥,在亭外停住脚步,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汇报道:“少主,伏宵君和他的弟子已经进入闻府了。”   “知道了。”   榻上的元烨懒散地摆了摆手。   他今日穿着一套黑底金竹纹的锦衣,斜斜倚着木榻,正伸手逗弄花鸟市中买来的鸟儿打发时间。木榻前横着一只檀木制的案几,造价不菲的茶具被不得章法的主人胡乱摆了摆,桌面上散着零星几片茶叶、几滩快要干涸的茶水,小泥炉中炭火正烧着,只是拨弄炭火的银丝勺不知去了何处。   那位教众大着胆子抬头瞧了瞧,见那银丝勺正好端端地搭在元烨指尖,顶端烧得滚烫,正往鸟儿的尖喙上去。它对这样残忍的逗弄有些害怕,翅尖一展便想飞出亭子,下一刻却被灵力定住,眼睁睁地看着那银丝勺离自己越来越近。   眼见着即将勾到鸟喙了,元烨却忽然停了手。他转过脸看着跪在亭子外头的下属,瞳中露出些许被人打搅的不悦,慢慢地道:“好看吗?”   渊谷的少谷主,长了一张一看就不是好人的脸。五官分开来说都是好看的,长眉斜飞入鬓,睫若鸦羽眼若深潭,脸部线条也流利美观,奈何一拼合到一起,就显出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阴刻狠毒。不能说不俊美,只是无论笑或是不笑,都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看他外貌还带着点未长开的青涩稚嫩,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年龄似乎堪堪二十,不知比座下跪着的教众年轻到了哪去。   可尊卑之差向来如此,见主子要跪、说话须献上最大的尊敬,主子有问必答、有罚必受。面前的这位是渊谷除了谷主以外最尊贵的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注定了他有随意挥霍人命的资本。   元烨发话,前来禀报事宜的教众立刻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   “属下不敢……!”他声音紧绷,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面前这位主不高兴,“只是江氏的人到了,正在堂中等候。”   元烨闻言,兴致缺缺地将手中的银丝勺一扔。   “江氏的人来这儿做什么?”   亭外人道:“或许是来催货的。”   元烨冷冷道:“烦人。让他直接过来。”   亭外人应是,立刻退下,须臾之后,他带着另一人来到了亭外。   来人脚步沉稳,站在亭外,扫了一圈亭内的狼藉,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随即拱手行礼,不卑不亢道:“少谷主,在下江周。今日代替衍公子前来,与少谷主商讨事务。”   元烨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请他进来坐的意思。江周显然也不怎么想在这乱糟糟的地方坐下,就这么站在亭外等候,却不似方才那位教众,气势丝毫不落下风。   看翩翩白衣上的濯神纹,来的不是江氏的门生,而是正经的族中子弟;看面相,江周年岁已经三十有余,腰侧悬剑、举手投足稳重泰然,既然是江氏出来的人,修为想必也不会差。   前几次上门来催的都是门生,这次竟然派了个本家人过来。   元烨心中颇为不耐,支着头,伸出手指,漫不经心地勾了勾身边鸟儿的下巴。“说吧,什么事?”   江周道:“公子托我来问一问,日前约定好的那批净元,何时能送到他手中?”   元烨道:“再等等。前些日子我的属下去收的时候弄丢了一枚,数量便不够了。”他转过头来,唇角轻轻一勾,眼中却毫无笑意,“不过我已经将他处理掉了,需要将尸体刨出来送到栖鸣泽去赔罪吗?”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终于对这场谈话提起了点兴趣,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真切起来,甚至坐直了身体,状似认真地问道:“我觉得这想法不错。少了一枚净元,江明衍想必一定很生气。不如你告诉我栖鸣泽在哪儿,我亲自带着尸体进去赔罪行不行?”   江氏仙府座落于神陨之地栖鸣泽,九州之内,除了江氏,绝不会有人知道栖鸣泽的入口在哪儿。栖鸣泽是妖兽肆虐的九州之内最后一片净土,也是守神人的居所,从他们将住地与九州隔开时算起,可追溯到江氏祖神濯神陨落之时,已有近万年的历史。   栖鸣泽到底在哪儿,天底下可不止元烨一人好奇。按理来说这是个相当无礼的要求,可江周似乎对元烨的个性早有了解,面上连一丝波动也无,丝毫不愿浪费时间:“无需大费周章。请问少谷主,那五枚净元何时能收齐?”   被拒绝了请求,元烨面上的笑意褪去,面无表情地向软榻上一靠,道:“你们江家人天天缩在栖鸣泽里头,知道现在是什么世道吗?民不聊生。世间愚民恶得很,我哪儿找得到那么多至纯至善的好人,拿来给江明衍炼净元?”   “这东西好用是好用,但也难炼。渊谷要一家一家地找人,人必须要好、还不能少,找到了要在暗中大费周章地下阵,熬粥似的熬个半年,中途还不能出现其他邪祟,我可是为它上上下下跑了一年多了。”   听到这话,江周终于显露明显的不虞之色,道:“还请少谷主不要说笑。江氏出阵法图、渊谷奉上五枚净元,本就是约定好的事情。”   闻言,元烨轻哼一声,慢悠悠地拉长声音道:“自然,正是因为约定好了,我才会如此尽心尽力。”   净元,乃是取至纯至善之人躯体魂魄置于阵法之中,长久冶炼的产物,虽然名字称作净元、材料也无比干净,却是世间肮脏得出类拔萃的东西,往往是各种禁术、邪丹、禁阵的材料。   听见他说自己“尽心尽力”,江周的额角微微一跳。元烨在他眼里说白了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头,如此嚣张跋扈、阴阳怪气,还曾驱赶过上门讨回净元的门生,实在不可理喻。   然而在离开栖鸣泽之前,江明衍特意告诫他,不要忤逆元烨。江元二人有些故交,想必是知道什么内情,而元烨年纪轻轻爬到少谷主职位,必然有其它出众的手段。   况且冶炼净元一事,原本就是因为江氏立场不方便出手,才委托给满手脏血的渊谷。一方交阵、一方交净元,原本是一场划算的交易,然而现在已经超过时限,这位少谷主仍然一拖再拖,原因令人费解。   江周道:“据我所知,姑胥城闻氏之下,渊谷曾经下阵。现在府中阴煞大胜,压制了阵法的效用,少谷主为何还不出手予以净除?”   方才探寻别人家的隐私时,元烨笑眯眯的、神色颇为友善,此时换成别人来探寻他的私事,神色就有些阴沉起来。   这阴沉如同一团阴云笼罩在他面上,渗出绵密的阴冷与不悦。按照平时,谁让他露出这种表情,他早就发作了——手段不一,但惹怒他的人绝对不会完整地出去。可今日站在外头的是江氏的人,若他动手杀江周,就是拂了江明衍的面子。   他们姑且还能算得上是好朋友,况且与江氏合作有利可图,元烨暂时不打算做出格的事情让好朋友生气。   思绪转至此处,他肩膀一松,神色重新恢复成了漫不经心的懒散。   “我是渊谷的少谷主,除了炼净元,我也是很忙的。”他笑盈盈地将脸转向江周,道:“要是想知道我在忙什么,就叫江明衍亲自来问我。或许我见到他心情好了,还愿意同他说一说。”   江周心道:此等阴阳怪气、喜怒无常的功力,实乃世间少有。不知他究竟是从何处长出来的人,行事说话简直像一只披着人皮的恶鬼。   又平静地回道:“公子不便出面。”   亭内静默了一瞬,紧接着便是锦衣摩擦过软榻的窸窣声响,元烨竟然从软榻上站起来了。   禁锢鸟雀的灵力被他撤走,通身青翠的鸟儿惊恐地哀鸣一声,眨眼间便铺开双翼,化作一道翠绿的残影掠过水面,飞入岸边的枫叶丛中消失不见。元烨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它飞离的方向,背着手几步迈出亭子,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江周。   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几个字音剐蹭过他的齿间,无缘无故被舌尖压出一点诡异的怜悯。   “不便出面?”元烨道,“我看他真是疯了。”   江周没有反驳,沉默不语。元烨知晓他明白自己说的是事实,没什么好反驳的,也没想拿着这一点取笑江周不尊主人,反而道:“你们都没人劝劝他?那病秧子江泫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元神都找不到,他竟然还想强行把人招回去。实在愚不可及,浪费时间。”   听见这个许久不曾有人敢提起的名字,江周神色微变,冷声道:“少谷主,慎言。”   元烨道:“好好,行行。我知道他是你们少主,你们都喜欢他。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都死了好几年了。”   “死人是活不过来的,连我都明白的道理,江明衍不懂,你们也不教教他?”   江周不再说话了。   提起这个名字之后,原本隐藏在水底的暗流涌上水面,谈话的氛围骤然变得紧绷起来。元烨觉得有点扫兴,随意摆了摆手道:“你回去吧。闻府的阵我自有办法,等我事情忙完,自然会补齐这最后一枚净元。”   江周抱拳一礼,转身离去。   元烨远远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园林之中,回到亭子中,信手从精致的瓷盘内拈了一枚茶点送入口中。这茶点是依照他的口味做的,甜得有些齁了,他面不改色地嚼了嚼、咽下去,又端起桌上的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边喝边想:真是可怜。   他想不明白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挂念的,正好现在没什么事做,正想试着替江明衍思考一下,就被那一小口茶水苦得眉头紧皱。   “呸。”   舌尖上有一枚茶叶,元烨阴沉着脸淬了一口。茶盏连带着茶水被他随手一扔,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价值千金的茶具落了地,余留一地狼藉。 第43章 纷至沓来3   江泫步履不急不徐地穿过回廊, 找到了闻乐清居住的院子。宿淮双抱着手站在门前,盯着地面神色颇为冷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见江泫的脚步声, 他立刻抬起头来,道:“公子!”   总感觉有些眼巴巴的劲头……   江泫在心中默默道。   他抬脚迈过院门, 沿着石板路一路向前拾阶而上。有宿淮双在此, 缠绕于这院中的阴煞之气被他的灵力压下去不少,不像上次踏入这般阴冷了。   江泫道:“驱煞, 可在训教堂学过?”   宿淮双道:“学过。我可以自己来。”   江泫闻言,递过去一个赞许的目光。宿淮双是这一代数一数二的优秀弟子, 江泫可以将此事放心地交给他, 再者以后总是要做的, 现在累积累积经验也好。   他温声道:“来吧。”   跟在他身后的闻海钧有些紧张, 道:“现在就开始吗?二位要不要在这儿先歇息一晚……”   闻言,宿淮双和江泫都向他递去了奇怪的目光。宿淮双看他是因为想起了之前方子澄的那句劝诫,江泫看他是因为心中好笑:若不是看过他的记忆,闻海钧如此说辞, 倒像是故意想将人留下来一般。   江泫道:“不必。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闻海钧点了点头,又抬手去指挥一旁的仆从,道:“去取三把八仙椅过来。”   木椅很快取来了。能坐着绝不站着, 江泫一撩衣摆, 高深莫测地坐下了。闻海钧就在他身边,二人坐下没多久,面前就递来两盏茶水, 江泫抬眼一看,回想起了泡茶的水中驱散不了的死煞气触碰舌尖的感觉, 心中有些难以言喻。   修仙之人对这类气息异常敏感,更别提到江泫这个境界的。但他仍然和前两次一样接过茶盏,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   闻海钧还是个孩子,不会喝茶,见客奉茶无非是周全礼数,端茶盏的样子也是从爹和兄长那儿学来的,不一会儿便捧着茶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院内,神色有些激动,又隐隐带着些憧憬。   缠绕在府里的脏东西终于要被清除了,父亲和兄长也能好起来,一切慢慢都能回归正轨,一想起这一点,他就止不住的高兴。   宿淮双在院中布阵,从乾坤袋中取出必要材料和作阵眼之用的灵物后,指尖掐诀,开始以灵识化阵。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神情异常专注,乌缎一样的长发束在肩后,露出少年凌厉俊美的容颜。灵识化阵时引动灵流,玄色衣摆无风自动,连带着拂动太上的剑穗,宿淮双阖眼站在阵中,眉心一点红痕,灵光照耀之下,烨然若神子一般。   江泫细细观察他的每一个步骤,没有发现错漏的地方。一边看,脑海中想的却跑了八千里:自己这个弟子,长得不叫好看,那叫相当好看。身量又高、身材又好,日后还是玄首,境界高深,无论怎么看,都是仙门之中遍地桃花的人设。   仰慕他的人不计其数,怎么到了最后连个老婆都没讨到?实在不应该啊。   仔细一想,入宗门两年,江泫在闭关之外的日子里见到他,不是在训教堂学习,就是在净玄峰练剑。路过容貌尚可的师姐师妹,他一眼都不看;宗内有什么活动,他完全没有参加的意思,只被隔壁峰上那个傅姓弟子将他连带着乌序生拉硬拽去过一次。   不像其他峰的弟子一样,拼了命地想和女弟子搭话,也不同于这个年纪的所有少年,从来不会拽师妹的辫子。   江泫越想越不对劲。   上清宗虽然主张出世淬心,但修的并不是无情道。寻找道侣一事由弟子随心而来,无论性别、无论年岁,只是不可行始乱终弃的畜生之举,算得上是相当开明。   门风这么开明,怎么宿淮双一点都不动弹的?或者是自己疏于观察,遗漏了少年心思,实在惭愧。但想起若是哪天自家弟子带着未来道侣来见自己,江泫又觉得心中复杂。   恰逢此时,阵中的宿淮双察觉到江泫的目光,抬头看他,瞳中流过一道灵光。他的灵识分出去化阵了,抬眼看着江泫的时候,神色似有些怔然,又带着些难以察觉的眷恋仰慕。如此神色柔化默然凌厉的眉眼,观之清贵无双,叫人见之难忘。   江泫同他对视一会儿,更想不通了。   只是到了闻海钧眼中,这又有了另一种神通,他的视线止不住地贴在宿淮双身上,时不时问道:“宿公子现在在做什么?”   “他累不累?”   诸如此类的问题问过几次之后,就陡然转了风向。   “宿公子今年多少岁了?看着仿佛比我大一些。”   “宿公子师承何处?和江公子是一个门派的吗?”   “平日里主要学习什么?要习剑吗?”   江泫挑挑拣拣、惜字如金地回答了几个问题,最终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只是个小门小派。”他道,“闻公子若是好奇,一会儿去问他吧。”   闻海钧于是住口了。他的目光紧紧追着阵中的宿淮双,在某一刻,竟然隐约看见了一道灵流。它细而柔地缠绕在宿淮双身侧,金光流璨,栖居着修士从天地间汲取而来的灵力。   他神色大骇,登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江、江公子——刚刚——”   江泫道:“你看见了什么?”   闻海钧语无伦次道:“宿公子的边上,有金色的……金色的……”   他不曾知晓灵力,自然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它。听他支吾了一会儿,江泫又问道:“看见了多少?”   既然能看见,说明是个有仙缘的,如果不是灵感较强的普通人,日后或许能走上仙途。   闻海钧道:“隐隐约约,有一条。”   何止一条。   在江泫的眼中,纯净的灵光从宿淮双周身溢出,沿着脚下的阵法一路蔓延,将整个闻府都包裹其中。地上是灵力,地下是阴煞,两相交接,弱的那一方便会受烈灼烧融之苦,因此现在闻府之中,处处都回荡着阴煞尖利刺耳的惨叫。   闻海钧只能看见隐约灵力,察觉不到府中的阴煞,未开灵根,只是灵感相较于其他人强些。这样的资质甚至连修士的门槛都没摸到,想要入仙途必然吃尽苦头,然而若是作为普通人生活,就要好上许多。   起码灵感很强,对邪祟天生便有抵抗力。父亲与兄长接连倒下,他还能坚持这么久,也正是这个缘故。   江泫道:“许是幻觉。江某并没有看见什么。”   闻海钧闻言神色一怔,有些失落地坐了下去。宿淮双净除阴煞的动作很快,他的修为在同龄人之中出类拔萃,再加之有江泫坐镇,不消一刻钟,那阴煞便尖嚎着灰飞烟灭了。   萦绕闻府半年之久的阴气终于散去,阳光此时真正地落了进来,透过屋檐洒上台阶,映亮座上江泫与小公子的衣摆。闻海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愣愣地伸出苍白的手,去接天上落下来的阳光。   指尖上真正感受到暖意的时候,他嘴唇一抿,眼中泛起几分湿意,顾不得感谢江泫和宿淮双,拔腿就往父亲和兄长的房间跑。两人似乎是都醒了,房间中传来闻海钧嚎啕大哭的声音,随后是长兄温和的劝抚、仆人喜出望外的恭祝,江泫侧耳聆听片刻,振袖起身迈下台阶,站到宿淮双身前。   少年耗了灵力,神色有些疲惫。但见到江泫,还是挺直肩背站好,眼中亮晶晶的。直到……直到他看见,江泫为他递过来一盏茶。只是看看那杯盏花色,宿淮双就能想象到是什么味儿。   江泫将那茶盏向前一递,神色中竟然带着些诡异的慈爱:“辛苦了。”   宿淮双:“不……不辛苦……”   最终他还是将茶盏接过去了。   城主苏醒、长公子身体好转,对闻府中人来说可谓是天大的好事。府中上下喜气洋洋,仆从奔走相告,原本死寂的城主府焕发生机,而江泫与宿淮双被迎至堂中,府库看管人取来一只沉重的木箱置于堂前,里头装着的正是那块陨铁。   闻海钧道:“闻府自愿将此物赠予二位,多谢二位此次出手相救!”他在正堂上,对着江泫和宿淮双深深一拜,再抬起脸前,少年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   父亲和兄长得救,他比谁都高兴。母亲早逝,闻海钧在世上仅有这两个亲人,从整日吹水逃课的少年到顶起家族的顶梁柱,从不信鬼神到四处拜神求仙,这位小公子已经成功走过了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段路。   等老城主和大哥好起来,他便可以放松一段时间了。   在江泫的示意下,宿淮双取出乾坤袋,将装着陨铁的木箱放入其中。由此,这趟下山营救的旅途圆满结束,接下来便是要带着方子澄回宗门了。   江泫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到前院里郁郁葱葱的林木中。   闻海钧道:“还请二位赏脸在府中休憩一段时间。回程时闻府会派车马亲自相送,江公子,您……”   江泫道:“不了,我们今日便走。”   闻海钧似乎还想劝一劝,最后却垂头丧气地打消了这个想法。江泫显然不是他能劝得动的人,既然如此,便只能尽力做些其他的补偿。   仆人收到他的眼神,伶俐地鞠躬退走,向着库房飞奔而去。小公子送了不少凡尘重宝、金银剑器,随便挑出来一个都价值连城,江泫推不掉,便通通给了宿淮双。少年突然发了一笔横财,掂着手中乾坤袋,颇有些不适应。   他们谢绝了闻海钧送行的好意,由仆人引路至门口。等待朱红的府门关上,江泫视线扫过挂着红绸的牌匾,淡声道:“淮双,有事托你去做。”   宿淮双道:“师尊请讲。”   江泫道:“去闻府地上东北、西北、正南角看看。有阵,毁得越干净越好。毁净以后,在此地等我。”   少年的神色微微一变。他从江泫平静的语气中琢磨出了点什么,意识到这事还没完,上前两步,似乎想要去抓江泫的衣袖,最终还是克制地收回了手。   “师尊。”他低声道,“您要去地下吗?发生了什么?”   他虽然没伸手,但江泫被他的眼神一定,莫名其妙有点迈不开脚。他略一思量,言简意赅地向宿淮双解释道:“闻府之中,阴煞为虚,禁阵为实。阴煞与阵法相克,此时阴煞已除。”   阴煞已除,禁阵自然开始运转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阵,但是破阵往往都是一个法子——就像想要打破一面镜子,用石头将它击碎就行,什么镜子都一样。   只是阵法就稍稍复杂些,需要找到阵角。现下江泫已经为他点明所在之处,只要过去将它毁掉即可。   少年抿唇,道:“淮双领命。师尊……若是师尊一刻钟还没回来,我能去地下吗?”   学聪明了,这次怕自己生气,知道提前打招呼了。   察觉到宿淮双的小心思,江泫微微一顿,蓦地回想起之前地下黑暗之中,少年侧脸贴上他掌心的触感。   ……地下湿冷泥泞,还是不要让他再跪了。   江泫颔首,姑且算是同意了他的请求,少年嘴角抿起一丝笑意,乖乖地站在原地,目送江泫离去。师尊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以后,宿淮双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化,变回了一贯对旁人漠不关心的模样。   他提着太上剑,寻了隐蔽的一处翻进院墙。江泫不在时,从他脸上可找不着什么“偷偷翻进人家家里不好”之类的羞赧,连敷衍别人都觉得费心麻烦。但处在江泫的视线下时,纯白一片的心性又绝不似作伪。   宿淮双的动作很快,利箭离弦一般掠过房檐,踩着整整齐齐的瓦顶,一见到目标,便抽剑出鞘,寒光刺过,阵角便被毁得干干净净。   不过一炷香时间,他已毁去全部点位,抱着剑到了约定的地点,等待江泫归来。今日日光敞亮,他向后靠上墙面,任由阳光铺映身侧,暖意顺着衣料渗进来,驱散之前在闻府内时的阴冷不适感。   阳光不错。   他心想。   在中州,秋季这么大的太阳不常见,更遑论终日飘雪的净玄峰。   少年靠着墙晒太阳,在闲暇之余,难得微微阖上双目,露出懒散之态。然而这平静并不持久,宿淮双耳尖一动,听见一丝不同寻常的异响。   他睁开眼睛,循声望去,见那边的街市之中,慢悠悠地走过来一个人。   此人通身黑色,肩上、袖口、衣摆上爬满细密的金竹纹。用的绣线分外昂贵,在阳光底下显出鎏金一般的色泽。然而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边缘垂下几片轻盈飘逸的黑纱,将其身形面容笼罩其中,影影绰绰难以分辨。   看身量似乎是一位青年,脚步极轻近似无声,大白天的穿着一身黑上街,活像义堂里爬出来的送葬人。只远远看一眼,宿淮双便察觉其周身阴戾诡谲的气质,眉头微微一皱,站直身体,掌心已经按在了剑上。   然而对方没有显露敌意,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停在了离宿淮双不远处,不再动了。周身的黑纱失了风,也悠悠然地垂落,覆住衣摆。   总觉得有些熟悉……   宿淮双凝眉沉思,片刻之后脑海中灵光一闪,回忆起了这诡异熟悉感的来源。   据言,闻府小公子在深夜偷偷出来见的,正是戴着黑纱斗笠的神秘人。这条线索被那散修轻轻提起,事件完结后也被宿淮双轻轻略过。原本有些怀疑就是他囚禁修士、在府中养煞,奈何从未抓到他的把柄,也未亲眼看见过他,甚至此次上门除煞对方都不曾出手阻挠,纵使怀疑,也没有根据。   不想只在传闻中听过一次的人,此时竟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走过来之后,静静地停留在安全距离之外,似乎正在打量宿淮双;他不开口,宿淮双也不想主动搭话,手按在剑柄上,神色冷淡,任他打量。   良久之后,斗笠之下传来一声轻笑。   “道友,幸会。”   宿淮双沉默不语,眼中隐隐透出凌厉的敌意。然而对方似乎对此浑然不觉,笑着道:“道友真乃少年豪杰,如此简单就将盘踞府中的阴煞驱除,帮了在下好大一个忙。只是……你身边还有一位,去了哪里?”   宿淮双面无表情道:“他去了哪里,与你何干?”   黑衣人道:“何必这么大的火气。在下只是看二位时常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此时见道友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有些疑惑罢了。”   宿淮双道:“谁是你道友。”   黑衣人顿了顿,仿佛真心实意地出自疑惑发问道:“道友怎么脸色不好?好像是在生气。人要少生气才好,你和那位将我养在府里凑数的修士放走了,我还没生气呢。”   “对了,忘了做自我介绍。”他笑盈盈地道,“在下元烨。”   宿淮双皱了皱眉头。   “地下修士是你囚的?”   元烨点点头道:“自然,自然。在下需要一个东西,主要的材料不够,自然要寻一些其余的来充数。”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和菜里不够加点盐一样简单。宿淮双直觉他和江泫去地下破的禁阵有关,冷声道:“你在炼什么?”   元烨道:“一些无聊的东西。你可是大宗弟子,真想听这些污染耳朵吗?我记得你们最避讳的就是这些。”   摆明了不想说,却还是要讲一大堆阴阳怪气的废话来恶心人。宿淮双懒得跟他浪费时间,开门见山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元烨忽然沉默了。他悠悠地向前走了两步,斗笠之下传来他慢条斯理的声音:“宿公子是个急性子。真是可惜,我本来还想多和你说几句话。”   “今日过来没有别的目的。”元烨道,他的声音压得轻柔且低,语速也慢,带着轻微回音似的,像是黑夜中索人性命的恶鬼。“我只是带某个人来见一见你。”   闻言,宿淮双立刻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然而,他来的方向空空如也。   不仅是那条街道,因为城主府传言的缘故,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会有人在这一片街市走动。正当宿淮双警惕之时,元烨突然笑道:“不用找了,就在这里。”   声音贴得太近,就在少年的而后响起。宿淮双头皮一炸,立刻产生一种被毒蛇缠上的毛骨悚然之感,霎那之间太上出鞘,带着避无可避的凌厉剑势向后一刺。   原本宿淮双做出了这一剑不会命中的打算,只是想把他逼退再寻机出手,谁知衣料与皮肤极其轻微的一挡后,身后便传来剑尖入体的闷响。温热的血顺着剑锋流淌到少年手掌上,宿淮双想都不想,当即手臂发力向后一掼,太上剑刃从对方身体里穿出,剑尖鲜血滴下,染红了脚下的石板。   背后传来元烨痛苦的闷哼,剧痛之下他有些支撑不住似的抬手扣住宿淮双的肩膀,断断续续道:“宿公子……咳……好狠……的心……”   宿淮双只觉得无比嫌恶,利落地将太上抽出来,几步甩开了元烨的手。   他转过身,正欲提剑再刺直接取了他的狗命,却见元烨捂着伤口站在原地,周身垂下的黑纱如同浪潮一般涌动起来。这景象实在骇人得很,它们互相绞缠着向四周散开,像是伸展开来的、遮天盖地的黑色翅羽,挤满了宿淮双的视野。   一股浓郁的不祥预感在宿淮双心里散开,登时警铃大作,想要向后退开,目光移到元烨脸上时,却蓦地顿住了。   遮面的伪装消散,露出元烨邪气盘缚的脸。原本只是不怎么善良的长相,此时额头上的皮肤裂开竟然横着张开一只血丝遍布的巨眼。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宿淮双耳边嗡地一声,手中的太上落地发出铿然脆响,然而在少年塞满尖嚎的脑海中,这声音轻如落叶。   他认得这双眼睛。   是夔听——!!   怎么会——苍梧山下明明有——   宿淮双瞳孔紧锁,漫天掩地的恐惧之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天阶之上,透过石阶直视那只形容可怖的妖兽。恐怖与脑海被巨锤敲打一样的疼痛让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眼前甚至开始如有实质地浮现夔听的本体,视线被那只血淋淋的眼睛狠狠攥住,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视线。   又来了……和那天一样……   不,不一样。   这次的距离更近,看得更加清楚。几乎能致人疯癫的尖嚎声里宿淮双猛地察觉到了什么碎掉的声音,下一刻额头上被江泫点下的那一道红痕被妖神的意识震碎,化作一团虚浮的红火消散开来。   元烨见了,似乎愣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他还帮你封瞳?”   最后一道防线溃散之后,宿淮双的意识停摆了。他神色呆愣地看着夔听的眼睛,恍惚间看到一道神魂脱离元烨的身体,慢慢地向自己眼睛刺来。与此同时,自己的元神隐隐有了溃散之势,元神溃散之后,世上便不再有宿淮双了,而他曾经呆过的身体,会成为夔听新的容器。   呼吸被扼住,窒息之下,宿淮双再也站不住,跌跪下去。他的双眼、口、鼻、耳中都慢慢淌出黑色的污血,耳边嗡鸣不断。然而视线从夔听的眼睛上移开之后,他能勉力拽回一点自己的意识,抬手在嘴角抹了一下,盯着手背上的污血,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   疼。   浑身都疼。   不仅是头,身上每一处都仿佛在遭受凌迟一般的痛苦。他的身体并没有受伤,受伤的是他的元神,而元神受损带来的痛苦要胜过躯体上的痛苦千百倍。   少年栽倒下去,蜷缩成一团,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青筋暴露,元烨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濒死时的狼狈模样。在夔听妖力的修复下,方才被宿淮双捅的那一剑,伤口已经愈合了。   “真是具好身体……”他自言自语道,“你让我留着那阴煞,就是为了把他钓来?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上清宗的弟子过来?”   不知得到了体内妖物的什么回应,他勾起嘴角,嘲讽地轻笑了一声。   “那我运气还真够好的。原以为会等很久,没想到这么快就把他钓来了,还顺带来了个伏宵君。”他顿了顿,似乎是侧耳聆听了一阵,幸灾乐祸地道:“那可怪不得我。你不去吗?这可是你梦寐以求的身体。”   不知夔听说了些什么,元烨额头上的眼睛慢慢闭上了。一条细细的血线没入体内,额上的皮肤光滑如初,遮面的黑纱重新垂了下来。他见宿淮双的嘴似乎动了一下,面带微笑地蹲下去,打算凑近了听。   少年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头,意识已经模糊了。他呼吸颤抖,紧咬的牙关之间漏出一个微弱得近乎无声的气音:“师……”   元烨阴恻恻地道:“你想叫伏宵?”   “你别忘记了,今天之所以会这么痛苦,是因为他将你丢在了这里。你都这么痛苦了,他还是没来救你——那可是伏宵君,这里有什么响动,他能不清楚吗?”   地上少年的动作一僵。凌乱的长发遮掩之下,宿淮双的瞳孔缩到针尖大小,眼瞳之上爬满了可怖的血丝。   元烨微微一笑。   “喜欢这种信任的人将自己丢在身后不管不顾的感觉吗?要学会恨,宿淮双。铭记今天的痛苦,来日加倍奉还在他身上。”   他慢慢站起了身,俯视宿淮双的眼神无比怜悯,道:“我们来日再会。” 第44章 纷至沓来4   江泫踏出地下时, 心中蓦地浮现一丝不详的预感。好巧不巧、玄之又玄的是,他的不详预感几乎从没出过错,向来想什么来什么。此时他疑心宿淮双那边出了问题, 灵识一扫,果然只捕捉到少年虚弱颤抖的呼吸。   从抬脚到落地不过一息之间, 他就站到了宿淮双的面前。   少年伏在地上, 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沾血的太上剑和剑鞘都散落在身侧,旁边是不知何时掉下来的发带, 乌缎一样的长发散乱地垂下来遮住脸颊,又被他脸上的冷汗打湿。   手臂、脖子, 青筋外露。耳下、唇边, 有污血。向内再探, 灵力紊乱, 元神受损。   江泫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   片刻过后,他弯下腰去,扶住少年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扶坐起来。宿淮双一抬头, 便立刻露出一张惨白的、冷汗遍布的面容,眉心那一点灵旨已经溃散殆尽,一丝痕迹都找不到。   江泫盯着他的眉心,脸上意外地没什么表情, 瞳中颜色深黑, 如同两道透不进光的深渊。   他道:“淮双。”   少年借着他手臂的力气勉强能直起身,意识显然已经有些模糊了。他似乎头很疼,牙关紧咬, 双目紧闭,眼下不断淌出骇人的污血, 顺着他的下颚淌入领口,污红雪白的中衣。   但因江泫捧着他的脸,污血便沾湿了江泫的手,顺着清瘦的手腕流淌滴落,颜色异常刺目。   江泫用可怕的眼神盯着那道血痕看了一会,下一刻,宿淮双吃力地抬起手,掌心覆住了江泫的手背。他似乎察觉到是江泫来了,勉力睁开眼,露出一双失焦的眼睛。   他的视线现在异常模糊,纵使知道眼前的人是江泫,也只能看见一团婆娑的青影。分辨不出江泫的神情,只觉得周围现在静得可怕。   他尝试着张口,用微弱的气音道:“师……师尊……”   事实上,他连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都不知道。头晕耳鸣太过严重,连带着一部分感知能力都消失了,就算握着江泫的手,也只觉得冷。刺骨的冰冷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他,让他止不住地颤抖、手脚僵滞,甚至连站起身都做不到。   江泫道:“我在这里。”   他垂下眼睫,用指尖细致地理开少年被冷汗黏住、遮挡面容的长发,轻轻哄道:“别怕,师尊在这里。”   他掐开少年紧咬的牙关,往他嘴里喂了一颗丹药。宿淮双不知他给自己喂了什么,本能地顺着江泫的力道张嘴,期间模糊的视线一直紧紧追着江泫,然而此时他究竟想看见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江泫与宿淮双黯淡的眼瞳对视,低头,用另一只手聚起灵流向腕上一划,霎那之间白皙清瘦的手腕被划出一道极深的伤口。殷红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空气中漫起铺天盖地般的浓郁灵气,街边枯叶被这灵气一浸,竟然有了短暂返青的征兆。   他抬手,用伤口抵住少年鲜血淋漓的唇。   已近仙人之境,精血的效用是无数灵丹妙药都无法比拟的。殷红的血液流进宿淮双齿间,少年的舌尖尝到腥甜的血气,恍惚之间察觉到了他在做什么,睁大眼睛想向后缩,然而江泫堵了他的退路,清瘦白皙的手腕横在唇齿之间,血却流不过少年紧咬的齿关。   江泫静静地凝视宿淮双片刻,收回了被染得一片狼藉的袖口和手。失了借力点,宿淮双不受控制地栽倒在江泫怀里,一双手臂揽上来,隔着柔软的衣襟他听见江泫一下一下、跳得极重的心跳,头顶飘来对方似蒙在雾气里一般不甚真切的声音:“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的……师尊在这里。   宿淮双意识模糊地探手,揪住了江泫的袖摆。他伏在江泫怀里,模糊地道:“师……尊……”   江泫慢慢地应道:“我在这里。”   “师尊……”   “嗯。”   “师尊……手腕……疼……”   “不疼。”江泫道,“我来晚了,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宿淮双不说话了。他将头埋进江泫的肩窝里,颤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江泫的腰,疼得说不出话。方才他抱着自己头的时候用的力气比这大不少,然而他舍不得让江泫疼,便卸了手臂的力,反倒将自己的手掌攥出几道淋漓的血痕。   即便疼成这样,他依然要躲江泫的手腕。   江泫安静地抬手,一下一下、轻柔而安稳地抚过他紧绷的背脊,如同哄睡一般。每抚过一下,便有一道灵光渗入少年体内,江泫的脸色也会苍白一分,如此往复数十次以后,宿淮双真正安静了下来。   他睡着了。   方才贯体的疼痛已经尽数消失了,破损不堪的元神被另一人零散的灵识包裹起来,那是江泫一点一点从自己灵识之上剐下来的碎片,它们静默地沉入宿淮双体内,暂时填补少年元神的空缺,一边稳定他濒临崩溃的精神。   宿淮双的状态稳定之后,江泫抬眼,冷冷地看了一眼流云高悬的天空。   “在哪儿?”   系统用冰冷的电子音回答道:【夔听的残魂之一,在元烨身上。现于城北,即将逃遁。】   江泫默然不语,将少年打横抱起,送回了下榻的客栈。方子澄已经醒了,梳洗完毕,仪态端正地在客房中等江泫他们回来。听见门口有响动,他想起身去开门,可还未靠近两扇门便自动弹开,江泫抬脚迈过门槛,周身灵气涌动,胸口、袖摆、衣摆上,全部都是血。   方子澄原本大惊,立刻迎上前去想将宿淮双接过来,却被江泫的神色骇得浑身发凉,惊惧之情油然而生。   他眼睁睁地看着江泫从自己面前路过,动作轻柔地将少年放上床榻。宿淮双侧脸埋进枕头里,手中还紧紧攥着江泫的袖子。   于是江泫便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轻声道:“等我一刻钟,淮双。”   少年的手慢慢松开了,皱着眉头,睡得极不安稳。江泫收回手,鲜血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方子澄被空气中浓郁过头的灵力冲得头脑发晕,勉力道:“伏宵君,您的手……”   江泫似乎这才想起来手上有一道伤口,轻描淡写地一眼,那伤痕便愈合了。紧接着,他向方子澄抬起了手,道:“剑。”   方子澄一愣,忙不迭地将佩剑递了出去。   *   元烨慢悠悠地在街道上行走,准备回渊谷在姑胥城买下来的那座院子。   等待属下回收完了在闻府中的净元后,他们便可以启程离开姑胥城了。虽然他没有亲自去,但炼净元的阵法世上没几个人知道,再加上阵法的邪气一直被阴煞的阴气掩盖,元烨有把握,就算是伏宵亲自进了闻府,也一定察觉不出来府中的异常。   那闻府一家想必已经当场暴毙了……可惜被伏宵和宿淮双放走了那么多修士,若那些修士还在地下,炼出来的净元虽然不及其他的纯粹,分量肯定要足些,拿去糊弄江明衍足够了。   进府里头捡个东西而已,手下的人就算再蠢,也一定做得来的。   脑海身处传来一声冷笑。   “我看未必。”   是一个分外低沉的青年声音,说话时元烨的脑中会荡起一层又一层的回声。这声音直击人的元神,在赤后之战时它不过仰头嘶吼一声,便能震得无数修士元神溃散,但元烨姑且算是他的容器,对它声音的攻击性完全免疫。   听见夔听的话,元烨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   “什么意思?”他用十分不爽的语气道,“在你的遮掩下瞒着伏宵捡个东西都捡不回来吗?”   江泫之所以没能察觉到宿淮双的异常,正是夔听出手的结果。虽然只是一抹残魂,但它依然拥有神格,人神不过一字之差,却如隔天堑。它不想江泫知道府外的事情,江泫便如同被蒙着眼睛拖过一时半刻,只是残魂终究是残魂,元烨之所以匆匆离开,也是因为它拖不了江泫多久。   夔听道:“愚不可及。”   元烨被骂了一句,脸色十分难看。他迈开脚步向前走,边走边想,心中浮现出某个可能性:“他把弟子留在那儿,不是去取陨铁,而是去破阵的?!”   脑海中的妖神没有回应,似乎懒得听他的蠢话。   但元烨想通其中关节,却觉得火冒三丈。他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道:“江家那群蠢货,交阵的时候说什么天下绝无第三人知……这下好了,净元飞了!他一个正派宗门的峰主,怎么会知道这种邪阵?!”   夔听道:“他名伏宵。”   元烨道:“伏宵又怎么了?!区区一个人修,几百年前还被雷劫劈死过一次。你不是妖神吗?以前闹得天下民不聊生的,毁了本体让残魂逃出封印,现在开始怕他了?”   他本身修为其实并不高,得以坐上渊谷少主的位置,是因为得到了夔听的授意。渊谷之内,教众全是夔听的信徒,妄图谋划使天下大乱,人皆死去。夔听是渊谷众人信奉的神,元烨是渊谷的少谷主,在教众心中,与神子无异。   纵使他恶毒、轻狂、漠视人命,纵使他跋扈恣睢、喜怒无常、口出妄言,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神子。   然而一切权利地位、甚至是操纵人心的能力,都是夔听赐予他的。当一个人将他的全部依附在自己身上,失去自己的注视便等同于失去一切时,无论他如何桀骜不驯、如何口出狂言,都像是一只狐假虎威的幼兽。   正因其毫无威胁,他的愚蠢与虚张声势,有时竟也让妖神觉得有趣。它被封印得太久,正需要足够鲜活的东西为它解解闷,况且元烨虽然愚蠢,但胜在听话,作为临时征用的身体,算得上好用。   埋怨之间,元烨已经走到了别院门外。   正门前聚了乌泱泱一大片教众,见他到来都自动分开一条宽敞的路,撩开衣摆跪伏下去。人群中氛围有些紧绷,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等到青年走近了,才有一个声音战战兢兢地道:“少……少谷主……那枚净元……”   元烨冷冷地睨他一眼,轻言细语道:“我知道。没了是吧?”   那人将头埋得更低,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是……是的……属下办事不力,请少谷主降罚……”   元烨原本神色阴沉,见了他这副恐惧不已的模样,突然勾起嘴角笑了。黑纱斗笠下透出他带着微微笑意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并没有多生气:“知道为什么没了吗?”   那位黑衣教众匍匐在地,小心翼翼地道:“是……伏宵君在最后关头破了阵。”   一阵锦衣摩擦的细响,轻盈的黑纱垂落在他眼前的地面上。元烨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笑盈盈地道:“很聪明。这么聪明,我舍不得罚啊。”   声音贴得极近,又冷又柔,听者出了一身冷汗,诚惶诚恐道:“少谷主……”便听元烨道:“我不杀你。选一种你最常杀人的手法,自己动手吧。”   他的声音甫一入耳,那教众便恐惧地瞪大了眼睛。然而人不可违背神旨,那道声音化作一道无法违背的指令,瞬息之间被刻入他的灵魂。他惊惧不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举起双手,屈指成爪,定定地向自己的咽喉扣去。   元烨没有污自己眼睛的兴致,站起身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衣摆上的浮尘。他穿过一群死死低着头跪着的手下,听见身后断断续续的、被手掌卡得破碎不堪的悲号,心情又慢慢愉快起来。   江氏的人交阵时说的话出了纰漏,责任自然不需要渊谷来担。自己吹嘘一大堆取出来废了多大的力气、此阵有多违背人伦、天下绝无第三人知晓阵法,结果撞见一个伏宵,阵便被破了。下次见面,应当让江明衍好好教育一下他的手下。   他慢悠悠地晃到织锦马车前,好整以暇地踩着杌凳上车,探手撩开马车的锦帘。在他撩开车帘的那一刻,身后的声响停了。   手下的哀嚎声也好、其余人紧张恐惧的心跳声也好,与虫鸣、鸟鸣一道骤然消弭,天地间一片死寂,恍然之间仿佛置身万籁俱静的雪峰,元烨动作一顿,隐约听见一丝轻而细的风声。   他慢慢转过头,瞳中映出一道银白的剑芒、与一片圆形的血弧。血弧之上是神色各异的人头,每一张脸上都保留着它们离开身体时的神情,个个脸色紧绷、如临大敌。   片刻之后,血液飞溅,人头落地,仍然没有声响。那剑如一片薄雪,轻飘飘地在人群中走了个来回,取走此地近百名教众的性命后幽然一掠,落入一人掌心。   那手掌不算宽大,纤瘦白皙,骨节分明。   握拢剑柄以后,慢条斯理地向下一振,剑锋上的血迹便尽数落了地,不曾沾染烟青色的衣摆分毫。   元烨微微睁大眼睛,喃喃道:“不会吧……他怎么知道是我?”   然而他没有时间思索原因了。下一秒江泫手中的长剑便直指他的命门,元烨险之又险地旋身避开,耳后传来马车被一分为二的巨响,飞溅的木屑擦着他的侧脸飞过,留下一道血痕。   然而当他平稳落地,倒吸一口凉气去探脸上的伤口时,那血痕却蠕动着愈合了,只剩下皮肤表面一点无用的血迹。   青衣人提着剑站在一地狼藉之中,面无表情,如同一樽煞神。元烨刚用衣袖将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就见那煞神低声自语道:“自愈?”   元烨道:“伏宵君。我们……”   话没说完,他神色大变,立刻向后一仰。迎面而来的剑锋将他头顶的黑纱斗笠劈了个稀烂,竹骨绷溅之间,四面的黑纱发出刺耳的尖嚎,也化作黑烟消散了。元烨没能稳住重心,向下扑倒在地面,电光火石之间抓起手边散落的不知哪个属下的剑向上一挡,准备寻机拉开距离。   哪知对方手中那柄品相不佳、剑芒黯淡的破剑此时却坚如陨铁,有千钧力,竟然直直地劈断元烨的剑锋,削断了他的左臂!   能致人昏厥的剧痛袭来,元烨眼前一黑,凭借本能就地一滚,勉强撑着地面站起身来,道:“君子动……”   又是一剑。   这一剑刺中了他的右肩,剑刃抽离时元烨呕出一大口血,眼见脏血即将滴到剑锋上,江泫嫌恶地一皱眉,抬腿一脚将他踹开。元烨被这一脚踹得险些魂魄离体,后背重重撞上别院的石墙,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   他徒劳地跪倒在地,眼冒金星地用剩下一只胳膊撑住地面,喉中呛血,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气若游丝地抱怨道:“师徒两个……咳咳……都不是……省油的……”   话音未落,面前荡来一片烟青色的衣摆。元烨止住抱怨,终于察觉到自己好像闯了个不得了的祸,忍着剧痛声音虚弱道:“伏宵君……我只、只是一个小……咳咳……小辈……”   从上马车到现在让他变成这副惨样,对方只用了几息的时间。并非元烨不愿反抗,而是无法反抗——仙门中从来盛传伏宵的往事,而元烨向来嗤之以鼻。上次隔街相见,对方扯碎他一块灵识,却仍惮于宗门不敢对他出手,在元烨心中已下滑到“畏首畏尾”一档。   而后灵识被夔听的妖力修补完成,他便更不在意。   人在山崩之前是没有反抗能力的,江泫便是普天之下修士之中最高的那几座山之一,在绝对的压倒性力量之前,江泫要他断腿、他便不能留一条腿,江泫要他失去双目,绝不会有一只眼睛留在眼眶里。   江泫要他死,他也只能死。   然而原本一剑就能解决的事,对方竟然多出了好几剑。元烨察觉到江泫或许是在“和他玩儿”,并不是真的要取他性命,目的只是将他身体里的罪魁祸首逼出来。恰逢剧痛上涌,一阵一阵地刺激让元烨手脚发软,精神却无比清醒。他当即咧开嘴角,抬起头吃吃地笑道:“嘻……不要这么生气嘛。伏宵君……”   夔听的妖力一刻不停地修复他身体的伤口,缓了片刻之后,他说起话来流畅了很多。出于一贯乐于做戏的本性,他竟然想要伸手去抓江泫的衣角,一边睁大眼睛,因兴奋和疼痛不住颤抖的瞳仁死死地锁定了江泫的脸。   “宿淮双没死不是吗?你也不能杀——喀——”   元烨猛地睁大了眼睛。尖锐的疼痛在他喉间爆发,他张大嘴却只能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气音,听上去像极了方才伏在脚边那位手下死前的哀鸣。他开口没说几句话,江泫就面无表情地提起剑,狠狠地朝着他口中惯下去。   元烨的牙齿抵着森寒的剑锋,蓦地想到一句话:他要死了。   死。   这个字刚刚从他心中升起来,他就感受到了漫过理智的恐惧。无论如何,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这恐惧促使他在灵识海中神色扭曲地冲着夔听尖嚎:“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为什么还不救我!!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救命……救命啊!!夔听!!你还愣着干什么!!”   “谷主……救命……呜……谷主……”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啕大哭起来。   灵识海中传来一声轻笑。   夔听慢悠悠地道:“被吓破胆了,才知道叫谷主吗?”   元烨的眼前模糊一片,瞳中聚满了泪水。   “对不起……呜……求你……”   夔听森然道:“好啊。我会救你的。”   听了这句话,元烨心中立刻一松,然而下一刻他的灵识海中翻起滔天巨浪,一直盘踞在他意识之中的庞然大物居然要这么摆身离去了!意识到对方意图的一瞬间,元烨如同疯了一般,拼命放出灵识想要阻止夔听离去,然而他的灵识弱小无比,对于妖神来说仿佛一道被水沾湿的纸墙,甚至不需要出手,一个念头便能悉数绞碎。   它留了手,元烨的灵识四分五裂。灵识破裂,灵台受损,身体受伤,口鼻中流淌出来的血遍身都是。断掉的肋骨戳破肺部,夔听离去以后伤口不再自动修复,他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艰难。   他呆呆地跪坐在江泫面前,神情呆滞地流泪。没过多久,他的瞳孔涣散了。   系统道:【夔听走了。没有载体,你杀不了它。】   江泫沉默地将剑抽出来。元烨跪在他面前,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一动不动,灵识一探,元神已经离体,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甩净剑上的血,将方子澄的佩剑落鞘。   “过去多久了?”   【远不到一刻钟。】   江泫低低地应了一声,抬脚从死人堆里迈了出来。这原本是条宽敞的街道,现在却被横七竖八的尸体堆满,肮脏的鲜血与尘泥混合在一起,染红了地面。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血腥气,江泫眉尖微微一蹙,决定走远了再清理一下。   “回吧。”他淡淡地道,“淮双还在等我。” 第45章 纷至沓来5   江泫回到客栈的时候, 宿淮双还在睡。   他半张脸沉在软枕中,长发散了一榻,被漆黑的长发一衬, 脸色更是白得吓人。脸上的污血已经被方子澄好好清理过了,神情也不似自己走时那般紧绷, 看来是喂了凝神的丹药。   放在平日里, 少年绝不会放任自己在他面前这么睡着。除了最开始将他抱回殿中的那次,在净玄峰这么久, 每次见到宿淮双的时候,他都很有精神, 如同一株临雪不屈的雪松。   他是江泫最应该上心的弟子, 也是所有弟子之中他最喜欢的一位。岑玉危性格虽然温和, 但太过优柔寡断, 时常瞻前顾后、面对大事时难免有些畏首畏尾;孟林性格跳脱,背着藏酒偷懒带坏师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乌序寡言少语,最常见的就是一张斯文无害的笑面,除了练剑与功课, 净玄峰上都找不到他的身影。独独宿淮双。   独独宿淮双一个,从入峰开始,就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这种注视是隐晦的、单纯的、小心翼翼的,然而又是热烈的、赤诚的、毫不退却的, 像是不知何时在江泫空芜的心中点起的一簇火。   最开始入峰那几个月, 宿淮双不怎么习惯,江泫也不怎么习惯。   宿淮双不习惯是因为他不负灵力,骤然入了仙门, 生活环境与生活习惯与从前相较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江泫不习惯, 仅仅只是多了一位需要特殊照拂的新弟子。   弟子是凡人,年龄不大,在江泫看来像张白纸。但有了前世众叛亲离、被人反手刺死的前车之鉴,他学会了一个可贵的名词:戒心。   即使是再亲近、再信任的人,都要保持戒心。这样的戒心江泫从来没有,也不知道如何有。   他在江氏避世不出许多年,每日睁眼就是栖鸣泽的云海与漫天遍野的楹花,无花时郁郁葱葱、薄雾缭绕,开时便如天地覆雪、寂静淡然。   人道江氏少主如同开遍栖鸣泽的楹花一样光风霁月、襟怀坦荡,事实也的确如此——他是冷面人,然而面不表心,面上愈淡,心便愈浓。   因为心善,能容得下一个从外头捡回来的血脉不纯的私生子。因为心善,他为其处理了那位始乱终弃的氏族渣滓。因为心善,偶见私生子受到欺凌,便认下私生子作弟弟,还请求家主将其与其母亲的名字写入族谱。族中有什么事,事事都能找他,往往决断利落、行之有效;他对江家人向来毫无防备,到头来受了挫,终于知道要防备。   宿淮双刚入峰那段时间,他常常闭关。在净玄峰上一般是找不到他的,他自认无意与他人多做接触,对弟子态度虽称得上温和,更多的却是疏离,对待宿淮双也是,不摆架子吓到他、做好分内之事,除此以外,别无优待。   偶尔一次深夜踏雪归来,见到了独自一人蜷缩在走廊背风处的宿淮双。   原本就瘦小,穿着岑玉危在山下给他买的冬衣,背对着他,怔怔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发什么呆。不远处就是孟林的房间,门窗缝里透出来些许暖光,房间里的温度显然要比廊下高很多,然而同样不知为何,他没有进去。   靠得稍微近些,发现双手冻得通红,脸颊而耳朵也是。他没有察觉背后有人,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江泫出声询问:“为何坐在这里。”   江泫本身就是净玄峰的一片雪,若他不想让人察觉到动静,便没有人能听得见,遑论一个毫无修为的幼子。他蓦地出声,似乎将宿淮双吓了一大跳,他慌慌张张地转头,看见站在身后的白衣人,第一反应是抿唇起身,摆出认错的姿态。   他没有回答江泫的问题,江泫只好自己猜测。   “想家?”   宿淮双重重地摇头。   “受了欺负?”   宿淮双同样摇了摇头。期间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带着小心翼翼与些许诧异,似乎没想到江泫会来问他这些。   这些原就不是什么不能问的,同样是作为未来师尊的“分内之事”。江泫继续道:“课业有疑?”   宿淮双看起来想摇头,最终却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江泫道:“为何不问师兄。”   宿淮双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卖师兄:“岑师兄有事未归,孟林师兄喝醉了。”他低头不看自己,在夜色倾轧之下显得有些单薄。江泫直觉他心情不好,福至心灵,隐约猜到他是不习惯峰上的生活。   年纪小小,孤身一人,确实委屈。孩子受了委屈,需要人哄,江泫原本起了心,略一怔后又被压了下去,面色冷淡下来。他向幼子伸手一招,示意他起身回房,却不想宿淮双盯着他的手掌看了一会儿,竟然试探着伸出双手,一手两个,握住了他的手指。   江泫:“……”   这一握有如定身之咒,把江泫死死扣在原地。片刻过后,他艰难道:“你做什么?”   他一问,宿淮双又迅速把手收回去,背在了背后。没想好怎么撒谎,最终江泫听见了他闷闷的声音:“您心情不好。”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净玄峰上每日千篇一律,将人心养得麻木、波澜不惊。然而宿淮双这么一说,江泫似乎就真的开始心情不好起来,唇角微微一抿,要将手收回去。   收了一半,掌心多了一颗糖。   宿淮双仍然埋着头不吭声,仿佛那糖不是他塞的;糖丸躺在江泫覆着薄茧的掌心,被糖纸包着,透过一角能看见里头蜜一般的色泽,在灯下泛着诱人的暖光。那是宿淮双第一次送给江泫东西,在对他有些害怕、疑心能不能留在净玄峰的时候。   而后是槐枣糕、桂粉酥、玉露团……每一样都如同今晚这颗糖丸,被江泫合掌收去。   这大抵是天下最简单的糖衣炮弹,却轻飘飘就地将江泫努力积攒多年的冷淡击了个粉碎。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到我房中来罢。”   宿淮双于是抬脚,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从以前到现在,他都跟在江泫身后。   江泫以为,他的身后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这自信也确有来源。而事实是这安全之所被他人击得粉碎,他晚到了一步,什么都没阻止得了。   他将刚刚取走渊谷少谷主性命的佩剑交还给垂手侯在门前的方子澄,靠近床沿,探手将宿淮双凌乱的头发理了理,道:“如何?”   方子澄道:“您走之后,他一直在睡,不曾醒来过。”   “嗯。”江泫淡淡地应道,“可还有事需要处理?”   方子澄道:“没有了。历练已经……结束。”   说到结束的时候,他微微顿了一下。这样的历练显然算不上是完满结束,地底的黑暗摧残神智,上几个月时保持清醒已是他的极限,更别谈精进境界,相当于下山数月,别无所获。   他收了声,感觉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江泫道:“既如此,走吧。”   没想到这就要走,方子澄连忙应道:“是……可是伏宵君,我们要怎么走?师弟的身体……”   话音未落,就见江泫向前倾身,指尖点在宿淮双的眉心,略微探查了一下情况。   饮了江泫一点血,他的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受损的是元神,其次是他的灵识,更因风氏瞳术与元神息息相关,视力也有可能会受损。   但是没关系,这些都能治好。只要人不死,就算受了再重的伤、患上再严重的疾病,也一定有办法治好,等到治好以后,再去找夔听算账。   江泫默然不语,收回的手拢在袖中握紧成拳,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毕露。然而他面上浑然不露,冷静片刻后,伸手握住宿淮双的手腕,又让方子澄牵住自己的衣角,灵力掠地,几息之间便回了净玄峰。   方子澄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撒开江泫的衣角,惊愕地后退两步,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陌生的房间里。   四周陈设极简,毫无人气,乍一看甚至有些家徒四壁的萧索寂寥感。西面挂着一扇木窗,窗外天幕低垂,大雪纷飞,方子澄一看着雪,立刻感觉一股寒气涌上心头。   江泫将宿淮双安置在榻上,抬眼见几步之外有些无所适从的方子澄,抬手撤了遏月府外的禁制,又给重月传了信,道:“御剑回峰吧。”   穿着天青色外袍的方子澄抱拳领命,似乎是想再问问宿淮双的情况,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背着佩剑告退了。   方子澄走后,房间骤然安静下来。江泫的视线轻轻落在宿淮双面上,神色紧绷,指尖扣着他的手腕,将灵力缓慢输送进他的体内。之前他剐下灵识作应急之用,暂时填补宿淮双破损元神的空缺,然而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想让他恢复如初,需要将其彻底修补好。   然而修补元神谈何容易。此为人之根本,世上独一无二之物。再者,他的眼睛……   江泫定定地看了宿淮双好一会儿,恍惚间又看见了少年在地上蜷缩着、浑身是血的模样。似曾相识的心悸之感在心底蔓延,仿佛这样的事已经在记忆中发生过几次,江泫却丝毫找不到它们的影子。   重月还没到,屋里太安静了。江泫听着少年微弱得快要消失般的呼吸,面上浮现一丝极为罕见的六神无主,微微俯下身,低声道:“淮双。”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却莫名有些沙哑。宿淮双在沉睡之中,不曾听见,他便又轻轻唤了两声,终于见少年眼睫一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瞳色沉静如初,却没有聚焦。看见他眼睛的那一瞬间,江泫的心狠狠一沉。宿淮双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又艰难地转动眼球,看见床边模糊一片的江泫。   “师尊……”他的声音干涩嘶哑,“我……”   江泫抬手,覆了上去,声音平稳地道:“睡得久了,才醒过来,有些模糊罢了。”   然而宿淮双总觉得,江泫的手掌在发抖。他费力地抬起手,掌心覆上江泫的手背好一会儿,才确认了这是真的。   意识苏醒过来以后,疼痛也跟着复苏了。少年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将声线里细微的颤抖压住,抿唇浅浅一笑道:“好。”   他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一弯,眼睫也轻柔地扫过江泫的手心。江泫被掌心这点细微的动静引走了注意力,听少年状似平常地问道:“师尊,我睡了多久?”   江泫涩然道:“没睡多久。”   宿淮双道:“我们回净玄峰了吗?”   江泫道:“嗯。”   一时默然无语,只剩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宿淮双原本握着江泫的手,现下有些握不住了,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察觉到自己的眼睛或许出了一些问题,微微一眨,却感觉江泫的手也跟着一僵,便立刻不动了。   他道:“师尊,对不起。”   “……为何道歉?”   宿淮双道:“是我警惕心不够,让师尊担心了。”   他的语速很慢,每说一句话都要歇好一会儿,才能维持正常状态接上下一句。然而说话的时候,他始终微微笑着,覆在江泫手背上的指尖虽然虚软无力,却一刻也未往回撤过。   “如果我修为能再高一些……”宿淮双慢慢地、艰难地道,“师尊,是我不——”   江泫蓦然出声道:“不是。”   宿淮双盯着眼前那片模糊的昏黑色,没有力气再接话了。他能感受到江泫温和澄澈的灵力顺着经脉一寸一寸地流淌,灵力所经之处,疼痛便要微弱一些。普通人的灵力是无法控制到如此精确的地步的,与此相对,这也要耗费极大的精力。   宿淮双总觉得嘴里还留着江泫的血味儿。他庆幸当时自己还能勉强保持清醒,否则不知道江泫要喂多少精血给他。精血里头有他的修为、他的元气,送血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称作送命。   如果可以,他不想让江泫为他丢掉任何一样东西。   少年慢慢闭上眼睛,脑海里杂乱地闪现画面。一会儿是江泫将他扶起来时僵硬茫然的神情,一会儿是藏在黑纱斗笠下的元烨,然而最后它们都会变成夔听狰狞可怖的眼睛。   他听到了的。   戴着黑纱斗笠的人说——容器。   夔听有一部分残魂没有被封住,逃出了苍梧山底的封印。自己是夔听相中的容器,它找了自己很久,但如同元烨所说,它此行只是来“看看”他——用它自己的眼睛,从元烨额头上张开的,那道瘆人的血缝。   身体被邪之又邪的东西预订,这并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然而宿淮双太累了,他躺在江泫身边,甚至已经没了愤怒的力气,余下的一点点精力,全部放在了江泫的身上。察觉到江泫的担忧时,少年脑海中闪过的全然都是庆幸,然而欢喜的余波过去之后,涌上来的又是铺天盖地的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觉得非常非常难过。   仿佛无形之中被另一人的心绪影响一般,悲伤平地而起,一遍一遍地冲刷宿淮双残余的理智。然而这悲意也没能持续多久,黑暗一层一层地涌了上来,他虚脱一般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须臾,木门被人推开了,重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今日穿着一件暗花白棉裙,眉间发上栖着婆娑的雪气。收到江泫传信时她便启程向净玄峰上来,然而她并非武修、未习御剑术,便炼化了山腰的一树红梅,让覆着薄雪的乌枝将她托上遏月府。   一只脚迈进门,目光不过随意一扫,却立刻定在了江泫身上。   她愕然地睁大眼睛,道:“伏宵,你的灵识是怎……”   话未完,江泫转过头来。看清他神色的一瞬间,重月还未说完的半句话被生生截断在口中。   自己这个师弟,从小长到大,没露出过几次这种表情。一次是师尊仙逝,一次是天陵险些殒命,一次是百年前将他接回门派,他刚刚醒来时。再有一次,就是现在。   茫然的,混杂着些许愧疚与束手无策。然而他所愧疚的事,往往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大多是来自命运、或者他人的嘲弄。它们绕过他的剑锋,指向他身后之人的脖颈,瞬息之后便只剩一片血光,原本不是他的错,最后却要他来承担这些重量。   他总是在愧疚,而愧疚是一把剑,能将最为坚强的人都戳得千疮百孔。恰如现在江泫破破烂烂的灵识。   重月不过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感到鼻尖发酸。   修士的灵识……是不能碰的。它们生于灵台,与修士的精神相连,是修士体内最为纯澈之物。元神尚且有污浊,但灵识没有。寻常修士的灵识,连一点污染都受不了,他竟然生生从自己身上剐下来这么多……   ……该有多疼啊。   这些缺损,又要如何去修复呢?   重月闭了闭眼,将眼底的湿意强行逼了回去。她快步上前,揽过江泫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拥抱。   “没事,宵宵。”她道,“师姐来了,师姐来想办法。”   *   姑胥城北,别院外。   夜风拂过一地身首分离的尸体,惨淡的月光流泻,照亮一片沾满暗红血迹的地面。这里和白天江泫离开时大差不差,尸体白天怎么倒的,晚上还是怎么倒,元烨背靠着别院溅满血迹的墙面,干涸的瞳孔中映着一轮尖尖的银月。   元神脱离躯体后,身体只是一团不能行动的肉块。他的灵识在白天被夔听撕成几半,现在又被对方随意缝缝补补,连带着元神一起塞   回身体里。   片刻过后,他的眼睛动了。起先是瞳孔微弱地一缩,随后眼球开始转动。慢慢的,他因为吞剑被迫打开的嘴合上了,尖锐的剧痛席卷全身,他向前一弓腰,不受控制地趴伏在地,因为只剩下一只手臂,无论如何也撑不起身体。   在他的面前,一句无头尸体也同样动了。   他以一种异常诡异的姿势站了起来,在人群之中行走一圈,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头颅,挪正位置之后,对着脖子按了下去。伤口连接处闪过一道被灼烧一般的黑红光芒,这光芒沿着伤口走完一圈以后,断裂伤就此消失不见。   尸体慢悠悠地踱步到元烨面前,开口说话了:“就这么喜欢这具身体吗?破成这样了,还要回来捡?”   元烨伏在地上,不说话。   他的手臂被江泫一剑削断,又在这儿晾了大半天,早就流不出血了。夔听看了一眼,一边微笑,一边绕着尸堆又走了一圈,这次是为了找元烨的手。   很好找,其他人断的都是头,只有他一个人断了手。断手提在手中也没有几斤几两,娇弱得像是凡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公子,丝毫不像习武的修士。   夔听提着手,笑盈盈地在元烨面前蹲下来,将断手按回他的伤口处。做这些的时候,他的表情十分寻常,像是在玩什么简单的拼接游戏;视线挪到元烨身上时,他平凡的面孔上浮现些许笑意,在月色之下显得无比瘆人,见之便觉毛骨悚然。   元烨平日里的作态,有八九分都是学他的。然而学没学到精髓,拿来虚张声势倒是够用,不似正主这般,端着一张笑面往哪儿一坐,哪儿就是尸山血海。   断手被安上了,妖力走遍全身,其余的伤口也在极速愈合。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个被江泫削得破烂不堪的身体就已经完全恢复了,然而元烨仍然垂着头,没有出声,也没有起来。   夔听道:“怎么不敢看我?”   元烨肩膀一动,手臂使力,撑着自己慢慢坐了起来。坐起来以后,他沾满泪水的眼睫、还有脸上数道透明的水痕,便通通暴露在夔听的视野之中。   重新活过来以后,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尖声威胁、嚎啕大哭,反而像是一只漂亮木讷的人偶,默默地流泪哭泣。眼泪冲开脸上结痂的血痕,留下一片污浊的痕迹,夔听饶有兴趣地打量片刻,抬手,织锦马车中便飞来一块雪白的绢布。   他捧起元烨的脸,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脸上的污血。直到白净的面庞露出来,他撤回手,笑眯眯地问道:“有什么感想?”   元烨道:“我要杀了伏宵。”   夔听道:“不对。”   青年跪坐在他面前,默不作声地等待他的后话。   因为办成了想办的事,夔听的心情似乎很好,话也多了些。他蹲在元烨面前,细致地教导道:“神格之下,尽是蝼蚁。对待蝼蚁,不能用‘杀’字。”   “你是我的信众,只要在我的注视下,便等同拥有我的一切。不死、不灭、天命眷顾、颠倒众生。”他悠悠然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元烨咬紧下唇,视野模糊起来。他向前倾身,双手抓住夔听的前襟,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小声的呜咽在最终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背后覆上来一只宽大的手掌,它轻轻抚过青年颤抖的脊背,听见他从喉中挤出来的、哭腔破碎的宣告:“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夔听轻轻一笑,低头附去他耳边道:“能做到的话,我等着你。”   那头颅贴着元烨的侧脸,说完这句话,立刻断裂了,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磕上元烨的肩骨,又砸上地面,骨碌碌地滚远去。方才被夔听擦拭干净的脸庞又溅上血迹,青年额头上的眼睛短暂地张开一瞬,化为血线重新没入他的身体里。 第46章 纷至沓来6   净玄峰, 遏月府。   有重月在,宿淮双的状态很快稳定了下来。江泫坐在窗前,遥遥望着重月忙碌的身影, 在净玄峰熟悉的大雪之中,脑海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慢慢松了下来。   “听天陵说, 你们是下山救人的。”重月道, “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元神受损,一个居然用灵识去补元神。”说到这里, 她转过身瞪了江泫一眼,颇有些缓过神来秋后算账的意思。   江泫被她一瞪, 心中竟然浮起一丝诡异的心虚。   他欲盖弥彰地撇过头, 选择性地略过了她的谴责, 道:“碰上了一些意外。”   他现在作为失去记忆的伏宵, 理当是不会知道夔听的存在的,只好用意外作托辞稍加糊弄。而重月也如他意料中的那般好说话,叹了声气,便不再追问了。   她正俯身用灵识检查宿淮双元神缺损的地方, 扫过少年眼睛的时候,动作却顿住了。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盯着宿淮双的脸看了一会儿,又异常谨慎地再次探去。   用肉眼看, 是看不见什么的。然而只消用灵识微微一扫, 便能看见宿淮双的眼睛上覆着一大片不住翻腾的浑浊血雾,其中包含着极其不详、又让她异常熟悉的妖力,甚至因为日夜与其相处, 稍稍一碰便觉得头疼欲裂。   她轻轻吸了一口凉气,撤回灵识, 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是夔听……!   认出妖力来源之后,重月惊疑不定的视线落到宿淮双身上,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果然……地下的封印出了问题。什么时候跑出去的?神魂跑出去了多少?!又为何会对伏宵的弟子出手?   问题愈多,神情便愈冷。江泫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面容,却能注意到她停下动作,问道:“发生何事?”   听见他的声音,重月的身体一僵。片刻过后,她与平日无异的声音飘了过来:“无事。只是有些棘手。”   江泫于是起身,走到床前。他比重月高出一个半头,往她身边一站,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窗口漫进来的光,屋中有些黑了。   “需要我做什么?”   重月道:“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和他都是。”她仰头看着江泫,表情虽然颇为镇定,但瞳中仍有一丝未隐藏完全的凝重。江泫猜到她或许猜出来是夔听,也猜到她什么也不打算和自己说,便也没有发问,等待她的后话。   “他的元神有破损,但没有离开,这些碎片都藏在灵识海里。”她道,“只要将它们找齐,再开阵补元,便没有大碍了。”   江泫道:“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重月道:“只是附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说到“不干净”几个字时,她向来清丽冷淡的面上罕见地浮现了一丝嫌恶,接着道:“棘手的正是这个,并非没有驱除的方法,只是若要寻法子……或许要往栖鸣泽走一趟。”   栖鸣泽。   听见这个名字,江泫的心中微微一动。   他垂下眼帘,道:“为何?”   若是有什么世间找不到的秘法,直接问他就是。江氏里头的东西,能看的、不能看的,他几乎都已经看完了。   只可惜,这次要用的并非是什么秘法、阵法,而是实打实的只能在栖鸣泽内取到的东西。   重月道:“栖鸣湖的湖水,是这九州之中镇邪效果最好的,有‘神水’之称。他眼上所附之物实在麻烦,恐怕需要用到……”说到一半,她微微一怔,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道:“不用去了。九门会武快到了,这次举行的地点就在上清宗,江氏的人会来的。”   “江家虽避世不出,但族中人大多慷慨正义,再者我与他们上一任家主有些交情,应当能讨来一抔神水。”   江氏家主……   现在这个时间点,原本的江泫恐怕已经死去了。江泫死去没过多久,他的父亲江槐尘、也就是江氏原本的家主亦阖目追随祖神而去,前世江泫穿过去让原身活了下来,江槐尘却仍然死了,想必这一世结局也不曾改变。   家主和他唯一有继承权的嫡子都死了,主位空缺,便要抓别人顶上。重生之后,江泫从不曾主动打听过江氏的事,此时心中却有些冲动。   他斟酌片刻,还是开口询问道:“江氏现任家主,是谁?”   重月道:“江氏上一任家主之弟的长子,江鸣岐。虽然年轻,但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往后想必大有作为。”   江泫对这情势缄口不言,没再多问。按照原本的轨迹,江明衍此时应当还未认祖归宗,正在小门派中历练。江氏之中,确实只有江鸣岐有这个资格。   随着这个名字一同浮现在眼前的,是故人的容颜。   江鸣岐、还有他的妹妹江鸣鸢,他们二人同江氏少主从小一同长大,江泫穿过去以后日日与他们相处,交情不可谓不深。纵使结局是受人挑拨反目成仇,江泫却从不曾恨过他们。   江氏人性格大多温淡、不理世事,而江鸣岐兄妹是其中截然不同的两团火。哥哥脾气火爆、嫉恶如仇,妹妹张扬恣意、心直口快,两人从小就是能将栖鸣泽闹得天翻地覆的混世魔王。   江鸣岐那样自由自在的性格,骤然被抓上家主的位置,行事处处受限,想必相当不好受。不知上一世自己死去以后,又是谁接替了家主的位置,背着近乎支离破碎的江氏继续向前走?   “……宵……宵宵……?”   江泫在重月的呼唤中回过神,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这样唤我。”这不假思索的话一说出口,便是一怔。   重月也是一愣,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又来了”的神情。她顺应江泫的心意,撇去那个让现在在九州享有盛誉的仙君感到难以启齿的小名,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道:“好……伏宵。你为何在出神?我叫了你好几次。”   江泫道:“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重月道:“什么往事?小名被弟子听见的时候吗?”   她仰头看江泫,一贯稳重的神色中带着点揶揄。她其实也不知道面前之人想没想起来、想起了多少,只是方才听他那样说话,莫名有些怀念。   虽然提问,但也没指望能得到回答。重月低下头,鬓间一直素银钗缀着流苏,映着白而净的雪光,显得清冷出尘,又带些久久习医之人的悲悯。   “不要嫌我唠叨。最近你的灵识不要动,也不要带你徒弟下山。好好呆在遏月府休息,等我明日带人上来,开阵补元。”   江泫心知,重月之所以让他不要带宿淮双下山,是因为猜到夔听盯上了他。今夜必然会有人去确认苍梧山下的封印,届时知情者都会知晓,夔听的躯体消弭,一部分神魂挣脱了封印。   让他们得知这消息,也不知是好是坏。   夔听栖居在渊谷少谷主的身体里,然而稍稍一想,便有一种合理的怀疑:渊谷是夔听在险些成为它坟冢的赤后之上建立的。再者夔听盯上宿淮双的原因,江泫仔细思索之后,认为只有两种可能性。   其一,夔听在找容器。   其二,宿淮双的眼睛,对它有威胁。   二者选一,或者二者皆有。毕竟,从来没有哪双眼睛是能透过实体看到妖神的神魂的,也不会有哪双眼睛只是看见夔听的神魂就会给主人的身体带来如此大的伤害。它们之间似乎天生相斥,其中似乎又潜藏别样的机缘。   他对风氏的瞳术知之甚少,尚不得解,但既已事发,此后必然需要警惕。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   ——“不用灵识,如何将他元神找齐?”   重月道:“我让天陵帮忙。”   江泫默然片刻,道:“我可以。”   重月似乎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眉尖皱起,用罕有的严肃语气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灵识的状况?”   江泫道:“我知……”   “你不知道。”重月道,“你不仅不知道,你还想用。”   江泫:“……”   他被刺得有点哑口无言。   疼吗?   自然是疼的。   能补好吗?   未知数。   寻常修士灵识生于灵台,若受损受污染,运转心诀、服食丹药,再去灵气丰沛的地方呆个三年五载,或许能自愈。但江泫没有灵台,灵力储藏于元神之中,一旦受损,修补便成了天方夜谭。   但他实力不弱,削下来的也不多,想着或许不补也没关系。然而重月一听,气得扭头就走了。   走了一半,她又折回来道:“让玉危带些炎星符上来吧。他很畏寒,但山浮梅殿不方便起阵,让他暂时留在这里。”   江泫一愣,待重月走了之后,俯身伸手向宿淮双面上一探。果然,冷得像冰。在姑胥城主府井下的时候也是,脸和手,没有一处是热的。   仔细一想他每日似乎总会在身上多加一见里衣,习剑前脱去外袍时,能看见一截雪白的领口。一个畏寒的人在终年覆雪的净玄峰上呆了这么久,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他怔怔地看了宿淮双班半晌,抬掌覆住了自己弟子冰凉的手。   第二日,重月带着天陵和她的亲传弟子上了遏月府。亲传弟子年芳三百一十岁,容色甚美、端方沉稳,带着起阵需要用的材料,入了遏月府、拜过江泫与天陵后,动作利落地与重月一同着手布置。   天陵的视线在宿淮双和江泫身上走了一个来回,看上去快气炸了。   他对江泫冷声道:“你去休息。”   江泫的视线扎在宿淮双身上,没有说话。   天陵道:“伏宵!”   江泫于是将视线转向他,冷淡之中带着些许茫然,似乎不懂他为何这么大的火气。   天陵被他一盯,气得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将怒火稍微压下去一些,他开始说重月昨天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谁让你削自己灵识的?”   江泫道:“事出突然。”   天陵道:“那也不是理由!”   他是真的生气,一团火窝在心里。舍不得对江泫发,又不能对宿淮双发,就坐去床尾生闷气。重月的弟子何曾见过大名鼎鼎的冷肃仙人天陵君这等做派,眼观鼻鼻观心自己忙自己的事,丝毫不敢开口说话。   天陵坐在床尾生气,气着气着仿佛又想起了伤心事,还是顶顶伤心的大事,频频转过脸来看江泫,眉眼都低垂着,周身气氛委顿,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江泫伸手帮宿淮双掖好了被子,转头耐心地问道:“怎么了?”   天陵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真正消了气,忧心忡忡的目光落到江泫身上,轻声道:“……疼吗?”   江泫道:“不疼。”   重月埋头布阵,闻言道:“惯会撒谎。”   于是江泫也不说话了。   几人在房中僵持许久,唯二认真的只有两个——认真布阵的亲传弟子,认真睡觉的宿淮双。少年不知梦到了什么,睡颜安稳平和,丝毫不露苦痛之色。其余三人,心中各有心思。   重月想的是怎么劝江泫不要下阵,愁容满面;天陵则想起以前师兄将自己从师门废墟中挖出来时的往事,触景生情。江泫只是在想,要怎么在宿淮双醒来之前,绕过江氏,将他眼睛的事情解决掉。毕竟会武是要参加的,他未来广远,是自己没能尽到保护的责任,不能让他年纪轻轻就背上眼盲的冤名。   还有一条,一会儿拼元神,必须得自己亲自去。这差事费心费力,损耗极大,其余人未必吃得消。   再者元神中保不齐带有记忆……自己的弟子,还是不要叫他人看去了。   开阵之时,三人又在房中争了一圈。说是争,但江泫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他坐在师姐和师弟之间,满头绕的都是苦口婆心的劝说,神色安稳得如同老僧入定。   然后,刚一开阵,他就抬手扣住天陵的手腕,趁着对方愕然之间,抬脚向阵中迈了一步。   灵阵的华光骤起,下一刻,江泫便已经站在了宿淮双的灵识海里。   灵识海,境由心生。人心中最喜欢什么,灵识海就会变成什么样。江泫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喜欢,因此他的灵识海是一片荒芜萧索的黑;宿淮双的灵识海与江泫相比,可谓有天翻地覆的差别。   宿淮双的灵识海,是一座宁静和平的小村庄。   看不出是哪个地界,有山有地、草木茵绿。村庄不大,都是泥胚矮房,上头覆着层层深黑的瓦,从村头到村尾有两条岔路,路上可以看见光屁股小孩嬉闹的身影。   正是农忙的季节,举目望向村子周围,能看见农人扛着锄头忙碌的身影。然而奇怪的是,这样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季节,正在下雪。天幕灰沉沉的,地上却不暗,薄薄的霜花从天幕缓慢飘落,偶有一片栖进江泫的眼中,被热气一蒸,便化成水珠顺着眼睑流下,像是一滴剔透的眼泪。   江泫抬手将这水痕拭去,突然听见不远处有小孩道:“宿淮双,今日你怎么又没来!”   他转头一看,村中一棵古树下头,围了一圈威风凛凛的稚童。看年龄,小的有三四岁,大的也不过七八岁,也不知这天气到底是热是冷,都穿着一身短打,更有甚者几个小子学着大人的样子露肩露背,几条布挂在身上,彰显自己“身强力壮”。   他们之间站着一个小孩,生得白净好看,穿着一身朴素但板正严实的青衣。衣服老实,穿它的人也老实,从不东拽西拽,出门时扣子是怎么扣的,现在就还是怎么扣,衣摆也干净,一点泥点子也没沾上。   他站在他们中间,讷讷地低着头道:“昨天阿爹让我在家温书……”   一人道:“书有什么好读的!不如跟我们上山玩儿。”   另外一人附和道:“大牛说得对!明明都已经约好了,就你一个人没来。我们在山脚下等了你好久!”   大牛看来是个领头的,对着被围在中间的宿淮双道:“你再这样,以后我们就不等你了!”   宿淮双于是有些窘迫地低头道歉。他道歉道得快,孩子们原谅他原谅得也快。这个年纪的孩子根本就不记仇,不一会儿便又嘻嘻哈哈地玩到了一起。   一位叫“二狗”的团体二把手从怀里掏出一只泥雕,递到宿淮双面前,兴高采烈道:“我昨天做的!你猜猜这是什么?”   江泫也定睛去看。不看不得了,一看看出五只脚、额外还有一颗面容不清的兽头、一条尖如笔端的尾巴,头上歪歪斜斜地画了几道。身形魁梧,状如铁牛,然而没有角;面容猎奇、有碍观瞻,然而透着诡异的硬气。   实在看不出是什么。   宿淮双也没看出来,胡乱猜道:“牛?”   二狗勃然大怒。   “这是老虎!老虎!”他睁大眼睛指了指手中泥雕的额头,“好大一个‘王’字,你没看出来吗??”   宿淮双似乎惊呆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看。   江泫旁观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想起了中州边境小镇中的灯会,想起了少年在朦胧灯火中的脸。那天晚上他盯着那盏灯,同样也看了很久,如果自己没有将他拉开,他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死死地杵在人家摊子面前,非要看出来不可?   江泫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嘴角情不自禁地一弯。他甚至有点后悔,那天晚上没有将那盏“玄武神灯”买下来。然而这笑容不过展露片刻,立刻被江泫察觉到。他神色微怔地抬手抚过自己的唇角,垂眼片刻,又将手放了下来。   一旁年纪大些的小女孩道:“你那老虎这么丑,谁看得出来啊!”言罢从袖子中掏出一束小小的野花,牵过宿淮双的手,递到他手中。小姑娘眼睛弯弯的,对宿淮双说话时,浑然不似方才那般豪放,反而脸颊红红,带着点羞涩情态:“淮……淮双,这是我昨天给你摘的花。”   一旁的另一位小孩没料到这一出,睁大了眼睛,很是受伤地道:“娇娇,你什么时候摘的花?为什么我没有?”   娇娇转过脸,十分率直地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我给淮双摘的,才没你的份儿呢。”   宿淮双于是用双手捧着花,神色更局促了。他长得好看,收拾得也干净,在这一堆孩子里头,似乎格外招小姑娘喜欢。   江泫神情莫测,看着宿淮双颇为拘谨的神情,鬼使神差地想道:原来小时候还是会害羞的啊。   长大了,就只知道读书、习剑了,身边的小姑娘一眼都不看。哪儿有姑娘,他就绕开哪儿走,在布庄被人上下其手一番,不似寻常少年那般飘飘然,反而气得脸色发黑,浑不似现在。   中间到底发生什么了?   带着诡异的心情,江泫继续旁观。   中间这个小孩,应当就是宿淮双的破碎的元神之一。在他没看到自己之前,自己是无法和他说话的;好在江泫有的是耐心。就这样站在薄雪之下,听童言稚语半晌,村子那头传来一声柔婉的女声:   “淮双,回家吃饭了!”   听见这个声音,宿淮双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从孩子堆里站起来,手中攥着那捧花,抬脚就往家里跑,边跑边道:“阿娘!”   一间竹篱小院里头,绕出来一个穿着粗布裙子的窈窕身影。   她的穿着与这村子中的妇人没什么区别,是最常见、方便做活儿的衣裙。掌心覆着薄茧,素发挽在脑后,生着一张沉鱼落雁的姣好面容,蛾眉曼睩、袅袅亭亭,气质温和宁静,眉眼间沉着些许岁月的刻痕,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美人最为出挑之处,乃是那一双眼睛。   深而纯粹的湖绿色,其中若枝蔓丛生、明透澈净,望之心神宁静,与之对视,只觉浩瀚深远,瞳底刻印,银星点点,是风氏嫡系的象征。   只看一眼,江泫就认出来了。   这是风氏那位天资卓绝、却早早逝去的圣女。其天赋之高、瞳色之好,让风氏整族都抚掌赞叹,期待她能带领风氏迎来又一个百年兴盛;然而圣女长到二十岁,却无端殒命,由家主亲自为她操办了葬礼,族中上下默哀了整整三日。   鲜少有人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位圣女其实并没有死去,而是和一位家仆私奔了。这对于尊卑分明的风氏来说乃是惊天丑闻,值得他们成为玄门上下数十年的茶余谈资。家主勃然大怒,折断了昭示族中子弟生死的灵命牌,将圣女逐出风氏,此后再不相见,圣女随丈夫一起离开玉城行于世间,私奔的第四年,在某个村庄停下脚步。   他们生下一个孩子,取名宿淮双。 第47章 纷至沓来7   风氏圣女名叫风杳, 是风氏家主最为疼爱的一个女儿。再加上其天赋异禀,在风氏之中向来众星捧月、前呼后拥。风杳有一个天资不佳的哥哥,名叫风迁。   此人不仅天资平庸, 待人接物也无亮眼之处,在风氏之中空有嫡长子的名头, 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将他放在眼里。然而他性格温和、为人正直, 孝顺父母友爱兄妹,对待妹妹风杳乃是独一份地好。   二人还在风氏的时候, 族中仆人可断言:若非能力不够,风杳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 风迁也一定会给她摘下来。然而就算自己摘不下来, 他也会尽力找寻其他人来摘。   风杳慢慢长大, 出落得越发标致, 各方前来提亲的世家子弟险些踏破了门槛。更有甚者半夜三更翻入风杳院中,企图与佳人春风一会,被她亲手打出了院子,哭爹喊娘地回了家。   风迁嫌弃这些人的品行, 不想脏了妹妹的手,于是将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护卫自己的一名死士拨给了她。   死士名叫宿肃,和风迁同岁。宿肃是被风氏出了价钱买回来的孤儿,从小作为死士培养, 每日的工作就是找个主人看不见的地方守在主人身边, 随时听从命令、抹消掉一切危险与危险源头。他长得好、长得高,杀人动作也利索,只是天天都用斗篷遮着脸。   风杳逮到机会, 站在树下喊道:“肃肃!”   死士的名字两字同音,被她念出来, 有一种莫名的缱绻意味。树上的枝叶传来几声窸窣响动,她敏锐地找到少年藏身的位置,高声笑道:“断!”   少女的瞳中焕出华彩,宿肃坐着的那根数枝应声而断。树上于是掉下来一个长发凌乱、黑布蒙脸的少年,只是被风杳一盯,那黑布也断作两节,露出底下一张沉默俊朗的容颜。似乎没想到每天跟着自己的死士年龄竟然这么小,风杳新奇地看着他,眼神直白,一眨也不眨。   他避开少女的视线,慌慌张张地跪地行礼。   风杳道:“你比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世家公子长得好看多了!”   宿肃死死地低着头,耳尖红了一片。   风迁未曾想到,自己出于好心拨给风杳的死士,最终成为了将她大好前途横空截断的狠狠一刀。   风杳虽然长得温婉端庄,在族人众星捧月的态度中长大,最终却长成了个好强的性子。眼光挑剔、平生最讨厌烂泥扶不上墙的世家公子,能力尚可的,对其长相又不满意。每逢有人上门、或者被人约去远游推脱不掉,便暗中叫宿肃搞点破坏,再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笑着被少年带回府中,假装受惊,又能得到一段安稳的时间。   宿肃不识字,诗词歌赋都是风杳教给他的;无数个晴日雨夜,宿肃坐在风杳住的阁楼下,一边听楼上的琴声,一边擦自己的短剑。   再年长一些的时候,风杳向宿肃表明了心意。   宿肃是个闷葫芦,若是风杳不开口,他这一辈子到死也不会戳破这层窗户纸;即使风杳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他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   他不能忍受自己成为圣女生命中最大的污点,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横刀自刎。可他没死成,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躺在了风杳的床上,旁边是眼睛已经哭肿了的圣女。   命运的罗盘悄悄开始转动。   而后便是父女决裂、雨夜私奔,风迁在远游时被妹妹的死讯唤回家里,猜到了缘由,对着一口空棺枯坐半夜,终于忍受不了父亲的顽固与专横,与他大吵一架,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灵命牌。   彼时他已成婚,成婚的对象是个只见过一面的合适世家的小姐。妻子难产而死,他膝下育有一子一女,正是此后的继承人风定,与妹妹风愔。他对妻子和孩子无甚感情,平日态度不温不淡,甚少关心,折断灵命牌后,抛下二子独自一人离开风氏,此后再也没回来过。   这是风氏的陈年丑闻,只要一日还活着,就是老家主心中一道无法抹除的疙瘩。然而离开了风氏,无论是风杳还是风迁,日子过得虽然清贫,却都自在了许多。   风杳离家时,带走小时候喂养过自己的乳母。他们一路辗转到玉川之外的阜南定居,生活得异常安乐。因为身负灵力,习过玄门杂学,平日里帮人驱驱邪、看看风水倒也饿不死,只是一直犹豫该不该让宿淮双走上这条路。   然而宿淮双出生之后,他们反倒放下了心。   宿淮双没有瞳印,生着一双无比通透干净的黑眼睛。在变故发生之前,他向来如普通小孩一样生活,只是玩闹之余会被宿肃抓去读书,作为日后的谋生之道。   宿淮双抓着风杳的手向前走,懵懵地问道:“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吃饭?”   风杳笑眯眯道:“今天是个特殊的好日子。”   宿淮双道:“是什么日子?”   风杳于是弯起眼睛,抓着宿淮双的手晃了晃,道:“是咱们双双的生辰呀!”   宿淮双又蒙了一下。他乖乖地埋头跟着母亲向前走,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抬头道:“可是阿娘……昨年我过生辰,不是在冬天么?”   风杳顿了一下,面不改色地将话题揭了过去,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身影消失在一片薄雪之中。江泫安静地伫立在远处旁观,良久之后,抬脚跟了上去。   他活得太久,对于凡俗时的父母,已经全然淡忘了。但宿淮双还记得,这是一件好事。心中尚存净土,疲惫时便有栖息之处,精神得到休憩,才不会走上邪道。   宿氏一家四口,住在一间不大不小的竹篱院中。院内陈设简单,该有的一样不少,竹篱上悬挂着青绿的蔬菜,门前有红椒白蒜。四人住在一栋二层阁楼内,同简朴的院中不同,这阁楼修葺得颇为精致。   跟随风杳一同离开风氏的乳母年岁已高,坐在门前,看着宿淮双,便笑眯眯地起身去接,宿淮双看了一圈,未曾看到宿肃的身影,道:“阿爹呢?”   乳母姓云,称作云娘。云娘道:“老爷还没回来哩。”   宿淮双乖乖地点了点头。江泫刚好到了院外,从打开的篱笆门中走进去。   这是宿淮双的灵识海,他是外来者,在宿淮双没有注意到他之前,谁也看不见他,因此行动随心,无所拘束。阵法维持的时间虽然长,但还是要尽快寻机找齐宿淮双的元神,将其带走。   然而才迈进一步,江泫就微微一怔,有些愕然地发现,在宿淮双的背后,有一点灵光悄然浮现出来。   幼子对此浑然不觉,神色如常地与老妪说话,而在江泫的视野中,他身后的灵光越现越多,一枚、两枚、三枚,汇成一片细细的河流,拖着浅淡清澈的尾光,悠悠地向他飘来,环绕在他的周边,仿若白日璨星,柔光浅浅。   认清这是什么东西以后,江泫哑然,半晌无言。   这些……都是宿淮双破损的元神。   他竟然在无意识时自己将它们拼齐了,存在灵识海中,等着自己将他带回去。   泛着浅光的元神环绕在他身边,怯怯地似乎有些不敢靠近。江泫垂眼,温和地向前探出手掌,察觉到他散发的友好信号之后,立刻就有一枚飞进他的掌心。   霎那之间,江泫眼前天旋地转。   再一次睁眼,他站在了一片废墟之中,头顶瓢泼大雨。   还是方才那个村子,却景象大变。鳞次栉比的屋舍被一把大火烧成了黑灰,仅剩焦黑的土墙面、残留的几根断木,院中四处横尸,看不出如何死去的,也被烧得焦黑一片,认不出人形。偶有几个运气好、逃出屋子的,也被人一刀砍倒在地,血从村头流到村尾,淌进大雨冲刷出的坑坑洼洼里,一片不详的淡红。   单单一看,便觉触目惊心。   江泫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抬脚向记忆中的那座竹篱舍中走。毫无疑问,这里也变成了一片废墟,小楼被烧断了脊柱,轰然倒塌,一地狼藉。院前卧着一位成年男性,面部轮廓与宿淮双与六七分相似,正是宿肃。   他被人斩了一刀,伏倒在地,身体险些被一分为二,已经没了生息。   风杳在几步之外,死于一剑封喉,面色惨白,眼皮松垮垮地耷拉着,一双眼睛被人取走了。   江泫俯身去查看,手却轻飘飘地穿过了他们的身体。他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还在灵识海中。既不能用剑、也没有灵力,不能说话、无法被人看见,只能旁观藏于这片灵魂中的、既定的结局。   ……宿淮双不见了。在房中?还是侥幸逃出去了?   江泫站在雨中,心中罕见升起一丝焦躁。既然有这段记忆,就一定还活着,只是为何?这视角太过奇怪。   向来观察他人的记忆,都是直接入体,纵有能自由行动的情况,也不像这般,找不到记忆的主角。这一段记忆太过割裂,仿佛是有人强行拼凑上去让他记得一样,江泫入不了宿淮双的体,亦无法感知到他现在身在何处、状况如何。   他绕着废墟走了两圈,在一道缝隙中看见一只小小的手。   江泫道:“淮双。”   然而是徒劳。他听不见。   村口出现老妪的身影。   老妪打着竹伞,提着菜篮,刚走到村口,菜篮和竹伞便脱手落下,里头的萝卜青菜散了一地。她睁大眼睛,在瓢泼大雨之中满面惊恐地往村子里头跑,越跑脚步越踉跄,饱经风霜的脸上挂满了雨水和眼泪。看到风杳和宿肃的尸体时,她双膝一软,直直地跪倒在和着血与泥的水坑里。   风雨太过,似乎这遍天风雨都是她的眼泪。她在地上呆坐片刻,发了疯一般去小楼的废墟中找宿淮双。她实在太老了,佝偻着身体没什么力气,挖得手指血肉模糊、挖得血泪满面,才从废墟中刨出来一个满身是血的孩子。   他运气很好,断裂的房木为他支起了一小片空间,房屋倒塌没有对他造成什么损害,然而后背、左臂上被烧伤了一大片,皮肤焦黑,奄奄一息地伏在老妪的怀中,出气比进气少。   这景象明明白白地倒映在江泫眼中,他瞳孔微缩,怔怔地向前走了两步,感觉心口泛起一阵绵密的疼痛。只是没等他探手去摸摸宿淮双的脸,第二枚碎片就蓦地飞入他的掌心。   眼前景色再次一变。   这次江泫已经不再有身体了,他被引进宿淮双的记忆之中,变成了一团飘渺的灵。宿淮双离开了小村,被裹在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中,这黑暗一摇一晃,外头是云娘沉重的呼吸。   在村子被屠以后,宿淮双随着云娘踏上了回家的路。   云娘告诉他,他的父母都已经死去了,现在她要将他送回他原本的家里。出发时是夏季,暴雨过后空气发闷、风来又觉寒冷,云娘从村中寻了一床勉强算是干净的棉被将他裹起来放进竹背篓里,就这么背着他上了路。   宿淮双被棉絮裹着,仍然觉得冷。   不止是冷,一会儿冷,一会儿又热,一会儿又觉得手臂和背很疼。他意识模糊地道:“云婆婆,我好疼,好冷。”   江泫与他感官相连,感受到肩背和手臂上细密尖锐的疼痛。他受过的伤不少,很能忍痛,然而宿淮双此时不过一个奄奄一息的幼子,如何能忍得了?   竹篓外传来云娘苍老慈爱的声音。   “那是因为小少爷生病啦。等婆婆带你去镇上找大夫,吃了药,就不会疼。不会冷了。”她轻轻地哄道,“等小少爷好一点了,婆婆就带你回家。”   “回……家?”宿淮双断断续续地问道。   江泫心知,这是要送他回风氏。原就知道他是风氏出身,小时候在外漂泊,却不想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回去的。   他身上有烧伤,左手手臂、半个后背都是焦红可怖的伤痕,隐隐还在往外渗血。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感染,他现在发起了高烧,烧得意识模糊、声音嘶哑,说话的声音极其微弱,仿佛被冷风吹一吹,他就要死在这样的天气里。   云婆婆道:“小少爷的家在玉川,那里有小少爷的外祖父,他一定会很喜欢小少爷的。”   外祖父……   宿淮双迷迷糊糊地点头,就着蜷缩的姿势,将脸埋进棉被里。江泫能感觉到,他很想哭,却拼命忍住了。   从来的路上到现在,他有很多次想哭,却都忍住了。   他命大,在病情危重之前,云婆婆就已经到了镇上。雨天路滑,老人穿着薄薄的衣服,一家一家地叩医馆的门询问。她带的钱不多,医馆不肯诊治,兜兜转转大半天,才终于找到一家愿意开门救治的,付了身上大半的银钱,让大夫为他处理了身上的烧伤、又抓了几服退烧的药。   大夫有仁心,让他们住到宿淮双伤愈以后才走。只是虽然伤口愈合,身上却留下了大片难看的伤疤,即使是夏天,宿淮双也不敢着短衣,总是下意识地将手臂遮起来。   出入别州需要通行令,他们一路颠沛漂泊,云娘带着他一路乞讨做工,为他换来每日的吃食。   吃食总是不够的,因此他从小就细骨伶仃。婆婆疼爱他,乞来的吃食总是给他大半,宿淮双手中握着又薄又硬的饼,又掰下来一半递给了老仆。   从阜南到玉城,距离不短,两地交恶、车马不通,若想到玉川一带,只能自行前往。他们已经走了很久,沿途的风霜苦劳将老人身上的最后一丝生气吸食殆尽,寒霜烈日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即使眼瞳浑浊不清,她咧开嘴、眯着眼笑时,仍然慈爱如初。   “婆婆不饿,婆婆不饿。”她颤颤巍巍地哄道,“小少爷在长身体,要多吃一些,长高些,以后才拿得动剑,成得了仙……”   宿淮双茫然道:“拿剑……?成仙……?婆婆,仙是什么?”   云婆婆笑着道:“我也说不清楚。等小少爷成了仙,就知道了。”   宿淮双摇了摇头,将饼塞进她手里,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紧紧地靠着她。   “我不想成仙。婆婆,我们不走了好不好?”他低声嘟囔道,“外祖不来找我,一定是不喜欢我……”   其实不止是外祖。小小的孩子,已然明白了死的涵义,云婆婆越来越瘦、身躯越来越佝偻,耳朵越来越不好使,每天都在咳嗽。她像是一只火焰微弱的残烛,再烧一烧,就要死去了。   宿淮双不想她死。除了已经死去的父母,云婆婆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如果回家会让云婆婆劳累,他宁愿和她一直在外面生活。   “外祖不来找小少爷,是因为不知道小少爷的存在呀。”老仆笑眯眯地道,“等小少爷回家了,他一定喜欢得紧。到时候,小少爷就会穿最好的衣裳、住最好的房子,有数不尽的仆人伺候,不会像现在一样,跟婆婆在外头挨饿。”   她低头注视着宿淮双时,鬓角花白的头发常常垂下来一缕。人的眼瞳越老越浑浊,到后面宿淮双在她眼中已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然而视线是有温度的,她注视着宿淮双的时候,像是在注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自己唯一的寄托。   宿淮双道:“那我也不回去。我不喜欢那些,我只想跟婆婆在一起。”   老仆无可奈何地耷拉下眉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伸出两只枯瘦的手臂将宿淮双揽进怀里,宿淮双的脸颊贴着她的胸口,能感受到因为过于细瘦而外凸的肋骨。   “我们小少爷最懂事啦……”   婆婆很执拗,第二天仍然带着他继续走了。这次他们的运气稍好了一些,有出城的农夫愿意顺带捎他们一程,宿淮双蜷缩在车上睡觉,从白天睡到黑夜,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被疼醒的。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车夫和马倒了一地。云婆婆躺在一边,似乎摔断了手,疼得不住□□。宿淮双惊惶失措地向她扑去,见老妪脸上总是挂着的笑容不见了。她抱着手臂,寒凉的月光照亮她脸上数道浑浊而悲哀的眼泪。   从那之后,老仆的身体每况愈下。所幸他们已经离玉城不远了,老人用身上最后的钱托信使递了信,倒在城墙边咽了气。宿淮双跪在她身边嚎啕大哭,哭到嗓音都嘶哑了,就呆呆地坐在她身边,像是一具被抽干灵魂的木偶。   玉城的城门开了,马蹄铁踏上地面的声音铿然作响,一下一下像是命运的丧钟。   一辆华贵的马车驶出城,一队锦衣侍卫随行其后。像是得了车中贵人的命令,高大的侍卫长鞠躬领命,带人靠近了宿淮双,在几寸之外掀开衣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少爷,久等。”他声色低沉,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请随我等回府。”   宿淮双转过脸来。   在看清他眼睛的那一瞬,侍卫脸上先前带着的几分谨慎褪去,重重地皱起了眉头。   第三枚。   这次江泫能自主行动,他站在一间残破的小院子里,宿淮双满身是伤地靠在墙角,对面的檐下站着一位面容轻灵的粉衣少女,另一位少年靠着廊柱,事不关己地低头看书。   少女名叫风愔,若按血缘关系,她是宿淮双的堂妹。然而她丝毫没有堂妹样子,气急败坏地站在走廊上,对着宿淮双斥道:“谁让你去爷爷那儿告状的?!”   宿淮双垂着头,没有说话。   然而江泫能感受到他胸中烧起来的、能将人啃噬殆尽的戾气与愤怒,这愤怒如此鲜明,感知到它时,江泫竟然有些愣神,一时分不清这怒火究竟源自于他自身,还是源自于墙下的宿淮双。   差得远了。只因为血脉,他在风氏竟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实在古板,实在迂腐,实在可笑之极。江泫吸进一口气,感觉暴怒在心中闪过,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叱问没有得到回答,似乎将风愔惹怒了。她的胸膛重重地起伏了一下,抬手就要凝聚灵力对宿淮双出手泄愤,却被一旁一副漠不关心模样的风定开口叫停。   “行了,愔愔。”他淡淡道,“家主不是没罚你么?他要是今日死在这里,徒增些麻烦。”   风愔睁大眼睛道:“有什么麻烦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人,是家奴!贱命一条,就算我让人把他打死,又能怎么样?”   风定神色漠然地扫了一眼宿淮双,道:“他好歹是你堂兄。”   风愔脸色一变,眼中闪现泪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跺了跺脚,几步跑到风定面前,劈手将他手中的书卷夺走,道:“他才不是我堂兄!爷爷也不喜欢他。就是因为他的贱人娘和贱人家奴私奔,爹爹才会走,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她含着泪道:“老老实实嫁个人会死吗?非要和人跑出去,给家里蒙羞。蒙羞就算了,还要送回来一个——”   风定皱了皱眉,道:“注意仪态,愔愔。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风愔被他斥了一句,呆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却不敢说话了。她使了力气将风定方才在读的书摔在地上,从廊下跑走了。她走了没多久,风定也追着她跑走的方向离开,宿淮双撑着墙面艰难地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房间走。   江泫跟在他身后,抿唇伸手过去,却仍然穿过了他的身体。他看着少年沉默地进了房间,反手关上了木门。   他碰不到宿淮双,木门也碰不到他。江泫不用开门,就这样直直地迈了过去。   宿淮双随意寻了处地方坐下,神色冷淡,似乎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他浑身都是伤,嘴角乌青,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有不少血痕,然而江泫去晚了,只看见风愔娇横跋扈的做派,不曾看到这伤口是怎么留下来的。   府中不受宠的、连名头都没有的少爷,自然不会有什么能治伤的药物,多半都是自己熬好。   然而能熬得过几次?   江泫屈膝在他面前蹲下,抬手轻轻抚过他手背上的伤痕。这是记忆,宿淮双是不会有感觉的,也不会记得江泫曾经来过。然而在江泫指尖触碰少年手背的时候,竟感觉到他身体微微一僵,神色莫测地抬起头来,望向江泫所在的方向。   “……”   江泫微微睁大了眼睛。   宿淮双现在的神色,是江泫一次都不曾见到过的。阴狠、隐怒、戾气满盈,若此时给他一把刀,再将风氏满门吊在他面前,他能将这些人剐得一丝血肉都不剩。   ……是恨。   他心中有恨。   恨杀害他父母的人、恨凉薄的外祖、恨欺凌他的族中子弟、恨漠然惨淡的命运。这份恨意像是一把火,时刻不停地在他心中燃烧,直将他的清骨与理智焚尽、要将他变成只知仇恨的亡命之徒。   江泫见过这样的火,在江明衍眼中。   而江明衍最终做到了,他成功将负他的江氏搅得天翻地覆、破碎不堪,无论是谁也无法让这仇恨之火止息片刻。现在他再一次看见了这样的火,在宿淮双眼中。   这是平日里从不曾展现过的、被包裹在沉默乖巧的壳子之下的,将他对于这个徒弟的认知搅得天翻地覆,几乎有些头晕目眩,疑心自己将要走上前世的老路;然而他忘了将手移开。   宿淮双茫然地盯着江泫在的方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谁在哪里。然而他终究看不见,又抿唇低头,露出江泫熟悉的沉默神色,试探性地伸出手指,隔空戳了戳江泫的手。   江泫一愣,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心中的犹疑与杂乱情绪被他迅速清理掉,同时也反应过来,自己受了心魔搅乱。   江明衍是江明衍,宿淮双是宿淮双。他们从最开始就是不同的。被回忆绞缠影响自我,最是不可理喻,应当向宿淮双道歉。此时听不见,便出去再说。   只是,他想起宿淮双伸手来探自己,一时心情复杂。记忆在某一瞬有了意识,察觉到了自己存在,可这似乎只是最不可能的偶然,宿淮双没能找到奇怪感觉的来源,便安安静静地垂下了眼睛,不再试探。   入夜时分,有人敲了敲窗户。   是一名妇人,隔着窗户递进来几瓶丹药,哽咽着道:“小少爷,快用吧。这是家主托我送过来的,听说能治伤……”   宿淮双伸手将瓶子接过来,声音沙哑地问道:“是你对祖父说的吗?”   窗外的妇人讷讷道:“……是我。”   宿淮双道:“不必说了。祖父不喜欢我。”   “奴婢从小看着圣女长大,圣女还在的时候,家主有多疼她,大家都有目共睹。”她用衣袖将脸上的眼泪抹干净,“小少爷是圣女的亲生骨肉,与她长得像,家主只是见到您就触景生情,并不是不喜欢。”   “您看,他还托我来给您送药……”   宿淮双垂下了眼帘,将手中的瓷瓶翻面。在昏黄的月光之中,江泫看见了上面写的“回元丹”三个字。   ……这种丹药,是用来给修仙之人回复灵力的,不能治凡人的外伤。   家仆不识这些灵丹,想必是她从族中哪位子弟那儿偷来的,谎称作家主的名义,过来送给他。宿淮双显然也明白这些,用伤痕少些的那只手将瓷瓶递回去,道:“告诉祖父,不用费心了。”   窗外的妇人急道:“小少爷,您——”   宿淮双打断她道:“我的长相随父亲,我知道。祖父一看见我便会想起他,自然觉得晦气。杜姨,以后不要再向他提我了。”   那只满是老茧、皮肤粗粝得不似女子的手又将药瓶推了回来。“小少爷将这个留着吧。明日奴婢再去求一些……”她哽咽道,“小少爷是圣女的孩子,是风氏里最好的孩子。那几个……那几个……一定会遭报应的……”   宿淮双坐在房间里头,歪着头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月光顺着窗沿慢进来,照亮了窗前的一小片景色,在地面拉出分明的界限。   界限外是光,界限里是深渊。宿淮双坐在深渊里头,连袖摆都不曾沾染分毫月光。但他歪着头,额角轻轻地抵着墙,面朝月光,黑沉沉的瞳中便亮了几分;江泫于是转身去月光下,和他肩靠肩地坐在了一起。   他比这时候的宿淮双高不少,坐得矮些,便好似宿淮双靠在他的肩膀上凝思休息。   他们靠在一块,宿淮双慢慢闭上了眼睛。眨眼间时间滑过三日,前院中传来喧闹之声。   宿淮双腿上有伤,近日恶化,下不了床。纵使前庭声讨如雷、摧山排海,他也去不了,只能靠着墙,在春日婉转的莺啼之中听见零星几句:   “……无可赦……”   “盗灵丹……包天!”   “……在可耻……处死……拖……府外……”   他慢慢睁大眼睛,眼中光芒就此黯淡了。   第四枚。   江泫不再看了。他从元神碎片中漫漫如广海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再一次回到了那方宁静的小院里头。   云娘正拉着宿淮双的手,笑眯眯地询问他今天想吃什么好的,宿淮双则悄悄抱怨,风杳总是记错他的生辰。   风杳道:“我怎么会记错?等你爹爹回来了,我问问你爹爹。”   宿淮双道:“就算问了阿爹,阿娘明年也记不住。我……”   他说到一半,却不说了。似有所感地转过头,见院中站着一位陌生人。   仿佛没见过,仿佛又无比熟悉。上一次见他,好像是很久以前了。但他自己都没有活多久,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那人生得极俊,一身仙人雅气,站在薄薄如絮的白雪中,更显清贵洒然、此世无双。然而眉眼低垂,不知为何,显得哀伤。宿淮双总觉得,他天生就该这样站在雪里的,可不知姓名、不知如何称呼,纵使有亲近之意,也怯怯地不敢上前。   直到那人俯身,对他伸出手。   江泫道:“淮双,到师尊这儿来。” 第48章 纷至沓来8   江泫从阵中醒来, 身体脱力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栽。   旁边立刻伸出一只手将他拽回来,江泫握着天陵的手臂稳住平衡, 好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这种感觉有点儿不妙——让江泫想起了刚从幽州醒来时步履维艰的境况。   好在这次的异常只是暂时的,有人拖过来一把凳子让他坐下, 他靠着缓神, 听重月担忧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江泫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感到头疼欲裂。用灵识做这种事损耗是会很大, 但没想到进去没多久,出来也是这幅光景。得亏宿淮双自己将元神找齐了, 要是让他一枚一枚地去找, 指不定要花多久……   等到头痛稍稍缓解一些, 他问道:“我进去了多久?”   重月道:“已经过去一天了。”   江泫抵在额头上的手微微一顿。他将手放下来, 莫名道:“一天?”   遏月府上景色日日不变,看环境自然看不出什么。再加上进去的时候是多少人、出来的时候还是多少,一时恍惚,竟丝毫没察觉到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一天……”他喃喃自语一句, 慢了半拍才想起来正题,道:“元神找齐了。”   天陵道:“已经修补好了。剩下就是喂丹药、让他好好养。倒是你,元神都补好了还没出来……再晚一会儿,我就要进去找你了。”   江泫这才发现, 天陵抓着他的手异常用力, 直到他靠上椅背,才稍稍松开了些。他安抚性地拍了拍天陵的手,道:“我无事。”   坐了一会儿, 仍感觉身处梦中。   宿淮双倒是乖,他一唤, 便撒开乳母的手,噔噔噔地跑到他面前来,小心翼翼地将手放进他的掌心。那时候小孩的手还是暖和的,像一只软乎乎的小暖炉,不像现在这样冷。   恢复些力气之后,江泫起身,走去宿淮双的床沿坐下。那团黑红色的雾气仍然包裹着少年的眼睛,一日不消,就一日看不见。再者他的身体对夔听妖力的抵御能力似乎格外弱,这样一直附在眼睛上,会不会侵蚀灵魂还犹未可知。   天陵一见他可劲盯着宿淮双的眼睛瞧,心中便警惕起来。果不其然,江泫一开口就是:“淮双的眼睛……”   “师姐已经给江氏传信了,九门会武时,神水应当会送到。”天陵道,“等神水到了,妖力自然能解开。”   听见江氏二字,江泫面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既如此,便好。”   原本天陵和重月都在提防他下一步有什么想法,听他这么说,心中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重月倒还好,天陵一想起江泫为了这个弟子损了灵识、又费心费力,一时感觉后槽牙有点痒。   他刚想劝江泫回去休息,这儿留重月弟子来守,便听江泫道:“他眼上所附之物,我想将它移走。”   天陵双目微张,立刻猜到了江泫的想法,心中猛地窜起一把火,几步到他面前,道:“不行!没有这样的法子!”   然而有或者没有,并不是天陵说了才算的。他是个剑修,脱口而出此言也只是出于对他的关心,江泫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有些许无奈。   一来他并非伏宵,无法坦荡地接受重月与天陵的善意,心中总觉得有所亏欠。二来宿淮双身份特殊,不可不保。自己现在能行走世间,相当于是从系统那儿赊了一条命,它给自己的任务,不可不尽力完成。   他有难言之隐,无法言说,落到天陵眼中,却叫他火冒三丈。知道自己劝不动,冷着脸道:“若你想要完全护一个人,总有一天会丢了性命。”不等重月出声呵斥,拂袖离去。   重月的亲传弟子早已缩到了墙角,默不作声地当隐形人。重月同样不赞同江泫的想法,然而听见天陵方才那一番话脸色也有些发白,纵使有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了。   她有些难过地垂下眼帘,道:“你的灵识短时间内不能像以前那样用了,要养,不然会很疼。若将他眼上所附之物转移到你的眼睛上,没有了灵识,就和眼盲之人没什么区别。”   江泫的眼尾微微一弯。   “我心不盲。”他道,“少一双眼睛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淮双还年轻。再者……”   他微微一顿,因为不想用江氏的东西,又想让重月打消忧虑,十分不情愿地补上一条:“三月之后,神水便到,届时可解。”   重月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从没见你待哪个弟子如此上心过……希望他值得。”   第二日,江泫的目前蒙上了一条三寸长的白绫。修仙之人原本就五感通透,视力受限之后,耳力便愈发敏锐起来。不能用灵识是有些不方便,但习惯之后倒觉得也还好,身体无大碍就能行动自如,唯一的缺点是有点找不着东西,比如看不见跪在自己边上的宿淮双在哪儿。   少年在修补好元神的第十日醒来。未苏醒时重月每日前来喂药、悉心照顾,灵丹妙药不要钱似的往下砸,听她讲,宿淮双每日的状况都要比前一日好一些,再加上他年轻力壮,不出半月就能好转。   江泫坐在椅子上,异常欣慰地颔首,下一刻,便听重月严厉道:“今日的灵泉泡了没有?”   江泫唇角心虚地一抿。   遏月府内有一汪冷湖,汇于正中,湖水是西侧引来的灵泉。水泽受苍梧山山气浸养,灵力丰沛,纵使处于极寒的遏月府,也终年不冻,清野对此眼馋已久,时常带着亲传弟子、拖着一大箱蔬果往山上跑,后来江泫便直接让他施术抽走,谁知灵泉换了个地方之后竟变得与普通泉水无异,江泫猜测,应当是清野喜极而泣的眼泪滴进穷天乾坤袋中所致。   总而言之,灵泉再次从泉眼中汩汩流出,汇成了一汪新的冷湖。重月向其中撒了一捧药花,花瓣甫一接触水面,便沉入水底。她叮嘱江泫每日在灵泉之中泡两个时辰,虽然无法修复灵识,好歹能让状态回复些许,起码下次再用时,不会在疼得脸色发白。   “我知你再疼都不会说,只能从脸色瞧出来。”重月道,“若下次偷偷用,我便请宗主来将你的灵识封了。”   此为一物降一物。无论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上清宗伏宵君,还是无依无靠、从另一个时空飘来的孤魂江泫,都能被师姐和宗主降得死死的。   只好去泡灵泉。泡了两个时辰,穿着湿漉漉的中衣坐在泉边淋雪,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没仔细看过,遏月府的雪有没有落到水中去。平日里随处可见的东西,只有在眼睛看不见之后,才惋惜没有仔细观赏。   很快,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此时遏月府中没有其他人,来的只有可能时宿淮双。他醒了江泫颇感欣慰,暂且不论宿淮双看清他双眼情状时如何就地长跪不起,江泫的灵识此时不能用,虽然勉强能依靠过人的五感正常行走,但要他宿淮双在哪儿,却是万万找不着的。   他道:“为何要跪?”   宿淮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声线紧绷,乍一听之下有些难言的颤抖与无措。“弟子……弟子……”   江泫道:“起来。我看不见你在哪儿。”   没有传来应答。   江泫无奈地转过身,将搭在青石板上的、湿淋淋的长发拨开,探手去拿放在一旁石台上的外衣。其实他知道放在哪儿,去拿的时候方位故意一错,纤瘦苍白的手被落在半空,指节微微蜷缩,露出些许茫然来。   果然,下一刻,质地柔软的外衣就被递到了江泫掌心。   他伸手握紧,在心中道:果然,没点诡计,敲不开自己的石头弟子。   谁知这石头弟子方才将外衣递到他手中,又反手撤了回去。江泫这下是真的愣了,听少年慌忙道:“我去为师尊取一套干衣,这套被雪气润湿了……”   他磕磕绊绊地走远了。   江泫的小腿浸在水中,随意划了一划,漾起一圈清清的涟漪。他看不见这景象,心情诡异地想:怎么回事?醒来之后仿佛不太聪明。去除水汽随手掐诀便是了,何必特意再去取一套?   宿淮双很快就回来了,双手捧着干衣递到江泫手中。只是他不曾看见,这次回来的时候,少年死死地低着头,眼神一寸也不敢往他湿透的中衣上飘,唇角抿得死紧,而耳尖不知为何红了一大片。他在心中和自己狠狠地打了一架,语气踌躇地问道:“师尊……要不要弟子帮忙?”   江泫察觉到他声音紧张,有些啼笑皆非。   “不用。”他道,“才醒不要乱跑,回去休息。”   宿淮双退出中庭,却并没有依言回去休息。睡了许久,说实话他现在状态并不好,只是刚刚醒来没有看见江泫,心中担忧,才一路找出来。   少年抿唇垂眼,站在冷湖之外,又等了好一会儿。然而不知是不是忧心焦虑太过熬人,一盏茶的时间等得他心中焦躁,疑心已经过去了一刻,再三斟酌之后,长靴的尖尖转了个向。   他又靠近了冷湖。   江泫已经穿戴整齐了,身上是宿淮双挑来的一套绣着银丝线的白衣。雪白宽松的外袍,衣摆漫着精致的暗纹,是白梅的纹样。中衣被银色的腰封一束,腰身便显得纤细挺拔,长发仍是湿的,松松地散在背后,和衣摆一同搭在青石板上,如同一泓鸦青色的清流。   他正背对着宿淮双,在找蒙眼的束带,边找边想:好吧,撤回前言,还是有点儿不方便。若不是顶着一双无神的眼睛走出去实在有碍观瞻……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那束带就在江泫手边一寸远处,然而江泫的手指背离它而去了。宿淮双快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拾,谁知足下带风,还没靠近,那束带便轻飘飘地入了水。   宿淮双:“!!”   他睁大眼睛,立刻向前探身,试图抢救。但他忘了自己是个姑且算是个躺了半月的伤患,还未好转的身体大不如前,就这么直直地追着束带扑离岸边。江泫察觉情况不对,稀里糊涂地伸手去抓,被却少年错手一拉,两人一同坠入灵泉之中。   扑通一声巨响,湖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江泫骤然入了水,耳边一片蒙混的水声。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动伸出了手,握住少年拽着自己的手,要将人往怀中拉,谁知有眼睛的宿淮双比他动作更快,一眼便盯准了江泫的位置,一阵水流涌动声过后,迎面而来的便是少年湿淋淋的胸膛。   宿淮双伸出双臂把江泫死死揽住,骤然入水,冻得头皮都快炸开了,呆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要顺着水势向上走。江泫被他箍得呼吸不畅,担心宿淮双在水下憋死,一手环住少年的背,空出另一只手,掌心金色的灵光逸散。   灵气入水,这一整片冷湖都变成了江泫的手掌。泉水泛起璀璨的金光,脚底涌起一道力度温和的水流,随着江泫的意愿翻卷回溯,将二人托出水面。甫一出水,宿淮双理智回笼,立刻按住石板,顺水将江泫推回岸边。   他被冻得脑子都快转不动了,只知不能让江泫这样在水中泡着,江泫又看不见,被他推着向岸边走,后背磕上坚硬的石案,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声响一出,少年更是六神无主。两人如同没有灵力的凡人一般,在水中扯来扯去、纠缠了半天,惊起一池汹涌的水浪——宿淮双是完全忘了能用灵力,江泫则是刚想凝神找找岸边的位置,就被动地被宿淮双挪走注意力。   约莫小半盏茶的时间后,两人终于上了岸。没想到捡个束带能捡来这么一出,江泫坐在岸边的青石板上,感觉浑身都在湿哒哒地淌水,宿淮双跪坐在他对面,抬眼一看,立刻呆了。   这下同方才不同,江泫浑身都湿透了。那身轻飘飘的衣服紧贴在他身躯上,勾勒出清瘦高挑的身形,看着并不如何壮实,更像是凡尘中的文人,让人难以想象他举剑横刺的情景。长发散乱,一半搭在左肩,一半垂在身后,碎发湿淋淋地贴着白皙的侧脸,清澈的水珠顺着额顶淌过细长的眉,被深黑的长睫挂得细碎一片,落入黯淡无神的眼睛里。   看见他的眼睛时,少年感觉心狠狠地揪紧了。他抿唇,等待身体受寒时那阵难捱的僵涩过去之后,才压住冻得发抖的呼吸,试探着向江泫伸出手,指尖隔着几近于无的距离,轻轻抚过江泫的眼睛。一边抬手,心脏一边砰砰直跳,知道自己现在只是因师尊眼睛看不见才敢这样做,是趁人之危。然而踌躇愧疚之下,更添几笔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哪知指尖即将碰到江泫的眼睛时,竟听他轻轻地斥了一句:“你这逆徒!”   惊骇油然而生,宿淮双没想到江泫能察觉到自己僭越之举,慌忙后退几步,道:“弟子越界,请师尊恕罪!”   然而江泫其实什么都没看见。他只觉浑身湿淋淋的,有水珠顺着脖颈淌进衣物里头十分不适。背上被磕到的地方不知为何火辣辣的疼,再加上原本就捡不着的束带此时更是不知道飞哪儿去了,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憋住,轻轻斥了一句。   说是斥责,无奈更多。斥完这一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向前俯身探手,果然摸到了“五体投地”的宿淮双。   少年的衣物头发也湿透了,肩背僵直,浑身冷得像冰。江泫掐诀将两人身上弄干,将诚惶诚恐的宿淮双拉起来,让他带自己回屋里。进屋以后,指挥他燃了几张炎星符,又关了门窗,好一会儿,屋内终于暖和起来。   ……遏月府暖和了,说出了估计上清宗都没谁信的。   宿淮双在凳子上坐得笔直,江泫坐在他不远处,察觉到屋内僵硬尴尬的氛围,默了一默,开口解释道:“我没有生气。”   宿淮双闷闷地道:“嗯。”   江泫又道:“眼睛也不是什么大事。少一双眼睛对我来说影响不大。”   ——虽然方才他还在池边两眼一抹黑地摸索,但此时他这话说得相当坚定,不禁令听者深信不疑。若是宿淮双没看见过那副情景,他就信了。   只是他看到过,还为此闹出一出乌龙,让江泫和他一起入了水。江泫在世人心中向来是无所不能的,因为他被添上一条目盲的瑕疵,让宿淮双心中愧疚与自责排山倒海一般涌起。他不知道如何去接江泫的这句话,茫然地从木椅上起来,想要靠近江泫,又不敢挪动脚步。   江泫听见声响,却以为他是累了,道:“可要去床榻上休息?”   宿淮双低低道:“我不累,师尊。”他鼓起勇气,向江泫那边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道:“您的眼睛能治好吗?要我做什么?”   江泫一愣,正想回答,却被少年用极其轻柔的力道牵起一只手,下一刻,温热的额头贴了上来。宿淮双单膝及地,额头轻轻抵着他的手背,阖着眼睛,声色微不可闻,却近乎虔诚地道:“淮双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   江泫没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   “只是暂时的。”他温声道,“此事交给重月君,你只需好好休息。”   又道:“醒来以后感觉如何?可有不适之处?可有何处疼?”   宿淮双一句一句地慢慢回道:“感觉很好。没有不适的地方,不疼。”   江泫道:“既如此,便回浮梅殿吧。遏月府对你来说过于寒冷,炎星符时效不长,终究是会受寒的。”   宿淮双握着他手指的力道紧了紧,似乎疑心自己要被赶走,用几近破碎的声音轻轻哀求道:“师尊,别赶我走……”   江泫无奈道:“我不是要赶你走……”   最终,江泫拗不过宿淮双,还是让他留下,静养几日。期间重月来看过几次,送来几只玉瓶,都是给宿淮双固元凝神的丹药,为防万一,她将宿淮双单独叫去屋外,严肃地嘱咐道:“伤你元神的妖兽非同小可,近日无论想做什么,都记得不要下山,不要靠近苍梧山底。”   “也不要让你师尊下去,一定记得照顾好他。”   宿淮双一一应下,表示自己知晓了。重月观他行事稳重,也放下了心,又听少年问道:“这些丹药,没有给师尊用的吗?”   重月道:“他的情况,并非依靠药物就能解决的。”见宿淮双抿唇,神色沉默,眼底却有些失落,想到师弟的这位弟子并非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之徒,知道江泫为他受损,这些日子想必心中极不好受,于是软下神情,温言宽慰道:“无需过多介怀,他向来是这样的性子。若有谁在他身后受了伤,他便全然认为是自己的责任,一边心中愧疚,一边要将仇敌追死方才善罢甘休。”   “他既替了你,便是他自己的选择,尊重便是,无需为此沮丧难受。”重月道,“若想让他开心,便在这次九门大选中出赛夺魁,让世人看看净玄峰的新秀。”   她的目光缓缓滑过宿淮双的面容,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感叹道:“他已经……很久不曾收过亲传弟子了。”   宿淮双垂下垂下眼帘,郑重地应道:“弟子受教。”   他的心中早已列起一张诏死状,夔听与戴黑纱斗笠之人皆在其上,已经到了与风氏、弑父弑母之人并行的程度。九门魁首与之相比实在微不足道,但若能让师尊高兴,便随手取来吧。   少年在心中默默道。   交代完了事宜,重月也该离去了。在她临走之前,宿淮双思虑再三,叫住了重月。   “重月君。”他低声道,声音之中浸着几分与江泫相似的冷淡,“师尊眼上所附的夔听的妖力,要如何才能解开?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重月顿住了脚步,似乎身体一僵。   她慢慢转过脸来,神情愕然至极,道:“你如何知道……留下妖力的是夔听?是……伏宵告诉你的?”   夔听凶名远播,但凡是修仙之人,没有人会不知道这个名字。但是知道是一回事,认得它的妖力、如此笃定来源又是另一回事。伏宵失忆了,不再记得苍梧山下封印的事,除非他已经恢复了记忆,否则一个方才踏入仙途两三年的小辈,怎么会认得出来夔听的妖力?   宿淮双抿唇,见到重月的神情,心中隐隐有些预感,自己戳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师尊虽然告诫过自己不要将封印的事外传,但同样身为上清宗的峰主,重月不该不知道,此时神情如此惊愕,想必有些他不知道的内情。   心思电转之间,所有与江泫有关的答案被撇开,少年神色如常地回答道:“长尧宗主带我上山时,我曾看见过。”   此言真假参半,真是确实看见过夔听的正体,假是并非长尧带他上山时。但谎言脱口而出时,宿淮双心中突兀地冒出一个有些荒谬、又不失合理的猜想。   那位宗主……也许知道夔听在找他,为免他受到戕害,才将他带上山的。   不论如何,重月姑且信了这个说辞。一来宿淮双确实是长尧亲自出山带回来的,当时他离宗的消息在几位峰主之间掀起轩然大波。二来既然值得长尧亲自下山,想必他身上有些特殊之处,与夔听有关也不无可能。   总之,她忧心忡忡地离去了。 第49章 纷至沓来9   宿淮双搬上了遏月府。遏月府极寒, 向来是江泫闭关清修之地,一般人在这寒雪之中寸步难行,上府中来时, 宿淮双的脸白了不止一个度。   然而他还是自己动手将江泫隔壁的屋子收整出来,又下浮梅殿一趟, 搬了点个什么东西上来。江泫坐在窗边的书案边, 听见门前珠玉帘碰撞的细碎清响,问道:“你在做什么?”   宿淮双道:“小香炉, 岑师兄让我带上来,摆在师尊房间里。”   江泫道:“是什么香?”   “乌沉香。”少年道, “里头加了绥翎, 有养神之用。”   峰顶有禁制, 岑玉危上不来, 只好托宿淮双将东西带上来。江泫道:“还带了些什么?”   宿淮双道:“还有师尊房中的君子兰、一只暖炉、一摞炎星符。还有我的课业、太上剑、剑架,原本师兄还想我带些干粮,但我没带……我快满十七岁了,应当辟谷了。”   江泫道:“上遏月府是来养伤, 他是想你把家都搬上来?辟谷一事,也无需着急,你才十六,再晚个几十年也没关系。”   “修士修行, 辟去凡人习性, 未必全是好事。”   宿淮双抿唇颔首,开始整理带上来的东西。其实还有一些别的,鼓鼓囊囊装满两个乾坤袋, 都是孟林怕他和师尊在山上冻死了,塞上来的冬衣和被褥。   塞这些东西的时候, 岑玉危一边看一边道:“胡言乱语。师尊怎会冻死?”   孟林道:“怎么不会?师尊也是人。你没听小淮双说吗?师尊受伤了,在遏月府养伤。人在受伤的时候是不耐冻的!”   岑玉危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似乎很想问孟林,怎么能这么坦然地将一般人的情况往江泫身上套。乌序凑近宿淮双,轻声问道:“师尊受了什么伤?”   宿淮双指了指眼睛。他的神色不似下山之前那般朝气蓬勃,反而透着些许难言的疲惫。   乌序道:“你们走得突然,回来竟受了伤,可否问一问师尊,让他撤下禁制,我上去看看?若是不行,就将这个带上去。”   他向宿淮双手中塞了个东西,是一张奇形怪状的符纸。见宿淮双神色疑惑,他抿唇一笑,道:“里头封着一些能除祟的东西。你知道的,我是巫族,族中总有一些不能面世的东西。”   同门几年,他的种族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早先是有人认出了他的种族,在众弟子之间传播,掀起一片哗然之声呢个,巫与人的关系颇为僵硬、不好不坏,有人生来就厌烦巫族,也有人持漠视态度,偶尔有刻意来挑刺找茬的,但总体来说过得不算太坏。   宿淮双接过那张符纸,放入袖中,向他道谢。   然而前脚将符纸放进去,后脚一个问题便浮上心头:乌序如何知道有邪,而非其他原因致伤?   谁知乌序用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睛看了他一眼,声音裹着雾气一般轻柔飘渺,却并不见被疑心的愠怒:“你想问我为什么知道?”   被点破了心思,宿淮双也不过多扭捏,道:“是。”   乌序道:“我是‘巫’,对这些东西要敏感一些,你身上有些异常的气息,想必是靠近师尊时沾染的。不过看不见,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效用也不大。”他又从袖中取出几张不同样式的,递给宿淮双道:“这些你拿着用。下次有什么事情,直接问我就好。”   宿淮双微微一愣,神色软下些许,点了点头。又听乌序道:“养好了伤,便下来吧。傅景灏嚷嚷无聊好久了,说你丢下他偷偷跑下山玩,要跟你决一死战。”   他垂眼说这些的时候,神情显得十分平和。初见时周身阴郁诡谲的气质在这些年似乎被他有意识地敛去不少,虽然声色和眼瞳的异常无法遮掩,但已经足够像正常的少年了。   宿淮双道:“他打不过我。”   乌序道:“我知道。快些上去吧,师尊在等你。”   宿淮双带着乾坤袋上山。府周有禁制,是最为强大的净灵结界,任何带有不祥之气的东西被带上山时,都会被绞碎得一干二净。人族崇尚血脉纯粹,负有神血的巫神民自然称不上纯粹二字,甚至因为能力特殊饱受忌惮与歧视。   禁制是无心之物,宿淮双进了遏月府,垂手时袖中落出一抔飞灰。   是乌序给他的符纸,他收在袖中带上来,结果被禁制绞碎了。   少年垂眼在雪中站了片刻,抬手用净尘术将袖口与地面清理干净,指尖勾着乾坤袋向屋里走。   屋内添了些摆设,气息骤然拥挤了起来。江泫坐着等他收拾,偶尔挥出一道灵力帮他抬抬东西,倒也颇为自在。宿淮双回自己房间的时候,他也跟着去了,被少年引着迈过门槛,第一感受便是没有人气。   太冷清了。原本江泫那间没什么摆设,图一个清净方便,但偏房是实实在在什么都没有,四处弥漫着潮湿的雪气,方才扶了一手,似乎门框上还落着灰。   在遏月府时,江泫从不进这个房间,此时蓦地踏进去,阴差阳错间,脑海内浮起宿淮双在风氏住的那间小院子。   仿佛被风氏遗忘一般的小小角落,黑而窄,冷而空,少年每每受了伤,便独自缩在里头舔舐伤口。虽然拿自己的遏月府做比并不恰当,但江泫在此刻,竟莫名有些明白过来宿淮双如此畏寒的原因了。   少年将乾坤袋放在桌上,回头看江泫还站在门口,以为他找不着路,快步迎上去,对江泫伸出手道:“师尊,拉着我的手。”   言罢又反应过来,江泫也看不见他的手,于是小心地去勾对方的长袖。谁知江泫抬手握住他的手腕,道:“不必收拾了。”   宿淮双道:“师尊?”   江泫道:“来我房中睡。”   空气静默一瞬。随后,面前传来少年强作镇定的声音:“不必了,师尊,我可以一……”   江泫向来懒得听自己不喜欢听的话,抓着他的手腕,牵着他的手向屋外走。   少年的手腕在江泫手底下绷得像一块铁,僵硬了好一会儿,又强行放松下来。他的视线死死地盯着江泫握住他的那只手,胸中鼓震如雷鸣,若眼神有温度,想必此时江泫的手和他的手腕都已经被烧穿了。   迎面而来婆娑的雪气,其中掺着江泫温淡平和的声音:“一个人睡,冷。”   少年于是将惶然推拒的话咽回口中,低垂着眉眼,小心地拉过江泫的袖子,指尖试探性地抵住江泫的手腕,确定他没有拒绝的意思之后,才反手握住江泫的手腕,道:“我带您走。”   很快,江泫明白了一个道理:说话真的比做事轻松。   比如他原想的是睡觉便睡觉,两眼一闭一睁一夜便过去了;但事实远非如此。算上上辈子、上上辈子,他不知道已经多久没和人同床睡过,难免有些不习惯——其实是非常不习惯。   然而江泫躺了一会儿,觉得也不是不能习惯。前提是,宿淮双再放松一点儿。   到了江泫这个境界,睡觉已经不是必要的了。即使不眠不休好几天,找个清净处打坐调整片刻,状态便会焕然如初,江泫在遏月府的时候也是为了稳固元神,绝不用闭眼睡觉。因此后知后觉地探手一摸,才发现床榻有些小。   躺下两个人是够了,只是有点挤,肩膀虚虚地挨着肩膀,自然也不能如宿淮双所愿,往榻上放两床被子。   说起这两床被子,江泫总觉得十分困惑。   宿淮双向来守信知礼,对师长的态度完美得无可挑剔。然而有时候言行举止又莫名疏离,到了让人疑心他是真心不愿与自己接触的地步。明明是同性,躺一个床还要特意去找两床被褥,发现摆不下,声音都茫然失落。   现在躺在他旁边,更是像根木头。不大不小的一张床榻,原本两人睡刚刚好,结果现在中间空出好大一截——宿淮双死命地往墙那边贴,似乎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张纸片。   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江泫道:“你很讨厌这样?”   话音还没落,旁边就传来宿淮双斩钉截铁的回答:“不讨厌!”   江泫默了默,心道也是,自己弟子这样的性格,就算讨厌,问起来的时候他也是会说不讨厌的,总是为别人考虑得多。   思及此,江泫道:“无论讨不讨厌,都要直说。若你不喜欢这样……”   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少年温热的身体便贴了过来。没贴多紧,但声音竟像是他们已经搂到一块儿了那样紧张:“弟子不讨厌!”   江泫这下确定了,他是真的不讨厌,只是很紧张。虽然不明白他紧张的原因,但是太过紧张了不好,睡不着觉。这个年纪睡不好觉,就长不了个儿,长大以后是会悔恨到痛哭流涕的。   他决定跟宿淮双聊聊天。   “你可记得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宿淮双似乎没想到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顿了顿,道:“记不清了。”   接下来,没等江泫发问,他就自觉地解释道:“在我还小的时候,母亲每次想寻机热闹一下,就说要给我过生辰。有的时候,一年能过两三次,每次时间都不同,我便也记不得自己的生辰了。”   江泫想起自己曾看见过的,风杳拉着宿淮双的手要回去给他过生日的场景,不禁莞尔。那时候宿淮双年纪还小,明明知道是母亲记错了,还是会顺着她的意思,过一遍又一遍。   “不曾问过父亲吗?”   宿淮双道:“母亲不许父亲告诉我。她说,如果我知道了生辰是什么时候,来年她就没法逗我了。”   少年的声音浸在黑暗中,随着往事蔓延,越来越轻、越来越柔和。那是宿淮双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无论此后的经历如何黑暗,都无法将它们磨灭掉,他提起这些时,不自觉带着些沉入梦境一般的轻微恍惚。   “父亲待母亲很好,母亲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母亲说院里干巴巴的,他就买了花种,每天都细致照顾。母亲要去随京逛花展、买首饰,就把我放在邻居家里,两人连夜走了。”宿淮双道,“父亲告诉我,以后我若娶了妻子,也要对妻子这样好。如果我做不到,他就算死了也要从坟里爬起来敲我。”   没想到那个仅有一面之缘、连一句话都没听到他说的宿父是这么个性格,江泫心中觉得有趣,又想起来一件更有趣的事情,状似无意道:“似乎没见过你与哪位女弟子往来。平日不主动,以后何来妻子?”   就算把宿淮双吊在树上吹十天十夜的冷风,他也从没想过能从江泫口中听到这种话。在他眼里,江泫这样的,早就和凡俗中的情情爱爱沾不上任何边了——事实似乎也确是如此。   上清宗的七位尊长,众人畏之又畏的宗主长尧且不提,其余六位峰主哪一位不是貌若神祗、世间难寻?竟无一人有道侣。除去一心学医的、冷面肃心的、严言厉色的、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还有一位逍遥风流的毓竹君、一位洒脱随性的清野君,也未曾听说过哪位有了道侣。   论起离心离性,单看面相,伏宵和长尧并列第一。没人能想象到长尧宗主有道侣的样子,同样也没人能想象到,伏宵会对谁软下声色、轻言细语。前者与神祗无异,后者则是单纯因为一个传闻——   传闻伏宵君不喜女子,也不好男色,最喜欢的,只有他那柄本命剑。人都不近,如何近心!   宿淮双也是听过这个传闻的。也就是同时,他蓦地意识到,传闻中不近人情的伏宵君,正和他躺在一张榻上,语气无比正常地劝他平日里主动一些。   似乎觉得还不够,江泫又补了一句:“可有心怡的类型?”   宿淮双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注意力不自觉被他牵着走。然而想了一会儿,少年脑海中闪过一张面容。   如同一道惊雷隔空劈中头顶,宿淮双整个头皮都炸开了。他迅速将那张面容从脑海中抹掉,伸出一只手,探了探瞬间红透了的脸颊和耳朵,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心跳地极快、极重,连忙翻过身蜷起身体离江泫远了些,生怕这如鼓的动静传到江泫耳朵里。   “我、弟子……弟子无暇思考这些。”他背对着江泫,声音听起来颇为狼狈,“师尊请不要再问了。”   啊,越界了。   江泫想。   好像当师尊的去八卦人家的私事是不太好……不过他说他无暇考虑,想必是因为大仇尚未得报,不愿让自己放松。   少年身负血海深仇,那段古怪的记忆在他脑海中,一定被反复回忆了很多遍。父亲倒在院前的身体、被挖走双眼的母亲……   想到这里的时候,江泫的思维突然微微一顿。   眼睛,是个信号,是一条线索。宿淮双父亲的眼睛还在,说明行凶之人并无取人眼睛的癖好,只是因为风氏圣女的眼睛别有用处。   究竟是谁,在风杳离开风氏数年以后,又特意找到她的位置了结她的性命、取走她的眼睛?   他兀自陷入沉思,忘了接话。宿淮双背对着他,只听见一片冷冷清清的空气,心稍微向下沉了一沉。他原本还来不及细想方才闪现在脑海中的江泫的脸,此刻被丢进突兀的沉默之中,对方的面容在心中反而越来越清晰。   师尊长得很好看,神情却总是冷淡。偶尔对着自己的时候,他会软下眉眼,轻言细语地说话。他殿中一贯会燃各式的冷香,襟怀与袖角发间总是涌动清冷的暗香,被夔听震散元神、意识模糊的时候,这些都成了拉住他理智的一根细细的弦。   师尊的手很白、很纤瘦,体温偏低,握在手中时,像握着一块质地上乘的冷玉。明明不喜人近身,自己碰他的时候,他却并不会生气;如今因为他暂时丢了视力,寻不着路的时候,自己若对他探手,他便垂眼伸来。   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在宿淮双心中横冲直撞,绞绞缠缠,最终变成了坐在池边时浑身湿透、透出罕见狼狈的江泫。那时,他并不只是想碰一碰江泫的眼睛,而是想捧住他的脸,将面上的水痕擦拭干净。   想了个开头,便想起结尾,仿佛江泫此刻便在身后轻斥自己是个逆徒一般,心悸心慌,头晕目眩得找不着北。如今回想起来,竟不知自己被喝止,该是庆幸还是失落。   只觉得热。   这热意来得后知后觉,宿淮双意识到的时候,竟仿佛伸出焚身的火炉中一般。这大概是他入净玄峰后头一次感觉到热,然而是因为心绪不稳、亵渎师长,罪不容赦。   少年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道了句“抱歉”,如同有火舌在背后追一样,慌慌张张从床尾绕下去,连靴子都没穿,就赤足跑出门了。   江泫为这突然的变故大惊失色,始终想不明白怎么自己一会儿没回话,弟子着了魔一样往外跑。听那动静跑到门口消失不见,也跟着起身,只是眼前一片漆黑,连条路都找不着。   ……该死的夔听!   江泫咬牙切齿地在心中狠狠地记了一笔,再次发誓以后一定将它的骨灰扬得渣都不剩,摸黑穿上靴子,随手扯来一件不知是谁的外袍往身上一披,探出灵识向外走。   果然很疼,但是能忍,只是小心不可让宿淮双看见。   知晓一只眼睛便已足够,有缺损的灵识就不必让他看见了。   纵有缺损,江泫的灵识仍浩如广海。他的灵识瞬息之间覆盖整个遏月府,探过其中一草一木,在冷湖之中找到了宿淮双的身影。   他微微一愣,收了灵识,循着记忆中的路向冷湖那边走。没了灵识,他走得很慢,到了冷湖边,脚踩上坚硬的石板,果然听见潺潺水声。   宿淮双泡在湖水里,极寒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驱散得干干净净,总算冷静了许多。冷静过后便是几乎封冻骨髓的寒冷,少年靠着石壁,却没有要上岸的意思,眼神沉沉地盯着被雪光隐隐映亮的水面,片刻后,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大逆不道!   他在心中怒骂自己一句。   这一巴掌刚刚抽完,江泫后脚便到。他慢慢靠近池边,肩上搭着宿淮双玄黑色的外袍,为了不让它被风吹掉,伸出一只手虚虚拢住,向泉中道:“淮双?”   水中冒出来一个湿淋淋的少年,望着追出来的江泫,神色颇为惊愕。他单手勾开黏在侧脸上湿漉漉的头发,道:“师尊止步!”   再往前就要掉进水里了——   险之又险,江泫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瞬就立刻停住了脚步。他感受到面前潮湿的水气,无可奈何地向后退开一步,在池边蹲下来道:“这是在闹什么?快些上来。”   水流涌动,一个湿漉漉的落汤鸡上了岸。少年跪坐在江泫身边,讷讷道:“……师尊。”   江泫道:“怎么了?”   “淮双错了。”   江泫道:“既然知道错了,下次就不要突然往外跑。”   面前的少年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江泫又道:“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第二日晨起,宿淮双不由分说地收拾隔壁房间去了。江泫站在廊下,听着里头乒乒乓乓的动静,莫名有点操心,但一个时辰之后少年将房间整理完毕,正式搬了进去——虽然只是短住小半月,但遏月府中竟然有第二个人住了,一想起来这点,江泫就觉得有点新奇。   养伤的这段时间,他抽空托重月将陨铁拿去铸剑,时限为一个月。重月过来的时候,神色十分无奈,没有接乾坤袋,道:“近日不得空,我要闭关。有人想帮你,给他传信便是了。”   江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天陵。但上次对方怒气之下拂袖而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江泫琢磨不准现在他的气消到哪一步了,一时觉得十分头疼。   这样善意的矛盾往往十分难处理,且这善意属于原身伏宵,并不是江泫应得的。他不是擅长开口解释的人,略一思忖,打算自己偷偷摸摸出去一趟,便随意点头应下,谁知过了好一会儿,重月还没走。   江泫道:“怎么了?”   谁知侧边本该没人的地方,竟然响起了天陵的声音。他站在雪中,长睫上也沾着碎雪,低声道:“……你怎么还没给我传信?”   江泫这下是真的愣了。他向着天陵的方向转过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青年语气失落地道歉:“对不起。”   他眼睛上蒙着白绫,模样落进天陵心中,总觉得刺得疼。从今日见到他第一面起疼到现在,况且心中的火气早在那日回去以后就散得干干净净,现在杵在江泫面前,心中只剩下了对他恶言相向的愧疚。   ……总感觉这几天道歉的话听得过多了点。   江泫道:“我没有介意,也没有生气。”   话音未落,便觉眼前气氛一松。一只手将他手中的乾坤袋接过去,道:“我会托人将这个送下山的。不到一月,新剑自然送到。”顿了顿,又道:“让你那个弟子想好剑的名字,要刻铭的。”   虽然天陵极力保持平常,但江泫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对宿淮双的微妙不爽。算不上讨厌,但也算不上喜欢,明显还在记他眼睛的账。   重月无奈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天陵淡淡地瞥了一眼宿淮双住的房间,竟然没有反驳重月的话。他扬了扬手中的乾坤袋,道:“走了。”   等到陨铁送出去,宿淮双又在峰顶养了半月,身体终于好全了。他同江泫一起下山,回了浮梅殿。甫一踏进殿门,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宿淮双早早地便告诉他们江泫眼睛受了伤,然而真正见到的时候,岑玉危还是感觉呼吸一窒,快步迎了上去,想扶住江泫的手,孟林在他左边,同样快步上前。   见有人来牵引,宿淮双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睛,向侧边退开几步。乌序在后面等着他,见他一身妖气已被净除干净,微微一笑,道:“如何?”   宿淮双心知,他是在问之前符纸的事情。好在身上的异常气息被遏月府丰沛的灵气冲散得差不多了,此时才得以让他有底气点头,面不改色道:“很好。”   这边宿淮双和乌序低声交谈,那边江泫无奈地将手从两位弟子手中抽出来,道:“我能走。”   此时他莫名有些庆幸,幸好弟子收得不多,不然此时他一定会被抬起来的。   想了想那个场景,江泫还是觉得不想为妙。他熟悉浮梅殿的构造,过了殿门,抬脚便向殿中走,走到一半,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对宿淮双道:“酉时过,来我殿中。”   这次叫宿淮双来,确实是有要事要办,他的眼瞳还是重新封上比较好。原本他下的灵旨是绝对稳固的,奈何上次是直面夔听的残魂、再加上宿淮双眼睛的特性导致他极易受到影响,若非如此,那道灵旨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上次做这事时,宿淮双被孟林灌醉了酒,过程倒没怎么磕绊;然而这次他是清醒的,反而更加拘谨起来。具体表现为江泫指一步他做一步,直到搬来椅子坐到江泫面前,看见那只熟悉的朱笔,才反应过来江泫要做什么。   只是这次的丹砂盒子看起来与上次有些许不同,在烛火的映照下,透出妖冶的血色,红得有些不正常。   宿淮双的视线凝固在那只丹砂盒子上,想到了意识模糊中舌尖探到的血腥味儿,道:“师尊,丹砂……”   江泫面不改色道:“是殿外的红梅研碎了加进去的。”   他如此笃定,宿淮双也只好闭口不言。片刻后,见江泫如上次那边横笔于他眼前落下禁制,封好灵旨,放下手后,却将朱笔和丹砂盒子推到了他的面前。   “自己来。”他淡声道,“眉尖一笔即可。”   宿淮双握起笔,神色很是纠结。这双手握笔是握过的,只是更适合握剑。硬要握笔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通常是为了写字,从没干过这种事的宿淮双在椅子上呆坐片刻,不可否认地产生了些许无从下手的感觉。   他呆了好半天,道:“师尊,没有镜子……”   江泫似乎这才想起来,抬手从桌上召来一面镜子。两人现在对坐,没有放镜子的地方,江泫便将它抱在手中,凭着感觉向宿淮双所在的方向转了转。   道:“如何?”   宿淮双悄无声息地挪了挪位置,歪着身体肃然道:“很好。”紧接着,他提起朱笔,对准了自己的眉心,笔尖点上额头,向下划了一笔。   刚开了个头,他就知道要完。用剑划开妖兽身体的时候,宿淮双的手从来不抖,刀口要多直有多直。做这种事的时候,刚开了个头就抖得没边,越有心控制,就越歪。   一笔从头拉到尾,宿淮双放下手,在铜镜里头看见自己眉心歪歪扭扭的那条线,陷入了诡异的、漫长的沉默。   江泫道:“画完了?”   宿淮双道:“…………是。”   “好。”江泫道,“将笔放回去吧。”   宿淮双依言将两样工具放回原位。江泫没察觉到什么异常,一事了结,便开始进入下一个正题。对于他去城主府地下时发生的事情,他还有些不明之处。   “可曾看到伤你之人的相貌?”   江泫的语气平淡,那镜子卧在他膝上,烛光被铜镜一折、漫上侧脸时,颜色淡了不少,将他本就白皙的面容衬出不近人情的冷淡。比起方才为宿淮双举镜子的师尊失了随性,更像那位冷面杀神伏宵君,即使遮起眼睛、看不见眼神,言语间也依然透着让人天生发怵的简洁冷漠。   宿淮双感觉到隐约的不习惯,而后却又顺从地垂下眼帘,道:“看见了。戴着黑纱斗笠,二十余岁。”   “为何受伤?”   “夔听藏在他体内,伺机掠出。”此时他已没有初次见到夔听时的恐慌,回想起记忆中那只血淋淋的眼睛,余留的只剩厌恨。   这厌恨从他心中蓬发,一路爬到他的面上。少年的面容一半浸在烛火中,一半隐在黑暗里,瞳下是叫人遍体生寒的诡谲黑沉。   “我是夔听在找的容器,听那斗笠人所说,已经找了很多年。”   江泫心道:果然如此。   宿淮双的眼睛似乎与夔听有特殊的连结,这连结是好是坏尚未可知,就现下来看,对宿淮双来说显然是不好的。它使他更容易受到夔听的神魂影响,轻微举动便会被放大到几乎震碎元神的地步——风杳之所以被挖去眼睛,是否也是因为这种连结的缘故?   取走风杳眼睛的人与渊谷有没有联系还不明朗,需要以后在寻机探查。然而此前自己猜测的“容器”始终是大差不离的——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身体,想要找一具新的、好用的身体,此举对于妖兽来说不足为奇。   若以这个为前提,长尧当年亲自下山将宿淮双捡回来的动机便明朗了。   将他捡回来,出于保护的好意将他带入净玄峰,一切冥冥之间与系统的意思不谋而合,似乎他这一世,本来就该这样保护这个孩子的。   江泫道:“无需害怕。”   原本是他认为极有必要的宽慰,却不想对面传来的是少年坚硬如铁、毫不动摇的声音:“弟子不怕。”   他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弟子并非什么怯懦之辈。他是一只尖牙利利的幼兽,风氏的苛待打磨了他的尖牙与利爪,虽然现在尚且稚嫩,暗中观察、伺机扑杀之时,也已能取人性命了。   他松了松眉尖。   短暂的交谈理清了事情的头尾,不知为何,江泫此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应该去苍梧山下看看。   宿淮双离开后不久,八仙椅上白影一消,下一刻江泫便已经站在了苍梧山下。   他曾来过一次,原本这次再来应当是驾轻就熟的,哪知命运多舛,冷不丁变成了盲人,只好放出灵识漫过山下的数道禁制,一道一道谨慎地探过去,在不触动禁制的前提下,忍着尖锐的疼痛生生探出了一条通往巨坑的路。   坑下是巨大的阵法,顶上被凿出一条长长的走廊,石壁上悬着昏黄的壁灯,被毫无规律分布的洞口中吹出来的冷风拂得摇曳不止,却一盏未熄,不负长明的美名。   江泫从某个石洞出来,刚要靠近那条走廊,又立刻将脚收了回去。他警惕地靠上粗粝的墙面,将灵识收回来,屏息不语。   这里还有其他人。   在这阴森的地下,活人的气息格外明显。江泫屏息的同时不忘收敛好自己的气息,将大半注意力分到坑底,听见下头传来的、不算微弱的回音:   “你太贪心了,夔听。”   这声音低磁悦耳,气息极稳,吐字时如瀚海与山岳之间回荡的悠悠之声。沉而不肃,透着遍观岁月的波澜不惊,如磐岩一般千年不易。   只听了一句,江泫抵着石壁的掌心便微微扣紧了。   ……底下的人,是长尧。   *   元烨重新活了一遭,桀骜恣睢的本性丝毫不改。   他被属下从马车上迎下来,好整以暇地踩着人背做的杌凳下车,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座别院。   相当讲究,相当奢华。就连拿来铺外墙顶的,都是粲然生辉的琉璃瓦。园内可见飞檐高挂、迎风灯笼,香气盈盈,墙头探出一枝轻粉海棠,垂在朱红的墙面,显得纯然无害。正门处立着两尊面貌狰狞的石狮像,沿石阶而上,宝榻高门巍峨,门钉在白昼下射出熠熠铜光,厚重坚实,肃然不侵。   门前伫立几位白衣人,似乎在此等候已久,为首之人正是曾经上门催货的江周。他身后站着的也是江氏的人,即使看见一身奇怪打扮、戴着奇怪斗笠的元烨,也不曾多分去半个眼神。   江周见他慢悠悠地下车、又慢悠悠地上前,眉头一皱,道:“少谷主,你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半个时辰。”   元烨懒懒散散道:“半个时辰而已。在这儿吹吹风,岂不是更清醒?”   江周身后的人听了这句刺人的嘲讽,同样有些面色不虞,但同样没有开口说话。元烨扫了他们一眼,道:“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们就来了这么点人?”又道:“这家人姓甚?死干净了没有?你们公子亲自出手的?”   江周的眉尖抽了抽。他没有选择接元烨的话,而是向旁边侧开一步,让出了路。   “公子在府内等候。” 第50章 纷至沓来10   厚重的府门在元烨面前打开, 扬起的风将斗笠四周的黑纱吹得翻飞不止,摩擦间传来窸窣细语,像是女子的尖声抱怨。   元烨抬手随意拢了一拢, 待风止息之后,抬脚迈进府中。   这座府邸面积极大, 从正堂前的走廊绕过去, 便是一水的游廊,隐于一片如涛的绿竹林中, 风过时沙沙作响,僻静雅致, 满眼文人清气。种了这么多绿竹, 走廊下却一片落叶都没有, 足见府中仆侍勤勉。   府中通路复杂, 过了向西的游廊,便是一片假山环绕的花园。看见什么有趣的,元烨便直接翻过走廊去看,江周几人随行渊谷众人之后, 原本因他此前出言不逊有让他自己找路的意思,见他翻出去浪费时间,只好靠近廊边道:“少谷主,您要去哪儿?”   元烨充耳不闻, 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向园子里走。江周摸不准他想做什么, 伸手示意身后的下属不要动,也跟着翻了过去。   他见元烨穿过花丛、绕过一座假山,在假山后停了下来。在江周的角度, 能看见假山后的地面上伸出来一只柔白细嫩的手,即使有生人靠过去也毫无动静, 再向前走几步,靴底似乎踩了什么东西,抬脚一看,是摔碎的珠花上滚下来的白珍珠。   元烨道:“你走路不看路的吗?把人家的珠花踩到了。”   江周默不作声地抬起脚,挪到一边。   走得近了,才发现躺在假山后之人的全貌。看衣饰,像是府中女眷的婢女,皮肤白嫩、面容姣好,粉衣飘飘,梳着漂亮的发髻、发间缀着素静的珠花。只可惜倒了地,青丝散乱,珠花破碎。   元烨咋舌道:“江明衍真是暴殄天物,这么好看的小妹妹也舍得杀。”   躺在地上的侍女,躯壳已经空了。没了元神,躯壳形同死状,毫无用处。元烨踩了踩铺着青石板的地面,煞有介事似的害怕道:“净元阵关了没有?不会把我的元神也吸走吧?”   江周冷眼看他做戏,一句话也不接。   跟木头说话实在每意思,元烨冷不丁被人晾着,转过身面色不善地道:“江氏的人真是哑巴……白费了今天的好心情。带路。”   江周向他微微垂首,如同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引他重新走向游廊,将他带到了正主所在的院中。带到以后,便不再需要他们了。   元烨叫自己的属下在外头等了,自己抱手进了院子。院落很宽敞,像是府主的住处,墙边种着几丛青翠欲滴的绿竹,竹丛前落了几盏夜灯,灯旁摆着一方雕砌精美的石桌、三只石凳,靠外的一侧,坐着一位玄衣人。   看面相,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量不高、有些细瘦,却生得一张俊逸无双的桃花面,瞳色深如羽墨,周身气质温淡雅静,往石凳上一坐,竟也像一丛郁郁葱葱的绿竹。然而其眉眼原本锋锐狠戾、冰冷邪肆,温雅外表乃刻意为之,两相中和,更如竹下幽影,让人遍体生寒。   衣袖边落着滚银,汇成江氏的濯神纹,足足有三枚,得见其在江氏地位之高。   若非亲眼所见,世上绝对无人敢相信,现下江氏家主最信任的下属竟然是一位还未成年的少年。然而事实确实如此,江明衍虽然年轻,却行事稳重、滴水不漏,在族中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再加上家主信任,年纪轻轻就摆脱血脉不纯的桎梏爬到了如此高的位置,是家主江鸣岐在许多事务上的代言人。   这身居高位之人,此刻正单手支着下颚,用毫无波澜的眼神旁观院中府主翻滚尖嚎,不论如何痛苦、神情如何狰狞,都不曾将他面上如同刻印一般的温和神情撼动分毫。   元烨看不得江明衍这副表情,违和感太强,看多了总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大约是同类相吸,他第一眼见到江明衍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人,与其接触后更是明了其好人壳子下头爬满的阴暗心思,对他总是顶着一副“江氏标准神情”的行为嗤之以鼻。   偏偏旁人总是能被他这副表情骗过去,据说江明衍在族中声誉颇佳,广受称赞,而照元烨的话来说,江家生出这样的人,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   他站在院门口,凉飕飕地道:“江公子,好兴致。”   江明衍的眼瞳闻声微微一转,见他站在门口,笑着道:“少谷主坐。”   明明语气、神情都颇为礼貌,可元烨从中却横竖找不出来一点儿尊重,仿佛来的和路边的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好在他已经习惯江明衍这样的做派,知道他是因为少一枚净元的事不悦,在心中暗道一句“小心眼不成器”,这才撩开衣摆在江明衍面前坐下。   谁知坐下之后才发现,桌上连杯喝的都没有。其实他也不是非要喝,只是那边的府主叫得太惨,就这么坐着听感觉有点干巴。   他道:“你就这么干坐着听了这么久?”   江明衍彬彬有礼道:“身为客人,随意乱动主人的东西,乃是礼数不周。”   元烨憋着一口气,忍着没骂出声。他翘着腿又等了好一会儿,见这府主在地面上滚来滚去好一会儿,浑身经脉都裂了,却仍然有劲发出哀嚎,不禁道:“他怎么还不死?”   江明衍静静地坐着,并不接他的话。身后一位江氏门生道:“此人预知有难,去找一位风水先生请了符,早先化水吞下去了。须得先将体内符灵熬干,才能取走灵魂。”   元烨转过头,眼神如同毒蛇一般,森森道:“让你说话了吗?”   那人面色一骇,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了。   江明衍道:“何必为难他。无祭品起阵见效原本就慢,多等一刻罢了。”   几乎是下意识之间,元烨就翻译出了江明衍的潜台词:我可是多等了足足半年,这么会儿你就坐不住了?   他颇感憋屈,咬牙切齿地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江明衍看他一眼,原本颇为温和的神情立刻冷淡下去。他半边身体都映着竹叶的摇曳的倒影,不笑的时候便如同爬了一身阴戾的鬼,看得人心中发骇,却正中元烨下怀。   他立刻松了眉头,笑着道:“你那副神情快把我恶心吐了。别摆了,行不行?”   江明衍冷冷道:“闭嘴。聒噪死了。”   元烨指了指地上的府主,不可置信道:“从我来到这儿才说几句话?你不说他聒噪反而来说我?”   江明衍道:“你也要死了吗?”   元烨将腿一伸,毫不退让道:“我没死吗?”   江明衍瞥他一眼,竟然露出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容:“那是你活该。”   “怎么就叫活该了?”元烨道,“我死得起。我不仅能死,我死了还能活。他伏宵能吗?”   “……”   似乎是觉得再陪元烨说没用的废话很浪费时间,江明衍冰冷的视线落在府主身上,片刻后,抬起了手。   身后的门生立刻会意,剑锋划过剑鞘的利响过后,一柄剑光森寒的长剑被递到了江明衍手中。元烨饶有兴致地看着江明衍提剑向府主那边走去,向那名门生问道:“哎,这在你们江家叫什么来着?造杀业?你们公子要造杀业了,不阻止他一下吗?”   那门生目不斜视地望着江明衍的背影,闻言道:“公子与江氏的人原本就是不同的。”   元烨一听,终于回头,分给这门生一个眼神。见他袖只有一层濯浪纹,心下明了,这是位倚仗江明衍才得以进入江氏的外姓门生。原本栖鸣泽是绝对不允许出现外姓人的,不知为何,从江明衍找到栖鸣泽位置认祖归宗、少主江泫去世以后,这规则隐秘地松动了,便有一部分将江氏奉若神祗的人受江明衍指引,得以进入栖鸣泽。   江氏是守神人,世代守护的乃是已陨落的祖神——濯神的灵。因血脉需要区分,家纹分两种,濯神纹和濯浪纹。   本家弟子衣袍上带着的便是濯神纹,而分家及门生只能使用濯浪纹。级别越高,衣袍上的神纹便越多,家主五枚、族中长老四枚、嫡系为三枚。江明衍的血脉不纯,还是在外长到一定岁数自己找回栖鸣泽去的,如今衣袍上竟然也有了三枚濯神纹,视同江氏嫡枝,尊贵非凡,手段也非同小可。   元烨笑盈盈地看着他提剑刺入府主胸膛,轻飘飘地帮他了结苦痛,抚掌赞叹道:“江公子,好剑法!”   江明衍睨他一眼,横臂甩去剑上血痕。空气中亮起一道血弧,随后便是血液落地的淅淅沥沥声,殷红的血斑一路从江明衍剑下蔓延到元烨脚边,还差一点就要溅上他的衣摆,明晃晃地让他闭嘴。   元烨原本还笑嘻嘻的,这道血痕甩过来以后立刻变了脸色。   “脏死了!”他盯着江明衍的眼神中带着恐怖的杀意,阴恻恻地威胁道:“你再这样,我就放他一杯血,往你回家的马车里泼。”   江明衍完全没他的怒火放在心上,如愿让他闭嘴之后又将剑刺回府主身体里,向旁边走了几步避开尸体嘴里流出来的血,阖上双目,虚虚地一合掌,霎那之间灵光大盛。   灵力沿着地面游走,掠过飞花草叶,长埋地下的净元阵法现出原形,从地底轰然升起,裹挟着数枚干净剔透的元神,向着阵法中央凝聚而去。   原本那日闻府之中,也该是这样的“盛况”。都怪那伏宵出来搅了他的好事……元烨心情不怎么好地在心中翻了会儿旧账,又想道:方才倒在假山后面的那名侍女,现在应当已经跟府主一样化成飞灰了。实在可惜,长得还挺不错的。   如此七思八想好一会儿,江明衍已经练好了那枚净元,收了阵。   炼净元本身不花费多少时间,到时候了起阵、将元神和躯体的净元聚在一块就行,费时间的是找材料和布阵。材料稀有自不必说,净元阵法不仅本身十分复杂,布阵的要求也十分苛刻,要求天时地利人和、阵眼要落在指定地方一寸也不能歪……等等等等。布小阵还好说,布这种要埋在府邸下的大阵,就非常耗费精力。   江明衍做起这种事情仿佛要比他利落得多,应当早不是第一次做了。江周还说什么“江氏不方便出手”……   元烨冷嗤一声,得到江明衍一个阴沉沉的眼神。   因为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即使回江氏已经好几年,他的个子仍然算不上多高,如果不看正脸、不与他接触,任谁来都会觉得   他只是个正在抽条的少年,丝毫不会往不好的方向想。   然而元烨会想。他时常在想小时候明明过得这么苦,江明衍怎么还没饿死,后来又想起一句名言“祸害遗千年”,便也释然了。   他扬声叫住江明衍,道:“这次九门会武,你去不去?”   江明衍垂首提剑,漠然道:“不去。”   “不是你带队,那你们家谁去?”   江明衍道:“小鸢。”   元烨咋舌道:“人家那么讨厌你,私底下就别叫得这么亲热了。难不成你喜欢她?你和江鸣岐关系那么好,说不准他能松口答——”   他瞳孔一缩,迅速向后一仰,避开了迎面刺来的一剑。剑势极快、极狠,明显是冲着要他命去的,人避开了斗笠没避开,被这一剑兜头挑飞、削成两半,四周的黑纱发出数声刺耳的尖啸,也跟着消散了。   元烨从石凳上跌落下来,捂着额头,感觉头疼欲裂。   好容易等这阵剧痛过去,他强忍着怒火,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江、明、衍!”   面前飘来一片裹着银边的衣角,江明衍提剑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要畏死,元烨。”他淡淡道,“只有畏惧死亡,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元烨感觉头又开始疼了。反正没了斗笠没东西抵着,他索性往地上一躺,道:“你杀了我吧。”   江明衍冷冷地盯着他,明明现在日头正好,神情却泛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森寒之意。良久,他将剑抛还给了那名江氏门生,自语道:“也是。毕竟受神眷顾。”   言罢,他不再管元烨,抬手向阵中一招,那枚由府中数条人命炼成的、晶莹剔透的净元便飞入他袖中,垂手时衣袖与灵力一遮,再也看不见半分痕迹。   他带着门生走出院子,将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向后一望,道:“还不起来?”   元烨道:“你急什么?臭小鬼。”   仗着比江明衍年长骂了一句后,他利落地从地上起来,单手拾起一旁的斗笠,随手一抖,那斗笠便有如人身长出血肉一般挣扎着修复好破损之处,将那斗笠往头顶一罩,轻盈飘逸的黑纱便垂了下来,又成了那位喜怒无常的少谷主。   “总是这个样子……为了你那宝贝少主,什么都不管。”   他原本想说“死得不能再死的宝贝少主”,到了嘴边,又识趣地将那不太好听的实话咽了回去,接着数落道:“九门会武,不去。家里的事务也不处理,听见江泫的名字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与他有关的事情就数你最勤快。怎么,他还活着的时候待你很好吗?”   听了元烨阴阳怪气的数落,江明衍却罕见地没有出声反驳。片刻沉默后,他轻声道:“很好。”   江氏门生的队伍分开,元烨被迎去江明衍身边。他们并排走出院落,穿过游廊,离开了这座死寂的府邸。府外停着渊谷的拢着黑纱的马车,数名教众正在一旁等待,见二人出来,立刻上前见礼,道:“少谷主,江公子,传送阵已经准备好了。”   元烨道:“嗯。”又转头问江明衍:“你家的门生要不要带去?开阵的时候,也有个帮手。”   隔着一层黑纱,他的眼神总是阴惨惨的,有些瘆人。   江明衍不为所动,道:“带走。”言罢,踩着杌凳上车,元烨紧随其后,撩开车帘的时候,向着跟来的数名江氏门生招了招手。“快来,你们公子要带你们去踏青。”   这次江明衍带来的人不多,除去江周和江周的下属,统共只有二十余位。江周和他的部下并未跟来,而是在远处示礼送行,接下来会按江明衍的指示回江氏的栖鸣泽去。   江明衍已经在车内坐好,闻言道:“上车。不要浪费时间。”   开了邪阵,一会儿附近仙门世家的人就要过来了。   元烨同样明白这一点,放下帘子,让手下的教众开阵。传送阵的光芒一闪而逝,片刻之后,江元二人、连带着门生与教众,都被传送到了千里之外的赤后。   传送阵需要耗费大量灵力,甫一入赤后,感受到体内几乎被抽了个空的灵台,江明衍的眉头微微一皱。元烨有夔听的妖力护身,几乎没有受到影响,一见对面少年的神情,笑道:“难受吧?要来我教中吗?”   江明衍的眉头一抽,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冷声道:“不必了。”   阴沉的远天之上俯冲下来几只眼瞳猩红的腐毛鸦。赤后是古战场,古时那一战,无数修士与妖兽的鲜血浸透这儿的每一寸土地,邪祟、恶鬼、阴煞、异化的灵兽四处横行,若无灵诀护身,普通的生灵一进这里就会被空气中弥漫的死气腐蚀,轻则疯癫发狂,重则当场毙命。   马是不能在这儿行走的,车外传来马匹的嘶鸣和腐毛鸦啄食血肉的声音。赤后没有晴天,光线黯淡,这声音便有些骇人。   马匹被啃食完以后,余留的骨架和破破烂烂的内脏毛发也化为血水融进地面。江明衍探手撩开车帘一看,只看见一片死气弥漫的原野、视野中少得可怜的几棵枯树,空气中漂浮着黑色的浮灰,像是这片大地被燃尽时飘出的火星。   视野尽头立着一排冲天的剑阵,上头密密麻麻吊着人,血液一股一股地顺着剑柄留下,染红了巨大的剑身,是渊谷用来处理不忠教众的刑场。   没什么好看的,荒芜一片。   江明衍收回手,锦帘落下了。   元烨道:“怎么样?和你家是不是很不一样?”   教众为腐毛鸦套上缰绳,巨鸦展翅一震,马车便沿着路面缓缓前行。江明衍靠着马车壁阖目打坐恢复灵力,闻言,腾出心思敷衍道:“不一样。”   元烨笑意盈盈道:“只有在这个地方开的邪阵,才有资格称之为禁阵。这里是夔听的坟场,是九州所有邪祟的源头——”他顿了一顿,微微侧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没死。但你这不跟死了差不多吗?”   说完这句,车身猛地一震。   拉车的腐毛鸦发出一声刺耳的嗥叫,周身腾起滚滚烟气。一阵黑风平地起,托着一众人腾空而起。   教众对此见怪不怪,但那些江氏的门生从未来过如此阴邪的地方,失重感压迫之下,纷纷拔剑施御剑术稳住平衡,于是黑烟夹杂着澄澈的剑光流星一般掠过天际,埋首冲着赤后土地正中那道裂隙而去,如同扎进一只蕴藏深渊的巨眼。   裂隙之下,便是渊谷所在。   正殿坐落于北,山崖壁上密密麻麻地雕刻着妖神夔听的神纹,殿顶的石壁上则被凿出一只巨大的眼睛——即使以石壁做就,也能让人联想到满眼血色,看得久了便觉灵魂震颤,几近癫狂。   腐毛鸦拉着马车向殿前宽阔的广场而去,马车周围的黑纱在狂风之中翻飞,发出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尖笑,直到落至殿前骤然止息,随后便是万千教众虔诚狂热、摧山蹈海一般的呼喊:“恭迎少谷主——!”   马车的锦帘被无形之力勾开来。元烨慢条斯理地下了车,懒懒地道:“准备好了没?”   常供他差使的下属立刻迎上前来,毕恭毕敬道:“皆已准备完毕,请少谷主放心。等最后一枚净元归位,即可开阵引魂。”   江明衍引帘下车,抬手时露出手腕上一道刺目的红色刻印。元烨一见那枚刻印,便弯起眼睛笑了,道:“来吧,江公子。我们去后头开阵,准备接你的好少主回来了。”   “引魂可是逆天改命的大动作,稍有不慎可是会遭到反噬,身死魂消的。”他笑眯眯道,“为了减少风险,我特地将地盘借给你。记住你给我的承诺。”   江明衍抬眼,死死地凝视着渊谷之下布着引魂阵的方向。很难描述那一刻元烨从他眼中看到了什么,少年一贯沉冷漠然的表情崩裂,露出表壳下早已被执念折磨得四分五裂的灵魂。它们张牙舞爪地探出江明衍的眼睛,像是一团吹不熄的烈火,能将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事物焚烧殆尽。   良久之后,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将手覆上震如雷鸣的胸口,尾音颤抖道:“自然……我都记得。” 第51章 纷至沓来11   在江明衍的一生之中, 有两个到死都无法忘记的瞬间。   第一个,是上一世江泫顶着胸口血淋淋的窟窿、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时候。   那时候他才知道,就算是江泫这样的人, 也是会流很多血的。殷红的血液将素来白净整洁的衣袍染红,黯淡的乌发散落在草叶之间, 和他见惯了的尸体没什么区别。   第二个, 是这一世他历经千辛万苦找回江氏之后,在栖鸣泽主殿前, 与江泫错身而过的瞬间。   江明衍醒来的时候,是在那个破落的小镇里, 是在刚刚咽气不久的女人身旁。时隔多年再见, 他一句话也没能和她说上, 历经醒来后猛烈的狂喜、扑上前去查看发现她已经死去时的巨大失落后, 他攥着枯瘦如柴的手腕,呆愣地跪在母亲身边。   她是活活饿死的。从离开那个酒鬼父亲一路到现在,她已经带着他走过了相当长的路,这座小镇位处九州之南的涿水, 与赤后接壤,距离栖鸣泽已经不远了。   然而她并非是有具体目标,而是听信指路、遭人诓骗,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距离赤后越近, 人烟就越稀少, 能乞到的吃食也就越少。江明衍小时候不懂这些,只知道眼巴巴地跟着母亲走,时不时问:“爹什么时候来会来找我们?”   “爹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不想要我们了?”   “阿娘,我们不去找他了好不好?”   那位如同残烛一般的妇人便会摸摸他的头, 微微笑着,却并不说话。她是一位执拗的女子,妄图跨越修士与凡人之间的界限,死亡就是她的终局。   江明衍在她的身边跪了很久。镇中的雨一直下,他跪在潮湿冰冷的地上,腹中空空,因为久未进食,四肢酸软无力、也有些头晕眼花。但他一边跪着一边想,那人该来了。   时隔多年能再见到他,喜悦永远大于愧疚、再大于悲伤。一切还有重来的机会,对于他来说,江泫还活着比什么都好——倒在血里的样子太狼狈了,一点都不适合他。他该是尊贵无匹的、纤尘不染的,穿着一身缀着银色濯神纹的白衣,在这样的瓢泼大雨之中踩过地面的泥泞与湿漉漉的草叶,向他伸出手,说要带他回家。   这次一定不要再咬他的手了。江明衍想。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把江泫的手咬得血肉模糊,满嘴都是血腥味儿,想必一定很疼。这次他找来的时候,便乖乖跟着他走吧。   只是他一直等,从白天等到晚上、等到雨停,也没等到江泫。   江明衍睁着干涩的、爬满血丝的眼睛,感觉心底泛上来几乎要将他挖空的痛楚。他将脸埋进臂弯中,藏在黑暗里的眼神异常可怖。   那天晚上过后,他葬下母亲,从涿水启程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没有灵力的时候想找到栖鸣泽的入口有多困难。世上最为纯净的那片土地,虽是九州的一部分,却由于神力切割游离于九州之外,而入口藏在赤后的天幕之中,那座静寂坟场的黑烟之上。   然而江氏弟子出世,是不必沾染赤后的死气的。   有濯神纯净的神力以及守神人血脉护身,就算是行走在尸骨遍野的荒地,周围也能开出飘摇的花朵。江氏离开赤后的渡生道同样被藏了起来,那是赤后荒芜土地之上仅存的一片绿洲,林海滔滔、草木如烟,沿途落满楹花,从那条小道之上,便能窥见栖鸣泽胜景的一角。   只有身负江氏血脉的人,才能找到那条入口。江明衍的生父是江家人,但他没有灵力,想进赤后找路简直是是天方夜谭。   进不去赤后,便只能在外头蹲守。   江氏偶尔会有出世历练的弟子,然而守神人一族寿数漫长,何时出来历练犹未可知,可能运气好等上一两年便等到一个,往坏了打算,可能直到他死都不一定碰得上。   江明衍没有那么多时间耗,越早回去越好。栖鸣泽于他来说不是家,但江泫在的时候,它姑且能和这个词沾上边。   既然他都能重活一次,江泫指不定也回来了。他没来找自己,肯定是因为还在生气。既然他不来找,江明衍就打算去找他,等见面之后,让他回刺一剑消消气……   他在赤后之外等了整整一年。一年的时间里,费尽心思用尽手段搜罗来不少灵丹药材,总算想办法打通了灵脉,得以聚灵修行;不需要有多深的境界,只要能护他走到江氏渡生道前就好。   最后事实如他所愿,他走到了江氏的渡生道前。并且,他的运气很好,恰巧碰上要出世历练的本家子弟,看见伏在黑土之上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江明衍时大惊失色,唤来同伴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   江明衍任他们动作,头疼欲裂地伏在那名本家子弟怀里,垂手之间,丢出袖间的信物——那是他生父遗留在母亲那儿的,栖附着他的灵力,一探便知是江氏之物。   旁边人拾起玉佩一看,立刻猜出了事情原委,神情微微一变。   这样的情况在族人个个洁身自好的江氏是极其少见的,几百年都不会发生一次。但现在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必须要处理。   江明衍被温和的灵力包裹着,浑浑噩噩之中听见抱着自己的那人关切地道:“你还好吗?你叫什么名字?”他懒得说话,闭眼沉进一片蒙混的黑暗里。   再次醒来就是在栖鸣泽。江氏的动作很快,在他昏迷期间就已经将他的生父找了出来。生父蓄着黑须、穿着白衣,长相气质相当儒雅,然而江明衍知他人面兽心,以至于他屈膝笑着来关心自己、承诺将他归进分家血脉中时,心中都毫无波动,甚至感到厌恶恶心。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他生父了。   上一世他也见过,那时他和江泫一同坐在高堂之上,生父跪在堂下,满面愧疚、声泪俱下地向堂上人忏悔自己的罪行,悔恨太过,连带着身躯都在颤抖。他如同一只狗一样跪在堂下悔错的样子终于让江明衍提起了一些兴趣,盯着看了半天,江泫转过头来,问他想如何处理。   江明衍说,想让他死,死得越惨越好。   听见他的回答时,江泫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江明衍同样记得那一丝错愕,也记得自己当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伪君子。   表面上清高正义,一听要动自己族人的性命便犹豫起来,和其余江家人一样让他恶心。   然而现在江泫不在他身旁了,以至于在江明衍心中位同牲畜的生父也能直起腰来看他,甚至一边带着温和的笑容,一边将那玉佩放回他手心,道:“辛苦你了,小衍。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看看你母亲。”   脏。   实在太脏了。   江明衍藏在袖底、攥着那枚玉佩的手青筋毕露,定定地看了生父好一会儿,突然无比地想见江泫。那人肯定还在栖鸣泽内,他一贯住在鸣台正殿,看这边景色似乎是东殿,过了云桥就是了——   他拨开面前的人,赤脚从东殿之中跑了出去。初入江氏,无名无份,这大概是他最容易见到江泫的时候了。如果被拨去分家,想去鸣台就再难找机会了。   江明衍从东殿跑出去,脚底踩着落满路面的、洁白的楹花,驾轻就熟地从错综复杂的小路中绕出来,跑到云桥前,拉下了拴在桥边的白纸鸢。纸鸢被他的灵力一浸,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翅羽一抖,化成了一只真鸢,栽着江明衍向高天之上的鸣台而去,生父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御白纸鸢是需要灵力的,那时他灵力低微,花了大力气才让纸鸢将自己送到正殿之前。由于灵力枯竭,那鸢在台阶几步之遥的时候便消散了,江明衍险之又险地向前一扑,手臂在地面上擦出一道血痕。   尖锐的疼痛在手臂炸开,他捂着手臂,勉强从地上坐了起来。   一抬头,见殿门前走出一队人。   为首那位衣饰上绣着四枚濯神纹,背后背着一柄净如白雪的长剑。银冠束发,玉饰垂坠,清贵矜傲,目下无尘。观其面貌俊雅若谪仙,神色冷淡,正侧头同身边的人说话。   另一人袖上的濯神纹只有三枚,落他身后半步。同样是位少年,戴红玉冠,金石点缀,眉目桀骜,斜眼睨人时不失冷刻,极有气势。只是此时神色懒散,毫无干劲。   正是江氏少主江泫,和与他同岁的堂兄弟江鸣岐。   他们似乎正要出行,却被殿边的江明衍吸引了注意力。江鸣岐看见地上那道刺目的血痕,眉头微微一皱,向身后人示意,立刻便有人走上前来扶他,顺便清理掉地面上的脏污血渍。   江明衍任他挽起自己的袖口察看伤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领头之人,神色僵滞、瞳孔紧缩,带着些临近崩溃的狂喜。   一样的……一样的。和上一世的时候没有区别,还是那个江泫……   江少主观他神色,心中有些莫名。他挥退仆从,抬脚走到江明衍面前,垂眼望他,确定自己对这张面孔没什么印象之后,问江鸣岐道:“这是?”   声色冷淡,如同远山上的一抔细雪,并无过多的感情波动,传入江明衍耳中时,让他微微一愣,心中猛地一沉。   江鸣岐道:“昨天从外头跑回来的孩子。等事情忙完,我就去将那人渣提过来好好教训。”   他性情高傲,注重血脉,并不太把江明衍放在眼中,之所以说这句话,是觉得那人所作所为玷污了江氏的族训,是在往江氏面上抹黑。   这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低头一看,这流着一半凡血的私生子瘦骨嶙峋,显然在外头过得不好,心中刚升起一点怜悯,又见他直勾勾地一直盯着江泫看,啧了一声,暗道:不知礼数。   江鸣岐道:“他父亲呢?让他把人领回去,瘦成这样就好好养着。”   语气似乎是在打发什么猫猫狗狗。   江少主道:“需好好处置。将他送回去吧。”   言罢转过头,带着清淡楹花香气的纤白衣角一飘,竟抬脚带着江鸣岐一道离去了。从头到尾,态度冷淡,无甚关照之意,甚至因为公务繁忙,来去匆匆,连眼神都未多给几个。   江明衍呼吸一窒,视线死死地追着他走到云桥边,眼中爬满骇人的血丝。旁边留下来照顾他的仆侍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从袖中取出手帕道:“别咬了,你的嘴角流血了!”   恍若未闻。   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   一段两个人的记忆,只要有一方不记得,对于被留下来的另一方来说,就是最剜心蚀骨的折磨。他宁愿江泫看见他就心生厌恶,狠狠地踹他一脚、或者毫不留情地给他一剑,那起码证明江泫还记得他,记得是怎么将他捡回来、怎么陪他长大的。   他犯了错,但是他想改了。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江泫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只要他诚心悔过,江泫一定会原谅他的。   但江泫不记得了,待他如同一位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再无任何特殊之处。江氏之中本家与分家各司其职、如隔天堑,要想见到江泫,绝非那么容易的事。   他死死地盯着少主与他仆从的背影,又听耳边的仆从道:“别看啦,少主已经走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的?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这是鸣台,是本家大人们的居所,你该去酉临殿的,那才是分家的地方。”   见江明衍神色怔愣,他叹了口气,四处张望了一下,俯身到江明衍耳边悄悄道:“虽然不太可能……但你要是这么喜欢少主,就努力修行,未来也是有可能被挑进本家的。毕竟那什么……这一代本家的公子小姐统共也就三位,实在有点少……”   江明衍垂下头,听了侍从的话,心中突然奇异地安定下来。凌乱的长发堪堪遮住他苍白的面容,他跪坐在殿前,突然想到,还可以从头再来。   上一世他不听话,做了好多江泫不喜欢的事情,让他操了好多的心。这一世不会再这样了,江泫喜欢什么样的,他就变成什么样。只要江泫还活着……   那时江明衍的确是这么想的。   只要还活着,总有挽回的时候。他一定能再进入江泫的视野,再成为他最信任的那个。反正上一世江氏已经没了,这一次他也没了报复的兴致,只要能在江泫身边,捏着鼻子在这儿生活个几百年也无所谓。   在江明衍回到江氏后的第二年末,江氏少主殒命鸣台。江明衍藏在灵堂外,从缝隙之中向里窥探,却只看见一口漆黑的棺椁。   *   元烨道:“开始了?”   江明衍盯着殿中的血阵,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他。阵中心的刻印与印在江明衍手腕上的血红刻印一模一样,是元神与阵法的连结。既然要招魂,自然需要锚点、需要魂引,而到底要招什么人,只有江明衍最清楚。   “开始吧。”他道,“启阵的祭品呢?”   元烨笑道:“这就来!”   他不紧不慢地抬手拍了两下,两侧殿门上的符咒起效,化成几条粗重的黑色铁链,勾着一片黑压压的人,摔进了法阵中央,其中赫然就有跟来的那批江氏门生。   他们仍然穿着一尘不染的濯浪服,早先神色迷茫,直到被捆进阵中,再环望一圈阴森可怖的巨大正殿与脚下猩红色的不详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登时头也不回地向法阵边缘奔逃,被结界弹回来以后万分惊惶地向江明衍道:“公子……江公子!!!我等并未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何故如此?是启阵的祭品不够吗?要是不够,请先放我出去,我可以为你去找——”   身后更是传来一声目眦欲裂的暴喝:“江明衍!!你畜生不如!!我为你卖命这么久,什么脏活没替你做过?!你现在是要干什么?!!”   这一声暴喝点燃了恐慌,那一批被江明衍带进江氏的外姓门生纷纷扑到阵法边缘,或怒骂、或求情,神色扭曲、丑态毕露,混杂着阵中平民的嚎哭尖叫,惨烈异常,聒噪异常。   江明衍站在高处,微微阖上了眼睛,仿佛底下的杂音都只是风声。   待到风声稍稍止息,他张开双目看向最初出声的那位门生,冷冷地道:“为我找祭品?”   那人性格似乎颇为怯懦,被他森寒的眼神一定,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江明衍道:“还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吗?因为一颗内丹,杀妻卖子。你旁边的人,因嫉恨之心灭人满门。你身后的,盗窃成性,一旦被发现便出手杀人,事后毁尸灭迹。在座各位,不过都是借我之手改名换姓,才能从索命仇家手中逃脱,苟活于世。”   “既然是苟活,必然有限度。”他微微一笑道,“人须得知恩图报。能为阿泫而死,是诸位的荣幸。”   阵中呆了一瞬,似乎从未想过他是如此道貌岸然、狼心狗肺之徒,怒骂之声更甚;江明衍充耳不闻,示意元烨开阵。   阵法开启之后,便没有怒骂声了,阵中红光大盛,它们统统变成了惨烈至极的哀嚎。引魂阵会一刻不停地汲取他们的灵力、元神与血肉,直到将他们生吞活剥殆尽方才开启。   在赤后开启的邪阵受土地上弥漫的死气浸染,效果更佳;若再加上数十倍的祭品,更是好上加好。引魂阵由此打开,便有了连通五行、刺探轮回的效用,无论所唤之人是谁,只要灵魂尚存世间,就算已经投胎转世,也能将其生生拽回来。   手腕上的刻印越来越烫,随着阵法逐渐开启,让江明衍产生了一种皮肤即将被灼烧成灰的错觉。   元烨看了一眼,道:“引魂阵风险还是挺大的,你要是死了,我就随便找个角落把你的尸体丢出去。毕竟谋害江氏本家子弟的罪名,我渊谷可担当不起。”   江明衍瞳中映着盈天一半的红光,闻言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死了便死了。”他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泽,轻声自语道,“要是找不回来他,而我还活着,我就把江氏所有的人一起带下去给他陪葬。”   元烨点评道:“你这疯子。”   那疯子向前踏出一步,如同一只玄色鸢鸟,直直坠入阵法中央。   苍梧山下。   江泫靠着石壁,谨慎地收敛灵识、屏住气息,仔细辨识坑底传上来的长尧的声音。   “你太贪心了,夔听。”   静默片刻,那侧传来一阵恐怖的絮语。像是无数枯鸦的声音被挤叠在一起,又如同巨兽可撼动山岳的吐息,其中夹杂着女人凄厉的尖叫,听得江泫心中发毛。它并没有说人类的语言,这可怖的声响持续了好一会儿,江泫竟然听懂了其中的内容。   “贪心?那是人才有的东西。”   长尧的嗓音波澜不惊道:“若无那道飞升机缘,你尚不及人。”   “机缘降至吾身,便是天命所在。”夔听道,“天下不过吾掌中玩物,吾不过出世一探,又何来贪心一说?”   银发人站在阵中,袖边散着微微荧光。他静静地凝视着面前那道虚影,道:“六锁缺一,你方能稍稍挣脱桎梏。夔听六锁之位在上清宗传承数年,数代人因你一生被困锁苍梧山,与你的遭遇并无不同。”   江泫微微睁大眼睛,立刻想起了上次夜探苍梧山底时,找到的那六枚阵眼。……六锁之位代代传承,系统所说的夔听锁,竟然是上清宗内六峰的峰主!   他心下一骇,又立刻收拢杂念,在心中思忖道:人不可能生来就是锁,必然有禁制、或者是天谕加诸其身,将人变成了以身魂镇邪的锁。要想解开夔听锁,必然要想办法搞清楚,束在天陵重月他们身上的究竟是什么。   可若解开夔听锁,妖神必然重新现世……   地下,夔听哈哈一笑,声音极其刺耳,隐有摧人元神之势。   “以人身困锁上神,本就是无稽之谈,惨死都算是一生有幸。”它漫不经心道,“算上最初的那一代,你们死了多少个人了?锁一旦死去,元神也会跟着灰飞烟灭。”   “但即便是这样,死了一个还是立刻就有人替上。为何不畏死?成为锁的感觉不好受吧?”   听它的意思,解开禁锢的方法只有死这一条路。原身伏宵也是六锁之一,他的那枚阵眼已经黯淡了,说明……   江泫的心微微一沉。   长尧道:“我非六锁之一,无法得知感受。险事当前,前赴后继,是人本性。”   夔听嗤笑一声。   “若放在几百年前,你对吾说这些,吾还会觉得新奇,抚掌称赞。”它慢悠悠道,“可现在如你所见,已然断了一锁。”   “因那只名为伏宵的蝼蚁,前人数千年的努力付之一炬。明知地上已不可能再有人飞升,还妄想冲破天命,等成神之后将吾斩灭……实在狂妄可笑。”   长尧的声音仍然没什么波动,如同苍梧山上常年缭绕的云雾一般不易不变。   “他是这天下最好的孩子,只是命途太过坎坷。”   “既然坎坷,便要学会认命。六锁断一,吾有一片残魂已出苍梧山,如此便够了。”它的声音中带着游刃有余的笑意,每一个吐字都带着神的高傲与轻蔑。“余下五锁,不日便会耗损殆尽。除非剩下一锁归位,方可延缓时日。”   “那小子似乎已经回来了?如何,舍得再让他变成锁吗?”   地下陷入长久的静默。江泫靠着石壁,感觉一股不知源头的复杂情绪蔓延上来,他皱紧眉尖,感觉呼吸微滞,抬手攥紧前襟。然而那情绪太过厚重、太过久远了,他甚至连辨识都做不到。   良久以后,长尧缓缓道:“他不会再成为‘锁’。” 第52章 纷至沓来12   长尧说, 他不会再成为锁。   可长尧所不知道的是,他疼爱的师侄、所夸赞的那位“天下最好的孩子”,已经在那场雷劫之中殒命, 如同夔听所说那般,身死魂消了。   那枚阵眼是黯淡的, 伏宵也不可能再活着。现在自己顶替他的身份回到宗门, 却终究只是一个仿品,虽不用再担心身份被揭穿的事, 但心中仍有些怅然。   历经数千年、代代传承,数代人用生命与一生的自由将霍乱天下的妖神镇压于此, 却从来无人知晓。九门不晓、凡修不晓, 就连为濯神守灵万年, 站在高天之上俯瞰九州变化的江氏之中都没有记载。   即便到了现在, “夔听封印下苍梧山下”一事,在世人眼中还是一个无凭无据的传说。实际上,已经有数代人为它耗尽生命,终局是元神灰飞烟灭、彻彻底底地从世间消失。   既能传承上清宗的峰主之位, 必然是境界极深、或专从某个领域并大有突破之人。这样的人放在修仙界,无论去何处都是受尽拜服与尊敬的存在,必然也拥有极高的心气、恨不得与天一争高下,那位义无反顾踏入雷劫尝试登仙的伏宵君便是如此。   而他们却甘心舍弃自由, 将余生都困锁在这云雾缭绕的险峰之上。明知结局是死亡。   而长尧与妖神的谈话仍然没有结束。宗主不常来此, 镇压夔听的邪阵、仙阵被他周身的灵气一浸,都有了倾轧之势,直让夔听想闭门谢客。   “不必白费功夫, 长尧。活了那么多年,你还是太过天真。”   长尧道:“我……”   后面的话江泫一个字也没听清。在洞内阴冷气息的缠绕下, 一股尖锐的疼痛骤然从心口升起。那疼痛太过剧烈,仿佛有什么越过他的身体直接拉扯他的元神,要将他拽出躯体一般;江泫此前从未体会过如此感觉,腿脚失力,顺着石壁跌坐下去,勉强伸出一只手攥紧胸口的衣服,死死地咬住舌尖,试图保持清醒。   于此同时,他元神之内存放的灵力受到搅动,疯狂地运转起来。它们顺着江泫的经脉骨骼此处流淌,如同一道又一道带着尖刺的巨浪,剧痛之下,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今日一定会死在这里的错觉。   是……什么……   他艰难地转动思维,再也坚持不住栽倒下去,身体磕了地,死死地蜷成一团。长发与衣袍沾上尘泥,脏污狼狈异常,但江泫此刻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明白自己绝不能让长尧知道自己在这里,自始至终拼命忍住没发出声音,实在忍不住了就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腕,将险些脱口而出的声响和着血一同咽了下去。   那股拉扯灵魂的恐怖力道还在继续,颇有些只要牵回去、不论好坏的意思。再这么被牵拉,元神一定会碎掉的——   江泫紧紧咬着牙关,血液沁出,染红衣袖和手腕。他强行凝聚精神,姑且稳固住濒临破碎的元神,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有人在引他的魂。   九州的某个角落,有谁正在为他开引魂阵!   霎那之间,江泫脑海之中浮现了一个名字。   江明衍——!   他也回来了。带着以前的记忆回来了,不甘心江泫殒命的事实,要把他再召回去。引魂阵探人心中所想,江明衍不知道凡是江氏之人,死后身魂都会回归濯神怀抱,根本不入轮回,贸然开阵,阵法找不回江少主的元神,便来找自己的了!   铺天盖地的怒火与恨意冲上头顶,江泫松开手腕,猛地咳出一大口血。这一口血之后,他脑海变得一片空白,这是心魔作祟的征兆,若江泫有灵台,现在一定已经破破烂烂了。   然而他没有灵台,这心魔便化为蚀骨焚心的恨意,一寸一寸地蚕食江泫的理智。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稳固灵魂,将阵法的牵引捱过去,如果江明衍没能将他招回去,便会认定他已经死了;一会儿又觉得恨意入骨、怒气冲天,恨不得现在就去将那罪魁祸首碾碎。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灵识海中猛地响起一道冰冷的电子音:【江泫!不能过去!】   然而他双耳嗡鸣,什么都没听见。   挣动之间,发冠凌乱,乌发与束目的白绫都一同散开来,沾上未干的血迹,一片狼藉。江泫看不见,却仍然死死地盯着一片黑暗——白绫未散之时,他也是这么做的,剧痛之下眼球充血,眼角流下两道鲜红的血液,像是个理智全无的疯子。   疼。疼痛像炼金的烈火,把江泫拼命维持的理智烧断了。一直苦苦维持的清醒被暴怒踩了个粉碎,他深深地、痛苦地吸进一口气,猛地松开了按在前襟上的手,打算应召过去,亲手杀了江明衍。   勉强将元神圈在身体中的桎梏就此消散,阵法牵引的恐怖拉力传来,江泫迷蒙漆黑的视野一断,周身轻盈,不再抵抗引魂阵之后,原有的痛苦一扫而空。   快了。再见到他就是下一瞬,早知今日如此,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应该把他杀掉的——   江泫恍惚地想。   然而在元神被拉走的最后一颗,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耳侧渐渐消隐的嗡鸣之中,传来了长尧略有些怔然的声音:“你为何在这里?”   江泫攥紧拳头,条件反射想挣开他的手。哪知那手力道巨大,牢固如铁箍,江泫未能把它挣开,反而被他带扶着慢慢坐了起来。   自从长尧出现,引魂阵便如同被凭空截断了一般。江泫的元神被妥善安放回身体里,无论是剧痛也好、头晕目眩也好,通通消失了。他被扶坐着靠上冰冷的石壁,睁着无神的双眼,似乎想在面前的黑暗中找什么,又什么都找不到。   长尧垂下眼帘,透过昏沉的壁灯,看清了他一身刺目的血迹。他没有松开手,宽大的手掌圈住江泫的手腕时,也圈住了他的灵魂。   “引魂阵……”他低声自语一句,又道:“宵儿,哪里疼?”   没有回应。江泫怔怔地坐着,嘴角淌下一道血痕。   长尧的灵识向内一探,发觉他体内灵力极度紊乱,灵脉都险些被冲散了。向来境界越深者灵力暴动后果就越严重,他握着江泫的手腕,沉缓的灵力慢慢注入江泫的身体,顺着灵脉,一点一点引着他□□的灵力复位。   灯火下,他如雪的银发散着温和的光泽。   见江泫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长尧便凑近了去听。他听见江泫用沙哑虚弱的声音道:“……杀了你……”   长尧耐心地道:“静心。世上没有你不能杀的人。”   江泫不作声了。紊乱的灵流好好地回了元神里,心魔被压制下来,引魂阵不再作用,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长尧又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江泫道:“疼。”   长尧于是哄孩子似的,将他面上的血痕擦拭干净,喂了他一滴血。这一滴血过后,江泫似乎真的不疼了,昏昏沉沉地道:“……夔听锁。”   长尧道:“世上没有这样的锁。何人要引你魂魄?”   江泫动了。他抬起一只手,慢慢攥紧胸口被他捏得皱巴巴的衣襟,似乎又想缩成一团。长尧没让他动,叹了口气道:“我不问了。今夜之事,你忘了罢。以后不要再来这里。”   江泫昏昏沉沉地道:“忘……”   长尧道:“忘。忘了以后,就睡吧。”   他的声色波澜不惊,像是漂浮的云气一般,不一会儿便消弭了。江泫觉得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同他的声音一起消失了,费心寻找了一会儿,却无论如何也找不着。灯火之下,他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垂下头慢慢闭上眼睛。   他睡着以后,长尧抬眼,烟紫色的眼瞳中映出一条细细的线。线的这头连接着江泫的灵魂,似有若无地漫进石壁、飞越高天,连接着不知位于何处的引魂阵法。   这条线实在很细,然而被它连上的人,无论何种境界,都只能成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长尧静静地凝视它片刻,伸出指尖,轻轻一勾,如同勾散一束云烟一般,将引魂阵法勾散了。   渊谷之下,引魂阵的光芒一顿。元烨原本在不远处闲逛,见法阵一顿后霎时红光大盛,顿时睁大眼睛惊愕道:“搞什么!要反噬了?!”   话音未落,刻在正殿地板上的引魂阵一寸一寸崩裂了。江明衍坐在阵中,被崩裂的阵法聚成的铁链锁住手脚,行动不得,竟然还死死地闭着眼睛,没有清醒的征兆。   只看了一眼,元烨就知道出岔子了,出的还是不得了的岔子。引魂阵被人从中掐断了!   这下好了,因果倒转,江明衍要死了!   他站在台上,狂暴的灵流在空气中翻搅,斗笠四周垂落的黑纱被烈风刮得尖嚎不断。正殿的地板以江明衍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出巨大的裂痕,狂风卷着灵流一路向上,支撑殿顶的石柱都隐隐有了崩裂的征兆。   元烨一看,神色大变。   “夔听,你房子要塌了!!”他大喊一句,跃下高台,顶着狂风向破碎的阵法里头跳。这一句话后,他的额头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缝,随即一只血淋淋的眼睛在风中张开,漆黑无光的眼珠转了一转。   它视线所及之处,狂风与□□的灵力都被蛮横的妖神一把拍散。原本有摧山倒海之势的引魂阵被拍成齑粉,一瞬就消弭殆尽,元烨平稳落了地,拔腿就向阵中的江明衍那边跑,却见少年睁开眼睛,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夔听毁阵迟了些,引魂阵的反噬还是有一部分起效了。江明衍浑身脱力向后仰倒,鲜血顺着下颚淌进衣领,然而胸膛剧烈起伏、瞳孔震颤,眼神死死地盯着正殿的宽敞的殿顶,嘴角慢慢咧出一丝笑意。   “哈……哈哈……”   元烨停下脚步,知道他马上就要发癫。果不其然,下一刻,殿中回荡起了江明衍声嘶力竭的大笑。仿佛这一辈子他从没碰见过这样令他开心的事情,笑得肝胆俱裂、笑得几欲发狂,血液涌进嗓眼,癫狂的笑声就被疼痛锯成了碎片。他翻过身,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他的样子实在不太像个人,元烨有时候觉得,没准这人比自己更适合做夔听暂用的容器。   他谨慎地靠近江明衍,道:“你别死在这儿了。”   江明衍咳出一大滩血,将气理顺之后,又翻倒回去。   “阿泫还活着……”他气若游丝地道,“他不想见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仍然在笑。元烨有点恶寒,道:“人家讨厌死你了,压根不想见你,你还在笑什么?”   江明衍道:“我会找到他的。”   元烨绕过他咳出来的那滩血,站在他旁边,稀奇地俯身看他。   透过飘摇的黑纱,他看见江明衍栖着一点红光、偏执又干涸的眼睛。 第53章 纷至沓来13   元烨道:“我真的很好奇啊。江泫到底做了什么, 让你这么念念不忘?你回江家多久了?他救过你的命吗?”   江明衍撑着被阵法震裂、坑坑洼洼的地面坐起来,眼神阴沉沉地盯着地面出神。   从方才的癫狂状态中安静下来以后,他就一直这副样子。元烨对他说话, 他充耳不闻,不论怎么询问他的情况, 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不是你身份麻烦, 我压根就不想救你。”元烨说。   可江明衍听了这句话,仍然没什么反应。直到提起江泫的名字, 他才给点面子,抬起头道:“救过。”   元烨道:“瞧你那死样!一听见江泫的名字, 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是不是江泫现在出现在这里, 你就能激动得跳起来?”   江明衍的眼神一动, 似乎真的开始思考这个可能性了。良久以后, 他用尚且嘶哑的声音道:“他要是看见我,一定会杀了我。”   元烨:“……他到底是你的恩人还是仇人啊?”   江明衍又不说话了,似乎压根懒得向他解释。   “……得。”元烨撩开斗笠的黑纱,随意招了块裂开的大石头渣子过来当凳子坐下, “你们仙门的人嘛,清高。爱恨情仇打打杀杀都拧巴,我可不懂。话又说回来,你打算怎么找他?”   “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既然死了一次换了身体, 长相肯定也不一样了。人的元神往躯体里一塞, 更是认不出来。还是说你们江家有什么辨识元神的特殊技巧?”   江明衍缓缓道:“没有。”   觉得坐着有点干巴,元烨又想喝点什么。但是现下“好朋友”的事情比较要紧,于是他姑且忍住了, 道:“那你惨咯。”   江明衍瞥他一眼,道:“江家没有, 我有。”   元烨道:“那你不惨。快告诉我,是什么?”   他的面容隐在黑纱之下,声音轻快,仿佛真的只是好奇。涉及元神层面的术法与密阵,感到好奇乃是人之常情,然而他知道以后究竟要拿去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你用不了的。”江明衍慢慢地道,“我带着一样东西。”   元烨坐正了身体,奇道:“什么东西,能识人元神?”   江明衍抬眼看他,漠然的神情慢慢发生了一点变化。他牵起嘴角、柔下眉眼,露出最让元烨恶寒的温和笑意,道:“想知道?”   元烨神色一变,骂道:“你别他妈笑!我当然想知道!”   江明衍微微笑道:“给我一把剑。”   元烨道:“你的本命剑呢?出门不带剑的吗?”他抱怨了几句,抬头向头上几丈的入口道:“扔把剑下来。”   话音一落,立刻有教众跑到围栏边上,解下身上的佩剑,小心翼翼地用灵力包裹着,送到元烨面前。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柄剑,道:“还不错。你要剑做什么?”   江明衍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乾坤袋。   实在太小了,同平日里用来储物的乾坤袋相比小了一大圈,区别就像大人的手掌和小孩儿的手指头。然而其上灵气涌动,异常纯粹,一看就是从栖鸣泽那样的福地中养出来的仙品。   那只乾坤袋躺在江明衍的手心,受到赤后的死气侵蚀,灵气隐隐有溃散之势。江明衍小心地用灵力将它包裹起来,又用江氏的净灵诀将悬在面前那把佩剑中的死气、业障消蚀得干干净净,才打开掌心的乾坤袋。   元烨道:“什么东西这么稀罕?江泫的元神碎片?”   能让江明衍小心到这个程度、又能找到江泫元神的东西,除了元神碎片,元烨想不到其他的了。他漫不经心地翘着腿,见那乾坤袋被江明衍拉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少年掐诀引灵,袋中飞出一道纯净明澈的剑芒,被他引着慢慢没入剑身。   元烨:“……”   他微微愣了一下,慢慢坐直了身体,心道:“不是吧?”   那柄品质尚可的佩剑原本平庸黯淡,这道剑芒浸入以后,剑身灵光流转,竟有了上品仙剑的雏形。他张了张嘴,心中难免有些震惊。   居然是剑灵。   万物化灵,在九州并不算罕见。   妖兽、灵兽、甚至一些灵感较强的飞禽走兽能开灵智,长期受灵力浸染的草木也能拥有灵智,它们都是生灵、是拥有呼吸的活物,因此具备了化灵的资格。然而器具不一样,它们是死物,化灵的条件太过苛刻,能侥幸生出灵智的千万件中一件都挑不出来。   在这其中,最难化灵的,就是刀兵。武器是造杀业的,逆去天道、屠戮生灵,原本就不可能拥有灵智。若想将一柄剑养出剑灵,需要它本身是万里挑一的名剑,再加上长久的灵力护养、与本命主人结下魂契、天地机缘,四者缺一不可。   一般来说,修士是不会与一柄剑结契的。结契的后果是与这柄剑终身绑定,不管它有无灵智,剑毁人伤,人死剑亡,人生在世命途多舛,结局往往异常惨烈。   看江明衍那小心谨慎的态度,这一定是江泫本命剑的剑灵。再看灵气的纯澈程度,这剑灵开灵智的程度想必相当高。   元烨在心中啧啧叹道:好厉害的少主,不过活了十几岁,竟然连剑灵都养出来了!寻常人要养剑灵,花个几百年都是短的。   剑灵直接与主人的元神绑定,对主人的元神异常敏感。既然有了剑灵,那么就算江泫换一百个身体,江明衍也能靠着这个把他找出来。   怪不得他那么笃定江泫没死……剑灵还在,人怎么可能会死?不过换了一个躯壳,不想再回去罢了。   元烨暗自咋舌半天,说不惊讶、不嫉妒那是假的。他本身天资不好,修为又低,一路从凡尘的泥巴里头打滚走出来,得到了夔听的垂青,才一路走到现在,虽然有妖力护身,却从来没感受过天资极高到底是什么感觉。   又凉飕飕地想:早知道栖鸣泽的守神人一族天赋异禀,没想到这一代的少主竟然变态到了这个地步。或许就是因为天赋太好,天妒英才,所以才早早夭折。   但他惊讶归惊讶,嘴始终闭得紧紧的,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毕竟剑灵入了剑身,是能听得见声音的。   江明衍封好乾坤袋,收回了掐诀的手。那剑灵光粲然,须臾之后,其上便浮现一道虚影,像是一缕浮烟,看起来虽然飘渺不定,却并不脆弱,江明衍将它保存得相当好。   虚影的视线在江明衍身上停顿片刻,其中传出一道微风般清朗温煦的嗓音:“公子,您伤得很重。”   语气忧心忡忡,元烨原本还有几分兴趣,听了这句以后,心中立刻感到索然无味起来。   还以为是什么戾气深重的剑灵……没想到栖鸣泽的剑灵都跟江家的人一种做派,实在没劲。   江明衍神色温和道:“我没事,衔云。”   衔云道:“您和主君一样,总是这样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这是在何处?在下现栖于何剑之身?若主人答应,我可否借此身一用,送您回栖鸣泽?”   江明衍道:“我真的没事。”言罢,似乎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他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模样好端端地走了两步,微微笑道:“你看。”   虚影一顿,虽然看不清神情,但竟也能感受到几分迟疑之色。沉默片刻后,衔云道:“……无事便好。公子许久不唤我出来,是出了什么事?”   剑灵失了原本的身体,感知力本就有限,再加上江明衍的灵力圈护着他,他并未察觉到此地弥漫的死气,也未察觉到站在他身后的元烨。   “没什么事。”江明衍道,“就是问问你,想不想要新的身体?整日待在乾坤袋里,肯定不好受。”   衔云迟疑道:“新的身体……?”   江明衍道:“和你以前的身体一模一样。”   剑灵的虚影如同风中的烛火一般,微微闪烁了一下。衔云认真地思考了很久,道:“谢谢公子。但请公子不必为我费心,身体的事情,可以等找到主君之后再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栖身的长剑承受不住衔云的灵体,发出“喀擦”一声轻响,一下在空中裂成两半。剑断了,便不能再承接剑灵,衔云飞出剑身,化作一团灵光,被江明衍眼疾手快地拢住,收回乾坤袋中封好。   断裂的长剑落了地,铿然作响。   元烨道:“看来你们以前关系真的挺不错的,他的剑灵都这么喜欢你。”   江明衍将乾坤袋收进袖中,闻言道:“……是不错。”   以前是不错的。不止是不错,江泫待他极好,比待江鸣岐兄妹都要好。   在江泫死后,不知为何,他的剑灵仍然没有消散。那柄净如霜雪的长剑就这样躺在江泫身边,剑尖染血,剑身却依然散发着微弱的剑芒,只是因为主人的灵力逐渐消散,那光芒也就越发黯淡。   然而江泫已经死了。心脏停跳、不再呼吸,灵台也随着身躯的死亡彻底溃散,安静地躺在荒郊的草叶里。   他的身躯是空的,元神不在身体里。江明衍将衔云收起来,剑灵知道是他杀了江泫,歇斯底里、怒不可遏地声讨他,然而他只是一抹剑灵,失去了本体,什么都做不到。他意识到自己被江明衍掌控,不堪其辱,想要自毁,江明衍却道:“你没有消散,说明兄长还没有死。你动手自毁,是想去他半条命吗?”   衔云呆了一呆。虚影之中,传出他痛苦的呜咽声。   江明衍让他帮忙找江泫的元神。他坚信江泫没有死,一定还活在九州的某个角落,只是不愿意见他。他答应衔云,只要找到江泫,就将他放回本体中,递还到江泫手上,   他们找了很多、很多年,没有找到。后来江明衍死了,再次睁眼,回到了风雨侵袭的破屋檐下。原本他是孤身一人的,谁知十几岁那年江少主殒命后不久,江明衍睁开眼睛,在床头看见了一缕微弱的、纯净的剑芒。   他出现的时候,仍然和前世一样,虽然微弱,但没有要消散的迹象。   江明衍愣住了。   江氏少主死去的时候,衔云明明还没有被打造出来。从没听说过剑灵越过本体和主人凭空化灵的道理,这剑灵究竟是哪里来的?!   看见衔云的一瞬间,江明衍呼吸一窒,立刻神色狠厉地探出灵力,将其牢牢拘住。谁知灵力一碰到衔云的灵体,他便如同水滴入海,无比顺畅地融入到了江明衍的灵力之中。   少年怔愣地望着自己的手掌,猛然察觉到自己方才拘住的,是前世的那个衔云。   为了防止他自毁、更好地控制他为自己所用,前世江明衍做了一些隐秘的处理。其中最残忍的一个,就是修改他灵体上的烙印,强行添加了一个自己的灵识符号,将他变成了衔云除江泫以外的第二位主人。   他一直藏在江明衍身体里,因为剑灵不如人类元神坚韧,贸然回到几十年前、受了损伤,直到现在才苏醒。   江泫死了……衔云出现在未被铸造出来的时间点却还活着……   他们在找的那个江泫,和死掉的那个根本不是一个人!   这个想法蓦地浮现至脑海中,江明衍心中霎时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怪不得江泫这次没来找他,还认不得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又怎会认得他?这一世江泫之所以不在栖鸣泽,很有可能是被冒牌货顶替了身体,然而天命玄妙,本就不是他能探知得到的。但既然衔云出现了,说明事情还有转圜之机……   他猛地将衔云拽了出来。   原本江明衍以为,剑灵的态度会和从前一样,冷漠、厌憎、面对他时寡言少语,没想到这次用灵力拘束住他的时候,剑芒中传来衔云茫然慌乱的声音:“……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江明衍愣住了。   衔云会叫他公子,是在江泫还活着、他们关系还很好的时候。   那时江明衍长大了些,到了赐佩剑的年龄。江泫坐在院中的楹花树下看书,江明衍则席地而坐,背倚着石凳,后脑勺靠着江泫的腿,懒洋洋地困觉。   “不要在这里睡,衍衍。”头顶上传来江泫淡淡的声音,“回房间睡。”   江明衍道:“我在房间睡不着。”   江泫道:“在房间睡不着,靠着石凳就能睡着了?”   少年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坐好,道:“我靠的不是石凳,是兄长的腿。”   头顶被书卷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出了鸣台,便不能这样放肆。”江泫道,“被族中的长老见了,又要念你一通,罚你去跪祠堂。”   江明衍还是很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坐在地面,不倒翁似的东晃一下西晃一下,懒散地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兄长,嫉妒我。”   江泫似乎因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叹了声气。紧接着,江明衍嗅见他袖角清淡的楹花香气,一只手揽着他的后脑,将东倒西歪的少年揽了过去。   江明衍如愿以偿,立刻转了个身,没骨头似的伏在江泫的膝头,慢吞吞地在温煦的和风之中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又听江泫道:“前些日子和人聊到,世外的弟子,十二三岁便赐本命剑了。你天资很好,修炼也刻苦,商量着提前为你铸剑。”   江氏的子弟,赐本命剑的时日都统一在十八岁生辰那天。十八岁以前的岁月都用来淬体淬心,用的武器都是库房中挑的灵剑,若想提前铸剑,需通过试炼,得到族中长老的认可。江泫提前了两年,十六岁便有了衔云。   江明衍一向懒得同那群迂腐古板的老头子打交道,也不想江泫被他们恶心,便道:“为何要提前?十八岁就十八岁,反正也不远了。”   江泫道:“也好,也没有两年了。只是要提前想好名字。”   江明衍道:“想好了。”   “这么快?”江泫有些愕然道,“叫什么?”   江明衍闭眼道:“赐剑的时候再告诉你。”   江泫道:“小孩子心气。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剑?”   一聊到这个,江明衍的困意都散了七分。他坐直身体,撑着地面站起来、拍干净衣摆上沾着的尘土,道:“想要衔云那样的!”   江泫道:“一模一样?衔云虽好,但太过轻巧,你平日里挑的剑要重些,怕你用不惯。”   江明衍道:“兄长借我用用,我就知道了。”   于是江泫抬手,指尖灵光一闪而逝,殿中飞出来一柄银光清粲的长剑。衔云被剑诀召进江泫手心,他轻轻抚过剑鞘,剑身华光一盛,其上浮现一道温和若流云的虚影,道:“主君。”   江泫道:“随衍衍去试剑,不要伤到他的手。”   衔云道:“是,主君。”   江明衍催动剑诀,那素不喜人近身的长剑便温顺地飞入他掌心,像一道清澈的霜雪。衔云温声道:“公子,您想去哪里试剑?”   那时浮于身前的剑灵,言语之中尽是纯然善意。江明衍原本以为不会再听见这样的语气了,可此时剑芒之中传来的声音一如往昔,带着最为温善、最为纯澈的心,略有担忧地道:“公子,您怎么了?”   江明衍慢慢睁大眼睛。衔云没有剑身,便只能作是一道剑芒,只能听见灵识相连之人的声音,却看不到江明衍的面容。江明衍低着头,长发垂下遮住他的脸,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表情。   “你……还记得什么?”   衔云道:“记得主君,记得公子,记得栖鸣泽的乌灵木。公子,主君去哪里了?我的本体又去了哪里?”   良久的沉默过后,江明衍伸出手,轻轻地将衔云拢住了。   没有用灵力,仅仅用上双手,小心翼翼的,像是捧着一段再也回不来的美好回忆。   “衔云,”他低低地道,“阿泫……兄长不见了。”   从那以后,江明衍便一直将衔云带在身边。他年岁未满十八,族中不会给他赐剑,而衔云作为曾经有过本体的剑灵,其余的剑都承接不住他的灵体,他就一直将他放在乾坤袋中。   方才问他想不想要身体,也只是为了给元烨展示他所拥有的筹码。将衔云收好之后,江明衍道:“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元烨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好端端地给我看好少主的剑灵。说吧,做什么交易?帮你找人吗?”   江明衍道:“不止。”   元烨:“喂,你搞清楚,江公子。开引魂阵的报酬你还没给呢,上次交易的条款可只有净元啊——‘江家给阵法、渊谷交灵脉’,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我为了你在殿中开阵,地板和柱子都震碎了,现在妖神大人怒不可遏,万一我今夜就被他杀了怎么办?”   江明衍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在栖鸣泽外,我行动受限,不好出手。我找人,若在我能力范围之外,你就想办法将他带到我面前来。”他淡淡地道,“作为报酬,我会给你一条栖鸣泽地下最强盛的灵脉,带有濯神遗留的神力,可保渊谷百年不朽。”   元烨愣了愣,似乎从没想到他能拿得出那么大的筹码。   那可是灵脉……一片地方气运如何、养不养人、灵气是否丰沛,可全是靠灵脉决定的。在九州,一条微小的灵脉都能成为世家撕破脸皮争抢的目标,更何况是栖鸣泽的灵脉,把这名头往玄门一扔,那些修士们估计到死也不敢相信。   不过一息之间,元烨就在脑中将利害斟酌完毕。他翘着腿支着下颚,黑纱之下露出半张笑意盈盈的面孔,道:“赤后死气横生的,要你这灵脉有何用?渊谷的教众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不靠灵气养的。”   江明衍道:“是不靠灵气。可有这样一条灵脉,可以为你体内的妖神做到许多事。”   元烨一愣,刚想开口说话,整个人就如同木偶一般僵住了。他的额头上现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夔听的眼睛张开,借他之口道:“取走地底的灵脉,需要血脉最纯净的守神人之首的性命。你如何保证,一定能取到?”   江明衍漠然道:“现任守神人之首,我会杀了他。”   黑纱之下寂静一瞬,猛地传来元烨溺水一般的咳嗽声。他一边咳,一边恼羞成怒道:“下次要出来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你再挤用力点我就死了!”   发泄完愤怒之后,他的气也喘匀了,冲着江明衍阴阳怪气道:“江鸣岐真惨。”不等江明衍接话,又道:“可以帮忙,但是要定血契。”   黑纱之下,他的瞳孔透出诡谲与森寒并存的深黑。元烨向着江明衍伸出手,道:“若是你没能成功,便来聆听渊谷数万教众的哀嚎吧。”   握住江明衍的手之后,元烨微微一笑,状似不经意道:“对了,你们家说的无人能识破的净元阵,被那位伏宵君识破了。”   “人活得长就是好,博学广知啊……你说对不对?”   *   江泫心中一悸,从杂乱的梦境之中清醒过来。   醒来以后,只觉得异常头疼,鼻尖似乎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然而伸手探探衣襟,又是干干净净的。他在榻上呆坐了一会儿,感觉脑海之中一片空白,连方才做的梦都忘了。   身上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觉得哪儿都不太舒服。窗外飘来细微的风雪声,净玄峰今日又在下雪。他掀开薄薄的被子,摸黑穿上靴子、套上外袍,凭借着对房间的熟悉,一路绕过障碍物,推开门走出正殿,站到了冷风凄凄的廊下。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不该在净玄峰……为什么自己会在床榻上醒来?他已许久没有睡觉的习惯了,昨夜似乎睡了一觉,醒来之后,感觉记忆都缺了一块。   这样的感觉让江泫极不舒服。他扶着朱红冰冷的廊柱,侧过身体半倚半坐在栏杆上,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去探飘飞的浮雪。借着冷风提神,他开始细细回想自己在睡觉之前都做了什么。   然而回想了半天,竟然连个记忆的尾巴都抓不着。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替宿淮双封瞳的事情,然而宿淮双走之后的事情都如同蒙在雾里一般捉摸不清,心中情绪仿佛也被剥去几分,掌心触到冰冷的霜花时,竟然生出几分奇怪的茫然。   ……不对劲。   他在灵识海中道:“系统?”   没有回应。   也许是有回应的,江泫察觉到系统已经醒了。它正要开口说话,走廊侧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微微侧过头,察觉有人停在了自己面前。这次醒来以后,江泫感觉自己的思维都僵滞了些许,五感仿佛被蒙上一层灰一般,直到面前人出声,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师尊,您怎么坐在这里?”   江泫微微一顿,花了一点时间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在这期间,他面上维持着岿然不动的冷淡神色,看得宿淮双心中一愣。   师尊是……心情不好?   不知为何,少年心中就是有了这种感觉。仿佛不知何时起、不知何处探来一条灵识聚成的细细红线,一头拴着宿淮双,一头拴着江泫,以致这向来冷若高山寒雪之人的心思,他现在也能探究几分。   江泫没觉得自己现在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心里有点空。   他道:“没有。你从何处来?”   宿淮双道:“从训教堂来,方才下学不久。”迟疑了片刻,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带上了点紧张:“师尊要不要进去?外头风雪大,很冷。”   宿淮双的声音,在这样的寒风之中,像是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烛火。不至于化开冰雪,却足以让江泫觉得温暖了。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情转晴些许,道:“不必,你记得多穿一些。”听宿淮双应下,又道:“今日风雪大,便不用习剑了。在训教堂学了些什么?”   江泫没有发话,宿淮双也没有在他身边坐下来的意思,笔直地站在江泫面前,垂下来的眼瞳中泛着浅浅的、潋滟的光泽。   “今日学了绘符箓,用以望风驱邪。”宿淮双道,“只是写阴文的话,倒还可以。只是弟子一直对绘制不得要领……”   话音未落,旁边猛地传来孟林的惊呼。   “小淮双,你的脑门上是什么东——”他咋咋呼呼地从走廊那头往这边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稍微跑近了些,就看见了被宿淮双和朱红廊柱挡住的江泫,当即停下脚步,老老实实道:“……师尊!”   江泫今日没有束目,便安安静静地阖着眼。他循声将脸转向孟林,淡声道:“额头怎么了?”   问出这句以后,他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封瞳那最后一笔,是宿淮双自己点的。照孟林这个语气来看,似乎出了些岔子……?   然而孟林这边刚刚喊完,也突然想起来,自家师弟眉心那一道不知有什么用途的东西,一向是出自师尊的手笔。上次画得十分好看,笔直锋利。红色极正,将少年衬得气宇轩昂、不似凡人,这次嘛……   师尊看不见乱画的,不算数的!   他迅速改口道:“好漂亮!像梅花瓣,师尊的手艺真好……哈哈哈……”   江泫默了默,还是没开口告诉他,这次不是他画的,是宿淮双自己动的手。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出来,孟林前后说的仿佛有那么点不搭。   到了这个时候,他开始真心实意地遗憾自己看不见了。如果可以,他倒想亲眼看看宿淮双口中的“不善绘制”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以至于让孟林远远一看都能失声惊呼。还有,一条线究竟要怎么弯,才能像梅花瓣……   还是说宿淮双其实更喜欢花纹,所以没有照上次那么画?无论如何,等到九门会武结束,解开眼上附着的妖力,就能看见了。   思绪乱飞之间,宿淮双十分镇定的声音传来:“孟师兄,岑师兄方才在找你。”   孟林的神色一变,道:“他找我做什么?先说好,我不是心虚。他找我做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啊。他闲得没事找我干嘛?”   越念到后面,他的心里就越是心虚。恰好一抬眼,好似看见走廊后头飘过了一道岑玉危的影子,登时心中一跳,告了退,拔腿就跑。   江泫道:“他做什么了?”   宿淮双道:“什么也没做。但是他总背着岑师兄偷偷做些什么……”瞎蒙一下罢了,为了把孟林支走,结束这个让他尴尬的话题。   他的声音镇定,实则耳朵早已红透了。在这方面他算是妥妥的手残,不论是写字还是绘制什么东西,纸面上的没一点是他拿得出手的。   写字只能说是没丑到让人看不懂内容的程度,无论怎么说都算不上端正;绘符绘画更是手抖无比,一根笔直的线能让他画成民间曲折蜿蜒的河流。写字倒也罢了,掌教眼睛疼一疼也就过去了,可绘符的事情万万不能马虎,每到绘制符箓的课程,宿淮双必然会被留下,苦口婆心地劝教一番。   “这里能这么拐吗?我是教你这么画的吗?这一笔再往下拐一点,就是逢阴符而非镇阴符了!还有这里……”掌教唾沫横飞半天,抬头一看宿淮双眉心的灵旨,又呆了一呆,劝道:“长得好看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啊……听掌教的,回去擦掉重新画,是在不行让别人帮你改改……”   宿淮双应是。   然而这次江泫迅捷无论地猜透了他心中所想,忍了一忍,还是没忍住,向着宿淮双微微抬起了手。   他明明还什么都没说,宿淮双竟然奇迹般的会意了。面前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轻响,指尖便有了发尾拂过的轻微触感,江泫掌心贴上宿淮双温热的侧脸,少年按照他心中所想,在他面前俯下身,维持住这个姿势不动了。   江泫于是轻轻捧住他的脸颊,指尖摩挲着划过他的鼻梁与眼睛,最终停在了他的眉心。灵力顺着眉心缓缓游走,那丹砂之中混了他的血,因此,他很快便摸清了宿淮双眉心红痕的模样。   摸清之后,他不禁弯了弯唇角。   面前少年的身体微微一僵,江泫的指尖向后一探,摸到他温度高得发烫的耳尖。触到这温度之时,江泫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了宿淮双垂着眼帘、红着耳朵俯下身的样子。   宿淮双长得很漂亮,若他为哪位少女俯身,一定能将对方迷得找不着北,不过仅限昨晚之前。今日顶着这道灵旨出去晃了一圈,怕是已经被女弟子背后偷偷说笑好多次了。   不知为何,方才起来之后一直缠绕在心间的怅然若失,在他摸到弟子红透的耳朵之后,彻底消失不见了。   江泫道:“果真漂亮。”   方才被孟林询问时,宿淮双的声音镇定,听起来毫无异常,此刻江泫一说,再开口时,语气中竟带上了轻微的窘迫:“……师尊。”   江泫探手向廊外一招,便有飞雪静静地停栖上他指尖,一片一片叠在一起,又被他略低的体温融化成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白皙的指尖缓缓滑下。   润湿了指尖,江泫收回手,将手指点在宿淮双眉心,直到已经凝固的丹砂化开些许,才用指尖慢慢抹开,勾勒形状。好一会儿过后,少年的眉心似真的有了一瓣极细的梅花瓣。   原本是极正的朱红,被雪水化开一点,颜色也淡了一层,越向外沿、颜色就越淡。它静静地停栖在宿淮双眉心,没了锋利的边缘框划,细看如梅,远看便像一团袅袅的游火。   江泫收回了手,道:“好了。去写课业吧。”   宿淮双慢慢直起身,似乎有点想留在这里,但最终还是行礼离开了。宿淮双离开以后,江泫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灵识海中,道:“系统。”   系统这次很快就冒头了。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它道,【解释起来费劲,你自己看吧。】   江泫的意识被它一拉,迅速沉入黑暗之中。他反应迅速地扶住冰冷的廊柱,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仍然坐在走廊下,只是意识被拽走了。   系统:【你昨晚上确实去了一个不太该去的地方,记忆被抹掉了。不过我有帮你记录下来,你再看一遍吧。】   江泫默不作声地抿唇,顺着系统的指引,将昨晚被人抹去的记忆从头到尾观看了一遍。从进入苍梧山下,到发现长尧在与夔听谈话,再到得知夔听锁的真相、得知伏宵已经死去的消息,最后听见的一句是长尧所说,“他不会成为锁”。   他心中刚刚升起与昨夜一样的嗟叹,系统为他呈现的记忆就走到了头。江泫微微一愣,道:“是长尧抹去了我的记忆?”   系统道:【是的。】   江泫道:“后面似乎缺了一段。”   系统默然片刻。许久以后,灵识海中重新响起了它的声音:【你有心魔。】   冷不丁被提及这个,江泫一怔,道:“我有。”   又听系统道:【我有一句忠告。无论何时,不要被心魔左右你的想法。还记得我们的条款吗?你应当不想被挑去做主系统的基石,那么对于特殊之人,绝不能直接出手猎杀、改变原有的轨迹,即使那轨迹已经错位了。】   【你还有很好的未来……别将它葬送在不值得的人手上。】   【还有,抱歉。】   没头没尾留下这么一句之后,系统便不再说话,灵识海中也找不到它的影子了。江泫能明白他说的是谁,毕竟这个世界里值得他起杀意的特殊之人,只有江明衍一个。   他神色冰冷地陷入沉默。   江明衍一定做了些什么。长尧不愿‘伏宵’再一次知道夔听锁的事情,不愿他再成为锁,因此连带着后面的事情一同抹掉了他的记忆。可这抹掉的记忆之中,或许藏着相当关键的信息。   系统又为什么在道歉?   况且无论如何,只要他理智还在,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他不会亲手杀江明衍。宿江二人是宿敌,江明衍最后会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况且他们这一世本就不会再有交集,何必去自找不快?   正沉思之间,耳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在殿外拜过,才万分谨慎地踏进浮梅殿,脚步不怎么利索,似乎被冻得发抖不已。看见走廊下的坐着的江泫,他更是从头到脚一个激灵,恨不得当场跪服以表来意,抖抖索索道:“见……见过伏宵君!不知您可否有时间去落墟峰一趟?”   江泫冷声道:“何事?”   那弟子惊恐地道:“伏宵君请莫要动怒!您……您的弟子乌序和人打起来了,打的是落墟峰的弟子,都被末阳君抓起来了……” 第54章 九脉争锋1   在宗内呆了这么多年, 江泫从未听过什么弟子之间相互斗殴的事件。   上清宗一贯是出了名的友爱同门,无论师从哪峰都是上清宗人,大家都醉心修炼, 向来没有利益纠葛,根本也没什么好打的地方。平日里上学下学路上碰见, 性格开朗些的自会拱手寒暄一番, 若是内向一些便只需低头走路,也不会被人觉得孤僻奇怪。   转念一想, 新入峰的弟子,大多都是少年。年龄不大、行事冲动, 眼里容不得沙子, 容易生出摩擦口角, 互相之间拳脚相向怒骂一通或许很正常, 并且多半第二天早晨起来,又能笑嘻嘻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只是打到师尊面前的情况是很少的。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江泫甚少出峰、峰内四位弟子又无比安分,不曾听闻过这一种事, 然而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弟子本分,他才觉得奇怪。   乌序和人打架,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位少年和宿淮双一届,两人一起入峰, 一起修行, 他的心性江泫再知晓不过。甚至他会被分来净玄峰,都是末阳的属意——巫族平常并不与人接触,乌序作为一夕之间被覆灭的族群留下来的遗孤, 同人交往想必有些困难。因此,在拜宗式上, 末阳将他分去了人少又清净的净玄峰。   进入净玄峰之后,乌序一直表现得十分安分,甚至有些过分沉默。他出身巫族,似乎不太懂得如何正常与人相处,若要提起他的族群,便有不少故事要讲。   这支族群从属于巫神麾下,纵观其历史,当得上一句“命途多舛”。而有关巫神的传闻,从古至今向来众说纷纭。   这位神不可谓不强。然而这强法无关武力、无关智慧,而在于操控人的心智,被人评以“歪魔邪道”,加之心性让人捉摸不透,在他还未带着族群隐世的时候,与他接触的修士们向来都提心吊胆、防备心拉满,害怕哪句话没说对惹得对方突然发难,被他的能力操控,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上古时期的九州地下遍布灵脉,灵气强盛,神魔妖鬼四处行走,玄门一派兴盛之象。那时飞升了的神仙大致分为两派,一派云游世间,隐匿于烟火闹市,最喜欢过人间生活,若是碰见妖邪,也会抬抬手解决,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另一派则醉心传承,飞升之后同样行走世间,寻得顺眼的风水宝地便显出神通,削平山峦、荡平地面,开山立派,这样的神仙不在少数。因此,上古时期的门派,凡是名头大一些的,上头是真的有神的。   巫神在飞升之前,乃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天资平平,唯一的可圈可点之处就是灵感稍强了些,然而这样的人在世上虽然稀少,却并不是没有。他之所以能飞升,是因为得到了天道降下的机缘,创下独门秘法《无闻术》,能够以声音或者视线为媒介,操控人的心智。   等阶越高,能操控的人就越多,同样,被操控的人就越难挣脱。这秘术防不胜防,开启关闭全在一念之间,唯有那些修为高深之人,才能在巫族面前自如行走。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大能?大多都是还在登仙路上苦苦攀登的普通修士罢了,对于巫,不得不防。   后来巫神也觉得这样终日被人提防索然无味,大手一挥,将海陵划归已有,带着族人住了进去,此后不问世事。   既然是神,身后站着一般都是信徒。然而巫神不一样,他带着的族人,全都是他的后代,体内或多或少都流淌着他的血,也或多或少地继承了他的能力。   巫神自己不出去,但并未限制族人。然而族人心知既然背负着这样的能力,天生受人排挤冷待是正常的事,偶尔碰见表皮热情的,底下的心也一定微微提起,带着无法说清的警惕,再坏一些,就是赤裸裸的利用之心。于是,他们也跟着神一起住在海陵,不再出去了。   就这样,巫族与人世间相安无事数千年。而之所以说这支族群命途多舛,是因为他们遭受了两大难,一难削去半条命,二难直接让其魂飞魄散。   这第一难,就是巫神陨落。   巫与人井水不犯河水,然而有一天,天道降下讣告,言明巫神陨落。   祖神陨落,对于神民来说是天大的打击。为防人心起恶,借巫族诡术会为祸人间之名猎杀族人,巫族的族长分割元神,绘成二十二道阵法与禁制,将海陵土地上族人居住的位置藏了起来。   之所以不带族人遁走去别处,是因为海陵是祖神划下的地方。偌大的九州,只有这一块地方是真正属于巫的,其余都是人类的地盘,而对于人类,巫族一贯的信条是“不可轻信”。   好在巫神陨落之后相当一段时间,一切都风平浪静。世间对这支祖神逝去的族群大多抱有怜悯的态度,如此又相安无事几千年。   第二难,便是发生在江泫重生醒来后,他也亲有耳闻。巫族隐居的地方被一个神秘势力找到,一夜之间海陵血流成河,全族人无一存活,玄门中人闻讯赶到时,只看见了一片尸山血海,仿若人间炼狱。   原本以为世上已经不再存在巫族的人了,没想到这一届入门选试,上清宗就进了一位。乌序很好地保持着巫族人的特征,寡言少语,用眼睛看人、开口说话的时候,都让人不寒而栗。   最开始入峰的时候,江泫同乌序说话,对方都是垂着眼,用最简短的句子应答。若说宿淮双是峰上最听话的弟子,乌序就是最安静的一位。江泫在他身上花的心思不如在宿淮双身上花得多,后来更是将宿淮双提成了亲传弟子,再加上乌序不太侧重于剑诀修习,照顾他的时间就更少了些。   他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便把存在感降得更低,若无事找他,净玄峰上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偶尔见他冒头,也是在隔壁峰上那个名叫傅景灏的弟子来的时候。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省心。   这位省心的弟子突然冒出了一些不那么让人省心的事情,让江泫心中奇异,方才思索事情时的凝重心绪也舒散不少。他倚着栏杆,颇为冷淡地对那弟子道:“告诉末阳君,我稍后就到。”   前来叫人的弟子一下明白过来,江泫是在让他先走。他求之不得,行了大礼之后立刻转头跑出了净玄峰,边跑边想:伏宵君好怵人!   江泫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回房从木架上取下束目的白绫,想了想,只用木梳将长发理了理,没有再花时间束冠,就这么散着头发遮好眼睛,带着一身比雪还素净的颜色飘出了门。   他准备叫宿淮双陪自己一起去,却想起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为课业发愁,于是摇了摇头,转身去找岑玉危。谁知一缕细小的灵识逛遍了净玄峰都没找到岑玉危,连孟林也不见了,看来是被宿淮双方才的话诓去了别峰“避避风头”。   江泫只好去找宿淮双。   摸不清是不是到了宿淮双的房间外、摸不清是不是经过了他房间的窗户边,江泫忽然听见里头传来木制笔筒、细笔和砚台翻倒的声音。他莫名道:“淮双?”   少年眉心印着一片细细的梅印,正死死地捂着方才画过的宣纸不撒手。他的袖子上沾了一大片墨迹,旁边是被他剧烈动作带翻的砚台,还有在桌面上骨碌碌滚动的笔筒。眼见着它快要滚去桌下了,宿淮双勉强腾出一只手,将它放回原位。   听见江泫的声音,他埋头道:“没事,师尊,桌子倒了,我已经收拾好了。”说着抬起头,看见江泫散在身后的长发时微微一愣,条件反射地移开了目光。没过多久他又将视线转回来,看见江泫目上束着白绫,想起了对方现在并看不见。方才一时情急,竟然给忘了。   宿淮双迟疑片刻,从桌子上将手撤回来,道:“师尊找我有什么事吗?”一边从门口绕出来,引江泫进了房间。   江泫被他引着跨过门槛,在他要去搬椅子的时候摆了摆手,道:“要去一趟落墟峰。”   宿淮双道:“我陪您去。只是师尊先等一等我……墨迹把袖子弄脏了。”   江泫颔首,摸到椅子扶手,顺着扶手在椅子上坐下,神情坦坦荡荡。反正他现在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气息一屏房间里头就跟没人一样,此乃最好的避嫌。宿淮双也知道如此,可最终还是拉开了屏风,绕到屏风后,才小心地开始换外袍。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弄出来的动静不能太大,全程神情极其严肃,连衣料的摩擦声都细不可闻。换着换着,江泫没听到声响,有些奇怪地道:“淮双?”   宿淮双立刻道:“我换好了!”说着将右手边的袖子一拉,穿着一身整洁如新的弟子服,从屏风后头又绕出来,几步迈到江泫身前,俯身向他伸出了手。   “师尊,拉着我的手。”他温声道,“我带您去落墟峰。” 第55章 九脉争锋2   江泫同宿淮双一道, 离开了净玄峰。一踏出净玄峰的范围之后,天上就立刻不再下雪,婆娑的雪气也被隔在身后, 曲桥的那端连着苍梧山,要想去末阳的落墟峰, 须得从撷云殿前路过。   苍梧山原本是一座高耸入云的仙山, 但听闻上清仙祖于此地开山立派时,横手一劈, 便削断了山峦,将山峰的尖尖信手丢去了别处, 主山才要比六峰稍矮一些, 但面积极广。若真说起来, 六峰也归于苍梧山, 是弟子与峰主的居所,但平日弟子上下学、宗主的居所、宗内有什么大事招办,都是在苍梧山主山。   是以修葺得极为气派,层层叠叠、肃穆堂皇, 建筑大多是不透尘烟的白色,檐顶铺琉璃瓦,四角悬铃,日照之下熠熠生辉。各堂各殿高低不一、错落有致, 煌煌间有仙气与云雾缭绕, 遥遥一望,仿若仙京,乃是广受世间赞誉、九州不可多得的绝景之一。   这会正是下学的时间, 一部分弟子已经回了本峰,但仍有相当一部分在主山上逗留, 凑在一块高声论课、试剑比武,或者躺在树下草坪上偷闲睡觉,一派祥和之气。   原有一队弟子铺了宣纸,围着路边坐了一圈,正唾沫横飞地与同伴辩论,辩着辩着却见同伴跑了神,不由也奇怪地转过头追着他的视线而去,谁知这一看,就看见那边的曲桥上,晃悠悠地走来两位白衣人。   一位清瘦高挑却不失风骨,气质冷淡肃然,一只手负在身后,乌发散在身后、目上束着白绫,露出半张矜贵洒然的好容颜,行走间衣袍若高天之上的流云,轻盈飘逸,甚是美观。另一只手放在身前几寸,被身侧一人稳稳的托着。   那是位身量极高的少年,玉冠束发,眉间落一道出尘的红印,更衬其面相俊美无铸。两人身量相差无几,然而少年英姿勃发、肩宽背直,远远看去,竟然隐约高过另一人几分,只是神色冷峻,看着极不好接近,托着一只手,便只顾垂眼看路。   有眼尖的弟子看见他袖上的断梅纹,认出是净玄峰的同门。还未出声,便听一旁围坐的几位少女掩唇惊呼道:“是宿师兄!”   “宿师兄怎么又来主山了?”   个个粉面含春、眼波流转,又声色怯怯,惹人爱怜。这样一来,其余的弟子也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位入门两年便成了净玄峰主亲传弟子的宿淮双。平日里所习课业不同,有鲜少撞见的,今日得观正容,也不免在心中暗自咋舌:怎么长得这般好看。岂不是要将师姐师妹们的眼睛都吸走了!   江泫耳力极好,少女的絮语甫一出口,须臾便传到他耳中。   听其声色细柔,仿佛年纪都不大,像是这一届入门的,原本都是平辈,不知为何竟叫上了宿淮双师兄。他暗自思忖了一会儿,又察觉过来,少女心思岂是他这个活了这么久的老古董可以理解的,又释然不再想了。   宿淮双在近两届弟子之中,可谓风头无两。   江泫不曾细问过他的课业,将大多心思都放在了他的剑术上。原因无他,上辈子刚做江少主的时候不曾继承到原身的记忆,每日晚上都要偷偷跑到藏书阁去恶补江氏族学、各类功法派系、九州历史等等等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文课,直将他补得头晕眼花、恨之又恨,这辈子不愿弟子再受同样的苦,宿淮双只要知道最基本的除祟方法、布阵破阵这一类基本功就算过关,毕竟仙门弟子不是风水先生,碰上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是能用剑削掉的。   因此他不知晓宿淮双在课业上无可挑剔的刻苦优秀,又因其相貌俊逸、剑术了得,再加上端方自持洁身自好,从未听说过他与哪位女弟子不清不楚,寡言少语的性格在众位女弟子眼中也被生生镀为“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朦胧之美,在宗内落花情缘无数,甚至有年长一些的师姐也为其倾倒,让无数师兄弟捶胸顿足、饮恨自叹不如。   江泫听到了,宿淮双自然也听到了。   只是好似一句也不曾入耳,听了这些絮语,眉头都没扬一下,脸上的表情跟刻上去似的半分不变,唯一有动静的就是垂首提醒江泫小心脚下的时候。   又听几位师妹道:“宿师兄今晨眉心的印记是这样的吗?”   旁边一位细细的女声接道:“似乎不是。今晨莹莹在清肆门口悄悄等他,结果回来的时候脸又红、又止不住笑,说明天要将脂粉和朱笔带过来,试着和宿师兄说说话呢!”   江泫听了这句,莫名很想笑。净玄峰清净,这样年轻率直的轻语是从来没有的。然而宿淮双托着他手的手掌微微一紧,江泫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又察觉到他身体一僵,有些局促地将手放开了。   另一位少女幽幽道:“现在的就要好看多了,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画得可真好,一定是一位漂亮的师姐。”   江泫原本刚刚下了曲桥,听了这句心中一震,脚下没看路,险些一个趔趄,被宿淮双探手稳稳扶住,这才没有显出异样。   少年道:“师尊,小心台阶。”过了一会儿,又听他轻轻解释,语气听起来竟有些紧张:“闲言碎语,师尊不要往心里去。”   江泫泰然自若道:“不会。”   听这些话,看来他闭着眼睛凭着感觉胡乱画了的东西相当好看。好看就行。   走得近了,便有人奇道:“宿师兄身边的是哪位师兄?似乎受了伤……但是蒙着眼睛的样子真是俊极了!”   “不知道……似乎有些熟悉,想不出来在哪儿见过……”   紧接着,便有眼尖的人看到,宿淮双原本冷淡的神情一下黑了下去,满面不虞之色。从没见他黑过脸,众人心中正有些忐忑,便听一声幡然醒悟的惊恐呼声炸响在耳边:“是伏宵君啊!!”   霎那之间,什么轻言絮语都没了。殿前一片死寂,无人再敢出声,个个都面露震惊之色,心道:那是伏宵君?!   也不怪他们认不出来。江泫原本就很少出净玄峰,唯一能看见他的机会就是在拜宗式上。可拜宗式时六峰主都会穿统一的制服,腰间佩着峰主玉令,个个庄严肃穆、高不可攀,叫人不敢多看一眼,伏宵威名在外,寻常弟子更是不敢抬头。   他今天穿得太素,将拜宗式上周身环绕的冷肃与厉色化去五分,再加上白绫一束面容不清,又没带玉令,一认出正身,就将众人惊得魂飞魄散,个个都无比恭顺地起身行礼,齐声道:“见过伏宵君!”   却是什么都不敢多想了。   若说宿淮双他们还敢议论几分,面对江泫,他们可是一句都议论不出来了,更生不起哪怕一丝不该有的心思。全都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敬畏,说到底是大家心中都有一个共识:伏宵君岂是凡人能够肖想的?将那些情情爱爱的心思往他身上扯,都是一种亵渎。   江泫面不改色路过,面对弟子的示礼面色冷淡地颔首。宿淮双则是紧紧抿着唇角,神色冷刻得十分不近人情。直到两人的身影远去,才有弟子神色恍惚地道:“伏宵君的眼睛怎么了?”   “不知道……”   方才议论过江泫的几位少女更是默不作声地收起东西,向自己峰上回去了。   总之,江泫一路顺遂地从苍梧山过了曲桥,一路到了落墟峰。早有弟子等候在桥边,一见江泫来,立刻上前行礼引路,江泫被宿淮双带着左拐右拐,过了两三个转角之后,终于到了议室之前。   一拉开门,江泫的脚步就微微一顿。   他察觉到里头似乎坐了不少人,然而就在他拉开门的时候,议室内也静了一静。江泫不觉有他,抬脚跨过门槛,彬彬有礼道:“末阳君。”   谁知回应他的不是末阳,而是站在不远处的天陵。他示意宿淮双先将江泫引来坐下,道:“来这里坐。”末阳却没有出声,不知在不在这里。   直到江泫坐下了,他的声音才在主位之上响起:“人都来了。庾成,你们谁先动的手?来解释解释原委。”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严苛,听着就让人心中打鼓。这次除了严苛之外,还多了几分十分明显的不悦,似乎对议室中几位弟子私自斗殴的事件十分瞧不上眼,正盘算着要从严处置。   如江泫所想,这间不大不小的议室之中,确实有许多人。首先就是坐在上位的三位峰主、与站在江泫身后的宿淮双,下头又乌泱泱跪着一大票人,有三位袖上落着斥金纹的,是末阳的弟子,一个乌序、一个傅景灏,还有守在门口的温璟。议室的窗户边挂着一只鸟笼,里头关着一只正在啄梳羽毛、通身洁白的云稚鸟。   从一进门,傅景灏脸上愕然的神色就没收下来过。他看了看江泫目上缠着的白绫,又对宿淮双挤眉弄眼了几下,无言中表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伏宵君这样了,本来没想闹这么大的……伏宵君怎么这样了?!   宿淮双静静地和他对视片刻,示意他稍安勿躁。傅景灏于是神情复杂地低下头去,转头见座上自己的师尊正冷冷地垂眼看着他,顿时一个激灵,不敢有其他动作了。   总而言之,打架的就是这么些人。乌序站在人群之中,从头到尾默不作声,只在江泫落座之后轻声叫了一句师尊,立刻换来几位落墟峰弟子隐含嫌恶的目光。   听见末阳的话,名叫庾成的弟子直起身体,道:“回师尊的话,今日下学,我和宁应、纪天在道上走,碰见了乌序。我们和他打过招呼,却见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里头装着一只开了灵智的灵兽!”   说到这里,他一脸大义凛然之相,义正言辞地抨击道:“灵兽既然已开灵智,就有了情绪和思想,高寻常飞禽一等。对于灵兽,绝不应当私自拘养,如此实在有悖德行!我等上前好声好气地劝解,谁知他并不领情,还纵灵兽将宁应打伤了。”   说着,他招了招手,侧边一位弟子上前来,脸上果然有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若是再险一些,只怕脸谱都要被扯下一块来。到议室之前做了些简单的处理,现在已经止血了,脸上额外还有几块大大的淤青,像是遭受拳击所致。   “师尊,伏宵君,天陵君,请看!这就是那云稚鸟啄伤的!”   窗边的鸟笼上传来一阵振翅之声,议室内几声婉转的鸟鸣,嗓音细细、十分悦耳。然而,确如庾成所说,它开了灵智,于是这几声鸟鸣传到江泫耳朵里,就有了别的意思:“笨,笨!”   被一只鸟骂了,看来那是挺笨的。江泫心想。   然而听了它说话,江泫也知道这事可能不太好解决。在九州、尤其是上清宗这样的名门正派之中,是严厉禁止私自拘养灵兽的。在整个九州,唯一能不受指责拘养灵兽的,只有洛岭洛氏。然而这是因为人家家里祖传的就是驯兽术,与灵兽与其说是主宠,更不如说是亲近的伙伴。   若这只云稚鸟真的是乌序私自拘养的,末阳一定会重罚。果不其然,侧方传来末阳冷冷的重复:“私自拘养灵兽,还纵灵兽伤人?”   庾成道:“是!”   听了庾成铿锵有力的回答,傅景灏面上显现愤然之色。他其实也算不上多好,右脸肿了一大块,左眼青了一块,嘴角有一道小小的血痕,一张俊脸鼻青脸肿。他不动声色地挪动身体,靠乌序近了些,用手肘悄悄扒拉了他一下。然而乌序不为所动,垂着漂亮的眉眼,神色安静得有些落寂。   末阳又道:“此兽确有灵智。乌序,为何要拘养它?”   乌序被点了名,终于开口了,声音似拢在雾中一般轻柔飘渺,叫人琢磨不出情绪。“弟子并非有意拘养。”他道,“在今天之前,我并不知道它开了灵智。”   庾成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有没有灵智,你不是用眼睛看一眼就知道了吗?灵兽会不会伤人,不也是你一句话说了算吗?”   他的态度咄咄逼人,显然对同伴被伤一事相当愤怒。江泫坐在座上听,手下搭着扶手,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地叩响,引得天陵微微侧目。   末阳斥道:“庾成!”   那言辞激烈的弟子被他斥得一抖,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了。座上,末阳又问道:“你从何处捕到这只灵兽?”   乌序道:“并非捕来,而是从山下的小镇中买来的。”   末阳道:“你买云稚鸟做什么?”   原本回答买来养养也就罢了,毕竟宗内养猫猫狗狗蛇虫鼠鸟的弟子又不是没有。谁知乌序听到这个问题,抿了抿唇,又将头低了下去,不说话了。   末阳眉头一皱,正待追问,旁边的天陵却看见了在下头一脸愤慨之色的傅景灏,出声问道:“乌序纵灵兽伤人,落墟峰弟子被伤被伤。那傅景灏,你为什么在这里?”   末阳问话训话的时候,非常讨厌有人插话,因此傅景灏一直死憋着没有开口,憋得浑身难受。此时天陵一点他的名,他立刻站直了身体,不顾末阳黑如锅底的脸色,抱拳大声道:“师尊,他们打我!”   天陵默然片刻,道:“……为何打你?”   傅景灏道:“他们想打乌序,我去拉了一把。那个纪天,一拳就打到我脸上了!”   在场的第三位落墟峰弟子,正是同样鼻青脸肿的纪天。闻言,他勃然大怒:“你那叫拉吗?!要不是我出手得快,我鼻梁非得被你揍歪不可!而且,谁说我们要打乌序?我们是要抓那破鸟!”   傅景灏气势毫不落下风,扬声讥讽道:“你想抓鸟?谁信啊!你们偷偷堵乌序不是一次两次了,之前他身边可没有鸟!再说你们抓鸟干嘛,莫不是想私下烤了吃吗?”   骤然被挑破之前的往事,纪天的脸色一青,气势不自觉弱了一些。一旁的庾成立刻道:“一派胡言!何时看见过我们堵乌序?!那畜生伤我朋友,为何抓不得?”   傅景灏道:“堵没堵你们自己清楚。那灵兽究竟是不是在乌序的指示下伤他的,你自己也清楚!”   被鸟抓破相的宁应抖抖索索道:“那我什么都没干啊,那鸟做什么抓我!流了好多血,费了师姐好几颗止血的丹药!”   傅景灏又道:“你是什么都没干,旁边就数你笑得最欢!既然都是灵兽了,谁知道那鸟是不是讨厌你这样的蠢货,觉得碍眼,扑出笼子里要抓你呢!”   议室中乌烟瘴气吵成一团,傅景灏以一敌三不露颓势,恨不得把这几个欺负乌序的狗贼骂个狗血淋头。然而吵了半天,也没能吵出来个前因后果。   眼见末阳额角青筋乱跳,天陵揉了揉额角,道:“傅景灏。你亲眼看见乌序纵灵兽伤人了吗?”   傅景灏的气势顿了一顿,道:“不曾看见!”   庾成道:“那你辩什么!还空口污蔑人!”   傅景灏道:“他干什么都不可能纵灵兽伤人。你们三番两次堵他,见他对你们黑过哪怕一次脸吗?”   庾成道:“怎么没黑脸?他常年一副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样子,同他说话只回一两个字,也不知道正眼瞧人,这上清宗的弟子,有谁他是瞧得上的?再者,他怎么不可能纵灵兽伤人?我之前也说了。他养的灵兽要不要伤人,全凭他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事!”   傅景灏简直要笑了:“他这么厉害,怎么你现在还能——”   天陵道:“傅景灏。”   座下少年被他一点,立刻明白过来自己方才的话要是当着末阳的面说出了口,会有多严重的后果。然而他心知这群人纠缠乌序已久,今日肯定就是想抢那只云稚鸟,激怒了灵兽,这才受了伤。然而后面他赶到,出手还击下了他们的面子,便随意扣个帽子想叫乌序遭殃罢了,说起话来都颠三倒四、强词夺理,实在好笑。   见傅景灏被天陵喊停,庾成以为他有意助自己,更是一挺胸膛,傲然道:“他当然不敢伤我,因为他是巫!”   此言一出,议室之内寂静如冰。   江泫的指尖原本闲闲地叩着扶手,此时也不叩了,指尖落上扶手面,最后一声响起,带上了不悦的意味。宿淮双站在他身后,极具压力的可怖视线落到了庾成身上。   天陵的视线冷漠,瞳中浸入三分暗沉之色,末阳靠在椅背上,原本有些愠怒的神情竟然收了回去。而座下跪得笔直的傅景灏听见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暴怒,死死地盯着庾成,冷声道:“好啊。我算是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堵着他找他麻烦了。不喜欢巫是吧?”   从这场闹剧开始,乌序就一直安安静静地跪在人堆里头,仿佛不论是谁扔了什么话、砸了什么骂语到他身上,他都不会生气。然而,听了傅景灏这句话,他低着头伸出手,悄悄地拽了一下少年的袖子。   傅景灏猛地将袖子抽回来,道:“阿序你别拽我!你看他们那个德行,有这样的同门真是丢人!”   巫族相较于人,特征明显。不少在家中习过史学的,都看出了他身上的蹊跷,因此乌序的真实身份在宗内不算秘密。大部分人对他都持同情态度,毕竟一整个族群被灭、只剩下他这一个,不能说不惨,只能说是相当惨。   然而同情是一码事,对于巫族的特质心中提防害怕又是另一回事。相比于上前接触,更多是敬而远之,最多做到互不接触、不排挤戕害,因此傅景灏与宿淮双不在的时候,乌序时常独来独往。   庾成这句话刚一说出口,立刻就有些后悔。他惶惶地转头看向座上,立刻看见了面无表情的末阳、眼神沉沉似笑非笑的天陵、和明显露出不悦之色的江泫,当下后背一凉。   宁应一见此状,立刻把庾成一拽,慌慌张张道:“不是的!单纯只是因为灵兽起了口角而已!只要乌序跟我道个歉,我就自愿不追究了!”   傅景灏怒火中烧,正待继续说话,却听座上一直从头沉默到尾的江泫突然开口说话了。   “阿序。”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冷淡。“那只云稚鸟,是买来做什么的?”   座下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抬起头。看着江泫的时候,他瞳中泛起浅浅的光泽,与平日阴沉诡谲的样子并不大相同。他看傅景灏、看宿淮双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色,轻柔、温和、似有若无的依赖眷恋,仿佛是在看飘摇人世之中支撑他行走的浮木。   这神色实在纯粹,如同入门选试时他所化的魂火一般。   “师尊。”他轻声细语道,“这是淮双托我给您带的礼物。” 第56章 九脉争锋3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乌序就收拾好,出了浮梅殿。   要迈出殿门的时候,身后有声音叫他道:“阿序, 这么早就去?”   乌序转过头,看见了站在走廊下头的宿淮双。他似乎也才刚刚起, 披在肩头的长发有些凌乱。   “早些去, 早些回,也没有太阳。”少年微微一笑道, “去得早,或许能挑到一只好的。”   宿淮双点点头, 道了谢, 乌序于是转身, 抬脚走出净玄峰。他一路过了曲桥、路过苍梧山主山, 又走向山门,向山下的小镇而去。   苍梧山下有不少镇子,这次他要去的是规模最大的东水镇。因为江泫不让宿淮双下山,昨日他受少年所托, 找个闲暇的时候去山下小镇里头,为他带一只雀鸟回来,挂在江泫的房间里头。   “师尊的房间太安静,如今眼睛又看不见, 太冷清了。”宿淮双道, “要养点什么,鸟雀再合适不过。”   乌序深以为然,今晨进了东水镇, 便直奔鸟市而去。上清宗的鸟雀是不能捕的,若想养在住所, 只能从山下买。而山下的鸟市也不仅仅是鸟市,有花有草有蜥蜴,有蛇有虫有白鼠,挤挤挨挨地混在一条街上,每去逛一次,都能叫人大开眼界。   远远地就有人招呼他:“小哥,来得好早!要买什么!”   乌序抬眼见那店外堆着许多鸟笼,足尖一转,便走了过去。他长得漂亮,身量不高,小的时候经常被人认成小姑娘,长大些后、面上出了轮廓方才好一些。   只是他虽然习剑,周身气质也不似其他弟子那般凛冽,不太有攻击性,像是撷云殿前一株细瘦的兰草。在人多的地方生活了两年,他花了些心思将周身的异常之感压下去不少,这才得以正常地行走在人群之中。   只是,气质和眼神方便遮掩,声音却是不能改变的。这是巫族血脉的展现,无论用怎样的声线说话,听着也总叫对方觉得不详、心惊胆战。   “要声音好听些的。”乌序安安静静地道,“不要太吵。”   他的表述已经尽可能地缩短了,可店家一听见,面上还是露出了些异色。虽然苍梧山是仙山,但是山下小镇里居住人之中,还是凡人居多。   店家不知道什么巫,连妖兽都辩不明几只,之所以面露异色,只是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生意还是要做,他搓了搓手臂,暗道一声奇怪后,还是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声音好听,那得挑云稚和草莺!”   乌序原本停在店外头,见店主对自己招了招手,才抬脚走进去,被他领到几只鸟笼前。店内的空间要比外头挤一些,细铁笼挤挤挨挨在一起,里头停着的鸟雀,有的生长翎、有的拖着长长的尾羽、有的羽毛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店主探手从顶上、右侧取了两只下来,提到乌序面前,热情洋溢道:“左边这只是云稚,右边是草莺!小哥喜欢哪只?”   乌序的视线落到鸟笼里头。左边的云稚鸟通身洁白,约有成年人一掌长,顶着一撮同样洁白的翎羽,如同从雪中扑出来一样干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抬头瞅他。右边的草莺则要小得多,约莫少年一拳大小,毛色软黄,像是农家饲育的小鸡仔,在鸟笼里头上蹿下跳,偶尔发出一两声软绵绵的鸣叫。   店主道:“都是上好的品种,尤其这只云稚,漂亮得很!性格也温顺。光看看不出什么名堂,要不要拿小米喂一下试试?”   乌序略一迟疑,点头答应了。于是去店中取了小米,俯身将手探进鸟笼。先喂的是草莺,谁知原本看起来憨头巴脑的草莺一见他将手探进来就猛地炸了毛,发出尖锐恐惧的嘶鸣扑腾着翅膀向里头缩,将鸟笼撞得动摇西晃。   店主连忙将它提开,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跳什么?”他将草莺挂回原位,提着云稚回来,见乌序的神色有些怔愣,颇为尴尬地解释道:“不知道它是受了什么刺激……小哥……要不再看看云稚?”   乌序摇了摇头,准备再去别家店里寻一寻。谁知他刚准备转身,笼中的云稚鸟便轻轻地鸣叫一声。   那声音又轻又细、婉转悦耳如仙鸟鸣,硬生生将乌序准备离开的脚步拖了一拖。他看着那只云稚鸟,云稚鸟也抬头瞅他,过了一会儿,乌序鬼使神差地上前两步,苍白的指尖顺着笼沿探了进去。   他的指尖上栖着几粒小米,靠近云稚身前。那白鸟盯着那几粒小米,颇为不满地轻轻叫了几声,还是低下头来啄了,只是态度怎么看怎么有点降尊纡贵的意思。乌序静静地凝视它片刻,道:“就这只吧。”   老板又是一个激灵,麻溜地带人去结账。   出了东水镇,乌序没别的想去的地方,就回了上清宗。登天阶的时候,天色比他起来的时候亮多了,估摸着时辰已到卯时过,再过一会儿就有朝阳了。他不怎么喜欢太阳,提着鸟笼,默不作声地加快脚步向净玄峰走。   谁知这次路过主山时,遇到了几位不速之客。庾成带着宁应和纪天,三人同乌序迎面撞上了。大路不窄,庾成脚步一顿,却笑容满面地绕了过来。   “早上好啊,乌师弟!”   乌序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然而他走到东边,庾成就走到东边,他往西边走,庾成也横跨一步,生生挡在他面前。无法,乌序停下脚步,抬眼看向了面前吊儿郎当嘻嘻笑的人。   庾成道:“师弟别急着走啊。这个时间碰上你可不多见,今日没打伞吗?”   乌序静静地看他,双瞳像是两道透不进光的深渊,看得久了,就让庾成背后有点发毛。纪天没正面对上乌序,在一旁抱着手道:“多简单啊,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情,不就让你和青青师姐说几句话吗?庾成不小心惹她生气啦,看她最近似乎挺喜欢和你说话的,帮忙劝一劝嘛。”   所谓“听喜欢和他说话”,只不过是课业上随意有些照顾;帮忙劝一劝,言下之意就是动用血脉控制心神让她回心转意罢了。   就为了这么点事,他们已经前前后后挡他路了好几次。乌序语气平静地道:“庾师兄好好向师姐道歉,她会原谅你的。”   纪天皮笑肉不笑道:“这话听着,你和青青师姐真熟啊。师姐要不要原谅他,你居然现在就已经知道了?”话音未落,他又忽然做出恍然大悟之状,装模做样地轻轻抽了自己一掌,道:“失言,失言。乌师弟当然是知道了,因为师弟正打算帮忙不是?”   旁边的宁应哈哈大笑起来。现在已零星有了几位往返的弟子,看见这边的情状,都低头走得远远的。偶尔有几个想仗义出手的,认出其中一人是乌序之后,也悻悻地打消了想法。   庾成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走吧。师姐就在那边和人说话呢。”   他伸手去拽乌序,少年眉尖一皱,向后退开半步。哪知这半步一退,手中原本抓得稳稳的鸟笼掉在地上,磕出一声隆隆响声,原本关的严严实实的门随着鸟笼在地上滚了几圈,猛地被一道凌厉的白影撞开,从地面掠至半空,抬起尖利的指爪,向着庾成狠狠一挠!   庾成原本有些不耐烦,被这突然一招惊得脸色大变,连忙向旁边闪开。纪天反应也快,脚下抹油跑开几步抱头就躲,唯独一个哈哈大笑的宁应留在原地,片刻之后,空气中溅开几滴鲜红的血,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爪印。   宁应呆了一呆,笑不出来了,捂着脸嗷嗷惨叫。   庾成原本还在疑惑什么东西这么快,转头一看同伴脸上竟然挂了一道好彩,再一看那罪魁祸首抓了人之后浑然没了方才迅捷的气势,慢悠悠地振翅停在了乌序肩膀上,神色颇有些睥睨众生的傲态。   庾成从没想到过自己能从一只鸟的眼睛里看出这种意思,横生一种被侮辱的愤怒,刚想开口斥责,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寻常鸟抓了人早就跑了,这只神态如此鲜活还停在乌序肩膀上不走,举止从宗内的灵兽没什么区别,不是乌序养的是什么!   抓到了一个好用的把柄,他正想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狞笑,就被反应过来的纪天一把推开。纪天把他推到一边,蹲下来看了看宁应鲜血淋漓的脸,登时勃然大怒,起身骂道:“什么破鸟,我撕了你!”一边伸手向乌序抓去。   岂知此时异变陡生,斜侧方猛地刺出一只坚硬有如金刚石的拳头,狠狠地照着纪天的脸来了一记,这一拳要是中了,必锤得他鼻血飞溅,好半天找不着北。然而他反应奇快,险之又险地向旁边躲开半步,才没让来人的拳头招呼上他的鼻梁。与此同时他也如法炮制地来了一拳,两声闷响过后,动手的两人都退了一步。   一道怒斥声炸响在耳边:“你们想干什么?!私自斗殴,我要告诉末阳君!”   乌序面前,竟然已经挡了一个人,正是傅景灏。他穿着时隐峰的弟子服,长发高束成马尾,原本只比乌序高一个头,头发一束竟像是又往上窜了一截,英姿勃发、耀眼异常。   一看见他,乌序眼中似有若无的沉沉之色立刻散去了,瞳仁显出光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   庾成道:“关你什么事?你打了纪天,别以为能摘得掉!”   傅景灏抱着手臂神色轻蔑道:“那个叫什么纪天的不也打了我吗?要是捅上去,他也别想跑!”   庾成脸色铁青,似乎被他这论调惊呆了。他指着傅景灏道:“你让开!”   傅景灏道:“你叫我让开我就让开?我才要说话。本少爷来来回回看见你们堵他好多次了,今天终于给我抓住了!都给我站好挨打!”言罢撸起袖子,提拳便打。   乌序伸手去拉没拉住,傅景灏打得上头,也没听见他说话。关于打架斗殴,傅景灏别有一番领悟,原本庾成和纪天站在一起,此时一下子被他的拳势分开,忙   不迭地向两边倒。   庾成是个只会喊话的,手脚功夫不行,没想到他真的敢打,大惊失色;纪天性格暴躁不少,躲开一拳之后怒火上头,立刻和傅景灏扭打在了一起。   乌序原本皱着眉头去拉,谁知纪天一拳落到傅景灏脸上之后,他的神色一下沉了下去。适逢旁边的庾成想寻机补刀,一脚还没踢过去,便听乌序用极轻、极冷的声音道:“别动。”   庾成的身体立刻便动不了了。乌序用的声音太小,傅景灏一点儿都没听见,那边脸上血流不止的宁应却注意到了异常,刚想出声说话就对上乌序阴云笼罩的双眼,顿时耳中嗡地一响,神情肉眼可见地呆滞下来,忘了自己方才要做什么。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瞳中倒映着乌序深渊一般的眼瞳、苍白漠然的神情,阴森诡谲的气质缠绕于身,将他衬得如同尸山血海之中爬上来的一只恶鬼,恐怖异常。   前后不过几息时间,两个生龙活虎的人就变成了两尊死气沉沉的木雕。   纪天的耳边原本一直回响着宁应的鬼哭狼嚎声,此时那声音停了正觉得奇怪,条件反射地就想分神去查看情况,岂料傅景灏又挥出一拳。   这下是直直冲着他面门来的,厉风已至眼前,若是中了,一定会掉好几颗牙。他刚想歪头躲,冷不丁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傅景灏身后的乌序。他靠傅景灏靠得极近,像鬼魂一般无声无息,贴在他身后,露出两只黑洞洞的眼睛。   纪天头皮一炸,没来由的恐惧在心中冲天而起,登时头疼欲裂,瞳孔紧缩、心脏狂跳,连呼吸也被一并扼住了。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起,察觉到灵台隐有溃散之势后,什么火气、什么反击都被他忘得干干净净,脑海中残留的只剩几乎能将他就地吞噬的惊恐,然而身体僵滞,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就是这一僵,让他来不及躲开傅景灏的拳头,被狠狠打飞出去。   这一拳落到实处,当真打掉了纪天几颗牙,还带出了一串飞溅的血弧。谁知那纪天倒飞出去之后落了地,就再没爬起来,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昏过去了一般。   见此情状,傅景灏心中咯噔一下,心道:“我的拳头不至于能把人打成这样吧?!”脑海中的热血霎那间冷了大半,搓了搓带血的拳头,又跑了几步上前查看情况,见那纪天仰面躺着,神情僵硬、瞳孔呆滞,一动不动地望着天。   自己不可能一拳把人打成智障,肯定不是他的问题。傅景灏这才注意到了其余两人的异常之处,回头道:“阿序?”   乌序站在几步之遥,瞳中漆黑的雾气翻涌一阵,面色冷凝,在转向傅景灏之后,又变成了纤细无害的浅笑。   傅景灏一下站起来,手忙脚乱道:“阿序!不能用啊!”   乌序视线慢慢扫过他脸上的红肿和淤青,最终凝固在他嘴角的血痕上。半晌,他轻声道:“他打你了。”   傅景灏道:“我也打他了!”   乌序道:“这不一样。”   傅景灏可劲儿地抓了抓头发,道:“哪儿不一样?你对他们用了什么,怎么都跟傻了一样?”   乌序的视线微微一偏,道:“他们都该死。”   这一句给傅景灏听出了一身冷汗。他放下了捂头的手,上前几步握住乌序的肩膀,郑重其事地道:“我不疼!一点儿都不疼。他的牙被我打飞好几颗,比我还鼻青脸肿,就算算上他欺负你的份儿,我们也扯平了。”   乌序却道:“扯平?”   他的视线定在傅景灏面上的伤口上,瞳中又渗出几分冷意。傅景灏心中暗道不妙,立刻放下了搭在乌序肩膀上的手,转而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闷闷地道:“扯平了。你听我的,阿序,我可以随便揍他们,但是你不能这么做。”   乌序道:“我不这么做,你会受伤。”   傅景灏道:“你管我受不受伤干嘛呀?你应该多管管你自己,别被人欺负到头上了都不出声。声是一定要出的,只是不能这么出。你可以像我这样把他们狠狠揍一顿……不对,你不擅长打架,那我来!”   他放开蒙在脸上的手,神色严肃道:“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要是碰上有人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我把他们挨个都好好收拾一顿。但是,不对敌人,你也不能用你那个了。好不好?”   乌序仰头看他,眼底泛起一片小小的涟漪。他神情让人有些捉摸不透,良久后垂下眼帘,安安静静地道:“好。”   傅景灏如蒙大赦,立刻松了一口气,又道:“那现在解开他们,好不好?”   乌序道:“好。”   话音未落,身后就重新传来了宁应的鬼哭狼嚎声。纪天从地上一跃而起,心脏狂跳,指着傅景灏道:“卑鄙小人!”他全然记不得自己曾被乌序盯过,只知脑子一顿,醒来之后便躺在地上,认为一定是傅景灏使了什么卑鄙的秘法,起身便骂。   然而这下骂出口,转过来的傅景灏面上已不见了怒容。他神色平静地站在乌序身边,斜过来的视线不到一眼又迅速移开,仿佛十分瞧不起他。   庾成见纪天鼻青脸肿的惨状,心头怒意高涨,打定主意要乌序吃到教训,道:“走!去见末阳君!”   傅景灏哼道:“走就走。你肩上这只鸟还挺好看的……怎么不会动啊?假的吗?——哎哟!”后半句是对乌序说的。话音未落,那只云稚鸟便冲着他鼻青脸肿的俊脸狠狠地啄了一下。   现下那云稚鸟被挂在高处,望下来的眼神仍然十分不屑。傅景灏心想:“阿序的眼光不好。怎么挑了只脾气这么差的?”   座上江泫却稍稍有些愕然。背后的宿淮双应道:“确有此事。我昨日托阿序有空下山的时候帮我留意一下。”   温璟按天陵的意思上前检查过乌序的玉令,向座上道:“今晨确实下山过。”   那么,庾成所说私自拘养灵兽乃是无稽之谈。自己峰内的弟子空口污蔑同门、还私自斗殴嘴硬不认,再加上一条尚未被核实的围堵同门意图不轨的罪名,让末阳的脸色几乎黑成了锅底。然而最后一条已经无关紧要,在庾成得意洋洋地说出“他是巫”这句话时,末阳心中原本的恨铁不成钢通通散去了。   未曾想到他们为自己准备了这么一遭,江泫愕然之余,神色更是不悦。   自己的弟子,天不亮就下山给自己挑礼物,路上还遭人堵截污蔑,一路闹到了末阳前头,甚至被点名道姓地说是“巫”,其中轻蔑歧视之意不言而喻。   再好的地方也总会出几个渣滓,江泫深知这一点。这是行运世间的铁律,就连江氏那样的地方都逃不过,在上清宗更是正常。但下头犯事的都是小辈,过错方还是落墟峰的小辈,怎么处理要看末阳的意思。他向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极重道德礼教,想来不会从轻发落,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一说。   江泫冷声道:“他们找过你几次麻烦?”   乌序道:“四次。”   “都是为何?”   “让云青师姐回心转意。”   末阳重重地斥道:“荒唐!”   他从座上起身,几步走到堂下,厉声斥问道:“尔等可知巫族血脉之力作何用处?”   三人见他走下座来,个个都惊得魂飞魄散。原本就应庾成说错了话战战兢兢,此刻被近前末阳的威仪与灵压一震,心乱如麻,一句谎话都说不出,抖抖索索道:“弟、弟子知道……”   “知道?”末阳坚沉如铁的声音在议室内回荡,“你们如此欺负到人家头上去,他又可曾对你们动过手?”   闻言,傅景灏心中一紧,低头绷紧了神色,不露异样。乌序跪在他身边,竟然颇为镇定。   庾成和纪天被末阳的怒气吓得手脚僵硬、脸色惨白一片,然而宁应却是微微一愣,似乎回想起了一点苗头——下一刻,他面上又闪过木偶似的呆滞,极短一瞬就回过了神,与同伴一道哭丧着脸摇头,直说没有。   末阳道:“没有便好。如此品行,实在枉为上清宗弟子,有负师长教导!”他一挥金棕色的长袖,三人腰间悬着的玉令瞬间化为齑粉,又听他在头顶咆哮道:“即日起逐出上清宗,滚回你们自己家里去!” 第57章 九脉争锋4   傅景灏被天陵罚下山当驱邪苦力, 直到九门会武前才能回来。挑事的三位弟子被碎令赶出山,此事就此终结。末阳拉不下面子和江泫说话,听说拂袖出门的时候脸还是黑的, 而江泫带着两个徒弟回了峰,傍晚的时候, 又去天陵那儿取了一把剑。   是宿淮双的本命剑, 昨日就已经锻好了,今日江泫才去取回来。   听天陵说, 剑鞘是柔和的乌黑,护手上镂刻一枝梅花, 剑柄也是黑的, 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红线, 出鞘时寒光凛冽, 剑芒是轻而厉的红色,有一剑破军之势。   剑身上镌刻凛凛二字:送生。   听上去血光厉厉、森寒缭绕,于造杀业的刀兵来说,是个极有气势的好名字。只是江泫将送生交到宿淮双手中时, 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前世的佩剑。   上一世他兢兢业业地过活,为了江氏殚精竭虑,然而说到底是顶了别人的壳子,所拥有的东西, 无论是亲族、朋友, 还是地位、权力,甚至是身体,都没有一样是自己的。   唯独衔云。   衔云是江少主满十七岁的时候, 族中人从剑池中提剑胚铸造出来的。极富灵气,是匠人一生再也无法复刻的绝品灵剑, 与江泫订下魂契,是真真正正唯一属于江泫的东西。   陪伴他两三年之后,竟然生出了剑灵,性格温和却也有些清高,一向不喜他人近身。奈何江鸣岐总是好奇想伸手摸一摸,江泫无奈,只好走哪儿都将衔云带着,以免他被旁人薅了一把,缩在剑里头生好几天的闷气。   江少主夭折,衔云应该不会有了。若是剑胚再被提出来,恐怕也变成了别的剑,不再是他所熟悉的衔云了。   他走了片刻神,少年在座下跪的笔直,视线灼灼地举起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了自己的本命剑。   江泫道:“可要寻何处试剑?”   宿淮双道:“先等一等。”得到江泫允许之后起身,脚步迅速远去。他回了自己的房间,过一会儿又快步出来,坐到了江泫身边,似乎在理什么东西。   廊下清凌风过,江泫听见珠玉与剑鞘相撞的清脆响声,道:“是剑穗?”   少年埋头认真地装剑穗,掌心拖着一枚小小的明水坠。红穗从他的指缝落下,如同细沙一般垂至剑身,与剑柄上的红线遥遥相应,肃然的沉黑之间出现两抹亮色,破去沉闷,赏心悦目。   宿淮双道:“是师尊给我的明水坠。”   装好了剑穗,他就要去试剑。临行前想叫江泫一起,又想起他看不见,这会几步,认认真真地向江泫承诺道:“师尊,这次九门会武,我会顺利夺魁的。”   江泫温声道:“自然可以。你的剑术与境界在同龄人中,已然出类拔萃。”   原本是一句难得的夸奖,可是宿淮双听了,仿佛也没有多开心。他垂下眼睛,道:“谢谢师尊。弟子去试剑了。”   江泫道:“去吧。”   少年的脚步声便慢慢远去,江泫独自一人坐在廊下,思绪渐渐飘远了一些。   宿淮双的剑名送生,背载着他心中泼天的恨意。他在雪峰之上沉淀、淬炼自我,实际上心中的火焰一刻也未曾止息过。九门会武或许是一个节点,证明他从毫无灵力的阶段跨越到了另一个阶段,时间不过两年,他的进步大得吓人,当得上一句“天赋人为”,然而他本人看起来却并不满意。   有些急躁,却极少对自己展露。不曾与人交谈、独自一人的时候,他都在想些什么?   宿淮双想报父母的仇,江泫知道。   他想将风氏那些人挫骨扬灰,江泫也知道。   若是放在前世,江泫会觉得,前者无可厚非,后者或许有些隐情,并且多半会开口劝阻,陪他亲自去走一遭。一定会劝他虽有仇需报仇,但也要学会看到事后的真相再做决断,不可一时上头滥伤无辜。   但这时坐在这里,江泫想的却是无论怎样都好,且随宿淮双去。只要事情不做得出格,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背后替他兜着底。   人性有善必有恶,无论有何隐情,纵容自己显出恶态对伤害一位瘦骨嶙峋的幼子,就要考虑自己来日被这幼子咬死的风险。说白了是自己作出来的因果,还须得自己承受,江泫是外人,本就没有插手的余地。   妄图改变什么东西、扭转什么因果,原本就是无用功。   他的思绪默默地飘了好一会儿,回过神的时候冷不丁发现,相较于前世,他变得冷漠了不少。又或者单纯只是害怕,畏惧自己力竭之后仍然没能看见好的结局,看见原本应欣欣向荣的事物在自己的影响下反而走错了路,变成一朵枯焦破碎的花,迎来避无可避的死局。   原本他是从来没怕过这些的,向来心中想什么便做什么,可现实叫他狠狠地跌了个跟头,即使身体能自如行走,心也被锁在黑漆漆的夜色里,一刻不得挣脱。   他停在膝上的手掌轻轻一抚,动作顿了顿。   衣摆上不知何时停了一瓣梅花,花瓣上栖着淡淡的雪气,轻柔地贴着江泫的手掌。江泫将它扫至掌心,很快又碰到另一瓣。   他在檐下坐得太久,半身都是艳艳的落花。凭着感觉将它们收进掌心之后,江泫将手探出檐外,一阵夹雪的寒风平地起,卷着细碎的梅花流向远方,他抬起头,仿佛能在漆黑一片的视野中追到它们的身影。   随缘吧。   他想。   *   在九门会武开始之前,上清宗内,首先还有一位“内门争锋”,为的是从几位适龄的亲传弟子之中选出一位能代表门派参加九门会武的弟子,重月的浮云峰不习武艺不必参加,余下五峰之中适龄的亲传弟子一共有三位,搭台比过,最终胜出的是宿淮双。   九门会武如期到来,会场开设在上清宗。会武前好些日子,撷云殿前的广场上便搭起了巨大的传送阵,各峰年长的弟子悉数下山,携阵前往各家迎接——因苍梧山周禁制的原因,各家无法主动前往,需有人持玉令引路,方可上山。   在现今的九州,每州各盘踞一大势力,或是宗派、或是家族,称作一门。   然而九门之中又有次序之差,分为三顶门、六中门,前者在世间通常被称作玄门三首,分别是天下大宗上清宗、栖鸣泽守神人江氏、赤后渊谷。前两家满天清誉,后一位则饱受诟病。   剩下六中门,为首的即是洛岭洛氏,族人通驯兽之术,擅射术,底蕴深厚、行事坦荡,在玄门颇有声望。其下依次是玉川风氏、幽州奚氏、危洲蔺氏、三行原菁华门,最后一位,则是宿淮双本应拜入的门派,蓬莱岐水门。   这些个门派家族,有些相当偏远、有些处于险地,前去迎接的弟子提前一个月就已经下山,以便能及时开阵,使此盛大赛事能够顺利进行。   九门会武的主要场地在苍梧山主山撷云殿下,由长尧抬手一招,广场之上便架起帷幕飘飘的高台;原本矗立在苍梧山巅、日日俯瞰山间岁月的撷云殿亦随云雾隐去,山巅架起共九阶云台,升于地面、环绕广场,其中八阶云台之上,都设有传送阵,便于各州弟子往来。   第一天无赛事,只用来迎客、顺便办开幕礼。早先几日就有弟子将礼服送来,厚厚一叠的黑底金纹挽剑服,袖口收紧、下摆轻盈便于行动,提剑抖刺时衣袂翩翩,更显鲜衣怒马的少年气质。   宿淮双长得快,将这礼服一撑,站在院中时俊美无伦。   当然,因为江泫看不见他的俊美无伦,所以是肩上那只鸟告诉他的。这鸟被乌序拎回峰之后就挂在了他的房间里,还算得上是安静老实,只是每次一饿了在笼中上蹿下跳,聒噪异常。   第一次发现它在笼中横扑乱撞的时候,宿淮双给吓了一跳。从第二天开始,每到了饭点,乌序或是宿淮双就会端着一碟小米进来喂鸟,后来江泫觉得次次都站在窗边很麻烦,让他们开笼子给放出来了。   岂知开了笼子之后,此鸟更是猖狂。闲得没事就喜欢出去乱飞,回来之后再扑江泫一身的雪,随后嘎嘎叫着又飞远,声线粗犷豪放,和那日在落墟峰听的那一耳朵完全判若两鸟。   说不准它是喜欢自己还是讨厌,总之一开始的时候,总是四处捣乱,叫江泫不得安生,常常房间里四处都是扑腾的鸟毛。   宿淮双给它起了个名叫毛毛。第一次这么叫它的时候,江泫听见它愤怒的声音:“毛毛!难听!难听!我是!女鸟!”他正抿了一口茶,闻言差点被呛到,颇为狼狈地咳了好几声,换来宿淮双担忧的问候。   大概只有面对乌序的时候,她才能变得温顺起来,夹着尖尖细细的嗓子往他手上跳。宿淮双在一旁一言难尽道:“这是个什么鸟?”谁料这无心一言惹得她大怒,乌序走后立刻现出原形,在屋内横冲直撞,撞翻了江泫的书柜。   房间内一声巨响,原本收整得十分整齐的书卷哗啦啦下雨一般从书柜上倒下来,角落里一片狼藉。   宿淮双长了十几岁,不至于和一只鸟计较。她嘎嘎怪叫撞过来的时候只顾着躲便是,一边收整好角落的书柜一边道:“师尊,要不把它送回阿序——”抬脚时抵住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失去重心向后一仰,险之又险地稳住平衡才没有摔到地上,却被毛毛瞅准时机,以千钧之势向下一坐——   宿淮双扑了地,后脑勺和墙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磕出响亮的动静。   这下江泫的茶喝不下去了。   他放下茶盏,认命地起身,慢慢地用灵力拂开地面上的障碍物,一时半空之中纸页翻飞,凌乱无比,江泫走到宿淮双面前蹲下,凭着感觉探手去摸宿淮双的后脑勺,岂料宿淮双坐稳身体刚好抬头,鼻尖就接到了江泫的手指。   霎那之间,少年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也不动了。   江泫不觉有异,将手挪了个地方,转而侧覆上发顶,轻轻按了按道:“磕到哪儿了?”   宿淮双屏着呼吸,任由江泫的手在脑袋上按来按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神色有些怔愣。   原本他已经长得快要比江泫高了,然而此时坐着、江泫蹲着,身量错开,要看清江泫的脸,须得微微抬起头。少年于是将头仰起些许,透过烟云一般纤白的广袖窥见半张白皙清俊的容颜,那身影落入他眼底,便如碎金落潭水,晃起一池柔软的涟漪。   慢慢的,宿淮双感到耳朵有点发热。   江泫原本已经摸索到后脑勺的位置了,气质掌侧一向下,碰到了宿淮双滚烫的耳尖。也就是同时,他的手被稳稳地抓住,宿淮双的体温顺着薄薄的衣料渗进来,一时竟有些灼人。   面前传来他颇为镇定的声音:“……师尊,我不疼。”   不疼便好。   江泫如此思索着,想收回手起身将杂乱的角落收拾一下,却没能如愿。   不知道是不是忘了,总之宿淮双一直抓着他的手没松开,他也收不回去。如此在静默中持续了好一会儿,江泫道:“淮双?”   宿淮双如大梦初醒似的,一下将他的手放开了,速度快得像是被火舌舔到了手。江泫的手被撂在半空,有些莫名地蜷了蜷指尖,还是收回手,起身用灵力慢慢将杂乱的书卷纸张归位。   整个过程中,罪魁祸首一直站在江泫的书案上,歪着头默不作声地观察。宿淮双放开手的时候,她突然嗷嗷叫道:“坏徒弟!坏徒弟!”   江泫心下奇怪,以为宿淮双悄悄做了什么,正想直接开口问,又觉得对着一只鸟自言自语有些奇怪。遂探出一缕极细的灵识,道:“为何?”   岂知他一开口,毛毛立刻哑火了。   她的眼睛睁得巨大,两个黑点之中能看出海量的震惊,直接将她整只鸟给震呆住了。她从没想到过有人能听懂她讲话,这些日子在房间里嘎嘎怪叫了不少东西,都被这个人类听去了。   人!   人能听懂鸟语啊!!   恐怖如斯!!   她一个激灵,炸毛飞走了。   江泫虽然能听懂开灵智之物的言语,却没法探知到它们的心声。因此毛毛飞走之后,他心中更是莫名,平白生出一点被万物嫌弃的诡异失落感。   傍晚的时候,毛毛又自己飞回来了。这次回来之后,她的态度同以前相比温驯得仿若两鸟,在窗边磨蹭了半天,又小心翼翼地跳道江泫手边,态度扭捏又带着一丝敬畏道:“……人。”   江泫的额角微微一跳。此时房间没有其他人,他不必刻意忍痛探出灵识说话——值得一提的是,被长尧抹去记忆送回来以后,不知对方做了什么,他灵识缺损的伤好了不少。   灵识缺损恰如凡人的身体被剜去一块肉,这段日子虽然被剜去的部分不曾回来,伤口却在慢慢长好,长尧加速了这个过程,现下稍微使用灵识,已不像从前那般疼痛难忍了,但如重月所言,尽量少用。   况且,他也差不多已经习惯看不见的日子了。   青年在桌面上摊开手,云稚鸟歪头瞅了瞅这只不如何宽、也不如何厚的手掌,非常识趣地跳了进去。头顶人道:“我不叫人。我叫江泫。”   毛毛低着头,磕磕巴巴地道:“伏、伏宵。”   江泫微微一怔,垂下眼帘道:“……伏宵也好。”   小小的一个毛团缩在他掌心里,温热的。难以想象这么小的一只云稚鸟如何能发出那般聒噪的声音,现下又因为自己能听懂她的语言而缩得安安静静,摆什么态度真是全凭她心情。   灵兽对于人类的态度高低不一,但对于能听懂灵兽语言的人类,普遍视作高它一等的同类,颇为亲近。   因此,现在江泫成为了净玄峰上第二位能让毛毛俯首夹嗓的人。房间内一下安静了不少,出于敬畏,她不再在江泫的房间内胡乱飞来飞去了,若江泫让她好好呆在笼子里,她绝不踏出去一步。   只是身不闲,嘴却是闲的。   偶尔江泫静心打坐的时候,能听见她在笼子里头细声细气地道:“坏徒弟!坏徒弟!偷看!”   这便是宿淮双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站在了窗边。   若是毛毛道:“坏徒弟!坏徒弟!下毒!”   这便是宿淮双拿了些微甜的点心送过来。   若是毛毛道:“啊!!使坏!!”   这便是——   宿淮双俯身,轻手轻脚地摘去落在江泫发顶的一片梅花。将花瓣掷进雪中,他抬头,对着笼中的云稚鸟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去膳房取了一叠小米,递进笼中。   毛毛哼唧两声,便不再发出声音去打搅睡着的人。她一边啄食碟子里的小米,一边用两只黑豆似的眼睛盯着下头的两个人。   她见少年如雪松一般无声无息地守在江泫身边,气质沉静、风雪不侵。又见江泫靠着椅背阖眼似乎睡得正熟,心中莫名其妙纳闷一阵,而后恍然大悟:   这个人总有些不像人,因此只是看见他睡觉,她都觉得奇怪。可哪有人不用睡觉的呢?还是不吵他罢。   听话的时候,毛毛是一只挑不出毛病的好鸟。也许是后来宿淮双来喂她的时间多些,她对宿淮双的态度慢慢也能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不再有最初那股莫名的嫌弃劲儿,停在江泫的肩膀上,声音柔柔细细地夸他这身衣服好看。   江泫道:“自然好看,只是我看不见。”   毛毛睁大眼睛,道:“不要,夸他!”   江泫心中莫名,道:“为何?”   毛毛扑了扑翅膀,道:“他会、得意。”   翅羽带起一丝微风,吹乱了江泫的鬓发。他对此浑然不觉,反倒是站在院中的宿淮双见了,抬脚走上前来。   礼服的长靴后缀有玉流苏,轻轻晃荡的声音和靴底踩过积雪的闷声混杂在一起,使他的脚步声听起来不急不徐,多了几分少见的老成与沉稳。他停在江泫面前,犹豫片刻,恭声道:“师尊,您不要动。”   江泫原本就站得好好的没动,话音刚落,就感觉一只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发间,短暂一触之后,又克制地撤回。   ……头发乱了。他心中明悟几分,又道:“要去九仙台了?”   宿淮双道:“是。末阳君交代了,须得提前去迎客。”顿了顿,他试探性地道:“师尊什么时候过去?要同路吗?”   江泫道:“你先行便是。”   九仙台,即为九门会武开赛的地方。今日会在苍梧主山举办开幕礼,但江泫不喜这种世家乌泱汇聚的地方,原本跟末阳提前打了招呼,准备不去,奈何对方一听愤怒异常,举着玉令将他说教了半个时辰,最后只好应下,不得不去。   不过他只是个去观礼的,不用收拾得像宿淮双那样正式,也不用太早到。按天陵所说的,不迟到即可。   算了算时间差不多到了,宿淮双背着送生向江泫告别之后,离开了净玄峰。江泫独自一人站在檐下,慢慢抬起手,解开了束在眼前的白绫。   柔软的白绫吹落,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眺望净玄峰上灰蒙蒙的天际。   ……还是看不见。   不过就快能看见了。重月先前传信说江氏的人不日便到,他们带来了栖鸣湖的湖水。只要用它将蒙在眼上的妖力消解掉,视力便能恢复如初。   九门会武将至,他们本来就应当来的。他现在是上清宗的一峰之主,不是山间散修,迟早会与江氏的人有接触,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对于江氏,江泫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那是他曾经生活过二十多岁的地方,无论如何也算是半个家;另一方面,他与江氏的人朝夕相处,深知绝大多数族人良善的本性。只是,越知晓这些,前世的终局就越令人难以接受。   信任他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人里头,埋怨他、憎恨他的大有所在,福地栖鸣泽、世间最纯净的守神人一族,分崩离析只在片刻之间。   ……这一世的栖鸣泽,握在江鸣岐手中。他性子有些火爆,但赤诚一片、做事果决,没有江明衍的影响,江氏应当能走上另一条路。   无论如何,他已不是江氏的少主了,自然也没有他操心的余地。   江泫抬手,将掌心的白绫覆面束好,蓦地察觉到一点刺骨的凉意。指尖一触,只碰到一片濡湿的冷意,想来是白绫上化了雪。不过几片雪,他也懒得再换,估摸着时间快到了,便动身向九仙台去。 第58章 九脉争锋5   江泫靠在软榻上, 感觉有点无聊。   现在九仙台上杂乱得很,四处都是跑来跑去收整物品确认阵法的弟子。峰主落座的那一台倒要稍微清净些,只是江泫失了视力, 听觉就更加敏锐,四方的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一般涌动, 总有那么几句碰巧跑进他耳朵里。   “伏宵君今日来得真早!太稀奇了……”   是啊, 是啊,是来得挺早的。心不在焉记错时间罢了。   “是不是来看宿师弟的?毕竟是他的师尊, 亲传弟子来参赛,肯定要早点过来看看嘛。”   这么说也可以, 只是我实在看不见啊。   “说起宿师弟, 你们方才看见了没?那身礼服一穿, 真真是玉树临风!照我说, 咱们上清宗最俊的师弟就是他啦!”   真有那么俊吗?   “其实若单论脸的话,乌师弟也很好啊。长得比女孩子都漂亮!”   “单论脸的话,净玄峰哪位弟子不好看?个个都好看。岑师兄那可是花月榜上头几名的常客,有师姐追不上他伤心许久呢!”   花月榜是什么榜?   “其实孟师兄也……”   “嗯……听说孟师兄很爱喝酒, 被伏宵君抓到过好多次,十次去思过崖有八次是因为这个。”   “好大的胆子……”   胆子确实很大。虽然自己允许他偶尔小酌一杯,但不是让他抱着当饭吃的。   江泫想。   他坐在座上,闲闲地听这些弟子谈笑, 手中漫不经心地盘着两只玉核桃。这是方才天陵看他无聊塞给他的, 让他没事盘着玩儿,他们要去加固苍梧山周的禁制——因为他是个看不见的病号,末阳给他放了个假。   现在九仙台上, 只有一个站着监工的末阳,还有一个坐着无所事事的江泫。   末阳和他一向不怎么对盘, 话说不过两句立刻就会开始说教。江泫懒得听,因此只要末阳在场,没有必要的话,他绝对一句都不说;相对的,只要他主动避开,末阳也不会上前跟他搭话挑刺。   这是两人之间的“和谐相处之道”,百年来一直如此。谁知今天,末阳监了一会儿工,脚步一转,竟然往江泫这边来了。   听见脚步声的刹那,江泫心中咯噔一下。   不因为别的,末阳说教起人来,实在是滔滔不绝、令人头疼。他蓄着长须,长得也严苛,单看外表,乃是六峰主之中最“老”、最不好招惹的一位。而实际情况与这有些偏颇,末阳确实是最不好招惹的一位,但若要论年龄,六峰主之中最小的乃是整天摸鱼划水的清野,倒数第二位,正是末阳。   末阳君刚正不阿之名天下皆知,无奈就无奈在他虽然性格严苛了些,但大多数的举动都是出于好心。因此他说话时江泫只好左耳进右耳出,无论如何还是要听完的,免得伤了他的心。   此时末阳从九仙台边缘走到他面前来,江泫正琢磨这次是坐姿惹他不悦还是他单纯看不惯自己玩核桃,谁知对方开口竟是:“你的眼睛,今日如何?”   江泫顿了顿,道:“老样子。”   末阳用十分勉强的语气道:“不必在意。一会儿开幕礼,你只需要坐在这里即可,别的都不用参与、不用理会。若是有人议论你的眼睛,不管是哪家的,将他从阵中提出来便是,我会处理。”   这一番话,明明是关心,却说的无比僵硬、无比别扭。   江泫思忖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之所以会亲自来找自己,是因为天陵一直没回来。以往有什么话,他都是托天陵代为转达,今日天陵不在,这才亲自上阵。   不知为何,江泫此时心中横生一股诡异的受宠若惊。   虽然他是看不见、灵识也有损,但又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在这样盛大的典仪里头,一向恪守礼教的末阳竟然让他什么都不用做,可以说是十分令人意外的照顾。   江泫盘核桃的手都停了,彬彬有礼地点头道:“多谢。”   末阳轻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阵法确认完成、禁制加固完成之后,等人到齐,就要开阵迎八门客。   八座传送阵,启动时所消耗的灵力巨大,隐隐有一种能将苍梧山周灵气抽空的气势。江泫看不见,却也能想到此时的九仙台之上是一种怎样的胜景,灵流涌动、华光璀璨之间,他听见台中弟子扬声道:“洛岭,启阵——!”   “玉川,启阵——!”   “三行原,启阵——!”   “涿水,启阵——!”   灵力流注,传送阵法开启。不过短短一瞬,灵光大盛的传送阵法之中就出现各宗各派的队伍,确认他们已经来到宗内之后,脚底的传送阵立刻化为纯净的光点消散了。   各家的队伍之中,来的不仅有八门本家的人,还有那一洲其余家族的子弟,因天资合适、或与此门交好,被带来上清宗观赛,傅瑶此刻便在洛岭洛氏的队伍里,穿着洛氏的升阳服,正分外好奇地四下打量、一边找寻傅景灏的影子,眼中满是憧憬之色。   六门很快到齐,只有江氏与渊谷的台位空缺着。外人进不去栖鸣泽,因此每一次会武搭阵,都由江氏指一个地方,并出人协助,来得要稍微晚一些;但渊谷是近年的新起之秀,此次会武是他们第一次参加,迟到实在有失礼数。   九仙台上,末阳的脸色已经开始慢慢变黑了。   看他脸色,旁边协助的弟子一个激灵,立刻传音向那边问道:“渊谷为何还没到?”   场中静默了好一会儿,那阵中竟然没有传来回答,众人面面相觑。就在这时,江氏到了。   用来接送江氏的阵法似乎经过特殊的改造,氤氲的灵光之间第一个显现出的,乃是几对巨大的翅羽。眼尖的人立刻认出来,这是江氏的白纸鸢,也叫拨云鸢,恰如其名,乃是白纸所化,浸灵成型,可载人遨游天地之间。   白纸鸢甫一落地,便化成了轻飘飘的纸型。阵中走出一队衣袂似雪、不染尘埃的白衣人,袖上缀着濯神纹,周身灵压温淡清和,九仙台上遥遥一瞥,只觉似天地间一道清气,纯粹至极、高洁至极,再多看上两眼,都是一种玷污。   领头的有两位,一黑一白,站在阵前气势凛然。黑衣的是分家公子江明衍,生得俊逸无双,虽是分家庶生,周身却浑然一派嫡系的矜贵气,一身黑站在江氏的阵列前,神情温润柔和,恰似一株云烟缭绕的墨竹。   另一位则是个年芳十八的少女,现任江氏家主的妹妹,江鸣鸢。此人一身白衣,袖上同样落三枚濯神纹,眉目锐利、明艳若灼灼桃李,江氏阵中原有几位长相不错的小辈,都被她压得黯然失色。一落地,她便扬手收了白纸鸢,行动间飒爽利落、神采飞扬,叫许多少年少女都看直了眼。   他们是此次九门会武江氏负责带队的人,称作司教,江明衍为正,江鸣鸢为副。两人平日里就颇有龃龉,此次因为正副问题,江鸣鸢更是心中不悦,下了白纸鸢就站得离他远远的,偶尔有不得不交谈的时候,面上也满是寒霜。   一队人向座上主家见了礼,这才在九仙台上落座。这一坐下来才发现,他们对面渊谷的位置上是空的。   江鸣鸢奇怪道:“渊谷还没来?”   身后的族人同样茫然地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了江明衍。谁知江明衍像是没听见这个疑问一般,从坐下以后,目光便似有若无地飘上了六峰主所在的高台,视线虽淡却坚牢无比,也不知究竟是在找谁。   等待的时间略久,末阳的脸色已经黑成了锅底。然而他绝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发作,虽然脸色不好,但还是按捺住了,绷着满脸的肃然威仪,向阵中传音道:“发生何事?”   他的声音被灵力扩散,传遍整个九仙台,不似方才弟子那般微弱,被阵中前去接引的弟子听见了。很快,传送阵中传来一个颇为虚弱的声音:“咳咳……回……回末阳君……渊谷说此次没有适龄人……”   此言一出,九仙台上一片哗然。   没有便没有,哪有临到会武开始前才说没人不来的道理?分明是在给其余八门难看。   洛岭阵中骤然站起一人,劈头斥道:“胡闹!如此行径简直形同儿戏!九门会武岂是他说不想来便能不来的?”   邻座一家有人高声附和道:“就是!渊谷这样,将其余八门置于何地?又将上清宗和江氏置于何地?!实在是不可理喻!”   众人议论纷纷,普遍脸色都不太好。世家总是格外注重面子,此时被人下了脸面,心中都不大欢喜。幽州奚氏阵中有人冷笑一声,悠悠道:“渊谷一向如此,没一个好东西,待人行事都叫人不敢恭维。也不知是哪些人对其无比推崇,称它是‘玄门第三首’的?真是笑话。”   三行原所在的台上,有人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他都不来了,我们难道还能将他抓来不成?赤后那鬼地方,没人想过去。不来就不来吧,也省得在这里碍人眼。照我说,下次的请帖可不要再发给他们了,扫兴极了。”   如此议论一番,原本只有三分的不悦也被点到了七分。   江泫在台上面不改色地听,对渊谷缺席这件事稍感意外。   莫不是死了个少谷主,原本的一团散沙更散了?   上次杀元烨,原本是想把他身体里的夔听残魂逼出来毁掉,却不想被它逃了。无声无息地去到客栈之中,绕过方子澄在宿淮双眼睛上留下一道污秽的妖力,随后不知遁逃去了何处,但总归还在渊谷之内。   然而在这种典仪之上,若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揪出来的是夔听的残魂,上清宗的人就不会贸然动手。   夔听在世间销声匿迹已久,现下的世家宗派大多是不认识的夔听的妖力的。就算他的残魂被人发现,又有谁知道那是什么妖兽?让他的新身体随便想个托辞,糊弄过去便可。毕竟势力交往,最要会的就是察言观色。   渊谷是玄门三首之一,地位不可谓不高。人家都专门解释了,岂有抓着不放的道理?除非是想和渊谷交恶。   再者夔听被封印在苍梧山下的事情,是不可传世的机密。若世人知晓,心系天下的正义之士必然大大有之,要自发前来守卫封印,届时会给上清宗增添许多麻烦;再者,也不乏妄图使天下大乱、行事极端的恶人,每一位都是会导致封印破损、夔听出世的危险来源。   隐秘此事,不论对于九州还是上清宗,都是一种保护。   因此,对于渊谷缺席的原因,江泫心中虽有些意外,也只能归结于他们本性如此,行事乖戾。众人虽然不悦,说到底也不能做些什么,只能在此声讨一番。   九仙台上,只有江氏和上清宗一直没有说话。   须臾之后,又听传送阵中弟子道:“末阳君……咳……赤后死气弥漫,弟子感觉不适,申请回宗……”   竟然直接将人从渊谷赶去赤后荒漠上了!   末阳心中更怒,面上神色却愈发冷静,没有失掉风度。他稍一侧身,向台上候着的弟子道:“宗义,去将人好好接回来。”   一人出列礼道:“弟子领命。”随后祭出本命剑,飞掠过九仙台,身影没入传送阵中。   众人观他表情毫无波澜,竟对此事没什么反应,一时也慢慢噤声了。   末阳君在上清宗内颇有实权,宗内大小事务都是由他在处理,在这样的典仪上,他的态度也代表着上清宗的态度。   只是若被江泫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少不得感到啼笑皆非。   宗内大小事务之所以都堆到末阳头上,正是因为其余几个不想做。清野整天找不到人,上次集议前不见踪影,是弟子在玉门峰的某个灌木丛里找到的,听说找到的时候正在睡觉。   重月醉心钻研医术两耳不闻窗外事,江泫就更不必说。只是因为末阳看起来很喜欢这种事,五人一合计,末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干点别的,便通通交给他处理了。只有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天陵和毓竹会稍稍帮衬一些。   坐着坐着,就成了六峰主中明面上的领头人。这位领头人此刻站在九仙台的边缘,俯瞰底下的擂台与仙山,片刻过后,抬手将那传送阵挥散了。   “实在上不得台面。”他沉声道,“无需为它多费心思。诸位,开始吧。”   江泫心道:这人肯定记仇了,不记仇才怪。   其余人可听不出他记没记仇,皆是摇头叹息,表示愿意将此事暂时揭过。   开幕礼正式开始,流程冗长复杂无比,江泫果真照他所说,从头到尾不动弹一下,安安静静地当他的病号,一边不经意地探听其余阵中的闲言碎语打发时间。   大多数都是些无聊的拌嘴家常,也有不少讨论他眼睛的。不乏有几个想多看看他的,一表现出意图,立刻被身边年长的人呵止:“眼睛别乱瞟!怎能把伏宵君当观赏物看?当心惹怒了他,一剑将整个九仙台劈了。”   江泫:“……”   他在心中怀疑道:伏宵原来是个一言不合拆场子的暴脾气吗??   那小辈听了他的话,却立刻缩了缩脖子,当真不敢看了。过一会儿,江泫又听见他弱声弱气地问道:“上清宗的宗主,长尧君没来吗?还以为今天能看见他呢……”   年长者道:“仙人岂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旁边另一人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道:“长尧君可是天下无情无爱第一人,可以几百年都不说一句话。和他有联系的人,什么师尊、师兄弟、徒弟,没一个他看得上的,这样的小小会武,他当然不可能来。要不怎么说是仙人呢?”   小辈听了,神色茫然道:“看不上……?可师尊和同门也就罢了,若真的看不上,怎么会收弟子呢?”   那人嘻嘻笑道:“那我怎么知道,可能随便收的呗,收了一个就不想收第二个了。长尧君徒弟死了,可没见他如何在乎。”   那小辈长到这么大,何曾听过这种八卦,惊得眼睛都直了,磕磕巴巴地问道:“死……死了?长尧君的弟子是怎么死的?”   “为了救长尧君死的。”   周围诡异地静默了一瞬,江泫亦默了一下。   长尧对他颇为照顾,但从来没人谈论长尧的往事。因此此人所言之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虽然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小辈摇了摇头道:“骗人。长尧君怎么会需要人救?还有,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那人洋洋得意道:“野史啊。我买了好多,每天都看。诶,你要看吗?什么,不看?那你要看吗?还有可多好玩的事了。比如‘伏宵君雨夜提剑斩师尊’、‘长尧君平雷山行’、‘濯神再现’,杂七杂八,各门各派都有。”   江泫的手一顿,险些抓坏了手心里的玉核桃。他憋了又憋,心道:果然编野史是个技术活,想象力一定要超群。倘若没点想象力,都写不出这么离谱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将注意力挪去别处,不再探听。   那家族的阵中,谈话却还没有结束。另一人听了好半天,插嘴道:“真扯。一看就是那些修炼不上心的闲人杜撰的,你有空看这些,不如抓紧时间修炼。”   讲野史的人悻悻然地冷哼一声道:“你这人真是无聊。照我说,这些事儿多有趣啊。万一,我是说万一,这些事情真发生过呢?那岂不是更有趣、有趣极了?”   年长者终于忍不住了,骂道:“我看你修习不过关被掌门吊在山门口树上的样子更有趣!”   那少年哀嚎一声抱住脑袋,痛苦而狼狈地道:“别说了,别说了,算我求你了。那天我的脸都被丢光啦!”却是终于消停了。   然而消停了没一会儿,方才听得心痒痒的一众少年又偷摸凑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小心翼翼地问道:“当故事听的话,确实有趣。要不要详细讲讲?伏宵君为什么会杀他的师尊?濯神再现又是什么东西?江氏的濯神不是已经陨落了吗?”   周边人七嘴八舌道:“还有还有,风氏有些什么秘闻?”   “药王谷呢?还有那个臭屁王洛氏,我看他们不爽好久了。”   少年被众星捧月似的围在中间,立刻忘记了方才的沮丧,眉飞色舞道:“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慢慢来。”   “据说啊,据说。风氏的先祖曾经留下一位满心怨恨的守护灵……”   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谁知下一刻齐齐色变,作鸟兽散,有好心的顺便将坐在中间的少年扯开,往后退时你绊我、我拽你,一堆人骨牌似的倒了一圈,一时一片呜呼哀嚎声。   讲野史的那位遭此惊变,大惊道:“怎么了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倒了?我怎么也倒了?!”   抬头定睛一看,方才自己坐的那边已经插了一支雪白的羽箭,箭簇已经完全没入坐台,尾端的箭羽仍在余力作用下不断颤动,将那少年吓得脸都白了。再一看,射箭之人力气虽大,但准头不好,足足歪了八寸,就算他不躲开,这箭也是不中的。   他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抬头看向羽箭射来的方向。只见风氏落座的那方台子前,站着一名挽弓的粉衣少女。   其人神情倨傲,明明是正身站着,却仿佛在拿鼻孔瞧人。她挽着的弓弦是空的,羽箭就插在他们的坐台上,见不中,她冷哼一声,随手将弓扔给了一旁的家仆,遥遥叱道:“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背后嚼风氏的舌根?”   险些被射中的都是涿水飞痕谷的弟子。来的人少年居多,火气颇大,平白无故险些受了一箭,心中都窝着火,闻言,立刻有一人起身指着风愔的鼻子骂道:“听不过耳就出手,实在刁蛮至极,毫无教养!”   风愔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我没教养?!你舌头想不想要了?”   那弟子道:“当然要。我还要用它骂你一万句呢!歹毒!阴狠!卑鄙无耻!背后放冷箭,说的就是你这种小人!”   风愔从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气急败坏地回身去抢家仆手里的弓,道:“拿箭,快给我拿箭!不知道那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东西,今日我非拿箭射死他们不可!”   风定正在不远处的首座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微微皱眉道:“愔愔,在外头不要胡闹。”   风愔道:“我才没胡闹!他们聚在一起论东论西,还敢骂我,谁给他们的胆子?”   两台之上乱作一团。原本已经到了各门参加会武的弟子出列去擂台拜礼的环节,临出这么一场幺蛾子,末阳只觉事事不顺,异常头大。   视线落到台上雪松一般的少年身上,末阳道:“宿淮双,去看看怎么回事,顺便将他们的弟子领过来。”   宿淮双抱拳领命,视线落到骚乱源头上时,瞳中蓦地划过一丝冷意。 第59章 九脉争锋6   说话之间, 风愔已经从家仆手中夺下了长弓,又去台侧取了一支箭,搭箭上弦, 对准了不远处台上方才指着她鼻子骂的人。   那人大概是没想到她真的敢再发一箭,当下变了脸色、气势弱了几分。   风氏是氏族, 看风愔的做派, 她在族中的地位一定不低;而飞痕谷是门派,行事往往需要顾着门派的面子, 远不像氏族那样随心。因此只能仗着这是在上清宗的地方对方不敢动手这一点来过过嘴瘾,对方真的动手了, 没有长辈的指示, 就只有低头认怂的份儿。   飞痕谷领队的人似乎没想到自己才走开这么一会儿就出了这么大个岔子, 神色无奈地向风愔传音道歉:“风小姐, 是我们的小辈不懂事,谷内会严加管教,还请不要生——”   风愔道:“凭什么?我就要气!”言罢拉满一弓,那支羽箭离弦朝那少年的心口略去, 箭簇上竟然带上了灵光。   领队人神色一变,不曾料到她是真想将自家弟子结果在这里,当下也丢了好脸,面色阴沉地将弟子拉到身后, 抬手聚灵要将那一箭拨开。但他刚刚抬起手, 不小心透过箭矢看见风愔碧蓝色的、灵光氤氲的眼睛,立刻被风氏的瞳术定身,想动一动手都难。   那羽箭当头此来, 风愔收了瞳术,嘴角浮起一丝势在必得的笑意。   岂止中途生变, 天边掠出一道厉红的剑芒,携破军之势一剑将箭矢劈成两半。被劈断的羽箭失了势,跌入苍梧山翻腾的云海之中。   风愔神色一变,立刻转向剑芒掠来的方向,见一人翻踏云海,从上清宗那边的云台一路落至飞痕谷的云台上,轻飘飘地落了地。   是位身形颀长的玄衣少年,玉冠束发,手上提着一柄厉芒森寒的长剑,面色漠然地落了鞘。他背对着风愔,落地须臾便抬手破了缚住那领队人的瞳术。那人得了自由,脸色难看地将胸中的怒气压下去,拱手向他道谢。   只那一剑,便能得知此人身手了得,绝非是那些背后嚼舌根的花架子能比的。风愔面上阴晴不定,姑且收了弓,遥遥道:“什么人敢劈本小姐的箭?”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让她异常熟悉的俊朗面容。   风愔心中又惊又疑,视线一路从头到尾,从少年眉心那道昳丽出尘的红印滑到他带着几分森然之意的眉眼、再到他流利清俊的面孔、紧抿的唇角,越看越觉得熟悉,握着长弓的手都顿了几分。   她皱紧眉头,正想开口问一问那人到底是谁,却听身后的兄长低语道:“宿淮双?”   风愔心头一震,愕然地回头去看风定。   宿淮双?!那个不中用的废物??   她猛地转过头,视线锁住宿淮双颜色沉沉的黑瞳。那双眼睛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没有瞳印,和世间凡人一样平庸,是风氏上一位圣女留给风氏耻辱的证明。只是曾经它灰蒙蒙的,如今恰似出鞘的寒刃,仅仅与宿淮双对视片刻,风愔就有些浑身发凉。   只是她虽震惊,对方却没有跟他多做交谈的意思,轻飘飘的一瞥过后,便收回了目光,低声询问飞痕谷的弟子发生了何事。   这样的漠视让风愔心中火冒三丈。   宿淮双离家出走之后,风氏的家主震怒,当夜便叫人将玉城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翻找出宿淮双的踪迹。第二天又将搜查的范围扩大到整个玉川,惊动了沿途无数大大小小的家族,都得知他家有一位本家子弟失踪的消息,鼎力相助之下,仍然没有找到宿淮双的踪迹。   风愔异常反感这样的行为,认为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根本没有去寻着的必要。家主什么时候对他俩这么上心过?这次这样的做派,让风愔恨得牙痒痒,正想央求哥哥让他和家主去说一说别找了省得丢人,抬头却被风定阴冷的神情吓了一跳。   当时风愔年纪还小,虽然被风定的表情搞得心中发怵,到底还是执拗的,扯着风定的衣角晃来晃去,带着不满的哭腔道:“爷爷那么费心找他干什么?一个一点血脉都没继承到的废物,简直是家里的耻辱。大费周章地找这么一个东西,实在是丢死人了!何况他一点灵力都没有,不知死活跑出玉城,指不定早就被哪儿的野兽吃了!”   风定原本表情阴沉,听了她最后一句,神色却慢慢缓和下来。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风愔的头,淡淡道:“再怎么没用,毕竟是圣女的孩子,家主总归有些舍不得。不过你说得对,他走不出玉川,现在多半已经死了,让家主再找几个月,找不到他自然会放弃的。”   几个月后,果然没有找到。家主回到家中,原本是要折断宿淮双的灵命牌的,不知为何最后却没有下手,沉默着将他的灵命牌收好了。   此举更是让风愔不满,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宿淮双三个字都成了风氏之中的禁词。但凡听见有谁在私底下讨论,风愔都会将他们揪出来,一个一个地拔了他们的舌头,再废了灵台逐出府去让他们自生自灭。   原以为已经死透了,此时竟然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还劈了自己射恶人的箭,风愔不能不怒。她将弓拍进家仆手中,正要开口呵斥,肩上却落下一只手。   是风定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揽到身后,无甚真心地对着宿淮双拱了拱手,微微笑道:“好久不见。”   对于风定的态度,风愔只觉得莫名其妙。   旁人也就算了,哥哥对他那么礼貌干什么?也不看看到底配不配?   她心中憋火,正想把风定拉开,却见他回过头,用颜色稍深一些的眼瞳看她一眼,她便被定住,动不了了。身体是动不了,眼睛和嘴还能动,轻蔑的目光在宿淮双身上走了个来回,这才看见他腰间悬着的上清宗的弟子玉令。   进上清宗了?   明明是风氏本家的人,还进上清宗,说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实在是给风氏丢人。   但她转念一想,又明白了风定态度如此冷淡礼貌的原因。   宿淮双的确是她血缘上的堂哥,但他不姓风,姓宿。他是风氏圣女亲生不错,但在外界眼中,风氏圣女可是年纪轻轻就不幸殒命了的,哪里留下过什么孩子?   若被外人知道宿淮双这个外姓人和风家有联系,不管他是谁生的,都是天大的丑闻。为了顾及风氏的颜面,只能装没关系。   厘清这一点后,风愔的牙都快咬碎了。她努力将被宿淮双轻视的怒意压下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阴阳怪气地道:“是啊,好久不见了,小哥哥。”   “小哥哥”三个字绕过她的齿间,带着一种渗了毒似的柔情蜜意。小的时候,每当她这么叫,就证明宿淮双要遭殃了。这如同一道符咒,原本不打算多做理会的宿淮双当真转过头来,冷漠的目光落到他们身上。   飞痕谷的弟子犹豫着问道:“你们认识?”   宿淮双道:“认识。”   风定道:“想不到再见面,竟然是在上清宗。”   他正待多寒暄几句,又见上清宗的云台那边过来几位弟子,亲亲热热地同宿淮双打招呼:“小宿,怎么啦?末阳君说这边有灵力波动,又让我们过来看看。”   风愔心中一紧,转念一想又感觉自己没做错没什么好怕的,转而想道:这废物如今还挺混得开,人模狗样。以前在风氏的狼狈样子,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清?   她示意风定将自己解开,威风凛凛地道:“没什么大事。我——”   “这位风小姐与飞痕谷的弟子起了口角,挽弓伤人。”宿淮双冷淡地打断她的话,“箭附灵力,还动了瞳术,是想致人于死地。”   闻言,那几位前来查看情况的弟子都神色微变,频频看向风愔的方向,眼神都没了多少善意。   九门会武在上清宗举办,其中两门内斗死了人,上清宗要怎么向他们本家交代?   风愔被人用这样的目光打量,立刻感觉被冒犯了,火冒三丈地上前两步,道:“你休要信口雌黄!何时见我箭上附了灵力?又何时见我用了瞳术?你听他一面之词便这样冤枉我,你的老师平常怎么教你的?”   此话一出,对面云台上原本还算融洽的氛围立刻凝固了,暗自打量她的几位弟子也黑了脸,神色真正变得不善起来。宿淮双更是脸色一沉,手掌慢慢抚上送生的剑柄。   见此情状,风愔原本高昂的气势一顿,心中升起一点莫名其妙的恐慌。   都看着她做什么?她说错了什么吗?   宿淮双这样的人,就算走上仙途,也一定是个灵力低微的废物。方才那一剑,很大可能是别的上清宗弟子帮他掷的,他这样的天资,顶多在上清宗当个外门弟子……   九门中的世家弟子不入上清宗,风愔自然不知道,上清宗没有内外门之分。一旦过了选试,一律划为正式弟子。而她骄纵跋扈惯了,说话一向不过脑子,见了对面人的神色,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旁边的风定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这下风愔心里更是忐忑,从云台边退到风定身侧,脚步慌慌张张还差点踩了裙角。无论如何,她是不敢说上清宗六位尊座一句不是的。那可是上清宗的尊座,爷爷见了他们也要好声好气以礼相待的……   她正想偷偷问问风定宿淮双如今是哪一峰的弟子,就听那边云台上的弟子冷声道:“风小姐是对伏宵君教导亲传弟子的方式有何不满吗?”   如同惊雷轰顶,风愔的脸霎那间变得惨白一片。风定神色微怔,同样感到十分意外。   怎、怎么会……居然是伏宵君……   她转过惨白的脸,向上清宗所在的云台望了一眼。   那人静静靠在软榻上,如同霜雪所塑,高高在上、目下无尘。那是能踩在绝大部分修士之上的人,单单一个名字就能让天下邪物闻风丧胆,在人之中,则是无数修士从小便憧憬的对象。   宿淮双何德何能能做伏宵君的亲传弟子?!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风愔心中突然升起一道几乎将她理智掀翻的嫉妒。看到原先能被自己踩到尘埃里的废物如今步步高升,她恨得脸色都快扭曲了,偏偏不敢说伏宵君一句不是,只好颇为狼狈地道歉:“我没有那个意思……都是误会……”   她将求助的视线投向风定,却只看见素日疼爱她的兄长平静无奈的侧脸,一颗心立刻凉了一半。   宿淮双冷冷地瞪视她一会,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又把扶着送生剑柄的手放下了。   “有意无意自己心里清楚,举箭伤人却是真。”他不紧不慢道,“若存狡辩的心思,我便请师尊取证。”   江泫坐在那边正神游天外,蓦地听见自家弟子点自己的名,迅速回了神,向着苍梧山周翻涌的云气之中一招,澄净强大的灵力立刻裹着一支断矢浮上云台。   风愔原本想说不用了,可江泫的动作很快,断矢慢悠悠地上来,每上几分,她心中的慌乱就高涨几分。原就是仗着风氏的威名想惩罚一下几个嘴里不干不净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射出去的那一箭根本就没带多少灵力,可是被宿淮双这样颠倒黑白一说,仿佛她真就想要别人命似的!   眼看着对面上清宗的弟子开始检验断矢上残留的灵力,风愔又怒又急,一把拽住风定的袖子,眼中泪意闪动。   每次她惹出什么错,都是风定给她收拾烂摊子,谁知这一次风定仿佛打了主意要让她长长教训,无论她怎么要求,也没有半分要出面的意思。   那边人已验完了箭,握着那断矢冷笑一声道:“风小姐,别拽了,跟我们走一趟吧。思过崖一个月,包你满意。”   她虽然不知道思过崖在哪儿,但飞痕谷的几位弟子显然有所耳闻,听了这三个字,脸色都变得不太好,想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风愔咬牙道:“我又不是上清宗的弟子,为什么要进你们的思过崖?”   那弟子道:“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在上清宗内,不尊师长可是能被除名的大罪,只关你一个月算是好的。你现在脚踩着苍梧山的地方,还是说你想让末阳君亲自来请你吗?”   风愔彻底说不出话了。   原本对客不该这么说话,可自从听见她当面编排伏宵君和自家师弟之后,几位弟子之中就没人想给这在上清宗内纵箭伤人的蠢女人多少好脸。宿淮双也不阻止,转头询问出事实之后,将这几位背后飘闲言碎语的弟子一并带走了。   准备离开飞痕谷云台的时候,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风定叫住了他。   “小妹只是性格骄纵了些,心却不坏,无论如何算你半个妹妹。”他缓声道,“劳你多多照顾,来日得空,可以来风氏坐一坐。”   这番话并不是说给宿淮双听的,而是说给能听到这番话的人听的。比如伏宵君,又比如末阳君,甚至对面几位上清宗的弟子。若知道风氏与宿淮双有旧缘,看在他的面子上,或许会酌量减罚。   毕竟是自己的妹妹,从小娇生惯养惯了的,让她稍微吃点苦头长点教训也就罢了。思过崖那个鬼地方,真要算起来她三天都待不过去。   宿淮双正要让人来云台接风愔,闻言瞥了一眼神色惶惶的粉衣少女,眉头都没皱一下,道:“受罚须深刻,才能记事。思过崖,三个月。”   风定的笑容僵在脸上,没想到他会直接拆自己的台,瞳中闪过一丝尖锐的怒气。   那边的云台之上已经掠来几人,抓住风愔的肩膀便将她向九仙台下带。眼见自己妹妹哭哭啼啼被带走了,风定冷着一张脸,却碍于宿淮双背后的靠山不敢多言。风氏家主还没死,他只是个少主,在众多势力之前,再怎么说都只是个小辈,没有出手保人的权力。   他冷冷地看了宿淮双许久,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不阴不阳的夸赞:“淮双,真是好出息。”   宿淮双仿佛根本没听见他这句讽刺,对风氏与飞痕谷阵中的参赛弟子道:“到拜礼的时辰了,随我来。”   两人这才发现到了时辰,忙不迭出列跟着走了。这边的骚动没能在九仙台上激起多少水花,开幕礼依旧按照正常的流程走完。参加九门会武的弟子都在上清宗下榻,主山上早已腾出了住处,开幕礼过后,便是开赛之前的短暂闲暇时间,此时在宗内走动,能看见不少四处瞎跑着玩儿的九门小辈。   入夜时分,江泫才从落墟峰的议室之中出来。集议开始之前他便让宿淮双回去休息,少年似乎对于擅自加重风愔处罚一事有些忐忑,江泫摆了摆手让他随意办,末阳那边不用管。   这次的集议,便专门是为了这些事情开的。集议上自然又被末阳明里暗里点了一通,好在他今日心情似乎难得平常,没有多发作,很快旧散了会。   夜风之中,重月拿着一只小瓶,几步追上了江泫。   “伏宵。”她声音中罕见带上了几分喜色,“栖鸣湖的湖水来了。方才刚一下九仙台,江氏就让人送过来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明日解?还是等九门会武过了再说?”   江泫略微思索片刻。   起初他想的是反正都瞎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不如等九门会武过后再解吧;但转念一想,认为自己实在想看看宿淮双穿那身礼服的样子,又觉得早些解比较好。   但无论是早还是晚,会武刚开始那两日大多忙得脚不沾地,肯定是没时间。等这几日过后,得空便解了吧。   重月也同意他的打算,将手臂伸给他拽着,打算送他回峰。江泫颇有几分尴尬地抓住她细细的手臂,斟酌片刻,道:“我能自己走。”   重月道:“入夜了,路不好走。”   江泫一想也是,便跟着她走了。走了几步,这话在脑海里转过一圈,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都是瞎子了,什么时候眼睛前面不是黑的?   但走都走了,不好再返回,只好继续跟着走。   不知经过了几座曲桥、途径了哪峰哪殿,重月忽然停下脚步了。江泫动作一顿,感觉到前方有人,便听耳边重月道:“你是江氏的弟子?为何在这里?”   不知为何,江泫的心突然微微提起了。 第60章 九脉争锋7   这个时间, 上清宗的弟子一般不会在外头乱跑。因此四周静寂一片,重月的话音落下之后,江泫竟隐约能听见自己不自觉变得急促几分的呼吸。   江氏的弟子, 怎么会在深夜跑到这个地方来?   他正摸不准自己要不要说话,面上绷着一派冷淡的神情一声不吭, 看上去极有威慑力。一般的人见了他这副神情, 一般都会惊恐地打消和他搭话的想法。   谁知过了一会儿,面前响起来一道陌生和善的少年声音:“见过伏宵君, 见过重月君。”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带着令人不适的沙哑, 仿佛喉咙里含着一把沙子。然而依旧算得上年轻, 语气中的和善也不似作伪, 想来是咽喉处有什么隐疾。江氏虽然处在灵气丰沛的福地, 但也不是说人住在里头就不会生病了,只是抵抗力要比他人稍强一些。   重月道:“明日有初赛,更深露重,早些回去休息吧。”   原本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客套, 江泫竟然从中听出一点警惕的意味。与此同时,他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愈升愈高。   事实证明,江泫的不祥预感一向很准。   夜色之中站着一位提着纸灯的白衣少年,面上似乎微微带着笑意, 然而这笑意连带着面容一道模糊在深黑的夜色之中, 显得有些诡异。只有身前的灯笼散着柔和的暖光,映亮他纤白广袖上一枚孤零零的濯神纹,余下两点星火映进他的眼瞳之中, 照亮他直勾勾盯着江泫的眼神。   正是乔装过后的江明衍。   从方才看见江泫开始,他的眼神就一直在江泫身上没有下来过, 就算嘴上无比礼貌地向重月示礼,也没有将目光挪开半分,重月之所以警惕,也是因为这一点。   这人实在有些奇怪……   她莫名觉得对方长得有点熟悉,但是因为云台之间距离遥远、再加上江明衍白天穿的是一身黑,此时她没能认出面前这位就是江氏此次带队的司教。   若江泫不盲,他一眼就能认出面前此人的正身,然而可惜的是妖力未解,无论气氛如何诡异,他也的确看不见。   江明衍道:“实在惭愧,在下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请问二位仙君,这里是哪一峰?”   说这话时,他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泫,仿佛十分期待听到他的回答。   重月面色略有不虞,从发间取下一只小小的珠花,向着江氏居住的方向一抛。珠花尚未落地,就蔓延成一道透明丝绸般的灵流,以江明衍脚下为起点,静默地流淌进远方浓稠的夜色之中,远远一看,仿若萤火铺路,胜似仙境。   “跟着它走,它会将你带回去。”重月道,“往后不要再一个人出来乱跑了。”   虽然觉得此人有些怪异,但好歹是江氏的小辈,重月的语气还算得上是温和。却也没告诉他现下到底是在哪儿,只抛了灵器让他赶紧回去。   江明衍提着灯,微微转身望了望这条荧光点点的路。逐客的意思如此明显,这下是不得不走了。   试探不成,他终于将几乎黏在江泫身上的眼神收回来,维持着温淡的神情向重月点点头,道:“多谢重月君。请问我要如何将这灵器归还?”   重月道:“它自己会回来,你跟着走便是。”   江明衍颔首,躬身一礼后,转身踏上了回程的路。一转过身,他便不动声色地将袖中的乾坤袋向里头收了些,乾坤袋的封口系得极紧,他还没有寻到打开的机会。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视野尽头。回净玄峰的路同去江氏住殿中的路是错开的,江泫跟着走了几步,还是开口问道:“方才的是江氏哪位弟子?”   重月道:“不是本家,也未报上名号,不识。”   江泫便也不好再问了。重月将他送到净玄峰外,碰到了等在曲桥口的宿淮双。通往浮梅殿的路上挂了灯,映亮少年在落雪下挺拔颀长的身躯,他似乎已经在雪中站了好一会儿,肩上、发顶都积了几抹澄净的浮白,见他们遥遥走来,立刻几步上前接人。   重月把江泫交给他,看着少年垂眼小心翼翼地扶住江泫的手臂,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反正比方才那位给人的感觉顺眼多了。   她莫名其妙地这样想了一句,又将跑偏了的思绪收回来,道:“好好送你师尊回去。我先走了。”   宿淮双垂首一礼,再一抬头,面前已经不见重月的身影。江泫被他严严实实地抓着手臂,总觉得他掌心的温度有点烫,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转而像方才握着重月那样,将手掌搭上他的手臂。   一搭上去,就摸到一手偏硬的衣料与细密的绣线。绣线绣的似乎是断梅纹,然而弟子服的料子没有这么硬,更像是传去开幕礼上的那件挽剑服。   开幕礼已经结束很久了,按理来说宿淮双回来应当已经换好衣服了才对。   江泫道:“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宿淮双道:“也没有很久。只是想着师尊会回来,还是想来这里等一等。”   江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方才被那江氏弟子搞出来的莫名心情也松缓了些。“夜深雪寒,不必等我,早些休息。”他温声道,“明日初赛,不必紧张。”   回到净玄峰后,总是要比呆在外头自在些。他在这雪峰之上生活了许久,如今这里已经能称作是他的家了。   一路进了浮梅殿,江泫进房间之后,第一个做的就是解开蒙在眼上的束带。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个东西,奈何重月说眼睛最好不要见光,还是继续蒙着比较好,这才戴了这么些日子。   窗边的鸟笼里传来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紧接着,江泫听见毛毛蔫巴巴地道:“……饿。好饿。”   江泫道:“晚上没吃?”   毛毛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道:“阿序,没回来。淮双,没回来。”   江泫微微一愣。   他并没有派什么事务给乌序,是否参加开幕礼全凭弟子自由,乌序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应当不会去参加的。没有喂毛毛,也不在峰内,莫不是找傅景灏玩去了?   宿淮双也是。明明早该回来,中途也不知折去了什么地方,回来之后也不进殿,就站在曲桥边上等,还丝毫没有跟自己说说去了哪儿的意思。   弟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办了。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亲自去膳房盛了一碟小米、一小碟水,放进毛毛的笼子里。毛毛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跳过来啄了几粒,吃着吃着又蔫头巴脑地道:“阿序,去哪儿?上次见他,不开心。”   江泫道:“在上清宗内,走不丢。明日我让孟林把阿序找回来。”   谁知片刻过后,门口就传来乌序轻柔的声音。   “师尊找我?”   江泫动作一顿。   乌序的声音很平常,并没有毛毛所说的不开心,反倒有些莫名的释然。总的来说,和平常没什么区别,甚至稍稍好了一些。   请示过江泫之后,他从门口迈进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屏风旁边,道:“师尊和淮双近日不得空,可否让我将毛毛带去我那边照料?九门会武结束之后,我便将它送回来。”   毛毛一听都快乐疯了,险些将装小米的瓷碟扑翻。   江泫伸出一只手稳住笼子,叹道:“拎走吧。”   乌序于是小心地饶过他,将挂在窗边的鸟笼取下来拎走告退。左右接下来也没什么事,江泫想了想,原本打算往遏月府上跑,最终不知为何,还是留了下来,简单洗漱过后上了塌。   都说修士寿数漫长,江泫自己体感下来,除了寿命原本就很长之外,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压根不睡觉。不分白天黑夜地醒着,同脚下的土地一样坚韧冷漠、不可摧折。这是锻心的一种方式,却也将修士与人的本能越隔越远。   在遏月府同宿淮双住了一段时间以后,江泫久违地将为人的感觉捡起来一些。曾经他日日催自己好好休息,近日没催,竟也隐约生出一点不习惯来。   他拂灭了灯火,慢慢闭上了眼睛。   夜色寒凉,江明衍踩着灵器指引的路,独自向江氏暂居的殿中走。那灵器静默地蔓延至殿前便停住不动,江明衍原本也按照逸散的萤火一路向前,但在靠近正殿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殿门口站着一位少女,白净的面庞被微光照亮。她正盯着这条路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而听见脚步声以后,就立刻回神抬头,确定来人的瞬间神色变得不善起来。   江氏这一代只有江鸣鸢一位嫡小姐,听说出生时瑞象降临,福泽绵长,现在又是江氏家主的妹妹,虽然年纪不大,在整个栖鸣泽中却是独一份的尊贵。   她不笑、不说话的时候,如同濯神手中的玉雕一般美丽,然而这也仅限于不笑不说话的时候。江鸣鸢同她哥哥江鸣岐一样,脾气都不怎么好,脸上表情丰富得很,对人对事一百八十遍地换。   比如现在,她看见站在远处的江明衍,就立刻沉下脸来,道:“你偷偷跑去哪儿了?”   江明衍知道她一向看不惯自己,对她夹枪带棒的说话语气早就习以为常,提着灯停在荧光之中,毫无芥蒂似的微微笑道:“没来过上清宗,心血来潮想出去看看,毕竟白天可没有时间。小鸢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江鸣鸢皱了皱眉头。她用将信将疑的视线扫过江明衍这反常的一身白,最终落到他袖上的一枚濯神纹上,道:“出去逛就逛,哪儿的景色需要你借别的弟子衣服去看?你借的谁的衣服?”   江明衍同样抬起手看了看,十分自然地承认道:“江恒的。晚上一身黑出去容易吓到人,被当成夜行者便麻烦了。不如穿得显眼一些。”   江鸣鸢心道:谁见了濯神纹还敢将你当夜行者?   也知道他是不想说。每当问到江明衍不想说的事情时,他就会这样微笑着用各种似是而非的理由打太极,偏偏态度极好,让人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江鸣鸢厌烦他这样的态度,如同她一向厌烦江明衍这个人。她不喜欢江明衍,从这人费尽千方百计从外头找回栖鸣泽来的时候就不喜欢。但是说到底,她和江明衍无冤无仇,中间更是没什么大的过节,如今共处高位,撑撑表面功夫一同相处倒还算过得去,可江鸣鸢不是喜欢撑表面功夫的性格。   从第一眼见到江明衍,她就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人。   长得瘦瘦小小,虽然继承了江氏的血脉长得还算过得去,眼神却像野兽一样冷血。纵使它们都被藏在了温文尔雅的外表之下,江鸣鸢却仍能察觉到他表皮之下翻涌的恶意,若放任这个人留在江氏,指不定以后会惹出什么大乱子——   江鸣岐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甚至比她还要讨厌江明衍。这多出来的一截讨厌,主要缘由是因为这人老是寻找各种机会想往江泫身边凑,看着实在碍眼得很。   原本江鸣鸢想,将他放去分家养一辈子算了。谁知后面族中大变,哥哥做了家主,整天都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去思考其他的事情,江鸣鸢想帮帮忙,也整日泡在书房里头处理杂七杂八的事务。正在这个空挡,江明衍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而江鸣岐飞快地熟络起来,某日江鸣鸢处理完事情迈出书房,正正撞上了两个站在树下谈笑的人,当时只觉两眼一黑。   自己的哥哥,自己最清楚。江鸣岐看着又傲又不好惹,实际上脑子最是简单,也是最好糊弄的。   江明衍使了手段诓骗自己的傻哥哥,在族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而他惯会做戏笼络人心,这些年竟然广受赞誉,只是无论他如何笼络人心,江鸣鸢都不在被笼之人中。她从不屑于隐藏自己对他的厌恶,二江不和是整个江氏都知道的事实。   江鸣鸢道:“来了上清宗就请不要乱跑,不要给江氏惹麻烦。你若是有什么想法,等九门会武结束之后,自己向族中申请出世。”   江明衍轻轻摩挲了一下被夜风浸得冰凉的木制灯柄,面上笑容丝毫未变:“我真的只是出去看看。既然小鸢不喜欢,明日我便不出去了。”   江鸣鸢皱了皱眉道:“我没有让你不出去,只是让你不要这么偷偷摸摸的。我看你白天一直盯着伏宵君看,你们是旧识?”   江明衍道:“我与他的亲传弟子有些交情,方才出去一趟,路上碰见叙了叙旧,这才回来得晚了。”   江鸣鸢道:“你回来以后就从未出过栖鸣泽,怎会和伏宵君的亲传弟子有交情。是还在尘世时认识的?”   江明衍不置可否,笑而不语,摆明了不愿意回答。他编起谎话总是一套接一套,真假参半,说起谎时气定神闲,叫人抓不出一点破绽。   他方才碰到伏宵和重月之前,确实碰见了宿淮双,只是不是为了叙旧,而是撞破了一点不那么好的事情;非要说的话,他和宿淮双确实有些交情,只是不在现在,而是在前世。   前世他俩之间的过节,编书的用一整本都写不完,狭路相逢举剑便刺之事大大有之,长恨刻骨,不可消解。然而今生从头开始,在夜路之上相对而立,竟然见面不识。   江明衍碰见宿淮双,是在苍梧山主山某一处上山的曲桥边。主山周边多的是曲桥,除了通往六峰的几座之外,还有不少通往其他地方,只是没有地标,不是上清宗的弟子,随意上桥很容易迷路。   看见宿淮双的时候,对方仍然穿着白天那身黑底金纹的礼服。没有背剑,面色冷漠,似乎正要回峰。   江明衍正在找去净玄峰的路,微笑着灭了灯打算尾随他而去,谁知方才走了好几步,立刻就被宿淮双察觉了。   少年转过身,冷厉的目光刀一样剐过来,似乎想要拔剑,探手却摸了个空。江明衍被他的目光定在几步之外,心中无端升起几分烦躁。   在江鸣鸢十年如一日的厌烦目光下,江明衍可以做到丝毫不在意。无论她如何厌恶、如何排挤,都能送上一张毫无威胁的笑面,只因她还有利用价值,再者江明衍本身也不如何看得上她。上一世轻轻松松就能将她算计致死,这一世也不需要过多戒备。   但现下被宿淮双这样一盯,他心中确确实实地感到了烦躁。   这个宿淮双,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向来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只有给他添堵的份。对于他的忍耐度,早在前世就被江明衍无限拉低。   然而少年望向他的眼神之中除了警惕,只有全然的陌生。宿淮双微微绷紧了身体,视线扫过广袖上的濯神纹,道:“江氏的人,跟着我做什么?”   他的声色冷硬,同前世的语气毫无差别。同样的,因为夜色模糊,再加上换了身衣服,他也没认出面前人究竟是谁。   江明衍姑且绷住了笑容,带着不似作伪的善意道:“并非尾随,只是灯熄了又迷了路,想找你帮帮忙,又不知如何称呼。道友是净玄峰伏宵君的弟子?”   宿淮双不语,抬起手,一道灵光飞入纸笼,只消片刻,笼中便有火光微微一晃,暖光逐渐蔓延开来。   江明衍不着痕迹地将灯笼放低了些,状似无意地上前一步,口中诚恳地道谢:“多谢这位道友。不知我若要回去,应该走哪条路?”   近了一步以后,空气之中一直漂浮着的、一缕极淡的煞气逐渐明显了起来。上清宗本不可能出现煞气,唯一有煞的地方想必是传说中宗内弟子谈之色变的思过崖。   白天将那聒噪愚蠢的妹妹亲自送下去,入夜时分又自己偷偷摸摸地下去探望,实在无聊得很。   江明衍收了面上的笑容,又向后挪回去了。宿淮双似乎压根没有和他人多做接触的意思,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了蒙蒙夜色之中,江明衍原本打算追上去,又莫名觉得倒胃口,遂打消了这个想法,拎着灯笼回头,漫不经心地往回走。   这一走,便见着了两位意料之外的人。   是重月君与伏宵君,三人正面撞上了。这一撞,江明衍的心就漏了长长一拍,他愣在原地,提着灯笼,视线怔愣地落在不远处的白衣人身上。   ……太像了。   在这身影和面孔都模糊不清的夜色之中,这位伏宵君给他的感觉,和江泫实在是太像了。   胸中震如雷鸣,只在短短一瞬之间。甚至随着伏宵与重月逼近,他心中突生一种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曾经他想过很多次,自己要是找到江泫了会是什么心情。答案是很复杂,什么情绪都会有,狂喜、悲伤、恐慌、愧疚、疯魔,它们会堆叠在一起,也是既定的事实。然而在这之中,恐慌与愧疚最为深刻,深刻到现在只是遥遥瞥见一个与江泫有些相似的影子,都让他举灯的手不住颤抖起来。   不能让人认出来。   这是浮现在江明衍心中的第一个想法。于是他操着一把沙哑的嗓子同两人打了招呼,披上天衣无缝的好壳子;重月掷出灵器之后,他便提着纸灯,一路心不在焉地回了江氏下榻的地方,碰见了站在门口的江鸣鸢。   江鸣鸢想盘问他的打算,而他确实有些打算。   那位伏宵君正如元烨所说,非试不可。   他垂眼,指尖抚过袖中的乾坤袋,盘算着明日去寻几柄好用的佩剑,直接让衔云出来找。   江鸣鸢走后,江明衍遥遥望了一眼自己身处的这偌大的上清宗,踩着灯火回房了。   一夜之内,一宗之间,各怀心思,辗转入眠。   醒来以后,九门会武的初赛如期开赛了。 第61章 九脉争锋8   迷迷糊糊之间, 江泫睁开眼睛,看见一寸积雪的青石板路。   石板的年龄实在是大,断面饱经风霜, 崎岖不平的尖刺被打磨得平整,上面爬满深绿的青苔。或许因为时常有人踩踏的缘故, 青苔不厚, 薄薄一层,上面搭着些无精打采的碎雪。   不知为何, 青苔的每一处细节他都能看得很清楚。   江泫困惑地将视线下移了一点,看见了自己撑住石板的、冻得通红的双手。   失敬, 原来自己是坐在地上的。因为隔得近, 才看得那么清楚。   用坐形容也许不太准确, 应该称之为“跪坐”, 他跪坐在青石长街的下一级,双手撑着上一级,正气喘吁吁地休息。   除了累,就是冷, 刺骨的冰冷将他的手和脸都冻得通红,叫他一时连思考自己在哪儿都忘了,只剩下满心莫名其妙的委屈,差点憋不住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大哭一场。   然而他吸了吸鼻子, 还是将这种冲动压下去了。   还没坐多久, 江泫面前就飘过来一片深蓝色的衣角。蓝得并不纯粹,像是远山之中的一片雾霭,又因浆洗过太多次、历经的年岁太久, 和脚下的青石板一道褪了色,雾霾一般的深蓝之中显出质朴的白。   面前的人道:“怎么不走了?”   江泫将两只冻得通红的手缩回袖子里, 委委屈屈道:“……我好冷。”   他的两只袖子,面料与做工都异常讲究,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孩子穿的。可惜不是冬衣,虚有其表,不能御寒,即使江泫将手用袖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还是能感受到空隙之中灌入的厉厉寒风。   “下雪了,自然冷。”面前人道,“等上了山就不冷了。”   他的声音沉缓,又不失清润,像是久经岁月的美玉。在飘飞的细雪里,无端让人安定几分。   江泫呆呆地看着他的靴子,心中十分不信。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打量那人的面容,却只看到一张模糊的脸孔,一支木簪、一头雪一样的长发。他穿着一身长衫,臂弯上挽着一支拂尘,停在江泫面前,微微低着头,耐心地等江泫站起来。   ……为什么看不清脸?   他怔愣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一直坐在风雪里头。   那人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见他终于愿意起身接着走,便俯身探来一只手。一俯身,落雪簌簌而下,扑上江泫的锦衣长袖,不消一会儿便化成黯淡的水渍。   江泫把手从长袖里头伸出来,放进他宽大的手掌。万幸,虽然看着冷,可他的手掌是温暖的,五指微微一合,便能把江泫的手掌严严实实地拢住,再渗不进一点冷风。   这下可算好过了些,江泫举起短胳膊短腿,费劲地沿着青石长阶继续向上爬。一边走,他一边频频往回望,只看见蔓延向下、看不见尽头的青石阶梯,以及道两旁挂满积雪的枯枝。   冰天雪地,毫无声息。   江泫道:“我们能不能不上山?母亲正在生病呢,我要回去照顾她。”   他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山间,却没有得到身侧人的回应。看不清面孔的人只是稳稳地牵着江泫慢慢向山上走,像是一块岿然不动的磐岩。   如此走了几步,江泫心里又升起一些没来由的焦虑。他拽着那人的手让他停下来,道:“不能走了!我们要去哪儿?我再不回去、再不回去的话——”   那人侧头看他,齿间压出三个沉沉的字:“三灵观。”   江泫呆呆地重复道:“三灵观?”   这名字入了耳,心中便油然而生巨大的熟悉感。仿佛他已经听过这个名字很多次了,不论是从自己的口中,还是从他人的口中。   白发人道:“嗯。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师尊,你也不再叫江泫了。”   江泫道:“可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叫江泫……”   白发人牵着他迈上一处稍高的石阶,待他站稳脚跟后,才道:“不为江泫,便为……”   江泫的手一下牵了个空。恰好一阵风过,那个陌生的名字也消弭在寒风之中,抬头再看,已经没有了白发人的影子。江泫心中惶恐,立刻环顾四周,却发现这条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他的指掌茫然地微微蜷缩,觉得又冷又空,四周的环境也变得模糊不清,似乎过一会儿便要消失了。但在消失之前,仿佛又有谁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心又充实了起来。   他心中稍稍安定,转身想要下山。但是一步都没能迈出去,抬脚的时候仿佛被一道薄薄的屏障挡住了,怎么也下去不了。   无奈,只好回身,继续向上攀登。   数不清走了多少阶,江泫一直死死地攥紧手掌。终于登上顶峰,入目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观,石墙黑瓦,木门紧闭,门上挂着牌匾,上头写了三个他看不懂的大字。盯着看了两眼,他猜测写的应该是三灵观。   越靠近这座平平无奇的道观,江泫的心便跳得越厉害,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一般,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攥心口的衣服。一松手,他又察觉自己似乎放开了什么东西,再去找,便找不到了。   不再多想,江泫上前两步,迟疑地慢慢靠近了三灵观的正门。   他抬手抚上粗糙的木门,用力推了两下,不动。木门虽然不厚不重,却远不是现在的江泫能推得动的。   推了好几下,还是不动。木门前只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铺着青石板的平地,平地边缘是木桩和铁索挂成的围栏,围栏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由枯木和雪铸成的悬崖。   这下江泫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了,他在围栏边站了好一会儿,心中突兀地生出了一种从这围栏边跳下去、回到尘世中的冲动。既然上山的路走不通,那他就另辟蹊径。   虽然不记得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一刻不停地催他:回去,回去!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江泫定了定心,将衣袖和下摆挽起扎好,一手抓住粗粝的木桩,一脚踩着摇摇晃晃的铁链,就要往围栏外头翻。   他一向想什么就做什么,并且从来不缺少承担后果的勇气。他考虑过翻下去可能会出意外,但他更不想呆在这里浪费时间,他要回家。   终于,他踩着第二道铁链站上了圆圆的木桩顶,视线扫了扫下方的悬崖,心一横,闭眼就跳。   哪知失重感持续不过一瞬,下一刻,一条细细的手臂便死死地揽住江泫的腰,将他硬生生从半空中拽了回来。两人一起向后栽倒,江泫跌在一具柔软的躯体上,始终被一双手臂牢牢护着,鼻尖萦绕的尽是清苦的草药香。   头顶上传来少女的痛呼,她抱着江泫好一会儿,才撑着自己坐起来,揉了揉磕到的肩背。   江泫仍然看不清她的脸,但听她有些生气道:“那是能往下头跳的吗?跳下去,你就直接没了,师尊都救不回来!”   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又向江泫伸出了手。   “我叫重月,是三灵观的弟子。”她道,“伏——”   突起一阵强烈的心悸,江泫猛地睁开眼睛,入目一片昏沉的黑暗。   刚醒来时,有好一会儿,他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直到手掌微微一侧,摸到冰冷的床沿,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压抑激烈的心跳凝神听见外头的风雪声,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梦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江泫揉着太阳穴头昏脑胀地坐起来的时候,梦的内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座古朴的道观,以及牌匾上的“三灵观”三字,让他记忆犹新。   心跳得极快,心中却空得很。看什么都是黑的,听什么都是一片寂静。   他靠着床榻呆坐片刻,莫名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没过多久,这感觉就被他强压下去,只是不可抑制地觉得,现在很想跟谁说说话,或者握一握谁的手。不用说话,只要握着手就好。   江泫回想起梦中的异样,指尖轻轻划过自己冰凉的手掌。他道:“毛毛,方才有谁来过吗?”   不应。   江泫一愣,这才想起来,毛毛已经被乌序带走了,现下不在他的房间里。   原本不太能理解宿淮双托乌序将毛毛买上来的用意,但此时此刻,房间里真的太安静了。净玄峰上的风雪声和梦里三灵观外的风雪声一模一样,以前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竟然感受到几分彻骨的寒冷。   他微微蜷缩起身体,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臂,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之后,才重新抬起头。掐指算了算时辰,竟已到卯时末。睡过头这种事,在他身上几百年都不见得会发生一次,然而今日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多想无益,江泫收整好自己,准备向九仙台上去。   走到一半,又忽然顿住,回忆起昨日抽签的结果。   九门会武是一对一,哪家对哪家,都是需要依靠抽签来决定的。四对四,宿淮双暂且轮空,直接晋级第二轮。渊谷虽然没来,名额却还在,需得安排一人与之对战,但真要算起来,也和直接晋级没什么区别。   睡了一夜起来,总觉得什么都有些模糊,什么都摸不到实处。既然宿淮双今日不上场,那九仙台倒也不用去,人多的地方,吵。算起来,宿淮双不在峰内,今日自己连他几时走、去做什么都不知道。   索性无事,江泫束好双目,随意出了门。他也没想好去哪里,只是不想去九仙台,也不想待在净玄峰,一个人毫无目的地乱晃。   不知路过几处殿门、走过几座曲桥,江泫听见侧方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   “司教!司教!江恒为何今日还不醒来?我昨日叫他去观赛,他还在睡,今日叫他他也不应。出什么事了?”   昨日有什么赛要观?莫不是他已经睡过了整整一日?怪不得使不上力气。   既唤司教,想必是江氏暂居的地方。江泫无意多逗留,脚尖一转,便向另一个地方去。谁知才走出一步,一道熟悉的声音就将他钉在原地。   “不必害怕,我去看过,没有问题。且去观赛吧。”   听见那个声音的瞬间,江泫只觉得一身的血都冷了。 第62章 九脉争锋9   在反应过来之前, 江泫已经绕去了殿旁的转角,后背贴着冰冷的墙面,颤抖地吸进一口气, 抑制住不发出声音,心乱如麻。   他现在的状态比重生以来所经受过最糟糕的状态还要糟糕, 在听见江明衍声音的一瞬间, 他便如同被死死地钉在原地,青天白日之下感到手脚发凉, 头晕目眩。   江泫从来没想过、哪怕再怎么想都没想到过,会在今时今日, 会在九门会武开赛的上清宗内碰到江明衍。   他为什么会在江氏?什么时候回去的?为什么会是江氏的司教?如今几岁了?   命运改变了吗?宿淮双不在岐水门, 而江明衍提前回到了栖鸣泽吗?还是说, 他这次从一开始便是降生在江氏之内的?   江泫扶着墙面, 手背之上青筋暴起,脑海中凭空爆发一阵尖锐的剧痛。他用了很多力气才让自己维持住站立的姿势而不是跌坐下去,惶然间不知为何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   身后一墙之隔中,那位江氏弟子道:“司教, 您还不去九仙台吗?”   江明衍毫不意外地道:“小鸢说什么了?”   “这……”那弟子声色犹疑,花了点时间将不太中听的原话美化一番,才相当委婉地道:“副司教说,九仙台上只有一位司教, 实在不太好, 所以请您早些过去。若您实在觉得劳累,请在殿中休息,她会飞书请人接您会栖鸣泽修养。”   原话是:开赛都见不着人, 他这司教究竟还当不当?不当就飞书给家主,将他赶紧送回栖鸣泽去, 省得在外头动些花花肠子!   江明衍道:“自然要去的。只是我的佩剑遗失了,正在寻找。若要上九仙台,不佩剑,总是有失礼数。”   那弟子道:“司教若是不嫌弃,可以先用我的剑!我们都是来观赛的弟子,不用佩剑……现下就在房中,我带您去取。”   江明衍含笑道:“多谢。现下赛程进行到哪一步了?”   “现在台上的是岐水门和洛岭洛氏的弟子。下午是咱们江氏对上清宗,只是上清宗参赛的那位不知为何现在都还没来……”   他们向殿内走,声音越来越远。   江泫将周身的灵识与灵压都收得好好的,屏息站在转角,连一片衣角也没有露出来,像是一株无声无息的草木。等到彻底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他才松开死死抵住墙壁的手,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   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回净玄峰……   他忍着疼痛探出灵识,化作一阵婆娑的雪气向净玄峰而去。落在院中时,惊动梅上数枝雪,混着艳艳的梅花瓣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他无暇顾及这些,几步迈上台阶,向自己的寝居而去。   被江明衍刺下的那一剑是他的心魔,是栖居在他心底、随时会被引爆的不稳定因素。江泫抬手扶上寝居的门,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深深地、颤抖着吸进一口气,一手死死揪住前襟,试图将紊乱的心绪与脑海中尖锐的刺痛平复下来。   害怕吗?不害怕。   更多的是恨,这样翻山蹈海一般的恨意漫上来时,很难有人能将它压制住。可若被这恨意支配、放弃思考,面临的就会是走火入魔,变成一个只知嗜杀的疯子。   他无意变成那副模样,因此费尽力气回到净玄峰,远离祸乱的源头。他回来得急,不曾注意峰上有没有人,手掌抵住冰冷的门扇,没过多久却扑了个空。   原本门是他唯一的借力点,此时却被人从内部打开了。江泫眼前发黑,胡乱向前踏了一步,手脚却使不上力气,长靴头踢上门槛,彻底失了平衡,向前栽倒进一个宽敞的怀抱里头。   一双手臂紧紧地揽住他,耳边传来宿淮双紧绷的呼声:“师尊?”   江泫只觉得哪儿都冷、哪儿都使不上力气,头疼得像是快要炸开了,腾不出力气同宿淮双讲话。他用额头抵住宿淮双的肩膀,又想将自己蜷成一团,奈何被宿淮双死死搂住,一下都动不了。   不知道他的力气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大——江泫想。后来他又慢慢反应过来,可能是自己的力气变小了。   缩不到一块,他就将脸埋进宿淮双的胸膛里,手捂不住耳朵,就扯住宿淮双的袖子,像是一只骤然被剥了壳的、无所适从的蚌。在宿淮双的怀抱之外,净玄峰细微的风雪声仿佛变成了恶兽的尖声咆哮,一刻不停地凌迟他的理智,他从未如此痛恨过净玄峰的雪,尽管他完全不知晓这痛恨从何而来。   他拽宿淮双的袖子拽得很紧,但没过多久就没了力气。手掌将松不松的时候,宿淮双松开一只手臂,握住了江泫的手腕。   他的手掌丝毫不冷,却在微微颤抖。又或许正在发抖的其实是江泫,他被视野中深沉的黑暗包裹住,感受到理智即将抽离的虚浮感,远远的似乎能听见宿淮双说话的声音,内容却一个字都辨识不清。   他似乎失去了一会儿意识,再清醒过来一些后,已经从门边坐到了床榻上。   宿淮双屈膝跪在江泫面前,五指小心翼翼地合拢,包裹着江泫的双手。这感觉有些熟悉,仿佛在梦中握住他的也是这双手。江泫浑浑噩噩地垂着头,好一会儿才察觉到,宿淮双正在给他输送灵力。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宿淮双的声音:“……没事的,师尊。哪里疼?没事的……”   他一直重复着这几句话,声音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少年体内有江泫的灵识,此刻巨量的痛苦、厌憎与茫然、疯狂,他感同身受。正因如此,他惶然、困惑、小心翼翼。   仿佛黑夜中燃起一点明火,枯焦的夜色被驱散开来。   江泫慢慢找回一点理智,睁大眼睛,呆呆地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总想看着点什么,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被不好的情绪缠绕时,他最常做的就是强制自己冷静,但显然这次的效果并不好。   他微微一抬头,凌乱的额发下露出小半张脸。   宿淮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迟疑片刻,轻轻松开一只手,指尖抚上江泫的侧脸。他不敢靠得太近,指尖沿着江泫束目的白绫一路向后,扯开束紧的活结,三指宽的白绫便轻飘飘地落下,露出底下一双怔愣的、无神的眼瞳。   宿淮双抬头与之对视,心底漫上尖锐而绵密的疼痛。   从姑胥城回来开始,他其实一直都不敢看江泫的眼睛。江泫用白绫束目,看不见双目的时候,宿淮双才敢将视线挪到他脸上,可一旦想起白绫之下掩藏着什么,做好的心理建设又会沦为无用功。   “……师尊……。”他低声道,“我在这里。”   很久以后,江泫的指尖动了动。宿淮双的手原本握得紧紧的,察觉到动静立刻将力气松了八分,道:“师尊……?”   江泫抽出一只手,将凌乱的长发拨到耳后。他清醒了不少,一直颤抖紧绷的手也放松下来,另一只手搭在宿淮双掌心,不知是不是忘了,并没有抽出来。他试着张了张口,道:“淮双,你……”   刚叫了个名字,又止住了话头。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沙哑了,粗粝刺耳,远不像平日。   宿淮双道:“师尊,在这里等我。”   少年飞速出去了,须臾又举着一只装满水的小碗进来,一边走,掌心一边漫起柔和的灵光,跨过门槛时,已是合适的温度了。进了房间之后沉默地靠近江泫,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近他的唇边。   江泫垂下眼睫,靠着温热的碗沿抿了几口。暖流一路漫下,滋润干涸的咽喉,再开口的时候,声色已经好了许多。   宿淮双从怀中抽出一张手帕,道了一句“失礼”,俯身将江泫唇边的水渍擦拭干净。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品。江泫颇有些不适应,定了定神,察觉身体和精神的不适感终于尽数褪去,只剩下浸入骨髓一般的疲惫。但灵力慢慢运转,这些疲惫也在缓慢消弭。   “你为何会在峰内?”   他的声音有些疲软,神色也不可遏止地恹恹不兴,但语气仍可称作温和。仿佛发生在他身上的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问题,方才几近崩溃的可怕状态只是落进湖面的小石子。   宿淮双听见他波澜不惊的温和声音,却能感知到面前这具躯壳之下没顶的疲惫。少年将小碗放去一边,踌躇着几步走回床榻前,却没有回答江泫的问题,而是道:“师尊,您方才……”   “只是小疾。”江泫平静道,“已经好转,不必担忧。”   宿淮双抿唇,垂下眼帘,瞳中神色黯淡一瞬。   江泫的话,他是不信的。   原就无缘无故睡了一天一夜,还睡得不安稳;今日本来坐在九仙台上观赛,突感心悸头晕,借口回峰内,却没有找到人。正准备开门出去寻,迎面接了人,将他惊得脑海都空白了一瞬。   了解江泫过去的人少之又少,他显然不在其中之列。原就打算只顾好当下,可现在,面前人漫长的、蒙着岁月剪影的过去无形间聚成一堵高墙将他隔绝在外,有些事情只要江泫不说,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小疾……”宿淮双涩然道,“师尊,如果……”   还未说完,见江泫抬头望他,手却在摸索什么东西。宿淮双知道他在找束带,躬身从床榻的边缘拾起,递到他手上。   江泫握住那条轻飘飘的白绫,一边将他理顺,一边道:“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必担忧。”   宿淮双道:“可有解法?”   江泫却不回答了。他静静坐着,眼神仿佛落在了少年面上,如同贴面而来的、世间最细最柔的雪。宿淮双沉默不语,没让自己的视线从江泫黯淡的双瞳之上移开。   他听见他的师尊轻声道:“待你长大,便能知晓。” 第63章 九脉争锋10   宿淮双道:“师尊, 您就坐在这里。”   江泫道:“好。”   宿淮双:“不能起来,也不能乱跑,有事就找景灏。”   江泫:“……好。”   宿淮双:“不能摘束带。等我来了, 才能走。”   江泫哑然片刻,十分矜持地点了一下头。   一旁站着的傅景灏都快惊呆了。   这是伏宵君??   这是伏宵君????   他一会儿盯盯江泫, 一会儿瞅瞅宿淮双, 可劲儿地对着少年挤眉弄眼,暗示他不要再说了一会儿将人惹生气了怎么办?   然而令他惊掉下巴的是, 他从头挤到尾,都没发现江泫有一点不耐烦的意思。宿淮双说什么, 他便应什么, 甚至因为束了双目、脸色有些苍白, 清瘦的身躯陷在软榻之中, 显得有些文弱。   当然,傅景灏是万万不愿联想这些的。江泫不管变成什么样,在他心里的恐怖形象都永不变易。因此,震惊之余, 看向宿淮双的目光带上了诡异的钦佩。   淮双!!!出息了啊!!!   他眼含热泪地想。   这一段拿出去,可以吹一辈子了!!!他知道伏宵君待宿淮双不错,但没想到过会这么纵着啊!!!!   宿淮双翻来覆去地叮嘱好几次,视线落到江泫不太健康的脸色上, 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原本是想让江泫在净玄峰休息的, 奈何他无论如何也要来九仙台观赛。宿淮双拗不过他,只好将他带过来,叮嘱他想睡就睡, 但千万不要乱跑。   之前心脏骤停的感觉,少年已经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他说什么江泫都应, 温和的语气让宿淮双紧绷的心情缓和了不少。他站在江泫面前,低头看着青年流水一般散在身后的长发——原本是凌乱的,宿淮双用木梳一点一点细致地梳顺了。回想起柔软冰凉的发束缠绕指间的感觉,他竟生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僭越心思。   想抚一抚师尊的头……   这心思冒出来不过一息,他神色立刻冷肃下来,在心底快准狠地将这个想法抽散了。正巧到了赛前准备的时辰,他退后几步,一抬头就看见傅景灏裂成好几半、复杂难言的神情,向其投以一个困惑的眼神。   傅景灏默默地捂住脸,将表情搓正常了。   “你去吧。”他大义凛然道,“我不会走的!”   宿淮双点点头,又看了江泫两眼,提着送生放心地走了。江泫从沸反盈天的喝彩声中辨识到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等到彻底听不见了之后,才有些疲惫地向后一靠。   他的状态其实并不怎么好,只是暂时不想一个人呆在太安静的地方。   谁知他这一靠将一旁的傅景灏惊了一惊,磕磕巴巴地道:“伏、伏宵君,您怎么了?!”   江泫颇有些头疼道:“无事。你不要吵。”   傅景灏立刻闭嘴站好,安静如鸡,只有江泫同他说话的时候,他才会压低音量,小声答话。   “此次江氏参加九门会武的弟子,是谁?”   傅景灏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江时砚。”   江泫默然片刻,从记忆之中翻出了这位小辈的影子。   本家弟子,性情清和温润、为人端方守礼,比江明衍略大两岁。在他们那一代小辈里,江时砚是出了名的好性格,路上碰见蚂蚁都要绕道走的哪种。修仁义剑,立誓不妄下杀业,天赋异禀、修为了得,结局潦倒凄惨。   上一世的九门会武,江氏去参加的是江明衍。他将对手杀成重伤,因下手太过狠厉,江时砚一直不太喜欢他,两人原就很少接触,之后更是一句话都不说,哪怕出世伏魔,江时砚也坚决不要跟他一个队。   没想到这一世的九门会武,参赛的竟然成了江时砚,而坐在上方的司教竟然变成了江明衍。   江泫心思一动,探去一抹微小的灵识,凑近江氏的云台,果真听到了江氏弟子的絮絮细语。   “时砚时砚,可有把握能赢?”   “要是输了,要请我们吃饭!”   “说什么呢,时砚肯定能赢呀!对不对?”   江时砚被人围在中心,忧心忡忡地向上清宗所在的云台之上看了一眼,道:“原是有自信的,现下来看,或许不会那么顺利。”   “为何?就算是伏宵君的亲传弟子,也不见得能学到他的全部,勿要妄自菲薄。”   江时砚摇了摇头道:“并非妄自菲薄。可还记得他截断风氏小姐箭矢的那一剑?从那一剑便能看出他修为颇深,要赢想来不是那么容易。”   他这样一点,围在周围的弟子神色也变得凝重些许。   “听说伏宵君的亲传弟子是近年上清宗最出挑的一位弟子,隐有伏宵君少年时期的风采呢。”   “果真如此吗?谁同你说的?”   “前日里在上清宗闲逛的时候碰见的上清宗弟子……”   众人面面相觑。   伏宵君年少成名,称作天赐禀赋,修仙破境如同吃饭喝水,千百年来风头无两。   若他的弟子也同他一样,那么确实应当好好重视一下……   一只手拨开人群,坚定地拍了拍江时砚的肩。少年回过头,看见江鸣鸢站在他身后,嘴角带着毫无顾忌的明朗笑意。“尽力便好,无论输赢,我都请你们吃饭。都提前想好,这次出门,想去哪一洲玩?”   此言一出,江氏弟子阵中的气氛高了不止一个度。小辈们都隐隐有些兴奋,显然各有想法,却都憋着不敢说,眼神小心翼翼地向她身后的江明衍身上瞟。   江明衍道:“还是不要过多逗留比较好。”   众弟子蔫头巴脑地垂下头去,江鸣鸢面上笑意褪下,不悦浮现。她转过头去,冷冷的视线落到江明衍身上。   “只是带他们去吃顿饭,便成了过多逗留了?”   江明衍似乎顿了一下,苦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鸣鸢还欲再说,江时砚拨开人群,无奈道:“不论去还是不去,你俩都不要吵架呀。要是让家主知道了,又得头疼了。”   听见家主这两个字,江鸣鸢面上不悦的神情微微一顿,转过头冷哼一声,不再多言。云台那方传来末阳亲传弟子的声音:“请江公子入阵,记得带好佩剑。”   江时砚连忙摸了摸背后的剑柄,确认无误之后,才拨开人群向云台边缘走去。江泫将灵识收回来,心情有点复杂。   江时砚还是老样子,性格温吞老好人。江明衍在江氏似乎颇得人心……也是,他一贯很会搬弄这些。只是小鸢还是一点没变,上一世她就讨厌江明衍,没想到这一世还是不喜欢。   这算什么,讨厌江明衍的神奇血脉吗?   江泫感到   些许啼笑皆非,不再关注江氏的云台,也不再去想江明衍的事,转而靠着软榻,静静地聆听四周潮水一般的呼声。   无非是惊叹宿淮双天人之姿、希望他成功取胜晋级、希望他夺魁的,更有胜者当场示爱,宿淮双目不斜视地路过,全然当作没听见。   他入了阵,面前金光一闪,下一刻便被传送到云台下的擂台之上。擂台广阔,天上悬着巨大的云台、四周是翻腾的云海,迈出传送阵的瞬间,立刻就能感到盘旋台中的肃杀之意。   这是在云台之上感受不到的,偌大的擂台之上仅二人对立,受万众瞩目,心理素质差一点的上了台,只怕被威吓得连剑都提不动。   他的对手正从传送阵中迈出来,是个温吞性子,看上去竟也从容不迫,探手去取背着的长剑。剑光清冽,乃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好剑。   宿淮双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在正式开赛前的一小会时间里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取剑拔剑的姿势干净利落,应当是一位修为不低的剑修。看灵剑的剑气,应当是本命剑,品阶不低,能御得动此剑,说明其本身修为就十分了得。   云台上观赛的各家弟子同样看出这一点,多数人在瞥见江时砚佩剑的剑光时就发出惊叹。剑是造杀业的刀兵,大多煞气横生,剑光如此纯粹清冽,实乃世间少见。   一位弟子面色震惊地与同伴低声讨论:“那是什么剑?好漂亮!”   “确实漂亮。诶?你能看清楚吗?剑身是什么颜色的?”   “银色。陨铁锻不出这样清透的颜色,到底用了什么材料?”   “想必是栖鸣泽的灵气之中养出来的。”另一人带着憧憬之色道,“若有生之年能试过这把剑,死也无憾了!”   “得了吧。”另一人翻了个白眼道,“剑光清,需人心也清。若心中藏污纳垢,必然御其不动。”   猛遭一斥,前者勃然大怒道:“我心怎么就不清了?!”   云台之上乱成一团。   江时砚听见上方的议论声,面色柔和地弯了弯眼睛,将佩剑一整个拔了出来,托在掌心。察觉到宿淮双也在看,他笑着道:“很漂亮,对不对?”   “它叫清消,是在下的本命剑。”   宿淮双道:“好剑。何物锻成?”   “谢谢。”江时砚微微笑道,“不过,材料我也不是很清楚。清消是从我家剑池底下提出来的剑胚重铸而成的,所以颜色同普通佩剑不大一样。”   他是真的很喜欢他的剑,从他看剑的眼神之中,围观群众莫名品出一点诡异的脉脉柔情,当即打了个寒颤。   还未到开赛的时候,稍作展示之后,江时砚便将清消落鞘,同宿淮双攀谈起来。江氏的云台上方,江明衍站在云台边缘,居高临下地观察下方的情景,从江时砚取出清消之后,他的视线就再没从那柄剑上移开过。   直到他将剑落鞘收好,江明衍隐在袖中、一直用灵力按着乾坤袋的手才慢慢放了下去,感受到手底的嗡鸣震颤逐渐弱下去,神色有些阴晴不定。   自然是好剑。铸造清消的剑胚,正是上一世衔云的前身。   前世江泫还在,江氏从剑池底下提出来的这柄绝品剑胚被铸成了灵剑衔云。这一世那位江少主死了,它就变成了清消。   换了名字、换了主人,却因江时砚心性纯善、襟怀坦荡,剑光仍同前世一般纯粹,纯粹到江明衍偶尔看见它,都觉得有些刺目。   衔云被封在乾坤袋中,感知不到外界,方才的嗡鸣颤抖只是无意识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本体已经不再是他的了,而是被冠上了别的名字;然而为剑不为人,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原本就是一件悲哀的事。   他轻轻摩挲着乾坤袋的边缘,向其中注入灵力进行细致柔和的安抚,一边漠然地垂下眼睛。   剑灵掌控不了身体,但人可以代为行之。若衔云有一天想要自己的身体了,那么清消也可以不叫清消。索性江时砚也不过是一位平平无奇的本家弟子,借故处理掉便是。   衔云要呆在自己的身体里才自在,上别剑的身,剑总是一会儿就断掉。若回了本体,想必找阿泫也会更轻松一些……   他的瞳中泛起黑沉的涟漪,一双眼睛沉沉如墨,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打量江时砚片刻后,慢慢地挪到了对面的宿淮双身上。 第64章 九脉争锋11   下方的擂台之上, 宿淮双正遥遥同江时砚交谈。   对方虽然说话不急不徐,看上去温吞寡言,实际上话非常多, 恨不得将开赛前的这一点点时间都用问题挤满不可。   “实不相瞒,我家有几个小辈, 仰慕伏宵君圣名已久。”江时砚微微笑道, “他们想去和伏宵君说一说话,宿公子觉得可行吗?”   宿淮双道:“与谁说话、与谁交谈都凭师尊自己的意愿, 无关我觉得可不可行。”他说完这句,顿了顿, 面无表情道:“但师尊多半是不会理的。”   “……”江时砚道, “原来如此, 多谢多谢。那请问宿公子, 剑诀可为伏宵君亲自教授?”   宿淮双道:“自然。”   江时砚道:“当真是英雄豪杰。话又说回来,伏宵君平常喜欢什么?”   宿淮双:“……”   也许是他将不想回答的态度摆得太明显,江时砚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将话题转向了另一边:“一会儿的比赛, 还请宿公子多多指教。”   他负剑抬手示礼,双眼温润清亮,带着和煦的笑意。   “我不怎么出栖鸣泽,很难有和别家弟子切磋的机会。宿公子不必手下留情, 自然, 在下也会全力以赴。”   宿淮双闻言,诡异地停顿了一下,视线在江时砚身上走了个来回, 随后神色肃然地点了点头。   过了这么一会儿,却还是没有听见代表开赛的钟声。场上两人心中都有些奇怪, 宿淮双遥遥望了望上清宗所在的云台,见云台边缘负责撞钟的弟子举着钟锤,神色有些茫然。   末阳注意到了异常,道:“怎么了?”   那弟子听见他声音就汗毛倒竖,当即转身面向他,战战兢兢道:“末、末阳君,钟不响了!”   末阳的眉头兀地一拧,面色黑沉下来。他的亲传弟子侍立在座边,见状道:“师尊稍安勿躁,弟子去查看情况。”   他脸色这才好转些,回收让他去了。   穿着斥金纹弟子服的青年从尊者座上下到云台边缘,敲钟的弟子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哭丧着脸让开了。九门会武是盛事,但凡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末阳君一定会盛怒的。   他冤枉道:“师兄,上午明明还响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亲传弟子道:“莫要急躁。我来看看情况。”   宿淮双在下方擂台上抬头,遥望云台边缘的金钟。来检查的人上下左右都敲了敲,无论如何都不响;然而按理来说,就算钟是实心的,敲它也应该有声响才对。   他凝神看着金钟的底座,慢慢将手搭上了送生的剑柄。   金钟底下……有东西。   只是没等他出手,钟旁边飘出来一道白影。江泫自己从座上下来了,傅景灏满头大汗地跟在他身后,想伸手扶又不敢,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宿淮双见状,神色微变,条件反射向云台那边走了两步,走出去了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擂台上,比赛结束之前不能上云台。   他抿紧唇,视线紧紧追着上头那道白影。江时砚在对面暗戳戳地观察他,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云台,心想:“原来他会有其他表情的啊?”   表情丰不丰富暂且不表,江泫站到金钟旁边,屈指轻轻敲了敲钟身。   不响。   灵识向内一探,探到一团正体不明的黑雾。不知何时盘踞在金钟之内,没有恶意,仔细观察过后,竟像是没有思想的邪煞之气,只是凑巧入了金钟,被钟罩护着,才没有被苍梧山的灵气绞灭。   但世上哪有这么多凑巧的事?   江泫默不作声地将手掌覆上钟面,一息之后再屈指一敲,便听见一道细微却悠长无比的钟声。上清宗使用的金钟乃是绝品,声色分外悦耳。   “好、好了!”敲钟弟子热泪盈眶道,“谢、谢谢伏宵君!!”   江泫冷淡地应了一声,收回敲钟的手,袖摆垂下,掩住缠绕在手腕上的邪煞气,转身往回走。傅景灏站在他身后,原本聚精会神地看江泫修钟,不一会儿就盯上了擂台下的宿淮双,远远地同他“眉来眼去”,再注意到江泫时,他已经转身要走,而自己正挡在他面前。   少年立刻左脚绊右脚地退开,差点一个趔趄扑地。   江泫停下脚步,有些莫名道:“你怎么了?”   傅景灏:“没没没没没没事——”   江泫向前走了几步,听见身后钟锤撞钟的声音。沉重悠远之声荡然开来,他随着钟声慢慢走了两步,很快似有所觉似的,向云台之下望了一眼。   他自然什么都看不见,茫茫间却仿佛与宿淮双视线相接,钟声歇后由末阳的亲传弟子宣词,青年站在清风席卷的云台边缘,单手指天,片刻过后,一道漫漫灵光掠入云层,九方云台上传来哗然之声,少年人纷纷挤到云台边缘,口中激动道:“要开赛了,要开赛了!!”   “上午赢的是谁?这一场是不是就决定最后一轮的两位人选了?!”   “上午赢的是岐水门,这俩人看上去势均力敌,也不知道谁会赢。”   “肯定是宿淮双啊!他可是伏宵君的弟子!”   “伏宵君的弟子又怎么样?对面可是从江氏出来的!还有那柄剑,你方才看见没?那要是我佩剑,我一定天天抱着它睡觉。”   一人吐槽道:“我看那个江时砚,肯定就天天抱着他的剑睡觉。”   此言一出,众人深以为然,纷纷道:“他看剑就像在看老婆!”   “照你这么说,要是谁想抢他的剑,岂不是夺妻之仇?”   “可不是?”   少年围坐在一起嘻嘻笑,忽然听见不远处的云台上一阵敲锣打鼓的吆喝声。定睛一看,是飞痕谷的云台。再一看,他们的领队人不在,一群人跟小猴崽子似的,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张木桌子,坐地开场,热火朝天道:“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陆陆续续有人飞向他们的云台,走近一看,赌桌被分成两半,已经陆陆续续堆上了不少筹码。   那阵铜锣声同样吸引了江泫的注意,他分出一缕灵识谈过去,听见有人问道:“你这个是赌什么的?”   飞痕谷弟子热情似火:“银元,灵石,丹药,有价之物,什么都行!上清宗清净得很,前几场也就算了,这一次必须热热场子。”   另一人道:“你现在热什么场子!重磅戏在明天呢。明天可是魁首争夺战。”   赌桌前一个年轻的声音道:“错。”   这人一出声,原本挤在桌边的飞痕谷弟子流水一般散开了,露出坐在赌桌前之人的全貌。   看着年纪极轻,长相乃是不可多得的邪肆俊美,穿一身五光十色的锦衣,金发束发作高马尾,冠底环佩叮当,一看便是常人所不能承受之重。不仅如此,他浑身上下都挂满了珠玉挂饰,一动起来叮叮当当,贵气之余有些聒噪。   看到他的第一眼,众人心中只有两个大字:有钱!   这位把钱写在了脸上,也不仅在脸上。此人屈膝侧坐在长凳之上,一只脚闲闲地踩在长凳边缘,唰地一声,展开一柄白底黑字的折扇,上头写了两个大字:有钱!   他的财富显然征服了不少人,围在一边的飞痕谷弟子都是一脸憧憬与崇拜。只见此人风骚地摇了摇扇子,悠然道:“魁首争夺战有什么好看的?江氏与上清宗之争才有看头。两位皆是出身名门大宗,都身负名剑,长得都一表人才,修为都高深莫测……”   他不紧不慢地夸了一大通,掩在折扇后的唇角轻轻一弯,道:“更重要的是,宿淮双是伏宵君亲自教出来的弟子。和江氏相比如何?各位不能不好奇吧?”   话音未落,一人将一把筹码重重地拍在赌桌上,语气激昂道:“这位兄弟说得是!我赌江时砚胜!”   这把筹码一拍,这简易赌场的赌场主立刻眉开眼笑。他从长凳上起身,笑容满面地让开了位置,走到了人群边缘。见状,有飞痕谷的弟子凑上来和他咬耳朵:“师兄,你赌谁胜?”   这富公子微微笑道:“我不赌。”   那弟子面色呆滞一瞬:“……啊?”   公子哥儿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衣袖,奇怪道:“我为什么要赌?伏宵君和江氏的人,可都不是我能议论的。他们教出来的人,输赢也代表了孰强孰弱,我只是想从中捞点儿钱,仅此而已。”   闻言,弟子的神情更加呆滞了。   上清宗的云台之上,江泫单手支着头,将那边的闲言碎语尽收耳中。   “输赢也代表了孰强孰弱”?   确是这么个理。明面上是弟子之战,却关乎背后之人的颜面——虽然江泫本身并不喜欢将这些挂钩,在场的世家子弟却很少有不这么想的,都挤在云台边上看热闹。   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软榻的扶手,示意傅景灏附耳过来。待到对方战战兢兢地俯身维持好安全距离,江泫道:“去下注。”   傅景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他没有再次询问的勇气,应了声是,摸了摸袖里鼓鼓囊囊的乾坤袋,胸中突然升起了无限豪情。   淮双!!看本少爷给你把未来半年的饭钱都赢回来!!   他足尖一点,身形轻飘飘地掠去了飞痕谷的玉台。见有上清宗的人来,众人都惊了一惊,条件反射地向旁边退开,害怕是有人来查的。   他们这么一退,中间正好让出来一条路,傅景灏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买了筹码,非常大方地向宿淮双的地方一拍。   此时下注的都已经差不多了,两方筹码数量竟然势均力敌,肉眼乍一看分不出谁多谁少。只是傅景灏这样一拍下去,宿淮双那边立刻呈现了压倒之势。   不少人认出了他是侍立在江泫身边的弟子,当下心惊胆战地交头接耳:“是……是不是……”   “不会吧?不会吧……”   “我看有可能。”   “没可能!”   “我为什么不压宿淮双……现在后悔来得及吗?!”   傅景灏嘴角勾起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转身向云台之下的宿淮双挤了挤眼睛。宿淮双显然没想到自己的师尊会生起兴趣掺和这些,握着送生的手紧了紧。恰逢天边再次传来钟声,各家云台边都挤满了人,宿淮双与江时砚站在擂台两边,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拔剑出鞘。   送生有一条漂亮的剑穗,玉坠红丝,是江泫送的。   送生的剑身冷寒,杀气森然,是江泫和他一道找回来的陨铁打造的。   他留自己在净玄峰,亲自督学悉心教导,数次救他于危机边缘,还因为他双目成盲。   目盲是什么感受呢?   宿淮双不知道。   他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学着江泫的样子,用黑色的布带将双眼束起来,依靠模糊的五感在房中行走。每每在房中磕上一下,他便会沉默地坐上一会儿,随后再次起身。   很多很多次以后,他才勉强能在浮梅殿内行走。师尊是近仙之人,可他也是人,失掉一双眼睛,也会和自己一样难受。   少年拔剑出鞘,在森寒的剑锋上瞥见自己双目清凌的倒影。   “宿公子。”江时砚提着剑微微笑道,“请多指教。”   宿淮双道:“好。”   他握着送生的剑柄,冷淡的视线挪到江时砚身上。短暂的停顿过后,两方只留残影,二人如离弦箭一般掠地而过,霎那间剑芒袭出,兵刃相接铿然作响!   云台上方见那红芒与银芒一撞,铮然巨动,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惊呼之声。这一击极其迅捷、也及其强劲,剑芒之中蕴藏推山排海一般的灵力,赫然相接,搅乱苍梧山周的云海,刹那间云气翻涌,蒙乱众人视线。   “好快!”   “何等速度!”   “好精彩,好——”   下一刻却见一道银芒倒飞而出,惊呼声、喝彩声,在一瞬之间都戛然而止。众人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一点声响都发不出,瞠目结舌地看着下方的擂台。   两道剑芒相接只一瞬,便立刻分开。但这分离并非经由主人的意愿——死寂一片的九仙台下云气渐消,一身墨金挽剑服的少年背身而立,剑身上轻而厉的红芒消散。须臾之后,宿淮双微微回过头,一道利落的剑花后长剑落鞘,殷红的剑穗在风中微微飘摇。   他的神色是习以为常的冷淡,蒙在苍梧山翻涌的云气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而江时砚呆站在原地,似乎还有些回不过神。他握剑的掌心之中早已空无一物,本该被他握着的清消跌在五六丈之外的地面上,剑芒被打得溃散,剑身黯淡无光。   许久之后,他才屈膝跪坐下去。用手撑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麻到动不了了。   苍梧山上静默许久。许久之后,高台上传来敲钟弟子震惊到结巴的声音:“宿、宿淮双,胜——!”   这声音从云台顺着翻涌的烟云飘至整个苍梧山,将这死寂当空截断。高台之上,九门众人面面相觑,指了指底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场面,徒劳地张了张嘴。   一击即胜!   霎那之间,整个九仙台都被点爆了。 第65章 九脉争锋12   “赢了!赢了!”一边的傅景灏震惊道, “伏宵君,淮双赢了!!只用了一剑!”   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了自己不在江泫面前上蹿下跳,但语气之中仍然难掩激动, 让首座的末阳凝眉侧目。但因为宿淮双一剑得胜,实在优秀, 此时他总是拧拧巴巴的神色大缓, 靠着靠背,嘴角罕见地露出一丝笑容。   此时九仙台人声鼎沸, 皆是为了上清宗。说宿淮双天资卓绝,并非妄言, 此子前程不可估量。正因如此, 他才是最适合接替伏宵位置的人选。   伏宵失踪两年, 净玄峰夔听锁的位置一直空缺。千百年来, 夔听锁向来由峰主的亲传弟子自愿继承,然而净玄峰不仅峰主之位长期空缺,连驻峰的亲传弟子都没有一位,影响不可谓不大。   他们虽然还能继续撑着, 但空着一位总归不太平,第六位的人选现在就要开始物色起来了。宿淮双天资卓绝,若他愿意,踏入大乘境后成锁, 定能稳稳镇压这妖神数千年。   末阳沉肃的神色在宿淮双面上走了个来回, 先前还因为他给宗门长脸而心情愉悦,思及夔听锁的事项时,面上的喜色微微一顿, 慢慢沉郁了下去。   说到底,挑人来接任这种位置, 原本就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每一任夔听锁心中都有一个夙愿:让锁的继承止于他们这一代,让妖神在他们还活着时灰飞烟灭。他们消耗神魂镇压妖神,最后往往不得好死,然而只这一道夙愿从未变过。   他靠着短木榻,神色同其余四位峰主变得一样了。无甚喜悦之色,反而藏着些难言的悲郁之气。只有坐在左边的江泫,看又看不见、知又不知道,听见傅景灏的高声惊呼,面色当真柔和了些。   傅景灏道:“伏宵君,淮双在悄悄看你。”   “他又把头扭开了。”   “他去拉那个江时砚了——嘶,那剑掉到一边,江时砚好像很心疼的样子……也是,那么好一把剑……”   江泫道:“是什么样的?”   傅景灏顿了一下,细细描述了一遍。江泫心中有了个模糊的影子,但仍然不确定。擂台下计分很快结束,两边弟子进了传送阵,各上了自家的云台。   宿淮双一上云台,就立刻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弟子围住了。他这一战赢得太漂亮,宗内同门激动万分,默契地将什么仪态礼数都扔去一边,师兄师弟师姐师妹挤作一团,热泪盈眶道:“宿师兄!!”   “师弟!!”   “师弟你可真给咱们宗门长脸啊!!”   “那边九门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什么时候被这么惊过!”   言辞表达不了激动,吵吵嚷嚷的人群之中,不知道谁带的头,同门们动完嘴,就开始动手了。一双手抄住了宿淮双的左腿,另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大家哄然围上来,双臂一抛,宿淮双便被人群抛到了半空之中。   晕头转向的失重感之后坠地,又被同门七手八脚地接住,又向上一抛,伴随着嬉笑、呼喊、漫天的金箔花纸,是不知道谁拿出来的小玩意儿里头喷出来的。   宿淮双被人这样抛起又接住,发间衣上落了许多花纸。被抛起来的时候,瞳孔中的天幕会变得离他很近,落下去的时候,视野边缘就会极近很多张满是笑意的容颜。这个过程中心脏砰砰直跳,说不清是紧张还是什么,少年屏住呼吸,眼瞳底下闪过一丝掩饰得极好的无措。   他没有用灵力,因为最开始的紧张戒备过后他便明白,落下去的时候,一定会有人接住他。   与此同时,傅景灏蹲在江泫身边,一脸憧憬可劲儿播报:   “淮双上来了!”   “淮双向这边走过来了!”   “淮双被人拦住了!好多人啊!”   “淮双被扔起来了!挤到前头那位师姐真是力猛如虎——不对,她手落在哪儿了?!”   江泫一听,立刻回想起了曾经在姑胥城少年抱着布料站在码头黑了脸的模样。   不妙不妙,不可不可啊!   他立刻站起身来,向喧闹的源头抬起手。正巧人群中不知是谁手滑没接住,眼看着宿淮双就要脱手落地,下一刻却被一道灵力稳稳地兜住。   宿淮双熟悉这道灵力,双脚一落地就抓着剑向江泫那边跑。他的脸色很黑,似乎在躲什么令他避犹不及的猛兽,刚迈上首座,就一下子缩到江泫的身后,再也不冒头了。   江泫只知道他躲到了自己身后,看不见他在哪儿,而一边的傅景灏嚷嚷着“各位同门别激动”便冲上去了,更是无暇帮忙。江泫只好站起来来绕到软榻后头,探手去摸索。   一摸,便摸到宿淮双的发冠,再下头就是少年柔软的发顶。   他想了想,原本要将宿淮双拉起来的手轻轻落下,用非常柔和的力道抚了抚他的发顶,道:“我听说了。做得好,淮双。”   面前人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江泫看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表情,只知道少年的头在他手底下一动也不动,像是被驯服的犬类,半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江泫的长袖。   “师尊。”他讷讷地道,“师尊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   江泫愣了一下,道:“就是这几天了。等到重月有空,我便去一趟浮云峰。”   宿淮双又道:“重月君什么时候有空?”   他很少像今天这样抓着什么事不放,一直问来问去,让江泫感到有些惊奇,又有些忍俊不禁。九仙台上乱得很,重月他们似乎都随末阳处理事宜去了,无人注意到他们,两人蹲在软榻后头,就像在鼎沸的人声之中说旁人听不见的悄悄话。   江泫道:“那你得去问重月君。”   宿淮双不说话了,拽着他的袖子却没撒手。   江泫奇道:“怎么了?”   宿淮双想说若明天再不好,他这身衣服就不能再穿了。在乌序将毛毛提走之前,他悄悄听到江泫对毛毛自言自语,大约明白过来,师尊是觉得看不见自己这身礼服有点可惜。   宿淮双自己其实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但师尊若是想看看不见,那就是可惜。可江泫一问起来,他就变成了闷嘴葫芦,道:“没事。师尊,明天我也会赢的。”   江泫适时捧场道:“不愧是淮双。”又忽然想起,明天宿淮双要对上的岐水门,正是上一世他所拜入的门派。阴差阳错之间,这一世的他已经不在岐水门了。   两人说完了悄悄话,江泫拉着他从地上站起来。   走了几步,想了想,江泫又问道:“若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我一会儿便去问问重月。”   话音未落,便觉牵着自己的手掌微微一缩。宿淮双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点紧张:“……有的。”   既然有,那便早些,江泫想。   九仙台的事宜很快结束,江泫带着宿淮双回了净玄峰。他和重月约好了时间,过一会儿便要向浮云峰去,临走前叮嘱宿淮双好好休息、不要紧张,也没要他陪同,不等重月来接,便自己向浮云峰走了。   今日他心情颇好,五感也灵敏不少,不用灵识慢慢地走,倒也勉强能分清方向、找到路。再则重月的浮云峰上很多药田和药花,远远地便能嗅到空气中漂浮的草药香,一般不会走错。   他特意挑了人少的地方走,路过一片兰草从时,突然听见一声剑刃断裂的脆响,接下来就是断剑落入兰草之间的闷响声。   声音有些远,似乎在偏殿的另一边。江泫停下脚步,眉尖微皱,向着声音的来源转头望了一眼,察觉到对方慌里慌张地蹲下身拾剑之后,以为是某个冒失的弟子,便没有上前查看,而是继续向浮云峰走。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快到浮云峰外时,江泫听见身后有一串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而他一贯不怎么对熟悉的事物设防,当即停下脚步,不假思索地转过身去。   虽然足音有些轻,但仍然熟悉,江泫以为碰见了自己见过的什么弟子。   走得越近,这熟悉感便越浓烈。对方走到他面前几步之遥,便放慢了脚步;不知为何,江泫的呼吸也跟着这人一起放慢了。   他终于微微警惕起来。   “谁?”   面前传来一道压低的、沙哑的声音:“您见过我的,伏宵君。”   江泫回忆片刻,在记忆中翻出了这声音的来源。   是他和重月在那天晚上碰见的江氏弟子。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又迷路了吗?   他正想为对方指个方向,却听对面人嗓音温和地道:“伏宵君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早些时候在九仙台上看见的时候以为是什么秘法,是谁害您看不见了?”   他的语气是江氏族人标准的不急不徐,是从小在栖鸣泽中养出来的好心性。但莫名的,江泫从中品出几分森然之意。然而尾音莫名颤抖,似乎在强压情绪。再者不论是哪家的寻常弟子,同江泫说话时总有几分战战兢兢,生怕言辞不慎冒犯了他,这人言语中却带着一种奇怪的熟稔。   实在奇怪,随意打发了罢。   江泫道:“若是又迷了路,向西走,过了曲桥便是。”   言罢转身便要走,谁知这人几步追上来,竟然并肩走到了他身侧。   “伏宵君要去浮云峰?”他语中带着些许笑意,向着江泫伸出一只手,拦在了他的身前。“似乎还有些远,伏宵君双目不便,不如由我带您去吧。”   江泫彻底停下脚步了。   面前这人靠近他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熟悉感。这样的熟悉感犹如一根细小的钩子,钩着他迟疑地、慢慢举起了一只手。 第66章 九脉争锋13   眼看着江泫的手距离江明衍的手掌越来越近, 灵识海中系统猛地翻身起来,低声怒骂道:“牵个屁!”   它的声音很小,为了确保江泫一句都听不到。骂完这句, 它火冒三丈地滚出江泫的灵识海,冰蓝的数据流展开, 青年的身体猛地一滞。再睁眼后, 他周身气势大变,变得冰冷桀骜, 极具攻击性。   江明衍同样察觉到了这诡异的变化,刚刚提起一点警惕, 就被迎面而来的迅捷一脚狠狠地踹飞出去。   这一脚来得实在出乎意料, 再加上对方速度极快、力道极重, 江明衍完全躲不开, 扎扎实实地受了这一脚,被踢得倒飞出去,狠狠地撞上了不远处的竹从,折了一片生机勃勃的绿竹。   撞上竹丛的时候, 他只来得及用灵力做些微缓冲,竹倒后滚进兰草里头,咳出一大口血,等待让他眼前发黑的疼痛过去之后, 才勉强撑着身体从地面坐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断了两根肋骨。   但无论如何,好歹是坐起来了。坐起来以后,他先用净尘术将身上、唇边的血渍清理干净, 又从袖中摸出一瓶丹药,倒出来一粒塞进口中, 这才感觉体内翻腾的血气稍稍平静了些。   不远处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装模作样。”   江明衍的动作微微一顿。   虽然这声音同江泫的声音一模一样,但语气与姿态可谓是天差地别。   江泫对生人说话时的语气总是温淡无比,又寡言少语,犹如高岭之花,让人只敢远观、心怀敬畏,犹恐亵渎。而此时说话的人,口吻极尽漠然与傲慢,如同一柄出鞘的森寒利刃,听上一句便令人遍体生寒。   他慢慢抬起眼睛,见“江泫”站在他几步之外,似乎正透过束目的白绫居高临下地俯视打量他。原本清冷俊逸的面孔此刻似乎变得格外冰冷,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不用想象也知道白绫之后是什么眼神。   这人骂他,江明衍并不辩驳。这人踹他,他看起来也不怎么生气,将一身狼藉收拾整齐之后,扶着一旁的断竹慢慢站了起来。   这个过程中,他的眼神一直牢牢地钉在江泫的身体上。贪恋的凝视片刻后,他的目光上移,和这个占据江泫身体的陌生人对视了。   江明衍道:“他去哪儿了?”   系统冷冷道:“与你何干?”   少年掸了掸衣袖上的浮尘,微微笑道:“怎么与我无关?我是他弟弟,专程过来找他的。”   系统道:“不曾听说过江泫有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弟弟。”   江明衍扬起的唇角微微一僵。   这人占着江泫的身体,似乎对他的事情知之甚多,且对他的敌意格外大。但说到底是个鸠占鹊巢、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有的东西,实在是多管闲事。   他耐着性子道:“若你再占着他的身体,他会生气。不如你退回去,让我和他好好说说话?”   “生气?”系统嗤笑道,“你都知道是我占着他身体,若他不允许,我能出来?”   江明衍平静道:“你说谎。转变实在太过突兀,是你自己按捺不住出来的。”他瞳中映着江泫的影子,慢慢弯起了眼睛,露出一个从前颇受喜爱的狡黠笑容。“为什么急着出来?是害怕我将他带回去吗?”   “当然不是。”系统道,“我只是怕他发现面前站着的是这么个脏东西,恶心得吃不下饭。”   江明衍嘴角的笑意隐去,双瞳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气。   今日这样的境况,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过的。衔云为他指出了方向,他找到了人,剑却断掉了。剑灵被重新封入乾坤袋之中,此刻因无法见到主君焦躁不已。   他探手用灵力姑且将剑灵安抚住,再次抬眼后,终于扯开了一直蒙在身上的那层温润的皮。   “恶心?”江明衍慢慢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擦着齿间过去,带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他向着胸口拍了几道灵力,总算能暂时自如行走,慢慢踱步道:“兄长不会恶心我的。他会觉得失望、会觉得难过、会恨我,却独独不会恶心我。”   “无论是什么我都能接受,就算他丝毫不将我放进眼里也无所谓。他要用剑刺我,我便站着让他刺,他要我自绝经脉,我就立刻废去自己的灵脉。”他冷声道,“只要他肯再看看我,要我做什么都无所谓。不过,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   系统听完这腔论调,突然笑了。   “我劝你现在站好,不要乱动。”他森森道,“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不保证后果了。”   江明衍果真停在了几步之外,道:“哦?我请问,是什么后果?”   系统道:“你最害怕的那个。”   江明衍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最害怕什么?   害怕的是这具身体的主魂其实是面前这个人,江泫只是阴差阳错被吸进去的游魂。主魂对躯体的掌控力是绝对的,他想什么时候醒着,就能什么时候醒着,相对的,他醒着的时候,江泫是不会出现的。   若真如此,那么他大有能力将江泫一辈子拘在这个身体里头沉睡。   江明衍被长袖掩住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装着衔云的乾坤袋,心中升起一丝焦躁。但越是焦躁,他面上越是不显,姿态轻松地道:“你说得对,我确实怕这个。毕竟想和谁见面的权利被握在别人手里头,实在闻所未闻。”   系统冷嗤一声。   江明衍道:“我有几个问题。”   系统道:“不答,快滚。”   江明衍道:“你怎么认识我的呢?是兄长告诉你的吗?”   系统道:“滚。”   江明衍依言向后退了一步,又道:“兄长知道我回来了吗?”   系统上前几步,又是一脚踹出去。拿江泫的身体做这事看起来实在有些豪放,但系统前一脚踹中的时候很爽,后一脚踹了个空,满心不悦地顿住脚步。   江明衍之前认出来是江泫,满脑子只想和他说话,从来没预想有人会拿江泫的身体踹他。现在认出了藏在他躯体下头的正身,一直提放着他突然发难,此时见他一脚踹来,险之又险地侧身避过,途中扯到胸前的伤口,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他捂住胸口,把喉间涌上来的血气压下去,又道:“你不愿意回答,那我换个问题。兄长的眼睛,是谁害的?”   他的尾音森冷,系统听了这句,止住了再上去补一脚的想法,盯着江明衍一会儿,矜持地吐出两个字:“渊谷。”   江明衍不再说话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江泫束目的白绫,心中不知道正在盘算着什么。然而系统不给他再说闲话的时间,简之又简地宣布道:“你以后不准再来找他,也不要再问多余的问题。你是死是活他都不在乎,不用白费力气,有多远滚多远。”   江明衍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眼瞳之中疑窦丛生。最终,他顺着系统的话道:“……好啊。”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后退,盯着江泫的两只眼睛像两道空空的黑洞。   他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系统听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走出竹林、踏过兰草,脚步声消失在了耳边。   确定江明衍离去了之后,系统将封音的结界扯回来,下一刻身体猛地一顿,意识沉回灵识海中。   这次占用江泫的身体,主打一个出其不意。在江泫不注意的时候出手偷袭,这才挤占到了片刻时间;方才在江明衍问那些无聊的问题之前,它就察觉到了江泫即将苏醒的征兆,因此不再废话,只让他滚。此时终于滚了,他也好将身体让出来。   江泫醒了以后,总觉得脑子有些昏沉,像是断片了一般,记忆有些空白。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自己方才在做什么,凝神细听片刻,并没有察觉到身边有人,方才来问路的弟子此时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心中有些疑虑,思绪重重,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殿顶,江明衍藏身于后,静默地旁观了系统意识断掉的整个过程。   不是主魂。   他的指尖慢慢扣紧瓦沿。   不是主魂——   他的瞳孔兴奋地放大,藏在袖间的乾坤袋震颤不停,一如他嗡鸣不止的心。江明衍向前踏出一步,准备从房檐上跃下,来抓住他仅有的机会。   上清宗虽然立于世间,但除了九门会武这样的盛事,一般不参与、也不管理九门中的事务,平常不允许外人进宗打乱灵气、影响弟子修行。已经快到九门会武的尾声了,若再不与他交谈,只怕此后很难再找到机会。   然而还没等他跳下,浮云峰的曲桥上就飘来一道纤细的影子。重月远远看见了呆站在原地的江泫,面上浮现忧色,快步走上前来。江明衍呼吸一顿,立刻向后躲藏好,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今日不行。   搅局的人太多了,他得找个没人打扰的时候……   房檐下,重月道:“怎么现在就出来了?你脸色不太好,是身体哪里不适?”   江泫道:“只是有些恍惚。”   “好端端的怎么会恍惚?”重月道,“随我入峰,你身体毛病不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全……”   她没有问宿淮双为何没跟着一起来,扶着江泫一只手,将人带上了曲桥,向浮云峰而去。 第67章 九脉争锋14   在江泫被重月带进浮云峰以前, 她就已经准备好了净除妖力的所有材料。制药不是江泫的专项,解咒倒是略懂一二,只可惜眼上并非疾病也不是咒法, 只是一道顽固的妖力。   要想将它净除,必要品是栖鸣湖的湖水。现在它被装在一只剔透的瓶子里, 就放在重月的手边。   她将材料又清点了一遍, 转头去取江泫目上缠着的白绫。江泫坐着一动不动,任由她的手探向自己脑后, 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苦的药香。   重月待他和天陵总是很好,仿佛是待两个亲生的弟弟一般。仙者情薄, 这种情况非常少见, 但她千百年来一贯如此, 如同一株韧而不折的细柳, 每当有什么事,都默默无言地为他们两个忙前忙后。   她取下白绫,又让江泫睁开眼睛,细细观察了一番。   “的确从来没觉得不舒服过吗?”她谨慎地问道, “也没有听见有奇怪的声音和你说话?没觉得头晕?”   江泫道:“没有。奇怪的声音是指……?”   重月道:“没听见就好。”   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盘踞在江泫双眼上的血雾,其上传来熟悉而狰狞的气息。她与它日夜相处,对此再熟悉不过,但忍着轻微不适仔细观察之后, 他在这血雾之中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   发现这个东西的同时, 她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爬上背脊,僵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神色惊疑不定。   那血雾之中, 有一缕夔听的元神。   极其微小的一缕,如同从湖泊中寻找某一滴水。它的气息被周围翻涌的妖雾包裹, 最开始她并没有察觉,竟然让它在江泫的眼睛上头待了这么久!   一想到这一点,她的神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夔听留这么一缕元神做什么?想控制谁?想污染谁?   她有些焦躁地抿紧唇,不一会儿又暗自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纷乱情绪梳开,直起身道:“你躺好,不要睁眼。”   江泫默默躺下了。   重月背过身去,一边取水,一边回想起一个事实:这妖雾最开始是附在宿淮双的眼睛上的,夔听的目标其实是宿淮双。但弟子应当遭受的苦难,此时却转接到了伏宵身上,恰如回忆中总是刺痛她的往事一般。   她拔开瓶塞的手不可抑止地慢了下来,斟酌片刻,道:“宿淮双……你是怎么看他的?”   江泫已经躺得板板正正,闻言奇怪道:“淮双闯祸了?”   重月道:“没有,他很听话。我只是突然想问一问,你是怎么看待他的。”   本来也不觉得宿淮双会偷偷闯祸,江泫枕着榻上的软枕,任由思绪漫天游了一会儿。从雪地里瘦骨伶仃的小孩划到缩在走廊地下挨冻的小少年,再到如今可一剑断虹的净玄峰大弟子,心中浮现的头两个字是:省心。   他原本不太会带孩子,觉得省心一点比较好。但这时两个字一浮现心头,他竟阴差阳错地想:太省心了也不好。   宿淮双比同年龄段的孩子稳重太多了,不吵不闹,从来不会给人添麻烦。他对待江泫态度很恭顺,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弟子,可江泫却突然发现,若剥去这层好弟子的外壳,他能探知到的东西实在有限。   上一世不怎么熟,这一世竟也好不到哪里去。   单单知道他身世不好,知道他心中抱恨,却从没探问过他未来的打算,也没和他谈过心。仔细一想,宿淮双也从不来找他谈心。……就连末阳那样的也会常常关注弟子的生活,自己这个师尊当得太不称职了。   比如今日峰上总是没什么人,除了岑玉危在准备九门会武的事宜,其余弟子去做什么,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江泫越想越愧疚,神色越想越凝重。重月回过身来看见他的神情,微微一惊道:“为何皱眉?你若不喜欢有人问这些,我便不问了。”   江泫一顿,抬起一只手将眉心的褶皱按平了。“没有,淮双是个好孩子,未来有大作为。”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是觉得自己许多事都没做好。”   重月道:“哪有人能完全做好什么事?若你说的是宿淮双,那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你不记得,以前你养弟子才叫粗糙……”   江泫识趣地代入旁观者视角,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但重月完全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很快江泫目上落上来她温热的指尖,带着纯净的灵力,慢慢划过青年的眼睛。   重月坐在床边,另一只手挽着盈盈长袖,避免它拂上江泫的脸。   “睡吧。”她道,“一会儿我会叫醒你的。”   不知为何,听见她声音的瞬间,江泫的记忆之中浮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仿佛很久之前,重月也这样哄着他睡觉。下一刻,黑沉之色袭来,他的思绪就此中断,沉入绵绵的睡意之中。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听见重月叫他,江泫便慢慢睁开了眼睛。   视野中透进来些许朦胧的光,他许久没见过光了,躺在床上睁眼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眨眼。那光线很模糊,每眨一下便要清晰一些,可到了最后还是模模糊糊。   正疑心出了什么问题,重月探手过来,取走了覆在他眼睛上头的黑纱。   “能看见了吗?”她缓声道,“慢慢眨眼,不要心急。”   江泫于是慢慢眨了下眼睛,转过头去,看见了坐在床沿的重月。屋内只点了一支细烛,光线有些黯淡,很快,重月起身点灯,回身向床边走时,暖光慢慢渡亮她清丽的容颜。   看见她的脸,江泫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想起了第一次在上清宗醒来的时候。那时他被下山历练的弟子带回宗门,重伤未愈,醒来第一个看见的人也是重月。算起来他在上清宗已经待了很久了,久到有时恍惚觉得,也许他真的就是伏宵。   重月的影子蒙在灯火里头,江泫的喉头微微一动,声音有些僵涩道:“……师姐。”   重月的动作一顿,慢慢睁大了眼睛。她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听见过榻上人这么叫她了,猛然之间鼻子有些发酸。   “怎么了?”她努力将鼻尖的酸涩压回去,“是哪里不舒服?不舒服就告诉师姐。现在眼睛能不能看清楚了。”   江泫道:“能看清楚,没有不舒服。”   他又眨了一下眼睛,道:“三灵观,是什么地方?”   房中刹那静寂如冰。   重月呆站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你……你想起来了?”   她的反应有些异常,江泫撑着床沿,慢慢坐了起来。他为自己鲁莽的询问感到些许后悔,垂首揉了揉眉心,道:“没有。只记得三灵观。”   “三灵观是……”   “三灵观,是我们的师门。”重月道,“师尊仙逝以后,那里已经荒废很久了,如今怕是已经被草木沙土埋平。”   “你不要再想,也不要再找。”   说完这句,她似乎察觉到自己语气有些僵硬,抿唇柔下神色,轻声道:“今晚在浮云峰歇,还是回净玄峰?回峰的话,我送你回去。”   江泫见状也不再多问,道:“我看得见,自己回去。你好好休息。”一边说话,一边找那根白绫。谁知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重月道:“你在找什么?”   江泫道:“白绫不见了。”   重月于是转身,从那边的桌子上取了白绫递过来。“要它做什么?”她道,“现在已经不用束目了。”   江泫想了想,道:“逗淮双。”   约莫是存了一种“瞎子突然看得见而周围人一点不知道”的心理,江泫总觉得今晚会有点惊喜。当然惊喜的是谁他不得而知,只隐约有这么一点感觉,当即低头,无比熟练地将白绫系上了。   当然,在系上之前,他在白绫上头加了一点小术法,即使蒙住眼睛,他也能看得见。   重月站在不远处,语塞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什么岁数的人啦?也不怕弟子笑话。”   江泫心想,若他真要笑,那笑一笑也挺好。总之就这样束好,从床榻边站起身来。   重月为他开门,道:“你对他真是上心。但我要告诫你一句,若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情,谁也不许再为谁扛。”   江泫微微一怔,明白了她话语中的用意。   “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他淡声道,“我会守好他。”   重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走吧。回净玄峰去。”   江泫同她道别,绕过浮云峰上错落有致的药田,一路向自己峰上走。许久不用自己的眼睛看东西,他是真的有些不习惯,速度虽然不慢,每一步却都谨慎无比。   回净玄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孟林和岑玉危都已经回来了,乌序和宿淮双却都不在。江泫随口问了几句他们的去向,岑玉危迟疑道:“这几日淮双都很晚回来。阿序闭关去了……他没和您说吗?”   江泫愣了一下,心道自己竟然连弟子去闭关了都不知道。又想起那只性格奇葩的云稚鸟,道:“毛毛呢?”   岑玉危道:“在阿序的房间里。师尊放心,近日我们轮流在喂,没有让她饿肚子。”   江泫道:“我前几日太忙。阿序在哪里闭关?”   岑玉危仔细想了想,道:“照仙府。”   “少时闭关,不宜太久。再过几日还不出关,你们就去叫他。”   他随意叮嘱了几句,转身回了自己的寝居。等到月升之时,他才等到殿外一串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宿淮双回来了。 第68章 九脉争锋15   那脚步声在殿外一绕, 虽然刻意放轻了,但江泫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凝神细听片刻,听见宿淮双在自己寝居外头停留了一会儿, 才抬脚往自己的房间走。   现在已经子时了。他究竟去了哪儿,到现在这个时辰才回来?   虽然夜已经深了, 但思来想去, 江泫还是觉得自己该去看一看。   他下了床,抬脚就往寝居外走, 但路过窗前的架子时,还是微微一顿, 抬手将挂在上头的白绫取了下来, 边走边麻利地系上。   能看清楚路了, 江泫行走的速度快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出门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他就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宿淮双的房间门外。   除了走廊,四下的灯都已经熄了,岑玉危他们都已经休息了。江泫抬手布下一道隔音的结界,指节蜷起, 准备叩门。   只是他的手还没落到门上,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颤抖的呼吸,似乎在强忍疼痛。听见这一声,江泫的神经刹那间绷紧了。   他抿紧唇, 神色慢慢冷了下来。原本要叩门的指节舒展开, 改为指尖相触,灵力顺着门扇游走,门后的锁哒哒旋转, 很快“喀”地一声开了锁。   江泫立刻将门推开,与此同时, 耳边传来佩剑出鞘的利响。   宿淮双听见有人开门,立刻戒备地站起身来。条件反射之下,送生已铮然出鞘,剑尖直直对着江泫的胸口。这纯属无意之举,然而江泫低头看见森寒的剑锋,整个人一下僵住了。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宿淮双。他原本没注意来的是谁,看清楚是江泫以后立刻神色惊慌地将送生和剑鞘都扔到一边,长剑落地,懵然弹了几下,躺着不动了。   “师尊?”他愕然道,“您怎么来了?”   江泫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听清楚他说话。再回过神来时,面前的剑锋已经被扔开了,宿淮双站在自己几步之遥外,神色惊愕之余,还有几分未做掩饰的疲惫与惶然。   疲惫是因深夜才归,惶然是因为举剑对着江泫。   问完那一句以后,他也如同江泫一般僵站着不动了,视线死死追着江泫束目的白绫,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跟江泫道歉。   他看见了吗?还是没看见?今日的眼睛好了吗?若好了,想必不会束着眼睛。然而看不见又如何?   少年脑中思维乱糟糟地走了一遍,撩起衣摆直挺挺地在江泫面前跪了下去。   江泫被他这突然之举吓了一跳。他的视线落在面前的宿淮双身上,看见了灯火之下,少年苍白低垂的眉眼。   也就是这一刻,江泫才闻到房间里头弥漫的血腥味。   血气浓郁到这个程度,走廊下头不可能一点残留都没有。他是自己将这些清理过了,害怕别人发现。   想问的太多,江泫一时感到十分语塞。然而塞然之间,最开始发现他举剑对着自己时的僵涩恐慌之情已然尽数消散了,甚至在看见躺在地上的送生时,还感到几分无奈。   宿淮双其实很宝贝他的佩剑,这样将它扔在地上恐怕还是头一次。   他靴尖一转,从宿淮双面前绕到他身后,弯腰将地上的送生拾起来,又捡起躺在一边的剑鞘,将长剑落回,转身递给了宿淮双。   宿淮双观他动作利索,心中忐忑又盛了三分。抬起双手将送生接过来以后,见身前的江泫抬手勾下目上白绫,露出一双清润无尘的眼瞳。   不似从前那般无神,瞳中点映出房间里的灯火。   宿淮双第一想法是高兴,可是喜色刚刚漫上来三分,就立刻被铺天盖地的惊慌淹没了。   师尊能看见了。   那他看见自己方才的举动了。   少年攥紧手中的送生,只觉得平日不怎么离身佩剑此时像是着了火,烧得掌心生疼,又想将它丢开。但这是江泫递过来的,他到底还是紧紧攥着剑没撒手。   江泫道:“你跪着做什么?起来。”   宿淮双低着头,不吭声,也不起来。江泫知道他是犟劲儿又上来了,一时感到些许无奈和头大。   他几步踱回宿淮双面前,道:“我不生气,你起来。”   宿淮双跪得笔直,闻言头埋得更低了。   江泫:“……”   他语塞片刻,又道:“我的眼睛已然好转。你一直这样跪着,我要怎么看你?”   宿淮双呆了一呆,忽然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身上穿着的挽剑服。少年于是这才从地上站起来,仍然低着头,却默不作声地抬起双手,生涩地学习“展示”这个动作,甚至为了让江泫看清楚,还慢慢转了一圈。   这件衣服,是九门会武开始筹备之前,上清宗就在选料子的。   选好料子之后,等待参赛的弟子选出来了,再去量好尺寸,才会开始制衣。礼服是玄黑色的,质地有些硬,像是黑沉沉的夜空。衣摆飘逸美观,箭袖之外套着一件软袍,被滚金腰封一束,显得少年身姿笔挺。   挽剑服的领口、袖口上都用金线绣着净玄峰的断梅纹,纹样简约却不失形韵,宿淮双一转,灯火映亮的荧荧金光也跟着转,显得金纹流光溢彩、粲然生辉。   江泫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在宿淮双转到某一处时,忽然迅捷无伦地上前出手将他定住。   可算让他找着了!   江泫目光灼灼地盯着某一处颜色稍深的衣料,在那儿发现一道小小的豁口,像是遭剑刺入所致。因为沾了血,周边的衣服颜色要稍稍深一点,但因为衣料原本的颜色就很深,再加上晚上光线不及白天好,江泫愣是现在才找到伤口的位置在哪。   宿淮双猛地被他一定,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慌张道:“师尊?!”   他背对着江泫,看不见青年的神情,只觉得哪哪都慌。   江泫在他伤口周边简单点了两下,为他止了血。又站在他身后,故意绷出沉肃冷淡的声音道:“为何受伤?”   宿淮双明显僵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他嗫嚅的声音:“遭人偷袭。”   江泫又道:“遭谁偷袭?战于何地?”   这下宿淮双却不说话了,并且无论江泫怎么问,都没有一丝要开口的意思。   原本只是出于担忧,但他这样一直犟着,倒真的让江泫心中起了几分火气。他抿紧唇绕到宿淮双身前,看见少年的神色时,却微微一愣。   宿淮双垂着眼睛,神情非常、非常难过。江泫很少有看见他如此情绪外露的机会,此时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庆幸,心中的火气不知何时也消散了。   他顿了顿,解开了宿淮双。   只是刚解开,少年又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好了。   江泫站在他面前受了这一跪,心中突然升起几分难以抑制的无力感。面对此情此景,他意识到了一件事——面前这个人,无论是什么时候,永远都这么犟。不愿开口的,无论再怎么问,都不会开口;想走的路,即使前头是火坑,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往里头跳。   前世也是一样。询问、告诫都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最后甚至听闻他生死不明,直到江泫死去之前,都没再见过他一面。   他喃喃道:“……你总是什么都不说。”   宿淮双听见这一句低语,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该说点什么的,但他什么都说不了,只好探手上前拽住江泫的衣摆,手背绷得紧紧的,其上青筋毕露。   江泫被这样拽了一下,也回过神来了。   他将视线落到宿淮双头顶,突然意识到了异常之处,屈膝矮身观察片刻,在宿淮双喉下一寸的地方,发现了一道禁制。   禁制名为“藏真咒”,咒如起名,下咒之人不想他透露的,他绝对一句都说不出来。   江泫愕然道:“下咒之人是谁?”   宿淮双摇了摇头。   他哑然片刻,也意识到了,这必然也是不能说的问题。宿淮双这些日子晚归究竟去了何处、与何人交战、为何受伤,这些都属于问不出结果的范畴。甚至稍微有一些引导倾向的问题,同样会被藏真咒克制。   能下此咒之人,功力必不会浅。   江泫盯着那道禁制,眼神有些复杂。   许久以后,他道:“被下此咒,你是自愿,还是被迫。”   这下宿淮双能说话了。   他凝视着江泫的眼瞳,片刻后又重新垂下眼帘,缓慢地、坚定地吐出两个字:“自愿。”   害怕江泫生气,他又迅速补上一句:“师尊,今晚是意外。真的是意外。”   江泫道:“若是意外再大些,是不是要为师去替你殓尸?”   宿淮双脸色一下白了。   他讷讷道:“……不是的。不是的……”   江泫说完这句,也察觉到自己话重了,心中有些后悔。哪知刚抬头,便看见宿淮双六神无主的神情,少年似乎从未碰见过如此棘手、如此不好解决的事,心中又急又悲,眼眶红了一圈,让江泫看得无比揪心。   他尚不知揪心的来源,只知道宿淮双难过,他心中也不大好受。   江泫试探性地将手搭上宿淮双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这边揽了揽。宿淮双果真被他揽动了,靠他近了些,半晌犹豫过后,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小心翼翼地张开手臂,给了江泫一个拥抱。   他似乎想用力又不太敢用力,护着什么宝贝似的把江泫圈在怀里头,万分小心地用侧脸贴着江泫的发顶,很小声地道歉:“师尊,对不起。”   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才察觉到,宿淮双竟然已经长得比他高了。臂膀也结实有力,胸膛不可谓不宽阔。   他被他这样抱着,总觉得有点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听见宿淮双道歉,一时也没想明白他有什么应该道歉的,想了想,一只手抚上少年的后背,安抚性地拍了拍。   宿淮双的身体非常明显地僵住了。   江泫心中浮现一些莫名的尴尬,刚想将手收回来,便察觉身上猛地一重,宿淮双竟然倒下来了。再将人扶起来,发觉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方才被江泫牢牢止住血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往外头渗血。   无奈之下,只好将人搬上床榻,从他床头的乾坤袋中翻出些丹药外伤药,就要扒开他的衣服,打算亲自为他处理伤口。谁知手还没搭上去,就被宿淮双拽住了。   他昏昏沉沉的,在床榻上头蜷成一团。   江泫道:“放手,淮双。你这么握着,我要怎么动?”   宿淮双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江泫凑近了去听,听见了两个字:“不动。”   他心道:“小孩子脾气。”   于是挣开宿淮双攥着他手腕的手,探手去取药。然而宿淮双被他丢下的那只手就这样可怜巴巴地垂在床沿,似乎想继续去抓,又不太敢动手。江泫看不得他这可怜巴巴的样子,瞪着眼看了一会儿,拉着他的手腕,将自己的左手塞了进去,又伸出另一只手,单手去拆挽剑服上裹得紧紧实实的腰封。   如此奋斗了近半个时辰,连哄带骗将灵力加持,总算将宿淮双身上那道极深的剑伤处理好了。   带着这么一道伤,明日的比赛肯定是不能参加了。江泫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害怕宿淮双心中过意不去。   他侧头看了看,宿淮双似乎已经睡着了,灯火铺映上他的面容,眼睫之下洒出一道淡淡的青影,似乎好几日没睡过好觉了。然而攥着他的手仍然很紧,像是一道铁箍。   江泫试着动了动手腕,少年的眉尖便皱了起来,似乎有清醒的征兆,如此往来几次,江泫也就放弃了。   他坐在床沿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现在在干嘛?   这个问题一浮现上来,他的心情立刻变得非常诡异。这诡异的心情持续了一会儿,困意竟慢慢涌了上来。横竖走也走不掉,江泫叹了口气,黑着脸在宿淮双身边躺下,闭上了眼睛。   两人都躺好了,房中一下变得寂静。江泫靠着软枕,听见胸中一下又一下的跳响,轻柔的黑暗很快包裹上来。迷迷糊糊之间,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被谁挪了一下。一会儿脸上又伸来一只手,似乎是在替他整理乱发。   动作很轻,搔得江泫面上奇痒。他将那只手精准的制住,扣上胸口。对方被他这么一扣,也老老实实地不动了,身边传来放得极轻的呼吸声,似乎是怕打扰谁的安眠一般。   扣住那只手之后,慢慢沉入了梦中。 第69章 藏玉于心1(看内容提要)   江鸣岐道:“我走了。”   江泫点点头, 道:“你走吧。”   金冠束发的青年于是收回撩起车帘的手,可锦帘垂下后直到风止,江泫都没有听到他令车马前行的声音, 就知道一定还有后文。   果不其然,一会儿过后, 江鸣岐又猛地伸手撩开车帘, 这次探出了半个身体道:“你真不跟我一起回去?我又要帮你打那么久的工?”   江泫掸了掸袖子,淡声道:“本是同族人, 诸事有责。”   江鸣岐道:“你知不知道你书房里的书简能堆多高啊?还是在有人帮你的情况下。现在你心血来潮想在外世游历,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 我会死的!”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江泫道, “挑些重要的去做了就是, 剩下的等我回来处理。明衍过段时间也回去了, 你找他帮忙。”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江鸣岐就皱起了眉头。   “你是不是对他放得太宽了?成天让他在外头到处跑,万一哪天捅了什么篓子都不知道。”   江泫道:“今年只这一次。”   “一次还不多?”江鸣岐道, “我从小长到大,四五年都不见得能出栖鸣泽一次。”   虽然嘴上说的尽是抱怨的话,从他的神色里头却看不出来多少不满,更多的反而是掩藏于心的担忧。江泫对他的性格心知肚明, 也不挑破, 淡淡道:“待我归家,给你放假。”   江鸣岐翻了个白眼道:“那真是谢谢你了,家主大人!”   江泫道:“我不在家, 你多费心。”   车里头的人已经缩了回去,闻言伸出一只手来摆了摆, 表示自己知道了,让他放心走。江泫于是退后几步,车内一声轻而俏的短哨过后,由栖鸣泽内灵物化形的马匹开始拉着马车慢悠悠地走。   目送江鸣岐离去之后,江泫转身,进了这座清净古朴的小镇。   小镇名叫扶风,位于九洲之一的涿水。涿水同样位于南端,与极南的古战场赤后接壤,因为栖鸣泽就在赤后天上,涿水也能称得上是栖鸣泽的邻洲,但凡有人想进赤后的,都得从涿水启程。   江泫也在这里和江鸣岐分道扬镳。原本这次处理事务结束,他是应当和江鸣岐一起回去的,途径扶风镇时,忽然升起心思想来这里看看。   因为与赤后接壤,涿水的景致比起林木繁盛的幽州、灵气丰沛的中州、山岭绵延的洛岭来说,并不如何好看;和世外蓬莱、金华玉城、奇谲危洲相比,更是逊色许多。   若说赤后景致突出一个“死”字,那么它的邻居涿水就突出一个“枯”。涿水之中还稍稍好一些,越靠近赤后,越是草木枯焦,一片死气弥漫。然而景枯人不枯,涿水的住民生在这种险地里头,性格竟要比有热情好客之最的洛岭人还要胜上三分,由此洲驻镇仙门“飞痕谷”中弟子的性格里便能窥知一二。   这座扶风镇已是相当靠近赤后的小镇了,空气稍稍有些浑浊。   不过飞痕谷每月会下派弟子前来巡视,加固涿水与赤后之间的结界,扶风镇的水源之所以还能用、土地未被死气侵蚀还能种出菜来,也正是这个缘故。   江泫打算留在这里,确实是心血来潮。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于是就在镇中漫无目的地走。   好在在马车里头换下了那身仙门行头,将衔云塞进乾坤袋里,此时用木簪束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走到这样的地方倒也不算突兀,只是因为身形清瘦,显得有些单薄。   途径某处食肆时,他被里头响亮的吵闹声吸引了目光。店面不大,里头坐着好几桌人,其中一桌拍桌推碗争得面红耳赤,似乎马上就要打起来了;可不论是店小二还是掌柜还是店里的其他人,都气定神闲地坐在一边,仿佛对这样的闹剧充耳不闻。   甚至乎站在门口的小二看了他眼前一亮,还有心思笑嘻嘻地上来揽客:“客官,吃饭否?到了饭点,该吃饭啦!咱家的盐水鸡柴花酿可是一绝!”   江泫好心提醒道:“店中似乎起了争执。”   小二道:“哪有什么争执?吃饭罢了,这是他们吃得高兴。”他上下打量了江泫一番,见他容颜清俊洁净、气质异于常人,又穿着一身道袍,似乎悟到些什么,张口换了个称呼:“这位道长看着不是本地人,是从别处云游到此的?”   江泫道:“算是。”   小二将汗巾往脖子上一搭,奇道:“这可真稀罕!可很少有外地人到咱们涿水来。就算来涿水也是去涿天城,谁会往扶风这样的小地方跑?”   说着说着,他喜笑颜开地凑上前来,作势要搭江泫的肩膀将人揽进去。然而真到了近前,他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不知为何消了不少,原本要搭上江泫肩膀的手变成了迎客的手势,搔头嘿嘿笑道:“里头请,里头请!除了飞痕谷那几位,咱还不经常看见道长这样的人,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呢!”   原本不想多做纠缠,可最后不知为何却足尖一转,当真跟着小二进了店。   小二猜测他这样修仙的人都喜欢安静,引他去了一个僻静些的角落。当然这僻静也只是相对而言,进了这家食肆,便少不得能听见食客兴致高昂的呼喝声。   扶风镇少人,即使正值饭点,这店中也只坐了这么几桌。江泫坐下来,随意点了两道看上去比较清淡的菜,便安安静静地坐着等。   期间他听见吵闹不断的那一桌里头一个巨大的嗓门儿道:“你胡说!照我说肯定是遭了贼!”   另一个人的嗓门比他更大:“你才胡说!指不定是他睡懵了做梦呢,哪家贼进家里不偷东西啊?”   一开始那人拍桌道:“怎么不偷东西偷偷进人家里就不算贼了?你这是什么道理?!”   反驳的那人霍然起身道:“谁跟你说那个不算贼了?我说了吗?我说了吗?我说他是睡懵了,关贼不贼的什么事儿啊?”   江泫面无表情地听了半天,心道:“吵得乱七八糟。听了这么许久,还没听出来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刚刚叫他进店的那个小二托着食盘走过来了。一看盘中菜品,果然如其名一般清淡,因为江泫叮嘱少量,躺在盘中青青白白一片,显得格外惨淡。   那小二托着食盘,表情也很惨淡。他走过来,将菜碟一只一只放到江泫面前,摇头道:“道长,修仙的平日都吃这些?怎么吃得饱?怎么有味道?”   江泫随口敷衍道:“门中规训,淡饮少食。”   “淡饮?”小二吃了一惊,“那是不是也不能喝酒?”   “自然是……”   江泫原本想说“自然是不能的”,抬头时却无意间瞥见小二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只圆滚滚的酒坛子。   可他明明没有点酒。   那小二顺着江泫的目光一看,也明白自己被发现了。当即将那只酒坛拿出来,道:“害……修仙的人眼睛就是好,我藏得这么好都被发现了。看你这盘中淡了点,掌柜的让我给你拿一坛柴花酿来。”   江泫道:“为何?”   话音未落,又听见另一位小二的吆喝声。   “客官请!里面请!”   只是这人不像江泫需要主动拉,而是自己闷头向店中走。   江泫抬眼一看,是位穿着黑衣的青年。身量很高,乌发高束,面上蒙着一张乌金面具,只露出一半线条锋利的下颌、紧抿的冷漠唇角,一身凛凛的杀气,虽有所收敛,却仍显得极不好接近。   手上提着一柄剑,用黑布裹缠着,看不清形貌。江泫从他身上辨识出了灵压,知晓这是玄门中人,然而不论是脸还是剑都被蒙得严严实实,摆明了不愿被人认出来,江泫猜测他是在躲什么人。   身形高大的青年站在门口,将店内环视片刻,沉默的视线划过乌泱泱的几桌,挪到江泫所在的角落时,与他的视线短暂交汇了。   背着门口的光,江泫隐隐看见面具下头一双寒星似的眼睛。这眼睛似乎有一种别样的魔力,只这一眼,就让江泫觉得有些恍惚。然而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沉默地收回眼神,片刻后,竟然抬脚向江泫这边走过来。   视线的交汇不过短短一瞬。须臾后,江泫听见了面前小二的回答:“客官有所不知,咱们涿水人都很感激玄门能飞来飞去的仙人。如果不是他们驻镇,只怕这块地方早就不能住人啦。”   原来如此。   所以心存感激,面对云游来此的道人,也有好酒奉上招待。   江泫明白了缘由,却有些止不住地分心观察那黑衣青年的行动。对方穿过大堂,步履不停地向这边走——随后目不斜视地路过江泫所坐的那桌,坐在了他的身后,将手中提着的剑放到桌上,露出一小截漆黑的剑柄。   揽客的小二忙不迭地跟上来,听那黑衣人道:“一碗素筋面。”声色沉肃,有些紧绷。   小二道:“好嘞!素筋面一碗!”   江泫和他背靠背坐着,感到身后仿佛坐着一座牢不可破的铁山。然而原本就是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之客,断没有在他身上多费心思的道理,江泫于是将心神收回来,对面前的小二道:“门中禁酒,多谢好意。你喝了吧。”   对面的人搔了搔脸,不好意思道:“这哪能啊?我正当值呢,被掌柜抓住喝酒了,可要扣工钱。虽然咱的柴花酿真的是难得一见的好酒……”说着说着,他眼前一亮,抓起酒坛向江泫身后的黑衣人道:“客官,我见您气宇轩昂,绝非凡人!单单吃饭索然无味,可要喝酒?小店免费赠送!”   因为自己不能喝,便要麻烦别人,江泫觉得不太好。他正伸手去接,口中道:“罢了,我……”   谁知那黑衣人转头瞥他一眼,率先伸手将酒坛接了。用另一只手揭盖,将酒坛凑近嘴边,仰头喉结滚动几下,一坛酒就见了底。   饮尽之后,他将空酒坛递回给小二,回过身去不再言语。小二看直了眼,连连道:“客官好酒量!好豪爽!要不要再来一坛?”   反观上来送面的那位就有些束手束脚,看来自己碰上的这位格外聒噪。江泫直到背后人摆明了不愿说话,只好将人叫回来,道:“之前你想问我什么?”   果然,他起了话头,那小二便跟被勾了魂一样飘过来了。   东拉西扯说了几句,小二被掌柜叫走。这片角落里头终于得了僻静,江泫随意夹了一筷素菜送入口中,细嚼咽下后,低声向身后黑衣青年道:“多谢。”   那人道:“嗯。”   只这么一小会儿,他已经吃完了一碗面,瞥见散开的黑布,重新将剑缠好后提着它起身,沉默片刻后,道:“这里不太平。速离。”   言罢上前台结了帐,身影消失在了门口。 第70章 藏玉于心2   他离开后不久, 江泫也吃完饭了。他将自己的仪容收整干净,随后站起身来。   店中空间不大,他和那位黑衣青年方才几乎是背挨着背坐的。此时江泫一站起来, 木凳后挪磕上宿淮双原本坐的位置,地上传来什么东西掉落的清脆声音。   小二方才被他支走了, 这一块地方只有他一个人。   江泫转过身从座位里头绕出来, 看见地面上躺着一只细长的木牌。   木质温润沉厚,呈深棕色, 被打磨成一块方正的木牌,边缘雕花, 内有四线成角, 中间似乎刻了什么字, 其上灵气浮动, 一看就是仙门之物。   江泫俯身将它拾起来,仔细端详片刻,发现木牌上头刻着两个字:风杳。   是风氏的灵命牌。   方才那位是风氏人?风杳听上去像是女子的名字,再者这类能昭示族中子弟生死存亡的物件是绝对不能被人私自带走的, 他怎么带出来的?   那灵命牌躺在掌心,江泫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总觉得风杳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他一时间没想起来,带着灵命牌迅速结了帐走出食肆门口, 四下张望, 果然没看见方才那位黑衣青年的影子。   用灵识去探,也没找到。他不过吃几口饭的时间,这人竟然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一点踪迹都找不到了。   江泫握着灵命牌,心中情绪有些微妙。   他现在是找不到人, 但是等那人发现灵命牌不见了,肯定会再回来找的。将此物寄放在掌柜那里不妥,这木牌在仙门之中意义非凡,在凡间也可为一笔不菲的银财。万一有人心生歹意拿去典当了,要再找更是麻烦。   思忖片刻,江泫决定就在这附近找店住下。   打点住的地方很快,食宿原本就是一条街。江鸣岐往赤后那边走的时候已是下午,等到江泫慢悠悠地吃完发、慢悠悠地找地住下,一切收整完毕以后,天已经擦黑了。   扶风镇晚上的灯不多,街道上零零散散也就挂了几盏,看上去颇有些阴森诡谲。江泫怕灵命牌的主人突然折返,一直都待在客栈里头,时不时透过客栈的窗户往下头看,从灯灭看到灯亮,也没看见人。往桌边走准备坐一坐的时候,听见了几声敲门声。   晚上会有伙计挨个往房中送水,江泫走上前去开了门。   果然是送水的伙计,只是似乎精神有些怪异的萎顿。江泫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在他面前一扫而过,回想起来白天灵命牌主人对他说的“此地不太平”,再细一琢磨,琢磨出了一点奇怪的东西。   扶风镇里头,确实有点奇怪。白天不觉得,天一暗下来,就能更直观地感受到荒凉萧索,再加上伙计的神情让江泫觉得有些熟悉——白日里碰见的人,除了个别话痨且情绪亢奋的,似乎大多数都是这样半死不活的神情。   人不可能本来就是这样,想来是遭了什么东西侵染。   是飞痕谷设下的结界松动了吗?还是有别的什么?   思来想去,江泫打算等灵命牌物归原主之后,就去探查看看。不为别的,只为小二笑嘻嘻捧来那一坛柴花酿。   睡到半夜的时候,江泫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了。   他在扶风镇人生地不熟,睡得也浅,一听到声音就立刻睁开眼睛,凝神细听片刻,确定了是刀剑相接的铿响。江氏子弟从小习剑,江泫虽然是个半途插进来的,这些年也练了不少,对这种声音最是熟悉。   他从床榻上起身,推开木窗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略略一探,随后将窗扇整个推开,衣袂一掠,从窗口翻出去,化作一片冷影落地。   夜里的街道寂静异常,越是靠近,交战的动静就越大。绕过街尾的小巷进入空地时,迎面飞来一道凛冽的寒光,江泫稍稍侧头,那寒芒便擦着他的鬓角飞过了。   空地上交战的有两拨人——不对,是一拨人和一个人。   白日里碰见过的那位沉默青年被一种穿着漆黑斗篷的黑面人围在中央,刀里来剑中去,还要躲不知道从那边放来的冷箭、错身时突然拍过来的符箓,可谓是忙碌异常。然他以一对多,看上去也并不如何费劲,动作利落无情,带着厉厉红芒的剑锋一掠,便是一道飞溅的血弧与跃上半空的人头。   他的剑很快,带着摧锋折刃的狠厉,像是扯人血肉的野兽。剑锋所对,唯有要害。   这种单为活命挥出的剑,世家之中是不教的。地位越高的氏族,越追求“雅”,族中弟子习剑、习剑舞,出剑需迅捷不失美观,飘飘一掠取敌性命,方可称之为上品。   这不像世家里头教出来的剑法。再者风氏习瞳术,若他是风氏之人,为何不用?   江泫藏在墙后的阴影之中,谨慎地观察片刻,视线不经意扫过青年四周的黑影,心中立刻重重一跳。   除开他藏身的这片地方,周围的墙脚下、树影下,竟然藏得密密麻麻全是黑面人!   这些黑面人毫无动静,藏在影子里头,仿佛死物。若察觉前方有人倒下,就立刻游出补上。而倒下的人也无声无息,被逼退没有呼喝、被刺了没有惨叫,仿佛一群单纯奉行杀戮指令的人偶,倒地以后同样化作黑影,须臾后便消散。   杀不完,根本杀不完。   只要有影子,他们就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人会竭力,非人之物却不会,等到那青年力竭之时,就是他的死期。   江泫熟读江氏密卷、也游历过很多地方,见识广博远超常人,然而他深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比如现在面前这个,他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方才飞掠出来的那一剑似乎只是黑面人无意为之,然而一剑过后,被层层围住的青年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动作一顿,竟然横手一劈,看样子是想引着黑面人群向镇外头去。   江泫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出声提醒道:“不可!”   镇内还有几盏灯,有些光亮,若到了野外还正巧碰上云层蔽月,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谁知那青年听了他的意见,竟然半分采纳的意思都没有。他剑出得愈发快,生生从面前清出一条道来,足尖一点就要离开。   江泫暗道一声:犟!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荧粉,扬手向地上一泼。灵力再行,便光芒大盛,一时之间此地亮如白昼,黑影退避三舍,纷纷游到后沿,畏葸不前。   见这招有用,江泫心中一定,又从袋中取出数瓶揽在怀中以备不时之需。那黑衣青年原本已经走了,走出很远见没有东西追上来,回身折返,远远便看见地上一条清亮的银河,江泫一身朴素的青色道袍,正立于其中。   既然灵命牌主人已经回来,江泫就不用去找了,省下许多功夫。他换了一只手将装着荧粉的瓶子抱好,另一只手去取装在袖袋里头的灵命牌。谁知牌还没取出来,就听对面站着的人道:“你怎么还没走?”   一片静寂之中听他的声音,便不似白天那般沉肃。江泫听完这句,发觉他声音颇为年轻,听起来似乎与江明衍年纪相仿,不过二十二三,比自己年龄还要小上一截。   他低头取灵命牌,没顾得上回答。又听对面人道:“你不要来找我。”   江泫的动作一顿,心中升起几分愕然。   找他?   他抬起头,一贯冷淡的目光中落到青年身上,难得透出几分复杂。   对面的人接收到他的视线,不知道领悟到了什么,甩干净了剑上的血之后,慢慢落剑回鞘。再开口时,他声线中的冷硬消退几分,语气也有些不太自然,道:“我听见你说门中禁酒。”   江泫顿了一下,奇迹般地理解过来他的意思。   我听见你说门中禁酒,才代为饮之。若事实并非如此,是我冒昧,但无论如何应当算不上仇,不用半夜来寻。   将他的意思理顺过后,江泫久违地感到语塞,又有些好笑。   天下哪有挡酒还被记仇的道理?他以前碰见的人会因为这个怪他吗?   正巧指尖摸到木牌,江泫道:“确实禁酒,你代为饮之,于我有恩。另外,今夜虽是巧遇,我也确实在找你。”   五指张开,掌心躺着一只精致的木牌,被地上的荧光映得微微发亮。   看到灵命牌的一瞬间,对面的人呼吸一窒,立刻伸手将浑身上下摸索一番。发现木牌确实是不见了,他大步上来,一把取过江泫掌心的灵命牌攥回掌心,又火急火燎地退开到几步之外,才道:“多谢。是我遗失的东西。”   “酒的事情不用谢,另外这样镇着没用。”他的语速很快,在夜中渗出条理分明的冷静与镇定,“这些东西我能料理,你离开扶风镇,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   江泫道:“这究竟是什么?扶风镇里头究竟发生了何事?”   对方却不答,重新抽出长剑,剑尖对着地面一划,紧接着长靴一踢,地面扬起沙尘,立刻将江泫方才撒在地面的荧粉扑了个干净。   光一弱,藏在影子里的黑面人立刻露出寒牙。一大片乌压压的不详之色朝那青年压去,眨眼之间便被人带离,消失不见。   江泫站在原地,只觉这发展无比奇怪,无比不走寻常路。他和这人碰了两次面,次次都匆匆忙忙,从来都来不及好好交谈。   略一思索后,江泫将荧粉瓶重新塞回乾坤袋里,从袖中取出衔云,沿着青年退走的方向一路追了过去。 第71章 藏玉于心3   这次江泫已经追得够快了, 谁知仍是刹羽而归。衔云清亮的剑气划破黑暗,一路顺着弥漫的邪气掠走,江泫紧追其后, 等追到扶风镇外几里的空地时,剑灵现出身形。   “主君, 找不到了。”衔云语气歉疚道, “此地邪祟之气消散了已经有一会儿,恐怕他已经离开了……是衔云办事不利。”   江泫若有所思的视线缓缓掠过周围黑沉的夜色, 抬手将长剑召回剑鞘之中,动作轻柔地拍了拍, 作安抚之意。   “找不到便算了, 不必道歉。”   原就是萍水相逢, 至此不过两面之缘。若后面有缘相见自是后话, 但眼下要紧的事是扶风镇内的情况。   江泫向来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格,想到什么便要做什么,并且基本没搞砸过。从年少时起,每次有事出栖鸣泽, 路上碰上了什么事,非得把那事解决了不可,短则三四日长则半年,途中挥退一批又一批劝他回栖鸣泽的下属, 等到圆满结束, 才独自一人回家。   这次也是如此。他正纳罕自己为什么突然想留在扶风镇,现在便明了缘由了:这里又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呢。   处理不急一时,最重要的是细致和妥当。   江泫将衔云重新塞回袖中, 照着原路打道回府。怎么出来的就怎么回去,他踩着地面轻轻一跃, 便翻进了自己房间的窗户。进房间第一件事是先把身上的妖邪气清理干净,避免它沾染到凡人,但江泫想了想,干脆在手腕、心口和丹田处拍了几下,将自己的灵气和灵脉都封好了。   这样一封,不主动解开,他就只是个身手好些的凡人。   虽然不知追杀那人的妖物和扶风镇内的东西有没有关联,方才已经露了面,还是谨慎些为好。封了灵脉,成了普通人,在街上也好走动一些。   打好了主意,江泫吹熄床头的灯,上榻小睡了一会儿。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起床梳洗好,下楼的时候,又碰见了昨天送水的那个伙计。   伙计睡了一夜,精神气并没有好多少。但是奇怪的是,今天封了灵脉再看他,他的萎靡状态并没有昨天那么奇怪了,仿佛只是普通的精神不大好,江泫心中生疑,暗自多打量了他几眼。   一整天下去,江泫都在镇中打听事情。询问阵中有没有出现过什么怪相、有没有进什么生人、飞痕谷加固结界的人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等等等等。   走访许久,并没有询问到什么结果。镇民的回答都很普通,但走了一天下来,江泫发现,如同那名伙计一般精神萎顿者不在少数。   天色擦黑时,江泫回了客栈,又去掌柜哪儿续了几天的房。对方频频看他,似乎对有人愿意在这呆这么久颇为诧异。   扶风镇的客栈,营收十分惨淡。唯一的旺季只有飞痕谷的人来巡视的时候,名门弟子出行,往往前呼后拥的家族不在少数,必须得大批量地订下客栈;盈一月、亏数月,虽然艰难,但好歹还是坚持着开下来了。   回房没多久,掌柜便让小二送上来几碟点心。   品相并不怎么好,但江泫坐下来吃了一个,味道竟然还不错。   他已经辟谷,不用吃饭,再加上心中装着事,潦草解决几枚便上了床。他睡眠很浅,凌晨十分忽然听见房间里头出现了细微的响动。   那声响十分轻,仿佛有人在蹑手蹑脚地行走。江泫慢慢屏住呼吸,听见那窸窸窣窣的响动慢慢到了床前,停顿片刻,一道气息慢慢地越来越近。   江泫阖着双眼,凝神细听床前人的动向。谁知对方凑近了,听见他近似于无的呼吸声,立刻察觉到他已经清醒,展拳作手刀,稳准狠地向下一劈!   江泫心道:欺人太甚。   他扬袖一甩,袖中衔云掠出,漆黑的房间中一道粼粼银光亮起,映出一道模糊的高大的身影。对方似乎没预料到他突然发难,险之又险地向后一躲。   他的反应已经够快了,然而衔云比他还快。一剑过后,什么东西断成了两截,落地之后发出清脆的响声。衔云落回江泫手中,他起身取了折子点亮床头的灯,暖黄色的灯火蔓延开来。   相互看清面容的一瞬间,房间里响起两句语气各异的问询:   “是你?”   “你怎么还没走?”   江泫是单纯感到诧异,对面的人就不一样了,惊诧之中似乎还掺杂了一点见了鬼似的不可置信。   他用来遮掩面容的乌金面具被衔云一剑劈成了两半,露出灯下一张俊逸无双的脸。   这半夜偷偷潜入他人房中的“不速之客”长得着实好看,长眉入鬓、眼若寒星,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即使是这样朦胧的灯光之中晃眼一看,也叫人不禁眼前一亮、心生向往之意。然而眉眼之中栖着一团霭霭之气,沉默肃然之余,显得极其冷漠、不好接近。   他的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红痕,是方才被衔云的剑锋擦出来的。伤口虽浅,仍在往外渗血,江泫看那红痕之中冒出血珠,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对面的人似乎微微一愣,盯着他掌心的手帕,目中有警惕之色。只是没过多久,眉心传来隐隐刺痛,抬手一抹,指尖现出一抹血色,这才发现被划伤了。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伸手将江泫掌心的手帕接过来,捂上眉心的伤口。   “谢谢。”   他低声道。   江泫眼神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坐回了床沿边。黑衣人站在房间中心,脚边是断裂的面具。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说话。不是没有想说的,只不过想问的东西太多,哪一句都有点怪,堵在嘴边出不来。诡异的气氛弥漫许多,对面的黑衣青年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你怎么装凡人?”   他说话原本不是这个语气,但到底是他潜入别人的房间被抓住了,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但他尽力去绷了,语速很快,硬邦邦的,像是一块风吹雨打浑不动的冷铁。   江泫道:“我先要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抿住唇,却不说话了,转身要走。   前两次让他走了,这一次却不能这么算了。   江泫三两下解开了灵脉上头的封印,从床边几步走开,要去窗边抓人。他常年习剑,身手迅捷,对方胜在反应快,侧身躲了几下,被江泫从窗边逼开,不得已抓住了江泫的一只手腕。   现在江泫发现他的第二个胜点了。力气大。   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像是铁箍一般,若要挣脱,得用上灵力。然而对方只是普普通通地抓了他,没有动真格的意思,江泫自然也不好做得太出格,只好任由手被他抓着,另一只手十分谨慎地伸手将木窗拉下来,喀地一声锁上了。   察觉到江泫有意堵他的路,对面的黑衣青年眼睛微微睁大了。他们互相拆了几招,一路从窗边打到床边,又从床边打到房间的角落里头。   退无可退,青年被江泫死死地压在了墙角。   他们现在的姿势可谓十分诡异,江泫的左手被人抓着,右手叩着对方的肩膀;对方怕他另有动作,一手抓着江泫的手腕,另一只手箍住了江泫的腰,想要将人制住。这正合江泫的意,他伸腿将青年的退路死死堵住,总算满意地发现对方不动了。   江泫比他矮一点,维持这个诡异的姿势时,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头顶传来有些慌张、气息紊乱的声音:“你、你放开!这样不妥!”   江泫道:“有何不妥?我要放手,你就跑了。”   对方闻言,胸中似乎憋了一口气。好一会儿,他才从牙缝里头挤出几个字:“……我不走。你放开。”   江泫琢磨了一会儿,相信他应该不会说谎,手一放、腿一收,松开了。   一松开,那人便如同被火焰燎到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到了距离江泫最远的那个角落,睁大了眼睛,用上十二分的警惕防备江泫的动作。   他从未被人用这样的方式“制住”过,也不知多少年没跟人有过肢体接触了,此时只觉得十分陌生,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镇定下来,松开了紧绷的肩膀,却仍然不肯往江泫那儿挪两步。   江泫原本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以前他在江氏教江明衍体术的时候,这个弟弟时常被他扣住手臂动弹不得,但从没有什么异议,此时看这青年这般反应,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妥。   原就是没见过几面的陌生人,不可这样下手。只是仙门中人打架时常是灵力对轰,方才他探手去抓,对方也只是寻常一挡,让他罕见地来了些兴趣,这才有了那一幕。   余光瞥见桌上的碟子,放在一番乱斗,这木桌未被波及,点心还好端端地躺在瓷碟里。江泫将心里的尴尬之情掩住,绷着一张八风不动的神情,道:“过来坐,我们谈谈。”   那边传来迟疑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人就坐到了他对面。   几眼不看,他就又变回了原样。面无表情的,瞳色很沉不透光,从头黑到脚,唯一一点有颜色的就是他眉心的红痕。好在已经止住血了,修士体质好,明早应该就能痊愈。   江泫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话时,有时会不自觉带上些许久居尊位的气势。这种气势往往在细枝末节处体现,比如现在他询问青年的名字时,并不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并非有意冒犯,而是从小到大无论在栖鸣泽内还是外,但凡知道他身份的,从来没人能有资格让他先报名字,所以未曾意识到。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沉默的目光扫了过来,最终却没有提出异议,而是简短地回答道:“宿淮双。”   这个名字一入耳,江泫感觉更熟悉了。他凝神回想片刻,从回忆的角落里头找出了熟悉感的来源。   宿淮双……竟然是宿淮双。   书中世界的主角,早先因天赋异禀在仙门之中名声大噪,一年前岐水门被屠宗,前往救援的仙门修士一位一位将岐水门中人安葬,却没有找到宿淮双的身影。   有人说他死得不能再死,尸体都找不着了;有人却说他是成功逃出宗门,藏匿世间寻求真相,终有一日会再起报复。   具体细节江泫并不清楚,岐水门被灭门时江泫远在栖鸣泽内,听见这消息时,心中有一瞬恍惚。   不为别的,只因宿淮双的宗门曾经毫发无伤地躲过了这一难。原本不该有事的,这灭门之灾又是为何?   不想今日被他碰见了。坐在对面的青年沉默过了头,明明还很年轻,眼底却黑沉沉的,背着师门的血海深仇行走世间,无数个日夜辗转难眠,这个年纪应有的飞扬神采早已被那段经历啃噬殆尽,余留一片萧索的荒芜。   江泫忽然有些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沉默半晌,他问道:“有人在追杀你?”   宿淮双道:“有。”   “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宿淮双道:“找追杀我的东西。他是灵,会附凡人身,有死气和怨气,会染死凡人。鉴灵镜坏了,不好找。”   似乎是觉得躲也躲不掉,他一反常态,倒豆子似的将自己来意说清楚了。   江泫听完他的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本是在逃命,路过扶风镇,却波及到了住在这里的镇民,于是回头来救。因邪灵会附身之法,寻找邪灵的鉴灵镜又坏了,只好用这样的方法,晚上偷偷地找。只是万万没想到江泫会装成凡人,猝不及防一脚踩进了陷阱,现在想走也走不掉了。   但是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那邪灵原本是来追杀你的,现在为何又不追了,反而要你去找?”   宿淮双定定地看着他,深黑的双眼似乎泛起了些许涟漪。不知为何,江泫被他盯着的时候,总有一种被从里看到外的毛骨悚然之感。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收回了目光,解释道:“追我很久,它饿了,要吃人。”   原来如此。的确是妖物会做的事。   江泫又道:“为何追杀你?”   却见宿淮双看他一眼,面上些微犹疑之色过后,却是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江泫也多少了解了一点他的脾性。知他此举是不想将自己牵扯进来,再者这是他的私事,江泫也不好多问,只好转移了话题。   “若你愿意,可以将它的形貌与习性告知于我。专修不同,我正习此道。”   他的语气很淡,似乎单纯只是想出手帮忙,并无其他企图。原本宿淮双一个人找着也费劲,略一思索后,点头答应了。   “多谢,我……”   话音未落,房中响起一阵空腹的咕嘟响动。宿淮双猛地站了起来,耳尖红了个透。   江泫原本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见他如此反应,也察觉到了。这下心中是真的觉得很有趣,唇角情不自禁地向上一牵,探手用指尖贴着瓷碟的边缘向宿淮双那边轻轻一推,道:“吃吧。”   抬头时却见宿淮双站在桌前盯着他,神色似乎有些呆愣。他销声匿迹很久,又在躲人追杀,向来鲜少在人前出现,宗门被灭之后,从没人这样对着他笑、和他说话。   他慢慢坐了回去,闷声不吭地从碟子里头拣了一个。   甜的。他其实不喜欢吃甜,也没有江泫想象的那么饿,但他老老实实地坐着,竟然慢慢将那碟点心吃完了,口中充斥软甜气息,有些难受。   江泫起身,给他倒了一杯冷茶。宿淮双接过来,仰头一口喝了。   喝完这口冷茶,他将杯盏轻轻放回桌上,从桌前起身,道:“明日辰时,镇西碰头。” 第72章 藏玉于心4   第二日晨起, 江泫踩着时间到了宿淮双所说的地方。   知道这人的名字之后,江泫对他放心了许多。毕竟虽然他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形迹可疑又什么都不肯说,但说到底还是个命运悲惨的好人, 同这扶风镇上无辜遭殃的镇民一样,江泫打算能帮则帮。   依照他的表述, 镇中异象多半来源于跟着他的那只邪祟, 而不是阻拦死气的结界出了问题。只要将那只邪祟清理掉,镇民的状态即可好转, 但还是要越快越好,毕竟凡人长期被邪祟之气浸染, 后果不堪设想。   一路走到镇西, 远远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宿淮双。   几个时辰不见, 他将自己打整一新, 脸上的乌金面具也换了一只,将面容蒙得严严实实的。江泫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他的眉心,心中分神想道:不知被衔云划下的伤口愈合了没有?   宿淮双靠着墙挽着双臂,似乎正盯着地上的杂草出神。听到江泫的脚步声之后, 他立刻回神转头,果然看见了一身朴素道袍、身姿清瘦的青年。   江泫道:“久等。”   宿淮双道:“我刚来。”   他为江泫指了路,看方向竟然通向了扶风镇外。江泫虽然心中疑惑,但仍跟着他的指引走了, 两人一路踩过杂草横生的土路, 背后的扶风镇越来越远。   鬼使神差地,江泫心中浮现一个想法:他不会是想这样把我骗出扶风镇吧?   毕竟以他前几次巴不得江泫早点走的态度,生出这样的疑虑也不奇怪。然而这个想法像是一道极其轻微的风, 在江泫心头一掠,就立刻被打散了。   距离宿淮双要带他去的地方似乎还有一段距离, 因着白天不方便行动除妖的缘故,两人走得并不快。宿淮双似乎是个寡言少语的性格,从见面跟他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江泫本以为到达目的地之前他都不会开口,谁知走了几步,旁边传来青年声线冷硬的询问:“你用什么,封的灵脉?”   江泫从他的语气中琢磨出几分困惑。又想到,以他的性格会这样问出口,想必是相当困惑。   封过灵脉之后,江泫周身的灵压散尽,真真和普通人没有区别。所以宿淮双才没认出来,才会大半夜直接翻进他的房间,遭了狠狠一番惊吓。只是这术法虽好,江泫却不能告诉宿淮双。   “这是族中秘术,不可外传。”江泫道,“但你是仙门弟子,想来也学过如何封脉。”   宿淮双点了点头,道:“学过。但岐水门的封脉术,一旦使用,就再也不能解开了。”   封脉之后,一辈子便只能当个普通人。通常用来惩罚犯了大错、无药可救的弟子,封去他们的灵脉过后,再逐出宗门,永不再见。   他没有向江泫隐瞒自己的来历,从对方昨天的反应,他也多少明白,对方猜到他的身份了。   江泫闻言,心中略微诧异。   江氏的封脉术为族中弟子在人间行走提供了极大便利,想封便封、想解便解,一点副作用都没有。倒是没有想过,外界的封脉术竟然是作这种用途。   横竖不可外传,沉默之中这个话题便结束了。未几,宿淮双要带他去的地方到了。江泫驻足打量片刻,确定了这是一座破庙。   说是破庙,也只是荒芜了些,外观保存得其实很完好,遮风挡雨完全没问题。庙宇不大,分前后堂,前堂积灰,灰里头摆着几只旧到看不出颜色的蒲团。岸上供着一尊泥佛像、一只香炉,因为连年受风吹又没有人打理,面目也模糊了,看不出供的究竟是哪一位神佛。   不过江泫原本就对神佛之事知之甚少,匆匆看了几眼,便跟着宿淮双向庙里走,一路绕到了后堂。   进了后堂之后,江泫的眼前微微一亮。   后堂被收整得很干净,地上的灰都被除尽了,若不看前堂,就如同一间简陋的农舍一般。堂中没什么摆设,只有靠墙边的一卷草席、草席边的一小摞燃得发黑的柴段,周边散落着些柴灰,显然是烧过的。   另一边摞着好几只酒坛,看不出究竟喝没喝,总之坛封都盖得好好的,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不难看出,这是宿淮双在扶风镇外暂用的居所,或许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里停留,收整得潦草,却很干净。   堂中简陋,行李应当都存放在他随身携带的乾坤袋里头。仙门之人出行在外,原本就清清一身来了了一身走,此情此景倒也符合。只是江泫的目光在那一堆柴灰上头停留了片刻。   注意到他的目光,宿淮双道:“点着亮堂。”   他没有说冷,却说亮堂。江泫心中了然,也不再多问,一撩衣摆,在青席上坐了下来。   见他如此放得开,宿淮双也不做扭捏,在他身边坐下,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似乎是有点怕他突然发难。   江泫道:“为何不能在镇中说?”   宿淮双盯着那堆黑黑的柴段,道:“不知它附身于谁,会被听见。”   江泫道:“我想问的问题有点多。”   宿淮双转头看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第一。追杀你的邪物叫什么名字?”   宿淮双道:“翳影。”   江泫皱了皱眉,道:“从未听过。”   “嗯。”宿淮双沉默片刻应道,“是别家的秘术,用活人的元神炼出来的。会吃生人,只在晚上出没,能操纵影子。”   “可有克法?”   宿淮双道:“有。于翳影,只有吃与被吃的问题。找到他的真身,灭掉即可。”   江泫心中奇怪。   这样的邪物他从未听说过,但之所以感觉奇怪,是因为克杀之法实在是太简单了。昨夜他跟宿淮双拆了几招,知道他实力其实不弱,甚至远超常人,境界很深,要杀掉这样一只邪灵,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江泫道:“它跟了你多久?”   宿淮双道:“一年。”   更奇怪了。   江泫察觉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并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宿淮双将他叫来这里,应当不止是想说翳影的事,或许还有些别的话要说。   果不其然,沉默片刻后,宿淮双转头向他,被面具的阴翳蒙住的眼瞳之中,竟然透出了几分忐忑之意。   “你说,驱邪引灵是你的主修之道。”他十分小心地斟酌词句,“能不能请你帮我把他引出来?”   江泫道:“若是能找到真身,可以。引出来之后呢?你欲作何?”   宿淮双的神色有些迟疑,似乎有些不大想说,又像是怕说出来,江泫就不帮他了。但他引着翳影走了这么久,从没让它上过人身,这一次纯属意外,需得叫江泫帮忙。如果江泫不愿帮他也没有关系,他会自己想想办法。   思及此,他定下心来,道:“引出来之后,你立刻走,我将他引出扶风镇。”   江泫道:“几次见面,你都叫我走。很少有人对我是这种态度,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宿淮双愣了一下,终于察觉过来此前话中的歧义。三番两次叫人走开。不要找他,倒显得他很讨厌对方似的。明明对方帮他找回了灵命牌,还好心要来帮忙。   他抿了抿唇,原本落在江泫身上的视线飞速收回了,手下不自觉地捻了捻黑衣的长袖,半晌后艰难地道:“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好人,好人应该长命。”   江泫原本盘腿坐着,闻言将手肘搁上膝头,支着下颚侧头看他。“一只邪灵还奈何不了我。”他道,“你与我交过手,何来这种顾虑?”   宿淮双的余光向江泫的方向一瞥,瞥见一张白皙的面孔、散散落在眉眼间的碎发,心中一跳,好一会儿才费劲地转过目光。他换了个更周正的坐姿,看上去更加冷淡、更加不近人情、更像坐在地面上的铁像。铁像道:“杀他不难。但是我不能杀他。”   江泫一愣,想起来他说,翳影是由活人的元神炼化来的。   被炼化成翳影的和他是什么关系?又是谁炼出来的翳影?   后一个问题,恐怕要追溯到一年前岐水门的灭门惨案。屠灭岐水门的人极有可能在这一年之中还在不间断地追杀宿淮双,而在这一年之间,宿淮双带着这位被炼出来的、想取他性命的翳影,脱于人群之外,隐匿于山野之间。   难怪前几次见面的时候,听他说话总觉得有些生涩。他似乎许久不和人交流了。   江泫道:“若不杀他,你想将他带到哪儿去?”   宿淮双认认真真道:“不去哪儿。灵会消散,到处走,走到他消散为止。”   江泫沉默了。   平日碰上什么事情,能帮的他总会出手帮一帮,但他最怕的就是遇上这种事情。他不能劝宿淮双杀了跟着他的翳影,但若不杀,宿淮双未来几年很可能都要被他拖着走。   他带着翳影躲了一年,现在翳影饿了,要在扶风镇吃人。那以后若碰上更极端的情况,又作何解?   但这个问题,他更问不出口。早在他带着重要之人的灵魂上路的时候,应当就已经料到今日,却还是下定了决心。   江泫抬头望了望旧庙高高的庙顶,心中也不知道这趟扶风镇来得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想了想,到底还是好的,起码碰上了一个好人。   好人到处都是,但像宿淮双这样的好人不常见。江泫猝不及防碰上一个,认为这是非常珍贵的经历。   “我帮你把他引出来,然后你带他离开。”江泫道,“但是不要向南走。南边是赤后,入了赤后的土地,就再难出来了。”   宿淮双显然听进去了。他的目光在沉默之中悄悄落至江泫的侧脸,似乎有一句想问的话,最终却什么都没说,闷声道:“嗯。” 第73章 藏玉于心5   既然答应了要帮忙, 自然就要尽心尽力。晚上方便行动,江泫的作息便日夜颠倒了过来,晚上亥时出客栈, 卯时日出踩着一地的霞光归来。   这几天的行动其实并没什么结果,但江泫竟然奇迹般的没什么焦躁感。按理来说邪祟盘踞找不出结果, 应当是令人万分心焦的事情, 可晚上跟宿淮双大街小街蹿、一家一家排查的时候,他又常觉得一定没问题。   宿淮双比江泫年纪小些, 却不浮躁,是少说话多做事的性格。   第一天夜里江泫从客栈窗边悄悄翻出来, 落地踩到了一片漆黑的衣角。宿淮双竟然就等在他住处的窗户下头, 看他突然跳下来神色一变伸手去接, 差点被踩了脚。   不过若真被踩了脚, 他也不会吭声,见江泫自己很快稳住了身形,顿了一下,收回了没来得及搀扶上去的手, 转而从袖中掏出一只裹得好好的油纸包。   江泫方才用净尘术将他的衣角清理干净,抬头看见黑衣青年手中的油纸包,神色带上了些微不解。   “这是?”   宿淮双微微撇过头,面具下传来他似乎波澜不惊的声音:“点心。”   江泫道:“为什么给我这个?”   不知为何, 宿淮双的原本很平常的动作一滞, 竟然透出几分迟疑。江泫看他这种反应,终于严肃地思考片刻,反应过来这是宿淮双带给自己的吃食。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坐在桌子上吃饭, 宿淮双一定以为他还没辟谷。   思及此,江泫十分自然地将他手中的纸包接过来, 彬彬有礼道:“多谢。正好还没吃。”   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江泫明显感受到宿淮双松了一口气。   自从江泫加入之后,找翳影的方式提升了一个档次。原本宿淮双是半夜翻进人家里头,一个一个辨明是否被附身的,江泫不太做得来半夜翻别人院墙的事,站在墙边翻自己随身携带的乾坤袋。   宿淮双似乎也没有让他一起进去的意思,嘱咐他在原地等着,单手勾着墙顶,轻巧一翻便跃上墙顶。正要跳上去的时候,江泫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低声道:“等等。”   宿淮双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江泫的手拽着他,他就乖乖站在墙顶上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又蹲了下来,低着头,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泫。朦胧的灯色描亮他乌金面具的边缘,江泫抬头时瞥见他蹲在墙头的高大身影,莫名有点看见家中养的听话灵兽的既视感。   “下来吧。”他压低声音道,“我有鉴灵珠。”   宿淮双一听,从墙头跳了下来。   鉴灵珠和鉴灵镜有同样的作用,用来辨别所测之物究竟是人是妖还是鬼。这种灵器在仙门之中流通十分广泛,出门伏妖除邪时基本人手一个,奈何由于成本高昂,价格一直居高不下,乃是一种昂贵的“生活必需品”。   有了鉴灵珠,事情就好办许多。   江泫从袋中取出一枚递给宿淮双,让他掷进这家人的院子里头。其实他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还是递给了宿淮双。   青年倒也听话,让他照着哪个地方扔,珠子落地之后方位一分不差。掐灵   诀催动后,在观察珠子反应的间隙,江泫赞叹道:“好准头。去习箭一定不错。”   宿淮双没有接话,视线死死地盯着院中那颗散发着白净光芒的鉴灵珠。   十息过后,珠子的颜色仍然没有发生变化。这是安全的信号,宿淮双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   但多想无益,他又将手探向院墙顶,要进院里头去将鉴灵珠取回来。只是这次没等他翻上去,江泫又抓住了他的袖子。   “你去干什么?”   宿淮双道:“取鉴灵珠。”   江泫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他松开拉住宿淮双衣服的手,拉开了乾坤袋的束口,道:“不用取,继续走。”   宿淮双探头过去一看,见这乾坤袋里头装着满满的都是鉴灵珠,一颗一颗挤挨在一起,光泽莹润,看得人心中清而明净。心中微微一惊。   鉴灵之物是必需品,然而价格实在昂贵,从没听过只用一次就丢的道理。江泫看着是个两袖空空的清贫道人,乾坤袋一拉就是一袋鉴灵珠,宝珠光华着实给了宿淮双不小的震撼。   只是江泫生在江家,不曾愁过钱。若他想要什么,第二天鸣台之上绝对满满当当地堆好了,鉴灵珠这样的灵器,开了江氏的库房挥手便是几千几万颗,再高品阶的灵器也好,他只管用,不需要知道价钱。   因此此刻轻飘飘的抬手隔空一点,落在院中的那颗鉴灵珠便由内至外爬上裂痕,再下一刻碎成数片,化为光点消散了,没留下一丝痕迹。   验完这一家,江泫道:“走,下一个。”   却见宿淮双闷声不吭地跟上来,好一会儿才道:“我以后要怎么找你?”   不知他为何突发此言,江泫道:“嗯?”   宿淮双道:“还鉴灵珠的钱。”   江泫道:“不值钱。方才你给我的点心,比一千颗鉴灵珠还贵。”   他这话是真心的,宿淮双却以为江泫以后不愿和他再见,抿唇不语,慢慢将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飘来飘去的情绪掐灭了。掐灭之后,他又变回了那个寡言少语、雷厉风行的宿淮双。   他们花了几夜时间,将镇内探查了个遍。为保险起见,之前宿淮双已经排查过的地方,两人也再去了一遍,却没有结果。   鉴灵珠从没变过色,证明整个扶风镇都是安全的。没人被翳影附身,只是因为翳影盘踞在这附近,死气才略盛,精神才颇为萎顿。   他们回了旧庙里头,越过那尊泥塑的佛像,肩挨着肩坐在青席上头,面前的树叶堆里头堆着几只清洗干净的野果,被火堆映得红彤彤的,藏在深绿色的树叶里,像是鬼物殷红的眼睛。   直到宿淮双拾了一枚递给他,江泫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有点累了。   很少过这样昼夜颠倒的生活,刚一开始难免觉得有点不习惯。江泫握着果子咬了一口,舌尖尝到一点清淡的冷甜,感觉自己又清醒了一点。   宿淮双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边,侧头看了他一眼,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江泫道:“不用。你之前说,除非宿主死亡,翳影是无法转变附身对象的?”   宿淮双道:“嗯。”   “他附身的对象只能是活人吗?”   宿淮双道:“对。附在死物身上,他就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江泫刚想说,这未尝不是一种好的解法。找个死物将翳影封在里头,就不用想现在这样远离人世四处奔逃了。   但这话在心头打了个转,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这会儿外头的天色还是黑沉沉的,估摸着时辰刚过丑时初,月色向东移,在庙门前洒下一片澄澈的净影。江泫没在这时候来过这里,猜测过一会儿月影便会移进门槛里头,将前堂都照得亮堂堂的。   栖鸣泽的月亮总是一成不变的圆月,虽然漂亮、月光明亮,但总归少了几分味道。江泫很喜欢尘世的月亮,连带着这飘来飘去的月影也很喜欢。   月光漫过门槛的时候,后堂的火光慢慢弱了下来。柴枝燃尽了,宿淮双心事重重地盯着火堆,似乎是在出神,忘了添柴,江泫盯着堂前的月光,也在思考要是实在找不到就回江氏带点灵器出来,再……   “若实在找不到,便算了吧。”宿淮双道,“已经耽搁了很久了。”   这话同江泫心中的发展方向背道而驰,他愣了一下,转过头,看见微弱火光之下青年沉默的面孔。进了庙宇之后,他便将脸上的乌金面具摘下来了。   江泫道:“算了?”   宿淮双道:“嗯。你应当也有事要办,我继续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等待被附身之物死去,再想办法将他引走。他们将人排查过一遍,却漏了灵兽。虽然扶风镇一带死气弥漫,但并非没有灵兽走动。   灵兽同样是活物,可被翳影寄生。只是找灵兽要花费的功夫比找人起码多上几倍,他有时间耗,江泫未必耗得起。等江泫走了,他继续慢慢寻,若寄生的灵兽死了还好办,若死的是人,是他们细密排查之中小之又小的疏漏,他便上门谢罪,任凭对方的亲族处置。   青年的身体里头,藏着一颗剔透的琉璃心。外壳是冷淡的、漠不关心的,是多年备受命运捶打的缘故;然而心中道义长存,决计不愿让自身因果沾染无辜之人半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师门悉心教导、戾气与杀心消退后的熠熠明光。   或许在更早的时候,他是个只会将目光放在至亲至爱之人身上的私心满溢者,可越长得大、越受捶打,眼界便越广远、越明白自己背负什么,即使隐于世间,做了这许久的影子,也无丝毫怨言。   江泫默然片刻,也猜到了他的打算。   原本对于宿淮双的印象,只是一道模糊的剪影。他知宿淮双天资傲人,却身世惨淡、命途多舛,却远不曾想到他竟然如此鲜活。他受尽磨砺与苦难,却长成了一个内里温柔的好人。   从他替江泫从小二手中接过这坛柴花酿时,这独特的温柔便如同细丝,静默之间轻轻缠上江泫的衣角,勾着他去见一见他、去帮一帮他,和他坐在同一张青席上头挑弄篝火、观赏月色。   不能放着他不管。江泫想。   他凝视着宿淮双的侧脸,斟酌片刻之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中的问题:“跟着你的翳影,究竟是谁?”   宿淮双的身体一僵,双掌蜷紧成拳,堂中猛地陷入了难捱的沉默。   就在江泫以为他不会回答、想开口将这个不合适的话题引开的时候,侧方传来了宿淮双低低的声音:“是我的……师尊。” 第74章 藏玉于心6   虽然江泫早已有所预料, 这翳影缠杀宿淮双这么久他还舍不得杀,反而准备将他耗死,一定是对他十分重要的人。但他没想到自己会听见这个结果, 一时抿唇,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反而隐隐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有些事情就该让它模糊着, 挑明了到底不太好。   尤其是像江泫这种,碰见问题恨不得马上就解决了的, 听见这样的事情,更是难受。   如何解决?解决不了。   他沉默地转过头, 盯着堂前漫进来的月光看了一会儿, 心中隐隐萌生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若说给旁人听, 一定没人会接受, 但江泫想试试看。   “你知道炼翳影的方法吗?”   黑暗中响起了他轻轻的声音。   旁边没有传来回应。火堆已经完全熄了,江泫看不见他的神情,久违地感到一丝惴惴不安。毕竟是问这种问题,再怎么都不太好, 但他必须得问一问才行。   良久以后,宿淮双涩然道:“……我知道。”   知道?那便好办一些。   江泫道:“等找到你师尊,你便随我回去。”   宿淮双似乎转过了头,神色颇为诧异。江泫还是觉得这样摸黑说话有些奇怪, 拉开乾坤袋从里头取出一颗夜明珠, 又用灵力在上头划了几道,刹那之间后堂亮如白昼。   宿淮双看着他的举动,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青年闷声不吭地起身, 绕去前堂,出门去了。   江泫一个人留在后堂, 心中开始琢磨,要怎么才能将宿淮双带回去、怎么才能让宿淮双愿意被他带回去、怎么才能让族中的那些长老同意他将宿淮双安置在栖鸣泽。   他脑海里头杂七杂八地想了许多,却独独忽略了一件事:   他根本没向宿淮双做过自我介绍,宿淮双不知道他的名姓,也不知道他是江家人。   在宿淮双眼里,江泫只是一个来历不明、却又怀揣善意的好心道人。脸上不常有什么表情,说话时习惯性带些挥斥方遒之态,但做起事来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寻常人碰见麻烦都是转头就跑,他却愿意留下来帮忙。   是个好人。   宿淮双出去一趟,回来时,手中抱了一捆枯枝,视线状似无意地在江泫身上停留片刻。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眼神落在光线柔和的夜明珠上,许久不曾转开。这位不知名姓的道人长得实在好看,一举一动也独有气质,像是金玉之中细细养出来的仙门公子,但身上道袍隐隐有些褪色、坐在这样的环境里头也丝毫不嫌弃,看起来对这种生活颇为习惯。   然而若说家道中落,不可取。那一袋子鉴灵珠宿淮双是看见了的,用完就丢的手法他也看见了。这位道人的出身或许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没准是九门之中哪一族的嫡子,离家也许别有缘由。   但他想了这般多,却一句也没问。江泫的名字他也不问。   他始终觉得,如果江泫想说,一定会告诉他,若他不想说,那么他也不必多问。只要守在他边上就好。   青年抱着枯枝迈进后堂,重新将地上的火堆燃起来。夜明珠的光线虽然柔和,但还是太冷了。火焰是暖光,有温度,夜里也不会那么冷。   火光燃起来了,江泫便拣了一截柴枝在手里头,时不时伸手拨弄一下。原本这几天颠三倒四的作息都没能让他有什么大反应,此时思索如何将宿淮双带回家里去,心中竟然出现了货真价实的凝重之感。   无他,栖鸣泽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自从江槐尘仙逝之后,江泫就被推上了江氏家主的位子。那时他也不过十七八岁,还是个资历甚少的少年,幸得族中几位长老时时出手帮衬,才没有出大乱子。   然而处理起事务来,还是手忙脚乱。如此手忙脚乱三四年,后头慢慢也变得得心应手起来,甚至拉了江鸣岐一同下水,有了现在他在尘世云游、江鸣岐在族内书房里头焦头烂额的场面。   因此,族中几位老先生的意见是必须要尊重的。江泫是江氏有史以来最自由的一位家主了,具体表现为三番两次——当然,以年为单位——往世外跑,对于他的举动,几位先生竟也没多说什么。   自己往外头跑是一回事,真要带人回去,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心绪在“堂而皇之地带人回去”和“悄悄摸摸地带人回去”之间摇摆不定,觉得哪个都有可行之处,哪个又都有弊端。   江氏避世多年,一般来说,他身为家主,是要做好表率的。堂而皇之带外人进栖鸣泽,这叫什么事?一定会被族人的念叨淹死的。但是宿淮双又不能不帮。若知道炼化翳影的方法,找江氏的丹水先生看一看,反其道而行之,或许能为宿淮双的师尊唤回灵智,重新做个自在灵魂入轮回道。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宿淮双能解脱,他的师尊也能解脱。   江泫在想事情,不说话,旁边的宿淮双也不说话,活像两只闷嘴葫芦呆在一块儿。   然而宿淮双在想方才江泫的那一句话,琢磨着应该怎么委婉地拒绝——毕竟将翳影带回人家家里头,实在很添麻烦。   只是若要拒绝,方才江泫一提起来直接开口才是最好的,现在已经出去一趟、过了这么许久才出言拒绝,反而显得有些奇怪。   思虑重重之间,堂前穿来一道冷风,骤然将面前燃得好好的火堆吹熄了。   夜明珠也早已被江泫收回去,后堂霎时一片黑暗。江泫打算掏火折子来重新点火,却听见旁边错了拍的呼吸声,仿佛一下变得十分难受似的。听见这道呼吸声,江泫把手上拿着的火折子扔开,探出一只手摸黑扶住宿淮双的肩膀,却摸到对方僵硬紧绷的身体。   江泫心中隐有不祥预感,道:“你怎么了?”   宿淮双不答,咬牙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几息过后,他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竟然有些脱力似的向旁边栽去。   江泫自然不可能让他就这么倒了,换上双手去扶。谁知宿淮双此时似有千斤重,连带着江泫一块歪倒,险之又险地用上灵力撑好身体,这才没有栽到宿淮双身上。   “你……”江泫道,“听得见我说话吗?”   一片蒙蒙黑暗里头,他本看不见宿淮双的面容。可这是鬼使神差地一抬头,竟然看见黑暗中两道微弱幽冷的红光,底下烙着风氏牢不可破的瞳印。   江泫早些年外出办事的时候,曾经碰见过风氏的人。这家人但凡血脉纯些的,双眼的颜色都和普通人不大一样,瞳底印着风氏的家纹,代代传承久不变易。风氏子弟的眼瞳都是天生的,一般来说无法隐藏、也没有人愿意隐藏——这是风氏的印记,是血脉的象征、千百年荣光的证明。   早在听见宿淮双报上姓名的时候,他就该想起来的。青年身上有风氏的血脉,是风氏圣女风杳的孩子,是风氏近几代的担负族运的天命之子。之前江泫捡到的那块灵命牌,正是他母亲的。   但宿淮双什么时候开了瞳印、又是怎么将母亲的灵命牌从风氏带出来的,江泫全然记不得了。在这个世界呆得越久,从前的记忆就越模糊,撑死了只能记住几个关键的剧情节点,所以现在看见宿淮双的眼睛,才感到些许后知后觉的惊愕。   那双眼瞳被夜色包裹着,瞳底栖着浅浅的月光,颜色仿若一块纯净的沉玉。江泫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眼睛,冰冷漠然、带着几分非人之物的冷血与戾气,看得人心中惊寒,忍不住地心生警惕。   他撑着地面的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很快将心中陡然升起来的几分疑虑打消了。   在人所拥有的许多东西里头,他最不惮于交付的就是信任。   虽然没听到宿淮双的回答,但江泫还是打算先起来再说。但他身躯刚刚向后挪了几分,立刻有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后腰,纹丝不动地将他箍住,叫他一时动弹不得。   江泫觉得有点奇怪,心中不详之感愈发浓厚。   不再多想,他打算用灵力将宿淮双的手震开,方才引动灵力,神情就古怪地顿住了。   ——他的灵脉,被封住了。   方才宿淮双碰了他一下,用岐水门的秘法封住了他的灵脉。   江泫不动了。   他冷冷地看了一会儿躺在青席上的宿淮双,半晌后开口道:“衔云。”   后堂之中银光乍现。灵剑在失去灵力催动的情况下仍然显形,迅捷如电地向着锁住江泫身体的那只手臂刺去。果不其然,在即将刺中的时候,那手臂瞬间松开了,江泫得空后撤,衔云入手,向堂中掷出一颗夜明珠,照亮了原本黑沉的四周。   “宿淮双”仰躺在青席之上,原本束得一丝不苟的马尾被揉散开来,淌了一席如墨如流水的青丝。他就这么躺着,一双红瞳直勾勾地盯着几步之遥外的青衣道人。   江泫提着剑,这才察觉到,正是因为这双眼睛,方才自己才没察觉他的手绕到了自己身后要封自己的灵脉。   “我说怎么找不到。”江泫轻声自语道,“原来就在他身上啊。”   “宿淮双”闻言,唇角竟然向上一牵,从地上坐了起来。使用的身躯是人,行为举止也像人,但他越是起身、离江泫越近,越不像个人。那双原本澄澈美丽的红瞳此时变得浑浊不已,盯着江泫的目光像是在盯着几百年都不能吃上一次的好东西。   江泫慢慢举起衔云,对准了宿淮双的身体。   现在不妙。   宿淮双的师尊看上去已经快要饿疯了,而自己被封了灵脉,现在也没办法将他从宿淮双的身体里头拽出来。   糟,实在是糟。   更糟的是,江泫不经意和宿淮双的眼睛对视片刻,立刻如同被定身一般动弹不得,再反应过来时,翳影已经凑到眼前,用两只冷血的红眼睛打量他,口中发出几声怪笑。江泫头皮一麻,提剑便斩。   他没想伤到宿淮双的身体,只是想暂且将翳影逼退。果不其然,衔云澄澈的剑光一掠,那翳影神色一变,立刻向后倒退了三步,紧接着向墙角一招,招出了那柄一直被黑布裹缠着的灵剑。长剑无铭,江泫不曾得知它的名字,只知这灵剑红芒厉厉、煞气横生,是一柄饮血的冷刃。   下一刻,那剑芒便至眼前。   剑锋上附有灵力,江泫被封了灵脉,这一剑一定接不得。   他足尖一点,当机立断向后退出庙宇,衔云被他脱手掷出,与那杀意森然的红芒狠狠相撞,霎那之间红芒一烁,竟隐有溃散之意。   江泫向后退走,一边道:“衔云,不能伤他!”   剑刃之中飘来剑灵温煦细微的嗡鸣,让他不用担心。江泫从庙内退到庙外,横眼一扫,感觉一股冷气从脚升到头顶。   庙外密林的影子里,竟然全都是那天追杀宿淮双的黑面人!   更坏的情况是,月光被云层遮蔽,变得微弱起来了。它们似乎在此等待已久,见了江泫便如见了血肉的狼,尖嚎着扑啸而来。   此前江泫没听过它们发出声音,就算被宿淮双劈了斩了也不会发出半点动静,现在陡然被塞了一耳的刺声尖嚎,只觉头晕目眩,心中烦躁异常。   那翳影被宿淮双拖得久了,学精了,竟然直接想抢了宿淮双的身体!   他侧身一避,避过了前方黑面人扑来的一爪。再矮身一躲,躲过了迎头劈来的一剑。若从远处看,这群黑面人便如同密密麻麻的虫豸一般,穷追不舍地向江泫身上扑去,江泫避了又避,宽大的衣袖迎风而动,如同一片虚霭的雾影。   如此来回拉扯了半盏茶时间,在一只鬼爪即将抓住江泫衣角的时候,庙中横飞来一剑,似一片寒气氤氲的薄雪,在鬼群之中轻飘飘地走了个来回,缠着江泫的那一片影子便化作黑雾骤然消散。   适时月影乍现,原本打算继续扑上来的鬼群被月光一逼,退回了树林的阴翳里头。   衔云落回江泫手心,清冽的银光缓慢消散。江泫抬眼向庙门口望去,果然见翳影提着剑出来了。它的脚步不似方才那般利索,是衔云斩掉它太多眷属的缘故,那双红瞳仍厉厉如旧,被月光一映,似是积了一瞳的血,骇人无比。   但它在笑。毫无人性的、暴戾异常的、全然被食欲支配的,口中甚至流出涎水,目光死死地追着江泫,手中抓着宿淮双的本命剑,似乎在窥探时机。方才在衔云那里吃了苦头,它显然要谨慎一些了。   然而江泫避开他的眼睛,轻轻瞥了一眼他扭曲的神情,心中只觉得可悲。   宿淮双的师尊,已经不能说是个人了。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认不出曾经悉心教导的徒弟、认不出徒弟的佩剑,只知要杀人、要吃人、要发泄心中暴虐的狂欲。   那些黑面人是翳影的眷属,翳影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此时密密麻麻地缩在树影底下,如有实质的阴冷目光沿着江泫的背脊一遍又一遍爬过,简直是想在这里就将江泫拆了呈上去,献给它们的主人享用。   他心中升起些许犹豫。   将这翳影带回去,真能让他重新变回人么?   但现在又没有别的办法。他不可能给宿淮双一剑,将青年连带着他身体里的翳影全部都杀了,灵脉被封,用江氏血脉里头的神力冲破封印又需要时间,起码今晚是冲不破的。   正当举棋不定之际,剑灵的虚影浮现在他身侧。   “主君。”衔云道,“那位公子……似乎没有完全睡过去。方才同我交手,翳影并不能使出全力。”   江泫哑然片刻。   这岂非是更难办了?难道非等拖到天亮不可?还不知那翳影在宿淮双身体里头到底有多大副作用……   下一刻,他思绪一顿,很快看见了翳影附身的副作用。   死气侵蚀身体,青年的面容变得惨白一片,密密麻麻的筋络顺着脖颈攀上脸颊,竟已泛起了青黑之气。更坏的是,因为宿淮双在与他争抢身体的控制权,躯体僵滞、元神不稳,再这么下去,一定会出现江泫不想看到的结果。   他瞪着那翳影片刻,半晌以后,慢慢卷起了自己左手的长袖。   衔云似乎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愕然道:“主君,不可!”   江泫道:“可。”   他举起长剑,用衔云的剑锋在手臂上轻轻一划。霎那间剑灵灵元巨震,似乎快要崩溃一般,看见江泫白皙的手臂上开了一道血口,更是直接消散成光点,死死缩回剑中去。   江泫心道:对不住。   剑刃上灵光闪烁,全然没了方才的破军之势。那翳影似乎窥见了破绽,微笑着要提剑刺去,却见江泫站在月色之中,对着它举起了手。   几道殷红的血痕蜿蜒而下,顺着白皙清瘦的手腕流淌,滑过手背、淌入指缝间,顺着骨节分明的指节一路向下,血珠滴入零星的草叶之间。   原本枯黄的草叶根被江泫的血一浸,竟然有了回春的迹象。不过两息之间,草叶反青,亭亭而立,同方才干枯的死态有了天壤之别。空气之中隐隐泛起一丝清冽的异香,闻者心神大定,鬼物心驰神往,有好几只忍不住从阴影之中爬出来,被月色一灼,霎时间灰飞烟灭。   江氏是濯神的神民,体内拥有濯神的神力。他们的血对妖鬼的诱惑力极大,而身为江氏主脉唯一一位嫡系,江泫的血更是此生难求的仙品。   嗅见这血气,翳影的面上闪过一丝迷醉之意。原本被他紧紧握着的长剑脱了手,哐当一声落地。而主人视若无睹,咧开嘴角,脚步虚浮地向着江泫举起的手臂而去。 第75章 藏玉于心7   翳影一步一步朝江泫来, 江泫也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到月光最明亮的地方,就越安全,不必担心背后受袭。   最开始, 翳影的步伐走得飘忽蹒跚。越靠近江泫,它的神情就越欺近癫狂, 到了最后几步跨上前来扯住江泫的手, 用的力气很大,若此时松了手, 一定能看见几个刺目的红印。   江泫已经准备好被它咬了,微微皱眉将头撇向一边, 好一会儿过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死死掐着他手臂的力道竟然松开了些。   他心中有些愕然, 转回头去,从那双混沌的红瞳中寻出一丝清明。   宿淮双捧着他的手,额角、颈侧都爬满了青筋,看得出来他体内的翳影忍得十分难受。但两个灵魂僵持, 躯体迟迟无法下口,翳影都快急疯了,瞳中红光大盛,恼极怒极, 恨不得现在就下手把江泫撕成碎片, 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伤口没有止血,殷红的鲜血染了宿淮双一手。   他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愣愣地低头去看, 红瞳之中映血色,好一会儿过后, 不知是翳影夺身还是受了蛊惑,竟然慢慢弯下腰,将唇凑近了鲜血淋漓的伤口边。   血中有濯神的神力,原本江泫就打算喂给他、帮他压一压身体里的翳影,因此对宿淮双俯身的举动并不在意,谁知宿淮双捧着他的手腕好一会儿,居然就这么僵住,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江泫垂下眼帘,目光轻轻落在他的发顶。   从他这个角度,看不见宿淮双的脸,只能看见一头流墨般的长发。颜色很深,比夜色还深,上头铺着清冷的月辉,恍然间现出几分纯净的、雪银一般的颜色。等到江泫伸手去探了,才发现那是混在里头的几根银发,当下心中大骇:“这东西吸人生气!”   当下什么都顾不上了,按住宿淮双的肩膀将手腕凑近他唇边。   宿淮双的唇角猝不及防沾了血,舌尖尝到一丝奇异的滋味,登时心神大震,握着江泫手臂的手掌都开始颤抖起来。江泫腾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低声安抚道:“没事的。喝吧。”   这原本只是一句随心安慰,却没想起了反作用。   宿淮双如遭雷击似的,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双目赤红、形容疯癫,竟然向后伸手招来了自己的佩剑。江泫不确定现在操控躯体的究竟是谁,将衔云出鞘半分,面上隐隐流露戒备之色,以防翳影中途发难,乱剑斩人。不曾料想,那赤芒流转的长剑被招来以后,确实见了血,但不是江泫的,是宿淮双的。   他没有握剑,本命剑受召而来,直接从后方将他的身体刺了个对穿,完全没有留给江泫任何反应时间。他愣愣地握着衔云呆站片刻,低头的时候,看见自己青色的道袍上头被溅上一道刺眼的血迹。   面前的青年躬身,吃力地抬手,握住了身前本命剑的剑锋。握剑之时,灵光大盛,岐水门秘习的灵诀顺着剑锋淌入身体,沿着经脉寸寸刻入。   此举似乎会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宿淮双颤抖着吸进一口气,额上淌下冷汗,再抬眼时,露出一双温和沉默的黑色眼瞳。   受了一剑的痛楚,青年已然恢复了神智,灵芒氤氲之间,他脱力似的向后倒退一步,险些跌坐下去。   江泫语气之中不自觉带上焦急,抬高了声音道:“你不要动!是我不对,你别……”   宿淮双的呼吸顿了一下,咬牙道:“……不要过来……”   江泫被这一句定住脚步,隐隐察觉到了他要做什么。情急之下,他不顾宿淮双的劝阻,猛地上前两步要将他搭在剑锋上的手挥开,怒斥道:“你疯了是不是!你想把自己的元神一块打散吗?!”   可他现在被封了灵脉,与凡人无异,根本拉不开宿淮双的手。面前的青年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了,屈身跪坐上冰冷坚硬的地面,江泫同样矮下身去,伸出手臂扶着他,避免他直接栽倒在地上。   宿淮双低着头,凌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面容。江泫看不见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只知道他丝毫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手掰不开,右边的肩膀一重,他竟是直接将额头抵在了江泫的肩膀上。   江泫的手掌贴着他苍白冰冷的手背,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响在耳边:“下次……下次醒过来……就不知道是谁了……”   江泫的动作一顿,感觉心头有些发冷。   若不杀翳影,下次醒过来的,就不再是宿淮双了吗?   和这样的邪灵待在一个身体里,久而久之,原本纯粹的灵魂也会被染黑。他终究会被占去身体,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傀儡或鬼物吗?   江泫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   就在前不久,他们还好端端地一道坐在青席上头,宿淮双还给他递了颗果子。怎么没过几个时辰,就变成这样了?   “你……”他哑声道,“我先带你回去,你别动……”   灵力源源不断地被灌注入剑锋之内,长剑发出恐惧的嗡鸣。但江泫什么都做不了。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手足无措的时刻,心脏重重一跳,感觉被人攥住了呼吸,脑海里头一片空白。   绷紧神经回想半天,江泫想到了一个最简单的方式。   他已经用一只手撑住宿淮双的身体,另一只手拔出头上束发的木簪,刺开胸膛取了一簪心头血。宿淮双浑浑噩噩,无暇注意他,正方便江泫行动。   他用指尖揩了血,凭着感觉在宿淮双背后命门的位置上划了几道。这是最简单的护心符,不论是谁的灵力都能催动,正好借宿淮双的灵力开了,勉强护住他的心脉。衔云被放去了一边,两人跪坐在带血的泥泞里头,无论哪一个状态都不太好。   不知过去了多久,江泫周身灵感一松,感觉一直压抑身体的邪灵气息骤然消散。若此时用灵识探,便能知道翳影已然死去,正化作黑雾被宿淮双体内的灵力斥出。   翳影死了,他也完全没意识了,连江泫的肩膀都靠不住,倒进一边的枯草里头。   江泫心脏狂跳,耳边隐现嗡鸣。   他伸手将宿淮双翻过来,一边探他颈侧的脉搏。探脉搏的时候,好一会儿他都没感觉到应该感觉到的动静,不禁心中发凉,又察觉到是因为现在自己太紧张了,闭目连念好几遍静心咒,费尽力气将紊乱的呼吸平复下来,才重新将手贴了上去。   夜里头的风又干又冷,江泫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好一会儿,才从自身胸中的震鸣里头分辨出来指尖传来的、微弱的震颤。   一下、又一下。脉搏在江泫手底下跳动,他立刻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瓶历元丹,倒出两粒喂给宿淮双,打算习惯性地走流程,攥住他的手给他渡些灵力,灵台一滞才又回想起来,自己的灵脉暂时被封住了。   江泫动作顿了一下,忍住了想怒骂翳影的冲动,冷声道:“衔云,把这些杂碎都清理了。”   有些被他的血吸引过来的鬼物与凶兽,正在密林之中徘徊。   剑灵没有出现,长剑却应声出鞘,飞进黑压压的树丛里头。   江泫又给宿淮双喂了些续命固元的丹药,等待他呼吸脉搏都慢慢稳定下来,才伸手握住本命剑的剑柄,一手按住伤口、一手将剑锋慢慢从宿淮双的身体里头抽出来。   他从没碰见过这种情况,动作看起来颇为冷静,实际上脑海之中一团乱麻。在这个世界活了那么久,他没受过什么大伤,身边也没什么人需要他搭手去处理伤口,这样浑身是血满手鲜红的情况还是头一次。   好容易将长剑取出来,江泫用手按住伤口,慢慢等待喂进去的那几枚丹药发挥作用。生血固元止血聚灵的都有,入口之后蕴藏的灵力顺着经脉流淌,好一会儿后伤口的血总算是止住了。江泫动作小心地将宿淮双翻过来,见青年双目紧闭、眉头紧锁,额角和颈侧的可怖青筋已然隐去。   江泫打算先将他带回庙中去,结果手臂一动,自己的伤口就开始哗啦啦地流血。他胡乱在伤口周围拍了几道,背起宿淮双、将衔云召回袖中,有些艰难地回了庙宇后堂,将人放回干净的青席上。   他松了一口气,开始愁云惨淡地思索接下来怎么办。   原本打算是喂了血,等个一炷香,翳影怎么都该被压下去了。但没想到宿淮双对这种事如此抵触、也没想到翳影夺舍如此之快,更没想到他对自己如此下得去手,直接一剑将身体扎了个对穿,现下人事不省,颇有些无所谓自身死活的疯态。   算来算去,江泫心中后悔,觉得是自己思虑不周。   那时候他应该慢慢来的,急躁没有好结果。正是因为他太急躁,宿淮双才会受这么重的伤。   边想边踱步,脚下踩到了枯冷的柴堆。它们早就不燃了,如今后堂视物全靠江泫掷出的那一颗夜明珠,它映亮主人沾满鲜血的长袖和衣摆,触目惊心、狼狈异常,且由于现下失了灵力,连用净尘术清理一下都做不到。   江泫默了片刻,认命了。他就顶着这么一身狼藉在宿淮双身边坐下,没有弄脏青席的打算,于是坐到了席边的地面,背对着熄灭的火堆,静静地守着宿淮双。   青年躺在竹席上头,脸色白得吓人,甚至好像比方才翳影附身时还要白些。江泫盯着看了一会儿,安慰自己没准儿是衣服太黑了,所以衬得脸色很不好,如此在心中反复念叨几句,又凑近了些,伸手覆上宿淮双的额头。   温度很低,一额头都是冷汗,疼得够呛。江泫独独没带止疼的丹药,抿唇撕下一片尚且干净的衣角,将他额头的冷寒擦拭干净。   宿淮双安分地躺了一会儿,很快翻过身去,紧紧地缩成了一团。江泫看着他,这才感觉到冷。   他手臂上的那一道伤口不浅,同样流了很多血,胸口被刺了一下,取了点血,现在坐在堂中,半个身体都是冷的。这么两道伤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宿淮双有多难受。江泫于是起身出去,挑挑拣拣拾了些柴枝进来,用火折子点了燃了,搭起一堆温暖的篝火,将宿淮双往火堆边上挪了挪。   果不其然,他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来。   江泫拨开遮掩他面容的凌乱额发,目光有些怔然。   第二日日光一亮,他将衔云留在宿淮双身边,独自去了镇上,买了些有阵痛功效的药物、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回来后守着等灵脉的桎梏被冲破,唤来了栖鸣泽的拨云鸢。   他将宿淮双带回了栖鸣泽,藏在了栖鸣泽的禁地之中。与族中人斗智斗勇许久,总算平安无事地等到宿淮双将伤养好;他离开栖鸣泽那天,由江泫亲自送出去。他们并肩坐在拨云鸢之上,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宿淮双目上被黑布缠得严严实实,丝毫没看清出入栖鸣泽的路。他们在涿水分别,此后命运相错而行,九洲太大,江泫在而后数年的生命中,都未能再见他一面。 第76章 净玄渡心1   江泫醒过来之后, 发现自己躺在了床榻的正中央。   原本昨晚上疼得脸色苍白的伤员此时已经不见踪影,江泫坐起来环视四周,确认了这是宿淮双的房间。起身穿戴整齐后, 拉开门扉,扑面而来纯净的雪色, 晃得他微微移开了目光。   等再将视线挪回来之后, 江泫一怔。他上前两步,将手探出檐下, 接了数片簌簌的飞雪。   今日不知为何,雪下得格外大。天幕灰白一片, 漫天落雪静寂无声地笼下来, 覆去天地间一切杂声, 淹没生机、掩盖颜色, 原本艳艳不息的红梅被雪压塌了不少,凄凄惨惨地落地,寒风肆虐,死寂冰冷。   他在这样的寂静之中恍惚良久, 见一人拨开梅花从院子里头绕出来。是岑玉危,他今日没去九仙台上,反而守在院子里头,似乎在设阵试图救一救这些被雪压塌的梅花。   见江泫出来, 他立刻从梅花树底下绕出来, 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温润的眼瞳之中透出些微喜悦之色:“师尊!您的眼睛好了?”   江泫颔首。   岑玉危又道:“您看今日好大的雪。净玄峰已经许久不曾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弟子今晨卯时醒来, 站在院子里头看了好一会儿。”   江泫清淡的视线追着一片飞雪落地,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喜欢下雪?”   雪地中的岑玉危似一株朗朗青竹, 发顶肩头落满了碎雪。他站得笔直,笑着道:“师尊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跟着您回净玄峰的时候,也是这么大的雪。”   那时他穿着单衣,追着江泫飘飘的衣摆走,一路冻得够呛,却见前头的人背脊都不曾弯折半分,视寒流飞雪如无物,又似与它们融为一体一般泠然自在。   可惜这个问题拿来问江泫是没有结果的。他不着痕迹地将视线偏移几分,道:“暴雪天寒,压塌梅花。你在设阵?今日怎么没去九仙台?”   岑玉危却道:“师尊,九门会武昨日就已经结束了。”   江泫一愣,道:“结束了?”   青年点了点头。江泫让他先回走廊下来,眉尖微锁,道:“为什么没人叫我?淮双呢?”   岑玉危小心翼翼地从他旁边过,闻言答道:“我来叫过您的,师尊。只是您没有醒。淮双说不必叫了,让您好好休息……九仙台已收好,他现在在撷云殿中,等着宗主授印呢。仪式完成之后,便要送各家离开上清宗。”   “您现在要不要过去看看?”   江泫道:“自然要去。淮双夺魁了?”   “我随您同去。”岑玉危弯弯眼睛跟在他身后,语气中不乏自豪之意,“魁首正是淮双。昨日与岐水门对上,又只用了一剑。只是赢了之后没上云台,回净玄峰呆了半天。”   江泫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马上想起来,他身上有一道剑伤。受了伤以后悄悄在房中处理,若不是被自己撞破,一定谁都不打算说,他的几位师兄应当不会知道。   自己占了他的床榻,他又在哪儿休息?   江泫如此想了,便也如此问道:“他昨日宿在哪儿?”   岑玉危道:“原是打算守在房间里头的,被孟林拉去同住了。”   他丝毫没有探寻江泫为什么在宿淮双房间里头的想法,在他眼里,江泫做什么都是对的、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也省了江泫开口的功夫。   在落满梅瓣的石板路上走了一段,雪势慢慢变小了。等到江泫走出浮梅殿,原本淹没天地的大雪已经变成了细碎薄雪,今晨凋落的梅花化为尘泥,枝头又长新簇,挤挤挨挨、艳艳如旧。   两人一路行至撷云殿外,听见殿中末阳正在宣词。上清宗六尊的位置依次排开,有一个位置是空的;侧边坐的是九门带队参赛的长辈。参与九门大选的七位弟子跪坐在蒲团上聆听教诲,宿淮双在最前头,跪得笔直,态度板正地举起右手手掌。   每届九门大选,胜出者会得到主办场之主授发的奖励。也许是一件失传数年的极品灵器、也许是数不清的灵丹妙药、也许是独家的功法秘诀、也许是一个允诺。总之,无论哪一件拿出来,都能让世间修士望眼欲穿、垂涎三尺。   长尧授发的,是一枚法印。   无人能得知这枚法印的具体效用,但也没人敢轻视它。更令人抓心挠肺的是,现下在场的人里头,年长者不会询问、小辈想出言询问却不敢。   这枚法印到底是作什么的?护身护心?某种秘法?还是里头有长尧君的灵力,能让持有者境界飞涨的?   搞不清楚这个问题,在座小辈无不难受。反观最沉得住气的是江时砚和宿淮双,前者安安静静地跪坐在蒲团上头,后者默然不语,礼仪姿态无可挑剔,等待长尧授印。   那位不喜人世的仙人此刻正站在少年面前,垂着眼帘,正要将指尖点进宿淮双的掌心里。他的肤色很白,如同他散在肩侧的银发一般不染尘埃。眉目疏冷沉肃,烟紫色的眼瞳静若深潭,垂眼看世人,世人却从不在他眼中,如同瑶山顶的烟云像,叫人完完全全生不起哪怕一丝亵渎之意。   长尧的样子同上次见面、上上次见面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仙人长寿,但每次江泫见他,都恍惚觉得他身上的时间已经静止,不知不觉地相信,就算时移世易、物是人非,长尧也一定不会改变。   他会永远在苍梧山上,最终变成一枚与上清宗同寿的符号。   岑玉危守在殿外,江泫默不作声地立在殿前观礼。已经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了,断然没有他上前打搅的道理,况且现下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长尧和宿淮双身上,注意到江泫的就只有重月和天陵,在他的示意下也按捺住了出声的想法。   可下一刻,长尧竟然出乎意料地抬起头来,视线越过撷云殿中熙攘的人群,不偏不倚地落在江泫身上。江泫与之对视,辨认出其中细微的温和。   “你来了?”   声音仍旧波澜不惊,于在座众人的耳中听来与长尧君平日里说话并没有任何区别。然而传到江泫的耳朵里头,总觉得声调有些细微的差异,尾音也柔和了许多。   这点诡异的区别让他有些不自在,但想到长尧一贯待他很好,便也释然了,用挑不出错处的态度垂首一礼,道:“是。”   长尧忽然开口说话,殿中众人心中原本都有些惊讶。但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站在殿门口的江泫的时候,忽然又觉得不惊讶了,反倒认为这理所当然。   虽然长尧君寡言少语看着连五尊都不怎么乐意搭理,但他主动跟伏宵君说话,很正常的吧?   宿淮双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转过头来,视线先从头到尾在江泫身上扫了一遍,确认他没有脸色苍白、没有身体不适之后,才暗自松了口气。他似乎很想现在就和江泫说说话,奈何典仪进行时不可无礼,一眼过后便克制地转过头去,背挺得更直了。   长尧道:“落座吧。”   江泫颔首应下,如一道雪影聚散,再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已经到了六尊中空着的那个位置上。授印的仪式继续进行,长尧站在宿淮双身前,宽大的袖袍遮挡了少年的视线,让它无法飘去主座侧边的江泫身上。   但宿淮双心中并无抱怨,照旧恭恭敬敬地举着手掌。   长尧将他带回上清宗,这份恩情他一直都记得。虽不常见面,宿淮双心中总报有极大的尊敬,见面之时礼数也极为周全,然而长尧这样的人已不需要他的报恩,他便将感激之情放在心底。   仙人抬起手,似有若无地在宿淮双掌心一点。这一下的力道太轻,宿淮双甚至没有被碰到的感觉,只知道长尧抽手离开的那一刻,似有千钧的灵力从掌心涌入,霎那之间如泰山压顶,他闷哼一声,险些跪倒在地,幸好用一只手撑住了。   这灵力极度暴虐,迅速在他经脉之中走了个来回。不适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宿淮双心脏狂跳,眼前隐隐有些发黑,却听头顶上长尧道:“不错。”   什么?   江泫心知,长尧在夸赞宿淮双,受了一印还能支撑着没有倒下去。虽然不知道那法印的具体效用,但既然是长尧点下的,一定有无可替代的作用。只是自己的弟子看着实在难受,江泫盘算着一会儿典仪结束了稍稍检查一下。   授印结束之后,便是末阳致辞。这几乎已经成了每次典仪的经典环节,隔几个座位的清野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侧方年长者神游天外、座下小辈昏昏欲睡,宿淮双安安静静的跪坐在蒲团上头,视线不着痕迹地向江泫身上飘,却总是在他察觉之前移开目光,不知为何看着总有几分心虚。   江泫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猜测他心虚是因为明知自己不会答应,还趁着自己睡着偷偷带伤去参加九门会武,一时不知该作什么心情。这事情不大不小,他是此次九门会武的魁首,按理来说自己作为师长应当以鼓励为主,但若说不介意那道剑伤,肯定是假的。   宿淮双长大了,性格越发犟。江泫觉得这样不好,打算寻个机会叫他改改,到了最后却总狠不下心罚他。此时也是一样,明明颇为介意他的行为,可若他双瞳熠熠地来找自己,脱口而出的也一定是夸赞而非责备。   思绪游离之间,典仪结束了。散场的时候,年长者之间带笑寒暄、互相拱手,口中尽是“家中有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叫人羡慕不已”云云,颇有宴席之上推杯换盏、笑里藏刀的意思,然都是第二第三第四名夸来夸去,没人敢转首向座上说话。   一是因为长尧还没走,二是因为寒暄的对象是江泫。当寒暄的对象变成江泫的时候,大家总是会心照不宣地省去许多看上去很有必要的废话。   等到各家领着各家的小辈回去、收整好东西,便要从传送阵离开。等到人都离开,殿中清净不少,江泫原本打算领宿淮双回去,座上长尧却道:“宵儿,就在这里。”   江泫明白过来,他是有话要同自己说。余下五人也陆续告退,宿淮双被殿外的岑玉危叫走了,一时间偌大的撷云殿中只剩下江泫与长尧二人。   长尧起身,锦葵紫色的长袍之上,似有云影流动。他从座上下来,周身疏离人世的气息淡去一些,对着江泫招了招手:“去偏殿。” 第77章 净玄渡心2   在江泫的记忆之中, 他来长尧偏殿的次数并不多。偶有两三次是被叫来嘱咐事情,唯一一次主动前往是为了询问宿淮双的事。   这一次是长尧主动叫他留下来,但江泫心中却揣着疑问。其一是他授予宿淮双法印的功效, 其二是那天晚上,苍梧山底。   系统向他展示过那段记忆, 因此他也知道长尧和夔听都聊了些什么。后面缺的一段, 他猜测与江明衍有关,长尧或许知道些什么, 但细细思考过后,江泫还是觉得不能问。   长尧之所以抹掉他的那段记忆, 是不想‘伏宵’再知道夔听锁的消息, 不想他再和夔听有任何牵扯。不仅长尧一人的态度如此, 重月和天陵也有意瞒着他, 不让他知晓。   既然如此,他也不好再问,只将疑问埋在心底。   虽然他不愿想象,但只要江明衍活着一日, 他们总会再见面的。或许是通过宿淮双,或许是因为一些别的事情,未来无法预测,他没必要在上头徒费心力。   思及此, 他心下稍稍安定了一些。   长尧的撷云殿偏殿, 装潢一事是交由末阳去办的。不同于正殿紫柱金梁、声威赫赫,偏殿幽静,疏而不失旷, 雅淡而不流于简质,与同为其亲自动手修整的落墟峰风格天差地别, 简直不像是出自末阳之手。   角落里头落着一只小小的香炉,飘出极为清淡的香气。这种香气江泫在长尧的衣袖之间闻到过,想来是常年静坐于此,襟袖也生香。   得到长尧的示意之后,他们在案几两边相对而坐。桌上空空的,江泫略扫了一眼,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然而长尧观他神色,指尖微微一敲,案上便现出一套紫砂茶具、一坛清水、一只小泥炉。   江泫有些意外。对面的长尧道:“你似乎有烹茶饮茶的习惯。”   确实有。怪不得坐下来总觉得面前空空的。   他将宽阔的长袖扎起束好,抬手拾起浸在坛中的木瓢。这流程他无比熟悉,一边做一边还有闲心想:“实在奇怪。前几次来都是嘱咐几句就走,从来不曾这样面对面坐着过。”   他埋首问道:“宗主,您要和我说什么?”   长尧坐在对面,早先没有出声,温淡的视线缓缓地跟着他的动作走。听见江泫的问题,他终于稍稍抬起些视线,道:“为何我叫你来,就一定是要谈事情?”   江泫一怔,更加捉摸不透他的用意。   长尧看着可实在不像会找人聊天的性格,可他们现在这样坐着,不论怎么想,江泫也没法想到除了聊天以外的形容词。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长尧微微一顿,竟然主动开口了。   “你近日如何?”   江泫道:“很好。”   银发人视线静寂,听了这话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江泫姑且也就当他信了。他近日确实很好,治好了眼睛、也没什么额外的事情找上门、净玄峰上的日子也清净……只是他想着想着,忽然有些想不下去了。   好像也没那么好。   他还是惦记宿淮双身上那一道伤是怎么来的,又是谁给他下了藏真咒,要他保守秘密,连身为师尊的自己都不能说。   此前不觉得,被长尧的话头这么一引,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或许他的神色变化有些明显,叫长尧看出了端倪。炉上小火煨着茶,壶嘴里头飘出萦萦轻烟,透过它去看,长尧的面容有些模糊。   “似乎不太好。”长尧道,“听重月说,昨日你身体不大舒服,在净玄峰休息。”   江泫闻言微微一愣。这事一般只需要弟子向末阳报告,长尧是不去九仙台的。他之所以知道,一定是特意去问了重月。   想到这一点,江泫忽然感到有点不自然。长尧的优待给得理所当然,他却受之有愧。重月和天陵因为时常相处,他已能尽力做到泰然处之,在心中真正将他们当作师姐师弟、将每一份来自他们的关怀都郑重记下,然而与长尧之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生疏感在。   “没什么大问题。”江泫低声道,“想来是栖鸣湖水的缘故。”   他这话不假,栖鸣湖水浸润灵气,确实有极为强烈的安神功效。然而长尧凝眉不语,直到江泫斟满一盏茶放至他面前,才道:“眼睛,已经好全了?”   江泫道:“好全了。看得很清楚。”   长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看不出面上究竟是什么神情。茶盏被放回瓷托上,磕出轻轻一声响,长尧的声音也和这声响一般又轻又淡:“你待他很好。”   这个“他”自然说的是宿淮双。江泫原本猜测长尧会像重月天陵一样或劝解或强硬地要求他这种事不能再发生第二次,正愁应该怎么回答,却听长尧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闻言,江泫不假思索道:“自然很好。”   哪里都是好的。但若非要说他哪里好,就要费些时间一条一条地列出这许多好的地方来。   “是吗……”长尧轻轻自语一句,古井无波的视线挪去了窗外,落到一丛平平无奇的洁白野花上头。撷云殿外长着很多这样的野花,没人叫得出名字,只知道小小一朵一丛一丛开着,像是聚在一起的星星,煞是好看。   他盯着野花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弧度平直的嘴角竟牵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喜欢就好。”他道,“原就是带来给你的。”   直到出了撷云殿,江泫也没明白长尧的话是什么意思。   原就是带来给他的?   长尧下山救人是因为他吗?可宿淮双当时不过一名幼子,为何要将这样一位幼子带到他面前?   离开撷云殿几步,江泫耳边飘来几句絮语。   “孟师兄,你去呀!”   “我我我我我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伏宵君不会罚你的!”   “你你你你不懂——”   有一个声音江泫听出来了,是孟林的。抖抖索索,慌慌张张,仿佛有人要推他下什么火坑。   另一个声音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然而不等他想明白,一个人就猛地被推到他面前,幸得江泫及时止,才没有撞上。   孟林晕头转向地站好,一看江泫离他这么近,惊得魂飞魄散,连忙向后倒退了好几步,结巴着抱拳行礼:“师、师尊!”   江泫道:“何事?”   视线向一旁微微一瞥,看见一片慌慌张张缩进去的袖角。上头印着时隐峰的日月纹,是天陵的弟子。   日月纹甫一入眼,江泫便想起来了这熟悉感的来源。方才说话的另一个人,正是宿淮双那个叫傅景灏的朋友。他不在时隐峰,和孟林缩在撷云殿外做什么?   孟林很慌,孟林的嗓门更大了。他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江泫便皱眉道:“回净玄峰再说。”   在这里吵吵嚷嚷的,会扰了长尧的清净。江泫一开口,孟林便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立刻闭上了嘴。但闭嘴以后,他没有挪开回去的意思,反而用明明白白写着“救命”俩字的眼神看向了一边藏着傅景灏的方向。   僵持片刻之后,侧边冒出来一个头。   江泫定睛一看,是岑玉危,不禁有些愕然。   他还没回去吗?   岑玉危走出来以后,袖子还被另一个人拽着。于是,他又向旁边走了几步,像拉小鸡仔一样拉出了藏在一边、战战兢兢的傅景灏。傅景灏手里还扯着另一个人的袖子,于是岑玉危又多走了几步,拽出来一个身高矮矮、神色无奈的乌序,最后绕出来的是宿淮双。   他没拉乌序的袖子,走出来以后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之态,视线牢牢地黏在地面上。   江泫默然片刻,道:“都聚在这里作什么?”   岑玉危一脸抱歉地上前一步还没开口又被孟林挡了回去。傅景灏将希冀的视线投向孟林,眼神里头带着如有实质的热度,因为忘了手里头还有两片布料,死死攥着拳头,将岑玉危和乌序的袖子攥得皱巴巴的。乌序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向下瞥了一眼,选择装不知道。   岑玉危被压得死死的,孟林一个人站在排头和江泫面对面,勉力挑起了大梁。   “师、师尊,我们……在……呃,山下……”他结结巴巴地道,“在山下……包了一个……咳,雅间,要、要给……淮双……庆祝一下……”   他是真的怵江泫,有时候看见他的反应,就连江泫都暗自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吓人。殊不知在孟林眼中他和一座巨型冰山没什么区别,张口就是铺天盖地的冷气,且鉴于他被江泫罚下思过崖的次数在净玄峰弟子之中是最多的,在某种程度上,江泫在孟林心中也和思过崖划上了等号。   庆祝一下?   听见这几个字,江泫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弟子要请自己吃饭。当然,最后是谁付账还不得而知,总之几人一合计——尤其是傅景灏和孟林二人——不知拿来了豪情壮志,想起来要把他们的师尊一块捎上。   索性后头没什么需要处理的事,江泫便点头答应了。   见他点头,孟林先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随后面上露出真心实意的喜色。对于江泫来说,和这些弟子坐下来一块吃饭还是头一次。他也明白,自己去了倒也不用做什么,只需要坐在那里就好,重要的是难得被人鼓起勇气邀请,不能扫了对方的兴致。   得到江泫的同意,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向山门去了。 第78章 净玄渡心3   这几个弟子定下的雅间, 据说是山下最富攘的小镇里头品评最好的一家酒楼。当然,这“品评”源自孟林之口——大到伏邪除魔、小到买酒买菜,虽然上清宗弟子受到门规约束要在山上清修, 可休沐日他总是第一个跑下山的。   不能下山的时候便满上清宗地乱晃,成天找不到踪影。   傅景灏和宿淮双似乎对山下也颇为熟悉, 前者进了镇中便跟着孟林满大街乱窜, 宿淮双的视线追着他走了一会儿,放弃了劝阻的想法, 安安静静地和岑玉危一道走在江泫身边,时刻注意着周边挤过来的人流, 在谁的长发、谁的衣角即将飘到江泫身上的时候适时出手一挡。   行了一段, 至酒楼前。由小二引路登上三楼, 拉开雕花门扇, 里头便是早早定下的雅间。   雅间不大不小,却胜在清净。绕过立在玄关前的屏风,见堂内摆着乌木圆桌,桌外摆了一圈椅凳, 背后便是茵茵绿植。脚下是不知什么做工的软毯,花纹灵动,窗子是矮窗,铺一面青席、上摆一张竹编茶桌, 坐在窗边, 要将束着白绳的竹卷帘拉起来,才能听见底下街道飘上来的小贩叫卖声。   众人进屋,各挑位置坐下, 主座自然留给了江泫,宿淮双坐在他的右手边, 似乎低声询问了孟林几句,过一会儿又起身出门,似乎新点了些什么东西。   傅景灏豪气冲天道:“点点点!随便点!这顿我请!”   颇有挥手之间抛金洒银的气势。孟林一听更是不得了,立刻去加了几坛味道辛辣、如烈火入喉的“水”,一边点一边冲小二道:“记住啊,是‘水’,记住了吗?!”   小二一脸懵地点点头,看起来并没有理解其中的深刻意思。孟林手臂一伸,揽住他的肩膀,带着人出去了。他边走边挤眉弄眼地叮嘱道:“就是那个‘水’啊……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小二,还不明白吗?”   江泫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向门口瞥了一眼,比小二先明白了那“水”的意思。   真是胆大包天。他想。   但看在孟林没明着提的份上,他姑且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本以为他来了众人会有些拘束,没想到气氛意外地还不错,只要他不开口说话,应当就不会冷场,坐下来随便吃点即可。   静坐一会儿,旁边挪过来一个细瘦的人影。没穿弟子服,也是一身黑。江泫余光瞥见这衣服的颜色,心中想道:怎么自己的弟子都喜欢穿得黑不溜秋的?一个一个年轻得很,却都与鲜亮的颜色不搭边了似的。   来的是乌序。   他的脸色常年苍白,在上清宗内待了几年,总算稍微有点向白净转化的意思。他静静地站在江泫身边,声音很轻,却很和缓。   “师尊。”他道,“您的眼睛已经无碍了吗?”   江泫道:“无碍了。”   却见他踌躇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符纸。   “这是巫族的秘符。有凝神镇心的功效,也能祛邪。”乌序垂下眼帘,细细地解释道,“巫的眼睛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张秘符或许能起到一些功效。”   看不见的东西?   江泫倒是不觉得能有什么东西还留在他身上。他自己的身体,他再清楚不过,但看了一眼自己这位一贯寡言少语、难得主动来找自己说话的弟子,江泫还是收下了。见他收下,乌序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岑玉危坐在江泫身边,探究的视线在他掌心的那张符纸上停留片刻,最终却没有出言询问。江泫将秘符收好,宿淮双点完菜,折返回来了。   单看他行动自如的姿态,完全看不出来身上有伤。江泫却知那一道伤痕所在之处、伤口有多深,见他坐得端端正正、面上毫无异常,明白他一贯能忍痛。忍痛是为了不叫旁人看出端倪,不让人担心,可落在已经知情的人眼睛里头,总会生出几分挥之不散的不愉之感。   就该把他扣在净玄峰里头不让他到处乱跑的。江泫想。   他心情算不上好,惦记着去查宿淮双身上那一道剑伤,坐在桌边没怎么动筷子。他面前摆的都是些清淡的菜品,还有几道是宿淮双特意叮嘱挪了位置的,辣菜都被远远地挪到傅景灏和孟林他们那边去了。横竖他平常都是同一个表情,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异常,宿淮双却注意到了,搁了筷子,眼中闪过一丝无措。   少年压低声音道:“……师尊。”   江泫侧目,分给他一个视线。   但宿淮双叫了他以后,似乎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有点失落地抿住唇。过一会儿,他又小声道:“我的伤已经好了。”   江泫脱口便想说不信,但话到了嘴边一顿,愣是一个字也没说,满面都是寒霜。两人之间凝滞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结尾,席间几位满腔豪气,端着碗起身将宿淮双大夸一通;宿淮双起身回了,有点无奈地叫他们坐下。到了后头,乌序竟也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欲言又止的目光在他和江泫之中走了个来回。   傅景灏道:“阿序,你在看什么?”   乌序道:“没什么。景灏,你注意着点,不要让孟林师兄往师尊和淮双那边去。”   孟林几坛烈水下肚,面上已经泛起鲜明的红色。但他豪饮多年,酒量深不可测,上了些酒劲反而双瞳明亮,喜笑颜开地凑过去给岑玉危倒了一杯。岑玉危原本坐得好好的,面前被推来一杯酒,条件反射往后坐了些。   傅景灏见他似乎有些为难,头脑晕乎乎地想去拦,被乌序按住了。   “阿序?”他有点找不着北道,“你按我做什么?”   乌序轻声道:“两位师兄是这样的。”   曾经他也问过孟林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让岑玉危喝酒,得到了孟林神情严肃、内容丝毫不严肃的回答:“你别看他那样,他其实很想喝的。你是不知道,他喝醉了酒有多好玩儿啊!”   原本乌序觉得前半句没什么可信度,后半句同样也没什么可信度。可只要是孟林递给岑玉危的,他纠结半晌,最终还是会仰头喝掉。乌序数次看他端着酒碗神情纠结,久而久之,竟然觉得孟林当时的前半句话无比真实了起来。   这次也一样,岑玉危皱着眉头为难地看了一会儿面前清波晃荡的酒碗,最终迟疑地抬起了手,向瓷碗的边缘探去。孟林盯着他的手,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然而就在岑玉危的手即将碰到酒碗的时候,雅间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喧哗之声,似有四五个大汉踩着木梯跑上楼,口中骂骂咧咧道:“小兔崽子,你还敢跑!”   “往那边去拦他!”   旁边跟着掌故惊惶失措的劝阻:“使不得,使不得!几位声音小些,动作小些,有客人正吃着呢!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有什么人本店有小二帮忙找……”   “磨叽什么!再磨叽那小兔崽子跑了!”   喧哗声越来越近,竟是冲着江泫所在的雅间那边去了。宿淮双一听见声音就想拔剑,想起江泫就坐在身边,动作一僵,又老老实实地把送生放回原位。   孟林道:“师尊,我去看看!”   酒劲上头,他连江泫都不怕了,一把将摆在岑玉危面前的酒碗夺过来,叼着碗沿一口闷了,嘻嘻笑着起身向门口去。   “在吵什么呢?”他绕过屏风,一边询问一边拉开了门,“能否劳烦小声些?我们还在——”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下一刻,好好的屏风忽然被撞倒,直直地像着饭桌上砸来。一瞬之间各人皆有动作,江泫不过刚刚用灵识将其定住,就看见四面八方扑来的咒法剑诀一拥而上,生生将那块屏风捏作齑粉,在空中飘飘扬扬,洒了孟林一身。   “什么……呸呸……”他苦不堪言地呸了半天嘴里的飞灰,“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却根本没听见有人回应他。转头一看,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地毯上趴着一个脏兮兮的黑头发小孩,雅间内众人的视线都被他吸引了。还是岑玉危看不下去,抬手给了他一个净尘术,才把他从狼狈的灰尘里头拔出来。   坐得近的傅景灏和岑玉危也被波及,只是迅速收整好了自己,上前去查看那幼子的情况。再转头,门外果真站着四五位大汉、一个抖抖索索的掌柜,几人挤作一块,却不复方才声势浩大,反而个个瞠目结舌,更有甚者倒退几步,腿一软一屁股坐下了。   掌柜赔笑道:“原来是仙长!扰了几位仙长清净,小店实在感到抱歉……”   江泫道:“发生何事?”   许是他的声音颇有些不虞之感,众人听见,都条件反射地呆了一呆。趁着这个间隙,原本撞上屏风摔倒在地面上、似乎疼得爬不起来的孩子猛地从地上翻身,挥开四面八方想把他扶起来的手,一跃而起,向着雅间的窗口扑去。   他的动作很快,身高太矮、又蓬头垢面,没人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就已经扑到了窗前,踩着竹制的茶桌攀上矮窗的窗沿,毫不犹豫地向下一跃,急于逃离身后那群洪水猛兽。   只是他刚跳出去,就感觉颈间一勒,仿佛有一只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他当空提起,立刻不断挣动起来。片刻后,他的身躯缓缓上浮,被江泫用灵力带回了雅间。   一落地,岑玉危便快步上前扶住了他。几位少年靠过来查看情况,确认无碍之后,江泫将冷淡的视线转向雅间外头。   那几位大汉原本缓过了神,有些想进来的意思,被他的眼神一盯,却不知为何心中发怵,打消了进来抢人的想法。   原本好好的一顿饭,现在被搞得一团乱。宿淮双皱起眉头,手心还按在送生的剑柄上头,眼神隐有寒意。他看着年轻,门外的人怕江泫,却不见得会怕他。见他按着剑,抖了两下,又立刻鼓起声气道:“干什么?光天化日要砍人不成?”   宿淮双冷声道:“我不砍人。你们追他做什么?”   “自然有我们自己的缘由!这小东西咒死我老婆,我要让他偿命!”   一提起这件事,跟来的几个人面上畏惧之色弱化,激愤之情浮现。   “还有我娘!”   “他还咒死我弟弟!”   接下来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怒骂声讨,要让他们将这孩子交出去。污言秽语入耳,那孩子身躯一抖,下一刻不知从哪爆发一股大力,猛地推开了岑玉危的手,向着窗边跳去。 第79章 净玄渡心4   这一跳没有成功, 矮窗被江泫的灵力封住了。他奋力向外一扑,却如同撞上了柔软的棉花,又被弹回雅间里头, 摔进慌忙来接的数只手里头。   接住人之后,众人的手在岑玉危的示意下收了回去。他将这蓬头垢面的孩子仔细抱好了护住, 才抬起头来, 将视线挪到门外的大几位壮汉身上,微微皱眉, 目中隐隐含有责备之意。   “白日里头,不要喧哗。”他先是这么提醒了一句, 随后又道:“你们说这孩子咒死你们至亲, 可有什么证据?莫要口说无凭吓唬他。”   说到最后的时候, 他的视线不复温和, 反而带上了些冷肃之意,将为首那位想进来夺人的念头逼退了不少。方才这孩子二度跳窗之前,就属为首之人骂得最凶、最难听,岑玉危听了一耳朵, 脸色很快变得难看起来,孟林就站在门口,瞅了瞅岑玉危的神情,还是觉得他冷下脸来有些可怕。   听了岑玉危的话, 围在门口的人更是群情激愤、七嘴八舌, 吵嚷的无非是这孩子如何如何不详、如何如何古怪、如何如何忘恩负义,一时之间,门口聒噪异常。   江泫道:“住口。留一人, 说清缘由。”   这句话之后,房中骤然安静下来。孟林心中惊奇, 将头探出门外仔细看了看,见原本气得面红耳赤的众人都如同木雕一般站得无比端正,嘴闭得紧紧的,目中满是惶然惊恐之意。   孟林又顶风作案地伸手拍了拍,发现他们确实是说不了话,也动不了了。浑身能动的地方只有眼珠子,大多恐惧地胡乱转来转去。见状,他嘻嘻笑道:“别怕,别怕。师尊喜静,你们在他面前这么闹,还说不清楚事情,就只好请你们闭嘴啦。让你们安静些而已,没有副作用的。”   闻言,众人眼中的惊恐却没有变化。但好歹是不吵了。   江泫耳中一片清净,习惯性地想抬手拈茶盏,又想起现下是在饭桌上,并没有茶,于是作罢。他微微侧过头,对抱着幼子的岑玉危道:“如何?”   晃眼一看,他甚至都没有看见那孩子在哪儿。视线微微一定,才看见青年胸口的位置冒出来的半团乱糟糟的头发,岑玉危的手掌轻轻按住他的后脑、将他护在自己身前,一只手掌、一片袖子就将这孩子的身躯遮住了,足以见其瘦弱。   听见江泫的问话,岑玉危条件反射地想松手给江泫看看,刚刚松开一点,发现怀里的幼子又想跑,只好继续抱着。被严严实实抱住、隔绝掉外界的视线之后,他焦躁不安的情绪弱化了不少,只是仍然一声不吭,沉默得有些异常。   “没有异常,师尊。”岑玉危道,“只是个普通孩子。”顿了顿,他补了一句:“像是流浪在外的。”   此言一出,站在门外的大汉眼中有了明显的愤慨之意。宿淮双扫了一眼,知道下一步江泫就要解开一人了,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待命。却听江泫道:“孟林。”   孟林应是,抱着手臂绕着这堆人走了一圈,找了个看起来相对安静一些的,伸出手掌在他背上拍了两下,面带微笑地低声提醒道:“不要吵,好好说。被定住的滋味不太好受,就不要再来第二次了。”   那人受他一提醒,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不少。他哆哆嗦嗦的上前,学着方才孟林的样子笨拙地揖了一礼,赔笑道:“冒、冒犯了仙长,实在抱歉。只是我们出来抓那小兔……小孩,实在不是没有缘由。”   孟林点了点头,好整以暇地等着人接着问话。师尊看起来不大想说话,那肯定就是作为亲传弟子的小淮双来。谁知他等了半天,后面都没有声音,转头见宿淮双垂手立在江泫身边,视线落在地面,神色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怎么粗线条,孟林这时候也察觉到不对了。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在江泫身上一掠而过,心中懵然道:发生什么事了?不是在吃饭吗?   一边想,一边却要苦哈哈的接过差事,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是什么缘由?你此前说,这孩子咒杀无辜之人,可方才我师兄看了,身上神力、妖力、灵力皆无,亦无邪煞之气,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要怎么咒杀你们的至亲?”   那人听了,脸上浮现一丝茫然。这雅间之内坐的是一群修士,他是信的。方才碎屏风的本领、将他们控制住不能动弹的本领,他也是看到了的。再加上这群人个个气质异于常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现在这不普通的人发话了,说他们追了好几天的罪魁祸首可能是无辜的,瞬间就茫然了起来。   “普通……普通?”他喃喃道,“普通的孩子?”   观他神色,像是对此前的结论深信不疑。他辨别不出来灵力妖力邪煞气,之所以如此笃定,一定是因为有人这样告诉他了。   然而最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个快要瘦脱相的小孩,究竟为何被造出这样的谣言?   孟林皱了皱眉头,一直嬉皮笑脸的神色消失了。   “是谁跟你说的?”   那人茫然道:“……啊?”   孟林道:“我问,是谁和你说的,这孩子有问题?”   一听到这个问题,他的神色忽然激动起来,不自觉地抬起手来比划道:“是、是仙人!是仙人!仙人来帮我们的!”   看他手舞足蹈、语无伦次的样子,颇有几分奇怪的癫狂。孟林担心他又要发疯,上前几步提起手掌。   那人以为孟林要伸手打他,瑟缩了一下,清醒了不少,后退几步就想往同伴的身后躲。孟林停下脚步,感到有些哭笑不得,面上却没显出多少,将抬起的手掌收回来道:“这就对了。好好说话。这个仙人是什么来历?你们为什么会和他有交集?你们捡到这个孩子又是什么时候?”   见他放下手,大汉停下往人堆里头缩的举动,讷讷道:“我……这个孩子……”   听了他颠三倒四一番叙述之后,江泫大概理清了事件的缘由。   大约一个月以前,村里的人捡到了躺在路边的幼子。看他蓬头垢面,可怜的紧,几个女人就擅自做主将他抱了回去。洗干净了、吃饱了饭,才发现是个哑巴——从捡到他到把他收整干净,没人听他说过一句话,问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反应,又有人疑心是不是聋子。   小小年纪,又聋又哑,想必是被家里人丢了,一路流浪到村里的。不知是不是中州人,也找不到他的父母,众人就决定将他暂时留在村里,有空闲的人从房子里头收整出一间小破屋,来充当他的住所,平日吃饭都在村中人家里解决,按那句俗话来说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有福”。   可这孩子来了之后,村中怪事频发。有村民发现,他总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几个人看,眼睛很是瘆人。有人被盯得怕了,满心不快地问他在看什么,却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生涩的字:“你……你要死了。”   以前竟然是在装聋作哑!   那人大骇,平白无故被人咒,还是被这样一个诡异的小孩咒了。再加上不知为何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浑身发毛,顿时觉得十分晦气,提起扫帚将他从自己家里赶了出去。   此后,村里越来越多的人被他这样盯着“咒”了。原本就是一个从别处来的流浪儿,村民发了善心一人给一口饭养着,谁知他这样不知好歹,成天说些不中听的晦气话,叫村中一时怨声载道。于是,村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人将他赶出去了。   然而异变陡生。这小孩走了一晚上,最开始被他说大限将至的村民横死家中,紧接着一日之内,第一位、第二位、第三位……好几人都无故死去,且死状极其惨烈,有吊死的、有被活活吓死的、有撞墙死的,千奇百怪,个个死不瞑目。   此时,仙人出现,为他们指点迷津,这才有了他们一路追人至此,撞破雅间的一幕。   据此人所言,这位仙人,早在一年之前就与他们有了交集。当时村中有疫病出现,那位仙人正巧云游至此,抬手便治好了村中垂死之人,叫村民瞠目结舌、五体投地,询问了尊号,在他离去之后专门修了一座小庙敬拜。原以为不会再见,这次灾祸,仙人竟然又下来救他们了。   “仙人说的肯定没错!这人一定有问题!”他忽然握紧了拳头,双目之中爆发一阵狂热之色。“当初我娘病得那么重,仙人进屋看了一眼,第二天我娘就好了!这小煞星对着我娘说了一句话,我娘就得死,冤啊!我找谁去?再说了,他是装聋作哑,指不定有什么心思……说不定是山野里头的妖怪化的!”   越听越离谱。   江泫摇了摇头,不打算再听了。   那人还在扬手诉说,激愤道:“我们说这个孩子有问题,也不是空口胡说的!有没有问题,你们看一看他的眼睛,叫他说一句话,自然就明白了。瘆人得很!是灾星!那位仙长,你再继续抱着他,小心被他咒死!”   孟林语气不善道:“他死不死,由他自己说了算。我且问你,你说的那个看一眼就能救人的劳什子仙人,尊号叫什么?”   根据此人的叙述,那仙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很有可能,比一夜之间导致村民暴死的东西要邪门得多。   那村民听见他丝毫不带尊敬的语气,面上闪过一丝气愤。但他又怕孟林抬掌打他,缩了缩头,不情不愿地答道:“夔听。” 第80章 净玄渡心5   夔听?好奇怪的名字。   孟林摇了摇头, 认定这是不知道那个犄角旮旯里头的江湖骗子。他还待继续再问,却听后方的江泫道:“孟林。”   这是让他止言的意思。孟林飞快地领悟了,退回门内, 道:“是,师尊。”   江泫又道:“你, 进来。”   话音刚落, 门外的人被他的灵力提进门里,原本打开的门扉骤然合上, 发出一声巨响。江泫却不管这些,心中情绪十分凝重。   将人提进来之后, 江泫冷声道:“你所言之人, 面貌如何?”   被这么提了一遭, 那人看起来吓得够呛。再一看同伴都被关在了房间外头, 房内只有自己一个人,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惹这些人生气,一定没有活路,顿时两腿一哆嗦, 就这么在软毯上头跪了下来。   “我错了!我错了!这小孩没有问题!”他哭天喊地道,“求仙长手下留情,我上有七十岁老爹,下有七八岁的儿子……”   旁边宿淮双的额角猛地一跳。不知为何, 在听见夔听二字时, 他心中横生一股难以抑制的戾气,平复再三无果,手掌在送生的剑柄上头摩挲了几下, 凸起几根明显的青筋,费了许多力气才让自己止住一剑让这人闭嘴的想法。   他站在背后, 又无声无息,江泫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村民刚开始大哭求情,孟林就几大步跨过来,往他背上拍了一道止水符。这道符箓拍下去以后,村民的情绪一下子稳定下来,面上闪过一丝茫然之色,张开的嘴也慢慢合上了,仿佛压根不知道自己方才在害怕什么。   孟林道:“这就对了。好好说话——师尊刚才问你,你所说的那位骗、咳,仙人,长什么样子?”   那人呆呆地抹了一把脸,仿佛从未体会过这等心如止水、灵思澄明的境界。抹完脸后,他讷讷地开口道:“看……看不清脸。一身都是黑色。”   孟林又道:“穿黑色的人天底下多了去了。你看我们里头不就有几位?有没有什么明显特征?”   村民道:“有的。头上有个竹盖子,就是盖子上的黑布把脸蒙住了。”   听见这个描述的一瞬间,江泫脑海中立刻浮现了元烨那顶黑纱斗笠的影子。那斗笠诡异得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所化,刺它时能听见尖叫,消散时遍地都是妖气与黑烟,邪之又邪,叫人印象深刻。   但之前在姑胥城,元烨确确实实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夔听接着这个空挡留下一道妖力在宿淮双的眼睛上,后来被他转移了过来——无论如何,元烨已经死了。   那出现在村子里头,戴着黑纱斗笠、报上夔听名号的又是什么人?元烨的接班人,夔听的新容器?   这个想法在江泫脑海中过了一遍,又迅速地被他否决了。   妖神自傲,显然不是随便挑容器的性格。元烨的身体显然已经被他养得相当服帖,用起来算得上合适顺手,也许它突发奇想大发善心将元烨救活了也有可能,妖神已有神格,将已死之人复活这等天方夜谭,也许真能做到。   但无论如何,得先去这人的村子里头看看。   他又挑拣着问了几个问题,从村民那儿得知村子的地点、村中有人暴死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逝者已被妥善安葬,‘夔听’正是在葬礼之后出现,为他们指明所谓的罪魁祸首,叫他们一路追着人来到这里。   那孩子缩在岑玉危怀里,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若非聋哑,这份安静就过了头,总让人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江泫起身走到他们面前,岑玉危会意,小心翼翼将手臂放下来,察觉到他有挣扎的意向,口中轻轻安抚道:“别怕,师尊不会伤害你的。”   也许是他的安抚起了效果,幼子果真慢慢安静了下来,被岑玉危哄着慢慢转过身,露出一张苍白瘦弱、满是惊慌的脸。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瞳向两只透不进光的黑洞,寻常人若与他对视久了,必定感到心神不稳、心中大骇。但江泫看着这双眼睛,莫名觉得熟悉。   好歹人是转过来了,江泫亲自用灵识检查一遍,发现正如岑玉危所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他的心思在夔听身上,给不了这孩子太多关注,起身嘱咐岑玉危道:“妥善安置。”   而后又道:“淮……”   说了一个字,江泫猛地一顿,想起来宿淮双和夔听之间特殊的牵扯。再加上他现在身上还有伤,与夔听有关的事必然有风险,江泫不愿看见他出什么意外,硬生生改口道:“……孟林,准备走了。”   孟林被点了名,没想到这次竟然是自己跟着去,立了正战战兢兢道:“师尊!其实我可以留下来照顾——”   剩下半句话被江泫的眼神堵了回去。   这是立刻就要准备走了。原本闭得紧紧的大门自动弹开,露出外头一堆杵得好好的“木桩子”,掌柜察觉到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早就跑了。江泫走了几步,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定身术自动解开了,一堆汉子如同被推倒的木瓶,横七竖八地坐倒在地,个个大张着嘴,心有余悸地喘气。   他既然点了名,其他人自然要留在这里。孟林生疏地跟上他的步伐迈出门,刚走了不远,又见江泫突兀地挺住步伐,折返回雅间门口。   江泫是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自己弟子的固执性格。宿淮双对自身没什么珍惜的情绪,总是视身前的险境如无物,并且丝毫没有应当避开的自觉,相当固执,相当难劝。江泫怕他自己一个人跟上来,走出几步又折返回去,特意叮嘱道:“你不要来。”   宿淮双的脸色更白了,像是被人当空刺了一剑。他看着那片纤白的衣角消失在门口,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怔然片刻,慢慢松了开来。   傅景灏察觉到他情况不对,一脸懵地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摆满被动得七七八八菜品的桌子,最后看了看宿淮双,以为他是为庆功宴中途江泫离席心中介怀,立刻凑过去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道:“都是意外,都是意外。谁知道会发生这么一出?哎,你不要难过。不过伏宵君为什么没带你出去,真是奇怪……”   前头的话宿淮双原本垂着眼帘安安静静地听,听到最后一句,他猛地拨开傅景灏的手,语气僵硬地道了句“回峰了”,就大步离开了房间,留给傅景灏一个孤冷的背影。   傅景灏不明所以,转头向乌序望去,见少年似乎叹了口气,道:“你说错话了。”   傅景灏莫名道:“我说错什么话了?”   乌序还待解释,却见傅景灏猛地被一只瘦小的手拨开。说是拨开并不准确,是傅景灏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顺势让了一让,刚刚侧过身去还没站稳,就听见一道沙哑稚嫩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大声喊道:“乌序!哥哥!”   定睛一看,是这孩子从岑玉危怀里跑出来了。   乌序一直站在岑玉危背后,没有出声说话过。这孩子一直死死缩在岑玉危怀里,从乌序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头乱糟糟的黑头发、一小块白得异常的皮肤,方才转过去时,也不曾费心关注过全貌。   但他一开口,这孩子仿佛受到了什么莫大的刺激一般,猛地从岑玉危怀里跳出来冲到乌序面前,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视线比之前专注狂热许多,已经上升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程度。且他一开口,房间里的众人就猛地明白了他无论怎么问都一直不吭声的原因——声音太独特了。声线同乌序有很大的差别,但让人汗毛倒竖的感觉却如出一辙。   这是从出生就被刻在他们身上的、无法隐藏的鲜明印记,听见这孩子声音的瞬间,在场的人便立刻意识到,他和乌序一样,都是巫族。   乌序听见他的声音,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他像是努力挣脱控制的人偶一般,好一会儿才勉力一点一点低下头,将视线挪到面前孩子的脸上。   陌生,无比陌生。   从没见过这张脸。   每一个族人的面孔,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确信族人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孩子。但对方知道他的名字,叫他哥哥,视线几乎快要将他的身体烧出一个洞来。   “我找了你好久!你不在海陵,怎么在这儿?”他想扑上去抱住乌序的腿,抬头看了好一会儿,似是觉得眼前的少年有些陌生,最终作罢。但他没抱乌序,却上前扯住他一片衣角,用力将他往房间的那头拽了拽道:“走,快跟我走……不要留在这儿!这里四处都是人,你会被打的!我们回海陵,族长伯伯、芊芊姐,大家都很想念你,我们快些走、快些回去……”   听他语气,心急如焚。他的血脉似乎非常纯正,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听得岑玉危和傅景灏都头晕目眩、心悸无比。   乌序无意间瞥见他们的反应,猛地回过神来一般,探手将幼子揽进自己怀里,倒退几步走到窗边。江泫走了以后,他设下的灵力屏障也消散了,乌序抱着孩子从窗边翻下去,衣袂翻飞之间,像是一只枯死的黑蝶。   他施了障眼法,一路带着人跑出小镇,跑到偏僻的荒郊,在一棵大树下头张开手臂将这个瘦弱的孩子揽进怀里,凑近他耳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已经习惯低声说话了,且每一句话都尽量简洁。将嗓音压低的时候,他的声色轻柔,似有雾气氤氲。然而此时瞳孔紧缩,抱着孩子的手一直在抖,这颤抖由手部蔓延至全身,到了最后,他紧紧地抱着人埋下头去,像是抓着无边海岸上的一根救命稻草。   “你是谁?乌旸?乌南?乌唳?”他语速极快地道,“你怎么在这?谁让你来这的?族长呢?还有没有其他人?”   幼子紧紧地拥抱他,在他耳边道:“乌南,乌南,我是乌南!我不知道……有人让我来找你……你为什么离开海陵了?族长伯伯说了,我们不能出去,绝对不能出去的!我们快走,我们回家,这里好多人……”   乌序盯着面前的地面,喃喃道:“我们没有家了。”   乌南细瘦的手臂环绕着少年的脖颈,闻言呆了一下,道:“为什么?”   乌序道:“海陵已经没了。”   怀里的身躯静默了一下。慢慢的,环绕着他脖颈的手臂收紧了,像是缠着他的两条蛇。乌南的两条手臂幻化成阴森的黑色短纱,稚童的灵魂被吞吃回去,在人间行走的虚幻自由破碎,鬼物化作的身体现出原型。   一个女人的声音吃吃笑道:“哥哥好残忍,阿南可记不得海陵什么时候没的呀。”   乌序搂着那截海浪一般不住涌动的黑纱,搂着被困锁在里头的、族人的灵魂。他漠然地垂下眼帘,两只深渊般的眼瞳中渗出极其恐怖的冷意。   “主人叫我来提醒你,不要忘形,乌序。”她森然道,“主人让你去做的事,就算你死,也必须做到。”   乌序道:“我明白,衣姬。”   缠绕着他的两只胳膊松开了。黑色短纱在他怀中化作雾气消散,少年在树影底下站起身来,凝视着最后一缕黑烟散尽。衣姬走了之后,乌序抬手,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是麻痒之意,不用想也知道,一定长满了红疹。今日天朗气清,阳光甚好,方才出来的时候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取走靠在墙边的墨竹伞——那是宿淮双在入门选试上天阶前给他的,他一直用到了现在。   在树荫下驻足片刻,乌序抬脚迈进了阳光里头,慢慢向酒楼走去。 第81章 净玄渡心6   顶着平日里避犹不及的日光, 在不少镇民一样的眼神中,乌序就这么走回了酒楼的雅间里头。房间门口洒满屏风破裂的木屑,桌上摆满残羹冷炙, 椅凳翻倒,竟是已经人去楼空。   他的视线转向墙角, 见原本好好靠在那儿的墨竹伞也不见了。   少年在一片死寂的雅间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白昼的光线也映不亮他的神情。良久以后,他挪动步子打算离去, 却听背后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阿序!阿序!你突然跑哪去了?外头太阳那么大,你没带伞啊!”   乌序回过头, 看见走廊里头攥着那把墨竹伞、急匆匆跑过来的傅景灏。岑玉危紧随其后, 见他面上颇多红疹, 长眉一凝, 边走边从乾坤袋里头取药,一边道:“怎么都一声不吭就跑了?淮双也不知道去哪了……”   他们一同围上来,衣襟上都沾着阳光的余温。乌序手里头被塞进一把伞,还没捂热又被抽了回去, 转而又被塞进一瓶药。傅景灏道:“怎么长这么多?疼不疼?痒不痒?快快,岑师兄给的临清丹,吃下去就好了!”   乌序抿唇,拔开丹药瓶的木塞, 从里头取出一粒喂进口中。临清丹入口即化, 他周身那些麻痒难耐的红疹慢慢有了消退的迹象。   “多谢师兄。”   他轻声道。   岑玉危道:“你我是同门师兄弟,亲如手足,何必言谢?阿序, 方才那个孩子呢?”   他这样一说,傅景灏也想起来了。   “你怎么突然就抱着你弟弟翻出去了?”这话刚说出口, 他就卡了一下壳,小心翼翼道:“他……是你弟弟吧?我听见他叫你哥哥来着……”   乌序低头将丹药瓶的木塞塞好,伸手递还给岑玉危。他原本微微低着头,随着这个动作慢慢抬起脸来,露出一双情绪复杂的眼睛。   乌序一直是清清淡淡的。同他说话,会有回答;叫他做事,不日便结。但他的神情和眼神也从来清淡,情绪仿佛都被压在了水面之下,叫人辨识不清,傅景灏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眼神,不禁愣了一愣。   但很快,他就僵住不动了。旁边的岑玉危也是如此,同乌序对上视线的瞬间,脑海就变得一片空白。   乌序盯着他们,轻声道:“方才没有人进来。没有什么孩子,我也没有弟弟。”   岑傅二人立在他面前,瞳孔呆滞地点了点头。确认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以后,乌序退后两步回房中,从袖中抽出手帕捂住嘴唇,鲜血争先恐后地从嗓眼冒出来,他撕心裂肺地呛咳一阵,纤白的绢帕很快被染得血红。   他的血脉没有乌南纯正,再者用血脉的力量修改人的记忆,原本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修改修士的更是难上加难,稍有不慎便会伤到根本。   这阵难捱的痛苦过去之后,乌序平静地将脏污的手帕叠好,又取出一张将沾满血迹的嘴唇擦拭干净。收整完自己以后,他掐诀烧毁了两张手帕,看着它们散成灰飞落进狼藉之中,才走出门去,解开了岑玉危和傅景灏身上的术法。   苏醒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傅景灏眨了一下眼睛,花了一点时间理清现状后,第一时间是神色一变,一拍脑门道:“我说错什么话了?哎呀不对,淮双去哪了?”   他探头往房间里头看了一眼,无果。又道:“师兄,阿序,你们先回去,我去找找淮双在哪!——你的伞怎么在我这?”   言罢着急忙慌地将墨竹伞塞进乌序手中,向楼梯口跑走了,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乌序看着他的背影,握着竹伞的指掌慢慢攥紧了。   *   江泫带着孟林在乡间小道上走,前头走了一个缩着肩膀带路的,正是被提进房间那位,名叫李平。后头跟着一大串,都是屏声静气地走,浑然没了方才那股闹腾气势。   走了一刻钟,隐隐能看见一个挤满茅草屋的村落。李平道:“仙长,斜阳村就在前面!您还有什么要问的?我带您、呸、我带村长来见您!”   江泫道:“不必。”   他在石子粗粝的小道上遥遥看了一眼,立刻辨识到盘旋在小镇上方的、冲天的妖气。似是有妖物盘踞,然而其中夹杂着几分江泫再熟悉不过的妖气——来自于妖神夔听。   不多,但确实有,且存在的时间非常长。夔听曾经曾经操纵着他的容器来过这里,并且留下了那么几缕妖气。   普通人是看不到这些的,在他们眼中,斜阳村还是如同往常一般平静,殊不知早已有邪物盘踞作恶,这才有了他们口中所说、以前那次致人死亡的疫病。此前江泫便觉得他们情绪激动得有些异常,想来就是长期受妖气影响的缘故。   他们进了村子,让李平带路直奔斜阳村村民为夔听修的小庙而去。村里许久不来外人,还是两位看着就不太好惹的人,一路上都有村民在院子中、门后探头探脑,不知揣着什么心情悄悄观察。   江泫本不在意,走了几步想起来什么,对孟林道:“去打听一下。”   孟林茫然道:“打听什么?”   看他神情,方才一定在神游天外。江泫叹了口气,道:“问问逝者曾经是否感染过疫病。”   孟林恍然大悟,猛点两下头,从队伍里头窜出去了。江泫由李平带路,挥散了后头跟着的一堆村民,很快便看到了村中人修筑的小庙。   确实是小庙,虽然占地小,却尽可能地修得精致了。泥墙敷得很平,以瓦作顶,木门正开,门上请了雕工师傅刻了许多古怪的纹路,大约是江湖骗子口中的神纹。小庙只有前堂,目所及之处都打扫得很干净,有一方供桌、几支燃尽的香、供奉的蔬果。   供桌后头放着一块打磨整齐的石台,台上立着一樽泥塑像。看塑像,乃是一位身量不高的青年,站姿板正,向前探出手,仿佛要为众生指点迷津;看不清脸,却莫名感觉他在笑,头上带着一顶斗笠,上头垂下不知是纱是布的东西,随着衣袂飘飘扬起,衣摆上头依稀可见雕刻出来的竹纹。   江泫站在泥像前头打量片刻,很快辨认出了这尊塑像的原身。   元烨。   不是他又能有谁?   此人心智不稳,有夔听傍身不死不灭,行事乖戾残忍,同一个拿着烙铁笑嘻嘻四处挥舞的幼童没什么区别。   世上早就有了夔听被封印在苍梧山下的流言,它让它的容器四处作恶留名,恐怕有些散播“妖神夔听现世”、动摇人心的意思。做些小偷小摸的动作就留下名字,真正的恶却被揣在暗处隐秘进行,因为不曾留下证据,姑且将渊谷玄门三首之一的名号保得好好的,简直让人如鲠在喉。   脚下的这片土地被妖气浸润,江泫总觉得此地的空气都是脏的,皱着眉头转身走出小庙,迎面便是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的孟林,抱拳道:“师尊,确有此事!”   江泫道:“讲。”又转过头对后头不知该不该跟上来的李平道:“带我去村长家里。”   孟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语速飞快地汇报自己打探的结果:“我去问了好几家,发现逝者都是以前感染过疫病,被那位‘仙人’救活了的。只是活了以后,总有各式各样的毛病,有的分不清东西,有的辨不清颜色,有的直接成了痴傻之人。另外,我去坟冢那边看过了,新下葬、也没到必须离世的时间,但没有徘徊的魂魄……怕是做了什么东西的口粮。”   带路的李平转过脸来,露出惊恐的神色。   “仙长,我们村里是遭什么了?”   孟林看了他一眼,朝着小庙的方向怒了努嘴,道:“遭‘仙人’了。”   李平脸色大变,立刻转过头去,仿佛听见了什么不该自己听到的东西,脚下如飞,很快到了村长家门口。江泫心中揣着事,随口道:“孟林,你去解释。”   听见他说话的语气,孟林一个激灵,险些原地跳走。但他还是乖乖上前敲门,一边敲一边道:“村长,村长开门!上清宗的人来啦!来查鬼的!”   江泫站在他身后,闻言被噎了一下。要同人说事,拿出身份是最简洁明了不费力气的方法。上清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仙宗,住在中州的凡人大多有所耳闻,宗内之人上门驱邪,没有哪个不开门的。   果然,几声之后,木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为了规避背后的冷气,孟林带着他的弟子玉令一下就窜进门去。他在宗内多年,为此类事件下山的次数数不胜数,处理起来相当妥帖,不需要江泫多作担忧。   很快,门前就只剩下了江泫和李平二人。   高大的汉子局促地搓了搓手,试探性地问道:“仙长,您、您不进去吗?”   明眼的都看得出来,这位是领头的,是里头那位年轻小伙的师父。这位不发话,他真不敢走。   江泫道:“我不进。”他的视线挪到李平身上,又道:“多谢带路。这里没什么事情了。”   李平有些受宠若惊似的,揖了几下,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走了。周边骤然安静下来,江泫走进一家农户的家里,向他们借了一柄柴刀,在他们战战兢兢的目光之中,提着柴刀迈进了小庙。   他驻足凝视着泥像的面容,伸出左手,在供桌前叩了三下,轻声道:“归位。”   话音未落,混杂于空气中的、属于夔听的那几分妖力被他的灵识牵引着,慢慢融进了元烨的泥像之中。随后,他抬起手,扬起柴刀向前一劈——灵光迸现,石台上的泥像瞬间碎成好几截,从台子上头滚落下来。   一片泥灰的狼藉里头,滚出一团血色翻涌的雾气。这是夔听妖力的凝结,光用灵力是解不掉的。江泫将它封起来揣进袖中,打算回去问一问重月栖鸣湖水还有没有剩,若没有就再想些别的办法。   思虑重重之间,他已经从小庙门口走到了斜阳村的边缘。   因为心情不佳,面上无甚表情,在外人看来又冷又煞,叫人不敢接近。这是上清宗伏宵君的常态,却不是江泫的,硬要说的话,他不常这么对谁冷着脸,大多数时候态度都挺好——   今日是个意外。更意外的是,他自己都不清楚心中烦躁的由来,直觉是事情积压在一堆的缘故。   走了几步,脚步一顿。   面上传来一点陌生的湿意,江泫怔怔地抬手,用指尖一抹,看见一抹清亮的水渍。很快便是第二滴。绵绵如织的细雨从天幕上洒落下来,江泫抬头一看,竟不知什么时候阴了天。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很久没碰见过雨天了。 第82章 净玄渡心7   处理完斜阳村的事情之后, 江泫带着孟林冒雨回了上清宗。   雨下得不大,走了一路,也只将头发和衣物浸上淡淡的湿气。一回到净玄峰, 就看见愁云惨淡蹲在主殿门口的傅景灏,岑玉危正从殿内走出来, 看见一身雨气的江泫和孟林, 似乎被吓了一跳。   显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淋雨,但还是大步上前迎上来, 道:“师尊!”   江泫看见岑玉危,立刻想起了方才雅间里头的那个孩子。他的视线在殿内环视一圈, 并没有看见幼子的身影, 正想问一问他如何安置的, 余光瞥见了一旁蔫头巴脑的傅景灏。   傅景灏:“见过伏宵君。”   声音也恹恹的, 提不起什么精神。   江泫道:“为何还不回时隐峰?”   并不是江泫有意赶他走,而是因为时隐峰有晨午晚练,他告的假是中午的,若傅景灏还不回去, 今日的晚练一定会迟到。   傅景灏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伏宵君,淮双不见了。”   江泫的身形一顿。   岑玉危道:“师尊走后不久,淮双突然一个人走了。也没说去哪了, 我和景灏用玉令找了很久, 但不管是在山上还是山下,都没找到人。”   用玉令找都找不到,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江泫的眉尖蹙紧, 又问道:“阿序呢?”   岑玉危道:“阿序不太舒服,在自己的房间休息。”   江泫道:“我待会去看。”   言罢匆匆转身, 踩着地上薄薄的积雪,向山顶的遏月府走。他的灵识碎片到底在宿淮双身体里,两人之间总有一道模模糊糊的联系,现在这联系汇成一道似即若离的细丝,遥遥指向山巅之上的清修之地。   是了,在遏月府上的话,用玉令当然是找不到的。   遏月府外有他亲自设下的结界,岂是什么灵力都能渗进去的?   然而江泫在遏月府中找了一圈,仍然没找到宿淮双的影子。他在廊下驻足,神色冰冷地抿紧了唇。   片刻之后,他挪动步子,向府中唯一一片冷湖走去。   这片灵泉,常年受雪,却不封冻。细雪落入水中便立刻融化,只消站在水边,立刻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潮气。封泉的石岸已经被水波打磨得光滑圆润,棱角消却,余留一片驳杂的起伏。送生就靠在水石边,系着玉佩的红剑穗安静地垂着。   江泫无声无息地走到灵泉边上,垂眸俯视波澜不惊的泉水。他能很明显地感知到,宿淮双就在这灵泉下头。不知用了什么闭气的符箓,一直沉在水底,不曾冒头。   看着看着,他感觉一股无名火猛地从心头窜起。   上一次宿淮双跳下灵泉,冻得浑身发抖的情状他还记忆犹新,尤其记得伸手去一探,手下的温度比灵泉的泉水还要刺骨三分。宿淮双畏寒,他更是清楚的。   幼时不管是在三伏天还是寒冬腊月,大多时间都被关在阴阴湿湿的柴房里头。正是因为湿气浸透了五脏六腑、侵透了手脚,到了稍微冷一点的地方,他便极不好受。这是心中的病因,纵使身体用灵丹妙药洗透了,也无法根除。   现在出息了,一个人跑到遏月府往这冷湖里头跳!   江泫平生最痛心的一点,就是宿淮双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前世能为了不牵连只有几面之缘的自己,能干脆利落地刺自己一剑,若非他将人带回去,绝对横尸当场。不管受了多重的伤,未免他人烦忧必然全力遏制不显痛色,这一世年纪还小,也隐隐有了点这样的苗头。   仿佛在他心里,最无足轻重的就是他自己。   江泫的视线死死地盯着水底,冷声道:“宿淮双。”   不应。   甚至水面一丝波纹也无。   江泫不再等他回答了,脚踩上石台的边缘,向前跃入水中。入水的瞬间耳边传力巨大的水声,湖面水花飞溅,江泫屏息下沉,拨开被水流冲得凌乱浮起的衣袍,在昏暗的水底下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   宿淮双沉在水底,双目紧闭,似乎沉在梦魇之中。江泫继续下沉,所过之处腾升一大片晶莹的气泡。灵光环绕周身,原本挤在身前的泉水慢慢分开,江泫道:“淮双!”   声音在水底下,变得及其微弱。可这点微弱的声音似乎终于传到了宿淮双耳中,他的眼睫微微一颤,在昏沉的水流中缓慢睁开了眼睛。他抬头,看见了伸手向他探来的江泫。   在水底下,谁的面容在对方眼里都模糊不清。但宿淮双却不在意,直愣愣地盯着江泫,眼中栖着一片湿淋淋的白影。   这影子仿佛一根尖锐的刺,朝着少年的心头狠狠一钩,钩破心脏、刺疼的同时涌出滚烫的鲜血,浇灌早已埋在心底的种子。这份心意是用血浇灌出来的,破土之时环生荆棘,刺得宿淮双心震如鼓、疼痛无比。   但他仍然仰着头,睁大眼睛,用视线一寸一寸将这片昏暗的水色与水中的人影描摹下来。此情此景,铭心刻骨,至死不能忘却。   宿淮双抬起被泉水冻得僵涩的胳膊,江泫立刻将他的手攥住。攥住他以后,使力向上一拽,水波涌动之间,少年的身躯上浮,迎面而来一个宽阔冰冷的胸膛、少年凌乱的长发、以及一丝隐约缠绕的煞气。   他顶着畏寒的本能下冷泉,正是为了将其遏止。   然而原本心就不静,下了水也是无济于事。越是寒冷,心中就越是烦躁,此时抓住江泫的手,如同在沙漠之中寻得一片绿洲。他的手指一僵,很想再握紧些,却勉力克制住了。暗色之中,纠缠在一起的唯有两人的长发,如同一片氤氲交融的水墨。   自他来了之后,那煞气消融得飞快。江泫不曾察觉到,只觉自己掌中仿佛握着一块坚冰。他拖着这块坚冰上浮,很快浮出水面,涟漪晃荡之间,他们已经靠近了岸边。   靠近岸边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灵力把宿淮双扔上去。江泫这么想也这么做了,用货真价实的力道将宿淮双扔上岸,然而到头来却顾及着他身上的剑伤,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将宿淮双放下以后,他也上了岸。两个人都湿透了,长发、脸颊、衣袖上头都在滴滴答答地淌水。将人送上来以后,江泫才发现,宿淮双的脸色已经冻得惨白一片,嘴唇乌青。   他用可怕的眼神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冷冷道:“解释一下,你在做什么。”   宿淮双抿唇不语,挪动身体,在江泫面前跪好。   江泫道:“起来!我在问你话,不是让你跪!”   他是真的生气了,被在外人眼里芝麻大小的一点事气得眼前都有点发晕。他也料想到宿淮双一定不会起来,说完这句又接道:“跪来跪去,有什么用?为师心中所想,你从来不听。我不与你说话,你便要往冷湖中跳?那若是——”   骂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   不是因为说不出口,而是完全想不出来有什么“若是”。想得再严重些,就是师徒情分破裂、将宿淮双逐出山门,可至始至终,江泫脑海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个选项。他就算被气晕了头,也想不到这些。   可宿淮双似乎想到了,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一直勉力挺直的背脊也弯了下去。他垂下头,神情掩在湿漉漉的长发之中。   想不出来,这句话就暂且揭过。江泫站在他面前,又冷声道:“你向来如此,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有要紧的事,不同我说。解决不了的事情,受伤了也瞒着我、不与我商量。为你身上这一道剑伤,我日日忧心,疑心是什么东西伤了你、觊觎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最后这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说了这么多,怪了这么多,他最怪的还是自己。归根结底,他不是气宿淮双缄口不言,而是气自己空负一身灵力,险事来临之时,却一件都阻止不了,看准了谁想要保护谁,最后结果往往不尽人意。   到头来,他竟然因为自己疏忽责骂宿淮双。而少年受了他这一通责骂,却还是跪得好好的,没有半分反驳的意图。   突然之间,江泫心中浮现难以言喻的荒谬之感。   他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姑胥城城主府外的事情,始终是江泫心中的一根刺。当时人离他那么近,可他一点异常都没察觉到。不过分离片刻,回来就看见倒在血泊里头的宿淮双。那时他的脸色多白啊——流多了血,慢慢就会变成生机散尽的死灰色。   现在面前这张惨白的面容与记忆之中的重叠,江泫疑心他的剑伤又在流血,单膝及地蹲下身去,将手掌按在他亲自包扎过的伤口上。   衣料是湿的,却没有血。   蹲下来之后,方才居高临下指责人的气势也一并矮下来了。江泫盯着自己的手掌,忽然道:“对不起。”   宿淮双愕然道:“……什么?”   江泫道:“你跟着我,似乎总是在受伤。”   身前几寸,宿淮双的眼中闪过一道沉沉的痛色。仿佛江泫的歉意是尖刀,一刀直直扎进了他心底最深处去,痛得他垂在身侧握紧的双拳都在颤抖。   “可这不是师尊的错。”他声音涩哑,一个字一个字,艰难无比地道,“……不是您的错。”   “是我太弱小,总是受伤,害您担心。”   江泫道:“你才十七岁。”   宿淮双垂着眼帘,低声道:“师尊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净玄峰主了。”   可那不是我。江泫在心中轻轻地道。十七岁当上净玄峰峰主的,不是江泫,而是伏宵。在江氏早早通过试炼得到佩剑、惊才绝艳的江少主,也不是他。他只是借了他人的身体、借了他人的天赋,他只是个没有家的游魂。   但江泫没有说话。他什么也不能说。   宿淮双接着道:“其实我不觉得自己哪里好。除了我的父母、家里的一位婆婆,从来没人像师尊这样担心我。若我不好,会麻烦师尊。所、所以……我第一反应是藏起来,瞒着您,不让您知道,我……”   他一句话要拆成好几段,磕磕巴巴、断断续续地诉说,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心剖给江泫看。他从来不和别人谈这些,更遑论在他心中被捧上云巅的江泫。在这个人面前的时候,他恨不得自己   总是完美的,有最好的、最端正的外貌仪态,有最受人称赞的品行,有最佳的天赋与境界,从来不愿将自己的缺损之处示于人前。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将自己还未长成的内里翻给江泫看。江泫从来没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但除了怒意之外,宿淮双只感受到了难过。   模模糊糊的、绞缠在胸口的,是他能隐约感受到的来自江泫的情绪,又酸又涩、杂乱无比,仿佛面前人的身体之中藏着一个填不满的空洞。他知道有他的原因,但不知其余的缘由。   不知缘由,便一律归作他自己的原因。而且,他确确实实也犯了错,让江泫难过了,他不能视若无睹。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乖乖垂着头,眼睫上沾着飘飞的落雪。湿发还在断断续续地淌水,有一滴水是从眼睑之下滑落下来的,和晶莹的水珠一道滑入颈侧,混杂在一起消失不见。只有一滴,但江泫看见了。   “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的。”   为了师尊。   “从明天开始。”   江泫盯着他面上那一道泪痕,道:“明天。”   宿淮双道:“嗯,明天。师尊,能把手给我吗?”   江泫举起右手。宿淮双用两只手珍惜地捧住托好,又腾出一只手来,手掌轻轻地滑过江泫的掌心,将他的手指抚开。抚平以后,他握掌成拳,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轻轻在江泫的手心写字。   他写完了第一个字。江泫辨认出来了,是“思”。   第一个字落笔,一滴血砸下来,融进宿淮双深色的衣袍。江泫错愕地抬头,见少年唇边一道刺目的血痕蜿蜒而下。   他猛地反应过来,宿淮双是要破藏真咒的禁制!   意识到这一点,他立刻用上另一只手,将宿淮双写字的那只手牢牢攥在掌心。太冷了,冷得像块冰。就算加上江泫自己的体温,想要暖和过来似乎也是杯水车薪。   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江泫的声音隐隐有些发抖。   “别写了。”他道,“不用写了。”   他将少年的手掌拢在一起,用一只手将其牢牢封住。果然,宿淮双不再动了。江泫又抬手,用手掌和指尖一点一点地将那道血痕擦拭干净。   他凝视着宿淮双沾染风雪的眼瞳,道:“你要用这片灵泉,对不对?”   半晌过后,少年小心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用吧。”江泫道,“以后,遏月府不会再这么冷了。”   他话音未落,宿淮双忽然察觉到,周围飘飞的雪变小了。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幕,许久以后,发现云层之中不再有雪落下来。   净玄峰顶真正意义上终年不歇的遏月府的雪,在今日第一次停下来了。并且,以后也不会再下了。 第83章 隔岸观火1   从遏月府上下来之后, 天已经黑了。傅景灏看来已经回了时隐峰,浮梅殿中没什么人,只有檐下的灯火明亮, 映着一地皎白的积雪。   宿淮双就跟在江泫身后,两人都从上头的住所里头拣了一套干净衣物换上, 此时一身清清爽爽。其实用灵气将身上弄干净也行, 但江泫心底总有一个诡异的声音催促他:要跟宿淮双分开一会儿。不能再这么对着站了。   于是掀帘进屋,借着换衣服的时间将心中复杂的情绪和莫名的尴尬平复下去, 穿戴整齐之后,平日里的镇定也回来了。隔壁宿淮双整理一番后, 情绪看了也稳定不少, 这会儿跟在江泫身后, 周身气质松和, 再不见之前的紧绷。   进门没几步,身后一个声音道:“师尊!”   江泫转头一看,是岑玉危。他一身青衫,手中抱着几服包好的药, 看见宿淮双时,瞳中微微一亮。“淮双找到了?”他道,“已经很晚了,师尊和淮双快去休息。”   江泫道:“不急, 我要去看看阿序。你手里抱着什么?”   岑玉危道:“是弟子随银清去浮云峰取的药。下午孟林守了他一会儿, 不知为何情况越来越差……现下昏迷不醒。”   银清,是重月亲传弟子的名字。做事稳重,颇有重月的风范。   宿淮双道:“我也去。阿序怎么了?”   他们一边说话, 一边往偏殿走。进了偏殿,乌序的房间几步就到, 岑玉危诧异地看了一眼宿淮双,总觉得他与江泫和白天很不一样。仿佛有一种吵架和好的感觉……这几个字刚在岑玉危心中冒了个头,就被他几巴掌挥散了。   师尊怎么会和人吵架!   他默默道。   到了乌序房外,他抬手敲了敲门。里头孟林高声道:“进!”   门打开后,排了个序,陆陆续续地进去了。江泫走在最前头,进屋环视一圈,发现乌序房中的陈设相当简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简陋——简陋得没什么人气。除了屋内原本就有的物件,其余多添的就只有挂在窗边的一只鸟笼。名为毛毛的云稚鸟缩在里头,蔫头巴脑的看着没什么精神。   见到江泫进来,她才恹恹地打了个招呼。这还是江泫第一次看见她的模样,侧目多看了两眼。   孟林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乌序在被子里头蜷成一团,眉头紧紧皱着,睡得很不安稳。岑玉危上前轻轻叫了几声,不应,又将饱含担忧的视线转向江泫,道:“之前银清来看过,说是沾了煞气,煞气攻心,损了心脉。不严重,只是疼得很。她将煞气驱散了,又带我去取了几服药。”   江泫道:“去煎药吧。”   岑玉危应了一声,转身出了房间。   宿淮双有点想追上去问问,是不是下午那个孩子的原因,但见江泫已经在床沿坐了下来,也向床边靠了几步。走近以后,他忽然想起来,下午江泫亲自检查过,那就是个普通孩子。   而他当时身上正带有一道煞气。那煞气缠了他许久,因为过于隐蔽不曾发现,当时情绪有异,方才显出端倪。很有可能,就是他身上这一道冲伤了乌序的心脉。   宿淮双心中愧疚,藏在袖底的双拳攥紧了。他抿了抿唇想开口认错,话到嘴边却不知道应当怎么说。   他只能说,他身上有一道煞气。但却不能说是这煞气到底是怎么来的,藏真咒锁住了他的意图。但是,他还是觉得应该让江泫知道。   “……师尊。”宿淮双道,“应该是……我身上的煞气。”   孟林惊诧道:“你身上几时有了煞气?我怎么没发现?你从哪儿沾上的?上清宗没这东西才对啊?”   他坐在床前的时候,一直愁眉苦脸,不曾说话。到了这时候才抬头,一开口又是一连串略显聒噪的询问。   宿淮双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睛,看得孟林心中有点焦急。但江泫抬眼观他神色,立刻明白过来,问题的答案也在藏真咒的束缚范围之内,他是想说,但不能说。于此同时,他忽然福至心灵地察觉,宿淮双去泡冷湖,或许就是为了压制这一道煞气。   玄门教习之中,对待阴、邪、鬼、煞之气,需先加以压制,方可解除。   回想起之前他自己说的“我不与你说话你便要往冷湖中跳”,江泫仿佛当空中了一箭,猛地在心中质问起自己来:我是不是自我感觉有点太良好了?   越想越觉得五味杂陈,脸上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江泫转过头,勉力将注意力放回乌序身上,探手在他眉心轻轻点了几下,灵识顺着他的指尖没入乌序体内,迅速走了一圈,又退了回来。   心脉确实有损,但总觉得和煞气致伤有些不一样。   他有些困惑地凝眉细想片刻,忽然又开始惭愧自己的学识竟然如此浅薄。再怎么也是他的弟子,若他能多了解巫族一些,想必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束手无策。一边思虑,他一边向乌序体内拍入三道灵力,暂且封住了他的灵脉,避免灵力周流叫他疼得夜不能寐。   乌序原本蜷成一团浑浑噩噩,察觉到灵脉被封住以后,竟有了清醒的征兆。灵脉是修士的命脉,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从意识清醒到睁开眼睛只用了几息的时间,他半张脸沉在软枕里头,从模糊一片的视线之中辨识出好几张熟悉的脸庞。   一瞬之间,他原本因警惕而紧绷的情绪竟然一下就松弛了。这房间里头的人,没有一个是会害他的。   “师尊……”乌序声音嘶哑道,“我的……”   江泫道:“只是暂且封住,待你伤愈,就来找我。”   乌序不再说话,目光落在江泫整洁的衣袍上头,安静地点了点头。但到底被封了灵脉,浑身总有一种“习武之人被废去手脚”的不安感,于是伸出一只手,悄悄地攥紧了被子。   江泫瞥见他的动作,抽出他掌心里头的被子,将被他攥得皱巴巴的褶皱抚平,道:“疼就说,不要悄悄拽被子。”   虽是斥责的言语,语气却可称得上温和。孟林在一边听着,心里酸溜溜的。   他心想:师尊这次回来,温柔了好多。合着严厉的时候都被他和岑玉危承受了,温柔都是留给新入峰的师弟的吗?!   思至此,他又回想起江泫从前如何如何冷酷、如何如何不近人情,只要他出现,视线范围内的弟子没一个敢出声的,就连最有群魔乱舞之称的流林峰弟子,在他面前也会保持绝对的安静。对待弟子只管传教,何时这样亲自照拂、温言安慰过?   孟林原本是最闹腾的性格,到了后头一看见江泫出现就头皮发麻战战兢兢。现在的师弟过的都是什么好日子!   他在心中大呼不平,视线小心翼翼地挪到江泫身上,看见他灯光下清冷平静的眉眼,心中那点酸醋气慢慢也平复了。他将脚后跟靠在凳子腿上,微微矮下身用双手撑住脸颊,呆呆地想:师尊这次回来,看起来好像挺开心的。   虽然还是像从前那样板着脸,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以前每次见他,总觉得他心里装着事,像是周身套了一个巨大的笼子,没有哪天是过得自在的。孟林每天都过得很自在,每次看见他的神情,心中总是很不解。   不过现在,他也不会感到不解了。   想着想着,忽然见江泫皱着眉头,将视线转过来对着他道:“看我做什么?”   条件反射,孟林又是一个激灵。但是这一个激灵之后,他仿佛也没有以前那么怕江泫了,托着脸嘿嘿笑道:“师尊好看。”   他得到江泫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以及背后宿淮双意义不明、似乎含着几分黑气的注视。   江泫道:“……出去看看玉危的药煎得怎么样。”   没被骂!   孟林的眼睛“叮”地一下亮起来,拍拍衣袍拱手告退了。   床上的乌序接着江泫方才的话道:“疼。”   他的语气无比老实,江泫听着,总觉得应当让宿淮双学一学这疼了就说的好品质。乌序是个长了嘴的好弟子,江泫不能让自己的弟子这样疼着,伸出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提醒道:“不要动。”   另一只手掐了掐指尖,掐出一滴殷红的血。   反正自己修为多,到处撒都不怕。江泫想。   宿淮双站在他背后,看着江泫的手向乌序的嘴唇靠去,瞳孔一颤,忍了又忍,好险才忍住没有去抓江泫的手。然而看见江泫的指尖停在上方几寸,不自觉又松了口气,视线追着那滴血落进乌序口中。   乌序抿了一滴血,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泫。他向来低垂着眼睛,很少这样看谁,此时目不转睛地睁着漆黑的眼瞳,神色怔然,瞳中沉浮几分可贵的珍惜。也许是觉得江泫这样的态度罕见,乌序看了他一会,忽然小声道:“师尊,我很喜欢净玄峰。”   江泫不知他为何突发此言,愣了一下才道:“不嫌此地天寒地冻便好。”   身后的宿淮双道:“师尊,今夜我来守阿序。”   江泫道:“也好。记得喂毛毛。”   宿淮双这才想起来,屋里头还有一只鸟。也不知她到底是饿还是不饿,缩在笼子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江泫起身,走到鸟笼前头,伸手逗了逗她。   毛毛道:“不饿,不饿。”   江泫道:“我还没问你。”   毛毛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来了点精神,道:“你,不是,瞎子啊!”   江泫道:“……淮双,她饿了。”   宿淮双立刻出门,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碟小米,一小碟水。身后跟着岑玉危,端进来一只装着乌黑汤药的小碗。宿淮双喂鸟,岑玉危则到了床前,探头看了一眼,道:“……阿序睡着了。”   江泫道:“药碗放下吧,去休息。他不会疼了。”   离开乌序房间后,江泫回到了自己的寝居。也就是坐在床边后,他才感觉到一丝疲惫,和衣倒下,一夜无梦。 第84章 隔岸观火2   第二日早上起来以后, 江泫特意去看过一次,乌序的状态好了很多。有灵药护住心脉,再加上江泫喂了血, 现在好歹是不疼了,只是走路打飘, 被孟林强行封在了房间里头。   宿淮双去训教堂上课去了, 岑玉危去了浮云峰,应当是去找银清。净玄峰上清净, 江泫独自坐在走廊下头,开始思索宿淮双那天在他手心里写下的一个字。   “思”。   思什么?   仅凭一个字, 线索有些模糊。有可能是人名, 有可能是地名, 也有可能是一件物品、一件灵器的名字, 总之太过宽泛,实在不好确定。但联想宿淮双身上那一道煞气,江泫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思过崖。   让万千上清宗弟子谈之色变的思过崖,实际上是苍梧山下夔听封印阵的副产物。妖神被封印在苍梧山下数千年, 所产生的怨气与煞气都堆积在阵法之内。原本有两阵作用是可以相互抵消、和平运转的,只是在几百年前,随着夔听一缕残魂出逃,苍梧山下的地面之上出现了一条小小的裂缝。   这些煞气虽不致命, 但引妖物、生邪祟, 所蔓延之地寸草不生。   裂缝出现的地方,是上清宗唯一一片枯焦之地。   为了将这个裂缝堵上,末阳成天焦头烂额。可堵是堵上了, 因为削弱夔听力量的夔听锁少了一位,终究堵不完全, 虽不严重,但仍然有煞气外侵。   眼见末阳快要愁白了头发,毓竹一拍脑袋,自己下去一趟,在下头设了好几道阵法,又回峰一趟,抓了自己峰内几只屡教不改的泼皮猴儿丢下去,让他们在这“思过崖”下好好反省。   一边反省,一边砍砍底下的邪煞、练习一下解煞之法,实乃一举两得。从那以后,那片山崖便正式被命名为思过崖,是犯错弟子历练自省的“好去处”。进去的人常常正着进,歪歪斜斜地出,个个眼神直勾勾的、脸上惨无人色,仿佛遭受了什么足以洗练精神的冲击,此后处处谨言慎行,高洁品性蔚然成风。   若想在上清宗内找煞气,就只能去思过崖这一个地方。原本地上是不该有的,但很合时宜地,江泫回想起了曾经在九仙台金钟之下拽出来的一缕黑气。那也是煞气,且机缘巧合之下藏进了仪式要用的金钟里头。   当时他处理得很快,没有让旁人看出端倪,此时略一回想,慢慢察觉出不对来。   莫非是思过崖底出了什么问题?宿淮双是否真如他所想,自己去过思过崖?   可江泫想不出他往思过崖底下跑的理由。那一般是犯错弟子去的地方,前几日正是九门会武,他不应该在那下头才是。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理由,那就是风愔还在底下待着。   可宿淮双与风氏嫌隙颇深,绝无前去探望的可能。不是探望,便是有别的企图。   想着想着,江泫忽然觉得有些头疼。虽然他不觉得宿淮双会在上清宗内对风愔做什么,但也不排除这个可能。少年看着成熟稳重,但实际上只有十七岁。人在这个年纪,总是会因为脑子一热做出某些事的,再者心中有恨,随着年岁越酿越浓,会做出什么事江泫实在难以预料。   但无论出了什么事,江泫都打定主意不会让宿淮双受到影响。   那些骄横、跋扈、欺辱,江泫都亲眼看过。寒冬腊月里的柴房、发馊发臭的饭食、仆人的鄙夷欺凌,江泫都随宿淮双一道亲自受过。他心中应该有恨,且这恨意迟早会兑现,无论是早是晚,都是她应得的结果。   如果坐在这里是前世的江泫,或许会加以劝阻、以感化之,毕竟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前世颇有些圣人心泛滥,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去把江明衍捡回家。被江明衍横剑刺杀过后,这个破毛病改正了不少。   起码这一世,宿淮双要做什么,他不会去干涉。   打定了主意,江泫决定亲自去思过崖底一趟。若要问重月和天陵思过崖底下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是一定问不出来的。有关夔听的任何问题,都被他们捂得严严实实,江泫身处他们饱含真心的保护之中,早早地打消了询问他们的想法,就连思过崖底下的煞气与夔听有关一事,都是他从自己从藏书阁底下翻出来的。   只是要去,就要悄悄地去。底下情况不明,“伏宵君”是一定不能下去打草惊蛇的。因此,江泫从乌序房中提了毛毛过来,一路上了峰顶的遏月府,将鸟笼放上桌子,又打开了笼子的门。   生着一身洁白羽毛的云稚鸟几步从笼中跳出来,跳上江泫的手指,爪子一弯,便牢牢实实地扣住了。   江泫道:“毛毛,我想问你借一样东西。”   毛毛道:“借,什么?”   江泫道:“借一下你的身体。”   毛毛道:“可以。”   江泫心中有些微惊讶,道:“你不问问我要去做什么?”   毛毛快乐地扑了扑翅膀道:“伏宵,好人!毛毛,放心。”   被一只挑剔的鸟这么信任,江泫心中竟然生出一丝诡异的自豪。他道:“你又知道我是好人了。”   毛毛两只黑豆大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其中透着几分如有实质的嫌弃。她道:“毛毛,不是,瞎子。”   江泫:“……”   瞎子这两个字是过不去了吗?虽然他是当过一段时间的瞎子……   毛毛嫌弃完他,认认真真地问道:“但是,我要,怎么借?”   江泫勾了勾手指,道:“到我手心来。”   毛毛依言松开爪子,几步跳到了江泫的掌心。头顶上的声音轻轻道:“睡一觉就好。”毛毛正准备点头,却立刻眼前一黑,发出一声堪比鸭嗓的怪叫后,头朝下屁股朝上栽倒在江泫的手心里。   江泫看了看那几根长长的尾羽,觉得她现在的姿势实在有碍观瞻,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身体、将她摆正了,才举起手掌靠近自己,慢慢地将额头贴了上去。   这同样是江少主的秘法之一,不过因为现在的身体没有实打实的血脉,这些原本需要血脉之力催动的秘法效果被削弱了不少。   再次睁开眼睛以后,一个奇怪的视角挤入眼帘。面前是大片大片的白色,还有垂在眼前的一缕黑发,江泫定了定心,知道是自己的身体。   难得有通过这样的视角观察自己身体的时候,江泫抬起头,豆大的眼睛里头映出一张染霜覆雪的容颜。“他”抬起双掌捧着掌中的云稚鸟,长睫微微合上,在眼睑上洒下一片淡淡的剪影。面无波澜,极清极净,不染尘埃。   大约没想过自己在别人眼中是这样的,江泫刚起心要多看了看,下一刻浑身的羽毛一炸,火速从手掌里头扑腾出来,避开了忽然欺近的脸。元神离开之后,自己的身体没能坚持坐多久,便向前倒在桌面上,长发凌乱散开遮住面容,显出与平日差异颇大的无声无息。   江泫心有余悸地在一旁观察了好一会儿,确认了这个姿势很稳定,不会再从斜里滑下桌子以后,才跃开几步,张开翅膀试着飞了一下。   还没出门前,他飞得歪歪斜斜,好几次差点以头抢地,出门以后总算慢慢习惯了新的身体,飞得愈发顺畅,很快升高,化作一道清亮的白光从天幕掠过,一路飞出净玄峰,朝着思过崖底俯冲而去。   思过崖不允许普通弟子进入,在崖边设有筛别身份的阵法,一般受罚弟子的玉令上会加上一道法印,与阵法对上一下方可进入。入崖底之后,若没待够时日,头顶的结界便不会打开,有特殊情况除外。   但这结界对江泫来说没什么用,轻飘飘地便过了,像是穿过一道稀薄的烟气。过了这道结界,周围的气温猛得一降,江泫向下一瞥,透过半空中盘旋的黑雾看见一片枯木横生的森林,其中横亘一条清亮似镜的河流。   若说结界上方是灵气环绕的人间仙境,结界下方便是寸草不生的邪煞巢穴。因为浸泡在煞气之中太久,此地的环境与地上天差地别,入目之处寸草不生,树木枯损一折就断,寻常的虫蛇鸟雀,在这底下半点影子都寻不到。林中有妖兽鬼煞游荡,从上方略略一看,叫人头皮微微发麻。   那河流从上方看虽明澈如镜,但江泫用灵识一探,在河底发现了一堆颜色与河泥相近、密密麻麻挤满河床的水鬼,一个一个都仰着头向水面看,若有谁在岸边探头,立刻便会被拖下水去分而食之。   距离再近一些,发现他们周身都缠着一道青绿色的细环,江泫心知,这是毓竹留下的阵法,也是危及时刻的避险手段。思过崖虽然危险,但到底在上清宗内,属于六尊座的管辖范围,也是毓竹亲自划下的试炼场,无论如何不会致人于死地。   风愔待在这里,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原本将她关在这里便是因为她出言不逊想给她点教训,足日以后自然会让风氏的人来将她接回去。   江泫没有特意去找她的打算,这一次下思过崖,更多地是来查看有无异常的地方。谁知他在上空转了一圈之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江泫在心中皱了皱眉,心中微微有些凝重。   若思过崖没有问题,那金钟之底的那道煞气是哪儿来的?又或许,有什么东西藏在林中,要他亲自进去找一找?   多想无益。   江泫一展翅羽,炸进翻涌的黑雾里头,寻了一处枯枝落下。但他还没有站稳,树枝就断了,旁边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我的手啊!!!!” 第85章 隔岸观火3   饶是江泫定力惊人, 此时也被旁边这声鬼叫吓得浑身一凉。若是手头有剑,他必然已经一剑劈过去了,然而现在手头既无长剑, 自己又非人身,只能谨慎地飞出一段距离, 才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后, 又是一轮新的惊吓。这大约是江泫这辈子见过的最有碍观瞻的东西——夔听不算,提到它江泫都觉得十分晦气。   嗷嗷惨叫的家伙, 似乎是个树精。它的脸长在树干上,颜色是极深的枯棕, 脸上沟壑纵横、扭曲异常, 像是哪个顽童信手刻出来的, 两条深深浅浅的线一勾便是一只眼睛, 黑白分明,乍一看和人的眼睛没什么区别,越仔细看便越像,仿佛真有一个活人被嵌在树干里头, 只能露出两只眼睛。   因为被踩断了一根数枝,它的神情极其痛苦,脸上的纹路都皱成一团,丑得吓人, 叫观者心中突突直跳。   江泫怎么也没想到那树枝这么脆, 连小小一只云稚鸟的体重都承受不住,正想说话,又听这树精鬼哭狼嚎道:“我怎么活!!!”   周围忽然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瞧这可怜见!胳膊断啦!”   “吃饭的家伙没了一枝, 它以后可怎么活?”   “天上飞下来的是什么东西?好残忍!”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个东西,叫‘鸟’。”   “‘鸟’是什么东西?折我们胳膊的吗?”   江泫环视四周, 这才发现,这片森林每一棵树的树干上头,都长着一张扭曲的人脸。有的极其简陋,有的又无穷逼真,有的脸上长满孔洞,有的嘴里头还长着一张脸……各式各样汇在一起,此时交头接耳稍有动静,仿佛群魔乱舞。   算起来,自己刚才踩的这棵,还算是长得比较正常的。   江泫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在看见某个树精的脸在树干上游来游去时,不忍直视地移开了目光。   方才有些树精说它们没见过鸟,说明新生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邪物的模样了。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它们的祖先也是正常的树木,可惜在邪煞气中待得太久,慢慢就失了灵智,言语行为形同幼子,平日只知绑人吃人。   树精嚎够了,道:“你赔我胳膊。”   一直飞着很累,江泫姑且在地面上站住了。听见树精的话,他第一反应不是询问怎么赔,而是它们能不能听懂自己说话。毕竟云稚鸟开口,是货真价实的鸟语。   思索片刻后,江泫还是开口了。   “我帮你接回去?”   那树精竟然听懂了,道:“不用,不用,接不回去了。”   江泫默然不语,静静地盯着它丑陋的脸。   许是他许久不答话,树精渐渐变得有些急躁。他伸出颤颤巍巍的胳膊,道:“你不想问问我接下来怎么办吗?”   江泫很给面子地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树精道:“很简单。你到我面前来。”   江泫于是拍了拍翅膀,飞到他面前几寸的地方。却见那树精嘿嘿一笑,迫不及待地张口,口中伸出一条长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江泫伸去!   早料到它要发难,江泫从容地向旁边一避。原本那树精的嘴巴已经张得有整张脸的四分之三大,一击不成,舌头又缩回口中,愤怒道:“奸猾!”   江泫冷声道:“你吃过人么?”   树精道:“自然是吃过的。”   江泫道:“多久之前?”   树精道:“两百年前。那时候我身上还有藤蔓,直接用藤蔓拽过来就吃,方便。”   江泫又道:“没人杀你?”   周围一片哗然。树精们哈哈大笑,异口同声道:“杀我们没用。就算杀了我们,没过多久又会长起来!”   长寿而不得食,不死不灭。树中生脸,聒噪善言,看来是用来搅乱人心的。只是江泫实在不明白,它们行为如此幼稚,要如何搅乱人心?   他道:“既然你们寿数如此漫长,那么我想问你们几个问题。”   旁边的树精轻蔑道:“你有什么筹码能让我们回答呢?若是能绑几个人来,我们也许会宽宏大量回答你半个问题。”   另一只树精张大了嘴道:“就是,就是!但想必你也绑不到人类,不如飞到我嘴里来!我不嫌弃你没二两肉!”   旁边的树精都一同哈哈大笑起来。江泫冷静地站在树群之间,环视四周神态各异的脸,忽然领悟过来:它们根本不需要用言语去吓人,只消把脸皮动一动,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恶相,就能让弟子受到无法抵御的惊吓。   “快飞呀!”   “快来啊你!”   树精们说。   思过崖底下没什么光亮,不论哪个时候,都像在朦朦幢幢的黑夜里。周围这些长相各异的枯树突然之间似乎变得很高,个个都弯下腰来,朝江泫露出和蔼可亲的笑颜。这画面诡异得很,若有人误闯此地,必然吓得魂飞魄散。   江泫道:“好,我这就来。”   他拍了拍云稚细长却有力的翅膀,突然化作一道银白色的流星,撞进满地阴森的诡笑里头。树精们见他飞起来,都喜出望外地仰起脸挥舞手臂,贪婪的视线一寸一寸地追着白鸟的身影,企图寻机将他吞吃腹中。   下一刻,树群之中传来一声惨叫,伴随着一道响亮的枝桠断裂声。   很快,第二声响起了。   森林之中哗然一片。只见江泫迅捷无伦地在树群之中上蹿下跳,见到哪根不顺眼的家伙事就飞速降下去踩上疯狂的一脚,踩断之后又起飞搜寻下一根,反正这些树枝个个一踩就断,全拿来当他的落脚点了。不出一盏茶时间,已经没哪个树精有一对完好的手臂了。   江泫在它们的哀嚎声中冷哼一声,准备落地,等它们疼完了问问有没有见过宿淮双的。谁知他福至心灵地一低头,看见一双复杂难言的眼睛。   银清站在不远处,看神态颇有些瞠目结舌之相。大约她从未见过此等疯鸟,睁大眼睛盯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她旁边的青年捧腹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疯的鸟!这上蹿下跳的能力真是绝了!”   另一位青年却道:“思过崖底怎么会有鸟。或许是渊谷放进来的东西,杀了。”言罢已将佩剑出鞘半分,冰冷的视线追了过来。   江泫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渊谷。   站在下头的几位弟子,都是峰主的亲传弟子。银清是浮云峰的,旁边那位捧腹大笑的青年是毓竹的亲传弟子,拔剑的那位归属末阳座下,行事作风和末阳如同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甚至还要冷厉三分,更加不近人情。   银清见他拔剑,神色一变,出手阻拦道:“别!那是伏宵君养的鸟!”   听见伏宵君三个字,那弟子果真将剑收了回去,只是面上还带着几分疑虑,道:“真是伏宵君的?伏宵君几时养了鸟?银清,你确定没认错吗?”   流林峰那位道:“银清说是,那就肯定是了。她不是跟着重月君去过好几次净玄峰么?”   这下彻底没了疑虑。江泫落地,银清试探性地躬下腰,对他招了招手。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过去,打算去他们来的方向探查看看,这底下究竟还有什么人。   现在是苍梧山主山的教习时间,就算是亲传弟子,该上的学也一定要上,绝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思过崖底下。他隐隐有种预感,宿淮双也在这下头。若下来的都是峰主的亲传弟子,那么思过崖中一定出了什么不能让普通弟子知道的问题,极有可能是末阳将他们派下来处理这个问题。   方才话中提到渊谷,江泫知道渊谷背后的内情,明晓此事或许与夔听有关。若与夔听有关,那么对他们下藏真咒、让他们缄口不言也是合理的。   毕竟苍梧山下封印着夔听一事,称作九洲最大的秘密也不为过。   刚准备动身,就听流林峰那位转过身,姿态从容潇洒地挥了挥手,将手拢在嘴边扬声道:“宿兄——!你家师尊的鸟掉到崖底下来了!”   竟然真的在啊!   江泫头一次抓到弟子旷课,心中有些复杂。见不远处的人面树精后头绕出来一道高挑的身影,手中提着送生,长发高高束着,眉目俊逸不失锋利,唇角平直容色冷淡。正是宿淮双。   见到地上云稚鸟的瞬间,他的神色一变,快步走上前来,道:“毛毛,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抬起手,江泫很给面子的跳上去,轻轻踩了一下他的掌心,最终停在了他的肩头。宿淮双从没料到这么一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江泫也下来了,心中立刻有些紧张,想敲令问问守阵的弟子,又想起如果江泫想进来他们肯定不会知道,只好作罢。   流林峰的弟子道:“你可没瞧见它刚才多威风,不愧是伏宵君养的鸟!差点被树精抓了,就在林子里头跳来跳去,把它们的枝条都踩断了。逗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毛毛一贯喜欢发鸟疯,且不太分场合。宿淮双对此习以为常,但鸟里头换了个芯子,江泫乍一听这话,立刻埋头整理羽毛,默不作声地装鸟。才理了几根,头上忽然被宿淮双的指尖轻柔地抚了抚。   少年微微侧过头,寒星一般的眼瞳中映着云稚洁白的身形。他的声线一贯是略略低沉、带着些许沙哑的,沉和悦耳,此时带着轻柔的安抚意味,环旋着响在耳边:“别怕。回去给你加最好的鸟食。”   江泫哪里听过宿淮双用这种态度对他说话?再加上头上被戳了两下,心中突然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在反应过来以前,已经用神似毛毛的态度仰头啄了他一下——江泫用的力道很轻,宿淮双顺着他让他啄了,又伸出手掌拢住他,安抚性地顺了顺毛。   江泫呆住了。   银清道:“怎么办?你要不要先把它送回去?”   宿淮双道:“不用,继续走吧。不过,我今日可能要早些回去。” 第86章 隔岸观火4   与他们同行一段距离过后, 江泫意识到,这些亲传弟子到思过崖底下来,似乎是为了寻找渊谷的人。为了安全起见, 原本应该在崖底受罚的弟子都被挪到了相对安全的西北角,现下在这片森林之中活动的就只有四人一鸟, 其中一位脾气不佳, 若碰上不知死活敢伸上来的数枝,反手一剑便将周围数颗都一起削了, 末了归剑于鞘,冷哼道:“自不量力。”   毓竹的亲传弟子名叫何妨, 单手挽剑走在宿淮双边上, 闻言偏头露出一个风流倜傥的笑, 毫不吝啬地夸奖道:“不愧是咱们的子赦师兄, 真厉害!”   然而子赦仿佛十分痛恨他这副表情,黑着脸道:“不要嬉皮笑脸!”   银清道:“你俩都别开口了。人还没找到,已经拖了好几日了。温璟那边有消息吗?”   宿淮双道:“无。”   他目不斜视地走路,对旁边的小吵小闹不给予丝毫反应。原本他的本命剑是提在手中的, 肩上站了一个“毛毛”以后,他就将剑背到了背后,时不时伸手拢一下肩侧,担忧云稚鸟状态不佳从肩上掉下来。   走了一会儿, 又觉得“毛毛”今天安静得有些异常, 侧头低声问道:“不舒服?不舒服就叫两声,我送你上去。”   江泫蹲在他肩膀上,严肃地思考片刻, 觉得自己虽然变成了鸟的样子,却不能真正被人当作鸟逗, 于是没有出声。谁知过了一会儿,宿淮双两根手指轻轻捏着他,将他从肩膀上提到掌心,五指一合虚虚拢住,纯净的灵力蔓延上来,隔绝了外界令人不适的空气。   江泫又有点想把头往羽毛里头钻,但是这次他忍住了,无比僵硬地蹲在宿淮双力道温和的五指山里头,像一只掰也掰不动的石头鸟。   他在心中道:这是正常的,因为他现在只是一只鸟。宿淮双对毛毛态度一贯如此,为了不露陷,让他抓一抓拍了拍都没关系……   如此自我催眠好半天,江泫终于放松了些,得以自如地蹲在宿淮双手心。才安静没一会儿,一旁的何妨笑嘻嘻地凑过来道:“真是柔情似水呀。”   江泫又僵住了。   子赦不可置信道:“他和鸟的玩笑你也开?丧心病狂!”   何妨不知从哪抽出一柄扇子,展开以后从容不迫地摇了摇,道:“有何不可?伏宵君养的,一定是灵兽。既然是灵兽,长期生活在苍梧山这样的福地,饮够了灵力,岂不是有化形的可能?若为女子,想必风华绝代、有天人之姿,若为男子,也必然俊朗无双、神采飞扬,与师弟实乃绝配……”   江泫一下子展开翅膀,用力捂住了白羽下的两只耳孔。心中震惊道:“现在的弟子私下里都说这些么?这是可以说的么?”   子赦上前两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狂怒道:“女子也就算了,还男子!你这样嘴上没把门,也就在宗内逍遥自在,以后下了山,你看谁管你!”   何妨勉力挣扎,道:“男子有何不可?子赦你真是古板。你看那玉门峰的谁谁和谁谁,现在不是过得很好么?清野君还时不时同他们说话,宿师弟可是伏宵君最青睐的一位弟子,想必——”   宿淮双突然冷声道:“何师兄。”   听他语气,似乎因为被开了这样的玩笑,隐隐有些不高兴。何妨很给面子地住了嘴,心中困惑道:自己这位师弟,竟无龙阳之好么?以前看他盯着伏宵君的眼神,还以为有那方面的意思。说到底只是单纯仰慕吗?   没想明白这茬,他从子赦手底下挣脱出来,摇了摇扇子心有余悸道:“不说了,不说了,是我失言,师弟勿怪。只是看气氛紧张,开个小小的玩笑。”又收敛笑容,问道:“师弟,你的伤怎么样了?”   宿淮双道:“好了不少。银清师姐给了我一瓶丹药。”   听见这个,银清有些不自然地撇过头去,道:“那是我在师尊的药房里头偷偷拿的……”她紧抿着唇,似乎在心中祈祷重月不要发现。   子赦满面寒霜道:“那人一定还在思过崖,就算把这片地方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渊谷的杂碎明面上缺席九门会武,实际上借着传送阵偷偷潜进上清宗,实在卑鄙!上清宗岂是他想进就能进的?”   “子赦,不要学末阳君的语气说话啊。”何妨道,“思过崖这么大,又不好下阵法,我们翻了这么多天,才堪堪把喽啰翻完呢。”   子赦道:“今夜我不回落墟峰,就守在这里。那人进来,或许是想对那道裂缝做手脚,我蹲守一夜,或许能有收获。”   银清思忖片刻后,道:“未尝不可。我稍后向师尊请示,也留在这儿。”   何妨咋舌道:“你们真有干劲啊。照我说,这么蹲着未必能出结果。底下有人,咱们终究不好动手,不如先和末阳君说一说,先将崖底的同门们带出去……”   江泫越听,心情越是凝重。   这几位亲传弟子,对于思过崖底的情况,似乎十分了解。既知道那道裂缝,似乎也知晓渊谷背后关联之物。已然知道夔听的存在,行走在它头顶数寸的土地上,却言谈如旧,毫无畏惧之心,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这让江泫产生一种不好的想法,仿佛这些亲传弟子不单只是亲传弟子。   然而宿淮双走在其中,神情同样不显异色。他很少参与他们的讨论,但听得出来有在认真听。众人说要留下来的时候,都记得他说要早些回去,默契地没有问他。   何妨道:“我记得我峰上有一本闲书,里头记载了一道言灵阵法,似乎是九州之外传来的。我还没有用过,如果思过崖底下没人了我正好试试……”   宿淮双却道:“不管用。”   何妨道:“为何?”   宿淮双道:“他死不了。我受伤那日,已经削断了他的脖子。离开的时候,他又将头接回去了。”   子赦皱眉道:“什么怪物?”   讲到这里,江泫心中骤然明悟了。渊谷、杀不死,这两个关键词联系起来,只能指向一个人——元烨。又是元烨。   此人身体里头装着夔听的残魂,四处拱火作恶,偏生又杀不死,头疼程度不是一分两分。但若真要说起来,现在的宿淮双一剑就能解决他;真正棘手的,是他体内不死不灭、非身负神格之人出手便无法净除的妖神。   但依照那日长尧和夔听的谈话,如今的九洲,已经不能再飞升了。乍一看像死局,但系统既然给了自己一条解开夔听锁的支线,一定有隐藏在水面之下的破局之法。越想越觉得,不能一直留在上清宗,得出苍梧山看看。   思及此,忽然察觉西北角隐有熟悉的妖气。这波动江泫可太熟悉了,浑身的羽毛一炸,猛地从宿淮双掌心凝聚的灵力之中扑走,身疾如电,向着思过崖的西北方掠去。   宿淮双没想到他能从灵力之中挣脱,愕然道:“毛毛!”   江泫却已飞进丛林之中,不见踪影。宿淮双立刻追上,何妨叫苦不迭道:“哎哎,这位毛毛怎么乱飞呢!”   子赦道:“快走!灵兽或许看见什么了!”   几人身形化作灵流,同样追着江泫和宿淮双的方向而去。不消几时,就已经停在了约束弟子的结界外头。江泫和宿淮双就在结界外头,少年手里满满当当地抓着白鸟,以为他又没来由地发鸟疯,语气中难得带上几分紧张:“不能这么进去!”   江泫被兜头抓住,恨就恨现在不能说话。宿淮双的一只手指挡着他的眼睛,他两眼一抹黑,非常无助地拍了拍翅膀,彻底体会到了鸟身的不便之处。   银清道:“你不要这么抓着它呀。它怎会无缘无故飞到这里?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你先放开它,我们进去看看。”   闻言,宿淮双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疏漏,把江泫放开了,用一只手托着,垂下眼帘,伸出指尖轻轻顺了顺它凌乱的毛。江泫透过他的手看着灵光涌动的结界,琢磨着一有变故就立刻回自己的身体下崖底来,没注意到宿淮双盯着他的眼神中漫上一丝费解。   几位亲传弟子停在结界外头。何妨从乾坤袋之中抽出一只笛子,横在嘴边吹了几个流畅清灵的调子。这些调子浮在空气里头,连成一条细细的银线,无声无息地飘进结界里头。半盏茶后,何妨道:“好了,进吧。”   江泫停在宿淮双手里,同他们一道进了结界。结界里的场景和外界没什么变化,一样阴森可怖,只是若不解阵,困在里头的弟子便如同进了迷宫,永远也走不出去。   现在这些弟子受笛声影响,个个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确定不会被人看见以后,几人小心的上前去,准备挨个探查情况,江泫却扑了扑翅膀,向最深处飞去。   那道熟悉的妖力就盘旋在里头,他必须先去看看情况,不能贸然让宿淮双和夔听撞上。到了地方,看见一个倒在地上的粉衣少女,正是被关押在思过崖底的风愔。   她同这结界之中的弟子一样,似乎陷入昏睡人事不省。在思过崖待了这么几天,她原本整洁的衣裙上头染上颇多脏污,此时扑倒在尘泥里头,发间珠花玉簪散了一地。然而同其他人比起来,她有些太安静了。   江泫在她身前落地,凑近探了探。   脸色惨白,已经气绝了。 第87章 隔岸观火5   不多时, 宿淮双几人跟着赶了过来。看到地上的倒着的风愔时,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仿佛面前倒的只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子赦迟疑道:“这是……那位风小姐?”   何妨凝眉道:“好重的妖气。银清, 她怎么样?”   银清在她身边蹲下,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 将人翻了过来。她仰面起来以后, 苍白的脸一下暴露在众人面前,银清心中一紧, 伸手摸了摸她的脉搏、探了探她的鼻息,道:“……死了。”   何妨大惊道:“她怎么能死!哪个小贼进来杀的?”   这话说得不好听, 但他第一想法确实是这样的。索性这里没有外人, 他就这样喊出来了。   确实如他所言, 风愔死在哪都没问题, 但独独不能死在上清宗的思过崖底。她好歹是个嫡系,还是下一任风氏家主的亲妹妹,现在一死,简直就是天大的麻烦找上门来了。   宿淮双道:“人还没走。这结界没那么好出去。”   他和子赦提着剑, 去结界内找人去了。江泫没有追他,一拍翅羽停在了银清手背上,低头叼住她的衣角,扯着她的手往风愔的灵台处去。银清原本神色有些茫然, 下意识跟着探过去了, 灵力一触,神色忽地一变。   “不对,不对, 不对!”她急切道,“元神没了!她的元神被人带走了!没了元神, 现在是假死的!何妨,快来帮忙!”   何妨立刻把笛子丢在一边,砸到一个倒霉弟子的头上。弟子气若游丝地抬起头道:“救、救命啊……”   何妨根本没空理他,在地上寻了一根枯枝,绕着风愔开始画回灵阵,一边画一边念念有词道:“风小姐,你可别在这死了……”   银清一直用灵力护住她的灵台,闻言忍无可忍道:“别念了。她还有救呢!”   何妨正想听这句话,忙不迭地闭嘴了。一旁的弟子又委委屈屈道:“救命啊……”   何妨头也不回地道:“你是怎么个事儿?听见笛子了身体发软是吧?躺会儿就好了,不担心啊!”   那弟子道:“疼,疼啊。”   何妨道:“你怎么疼?你也着了那人的道了?看清楚他长什么样了没?”   地上人道:“看清楚了。”   他的声音很小,细若蚊蝇。若不是何妨现在正忙着,一定要凑上去听一听。上次宿淮双受伤的时候,他们都不在他身边,没看见伤他的人长什么样子,后来对方也一直在思过崖底下躲来藏去,行踪隐秘异常,他们搜查许多天,几乎将那些喽啰都清理干净了,却没找到正主的位置。   所以,现在这位弟子受伤,风愔元神被窃,他们也有责任。   正好何妨画完了阵,丢开树枝,伸手去扶躺在地上的倒霉弟子。一边扶人一边道:“你哪里不舒服?”   弟子的手在背后慢慢抬起,悄无声息地向他的命门探去。江泫引完了银清,抬头恰巧看到,双翅一展,轻灵灵一跃,落到了何妨的肩膀上,居高临下地低鸣一声。   那弟子抬头看他一眼,鬼使神差从两只黑豆眼中看出几分熟悉摄人的冰冷。他的身体条件反射地一僵,恰巧听见背后响起两道脚步声,立刻一副虚脱模样,原本要拍向命门的手转而揽住了何妨的肩膀,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哎哟哎哟地叫唤,看着难受极了。   宿淮双和子赦回来了。两人的佩剑都在剑鞘里头,看来是搜寻无果。   那弟子体格高大健壮,挂在何妨的身上,仿佛松树倒下来砸上一根细竹竿。子赦皱着眉头大步上前将他接过来,一边用灵力探他的心脉灵台,探完后道:“一点问题都没有,你且安静些。”   银清道:“我得赶紧回浮云峰去。谁来背一下风愔?她元神被那人窃走,只要找回元神,还能救回来。现下要先将她的身体保管好。”   他们迅速分配好了职责,何妨负责背人,子赦带着那名叫唤不断的弟子,宿淮双和银清负责警戒,一路向上山的传送阵而去。临走前宿淮双向毛毛招了招手,想将他一起带上去,江泫盯着子赦搀扶的那名弟子看了一会儿,离开结界,自己抄了条近路,回到了遏月府内。   回府以后第一件事,是将身体换回来。然而进了房间内,让他眼前一黑的是,自己原本好好靠在那里的身体竟然不见了!   怪他自己,走的时候竟然忘了下禁制,将她困在房间里头。毛毛骤然得了人身,不知道她会往哪走、做什么奇怪的事,若正好找到了下遏月府的路……   想到这个可能性,江泫此时真切感受到了惊吓。一般来说,他是很少感觉到害怕的,但一想到毛毛可能带着自己的身体到遏月府下去,寻人便扑、嘎嘎怪叫,他就感觉难以呼吸、心脏狂跳。   江泫迅速从房间里头出来,神经紧绷地绕着遏月府飞了一圈。万幸的是,他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四仰八叉睡着的毛毛,睡姿实在是惨不忍睹,看来她实在不习惯这两手两脚的身体。   衣服被她拽得破破烂烂,东缺一块西缺一块,又不知去哪跌了一跤,原本整洁的白衣上头满是脏污,落魄邋遢得仿佛街边的乞人。江泫愕然地站在边上,心中起的第一个念头是:真不想回去。   然而自己的身体无论如何都是要回的。想到毛毛没有下遏月府,只是在府中乱逛,江泫的心中终于稍稍宽慰了些,带着满心的难以言喻跳上前去,用额头轻轻抵住自己的身体的脸。   再睁开眼时,入目是灰蒙蒙的天幕。遏月府不再下雪了,灰幕看上去也要比之前纤薄轻盈一些。江泫撑着身体从地面坐起来,晃眼看见自己满手的泥灰,忍无可忍,立刻用净尘术将自己清理干净,又去府内取了一套干净衣服。   是他之前同宿淮双一道下山时,穿的那套烟青色的广袖长衫。他带着衣服到了灵泉边上,在水中老老实实地泡了半个钟头,心中总算稍稍平复了些。上岸穿戴整齐后,正坐在岸边思索接下来怎么办,便见一旁搁置在石台上头的玉令闪了闪。   江泫探手取过来,里头竟然传出来末阳的声音。同以往没什么区别,一样严肃古板、一样不近人情,张口便道:“伏宵,借你弟子宿淮双一天。”   江泫道:“须得看他自己同不同意。你找他做什么?”   那边却不说话。江泫愣了一下,发现玉令之间的联系已经断了。   末阳为人刚正不阿,最不会的就是撒谎。因此,每当有人问出什么他不想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问题,他会直接扭头就走,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会不会拂了人的面子、让人感到难堪云云,因此与他有来往的,大多只是尊他位高权重,实际上并不有多喜欢。   除了上清宗的人。比如现在,江泫就不如何生气,反而从灵泉边上站起来准备去落墟峰那边看一看。   到了落墟峰的时候,却发现末阳不在峰内,留下的只有普通弟子,那位子赦也找不到踪影。探问一圈之后,仍然没有得到结果,思索片刻后,江泫又去了重月的浮云峰。   现在的浮云峰实在热闹。浮云峰是重月的地盘,峰上最多的就是药田药架、花花草草,一片宁静悠然之意。就连她和弟子们住的地方,也不能称作殿,更像是山下质朴简约的村落,门前院中都有晾晒草药的地方。现在这些地方站满了穿着面目冷厉、目不斜视的护卫,肩上戴甲、腰间佩剑,甲上刻着风氏的家纹。   他们守在外头,主人自然在堂内。见江泫来,他们原想阻拦,领头的看见悬在他腰间的玉令,却是神色一变,迅速呵止,对着江泫举手一揖。   “伏宵君现在要进去么?少主现正在堂内与重月君议事……”   江泫瞥了他一眼,随后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过了。饶是这样的态度,对方也不敢有丝毫怨怼,垂首站去一旁,不再多言。江泫走到堂前,抬手推开了门。   推开门的瞬间,门内一静。   江泫站在门口环视一圈,发现这堂中实在热闹得很。重月和末阳坐在上座,下方是风氏的少主风定,身后站着几名素衣随从,个个面色都不大好看。堂中立着宿淮双、银清、何妨、子赦四人,听见开门的声音,都条件反射地转过头。   见来的是江泫,一时神色各异,宿淮双的双拳稍微紧了紧,碍于礼数抿唇不语,视线却落在江泫身上,在他衣襟绣着的梅纹上停顿片刻。   在场之人中反应最大的,当属末阳。他甚至直接从座上站起来,道:“你来这儿作甚?”   听语气仿佛十分不欢迎他来。   江泫神色如常道:“只是过来找重月。这里有什么事?”   末阳道:“这里无事。你回去!”   重月听见他这样的语气,轻轻皱起眉尖,似乎想说话,原本坐得好好的风定却道:“有事的。伏宵君,可否让我们将宿淮双带回去?”   江泫兀自挑了个位置坐下。等到坐好以后,他才淡声问道:“何故?”   无论是回忆里头见,还是上一次九仙台见,风定的神色总如其名一般云淡风轻。但这一次,江泫从他眼中瞧出淬骨的冷意和狂怒。   他道:“他杀了我的妹妹,风愔。” 第88章 隔岸观火6   银清忍了忍, 还是没忍住道:“风少主,风愔并没有死。”   此言一出,风定颇为阴冷的眼神立刻扫了过去。他今日怒火颇盛, 只是有几位尊座在场才勉强维持住风度,没有当场发火骂人。饶是如此, 他的眼神也半点不让, 咬牙切齿道:“是,确实没有死。但元神已失, 尚不知在何地,寻回来的机率微乎其微!还是说银小姐能把小妹元神找回来?”   银清被他这样尖锐地一刺, 脸色不太好, 却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了。   “今晨族中弟子告知我, 小妹的灵命牌灵光黯淡, 恐有生命之忧。我便一路马不停蹄地从玉川赶来中州,进了上清宗,见到的竟是这样一个妹妹!”他冷声道,“早先时候, 我便不该同意让你们将她关到那个思过崖底下去。她是风氏的嫡女,从小被族人捧在手心里头长大,如何在思过崖待得过整整三月?”   “我之所以同意,一是虽非本意, 但她确实对伏宵君出言不逊。二是她性格的确太过骄纵, 应当寻机管教,正好寻机让思过崖代为行之。我本打算最多半月便来上清宗向尊座赔礼道歉,再将小妹接回去, 岂料宿淮双出手戕害!”   风定道:“小妹的元神,我们风氏自然会去寻。只是无论寻没寻到, 罪魁祸首我们都是要带回去处置的。伏宵君,您是上清宗的尊座,是宿淮双的师长,也应当知道做错了事就应该承担责任。”   江泫支着头,神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自然。”   风定道:“既然如此,那么我这就——”   江泫道:“只是你一面之词,又如何让我相信,风愔是为我弟子所害?”   风定原以为他是同意了,正想挥手让人将宿淮双带走,不想他后面还有这么一句,当即道:“并非一面之词。有前因,也有动机,亦有证人。”   他说到前因两个字的时候,宿淮双原本毫无波澜的眼瞳微微一抬,落在白衣人的身上。他一贯是不喜欢辩解的,此时却低声开口解释道:“师尊,我没有害风愔。”   自然没有。风愔怎么没的,他再清楚不过。只不过此时坐在堂上,姑且要保持所谓的公正,再者此人不知哪来的底气虚构事实咄咄逼人,倒让江泫心中有些不悦。   他道:“你且说说。所谓的前因、动机、还有证人,都是什么?”   风定道:“此事乃是秘辛,还请三位亲传弟子退避。”   何妨慢悠悠道:“既是秘辛,选择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定然与此事有关。我与子赦、银清与宿师弟结伴去过崖底,若按照你的说法多少也算是个帮凶,我们为何又听不得?”   他本意是想听听这个风定嘴里还能放出什么屁,顺便来一句拆一句权当多了个乐子玩,却不想江泫淡声道:“先出去吧。”   闻言,三人对视一眼,立刻恭声示礼,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关上了。   江泫道:“说吧。”   他就坐在那里,一言一行极尽冷淡,明明与平日没什么区别,但就是让人觉得他现在不大高兴。风定同样察觉到了这一点,原本要出口的话微微一顿,但想到元神被窃的风愔,怒火再一次占了上风。   家主从小就不怎么喜欢他们,风愔的事他不一定会尽心帮忙,须得风定自己想办法。而他早就记不清楚父亲的脸了,都说长兄如父,风愔年岁小,由风定数年来悉心看顾着长大,向来视若珍宝。他现在只想赶紧将风愔带回去、将宿淮双处置,除了这两点什么都没想。   “您的亲传弟子宿淮双,出身风氏,是上一任圣女风杳的儿子。”风定冷声道,“幼时在风氏待过一段时间,和小妹风愔略有嫌隙,后从风氏出逃,一直记恨在心,前些天云台上见,也擅自加重刑法,罔顾在下的意愿,非要将小妹关到思过崖底下去。”   堂中的宿淮双不动声色地攥紧了双拳。江泫不知道他的身世,似乎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长尧从山底下捡到的幼子。实际上长尧捡到他的时候,他才逃出风氏不久,本想回以前住过的村子,却因不认路颠沛到了中州,后才被捡回上清宗。   他不觉得江泫会介意他的出身,但他自己介意,一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是从那座吃人的高门大院之中跑出来的,他便愈发觉得风氏肮脏可恨。再加上他多少知道母亲假死和家仆私奔出去的往事,知晓这样的出身更不光彩,此时被风定三言两语在众人眼下翻出来,如同划开一条腐臭流脓的伤口。   但江泫让风定说,他就不能打断。听了几句,他便将注意力挪去别处,开始想一会儿用何种方法为自己洗刷冤屈合适。   末阳道:“不论有意无意,敢对伏宵出言不逊,关她三个月算少的了。你们风氏是怎么教习子弟的?”   风定听他此言,颇有些瞠目结舌。末阳在外名声一向公正严明,风定从未想到他能借此发挥反驳,正想开口,又听重月道:“上清宗无暇参与风氏的家务事,既是如此秘辛,倒也不用讲与我们听。”   江泫更是显得漠不关心,仿佛听了一耳朵最无趣的事。再开口时,声音都冷了不少:“胡言乱语。”   风定总算明白了,这些尊座心都是歪着长的,护短得很。如同他护着风愔一般,这些人都将宿淮双护在他们的羽翼之下。他蓦地将视线转向站在堂中的宿淮双,见少年身姿笔挺、轩朗如玉,即使垂着眼帘颇为恭顺,气势也不落下风,甚至在江泫说出“胡言乱语”四个字时,眼底浸上微微的光亮。   他猛地从座上起来,上前几步指着宿淮双道:“我说了这么多,你一句不辩!因我说的是事实,所以你辩无可辩。你与愔愔有嫌隙是事实,暗自记恨她也是事实。你自己说!说你是如何潜到思过崖底下,如何找到风愔戕害她!”   宿淮双面对他的怒火不为所动,眼底一片漠然。说到底,他只在乎他想在乎的,风定在他眼中如同不断叫嚣的虫畜,聒噪异常。   他冷冷道:“你妹妹失魂,与我无关。”   风定道:“与你无关?那你既无过错,在九门会武深夜时偷偷摸摸下思过崖是为了什么?”   宿淮双微微一愣。风定的语气无比笃定,仿佛他亲眼撞见过此事,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曾经有一日回峰时,在路上撞的那位熄了灯、找不到路回去的江氏弟子。风定会这么说,想来是抓住了把柄。再者那日他确实去了、堂上三位有两位也知道他去了。   剩下一位不知道,是因为藏真咒。他有心告知,却被阻止,此时恰逢机会,坦坦荡荡道:“师长所命,恕不告知。”   风定道:“好好好,你不愿意说,也好。贵宗偷偷摸摸不肯坦诚相待,我风定认了。但伏宵君,我指认你的弟子,并非没有缘由。贵宗思过崖下一位弟子说自己亲眼见到宿淮双对愔愔下手,又当何说!”   末阳眉头一皱,道:“哪位弟子?”   风定双指并拢,向门外一指。两扇门扉大开,门外飞进来一位满身是灰的少年,进门的瞬间扑倒在地,扎扎实实地打了个滚,痛得直叫唤,道:“风少主,饶命!你要摔死我了!”   照平日,风定一定不会做这么粗鲁的举动。但反正已经粗鲁了一回,也不差第二次,他快步上前揪起那人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道:“说。之前碰见我的时候怎么说的,现在就怎么说——对着这些尊座,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   江泫和宿淮双的视线都落到这人身上,都认出这是之前被何妨的笛子砸到头的倒霉弟子。他似乎被风定的语气吓惨了,抬起头抖抖索索道:“是宿淮双!是宿淮双!他离开三位师兄师姐,自己来找的那位小姐下手。他对风小姐用了瞳术,风小姐的元神,就在他的眼睛里头!”   此言一出,堂内霎时静寂如冰。   末阳道:“胡言乱语!你是哪峰的弟子?!宿淮双眼中并无瞳印,要如何使用瞳术?”   那弟子惨叫道:“有的,有的!他既然是风氏的人,怎么会没有瞳印呢?就在眼睛底下,平日里藏着,你们看不出来的!”他被风定提在手里,满脸似真又假的惨叫中慢慢混进了一点疯癫的笑意。“他的瞳印可好看,千年找不出来一个。就算现在把风氏所有族人的眼睛挖下来装在一起,也一点都比不上他的,你风定的也比不上!”   风定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是这一代风氏唯一一个继承人,何时被人这么踩着嘲讽过?顿时怒从心起,咆哮道:“废话少说!哪只眼睛!愔愔在他的哪只眼睛里?!!”   那人却又道:“我说错了,不在他眼睛里头。”   风定正欲再问,身后却响起一道利刃出鞘之声。极近的距离隔空劈来一道森寒的剑气,他想也不想地松手避开,面前鲜血迸溅,劈头盖脸洒了他一身。他从未料到过如此变故,震惊地抬起头,见那弟子已经被宿淮双削去半个身体,躺在了血泊里头。   他一下子呆住了。   宿淮双还欲再刺,被江泫出手拦下。他绕去宿淮双边上,将长剑从他手里取下来,将那弟子踩在长靴下头,慢悠悠地在他眉心划了一道。   这一道下去过去,隐匿之人原地现行。元烨躺在血泊里头,两只眼睛大睁,分外愉悦道:“你好啊。又见面了,伏宵君!”   江泫道:“你真无聊。”   元烨嘻嘻笑道:“不无聊。倒是宿兄,还是一如既往地粗暴,幸好我这次借了新的身体,还想办法抢过来一只玉令!当然怎么抢的,大家都清楚,我就不明说了。伏宵君也就算了,我很好奇,宿兄这次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宿淮双站在江泫身后默然不语,双瞳之中尽是杀意。   元烨道:“我知道了。仇家相见,分外眼红对不对?但是这一次我可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回来取个东西,顺便探望一下你们就走。真心可鉴!”   江泫道:“回来?探望?”   这两个字加在一起,仿佛让人听见了两个天大的笑话。元烨既非上清宗人,与江泫和宿淮双也没什么好交情,如此张口调笑,让人心中恶寒。   元烨道:“可不是吗。夔听在这宗内住了许久,上清宗也算是他半个老家了。”   他的声音在堂中回响,分外清晰。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忽然察觉到,堂内有些太安静了。抬头环视四周,这才发现重月和末阳都靠着椅背阖眼,仿佛入定了一般,而风定已然栽倒在地,双目紧闭不知死活。   江泫用灵识一一探了,发现他们只是昏睡,心下微微一松。   元烨道:“别担心,我只是一个小卒,能对几位尊座做什么呢?只是让他们暂且安静些。”   说让他们安静就让他们安静,夔听残魂离开封印越久,力量恢复得越快。到了现在,竟然能让元烨无声无息地顺着传送阵混进思过崖底下,满宗之内无一人察觉!   这便是身负神格的神。纵然只是一缕残魂,也远非常人所比。   思虑重重间,他没察觉到自己微微伸出手,向后拦护住了宿淮双。然而片刻后,这只手被攥进了一个温暖的掌心里头,那只手掌轻轻使力,江泫被它拉到了少年身后。   宿淮双道:“你把风愔的元神丢到哪里去了?”   元烨满不在乎道:“谁知道。只不过在崖底的时候闲着没事干,顺手找了个玩具玩玩,还能带给宿兄一点麻烦,那实在是再好不过。”说到这里,他突然咧嘴一笑。江泫还没摸清楚他又想干什么,便见他迅如闪电地伸手,向一旁的风定头上一拍!   他的手刚刚落下,宿淮双的剑后手就到。元烨仅有的一只手也被砍下来,鲜血飙溅,他脸上却不见痛色,哈哈笑道:“好玩!又扔了一个!”   灵识探去,见风定体内也变得空空如也了。先是嫡女在上清宗内出了事,后是嫡子前来讨要结果却也被窃走魂魄,若此事不妥善解决,后果不堪设想。江泫冷着脸上前,却见元烨的分/身头一歪,嘴角维持着诡异的笑意,就这么断了气。   堂内徒留两位陷入昏睡的峰主、一位失去魂魄的风定、以及慢慢化成黑灰消散的元烨。江泫叹了口气,将手中长剑上的血甩净,细致地归入剑鞘之中。 第89章 隔岸观火7   处理堂内的事情, 花了一点时间。重月与末阳苏醒之后,江泫简短地向她们解释了缘由,末阳颇为震惊的视线落在地面那一摊空空如也的血迹上头, 又转向了躯体被偷成个空壳的风定,嘱咐了重月几句后, 急匆匆地出了门, 看样子是去找宗主。   重月袖中漫出灵光,总之像封存风愔的身体一样将风定的身体也封存好了, 让弟子腾了一间草舍出来,将他们临时放在这里。   出门的时候, 垂眼一看, 原本佩剑戴甲守在门外的护卫也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浮云峰的弟子又腾了许多地方出来, 将他们一位一位妥善地搬过去, 又挨个诊治一番,发现只是陷入了普通的昏迷,不时便会醒来。   他们可以等醒来之后再回玉川,江泫却等不得了。   他让宿淮双自己回净玄峰去, 少年看了看他,非常听话地一点头,走了。宿淮双走了以后,江泫自己去了一趟时隐峰找天陵, 请他帮忙卜一卜两人元神所在的地方。   这事对于天陵来说并不算难, 卜出结果之后听说他要下山,又从库房中取出一只熟悉的小罗盘。   “末阳没来取,我也忘了还给他, 就一直放在我这。”天陵道,“若地点有误, 催动乾天盘找一找即可。这东西怎么用,你知道的。”   江泫凝视掌中罗盘片刻,将它妥善地收进袖中。在这期间,天陵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见他收好罗盘,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江泫道:“怎么了?”   天陵抿了抿唇,道:“你要亲自下山?”   江泫道:“嗯。顺便去风氏一趟。”   “这种事情,你可以交给宿淮双去办,不用亲自下去。”他低低道,“近日……不大太平,出了上清宗,若遇见什么事,我和师姐不能及时赶到。”   江泫心中莞尔。   “能出什么事?”他轻声宽慰道,注意到天陵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又问道:“你身体不适?”   天陵道:“没有,只是方才闭关出来,灵息有些紊乱。”   他语气笃定,江泫也不疑有他。上清宗六峰主每隔一段时间会闭关,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江泫自己因为没有灵台,为了稳定灵力时不时也会往遏月府上跑。   江泫道:“我这就走了。要不要帮你叫重月过来?”   天陵微微一笑。   “不必,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道,“我许久没下山了,你这次下去,要不要随手给我带点什么回来?”   江泫道:“好。你喜欢什么?”   天陵垂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被提及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时,他面上茫然居多,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什么想要的东西了。想了半天,他迟疑地道:“……金葵糖。”   他的声音太小了,被风一吹就散。江泫道:“……什么?”   天陵道:“没什么。想不到要什么,随便带就是了。只要是你带回来的,我都喜欢。”   他平日待自己是好,可是从来不见这么坦诚言语过。江泫心中奇怪,道:“我还是去找重月来看看。”   天陵追上来几步,道:“别,别找她。我只是做了个梦,想起来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你现在急着走,等你回来,我再同你说说。”   江泫被他拉住,只好作罢。又用灵识在他浑身上下扫了一圈,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才点头答允,由天陵一路送出时隐峰,越过弯弯绕绕的曲桥,向自己的净玄峰走去。   他本意是想自己一个人去,没打算让宿淮双跟着一起走。但是进了浮梅殿,便看见正殿前头的宿淮双。他背对着门口看着,抬着头,视线默默地凝视一支落了雪的梅花,不知在出什么神,没有察觉到背后的响动。   江泫去时隐峰这么一会儿,他就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服。依旧是黑色,衣摆上落着细碎的梅纹,里衣的袖口用箭袖牢牢束了,外头套着一件同色的轻便袍子,袖口用红线绣了一朵小巧的梅花。看样式,和江泫现在身上穿的这件下摆上头的隐纹有些相像。   送生好好地背在背后,墨色长发被规整地高高竖起,垂下遮住半截乌黑的剑鞘。他已经长得很高了,只要抬一抬手,就能将视线里那朵带雪的梅花从枝头摘下来,可他没有动,就这么站在树下,用令人心安的沉默抬头凝视。   江泫又向前走了两步,脚下的力度微微加重了些。这下宿淮双察觉到了,视线从红梅上移开,回头落到江泫身上,眼中浮着浅浅的光泽。   他轻声道:“师尊,我们什么时候走?”   江泫道:“我没叫你去。”   宿淮双却道:“师尊。风定所言不假。”   江泫的脚步一顿,隔着从门口到院内的数丈距离同他对视。他看得分明,之前风定在堂中说话时,他的反应还有些晦涩,从浮云峰出来之后,面上神情反而坦荡清明了不少。   如此磊落之态,竟显得都有一份风采,叫江泫一时有些挪不开目光。   挪不开,他就也不挪了。江泫眨了一下眼睛,盯着宿淮双道:“不假?”   宿淮双道:“我的母亲确实是风氏的圣女。但是父亲不是,他是母亲的护卫。我小时候确实在风氏待过一段时间,也确实与风愔有嫌隙。”   江泫道:“可你没对风愔下手,动手的是元烨。”   “我不会给师尊和师门添麻烦。”   他一直也是这么做的。就算自己恨极的人到了眼前,也绝不会给自己添麻烦。江泫静静地凝视他,片刻后道:“你愿意回风氏看看?”   听见这句话,宿淮双面露几分踌躇之色,似乎想走到江泫面前来,最终磨磨蹭蹭,却只踏出了几小步,小声道:“不是回风氏。是陪师尊一起下山……处理事务。”   那还能怎么办呢?你行李都收拾好了。江泫想。   他无奈道:“走吧。”   这是一道许可令,宿淮双的眼瞳微微一亮,大步靠上前来,站到江泫身边。江泫道:“等等——”   宿淮双道:“我已经转告岑师兄了。阿序的伤还没好,还需要再养。”   意思是,解封灵脉一事要等他们回来再说。   江泫默了默。他不会知道,宿淮双回峰收拾完东西以后,等了不久,便觉得有些心焦。想着一会儿江泫回来以后少些麻烦,便先去告知了岑玉危两人要下山,又去探望了还在养伤的乌序,最后又回了自己的房间。   等着等着,疑心时间过了很久。他越想越觉得江泫有可能不回净玄峰直接下山,心中紧张,只好背着剑来殿前看梅花——如果一刻钟以后江泫还没回来,他就要自己下山去追了。   好在江泫还是回来了。回来打了个照面,江泫叹了口气道:“走吧。我们去玉川。”   离开中州的路他们走得驾轻就熟。值得一提的是,这次他们下山,碰到的车夫仍然是上次那位。他精气神好得同上次比好像换了个人一般,一下从人堆里头钻出来,喜出望外道:“公子!两位公子!又见面了!”   江泫回过头,见是他,稍稍有些意外。   “你家住这里?”   车夫两只眼睛都快粘他们身上了,满眼都是对救过自己命的仙家的崇敬之意。听见江泫提问,立刻搓着手满面笑容地回答道:“不是,不是!只是载人到了这里,好巧又碰见了两位!江公子还是风采如旧,小公子又长高了不少!俊得很!二位这次是要去哪?还是去幽州?”   江泫道:“去玉川。”   车夫道:“好使!要比去幽州远些,但二位要是坐我的车,不要钱!”   江泫道:“为何?”   他笑眯眯地将手探进领口,摸出来一个红色的小布囊。布囊瘪瘪的,顶上穿了一根红线,将布囊牢牢地挂在他脖子上。平日里都是将它藏在衣服里,这会儿在江泫面前翻出来,高高兴兴道:“仙人上次给我的符纸,我将它贴身收在这里头,从那以后,再没碰见过脏东西,精神也越来越好!大家伙夸我有精神,都愿意坐我的车,赚的钱多了,送了娃去上学!”   江泫给他的那张符纸,上头有他留下的一道灵力,留在普通人身边,有退邪驱祟之用。但精神好,想必是他本身就乐观的缘故,那张符纸并无这种功劳。但这种事无需过多解释,江泫颔首道:“是喜事,但银钱依然要收。何时启程?”   车夫道:“现在就能走!”   于是几人绕过人流,找到了他停在镇边的马车。明显和上次不是同一辆,通体木色柔和,车内添置了软垫、悬挂上花色绚烂的锦帘,显然是他精心收整过的。原本江泫能蹭一蹭宿淮双的本命剑直接到玉川去,但他时常觉得在人间这样逛一逛很不错,于是照常上了车,随着摇晃的马车一路向玉川去。   幽州在中州的南方,而玉川在东北方向,走的完全不是一个方向,且越走,碰见的城镇就越多。北方宜居,分外繁华,玉川又是九洲之中繁盛富饶之最,一座玉城包罗仙家玄门与人间显贵,乃是九门之中最“贴近”凡尘的一门。   这次他们走了整整五天,才到中州与玉川的交界处。车夫送到这里,便不能再继续向前了,同江泫交谈几句、结了银钱,乐呵呵地祝他们一路顺风。   到玉川边上,已经是深夜。即使在黑夜之中,但凡是玄门中人,都能看见从玉川边界拔地而起的灵力屏障,极厚极严,巍然不倒,若非一方大能,没有破除的可能。寻常出入别州需要通行令,但这盘查的一般是普通人,驻地的仙门世家向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玄门中人只要有法子,管他是御剑飞跃也好、遁地潜入也罢,只要能进都让进。   中州的上清宗也是如此,对玄门中人不做管束。   然而玉川不一样。玉川是风氏的地界,玉川风氏向来重阶级尊卑、极其看重脸面,玄门之中若有人想要踏足风氏的土地,须得如同凡人一般持有通行令、得到他们安插在凡人之中的风氏族人答允,方可进入。若想暗中潜入,一律视为心怀不轨的外敌驱逐之,将人间那套划分楚河汉界的规矩学得惟妙惟肖。   盘查通行令的人夜中不在,江泫便打算先寻一处地方歇歇脚,边走边问宿淮双道:“上清宗的玉令带了吗?”   宿淮双道:“带了。”   江泫道:“明日要进,便用这玉令进去。”   宿淮双面上浮现几分困惑,道:“师尊,您也有玉令……”   江泫淡定地道:“走得太急,忘了带了。明日盘查,便说我也是上清宗的弟子,是随你一道来玉川办事的。”   宿淮双似乎噎了一下,道:“师尊,我……”   江泫道:“走在外面,不要叫我师尊。被人认出来,不好。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宿淮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一直专注地侧着头看他,闻言不假思索道:“江泫。”   江泫道:“这就对了。你叫我……”   旁边忽然飘来一道清淡平静的声音。   “两位公子,留步。”   江泫顿步,回头望去,见小镇的灯影之下,站着一位陌生的青衣人。 第90章 隔岸观火8   此人看面相三十余岁, 正值中年,一袭深青色布衣,一条三指宽的白绫缠住眼睛, 胸前用乌绳挂着一只小小的木盒子。面部轮廓是肉眼可见的俊雅,即使岁月留痕, 也能窥见几分他少年时的风采卓绝。然而沉浮世间, 似乎经历颇多,周身气质静如深潭, 平静和缓,任由旁人如何言语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江泫确定, 自己从未见过他。宿淮双更是不可能认识, 应当是有事相求的陌生人。   察觉到他们止步, 那青衣人越过人流, 向他们缓步靠近了些,最后顿步停在一个相当礼貌的距离之外,淡声道:“两位公子从上清宗来?敢问是宗内哪位尊座?”   这一问,江泫便知, 他们方才说的话,这人听见了不少。不仅听见了,还知道上清宗不像寻常宗门有内外门之分,在上清宗内, 当得起“师尊”两个字的, 只有传闻中从不出山的六位尊座。   观此人身上隐有灵气涌动,然而似广海一般平静,大半灵力纳于体内, 修为深不可测。现在流露出些,想来是为了展示自己同为玄门中人的身份, 待人坦诚,不作欺瞒的打算。   来人没有敌意,江泫便不作多余的警惕,道:“出了宗门,便不称‘尊座’、‘弟子’,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玄门修士。”   青衣人从善如流道:“好,江公子。在下无意窥听,只是恰巧路过,得知名姓,现有一事,想请二位帮忙。”   江泫道:“请讲。”   索性现下无事,进城又得等到明日,江泫便打算听听他想说什么。若是不大麻烦的事,顺手帮一帮也未尝不可;若要占去许多时间,那他只能拒绝,让对方寻别的路子解决。   那人从容不迫地一拱手,谢过他的善意,随后用平静的嗓音缓声道:“能否劳烦二位公子明日一道将在下捎进玉川去?在下要去玉川探访故人,可惜手中并无通行令。风氏对待九门以外门派氏族和散修都严苛无比,想来不会给在下放行。”   江泫道:“探访故人,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为何守卫不会放行?”   青衣人静静伫立,白绫之后,两道如风一般轻的视线缓缓落至。   江泫一愣,忽然意识到,这不是理由正不正当的问题。风氏将玉川划归已有,以狂徒流窜恐为隐患为由,限制散修进入。能正大光明出入玉川的散修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算不上散修了,他们成了风氏掩在幕布之下的门客,承了风氏的恩惠,在家族危机之时,往往是第一批被推出去的挡箭牌。   多带一个人进去,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江泫已许久不用思考来者是善是恶,因此随意点头应下。又想起此人束着白绫,想来目盲,正想说话,身后的宿淮双忽然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就轻轻一下。   江泫转过头看他,见少年目光落在对面的人身上,带着几分疑虑,片刻后俯身附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师尊,此人来历不明。”   青衣人泰然道:“忽然想起,在下还未作自我介绍。我名‘回生’,一介散修。出身玉川,颠沛世间数十年,近日方得空返乡。”   眼盲之人,往往耳力更为灵敏。对于目盲心不盲的修士来说同样如此,失去了视力只依靠感觉,耳力比视力还在时要灵敏数倍,稍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细碎言语亦然。   宿淮双察觉到自己议论人家被人听见,抿紧了唇不再言语。不消片刻,那人竟转过头,盯着他所在的方向,道:“方才与在下交谈这位,是江泫江公子。不知小公子怎么称呼?”   他看上去竟然丝毫不生气。   宿淮双迟疑片刻,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回生听了,似乎微微一愣,道:“小公子姓宿?哪个宿?”   宿淮双道:“宿夜的宿。”   回生得了答案,颔首应下,不再多言。观他神色,似乎有些怔然。   无论是听声音还是看身形,他都比宿淮双大上许多,然而言行谦逊坦荡,丝毫不摆架子,极有教养。再加上灵力浩瀚、收放自如,看着不像山野间出来的散修,倒像是家道中落的名门之后。   江泫道:“若你方便,明日辰时,于此地会面,淮双会将你我一道捎进去。”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宿淮双就想起来,自己只有一枚令牌。当下道:“我要怎么将你们捎进去?”   回生道:“宿公子不必担忧。风氏对于九门的盘查,并没有那么严格。”   对此,第二天站在盘查修士面前的宿淮双有了明显的体会。   几人在镇中休整一夜,第二日辰时准点回合,向玉川盘查通行令的关口走。关前人流如织,修士民众混成一团。负责盘查的风氏守卫对人态度居高临下,看谁都没什么好脸色,碰见企图混进关内的散修更是暴躁,拳打脚踢一阵,厉声赶了出去。   然而见了上清宗的玉令,他却换了一副神色,谨慎地打量了宿淮双好几眼,询问他是那位尊座座下的弟子。听见净玄峰伏宵君的名讳时,后头原本要问的问题全都被他丢去一边了,回生顶着一张中年面相站在两人身后,连半个疑虑的目光都没得到。   他小的时候,费了天大的力气才混出玉川。现在仅仅是出示一枚玉令,便轻而易举地进去了,对其余修士颇多不屑颜色的守卫见了这枚玉令,一个多余的问题都没有。   这便是风氏一律奉行的尊卑准则。在风氏之上的,能得优待;在它之下,不论人事皆草芥。   将玉令收好之后,宿淮双便有些沉默。虽然说是陪江泫下山办事,可双脚真正踩上这片土地之后,难免会受其影响。他飞速调整心情,不想让江泫看出异样,背后无声无息伸来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宿淮双浑身一僵,转头一看,是回生。从昨日初见到今日临近分别,这人向来清清淡淡、温言细语,此时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压低声音宽慰道:“风氏一向如此,宿公子不必介怀。”   宿淮双道:“无事。多谢关心。”   他的视线下移,看见回生挂在胸口的木盒子,不知为何有些在意,道:“盒子里头是什么?”   回生道:“是故人的遗物。”   恰巧走在前头的江泫察觉出异样,几步折返回来,道:“贵重之物,需得放在隐秘之处藏好。”   回生竟然微微笑道:“不必。总闷在一个地方不好,我带她多走走。”   这样一笑之后,他浑身仿佛游离世外的模糊之感隐隐散去一些。向江泫他们道谢之后,回生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这样气质的人非常少见,江泫的视线追着他走了几步,很快收了回来,同宿淮双一道往玉城的方向走,边走边道:“你方才不太高兴。”   宿淮双愣了一下,道:“……是。”   他学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便是不隐瞒。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自己的身世也好,不好的情绪也罢,通通都是可以同江泫讲的,不会有任何不好的后果。但得到了什么,便希望以双倍、抑或是更多倍回馈给对方,况且于他自己来说,从很久以前,他便能无条件地接受江泫的一切。   只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江泫一向很少同他说。   听他回答,江泫止步道:“若是不想去,现在还没到玉城,你可以回宗门,事情都交给我处理。”   宿淮双道:“我不走。我走了,你要怎么回去?”   他从袖子里头取出那只玉令,在江泫面前晃了晃。见他如此反应,江泫的嘴角向上一牵,道:“那便走吧。玉川以后,还有得走,恐怕要一段时间才能回去了。”   宿淮双不假思索道:“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江泫摇了摇头道:“人怎么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谁身边呢。”   宿淮双却道:“可以的。”   他注视着江泫的眼神,赤诚坦荡。然而这道视线消逝在江泫转头的瞬间,一旦江泫有回头看他的意向,他便立刻垂下眼帘移开目光,不让江泫察觉到任何异常。   他们一路从玉川边境到了玉城,站在玉城巍峨如铁壁的城墙之下,仰望整座繁华的城池。   玉川风氏,驻镇于此。   仙门驻镇,大多在僻静的幽野、或是不接人烟的密林,可现下在玉城外一望,只望见一座人的城池。进了玉城,遍地高门锦户,彩旗漫天,各家各户红漆黛瓦,街道宽敞平直、四通八达,一派富丽熙攘之相。   玉城实在是太大,打听清楚风氏府邸所在的地方都花费了不少时间。由于是临时到访,没有让人事先通报,被门口的守卫迎进府中以后,静坐好一会儿,才等来一位垂垂老矣的管事。管事是来接人的,将人接到家主居住的别苑之中,从正堂绕过弯弯绕绕的游廊,破了隔绝喧闹的结界,一座富丽堂皇的别苑跃居眼前。   管事躬身道:“伏宵君,请进。这位……宿公子,请您止步,家主只见伏宵君。”   他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虽是躬身的姿势,眼球却向上翻起,以一种令人不适的视线注视着宿淮双,显然是认出他来了。然而江泫在场,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还要以恭敬的姿态屈身,对这个让风氏蒙羞的耻辱毕恭毕敬。   说完这句,却听见别苑内飘来一道苍老肃然的声音,道:“风齐,休要多言。为伏宵君和他的弟子引路。”   一听到这个声音,江泫默了一默,突然觉得浑身难受起来。 第91章 隔岸观火9   不因为别的, 这人说话的架子实在太足了。按理来说,为人者身居高位,是一定要摆一点架子的, 不然对不起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坐上来的这个位置。可有些人一开口,就能立刻让人觉得, 他摆过头了。   江泫活到现在, 爱摆架子的人他也见过不少。上清宗内当属一个末阳,前世游历期间各式各样的家主也见过不少, 但都比不上栖鸣泽一位上了岁数的族老。   族老上了岁数,胡子头发都变成了白花花的颜色。一举一动坚如磐石, 古板严肃刻进了每一寸身体发肤。只是他开口说话, 不许别人打断, 只要是他的意见, 无人能够违背。他若跑到鸣台来对家主和少主指指点点,必然前呼后拥,若逢事出行,排场更是盛大。   突出一个老。   人老了以后, 说话都充斥着从繁文缛节堆里头泡出来的酸腐气,仿佛若要去了这些繁文缛节,就是要了他们的命,动辄指点江山、高谈阔论, 偏生旁人还大气不敢出, 大多只能赔笑说是。   原本江泫以为,那位族老的“架子功夫”在这世上已无人能出其右,谁知今天又叫他碰见了一位。这位风氏家主一开口, 无论是咬字还是吐息,抑或是一词三顿的语气, 都已然达到了那位族老的高度,让江泫听得浑身难受。   他猛地转身,拍了拍宿淮双的肩膀道:“不要进来,你自己找个地方玩。”   言罢,自己一脚踏入酸腐的无间地狱去了。无论怎样,不能叫宿淮双受这种荼毒。   少年被他落在门外,神色有些茫然。他显然并不知道江泫怎么突然就变卦不带他进去了,只知道旁边一直躬着身体的管事稍微将身体直起了些,又翻起眼球,对宿淮双露出一个十分扭曲的笑容。   “首徒大人。”他乐呵呵地道,“请随老奴去堂中等候吧。”   今非昔比。宿淮双想。   从前自己只是个吃冷饭、睡破院的外姓子,在风氏受尽冷眼和欺凌。如今离开了风氏,这些人看见他反而要躬身行礼,虽然心中不大畅快,但到底和对待本家的公子小姐没什么区别。   管事说要带他去正堂,就真带他去了正堂。入座之后,又叫仆人奉了茶,用的是上好的茶叶,远远便能嗅到杯盏之间茶香涌动。怕他无聊,又从书阁之中取了些古籍,告诉他若看不惯这些,可以在风氏随便走走。   “首徒大人熟悉这里,老奴便不跟着了。”管事躬身道,“只是请不要去细柳堂。少爷和小姐们在那里学习,一贯是不许别人去打扰的。”   细柳堂,是风氏子弟接受教习的地方。宿淮双无意在这种地方乱逛,也没打算给风齐什么好脸,漠然不作答,拾起茶盏撇开茶叶,低头啜饮一口。只喝了一口,他便将茶盏放下了,心中觉得和江泫亲手烹的茶相比实在差得太远。   这边的人在心不在焉地等,那边的江泫进了别苑,只感觉自己进了一处秘境。别苑地下有阵法,竹丛草台亭阁,都能按照主人的意志随意移动,现下所有的障碍在江泫面前分开,石台上浮汇成一路,引着江泫向烟云缭绕的深处而去。   江泫心道:“就是这种。见面排场也是要足的,总之不能自己亲自去迎,需得叫个什么东西出来凸显一番自己的神通,才愿意现出真容……”   走进别苑深处,见到一处别致的四角小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盘坐亭中,一旁立着一位高高瘦瘦的少年,生了一双湖绿色的眼睛,眼色要稍浅些,瞳底落印连贯,汇成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形。   不知为何,江泫觉得这双眼睛的颜色有些熟悉。少年听见脚步声,立刻回头示礼,从亭中出来,恭顺地为他引路。   “尊座请。”少年道,“恭候多时。”   江泫进了小亭,坐在小几的另一方,风氏家主的对面。家主名为风傕,观相貌,已至耄耋之年,貌衰相老,双掌干瘦,一身行头却打理得一丝不苟。头发已经花白,用发冠严谨细致地束好,穿着带风氏家纹的锦纹袍,阖目静坐,气势凛然,如同镇在风氏顶上巍然不动的泰山。   风傕道:“阿遥,奉茶。”   风遥恭敬道:“是,家主。”   茶盏摆到自己面前,江泫的视线落到忙碌的少年身上,心知能侍奉在家主身侧,在风氏内部地位一定不一般。观他动作十分熟练,将风傕的习惯了解得清清楚楚,想必已经不是第一天在风傕身边了,而是惯常受他喜爱的小辈。   少年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温顺清丽的面容,恭声道:“风遥退下了。若有什么吩咐,请家主和尊座敲一敲桌边。”   听见这个名字,江泫的视线微微一转,立刻明白过来之前熟悉感的来源。   风遥……风杳。宿淮双的母亲风杳,眼睛不也是湖绿色么?只是颜色要比风遥更深、更纯粹,瞳中印像是点点银星,独特至极、美丽至极、纯洁至极,乃是风氏之中最为出挑、最让人见之难忘的一双眼睛。   看风遥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想必这个名字也是风傕亲自取的。因着有这么一双和风杳颜色相像的眼睛,得到殊荣被家主带在身边,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片刻遐思过后,江泫回过了神。毕竟这次登门拜访是为了什么,他还没忘,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正思索怎么开口,却听对面风傕道:“两个孙儿在上清宗,有劳伏宵君照顾。早先听闻风愔对伏宵君出言不逊,还请尊座谅解小儿轻狂。”   此言一出,江泫倒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人在上清宗出了事,本就是他理亏,且灵命牌有异,风傕不可能不知道。然而他现在同江泫坐在这里交谈,竟跟个没事人一样,丝毫不担忧风定与风愔的处境,反而叫他不要计较风愔的出言不逊,总之要先把礼数做齐。   江泫一向不喜这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心中感到不妙,总觉得要被开刀,将茶盏一搁,开门见山道:“此次登门拜访,正是为风定和风愔。想必风主已察觉到灵命牌的异样,风定兄妹在上清宗出此意外,上清宗定然会负起责任。”   风傕神色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已经很老了,睫毛也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白色。然而灰白眼睫之下,忽现一双锋利的金色眼瞳,瞳印如纵笔之下铁画银钩,锐利逼人,不可直视。江泫不过看了一眼,便感到一股内里被窥探的恶寒。   但这中恶寒是轻微的,对视得越久,它对江泫的影响就越浅。到了最后,几近于无。   片刻之后,风傕眼中的审视褪去,浮现些许在江泫意料之外的敬服之意。他缓缓道:“只是两个不成器的孩子,不值得伏宵君亲自出山。犯了错,任凭上清宗处置。”   “……”江泫道,“家主可看过他们的灵命牌?”   风傕道:“未曾得空。”   竟然没看。   江泫这下确定了,风傕真的没把那两兄妹放在心上。提到他们的名字时,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用的形容词是“不成器”,风定几日前离家至今未归,连昭示生死的灵命牌都未去看过一次,现在江泫提起,才让亭外的风遥前去查看。   半盏茶后,风遥回来了,在亭外道:“家主,尊座。少主和小姐的灵命牌灵光黯淡,是失魂之兆。”   闻言,江泫又注意到一个细节。   是死或是失魂,原来是能从灵命牌上看见的。早先便听闻这一代的风氏的小辈都天资平庸,只有一个风定独挑大梁,从未听说过什么风遥;可风定到了上清宗,脱口便说风愔死了,而后才发觉是失魂,而非死亡。风遥一眼能看出来的事情,风定不曾发觉,再加上风傕对风定风遥二人的态度差别,总觉得日后究竟由谁继承一事,还要打个问号。   但这些就不是江泫能管的事情了,他千里迢迢来一趟玉川,只是前来知会一声,知会完了,立刻就走。因此此刻,他简短地向风傕叙述了一下宗内发生的事情,言明渊谷趁九门会武之时偷偷潜入作乱,表示自己会亲自出马将风定风愔的元神寻回来。   风傕道:“依伏宵君所说,那渊谷恶徒做了伪装?”   江泫道:“确是如此。但若说伪装,倒也不算。只是一个分/身。”   风傕道:“不必找了。”   江泫微微一愣。对面从见面以来一直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风氏家主第一次冷下脸来,肃声道:“连奸人的伪装都无法识破,枉为风氏族人,更枉为老夫的孙儿,丢尽了风氏的脸。便让他们的元神漂泊在外,以作捶打。”   他说两人丢脸,倒也不是没有缘由。玉川自古多鬼物,起初正是为了辨识出藏在活人中的鬼祟,才创下了瞳术。因此,一眼辨明本质、一眼断其真假,应当是每位风氏族人的基本功。   然而江泫又不免觉得,如此处置,实在是过于严苛。风定没能辨识出来,未必没有急昏了头的缘故,好歹是自己亲生的孙子孙女,失魂在外,竟因这么一个理由被他放弃,若真要说,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但他想了也就想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再者他面上向来毫无波澜,外人窥探不出他的心思,也无从得知他的意见。风傕复又将双目阖上,逼人的威势敛去不少,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漠然。   这便是他的态度了。   既然如此,江泫也没什么好多说的。风氏救不救和上清宗救不救是两码事,他们还是得赶紧将风定和风愔的元神找回来,至于回了风氏以后如何,就不是上清宗能操心的事情了。   谈话结束,江泫婉拒了风傕留客的想法,照例由浮石引路,一路往别苑外头走。临行之前,风遥低声致歉道:“请尊座见谅……家主腿脚不便,风遥需留下看顾,不能送行。尊座沿浮石一路向南,便是别苑出口。”   江泫颔首,踏上浮石。走出一段距离,他听见云烟里极轻的低语声。   风傕道:“宿淮双,他怎么不来见老夫?”   风遥道:“伏宵君让宿公子留在外面了。”   沉默半晌。   江泫踩着浮石走到别苑门口,最后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风齐就在别苑外头等着,见到江泫出来,老老实实地躬身低头,几乎快将身体都弯折成两半了。方才过来的时候看了一路,风氏的家仆好像一贯如此,见了主人或贵客须得卑躬屈膝、遵循礼数,不可抬头直视、脏污人眼。   江泫的眉尖微微一皱,道:“不必如此,直起身来。淮双呢?”   听他如此发话,风齐将身体微微抬起来一点,也只有一点,恭敬谨慎地回答道:“首徒大人在正堂之中等您。”   江泫没让他再跟着,让他给自己指了个方向以后,自己向着正堂走去。风府占地面积极大,统共占去了玉城的五分之一,主府副院加在一起,快赶上苍梧山主山的面积了。   好处也有,不好之处也有。其中一个,就是容易迷路。然而江泫找路的功夫一如往常稳定发挥,虽然会走错方向,但总归是能找到的,只是途中路过一片池塘,见池边围着一圈身着锦衣的少年少女,脚步微微一顿。   这些都是风氏的孩子,从衣着上头能看出来,是分家的孩子。个个面上带笑,簇拥着中间的一个人,推来挤去,都想和中间那位多说几句话。只是,都不是什么好话。   远远的,有一位声音尖尖的圆脸少女道:“淮双哥哥这柄剑,是真剑还是假剑啊?要不拔出来让我们看一看?”   另一人半真半假地斥道:“还用说吗,肯定是真的!他现在是上清宗一位尊座的首徒,可风光啦!”   “首徒?”旁边的一位少年作惊讶态,道:“到底是风氏的人,你往上清宗跑什么?我听说上清宗进去就下不来,对待弟子十分严苛。你在上清宗学了些什么?变成木头人了吗?一句话也不说。”   “那位尊座可知道他是风氏的?从未听说过九门弟子往上清宗跑的道理……”   旁边的人大声笑道:“长着这么一双眼睛,不往上清宗跑又该去哪?难不成留在风氏学习瞳术不成?只怕将老师盯出两个洞都学不会!”   众人爆发一阵哄笑。   然而任由他们如何讥讽喧嚷,宿淮双抱着手臂,视线淡淡地落在涟漪晃荡的水面,似乎一个字也未听见。背后送生的剑穗平静地低垂着,红穗之上的玉佩散着莹润的光泽。   江泫驻足片刻,眉头皱得更紧,心道:乌烟瘴气。九门之一的风氏,竟是这样教养小辈的?   然而他又隐隐知道,或许不是教养问题,只是他们天生排外。宿淮双向来不在他们的圈子里,从小欺凌惯了,一向不放在眼中,如今再回了府,任其变化如何之大,也不会被他们看见,更不会被他们认可。见了长辈、见了客人,他们便又是另一幅模样。若江泫此时走出去,立刻便能知晓。   但江泫不太想就这么走出去。他若是就这么出去干涉,事情就变了味道,但若不出去,又总觉得心中闷了一股气。   他如今已不是风家人,还要被这么讥讽,以前在风氏的时候处境有多难过可想而知!   然而宿淮双自始至终抱着手臂,站在这堆尖声碎语之中,丝毫不为所动。他是不是真的不为所动,江泫心中再清楚不过。旁边围着的这群小崽子,从小嚣张到大,以至于那次在遏月府中,江泫踏入幻境去找宿淮双灵魂的时候,许多碎片里都有这样事件的缩影。   他们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便能让幼年初至风府的宿淮双心惊胆战、彻夜难眠。言语是他们口中的尖刀,刀刀见骨次次剜人心,并不是说宿淮双长大了,这些对他便不见效了;只是因为他长大了,变得更能忍了,面对这样的处境,神情也能一派云淡风轻。   同样的,江泫注意到一件事。   宿淮双恨风氏,这毋庸置疑。认为风氏是个代代相传的腐臭牢笼、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更别说回去,这也千真万确。然而面对风氏的人时,无论是出于不给自己添麻烦的考虑、还是出于别的心思,他的态度之中总有几分忍让在。   仿佛在心中给自己划下一根线,自己对自己说:等他们踩上这根线了,再动手不迟。但若他们在这条线之外狂舞,他就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就比如这堆人群魔乱舞地围着他好一会儿,惮于他的身份没人敢真的推搡磕碰他,他便不理不睬;可时间久了,总有些胆大手贱的,伸手去拽他背后送生的剑穗。   快要拽到的时候,那利剑立刻出鞘三分,刃上寒光一闪,将周围乱舞的魔人吓退了一圈。退开以后,又察觉到这是在自己家里,给这人天大的胆子他也不能在这里对着风氏的人拔剑,当即喝道:“干什么?你想对我们拔剑是吗?!”   送生卡在剑鞘之中,剑柄被少年牢牢地握在手里,却没有再出鞘了。宿淮双满面寒霜地俯视他们,神色眼神阴戾至极,江泫却看出来,现在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能怎么办!   江泫在心中骂了一句,用灵力在自己的额上、左脸和右脸上迅速抹了三道。这三道抹下去以后,他的身形、相貌骤然一变,成了一个长相平平、身高矮矮的陌生少年。   紧接着,江泫几步从树后绕出来,猛地扑上,揪住想抓他剑穗那名少年的领子,提拳便打。   “嗷!!!!”   那少年受了一拳,立刻惨叫一声,晕头转向地跪倒在地,向口鼻处一抹,摸了一手鲜红的鼻血,傻了眼了,仰头嗷嗷大哭。   旁边的少年少女乱作一团,有尖叫的、有愤怒声讨的,有扑上前去查看那少年状况的,惊声道:“表哥!!你怎么样!!!”   没怎么样。江泫心道,打飞了他一颗牙。   一人站起来,愤怒地谴责他:“你是哪里出来的小毛贼!知道你刚刚打了什么人吗?!”   江泫道:“谁管他是谁!”   紧接着,对着那愤声谴责的少年也是一拳。少年喉中咕的一声,睁大眼睛鼻血狂飙,鼻青脸肿地倒飞出去砸进荷花池里,巨响之后,溅起一大片水花,靠得近的少女被淋成了落汤鸡,花容失色,转头就想跑。   江泫看得分明,方才就是她捂这嘴笑得最欢,声音之难听,活像用绣花针磨镜子,听得人一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见他要跑,江泫快步追上去,对着她的后背就是飞起一脚,将人也踹进了池子里头。   她就没那么幸运了,不会游泳,在不深不浅的池水里头拼了命地扑腾。江泫心道:蠢材。灵力都忘了用么?   旁边一名少年惨叫道:“芊芊!!”   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扑下水去救美去了。只是下了水才在岸边冒出头,又被江泫一脚踩在头顶狠狠地按了下去,呛水呛得直翻白眼。   从来没人敢在风府里头做出如此惊天壮举,草坪之上顿时乱作一团。宿淮双起先异常警惕,见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心中又有些困惑。然而越看他利索的拳脚动作、越看他冷眼睨人的微末表情,就越是熟悉,在他抬脚踩那救美未遂之人时,宿淮双猛地将他认出来了。   师尊!!   他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去拉架。然而拉架要叫人,江泫这时候时改了面貌身形出来的,看着像个平平无奇普通人,年岁与自己相差无几,便不能称作师尊,也不能叫公子。   一想到平常仙风道骨的江泫此时混在人堆里头揪着人的领子往人脸上招呼,宿淮双心下狂跳,觉得异常炸裂、异常惊世骇俗,脑海中只想着要阻止江泫,方才阴霾笼罩的心情全被他丢去了一边,脱口便道:“阿泫!!!”   听见这一声,江泫手下的动作一顿,怔愣地回过头。   旁边一名少年都快崩溃了,大声道:“你俩果然认识!!宿淮双,你快让他住手,再这样下去,你俩都没好果子吃!!还有你,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打的是谁啊!”   此言一出,江泫又一下扭头向他,道:“打的就是你!”一拳呼出,又一条人影倒飞进水池里头。   至此,周围的好事子弟跑的跑、散的散,还有些怒火上头的,取了随身的灵剑就向江泫劈来,但还未靠近他的身体,就被震成了齑粉。那人握着空空的剑柄,立刻意识到江泫的身份不一般,想开瞳术看看他的真身,宿淮双却没有给他机会,狠狠一脚将人搂进荷花池里头,伴随着清脆的肋骨断裂声道:“你敢伤他!!”   草坪上被两人清扫了个干净。水池里一堆死命扑腾的弟子,有些好不容易扑到岸边,又被江泫抬脚踢了回去。等到踹舒服了、听见那边守卫奔来的声音了,江泫抓住宿淮双的手腕,两人扭头狂奔、夺路而逃,一路逃到了风府之内一个僻静的小角落,脚下一绊双双扑地,江泫扑在一张肉垫上头,被一双手臂死死抱住。   耳边全是激烈得快要震破胸膛的心跳声,好一会儿,江泫才勉强从中分辨出几缕笑声。慢慢的,这笑声越来越明朗,宿淮双抱着江泫倒在草坪上头,乌发散了一地,头一次这么肆意地放声大笑起来。 第92章 隔岸观火10   从初次见面到现在, 这么多年了,江泫什么时候听见宿淮双这么畅快地大声笑过?仿佛遇见了这辈子最有趣、最能让他开心的事,笑得有些停不下来。偏生他笑也就算了, 还忘了松开手臂,反而收得越来越紧, 江泫的脸贴着他的胸膛, 被震得也有点想笑。   但他是打人的那个,姑且将笑意压了下去。想了想, 还是纵容少年抱着他笑了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宿淮双的肩膀道:“好了……不要笑了。”   宿淮双抿着唇, 好一会儿才将笑意压下去, 道:“师尊好拳法。”   江泫道:“是在教你怎么做。下次碰上这样的, 提拳往他脸上招呼便是。若有人问, 就报我的名字。”   宿淮双道:“可是这样,有人会说您的弟子恣睢跋扈,狐假虎威。”   江泫面不改色道:“那是他们没虎靠,酸言醋语罢了。为师还待在上清宗一日, 就是你的狐假虎威的本钱。”   宿淮双听了,神色微动。他这样抱着江泫说了几句话,被头顶的和风与暖日熏得晃了神,这下是真的忘了把江泫放开, 反而道:“那师尊若想要狐假虎威, 要靠谁呢?”   江泫脱口便要说,他已经不用狐假虎威了。然而转念一想,若有一天, 在疲惫之时能有一个人为自己撑起一柄伞、隔出一片小小的天地来,未免不是一件引人奢望的好事。只是他一贯独行, 早已不奢望这些,此时听宿淮双问起,淡声道:“不靠谁。”   耳侧的心跳轻轻顿了一拍。江泫这才意识到,他现在还趴在宿淮双身上,一边侧脸枕着他的胸膛,入耳都是他的心跳声。若是倒地时顺手扶了一把倒也没什么,以这个姿势呆久了,江泫莫名觉得有点奇怪,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宿淮双的肩膀,强作镇定道:“……起来了。”   宿淮双于是松开他,两人从草地上头坐起来,皆是衣衫凌乱、长发凌乱。好在这里有一座假山,将两人的身形完完全全地挡住了,不会叫路过的人看出端倪;但话是这么说,依照他们刚才发出的动静,要是有人路过,只怕早就惊恐大叫“进贼了进贼了”,一边拼命逃走。   少年没在笑了,双眼却是亮的,日光漏过眼睫,在眼底晕出一片澄澈的光泽,视线专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原本束得好好的头冠被这样撞了一下也歪了不少,边缘处卡着一根草叶。江泫看了一眼,打算抬手拈了,只是手刚靠近宿淮双,就见他的视线也跟着一寸一寸地挪。   “……”江泫道   ,“看我做什么?”   宿淮双的神色微微一顿。他的视线往旁边偏移了半分,又很快转回来,道:“师尊的手疼不疼?”   江泫直觉他方才绝对不是想说这句话,但还是回答道:“打人而已。疼的是他们。”   神情风轻云淡,仿佛抬手拂了几片浮尘。   宿淮双于是不说话了,坐直了身体,任由他动作。江泫抬手,将卡在他头冠里头的那根草叶摘下来,轻飘飘扔去一边。又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头的浮尘,对着呆坐在地上的宿淮双道:“头冠乱了,索性摘下来吧。收整好自己,我们准备走了。”   宿淮双在外时,从不散着头发,若真让他这么走,难免觉得有点不习惯。江泫替他理了理头发,想了想,从乾坤袋中抽出一条白绫,横切竖割两下,裁作一条发带递给宿淮双,让他随意扎束起来。   束完头发之后,江泫起身打算先走出去。宿淮双道:“等等……!”   江泫道:“怎么了?”   宿淮双欲言又止,点了点自己的脸。看见他这个举动,江泫一下子想起来了,自己的脸还没换回来,于是抬手在原本的地方挨个划了一下,下一刻,他的身形拔高些许,平平无奇的五官似蒙在雾气之中,雾气散去之后,现出江泫原本的容貌。   整了整衣袖领口之后,单手向后一负,迈出几个从容不迫的步子,便又成了那位目下无尘的伏宵君。   两人可算从假山后头绕出来,走上了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向着大概是正门的方向走。宿淮双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步伐恨轻快。两人之间的气氛,与之前才进风府之时一比大不相同,和缓放松许多。   走了一段,好巧不巧,又让他们路过了方才踢人下水的那片荷花池。他们才离开了这么一会儿,风氏的护卫便将池边围了个水泄不通,岸边坐着不少眼神发直的落汤鸡,个个任由湿头发搭在脸上却不腾手梳理,只管抱着手瑟瑟发抖,颜色各异的眼瞳像是一堆华而不实的玻璃珠子,过了水之后洗去浮尘,总算清透了些。   他们旁边围了不少仆侍,心惊胆战地在旁边侍奉,而池边的侍卫还在打捞,站在江泫的角度,隐隐能看见涟漪晃荡的水面,以及几只倔强伸出水面的手。   风齐站在岸边,愁得原本就弯的腰往下头又躬了些。江泫和宿淮双在旁驻足观赏片刻,很快有落水的少爷小姐辨认出宿淮双的脸,惊怒交加地想要伸手指着骂他,可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江泫,迅速猜出了身份,脸色一白,哆哆嗦嗦地把将抬未抬的手指缩回去了,惊恐地低下了头,祈祷这位传闻中脾气不好的伏宵君不要看见他们之中任何一位用手指了他的弟子。   江泫冷淡的视线扫过他们,靴尖一转,竟是向池边走去。他面无表情的时候,身上自带一股冷气,足以让周边的人退避三舍。   那些小辈像是十分怕他,见他靠近,连发抖都顾不上了,都潦草地扒开黏在脸上的头发,站起身撑好仪态,却因知晓自己在客人面前失态,晚上定然免不了一顿罚,个个蔫头耷脑,无甚精神。几人参差不齐地道:“伏宵君。”   江泫微不可察地一点头,如此已经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宿淮双仪态端正地站在他身后,丝毫看不出方才是又踢又踹、又跑又逃过的,但不知为何,看人的目光总像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落水的少爷小姐心中恼怒,却敢怒不敢言。   江泫视线扫过在水里奋力扑腾的人,道:“这是?”   他开口,这些个少年少女却没人敢接话。将他们害成这副模样的元凶就站在他们面前,但是没人有胆子指认。其一是他们围堵宿淮双在先,其二是琢磨不准江泫态度如何,宁愿少一事,让晚上的处罚轻一些。为此,只好个个缄口不言,拼命地给几个头脑灵活点的使眼色。   风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只是个半路被叫过来收拾烂摊子的,根本不知道前因后果。再者,哪有主子还没开口,家仆代为回答的道理?只是看这群少爷小姐踌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才明白过来到了自己出场的时候,勉强道:“尊座。只怕是公子小姐们起了心思,突然想浮水……”   浮水怎么来这荷花池里浮,又怎会浮成这样一副鬼样还需要叫侍卫来救?!   众人心中惊怒,暗骂风齐蠢材,都琢磨着哪天找个机会将这张口胡说八道的老东西逐出府去。然而水中那位不知岸上情形,不知来了谁,即使冒着呛水的风险,也张口大声骂道:“蠢货!!谁好端端地来这种地方浮水!!”   风齐是位老奴,虽然老,但就是奴。被这样一个比自己小了不知几轮的小儿这样破口大骂,嘴唇一抖,惶恐地低下头认错:“是、是,是老奴说错了话……”   江泫却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除此以外,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转身走了,行动间衣袂飘然,像是一缕游离俗世的青烟。然而,他心底想的是:是在好笑,又实在可悲。   可悲的地方太多了,江泫甚至懒得一个一个清点,只抬手看了看这方方正正的高门大院,认为此门的家风实在是乌烟瘴气,无可救药。带着宿淮双火速出了府门,站在府门前头,将乾天盘掏出来,就着风府的灵气卜了一卦。   罗盘之上浮现游动的金字,像是被火灼烧过一般弯弯曲曲。江泫举着它辨认片刻,自言自语道:“洛岭。”只是后面两个字,模糊不清,完全没法辨识。   宿淮双凑过来看了一眼,无果。   江泫道:“具体位置,恐怕要进了洛岭才清楚。”   只是路程迢迢,没那么好走。玉川在东北,而洛岭在九洲的最西方。凡人赶路,非要走上几个月不可,仙人御器,也要花费些时间。江泫虽然能一身化霜气,所想之处瞬息便至,但也仅限于他熟悉的中州,以及他走过的地方。   洛岭是何种模样,他从来不曾见到过。前世游历山川湖海,因路途太远,也没怎么往洛岭走过,若要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向中州去。   行路不便,自然要想法子解决。他总不能一路都和宿淮双乘同一把剑,四处寻了柄下品灵剑过来,就这么踩着剑,同宿淮双一道往洛岭走。走上半日,他们就落下休息一日,如此循环往复,一次降落,正好落到了一头妖兽头顶。 第93章 隔岸观火11   这个落点实在是巧。宿淮双的落点好一点, 落在了旁边的草地上,正抬手收剑。江泫一低头,发现脚底下踩的乃是一位没有灵智、妖气微弱的食草兄台, 形貌似兔,然而背生刚髯, 奔逃速度快如闪电, 江泫踩上它背的这一脚似乎差点将它魂都吓飞了,立刻不管不顾地跌足狂奔起来, 不到几息就窜出一里路。   飓风扫脸,江泫的长发在风中狂舞, 片刻后, 迎头劈来一根尖利无比的树枝, 发冠咯地一声断裂了。这下更是不得了, 江泫原本打算中途跳车,这下只好用灵力撑起一道屏障,用手将挡在眼前的长发拨开,四下寻找合适的落脚点。   最开始的一阵狂奔之后, 那妖兽的速度减慢了一些,然而仍在不断奔逃。起初江泫以为是自己吓到它了,后来才发现它身躯紧绷,作恐惧之态, 似乎原本就在逃命。探手一摸, 毛发根部根根直竖,脚下也有些慌不择路,见洞就钻、见树就绕, 再这么让它跑下去,坐在背上的自己才是最糟秧的一个。   他抬起手, 正准备向它背上拍下一道灵力让它安分些,妖兽便一个急刹,一下把背上的江泫甩了出去。仿佛是走错了路不小心绕回来,又看见了吓得它到处奔逃的事物,接着马不停蹄又是一阵狂奔,彻底不见了踪影。   江泫被它甩到一棵树上,轻飘飘地踩着树枝站稳了脚,心底隐约有点发懵。站了片刻,缓过神来,他打算先御剑往回走,先找到宿淮双再说。   这坐骑来得猝不及防,虽然江泫已经尽可能快地下来了,两人之间也已经隔了相当远的距离。   更坏的消息是,江泫一摸身上,发现用来御行的佩剑方才被那妖兽甩下去了。   这次出门出得急,江泫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随身的乾坤袋里头只有几瓶应急的丹药、几套换洗的衣服,还有几枚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作用不明的小物件,至于武器,则是一件没有。   没了佩剑,施不了御剑诀,便只能走回去。好在他是修士,行动速度远超常人,阖目放出灵识一探,探明了宿淮双所在的方向,这就准备过去。刚走了一步,脚步却倏地一顿。   方才灵识放出去,他找到一个正迅速往这边来的宿淮双。收回来的时候,却隐约捕捉到一束极为邪异的鬼气,灵识如同被一根小小的银针刺了一下,一股尖锐却短促的疼痛袭来,让江泫的精神一凛。   这鬼气极为隐蔽,一闪而逝,再也找不着踪影。然而,不管是什么东西,既然能刺到江泫的灵识,级别怎么都不会低,方才惊惶失措的妖兽,恐怕也是在无形之间触碰到了闪现的鬼气,被吓破了胆,所以才拼了命地四处奔逃。   荒山野林里头有妖兽盘踞,并不奇怪。有鬼游荡,也不奇怪。但有极恶极煞、满身凶怨气的鬼灵出现,那就非常奇怪了。死一个人或者妖兽,元神不入轮回在阳间游荡,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这类鬼魂一般没有作恶的能力,单纯只是不舍世间不愿离去。   有作恶能力的一般是枉死的人或妖兽,不堪死境,怨气极深,寻了活物便想附身夺舍,作恶多端,此之谓凡人谈之色变的“深山老鬼”,但也远远不到能刺到江泫灵识的级别。   江泫方才探到的那只,无论是等级还是能力都非比寻常。这种鬼灵出现的情况只有两种:其一,死得太惨。其二,死得太久。但无论是哪种,只要这东西出现了,代表这附近绝对会有极其棘手的事情发生。轻则害死一整个阵、乃至一整个城池的人,重则将这些人全都染化为鬼,奔逃天下,让各州驻镇仙门头疼不已。   因着现在是白天,那鬼气只是一闪而逝,并不敢真的现身。无论如何厉害的鬼,白天到底还是不敢出来的,因此活人尚且有喘息的时间。   没想到刚进洛岭就来了个开门红,江泫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虽然早知道此行可能不会这么顺利,但这种野生的麻烦,他想还是尽量不要招惹为妙。若是江泫看不到,还可以不管,接着赶路,可只要他看到了,就不能不管。   他转过身,在背后的灌木丛里头折了一片大点的叶子,往地上一铺,就这么坐下了,打算在原地等宿淮双过来,一边想想这个鬼灵该怎么办。   ——林子太大,贸然走动,很容易擦肩而过,再者,一直开着灵识探路会扯动他的旧伤,相比之下,在原地等待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原地坐了一刻钟,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林叶晃动的窸窣之声,像是有人在密林之中穿行,并且,人数还不少。那声音距离江泫越来越近,他睁开眼睛,衣袂翻飞之间,动作轻灵地上了树,没有拂动枝叶,无声无息地再次盘腿坐好。视线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很快见深绿林叶之间,掠出一群穿着白衣、背负长剑的少年。   这些少年差不多都与宿淮双同岁,长相俊秀周正,步法娴熟,悄无声息地落了地,连浮尘都没扬起多少。服制统一,净如白雪,缓带轻飘,将身形勾得挺拔秀颀,家纹是银色的,就落在翩翩长袖之上,被枝杈间漏下的阳光照耀到时,反射出圣洁且刺目的银光。   只看了一眼,江泫便愣住了。   没人比他更熟悉这身衣服了。前世每日都能看到,到了今日,甚至不用看他们袖口上的家纹,就知道这群少年都是从江氏来的。落了地,垂眼一看,果然是江氏的家纹,分辨清楚后,江泫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这一队少年有七八位,竟然都是本家的孩子。为首的那位,袖上的濯神纹竟然有两枚。江氏一贯是不许族人随便出栖鸣泽的,况且九门会武也才刚过了不久,他们怎会出现在洛岭?   少年们落了地,面上都有几分疲惫之色,像是已经赶了很久的路。为首的那位少年道:“先休息一会儿吧。”   看样子,竟然是要在这留下了。   江泫噎了一下,在悄悄离开和坐着继续听之间犹豫片刻,垂眼看了看底下熟悉的一片白色,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再坐一会儿。江泫对自己道。淮双还有一会儿才到,先听听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他坐在枝杈上头,收敛气息,原本垂下的衣袍也被灵力悄无声息托起藏好,茂密的枝叶挡住他的身形,若非站在树下可劲抬头往上瞧,是绝对看不出他在树上的。   为首之人说休息,其余人原本绷得紧紧的肩膀一松,皆是长吁了一口气,纷纷从随身的乾坤袋里头取水取物,寻干净的地方坐下。一人瞥见树底下放得平平整整的宽大树叶,道:“时砚,这儿是不是有人来过?”   江时砚正举着水囊喝水,闻言尽数咽了,又用手帕将唇周擦拭干净,才道:“或许是过路的旅人,在这里歇脚。”   旁边一人将信将疑道:“这样的深山老林,怎会有旅人?我们昨日进来时也看见了,山脚下只有几个猎户,身体不适近日不上山的。”   江时砚道:“是不是旅人,其实都不重要。或许也有和我们一样冒着风险过来调查此事的,是同道之人,便不必在意。若有恶人出没,我们也不怕。”   江子琢这才收起疑心,闷声点了点头。   另一位少年笑道:“子琢,又在对什么大作文章啦?”   语气温和,有些许调笑之意,是同辈之间不含恶意的小小玩笑。江子琢听了,道:“没有。我渴了,我的水袋是不是在你那里?”   江氏族人性格大多温淡,小辈开起玩笑来也不痛不痒,最多窘到同族,对外人来说一点杀伤力都没有。江泫坐在树上听,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山下的猎户身体不适,很有可能是受这山上盘旋鬼气的影响。白日静默不出,不知道晚上是何种情形。江氏小辈此次出行,是冒着风险过来调查某件事的,按照江泫的了解,很有可能是一次结队出世的历练。但族中弟子出世修行,是要经过严格考核的。怎么可能一次出来这么多?   疑问颇多,江泫打算静观其变。   却见领头的那位少年将他铺在树下的树叶折好放去一旁,将背在背后的佩剑解下来,就这么靠着树干坐下了。他坐得离人群有些远,从乾坤袋中又取出几样物品,看样子是要擦剑,又怕剑锋擦到身边的同伴,这才坐得远些。   其余人对江时砚一天擦八百遍剑的举动见怪不怪,都在自己的位置好好坐着,交谈的交谈,闭目养神的闭目养神,气氛非常祥和。江时砚同样也走了很久,但一将自己的佩剑握在手中,疲惫之色就一扫而空,视线专注,温情脉脉。   江泫坐在树上,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从他的动作之中也能看出来,他一直举着剑在端详。寻常人那会看自己的剑看这么久?   可江时砚看了,等看够以后,才握住剑柄,慢慢将长剑清消从剑鞘之中抽出来。剑锋银白,剑光清冽,在日光斑驳的树影之下铺开一片温善纯粹之色,绝品宝剑不过于此,甚至因江时砚悉心爱护照料,剑身莹润净雅,未附灵力之时,也隐隐有灵光流动。   江泫的呼吸微微一窒,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少年手中的那柄剑上。   他从剑柄一寸一寸仔仔细细看到剑锋,又从头到尾看了许多遍,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   这是锻造衔云的那把剑胚锻出来的剑。剑胚的材质极为特殊,天下绝不会再有第二柄这样的剑了——前世从剑池之中提出来做了衔云,这一世自己不在江氏了,便做了这位少年的本命剑。   真正的江少主死了,前世和他产生过交集的物品必然也有新的归属。譬如乾天盘,譬如衔云的剑胚。   事实上,那只是一个剑胚而已。组成衔云的除了万里挑一的剑身,还有独一无二的剑灵,只可惜他已死过一次,剑灵必然随他消散,再也找不回来了。若再想看见从前佩剑的影子,便只能从锻造的剑胚里头找。   江泫是习武之人,手中握的第一柄武器就是剑。他习剑,也爱剑,获授本命剑之后,立刻便与它结下魂契,一人一生只此一剑,珍爱非常。在上清宗这么多年,也未曾再铸过剑,说他不想念衔云,那是假的。   但他也知道衔云回不来了。   此时此刻,猝不及防,乍然相逢。江泫心中空落落的,目光怎么也移不开,边看边想:“剑身的颜色很像衔云,不知剑芒是什么颜色。如今叫什么名字?主人似乎待它很好,也算是有好归宿。”   不知不觉之间,身体微微前倾,拂动一片枝叶。这细微的声音霎时间唤醒了江泫,他立刻回身坐好,疑虑树下之人是否已经听到。而树下人不仅听到了,还抬起头,看见了一片簌簌落下的树叶,手已然警惕地握紧了剑柄,面上却带着微笑,道:“哪位阁下在树上休息?可是被我们惊扰了?”   江泫一只手扶着树干,僵坐片刻。   就在这时,宿淮双到了。 第94章 隔岸观火12   宿淮双这阵来得不巧。他过来的时候似乎已经察觉到前方有人, 刻意放轻了脚步,停在了几丛高高的灌木之外,江氏的弟子没能察觉到他, 然而他也不能再向前走了,停在原地, 视线谨慎地四处转了一圈, 最后竟然微微一抬,落到了树上的江泫身上。   也不知枝叶这样浓密, 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江泫想。   然而他想象了一下宿淮双从灌木丛中走出来,和江氏弟子打过招呼, 随后往树上叫了一句“师尊”的场景, 立刻觉得有些心悸。   平心而论, 江泫是不想在外头被江氏的弟子认出来的。自从在客居之外听见江明衍的声音之后, 江泫回去仔细回想,总觉得无论是语气还是说话的语调,都和前世非常相似。那时江明衍说话的语调和语气江泫都太熟悉了,一想到回来的不止他一个, 心中就有些发冷。   因而,虽然江明衍此时并不在这里,虽然知道江明衍还没认出他,但江泫心底莫名总有一个声音提醒道:要杜绝风险, 要尽量减少交集。若被江明衍认出来了, 又是一桩不得了的大麻烦。   而树下的江时砚还在等他回答,江泫扶着树干,片刻迟疑后, 从高高的树枝上头跳了下去。   江时砚忽见树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青影,立刻带上清消避开了, 握着剑面露戒备之色。哪知他刚刚躲开,就有一道影子用比他更快的速度闪至树下,张开双臂接住了树上落下来的影子,正是藏在灌木后的宿淮双。   原本见江泫掉下来,他不假思索地上前去接,只是刚刚一接到,宿淮双就愣住了。   无他,从树下跳下来的江泫又换了一张脸。这张脸也十分的平平无奇,扔进人堆里头,绝对一眼都看不见。身高也缩水了,看着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原本身形就很清瘦,缩水以后更瘦,宿淮双心惊胆战地将手臂松开了些,生怕一用力把他给抱散了。   江泫倒是没什么感觉,换了一张脸下来,自在无比。现在的他,无论是身高还是长相,抑或是年龄,都与原本的伏宵君半点不沾边,除了宿淮双,不会有人认得出来他。只是他原本是要踩地面的,下头突然窜出来一个宿淮双,有些猝不及防,额头在他肩膀上狠狠地磕了一下。   旁边一个声音微喜道:“宿公子!”   江泫示意宿淮双松开手臂,双脚姑且踩上了地面。他总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方才在树上,枝叶掩映,不曾看清树下人的面容,此刻落地回头一瞧,心中忽然明悟了。   江时砚。   上次在上清宗时,他双目未明,虽然知道江时砚在,却没能看见。这次相遇虽是意料之外,但在此地看见颇为相熟的故人容颜,江泫还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怔。   这个时候的江时砚还很年轻,双眸清亮,有少年气。他从前与宿淮双打过一场,输得心服口服,对宿淮双颇为敬佩,在此地意外相遇,显得很高兴,道:“宿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见江泫与宿淮双相识,又将清消收回剑鞘里头。   宿淮双简短地道:“出门办事。”   这就是不方便透露的意思。江时砚明悟,也不再多问,转而道:“这位是?”   宿淮双还未回答,江子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凑了过来,道:“宿公子好,伏宵君来没来?”   江泫仔细看了他一眼,从脑海里翻了一圈,翻出了对此人的印象。前世江时砚来汇报公务的时候,江子琢偶尔会跟在他身边一起过来。过来的时候总是闷声不吭、一言不发,看上去颇为老实,但往往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语出惊人。   在世外似乎有一位偶像,但是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现在看他盯着宿淮双的热切眼神,多半是上清宗那位真正的伏宵君。宿淮双却想起来,上次在九仙台上江时砚说家里有几个仰慕伏宵君的小辈,明白这次像是遇到了其中之一,不动声色地往江泫前头一挡,道:“师尊在宗内。”   江子琢的眼神一下黯淡下去,垂着头“哦”了一声,有些萎靡地走开了。   宿淮双又道:“这位是……阿泫。他是我的……我的……”   他明白江泫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因此选择了用化名。然而短短几个字,他说得磕磕巴巴的,全然不流利,江泫从他背后站出来,镇定地道:“江泫,散修。同路的道友。”   一听这个名字,在场的江氏弟子都睁大了眼睛。他们似乎都想围上来,但顾及礼数只是靠近了一些,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道:“你……你叫什么?”   “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他说他叫……”   “江泫。”他又重复了一次,道:“怎么了吗?”   江时砚是最先回过神来的,露出一个十分礼貌的微笑,道:“没有,没有。只是我家有一个和你同名同姓的人,所以大家都比较惊讶。听宿公子叫你……阿泫。我可以也这么称呼你吗?”   江泫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江时砚道:“阿泫和宿公子要去哪里?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在这儿歇息一会儿?”   因为江泫伪装出来的年龄比江时砚小好几岁,所以他同自己说话的时候,微微弯着腰,语气也温柔得像在逗小孩儿。江泫对现在的身体还没习惯,正在想该怎么回答合适,忽然,宿淮双挤进中间来将他们隔开,道:“江公子。我有话和他说。”   江时砚了然,挥散一堆围在旁边的江氏弟子,给江泫和宿淮双留出了说话的空间。宿淮双猛地抓住了江泫的手,拉着他向树后头走,两人藏在灌木后头,还下了一个静音咒。   确定声音和身形不会被人听到看到之后,宿淮双弯腰蹲在江泫面前,眼睛难得睁得很大,道:“……师尊。你怎么又……”   被他这样盯着,江泫原本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忽然微窘了起来。这窘迫来得毫无根源,他甚至想伸手去捂住宿淮双的眼睛,只是强行按捺住了,轻咳一声,摆出严肃的神情道:“这都是意外。”   宿淮双目光紧紧盯着他,神色变得有些紧张,道:“什么意外?”   看他这样的神情,江泫忽然觉得有点编不下去。他叹了口气,道:“你……你站起来。我和江氏有些渊源,不能在外头被他们认出来。”   他说什么,宿淮双都信。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怎么解释全凭江泫心意,只要是他说的话,宿淮双总是会信的。现下他也信了,盯着江泫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道:“师尊方不方便告诉我?不方便的话,就什么都不用说。”   见他如此神情,江泫心中莫名觉得有点发热,又有些愧疚。但不能说的事情,再怎么也不能说,也就是同时,他意识到,自己有点怕看见宿淮双失望的神情。但最终还是垂下眼帘,将手掌轻轻放在宿淮双头上摸了摸,语气有点艰涩,道:“抱歉,这个不能告诉你。”   宿淮双的头发,用江泫给他那根发带束了个低马尾。连日赶路,有几缕碎发松散地垂在颊边,将他眉眼之中的锋锐之意化去三分,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谁时,平添几分沉默而柔和的暖意。听见江泫这么说,他没有丝毫异议,点点头道:“好。那我们现在快走。”   他这个态度,让江泫心中异样的情绪更甚。然而,听到后头一句,江泫有些愕然道:“走?”   宿淮双道:“师尊不能被他们认出来,那我们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跟他们一起。”   言罢立刻站起身来,抬手要去解一边放好的静音咒。江泫道:“等等!”又去拽他的袖子,让他的手停下来。   宿淮双老老实实地让他抓着,不知道为什么没敢回头看他,脸上神色也有点不自然。江泫猜测他是不习惯现在自己的样子,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于是,宿淮双只好将脸转过来,犹犹豫豫地抬起眼睛看他。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睛,悄悄瞟了一眼江泫抓着他袖子的手。江泫注意到他的视线,这才意识到自己拽着他的袖子,顿了顿,面上镇定无比地放开了。   他道:“我们不能走。”   宿淮双道:“为何?”   “林中,有鬼气。白日现形,且级别不低。”江泫道,“须得出手祛除。”   宿淮双略一思索,明白了江泫的意图。   外头那群江氏的弟子出世,或许就是来调查此事的。看他们的样子,在洛岭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了,掌握的情报一定比他们多,与其在林中摸黑行走,浪费大把时间从头开始调查,不如与他们同行,暗中辅助,快速了结此事之后,再启程寻找风氏兄妹的魂魄。   少年道:“好。听师尊的。”   言罢,他探手向自己的乾坤袋里头,取出一柄剑,递给江泫道:“师尊 的剑,落在地上了。”   剑刃寒光粼粼,而剑鞘收在江泫自己这里。想来是那妖兽夺命狂奔之时,长剑未受剑诀召唤,就这么从空中落到地上了。   江泫将长剑接过来,利索地落鞘。按理说,现在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可他却没有撤去静音咒的意思,反而盯着宿淮双,面上复杂之色一闪而逝。最终,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向前走了一步,靠得离宿淮双近了些,道:“有些事情,隐瞒非我本意。许多事情,你问我,我必然知无不言。”   他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听起来却很遥远。   “但是,现下有一件事可以告诉你。并且,只告诉你。除你以外,无人知晓。”   宿淮双静静地凝视着他。他漆黑的眼瞳像是一道沉默的港湾,被它们凝视着时,江泫竟然感到了许久未曾感受到过的心安。他再一次意识到,宿淮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大了。   江泫伸出手,轻柔地将他的碎发拨到耳后,一边慢慢地开口道:“江泫……是我的本名。我本来,就叫江泫。”   他轻轻牵了牵嘴角。   “出门在外的时候,我不是伏宵君。所以下次叫我名字的时候,再自然些吧。” 第95章 隔岸观火13   他们从灌木丛后头出来的时候, 江时砚已经巍然不动地坐回了原位,正在擦拭他的本命剑。看见江泫他们出来,江时砚擦剑的手停了停, 含笑抬起眼睛,道:“阿泫, 宿公子。要不要过来坐?”   江泫脚步顿了一下, 靴尖一转,向江时砚那边走去。宿淮双哪边也没去, 独自寻了个地方坐下,看来是不想打扰他们说话, 江泫把他拉起来, 一块坐到江时砚边上去了。   见此情状, 江时砚的双眼微微一亮, 道:“宿公子和阿泫认识多久了?”   江泫道:“挺久。”   江时砚笑眯眯道:“怪不得。宿公子一贯不像会搭理人的性格,阿泫一拉就动,倒让我有些惊讶。”   闻言,宿淮双一言不发, 却微微将头撇去一边,权当默认了。   江时砚又道:“阿泫今年多少岁啦?”   江泫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道:“十五。”   “还小……”言罢,又想起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贯不喜欢别人说他小,又连忙改口道, “不小, 不小了。”   江泫抬起眼睛看他,对他这样改口稍微有些不解。在他看来,小不小完全没什么关系, 毕竟他本来就说不上小,难得在外头装一回嫩, 对江时砚方才的说辞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看了他一眼之后,江泫的视线又落回清消剑上。   他踌躇片刻,道:“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他很少提出这种要求,引得宿淮双微微侧目。但江时砚不疑有他,将擦拭剑锋的布绢收好,笑道:“当然可以!”抬手递给了江泫。   江泫现在的身体很矮,接过清消以后粗略一比,剑锋比他的手臂都稍长一些。剑鞘的打磨同样花了大功夫,入手沉甸甸的,手感却不失柔和,没有雕刻杂七杂八的配饰,剑柄上也未配穗,而江泫最想看的清消的剑身,此时就躺在他手心之中,流淌这莹润而灵气馥郁的光泽。   实在是太熟悉了,除了没有剑灵,简直和衔云长得一模一样。   唯一一点不一样的,就是这把剑上的血气煞气要比寻常的刀兵淡上许多。江时砚修仁义剑,立誓不妄造杀业,剑下所斩之物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但凡有悔改之意的,他都会留他们一命。再加上江时砚真心爱护,清消被提出剑炉已度过好几年份,仍然如新铸一般粲然生辉。   江泫按捺下抓住剑柄挥两下的举动,看完之后,就将清消递还给了江时砚,由衷赞叹道:“好剑。”   江时砚是爱剑之人,对好剑的热爱程度,已经达到了“痴”的地步。具体表现为逢人便抬出来夸一夸、若有人夸一夸他的剑那他们就是迟来相逢的异姓好兄弟、每天要擦剑无数遍、每晚都抱着本命剑睡觉等等。   寻常在路上走,看见好剑,也会上前请求能否有幸瞻仰一番,现在刚把清消收回剑鞘,就面带微笑地将视线转向了宿淮双。   “宿公子,我能看一看你的剑吗?”   宿淮双似乎略有不解,不知道关注点怎么又突然飘到了自己的剑上,侧头看了眼江泫,发现江泫也在看着他,顿了一下之后,道:“可以。”   说罢,将靠在一旁的佩剑递给江时砚,低声提醒道:“有煞。”   江时砚点了点头,郑重地握住剑柄,将剑锋出鞘三寸。一出鞘,便立刻感受到几分让人骨髓发凉的寒意。送生的剑芒是冷厉的红色,此前在擂台之上一剑将清消的剑芒打得溃散,因此现在虽然剑上未附灵力,江时砚也似乎隐隐看见了红芒缠绕,背脊不自觉变得有些紧绷。   送生送生,剑如其名,剑如其主。   仙门之中鲜少有剑的攻击性如此之重,江时砚凝视片刻,收剑回鞘,面色如常地笑道:“不愧是宿兄的剑。剑锋和清消有些不一样,可是陨铁打造?”   宿淮双道:“是。”   江时砚面露赞叹之色。他又仔仔细细地将剑鞘和剑柄打量了一遍,指尖轻轻抚过剑鞘之上雕刻的暗纹,看到殷红的剑穗的时候,却微微一顿。   “咦……?”   宿淮双道:“剑穗怎么了?”   江泫不动声色地把头转去一边。   江时砚把那块小小的玉坠捧在手心,征得宿淮双的同意以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剑穗拆下来,两根手指捏着玉坠的边缘,将它举起,对准树叶中漏下来的斑驳阳光。玉坠的外壳极薄,里头裹着一汪水、一片艳红的梅花瓣,阳光沉进里头,便如碎金涌动,折出灿烂清澈的光芒。他凝神静气看了许久,似乎看见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半晌后才睁大眼睛赞叹道:“……这可真是……宿兄,你这剑穗是从何处得来的?”   宿淮双迟疑片刻,道:“师尊给我的。剑穗怎么了?”   “这个……在下不能说。你若去问你的师尊,也一定没结果,或许等到机缘到的时候,你自己就知道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江时砚低头将剑穗重新装了回去,郑重地递还到宿淮双手上,微笑着道:“你的师尊一定非常喜欢你。宿兄和伏宵君的感情真好。”   宿淮双仿佛被猛拍了一下后背,整个人都僵住了。从江泫的视角看过去,能看见半张被碎发遮掩的紧绷的侧脸,还有发间一只红透了的耳垂。是真的红透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血。他这样绷着坐了一会儿,又将头往旁边偏了一点。   其实江泫自己没多好,但他一贯很绷得住神色,面上看不出丝毫异常。他最清楚坠子里头是什么,原本给的时候没想这么多,然而此时从江时砚口中说出来,仿佛就带上了一种别的意味。   要是以前宿淮双来问,他或许能够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但江时砚这么说了以后,他忽然觉得,如果宿淮双现在来问,他可能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于是在心中默默祈祷道:别问了,淮双。给你的师尊留两分薄面吧。   宿淮双仿佛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从树下站起来道:“我走开一下。”紧接着,一个人跑进林子里头去了。   江时砚对他的心情心领神会,点评道:“宿兄的脸皮真薄。喜欢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为什么会不好意思呢?就像在下喜欢清消,向来坦坦荡荡。”   江泫默然片刻,心道:不,恐怕你领会的喜欢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旁边一个声音忽然道:“我听见你们在说伏宵君了。”   江泫回头,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江子琢无声无息地蹲了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江时砚。江时砚无奈道:“子琢啊。这里没有伏宵君,伏宵君在上清宗呢。”   闻言,江子琢的视线又黯淡下来,哦了一声,安安静静地走开了。   江泫道:“他……”   江时砚道:“子琢是这样的。上次九门会武,他有事没去成上清宗,一个人在房间里头蹲了好久。话又说回来,阿泫是哪一洲的人啊?怎么会来洛岭呢?”   有时候江泫觉得,对着自己现在化形的这种长相不佳、沉默寡言表情也不多的少年,江时砚还能笑眯眯地逗下去,也是一种本事。但不可否认的是,不论是谁,和江时砚交谈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并且,江时砚对他的态度实在是有点太好了,仅仅因为一个名字。为了将自己和他们印象之中的那个人摘开,他特意用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还将在玉城随便挑的那柄下品灵剑摆在身边,穷困潦倒、用不上好剑好法器的形象活灵活现。   江泫道:“中州。来找人。”   江时砚又道:“阿泫了不起。寻常世家的孩子在你这个年纪,还在家里娇生惯养呢。”   江泫心道:真会找点夸啊!若一路说话都是这种语气,实在是太难受了。   正准备和他沟通一下,便听见密林深处传来一阵妖兽的嘶吼之声。江泫神色微变,下一刻抓起剑便掠了出去。江时砚刚想说话,却发现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在原地愣了一下,对身后江氏众人道:“走,去看看!”   江泫追出一段距离,来到了林中一片生着杂草的空地。宿淮双就站在那里,从容不迫地甩了甩剑上的血,脚边躺着一只妖兽,已经被割开了喉咙,死得不能再死了。听见背后有响动,他回过身道:“师……阿泫。”   江泫拨开挡在面前的灌木枝,边走边用视线从上到下将宿淮双身上扫了一遍,确定他没受伤之后,才将目光转向了躺在地上的那只妖兽。看了一眼,他总觉得有些眼熟,再看一眼它背上的髯须,忽然想起来,这就是方才被他踩在脚下夺命狂奔的那只妖兽。   江泫道:“怎么回事?”   宿淮双道:“它咬人。”   那确实该杀。只是之前看这妖兽是个吃素的,怎么忽然发了凶性要袭击他人?   江泫蹲下身察看片刻,果然从这妖兽体内发现一缕似有若无的鬼气,道:“是鬼。”   正在此时,江氏众人赶到,一圈弟子都围了上来,谨慎察看过后,神色都有些凝重。江泫心知,现在是询问情报的好时机,道:“这妖兽体内有鬼气。你们有什么头绪?”   正事在前时,他的态度总是十分严肃。周围的江氏弟子被他冷肃的视线一扫,心下都微微一惊,不自觉起了些许敬服之意。江时砚隐约察觉,江泫或许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方才追出去的速度,便是许多弟子练上几十年都达不到的,当即道:“我们来到洛岭,正是为了捉鬼。这只恶鬼极邪,妖兽会攻击宿兄,也是受它影响,而自从我们来到这林中,已经被这样袭击过很多次了。”   江泫道:“对于这只恶鬼,你们查到了多少?”   江时砚摇摇头道:“不多。它一直躲躲藏藏,不肯露面。我们一路从东边追到这里,现在所处之地是鬼气最为浓郁的地方,向西继续走,或许会有收获。”   话音未落,方才被宿淮双割开喉咙,已经气息全无的妖兽忽然张开眼睛,猛地狂嚎一声,从地上翻身一跃而起,向着江泫张口咬去!   霎那之间,周围一片拔剑出鞘声。然而,在他们出剑之前,这妖兽便惨叫一声,颓然倒地,动弹不得。定睛一看,见红芒厉厉的送生自上而下刺进这妖兽的脑袋,以这样的姿势将它牢牢地钉在地上。那妖兽口中发出低吼,四爪徒劳地刨地,扬起一片脏污的土灰,宿淮双看了一眼,又抬手用灵力削断了他的四肢。   这画面,简直痛得不能再痛了。江时砚的眼角微微一抽,道:“宿兄,不如给它一个痛快……”   宿淮双道:“我给了。它自己起来咬阿泫。”   确实如此。原本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此刻居然还有了起死回生的能力,生龙活虎地扑上来咬人——江泫蹲下身去,将手放在妖兽头顶,用灵识略路一探。   确实是死了,连元神都散了。已死之物怎么会忽然活过来?   江泫定定地思索一会儿,突然道:“淮双,你将剑收回去。” 第96章 隔岸观火14   听见江泫的话, 宿淮双立刻将插在妖兽脑袋里头的长剑抽了出来。周围围成一圈的江氏弟子立刻警惕地拔剑后退,江时砚本想出手拉一下江泫,却见江宿二人反应奇快, 在那妖兽翻身起来之前就已经避开了。   它头上被送生扎出的血洞还在汩汩流血,被削断的四肢更是鲜血淋漓, 惨不忍睹。然而它似乎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从地上翻起来以后,口中一边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一边用只剩下短短一截的四肢挪动身体,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有江氏的弟子提着剑想上前去追的, 江泫道:“别追它。”   那弟子闻言, 条件反射地不动了。站好以后才反应过来, 在心中莫名其妙道:为什么我要听他的话?   再者江泫现在看起来年龄实在很小, 并不是十分可信。那名弟子原本想重振旗鼓,却见江时砚也站在原地不动,有些摸不着头脑道:“为何不追?不是要杀它吗?”   江时砚道:“先不论杀不杀吧……至少不是现在。”   江泫一颔首,道:“白天就先不动了。等到晚上。”   但凡碰上什么事的时候, 他说话之间,总是带着一股莫名的笃定和习惯性发号施令的利落之感。这种感觉和他现在外表的年龄十分违和,引得江时砚频频侧目,不知想了些什么, 又将视线收回去了。   一行人回到方才休整的地方, 老老实实地待到了天黑。随着最后一丝日光从天幕隐去,密林之中立刻变得森冷起来。   这种冷和夜晚的寒冷很不一样。夜间发凉受冻,会发颤打哆嗦, 觉得手脚冰凉,然而体内总归是热的;鬼物出没时的寒冷, 如同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刨出来挂在冰原里头,带着让人头皮发麻的毛骨悚然之感,仿佛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着自己的身体游来游去,下一刻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人的元神躯体吞噬殆尽。   并且,鬼物越邪,冷气越重。人一冷,行动便会受限,能在这其中自如行动的通常来说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不负灵脉,对灵力鬼气感知有限的凡人,第二种即为境界颇高、有强盛灵力护体的修士。至于天赋不佳的、学艺不精的,往往卡在中间,异常难受。   林中冷气弥漫,江泫在这森寒之中坐了一会儿,阖目将灵识放出去一探,立刻寻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他从树下站起来,言简意赅地道:“走。”   宿淮双的动作最快,第二个站起来的是江时砚,第三个是江子琢。除了他们四个,其余的人似乎都完全被束缚在地上不能动了,体内发凉,抖抖索索道:“这是……这是什么东西……前几天晚上也没这么严重啊!”   江时砚瞪着眼睛看了他们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们真是……”   一名少年叫苦不迭道:“我不是,我没有,我修行很认真的。有什么东西把我的手脚压住了,我起不来。”   此言一出,其余还在挣扎的人纷纷附和。然而,江泫道:“此地什么都没有。”   江时砚用灵识去探,也没探出什么。只是数名弟子吃力的神情不似作伪,有的额头上甚至开始冒出细密的冷汗,江泫眉尖一皱,退回几步走到人群中央,俯身查看片刻,仍然没有发现鬼物的痕迹,反而觉得灵光异常强盛。   这不奇怪,因为这些少年都在卯足了劲挣脱束缚,虽然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成功。检查到了某位少年的手腕的时候,江泫的动作微微一顿。   在他本身的灵力之外,还有一道灵力死死地压着他的手腕。因为修习同样的功法,两道灵力的波动无比相似,若非江泫对江氏的心法足够熟悉,此时是绝对辨认不出来的。然而辨认出来是一回事,要查出这是谁的灵力又是另一回事。   虽然江泫不觉得江氏弟子之间会有互相戕害的可能,但事实摆在眼前,他还是抬手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少年,见个个都是满头大汗,神情毫无异常。宿淮双注意到了他的举动,轻轻几步靠过来,在他旁边蹲下来,低声道:“怎么了?”   江泫的视线逛了一圈,收回来道:“确实有东西……但我不确定在谁身上。”   江时砚道:“怪不得起不来。究竟是什么东西?”   江泫道:“不知。要等抓出来才知道。”   说话之间,便见宿淮双提着剑在人群之中来来回回走了一圈。他穿着黑衣,手中掌着一柄邪气四溢的长剑,垂着眼、冷着脸无声无息地行走,不是鬼魅,胜似鬼魅。不知是不是江泫的错觉,在宿淮双转身的某一个瞬间,他看见少年的双瞳变成了极其纯粹、宛若沉玉一般的血红色。   霎那间,扶风镇、小庙、翳影,以及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瞳瞬间浮现在了江泫眼前。他呼吸一滞,正要开口将人叫住,却见那眼帘一张一合,眼瞳的颜色又变回了正常的深黑。   也就是同时,宿淮双提起剑,红芒掠过,向着一位少年无声无息地一刺!   一旁的江氏弟子被他这一着吓得不轻,且见他出手伤自己同族,面上已有愠怒之色。然而下一刻一直压在身体上的束缚一松,好几位弟子顾不上说话,都抓着剑爬起来,去查看被刺弟子的情况,谁知将人扶起来之后上下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伤口。再看神情,像是刚刚才清醒过来,一脸茫然地伸手向额上一抹,抹下来一手的冷汗,道:“我……我怎么了?”   众人这才发现,宿淮双出剑刺的是附身于人的鬼魅,而非是人,顿时对方才心中浮现出来的怒火颇多愧疚之色。更有一个爬起来时顺便瞪了宿淮双一眼的,想转头找人道歉,却见少年已经收好剑,朝着江泫那边去了。   江时砚奇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宿淮双的指尖轻轻抵着自己的眼睛,眉宇间缠着几缕阴沉的冷色,脸色不太好看。江时砚明白过来,自己好像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立刻不再问下去了,回头见一位弟子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便关切地走上前去。   人群之外,江泫见他捂着眼睛,心微微提起来几分,道:“怎么了?眼睛疼吗?”   宿淮双闷声道:“不疼。”他的神情有些茫然,脚步也很慢,仿佛一下不知道怎么走路了似的,半晌才道:“师……阿泫,我刚才、我的眼睛……”   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江泫一下反应过来,他自己应该也感觉到了。前世江泫见到宿淮双的时候,他已经开瞳凝印了,使用瞳术时非常熟练,平常还能把自己眼睛的颜色隐藏起来,这一世从初见到现在,他的眼睛一直没有变化的征兆。   某一族的血脉复苏,是一件非常看机缘的事。江泫原本以为复苏的机缘藏在玉城风氏之内,却没想到,就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一个平平无奇的时刻,宿淮双体内源自圣女风杳的血脉,有了觉醒的征兆。   他的眼睛是会变的,这件事情江泫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他。明面上他是在风定找上门之后才知道宿淮双的身世,可在明面上知道以后,他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宿淮双有多讨厌风氏,江泫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有多讨厌这种眼睛,江泫也明白,唯一不讨厌的,大概只有风杳的那双。他被无数双这样的眼睛用居高临下的轻蔑眼神凝视过,小时候被关在柴房里时,宿淮双甚至会暗自庆幸自己的眼睛和他们不一样,被风氏族人视作耻辱的那双平平无奇的眼睛,反而是他无数个日夜的自我安慰。   自己的身上冒出来自己最厌恶的东西,换做是谁心中都难受。然而这不是宿淮双能选择的,也不是风杳能选择的。因此,只能接受。   再者,江泫私以为,宿淮双的眼睛,无论有没有瞳印,都非常漂亮。没有瞳印的时候,黑沉深邃、不失锋利,远远一看似两点寒星;有瞳印的时候,妖异纯粹、摄人心魄,惊鸿一瞥便叫人见之难忘。更重要的是,就算血脉苏醒了,也不代表他就是风氏的人、要回到风氏严苛冷漠的等级之中去。无论怎样,他只是宿淮双。   血脉苏醒了,便多了一件好用的工具,日后行走于大千世界,路途也会更加顺畅。这也是最开始江泫盘算着什么时候将他送回风氏修行的原因——不过现在他肯定不会再提了,见宿淮双捂着自己一只眼睛,满脸郁郁之色,忙道:“不疼就好。方才做得很棒,若不是你,我一定找不出来那个人。”   宿淮双闻言,微微一怔。他垂下眼帘,片刻之后又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江泫,道:“丑。”   江泫道:“不丑。哪里丑?”   宿淮双又不说话了。江泫觉得现在一定要做点什么,抬手想摸一摸宿淮双的头,抬手到一半,却发现现在的身高实在不够,手掌尴尬地在半空停滞片刻,又强作镇定地转向他的肩膀。   谁知还没碰到宿淮双的肩头,少年已经不假思索地附身弯腰,下一刻,江泫的掌心贴上了他温热的发顶。江泫愣了一下,慢慢落下手,在宿淮双的头顶用轻柔的力道顺了两下。这两下过后,宿淮双的神色稍稍好了一点。   他直起腰来,低声问道:“是什么颜色?”   江泫和他对视,总觉得自己要是表述不到位、话语之间让人有所联想的话,宿淮双一定会有自剜双目的冲动。然而他的瞳色真的很独特,风氏这么多人里头,找不出来一双这么漂亮的眼睛。同他的眼睛比起来,在荷花池边围着他那群小辈的眼睛都是尘埃遍布的杂珠,单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平庸黯淡。   绞尽心思想了一会儿,江泫认命地接受了自己不会安慰人的这个事实。他刚想自暴自弃地说红色,抬头间看见宿淮双眉心那道红印,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了上去。   这个颜色……像什么呢?   像……   宿淮双的眼眉就在这红痕之下,视线沉默而专注。江泫喃喃道:“像浮梅殿外的红梅。”   手底下的人微微一僵。片刻过后,他抬起手来,慢慢地、以十分珍惜的力道握住了江泫的手腕。江泫意识到他有话要说,刚想凑过去听,一旁的江时砚道:“宿兄,阿泫。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他回过头,一看宿淮双与江泫的姿势,尾音卡在口中,尴尬地轻咳一声,道:“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第97章 隔岸观火15   继续?继续什么?   原本就是凑在一起说说话, 被江时砚用这样的眼神一看、用这样的语气一提,仿佛他们真的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江泫也莫名心中有鬼, 一下将手收回来了。   宿淮双直起腰看了江时砚一眼,神情隐在夜色里头, 让人觉得又冷又淡。   江泫的手藏在长袖里头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才将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平复下去,对江时砚道:“休整好了就走。”   江时砚道:“已经好了, 现在就能走。只是夜中行路不便,阿泫和宿兄把这个带上。”   他探手向乾坤袋, 从里头取出两颗华光熠熠的夜明珠。这样的夜明珠江氏弟子人手一颗, 有的托在掌心、有的悬在腰间、有的用灵力控制着悬在身侧, 总之这些夜明珠取出来之后, 原本黑黢黢的林子里霎时亮如白昼。   江泫道了声谢,将两颗夜明珠接过来,递给宿淮双一颗。江氏的夜明珠品质极好,不仅明亮异常、将之掷入深水也威力不减, 且刀枪不入难以损毁,等到内部的灵力消耗殆尽之后,会自己化成灰飘走,乃是出门在外必备品。   拿好夜明珠, 一行人就此动身了, 跟着江泫在黑漆漆的林木之中穿行。众人拨林分叶、动若流星,气喘吁吁地跑了一会儿,后头一名少年悄悄跟同伴咬耳朵:“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同伴道:“不知道, 跟着时砚跑就是了。”   另外一人听见这些细碎言语,仿佛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 凑过来道:“等以后时砚不带你们跑了,你们又要跟着谁跑?凡事要思考。现在我们肯定是去抓鬼啊!”   最初提问的那位少年茫然道:“可、可我们怎么知道鬼在什么地方?”   听见这话,江泫条件反射就要冷着脸斥一句“平常怎么修行的”,然而正要开口又想起来,如今自己已经和江氏没什么关联了,只好作罢。和江泫宿淮双一道走在前方的江时砚含笑回过头望了那位弟子一眼,接着转头对江泫道:“阿泫,能不能……”   江泫看了他一眼,在狂奔的间隙向前抬起手张开手掌,指尖灵光一闪。紧接着,一条极为漂亮的白线从他掌心蔓延而出,如同流水一般向着前方奔流而去,离开夜明珠的照明范围以后,便好似一颗在黑夜中疾掠的流星,眨眼间便消失在密林深处。而细线不断,一直连接着江泫的手心,他们正向着这根线的终点而去。   那少年恍然大悟道:“寄影术!!”   寄影术,是玄门修士之间常用的一种小法术。施术者以灵力在目标身上留下印记,之后无论目标跑去哪儿,身上的印记和施术者的掌心之间都会有一条灵力凝成的细线,方便寻找和定位。灵力越强,印记持续得越久,越不容易被察觉。   因为寄影术的印记由灵力汇成,很容易被妖物察觉抹去,所以一般这种术法只用在同伴身上。寻常进了哪个秘境,里头的路错综复杂,便可以互相在同伴身上打个印记,走散了也方便寻找。所有,后方的弟子一时没想到是寄影术。再者——   谁的印记能持续这么久啊!!这都过了半天多了啊!!不仅如此,追踪的线也太稳定了吧!!一点都不闪啊!!   那弟子在心中呐喊。   江时砚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正是。印记正在白天那妖兽身上,那妖兽身上有鬼气,又没有灵智,一定会将鬼气的主人认作是它的主人,到了夜里,就会马不停蹄地向它的主人奔去。”   所以我们也要这么狂奔吗……   众弟子在心中流泪道。   虽然他们一个都不说,但实际上,以他们现在的境界要追上江泫的速度,十分吃力。只是若非时间紧迫,江泫是不会跑这么快的。赶过去的时间越短越好,方才附身于江氏弟子的那只小鬼,一定是受了他们正在追查的这只大鬼的驱使。   大鬼察觉到他们已经向它真正的藏身地靠近了,驱使一只小鬼过来试图阻拦,一边找江泫留下的印记到底在哪知妖兽身上。这小鬼邪得很,能悄无声息地附身于人,还能使用人的灵力,换做平常,一定能让人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可意外总是一个接一个地来,第一个意外是它有四个没压住,第二个意外是有一个人能看见它。   总而言之,寻找鬼物老巢的路上虽然有诸多阻碍,但他们好歹是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距离越近,受鬼气控制扑咬上来的妖兽就越多。好在斩妖兽是修士的基本功,这算不上什么阻碍,江时砚打着打着挪了位,往宿淮双那边靠去,小声道:“宿兄。”   宿淮双转头看他。   江时砚侧头避过了前头溅来的一串血花,微笑着道:“有人托我向你说一声对不起。他不是故意瞪你的,也没找到和你说话的机会,便拜托我来。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宿淮双微微一愣。他刚想说“什么”,又抿唇止住了话头,好半天才道:“……无事。”默默地上前追江泫去了。   江泫走在最前头,却也听见了后头的絮语。见他凑上来,闲聊似的道:“可看见方才瞪你的是哪位?”   宿淮双道:“不知。我没有察觉。”   江泫心道果然。   比这恶劣百倍的视线宿淮双忍受过不少,相较于那些,“瞪了一眼”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轻微了,像一阵风似的轻飘飘。只是,从前不知道,宿淮双却应该知道,这样轻飘飘的事情也是需要道歉的。   话语之间,江泫抬手向后一挥,猛地顿住了脚步。   身后的人跟着他来了个急刹,好几位都快跪了,用剑杵着地、一边弯下腰去,痛不欲生地深呼吸,奋力将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按回去。   江时砚绕着他们走了一圈,挨个拍了一道灵力进去,众人的状态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不少,只是还有些脚下发软。见状,宿淮双顿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瓶丹药,抬手掷向那几位江氏的弟子。   其中一位抬手接了,看清是什么丹药以后再看了看宿淮双,神色颇有些受宠若惊。宿淮双没有说话,转身走去江泫身边,道:“断了?”   江泫抬起右手,掌心空空如也。   线确实断了,也就意味着,印记被找到并且消除了。   现在他们正站在森林的边缘,降落时的矮山之下。前方是一片绵延不断、略有起伏的荒原,荒原的尽头隐约可见几点灯星,似乎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   周围的鬼气比在林中时浓郁了好几倍,能感受到这次确实找对了地方,已经相当靠近那鬼物的老巢了。只是明明就要抓到手中的线索突然凭空消失,在场众人面色都不大好看,江泫遥遥望了一眼那座城池,道:“要进去一趟。”   有了方向以后,一行人火速催动剑诀,准备御剑上行。江子琢是头一位上去的,他的剑一直握在手中没收过,很快便踩上剑身,催动灵剑向上空升去。只是没过多久,他就被打了下来,摔进了江氏弟子七手八脚伸来的手之中。   见状,原本打算催剑的江泫也停下了手。   他用灵识向上探了一圈,却没有探到任何异常。再看宿淮双,他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这便棘手了。除了天上,还有什么地方有?   江时砚伸手把江子琢扶起来,道:“出了什么事?”   江子琢这一下摔得狠了,撑着江时砚的手勉强站起来,道:“不知道。飞到上头,听见有个声音说‘滚下去’。然后我的剑诀失效了,从半空掉了下来。”   江泫道:“什么样的声音?”   江子琢面色茫然地回想了一下,道:“男性……很年轻。声音难听。脾气很不好,说起话来气急败坏的……”   江时砚道:“……很细致。”   虽然细致,但这些信息暂时都没什么用。现在大概能知晓的,只有一道屏障横在上头,挡了御剑飞行的路。除此以外,全然不知。   江泫将他背着的那柄下品灵剑解下来,拔剑出鞘,打算自己上去看一看。然而,右手刚刚摸上剑柄,宿淮双就拉住了他的手,道:“我去。”   他的神色笃定且镇静,江泫迟疑了一下,将放在剑柄上的手松开了,嘱咐道:“小心些。”   宿淮双点了点头,催动剑诀,送生出鞘。他踩上红芒厉厉的剑身,在森冷的鬼气之中平稳上升,很快到了方才江子琢到的位置。江泫站在地面,视线一寸不离地追着他,预备随时出手打散威胁。江时砚在一边旁观,总觉得他的视线专注过了头,还带上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分小心。   这时,半空中送生的剑芒忽然消散,直直地向下坠落。而宿淮双早有准备,当即催剑回鞘,用灵力护身,平安落地。他一落地,立刻便有许多人围上来,道:“听见什么了吗?”   “他说什么?”   江子琢则道:“是不是很难听?”   难得的,宿淮双对他的问题点了点头,持肯定态度。接着,他一字一顿,口齿清晰地重复道:“‘阴魂不散,滚回去!’”   此言一出,众人皆默。江子琢道:“他认识你?你认识他?你得罪他了?”   宿淮双道:“不知。听声音,略耳熟。”   这就奇了。宿淮双短短十七年的生命,和他有仇的人有许多,但受害者基本都是他自己。这个声音的主人说话时愤怒极了、讨厌极了,仿佛受了他天大的欺负,一辈子要将他记恨在心一般。   江泫道:“想不起来?”   宿淮双认认真真地道:“想不起来。”   “不能御剑,那便走吧。”江泫道,“只要过去,就知道是什么了。” 第98章 隔岸观火16   夜间行路不便, 再加上时间已经离天亮不远了,众人约定好在原地休整到天亮,再一道出发。真正往那座城走的时候才发现, 虽然在山脚眺望、能看见城池里的灯火,但实际距离相当远。当然,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挡在中间也不得而知, 以修士极快的脚程来算,从清晨一刻不歇到入夜时分, 他们才稍稍靠近了那座鬼气森森的城池。   然而,靠近以后, 便一直在城墙外头打转, 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们身边斥道:“走开, 走开!”   每当这个声音出来, 众人的脚步就会齐齐一顿,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一般,整齐划一地向反方向走。走出一段,法术的效力削弱了, 重新走回城外,又听那声音恼火地道:“走开!都说了走开!”如此循环往复。   江泫忍了又忍,在某一时刻带着宿淮双离队,片刻后剑尖挑着一缕鬼魂回来, 借了江氏弟子的剑结了个剑阵, 然后将那鬼魂放进剑阵中央。   “不许跑。”他冷飕飕地道,“你拦我们做什么?”   那鬼魂似乎害怕极了,在剑阵里头横冲直撞。然而除了江泫用的那一柄, 其余的都是剑光璀璨的上品灵剑,无论哪个都能将它的身体烤出一团焦烟, 每把剑都碰过一次后,它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剑阵中央最安全的位置,道:“少爷不许你们进去!”   江时砚道:“你们少爷是谁?”   江子琢则道:“肯定死了。说话又凶,怨气重得很。”   江时砚的额角跳了跳,仿佛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似的,低声道:“……子琢!”   江子琢看了他一眼,仿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当即老实闭嘴了。然而,那鬼魂已经完完全全地将这句话听了进去,在剑阵之中尖声道:“不许你这么说少爷!!不许你这么说他!”   江子琢纳闷道:“你干什么这么生气?我又不认识他!”   鬼魂道:“不认识也不许你说!”   江子琢来劲了,正要和它辩上一辩,旁边的江时砚及时将他拖走了。看这不知名姓的小鬼在剑阵里头胡搅蛮缠、有意忽略之前江时砚的问题,江泫又重新问了一遍:“你们少爷是谁?”   小鬼道:“少爷就是少爷。少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下一刻,一柄寒气森森的剑抵在了它的头顶。这下,鬼魂一下子就僵住了,连身体周围飘摇的鬼雾都凝住不动。半晌以后,它似乎怕极了,仰头嚎道:“救命啊!!少爷!!救命啊!!!”   宿淮双道:“闭嘴。”   怕送生就这么将它捅个对穿,鬼魂一下便不叫了,如同被卡住脖子的公鸡。宿淮双举着剑,冷声道:“他问,你答。答得不妥……”   后面的话他没说,不过,在场的众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江时砚同样明白,却忍不住在心中想道:这只小鬼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只是将他们拦在城外不让他们进去而已。它现在已经在剑阵之中动不了了,再对它拔剑相向、严词逼问,是不是有些不太人道?   但这话他也就在心中想想,没有说出口。   宿淮双威吓几句过后,那小鬼果然老实了起来。江泫因他利落的举动稍感意外,很快将注意力挪回来,对着小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道:“我……我叫潋潋。”   听名字,像是一位女子。说话语气横冲直撞、娇蛮跋扈,看起来年纪不大,死后不入轮回,反而游荡在这鬼城之外、甚至能直接对修士施加影响,这让江泫对着鬼城之中的那位“少爷”愈发在意。   他道:“好,潋潋。我们会将你送回他身边去。”   潋潋喜道:“真的?!那你快放了我!那么多剑,撞得我疼死了!”   江泫却道:“只是天下没有平白得来的好运。要我解除剑阵,你要如实回答我三个问题。”   潋潋一下警惕起来。她道:“什么问题?如果想问和少爷有关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江泫道:“不问。那么,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潋潋把几乎飘到嘴边的那句“关你什么事”死命憋回去,勉强回答道:“两三年前吧。记不得了……我真记不得了!死的时候太痛了,谁记得啊!!”   江泫道:“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死的?”   潋潋怒道:“你这都是什么问题!阴险!卑——”送生寒气森森的剑锋抵住了她的身体,她惊恐地抖了抖,马上改口道:“是少爷咬死我的!还有好多人都是被他咬死的,夫人,老爷……别杀我,呜呜……”   被这样吓了一下,她就立刻顺带抖出了不少东西。江子琢嘴唇轻轻一动,用非常费解的语气低声对旁边的人道:“她真傻啊。”   旁边的人道:“子琢,不能这么说。她只是很害怕。”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江子琢这才发现,站在他旁边、听见他交头接耳之语后出声劝诫的,正是江时砚。顿时一脸见了鬼的神情,往旁边跑开了。   江泫思索片刻,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方才困住我们的术法,是谁教给你的?”   剑阵之中的鬼魂蓦地安静下来。良久以后,阵中传出她紧绷的、恐惧极了的声音,道:“我……我不能告诉你们。你们就算进了城也会死的!没人能活着从城里头出来!你们最好赶紧离开,不然,不然……”   江泫奇怪道:“不然什么?”   潋潋忽然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啸。这啸叫刺耳至极,声音又大,仿佛她就站在地上仰头大喊,几乎撕裂了天幕,叫闻者心神大震、起一身鸡皮疙瘩。声起的瞬间,天上滚过一道炸雷,霎时间电闪雷鸣,映亮这鬼城上空的滚滚黑云。那黑云同样鬼气森森,后头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俯视行人如同俯视蝼蚁。   江泫抬头略略一望,心下微沉。   这根本不是一座普通的鬼城。里头盘踞的鬼已经能够引动天象了,级别相当之高,处理起来十分棘手。然而并非有谁生来便站得多高,鬼物从诞生到成长需要时间,在这个时间段里洛岭洛氏竟然没派人来清理,放任这鬼物成长,到了现在,这鬼城竟然还好端端地立在这荒野之上!   潋潋尖叫道:“救命啊!!少爷救命啊!!!”   又是炸雷响彻天际,这声雷动过后,围成剑阵的灵剑都隐隐震颤起来。天地间鬼气骤然变得浓郁无比,天幕之上翻滚的黑云层层压下来,仿佛近在咫尺一般。突然,旁边扑杀过来一道凶狠凌厉的攻击,受击的那位江氏弟子无比灵敏地躲过,只看见一个黑乎乎的鬼影,神色微骇道:“这是什——”   紧接着,他微微转开眼睛往旁边一看,立刻说不出话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的身边无声无息地靠来了许多鬼影。它们沉默地站在黑夜里头,此时听了潋潋的尖叫、又不知得了什么东西的命令,忽然凶戾无比地向众人扑来!   江泫道:“收剑!”   原本结成剑阵的灵剑被主人召回手中,剑诀一破,被围困在其中的潋潋立刻化作一团黑烟奔逃出去,在天幕之上伴着雷声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少爷生气啦!!!你们要死啦!!!!!”   这电闪雷鸣的景象实在骇人无比,不少江氏弟子都紧紧握住了剑柄,心中紧张,却不忘警惕。江泫将他自己的那柄剑收回来,道:“不要怕,这些你们都能处理。现在,提剑开路,我们进城。”   他的语气非常镇定,略有惶然者听见他的声音,很快定心提剑,随着众人一道向密密麻麻的鬼影里头扑杀而去。从城外到城门口,生生撕开一条路,途中冲散了几位少年,皆是高声道:“你们先进!我们进不去,在外头等你们!”   江泫回头一看,发现他们居然能被这种鬼潮冲走,条件反射又想皱眉,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了过去。   是宿淮双,他一手握剑、一手拉着江泫,道:“不要走散。我们一起。”   话音未落,旁边又冒出来一个人,精准无比地抓住了江泫的另一只手。是江子琢,他好不容易从鬼群里头扑出来,闻言不假思索地招呼江时砚道:“时砚,快来!我抓住江——”说到一半,还是觉得有些奇怪,生生改口道:“——阿泫。我抓到他了,你也快来!”   宿淮双倏地回过头,堪称恐怖的视线落到了江子琢抓了江泫的那只手上。江子琢浑然不觉,而鬼群中的江时砚回头看了一眼,登时噎住了,满头大汗道:“子琢,不要抓他,你快过来!”   江子琢道:“不抓就散了。你快来!”   他直接拽住人的袖子,把人强行拉过来了。江泫左右两只手都被紧紧抓着,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充当车头的宿淮双也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江子琢。   忽然,江泫觉得不能再让江子琢抓着自己了。原本存了“在旁帮衬不遇绝境绝不出手”的心思,一路上虽然走了、跑了、涌了寄影术,但总归有点摸鱼划水的意思在。然而此时两只手都被抓着,再一看自己徒弟的眼神,总觉得背后嗖嗖冒凉气,立刻把被江子琢抓着的那只手抽出来,又拍了拍宿淮双的手背示意他放手。   少年攥着他手腕的手掌微微一紧,最终还是听话地放开了。江泫心中顿时一松,左手二指并拢,抵着剑锋一抹,所过之处,灵光大盛。他一边开锋、一边往前头走了两步,用在他人眼里甩着剑玩儿似的力度轻飘飘地当空一划,涌动的鬼群立刻一顿。   下一刻,挡在城门前、试图阻拦他们脚步的鬼魂都被拦腰斩断。鬼城前爆发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众鬼魂嘶声尖嚎着,很快随着身上的伤口一道化成黑烟消散。一同断裂的还有江泫手中的剑,因为承受不住江泫磅礴的灵力,这一击过后,剑身上爬满了裂痕,“喀擦”一声断成了好几截,落进脚下的泥土地里。   还在鬼群之中挣扎的江氏弟子似乎被惊呆了,一个两个神色怔愣地看着城门前被清扫出来的那一片空地,心中想道:这也行?!   江子琢狠狠地吃了一惊,道:“这也行?!怎么斩的?”   江时砚道:“……自然是用剑斩的!我们快进去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立刻勉力从鬼潮之中挤出来,站到了城门之外。   这座鬼城的城门很高,通身漆红,门顶上挂着两串惨红的灯笼。门钉排排钉立,被灯笼映出带着微红的诡异铜黄色,没有掉漆、没有褪色,若在白天来看,一定是一扇相当气派的城门。   城门口仿佛有一层诡异的结界,当众人站到城门口后,外面躁动的鬼魂忽然平静了下来。它们开始向城门靠近,一团挤着一团、黑烟缠着黑烟,走到城门不远处,在某一条线外,忽然顿住脚步不再动了,齐刷刷地盯着站在门外的江泫等人。   方才的鬼哭狼嚎、嘶声尖叫一下都消失了,城边一片异常的死寂,让不少弟子身上汗毛直竖。   江子琢奇怪道:“看我们做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江泫却发现,它们不是在看门前的活人,而是再看门上的“门环”。   原本堂皇气派的大门上头,都是要有两枚门环的,这扇城门却没有。两扇门闭合的缝隙处、约到江泫头顶那么高的地方,嵌着一张石头制作的人脸,雕功异常粗糙,仿佛是被谁将脸割下来、再随手一拍拍到门上,作封门意图的。   举起夜明珠细细观察一番,发现是一位脸上褶皱横生、蓄着长须的老者。他的双眼紧闭,仿佛正在休息,两方僵持了一会儿后,石脸开口道:“何人到访?”   声音苍老肃穆,平稳无情,果然是一位老者。   众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了不答。   石脸没能等到回答,颇有些愠怒般地睁开眼睛,再次问道:“何人到访,报上名来!”   如果说前一次他说话的声音还算平心静气,这一次开口就是咆哮了。江子琢伸出双手捂住耳朵,痛苦地道:“这老头的脾气和天上那个一样差。”   石脸咆哮道:“不知礼数的小辈!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   听它语气中的愤怒不似作伪,江子琢以为自己冒犯了什么不得了的人,心生愧疚道:“和谁?”   那石脸傲然道:“主宰此处之人。”   江子琢道:“可你只是个守门的啊。”   眼看那石脸又要暴怒,江时砚赶紧拦住了他,将他拉到石脸的视野之外去了。看不见令它烦心的人,石脸总算安静了些,对江泫冷冷道:“罢了。要进入襄城,须得答对三道口令。若是准备好了,便排好顺序上前吧。” 第99章 隔岸观火17   闻言, 江泫便要走上前去。宿淮双将他微微一拦,侧头轻声道:“让我去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年开始站到他身前了, 以一种沉默保护的姿态,和前世变得越来越像。江泫思索片刻, 颔首答允, 抓住他拦在自己身前的那只手握在掌心,很快感觉宿淮双微微一僵。   抬起头, 果然见他转过脸来,神情惊愕、又有些微赧然。   江泫心道:害什么羞?   他是打算在宿淮双手底下留个寄影术的印记。这样, 只要印记不被清除, 就算宿淮双先进城, 他也能找到对方的位置, 不至于走散。   谁知,宿淮双似乎错会了他的意思,转过半个身体,用上另一只手, 小心翼翼地拢住江泫的手掌,安抚性的轻轻一压。这力道无比珍重,让江泫心中一跳,原本打算留印的手也怔住了, 莫名觉得耳尖有点发烫。   这一顿过后, 宿淮双将手放开了。他默默将双拳收拢藏在袖中,接着从人群之中走上前去,在石脸前站定, 道:“问吧。”   石脸张开双目,死死地盯着他。数息过后, 肃然道:“报上汝名。”   “宿淮双。”   “好,宿淮双。现在,我要问你三个问题。”   江子琢悄悄道:“好正式!”   他被江时砚敲了一下头。   石脸道:“第一问。有一富贵公子,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奈何命格蒙受天命,奸邪不近身,虽暴虐无道、不思悔改,仍逍遥自在。若得见此人,你待何如?”   宿淮双道:“若经劝诫仍不回头,施以惩戒。”   石脸道:“第二问。有一乡野农夫,古道热肠、乐善好施。一日枉死,为奸人所害,不得安息。妻儿悲切,欲使其回魂反生,你待何如?”   宿淮双眉尖微凝,道:“生死有命,理当顺应命道。”   石脸道:“第三问。现城中有千人,五百人生,五百人死。生者罪恶滔天,死者闻融敦厚。若寻一机,可互换命格,死者活、活人死,你待何如?”   宿淮双道:“不如何。逆天改命,不得善终。”   这是最标准的回答,也是玄门修士一贯奉行的准则——万事万物有其命数,不可违背根本。平日行走世间,可惩奸除恶、可摒鬼去邪,但凡涉及命数,都不应当再出手干涉,否则一定会得到反噬,自食苦果。最简单也最众所皆知的一条,就是人死不能复生。   思及此处,江泫莫名走神,心中想道:他前世所为,今生所为,不都是在修改他人命数吗?前世确实不得善终,今生又当如何?   然而,石脸听了这三个回答,勃然大怒,咆哮道:“满口天命天道,圣人!有圣人心,入死道!”   话音刚落,面前的石脸猛地从中间开裂,原本紧闭的城门打开,在城墙之上撞出一声铿然巨响。城内不见建筑、不见灯影,一片漆黑,鬼雾弥漫,大开的城门如同一张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看得人周身汗毛倒竖。城门一开,门后的雾气之中蓦地伸出一只鬼气森森的黑手,如同绫带一般将宿淮双周身缠了个遍,电闪雷鸣间将他拖进门内去。一息过后,城门又砰地一声巨响,在众人面前合拢了。   速度之快,门前人一个都没反应过来。江泫倒是反应过来了,欲伸手拔剑,又想起一路御行的下品灵剑现在只剩下一个剑柄,正要用灵力将那几只鬼手削断,抬手时却神色古怪地一顿。   他的灵力,用不了了。   浩瀚如广海的灵力仍然储在元神之中,只是想要取用的时候,无论如何引导,都纹丝不动。条件反射的,他立刻想起了自身外表的伪装,探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察觉到竟然没有变化之后,才放下了手。   很快,周围的江氏弟子也注意到了异常之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几乎手足无措地看向了人群最前方的江时砚。   对于修士来说,使用灵力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不需要思考的事情。现在这项能力被剥夺,心中顿时茫然慌乱无比。江时砚定了定神,扬声道:“不要慌。现下在城门之前,没有鬼物能进来。都检查一下,有没有谁还能用?可知晓是什么缘故?”   众少年检查完毕,都摇了摇头。江时砚又将目光转向了江泫,江泫道:“我也一样。”   他从城门前迈开几步,走到城门和鬼物中间那条鲜明的分界线前,低头凝视片刻,道:“恐怕进了这条线,就不能用了。”   在城门合拢之后,门上的石脸就恢复了原状。它哈哈大笑道:“正是。凡人若想踏足神的灵地,自然要丢掉武器,用双脚老老实实地走进来。”   江子琢道:“胡言乱语!如今世上哪还有神?”   他被缴了灵力,看上去有些生气,说话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江时砚怕这喜怒无常的石脸生变,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他,失意他先不要说话。江子琢磨了磨牙,到底安静了些。与此同时,众人也明白了,洛岭洛氏为何迟迟不来清剿这座鬼城。   这分明就不是轻易能办到的!若要清剿,风险极高,少不得损人损财,洛氏自然不愿意。洛氏不愿意,洛岭的其他氏族更不会愿意。可若玄门中人知道堂堂洛氏连一座鬼城都清剿不了,少不得要给他们套上一个百无一用的骂名,更是损了洛氏的面子。   于是,就这么丢着不管了。   而现在,他们是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因此多余的争论吵闹并无必要,赶紧进城查看宿淮双的情况才是关键。   想到被鬼手扯进去的宿淮双,江泫的心微微提了起来,心底生出一点难言的焦躁。他快步从界限边上走到江时砚身边,对江氏弟子交代道:“不必害怕,拿好剑。城中境况不知如何,若生出变故,便捏碎随身携带的——”   说到这里,他愣了一下,想起了这一番言论的不妥之处。但在众人的视线之下,他还是接着道:“就捏碎随身携带的……灵环,回江氏去。”   江氏弟子出门历练,有一道最后的保障,便是出门时携带的护心环。捏碎以后,无论身处何地,都可得濯神护佑,回到栖鸣泽去,只是若以此种方式回家,则视为历练失败、修行不够,此后十年,都不能到外头去,只能在家中潜心修炼。   闻言,在场少年神色各异。江时砚微微笑道:“阿泫,你怎么知道江氏的护心环?”   江泫转身向石脸那边走,镇定的声线飘向身后,道:“以前有一个,见过一面的江氏朋友。”   他的神情并不镇定,眼底浮起些许涟漪。只片刻,这情绪被他妥帖地收了回去,在石脸面前站定,淡声道:“江泫。”   这是在报上名字。   谁知听了他的名字,石脸却没有立即说话。它古怪地盯着江泫看了一会儿,双目微微一合,再次睁眼时,眼神发生了些许变化。   很难说,两只粗糙雕刻出来的、眼眶之中只有眼白的石眼睛,是怎么让人感受到他的视线的。但江泫就是感受到了,甚至能察觉出明显的不同,仿佛石脸之中的芯子被替换掉了,现在藏在石脸之中的,不是那个暴躁的守门人,而是另一位平和肃穆的灵魂。   “好,江泫。”它不急不徐地开口道,说话时无论是吐字还是声调,都颇具古韵,带着一种奇异的音调,慢悠悠地飘进众人的耳中,道:“我有三问。”   不知为何,江泫心中忽然一悸。   和这石脸对视的时候,他有了一种里里外外完全被看穿的感觉。然而这视线并不带攻击性,它只是随随便便地看了江泫一眼,仿佛读透人心并非它的本意。然而,江泫仍然觉得难以呼吸。这是强者面对更强者的普遍反应,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不动声色地绷紧了身体,眼底凝着冰冷的戒备之意。   普天之下,能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修士能数得出来几个?   此人的元神能够藏在石脸之中,一定已经死了。既然如此强大,又有什么人能杀得了他?方才那位暴躁的石脸所说神的灵地——   神的,灵地。   江泫藏在袖中的双拳紧了紧。   他又凝神回想片刻,发现自己方才确实是错了。他错以为石脸说的是“领地”,然而,实际上是“灵地”。这座鬼城,是一位神的灵地。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面前的石脸之中,是那位神灵的残魂?   可何时听说过洛岭有什么神。   江泫按捺下了出声询问的心思,声音略略紧绷道:“请问。”   石脸道:“第一问。天现大灾,众生惶惶,终日将尽。舍一人可救苍生,你作何选?”   江泫不假思索道:“舍我得活。”   像是对他的答案毫不意外,石脸微微阖眼,表示知晓。紧接着,它道:“舍你一人,如投石填窟,徒劳无功。需舍你亲朋、舍你挚爱……”   江泫定定地看着他,须臾,冷声道:“我可以死,他们不能。”顿了顿,又道:“这是第二问了。”   石脸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被他从这钻了空子,当即道:“……好吧。第三个问题。”   江泫凝神静听。石脸组织了一下语言,道:“现有一良善之人,陷入迷途不得返,受人驱策,犯下大错。若其诚心忏悔,你当作何?”   虽然知道对方言不在此,江泫还是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默然片刻后,他淡淡道:“我并没有审判谁的权力。”   石脸叹息一声,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后,无比暴躁的那位重新回来了,它听见江泫的三个回答,脱口大骂,口中喷出若干细小石子,作“唾沫横飞”之状,道:“傲慢!傲慢!虚伪!恶极,简直恶极。入生道!”   紧接着,紧闭的城门一下打开了。这次伸出来拽人的手速度快了很多,动作中隐约带着几分癫狂的欢喜之意,江泫原本想避,却猛地被捆住手脚,一头栽进雾里头去。   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城门合拢,门后的石脸大声道:“下一位!”   随后而来的,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醒来的时候,江泫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茅屋里头。屋子不大,墙上满是灰尘,身体底下是茅草,他就这么躺在茅草里头,连床和被子都没有。   他撑着身体坐起身来,莫名觉得手脚发软、浑身使不上劲,仿佛赤手空拳在什么地方搬了几百斤的沙土——一种诡异的感觉萦绕心间,江泫起身,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物。   很好,一身沾满泥灰的粗布短衫,款式有些奇怪。   哪哪都太奇怪了,奇怪得好像在做梦。可江泫没忘记自己之前在干什么,心中当下警惕了起来。但他仍然觉得这样满身脏污不太好受,试了试净尘术,发现灵力仍然不能用,只好作罢,向房子门口走去。   出门的时候,他迎面撞上了一位小姑娘。看年龄十多岁,扎着羊角辫,被他这样一撞,手中端着的一盆水被撒了个精光,木盆也滚落在地。但她没有去捡,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江泫之后,忽然向院中跑去,边跑边道:“娘!娘!哑巴醒了!”   江泫:???   当了一段时间瞎子,现在又变成哑巴了是吗?   但当务之急是搞清楚现在自己究竟在哪里。江泫跟着小姑娘一路走,看见了在院中编竹编的妇人。妇人听见他醒了头也不抬,恶声恶气道:“醒了就醒了,闹什么闹!醒了一会儿就去做饭吃饭,下午继续修房!”   小姑娘听了,又吧嗒吧嗒地跑了回来,伸出双手推着江泫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大声道:“走了走了,我们去做饭!”   江泫不得不承认,这母女二人说话时颐指气使的语气……实在让人不怎么舒服。但他默然片刻,选择将计就计,被小姑娘推走了。推到门前,经过他刚才出来的地方,小姑娘道:“你快去把盆子捡起来。”   见他没动,她面上横生一股凶气,道:“你怎么这么懒!!让你捡个盆子,你也不肯吗?”   说着,她上前去将那木盆捡起来了。江泫冷静地观察她的行动,得出一个结论:这是活人,并非鬼物所化。灵地封了江泫的灵力,却没有封去修士敏锐的五感,对于鬼气邪气,仍然能敏锐地辨识出来。   这便好办些。他现在没有灵力,碰上鬼物十分棘手,在人群之中反而好些。   小姑娘捡了盆子回来,道:“快走,快走啊。你是哑巴,但你又不是傻子!你还会修房呢!”   修房?   江泫茫然片刻,将视线转向了院子的另一边。西北方向,有一座正在建造中、土块垒得整整齐齐的毛胚房,一架木推车,建房工具若干。   看见这些,又看看自己满身的狼藉,他忽然知道自己满身的脏污是怎么来的了。还有那房子,那哪是修?分明就是翻新重建!   他,江泫,前江氏少主,现上清宗六尊座之一,灵力被锁、无知无觉地再这鬼地方给人修了好几天的房屋。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只觉得心中复杂无比。事实荒谬得让他有点想笑,想到现在疑云丛生的环境,又有点笑不出来。总之,复杂无比。   不知道宿淮双江时砚他们到哪儿去了。是否也在这城里?说到底,这座城到底是不是之前那座鬼城,还不得而知。   他将视线挪到不知姓名的小姑娘身上,在她抱着木盆向前走的时候,冷不丁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被江泫吓了一大跳,走路一个趔趄。回过头来,睁大眼睛道:“……你不是哑巴?!”   江泫道:“不是。”   她似乎有点生气。“你不是哑巴,就不是残疾。有手有脚能说话,为什么赖在我家不走?因为你在我家,我爹都不回来了!”   平白被扣了这么大一个锅,江泫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剩下的只有震惊。面前的人却不管他震不震惊,叉着腰道:“我叫小婉。你叫大傻个。大傻个,快去做饭!”   平心而论,江泫对做饭有些兴趣。但在这样的境况之下,他忽然不是那么有兴趣了,转过脸去,一双冷湖似的眼瞳淡淡地盯住这个面相颇恶的小姑娘。小碗被他盯得久了,心中有些害怕,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道:“你、你看我干什么?你听不懂人话?”   江泫走去门前,利索地将门关上了。确定院子中的妇人听不见以后,江泫面无表情地靠近小婉,冷声道:“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要是不答,或者撒谎——”   过程略去不表,一番询问过后,江泫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在他恢复意识以前,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四天了。这里是襄城,和门上石脸所说的地点对得上,而据小婉所说,襄城位于洛岭襄陵,城中最大的一家氏族姓崔,称作襄陵崔氏。   似乎是洛岭的一个小氏族,江泫对其稍有印象。打探清楚位置以后,江泫不再浪费时间,草草将周身清理了一下,大步迈出了院子,来到这襄城的大街之上。   落地落到一户恶人家,实在有些倒霉。然而这街上更是遍地奇景。   遥遥远眺,能看见城中心几座稍高的府邸,应当就是襄陵崔氏的宅院了;从城中心到城边的贫民窟,环境越来越恶劣,不仅街道不宽,石板路面也变成了黄泥石子路。路边横躺竖坐了不少人,个个都形似痴傻,呆呆地望着路面,失了魂一般。   青天白日之下,路上不见行人,反而是这么一副景象,实在瘆人无比。江泫潦草扫了一眼,打算到城门口去看看情况,路过某一家院子前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愤怒的喊叫。   听到这声喊叫,江泫一下刹住了脚步,走到院子里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江子琢,正□□着未经风霜的白净上身,灰头土脸、满心愤怒地在院子里头劈柴。他似乎极不喜欢这个活计,然而使惯了剑,又是习武之人,劈起柴来格外利落,旁边整整齐齐摞着一大堆形状漂亮的柴块,旁边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在一把破躺椅上坐着,似乎在监工。   他道:“别偷懒啊,你小子!你别忘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还给了你一口饭吃的!”   江子琢一边劈柴,一边怒道:“一点也不好吃!”   饶是江泫,见了这副场景也觉得有些好笑。与此同时,他也知道江子琢为什么没走了。   这人说对他有救命之恩,一定是瞎扯了些什么,让这傻小子信了。江氏教导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肯定会问“救命恩人”需不需要他做什么,这便送到人嘴边上了。这青年看面相流里流气不是好人,一定使唤他做了不少杂活,一边监工一边还要用言语进行攻击,且不怎么给他饭吃,怪不得他这么愤怒。   还是救下来先。   江泫叹了口气,伸手推开了院门。 第100章 隔岸观火18   半盏茶后, 江泫一番努力,将入了虎口的江子琢解救了下来,两人一起走上街道。且不论个中过程如何艰辛, 江子琢往前头走了两步,忽然又倒了回去。   江泫道:“你做什么?”   江子琢委委屈屈道:“我……我没穿衣服。他一定把我衣服藏起来了。”   确实, 他现在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平日里衣服好好穿着, 此时突然以形同裸奔的状态走上大街,街上横躺着的失了魂似的人都不能让他惊讶了, 倒退几步只想赶紧把自个儿的衣服找回来。   江泫道:“……你的乾坤袋还在身上吗?”   江子琢大惊失色,道:“不在了!”   乾坤袋里头不仅装了各类灵器法器, 还有行走世间最为重要的一样物品——银钱是也。虽说钱不是万能的, 但没有钱却万万不能。两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片刻, 只好折返回了那青年院外, 费了一番功夫将钱袋和衣物取回来,正想悄悄换了,江泫道:“衣物先不换。”   江子琢茫然道:“可是,不换我要穿什么?”   虽然这么说,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停下了手,将衣服攥在手心,神色颇有些不舍。一路上江泫表现出来的可靠形象深入人心,江子琢觉得很有必要听听他的话。   闻言, 江泫的视线挪去一边的衣服架子上。江子琢看了一眼那似乎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奇怪气味的衣物, 惊恐地道:“不知道多久没洗了!不要啊!”   江泫自然不可能让他穿这个,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从自己的乾坤袋里头取出一套临时带出来没穿过的常服, 横裁竖切,切成了一套破破烂烂的白色短衫。他临走前多了个心眼, 将自己的物品取齐了才离开,此时正巧应对了这意外情况。   江子琢接过那套面料极好、却命数不好的软袍,对着自己比了比,道:“好像干净的乞丐。为什么要把衣服弄成这样?还有,你怎么会有尺寸这么大的衣服?是那位宿公子放在你这儿的吗?”   江泫略显敷衍地点点头。好歹让江子琢穿戴整齐了,两人无声无息地重新回到了街道之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要在靠近城门的途中将襄城顺路探索一遍,原来的行头太过惹眼,是以江泫只是将身上清理了一下,就穿着这么一身碰见了江子琢。   现在他们两个,一个一身泥灰、一个灰头土脸,看上去和这满街躺着的落魄人没什么区别。这下,江子琢终于注意到了街上的异常,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这些人躺在这里做什么?城里头没人管吗?”   答案是没有。青天白日之下,这些人就这么大剌剌地杵在路边,像是无家可归的游魂。而这样的大白天,街上也没有行人走动,街道充斥着一种拥挤却死寂的荒谬感。   江泫对这些人有些在意,而江子琢先他一步,挑了一位看得顺眼的,凑过去查看。   那是位骨瘦如柴的中年人,站在一家人的门前,呆呆地低着头。头发蓬乱,眼神呆滞,是一位苦命人的面相。江子琢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对方不应。他又尝试着说了几句话,仍然不应。   江泫在一旁观察其怪异的体态,在某一瞬间,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若隐若无的鬼气。虽然这是大白天,但确确实实出现了,且和之前密林之间出现的鬼气极为相似。   他迅速上前两步,把江子琢拨到一旁,将手伸向他的鼻底,探了探他的鼻息。   江子琢立刻道:“怎么样?”   江泫道:“死了。”   两人又分开探了好几人,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些在大街上头,或坐或躺的人,竟然都已经死了。日光揽照之时,逝者现于道路,生者居家不出,二者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平衡。   江子琢的脸色不太好,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江泫道:“城外小鬼围杀,城内大鬼盘踞。如此反常,说不定是困住我们的幻境。你进来的时候,石脸问了你什么问题?”   江子琢回忆了一下,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就是谁谁犯了什么错,问我是什么态度……我随意回答了一通,它喷了我一脸小石子,说我十恶不赦什么的……将我踹进生道中来了。”   江泫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自己在被拽进城中之前,也被分到了生道。据江子琢所言,似乎进入生道的人都会被石脸毫不留情的大骂一通,仿佛他们都罪恶滔天、再苟活于世都是丢尽列祖列宗颜面。只是按理来说,这样的人都应当入死道。   慢慢的,他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之前石脸问了宿淮双一个问题。‘城中有千人,五百人生,五百人死。生者罪恶滔天,死者闻融敦厚’。若事实真如石脸所说,城中人一半生一半死,活着的都是罪不容赦的恶人,死的都是无可挑剔的圣者——   那被拉入死道的宿淮双,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个想法一浮现,江泫立刻感觉心口重重一跳。他许久没这么慌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激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知道为什么,从醒来之后,他就莫名觉得疲倦,心绪不佳时更是明显,连头脑都有些昏沉。   他的灵识碎片在宿淮双体内,两人冥冥之中有一道牵系,宿淮双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一定能感受到的。现下并无异常,说明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方才的想法只是自己吓自己。   但饶是如此,江泫心中也浮现出几分难以遏止的焦躁。   这城中诡异无比,虽然表面平静,但底下总有暗流涌动。当务之急,是找到宿淮双和其余江氏弟子,再寻机探明这鬼城的正身、最好能找到恢复灵力的方法,总之,一刻也缓不得。   定了定心,江泫简短地向江子琢叙述了自己的想法。江子琢似乎被吓了一跳,道:“时砚他们也在死道里边!”   江泫道:“除了淮双和时砚,入了死道的还有谁?”   江子琢凝眉回想片刻,笃定地报出了几个入了生道的名字、又报出几个入了死道的。“时砚让我最后一个进去,我就把这些记住了。”   江泫道:“记好,不要忘。一会儿我们要去城边,途中注意一下,有没有你的同伴。”   两人一道向着城门的方向而去。路上岔道颇多,偶然间看见一位坐在院中的老者,上前问路,对方眼中闪着诡异无比的精光,笑道:“那边,要出城,往那边走!”   江泫顺着他指的方向一望,似乎是一条平平无奇的路。然而,他心中总留有几分警惕,此时心底有一个声音道:“假的。他故意指的错路,想看笑话。”   为了验证城中“恶者生、善者死”的结论,江泫和江子琢沿着那道路走了一截。越走越偏、越脏乱,走到了一条臭气熏天的贫民窟,果真是错的方向。两人又原路返回,院中老者哈哈大笑道:“小伙子,累不累?方才老伯眼睛花了,指错了路。你们应该走那边那条!”   他抬起手,又指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江子琢其实涵养很好,但他涵养再好,被这城中的怪人诓骗好几次以后,心中也有些生气。他正要上前同人理论,江泫却道:“不必多费口舌,走吧。”   江子琢愣了一下,将落在那老者身上的忿忿眼神收回来,重新跟上了江泫的脚步。一边走,一边看着前方这个稍稍有些矮的身影,有几句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下去了。江泫走在前方,对他的欲言又止毫无察觉。   两人从城边走到城门口,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   并且,途中没有遇上哪怕一位江氏的弟子。不是哪个人都会像江子琢这样会张口愤怒大喊、制造响动的,但凡聪明些的弟子,醒过来的第一个选择都会是观察情况、顺应自然、明哲保身。   正因如此,更难寻找。   思绪之间,两人靠近了襄城的城门。   从城里头看,襄城的城门平平无奇。它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城门,从前夜中看见过的石脸、鬼物仿佛都是幻象一般。   江子琢睁大了眼睛,不信邪地上前敲打了一番,仍然没什么动静。他回过头,对江泫道:“没了!”   江泫道:“……我知道。”   江子琢面带希冀道:“你来看看。”   然而江泫又不是什么身负特异功能的奇异人士,没有他人敲一敲不出、他去敲一敲就出来了的道理。但他叹了口气,还是走上前去,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城门的缝隙。   谁知,他敲过以后,城门之上竟然真的冒出一张人脸来。仍然是那天夜中看见的石脸,暴露在白日的光线之下,少了几分阴森诡异,多了几分石造之物的非人之感。   石脸慢慢地睁开眼睛,江泫察觉到,这是之前和他对话的那张人脸。石脸道:“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第101章 隔岸观火19   江泫顿了一下。显然和这张石脸说话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性, 说是一个问题,就只能是一个问题,而现在他心里揣着的疑问实在很多。纵观一路诡异景象, 这襄城是一道幻境已确定无疑。那么建造者是谁?建造这座幻境的目标又是什么?之前城外潋潋提到的“少爷”是否就是建造者、是否也在城中?城中划分生死道,目的作何?   但兜兜转转想了许多, 他最后问的却是:“入死道之人, 是否真会如字面意思那样身亡、抑或即将面临危机乃至死境?”   他问得很谨慎,提问时双目盯着人脸, 逐字逐句、轻言细语。严格来说,虽然要素有些多, 但这句话是可以被合作一个问题的, 理当不会被石脸驳回。   果然, 石脸静静地凝视着他, 道:“不会。没有人会死。”   江泫一直提起的心蓦地一松。还好,还好,这石脸虽然有些诡异,但江泫莫名觉得, 它站在他这一方,它不会骗他。道了谢正想转身离去,却听石脸在他身后道:“注意脚下。”   江泫微微一怔。   江子琢道:“注意脚下?脚下有什么?”他的神色看起来颇为不解,甚至抬起靴子翻过来看了看, 只有方才在路上沾上的污泥。他嘟囔道:“脚下什么都没有嘛。”   江泫道:“先不管。我们需得去城中一探。”   拜别了石脸, 见它重新缩回门缝之中,江泫和江子琢向着襄城中心而去。之前还未到城门之时,江泫远眺过, 在城中心似乎有一处气派宽阔的府邸,趁着现在天色还早, 他准备去确认一下那是不是襄陵崔氏的住地。   虽说一般仙门世家的府邸都落在清幽之处,但像玉川风氏那样盘踞一城的也不在少数。再加上襄陵崔氏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家,江泫摸不准此氏族的脾性,于是打算去城中碰碰运气。如若不是,便去找找那位潋潋口中“少爷”的线索。   从襄城外围走到城中,并没有花费他们多少时间。途中又碰见那位为他们指路的老者,他仍然如同之前见面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院中,像是一截被虫蛀空了的朽木。   只是看见江泫他们路过时,这截朽木凭借恶意短暂地回春了,步履蹒跚地走到路边,破口大骂道:“臭崽子!没娘养的!去城门看见什么了?大白天的在街上晃,非要去城门,走不死你!迟早有东西来,把你们腿抓断,肉扯烂,叫你们在街上走!”   江泫顿住脚步,心中忽然升起一个疑问。   为什么不能在街上走?   一般来说,在幻境之中,发生些不合常理的事情很正常。毕竟再强大的幻境在创造者手中也不过是玩具而已,其中天候、地理、规则,想怎么捏造怎么捏造,幻境主人不许人上街,那么就没有人会上街。   只是江泫原以为大街上没有行人是幻境主人制定的法则,现在看来,似乎这些活人本身也在恐惧着什么。因为恐惧,宁肯足不出户,永远待在自己破旧的屋舍里头。   是因为路边的遗体吗?还是在恐惧别的什么?   思忖片刻,江泫拍了拍江子琢的肩膀,靠近他低声道:“你去和他说说话,将他引出来。”   江子琢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听话地上前了。江泫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看戏——将这种任务交给江子琢,他很放心。   穿着一身破烂软袍的江子琢顶着老者的破口大骂走上前去,冲着他扬了扬手臂。那老者一吓,攻势更猛,走到围栏前唾沫横飞地大骂:“怎么,小*崽子想打人?有本事你进来!你半只脚敢走进来,我就——”   江子琢又抬起了另一只胳膊。他甚至将袖子挽起来搭到肩膀上头,做了一个比划身材的姿势,又在老者的围栏前走来走去,绕了好几圈。   这下明眼人都知道他在表达什么了:我没有问题哦。我出去走了好几圈了,没什么东西找我。我胳膊腿都好好的,不像你,出都不敢出来。   老者看得脸色铁青。江子琢一看火候不够,使出了在凡间学来的绝技。此乃他出世历练以来在田间地头费心观摩的、使无数父母大怒不止头疼不已的绝技,出自世间无数熊孩子之手,无比轻蔑、无比挑衅,将院内老者激得勃然大怒。只是不论他再怎么愤怒、气得团团转,仍然不敢出门一步,仿佛不能出去已经成为了刻在他生命之中的准则。   江泫道:“回来吧。”   江子琢立刻收了手,走到江泫身边,道:“有什么发现?”   两人忽视掉方才的目标,继续向城中走。一边走,江泫一边道:“街上有东西。”   这个江子琢是知道的,街上到处都是人的遗体。他也知道这是一处幻境,原本觉得有些怵人,知道这些都是幻象以后立刻安定了许多。现在江泫这样一说,他本来迈得流畅无比的步伐隐隐变得迟疑起来。   “有……有什么?”   就在这时,两人抬脚,无知无觉地迈过一条线。过了这条线后,四周的景色骤然一变,原本空荡无人、遍布遗体的街道变得极其整洁。街上彩灯高悬、行人如织,街边店铺摊贩绵延不断、应接不暇,往来有才子佳人、有半百妇人、有垂髫小儿,生机勃勃、繁华无比。   再回头一看,方才来时的路上也大变了一番,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样了。   江子琢初见这诡异的景象,被狠狠一惊,条件反射就要拔剑,伸手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的佩剑被收进乾坤袋里头了。没了佩剑,他心里更是没底,一下被这不知是好是坏的反差吓得不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背后一股一股地往上冒寒气。   他睁大眼睛倒退几步,声音有点发抖:“这、这是……怎么回事……”   江泫心中也不太平静。修士没了灵力、习武之人被封了佩剑,还被封在这样一座怪异无比的鬼城里头,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难受、更惨淡的境遇了。然而不知为何,惨淡之余,他心底还隐隐烧起一把火苗——   这样诡异到一定程度的“奇”景,能见到的机会可不多。前世在外游历除邪,见到这个等级邪异的经历屈指可数,如同现在一般筹码尽失、且找不到半点破局头绪的情况更是一次没有。这次竟然叫他遇见了,说是不幸,其实又有几分幸运。   他盯着来往的行人,对江子琢道:“咱们运气不错。”   江子琢头皮都快炸了,道:“哪里不错??”   江泫将他带去一边,两人在一处空闲的屋檐下头站好。江子琢脸色隐隐发青,使劲用一只手掐着自己另一只手方才平静些,江泫站在他旁边,示意他仔细观察路边的行人,道:“你看看他们,和平常的人有什么不同?”   江子琢闻言,壮着胆子睁开了眼睛。稍微冷静下来些后,修士异于常人的五感便发挥了作用,江子琢仔细观察了好几位后,顿觉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险些昏厥过去。他再也没办法平静了,晕头转向地抓住江泫的袖子,崩溃道:“这些都是——都是——”   都是鬼。   说是鬼也许不太合适,应当说,都是人的元神。他们在繁华的街上行走,仿佛对自己已经死去这件事浑然不觉;此地像是一处用来困锁灵魂的、光怪陆离的梦境,和平无比、平和无比,然而在知情人眼中,此处如同炼狱一般可怕,为人带来的,只可能是没顶的恐惧。   到了这一步,再怎么没经验、再怎么学艺不精,但凡是真正入道学习过的修士,都应该明白过来了。   这襄城之中,有两重天地。一重是罪大恶极的生者所在,另一重是至善至美的死者所在。生者困居屋舍之中,便是江泫醒来之后碰见的恶人;死者立于大地之上,便是或倒或立在路边的遗体。   恶人受贫瘠大苦,在恶劣环境中艰难度日,而善人的灵魂被带去了真正繁华、和平、富饶的“襄城”。这是幻境中的另一重幻境,是幻境主人为了安抚善人的灵魂,编织出来的美梦。   江泫和江子琢在路上行走,机缘巧合之下误入第二重,进入了这个“美梦”之中。眼前所见皆是虚假,其实他们仍然还站在空旷萧索的街道中,两眼一抹黑地向前走几步,或许就会踩到哪位逝者的手。   看江子琢似乎   真的快晕过去了,江泫组织了好一会儿的语言,最终还是道:“你……你冷静些。”   刚说完话,他又抿紧了唇。他深知自己笨嘴拙舌不会安慰人的属性,知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往往还会适得其反,一时有些后悔开口说话。好在江子琢没有跳起来怒骂“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江泫姑且还能继续将镇定的神情维持下去,打开江子琢的乾坤袋、从里头倒出几粒黑乎乎的安神静心的丹药,塞进了对方嘴里。   喂过之后,可算好些了。这也不怪江子琢,看他年纪其实不大,按照栖鸣泽的规矩,应当是第一次出世历练。   栖鸣泽内是没有鬼的,所有江家人死去之后,元神都会重归栖鸣泽的土壤、回到濯神的怀抱,与神共眠。所以,鬼神妖怪,都是在世外才能见到的东西,志怪小说再栖鸣泽一直是非常受欢迎的东西。只是看故事是一回事,自己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了。   等江子琢冷静下来,江泫才用合适的语气,耐心地同他一道慢慢梳理道:“……所以,淮双,还有其他入了死道的人,会变成躺在路边的遗体。他们的灵魂,就在这道幻境里头。”   江子琢心有余悸道:“所以我们要去找吗?怎么找?这一重幻境里头的东西,我们一个也碰不到,他们好像也看不见我们。”   正是如此,方才他们一番走动,行人也没有投来半点目光。   江泫道:“我们出去,先找到他们的身体。”   一番规划之后,二人便准备动身离开。就在这时,长街尽头传来一阵热烈鼎沸的人声,街上的人流蓦地开始涌动起来。 第102章 隔岸观火20   这喧哗之声来得突然, 然而喜气洋洋、欢呼不断,江泫原本要离开的脚步不自觉停下了,向着长街那头远眺而去。   平心而论, 这重幻境的繁华程度不输玉城,甚至更胜一筹, 当有“玉京”之称。明明不在幽州, 却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明明不及玉城之广,却有雕栏画栋、参差人家, 飞檐林立,奇景好景遍处是观。   不论街边张扬的彩绸、门窗之上独特的画刻是出自哪一洲, 也不管行人服饰、口音仿佛由五湖四海汇聚而来, 这幻境恰如一个东拼西凑的美梦, 幻境主人似乎想将一切美好和平的事物都塞进里头, 架出这样一座风格迥异、让人见之难忘的玉京。   渐渐的,江泫的视野尽头冒出了一截金红的轿顶。二息过后,轿子又窜出来一截,见到这轿子, 原本在路上行走的行人都纷纷让开,围观的视线带着真切的祝贺与欣喜。   “祝少爷新婚快乐啊!!”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霎那之间, 激动热烈的情绪如燎原之火一般蔓延。   “新婚快乐啊!!”   “少爷和少奶奶要好好的啊!!!”   “这真是咱们襄城天大的喜事啊!!”   那是顶婚轿, 伴随着热切的呼啸声,越来越近。是一顶金红相间的软轿,轿顶和方正的底座由纯金打造, 无马车一般归束空间的轿身,只从轿顶垂下数道软红纱帘、以珠帘宝饰作衬, 隐隐能看见其中坐着一位穿着喜福、坐得笔直的人影。   四角挂有金铃,行走之间清灵作响,与清脆的珠帘碰撞声交相呼应,恰逢清风送途,纱幔扬扬,远看好似一团金红的云彩,华贵至极、优美至极。似乎是哪家贵人小姐出嫁,送亲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江泫对婚轿并无什么兴趣,更在意今日的新郎。   那位驱策鬼潮围城、让众鬼对他死心塌地、让民众为他欢呼不止的“少爷”此时正打马走在最前方,身形笔挺,姿态从容。   看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今日大婚,穿着一身金红流璨的喜服,胸前抱着一朵艳红的绸花;长发由金冠高高束起,缠有色泽明亮的红绫,绫布尾端缀着两枚精心打磨的金饰,骑马走动时,在乌发之中若隐若现。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一位丰神俊朗、世间难寻的好儿郎。然而,独独最重要的面容,被一张黄金面遮得严严实实,两只眼瞳藏在面具里头,恰似沉沉寒星,极具威慑之力。   他就这样坐在马上,默然不语地前行,对于城民的欢呼无动于衷。仿佛天底下都没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事,周身缠绕着格格不入的疏冷,甚至在江泫看来,他还有些心情不佳。   然而这份心情不佳在城民眼中,却变成了大婚之日的羞涩忐忑,纷纷鼓励道:“少爷!!加把劲啊!!!还有好长一段才能到府里呢!!”   “少爷,今日喜酒要多喝一些啊!!”   这正是在接亲途中。不知为何,马上那位新郎的身形,江泫看着总有些许熟悉。   没等他细究这份熟悉感的来源,一旁的江子琢唏嘘道:“进城的人寸步难行,这罪魁祸首竟然在结亲!”   这倒提醒江泫了,他们要赶紧去找宿淮双一众的身体。于是从汹涌的人潮里头退出来,小心翼翼地在幻境之中行走,避免脚下不注意踩到哪位逝者的身体。如此闷头行走一阵,身后沸反盈天的喧哗之声逐渐远去,无知无觉跨过不知那一条线后,周围的景色一变,他们重新回到了萧瑟死寂的长街。   一下从热闹繁华的幻境被拉出来,江子琢显得很不习惯,四下张望了一阵,嘟囔道:“这活的什么……还不如不活呢。”   他一向如此心直口快,没什么坏心思。谁知旁边哪个院子里不知有谁听见了,无比愤怒地掷出一把寒光凛凛的飞刀,冲着江子琢的后脑勺飞去。江泫习惯性地出手一格,见飞刀继续前行,方才反应过来如今没有灵力,几步上前,用二指将刀势格开,再将手收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条冒血的伤口。   江子琢看见那伤口,心中忽然窜起一阵怒意,想骂又不知如何骂,连是谁掷的刀都没看见,最后在心中猛怪自己,一边想伸手去捧江泫鲜血横流的手。   “对、对不起……”他磕磕巴巴地道歉,又拉出自己的乾坤袋,在里头翻找止血的伤药。   江泫道:“不必。你看。”   江子琢抬头一看,却见江泫手上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竟然已经开始愈合了。不仅如此,连淌得满手都是的血迹也在慢慢蒸发,不出半盏茶的时间,挡刀的手已经完好如初。江子琢睁大了眼睛,神色有些震惊道:“这、为什么……”   江泫将手收回来,重新拢进袖中,淡声道:“这是在幻境里。生生死死、悲喜苦乐,都是假象。”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只是安慰江子琢的话。在这幻境之中走得越久,江泫心中的一个猜测就越发清晰——在这幻境之中,潦倒凄惨的恶人也好、魂至玉京的善人也好,也许都是真实的。有人编织这样两重幻境,就是为了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待在城中;他们或许在无意之间,误入了一个不知名的暗局。   多想无益,江泫和江子琢二人分头行动,开始在襄城之中搜索同伴的身体。半天过去,几乎都找齐了,还找到几位同样入了生道的江氏弟子,见了同伴,个个都热泪盈眶。   入死道之人的身体,全部被搬送到了城门口,然而有一点不好的消息是,没有宿淮双的。一行人将襄城上下搜索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宿淮双的身体,眼见江泫神色有些难看,江子琢紧张地安慰道:“没、没事,阿泫,我们再去找找看……”   江泫却忽然起身,道:“你们都守在这里,不要乱走。有人叫你们离开,不要搭话,如果城门上的石脸出来了,也不要理它。一直等到我回来为止。”   一名江氏弟子道:“我陪你去!一个人在这城中走,实在太危险了。”   江泫将视线转向他,见这位少年面上满是担忧之色。他开口之后,包括江子琢在内,好几位少年都提议要同行,但江泫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太适合被人看见,他环顾在场众人,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前世在栖鸣泽的时候。   那时他是年少有为的少主,是江氏小辈眼里除了家主以外最无所不能的人,有什么问题不敢和家主说的,都往鸣台来,跑到他面前向他求助。江泫犯错被罚的时候,他们也是第一个挡在前头的。   神色微怔之间,他抬起手,约莫是想挨个拍拍这些少年的肩膀,让他们安心。可方才微微抬起手,又意识到了现在自己于他们而言只是同行短短几天的陌生人,此时提议皆是出自良好品行,于是将手收了回去,就此作罢。   “就在这里吧。”他道,“他们的身体,交给你们了。”   离开城门之后,江泫径直去往襄城之中的那座府邸。方才他们搜寻的时候,独独没有去那府中查看。无他,府邸外的路面干净整洁,原本无处不在的逝者,在那座府邸外头一个都瞧不见,府邸内部更是空空如也,无人居住,看起来颇为诡异,应当避开行走。   但整座城都搜完了,唯一遗漏的地方只有那里。站在极有气势的朱门之前,江泫抬头略略一望,见门上挂着一道匾额,上题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崔府。   果然如此前猜测那般,是襄陵崔氏的府邸。府中无人,江泫便自行推门而入。   入目是标准的世家大院,富丽有、华贵有、古朴有、死板亦有。这样的富人居里头差不多什么都有,然而景色入目,乍一看只觉得死气沉沉。许是太久没有住人的缘故,屋宅檐下积了不少灰土,庭院之中遍布杂草,路面都是枯叶,已经差不多荒废了。   江泫进了崔府,从头到尾搜查了个遍,没有找到宿淮双,反而找到了一些奇怪的痕迹。襄陵崔氏的府邸之中,似乎曾发生过什么变故,空旷的后院到各方偏房、别院的路面上头,有不少血迹,已经被灰尘泥泞掩埋得差不多了。   想来也是,能让屋宅荒废成这样,崔氏的人必定已经不在了。只是虽然崔氏不大、也没到为天下众人所晓的地步,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如同世间一粒再微小不过的浮尘,府邸还被提到幻境中来,未免让人唏嘘。   绕过一处月门,一座宁静肃穆的建筑出现在江泫面前。他站在门上疯涨的藤萝下凝望片刻,见堂中雕花门扇大开,堂内摆着一排排了无生气的牌位,似乎是襄陵崔氏的祠堂。在府中搜查便也算了,私自往别人祠堂中跑,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再者祠堂不大,看起来并非是能藏人的地方,便转头准备离开。   然而,正在此时,江泫的耳边传来一丝微弱的响动。   这响动引着他瞬间回过头去,目光锁定了死气沉沉的祠堂。片刻后,他抬脚走了过去。   祠堂不大,在外头看是什么样,在里头看就是什么样。供桌上的香炉已经相当旧了,四方架子上的蜡烛也早已凝干,地上、牌位上,全部都是落灰。崔氏生变之后,便没有人再来打扫过了。   他在堂内查看了一圈,途经某处角落时,脚步忽然一顿,侧身屈指轻轻敲了敲墙壁。木制,中空,是一处暗门,里头别有洞天。意识到了这一点,江泫猛地退后几步,视线迅速在堂内梭巡一圈,寻找开门的机关。   无果。   正在他凝眉思索之际,那处暗门之后又传来异样的响动。江泫回过头,只见一团铁色的石浆慢慢从暗门急不可察的小缝隙之中挤出来,汇成一张陌生的石脸。   比起城门上的那张,这张石脸的精细度明显更高,能看出清晰的五官。面上的细纹都清晰可见。这张石脸是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人,自显现开始,就一直用漠然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江泫。不知为何,虽然它只有两颗没有瞳仁的眼珠,但这两只眼睛注视着谁的时候,总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由于灵力被封,这样阴森的感受越发明显,连带着空气的温度似乎都低了不少。江泫站在原地不动,手指在袖中慢慢收紧,预备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所幸,那石脸只是想打量他。等它看够了、看出它想看到的了,面上才慢慢浮现一抹诡笑,道:“你可知晓,门后是什么地方?”   在这不大不小、还大开着正门的祠堂里头,这张石脸说起话来竟像是有回音一般,肃穆沉厚、又诡谲无比。   江泫不为所动,谨慎地道:“什么地方?”   石脸答道:“神的灵地。”   江泫道:“什么神?”   石脸却不再答话了。它两只眼睛上下盯着江泫,道:“要想进去,须得用一样东西交换。现在告诉我,你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是什么?”   “引以为傲的东西?”江泫道,“没有。人倒是有一个。”   “哦?”石脸的眼睛微微张大了三分,道:“请问那个人,现在在哪儿呢?”   从这石脸浮现开始,江泫和宿淮双之间那道仿佛被什么东西切断了一般的连结,骤然清晰起来。并且,时间越久,越明显,仿佛有一道刺耳的铜铃在他耳边摇响,一刻不停地告诉他:在后面。宿淮双就在后面。   江泫面色如常地道:“我正在找。你有什么头绪吗?”   石脸皱眉道:“你要找的人,我怎么会有——”   猝不及防之间,面前穿着一身破布衣的青年以迅如雷霆的速度抬起脚,向着石脸的面门踹来。石脸骤然一惊,条件反射要向门后躲去,下一刻,一声巨响在祠堂之内响起,伴随着断裂的木块、飞溅的碎屑,石脸从门上掉落,以脸扑地,额头上磕出一道裂痕。   江泫收回脚,看了看被他一脚踹出一个大洞的木门,蹲下身体将石脸拨到一边。拨开以后,他直起身来,从自己踹出来的那个洞里头走了进去,宿淮双的身体就在门后房间的中央,一言不发地面对着江泫,低垂着头靠在一座神龛之前。 第103章 隔岸观火21   原本江泫是要走进去将他扶起来的, 可见此情状,莫名在门口顿住了脚步,怎么也走不进去。搬过那么多江氏弟子的身体了, 他无比清楚,面前靠着神龛的只是一具空壳, 宿淮双的灵魂早已被拉去了第二重幻境。   空壳的情况一般都不怎么好, 身体是冷的,没有呼吸, 神情呆滞。有的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眺望远方,有的双目紧闭、唇角木然, 跟死去根本没什么区别。一路上这种情状江泫见得多了, 只是当它降临到宿淮双身上, 就变得格外让人不能接受了起来。   他在门口踌躇片刻, 还是抬脚靠近了。宿淮双坐得不太端正,原本用一根白绫束着的长发也已经散开,随着他低垂着头的动作滑落,遮住了大半面容。送生被好好的放在盘坐的膝上, 少年一只手落在身侧、一只手放在胸前,掌心紧紧地攥着剑穗上的玉坠,神情安详宁静,似乎沉在睡梦之中。   江泫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 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宿淮双的脸, 将他原本歪歪斜斜的坐姿扶正了。少年于是端正的坐好,又被拨开挡在面前的乱发,露出一张苍白俊逸的面容。   也就是真的碰到宿淮双了、确认他的身体没出什么问题之后, 江泫一直隐隐紧绷着的神经才慢慢松开,愿意腾出一些精力, 才打量这间藏在祠堂后面的暗室。   这间暗室和祠堂一般大小,与崔氏祠堂一明一暗,前者供奉先祖牌位,后者供奉无名之神。这尊神的神像此时就坐在神龛之上,以石刻就,雕工巧妙。一身飘然长袍、一头流水长发,坐姿潇洒、意蕴无双,似正与人谈笑,举止间颇有些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从容自在。   只是,这尊神像没有脸。雕刻者不可能无意遗漏,只有一种可能,是故意不刻的,做蒙蔽视线、堵塞言语之意。然而,他又为神像雕刻了双耳。   这叫什么?   只许倾听,不许询问来者是谁、也不许表述只言片语吗?那么,就算被人借走了残留的神力,这位神也一定不能言语。神在这神台之上坐了许久,每逢那位雕刻者来祭拜的时候,究竟能听见什么呢?忏悔、敬拜、还是充满怨愤的激烈言辞?   江泫无从得知。他甚至连这神龛之上供奉的是哪一位神都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只有为其扫去桌上一层薄薄的浮灰。做完这件事以后,他握着宿淮双的胳膊绕过脖颈,有些吃力地将他背起来。   他的力气不小,吃力是因为化形的身体太小了,比宿淮双矮了快两个头,把人背起来的时候,不太好维持平衡,一不注意就会让宿淮双的双脚落地。花了一番功夫调整姿势,他背着少年,走过破破烂烂的石门。   突然,一地断裂的木块之中,额上磕出深深裂痕的石脸开口了。   这次再开口的时候,它的语气温和了不少,只是整张脸紧紧贴着地面,吐字有些含混不清。即便如此,它仍然开口道:“你喜欢做梦吗?”   江泫顿住脚步。宿淮双的头此刻就搭在他的左肩上,侧脸贴着颈部的皮肤,冰凉冰凉的,又很安静。他不好转头,便侧过身来,向石脸投去冷淡的目光,道:“不太喜欢。”   石脸道:“凡人大多喜欢做梦,因为一旦进入梦中,一生苦求不得的愿望就有可能实现。你没什么尤其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它的语气之中透着些许引导之意,江泫静立片刻,似乎陷入了思索。   石脸静默地等待。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或许只过了几息,它听见江泫道:“有。让我背上这个人醒过来。”   石脸道:“这件事情你自己应当也能办到才对。就没有其他的吗?”   江泫道:“没有。”   石脸道:“令人惊讶,你的人生竟然如此枯燥。”   江泫对这句点评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若说想办到的事,自然不少,并且从中随便挑出几条都能让观者无从下手、头疼无比。只是,这些事情一个都称不上是愿望。愿望是人内心发自内心想要得到的东西,或许确实如石像所言,他的人生非常枯燥,枯燥到几条愿望都找不出来。   只是如果非要说一条,江泫也只能想到上面那个了。他想宿淮双醒过来。   醒过来后干什么呢?不知道,也没想过。只要这个人好端端地站在他的视野里头,就已经足够让他高兴了。   对话就此结束。石脸不再说话,江泫背着宿淮双,离开了积了一层厚厚灰尘的祠堂。从那暗室里头出来以后,抬头一看,竟已暮色四合,江泫环顾四周,在崔府里头找了一片尚且干净、杂草略少的地方,将宿淮双放了上去。   少年一声不息地躺在柔软的草叶间,阖着双目,没有清醒的征兆。方才将人背起来的时候,江泫把送生和宿淮双的手绑在一块儿,这会儿将人放下来后,又单膝及地蹲跪下去,将通体乌黑的长剑解下来握在手中。   打量片刻之后,江泫握住剑柄,面色如常地向外一拔。一声悦耳的铮鸣响起,送生出鞘,雪亮的剑锋映出一团混沌的夜色,江泫的面容在其中模糊不清。他举起长剑,慢慢调转剑锋,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自戕这事儿江泫还是第一次做,不太熟练,只希望一次成功,别给自己扎第二剑的机会。   让宿淮双清醒的方法,方才石脸已经暗示得很明白了。世人喜好做梦,那惊鸿一瞥、彩绸遍天的繁华之地何尝又不是一个梦境?人陷入梦境之中,叫不醒、拉不回,唯有真真切切出现在他们面前,方有唤醒的希望。只是入了生道的恶人,是不配进到梦境中去的,需得死上一回,变成与善人同样呆滞蒙混的模样。   眼下旁边无人能作帮衬,况且这事也不能假借他人之手,得由江泫自己亲手来。现在的身体是假的,死了也不是真死,然而当剑锋真正对准心口的时候,江泫的手还是颤抖了一下。   这一下过后,他猛地闭上眼睛,精准无比地向自己胸口一刺!   长剑入体,发出一声闷响。剑尖挑着淋漓的鲜血从江泫背后探出来,清瘦的身躯躬起,紧紧抱着胸口的剑柄,剧痛侵袭之下再也支撑不住,伏倒在宿淮双阖目沉睡的身体之上。   再次醒来之后,江泫重新出现在了那条繁华的长街。双脚触及街面的瞬间,他身体脱力向后一栽,栽进路人慌忙伸来的数只手掌里头,被人扶着稳住了平衡,只觉得心口狂跳、眩晕不止。   此前那一剑的剧痛仿佛是幻觉,现在胸口的皮肤光滑平整,衣物也不曾破裂,一丝伤痕都没有。然而猛烈的心悸仍然残留在精神之中,江泫被众人扶着,一时感觉头疼欲裂,好一会儿都没能站起身来。   路人七嘴八舌道:“快,快送他去大夫那儿!”   “好可怜的少年郎……这是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撑住啊!”   更有人满脸诧异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方才他在这儿吗?”   这声疑问迅速地消失在众人的关切声中。江泫被人无比小心地架起来,似乎被搬运了几步,长街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喝声:“让道让道——喜轿过——!”   晕眩之中,江泫抽出心思,稀里糊涂地思索:“是这鬼城的少爷要从这儿过。”   听见这声呼喊,街上围观的群众流水一般分开。江泫也被拉着避让,驾着他那位大叔颇为紧张道:“再等等、再等等啊,现在人多,挤不出去。少爷马上就过了,等少爷过了,俺就带你去找大夫。”   江泫勉强道:“劳驾。”   他的声音实在很小,也不知道对方听见了没,可他没力气重复了。那金红喜轿被人抬着,不紧不慢的马蹄声和轿顶的金铃响声混在一起,似在一呼一应。应了几声,那马蹄声便刻意地乱了。   带着黄金面的“少爷”打马从长街上过,举止十分漠然。新娘静坐在殷红的纱幔里头,也不曾转头、或探头看向热闹的街道,安静得像是没有灵魂的偶人。喜轿行至江泫面前时,他才终于积攒了些力气,抬头一望——   恰一阵风起,吹开红云似的纱幔,也吹开了覆在新娘头顶的大红盖头。这只短短一瞬,江泫不曾看见那新娘的面容,只看见一双颇为熟悉的、清冷柔和的眼睛。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重重地栽倒下去。   *   襄城,城门口。   为避夜色侵扰,江子琢在城门口摆了一圈夜明珠,照明范围之内亮如白昼,让人心安不少。圈内的江氏弟子个个正襟危坐,打起十二分的警惕预防黑夜降临后的异动。   虽说已在城中呆了不少天,可在屋舍之外度过夜晚还是第一次,加上身后躺着同族的同伴,更需要集中精神,个个都沉默静坐,城门口气氛紧张、落针可闻。   江子琢亦在其中,身侧摆着两把剑,一把是他自己的本命剑,一把是江时砚的清消。他向江时砚提过很多次借清消用用,对方一直不同意,这次终于被他抓到了机会,立刻摆在了身边,盯着外头黑沉的夜色,神色颇有些跃跃欲试。   要是出来什么东西,就用清消把它斩了!   身后一位少年道:“那位……阿泫,怎么还没回来?”   虽然他和江泫不太熟,可也不太愿意直呼江泫的本名,于是借用了江时砚安上的昵称。   江子琢道:“他去找宿公子了。”   那少年道:“我知道。我问的是他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另一位少年附和道:“确实已经去了很久。许是遇到了危险,要不要去找他?”   “找也不是现在。”一人摇摇头道,“晚上太危险了。等到卯时日出,我们在分几个人去。”   正讨论如何找人,众人交谈起来,气氛热络了不少,不似此前那般紧绷。江子琢却突然提剑起身,拔剑对准了城门的方向。这仿佛一个信号,刹那间长剑出鞘声不绝于耳,纷纷起身挡在昏迷的同伴之前,将剑锋对准了朱红的城门。   然而,几息过后,城门却仍然没有响动。   众人不敢大意,没一个将剑放下的。数不清过了多久,城门微微一颤,缓缓地自动打开,开出一条可供两人通行的通道。城外更深露重,夜风带着潮气。这潮气之中似有一人缓步前行,片刻之后,一只白色的长靴踩进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之中。   江子琢道:“什么人?!”   那人不答,沉默前行。   走得越近,他身上能看清楚的地方就越来越多。身量稍矮,长靴走动间扬起的袍角是天青色的,看制式隐隐有些熟悉。再多的地方都看不清了,此人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黑纱斗笠,四周垂下宽大的黑纱,长至脚踝,将身形相貌都遮得严严实实。   那黑纱状似活物,其中隐有数道窥探的视线,看上一眼,便叫人心中不寒而栗。   眼见他没有止步的意思,还在继续逼近,江子琢凝眉喝道:“止步!你是何人?来此何意?”   那人被喝一声,原本近似无声的脚步停了下来。那黑纱斗笠本就诡异无比,斗笠下的人不言不语,瘆人之感更添三分。被江子琢喝停以后,他站在原地不动,缓缓转头,似乎正透过黑纱打量城门前的人。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躺在地面、闭目沉睡的人身上,缓声道:“衣姬,让他们都睡一觉。”   江子琢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听见过的、最奇特的声音。似有雾气缠绕,湿冷而不粘稠,飘渺不失诡谲,且无论是声线还是咬字,皆是轻言细语、柔软无害,无端让听者心中一跳,生出不详的心悸恐慌之感。只是不知为何,听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那人话音落下,周身的黑纱如同海浪涌动,诡笑着扬开一角。很快,众人原本紧紧执剑的手掌松开,手中长剑落地,发出铿然之响,剑落之后,身躯也应声倒地,昏迷不醒。   确定没人醒着了以后,乌序将斗笠从头顶上摘下来,道:“送到这里就好。回去吧,衣姬。”   斗篷的黑纱慢慢缠上乌序的手腕,触感冰凉,像是毒蛇吐信。乌序不为所动,垂眼静静看着它,等它这带有威胁示意的动作结束,他举起斗笠,向天空之中一扬。   夜色中,那顶黑纱斗笠化作一阵烟气消散。乌序向城中走去,途径某一户门口时,听见一声颤抖的、满含畏惧的声音道:“少、少爷,您回来了?”   乌序道:“嗯。” 第104章 一梦大千   再次醒来以后, 睁眼一片闷人的殷红。身躯似乎不太稳当,在顺着什么东西晃来晃去,耳边也吵闹得不行——好一会儿他才察觉过来, 自己坐在一顶喜轿里头。   轿夫的脚步很平稳,轿子颠簸的幅度不高, 四角的金铃与珠玉发出悦耳的清响, 在长街热烈至极的欢呼声中,仿佛一缕醒人神智的清风。   江泫现在状态不太好。他感觉很累, 从进入幻境之时便隐约察觉到的疲惫仿佛堆积到了某个限度,让他此时抬抬手都难。   是以, 他现在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只能正姿坐好, 一边积攒体力、一边透过红盖头下有限的视角打量周边。   身上穿的果然是喜服。红绸金线, 一针一线之下,得见金凤、鸳鸯戏,栩栩如生,华贵异常。头上不知顶了什么首饰, 总觉得重得很,比这一身喜服还要重。   但江泫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抿唇,顶着有些难以言喻的神色,在宽大喜服的遮掩之下四下按了按自己的胸膛——平的, 还是原来的身体。魂魄并没有被拉进新娘的身体里, 而是现在,他自己就变成了这个新娘。   这样一想,心中更是奇怪了。   这顶喜轿, 毫无疑问就是那位少爷接亲的喜轿,坐在轿中还隐隐能听见前头不紧不慢的马蹄声。问题就是, 为何突然之间自己会被拉到这喜轿之中来?莫非那人府中有宿淮双元神的线索,无面神出手相助,让自己少走几截弯路?   多想无益,江泫打算静观其变。   他现在手脚都不利索,要干什么打打杀杀或者逃跑的事情也不方便,不如做个一时的“新娘”,先想办法混进府中,找找与淮双有关的线索、查探清楚那少爷的真身再说。   喜轿一颠一颠,在不绝于耳的贺声之中缓步向前。   没来由的,江泫心想:这位少爷似乎颇得民心?在这幻境之中,他似乎就是众人心之所向,大婚之日,几乎全部的城民都涌上街道,夹道欢送,献上祝福。有人在拉彩炮、有人高声唱歌、有人干脆向花轿之中掷花——   红云一般朦胧的纱帘被凭空拉开一道小小的缝隙,一朵轻粉色的小花慢慢飘了进来。行进路线与方式十分诡异,明显不可能是被人掷进来的,更像是由灵力操控。   意识到这一点时,江泫的心中微微一紧。   这幻境之中应当都是凡民,何人能使用灵力?   花朵入轿,拉起纱幔的那束灵力一消,帘子又重新合拢了。唯剩那一朵犹带露水、我见犹怜的粉色小花,静静地悬浮在江泫膝前几寸,等待他伸手去取。   江泫迟疑片刻,伸手将它接了过来。入手之后立刻察觉到不对,翻过来一看,见其花茎被修得短短的,后面绑了一张小字条。   他正想翻过来看看,忽然听喜轿外一人奇怪道:“这位小姐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江泫动作一顿。   忘记了,这座喜轿的帘子是纱制的,外头能隐约看见动作。顶了别人的身份坐在喜轿里头,万事还是小心为上,不可露出端倪,被走在前头的人察觉。   于是他将动作幅度收了收,小心翼翼地去解绑在花后面的纸条。恰好,外面又有一人道:“叫什么小姐,那是咱们未来的少奶奶!少奶奶坐在喜轿里头还能看什么?一定是在看少爷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啊!”   江泫忍了又忍,好容易才将到了嘴边的叹气声咽下去。   这称呼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奇怪了。奇怪到原本试图忽视这身喜服的镇定都差点破功,手中拈着那朵粉色小花,莫名觉得有点羞耻。   很快,他将心态调整过来,定了定神,用很小的动作幅度将绑在花后的纸条展开,透过大红盖头的缝隙,看见一行清隽的小字。   字条上写道:“姑娘,请莫慌张。少爷重病,前来接亲的并非本人,一切入府之后再详谈。若你想立刻回家,下喜轿时,请轻拍三下‘新郎’的手腕。”   江泫盯着手心的字条,将全部内容读完之后,心中荒谬之感油然而生。   且不说前面少爷的真假,单是换人接亲这一出,若是真正的新娘知晓,心中不知会有多难过。况且“立刻回家”是什么意思?结婚结到一半是还能走人的吗?这成的是什么亲?   况且此时真正的新娘早已不知道去哪儿了,坐在喜轿里头的是一位实打实的男人。江泫轻轻叹了声气,将纸条叠好攥进手中,另一只手托着小花。从进入喜轿以来,他一直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大红软垫上头。平常倒还好,现下身体异常疲惫,这个姿势坐久了,总觉得腿脚发麻,刚想悄悄调整一下姿势,就察觉到了一个异常之处。   他的脚腕,被什么东西绑在轿子上头了。   意识到这一点,江泫顿时福至心灵,明白了手中那张纸条上怪异内容的意思。   为什么能立刻放新娘回去?   只怕这场婚礼从来就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她是被生生绑上这座喜轿的。上了喜轿,被绑住双脚,要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为了提防她的异动,四四方方的喜轿被换成了垂纱软轿,透过红纱幔,外面的人能清楚地看见她的动作。若她想伸手去解脚上的绳子,就会立刻被呵止。   怪不得前方戴着黄金面的那位假少爷看起来诸多不快,原来是被临时拉来顶替的。至于传这张纸条的,应当也是府中人,只是颇有善心,见不得这样的事发生,才隔空传来一张字条,作提醒之用。   只是,这位少爷的府邸,江泫是必须去一趟的,而这位少爷本尊,江泫也必须见一见。很有可能,这座幻境是由他搭起来的,破除的关键就在他身上。   喜轿绕过长街,顺着人潮流向城中。到了城中,景象更是气派,大街小巷之上都挂满了红绸,沿街搭起高楼,数名女子凭栏而立,盈盈笑语之间,扬手撒下一泼纷纷扬扬的花瓣,与江泫掌心托着的小花同色,从天际飘然落地,如同下了一场粉色的香雪。   轿顶上落了花,亦有几瓣飘上轿夫的肩头。踩着一地落红,众人在一座古朴华贵的府邸之前停了下来,正是未曾荒废的崔府。   江泫看不见外头的情况,听外头声浪趋于平缓,知道已经走出了主街。喜轿一停,知晓已经到了府外,收拢手掌将花朵握在手心,双手拢回袖中,一副静坐姿态。   有人掀开了轿边的红帘,探手进来。江泫余光瞥见一道冷冷的刀光,微微绷紧背脊,却听一道熟悉的温和声音道:“姑娘不要害怕。在下帮你把绳子解开。”   原来,那刀是用来割绳子的。可笑的是,刀柄上也绑着红绸,新娘脚上的桎梏仿佛和这遍天红绸一样,都是这场婚礼的不可或缺的一环。   只是,江泫此时没心情考虑这些。这声音他很熟悉,对方开口才说了几句话,他就立刻听出来了:是江时砚!   他就在崔府之中,现下似乎扮作结亲队中随行的小厮。   江时砚完全没想到轿内坐的人已经换了一位,一边保持着礼貌距离为江泫割开绑在脚上的绳子,一边低声道:“方才的纸条姑娘看了吗?”   江泫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暴露身份,江泫打算到了府内再说,现下不能露出破绽。   见他点头,江时砚松了口气,割开绑在他脚上的最后一根绳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不必害怕,按照纸条上说的那样做就好,我们会将你平安送回去的。”   我们?   江泫的第一反应是,宿淮双也在其中。只是他没有预料到,对方会以一个最让他意想不到的身份出现。   一支花杆挑开纱帘,轿外高亢的男声遥遥唱道:“下——轿——”   江泫撑着软垫,有些费劲地从软垫上站起来。说实话,坐了这许久,他现在脚已经差不多没知觉了,再加上一身喜服实在繁重,别说行走,连站立都十分困难。   轿外的江时砚似乎注意到了他的难处,从侧边绕去前方,低声道:“淮双,快扶一下!”   淮双?   江泫动作一顿,险些现在就直起腰来,撩起盖头看看宿淮双在哪。万幸的是他忍住了,不幸的是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拔高了一截,正要下喜轿时一脚踩中裙摆,以一个十分不体面的姿势向轿外跌去。   外面的人群一阵惊呼,厉风迎面来,吹开盖得松垮垮的盖头,让江泫短暂地看见了一直被阻挡的视野之外的景象。   宿淮双就站在他正前方,脸上带着一张黄金面,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江时砚站在他的右侧方,原本打算伸手来扶,好巧不巧见到了他藏在凌凌金饰之后的面容,登时神色大变,原本要来接人的手也不知所措地顿在了半空之中。   江泫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栽下去了,正想随手抓个什么自救一下,横空伸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整个抱进怀里。这个怀抱极紧,抱着他的手臂不知为何也颤抖不止,并且,一栽进那人怀中,头上的盖头立刻被严严实实地盖好了。   两人原本就站得离喜轿很近,身躯将众人的视线遮挡得干干净净,因此,看见江泫面容的,也仅有他们两人。   原本快要跌出喜轿时,围观众人一片兵荒马乱,见戴着黄金面的“少爷”上前稳稳接住了人,又是一阵热烈的喝彩,掌声雷动。   然而江时砚僵立在喝彩声中,面上神色极度惊愕,盯着跌入宿淮双怀里的新娘看了好一会儿,猛地将不可置信的视线转向宿淮双,道:“淮双,你、你……”   别人不知道,他不可能不知道!   方才红帘之下惊鸿一瞥,那人眉眼清冷、含霜覆雪,不是遥遥坐在九仙台上的伏宵君又是谁?!   原以为是恩重如山之师、心慕笔追之徒,不想其中一位,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   江时砚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事情。心中只觉得震惊、无比震惊,震惊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他一路疑心江泫的身份,但到底没有抓到破绽、不曾挑明,不能确认那到底是不是伏宵君。   面前站着的这一位,他更是不能确认到底是不是本尊。这襄城本就是一场幻梦,如何不能怀疑,穿着喜服的这位也是宿淮双梦中之人呢?   原本只是因为顶替了那少爷的身份,为了不露破绽必须临时来走这么一场原本就已经定下的婚礼,他死都想不到,最终从喜轿上头下来的,竟然是……   一只柔软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江时砚的手掌。清消在他耳边悄声道:“时砚,表情收一收。”   江时砚攥紧清消的手,片刻之后放开,竭力将震惊的神情敛好。在这梦中,清消有了人形,其余入死道之人的愿望也陆续实现。唯独宿淮双冷冷清清、毫无变化。江时砚几乎都要以为他是个天生冷情人了,却见此时少年张开双臂紧紧抱着怀中的红影,手臂隐隐有些颤抖,不可谓不惶恐、不可谓不珍惜,仿佛怀里抱的是一生之中最遥不可及的珍宝。   忽然之间,江时砚心中涌起几分酸涩之情。   无怪宿淮双这个反应。若他钟情之人是那一位……怎么可能呢?两人之间,多半没有结果。也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能以本心见上一见。   清消靠近宿淮双,轻轻耳语几句。宿淮双变化的神情掩在黄金面下,谁也不得窥见,江泫听见他凑近自己耳边,声音有几分紧张忐忑:“脚疼不疼?”   江泫不确定他有没有认出自己,迟疑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刻,失重感凭空袭来,宿淮双另一只手抄过他的膝弯,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见此情状,围观之人更是激动不已,认为自己得见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纷纷涌上前来,企图沾沾喜气,却见“少爷”踏上两级台阶,回过身来,面具下的视线冷漠凌厉,似利剑出鞘,居高临下投来。   被他的视线一扫,原本打算一拥而上的城民都心中发怵,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宿淮双不再过多理会,抱着人向府内走,礼官在后头颤颤巍巍地追,一边追一边道:“少爷啊——!!老奴知道您急,但是不能就这么进去啊!!”   江泫两只手臂环着宿淮双的脖颈,正等着他把自己搬到安静的地方再揭开盖头表露身份,听见这声情真意切的急切呼喊、并且察觉到宿淮双真的因为这声呼喊停下脚步之后,心中懵了一下。   不能直接走?还有什么流程?   江泫从来没有成过亲,对这些流程一概不知。宿淮双也不知,但他停下脚步以后,垂下眼帘,沉默的视线落在怀里的人身上,片刻后,将江泫抱拢了些,极为小心地抵住他的额头。   他知晓,会如此安静地让他抱着走的,只会是这幻境之中的幻影。幻境来实现他的梦了,以这样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而真正的江泫此时一定还在环境之外,对他一直小心掩藏的心意一概不知。   不知道是最好的。偶尔让他做一做梦,就很满足了。   宿淮双道:“我们一起过去,好不好?”   这嗓音低低的,带着少年变声之后独有的磁性,悦耳至极,寄存着莫名的哀思、与迁就纵容的柔和。像是一条带着尖刺的细钩子,探进江泫的心中轻轻一钩,让他怔然之余,又没来由有点心慌。   他悄悄攥紧了喜服宽大的袖子,又反应过来,自己手中有一朵花,于是换了一只手,一边捏一边想:干什么?又不是有人真要成亲了。   淮双这样做,想来有他自己的理由。他独自一人在这幻境之中呆了这么多天,遭遇了什么、计划着什么自己完全不知道,现在顺着他的计划走,并无什么不妥。   思及此,江泫又点了点头。   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其实是因为从来没被人这么抱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怕一张口,强作镇定的姿态就露了馅,所以无论宿淮双和他说什么,他都只点头、或者摇头,无论如何不肯出声。   一步过后,又一步。   新郎回过身,重新向门口走去。今日阳光很好,斑驳的光线映亮少年喜服之上的金线,似在流淌一般粲然生辉。金线之下是大红的喜服,色泽明艳、质地柔软,看不清制式,但江泫记得那对宽大长袖之中伸出来的、将自己稳稳接住的手。   宿淮双平日里总穿一身黑,然而江泫私底下觉得,他适合更明亮一些的颜色。无论是金是红、是黄是青,穿在宿淮双身上总是好看的,只是没想到第一次见他穿黑色以外的衣饰,竟然是喜服。   少年抱着他的手很稳,比起那喜轿安稳许多,一下也不曾晃过。用的力气也不大,十分小心地搂着,就这么走到了大门前。慢慢的,江泫心中也安定下来。   见他一反桀骜不驯的常态,竟然老老实实地走回来了,礼官喜上眉梢,向门口的城民拱手道:“回来了,回来了,实在令人欢喜!按照襄陵的规矩,这方新人进门,是需要由新郎背着进去的。各位那边怎么说?可还有新俗?”   “有!”人群之中一豪爽的大汉高声道,“在危洲,取新娘子是要举着进的!”   众人一通哄笑,纷纷道:“举着怎么进?”   “从来没听过举着进的!按我说,咱们三行原的规矩就不错,简简单单,就这么手拉着手,一步一步一起走进去!意为:悲喜共进,白头偕老!”   此言一出,博得围观群众一阵猛烈的喝彩。   江泫心道:婚礼进行到一般随意改流程,实在是闻所未闻,这幻境之中的善人似乎来自九洲各地,混居在一起,着实民风开放。   礼官道:“好!那就走进去!”   于是示意宿淮双将人放下来,两人齐齐立于朱门之前。江泫正疑心自己能不能走得动,下地之时险之又险地扶了一把宿淮双的手臂,这才没有栽倒。到了这幻境之中,他是一点灵力都不能用了,原本极好的身体素质也似打水漂丢了一般,跪坐一路,腿便麻到根本不能行走。   这是入两重幻境的后遗症。   单是一重幻境,就需要极强的精神力支撑才不能迷失,现在又加了一层,压力与损耗可想而知。   他抓住宿淮双手臂时,宿淮双便伸出两只手,稳稳地扶住他。紧接着,在无人察觉之时,一道温和的灵力顺着少年的掌心慢慢淌入江泫的身体,细致地为他抹去如影随形的疲惫。江泫试着悄悄动了动脚,果然已经好了很多。   他心中暗自惊讶道:“淮双竟然已经恢复灵力了。”   江泫站稳以后,有好事者嘟囔道:“新娘子怎么这么高?”   的确高。就算除去顶上的金冠,也要比寻常女子高上许多。然而他话音未落,便见宿淮双冷飕飕的视线追了过来,登时闭嘴了。   江泫不曾察觉到这个小插曲,见盖头的缝隙底下伸来一只手。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因常年习剑,指掌之上生着一层老茧。他长得高,骨架大些,因此手掌也宽大,只看这一只手,已经完全不像是个少年了。   它的五指微张,是一个邀请的手势,就这么悬在江泫面前。然而,江泫总觉得那只手十分紧绷,不禁让他产生一种再不将手放上去,对方就会黯然收回的错觉。   当下不再思考,抬手覆上。   他的手掌之中还托着那朵粉扑扑的小花,此时双掌相贴,它便在其中,散出幽淡的清香。他们握着那朵花站定,宿淮双的手指收紧,试探性地抵住年长者的指缝,江泫察觉到了,纵容地张开了手掌。   他们十指相扣,在礼官的示意之下,一步一步迈过了门槛。锣鼓与唢呐乐起,听见这些,江泫走出一步,恍然之间,似乎真觉自己是在与谁成婚一般。   方才视野之内,铺地的是齐齐整整的、带着花纹的石砖。然而这次迈过门槛,这些石砖都变了一副模样,江泫瞧着,觉得有些像浮梅殿的前院。   果然,走了几步,迎面飘来一片殷红的梅花瓣。   一片之后,是第二片。   在他的视野之外,原有精致华贵的装潢排布都被抹去了,偌大的府院景色变成模糊的一团,然而二人每走出一步,周围就会变得清晰一些。走到院中的时,已能看出变换之景的原相——是一片梅院,一树又一树的红梅在雪地之中抽枝生长,仿佛雪原之中燃起的烈火,愈开愈明,愈长愈艳,恰似少年一颗明明心,风霜不息,永不变易。   府中仆侍宾客无不因其感到惊叹,不少妇人面露憧憬之色,似想探手折梅,又觉得唐突。   而江时砚伸手挽下一朵梅花,凝视片刻后,快步上前去,将二人手掌之中压着的那朵、他送字条时顺便送出去的粉色小花替换掉,又将两人的手掌覆拢,看着那一抹明艳似火的红色消失在二人掌心。   做完这件事以后,他转身离去,回到了檐下他本应该站的位置。   一名仆侍道:“小少爷,不再继续往前走了么?”   是一位慈祥妇人的声音,和蔼温厚,一如往常。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称宿淮双叫小少爷。她会因为同情宿淮双的遭遇,在深更半夜揣着饭食来到柴房外头,从窗户的缝隙递进去;也会在宿淮双遭受虐待、伤不得愈之时,从其余主人的房中偷偷取来丹药瓶。最后的最后,她因偷窃之罪被风氏处死。   现在,她就微笑着站在宿淮双身侧不远的地方,脸上皱起细细的笑纹。   宿淮双道:“就在这里吧。”   礼官顺他心意道:“极好!极好!”   他一扬手,院外喧天的锣鼓之声骤然一停。万籁俱静,众目睽睽,礼官喜笑展颜,扬声道:“一拜天地——!”   梅园之中的红影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檐下站着二人。都穿着布衣,并肩而立。他们的面容很年轻,一个不苟言笑、一个笑意纯然,一双深黑瞳、一对湖绿眼。天造地设,唯此难寻。他们就这么看着院中之人,不说话,只是微笑。   宿淮双已经太久没见到过他们了。他抬眼凝视站在檐下、安静微笑的父母许久,忍住摘下脸上面具的冲动,深深地屈身一拜。   这一拜过后,他们的身影逐渐虚化,不过三息,就已经消失不见。   “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来,眼中映出一抹高挑的红影。盖头之下的人长什么模样,他再清楚不过了,然而,此时这人是什么表情,他却丝毫不敢去猜。这是幻境,眼前的人也是他臆想出来的幻影,既然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么只要他躬身拜了,面前的人也一定会拜的。   然而,半晌过去了,他却只敢执了江泫的手,讷讷地道:“你……你愿意么?”   明知这场婚礼只是临来的一场戏,听见宿淮双如此郑重的询问,江泫却还是顿了一顿,一时间脑海有些空白。然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开始自主行动,无比缓慢、却又无比平稳地躬下身去。   礼官扬声道:“礼成——!”   “祝新人,白头相守,用不再离——!”   静寂之后,锣鼓喧天而起。 第105章 七夕番外(上)-注意内容提要   从寅正时开始, 前院就吵闹得不行。宿淮双蜷缩在又冷又硬的床榻上,不知捱了几时几刻,一道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眉目慈顺的妇人在门外道:“小少爷,起床啦。”   宿淮双坐了起来, 将盖在身上那床薄薄的絮被掀开, 起身去开门。   虽然他在风氏之中不受待见,但终究也有本家嫡系的血脉, 一日三餐都和其余长辈平辈一起。且不论用膳时的规矩如何如何多、气氛如何如何冷凝,现在还远不到用早膳的时候, 叫他做什么?   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杜姨。   她的头发比寻常婢女稍短一些, 在脑后盘成一个小小的发髻, 簪了一支素净的银钗。由于已经上了年纪,脸上细纹颇多,却不掩温善的面相,见他开门, 立刻笑了笑,像对待其他主人一样对他躬身行礼,道:“小少爷,我们走吧。”   宿淮双看了一眼外头昏暗的天色, 道:“去哪?”   杜姨道:“您忘了?前日和您说过的, 今日有宴席,您需要早些起来准备的。”   说是准备,无非就是好好梳起头发、穿一身贵气点的衣裳, 将他捯饬得姑且像个人样,坐在席中时, 不至于丢了风氏的脸。顺便在准备的时候,向他灌输一下此次赴宴宾客的名单与大致特征,以防需要他说话的时候认错人出糗。   其余小辈不需要经过这一道,原本往来的都是他们熟悉的,甚至对方家里还有相熟的玩伴,见面与长辈见过礼后,只知嘻嘻笑都好,因此现在都还在休息,只有宿淮双一人被叫起来,同女婢一道踩着深秋的寒风向礼官的住处去。   这个流程宿淮双经历过很多遍了,安安静静地跟在杜姨身后,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其实他有些冷,身上穿的衣服太单薄了。但是杜姨现下不能帮他些什么,说了也是为她徒添烦恼。但她现在已经注意到了也说不定,寻常去礼官那时,哪一次走得这么快过?   走得越快,受的寒便越少。   到了以后,又是一番熟悉的流程。先是净体净面,洗好的长发搭在椅背上头晾干,期间一动不能动,等待仆人将挂满长袍的架子推到面前,让他选择。   如此一看,确实有些少爷待遇。只是,宿淮双对此没有什么好感。   他原本长相就极好,好好打整一番后,更是让人移不开目光。只是常年沉默不语、漆黑的眼中寻不见什么善意,显得有些阴鸷冷漠,府中人见了,许是对平日作为心虚、许是别的什么,心中总不大痛快。   “这件吧。”他随意指了一件。   杜姨的目光转去,发现是一件深色衣袍,制式花纹极其简单,仅仅只是衣襟和长袖上头有几道银线绣成的纹路。她将那件衣裳从衣架上取下来仔细打量,道:“小少爷,这次也穿黑色?不穿些鲜亮点的颜色吗?”   宿淮双道:“黑色挺好的。”   不起眼、默默无闻。在这样的场合里,削弱自己存在感、不往那些人面前凑是最明智的选择。   晾干了头发,细细梳理好。礼官在一旁诵念今日来府的宾客,又分明哪些是凡尘的贵客、哪些是仙门的同道。宿淮双垂着眼帘心不在焉地记了个七七八八,又听礼官道:“有几位以往不曾来过的,是从三行原远道而来。江氏是三行原的司常之家,今日到访的是家主的弟弟江送,和府中的小殿下江泫。”   司常,乃是主宰一州事务的氏族之称。仙门不参与凡尘之事,因此每州的司常之家,都是凡人的氏族。然虽是凡人,主掌一方土地,受天道庇佑,也是凌驾于许多仙门小族之上的贵客。   这样的贵客到访,宴席持续的天数看来又要翻上一番。宿淮双只希望缩在角落里头平安度过,无事横生枝节,平平安安地回自己的破落小院。   锦衣上身,有点单薄。但他走了坐了这么久,差不多已经习惯了这个温度,将双手拢在袖中,要跟着杜姨离开。杜姨却看了看他的衣裳,面露心疼之色。   无他,宿淮双实在太瘦了,这样的锦衣套在他身上,许多地方都空空地漏风。礼官不敢将腰身束得太紧,就这么让他出去了,杜姨赔笑道:“能否再为他添置一件冬衣?”   礼官道:“何出此言?其余的少爷、小姐,冬日穿衣都是这样的厚薄,你是想说,我等苛待他了吗?”   杜姨忙低头道:“不是……不是。”拉着宿淮双出去了。   其余少爷小姐也穿这样的厚薄不假,然而他们体内负有灵根,由老师启蒙,可以使用灵力,便可运心诀护身,在秋日也能穿着单衣凸显俊秀窈窕之姿。可宿淮双和他们怎么能一样?他没有灵力,这样的寒天,如何能穿着这样一件单衣赴宴?   她心中兀自着急,宿淮双却道:“三行原,是什么地方?”   杜姨愣了一下,短暂地将注意力转开了,努力搜罗着平日里从同僚那里听见的、对宿淮双所问之地的印象,道:“三行原,是和玉川一样的富饶之地。只有在三行原才能看见九洲的雪山,司常大人住的地方叫随京,听说和玉城一样大……”   她絮絮地说了许多司常江氏的事,比如现任司常如何贤良、如何将三行原治理得井井有条,宿淮双默不作声的听着,眼底隐隐有几分失落。   其实,他想问的是三行原的景致如何。风氏很小,却又很大,许多年来一成不变,枯燥得能把人逼疯。可是杜姨说得最多的,便是那一州的贵人司常,仿佛比起这些手握权力的氏族,再美的景致都不值一提。唯一有些颜色的,只有她口中潦草带过的雪山。   但他还是安静地听完了,听完以后,在心底打上一个和其余氏族一样的无聊标签。   宴席如常开始,宿淮双坐在长席的角落,偶然间抬眼,第一次见到那个“无聊氏族”的“无聊小辈。”   那人年纪和他差不多,十一二岁,穿了一身很贵的白衣裳,里头层层叠叠套着冬衣。滚银腰封上悬着玉佩与金穗,脚下蹬一双质地极好的鹿皮靴,身外套着一件宽大氅衣,领口处围着一圈雪白的绒毛。他半张脸都埋在绒领里头,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像是两枚冷玉,看起来极不好接近。   似乎名叫江泫。   他在前面走,家仆就在后面追,一直追到见礼落座,埋下头一脸苦相地道:“殿下,您走慢些,小心摔了。”   江泫道:“我好端端地走路,怎么会摔?”   家仆道:“您要是摔了,叫我怎么办呀。”   江泫这下侧过身去,又问道:“我为什么会摔?”   一旁同行入座的江送笑道:“他是心中担忧罢了。不要再问,惹得阿泫生气。”   后半句是对家仆说的,那人听了,俯首应是,果然不再问了。江泫回过身来,又对江送闷闷地道:“可我压根就不会摔,他为什么要担心?”   宿淮双心道:简直听不下去。一个是捧在手里都怕摔了,一个是被娇养长大到一点不通人情世故的……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把最后两个字想出来。   这场宴会的主角,无疑是新来的江氏。那边觥筹交错、歌舞不断,宿淮双所在的角落仿佛与世隔绝,冷清得不像是在宴中。坐在他旁边的同辈早因坐次排布诸多抱怨,刚吃过饭、到了可以自由走动的时间,立刻向自己父母那里跑去了,只是还没站住脚,又被推向江氏的席位那边,要奉命去与那位年幼的殿下结交。   宿淮双坐在软垫上默默吃饭。   这次来了新客,风氏的人顾及颜面,就不会像以往的家宴上一样想方设法刁难他、让他出丑。席上菜品也十足丰盛,是他为数不多能坐着好好吃饱的日子。多亏如今桌前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那一家。   一般来说,席间是不可以走动的。但玉川有玉川的习俗,客人虽然有些不习惯,仍要端坐带笑,与前来搭话的人洽谈。   宿淮双不听他们说了些什么,将最后一口饭咽下去,把自己的碗筷摆好,又用绸绢将唇周擦拭干净,悄无声息地走后门离开,准备回自己的院子里去。   饱食一顿,再一吹冷风,便不像早上那么冷了。总得来说,今日还不算太差。   但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宿淮双的脚步微微一顿。无他,现下他的院子里头,站着一位浑身雪白的不速之客。   是司常家的那位小殿下,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从宴席上头溜了出来,跑到自己的院子之中来了!   宿淮双看见他,心中十分不可置信。   那边围着那么多人,他是怎么偷偷跑出来的?跑去哪儿不好,还偏偏跑到自己的院子里头,来的时候看着便知金贵得很,走个路都担心被摔,要是在这出了什么事,自己的后果可想而知。   总之,一看见他,宿淮双原本略有起伏的心情跌回了原地。他本想直接将人叫回去,刚走了一步,又想起来不能用激烈的口吻,便站在院门口,用有点僵硬的语气道:“殿下在这里做什么?”   他突然出声,江泫似乎被吓了一跳。宿淮双看见他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迅速转过身来,道:“谁在那?”   看见是他,似乎有些意外。离席之后,这位殿下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活络了许多,一项非常明显的特征表露了出来:不怕生,且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一种莫名让人不能反驳的理直气壮。   他走到宿淮双面前,礼数周全地拱手一礼,道:“小公子好。请问府中正门怎么走?”   竟然直接问正门在哪,偷溜出府的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了。   宿淮双用难以言喻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半晌语调冷淡地道:“我不能告诉你正门在哪,但我可以带殿下回去。”   江泫呆了一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算盘被识破,将脸埋回毛茸茸的领子里头,颇为失落地道:“好吧。谢谢你。”   随后,他竟然老老实实地跟着宿淮双走了,一路上不吵不闹,让宿淮双心中多有改观。一路送到转角,宿淮双站定,道:“回去吧。”   江泫奇怪道:“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偷偷离开,他们找不到你会担心的吧。”   除了不怕生,还有些奇怪的健谈、爱多管闲事。同自己统共才见过两面、连自己的脸都不太记得清楚,何来的关心?   宿淮双正想回绝,江泫却直接探手过来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一路走到了门口。见他站在外头,席中人俱是大惊,这才发现这位尊贵的殿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去,那位家仆哭丧着脸来迎,宿淮双将手腕挣出来,识趣地侧开一步。   看见门口江泫的惊愕目光之中,同样夹杂着几缕不善的眼神。多半是来自风氏的几位长辈,多半以为是他将这位殿下带了出去。   掌心空空,江泫回头看过来,神情有些异样。   宿淮双不再多看,将那些或嫌恶或异样的目光抛在身后,独自转身重新往自己的院子走去。但越是走,脑海中江泫异样的表情就越清晰,心中越发堵得慌。再加上方才吃得太饱,腹中积食,他打算趁四下无人,到府邸中的清净之处走走。   谁知路过某段靠近街边的游廊时,他不经意间转头一瞥,竟然在墙上看见一道熟悉的白影,登时心中狠狠一吓,体悟到了魂飞魄散之感。   方才他好端端送回去的那位殿下,此时竟然巴在墙头,准备往外翻!   宿淮双瞳孔一缩,立刻翻过游廊的扶手,向那堵墙边跑去。跑得太急,停下来的时候气息不稳,但他来不及把气喘匀,便抬起头对着墙顶人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如果说此前的语气还算得上礼貌,这次就是彻彻底底急了。宿淮双往后退几步,看着高高的墙顶,心中感到十分荒谬:这么高的墙,他怎么爬上去的?!   却见江泫回过身低头看他,彬彬有礼道:“你好。”   他其实已经知道宿淮双的名字了——回去的时候特意问了父亲。好歹也是高门望族,不可能一点心眼都没有,听见宿淮双姓氏的瞬间,就将他的身世猜了个七七八八。这姓氏在这府中想来十分敏感,最好还是不要叫;然而两人已经见过好几面了,再叫小公子,未免有些生疏。于是,只能称作“你”。   宿淮双道:“你下来。我送你回去。”   江泫却没有下来的意思,道:“抱歉。我不该拉你过去的。”   他有点心眼,但不全有。抖抖晃晃、撑起肚皮说,也只能说是有半个。心中方才领悟宿淮双在府中境遇不好,知道这是应该避开的尴尬话题,现在又直白地因为自己方才拉他过去、让他遭人冷眼而道歉,换成另一个人站在墙下,脸上必定又青又白,疑心他拿自己取笑。   宿淮双却没想这么多,道:“不是你的错。你快下来。”   他只想着赶紧把江泫弄下来。   江泫闻言,脸上竟然露出一个笑容。他待外人的冷脸,宿淮双是见过的。然而待亲人的笑脸,宿淮双却没有见过,此时突然出现在眼前,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缩了一缩,心中一跳。   “谢谢你。”江泫认认真真道,“但是我不能下去,我得出去给侧柏买东西。”   宿淮双道:“侧柏是谁?”   江泫道:“我的家仆。”   他一下反应过来了,就是入场时追在江泫后头走的那个。当时这位殿下嘟囔完最后一句就没再说话了,宿淮双原以为此事已经揭过,却不想他认真记在心里,此时要专门抽时间出来,为自己忽视了仆侍的担忧给对方买礼物赔罪。   一时间,宿淮双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本来不应该对此做出理会,好一会儿后,却开口问道:“你要给他买什么?”   江泫卡了一下,道:“不知道。出去再选吧。”   什么礼物要你亲自去买!   宿淮双握了握拳头,又退开几步,估摸着距离对他张开手臂道:“你往下跳吧。先跟我回去,真要买什么等宴会结束再说。”   江泫自己其实也知道,这样三番两次跑出来很失礼。只是风氏的宴会太无聊了,他一时没忍住,这会儿被宿淮双劝来劝去,总算愿意下去,遥遥道:“我能下来,你站开一点。”   宿淮双将信将疑地退开两步。却见那墙上白影松开双手,踩着墙壁轻轻一掠,无比平稳地落了地。迅捷无伦,神采飞扬。他这才察觉到,江泫虽然裹得严严实实,但偶尔招手示礼、或从行姿仪态来看,是一位很健康的孩子,和他自己截然不同。   只是他还没开口,江泫就自己朝他走过来了。脸上竟然还是笑容,道:“我从小便学武的,这是凡间的轻功,比起你们仙门的御剑术如何?如果学得好,就能够飞檐走——”   这句话没能说完,因为他忽然走不动了似的,向地面栽倒下去。   宿淮双眼疾手快地上前接住他,鼻尖被他颈侧的毛领搔得发痒,感觉自己接住了一只雪白的团子。这团子伸出一只手勉强抓住他的手臂,道:“先、先把我放下来。”   宿淮双依言松了手,见江泫就穿着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衣服,双膝及地,在浅草地上跪坐下来,却是没有再走的打算了。   宿淮双隐隐察觉到有点不对,道:“你怎么了?”   江泫攥了攥自己的衣袖,神情又有些异样。但这异样很快被他压下来,用不甚在意的语气轻飘飘道:“我走不动了。你能去帮我叫一下侧柏吗?”   宿淮双心中有疑,打算在原地守着他,正巧遇见一位路过的婢女,托她去叫人。在等待的时间里头,江泫忽然道:“你过来一点,在我身边坐好。”宿淮双于是坐过去,两人的肩膀紧紧挨着,须臾,江泫开始动手解氅衣的系带,解开以后将宽大的氅衣抖了抖,费了一番力气将两个人都裹了起来。   宿淮双一边侧脸贴着毛茸茸的领子,一下愣住了。好一会儿后,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没来由的酸楚和慌乱,紧紧抓着那为他遮蔽寒风的大氅边缘,盯着地面涩然道:“你……”   江泫道:“之前拉你的时候,发现你的手很冷。”   他垂着眼帘,就坐在宿淮双身边絮絮道:“修仙的也会冷吗?我还以为,你们都不会觉得冷呢。我们那边有一座枯雪山,上头住了位仙人,仙人就不怕冷。”   宿淮双轻声道:“我没有灵力。”   江泫侧目看他,总觉得他和几个时辰以前有点不一样。像是将扎人的刺收回去了,整个人都变得沉默起来。这种沉默是一层无害的保护壳。   不经意又戳到了不合适的点,江泫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实在很不会说话。他不知道怎么接话,侧柏又没来,只好伸出指尖去捏地面上的小草。互相沉默一会儿后,宿淮双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江泫道:“不是脚,是身体。我身体上有点……小疾,有时候会忽然动不了,也不知是什么病。”   宿淮双皱眉道:“动不了?”   江泫举起一只胳膊,又卸去力道让它自然垂下去,一边演示一边向他解释道:“就像这样,忽然动不了,我没法控制。方才就是这样,腿忽然没力气了,若不是你扶我一把,我就要扑在地上了。”   宿淮双猛地回想起之前侧拍愁眉苦脸地追着江泫让他走慢点别摔着时的情景,在此时此刻终于明白过来原因。而江泫三番两次反问,想来是并不喜欢被这样小心地看护着,然而在某些时候、比如现在,他又必须接受这样的看顾。   一阵踌躇。因着不知道该不该问,宿淮双不自觉也和旁边的人一样伸出手捏草捏着玩。最终他还是没忍住,低声道:“……能治好吗?”   江泫道:“治不好。医师说,我活不过十五岁。”   宿淮双猛地将草尖拽断一截。   江泫看了一眼,唇角一弯,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把可怜的草叶从他手底下解救出来,又将他的手塞回大氅里头裹严实了,道:“当个笑话听听就得了。我可是江泫,如何会死呢?”   宿淮双一怔,氅衣下的手掌慢慢攥紧了。他也不知道此时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应该想什么,回过神来之前,已经垂首坐正,大氅之下右手覆上江泫左手的手背,将那只比他稍小一些的手掌握住。   他似乎是想安慰他的,可话临到嘴边,走廊下头就响起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一顿之后,宿淮双将手松开了,从那件温暖的氅衣底下钻出来,又忙里偷闲替他把系带系好,刚刚放下手,侧柏就猛地从廊下扑出来,嘶声喊道:“殿下——!!”   江泫道:“侧柏,我没事。”   江送也从廊下走出来,这次脸上没有笑容了。江泫还是有点怵他,低下头不说话。   后面来的便是风氏的长辈,见宿淮双跪在江泫身边,齐齐变了脸色。江泫抬头看了一眼,垂着脑袋悄悄伸手扯了一下江送的衣角。   “……”顿了顿,江送温声对宿淮双道:“多谢小友照顾阿泫。深秋霜寒,快站起来吧。”   这便替宿淮双解了围。等侧柏把江泫背起来,江送对主家略略一拜,道:“阿泫身体不适,今夜便不能留宿了,须得赶紧回三行原去。”之后便是一箩筐的官话、一阵逢迎,宿淮双倒也没听见什么,只听出一个意思:   江泫他们要走了。 第106章 七夕番外(下)   “我不走。”江泫道, “我想在这儿多呆几天。”   江送道:“你呆在这里做什么?你的腿还能走吗?今日先在玉城留宿一天,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回三行原。”   江泫有点不高兴, 坐在床榻边上垂着头不说话。见他这副神情,江送又有点心软, 片刻之后还是叹了口气, 走到他身边坐下。   “阿泫乖。你的病不宜再拖,你若不想回三行原, 我们就提前启程,从玉川绕去危洲, 到药王谷中去。”   江泫垂着眼帘, 指尖轻轻捏了捏膝盖上的衣物, 半晌才道:“药王谷的人, 就能治得好我么?”   身侧江送的脸上,蓦地闪现一抹痛色。   从小到大,三行原的司常府为了江泫的病,从九州各方请了无数的医师, 可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他是什么病,自然也就不敢贸然用药,一旦发作,只能卧床静养, 直到过一段时间他自己好转为止。   唯一让江送看到希望的一次, 也是江泫病得最重的一次。那次他高烧不退、浑身没有一处是动得了的,起初是在吃饭的时候忽然从椅子上跌下来,而后便是长达数日的昏厥, 几乎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司常府中医师战战兢兢用药给他吊着命,江送的哥哥、三行原的司常亲自带人去了一趟极北之地的枯雪山, 带回来山上银发的仙人。   仙人不过站在江泫床前看了一眼,便看出了症结。   “命相极好,命数却不好。”他淡淡道,“他活不过十五岁,药石无医。”   江泫的母亲守在床前一听,差点晕厥过去。江送神色同样不好,勉力道:“请问仙人,可有补救之法?”   仙人道:“天命如此。”   他临走之前,向着床榻轻轻扬了一下拂尘。而后江泫转醒,身上的病症奇迹般的消失了;此后无论江送夫妇再如何去求,也不曾再见到那仙人踪影。思来想去,探听到危洲有一处药王谷,其中住着一支仙门氏族,颇有济世之心,打算携江泫前往。   只是药王谷开谷闭谷皆有固定时间,此时并不在迎人入谷的时间之内,如此说辞,只是为了安慰江泫罢了。   江泫却道:“之前说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吧。再在玉城多留一段时间,好不好?万一我的腿明天就好了呢?”   江送是在拗不过他。父子俩在房中辩驳一阵,最终以江泫的胜利结束,江氏的人果真在玉城留下来了。只是不住在风氏里头,而是包下一处僻静的别苑,收拾收拾进去小住了一段时间。   许是上天听见了江泫心中的祈求,这次他仅仅是在床上躺了三天,腿上的病症便过去了。平日发作动辄半月起步,这次竟然这么快!   他心中高兴,从床榻上爬起来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宿淮双。   那日走得匆忙,还不知道宿淮双怎么样了。他对风氏的印象实在说不上好,只觉得个个都人面兽心,只有表上蒙着那层皮还算光鲜亮丽。风氏里头唯一一个好人,大概就只有宿淮双了。   当时他坐在人群里头无聊得很,眼睛四处乱瞟,将这些长着奇怪眼睛的氏族从头到尾看了个遍。长辈谈笑的谈笑、小辈嬉闹的嬉闹,不乏有别家可劲儿往江泫面前凑的,他冷着脸愣是一个都没理。   只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头,什么都不干,只管埋头苦吃,许久没好好吃过饭了似的。   长得也很好看,起码比其他人都顺眼得多,如果有机会,江泫准备去和他打个招呼,但是在这之前,他得先把自己该办的事情办了。   溜出宴会并不费劲,凭着江泫无数次从戒备森严的司常府里偷溜出来的经验,出个风府简直是易如反掌。   只不过这易如反掌指之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阻碍,那就是他不认识路。   第一次跑出去,跑到一个颇为破旧的院子里头。他是想去找正门的位置的,试试自己能不能堂而皇之地从大门口出去,谁知出师未捷,被那位埋头吃饭的同龄人抓了个正着。   当时不知道他的名字,江泫便在心中悄悄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黑。   从宴会拥挤喧闹的气氛里出来之后,他第一次好好看见了这位小黑的长相。不可否认的是好看、江泫很少看见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只是看起来真的很瘦,眼睛的瞳色和他们不一样,如宣纸之上的点墨,浓稠得让人看不清其中蕴藏的情绪。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院门口,不知看了他多久。   此后的事情便也如常发展,知道江泫抓住那只冰冷细瘦的手腕。他想,当时他露出的表情一定不是很合适,因为和他对视的瞬间,小黑的眼神微微躲闪开了。   啊,要道歉的,要好好道歉。于是,他向江送询问了对方的名字,打算抽个时间去见一见他。但江泫仍然是打算先出府的,先是去正门碰了碰运气,未果,又想到屡试不爽的那一招——翻墙。   不巧,这次翻墙又被同一个人抓住了。而现在,江泫留了一张字条以后偷摸跑出别苑,准备再翻第二次,这次是从外面往墙上翻。   他多少察觉到,那天那座破旧的院子,应当就是宿淮双的住处。算得上是整个风氏最角落里、最偏僻的地方了,稍不注意就就会被遗忘,正适合江泫悄摸见人。墙是爬了,但是还是不要进去为好。上次他是客人,这次却不是,如果宿淮双不同意,他是不会跳进他的院子里头的。   翻墙的过程顺遂无比,无人发现,安静如常。江泫心中感叹了一下风氏的墙都这么干净——随后半截身体在墙外、头和手臂都探进墙里头,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扒着墙面,冲着院内小声喊道:“淮双!”   不应。   他又叫了第二声,这下,院中房子的房门慢慢打开了一个缝隙。里头走出来穿着一身素色旧衣的宿淮双,一抬头,就看见了趴在墙头眼巴巴看着他的江泫,登时神色大变,道:“你怎么在这!”   江泫道:“我腿好了,我来找你了。”   宿淮双神色变了又变,半晌才道:“……不是这么找的。”   他上前几步,走到墙下面,仍然像上次那样对着江泫张开手臂,道:“你先下来再说,一会儿被人看见了。”   实际上,江泫是想自己跳下去的。他也确实能跳下去。   然而,有人在下头张开手臂接他,他原本还算坚定的心慢慢动摇起来。一边觉得宿淮双这么瘦,怕自己从墙头跳下去将他扑散架了,一边又在心中犹豫,害怕自己这一跳下去以后,忽然之间又走不了路。那感觉实在不好受。   踌躇许久,江泫慢慢爬上墙去,对宿淮双道:“……我要下来了。”   宿淮双道:“跳吧。”   于是江泫闭着眼睛往下跳。   一对细削的手臂接住了他,宿淮双被他扑得倒退三步,险些跌坐下去,最后还是稳住了,把江泫放了下来,看着他在院中站稳了,才道:“你找我做什么?”   江泫道:“也没什么……就是想来找你。”   此乃谎言,他其实是想来看看宿淮双有没有因为那天的事情被苛待。现下看人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顿时松了口气,也不管宿淮双因为他这句话露出的愕然目光,拉着人就向屋子里头走。   不出所料,今日宿淮双的手还是冷的。并且,他似乎不是很愿意被他拉进去,脚步颇有些抵触之意,边走边道:“你先别……”   但他说得晚了,江泫已经打开了他的房门。   呈现在面前的是一间异常简陋的小屋。因着是风氏府内的旧院,外型不算难看,雕花门栏、折纸窗都是有的,然而内里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简单的来说,除了一张硬板床榻、一套很旧的寝具,和一张木桌、一只木凳,其余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没想到江泫就这么进去了,宿淮双站在门口,脸上神情有些晦暗不明。平心而论,他是不想让江泫看见这些的,但他此时已经看见了——房中只有一只木凳,两人连像样的坐处都没有。   江泫也完全没想到,他在这府中境遇居然如此潦倒凄惨,心中有些复杂难言,但更多的是生气。他脸上藏不住表情,生气的时候脸色立刻就冷下来了,知道这神情不能给宿淮双看见,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回过身面色如常地对宿淮双道:“我们走。”   宿淮双道:“去哪儿?”   江泫道:“陪我出去,去给侧柏买东西。我腿一好就来看你了,忘了侧柏了。”   宿淮双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却道:“未经允许,我不能离府。再回来,就不是一顿责骂那么简单了。”   江泫嗒嗒几步跑向他,道:“那就不回来了,我带你回我家!反正他们都不在乎你,悄悄走了也没什么,总不可能找到三行原来吧?”   宿淮双仍是十分犹豫。江泫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过来,他愿意继续留在这里,一定还有别的理由。这个理由是宿淮双的秘密,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够知道。若不是因为这个,他早就走了。   饶是如此,江泫仍然觉得有点不甘心。他忿忿道:“太可恶了!”   宿淮双以为江泫是在说他,垂下眼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之后,江泫自己翻墙走了,宿淮双站在墙下看他离开,知晓他或许不会再回来,垂头重新推开了房门。   谁知,第二天晚上,门外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道:“淮双,淮双。”   宿淮双一下从床上翻起来,几步走到门口,将门拉开。屋子里头没有灯,阴惨惨的,只有廊外的地面上铺着流水一般的月光,映亮廊下一个雪白的身影。江泫就蹲在走廊边上,听见响动回过身来,手里捧着一只堇色的锦袋,小小一只,装得鼓鼓囊囊。   见他愿意开门,江泫心中高兴,捧着手里的袋子站起来道:“你看!”   宿淮双站在阴影里头,神色不太明晰,片刻后,他走了出来,将视线投向江泫手中的那只袋子。   江泫道:“我给你带了些东西,用乾坤袋装来的。这是父亲托人从那些散修手里头买来的,只要有口令,没有灵力也能开。”   他这就准备拉着宿淮双进去,临跨过门槛之前,江泫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小声问道:“……我可以进去吧?”   他笃定宿淮双会放他进去,因此虽然是询问,却也有些得寸进尺的意味在。果然,宿淮双败下阵来,道:“可以。”   江泫高高兴兴地进去了。屋里实在太黑了,进了门往里头走几步,就什么都看不见。江泫又几步退回来,走到窗边打算把窗户打开,黑暗中宿淮双温度很低的手探过来,轻轻按住他的手背,把江泫的手挪开了。   紧接着,他以不会发出声音的力道将窗户打开,又将门卡好大开着,房中顿时敞亮了许多。   这下能看见了,江泫估摸着走到他床榻边的位置,拉开乾坤袋的绳子,低声念了几句口令,紧接着将乾坤袋摆上宿淮双的床榻,伸手进去开始摸东西。   第一次,他摸出来一个金丝软枕。   第二次,他十分吃力地用双手拖出来一床厚厚的棉被。   第三次,他往地上放了一盏灯。   什么乌木小案几、竹席、几套质地柔软的冬衣、前日赴宴时与他穿的那件相似制式的黑色大氅,慢慢的,杂七杂八的物件堆满了床榻,榻上放不下了,他就小心地放上地面。   宿淮双原本是站在一边旁观的,途中察觉出不对,上前将乾坤袋按住,道:“你……你怎么带这么多?”   江泫道:“白天我让侧柏买的,都是新的。”   宿淮双道:“我知道是新的。但是留在这里不好……你都带回去。”   江泫原本正在兴头上,听了这句话,手中的动作忽然顿了顿,抓着乾坤袋的手也慢慢松开了。他抿了抿唇,将心里头漫上来的失落压下去,道:“你不喜欢吗?”   黑暗之中,宿淮双紧紧攥住了手底下能攥住的东西。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抓的到底是乾坤袋、还是乾坤袋上江泫覆着的手,只知道自己心跳乱得很,没等对方话音落下就立刻开口解释道:“不是的,我喜欢!”   说完这句,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只是放在这里……没用的。”他低声道,“过不了,就会没有的。”   江泫立刻明白过来,这个“没有了”的意思。跋扈的兄姊来抢砸也好、恶仆来偷来窃也好,总之,这些东西在他房间里头存活不了多长时间。他托侧柏去买、并且将这些东西带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如今才反应过来,讷然道:“我把乾坤袋也留在这里……”   说了两句,他忽然自暴自弃似的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回三行原吧。”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笑。江泫也知道这不可能,垂下头捏了捏乾坤袋的边边角角,觉得带都带来了,还是不能带回去,于是徒劳地将手伸进去掏掏。   半晌,掏出来一只漆木食盒。呆了一下,这才感觉到饿,一边开食盒、一边在心中道:“谢谢侧柏。”   白天带着侧柏跑东跑西,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侧柏担心他饿了,在收拾物件的时候,往里头放了一只食盒,里头装着合江泫口味的糕点,让他在外头垫垫肚子——不过想起来他是费了如何大的心力才说服守在门口寸步不离的侧柏让他出去以后,江泫又撇了一下嘴。   “来吃点东西。”江泫道,“有点饿了。”   宿淮双配合地坐近了些,道:“这是什么?”   江泫摸黑捻起来一个,对着漆黑的夜色看了看,喜道:“萃心黄乳糕!”   这是玉城之中时兴的糕点,风氏自己也能做,设宴时少不了它。宿淮双不怎么爱吃,觉得甜的发腻,然而旁边的江泫递过来一个,他照常接了,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味道还是没变,甜得发腻。   江泫坐在他旁边啃点心,啃着啃着忽然道:“真好啊。”   宿淮双道:“……什么?”   江泫黑漆漆的地面,道:“和你待在一起真好。”   他的声音很清很淡,喜时略柔,轻轻落在空气中,像一阵随时能被挥散的风。   宿淮双捏着手里的点心,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明明唇齿之间都是甜味,此时却莫名觉得发涩,胡乱嚼了两下咽下去,才道:“有什么好的……”   江泫又给他递了一个,自己咬了一个,道:“很好。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好了。”   宿淮双道:“当时你前面很多人。”   口中有东西的时候不能说话,江泫吃完了一口,才接着道:“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嗯……大概是……缘分?”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能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没有具体经历过,因此不能明白它的真正含义。只是,虽然不明白,房内还是忽然默了默,一阵抓心挠肺的赧然在空气之中蔓延开来。   江泫忽然一口将那黄乳糕塞进嘴里,胡乱道:“我瞎说的,你当没听见就行!”   宿淮双的手指一紧,正想开口说话,江泫却一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残留的糕点屑,强作镇定道:“我走了。”   便向门口奔去。   自那以后,在离开玉城之前,江泫几乎每天都来。他躲开侧柏的身法越发精湛,常常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白天老老实实地作卧床养病状,晚上就带着各种小物件往风氏的院子里头翻。   他与宿淮双之间越来越熟络,两人曾一起坐在院子里头数星星、一起挤在一个被窝里头说话,偶尔宿淮双也会松口陪他翻出府外到处逛逛,看灿若流火的夜灯、看河中飘摇的金红星星,看楼宇之间搭起的红桥,在某个雨夜里头一起被困在屋檐底下,一人手里握着一只白玉馒头。   玉城没有宵禁,夜市常常开到寅时初才收摊,如果碰上下雨天,则会收得更快一些。   大雨会冲熄玉城的灯火,也会冲熄长街上的人烟。原本热闹的街市慢慢冷清下来,江泫和宿淮双坐在一起,在目送最后一个小贩顶着大雨推车回家后,忽然道:“我要走了。”   宿淮双道:“……什么?”   江泫回过头来,认真地凝视宿淮双蒙在冷清夜色之中的侧脸。街上灯灭得七七八八了,唯有他们坐的这一家门前,挂着两只暖莹莹的灯笼,洒下温和的光泽。   宿淮双坐在灯下,额前的碎发在面上铺下细细的剪影,神色有些发怔。江泫又道:“我要离开玉城了。”   他其实想宿淮双回头问问他接下来要去哪。这样,他们就还能再说一会儿话。   对方也确如他料想那般回过头来,道:“离开玉城以后,回三行原吗?”   江泫摇了摇头。   “去药王谷。”他捏捏手中受了雨气冷掉的漫头,“看看能不能治好我的病。”   宿淮双默然片刻。他不擅长面对离别,如同他不擅长面对或接受他人的好意。如此呆坐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想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话才能让这次分别少些遗憾,抬眼瞥见天上渐小的雨势,忽然站起身,掀开衣袍背对着江泫矮下身去。   江泫略微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却听宿淮双道:“上来吧。走了这么久,腿一定酸了。”   其实不酸的。只要病不发作,走路就没问题的。   然而,江泫自己也没想到,他几乎在听到宿淮双话语的瞬间,就站起身来向他背上扑去。他的双手环过宿淮双的脖子,宿淮双两手抄起他的膝弯,把人背起来,轻轻颠了颠、直到背稳了,才道:“兜帽戴好。”   江泫把斗篷上的兜帽拉到头顶,还拉出很长一截,像初次见面时一同遮风的大氅那样,也为他挡住了雨。   天边薄雨绵绵,路边人影稀疏。两个人都没有打伞,靠这么一件斗篷罩着,从原本冷清的街市一路走到江氏暂居的别苑外头。走到檐下,宿淮双小心地把江泫放下来,又扯了扯他的斗篷、细致地理好,轻声道:“回去吧。”   江泫往门口挪了一步。挪了不到一息,他又把脚撤回来,快步上前来,给了宿淮双一个紧紧的拥抱。他将脸埋在宿淮双的衣服里,声音闷闷地道:“我还会来玉城的。等我治好了病就来看你。”   宿淮双抬起手,动作有些生涩地摸摸他的后脑勺道:“我等你。”   “还有……”   “和你待一起……很开心。” 第107章 隔岸观火22   江泫静静坐在床榻边, 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房间的门口。随后便是门扇被推开的吱呀声响,那人迈进房间之后, 却忽然不动了。   有人在外头么?   江泫的心中微微警惕起来。   既如此,等淮双过来再说。   他等得并不久, 宿淮双在门口静立片刻, 慢慢向这边走了过来。然而在江泫听来,他的脚步莫名有些不得章法, 一步一步踩在房中的软毯上头,有些滞涩、有些忐忑。   狭窄的视野里头迈进来一双金红色的长靴, 靴头的金丝绣线在灯火下闪着莹莹金光。   看见这点金光, 江泫忽然想起来, 现在宿淮双穿在身上的这身喜服上头, 也有很多金线。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一定很好看吧?   因为不太清楚外头的情况,江泫没有贸然出声。他不知道的是,宿淮双并非是在戒备、或者处理什么, 而是就站在他面前两步之遥,垂着眼帘凝视他,视线专注,瞳底沉着浅浅的金色涟漪。   平日里锋锐的眉眼软化, 在这样旖旎的灯火下头, 透出心旌摇曳的温柔。   他就这么站在江泫面前好一会儿,才抿紧唇,鼓起勇气伸手去拿摆在桌上、用来挑起盖头的花杆。光是这个动作就已经将他做的心理准备都耗光了, 宿淮双握紧手中的花杆,另一只手按上自己的胸膛, 企图将泛滥的慌张与绵针一般的忐忑之意压下去。   只挑个盖头,看一看脸就好了。   他对自己道。   再做下去,就太僭越了,太冒犯了。   他执着那支花杆,慢慢向坐在床边的红影走去。谁知,才走到一半,坐在床边的人居然自己抬起手,一把将那盖头掀上去了!   霎时间,宿淮双的脚步呆在了原地。   江泫早就仔细听了半晌,知道房外没人。为了保险,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其他人偷听之后,直接探手将面前遮挡视线的盖头掀开,一抬眼,就看见了呆站在不远处的宿淮双。   此前长街之上那一眼,不过是匆匆一瞥,现在浮现在面前的,才是这位少年新郎摘下黄金面之后的全貌。   且不说那一身浮金映红的喜服、少年挺拔周正的身姿,单单一张柔情栖歇的面容,就足以让人移不开目光。至今日,江泫此前目盲时为他在眉心化开的那道形似梅瓣的灵旨更是点睛之笔,压在额中,更添几分颜色。   长发被金冠束高,发间也簪这几枚流光溢彩的金花。金花下头穿着红线,一缕一缕绕进少年乌黑的长发之中,一同被束进发冠、勾着金饰垂在身后,随步履飘摇,灵动至极、美观至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现下宿淮双的神情有点呆滞。   仿佛是碰见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事,呆站在原地,也不出声、也不走动,仿佛宕机了一般。   江泫原本还想去拆头上垂着华帘、重似千斤的发冠,见此情状,不禁开口道:“怎么了?”   他一说话,仿佛给了宿淮双当头一棒,直接将他给敲醒了。他立刻将手中的花杆扔得老远,脱口便道:“……师尊!”   还好,还是正常的,没傻。   江泫的心慢慢落了回去,抬手去拆头上的金冠。他并非宿淮双,现在并不能切身体会到少年心中翻江倒海一般的恐慌,只觉得面前的金帘子十分碍事,几下都险些缠死他的手腕,道:“……来把这个拆下来。”   几乎话音刚落,宿淮双就冲到了他面前,动手三两下将金冠取下来放到一边,一撩衣摆在江泫面前跪了下来。   房中地面原是有软垫的,可宿淮双这一下,也跪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力道多大可想而知。江泫愣了一下,道:“你……”   却见面前人死死地将头垂下去,声音颤抖道:“请师尊责罚。”   江泫莫名道:“罚你什么?”   宿淮双双拳紧握,几乎将掌心攥出血来。   巨大的恐慌袭击了他,让他此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这辈子从未碰上过让他如此慌乱的事情,心中六神无主,只知面前坐的这个是货真价实的江泫而非幻影,而自己拉着他走过这么一场婚礼,做了这诸多僭越之事、说了诸多僭越的话,每一件、每一句,都绝不是一个徒弟应当对自己师尊做的。   “您要如何责罚……淮双都好……”他涩声道,“只是请求师尊,不要赶我走。我 、弟子、弟子并非是……”   如此一说,江泫便明白过来。他叹了口气,弯腰将宿淮双握得死紧的手捡起来,一点一点试图掰松他的手指,道:“松手……掐出血了。我不罚你。不赶你走。”   宿淮双却不松手。   江泫在这幻境之中原本就如同套了两层枷锁,宿淮双却已恢复灵力,江泫自然不可能掰得动他。如此奋斗了三两下,江泫冷声道:“你再不松开,为师才要生气。”   话音未落,原本攥得死死的手掌一下就松开了。宿淮双抬起头来,江泫看见了一双满是恐慌的眼睛,注视着他的时候,少年的瞳仁都在微微颤抖。   只这一眼,宿淮双又将头垂了下去。   江泫自然不可能生气,视线落在他犹带血痕的掌心,牵起一只拉好,指尖轻轻抚过那些伤痕的边缘。手臂一抬高,喜服的袖子便滑落下去,江泫余光瞥见一道纤细的白影,视线一转,见宿淮双的手腕上系着一截细细的白绫,正是此前自己削给他用来束发的那条。   他竟然还留着它,还将它缠在手腕上。   江泫心中蔓起一点奇异的情绪。他轻轻捏了捏宿淮双紧绷的手腕,道:“时砚同我说过,只是临来的一场戏。我既然同意陪你一道演下去,又何来生气责罚一说?”   宿淮双的肩膀慢慢松垮下去。他低着头,江泫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少年听了这话,膝行几步慢慢靠近了他,将手试探性地放上了他的膝头。   江泫没有拒绝。宿淮双于是轻轻将额头抵在自己手背上,用这样卑微的姿态哑声道:“……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他是真的怕了,一想到若江泫得知了他心中卑劣的心思、将他逐出师门永不再见时的场景,便觉得无法呼吸,连对江泫与他最后那一拜只是逢场作戏的失落都来不及感受。   得寸进尺了,宿淮双。   不该这样做的,明明一直在暗中守着、看着就好了。他是你的师尊,是这天下你最崇敬、最仰慕、最珍惜的人。暗自肖想也就罢了,你如何敢在已经看见他面容的情况下还将他抱进府中、让他陪你走这么一场?   再也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贪心不会有好下场的,若惹得师尊厌了——   ……   头顶上落下来一只手。   江泫十分熟练地拍拍他的发顶,道:“听话,你先起来。”   他总觉得,不能再让宿淮双这样跪着了,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得让他先站起来,好好地、冷静地同自己说话。   于是,拍完发顶,他又伸手捧住宿淮双的脸颊,托着他抬起头来,温声道:“去拿个凳子来。”然而,抬头的瞬间,他看见少年沾着水气的、潮湿的眼睫。   宿淮双抿唇,慢慢从地面上站起来,听话地从桌前拿了一只凳子。   江泫又道:“坐下,坐好。”   宿淮双在凳子上垂头坐好。   江泫道:“接下来我说的话,每一个你都要记好,并且要时时想起来。你听着——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生气。若是做错了事情,我罚虽罚了,但永不会赶你走。你何时见我真的对你生过气?这次也是一样。”   “不要赶你走,这话你从十二岁说到十七岁。你既说了,我便再回答最后一次。”   “我永不会赶你走。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无论日后碰上怎样的事情,我都是要陪你走的。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也好、妖神夔听的觊觎也罢,江泫都会待在宿淮双的身边——   最初原本只是为了任务将他收下,慢慢的似乎就变了质。起码,江泫是真心想陪着他的,不想见他哭、不想见他姿态如此卑微,最好他能提着送生一直堂堂正正地行走在天地间,无论要去干什么事,自己都在他身后。   “所以别哭了。”他用呢喃似的声音轻轻斥道,“这么大了还哭,像什么样子?”   少年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覆上江泫伸来擦拭他眼下泪意的指尖。随后将侧脸埋入掌心,慢慢收拢,像拢着一缕明光。   *   从房中出来以后,江泫和宿淮双都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这次进来,江泫连身上仅有的乾坤袋都丢了,于是问宿淮双借了一套衣服——黑色的硬质长衣,袖口窄窄、腰封很紧,行动起来极其轻便,和江泫平日里穿的软袍完全不一样。   刚换上的时候,他趁宿淮双不注意拉拉扯扯几下衣服,总觉得十分不习惯。换好衣服临出门了,宿淮双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江泫闻声止步,见宿淮双指了指自己的脸,道:“师尊,要不要……变回去?”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回了本相。变自然是要变的,只是现下没有灵力,需要借宿淮双之手,于是拉过少年的手,在自己面上画了三下,念了几句灵诀,灵光一闪,江泫蓦地感觉自己的身高矮下去一截,而面前宿淮双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奇怪。   江泫道:“怎么了?”   宿淮双道:“好像不是这张脸。”   江泫卡了一下,回身几步走到铜镜前头,举起镜子一照,又立刻将它扣了回去。   这是江少主的脸啊!!   骤然看见这张脸,江泫感觉非常奇怪,又拉着宿淮双尝试了一次,再照之时,总算成功变回了之前那张。将镜子放回去之后,江泫道:“你是怎么恢复灵力的?”   见宿淮双有解释的意向,又补充道:“先去找时砚,边走边说。”   两人在夜中的走廊底下潜行,找到江时砚之前,宿淮双也简要讲述了待在幻境这几天内发生的事情。   被拉入门后,宿淮双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以后四处小心探查,察觉到自己进入了幻境,于是开始寻找幻境的核心。   和在生境的江泫一样,他第一次便将目标瞄准了襄城中最为繁华的崔府,潜入崔府途中正巧碰见变成崔府小厮的江时砚,和拥有人身的清消。   得知那位少爷就在府中,且是这府中最大的主事人,几人打算寻机劫持。正巧几日后是他大婚的日子、新娘还是强娶的,宿淮双打算让清消半途入轿扮作新娘,遭到了江时砚的坚决反对。   大婚前天晚上,江时砚带着清消悄悄潜入后院,趁着少爷屏退下人试衣的时候将他五花大绑了带出崔府。   只是,既然这幻境由他而生,他自然也身负灵力,不是那么好制服的,中间出了一点小小的岔子。   江泫道:“什么岔子?”   江时砚道:“呃……恐怕不便多说。不过,阿泫是怎么进来的?你不是入的生道吗?”   江泫道:“……我也不便多说。”   沉默一阵,这个话题就这么揭过了。江时砚接着讲述道:“那位少爷说是搭建幻境的始作俑者,但我总觉得有些端倪。只是,他确实能够解除我们身上灵力的封印,只用短短一句话。”   “一句话”,这个描述让江泫想起了城外几十里上空盘踞的声音。那时,他对江子琢说滚下去,江子琢御剑的灵力便立刻消失不见,整个人从空中跌落下来,等到了城外,那只名叫潋潋的鬼也是,仅凭张口说话,就能让他们在原地团团转。   是以语言为咒,还是以声音?   不知为何,江泫总觉得这样的模式有些熟悉,打算等到见到那位少爷再说。他点了点头,又道:“他愿意帮你们解除封印?你们可找到了离开幻境的方法?”   江时砚道:“自然是……用了一些方法。”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有些不忍,又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让他牙疼的画面,提了这么一句以后就按下不表,接着道:“尚未找到。正因为还要再待,淮双才会顶替他的身份前去接亲。”   言罢,又想起从那喜轿之上下来的人,抿了抿唇,忍住了向宿淮双询问伏宵君去向的冲动。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府中的一片空地。   江时砚扬手一挥,面前的空气漾起数层波纹,片刻过后,空地之上凭空出现一座小院,在粼粼月色之下静默矗立。   江泫心道:障眼法。   一行人推开院门、跨过前院,一路走到房门之前。江时砚正想伸手开门,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宿淮双道:“淮双……?”   宿淮双道:“接上了。”   江泫道:“什么接上了?”   宿淮双道:“手脚。”   江时砚将手贴到门上,又是一道灵光闪过,江泫辨认出来,是用来加固的静音咒。如此一来,他倒有些好奇,房内究竟是怎样一番情形,需要用几层静音咒来阻隔。   下好咒后,江时砚伸手推开了门。刚推开时没什么,等江泫迈过门槛、走进房间,劈头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号:“救命啊——!!!”   “我要回家,呜呜我要回家呜呜呜……”   “疼死了,我手脚断了啊!!!!”   宿淮双走在后头,只听见了最后一句,闻言冷声道:“已经接回去了。”   江泫定睛一看,房中用极粗的麻绳困着一位身形细瘦的人。看面貌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应当有二十余岁。长相破恶,品相不佳,此时坐在一把木椅上头鬼哭狼嚎,哭得面容扭曲,似乎伤心极了。   听见宿淮双的声音,他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张口尖叫道:“那也疼啊!!手脚不长在你身上,你当然疼了!!”   江泫道:“你折他手脚了?”   宿淮双道:“他想跑。”   椅子上的人撕心裂肺地反驳道:“你放屁!!我后面说不跑了,你也没见得把我解开!!宿淮双,你真是恶毒!阴险!阴魂不散!当时入门选试上头屁大点事你能记到现在,还专门跑上门来杀我!!”   聒噪得很,听了他的声音,江泫只觉得耳中刺得厉害,微微撇开头。宿淮双见状,眉头一皱道:“闭嘴。”   那人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一下闭嘴了。   江时砚道:“崔公子,我们没有要杀你,只是希望你能帮我们一个忙。”   崔公子开口了,这次的声音要比之前小上许多:“有你们这么请人帮忙的吗?我是神的遗民,身上有神力的!小心我再给你们把灵力封了,再让你们跪下来和本少爷磕头!”   他被绑得久了,心中极不痛快,说话也满是怨气,口无遮拦。江泫对这种垃圾话免疫程度极高,淡淡地瞥他一眼,问道:“你们有什么渊源?”   这是对宿淮双说的。少年略一摇头,道:“没有渊源。从见到他第一面开始,他就咬定我在入门选试之中为难他,如今是找上门来报仇的。”   那人怒道:“你又装不认识我?听好了,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襄陵崔氏三子崔悢是也!”   宿淮双面无表情道:“不认识。”也不再听他说话,道:“将他灵力解了。记住,他叫江泫。”   江时砚听见这个名字,神色微微一顿。而椅子上的崔悢咬牙切齿道:“不解。打死我也不解。解了你们两个的已经算是给你们面子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带过来,真当本少爷这么闲啊??”   房中响起佩剑出鞘的铮然之声,送生冰冷的红芒就停在他双目前半寸之处。这一下将崔悢吓得够呛,不顾一切地向后挪去,下一刻木椅四角失衡,他连人带椅子一块倒了地,又是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嚎。   江时砚上前劝道:“淮双,你先把剑放下……”又叹了口气,把椅子和椅子上的崔悢一块扶起来,道:“崔公子,你说阿泫是什么阿猫阿狗,他一定会生气。好好说话吧。”   崔悢哭哭啼啼地坐好,脸上、衣襟上全都是鼻涕眼泪,一边哭一边道:“你们就好好留在这儿,不好吗?在这儿好吃好喝好住,想要女人就有女人,日子别提有多好了,为什么要走呢?”   江泫听了许久,终于蹙紧了眉尖。   要问他对崔悢的印象,便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怪不得江时砚说有些端倪,若逢人说这个精巧无比的幻境是此人搭起来的,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相信。   但若说他是傀儡,他又确实解开了江时砚和宿淮双的灵力。方才他说,他是神的遗民,体内负有神力,虽然听上去荒谬,但又有一丝轻微的可信度,总之,疑云重重。   江时砚很有耐心地道:“可我们对好吃好喝好住和姑娘都不感兴趣。”   崔悢睁大眼睛道:“怎么会?!就算你们不感兴趣,我也不会放你们走的。我的幻境,只进不出,从来没有放谁走的道理。”   宿淮双道:“你也要跟着一起走。”   崔悢喷了,满心怨愤,恨恨地道:“凭什么抓我走啊!!我在这这么多年,不伤天不害理,兢兢业业地养着这么些人过活,有活人想进来我就把他们赶走,有鬼想进来我就把它们撕了,我干什么了你们要抓我走啊!!”   江泫默了一默。   真要追究起来,崔悢此言不假。   城外几十里上空不许御剑飞行,凭一言便能打散修士灵力,必然能喝退一些胆小的修士;城外鬼魂围城,潋潋及众鬼也能将不惧危险的修士和误入此地的凡民赶走。确实如崔悢所说,没有让活人入城过。   但这样一来,就更奇怪了。   原本以为鬼城盘踞,会引活人吞吃、危及他人,事实却恰恰相反;城中似乎本来就有这么多人,崔悢费心费力这么多年,只是为了给其中一批人架出一个凌驾于世的桃源。   江泫道:“你建造这座幻境,有什么目的?”   崔悢原本在大声为自己鸣不平,闻言却忽然呆住了。他坐在椅子上难得安静下来,神情呆滞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最终讷声道:“我……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为什么建它了。”   江泫却道:“这座幻境当真是你建的?你说体内有神力,又是哪一位神的遗民?”   崔悢听了这些问题,神情忽然变得极其痛苦起来。他吃力地躬身,似乎想伸手去锤自己的头,却因为身体被牢牢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呜呜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问了!我真的记不得了!”   江泫对他的哀嚎置若罔闻,又道:“你是谁的傀儡?受谁操纵?这当真是一座桃源吗?”   “偌大一个崔府,你是三子,你的父母、你的兄姊都去哪儿了?”   崔悢额角青筋暴突,异常崩溃地道:“你别问了啊!!!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江泫厉声道:“那就解开我的灵力,我来替你想。”   崔悢歇斯底里道:“我解!!把江泫身上的锁解开!!”   他对谁说了这么一句话后,冥冥之间,江泫体内那道无形的锁断开了。从进入幻境以来的疲惫霎时间一扫而空,丰沛的灵力充斥着灵魂的每一个角落,如同深不见底的浩瀚海洋,随时等待江泫取用。   他扬手,片刻之后,铺天盖地的灵压降临。崔悢瞳孔紧缩,惊恐地道:“别……你别……幻境会垮的,垮了以后,城里的这些人都要死了!!”   江泫道:“不会垮。”   他上前几步,将掌心按上崔悢的额头,指尖灵光大盛。崔悢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没过多久便眼球上翻,失去了意识。   “我要进他的灵识海了。”他转头对旁边二人道,“若半个时辰后我还没回来,就叫醒我。”   江时砚刚想问问要怎么叫,因为他既未设阵也没念决,他不太知道该如何破解——却见江泫已经闭上了眼睛,手臂被宿淮双握着一拉,稳稳地抱进怀里,挪去了一旁的软榻上。   他看江泫的眼神,同那日婚轿之前如出一辙。   江时砚默然片刻,总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第108章 隔岸观火23   崔悢此人, 心性极差,进入他灵识海的过程比进入其他人的要简单数倍,既无须设阵, 也不用念诀,江泫阖上双眼, 下一   刻睁眼, 就已经站在了一片浓雾里头。   雾气之浓,低头伸手、若不把手伸到眼前, 便一点都看不见。   灵识海众如此境地,怪不得如何逼问崔悢都说不知道。不是他想撒谎, 而是他记忆当真有损, 关于自己为什么在这座幻境里头的记忆一点都没有了。   江泫从原地离开, 向着面前走了一截。他没有做记号, 雾气浓到这个程度,做记号也是无用之举。走了不知道多久,他感觉脚下一顿,心中当下明悟:这是走到灵识海的尽头了。   然而没有任何异状发生, 他又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打算将崔悢的灵识海探个遍。如之前那样的情形发生过三次以后,雾气之中忽然传来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 叹息一般劝道:“忘了吧。”   听见这个声音的瞬间, 江泫的双脚像是被什么奇怪的力量牵动,不由自主向后迈了一步。   这熟悉的感觉立刻让江泫确定,他找对了地方。   面前不远处, 就是这片浓雾的出口了。   他仿佛没听见那一声劝告似的,无动于衷地向前走去, 浓雾众的声音又道:“忘了吧,回去吧。”   这次的语气要严厉一些,灵识海中雪白的雾气翻滚起来,化作一只又一只扭曲的手,抓着江泫的肩膀将他往外推。   这景象着实骇人得很,若是崔悢本次在此,必然被吓破了胆,不敢再想。然而这次在此地的是江泫,比这诡异恐怖百倍的情状他都见到过,雾气之中伸出的怪手自然不算什么,只消轻轻一挥袖,斥道:“别挡道。”   那手便尖叫一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就此消散了。雾气消散之后,前路豁然开朗,江泫一路往前,跨出雾海的一瞬间,眼前闪现一道刺目的白光。   他皱了皱眉尖闭上眼睛,下一次再睁眼,就坐在了一辆前行中的牛车上。   山路颠簸,牛车也颠个不停,一只细瘦的手紧紧扣在牛车边缘,似乎生怕自己掉下去一般。从江泫的视角,能看见一身沾满血迹、破破烂烂的锦衣,知晓这次并非以他人的视角旁观,而是进入了崔悢的身体里头。   这一身血迹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崔悢自己也慌得紧,心脏猛跳冷汗如注,不一会儿就坚持不住要伸手揩去额头上的汗,一伸手发现手上也尽是血迹,两眼一翻差点被吓晕过去。   旁边伸过来一只苍白的手,握着干净的手帕递来。   然而崔悢十分不敢接,对方便将手帕放在他的膝头,随后将手收了回去。这下崔悢总算敢碰了,一把抓起手帕,极其惊恐、又极其粗鲁地擦拭自己的双手,想要将手上这吓人的颜色抹去。   坐在旁边的人一言不发地旁观他的举动,直到崔悢将手上的血都擦干净了、将手帕扔下牛车,才用轻而平静的语气道:“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这道声音一出来,江泫原本还算平和的心情一顿,心中泛起惊涛骇浪,立刻想转头去看,谁知崔悢始终一动不敢动,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膝盖,心中紧张惶恐不已。   谁都能不认得这个声音,但江泫不可能不认识。   乌序!   乌序怎么会在这儿?!   没人能回答他的疑问。江泫心中疑云丛生,此刻却动弹不了,只好强行将惊疑之情压下去,透过余光,看见一截阴森的黑纱,以及黑纱缝隙之中漏出来的一点银光。   那是拴在腰上的一排短匕。有的有鞘、有的没有,就这么被一根黑绳穿着,挂在乌序的腰上。   崔悢战战兢兢道:“不……不用了。已经擦干净了。”   乌序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又用没有波澜的平静声音道:“擦不干净的。手上的血迹固然能擦拭干净,心中的恶却无法抹除。还记得你的父母、两位兄长最后看你的眼神么?他们没一个敢相信,家中花费了无数心血培养起来的儿子,通过了上清宗入门选试,回家以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对他们痛下杀手。”   他的声线太过独特,单单只是开口,便令听者心悸无比。在上清宗的时候,他向来寡言,必要时开口也是压低了声音说话,每一句都简洁无比,只为将自己声音对他人的影响降到最小。   这还是江泫头一次听他说这么多。他腰上那一圈匕首,江泫也是头一次见到。   崔悢对他声音的抵御程度不高,闻言脸色煞白,将头低得更低,满心恐惧地道:“别说了,你别说了!不是我的错!我没想动手的!!”   乌序淡淡道:“我没叫你动手。我甚至什么都没对你做,只是给了你一个选择,是你自己按捺不住,动手屠了崔府。”   “你怨恨父母给你的期待太过厚重,让你喘不过气夜不能寐,就时刻巴望着他们去死,自己当崔氏新的家主;你怨恨你大哥仗着年龄时时对你指手画脚,明明只是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废物;你打心底里瞧不起你二哥,觉得他软弱又脓包,成天只知道流连烟花地,你觉得这一家人的存在都是你崔三公子生命里的污点。所以,你让他们消失了。”   崔悢瞳孔紧缩,胸膛剧烈起伏着,忽然咆哮道:“不是我的错!!我什么都没做!!是你用了什么邪术,都是你的错,是你操纵我的!!你们这些恶巫!!!”   旁边原本随风盈盈飘动的黑纱蓦地一顿,周身漫出铺天盖地的杀意。乌序没什么反应,崔悢却自己崩溃了,原本抓着牛车边缘的手收了回来,神经质地用力抓扯自己的头发,满是血丝的双眼暴突,歇斯底里的嚎叫道:“恶巫!鬼巫!!巫族都该去死,你们就不该存在!!怎么这么多人都死了,就留下你这一个毒瘤?!你害死我父母,害死我两个哥哥了!!你拿什么赔他们的命?!!”   他又哭又叫,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很快他就哭不下去了,一截黑纱爬上他的背脊,无声无息地缠住他的脖子,紧接着狠狠一勒——   于是崔悢把手从面目全非的头皮上挪向脖子,拼命开始抠挖脖子上的黑纱,企图将自己从虎口之中解救下来。直将脖子抓出道道骇人的血痕,面部充血眼前发黑,那黑纱也不曾松动分毫。   乌序冷眼旁观了一会儿,道:“松手吧,衣姬。我留着他有用。”   江泫心中一凝。   衣姬?是那截黑纱?   原本余光看见时就感觉有些熟悉,现在它自发缠上了崔悢的脖子,身份便确认无疑。是元烨斗笠上的黑纱,乌序竟然带着它,还知道它的名字——   他心中一沉再沉,隐隐已经猜到了几分结果,却一直不愿相信。   衣姬果然松开了。   崔悢向后躺倒,后脑勺重重地砸在牛车的车板上,顾不上喊疼便蜷向一边,大口大口喘气、撕心裂肺地咳嗽,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怎么都不想动了。   乌序却道:“坐起来吧。”   话音未落,崔悢惊恐地发现他的身体竟然自发开始行动,撑着木板坐了起来。乌序道:“这才叫操纵。你用石涎粉企图谋杀淮双时、屠杀自己亲族时,我都不曾操纵过你。”   崔悢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只知道自己落入恶人之手,再怎么都跑不掉了,心中绝望无比,又惊又怕,却又不能、也不敢自断,眼睁睁看着身边景色向后挪移,距离他熟悉的襄陵越来越远。   半晌,他呜呜哭道:“你究竟想干什么啊?我根本就没成功,你到底想干什么?”   乌序冷声道:“杀人未遂,便当自己纯白无暇吗?”   崔悢恨声道:“你以为自己很好吗?”   “自然不是。我只是想看看,我有没有选错人。”   听见这话,一股寒气蓦地从崔悢脚底升起。他猛地转过头顶着乌序,颤声道:“选什么?选我做什么?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这一转头,江泫终于看清了身边人的全貌。   入眼即是那顶无比熟悉的黑纱斗笠,阴森邪恶、其中藏着数道冰冷的视线。少年的面容掩在半透明的黑纱下头,隐隐能看见与如今相比略显几分稚嫩的长相。   他垂着头,似乎正在揉着什么,恰逢牛车颠簸,纱帘扬起一道缝隙,江泫瞥见半只生满红疹的手——因为痛痒难耐,乌序正在轻轻揉手背,正是方才给崔悢递手帕的那一只。   只是被阳光灼了这么一下,他的手背上就长出了这么多红疹。然而他本人似乎早已习惯,对此毫不在意,云淡风轻道:“找你帮我一个忙。”   不等崔悢回答,他转过头来,抬手轻轻将斗笠的黑纱撩开一点,露出半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苍白面容。斗笠后面的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漆黑的双眼轻轻弯起,看起来如同一朵清清的白花,没有丝毫攻击力。   “不愉快的话题聊了这么久,聊点开心的如何?”他道,“你的家乡叫襄陵,和我的故乡只差一个字,真巧。”   崔悢真的很不想聊天。但是,他的身体丝毫不遵从他的想法,战战兢兢地接话道:“你、你的故乡叫什么?”   乌序道:“我的故乡名叫海陵,就在洛岭。真要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乡。”   “想不想看看海陵长什么样子?”   崔悢疯狂地摇了摇头。然而,事不遂他愿,一直骨碌碌前行的牛车忽然停了下来。   乌序跳下了牛车,示意崔悢也跟着他走下来。崔悢两眼发直,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血衣下了车,脚踩这片看似杳无人烟的荒原转过身。   看见面前景象的瞬间,他难掩恐惧地睁大了双眼。 第109章 隔岸观火24   那已经完全不能称作是“故乡”了, 应当称作是“人间炼狱”。   随着结界的消隐,这片炼狱的全貌逐渐显现出来。   从外型来看,这是一座再正常不过的城池。街市井然、鳞次栉比, 无论是住宅还是景观,都很好地保留着洛岭的建筑风格。只是由于此前的天降横祸, 城墙垮塌大半, 巫族人居住的城池几乎都化成了一片废墟,唯独城池最中心的神殿屹立不倒, 诡异的尖顶之上,是血一般鲜红的云幕。   无辜横死的巫族人恨血泼天, 将故乡的天幕都染成了血色。海陵从此不再有太阳、也不再有月亮, 从天际漏下来的光亦是红色的, 映在城墙上时骇人无比, 仿佛有千万人在将死之际伸出沾满鲜血的双手,绝望地扶住城墙,向已经陨落的神乞求援助。   崔悢的视力很好,眼尖地发现那城墙上似乎真的有血, 登时被吓得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他不想再看这阴森无比的地方,伸手双手用力抱住自己的头,企图以这种逃避的姿态减轻心中的恐惧。抱得越紧, 身体就越弯, 到了最后,崔悢整个人几乎都蜷成了一个球,魂不守舍地道:“我错了、我错了, 我之前说错了!他们都不该死,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真的错了……呜……你放我走吧, 求求你放我走吧……”   乌序静静立在他身侧,掩在黑纱之下的神情莫辩。   好一会儿过后,崔悢胆颤心惊地睁开眼睛,企图再跟乌序忏悔求情,谁知刚一睁眼就看见嵌在地面之中的一张脸,正张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啊——!!!!”   这一下将崔悢吓得魂飞魄散,当下什么也不知道了,从原地弹出好几丈,尖声哭号着,连滚带爬地想跑。江泫的视角被他带着晃来晃去,轻轻蹙眉。但他也知道崔悢肯定跑不出去,这样的狼狈不会持续多久。   果然,没等崔悢爬出多远,一只冰凉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脚踝。崔悢头皮炸开,吓得都快疯了,嘴里不知在叫爹还是娘,抓着地面的枯草死命想把自己的脚扯出来。谁知无论他如何挣动,那只手都如同铁箍一般纹丝不动。   身后飘来乌序的声音:“潋潋,将他抓回来。轻一些,不要扯坏了。”   潋潋兴高采烈道:“是!”   她正是方才崔悢看见的、嵌在地面里的那张脸,见崔悢跑了,又伸手去抓。这会儿听见乌序的指令,整只鬼兴奋地从地里头冒出来,一边尖声大笑,一边拽着崔悢往回拖。   拖回来以后,她在乌序身边立正站好,弯弯眼睛道:“少爷,我抓回来了!”   乌序摸了摸她的头,用很温和的语气道:“潋潋很棒。回城中去吧,这里不安全。”   潋潋于是钻进地底,片刻后便不见了踪影。   确如江泫所想,是位品阶不高的小鬼。但崔悢好歹也是通过了上清宗三轮选试的,之前被乌序轻而易举地控制,这会儿又在这小鬼手下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正是因为心性不佳、恐惧过头,被钻了空子、压住了气势的缘故。   而修士之所以需要锻心,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但且不论此刻崔悢如何恐惧,他的命运也不会改变。乌序任由他在原地瑟瑟发抖了一会儿,才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提起来,向城中走去。   崔悢自然不愿,一路拼命挣扎,却被压制得死死的,毫无逃脱的机会。他就这么被提近了海陵的废墟,靠近了海陵的城门。城门上长着一张石脸,见乌序过来,飞快缩进门内,一声沉沉的闷响过后,城门打开了。   乌序提着他走进城内,扬手将他丢去宽阔的街道。   崔悢摔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撑起身体,发现自己此刻正坐在人堆里头。他的身边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视线让他如芒在背,如坠冰窟。他彻底说不出话了,双眼一翻晕死过去。   再醒来之后,周围的景色又换了一番。   首先入目的是地上朱墨的痕迹,字迹歪歪斜斜,江泫皱着眉头辨识了片刻,没有认出来源,似乎并非九洲通用的文字。然而等崔悢再将头抬起来一些,江泫便立刻明白了:这是巫族的符文。   而崔悢现在就坐在这种诡异符文画就的血阵里头。   这情况更加不妙,江泫本以为崔悢会开始挣扎喊叫,却不想他竟然老老实实地坐着,同之前疯疯癫癫时判若两人,不知是心中绝望不想再跑了,还是被下了什么别的术法。   他一醒,乌序便立刻注意到了。   他头上的黑纱斗笠已经摘了下来,此刻安静地靠在一旁,纱帘委地,像是漆黑交缠的蛇。少年回过头,轻声道:“你醒了?”   即使是在泛着红色的诡异光线之中,那张面孔赏心悦目的程度也不减分毫,反而因红影作衬,昳丽更添三分。然而在崔悢心中,这张脸和恶魔没什么两样。   他很想大声质问,却提不起力气,只好用细若蚊蝇一般的声音道:“……这是哪里?”   乌序道:“这是巫神的神殿。带你来这里,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崔悢道:“什么忙……”   乌序伫立在神殿之内,闻言微微笑了一下。透过崔悢昏昏沉沉的视线,江泫注意到他身后的神台之上,供着一樽巨大的神像。   虽然尺寸大了很多,但这尊神像无论是衣饰还是身形动态,都与江泫在崔氏祠堂后面看见的那尊神像别无二致。还有一点显著的不同是,神像的面容此时还没有被抹去,抬头仰望时能看清巫神刀削斧刻一般的容颜,正昂首遥遥眺望天地之间,神情淡然,一派安闲自在。   ……祠堂之后,供的竟然是巫神。门上的石脸所言也的确不假,门后的城池确实是神的灵地,只是根本就不是什么无名神,而是隐世巫族的巫神!   如此一来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何进城之人的灵力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封去。神纵使陨落,也依旧是神。在其残存的神力之下,修士能作的反抗微乎其微。   乌序是巫族的孤裔,自然能取用巫神的神力。他凭借这些神力,在入门选试结束后的七天之内,于海陵遗址上搭起一座无比牢固的幻境,将无数人的灵魂困局其中。江泫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然而不知不觉间,心中已然浮起一个猜测。   一定……与他的族人有关。   记忆仍在继续。   听见崔悢的问题,乌序竟然抬脚走进血阵中,在他面前蹲下来,以平视的姿态道:“帮我守一个桃源。”   崔悢喃喃道:“桃源……”   紧接着,乌序伸出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帮他转了一个方向。含笑的神像从视野之中移开,一言不发呆站着的人群映入眼帘。   这些人整齐地站在神殿里头,性别各异、年龄各异,上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下有牙牙学语的孩童,有的缺了一颗头、有的没手没脚、有的全身发紫、有的被开膛破肚。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穿着破烂衣服的少年、瞎了一只眼的老农,个个都如同从血海里头刨出来的一般,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站得无比端正、无比安静。   从他们脸上,江泫看见一种极其熟悉的木然与呆滞——和生境之中,或站或躺在街边的遗体一模一样。不如说,那些遗体就是他们。   只是,他们此时的外表远远没有那时干净整洁。起码他和江子琢找遍整个襄城,没有一个是缺手缺脚的,每个人的身体都完好无损。   乌序道:“这些都是你未来的邻居。我在上清宗内回不来的时候,你就帮我守着他们的家。”   “不过以后你也要住在这里,不如说这是你们的家。只是,你要更辛苦一些,你是顶梁柱。”他轻声道,“新建起来的桃源就叫襄城怎么样?和你住的城池名字一样,想必你住在这里也会更开心一些。”   崔悢满眼是泪,一边摇头,一边恐惧地向后缩。世间的邪术数不胜数,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也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此时,人群之中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一位小女孩道:“哥哥……他在害怕什么呀……?”   乌序立刻起身走到阵外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神情温和地道:“他没有害怕,只是第一次来这里,有点不习惯罢了。等他再住得久一点,就不会这样了。”   说话的孩子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伤口,横亘在雪白的脖颈上,刺眼无比。听着乌序的话,她立刻便相信了,脸上重新扬起笑容。   乌序垂眼看她,双瞳像是乌黑柔和的石头。片刻后,他伸手在女孩的脖颈上点了一下,看着那伤口一点一点地消失,轻轻地哄道:“没事的,没事。再稍微等一等,我会让你们重新活过来的。”   女孩眨了眨眼睛,瞳中的光泽慢慢黯淡下去。 第110章 隔岸观火25   在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 江泫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活过来。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他们活过来?眼下能走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换命。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有违天道、罔顾人伦的做法。而且, 材料就在城中,已经备齐了。   用城中罪人的命, 换纯白无暇的善人重返人间。这样换过来以后, 罪人的元神便不能再入轮回了,会变成四处在世间游荡的邪煞, 怨气越足,便也越凶, 所过之处必然不得安宁。   崔悢虽然是个脓包废物, 但好歹也是仙门世家之中出来的, 自然明白这样的做法有多不可理喻, 睁大眼睛道:“……你真是疯了!你想复活你的族人?这些是你的族人?”   江泫却道:不是。   这些人虽然死状惨烈、看起来像是遭了天灾,但无论是身形样貌还是口音习俗,都来自五湖四海,明显是从九洲各地搜罗来的。同样的, 城中被关着的那些罪人也是。   果然,乌序道:“自然不是。我的族人已经没法再活过来了。”   崔悢崩溃道:“那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啊!!这些人和你屁关系都没有,你管他们干嘛啊!!你不是被分到净玄峰去了吗?!你做这种狗屁事情,不怕伏宵君从苍梧山上追下来杀你吗?!!”   乌序转头静静凝视着他, 片刻后道:“他们到底是谁,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至于你说的……”他将那不太雅观的形容词重复了一遍,慢慢地道:“我只是觉得,那些和你一样的人, 都该死。但是,就这么死实在太可惜了, 不如发挥一点作用。”   不知为何,江泫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乌序口中所说的作用,绝对不止用来换命这么简单。换了命之后,罪人的元神也都是还在的,且都在这幻境之中,能为他控制、为他所用,要拿这些元神去做什么,全凭他自己心意。   殿中,乌序却没有反驳崔悢的后半句,神色淡淡地起身,路过阵法时道:“安静些吧。你真的太吵了。”   话音一落,崔悢便立刻动不了了。他面对着鲜血淋漓的人群,江泫的视野便也局限于此,看不清身后的景象。因此,他也无从得知,乌序走向神台之后,撩开衣摆径直跪了下来,对着一族的祖神深深躬下身去,俯首敬拜。   这个姿势维持了许久,神殿之中静默一片,只听闻些许呜呜的风声,听不出那究竟是孤裔的忏悔、抑或是他心中的悲号。许久之后,他直起腰起身,重新走到阵法边缘。   “准备好,你要和我的祖神见面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波澜,“过程会很痛苦,劳烦你多受着些吧。”   阵法启动之时,崔悢的惨叫声响彻整个神殿。也就是在剧痛席卷上来之前,江泫耳边猛地响起一道呼唤声:“阿泫!”   他心中一惊,一下从床榻上头翻坐起来。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回到了幻境之中的崔府,似乎正坐在一张软榻上头。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握着一张手帕,将他额头的冷汗一点点擦拭干净。江泫心有余悸地一转视线,见到了坐在床沿上、皱着眉头神情担忧的宿淮双。   不知为何,看见他的一瞬间,江泫忽然心定不少。   只是,他仍然有点头晕,胡乱伸手想抓点什么,宿淮双立刻将手递上来。见江泫抓稳了,才轻轻拢好,道:“你看见什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江泫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他道:“先休息一会儿吧。”   话音刚落,又递来一杯温水。江泫一边抓着他的手,一边接过杯子喝了几口,水流划过喉间,一直萦绕不散的头昏脑胀之感终于消退下去,哑声道:“不必了。去看看崔悢。”   宿淮双道:“好。我扶着你走。”   言罢,果真伸出双手,稳稳地扶着江泫下床,又走了两步。不远处竖着一道屏风,崔悢和江时砚都在后头。一想到有人在外头,江泫忽然觉得,被人看见这样,似乎有些不合适。   然而,究竟为什么不合适,他又说不太出来,只好无言地拍了拍宿淮双的手,示意他松开。少年的动作微微一顿,顺从地放开了,只是仍然悬着一颗心,害怕他走不稳摔倒。   江泫宽慰道:“我只是有些心悸……不会走不稳路的。”   两人从屏风内面绕出来,看见了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的崔悢,还有搬了一只木凳、在旁坐守的江时砚。见他过来,江时砚的神色一紧,立刻站了起来,道:“……阿……”   叫到一半,又不太叫得出口。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份之后,不论做什么都有些束手束脚。   江泫奇怪地看他一眼,道:“起来做什么?”   江时砚小心地打量了一下他平静的神情、毫无波澜的眼神,又仔细留意比对他说话的语气,觉得简直和伏宵君一模一样。上清宗的伏宵君,是六尊座之一,是已在世间经历上千年时光的长辈,自己是小辈,在长辈面前坐着讲话,无疑是不礼貌的。然而面对江泫的问题,他又不好直说,只能绷着温和的神情,状似无异地道:“……坐久了不好,起来站会儿。”   江泫摇了摇头,不再管他。   走到崔悢面前,垂眼打量他呆滞的神情片刻,江泫再次伸出手,用灵识向他的躯体之内探了一探。   果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至此,除了一些微末的疑点,这座幻境存在的真相已然明了。   在上清宗选试过后、放弟子归家休整的那七天之内,乌序随着崔悢回了襄陵。他向崔悢提出具有诱导性的问题作为“试炼”,袖手旁观崔悢屠灭全族——崔悢自己不可能有这种能力,那位衣姬一定贡献了不少力量。   而在崔悢作出他意料之中的选择之后,他带着崔悢回到了故土海陵。此时已是海陵被屠灭的几十年后,在这片人间炼狱之上,他借用了巫神余留的神力,搭建了两重幻境,以达到转生换命的目的。   第一重,用来关押口中作恶多端的恶人与良善者的遗体。第二重即为桃源襄城,用来盛装善人的灵魂,呆在这种由神力搭建的幻境之中,元神便会忘却岁月、忘却转生,只知喜乐,在此渡过漫漫时间,直至幻境消弭,随幻境灰飞烟灭。   神力不可能直接被取用来搭建幻境,需要一个盛装的容器。在进入上清宗之前,这个容器是乌序自己,而进入上清宗之后,他便不能时时呆在海陵了,需要更换一个更加稳固的容器。   这个容器,就是崔悢。   在转神阵法开阵之前,乌序所表现出来的血脉之力,正是巫族引起九洲修士忌惮的原因。一是凭声控人,而是以瞳控魂。控制一名修士,只需要轻飘飘的三言两语,绞杀一个人的元神,只消偶然一瞥。   而他那时能做到这些,正是因为有巫神的神力在身。   崔悢的记忆之中,乌序曾提到他对宿淮双下手,而宿淮双与崔悢见面后却根本没有认出来,只怕在不知不觉之间,他脑海中关于崔悢的记忆已经被乌序悄然篡改或抹除了。   而转神阵法开阵之后,这些神力就被转移到了崔悢身上。乌序是巫,天然亲和祖神的神力,把自己身体当作神力的容器,虽然不大好受,但不会死。   崔悢便不一样了,他是个天赋平庸、境界不佳的普通修士,属于修士之中最弱最差的那一挂。神力入体,他是一定会死的,但元神躯体其二必须保留一个,用来维持幻境的运转。   便成了如今这样——躯体已经被神力蚕食成一具空壳,元神暂存,却被人抹去了痛苦的记忆,在这虚假的桃源之中活得乐不思蜀。   等这具躯体损耗殆尽,便需要再更换新的容器。崔悢能坚持五年有余,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且看他样子,应该还能再坚持一年多,若说求死不得是世上最残忍的酷刑,如同崔悢这般连求死都已经忘了的境况,倒叫江泫心中复杂难言。   他将灵识收了回来,对江时砚道:“稍后你们先出幻境,烦请通知一下洛氏过来处理。生境之中的活人要由他们送回各州处置,遗体殓收下葬,死境之中的元神……搭阵度化,送进轮回吧。”   江时砚尚不知他如何掌握了出入幻境的方法,道:“好的……只是,这幻境究竟是谁搭的?搭来做什么?若后患不除,我们恐怕不能安心归家……”   江泫道:“没有后患了。只不过是一位走错了路的可怜人,做了一场梦。”   送走江时砚与众将死弟子之后,房间里头骤然安静下来。崔悢被束在椅子上,神情同死尸如出一辙地呆滞,然而江泫知道,他已经回想起来一起被抹去的记忆了。宿淮双一直静静站在一边,落在江泫身上的视线安静柔和。   江泫抬手解除了一直蒙在身上的伪装,恢复了自己本相。身体骤然拔高一截,原本长得需要挽上好几层的黑衣也勉强合身起来,江泫垂手理了理袖子,道:“淮双长高了。”   宿淮双不知道如何接这话,闷声不吭地上前,同他一起将挽起的袖子整理好。   他没有问任何问题。在他心中,只要江泫愿意,总会同他说的;若他不说,宿淮双也绝不会去问。   理着理着,江泫忽然垂着头道:“你说……我这个师尊是不是当得特别不好?”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片刻,面前就传来了宿淮双的回答:“不是。”   “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谁都比不过。”   言语间,江泫甩了甩整理好的长袖,又道:“……是吗。我平常是不是太忽视阿序了?”   宿淮双一怔,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他抿紧唇,片刻后反问道:“师尊何时忽视过峰上哪一位弟子?”   在他眼中,江泫性格稍淡,若要说与弟子融洽相处如同清野君那般的话,是万万做不到的。然而除这一点以外,他真的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他和乌序的剑诀心法,都是江泫手把手教出来的。净玄峰连日飘雪,为了方便习剑、也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在许多时候,江泫都会特意将雪停了。早些年的时候,在净玄峰上,他常常会挽着袖子,在训练场上陪他们一招一式地练最基础的剑诀,岑师兄和孟师兄就站在一边,负责抓他们动作的错处。   等到后头一些,发现乌序力量稍弱,不适合习剑,便将他的重心转去修习心诀之上,常常是白天陪宿淮双练完了剑,晚上又陪乌序在书阁坐到凌晨,点习他的心诀、纠正他的错处。   再如其他方面,亦要比别峰的尊座宽和得多。孟林饮酒,他虽浅罚,却是不阻止的。峰内的弟子不想去主峰的膳堂,自己腾了个小厨房出来,频繁的时候天天下山买菜,他也不阻止。上清宗每月下山的次数有严格规定,放眼望去,有哪一峰能像净玄峰这样,成天往山下跑的?清野君的玉门峰都不行。   至于平日里的行踪,也不用向他报备。宿淮双听傅景灏说过最多的两个词就是羡慕,羡慕到眼红,做梦都想来净玄峰。   若逢弟子生病,问汤问药自不必说,精血如同不要钱似的,随手便掐、随手便给。修士的精血是极其宝贵的,到了江泫这个境界,更是一滴难求。血里头都是他的灵力、他的修为,寻常修士损上几滴就元气大伤,就算他境界再高、灵力再强,也不等于没有损耗,可他向来只字不提。   弟子的要求,无论是什么,都尽量满足。叫他吃饭,他便点头去了;给他递吃的,他点点头便往嘴里送。平日里弟子送的大小东西,小到一支浮梅殿外的红梅,大到下山历练时带回来的灵宝,或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咒,他都好好收在自己的寝居里头,不怀疑、不过问,人情世故方面单纯得有些单薄。   许多时候,在宿淮双的眼里,江泫本人更像是一片薄雪。纵然冷淡,却也不失柔和,喜欢独自一人坐在远处,安静地凝视重要之人。   更何况如今,他知晓这片雪是有温度的。正因有温度,此时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语气之中是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踌躇。   听了宿淮双的反问,江泫忽然沉默下来。只是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江氏弟子已经离开幻境去找洛氏的人了,往返应该需要些时间,在这之间他需要赶紧将幻境的事情处理好。   正准备扭头向崔悢那边走,面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掌心向上,带着些许踌躇。同崔氏门口江泫在盖头之下看见的那只手一样,稳稳的悬在半空之中,沉默地等待他的垂青。   宿淮双道:“要一起出去走走吗?” 第111章 隔岸观火26   江泫垂下眼帘, 将手放进了宿淮双的掌心。然而,宿淮双的手掌却退了半步,以一种毫不唐突的力道和距离轻轻牵住了江泫的指尖。   “走吧。”江泫道, “我还没看过阿序搭出来的幻境。”   两人从屋檐下迈出去,从崔府走到街市之上。离开崔府之前, 宿淮双从府中取了两只黄金面出来, 一人戴了一只,就这么牵着手, 慢慢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一边走,江泫一边将自己在崔悢灵识海之中看见的说给宿淮双听, 少年默默听完, 神色掩藏在面具之下, 看不真切。   末了, 他接道:“恢复灵力时,我便觉得崔悢的身体有些不对劲。”   却不想,已经被神力蚕食空了。   说完这句,他忽然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熟悉的人骤然被牵扯进来、还是这件事情的幕后主使, 心中情绪自然复杂无比。他知晓乌序经常不在净玄峰,却不想背后居然有这么一件事,同时,忽然也不奇怪江泫为什么会问出之前那个问题了。   想了想, 他轻声道:“等下次回峰, 好好问一问他吧。”   江泫颔首。   他们从崔府出来以后,一直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江泫之前在灵识海里头呆了许久,出来的时候天刚亮, 这会儿走着走着,忽然走到一处早市前头。   苍梧山的下的早市, 贩花贩鸟贩吃食,已算得上是五花八门了,然而这幻境之中的早市,物件还要齐上许多。平日里快到正午时分要出的摊现在就已经摆好,绸缎衣料、纸伞彩灯,各类小物件都有。   路过一家食肆时,江泫突然停住了脚步,视线落在食肆里头。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家食肆十分眼熟,情不自禁走近了两步,看见在店中忙活个不停的两个背影,似乎是这家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店前站着一位玉雪可爱的女童,扎着两只羊角辫,手里抱着一捧不知道从哪采来的野花,一看门口来了两位身姿笔挺的年轻人,立刻哒哒哒地跑进店里头,拽了拽老板娘的袖子,道:“娘,娘!有客人来啦!”   店内妇人原还在忙,一听这个,立刻直起腰,满面笑容地转过身来,操着一口幽州地方音道:“两位小郎君,要吃些什么?”   看见她面容的瞬间,江泫心中微微一颤。他不自觉攥紧了宿淮双的手,力气大到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宿淮双虽不解,但也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掌温和有力,带着无声的安抚之意。   好一会儿过后,江泫才勉强开口道:“要两碗粥。”   老板娘道:“好嘞!”又热火朝天地向后厨道:“陈郎,两碗粥!”   后厨慈眉善目的老板应道:“好嘞!”   江泫于是带着宿淮双进食肆,挑了个位子坐下。他方才将脸上的面具解下来,就见门口的女童双眼一亮,哒哒哒地跑过来,道:“好看哥哥!给你小花!”   向江泫面前的桌上摆了一朵小小的野花。   宿淮双原本也是要解面具的,见状动作微微一顿。不过既然要吃饭,必然是要解的,小童转眼一看他,又是一阵欣喜,道:“好看哥哥!给你两朵小花!”   向宿淮双面前的摆了两朵。   宿淮双道:“……为什么是两朵?”   小童道:“另一个好看哥哥不高兴,你要拿花哄哄他呀!每次我娘不高兴,我爹都是这么哄她的。”   老板娘端着食盘来,正好听见这么一句,柳眉倒竖,斥道:“说什么呢?自己到门口玩去!”   虽是斥责,语气却不严厉,小姑娘嘻嘻笑着走了。   老板娘这才弯下腰,从食盘里头端出两碗清香四溢的米粥,又端出两只白白胖胖的馒头、两只大肉包,外加一碟小菜。江泫没有说话。   宿淮双道:“是不是上错了?”   老板娘笑道:“没上错,送你们的。小小年纪长得忒瘦,不吃饱些怎么行?”   她虽热情,却没有认出来江泫。认不出也属正常,她和门口那一位小童,只是幻境凝出来的幻影,并不是真正的元神。于是江泫便也知道,许久许久之前,周三娘请他留意的、她丈夫陈瀚一的行踪,此刻终于找到了。   “这位老板娘,和门口的孩子,我曾在人间见过。”江泫慢慢地道,“那场……雷劫过后,我初次醒来,并非是在苍梧山,而是在幽州一座山上。”   宿淮双道:“那应当过去很久了。”   江泫道:“两百多年前了。”   两百多年前,那时他刚刚在一片树影底下睁开眼睛,起初连几步路都走得步履蹒跚,那时这位老板娘还带着她的女儿孤身一人在云来镇生活,见他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好心赠了他两只馒头一叠小菜。   两百多年后,他又在幻境之中见到了这两位故人。比起江泫见到过的她们,幻境之中这二人看起来要更年轻一些,幻影的时光不会流动,一切停驻在最好的时候。   江泫从未有过如此真切的、物是人非之感。这种无比细小的改变无时不刻不在九州之内发生,岁时流转乃是世间的铁律,但哪怕只窥见一角,心中都会感受到难以消却的钝痛。像是一只铁锤隔着什么东西重重敲打一般,令他难以忘怀、无法忽视。   忽然,宿淮双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道:“阿泫,看我。”   江泫闻声望去,顿时一愣,原本萦绕心头的低落情绪散去不少,变得忍俊不禁起来。   原来,宿淮双将那小姑娘送的两朵小野花都夹在了耳侧。一般人谁这么戴花?倒像是人间烟花地那些涂脂抹粉的老鸨戴法。   然而宿淮双戴上一朵,不能说不好看。左耳那朵是红色的,同他金冠之间缠绕的红线遥遥映衬,别有一番风采。若要戴上右侧那第二朵黄色野花,倒也不能说难看,只是他一贯是个沉默严肃的人,此时神情越严肃,那两朵小花越别扭,二者之间的反差堪比末阳去诸如依春楼一类的地方跳脱衣舞,诡异的滑稽感让人不禁捧腹。   看了又看,江泫还是没忍住,偏过头笑出了声。见他一笑,宿淮双也弯了弯眼睛,唇角向上牵起,眼底藏着几分绵绵的柔和。   他一笑,江泫更忍不住,赶紧伸手将那朵黄色的摘下来放在袖袋里头收好,道:“就这样。”   宿淮双也正色道:“好,就这样。”   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慢慢将老板娘送来的早点都吃完,末了收整好自己,宿淮双留下结账,江泫则去了后厨。   他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边,叫了一声:“陈瀚一……?”   老板正可劲儿擀面呢,闻言回头应道:“诶!!”   他这一转过身,江泫终于看清楚了。   在这幻境之中,看修士的元神,要远远比看凡人的元神直观。比如现在,江泫立刻便看出了他元神的异常之处,心道:“若再在这幻境里待上几年,他就真的不能再轮回了。”   同样的,老板也看出了江泫的不同,愣了一下,抓起围裙擦了擦手,笑着迎上来道:“您是从外头来的吧?”走到门口,又看见在外头结账的宿淮双,一拍脑门道:“还有一位!您二位怎么到这儿来了?”   听他言语,像是很清楚自己正在哪儿生活,不似他人一般被蒙在鼓里。   江泫道:“机缘巧合。”   陈瀚一道:“这儿可不是适合久待的地方,二位能走还是快走吧。话又说回来,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劝诫真心实意,江泫颔首,道:“曾在尘世,同老板娘有过一面之缘。”   陈瀚一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手足无措。紧接着,他扬起嗓门儿对周三娘道:“三娘,后厨搭把手!有朋友来了,我同他聊聊天。”   言罢,两人拣了一处空位坐下。陈瀚一端了一小碟花生过来,道:“这位前辈……仙长,您是什么时候见到内人的?”   江泫道:“约是两百年前了。她托我留意你的消息。”   两百多年过去,凡人的躯体早就化为尘土了。陈瀚一也明白这一点,脸上的笑容险些有些维持不住。他背过脸,悄悄抹了一下眼睛,这才回过身,笑眯眯地对着江泫道:“我回不去啦。您想问我为什么留在这里是不是?”   江泫轻轻点头,又道:“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陈瀚一道,“两百年前,我早就死在中州了。死了以后不愿意转世投胎,还是想回去看看老婆孩子,花了许多年世间飘回幽州去,只看见了两个坟头。幽州发了洪难,山滑了,云来镇的人都没了。”   “她俩的魂不见了,转世投胎去了。可我舍不得啊,投了胎,什么都记不得,再世为人,我和她们不就成陌生人了吗?趁这一辈子我还记得,一定要记他们记得久一点。后来在世上飘得太久,成了孤魂野鬼。”   “飘了不知道多少年,我遇到了这里的主人。”   说起这个主人时,老板的神情非常慈和。他盯着外头繁华的长街,笑眯眯地道:“那孩子真可怜啊。一个人在九洲流浪,活人讨厌他,也不给他吃饭,我瞅着他快饿死了,找鬼友给他引路,端了好几盘子贡品给他吃。”   “问他怎么一个人在外头,也不说。后来跟着他走了几天,才问出来,没有家了,要给家人报仇。这我怎么好说呢?只好放他去了,让他注意点安全。”   江泫心知,这应该是乌序刚醒来,发现巫族已被屠戮殆尽时候的事。聊到这里,江泫忽然问道:“他可有同你说过,他的仇家是谁?”   陈瀚一摇摇头道:“没说,但他说他在九洲跑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查究竟是谁。好像是查出来了吧……跟我们道别的时候,表情跟要上刑场赴死一样。也不知成功了没,过了几年后,我又在幽州碰见他了。他好像是专程来找我的,一见面就问我,想不想活过来。”   江泫道:“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太想,活过来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要是能再见我父母和老婆孩子一面,我就满足了。’然后,他将我装在一截黑纱里头,把我带到这儿来,没过多久,老婆孩子就回来了,父母现在也在楼上住着呢。就这么点事,我就已经很满足啦。”   他笑眯眯地讲完,终于抬手在盘中拈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口中。然而笑面之后,仍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心酸,即使已经死去了这么多年,乍然听见亲人的消息,他仍然不能释怀。   最后的最后,他对江泫道:“我也知道,他这事其实做得很不厚道。搞这样的事,以后是要受天罚,遭报应的。你们是九门之中来查这个事的对不?如果可以,不要罚太重,留他一命吧。看着年龄不大,苦吃得一点不少。”   自不用他说,江泫原本就没打算让九门知道海陵的情况。在洛氏的人过来之前,他会为海陵做好伪装,绝不露出半分端倪,但同样的,这个幻境不能再继续存在了。   那边周三娘道:“陈郎!花丫又跑不见了!”   陈瀚一应了一声,笑着起身,对江泫俯首一礼,道:“女儿又跑了,我去找他。二位仙长慢走!以后应当也不会再见了吧?”   没等江泫回答,他就已经离开食肆,走到店外找花丫去了。宿淮双早就结完了账,安静地旁听,江泫的视线凝视陈瀚一跑走的方向片刻,道:“吃好了吗?”   宿淮双道:“吃好了。要回崔府吗?”   江泫点点头。二人同老板娘告了别,从喧闹熙攘的早市回到崔府关着崔悢的房间,进门时江泫抬手在空中微微一划,紧紧绑着崔悢的那根绳子就此松开了。   他重重地跌在地面上,竟是叫都不叫一声,仿佛死了一般。宿淮双快步过去检查情况,听见崔悢意识模糊地呜呜哭道:“爹……呜呜……娘……疼啊,我好疼啊……”   神力将身体都噬空了,如何能不疼?   当下要做的,是先将崔悢体内的神力提出来,让幻境自然消散,方便洛氏后面的动作。然而等江泫绘好了阵法,让宿淮双将他提到阵法中央时,却无比愕然地察觉到了一件事情——崔悢体内的神力,已经被人移走了!   除了乌序,江泫完全想不到有什么人能无声无息地进入幻境,趁他们离开时挪走崔悢体内巫神的神力。而神力被挪走幻境还没有崩塌,说明乌序还在这个幻境里头。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立刻从阵法之中起身,向门外走去。与此同时,江泫周身漫出铺天盖地的灵压,每走一步,幻境之中的景象便猛地一颤,等他彻底迈过门槛之后,幻境某处传来不堪重负的“喀擦”声,面前的景色扭曲,刹那崩碎为漫天裂片,就此破碎!   这样的景色之奇诡,称得上一句惊心动魄,令见者瞠目结舌。   幻境破碎之后,劈头洒来不详的红光。炼狱一般的海陵第一次出现在江泫的视野之中,然而他顾不上别的,灵识如同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瞬间笼罩了整个海陵、也一下锁定了乌序的位置。   确定了他的位置以后,江泫的身影立刻消失在原地,宿淮双愕然无比,反应过来之后迅速飞身追上。   海陵已经化为了一片废墟,不好行走,藏身之处也极多。并且,乌序显然比他更熟悉海陵,东绕西绕,竟然让江泫追了好一会儿。最终好不容易抓到一点破绽,见一个天青色的身影闪进断墙后头,正想追过去,却听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道:“你别过来!!!”   江泫的脚步立刻被钉在了原地。   那是乌序的声音,混杂着巫神的神力,对江泫下了命令。这是江泫第一次听他用那么大的声音说话,仿佛喉咙都要被这声音撕裂了一般,短而促,分不清究竟是惶恐抑或是绝望。   江泫没有挣脱的意思,冲着废墟道:“阿序!你先——”   “你不要说话!!!”   废墟里头,一片难堪的静默蔓延开来。这下,江泫是真的听出来了,那声音里头隐隐带有哭腔,立刻僵在了原地。   不一会儿,宿淮双赶到,身形如电掠进那断墙后头,出来的时候对着江泫轻轻摇了摇头。   人已经走了。江泫其实也知道,他的灵识也找不到乌序的踪迹了。   花了一些时间将乌序对他定下的束缚解开,江泫走过海陵一片血色的断壁残垣,彻底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叹了口气,开始设阵清理掉幻境的碎片以免洛氏的人看出端倪,又用结界框住第一重幻境之中骨瘦如柴的活人、以及二重幻境里的游魂,确定他们被困在海陵不会乱跑了以后,才同宿淮双一道出城。   这次他们见到的城门,同此前的城门大相径庭。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拦腰削断了,总之破损已久,无比萧索。   然而,城门之上仍然生着一张石面,正阖目小憩,似乎已经等待他们许久了。听见脚步声,石面缓缓睁开眼睛,神情温和,给江泫的感觉非常熟悉。   正是进城之前,给江泫设题考验的那张石面,又或者说,是巫神残存于世的意识。   江泫停在门前,同石面对视片刻,开口问道:“入城之前,您问了我三个问题。第三个问题里头,误入迷途不得返之人,是否就是乌序?”   石面没有说话,似是默认。片刻后,祂道:“你还可以再问我一个问题。”   江泫默然。   一瞬之间,他心中闪过了很多问题。但最后的最后,他只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一个。   “已经飞升,身负神格的神,是否当真是不死的?”   听见这个问题,巫神竟然轻轻笑了。石面上的五官皱起,这应当是一个相当轻松且从容的笑意。祂悠然道:“你是在说,夔听那个可怜虫吗?”   江泫道:“是。”   巫神道:“神自然会死。如我、如栖鸣泽的濯神,又如上古时期的诸神,都已经彻底死去了,夔听也一样会死。只是,神是不会被诛灭的。”   “在九洲之内,神会陨落,只是因为祂们想要陨落,仅此而已。”   江泫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若按照巫神的说法,上古时期那些飞升的神,都是自愿陨落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些神灵都自愿放弃恒长的生命就此陨落?   “夔听之所以还在苟活,是因为祂还没有看见真相。找出这个真相,摆在祂面前就好。祂甚至不会有直视的勇气。”   江泫猛地上前两步,道:“请问要如何去找?真相是指什么的真相?”   巫神道:“自然是头顶这片天的真相。至于如何去找……”   祂微微转动眼球,视线落到了宿淮双身上,颇为温和地道:“你叫宿淮双?”   宿淮双并前两步,俯首一礼道:“是。”   原本江泫以为巫神点他,是有什么事情嘱咐。却没想问了名字以后,祂的下一个问题竟然是:“你为何不姓风?”   宿淮双的神色稍稍冷了一些。石面看了,恍然大悟道:“想必有其他的原由,是我唐突。”祂的姿态异常平和,面对二人道:“我有一双眼睛。一只留在巫族,另一只留给了我的妻子。”   “她姓风,后来带着我的眼睛与我的血脉去了世外。若你体内有风氏的血脉,应当也是我的后裔。”   陡然听见这样惊天的秘闻,宿淮双的神色有些惊愕。巫神见了,仍然微微笑着,道:“若世人不知道,想必是她厌极了我,一句也不愿意提起。便不必向世间传扬,她原本怎么说的,怎么传就好。只是若要寻找天上的真相,需要回风氏找找我的眼睛,再透过那只眼睛,向天上一看。”   江泫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道:“只能由风氏的后人来?”   虽然神只透露只言片语,然后其后的风险不可想象。如果可以,江泫自然想代而行之,巫神看透了他的想法,哈哈一笑道:“不必担忧。对于不飞升、永远只在地上生活的修士,天上的事物没有任何威胁。”   “只是,言已至此,我便要再劝一句。”祂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泫一眼,道:“人锁啊,万万不要再次尝试飞升了。”   同巫神长谈之后,江泫回海陵找到自己遗漏的乾坤袋,祭出乾天盘,卜到风氏兄妹现下所处的位置,与宿淮双踩上同一柄剑,御剑而去。   行至半路,他忽然心中一动,回过头透过宿淮双的臂弯,看了一眼海陵的废墟。在废墟之上,他似乎隐隐看见一个黑色影子,就站在一片血色之中,静静地抬头凝望他们远去。   *   等到江泫和宿淮双的身影彻底淡出视野,乌序垂下头,脱力般猛地跌坐在废墟里头,捂住剧痛的心口,另一只手捂住嘴,躬下腰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便有刺目的鲜血顺着纤瘦的手腕淌入袖口之中。   如此匍匐着缓了好一阵,乌序用手撑住地面,打算起身离开。谁知后方冷不丁飘来一个声音,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像冻住了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   元烨就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面断墙上头,好整以暇地翘着腿,慢悠悠地道:“这不是阿序吗。神力入体,疼不疼啊?”   伴随着他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抛接着什么的声音。乌序辨认出风吹纱帘的声音,双瞳颤抖地回过身去,果然见到了在他手中被当成玩具一样抛来抛去的衣姬。   他虽然笑着,额上却已现出一道细细的血线,笑容阴森又可怖。   乌序知晓他是真的生气了,步履蹒跚地向前挪了一段距离,重重地跪了下去,哑声道:“……少谷主。”   元烨道:“真稀奇。你还知道我是少谷主呐?”   他盈盈笑着,手中猛然将那截黑纱攥紧了,掌心燃起一道漆黑的焰火,灼烧之间,衣姬发出尖锐的惨叫。乌序瞳孔紧缩,立刻抬起头道:“您不要——”   元烨眉宇之间忽然闪过一道暴虐之气,森然质问道:“哦?不要什么?”   乌序立刻低下头去,心中的怒气与恐惧一同化作火焰燃起,直烧得他的五脏六腑剧痛无比。然而既然如此,他依然死死地低着头,牙关紧咬,抑住了一切声音。   坐在上方的元烨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片刻,面前虚情假意的笑容忽然散去了,神色隐隐有些扭曲,冷声道:“巫族真好啊。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什么也不能让你们分开,对不对?”   他举起手中被黑火灼烧、尖嚎不断的衣姬道:“这个贱人,你的同族,衣姬。曾经在族内受过那样多的虐待与冷眼,也是巫族灭族的罪魁祸首——若不是她向我通风报信,我还找不到海陵的位置。”   “我真的快好奇死了。你不恨她吗?为什么现在还能一脸平和地和她说话?”   乌序垂眸不语。   突然,元烨甩手将衣姬重重掷去地上,从墙上跃下来,毫不留情地踩住她的身体,用长靴底细致残忍地碾了碾。   观他此时神情全然都是戾气,已经气得快要发疯了,听着衣姬的惨叫又觉得畅快无比,边碾踩边厉声道:“至于衣姬,你这贱人——你不是恨巫族恨得发疯吗?不是时时刻刻都恨不得他们去死吗?!!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你在帮我们的好阿序做什么?偷偷养魂,养得够久、够细致,就用这些肮脏东西的元神把巫族人的元神换出去吗?我告诉你,不许。没有我的允许,你休想将任何巫的元神放出来,给我好好地锁在你的身体里头!”   乌序死死地低垂着头。此前作疗伤之用,他被江泫封去了灵脉,此时面对元烨的怒火,除了体内巫神的神力毫无反制的手段。却不想片刻后,对方突如其来当空踹来一脚,将他整个人都掀翻出去,重重地撞上断墙,剧烈的疼痛险些让他当场昏厥。   然而他没能晕过去,在地面挣动一会儿,又吃力地爬起来,默默地重新跪好。   元烨不喜欢脱出他掌控之外的东西,这样的情况哪怕出现一点都让他大发雷霆。因此现在,绝不能做出任何点爆他怒气的举动。   踹完一脚仍然不觉得解气,元烨上前又补了几脚。直将乌序踹得快要爬不起来了,怒气才勉强平息下来一些,蹲在他面前柔声细语道:“乌序啊乌序。几十年前你找到渊谷来时,我大发慈悲留了你一命,告诉你了,我只是借巫族人的身体一用,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我会将他们的元神通通还给你的。”   “你当时也答应了,不是吗?我让你去接近宿淮双,你也去了。只要好好合作,你的族人是能魂归故土的。为什么要打这样不好的小心思?”   乌序匍匐在他身前的地面,乱发遮掩之下的瞳孔几乎缩到了针尖大小。他是愤怒的,然而更多的是无力与恐惧,还有对自己的怨怼,害怕元烨就这样将族人的元神全部毁去。   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死了也是应得的。但无辜的族人不行。   最起码,最起码要在拿回他们的元神之后再死……   他张大双目,勉力伸出一只手,扯住了元烨绣着金竹纹的衣摆,嘶声道:“……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少谷主。乌序知道错了。以后……咳咳……以后绝不会……”   腥甜的血液漫上来,堵住了他的喉腔。乌序咳了好一阵,一句忏悔的话说得断断续续,而元烨始终无动于衷地站在他面前,垂眼冷视,也不知究竟信与不信。   只是最后,他的态度依旧柔和了些,搀着绵针一样的冷意,伸手去扶了乌序一把。这样一扶之后,他察觉了些许端倪,冷哼一声道:“我道怎么这么不禁踹……你那好师尊将你灵脉封了?”   他颇为不耐地在身上翻找片刻,拍了一枚续命的丹药进乌序嘴里。乌序的意识已经变得昏沉起来,此时任由元烨东拉西拽地将他拽起来,连抬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稍后我会给你解开的。”他道,“从前留你一命,现在也留你一命,这都是恩情。”   “乌序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伴随着这声阴森的低语,传送符的光芒一闪而逝,元烨、重伤的乌序、被灼烧的衣姬,都伴随着这道光芒,彻底消失在一片赤红的海陵之中。 第112章 匣中日月1   沿着乾天盘的指向, 一路向北、越过海陵的土地过后,最终点落在了洛氏的升阳城。说实话,江泫不怎么喜欢这种繁华的城池, 更偏好安静些的小城小镇,只是既然乾天盘指向升阳城之中, 还是得想办法进城看看。   升阳城是洛氏分家的驻地, 比起本家来说更接人气,城中住的不少都是凡民, 就生活在仙门氏族的眼皮子底下,日子要比水深火热的偏远地区好得多, 城民也要格外热情些。   走到升阳城外的时候, 见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 似乎是入城盘查的。   江泫一看, 便默了一下,道:“这是排江湖骗子的。”   宿淮双顿了顿,也想起来以前听见过的传闻。曾有一江湖骗子入升阳城,单用言语便将那城主骗得找不着北, 最后兜了府库中的大半财宝,扬长而去。   至此以后,城主便对术士、相士一类成日挂幡行走的深恶痛绝,几乎到了看见就头疼欲裂的程度, 但凡由看见这种穿着的、或许有抓到这类人乔装进城的, 一律不由分说地痛打一顿,再赶出城去。   见江泫开始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宿淮双立刻道:“一点也不像。”   意图被识破, 江泫轻咳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带着宿淮双排队向城内走。队伍走得很快,等到了门口,江泫才看清楚排查的手段,偏过头去,抿紧了唇。   不知为何,宿淮双现在仿佛对他的情绪感知无比敏锐,见他偏头,立刻在背后低声提醒道:“师尊,不能笑。”   江泫正色道:“我知道,我不笑。”   原来,城门口除了守卫,还有几位洛氏的修士,穿着整齐的金棕色长袍,神情肃穆。领头的那位手中捧着一只怒发冲冠的融金头颅,眼中透出凶光,逢人便道:“你是什么!”   听声音是个青年,然而语气异常凶狠,再加上这人头的外型颇为清奇,时常将第一次来升阳城的普通人下个半死。现在便有一位被吓得三魂丢了两魂的,满心恐惧地大声道:“俺是个种田的!”   捧着金头的修士于是道:“进。”   碰见下一个,金头又道:“你是干什么的!”   被盘查的人便又需要回答。这次这位仿佛要淡定许多,站在人后都不怎么能听见他的声音,江泫瞥见一片深绿色的衣角,又隐隐听见一点声音,总觉得莫名熟悉,还没回想起来,便听后面排队的人嘀咕道:“这金人头是什么鬼?这能查出来么?”   不合时宜的,江泫忽然起了一点考考宿淮双功课的心思。于是,他仿照着那人的声调,也嘀嘀咕咕道:“这金人头是怎么将人查出来的?”   宿淮双站在他身后,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噎了一下。   “是……”他说了一个字,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洛氏驯兽,有一种特殊的家传秘法,用来震慑灵兽,使其服从。通过这种秘法,增强精神力,对灵兽进行威吓,以达到令其服从的效果。然而人并非灵兽,金头颅之上的术法应当是改造过的,辅以升阳城主的……声音,令闻者心中惊惧,不自禁答出真相。且施术者灵力越强,效果越好。”   江泫道:“正是如此,全对。”他稍稍转过身去,递了一朵野花给他,道:“这是奖励。”   宿淮双道:“多谢师尊。”   郑重地将其收好了。   后方嘀咕的人听见他的回答,脸色立刻白了一片。他道:“什么?!不是加了点灵力的玩具头吗?!”   周围有出门探亲的升阳城城民,闻言十分不快,道:“什么叫玩具头?咱们升阳城仙长拿出来的东西,那能叫玩具吗?我看你就像江湖骗子!”   “谁是江湖骗子啊!”那人被冤了一记,立刻不甘示弱地回击,“我跟那些流落在外只能看看风水的外行散修不一样!我是有家传的!懂不懂家传啊??”   江泫回头一看,发觉这是一位相士。虽然进行了些许乔装,但背后的包袱背得不严实,露出黑白幡旗的一角。   这便是人间行走世间的相士,和求仙问道的修士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流派。仍是短寿凡身、不负灵力,但可占时卜命预测未来,功至大成者,甚至可窥天命的一角。   “有家传又怎么样?我劝你还是赶紧走,咱们城主最讨厌你这样的,你要是敢去城门前,少不得一顿痛打嘞!”   这已经是十分诚恳的规劝了。然而那相士听了,却依然梗着脖子倔道:“我不走!我要来这给人相命的!”   那城民都快给他气笑了,道:“你给谁看命啊?多少钱让你不惜挨顿打也要进去?你要是这么厉害,你先给我看看,看得好我就进城把那人带出来?”   谁知那相士瞥了他一眼,竟然十分不屑地道:“你这命有什么好看的?死水一样,索然无味。不看不看。”   城民勃然大怒,道:“我现在就替城主给你这江湖骗子长长记性!”说罢挽起袖子,作势要打。周围人乱作一团,纷纷伸手去拦,七手八脚之下,那人还是挨了一掌,痛呼一声跌倒在地,抱着脑袋道:“不走,不走!打我我也不走!不找着人我是不会走的!你要打就打吧!”   竟然还是个硬骨头。   江泫转身看他,见江泫转身,宿淮双负在背后的手微微一抬,那城民的手立刻就动不了了。他起先维持着高举拳头的姿势,后来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放下,老老实实地在身侧放好,空留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神情,惊疑不定地四处打量,试图找出人群之中的修士。   有了这个空隙,那相士便从地上爬起来了。江泫靠近几步,道:“向来只听说别人找你们,何时有相士不远万里去找人卜命的?”   相士好容易将一口气顺回来,闻言撇嘴道:“你懂什么。这叫机缘,机缘到了,我们得抓住啊!看得越多、越奇,眼神就越好,有些人一辈子都碰不上的!”   这是遇上破境的机缘了。若真如此,也无怪他不遥遥跑来,冒着被胖揍一顿的风险也要进城。   队伍后方的喧闹并没有影响到城门口,江泫也不过一时兴起问上一句,见风波停止便打算继续前行。可那相士抬头看了一眼,忽然露出狂喜的神情,几步爬上来,猛地伸手扯住他的衣角,兴奋道:“就是你,就是你!”   话音未落,就被一截乌黑的剑鞘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相士的手腕一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松开手,那片黑色的衣角离他越来越远,惨声道:“别走啊——!”   江泫原本就被他拽停了脚步,宿淮双又从一边绕过来挡在他前头,面无表情,看起来十分唬人。他冷冷道:“不该你看的就不要看。”   这话倒没说错。尘世有些人对相士趋之若鹜,正是因为命相对人极其重要,想要知道往后的灾祸、运势,提前准备。这根本就不是能随便拿给人看的东西,宿淮双挡在江泫面前,正是此意。   江泫也对此心知肚明,然而他心中仍然有一个疑问。宿淮双将他挡得严严实实,于是现在那相士只能听见他淡声道:“谁叫你来找我?”   相士道:“没有谁,是天命!”   江泫摇了摇头。相士能通天命是不错,但此人十分年轻,行事毛躁,更像是刚出师门,在世间游历。再者方才江泫和他对视过,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比起口中说的给人相命,更像想闹出点骚动来,趁乱混进城去。   他道:“我不相命,也不信命。淮双,走吧。”   宿淮双提着送生,随江泫过了盘查、入了城。进城之后,乾天盘的指示变得更清晰,化作一条只有修士能看见的金线,向城中心蔓延而去。只是这是洛氏分家的驻地,城中修士不少,乾天盘是神器,为少事端,确认好地点之后,江泫将其收了起来。   按照罗盘所指向的方向一路行去,二人停在一家平平无奇的客栈里头。这间客栈建在街尾,无论是装潢古旧、客座冷清,与别家相比萧索不少。   刚准备进去看看,袖中乾天盘忽然发出异动。江泫带人闪至角落,又将罗盘托至手心催动了一次,这次金线指向的却又是另一个地方,离这家客栈很远。待二人至,长针又十分不稳地乱转几圈,停到了别处。   一次还能说是故障,两次就能看出问题了。况且乾天盘这个级别的神器,绝不可能出故障,只能被干扰。   江泫托着盘,举目遥望了一下城内,道:“乾天盘有异,城中有什么东西。”   宿淮双道:“仙门驻地之下,要么是城主藏的,要么……”   要么就是十分棘手的东西。但无论是什么东西,江泫打算先把它引过来看看再说。二人没有住店,寻了偏僻处等待入夜,暮色四合之际,江泫低声念了一句灵诀,乾天盘之上顿时灵光大盛,指针逆转,隐有癫狂之势。   乾天盘能占凶,同样的,也能引凶。只是这并非它的专长,起效难免要久一些,在等待的时候,宿淮双一个人去周边带了些枯柴回来,在江泫面前架起火堆,随后就这么盘腿坐在他对面,右手一直按着送生未曾松开。   他们等待的地方,是一处河岸。升阳城中有一条河,从城东流向城西,河北边房屋颇为密集,南边却零零散散。他们选的这边更是没什么人住,入夜十分只有隐约的虫鸣、与河面流动的灯星,寂静异常。   河风吹来的时候,稍稍有些凉。   江泫道:“快入冬了,是不是很冷?”   宿淮双道:“不冷。只是照明用。”   明明照明有很多种方式,但他偏偏选择了效率最低、也最没有保障的一种。只是虽然很容易熄灭,暖黄的篝火散出暖意,确实也将寒夜的凉意驱散了三分。江泫盯着跳动的火苗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这里是城中,你是从哪儿拾的柴?”   宿淮双道:“不是拾的,是向那边的人家买的。”   江泫却道:“这边哪来的人家?”   两人俱是一顿,随后倏地起身。江泫迅速将罗盘收进袖中,挥散面前篝火,朝着宿淮双指的方向飞掠而去,果然只看见一片空地。与此同时,乾天盘的指针狂转,似乎隐隐畏惧着什么一般,江泫将灵力抽离,又用指尖按停,才伸出灵识去探。   原本他以为,这一探会探到什么邪诡之物,谁知灵识出去走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这片空空的空地上头,什么都没有。   正在凝眉思索之际,一旁忽然传来一道颇有些熟悉的声音,道:“江公子,宿公子。”   伴随着这道声音过去的,是如寒刃一般擦着脖颈过去的冷意。仿佛是世间绝恶之鬼冰冷的窥视,在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江泫的头上已经炸开一片麻痒之意,正待动作,脑海之中忽然传来久违的电子音,颇为急促道:【不要看他的眼睛!】   然而已经晚了。江泫已经转过身,看见夜色之中一道模糊的青影。来人的姿态很从容,说话的语气也平和,周身没有丝毫杀意,似乎只是想来打一声招呼。宿淮双已经取了一颗夜明珠在掌心,映亮面前数寸的黑暗——   一直黑色的靴子、深青色的布衣。向上便是挂在胸前的一只小小的木盒子,回生正抬起手,似乎在整理蒙在眼睛上的白绫。   万幸,他的眼睛已经蒙上了,并且在脑后稳稳地束了个结。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声色平缓地道:“不想能在此地再碰上。二位,别来无恙。” 第113章 匣中日月2   能在这里碰到回生, 有点超出江泫的意料。毕竟真要算起来,他们并没有从玉城离开多久时间,在这么短短半月之内, 回生竟然已经离开玉川,还好巧不巧地同他们在洛岭撞上那个, 实在是很巧。   他的双目束在白绫后头, 周身气质仍然和从前一样宁静和缓,缓缓走进夜明珠的柔光里头, 嘴角噙着一缕浅浅的微笑。   然而,从上次见面开始, 江泫便不觉得他真的目盲。很简单, 他自己也是做过一段时间的眼盲人的, 就算有灵识和修士傲人的五感作支撑, 盲人行走起来也和眼睛看得见的正常人不太一样。   因此,他怀疑那道白绫只是用来遮掩什么的。再加上系统方才提示他不要看回生的眼睛,其中就更有蹊跷。   江泫将疑虑压在心底,不动声色地道:“许久不见。你怎会在这里?”   回生道:“有些事情要来办。二位公子怎么来了升阳城?”   江泫道:“不巧, 也有些事要办。”   话题就这么僵住了。一方是来意不明、含糊其辞,另一方则是因为心生警惕,不愿过多透露,这样不动声色地拉扯了一个来回后, 忽然陷入了沉默。   回生顿了顿, 似乎正想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宿淮双忽然道:“你身上多了一个盒子?”   江泫被他提醒,视线迅速锁定了他腰侧的一点黑影。那是个乌木盒子, 和他挂在胸前的那枚材质不同,盒上隐隐传来异样的气息, 似乎下了几道禁制,用来封住什么东西。   回生将那盒子从腰上解下来,托在手心大大方方地给他们查看,笑道:“用盒子盛装物品,不足为奇。装在盒子里的,有可能是宝物,也有可能是妖邪,二位心有怀疑十分正常。不过,盒子里装的对在下而言是宝物,对他人来说不是,仅此而已。”   他的态度坦荡,似乎真的只是不便言说,除了这一点,没有任何恶意。江泫心中疑虑还未完全打消,但也不打算这么继续试探下去,正想开口扯开话题,一旁的宿淮双却冷不丁道:“方才这里有一户人家,你看见过吗?”   回生道:“有。是在下的住处。”   江泫道:“你的住处?”   “正是。请二位退后几步。”   看出他有演示的意思,江泫和宿淮双向后退了几步,回生将手心的盒子收好,又从袖带里头掏出来一个,打开盖子翻倒向下,做了一个倾倒的姿势。   下一刻,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座土胚茅房。这座房子已经相当破旧了,无论是房顶还是墙面,四处都是缝缝补补的痕迹。在夜明珠的映照之下,能看见墙角有些发黑,像是遭过火灾。院子不大,却很整洁,回生站在院子里头微微一笑,上前拉开了院门。   “请进吧,二位。”他道,“上一次在玉川蒙受恩惠,在下理应好好报答。更深露重,不论是找什么,还请好好休息一夜再说。”   江泫道:“你……”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回生道:“虽然是漂泊世间之人,怎么也得有个住处。不然碰见风雪雨天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他都这么说了,江泫只好同宿淮双一道进去。一边走,一边暗示宿淮双将剑收一收,这里应当没有危险,少年的眉头始终皱着,显然是在疑虑什么,却还是听话地将剑松开了。   在这个空当,回生已经将大门推开,在屋内点上了一盏油灯。明明是修士,他这样的生活习惯却和尘世的凡人差不多,很接地气。并且江泫总觉得,进到这间房子以后,回生脸上的笑容都真心实意了不少。   “寒舍破旧,今晚委屈二位了。”   江泫一听这官腔就头疼,用指节轻轻敲了下宿淮双的手臂。少年看他一眼,转头用一种十分诡异的实诚语气答道:“哪里哪里,一点也不委屈。要感谢你收留才是。”   他刚一开口,江泫就后悔了。听他说完,更是肠子都悔青了,觉得根本就不该让他开口。   句子分明是对的,背诵标准答案一样正确,但语气十分诡异。语气诡异了,连带着句子都奇怪起来,仿佛臭脸人的奉承、善心人的敷衍,总之又诚恳又不诚恳,听得人心中五味杂陈。   宿淮双自己说完,似乎也感觉有些不对,陷入了沉默。   回生却仿佛被逗笑了,哈哈道:“小友实在是很讨人喜欢。第一次见到小友时,我便觉得很亲切。”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回生扭头去了厨房,乒乒乓乓一顿捯饬,用灵力浮了三碗素面出来。几人坐在桌前吃了一碗面,气氛缓和不少,途中聊到将房子收起来的事,回生道:“因为年少的时候干了些不好的事,现在正在被人追杀。二位追来的速度太快,我以为是追杀我的人来了,便将房子收了起来。”   宿淮双却道:“方才我来买枯柴的时候,出来的是位老人。”   回生指了指墙边道:“你说的是他的吗?”   江泫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墙边赫然立了一只纸壳人。身体只是一层纸皮,老态龙钟,然而神态鲜活无比,尤其是因苍老而变得浑浊的眼睛,简直活灵活现。更重要的是,它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了,江泫进了房子已经很久、进门的时候也四下打量了一遍,竟然都没有看见它。   “他是叶叔,是一只无法转生的鬼魂。”回生道,“大多时候,都是它出来见上门拜访的人。”   江泫大概能理解到其中原由。回生穿得再怎么朴实、再怎么清贫,气质到底也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为了不引人注目,便让身边的鬼魂出来接待。   只是这样一来,这位名叫回生的人在江泫心中的奇异程度又上升了一层。随身带着房子四海为家、身上似乎有许多装着东西的盒子,因为某些原因需要将双眼遮挡起来,还被仇家追杀了数年。听起来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然而本人的态度看起来又十分淡然洒脱。   吃完了一碗面,指好了住处,到了该吹灯休息的时候,江泫却发现宿淮双一直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纸壳人。   江泫疑心他被什么煞住了,三两步走过去遮住他的眼睛,道:“淮双?”   宿淮双愣了一下,抓住江泫捂在他眼睛前头的手,一边摘下来一边道:“……我没事。这个人,我好像认得。”   江泫也回过头去看那个纸壳人,道:“你认识?”   宿淮双道:“看着眼熟,但是想不起来。”他在灯下微微皱着眉头,因为这个问题分外苦恼。   江泫道:“想不起来的事,便不用硬想。先睡吧,快到寅时了。”   屋子不大,房间不多。回生将房间腾出来给他们,自己去正屋打地铺。早也不是第一次和宿淮双睡一个床了,江泫十分习惯,将送生靠在床头的地面,和衣躺下。再者在陌生的幻境并不能好好入睡,与其说说是睡觉,倒不如说是闭目养神。   一边宿淮双的呼吸又轻又稳,显然同样也没有睡着,闭着眼睛等天亮。   不说话、又没事做的时候,江泫的脑子里算不上清净。从海陵离开以后,他一路上都没有刻意留下休息的时间,让自己稍稍忙起来,便不会再想那么多。他不提,宿淮双也没提要休息,一直就这么跟着他,马不停蹄地走到升阳城。   回想起来,似乎不论什么时候,宿淮双都对他做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   他说要做什么,宿淮双便做什么。他要去哪儿,宿淮双就去哪儿。太过听话,太过省心。乌序也听话,也省心。但在海陵废墟里头被喝退之后,江泫心中忽然起了一些从来从来不会有的忧虑。   宿淮双跟他一路走这么久,当真开心吗?   他也是有想做的事情的,有要报的仇,有要走的路。自己是他的师尊,原本应该是他往高处走的垫脚石,可不知不觉之间竟已经将他拴在身边这么多年了,垫脚石也变成了绊脚石。一方面是不想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存有保护的心思;另一方面则是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宿淮双在他身边,习惯了一说话就有回应。对于好的事物,人总是适应得非常快,如果宿淮双哪天提出自己要走,江泫一定要花很久很久才能重新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但如果宿淮双真要走,他是不会拦的。这样一想,心情竟然隐隐有些不好,恰逢房顶传来一阵异动,江泫连眼睛都没睁开,抽出床头的送生随手掐了个剑诀,便见剑尖红芒闪动,轻飘飘地刺穿趴在房顶上的不不速之客。   那人发出一声惨叫,趴倒在房顶上头不动了。回生被这响动惊醒,匆忙来到房中查看,刚走到房门前头,卧房的侧壁便猛地被击出一个大洞,刹那之间土石飞溅,自外窜进来无数阴森的黑影,月光映亮杀气凛然的刀锋。   宿淮双也睁开眼睛,一下从床上翻下来,伸手只摸到一个空荡荡的剑鞘,道:“阿泫?”   江泫将送生握在手中,道:“你躺着。”   提着剑一挥,房中的黑影立刻被强横的灵力扫除干净。他弯腰从破损的洞口走出去,略略抬眼一扫,看见一堆密密麻麻的黑影,灵力污浊,都是渊谷的教众。这可是老熟人见面,只不过是江泫单方面的。   前方开路的鬼灵被打得稀碎,知道前方有异,数名教众都默契地停下脚步。   但见蒙蒙夜色之中,突兀地踏出一只漆黑的长靴。来人步履极稳,姿态从容地踏过一片碎石与草叶,被夜风拂动的衣角之下,隐隐得见一道轻而厉、摄人心魄的红芒。   等他走到月光之下,便能见一身鬼魅似的黑袍,乌黑似浓墨的长发。面容拢在夜色之中模糊不清,可无论是从身形还是气质来看,都和他们要追的人大相径庭。   领头人警惕地道:“你并非房屋的主人。你是何人?”   江泫道:“自然是借宿的客人。”   领头人厉声道:“胡言乱语!他藏到哪儿去了?我奉劝你——”   那红芒自面前一掠而过,将他的话语半途截断在口中。旁边爆发一阵惊恐的尖叫,领头人颇为焦躁地回头道:“怎么了!你们在鬼叫什……”   话音未落,却见视野猛地抬高。他的上半截身体重重地砸上地面,腰部以下却还好好地立在原地,只是鲜血喷溅而出,不知是不是有血滴进了眼睛,他的视野被染成了一片猩红的血色。   那剑带着身体一起削断的还有灵台,对于修士而言,灵台被毁的疼痛,用剜心蚀骨来形容也远远不及。   片刻之后,原地响起了他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旁边的手下原想去扶的,伸手之时却只觉颈间一凉。仿佛一缕极轻极细的风掠过,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身首分离,死得不能再死了。   原本还算清净的河岸霎时间变成了尸山血海,断首尸体的血液在草叶和碎石之间流淌,慢慢留向升阳城清澈的河水,又在快要流出岸边时,被一道透明的结界挡住。   这不知道什么时候设下的结界静默地包裹住附近这一片地方,隔绝了所有的哀嚎、尖叫和鲜血,结界之外,仍然是安静平和的夜晚。   江泫站在原地,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一会儿之后,被腰斩之人的惨叫渐渐弱了下去。   他走到那人面前,俯身蹲下,衣角就垂在鲜血里头,却没有一寸被沾湿的地方。领头人的双眼徒劳地大张,瞳孔快要涣散了。   江泫道:“告诉我。你们少谷主在哪儿?”   地上人的嘴唇翕动两下,眼中忽然爆出一阵光芒。如同回光返照似的,他猛地伸手扯住江泫的衣角,恳求的声音如同一只嗬嗬作响的破风箱:“救、救我——!救了我,我就告诉……咕呃……”   江泫面无表情地举剑,一剑刺穿了他的头颅。   于是,抓着他衣角的那只手也慢慢松开了。这次似乎只来了这么些人,都被江泫清理干净了,他刚准备回屋,便听见屋中发出又一声巨响,墙面被砸开另一个洞,回生从里头倒飞出来,狠狠地砸上河边柳树的树干,发出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这次这个洞比之前的要大得多,两个破洞加在一起,三分之二的墙便没了。房顶没了支撑,哗啦啦地垮塌下来,一片土石飞灰里头,宿淮双和另一道黑影也从房中飞掠出来。   江泫立刻将剑扔回给他,探手去取袖中的乾天盘,道:“什么时候进去的?”   宿淮双接了剑,道:“房顶上那一只。他不是人!”堪堪将那一句话说完,恶鬼的利爪就已经到了眼前,两者缠斗在一块。   屋顶上趴的那只是一只怨气极凶的厉鬼,死了许久时间,攻击性也极强,应当是方才渊谷之人放出来探路的;而宿淮双单人对上他,剑势游刃有余,丝毫不落下风。   江泫取出乾天盘,原本是想卜一卜干扰罗盘运转的异常来源是否就是它,谁知罗盘长针一转,竟然指向了回生飞出去的那个方向。他心中疑云滔天,一路举着罗盘沿着金线过去,尽头果然落在回生身上。   将罗盘收回袖中,江泫一抬头,就看见了挂在树上的回生。他被打飞这么远,背脊撞树,腹部鲜血淋漓,被一根断枝捅了个对穿,就这么挂在了树上。见此情此景,江泫瞳孔一缩,第一反应是去救人,谁知走了两步,脚下踩到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封在盒子上的禁制已经被鬼气冲散了,甚至盒子上都爬满了裂痕,江泫一脚险些将它踩得散架。   树上的回生道:“江……嘶,江公子,你先别动……等我下来以后,再给他们换个盒子……”   江泫抬头,见身体都被扎穿了的回生竟然还能伸出两只手,挣扎着要将自己解下来。他指尖灵光一闪,那枝条立刻被削断,回生从树上掉下来,似乎疼得狠了,在原地趴了好一会儿,再撑着身体站起来之后,又是一副没事人的神情,只是额上冷汗涔涔。   彼时宿淮双已经解决了那只鬼,背着送生神速过来了。看见回生的第一眼,想也不想,长剑出鞘,毫不留情地向前刺去。   此举江泫是一点也没料到,立刻伸手去拦,稍微拦住了一点——剑尖被他推偏了一点,刺入了回生的肩膀,但没有完全刺穿。回生好不容易缓和过来的神情险些破功,痛得额角青筋凸起,但仍然涵养极好地压住怒意,道:“这是何意?”   宿淮双冷声道:“你的身体里是什么东西?!”   回生一愣,这才抬起了头。江泫也注意到了异常之处,稍一转头,便看见落在宿淮双眼眶之中、一双血红色的眼瞳,这才知晓,宿淮双的眼睛一定是看见了什么东西。   他还没有说话,对面的回生浑身忽然僵住了。   像是猝不及防遇见了最难以置信的事情,他的双唇颤抖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终竟然顶着剑锋向前走了两步,颤声道:“你……你是风氏的孩子?”   宿淮双的眉头微微一皱。剑尖已经彻底穿过了对方的身体,他迟疑着,慢慢将送生抽了出来,道:“我不是。”   可顶着这样一双眼睛,他的说辞并不可信。回生连身上一直渗血的伤口都来不及管,透过束目的白绫凝视了他许久,似乎想伸手搭一搭他的肩膀,又没敢伸手,半晌才道:“你的母亲,是不是叫风杳?”   江泫心中一顿,某个可能性浮现在了心中。而宿淮双听了这问,面上迟疑更重,双瞳紧紧地锁住回生的身形,缓缓点了一下头。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以后,回生原本强撑出来的平稳姿态尽数崩塌了。他的腰佝偻下来,强撑着身体,向前踉跄几步,面上神情似悲似喜,举起的手也在抖、肩膀也在抖,像是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揭下遮挡眼睛的白绫,抬首道:“好孩子。我……我找了你好久。那场火灾之后,我只找到了杳杳和宿肃,怎么也没找到你……”   他抬起头来,月光映亮一双湖绿的眼睛,底下落着星星点点的银星,结成独一无二的瞳印。   这双眼睛和风杳的眼睛极度相似,无论是颜色还是瞳印,简直都一模一样。然而奇妙的是,只要是见过风杳眼睛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回生,不,风迁的眼睛,是一对黯然失色的仿品。   而这对仿品一般、又饱经风霜的眼瞳之中,已然浸满泪水。 第114章 匣中日月3   在许久以前, 江泫便知道宿淮双有一位名叫风迁的舅舅。舅舅在风杳离家之后和风氏现任家主决裂,折断灵命牌离开风氏以后不知所踪。   在很小的时候,宿淮双也知道, 他有一位连面都没有见过的舅舅。舅舅是在自己母亲离家之后不久不见的,数十年来杳无音讯, 风定和风愔很有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在风氏那一干小辈里头, 不论有事没事,几乎每天都锲而不舍来找茬让他难看的, 只有风愔一个。其中除了瞧不起他外姓子的身份,更多还是因为这个原因, 每每见面都少不得要提一提, 母亲风杳抢了她爹爹。   风定往往是冷眼旁观的那一个, 每每风愔做得过火了, 他就会叫停,告诉她再这样下去家主会生气,如此又可得片刻喘息时间。   因此,宿淮双对着这个未曾谋面的舅舅感官一直颇为复杂。小时候觉得, 若他还在风氏里头,自己的日子一定会好过很多。起码他会稍微管着风愔一些,不会像风定那样纵容她;再者,舅舅那么喜欢自己的母亲, 对自己也一定不会差到哪去。   等到再长大一些, 便只将他当作陌生人了。因为不觉得能见面,甚至都已经抛到了脑后,现在骤然一见面前这人, 尘封的回忆忽然被撬开,宿淮双的神情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江泫忽然伸出手, 将宿淮双手中举着的剑压了下去,没有直视风迁的眼睛,道:“先把眼睛束起来吧。淮双不太喜欢这种眼睛。”   风迁微微一怔,立刻伸手从袖带之中抽出一条束带,有些费劲地缠到眼睛上去。他的手上有很多血,将束目的白绫染得红一片白一片,颇有些触目惊心。江泫想起他身上有伤,正想摸索身上的乾坤袋给他递一瓶药,目光落到他腰间的时候,却微微一凝。   方才那根树枝扎穿了他的腹部,所以现在腰腹间的青衣被染成暗红,一片狼藉之色。可下树不过这么一会儿,他的血竟然已经自己止住了。肩上的伤口也是,那团血渍已经没有了继续蔓延的迹象。   他将眼睛束好,视线透过目上的白绫,轻柔地落到宿淮双身上。如此打量了许久,江泫听见他轻声道:“长大了,长这么高了……”   与此相似的话,江泫也说过很多次。此时从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人口中听到,宿淮双的却抿紧了唇,微微偏过头去,显得有些冷淡。   江泫也料到宿淮双会是这种反应,上前两步,向风迁手中塞了一瓶丹药,简短地解释道:“疗伤。”   风迁握紧了掌心的瓷瓶,片刻后想起了什么,又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只爬满裂纹的木盒子。木盒子之前被江泫踩了一脚,此时已经差不多快碎掉了,被他这样一捡,直接在手心里裂成两半,露出里头两团虚弱的魂火。   宿淮双深红的眼瞳向下一瞥,立刻认出了这两团魂火的身份。   这是……风定和风愔。   因为离开了躯体太久,两人的元神变得有些虚弱,魂火的颜色也灰暗了不少。他们互相依偎着,安静地躺在久未谋面的父亲手中。   顿了顿,他道:“你是专程来找他们的?”   风迁道:“是。从玉川,一直到升阳城。”   宿淮双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许久以后,他道:“既然如此,我和……师尊就走了。”   风迁方才喘匀一口气,闻言道:“尊座止步!”   江泫的脚步应声而停。   风迁也知道,他若叫宿淮双,对方不一定会停下来听他说话,可若叫了江泫,很大概率会成功。这一路看来,淮双很听他师尊的话,师尊不走,他也一定不会走。   见江泫回头看他,风迁掌心虚虚拢着那两团魂火,躬身道:“在下想请尊座帮一个小忙。”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想留宿淮双下来说话。江泫将选择权抛给了自己的弟子,见少年在月下僵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几人这才一道回到屋子前头。江泫看了看垮了半边的土胚房、散得四处都是的茅草和石块,忽然明白过来这房子颇多修补痕迹的原因,也知道他为什么听见一点响动就要把房子收起来了。   若不收起来,迟早要被追杀他的人打得一点不剩。   风迁站在院子里头,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忧愁明日又要修房。看了看好像也没坐的地方,江泫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抬,便闻土石之声哗然起,片刻之后,这间小小的茅屋已经变回了原样。   “暂时的,”江泫道,“日后还需修补。”   风迁转过身来,对着江泫又是深深一拜,道:“多谢尊座。”   他纵使离开风氏许久,可到底也在风氏生活得更久,氏族严苛的礼教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头,对待江泫的态度十分尊敬。   屋内的尘灰被净尘术清扫一空,风迁重新寻了一盏灯出来点亮,三人又围着桌边坐下。江泫观他行动虽然微微滞涩,但又比方才蹲下去拾盒子时利落不少,想来是伤口正在慢慢愈合。   果然,坐下以后,风迁将江泫给他的那只瓷瓶妥善地收回袖中。见宿淮双神色有异,他温声解释道:“我已不用人的丹药了。”   宿淮双冷声道:“为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风迁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将袖口挽起来,让宿淮双摸一摸他的脉搏。面对少年有些愕然的神情,他微微笑道:“没有脉搏,是不是?”   接着,他又拿出一把小刀,沿着自己的手臂划了一道。有血流出来,但很快,这点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方才你问我身体里有什么。”风迁道,“有一只鬼魂。我和他定下契约,我帮他达成一些目标,他寄宿在我身体里头,让已死的我能继续行走人世,并且,帮我找人。”   宿淮双搭在膝上的拳头微微攥紧,道:“你……是……怎么死的?谁杀的你?”   风迁抬起眼帘,微微笑道:“那便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一样要交给你的东西。”   朦胧飘渺的灯火里头,风迁抬起手,将一直挂在胸口的那只木盒子取下来,交到了宿淮双手里。宿淮双完全猜不到他这样做的用意,紧紧攥着盒子,声音有些紧绷:“这是什么?”   风迁道:“打开看看吧。”   宿淮双有些犹豫。江泫坐在他的身边,在桌下伸手,用轻柔的力道拍了拍他的手背,少年这才垂下眼去,抬手旋开了木盒的锁。   “咔哒”一声,木盒开了。   宿淮双的视线落到盒中事物之上,整个人如同冷水浇背,一下子僵住了。原本进入房中以后,他的眼瞳已经转为平常的深黑,现在瞳仁紧缩,又隐隐有些泛红的征兆。   江泫心道不妙,然而等他也看清盒子里的东西时,原本平静的心中忽然泛起了波澜。   盒子里铺着好几层上好的绢布,绢布上头躺着的,乍一看像一对琉璃珠子,在灯火的映照之下粲然生辉。那是风杳的眼睛,瞳边是静谧柔和的湖绿色,蔓延到眼瞳末端时,又缓缓过渡成了新芽绿蔓一般的浅色,底下缀刻着银色的瞳印。   同这双眼睛相比,世上最华美、最纯粹的珠玉都黯然失色。   而这双眼睛,也是宿淮双曾经看了许久的。视线刚落到盒子里头,他便一下僵住了,回过神来以后,第一反应是立刻将盒子扣上,攥着木盒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连连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说出半句颠三倒四、断断续续的话:“这……为什么?你……”   风迁道:“这是杳杳的眼睛,我拿回来了。从赤后之底,渊谷的神殿。”   江泫忽然知道,风迁为什么会死了。   还在风氏的时候,外界对他的评价都能归结为两个字:平庸。天赋平庸、境界平庸、能力平庸、待人接物也平庸。灵气仿佛都被留到妹妹身上了,更小的时候,风迁甚至很木讷,亏得是风氏上一代的嫡长子,族中一路费心栽培,才稍稍有了些模样。   然而世上绝大多数修士去闯渊谷的神殿,都是有来无回的。更何况资质平平的风迁。   若非得了那一道机缘,他根本不可能带着妹妹的眼睛回来——他确实也死了,现在只是一具麻木的行尸,靠着要给妹妹报仇的执念一直撑到现在。   宿淮双猛地抬头,眼底爬上些许可怖的血丝,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是渊谷的人做的?母亲和父亲的身体去哪儿了?我小时候回去过阜南一次,村子已经变成废墟了,我谁都没找到……”   风迁道:“杳杳离家之后,我暗中找到了她和宿肃的住处,托人在一旁建了这座房子,时常回来悄悄看看。我不敢冒头……哈哈,宿肃从小就跟着我,长大之后带着我妹妹跑了,要是看见我,一定成天都睡不好觉。所以,我只敢远远看,连淮双的名字都不知道。”   “变故发生那一日我并不在阜南,回来以后没有找到你,将杳杳和宿肃葬在了别处。”   听见阜南这两个字,宿淮双倏地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靠在墙边的纸壳人眼熟了。   小时候的村子里头,确实有一位叶叔。他一人鳏居,不常出来,吃食生活全靠村民周济,时间过去太久,再加上那时年龄太小,印象十分稀薄,因此两次见面,宿淮双都没能将其认出来。   “后头找线索、查踪迹,花了许多年,确定了是渊谷所为。除此以外,我还得知了一件事——渊谷的人,在暗中猎杀天资优异的风氏族人。杳杳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巫族也因此遭难。他们的神……”   说到这里,风迁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后半句蓦地隐去了。   江泫冷不丁出声道:“巫族灭族,也是渊谷做的?”   风迁道:“是。”   房内默然片刻。   许久以后,江泫才道:“淮双知道夔听,但说无妨。”   然而,听了这句话,风迁却不如何高兴,紧抿的唇角看起来颇为沉痛。   “妖神夔听在找一双眼睛。可惜,我尚未查明祂寻找的原因。”他道,“我死得太早了。若还是人身,追查起来一定要快一些,死了以后,许多地方便都不能去了。”   然而这悔恨根本就不应存在。他独自一人,这些年能查到这么多隐于人后的秘辛,已经很让人敬佩了。叙述的时候字字温淡平和,在外游荡多年,蒸干了多少鲜血与眼泪,却只有他自己清楚。   宿淮双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攥紧木盒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舅……舅。”他有些艰难而生涩地念出那个从未说过的称谓,只觉得陌生无比。“我可以……”   风迁却道:“你不可以。”   “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头,一定吃了很多苦。我没能陪在你身边,是我的错。我不告诉你这些,你早晚也能自己查到。”   “然而我告诉你这些,仅仅是因为你有知情的权利、并非是为你指明仇恨的源头,要你日后背负着这种仇恨生活。   “淮双还很年轻,拜入这位尊座座下,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还有大好的未来。要向谁寻仇、怎样寻仇,交给舅舅就好,总有一天,我会将那人的头颅提过来见你的。”   “到时候拿来给你当球踢,好不好?”   灯光之下,江泫余光瞥见宿淮双的眼眶有些泛红。他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在同龄人还在朝着父母撒娇、在无忧无虑的环境里头刻苦修行的时候,宿淮双早已被过去死死缠绕、无法挣脱。是以,江泫总想对他再好一点、更好一点,想让他知晓平和的生活是存在的、能为其遮风避雨的港湾是存在的,只要他想,净玄峰永远都是他的家。   宿淮双垂下眼,又慢慢将那木盒打开一丝缝隙。凝视那一缕明净的光泽片刻后,他忽然道:“不好。”   风迁道:“淮双……”   宿淮双道:“不好。”   却是没有再说其余什么了,没有解释、也没有表明决心的誓言,泛着深红的双瞳底下,铺着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可怖杀意。   沉默良久,风迁的唇角牵起一个温和苍白的笑容。他没有再劝,视线都盛装在眼中,被蒙在血迹斑斑的束带之后。他转而向江泫道:“我想请尊座帮我一个忙。”   江泫道:“请讲。”   风迁递上来装着风定兄妹元神的木盒,方才在路上,他已经新换了一个,还重新下了几道温养灵魂的禁制。这些小小的木匣子,一个挂在胸前、一个揣在兜里,或许还有一些装在别的地方,都是他的执念,支撑他战胜死亡,时至今日仍然行走在世间。   风迁道:“帮我将他们带回去吧。”   江泫愣了一下,道:“你为何……”   然而,当他抬头看见风迁的神情,这个疑问便再也问不出口了。   他已经不能再回去了。   原本就是与父亲吵架决裂,离家的时候折断了灵命牌。风迁性子温吞,看上去不是会做出偏激举动的人,一定是痛恨家里这股刻板风气痛恨到了极致,才会这般决绝。   从古老氏族的嫡子变成两袖空空的行路人,少不得成为家中明里暗里的笑柄。离开家族也就算了,没过几年竟然无声无息地死在外头,变成了个不死不活的东西,更是天大的笑柄。   能在人身体里寄存、让人死而复生的,一定是厉鬼。   风氏的眼睛可辩万物,如同他再怎么痛恨也改变不了、只能用白绫遮住的那双眼睛一样,他体内藏的东西一定瞒不过风氏的人。   若是回到家里去,一定只有一条路:被族人、甚至是自己的父亲亲手清扫,随后找一块坟地,让他安息。   风迁还没报仇,他不能安息。   江泫抬手,将那只小小的木盒接过来。原本就是出来找他们的,一路颇多牵扯,算算时间,已经过了大半月了。寻常生魂离体这么久,状态一定很差,可这两团魂火除了虚弱一些,没有丝毫别的异样。   知晓他已经同意了,风迁向江泫垂首道谢。江泫知道,他一定很想和宿淮双说说话,于是自行起身,从茅屋离开,一个人晃荡到河边。   一边走,一边不合时宜地想:风迁此时的境遇,倒和他有几分相似。同样都是死而复生,同样都是和某种事物签订了契约,同样都不能再回家。   他摇了摇头,寻了处平坦地坐下。   坐下以后,江泫阖上双目,进了一趟自己的灵识海,打算问问系统之前的提醒怎么回事。时隔许久再进,江泫的灵识海不再像此前那样一片漆黑,更像是晨光熹微的清晨,只是少了些许朦胧的雾气。   脚底下仍然是一层浅浅的清澈水流,江泫踩着层层叠叠的涟漪,将灵识海逛了个遍。只是这次他没找到系统。   这让他的心微微提起,又锲而不舍地再找了一次,终于在踏出某一步的时候,注意到了脚底下的异样。   挪开长靴,他看见一个几乎和水流同色的模糊光团。系统藏在水里,几乎透明了,等他挪开脚,才道:“你是第一个敢踩我的人。”   江泫诚恳地道了歉,蹲下身问道:“风迁的眼睛有什么问题?你能看见他身体里是谁么?”   系统道:“不知道,看不见。我只隐隐察觉到他眼睛有端倪,不知道这就是风迁,于是让你小心。”   如此一说,倒是出于好心。   “那你现在是在?”   系统泡在水里道:“玩。”   又交谈了几句,系统仍然和从前一样十分没有交谈的兴致,江泫便从灵识海中出来了。谁知,刚一睁眼,蓦地看见面前的河水之中,泡着一个漆黑的影子。   此时月亮已经隐入云层,那道黑影潜在水流下头,在一片压抑的静默之中抬头注视他。此情此景的惊悚程度世间少有,胆大如江泫,头皮也微微一麻。   他完全没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条件反射便抬手用灵力将他揪出来扔上岸,得到一声滑稽的惨叫:“啊痛痛痛痛痛——手下留情啊,仙长!!”   这声音可太熟悉了,白天刚才听过。地上的黑影翻了个身,果然是之前在城外见到过的那个相士。   这人竟然泡在水里想方设法地游进来,这份毅力叫江泫惊诧之余,又不免有些语塞。   这城中的河底只有灭水鬼水煞的阵法,不拦鱼虾,也不拦活物。所以,他才能从河底悄悄进城。   江泫叹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淡淡道:“之前我便说了,我不信命。”   相士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用像模像样的坐姿坐在了他对面。此人浑身湿透了,又干又卷的长发被浸湿以后严严实实地贴在脸上,底下两只眼睛黑白分明、精光四射,表情也颇为热切,果真像个江湖骗子。   但为了一份机缘,他能拼命至此,倒也令人敬佩。   相士道:“非也,非也。这位仙长,我知道呢,你们修士有灵力,有各种阵法灵诀,能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所以一般都不信命,觉得命数是可以由自己改写的。”   “可修士也是人啊?这世间除了神仙,天地万物都在天道的管辖之下,每个人的命相,是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的,以后会发生什么都是天注定,改变不了。所以,命还是要信的。”   江泫道:“哦?依你所言,命数既不可改,我又有什么提前知道的必要?”   相士道:“你这又错了。你们修士不是坚信自己能改命吗?既然如此笃信,知晓自己的命相,日后防备着,万一有朝一日能从天道之下瞒天过海,就此成功改命了呢?”   “小道我啊,最钦佩的就是敢于逆天改命之人。”   简直是歪理邪说,为了达成目的张口胡来。江泫摇摇头,道:“你又如何能以凡人的眼睛,看透天道之上谱写的命数?”   相士嘿嘿笑道:“所谓‘术业有专攻’,咱们相士可不就是学这个的?”   江泫道:“那你便替我看看,我的命相究竟如何?”   相士大喜过望,立刻打开身后背得严严实实的包袱,开始从包袱之中取出自己从师门带出来的器具。大多奇形怪状,是江泫鲜少见到的事物,便也当作闲时打发时间,静坐着等他的结果。   “嗯——让小道看看——”相士闭着眼睛做冥思状,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啧啧称奇道:“这位仙长,你不要改别人的命呀。”   夜风之中,江泫原本坐得笔直的身姿微微僵住了。 第115章 匣中日月4   一怔过后, 江泫不动声色地道:“那依你看,我改了多少人的命?”   相士道:“两个吧。还是一个?改的都是大人物的命,这位仙长, 你可真敢做呀。”   能说得上是被他改过命的,归根究底也就一个江明衍。宿淮双并非他亲自捡回宗门, 而是由长尧下山带回, 严格意义上命运轨迹发生变化,并不能说是他的原因。   只是事情已然发生, 这位相士能看出这一点,让江泫有些刮目相看。   “是吗?”江泫淡声道, “那上天要对我降下什么惩罚?”   相士抓了抓头, 打哈哈道:   “我又不是天道, 上天要降什么惩罚, 我一个相士怎么知道呢。不过还是请听小道一言——”   他忽然顿住了,原本盘腿坐着,此时却忽然垂下头去,作冥思苦想状。一只手抵着额头, 另一只手摆在膝上,微微探出来了些,五指躬起,维持了好一会儿。江泫也看了好一会儿, 忽然明白过来这个手势的意思:   这是要钱呢!   江泫语塞极了, 不免生出了些许被敲诈之感。但横竖现下无事,又暂时不能回去,江泫于是慷慨解囊, 将一锭银元宝放进了他的手心。   那相士觉得手里沉甸甸的,睁眼一看, 登时两眼放光,狂喜不止,翻身而起十分麻利地给江泫哐哐磕了两个响头,道:“财神爷!不枉小道找了您这么久,果真是一位财神爷!!财神爷的赏赐够小道半年的花销啦!”   江泫心道:你找的不是机缘吗?   却听那相士喜气洋洋道:“恭喜财神爷,贺喜财神爷。您掷出的银元宝让小道我心悦诚服、好感突破天际!无偿为您解锁往后的一系列服务!无论事卜姻缘、卜命数、卜机缘,还是求财求子求长生……”   江泫是在听不下去,明智地打断他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热情推销被打断,相士颇为尴尬地轻咳一声,道:“小道想说的是,这位道长,你从今往后可要小心了啊。千万不能做什么坏事,原本你的命就已经很苦了,若是做了什么坏事,再遭天谴,那可就惨得不能看了。”   被人当面说命苦、惨得不能看,大概也只有江泫能面色如常地反问:“我命苦?”   相士啧啧称奇道:“苦啊。不能说很苦,只能说是十分苦。”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根小树枝,将面前草地上的草扒拉干净,神速擦出一片空地,边写边画道:“你看啊。你小时候有病,差点就没活下来是不是?既然逆天改命活下来了,就要受苦。这是其一。”   “你的父母也横死家中了,是不是?这是其二。”   “再者呢,你的师尊,也死了,还死得很惨,对不对?这是其三。”   “以后的事情,那简直更不用说了。仙长,你是天生孤苦相啊,克人。在你边上的人,迟早都是要被你的命相克死的。”相士嘀嘀咕咕道,“不仅他们死,你也得死。怎么会这样呢?小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个样的命相啊。比你更惨的倒也不是没有,每天都倒霉的、一辈子注定穷到死的,起码人家亲人在,日后娶得着老婆啊。哎……   说着说着,他猛地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将手心里头攥得紧紧的银元宝递了回去,道:“不收了,不收了,这钱小道不能收。仙长,你还是拿回去——啊!!!”   话音未落,那相士竟然被直接掀翻了出去,“咕咚”一声砸进河里。银元宝骨碌骨碌的,也一起滚下去了。   江泫转过头,见夜色之中宿淮双和风迁正一前一后地走过来。宿淮双手中灵光逸散,面上神色冰冷,对河中艰难冒头的相士道:“你在对我师尊说什么东西?!”   他的脸色极不好,眼中也隐隐泛红,穿着一身黑一下从旁边冒出来,比鬼还像鬼。相士被吓破了胆,一个劲向江泫那边划,边划边惨叫道:“仙长救命啊!!!”   宿淮双根本就不想让他碰到江泫,抬手将他丢去了河对岸,看神情是真的生气了,语气像是淬着寒光的剑锋。   “滚回去。”他道,“再让我看见你出现,结果可就没那么好了。”   相士听完,忙不迭划水走了。走了这么一趟,唯一也是最大的好出就是抓到了破镜的机缘,可此时泡在冷水里头,银元宝还丢了,心中又悲又喜,呜呜哭着飘走了。   江泫正想说话,便见宿淮双走到他身边,单膝及地俯下身,面色沉沉地拽下草叶,一点一点将那相士画出来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江泫道:“诓言妄语,不必放在心上……”   宿淮双低声道:“我不爱听这些。”   顿了顿,江泫立刻道:“他的确不该说。”   风迁一直站在旁边,闻言轻轻弯了弯唇角。   “尊座。”他向前几步,伸出双手将装着风定风愔元神的木匣递过来,道:“还请尊座替我将他们带回去。匣子里我还放了一些别的东西……等他们醒来,便能看见了。”   江泫站起来,轻轻拂开衣摆上沾着的草叶,将木匣接了过来。却见风迁犹豫片刻,道:“可否让我带淮双回一趟阜南?去看看他的父亲和母亲。”   江泫道:“自然可以。什么时候走?”   风迁道:“现在便……”   宿淮双道:“天亮了再走。”   青衣人微微一愣,从善如流地改了时间,道:“我先回去修修屋子。”   折腾了大半夜,离天亮其实已经不远了。宿淮双现在要留下,想必是有话要说。   果然,风迁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后,宿淮双开口了。只是说的话和江泫以为他会说的大相径庭,第一句便是:“那是个江湖骗子,师尊不要信他。从他嘴里头说出来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更不要往心里去。”   江泫莞尔,道:“好。”   宿淮双又忧心忡忡地道:“以后出门在外,不要随便给人看你的命相。有谁说什么机不机缘的,也不要信,更不要让他们坐下来给你卜命,最好连话都不要和他们说。还有,”他顿了顿,“也不要给他们钱。”   江泫有点哭笑不得。   淮双这是把他当什么了?出门在外容易被花言巧语骗的老人家吗?   他颔首应挨个道:“好。不信,不说话,也不给他们报酬。”   宿淮双蹙着眉头,认真地纠正道:“不是报酬。只是些江湖骗子,张口胡言骗的钱,不能称作报酬。”   江泫是真的有点无奈了,点点头道:“好,不是报酬。”   “也不是什么孤苦命相。”   “好,不是……”   意识到宿淮双说的什么后,江泫忽然怔住了。半晌,他开玩笑似的道:“若我真如他所说,克人命格,谁在我身边待久了都会死,你当作何?”   天边隐隐亮起一点白。宿淮双背对着东边,身形被描上一层熹微的晨光,面容有些模糊不清,独留一双寒星似的眼瞳,在晨时的寒风里头渗出一点叫人无所适从的专注与柔和。   他道:“不作何。原本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死也不改。”   如同被一只手拢住一般,江泫的心跳突兀地漏了一拍。好一会儿,他忽然觉得耳根有点烫。反应过来以前,他发现自己已经移开了视线,并且庆幸现在的天还不算太亮。   余光瞥到那边的茅屋又被风迁装进匣子里,江泫定了定神,故作镇定地叮嘱道:“一路小心。祭拜完父母,就立刻回净玄峰,不要在外乱跑。”   宿淮双点点头,承诺道:“我会小心。很快就回来。”   于是,在天光乍亮、万物复苏之时,宿淮双同风迁一道离开了升阳城,向阜南而去。继续留在升阳城也没什么事做,江泫便也打算重新向玉川走。   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走得稍稍慢些,正巧碰上了早市开摊的时候,人群颇密,吵闹得紧,便打算快些离开。快要走到街尾时,迎面飘来两道清亮纯粹的白影,正是走在一起的江时砚和江子琢。   江时砚显然是被迫来的,一边走,一边苦大仇深地劝道:“子琢啊,我们真的该回去了。其他人都已经回去了,我们再在外头逗留,回去以后是要吃罚的。”   江子琢双目坚定道:“吃就吃!吃多少都无所谓!”   江时砚扶额道:“我就不该告诉你的……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   江泫心道:告诉什么?   江子琢听了这句,怒目而视道:“你本来就应该告诉我!你居然瞒了我那么久!”   江时砚道:“我那只是猜测,单纯的猜测。”   江泫又想:什么猜测?   三人擦肩而过,而后,江时砚猛地回过头来,道:“伏宵君!”   此言一出,人群之中的修士霎时默了一默。随后便是原地爆发的狂喜惊呼声,人群莫名其妙以更快的速度涌动起来,有人莫名道:“什么伏宵君?”   更有人喜不自胜:“伏宵君来升阳城了?”   “伏宵君在哪儿呢?!刚刚是哪个在叫伏宵君?!”   “伏宵菌是什么菌啊?!诶诶——你们在挤什么——”   江泫头大无比,一手抓了一个,化作一阵雪气,从摩肩接踵的升阳城街上逃走了。 第116章 匣中日月5   一棵树下, 三人相对。一人满面红光,一人掩面不语,一人木然静坐。   木然静坐的是被江子琢如海浪一般的溢美之词冲刷得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江泫, 掩面不语的是觉得太过丢脸甚至都没眼再看的江时砚。看是没法看,但阻止却是可以的。   于是, 他腾出一只手把江子琢向后拉了拉, 道:“子琢,你别说话了!”   江子琢道:“这是我偶像啊!”   江时砚道:“那你也别说话了!”   言罢忍无可忍似的, 猛地向他后背拍下一张定身符。这张定身符下去以后,江子琢动弹不得, 一下便老实了。   忍受了这么久的聒噪之语, 江泫顿时觉得耳中一清, 忍住叹气的冲动, 道:“你们找我作甚?”   江时砚心道:对,就是这种语气。此前听阿泫说话总觉得十分熟悉,换了一张脸,果然一切都对了!   心中这么想了, 面上却还是毕恭毕敬,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盘,道:“这是江氏用于通讯的玉盘。子琢说……咳……说想把这个给您……”   江泫的视线微微一垂,落在那玉盘之上。说是玉盘, 其实是用一种灵石特制的, 和上清宗弟子的玉令有些相似,只是功能要更简洁些,作通讯寻人之用。盘上灵光隐现, 浮着两枚江氏独有的字符,代表这玉盘能联系到的, 有两个人。   既然玉盘出自江子琢之手,其中一个是谁不言而喻。那另一个……   江时砚藏在乌发之下的耳根慢慢变红了,头也微微垂下去了一些,道:“伏宵君请放心,我和子琢不会打扰的。只是想您将这枚玉盘收下,日后……”   他想说日后若有什么他们能帮上忙的,尽管直说。然而,斟酌片刻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一旁的江子琢似乎是觉得他十分笨嘴拙舌,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恨不得现在就张口说话。江时砚怕他把背后的定身符冲破了、又冲着江泫表达能说满一刻钟的赞美与仰慕,忙不迭又拍了一张上去。   这下江子琢是彻底安静了,不仅安静,眼神也隐隐有些呆滞。   江泫看了一眼,将玉盘接了过来,淡淡道:“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以此物联系。此前的栖鸣湖水,多谢。”   江时砚有些受宠若惊,道:“不、不用谢!伏宵君的眼睛已经没有大碍了吗?”   江泫道:“已尽数痊愈了。”他看了一眼江子琢,灵识一动,贴在他背上的符纸便被揭开了。少年猛地喘出一口气,又听江泫道:“言多必失。出口之前需细细斟酌。”   像方才那般的虎狼之词日后还是不要再说为好!!   江子琢果真听话,面露赧然之色,将头垂了下去。   他们过来原本就只是为了送一枚玉盘,现在既然送到了,也该回去了。但到临行前,江泫顿了顿,还是出声问道:“江氏,现下如何?”   他是个外人,这本不该是他问的东西。只是若此刻不问,日后便再难抓到机会了;再者他一直记得,江明衍现下在江氏步步高升,不知暗中又会做什么手脚。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平时虽不曾表现出来,却总猝不及防在闲暇时想起。   江时砚闻言愣了一下,不知为何,竟老老实实地答了:“江氏很好。族中事务一般都由家主和江明衍处理……就是九门会武时,带江氏弟子来参赛的那位司教。不知伏宵君还记不记得?”   怎会不记得?他就算到死都记得江明衍那张脸。   面上却不置可否,面无波澜地将这个话题掠过了,道:“我记得,江氏族人并不能随意出栖鸣泽。距离九门会武过去不久,怎会又出现在洛岭?”   江子琢抢道:“江明衍让我们来的。说是资质尚可,出世历练,若成功,回家以后,就能获赐本命剑了。”   “正是。不过我已有本命剑了,是历练的带队弟子。”江时砚道,“这次历练能过关,要多谢伏宵君和淮双。我们在那林中徘徊许久,一直被引向与鬼城相反的地方……若非伏宵君和淮双出现,我们可能会就这么被引走了。”   他的面色有些惭愧,似乎觉得被如此轻易地蒙骗,是自己学艺不精。   然而江泫心中有数,明白海陵之中有巫神力,若崔悢奉了谁的命令要将他们赶走,他们是一定找不到的。有人想引他们进险地,有人却千方百计地让他们远离。   思及此,江泫一时有些沉默。   他知道,乌序一定不会再回净玄峰了。、   江子琢却嘟囔道:“我看江明衍分明是故意的。故意让你带我们来这儿,好让我们都有去无回……”   江时砚吓了一跳,低声呵道:“子琢!谁教你这么说话?”   他年纪稍长,人又稳重,在江氏一干小辈里头很有话语权。江子琢被他斥了一句,立刻抿紧唇不说话了,江泫却心中一跳,道:“依你们之见,江明衍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时砚听了这个问题,居然不说话了。江子琢瞅了瞅他的脸色,十分勇敢地开口碎碎念道:“道貌岸然,伪君子。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但是我很讨厌他。诸如出世这个问题,寻常族人一生都出去不了几次,往往是赐剑前那一次后就再没有机会了。他却常常自己出去,家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前我也觉得他挺好的,后头发现是人前笑人后狠的黑心肝。”   他抱怨得十分起劲,列举了一大堆江明衍如何如何讨厌的例子之后,说到了最关键的一句:“他很不喜欢时砚,因为家里的……一些问题。”   他说得模糊,江泫却一下子明白过来语句背后的意思。无他,他也是亲身经历过的。   在不晓事的世人眼中,江氏一直是高高浮在云端、怀有济世仁心的九门之首。仙府坐落于神赐的福地栖鸣泽,隐世千年不接凡尘,族人个个高风亮节、襟怀坦荡。   然而只有江氏自己人知道,早在许多年前,江氏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栖鸣泽之所以能悬于九天之上、让人寻之不得,正是依靠濯神的神力。   濯神陨落之后,祂的神力遍布栖鸣泽。而祂陨落的地方、也就是江氏守神人一族的禁地,是留存神力最多的地方。为保持神力不散,继续使栖鸣泽悬于天际千万年不损,每十年都要耗费巨量的灵力滋养。   因为栖鸣泽中有几条巨大的灵脉,在早些年间,要输送给禁地的灵力还十分充裕,能暂且维持住江氏的盛景。然而世上没有永不衰竭的事物,几千年后,九洲的灵气慢慢变得稀薄起来。   灵气稀薄了,灵脉也会缩水受损。栖鸣泽虽然在天上,到底也是九洲的一部分,同样逃不过这个定律。   灵脉缺损了,便没有那么多供给给禁地的灵力了。濯神的神力虽尚存于世,可也会随时间慢慢变得稀薄,没有族人奉上灵力温养,等待神力变弱,不足以支撑之后,栖鸣泽便会从天上掉下来,重新落入凡尘之中。   这是江氏万万不能允许的。因此,江泫前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怎么弄来这么多灵力发愁。   真要说起来,弄来这些灵力,方法其实有很多。比如窃走其余世家的灵脉化为已用,再比如掳走天下有大气运者向天道献祭等等,随便哪样方法,弄来的灵力都够江氏用个几百年了。   但是江氏万万不能、也绝对不会做这些事情。获得灵力的途径必须是绝对正当的,不然对不起自己的祖神,也对不起自己的良知。可若要手段正大光明,禁地的灵力需求便像是填不满的无底洞,维持繁盛的表象难如登天。   在这种情况之下,江氏内部分为了两派。   第一派主张入世,也就是说,放弃继续用灵力温养祖神的灵力,让栖鸣泽落入凡尘中去,脱去光鲜亮丽的假象,回归最原本的面貌,在九洲的大地上同其他世家一样繁衍生息。   这赞成这一派的,大多是近几代的年轻人、和当时的家主江泫自己。   第二派则表示坚决反对,是江氏的族老、和绝大多数的长辈。   江泫犹记得,曾经一次争执之中,德高望重的族老第一次对他红了脸,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栖鸣泽绝不能落地,江氏绝不能落地!你是家主,江家族史倒背如流烂熟于心,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可还记得,祖神曾经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花费了多少力气,才让栖鸣泽升到这天穹之上?!她又为什么要将栖鸣泽升上来?!   “你可知那九洲人心,如何险恶?!栖鸣泽是现下这九洲之内唯一一片净土,你想让它落地,那我且问你:如何落地?落于何地?要同哪一家的司常借地?如何能让栖鸣泽不受损伤地落地?借住他人屋檐之下,此后处处低人一等,你又将江氏的荣光、骄傲与自尊置于何地?你难道要挑起战火,新辟一州不成?”   当时江泫被骂得哑口无言。   族老年高德勋,骂他的每一句都骂得无比正确、质问他的每一个点都正中眉心。   要让栖鸣泽落地,远远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其中要考虑的问题多如牛毛,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可估量。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不是江氏想不想重新入世的问题了——而是江氏避世太久,世上早已没有了它的容身之地。   若要重新出世,如受割肉腕骨之刑。可若不出世,同样日日忧心。   进退两难。   江泫还记得,当时江时砚就是坚定的入世派,这一世想必也是如此。江明衍前世不站派别,主打一个“江泫怎么想他就怎么想”,这一世既然和江时砚颇多龃龉,想必并不赞成入世了。   一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江泫就觉得头无比地疼。前世做了家主以后天天都这么头疼,不曾想现在不做了,还是这么头疼。   多想无益,他揉了揉眉心,道:“不必管别人怎么想,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便是。这便回家里去吧。”   二江点点头,站起身来。江时砚道:“伏宵君要回苍梧山了吗?可否问一句,淮双为何不在您身边?”   江泫道:“正是。他有事离开。”   见他无意多言,江时砚便拉着江子琢行了一礼,唤来江氏的拨云鸢,一道走了。江泫把玉盘收进袖袋里头,摸到那只四四方方的匣子,察觉到上头的禁制维持不了多久,神速向苍梧山奔去。 第117章 平地惊雷1   等到江泫回宗, 完好无损地将风定风愔二人的元神放回躯体,又是两三日之后的事情了。待到风氏兄妹转醒,江泫让岑玉危将浑浑噩噩的二人送回家去, 此事总算告一段落,回归原本的日常。   宿淮双不在的这段日子里, 天陵时常来净玄峰上看他。   走了一个宿淮双、一个岑玉危、一个乌序, 孟林又整日混迹于别峰,净玄峰上一时间冷清许多。天陵在峰上边走边看, 点评道:“这和你没回来之前有没什么区别。”   江泫略略回想了一下,第一次看见净玄峰时的样子。枯冷、萧索, 唯一有亮色的梅花也死气沉沉, 远远看上一眼都要将人冻僵了。   但现在的净玄峰很有人气, 起码江泫待在峰上的时候, 感觉没那么冷了。   他道:“还是有区别的。”   天陵摇了摇头。他在一株梅树下驻足片刻,忽然道:“能带我去遏月府看看吗?”   江泫颔首道:“自然。”   他挥开山顶的禁制,带着天陵一路沿着崎岖不平的石阶走上去。跟在他身后的人有些一反常态的沉默,边走边盯着脚下石阶出神。   江泫看了他一眼, 不动声色地挑起话题,道:“怎么忽然想上遏月府?”   天陵微微一笑道:“只是太久没上去,有点怀念。另外,也想看看这么多年了, 里头变样子了没有。”   江泫道:“变倒是没变, 一直都是这样。”   他停在遏月府前,推开了厚重的木门,身后, 府外的禁制应声合拢。   遏月府是前身伏宵在净玄峰顶开辟出来的清修之地。虽称为府,但更像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 不曾费心装潢过,入目之感唯有质朴。非要说起来,唯一的亮色大约是墙边生着的兰草,虽常年浸雪,但有灵力养护,还算是赏心悦目。   一路上,天陵都有些走神。等他的目光落到小院里头,才注意到一件事情——遏月府已经没在下雪了。   这让他呆站在门口,许久都没回过神来。江泫已经走出去一段了,见他呆愣在门口,又折返回来,道:“怎么了?不是说想进来看看?”   “遏……”天陵轻轻吸了一口气,竭力将不再平稳的心绪压下去,道:“遏月府的雪,什么时候停的?”   见他回神,江泫将手拢在袖中,重新转身向院内走。一边走,一边温声道:“淮双畏寒。我时常带他上来,遏月府太寒冷,便停了雪。怎么了吗?”   天陵三两步追了上来,道:“没什么。我只是心中高兴。”   他的身量与江泫相差无几,只略高一两小寸。因常年身居高位,仪态、气度都无可挑剔,放在凡尘之中,便是见一眼,都能叫凡人魂牵梦萦。   长相毫无疑问是好看的,只是眉宇偏细、眼眸狭长、眼尾上挑,加之常年神色冷傲,看上去有些许难以相处的刻薄。不过,这一面江泫是从前不曾见到过的。天陵从不对他冷言冷语,看他时眉眼也总是微微垂着,眼神颇多关怀爱护。   此时也一样,说高兴,瞳中神色看起来就是很高兴。一边走,一边侧头看他,发冠上的两条银穗垂在肩侧,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十分好看。   江泫轻轻牵了牵唇角,道:“高兴什么?”   天陵却没有解释。两人简单地逛了逛院子,随后在灵泉边上坐下。   原本江泫看他脸色发白,以为是冻着了,准备邀他去亭子里头喝口热茶、小坐片刻,天陵却道他其实不爱喝茶,只好作罢。虽然江泫也不知道灵泉边上有什么好坐的,但天陵要坐,他自然奉陪。   这汪灵泉,经年不冻,泉水却冰冷刺骨。就算外面不那么冷了,泉水的温度也依然不变。   泉边用水石围了一圈,两人坐在稍高一些的地方,静静眺望泛着微波的水面。看了一会儿,天陵忽然道:“其实师兄小时候也不爱喝茶。”   江泫道:“是吗?”   伏宵爱不爱喝茶,他自然不知道。只是从许多细枝末节的地方了解到前身的为人,不由让江泫时常思索: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会为了破夔听锁直面雷劫、命陨魂消,想必胆识过人。面色过于冷肃、不善言辞,看着像是冷面阎罗,这一点江泫自认要比他好得多。然而观天陵重月对他的态度,十分友好,想必也颇为友爱同门。   这些都是模糊的印象,像“伏宵小时候不爱喝茶”这样具体的细节,江泫是从来不曾听到过的。因此,不免心中好奇。   天陵弯弯唇角,道:“喜欢喝茶的是师尊。我是单纯不爱饮水,师兄你偏好山下的甜茶。师姐说甜茶喝多了不好,每次都将你买回来的甜茶换成热茶水,苦得你好几天都不和师姐说话。”   会这样闹脾气,应当是相当小的时候了。江泫道:“那为何伏……我后来又不抵触了?”   天陵望着他,嘴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这时,江泫才忽然发现,他的眼底沉沉,藏有几抹痛色。   他今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江泫想。   果然,片刻后,天陵移开视线,轻轻地问道:“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江泫道:“但说无妨。”   天陵道:“师兄失忆了,记不得我了。那我对师兄来说,与陌生人无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其中还有一层不能明说的缘由。毕竟自己不能告诉他,你的师兄已经换人了。只好沉默不语。   江泫本来以为,天陵会问诸如“我们真的还是师兄弟吗”一类的回答,却不曾想,天陵说的却是:“从陌生人开始,又重新认识了一遍,师兄还喜欢天陵吗?”   江泫愣了一下,道:“自然喜欢。”   这话倒并不是违心之言。在早些时候,偌大的上清宗内能让江泫感受到些许实感与归属感的,就只有天陵和江泫了。不是同门,却胜似真正的同门。而且,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忽然想起来,这次回宗,没有给天陵带东西。   虽然看上去天陵自己也忘了,但江泫还是觉得有些愧疚,打算着什么时候再下山一趟带点什么,同乾天盘一道交还给他。   天陵听了他的回答,紧绷的眉宇松开些许,玩笑似地道:“其实我更希望师兄以后想起我,都是现在这个样子。以前不讨喜的顽劣过往,便不必再想起来了。”   仿佛他小时候真有什么黑历史抓在伏宵手里似的。江泫正想说话,又见天陵收敛笑意,正色道:“师兄于我有恩。虽然你已经记不得了,但我仍然应该报答。”   江泫有些莫名,道:“什么?”   天陵道:“带着宿淮双离宗吧。有多远走多远,以后都不要回来了。”   灵泉边蔓延开一片僵滞的沉默。   江泫凝眉,愕然道:“何出此言?”   天陵道:“师兄不要多问了。再在上清宗待下去,宿淮双会死。你们对互相的心意,我都清楚。说真的,最开始知道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想杀了他。”他咬牙切齿地道,“但是既然你与他一样,我便也没什么办法了。我能做的,唯有提醒。”   江泫第一次觉得头脑发懵,抓住他问道:“什么心意?什么一样?你为什么想杀了他?宗内有谁想害他?”   问到最后,他的重心完全偏到后面去了,一心只想知道天陵让他带人离宗是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疑点只有山下的夔听。可有五锁镇压,现阶段它能翻出什么风浪?   天陵道:“真的,不要再问了。宿淮双是不是还没回来?师兄去找他吧。净玄峰的事务,我会请末阳帮忙打点的。”   话说得如此含糊不清,江泫当然不可能走。他还待再问,天陵却已然起身,匆匆同他告别,就此离开了遏月府。在萧瑟冷风之中,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江泫在原地怔坐片刻,立刻起身追了出去,只是长阶之上见不到天陵的身影,这么短短一会不知已经走到哪去了。走到浮梅殿,却见孟林急急忙忙地迎过来,道:“师尊!师尊!”   江泫道:“说。”   孟林道:“方才碰见天陵君,说您又要走。您怎么又要走啦?这不才回来没多久吗?”   江泫安抚道:“我不走。一边玩去吧。”   孟林“哦哦”两声,点头走开了。江泫这便要去找天陵,谁知到了时隐峰问了一句,没有一个知晓天陵回没回来的,江泫只好从头细细找过。让他感觉有些不妙的是,时隐峰上没找到人。   这便不太好了。   他又去其余四峰问了一遍,都没看见。到浮云峰的时候,重月追了出来,急道:“他临走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江泫简略转述了一遍。重月眉尖紧蹙,显然也不明白他此言何意。两人火速向撷云殿赶,走到一半,重月忽然道:“温璟呢?你方才去时隐峰,看见温璟了吗?”   正是天陵的那位亲传弟子。   江泫的脚步倏地一顿,立刻飞身折返。方才他走得太急,没注意温璟在不在浮云峰,此时忽然想起此人,到了时隐峰后发动弟子寻了一圈,没有找到人。然而,这次江泫在时隐峰书阁之中发现了一间暗阁。   暗阁藏得很好,阁外全是禁制,比起遏月府外的禁制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遏月府外的禁制是为了防止有弟子误闯,江泫本人并不掩饰它的存在,这间暗阁却不太一样,仿佛拼了命地在藏什么东西似的,禁制打下一层又一层,若非偶然,江泫决不可能看见。   书阁外头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弟子,都面色惶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年长一些的弟子对重月拜了一拜,小心翼翼道:“重月君……师尊怎么了吗?还有温璟……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第118章 平地惊雷2   重月的神色惊疑不定, 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间暗阁,心中泛起惊涛骇浪。听见时隐峰弟子惶恐的询问,她将神色敛好, 走到书阁外头,温声安抚道:“没什么事。都回去温书吧, 记得去膳堂吃饭。”   见她神色如常, 阁外的弟子总算镇定了些,俯首一礼后听话地从书阁前离开了。   而书阁之内, 江泫面对层层禁制,眉峰紧皱。这些禁制不是那么好解开的, 他不知道密令, 若想要直接破除, 需得用武器将其劈开。且从察觉到这间暗阁的存在开始, 他心中不祥之感便愈演愈烈,已经到了让他心惊肉跳的地步。   暗阁后头一定有什么东西。   多想无益,江泫打算直接进去看看。他当机立断转身,险些与迎面回来的重月撞上。重月拉住他, 愕然道:“你去哪里?”   江泫道:“去找一把剑,把这层禁制劈开。”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说出这句话之后,重月的神色似乎黯淡了些许。她的右手死死地抓着江泫的手臂, 片刻后又徒然地放开了, 从江泫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发间几枚素净的银花,孤零零地缀在乌墨一样的发间。   “……不用找剑了。”她低声道, “我知道口令。”   这下感到惊愕的便是江泫。但他来不及多问,立刻跟重月一起走到阵前, 见她抬起手,轻轻将手掌放在禁制之上。原本固若金汤的结界漾起柔和的波澜,金光渐起,禁制如烟消散。   暗阁藏在一副画卷后头。   卷上画的是霜心兰。笔触细腻、墨色清淡,花瓣由内至外纯白转蓝,愈到外沿,蓝得愈纯粹、愈一尘不染。几支浮在宣纸上,栩栩如生。   江泫忽然想起来,在自己的寝居里头,也有一幅相似的画卷。只是他房间里的那幅,画的不是霜心兰,而是君子兰。   他屏声静气,伸出手挑开画卷。不知为何,他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画卷后是一处机关,江泫抬手旋了,墙壁便忽然发出一阵挪移的闷响。暗门在他们面前打开,江泫眼尖地看见里头一点柔和的白光,登时感觉头晕目眩。   他已经猜到里头是什么东西了。   但是,他宁愿自己是猜错了,里头绝不是他想的那样。   重月的脸色比他更差,站在暗阁外头,嘴唇已经开始发抖。她似乎尝试着想迈开步子,却怎么也走不出一步,好不容易抬起脚了,竟然维持不住平衡一半地跌跪下去。江泫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发觉不单是嘴唇,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宵宵,宵宵……”她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道:“你听师姐的,你先出去。”   江泫道:“我不……”   忽然,重月发了狂似的,猛地将他往外头推了一把,道:“师姐叫你出去!!你听我话好不好!”   江泫被她推了一下,脚步一歪,肩膀磕上了一旁的书架。重月是医修,力气其实不大,然而江泫原本就是懵的,这一下磕得扎扎实实,重月见了,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几步走过来,掌心覆着灵力,轻轻揉江泫肩膀。一边揉,一边声音颤抖地道歉:“对不起,师姐不该推你的。疼不疼?师姐不该推你的……”   江泫垂眼看她。肩头传来温热之感,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茫然。   他们……都没认出来他其实不是伏宵吗?   无论是谁,只要见到他,都毫不怀疑。长尧会特地来探望他,重月天陵也好、其余峰主也好,没有一个怀疑他的。岑玉危见到他第一眼就眼眶泛红,孟林也愣愣地叫师尊。   在这里生活得久了,他几乎都有了一种自己真的就是伏宵的错觉。然而之前都能清楚地明白那是错觉,现在是真真正正地开始怀疑:自己真的不是伏宵吗?   思来想去,没什么结果。他不是伏宵,也不是那个江泫。他是一缕无处可去、顶着别人的壳子度日的游魂。就算在淮双眼里,他也一定只是那位坐在高处的伏宵君,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若他有一日不做伏宵君了,现今拥有的一切便都不会再拥有了。   他怔怔地抓住重月的手,声音很小地道:“我都知道。”   重月僵住了。   江泫接着道:“夔听,夔听锁。我都知道。早就知道了。我还知道,我……”不知为何,此时再用伏宵的身份说话时,他忽然感觉非常羞愧,像是抢了别人的什么东西,声线滞涩无比。“……我曾经也是夔听锁。我是为了破锁,飞升失败,才死的。所以……所以你们都瞒着我……”   面前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伸出手抓紧他的衣襟,深深地埋下头去。   江泫知道,她一定是哭了。然而,没过一会儿,她便抬手飞快地抹了抹脸,松开江泫的衣服,退后两步。再抬起头来以后,她的神色才算彻底冷静下来了,深吸一口气,无比坚决地道:“虽然瞒着你,但也料到瞒不了你多久。你知道这件事,也要知道另一件事:我不会让你再成锁,也不会让天陵死。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我也永远是你的师姐,一辈子都要保护好你们。从前那样的事情,我不会让它再发生。”   她抬手,在书阁外头下了一层禁制,防止有弟子误入。紧接着,她重新将视线转向透着蓝色荧光的密室,抬脚走了进去,江泫紧随其后。   两人穿过漆黑的甬道,真正踏进了天陵设下的暗阁之内,第一眼便看见了躺在暗阁中的温璟。   重月抢上前去将青年扶起来,温璟阖目垂头,没有清醒的征兆。她向人体内拍入几道灵力,探查一番后,脸色白了一白,抬头望向前方的墙面。   暗阁内部很简陋。里头装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需要费心装潢,只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密室,正对门的那面墙上画着密密麻麻的血符文。符文的最上层,压着一层光泽柔和的阵法,中心悬着一枚魂石,还没有重月发间的银花大。江泫站在墙下抬头仰望,能看见满墙窒息恐怖的血红色、以及庞大阵法之上流转的灵光,小小的魂石居于正中,维持着阵法的平稳运转。   方才在外头看见的蓝光,正是这枚魂石发出来的。   柔和、纯净,底部缠绕着些许黑烟,正在缓慢地消散。等到缠绕在魂石上的、夔听的怨念尽数消散,这枚魂石便能复旧如新。   只是,里头盛装的不再是天陵的元神了。新的夔听锁此时就躺在这间密室里头,等待转换的过程结束。   江泫睁大眼睛,怔怔地站在原地,视野中挤满冰冷的蓝色。   他猜对了。   锁也是有极限的。夔听的怨念和煞气是污染,日复一日、一刻不停地污染每一位锁的元神。等到元神彻底变得漆黑,锁便要发狂、变成受夔听驱使的毫无思考能力的邪煞,抑或是元神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只能在大限将至之前,换上新的锁。   新锁刚换,魂石的颜色洁净无比。   只是,江泫透过它,仿佛隐隐看见了上一枚被染得漆黑、无可转圜的魂石。   他喃喃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话未完,他又忽然醒悟了。   伏宵走了,他的压力必然会分到其余人身上。所以上清宗的尊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闭关,稳定心绪、稳定状态,尽可能地驱散妖神带来的污染。或许天陵原本的状态便不太好,伏宵的死亡加速了这一过程。   江泫惶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中突兀地浮起一个想法:幸好伏宵已经死了。幸好他不知道这些。   他慢慢蹲下身去,给重月搭了一把手,将温璟扶好。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稳重孩子,紧闭的眼下犹带泪痕,双手紧紧揽在身前,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江泫的视线移到他手心,探出手去,费了些力气将他的手指掰开,取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头的字小小的,在昏暗的密室之中看不真切,江泫将它展开,仔细辨认,认出这是天陵的字迹。   纸条上写道:“阿璟,不要害怕。师尊这便要走了,往后的日子,你恐怕就不能再下山了。你是最让我自豪的弟子,比我要更有勇气,更沉稳,前途光明,未来可期。但是,师尊要对你说一句抱歉。”   “抱歉,阿璟。该如何做,师尊很早以前就教过你了,如果不习惯、感觉很难受,记得去找重月君。以后,你……”   字迹断在这里。   纸条太小了,再加上是匆匆写就,已经塞不下那么多字了。   但这无疑表示,天陵已经离开上清宗了。上午他来找自己的时候,明明看上去精神颇佳,只是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脸色也不太好。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会儿离开上清宗,是要在哪儿自我了断呢?   江泫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手掌止不住地颤抖,痛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注意到。他沉默地将纸条压平、叠好,重新放回温璟的手心里,重月猛地抓住他的手,道:“我看着温璟,宵宵,你去找宗主!”   江泫出了书阁,直接用瞬行术到撷云殿外,在守殿弟子愕然的目光与急切的劝阻之中,直接推门进去了。   后头有弟子遥遥叫道:“伏宵君,不可贸然进殿啊!宗主最厌有人无故打扰……”   无故?怎么是无故?!   不明不白之间,江泫心中忽地冒出一点火气。他胸中震如雷鸣,脑海中乱糟糟一团,只将那些声音抛在脑后,闷头往偏殿走。   撷云殿景色如旧,殿外的兰草迎风摇曳,僻静清幽。江泫此刻无心欣赏,走到偏殿前道:“宗主!”   殿中无人应。江泫上前敲门,正欲抬手,被殿中灵气一震,双膝一软,险些就这么跪下去。也就是这个时候,面前的门扉打开了,迎面飘来一片幽静的紫色衣摆,紧接着,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他。   头顶传来长尧平静沉缓的声音,道:“怎么在撷云殿中乱跑?”   倒是不曾生气,甚至多提醒了一句:“殿中灵压不受我控制,行路时多加小心,不要被它伤——”   江泫扶着他的手臂站好,盯着他胸前那缕银发,道:“宗主。天陵走了。”   长尧默了片刻。   江泫抬头看他,没能从那双烟紫色的眼瞳之中找出分毫情绪。面上也无波澜,仿佛一樽苍天所铸的忘情雪雕。他第一次来探望江泫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神情,江泫常常觉得,世间万物在长尧眼中仿佛都不过沧海一粟,这偌大的天地之间,已经没什么能触动他心绪的东西了。   见他站好以后,长尧略一颔首,阖目掐算片刻,道:“他已坚持了许久。终日将近,无可转圜。”   江泫脑海里嗡的一声,伸手扶住了门框,浑浑噩噩道:“那、那他去哪儿了……”   长尧却是放下了手,目光落到江泫身上,道:“你的状态不好。来殿中休息片刻。”   不用。我不用。江泫想这么说,可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一般开不了口。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不仅脑子乱,体内的灵流更是乱得不成样子,因为没有灵台,他约束灵力的能力原本就要比别人差很多,跟着长尧向榻边走的这几步,已然让他疼出了一身冷汗。   但他很能忍痛,一直一声不吭。走了几步,他猛地清醒了片刻,停下脚步,道:“宗主,我要去找师弟。”   长尧停下脚步回过身来,静静地凝视他,道:“为何?”   江泫张了张口,徒然道:“他是……是我……的师弟。”   长尧闻言,缓慢地将视线挪去远处。江泫不知道他在看哪儿,只觉得他的目光比净玄峰上的薄雪还要轻、还要冷,浸不进丝毫的暖色。   良久以后,他道:“你知道‘锁’的存在了?”   虽然是个问句,但语气颇为笃定。不等江泫回答,长尧温声道:“历来有锁自请下山,我一向允许。”   甫一听这句话,江泫便倏地明白过来:长尧知道天陵走了。天陵这次下山,也一定是向他报备过的。   他猛地倾身扯住长尧的袖摆,道:“他……他去哪儿了?!”   长尧贵为一宗之主,何时有人敢这么失礼地拽他衣袖?可江泫拽了,他的神情竟也不曾变化半分,纵容他紧紧攥着,垂眼看江泫时,像是看一位闹性子的小辈。   他道:“我亦不知。”   江泫呆了一下,慢慢将手松开了。   长尧不会骗他。他说不知道,那就是不知道。忽然,他想起来自己还未归还给天陵的乾天盘,如同抓住了一线希望,立刻打算回身离开。长尧被他落在身后,平静地垂手整了整被江泫抓皱的袖子,道:“他不太希望有人去找他。”   江泫刹住脚步,愕然道:“为什么?”   长尧道:“既作了锁,便于心性有损。元神消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结果,更多时候,会受妖神操控。在此之前自我了结,是不少锁的选择。你将他带回宗,是准备亲手了结他么?”   他说的是对的。然而正因为是对的,江泫心中突兀地升起一股怒火,对邪物夔听的怒火、对自己无能的怒火、甚至还有对长尧平静态度的迁怒。他攥紧双拳,道:“我会找办法救他的。但在这之前,我得把他带回来。他受的污染,我可以为他担一半,只要他活着,死局总有解法!”   长尧闻言,似乎微微怔了一怔。很难说清这一刻他究竟想了些什么,只知道从这以后,他不再出言劝阻,反而从殿中走出来,停在江泫面前。   日光落在他满头银发之上,若晴光映雪,世间仿佛再没有如此纯净的颜色。他凝视着江泫,道:“若你开口,我可以为你把他带回来。”   他态度转变得很快,看来对天陵也并不是全无感情。江泫道:“我和你一起。我们要把天陵活着带回来。”   “你不必去了。回净玄峰修养吧,我不日便回。”长尧迈开脚步,长靴踩在地面时无声无息,仿佛一团飘渺的烟云。一边走,他一边轻轻叹道:“活着带回来……你总是这么会给我出难题……” 第119章 平地惊雷3   江泫回净玄峰了。   回去以后的第一件事, 是直奔寝居,把墙边的那几盆君子兰挪开,掀开了墙上的君子兰挂画。后头果然有一间暗阁, 没有禁制、没有结界,就这么普普通通地藏在画卷之后。   是以, 江泫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没有结界, 却比有结界的地方还难进。暗阁的门是用寒铁铸造的,若要强行用武力破除, 浮梅殿没准都要塌个大半。门上挂着一张空白的宣纸,用来写开门的密令, 江泫思来想去试了不下十遍, 字迹都无声消散了。   这就是密令不对的意思。   他退后几步, 重新将那挂画放下来, 凝眉思索。他对原身的了解实在太少了,要赌对这种毫无提示的密令,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视线落到画卷上栩栩如生的君子兰上时, 江泫的思绪微微一顿,又走上前去,将挂画掀起来。   这次,他在空白的宣纸上头写下了三个字——   “三灵观”。   最后一笔落成之后, 厚重的门扉应声而开。   江泫用灵力将其推开, 进入暗室之内,顿感一股凉意爬上脊背。暗阁里头实在太冷了,比起遏月府有过之而无不及。门开了好一会儿过后, 温度才渐渐回升,江泫去外头取了一颗夜明珠进来, 这才看见这间暗阁的全貌。   这间暗阁同时隐峰的那间差不多大,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同样也画着密密麻麻、阴森扭曲的血符文。符文之上没有阵法,拇指大的魂石躺在地面上,黯淡无光,已经落满了灰尘。   江泫走上前去将它捡起来,把魂石表面的灰尘擦拭干净。   这时,他的余光不经意向旁边一扫,瞥见黑暗中几点狰狞扭曲的红光,心口重重一跳,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难以抑制的恐惧。   他在原地手脚发麻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波澜起伏的心情平复下去,托着夜明珠向发出红光的地方走去。江泫没猜出是什么东西,因此过去的脚步走得无比谨慎,可等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一些血字。   写下它的人力气用得很大,每一笔起头的时候,笔头挤压出的血额外多,顺着横折竖勾的纹路向下流淌,时间一久风干结痂,被夜明珠一映,便透出几点红光。不知是用的什么血,风干以后颜色依旧鲜艳。   墙上的这些字迹,看上去已经写了很久了,字迹无比狂躁凌乱,像是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写下的,一时有些辨识不清。   鬼使神差地,江泫伸出食指,顺着那些笔画,一笔一笔地描了下去。   横、撇、竖、点。   不。   横、竖、横、竖、撇……   第二个字的形状有些奇怪,写的时候似乎手抖得厉害,字迹已经走形了。江泫顺着描了好几遍,连蒙带猜,猜出来是一个“起”字。   暂时猜不出是什么意思,江泫于是将食指挪向第三个字。描着描着,他忽然睁大了眼睛,再也描不下去了。   横撇、点、横……   对。   ——“对不起”。   他将冻得发僵的手指收回来,不自觉后退几步,将手心的夜明珠托高了一些。紧接着,他维持着这个高度,托着这颗夜明珠,沿着墙面一寸一寸地走过去。入目都是鲜红狰狞的血色,除了放魂石的那面墙,其余三面墙上,都被人用血写着密密麻麻的“对不起”。   这场景带给江泫的感受实在难以表述,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死死地定在了原地。这间暗阁只有伏宵可以进,这些血字是谁写的不言而喻。   他在这样一间冰冷无光的暗室里头向谁忏悔?   好半天以后,江泫才想起来,要将魂石放回原位。费劲许多力气,他终于离开了那间阴森诡异的密室,放下用于遮掩的画卷之时,方如梦初醒。   那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在天陵失踪的第三日清晨,长尧回宗了,带回来一个浑身血迹斑斑、昏迷不醒的人。   “暂时就这样吧。”长尧淡淡道,“若醒过来,只怕不会认识你们了。”   重月的心情一下跌落到了冰点。时隐峰换峰主了,这几日末阳因为此事忙得不可开交,重月和其余几人在旁帮衬,却依旧拦不住惶然无措的弟子。长尧回来的时候是悄悄的,将天陵暂时放在了浮云峰,江泫就在旁边,见他身上数十处深深浅浅的剑痕,都是自己扎的。   灵脉自断了,就算再醒过来,也是个用不了灵力的废人,灵识更是被扯得稀碎。他下手下得很彻底,生怕自己死不了,变成毫无意识的傀儡,再去残害无辜之人。   不知道长尧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生生地将他的命保了下来。确如江泫所说,“活着带回来了”。   重月守在床边,整个人仿佛一座僵冷的石雕。长尧对江泫道:“来撷云殿。”   他是有事要对自己说。   江泫慢慢地点了一下头,下一刻,房中已不见长尧的身影,江泫最后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天陵和守在床边的重月,慢慢挪动步子,离开了房间。   不知为何,心中酸沉得厉害,连抬抬手都难。他不是很想用瞬行术,所幸浮云峰离撷云殿不远,便打算就这么走过去。走出好长一段,他才将自己从游离的状态之中抽离出来,正打算用瞬行术过去,就看见从曲桥那头奔来的傅景灏。   少年急切极了,脚下步履飞快,几息就到了江泫面前,一边剧烈喘息着,一边道:“伏……伏宵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您知道师尊去哪儿了吗?淮双和阿序怎么也不在?我找了好久,孟林师兄说他们都没有回来……”   面对惊惶失措的小辈,江泫的神色慢慢镇定下来,看上去又是那个冷言淡色、寡言少语却无比可靠的伏宵君。   “天陵下山了,阿序也是。”他垂下眼帘淡淡道,“淮双去探亲,不日便回。”   “哦、哦!”傅景灏道,“那师尊和阿序什么时候回来?我马上就有假了,上次我还和阿序约好了,得假时要带他去我家看看……”   他不会回来了。江泫想。   然而这不是能对傅景灏说的事情。等走到撷云殿前的时候,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对傅景灏说的了,上次阻拦他进殿的弟子此时就守在门前,一见他,便恭恭敬敬地俯首拜下,道:“伏宵君,请进。”   他们为江泫推开撷云殿的殿门,越过正殿过后,他又重新站到了栽满兰草的偏殿之前。   长尧背对着他,长长的衣袍委地,同他手中侍弄的兰花是一般颜色。听见背后有响动,他托着一朵兰花站起身来,背后银发如山雪一般流动。   “宵儿,过来。”   江泫走上前去,见长尧将掌心那朵小小的兰花递过来。   “这是……?”   长尧道:“护符。”   江泫抬手,将兰花放在掌心,奇怪的是,花叶甫一触碰皮肤,就化成一道浅紫色的灵光,融进他的手掌。片刻后,掌心浮现一道浅浅的兰花印记。江泫合拢手掌,再张开看时,那印记已经彻底不见了。   他茫然道:“为何突然……”   长尧温和道:“你的弟子有劫数在身,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我知晓若我告诉你,你一定会下山找他。这枚印记是护符,我不希望你再有什么意外。”   江泫攥紧手心。没等他开口,长尧又道:“另外,此次下山,你要再带一株天业草回来,此物或可为天陵所用。”   天业草、天业草。   这是九洲几乎已经绝迹的灵草了,向来有价无市、万金难求。若九洲寻不到,便只在栖鸣泽的禁地与府库之中有。不到万不得已,江泫是不想去栖鸣泽的,然而此般情况,实在让他难以抉择。   他定声道:“我会带回来的。”   在离去之前,他撩开衣摆,对着长尧屈膝深深一拜。   “我不在的日子,天陵的事,还请师叔多多费心。”江泫哑声道,“我会尽快回来的,一定尽快。”   长尧道:“若你希望如此,自然。”   离宗之前,江泫去和重月报备了一声。重月正俯身在桌前写药方,床上天陵的衣物已经整洁一新,似乎是由男弟子进来更换过了。他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呼吸声微弱无比。   这几天里,江泫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但在变故之前,茫然与逃避没有丝毫作用。   离宗之后,江泫直奔阜南。途中他用此前收到的玉盘联系了江时砚道明需求,需要他从府库之中取一株天业草出来。九洲太大,要找一株小小的天业草花费的时间不知几何多,既然有明确的来源,江泫便不打算一处一处去寻。   江时砚还没说话,玉盘之中便传来了江子琢无比激动的声音。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小小一株天业草,我今晚就给您取过来!”   江时砚头疼道:“你要怎么出栖鸣泽?”   江子琢道:“偷偷溜出去。送完东西我就回来,不会被发现的。”   这恰如雪中送炭,江泫向他们道了谢,将地点约在危洲阜南,便切断了通讯,一路直宿淮双所在之地而去。 第120章 平地惊雷4   江泫背着灵剑太上, 独自在山间小道上行走。危洲今日的阳光有些大了,在经过某个小镇时,江泫买了一顶崭新的垂纱斗笠, 戴在头上,独自一人向阜南去。   斗笠的纱是白的, 堪堪垂到胸前。江泫穿的也是白的, 于满是蝉鸟鸣声的山林里头,仿若一缕烟云。   走过某一棵树下时, 江泫透过纱帘,隐约瞥见树后站着一抹黑影。他没多关注, 继续向前走, 谁知自从那以后, 那黑影竟然从树后跟了出来, 无声无息地跟在他十步以后。   江泫快,他就快;江泫慢,他就慢。   忍无可忍,江泫停了下来, 回过头冷声警告道:“止步。”   他一停,那黑影果然也停下来了。   江泫伸手撩开挡在面前的纱帘,腾出一只眼睛,打量跟着自己的黑影。这黑影一身衣服都黑黢黢的, 在这样的日头之下, 竟然像是一个吸食光线的黑洞。他披散着头发,个子不高,皮肤很白, 然而更加诡异的是,他脸上什么都没有。   人的脸上是有五官的, 可此人的脸上空白一片,连双耳都消失了。没有眼睛,江泫却能感受到,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若这东西夜半时分尾随凡人,恐怕要将人的三魂七魄都吓走一半。   他皱眉盯着这无脸人,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无脸人没有耳、没有嘴,但奇怪的是,他仍然能够听见、可以说话。听见江泫的问题后,他不紧不慢地答道:“我是能够倾听到愿望的念灵。”   九洲确实有念灵,这是江氏族史之中记载的。   他们是至善之人死后所化,会在人陷入迷途之时出现,倾听他们的愿望、帮助他们实现——这是志异话本中说的。实际上,因为念灵的数量太过稀少,见到他们的人寥寥无几,所以通常情况下,念灵只存在于凡尘的话本之中。   至善至美的好人哪有那么多?说到底,这种人是否真正存在,都是为世人所怀疑的。   面前这个东西,说阳不阳、说阴不阴,看不出究竟是活是死。这种时候,若是宿淮双在这儿看上一看,只用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可江泫不行。再者,此物将人最重要的五官都抹去了,大白天看起来都邪之又邪,实在不可轻信。   但对方没有攻击意图,江泫也不打算出手,重新将遮光的白纱帘放下来,转身就走。   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念灵竟然又跟上来了。他跟了江泫整整一天,如影随形、恶寒缠身。江泫有时候都在想,要不直接劈了他算了,却始终没能下得去手。   一日之后,两人停留在一座规模颇大的城镇前头。无论如何,不能再接着往前走了,贸然将这东西带进城里去,会吓到普通住民。   江泫向旁边清静些的地方走,那念灵果然也跟了上来。他们停在一棵树后,念灵道:“你改变心意了吗?”   江泫道:“是。你再不说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就在这里了结了你。”   面对死亡的威胁,面前的念灵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很害怕,反而从容地向前迈了两步,靠江泫近了一些。迈完两步之后,他就没再动了,仿佛比起死,他更害怕江泫一脚把他踹走。   念灵道:“好吧。我是半个念灵。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但相对的,你也要帮我实现愿望。”顿了顿,他补充道:“当然,对你来说都是些举手之劳。”   江泫凝眉。片刻后,他道:“什么愿望都可以?”   念灵道:“什么愿望都可以。”   江泫道:“立刻实现?”   念灵道:“立刻。若你不信,我们可以立契。”   他向江泫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漆黑的长袖滑落,从江泫的角度,隐隐能看见他的手腕内侧,刻着一道鲜红的刻印。   没等他看清楚刻的是什么,对方便察觉到了这一点,将手掌下垂些许,重新用长袖将那道红印遮住了。   江泫冷声道:“你的诚意似乎不是很足。”   念灵笑道:“谁都有那么一两件不想提及的事,不是么?比起这些,你真的不愿意同我结契吗?”   其实对于江子琢能否真的从府库之中窃取到天业草、并带来阜南这件事,江泫并不抱乐观态度。且不说江氏府库把手如何严格,以江子琢的功夫,恐怕最外层都进不去。若是被抓住了,顶多被冠上个误入重地的罪名,禁足半月,除此以外倒是没什么风险。   此前联系江时砚,不过是多一条保障。若江时砚向家主去借,指不定是有希望的;然而就算如此,江泫也早已做好了悄悄去江氏走一趟的打算。   不想半途蹦出此物。   犹疑片刻后,江泫对着他抬起了手掌,道:“定契。”   定了契约,纵使他拿不出天业草,也必须得拿出来。若他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江泫便就地将他斩杀,或许会受些反噬,但总比在这空耗时间好。   见他伸手,那念灵似乎十分高兴,走上前来,和他掌心相贴。同细瘦身形相反的是,念灵的掌纹十分粗糙,江泫轻轻扣住他的指尖,手心灵光流动。   契成以后,一道可怖的血痕自指尖蔓延而上,如同在水中晕开的浓墨,刹那间爬满整个手背,堪堪停在脉门前两寸之处。念灵顶着他,道:“那么,请听我的第一个愿望。”   *   一刻钟后,一个清瘦高挑的白影带着全身漆黑的人,走近了这城镇之中最大的一间酒楼。前者清冷端方、衣不染尘,后者如黑云绕身,颇为诡异。穿黑衣的那个,头上带着一顶白色的垂纱斗笠,正是江泫与漆黑的念灵。   在进城之前,江泫把斗笠摘给他,让他挡一挡头,免得吓到行人。   念灵从善如流地接了,规规矩矩地戴在头上。   只是,斗笠是戴了,一路上的意外却不少。要么是一阵风吹过来,吹开遮面的纱帘,让他平平整整的恐怖面容短暂地暴露在阳光之下,将众人吓得魂飞魄散;要么就是有人脚步急乱地朝江泫撞过来,念灵正巧站在他身后,“好心”地伸手将他扶住,抬手指尖“不经意”又撩开了掩面的帘子,直接将小姑娘吓晕过去。   如此几番下来,江泫不得不警告他老实一点。念灵受了训,点了点头,抱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终于老实了。   进了酒楼之后,由小二领着,两人直奔二楼的雅间。在椅上坐下,江泫没看小二递上来的菜品名目,道:“把招牌菜全上一遍。”   小二闻言,登时两眼放光道:“好嘞!二位客官请稍等!”   接着满面红光地出去了。江泫坐在房中,还是觉得说这种台词有点奇怪,面无表情地坐了好一会儿,忽然道:“你没嘴,怎么吃?”   念灵却道:“我可以把斗笠摘下来了吗?”   他的手搁在桌面上,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桌面,不知打的什么心思。   江泫道:“不可以。”   “好吧。”   他支着头,声音听起来有些遗憾。然而江泫莫名觉得,他可能还挺开心的。   来了两位“贵客”,菜品上得很快,陆陆续续摆满了整个桌面,红绿相称、香气四溢,是一桌让人垂涎三尺的好菜。只是菜都上完了,坐在桌前的两个人都没动。   上菜的小二试探性地道:“客官,是哪儿不合口味吗?”   江泫道:“没有。先出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小二哦哦两声,忙不迭从雅间退走了,顺便带上了门。人一走,念灵立刻道:“那现在呢?可以摘了吗?”   江泫看了他一眼,道:“可以。”   念灵于是将头顶的斗笠摘下来,重新露出那张没有五官的脸。然而,摘下来以后,他仍然像之前一样端坐了,不拿筷子,只用一种若有若无的视线注视着江泫。看了一会儿以后,他忽然道:“我这个样子,你不害怕吗?”   江泫中肯地评价道:“还好。”   虽然是有一点惊悚,看惯了确实也觉得还好。毕竟当自身拥有一定实力的时候,许多恐惧都回原地失效。   念灵慢悠悠地道:“有一天晚上做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当时我被吓得不轻,好几天早上醒来都在摸自己的脸,还被老师训了,说上课不老实,罚我去抄书。”   江泫对他的过往实在不是很感兴趣,冷淡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见他态度敷衍,念灵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而是幻化出一张人脸,拿起筷子,随便挑了几盘尝了尝。将口中食物咽下后,他喃喃道:“还是这么难吃。”   江泫道:“你从前来过这里?”   念灵幻化出来的那张脸柔情缱绻地笑道:“是啊。”   说完这句,他放下筷子,将嘴角擦拭干净,从桌前站了起来,道:“走吧。”   这是不打算再吃了。   江泫同他一道下楼,去掌柜那里付了钱,说好哪几盘动了哪几盘没动、可以去送给路边的乞人之后,带着念灵出了酒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吃完这一顿以后,念灵似乎长高了一些。   走出酒楼后,念灵又道:“你看我这一身衣服,是不是很可怜?”   江泫回头看了看,不得不承认,确实。   虽然是黑衣,但浆洗得太久,已经有些褪色了。不仅如此,袖口、腰侧、肩头,许多地方都滑了线,衣摆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撕开了,垂下褴褛的线头。更遑论衣上处处都是颜色更深的补丁,实在是狼狈极了。   念灵道:“你能带我去买几件新衣服吗?” 第121章 平地惊雷5   江泫颔首, 在城中打听了一阵,挑了就近的成衣铺,这就准备过去。念灵照旧将垂纱斗笠戴在头上, 透过模模糊糊的纱帘向路人问道:“这家成衣铺大么?好么?里头的衣服贵么?”   那年轻姑娘显然有点怕他,低着头道:“不大……挺便宜的, 质量也很好。老板人不错, 附近的人买衣服都去他家。”   念灵却只听见个不大,当下停住脚步, 不愿意再走,道:“我想去最大的成衣坊。”   江泫折返回来, 皱眉道:“我赶时间。”   不仅天陵的状况不佳, 宿淮双那边也刻不容缓。现下他虽没感觉到有什么问题, 但长尧既然特意提醒, 就不得不提防重视。   念灵抱着手站在原地,姿态十分闲适。他不紧不慢地道:“你是修士,从这儿走过去能有多久?”   江泫沉默片刻,负剑转身走了。最大的成衣坊, 方才去酒楼的路上就碰见过,他还记得位置。见他妥协,念灵步伐轻快地跟上来,夸赞道:“你脾气真好。”   江泫懒得和他说话。   到了成衣坊外, 江泫停下脚步, 抬头望了望门上的牌匾。念灵诧异道:“你不进去了吗?”   江泫道:“不进。你进去挑好,我付账。”   念灵道:“一个人怎么能挑衣服?挑衣服首饰一类的,不都一定要另一个人陪着去, 当当参谋吗?”   江泫无情地道:“我认为你不需要这些。”   漆黑的念灵不说话了,就这么站在他身边, 白纱之下投来失望的视线。僵持了一会儿,似乎是担心江泫的耐心告罄,他满脸无所谓道:“那好吧,我自己进去了。”   江泫于是在门外等。其实他一个人在外头等非常奇怪,来往不少人都向他投来目光,过一会儿,衣坊的老板娘似乎被坊中的女侍叫出来了,迈过衣坊的门槛,看见站在门前的江泫,登时眼前一亮。   人间有俊秀的公子,但俊秀得如此一尘不染的,世间少见。她脸上挂着笑,上前两步,十分体贴地道:“公子是在等哪位小姐?站在外面等多累,不如进衣坊里头坐一坐,待小姐试好了衣裳……”   她是好心相劝,江泫侧头看她,一路上绷得冷冷的神色总算松缓了一点,道:“我在外头等就好。外头风大,还是……”   话音未落,里头传来数名女侍与客人的惊叫声。江泫神色一变,立刻抬脚走进衣坊,见原本整洁有序的衣坊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衣坊雇来的武丁已经躺在一边人事不省,架上、墙上悬着的衣物大半都被扔到了地上,江泫瞥见好几件已经被扯坏了。罪魁祸首在店中来回踱步,看见稍微符合一点心意的,立刻就将它从架子上拽下来,扔到旁边的衣服堆里,道:“这件也要了!”   客人早就跑光了,坊中的女侍都被吓得不轻,个个花容失色,在安全的角落紧紧挤成一团。老板娘正从江泫身后走出来,见此情此景脸色大变,惊惶失措地上前劝阻道:“这位公子,使不得啊!您取衣服怎么能这么取呢,前堂的衣物都是天蚕丝制的,您这么扯,很快就扯坏了!”   念灵兴致缺缺地道:“那是你家衣服的质量不行。”   他又继续伸手去挑,老板娘脸上挂着两行泪,冲进衣坊里头,想让他停手。念灵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伸手想拨开面前的纱帘吓吓她,却被飞过来的太上狠狠敲了一下手。   力道很大,他的手一下就麻了。   江泫站在门口,接过回手的太上剑,冷声斥道:“你在干什么?”   念灵揉了揉发麻的手臂,竟然显得十分委屈,答道:“挑衣服啊。你不陪我进来,我不知道怎么挑。”   面对一地狼藉,江泫顿感无言以对。他忍了又忍,道:“把它们好好挂回去。”   念灵把手臂揉好了,闻言立刻回头捡衣服。捡着捡着,他觉得很麻烦,又用灵力挥挥手,把被他拉拽扯下来的衣服全部挂回去。老板娘扶着墙壁,已经吓得脸都白了,江泫上前去低声安抚几句,表示自己会赔偿所有损失,她的脸色才转好了一些,脸上刷地一下落下两行泪。   她看出来这念灵很听他的话,双手抖抖索索地想去抓江泫躲一躲。还没碰到江泫的手臂,旁边忽来一道冰冷的戾气,念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凑到了两人身边,一只手抓着老板娘的胳膊,森然道:“谁让你碰他了?”   听他的语气,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大开杀戒。老板娘吓得腿软,江泫伸手将她扶住,冷冰冰地道:“手还想要,就放开。”   念灵不可置信道:“你凶我?”   却还是依言放开了手,看上去不大高兴。   清算好了账目之后,江泫在要交付的银钱带里头多放了几锭银子,权当作精神抚慰。正打算走了,念灵却道:“我的衣服还没买。”   江泫冷冷地盯着他,道:“给你一盏茶时间。”   堪堪踩着时间,念灵拎出来一件黑色滚银边的长袍,拿到身上比了比,道:“这件我喜欢。但是有点大了。”   老板娘生怕这混人又在店内不管不顾地闹,搓了搓发软的手脚,躲在江泫身后赔笑道:“可以改、可以改!这位公子,要是尺寸不合适,咱们衣坊可以免费为您改好!”   江泫道:“不必改了,就这么穿吧。”   念灵轻轻哼了一声,去后面的房间把身上满是补丁的衣服换下来了。从门后绕出来后,江泫瞥了他一眼,此时这衣服竟然十分合身,丝毫没有大的地方。   付了钱、平息了这一场风波,江泫总算将念灵带出了成衣坊。两人一个背着剑、一个抱着手臂,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街上,在不知道路过多少波行人之后,江泫忽然道:“还有呢?”   念灵故作茫然道:“啊?”   江泫顿下脚步,回过身盯着他道:“你的心愿。”   念灵盯着他,道:“当然有啊,还有好多呢。只是我刚刚不过拽了几件衣服,你就敲我的手,要是看见后面那些,不得折了我的脖子?”   江泫面无表情,视线冷淡,不为所动。   良久,念灵道:“……好吧,还有最后一个。”   他带着江泫,一路从城中晃到了城边的马肆,租了一匹马、一辆简陋的马车。紧接着,他彬彬有礼地把江泫请上车去,自己坐在前室拽起缰绳,当起了愉悦的车夫。   江泫端坐于车厢之内,余光瞥见窗外的景色开始缓缓后移。看方向,这是要出城。隔着一道车帘,念灵和颜悦色地道:“这就是我最后一个愿望了。让我载你一程。”   江泫垂下眼帘,默然不语。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说话。闷得太久,途径一片竹林时,车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清越婉转的竹叶笛声。念灵坐在车厢外,翘着二郎腿向侧边一靠,缰绳马鞭都被他扔去了一边,拉车的马恐惧不已,只敢垂头按照他的指示行走。   他随手从旁边薅了一把竹叶,挑了一片看着不错的,举到唇边开始吹叶笛。由于不太熟练,吹出来的音调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十分难听。然而在这个时候,他表现出相当的耐心,硬是攥着竹叶奋力吹了好一会儿,直到吹完一首歪歪斜斜的曲子,这才将竹叶丢去一边,向着车帘后问道:“我吹得好不好听?”   江泫没有回答。他们走的方向,这是要向阜南去。   念灵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他的回答,锲而不舍地追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吹得很难听吗?”   上车之前,江泫便将背上背的太上解下来,攥在手心里。这时候听见他的询问,慢慢攥紧了手中的剑鞘,漠然道:“好玩吗?”   一片静默之中,余留僵硬的马蹄声与车轮滚滚向前的声音。   许久以后,车外传来江明衍的回答:“也不是很好玩。”   “哪里不好玩?”   江明衍道:“哪里都不好玩。我以为你很快就能认出我。这城中的好多地方,都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我以为你一下就能想起来。”   江泫嗤笑道:“你以为?”   他很少用这样尖锐的、充满攻击性的语气说话。他也从来没对江明衍这样说过话,车外的人显然愣了一愣,道:“当然。只是我以为罢了。见面的时候那样子是不是和以前的我差距太大了?兄长一下没认出来也很正常。衍衍不该恶作剧,惹兄长生气。饶了我这一回,好不好?”   听他的语气,简直乖巧极了、愧疚极了,仿佛就是一个低头乖乖认错的好弟弟。然而江泫坐在马车之中,只觉得如坠冰窟。   半晌,他问道:“你如何认出我的?”   江明衍道:“秘密。话说回来,兄长是不是要去找你的好弟子?”   江泫不说话,江明衍也权当他默认了,嘴角噙着一点笑意,道:“还是不要去为好。我将兄长需要的东西带来了,稍后送你回上清宗可好?”   他竟一句也不问。不问他为什么变成了上清宗的尊座之一,不问他为什么不在栖鸣泽,不问为何已经死了还能重来一次。说话时笑意盈盈,语气温和缱绻,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他的身份。   很早以前,江鸣岐和他抱怨过,江明衍只有对着他才会好好说话,他应该好好教一教。当时江泫十分无奈,此时听着却如魔音贯耳,冰冷的情绪在心中持续发酵,好一会儿之后猛地回神,发现手掌攥得太紧,掌心已经添了三道血痕。   ……阴魂不散……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停车。”   车身轻轻一晃,外头僵硬的马蹄声停了下来。江明衍就坐在车帘外,若无其事地道:“不想回上清宗吗?那我们回栖鸣泽。虽然现在的江氏还不太干净,但兄长若是想回去小住片刻,还是可以的。等我把不好的东西都扫除了,再来接你回家。”   江泫道:“滚开。”   江明衍搭在膝头的指尖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抬手将头上的垂纱斗笠取下来,珍惜地拍了拍,抱进怀里。紧接着,他回过身,单膝跪在坐板上,探身去撩车帘。取下斗笠之后,他已然化回了本相,锋锐阴寒的神情柔化,眉眼含笑,一边撩车帘,一边道:“我……”   说完这个字,忽觉剧痛袭来,他顿住话头,低头看了看胸口。   在那里,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正穿胸而过。 第122章 平地惊雷6   江明衍低头看了一眼没入胸口的剑锋, 抬起头后,脸上竟然还是笑容。他照旧扶着车厢,微笑着道:“要不要再来一剑?”   江泫握着太上的剑柄, 手臂隐隐在发抖。江明衍含着笑意的面容、胸口晕开的大片鲜血、领口精致的银纹,以及棕黑色的车厢、帘外透进来的模糊的光、窗外影影绰绰的竹影, 此时全都绞在了一起, 越晕越黑、越染越沉,到了最后, 天色简直就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样了。   想到江明衍那天晚上也是这么将剑捅进自己心口的,江泫就觉得握不住剑。然而, 在他松开剑柄之前, 江明衍先一步握紧了他的手, 将太上的剑锋又往心口送了一截。   “没关系的, 兄长,我不怕疼。”江明衍柔声哄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气,只要能让你消气, 无论是刺我也好、割我也好,怎样都可以。只要能让你开心一些,我什么都愿意做。”   江泫说不出话。他应该是想大声吼江明衍让他滚开的,大抵也觉得生气极了, 但愤怒、失望、猝不及防、恨意,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反而叫他说不出话,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   他实在想不出来, 江明衍怎会如此无耻,还敢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他面前出现。说实话江泫现在确实想如江明衍所说, 直接用太上将他扎成筛子,叫他也尝尝流血而死的滋味。但他盯着江明衍笑意盈盈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冷声道:“让我消气?那我让你现在去死,你愿意吗?”   脑海中倏地响起系统尖锐的警告声。它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一道又一道急促的电子音,意味着警告,震得江泫头疼欲裂。但他仍然端坐着,神色冷极,置若罔闻。   江明衍道:“当然愿意。”   他捏着太上的剑柄,将它从身体里抽出来,又将剑锋搭在自己的颈侧,抬起一双笑意氤氲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向剑锋撞去。这一下要是撞实了,江明衍的脖子一定会被削断一半,就算他于修炼之道臻至化境,这一下下去,也绝对没有活路。   千钧一发之际,江泫猛地将太上拽出来,扔到了车窗外头。这一剑仿佛划开了车厢之内冰冷凝滞的空气,江明衍扶着车门,一下笑出声来。   同江泫走了近两日,他的体态一直显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然而只消看一眼他现在的肢体语言,江泫一下就能明白过来,在这一剑之前,跟着他的这两日,江明衍究竟有多紧张、多谨慎。江泫垂眼看他,也忽然想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江明衍了。   现在在江泫面前的江明衍,与他所知道的那个江明衍,简直判若两人。他同前世相比,变化太大了。   前世的江明衍,虽然顽劣不堪、心性暴虐、口蜜腹剑,但也会笑、会怒、会怨恨,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可昨日在路上见到江明衍时,江泫只看见一个套壳。壳子底下,空空如也。甚至他同自己说话、同自己交谈,口吻举止比起正常人来说,更像是他给自己变幻出来的外表——没有五官,没有情绪,没有生气,强添上去的情绪僵硬无比,阴森诡谲、神似一缕凭执念存世的游魂。   直到现在笑起来,江泫才终于从这张熟悉的面容底下找到一点熟悉的影子。   等到江明衍笑够了,抬起手来,轻轻按了按胸口被太上刺出来的那道伤口。   原本就血流不止,他的手掌贴上去,也沾上了大片鲜红的血迹。江泫能看见有血从他的指缝之间淌出来,江明衍却浑不在意,长睫之下,漆黑的眼底烧着一片燎原的野火。   “阿泫……”他轻声呢喃道,“谢谢你。”   江泫的眼皮微微一跳,道:“……什么?”   江明衍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神经质、却竭力装作正常的笑容,黑沉沉的双瞳直勾勾地盯着江泫,其中翻涌着如蜜一般绵柔无害的情绪。他语带笑意,又一次重复道:“我说,谢谢你。”   谢他什么?谢他刺他一剑吗?   江泫忽然感觉一股恶寒,顺着脊背爬满全身。他是一刻都不想再跟这个人多说一句话了,当机立断掐了个剑诀,让太上劈断车厢,离开了这个让他窒息恶心的空间。剑上还有江明衍的血,江泫将血振净,收剑回鞘。却听背后的江明衍道:“兄长完成了我的愿望,不要回礼吗?”   江泫转身,冷冷地盯着他。   见江明衍躺在一堆枯竹叶中,似乎是从车门处滚下的,拉车的马受了惊,早不知跑哪去了,为了和江泫说话,他又强撑着扶坐起来,胸前的伤口没有止血,眼见着都要将他的整件新衣都染透了。脸色也惨白,说是一会就要见阎王了也不为过。   他看了看身上的一片狼藉,也有些发愁,不过愁的是没有擦手的地方。但是这难不倒他,挑挑拣拣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块干净的布料将手上的血痕擦拭干净了,才将手探进袖中,取出一只乾坤袋,扬手飞给了江泫。   江泫抬手接住,单手勾开随意看了一眼,目光微微一凝。   乾坤袋里,躺着整整五株天业草。这样近乎绝迹有价无市、能引起玄门氏族疯抢的灵草,现下正静静躺在这乾坤袋中。果真是……他正需要的。   与此同时,他心中一凉,倏地上前两步,用剑指着他的脖子,质问道:“时砚和子琢呢?他们在哪儿?”   江明衍正想说话,猝不及防躬下身体,咳出几口血。咳完他又跟个没事人似的,歪头枕上太上的剑锋,几缕碎发随着他歪头的动作落在眉眼间,瞳中映着细细的竹影、与江泫净不染尘的衣摆,道:“在家呢,都好好的。得亏抓到他们进府库的人是我,若是被别人发现,就没这么好的结果了。”   思及前世他对江氏所做之事,江泫对于他此时的言论十分不信。且这样的不信被他直接摆在了面上,江明衍看了一眼,道:“我没有撒谎,兄长。”   他枕着冰冷的剑锋,仿佛枕着江泫的手心,眼底藏着几分眷恋。   “我对江氏没有兴趣了。还呆在那里,只是想等你回家。”他轻轻地道,“我不会真的对他们出手的,除此以外,就是做好我该做的事。”   江泫不作声,江明衍便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盘,轻轻在上面敲了两下。玉盘之中,很快传出江时砚的声音:“有什么事要嘱咐吗?”   态度不冷不热,言辞虽然冷淡,因为江明衍身份略高于他,也不失尊敬。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情绪,并不像身处险境之中。二江是平辈,平辈之间一般以名字相称,但想到他们关系并不好,这样的态度和口吻倒也正常。   江明衍道:“东西我已经送出去了,下次不要再偷偷跑去府库了。”   顿了顿,江时砚道:“多谢,知道了。若无事嘱咐,我要去抄书了。”   江明衍抬头递给江泫一个眼神,切断了玉盘的联系。江时砚和江子琢的确被抓住了,只不过罚得不重,总体也只是禁足反省几日,再抄抄书。回想此人的前言,江泫神色漠然地盯着他,道:“你最好是。”   江明衍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   他又一次劝道:“带着天业草回宗吧。不要再去阜南了。”   江泫收好乾坤袋,将太上落鞘,转身便走。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婆娑的竹影之中,江明衍一直遥遥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良久以后眼球微微一转,旁边不知何时已经来了一个人影,正垂首单膝跪在他身边。   是江周。   江明衍面上的笑容已经全部敛去了,兴致缺缺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周道:“属下放心不下,还是跟着来了。”   他的视线自上而下扫过江明衍一身的狼藉,停留在对方胸口的伤痕上时,眼中闪过一缕痛色。他低头从随身的乾坤袋上找出药瓶,拨开瓶盖,递到江明衍面前,一边道:“伤口太深了,需要赶紧处理一下……”   他的声线十分紧绷,不经意流露出几分痛心疾首来。江明衍将药瓶接过来,闻言忽然转过脸,神色阴沉地道:“怎么?你觉得他刺得不好吗?”   江周立刻垂下头去,惶恐道:“属下失言。”   江明衍用冰冷的眼神盯了他一会儿,直将他盯得冷汗直冒,才大发慈悲地移开视线,似笑非笑地道:“下次再胡乱言语,就自己割舌头。”   江周死死垂着头,道:“是。”   他草草为江明衍包扎好了伤口,将人从地上扶起来。虽然他坐着的时候气势颇足,但从脸色也看得出来,他早就站不起来了。   江周照他命令将掉在地上那顶垂纱斗笠捡起来收好以后,召来了江氏的拨云鸢,小心翼翼地用灵力温养江明衍身上的伤,一边将人往拨云鸢上扶。两人艰难地走了两步,江明衍忽然道:“你知道吗。”   江周道:“……什么?”   江明衍道:“他还会对我生气。”   江周不明白他忽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沉默以对。江明衍也不在乎他回没回答,搭在江周肩膀上的手愉悦的拍了拍,口中又哼起了方才用竹叶笛吹过的那支小调。   他没什么音乐天赋,哼起歌来调都走得差不多了,更因为受伤呼吸不畅的原因,声音也破破烂烂,实在是非常难听。但江周默不作声地听完了,两人上了拨云鸢的背,一阵风起,身影消失在绿竹之中。 第123章 平地惊雷7   像是躲什么恶鬼似的, 离开那座城之后,江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感觉对方再也追不上、也确实追不上了之后, 才停了下来,在沿途找了处客栈, 花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时间用来沐浴梳洗, 总算将周身那股恶寒消了下去。   阜南离现在在的地方已经很近了,江泫只花了半日的时间, 便赶了过去。虽说大的地名是阜南,然而江泫记得, 从前在宿淮双的记忆之中, 看见的是小村庄。   城镇之外的山野里头, 必然包裹着无数的村庄, 又哪里是这么好找的?好在离得越近,江泫的预感就越强,隐隐能找到一个方向,御剑行了两三个时辰, 在下方的土地之中看见一座破破烂烂的村庄。   这附近风景不错,山青草绿,尽显生机。然而村落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在天上远远一看, 便能看见门户院中长满荒芜的杂草, 断墙残瓦四处都是,已经荒废许久,不能再住人了。   看着看着, 江泫的眼神被一处小小的楼阁吸引过去。   那大概是这荒村里头唯一一处干净的地方了,门前院中的杂草被除得干干净净, 称得上一句整洁。墙边有被火灼烧过的焦黑痕迹,房屋也有塌陷的地方,被人用新的土方补好了。顶上搭着新横梁,一个黑衣人正蹲在上头,埋头盖瓦。   见状,江泫毫不犹豫地收了太上,从天上跃下来,道:“淮双!”   宿淮双应声抬头,看见天空之上掉下来一个江泫,登时瞳孔一缩,露出一个此生罕有的惊慌神情,抬手用灵力去接。   纯粹强大的灵流自他的手心开始,飞快地向空中蔓延,仿若一条金星璨璨的软绳,虚虚勾住江泫的腰,以一种柔和的力道将人拽过去。江泫原本是找好了落点的,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拉,已经忘了自己原本要落到哪儿了。下一刻,宿淮双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他。   站稳以后,江泫被他放了下来。宿淮双伸手虚扶着,将他从头到尾好好打量了一遍,确认没什么事情以后,才松了一口气,道:“师尊,你怎么来了?”   江泫道:“你许久没回来,我不放心。”   他站在一根房梁上头,仔细地看了一下宿淮双。明明只是几日不见,江泫却觉得仿佛已经很久没见他了,视线停得有些久,宿淮双未被长发遮掩的耳垂悄悄红了一片,强作镇定道:“师尊,先下去坐。”   他们正在修房屋,为了方便干活,宿淮双的长发被束得高高的,额前的碎发也被一并簪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更显眉眼锋锐,俊逸无铸。恰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衣袖也用布条绑好了,在挺拔的肩背后头束上一个小小的结,很是精神。   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反而比平常还要开心一些。江泫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听见下方的风迁笑着道:“尊座请下来吧,在下将桌椅搬出来。只有一些粗淡茶水,望尊座海涵。”   江泫往下一看,发现风迁就站在屋檐底下递瓦,方才只看见了屋顶上的宿淮双,根本没看见风迁。思及此,江泫觉得不太好,从房顶上跳下来,同他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院中果然已经摆好了桌椅,一套瓷质茶具。旁边还摆了一个大水缸,宿淮双舀水净了手,在江泫右手边那一侧坐了下来。   江泫转头看打量了一下院子、还有堆积在檐下的黑瓦,道:“这是在?”   宿淮双道:“把旧屋修缮一番,再让舅舅带走。”   风迁微笑着道:“正是。在下原本的那间屋舍已经彻底垮塌,不能再住了。同淮双商量了一下,决定将旧屋修好带走。”   听到这里,江泫感觉有些可惜。风迁原本住的房子虽然简陋,但也能看出来是精心打理过的,一朝垮塌,不能说不惋惜。不过如今将妹妹的旧屋带走,比从前又多了一份念想,也是极好的。   风迁又道:“尊座千里迢迢来找淮双,是有要事。淮双跟着尊座走就好,修缮房屋这件事,在下很有经验的。”   早在江泫看见风迁东修西补的房子开始,就知道他很有经验了。听见他这样说,心中略一犹疑。   拿到了天业草,他应该是要早点带回上清宗的。然而又忧心他走了以后异变陡生,抬头看了看修缮进度走了三分之二的房屋,又看了看身边静坐、任凭差遣的宿淮双,江泫最终道:“修好再走吧。我也来帮忙。”   修房子这件事,江泫其实很没有经验。世上的大多数经验其实都能草草囊括为一句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只是这一次,江泫是真的从没见过猪跑,上手生涩无比。   宿淮双在房顶盖瓦,风迁在下头递,盖好了房顶以后,就只剩院边的篱笆了。院子里头堆了好几颗削去枝叶与树根的树干,需得将他们劈成整齐的木块,再插进土中用长钉钉好。这是个精细活,宿淮双在把斧头递给他的时候,神色十分犹豫,劝道:“师尊,要不还是我来吧……”   江泫莫名道:“我为何做不得?”   宿淮双神色微微一动,看上去更犹豫了。踌躇了半天,他低声道:“……磨手。”   江泫啼笑皆非,将自己的两只手掌摊平了,伸到宿淮双面前给他看。   江泫的手,肤色很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比起宿淮双的手,要稍显清瘦一些,掌间、虎口却也生着厚厚的茧子,是常年习剑、由剑柄打磨所致,这辈子都不会消了。   宿淮双垂眼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宿淮双认认真真道:“习剑是习剑,这些不一样。师尊可以习剑,但是不能做这些事。日后若是归隐了,有一些事,也一定要我来做。”   此言一出,江泫没忍住,轻轻弯了弯唇角。   “有什么事我做不得?什么事我都做得。我是人,不是云上的摆件。天下之大,自然没有我不能做的事。”言罢,他忽然闪电般的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宿淮双手中的斧头夺过来,点评道:“若要让为师不要做什么,下次便将东西护好。”   宿淮双猝不及防被夺了斧头,整个人呆了一呆。听见江泫前头说的话,他似乎有所领悟,然而听到后面一截,抿了抿唇,垂头丧气地走了。   江泫正心中不解,风迁从后方过来,看起来有些紧张,悄声道:“尊座莫要介怀,如今正是少年敏感的年纪,情绪多是很正常的。”   这话似乎飘了几句到宿淮双耳朵里,少年爬房梁的动作微微一僵。   历时一日半,三人齐力,终于将旧屋修缮好了。修好之后的样子同江泫印象之中的没什么区别,风迁显然也这么认为,一个人呆呆地在院子里头站了好一会儿,离去之前,朝着江泫深深一拜。   “淮双能平安长大,多亏尊座照拂。”他垂首道,“往后的日子,也劳烦尊座多多费心。”   江泫道:“此行你欲往何处去?”   风迁直起身道:“去寻巫的故土,海陵。”   同风迁分开之后,江泫和宿淮双这便回宗。一路行至危洲边境,御剑于茫茫夜色之中,江泫不经意抬头一瞥,忽然瞥见拨云鸢的身影一闪而逝。   天下没有比江家人更熟悉拨云鸢的了,这种依附白纸靠灵力活动的造物,整个九洲只有江氏有。然而拨云鸢送江氏子弟出世,必然是要落地的,这只却只瞥见一点影影绰绰的余影,一下便在空中消失不见。   江泫疑心有异,御剑的速度立刻减缓了些,宿淮双见状也靠了过来,道:“怎么了?”   江泫道:“你方才……有没有看见?”   宿淮双的眉峰微微一凝,不解道:“什么?”   江泫正待说话,却又见一抹淡淡的白色虚影闪过。原本江氏弟子出入栖鸣泽不是他应该操心的事情,但近日碰见过江明衍,江泫总疑心他别有企图,看见这只拨云鸢,莫名觉得乘坐他的人是江明衍。   下方就有一座小城,城中升起明亮的灯火,仿若一条流动的星河。江泫凝视那城池许久,心中不祥之感愈来愈重。察觉到他状态不好,宿淮双握住他被夜风吹得冰冷的手,拢在掌心里头。   “是不是累了?”他道,“我们下去休息一晚。”   江泫无意识地攥紧他的手,忧心忡忡地望着下方的城市,慢慢点了点头。下去不是因为累了,而是打算去看看情况。他正在想怎么和宿淮双说,一边踩着灵剑下行,一边飞速思考。   谁知宿淮双一句也不问,落了地便默默地去找客栈。   此时虽已入夜,街上行人却也不少,正是夜市人气最兴旺的时候。江泫一边和宿淮双在人群之中穿行,一边小心地放出灵识探查城中的异状。仔细搜索许久,无果,总觉得心中跳得厉害,连带着呼吸也不大顺畅。   这下宿淮双是真的提起心来了,将他的手握紧了些,声色紧张道:“师尊?你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   江泫暗自吸了一口气,又默念了几句静心咒,总算觉得好了一点,神色镇静道:“无事。”看宿淮双神色明显不信,需要做点什么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视线乱飞之间,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个卖南瓜饼的摊子,四角挂着小灯笼,映得饼色黄橙橙,小饼一个个被搓得圆圆扁扁,躺在油纸上头,煞是可爱。   江泫道:“想不想吃南瓜饼?”   宿淮双以为是江泫想吃,道:“我去买。”   言罢,立刻转身,向小摊边上走。途中不经意撞到一人,回首道歉,那人满脸温和笑意,道:“无事。”   匆匆一瞥,宿淮双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短暂交谈之后身形错开。然而站在原地一步未动的江泫看见了。   那人比寻常少年稍矮一些,正负手于人群之中踱步前行,似在观光。然而眉眼含笑,戾容暗藏。即使是如此柔软明亮的灯火,也消不去半分他眼中的阴冷,江泫甫一见,便觉脚步一僵,寒气骤起。   是江明衍!   那厢江明衍踩着一地灯影,慢悠悠地向他踱步而来。明明日前才受了他一剑,这会儿行走的姿态仍然笔挺悠闲、无可挑剔,看起来就像从未受伤一般。江泫怵他在宿淮双面前发疯,挑出一些不该挑出来的事情,正心中狂跳,却见江明衍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路过了。   即将错开之时,他微微侧头看了江泫一眼。除了眼中藏着的、意味不明的微笑,江明衍什么都没说,江泫却感觉心惊肉跳,目光死死地追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之中,才想起要追过去,朝那边摊子上道:“淮双,在原地等我。我稍后便回。”便立刻转身追走。   他的音量不小,这边又不算太吵,无论如何宿淮双都一定听得到,且会作出反应。然而他走得太急,没有发现摊前的宿淮双恍若未闻一般,一直盯着小贩装饼,而后从怀中摸出钱袋结账,随后才捧着两个油纸包转身。   他越过人流,重新停在了江泫面前。同方才一样,江泫站的位置都没有变过,一直在原地等他回来。纸包里的南瓜饼还是热乎的,透过油纸都能嗅到糯甜的香气,宿淮双目光柔和地向前一递,道:“师尊,南瓜饼。”   江泫微微一笑,将油纸包接了过去。 第124章 平地惊雷8   “下来了?”   “回少谷主, 下来了。”   元烨喜极,哈哈大笑着拍了两下手,道:“果然好用!不愧是……看见白纸鸢就走不动道啊。”   他屈着腿坐在房顶上, 一只脚从房檐边垂下来,在夜风之中悠闲地晃了晃。手中抛着那顶熟悉的黑纱斗笠, 月光映照之下, 铺在上头的黑纱不似此前那般灵动飘逸,反而十分僵硬、死气沉沉。底下跪着一圈渊谷的教众, 穿着密不透风的黑斗篷,几乎和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元烨道:“妙极。既然下来了, 就开始执行咱们的计划。花休, 在哪儿呢?”   底下的阴影之中站起来一人, 拉下了斗篷的兜帽, 露出一张阴柔尖刻的面容。此人向着檐上拱手,无比尊敬道:“少谷主。”   元烨道:“变一个我看看。”   花休垂下头去,用双手在面上用力一搓。再抬起头来以后,面容已然变得和江明衍无异, 连眉梢眼角的细微神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元烨打量他一会儿,啧了一声:“挺像。有那种人模狗样的感觉了。一会儿知道该怎么做吗?”   花休道:“属下知道。绝不可以开口说话,只要在他面前出现即可。”   “正解。那位伏宵君和咱们江公子之间有些不可言说的美好过往,骗人这种事, 用江明衍的脸再合适不过了。”元烨满意地点点头, 又懒洋洋开口点道:“乌序,在哪儿呢?”   墙下的阴翳之中冒出一个轻而异的声音:“在。”   只短短一个字,就让在场不少人的心中升起恶寒之感。元烨浑不在意道:“那张符纸, 确定递给他、他也收了?”   乌序的声音如死水一般,泛不起任何波澜。听了元烨的问题, 他照例淡淡地回答道:“是。”   “那就好办了。有了那张秘符,你就能暂时借走他的声音和眼睛。”元烨道,“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将宿淮双带到我指定的地方去。明白吗?”   乌序还未说话,那边的花休忽然道:“可据升阳城的那批死士传信,宿淮双已然开瞳了。既已开瞳,乌序的伪装必然瞒不过他,少谷主,要不我们还是……”   元烨皱起眉头,颇为不耐地抬起手,示意他止言。他慢条斯理道:“好阿序,你是在他们身边待得最久的,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不会被认出来?”   乌序垂头,语气平静道:“宿淮双绝无可能试探伏宵君的真伪。”   花休冷哼一声道:“荒谬至极。你如何确信宿淮双不会用瞳术?万一用了呢?若是此次计划失败,你要如何担责?”   元烨坐在上头,静静地听完了这番话。听完以后,他忽然从檐上揭了一片瓦,狠狠地掷向底下单膝跪着的花休,力道之大,让瓦块接头的瞬间四分五裂。花休被掷了一记,惶恐地低下头去,不敢出声。元烨道:“失败?我什么时候失败过?”   元烨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觉得他会失败。一听说这种话,就会立刻暴怒不止。   底下的教众纷纷附和道:“少谷主英明神武,但凡是您拟定的计划,自然不会有失败的时候!”   元烨听罢,这才冷哼一声,舒坦了些。轻蔑地睨视底下的教众半晌,才道:“若伪装败露,我直接将那宿淮双带走便是。区区一个宿淮双,难道我还奈何不了他吗?”   或许他奈何不了,但他体内的夔听一定奈何得了,若出了岔子,夔听一定会出手。也就是说,这次将宿淮双掳走的计划是不会失败的。而之所以放弃最简便的方法,大费周章让两人乔装改扮执行计划,其中的原由在场的教众之中,只有乌序一人心知肚明。   元烨这是在逼他,让他在族人的元神和上清宗之间作出选择。亲手将宿淮双推进深渊,也无异于亲手斩断他自己的后路。   若做了这件事,一切就真的变了,无论是立场也好、其余什么也罢,无论如何煎熬,他也会彻彻底底站在自己同门和师尊的对立面,一辈子也回不去了。   宿淮双是夔听觊觎已久的容器,幼时容器易碎、容纳不了太多的神魂,加上夔听的神魂碎片还十分虚弱,不便转移,从发现他到现在,渊谷一直都只在暗中窥伺。现在宿淮双在江泫手底下健健康康地长大了,且因为少了一锁,夔听的神魂又凑齐了一片,已然恢复得极好,这便要开始着手更换容器的事宜了。   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容器抓回去。   于是,便有了今夜这一次行动。   屋檐上,元烨笑盈盈地盯着乌序道:“好阿序,你有没有信心?”   乌序没有回答,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抵住粗粝的地面。   元烨很满意他恭顺的状态,拍了两下手,兴致盎然道:“走吧。好戏要开场了。”   藏在阴影之中的教众闻声而动,密密麻麻、挤挤挨挨,仿若一群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啖人血肉的阴鼠。乌序随着人流一道离开此处,顶着元烨让他如芒在背的视线,慢慢在街边的一处阴影下站定。   江泫和宿淮双,正并肩在街上行走。   两人的身影之上皆覆着一层柔软的暖光,黑白长袖交叠掩映之下,隐隐能看见一双紧紧交握的手。许久不见,江泫一如旧日,净似霜雪,不染凡尘。宿淮双走在他身侧,步伐稳健从容,每每交谈,必然侧头凝视,目光专注无比。   许多上清宗弟子一见就战战兢兢、垂头示礼的人,此时正将手放在另一个人的手心里头,乖乖地被牵着走。   说不清看见这种情景时,乌序心中是什么滋味。   宿淮双是江泫最钟爱的弟子,这一点整个上清宗都知道。然而宿淮双对江泫的心思,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就连同峰的两位师兄都没看出来。乌序早早便看出来了,时常刻意避嫌,如今再得见,不禁有些愣神。   如今……他是成功了么?   师尊答应他了么?   若真是如此,今夜过后,二人又当如何?   乌序慢慢攥紧了衣摆。他看见两人在路中停下来,略略交谈几句,宿淮双便转身离开,向一处小摊边走。   这正是好时机,花休也按照计划出去了。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将那位江氏公子眉眼间的几缕阴沉仿得真切无比,踩着一地灯影缓步而来,若非他提前知道,恐怕也要以为是真的江明衍来了。   江泫浑身一僵,果然被引走。临走之前他向宿淮双提了一句,声音却被挡在一道无声无息竖起的结界之后。乌序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之中,缓慢又僵硬地运起灵力,从阴影之中走出来。   每走一步,他的形貌就发生了些许变化。   身形拉高、眉眼变化,一身黑衣也逐渐羽化成烟云般飘渺的白。等走到江泫原本站的位子上时,他已经完完全全地变成了江泫。   宿淮双在买南瓜饼。乌序等了一会儿,才见他转过身,手中捧着两个油纸包,快步向这边走来。等走到近前了,微微笑着伸手递过来一只,眉眼较此夜的灯火还要柔软三分。   宿淮双的眼睛会说话。   或许正是因为眼睛会说话,所有需要诉之于口的爱意都藏进了缄默里头。   “师尊,南瓜饼。”   乌序默默地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看见两只黄橙橙的小圆饼。两人继续向前,路过摊子的时候,乌序悄悄看了一眼,发现宿淮双递给江泫的是摊子上最圆润可爱的两只。   他们原本似乎是要去找客栈的,走的方向和乌序要将他带去的地方背道而驰。   如此相安无事好一会儿,乌序咬了一口南瓜饼,感觉清甜的香气在舌尖散开,慢慢垂下了眼睫。片刻后,他忽然道:“若再见到阿序,你想对他说什么?”   他说话的声音清冷悦耳,吐字不紧不慢,同江泫的声线、口吻一模一样,伪装得天衣无缝。   宿淮双对于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有些不解,但思索片刻,仍然认认真真答道:“有些话,需得真正见面了,才能说出口。”   语气平静,没有厌恶、没有偏见,仿佛自己还是他的同门一般。   乌序又低头咬了一口南瓜饼,细细咀嚼了咽下,道:“城北有些异样,你随我去看看。”   宿淮双一愣,眉峰一锁,朝着乌序所说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真见隐约有黑云笼罩,一派不详之态。当下不疑有他,立刻跟着乌序转身,向着城北人烟稀少处飞奔而去。   两人脚程飞快,一盏茶的时间不到,便已脱出人流,走近了城北阴冷的街巷。这里似乎鲜少有人居住了,没什么人气,脚一踩上地面,便有一股寒气如影随形地攀附上来。   面前窸窸窣窣地冒出几个黑影,正是在此蹲守的渊谷教众。见宿淮双成功被乌序带过来了,目光犹如锁定猎物的毒蛇,阴冷湿滑、叫人寒毛倒竖。惨白的月光之下,穿着黑斗篷的身影越来越多,从街头到街尾、从房檐上到房檐下,慢慢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沉默死寂,虎视眈眈。   无需多言,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宿淮双的神色便冷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地探手拔出背在身后的长剑,剑柄上悬着的玉坠与红穗随着长剑摇摇晃晃,最后一道横于身侧。这是一个开战的信号,蛰伏于此的教众相互对视一眼,街巷之中响起接二连三的长剑出鞘声。   而在宿淮双的身后,也传来一道轻微的声响。   长剑的剑锋,在夜色之下闪着粼粼寒光。 第125章 平地惊雷9   宿淮双没能察觉到背后的危险, 或者说,藏在他背后的不是危险。乌序甫一亮剑,第一剑刺向的不是宿淮双的后背, 而是后方迅速包围上来的、他的“同僚”。   他倒戈得猝不及防,靠得最近的那一批根本没反应过来, 就被他削断了身体, 霎那之间鲜血飞溅,惨叫连连。   宿淮双愕然回头, 立刻注意到了异常之处。乌序出的那一剑同江泫相比实在差得太远,飘逸不足、僵劲有余, 仿佛幼童握着毛笔模仿大家的真迹, 虽有几分形似, 却拙劣无比。他终于发现跟在他身后的人不是真正的江泫了, 倏地冷下神情,横剑抵住了乌序的脖颈,厉声道:“你是谁?!师尊呢?!”   其实也无需多问,月下他的瞳孔自内而外泛起幽幽的红光, 只用了一息不到的时间,瞳底深刻的银色瞳印便已结成,透过这双眼睛,他看见了伪装之下一张苍白熟悉的面容。   宿淮双举剑的手微微一僵, 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阿……”   他名字还没叫完, 一旁忽然有教众暴怒喝道:“乌序!!你这个叛徒!!我告诉你,少谷主稍后就到,你今日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乌序浑身紧绷, 额角青筋暴起,咆哮道:“闭嘴!!”   顷刻间, 在场之人除了乌序自身和宿淮双,再没有人能动了。举剑欲攻的教众们都以一个滑稽的姿势僵住,更有因为维持不住平衡就这么栽倒下去摔断脖子的,再加上出不了声,就以这样滑稽的姿态草草结束了生命。   来不及听宿淮双说话,乌序又语速飞快地命令道:“自断。”   一片死寂的街巷里头,刹那间响起无数躯体倒地的闷响声,伴随着徒手捏断颈骨的脆响、剑刃穿体的撕裂声,此起彼伏、毛骨悚然。在这个间隙之中,乌序飞快地抓起宿淮双的手,急促简短地解释道:“渊谷要抓你。师尊被骗走了,在城西。你赶紧去找他,跑,不要回头!!”   趁着说话的间隙,他咬紧牙关,向送生的剑锋上一撞。宿淮双反应奇快,立刻猜到他要自损打消元烨的疑心,当机立断撤了剑,反抓了乌序的手,拉着人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道:“你先跟我回去!”   乌序力气没他那么大,被他拽着走了好几步,拼尽全力刹住步子,挣了好几下没挣开,又踉跄了好几步,忍无可忍似的吼道:“我叫你自己走!!你别管我,我不能走!你自己跑就是了!!!”   我的——我的族人还在元烨的手里头——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他的嘴唇泛起反常的青紫色,浑身都在发抖。他更怕宿淮双不走,非要留下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将一切藏在暗处的算计都不管不顾地扯出来,鲜血淋漓地摆在宿淮双面前,绝望而又崩溃地道:“我走不了了!!我就是渊谷那边的!!!我进上清宗也是因为要接近你、监视你,我从最开始就打的这个心思啊!!!”   闻言,宿淮双猛地停住了脚步。   咆哮声落进尘埃之中,乌序察觉到拽着自己的手腕紧了紧。宿淮双没有回头,夜风挟着他的声音,冷而肃、似一道不透风的铁壁。   “无所谓。”他冷声道,“回宗再说。”   乌序的眼眶一下红了。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一般,他嘴唇颤抖,呜咽道:“我……我回不去了。”   “有什么回不去的?!”前方的宿淮双厉声道,“师尊没有怪你,我也没有。只要和他好好解释,海陵那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你要是有什么苦衷……”   背后传来一声利剑出鞘的声音。   宿淮双立刻回头,却蓦地感觉手中一直竭力与他对抗的力气一松。视野中飘起一片鲜红的血弧,有几滴溅到了他的脸上,宿淮双瞳孔紧缩,荒谬与惊慌之感油然而生。   乌序双目大张,竟干脆利落地拔剑,将自己的右手从中砍断了!   因为撕心裂肺的剧痛,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鲜血从狰狞的断口处流出,染红了幻化出来的一身白衣,乌序垂着头,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哽咽着道:“你……你帮我告诉师尊,上次……上次在海陵,我不是故意对他用那个的。还有,我不能跟景灏回昊山了。还有两位师兄,以后也不会再见了……算我求求你,你能不能赶紧走……你若是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你会死的!你要是死了,以后让师尊怎么办!!他不是最喜欢你了吗?!你死了他怎么办!!”   一股凶猛的怒焰猛地从心底升起,架着宿淮双的理智来回炙烤。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好几下,终于出声怒道:“到底有什么苦衷是不能跟我说的?!我们不是朋友吗??!!”   乌序张了张口,神色一片灰败。   正因为是朋友,一切才如此难以启齿。   *   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乌序与家人吵架,赌气出走,藏在一个隐秘的山洞里头。他原本是想等父母把他找回去的,谁知在山洞里听到了巫神的声音,就这样不知不觉昏睡了很久。似乎昏睡了几年,又似乎睡了十几年。等他再醒来时,海陵已经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他的族人全被杀了,曾经安宁祥和的故土血流成河。他一个人赤着脚,不知在这片红色的地狱之中走了多久,脚下踩的全都是混着族人鲜血的灰尘。他嚎啕大哭过、崩溃自毁过、绝望麻木过,最终还是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海陵,要去找到灭族的真凶,要去为族人报仇。   因为在阴暗的山洞里睡得太久,一晒太阳,浑身就会长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又疼又痒,仿佛有无数的小虫啃食皮肤一般。   他只敢在夜中行走,白天就找一个没人角落藏起来,饿了就捡别人吃剩的饭菜、吃还没烂掉的菜皮,浑身脏兮兮没个人样,像一只被世界丢弃的老鼠。   花了很长的时间,他终于找到了元凶。报仇的结果并不顺利,以他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渊谷,无异于螳臂当车。但在找到仇人的那天,他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觉得能杀一个是一个,自己死了也无所谓。可他饿得面黄肌瘦,浑身皮包骨头一折就断,哪能翻起什么风浪?   渊谷的那位少谷主从始至终一直坐在宝座之上,单手支着头,兴致盎然地看着他闹腾。直到他被按住了、再也动不了了,对方才整了整袖子,慢悠悠地从高座上下来,蹲在他面前微微一笑。   元烨抬起手,立刻有下属会意,为他递上来一截黑纱。那截黑纱被盖到了乌序脸上,透过黑纱,他看见里头不断挣动的人影。   他慢慢睁大了眼睛,泪水漫过鼻梁,打湿了地面。   “认得出来这些都是谁吗?”   自然认得出来。   里头装着的,都是他族人的元神。   失去了□□,元神仍然不得安息,被关在这截黑纱里头,永世不得轮回,个个都在痛苦地挣扎,惨状无法言喻。乌序睁大眼睛看了很久,隐隐预料到,从今以后自己将要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他曾经以为,自己为了拿回族人的元神,什么都能做。   渊谷叫他杀人,他便去杀人,就算是无罪的普通人跪在他面前哀声乞求,他也一样要下   手。教众说他无恶不作、心狠手辣,是少谷主最好的一条狗,他从来不反驳。后来元烨让他去上清宗,他也去了。   那是乌序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一个决定。如果能再重来一次,他是一定不会答应的。   五年。只有五年。让他的心生锈,就只需要五年。五年之后的现在,他已经没法再对宿淮双下手了,只能向现在一样跪倒在地,痛哭自己的无能与避无可避的煎熬。   正因为是朋友,所以才更难以启齿。   宿淮双要他将苦衷告诉他。告诉他什么呢?   告诉他自己原本进入上清宗就目的不纯,为了监视他,为了有一天将他带回渊谷。为了计划的顺利执行,甚至盘算着伤害江泫,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族人。为救亲人是真,作恶多端、心怀不轨也是真。顾及同门之谊不假,今夜出现在此也不假。苦衷之所以是苦衷,正是因为苦不堪言。若将苦衷摆于受害者之前,岂非找托辞摘清不利关系、为苟活一命舍掉良心?   因此,他什么也不说,只伸出尚且完好的左手,推了推宿淮双的脚踝,让他赶紧走。   只是一切都迟了。乌序背后不远处,传来一道不慌不忙的鼓掌声。听见这声音的瞬间,乌序的心凉得彻彻底底。   宿淮双凝眉,举目远望,看见了一边拍手惊叹,一边慢慢踱步靠近的元烨。衣摆上的金竹纹被月光映照,浮出浅浅金光。那顶熟悉的黑纱斗笠被他夹在臂弯,飘纱死板,不复灵动。   “好好好。”他弯着眼睛笑道,“我们的好阿序真是情谊深重。宿兄,你说是不是?”   乌序浑身僵硬,艰难地转过头去。他看见元烨拿起斗笠,慢吞吞地将斗笠上的黑纱拆下来,一边拆一边笑盈盈地道:“你也真是的,这么直白地问别人苦衷,叫他怎么好意思说呢?”   乌序嗫嚅道:“不……别……”   元烨道:“宿兄的眼睛也异于常人,一定能看清楚这里头有什么吧?嗯嗯,装的都是巫。不过不是活人,是元神。他使尽千方百计,就是为了把他族人的元神拿回去,为此不惜阳奉阴违,在海陵建了一座秘境,想悄悄把这些人的元神换出来。”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忍俊不禁道:“哈哈……结果,哈哈哈……结果你们的好师尊,挥挥手就把那座幻境打散了……哈哈哈哈……他苦心筹谋了那么多年,费了无数心血,为了搜罗那么些人带回来养,偌大九洲都快走了个遍,到头来竟然是这么个下场。你说,让不让人惋惜?”   宿淮双愣在原地,完全说不出话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   一番话说完,斗笠上黑纱已经被完整地拆了下来。仿佛预料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衣姬在他手中疯狂地挣动起来,发出一阵惨烈的尖嚎。   元烨笑道:“你不是经常觉得,族人是我拴在你脖子上的绳子吗?”   乌序已经快疯了,顾不得血流不止的手,在地上跪行几步,六神无主道:“不行……少谷主别……我知道错了……”   衣姬尖叫道:“乌序!!你别求他!!!我——”   它的求饶声戛然而止。随着它熄灭的惨叫声一通到来的,是送生杀气凛然的剑锋。宿淮双已经够快了,奈何元烨停住脚步的距离实在太安全,捏碎小小一个容器又只需要短短一瞬,宿淮双的剑锋刚至,衣姬就已经化作一阵黑烟彻底消散。   伴随它一起碎掉的,还有盛装在它身体里的数名巫的元神。   他们是无端枉死,久留于世,又被囚禁起来不得自由,早已失去理智、怨气滔天。此时被元烨捏碎,体内的怨气一下爆发,化作漫天冲撞的黑气,霎时间如飓风过境。不知何时月色隐去,天空之中聚起翻涌不止的乌云,一道炸雷倏地炸响在耳边,雷光映照乌序匍匐在地面的身影,他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抱着头,发出一声万分惨烈的哀嚎。   闪断的雷光之后,倾盆大雨泼头淋下。元烨的额头上方,慢慢浮现一条细细的血线。   *   江泫追着江明衍的背影,一路辗转数条街巷,像是追着一个无法驱散的噩梦。   越是走,他的呼吸越是急促,如此追了许久,他忽然醒悟过来:不能再追了。宿淮双还在等他。   然而就在他停下脚步准备折返回去的时候,前面一直若即若离的身影也慢下了脚步。江泫瞳孔一缩,几步上前拽住他的手,那人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   江明衍呢?!   那张面孔上带着些许轻蔑的笑意,看他的眼神像是睨视什么可悲之人一般。江泫用几乎能捏碎骨头的力道攥住他的手腕,正想问话,却愕然地发现,他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了。   意识到这一件事的下一刻,他的眼前一黑,彻底看不见东西了。   行人如织的街市、流动的灯影、面前这张陌生的脸孔,通通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一阵莫大的惶恐击中了江泫,有那么一瞬,他脑海中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去摸自己的眼睛。   被他抓着的人嘻嘻笑道:“你的声音和眼睛被人借走了。”   江泫想质问是谁,可他说不出话。一种奇异的焦躁在他心中愈演愈烈,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道:要出事了。一定会出什么事的。   面前的人又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现在赶回去也无济于事。先放开我吧,伏宵君,你这样名满天下的尊座,怎么在大街上随便抓人呢?”   “啊,你想问什么无济于事对不对?”花休满脸笑容,凑近江泫一字一句道:“你的好徒弟宿淮双,要死啦。”   江泫倏地伸手扼住他的颈骨。   他想错了一件事。上清宗的六位尊座,昂昂之鹤者、高世之行者只有五位,伏宵从来不在其列。他在魔族妖族之中素有煞神之名,是真的会杀人的。   “喀擦”一声脆响,花休睁大眼睛,头颅已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旁。   旁边的人群之中蓦地响起一声尖叫,一位妇人惊恐道:“杀人啦——!!救命啊——!!”   “什么?!哪儿杀人了?!”   “快跑啊!!!这儿有人杀人了!!!”   原本热闹的街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行人摊贩尖叫的尖叫,逃命的逃命,途中掀翻了无数小摊,又踩倒了无数人,妇人恐惧的哭泣、小儿受惊的尖声大哭与人群吵吵嚷嚷的声音混成一团,混乱无比,恐惧无比。   奔逃到了最后,已经没人知道到底是谁杀了谁了,江泫早就撒了手,花休的尸体不知被踢到了哪儿去。黑暗之中恐慌的情绪蔓延,江泫呆站在人群中,不知被谁推了一掌,一个趔趄,险些没能站稳。与此同时,头顶一声惊雷炸响,冷雨降下。   这一掌过后,他差点僵住的脑子终于开始运转了,拨开人群、散出灵识,拔腿就往原本来的路跑。   然而灵识不是眼睛,它只能为江泫感知到哪里有障碍物、哪里有人、哪里有鬼,却不能告诉江泫如今走到了哪里,要回到那个小摊到底应该怎么走。最好的方式是边走边喊,然而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池里头被剥夺了视觉与声音,只能靠感觉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很快他意识到了,不应该往原来的地方走,应该往有妖气的地方走。可城池之大,他竟然搜不到一点夔听妖气的存在,对宿淮双所在地的那点微弱感知也完全断了,似乎被什么屏蔽了一般。   江泫茫然地走了一阵,忽然有些支撑不住似的,随手扶住手边能扶住的东西,在雨中无力地蹲下身去。   宿淮双已经不再这座城里了。   这一蹲就是一刻钟。过去了整整一刻钟,他的眼睛和声音才慢慢恢复。   视野中挤进湿淋淋的地面,面前地势稍低,已经聚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洼。街边的灯已经完全熄灭了,头顶上也阴云笼罩,然而他似乎停在了一家人的门前,一束暖黄的光线顺着门缝漏出来,映亮一小片水洼。   在这水洼之中,江泫看见了半张茫然又狼狈的脸。脸色发白、神情怔忡,长发已经被雨浇透了,凌乱地贴着侧脸。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挥出一拳,狠狠地将那水洼打散,探手摸了摸江明衍给他的装着天业草的乾坤袋,将脸上的水擦净,召剑出鞘,不要命似的向中洲狂奔。 第126章 平地惊雷10   几日过后, 江泫回到了上清宗。他没有走天阶,直接用瞬行术到了浮云峰,推开了天陵房间的门。   天陵仍然在昏睡, 重月守在旁边,神色略微有些疲惫。看见门口的江泫, 她被吓了一跳, 立刻从床沿起身走到门边,忧心忡忡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连日不曾梳洗打理自己, 现在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江泫自己清楚得很。他没有接话,从怀中取出那只锦囊, 递给了重月。重月拉开袋子一看, 神色一变, 将其收进袖中, 勉强笑道:“你是从哪里走了一遭?怎么弄来了这么多?师姐还以为你拿不到……”   江泫道:“天陵怎么样了?”   一开口,他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重月推了推他,道:“……挺好的。你快去将自己收整一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江泫的脑子乱糟糟的, 心中只惦记着去渊谷走一遭把宿淮双捞回来。   然而他明白,这一趟必然九死一生。虽然只有几片残魂,但妖神就是妖神,必然不是这么好对付的, 保不齐这就是最后一次和自己的师姐师弟见面了,   想到这里,江泫连日焦躁不安的心情奇迹般的平复了些,被她一推, 讷讷地点头道:“……好。”   他还是想,稍微再多和他们说几句话。   悄悄回净玄峰迅速沐浴梳洗后, 总算稍微有了个人样。江泫重新站在了门口,推开门后,发现重月正在等他。听见门开的声音,她回过头,清润的眼眸之中闪着浅浅的光泽。   她对江泫招了招手,道:“宵宵,你过来看他。”   不用她招呼,江泫也是要看的。他走到床边,视线落到沉睡中的天陵脸上,发现他的脸色竟然要比他离山之前好上许多。   重月解释道:“这些天,宗主天天都过来探望他。有了你带回来的天业草净魂,一定就能慢慢好起来了。”她脸上浮现一个小小的笑容,目光专注地盯着天陵,道:“等炼化了天业草,我打算将他唤醒。”   江泫无言片刻。   若醒来的是一个神智正常的天陵,那便没有大碍了。若醒来的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天陵,就……没有再救的办法了。   江泫抿唇,道:“到时候我一定会回来的。”   重月有点诧异,道:“回来?你要去哪?”   江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的天陵。最终,他还是决定不将真相告诉重月,微微笑着道:“宗主托我下山去办点事。你知道的,我们六个里面只有我能下山。”   重月看起来竟然隐约有些不安,道:“要去哪里?多久回来?”   江泫镇定地道:“三行原。办完了就回,很快的。”   “三行原啊……”重月喃喃道,“那还挺远的。”   江泫说的话,她虽然心中不安,但能看出来都听进去了,没有心生怀疑。她伸出手,柔软的手掌落到江泫的小臂上,隔着一层柔软的衣料轻轻拍了拍,道:“那这便走吧,早去早回,注意安全。我也要去启阵炼化灵草了。”   江泫看了看重月泛着青黑色的眼下,低声叮嘱道:“师姐,注意休息。”   拿到了天业草,重月的心情似乎好上许多,一直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对着他道:“我知道,你放心。快走吧,师姐等你回来。”   江泫走到门前,最后看了一眼房内的人,关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指尖有些颤抖。他关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浮云峰。   从中洲到赤后,又是一段不小的距离。江泫彻夜不眠、连夜奔波,用了比原本预估还少了约莫一半的时间,抵达了涿水的边境。原本他以为,会在这里受到渊谷教众的阻拦,谁知到了涿水边上,竟然看见了一只停在荒漠边缘的白纸鸢。   同那夜一闪而逝的幻影不同,是一只真的白纸鸢。   它是神的造物,也是江家人出行专用的载具。体型巨大,通体毛色纯白,尾羽更是白得五彩斑斓,常年环绕着微弱却美丽的灵光。白纸鸢有灵智,虽是白纸所化,却等同于凡尘中十余岁的小儿,能听懂人言,且性格十分温驯。   现下这只白纸鸢正蹲在荒漠边缘,微微抬起一侧的翅膀,似乎正在为什么人遮挡阳光。   江泫止住脚步,那白纸鸢似乎远远地就看见他了,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声。   它一叫,翅膀底下立刻钻出来一位白衣人。此人看面相三十余岁,举手投足稳重泰然,袖上缀着一枚濯神纹。长相十分严正,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江泫对这张脸有些印象,然而他赶时间,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回想这位江姓人的名讳,只作没看见,继续向赤后去。   却见此人遥遥对他拱手一拜,公事公办道:“伏宵君请止步。在下江周,是江明衍公子的近侍。公子托我转达您一句话:‘千万不要往渊谷去’。”   从上次见到江明衍,到现在见到他的属下,江泫察觉到,江明衍在千方百计地阻止他到渊谷去。无论是之前亲自开口劝也好、现在派属下来阻拦也好,不想让他直面危险的意念看起来十分坚定,坚定得让江泫感到有些可笑。   他不常对江氏人冷脸,可此人既然是江明衍的下属,江泫就对他提不起兴趣。太上就配在腰侧,他的手掌慢慢摩挲了一下剑柄,语调平静地道:“让开。”   江周还未说话,他身后的白纸鸢与江泫对视一眼,首先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杀气,浑身的羽毛都炸了一下。它尖尖地鸣叫一声,几步上前来,将江周护在了他的翅膀底下。   然而它也只敢做这个了,面对心情不佳的江泫,知晓力量悬殊反抗无能,最终只能瑟瑟发抖地低下头,以叫声催促江周赶紧爬上它的背,两人赶紧逃。   江周被糊了一身鸟毛,从白纸鸢夹得紧紧的翅膀底下挣扎出来,神色竟然还是没变,又对着江泫拱了拱手,道:“请上来吧。还有一句话,在下刚刚没来得及说。”   他翻开手掌,掌间垂下来一枚小巧的玉令。令上刻着断梅纹,独属宿淮双的灵气浮动,见到那枚玉令的瞬间,江泫的瞳孔一缩。   “‘宿淮双在栖鸣泽内。’”   *   该来的始终逃不过。这一世过了那么久,他一直没有刻意与江氏接触,就算有什么有求于江氏,首先思考的也是有没有其余解决的方法。   归根结底,他现在已经没有回栖鸣泽的身份了。   即使对江氏了如指掌、即使在江氏经历过一次从生到死。即使在曾经,他坦荡地站在江家人的目光之中过。   白纸鸢掠过高天之上的流云,避开赤后荒原之上四处飘荡的死气,平稳停在了进入栖鸣泽的渡生道之前。出入栖鸣泽的路仅此一条,隐藏在荒漠的深处,无人得寻。早在天上的时候,江泫便已透过结界,看见了渡生道旁碎雪一般开了满树的楹花,停在结界前时,更是觉得触手可及。   结界内外,如隔天堑。   外头是死气弥漫的荒原,里面是生机盎然的林海繁花。一条小路从结界的入口蔓延,一路引向繁花如烟的远处。   路上落满了楹花,翠□□滴的草叶从石板的缝隙探出头来,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不必上坡、也不必下行,只消一直走,便能走到栖鸣泽去。   而栖鸣泽,是一座悬在天际的仙岛。主殿鸣台,是江氏本家子弟居住的地方,其余分布于四方的副殿,都是分家的驻地。   除此以外,还有几片占地面积极广的陆地,随众殿一同浮在如梦似幻的云泽之中,以供江氏随意改造使用,如书阁、校场、族老搭起来的秘境、清修福地等,都在那几片陆地之上。整个栖鸣泽的面积总和起来,同九洲之中占地最广的三行原不分上下。   而供仙岛悬浮隐匿的那一片云泽,正是由濯神的神力维持。泽中云雾如烟,常有仙鸟盘旋其中,每逢日升日落,便是一片流云卷濯、云蒸霞蔚之美相;若逢月色倾照,便似海光粼粼、银丝缠缚,静谧非常。   人间仙境,莫过于此。   在进入渡生道之前,江泫同江周立了血契,决不向外透露栖鸣泽的位置。   而后沿着渡生道走了一段,两人已然站在了栖鸣泽的边缘,一片落满楹花的石台之上。江泫的长靴轻轻踩过落花,驻足仰望石台边这棵扎根于云海、已有数百年古龄的楹花树,淡淡道:“你破戒了。不能带外人进栖鸣泽,这是族训。”   江周道:“救您的徒弟,是公子自发所为。将他带来栖鸣泽好生安置,也是出于公子的善心。让我带您来栖鸣泽接回弟子,更是公子的一片心意。”   江泫没有接话。   停顿半晌,江周又道:“公子很在乎您,您在他胸口留下的那一剑,他并没有介意。纵使您与公子有什么嫌隙,下次也请不要再下那么重的手了。他终究是人,也会死。”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神情近乎公事公办的冷漠,全无埋怨仿佛只是几句十分寻常的提醒。   “另外,这次带您进来没有获得家主的许可,还请您跟紧我,不要在栖鸣泽内乱跑。我带您去酉临殿,宿淮双就在那里。”   两人下了石台。   在栖鸣泽内,江泫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路,江周的行动确如他所说的一样,尽职尽责地将他往酉临殿带。沿途是一片升腾的云海,江泫沉默地走了一阵,忽然道:“江明衍和渊谷有勾结。”   江周的步履没有丝毫停顿,道:“公子告诉我,要是您问宿淮双有关的事情,我可以回答。”   没什么好问的。江明衍出手救下宿淮双,无论是为了向他邀功、还是有别的打算,都一定不会让宿淮双出事,甚至还会好生将养着。现在看来,前者居多。毕竟他已经站在栖鸣泽的土地上了。   江泫漠然的目光在江周背后走了一个来回,用毫无波澜的语调道:“江明衍死了吗?若没死,可见我那一剑并不重。”   江周猛地挺住脚步,攥紧双拳,看背影似乎真切地发了怒。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又将这份怒气压了下去,直到两人站在酉临殿后的偏门前,他都没有再对江泫说哪怕一句话。   正在此时,殿前遥遥传来一阵喧嚷之声。   江周眉尖一抽,似乎想去看看情况,想起身后有个江泫,生生忍住了。他把江泫带到一处偏院,向院中站着的人抱拳一礼,安静地退下,前往殿前查看情况。   江明衍就坐在院中,靠着竹椅,脸色有些苍白。见江泫来了,他合拢腿上的书卷,奉上一个乖顺的浅笑。   “又见面了,兄长。” 第127章 憾世无双1   江周道:“公子, 他醒了。”   江明衍正在案前濯花。木盆里的水面上浮着一大捧洁净的楹花,都是他今晨从树上摘下来的,洗濯干净之后, 就要拿去酿酒。   听见江周的话,他随手抓过一边的白绢擦手, 一边道:“这么快?绑好了吗?”   江周道:“绑好了, 跑不了。又暂且封了他的灵脉,收了剑, 现下没有任何威胁。”   “做得好。”江明衍随口夸了两句,心情很好地将白绢细细整理了放上桌案, 笑道:“我们去看看他。”   他的脚步很轻快, 江周看起来却不是那么舒坦, 一路上紧抿着唇, 面上笼着几缕愁云。拐过一处游廊时,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道:“公子,您这次真的做过头了。栖鸣泽是绝对不许外人进来的, 这是大禁,要是被发现,几位族老一定会暴怒不止。您花费了那么多的力气、苦心谋划许久,才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怎能因为几个外人付之东流……”   江明衍的双手拢在袖中, 说的第一句话是:“江周,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他今日反常地穿了一身白,背影看起来温润儒雅, 赏心悦目。然而江周不消多想,就知道他现在一定在冷笑, 若自己再多说几句,气氛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好了。   他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江明衍缓声道:“几个半只脚快要进棺材的老东西,就不要这么忌惮了。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忧虑其他。”   他今天的心情是真的很好。江周想。   平日江明衍最厌有人啰啰嗦嗦、更厌有人对他的打算指手画脚。除此以外,还有一条绝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说那位伏宵君的坏话。方才自己一番话三条皆犯,他竟然还愿意随口安抚一两句,足以得见心情愉悦。   为什么?因为伏宵君要来了吗?   直到现在,江周都想不明白,江明衍对那位尊座如此执着是为了什么。   实在太奇怪了。江明衍根本就不像是会将谁放在心里的人,更不会被谁如此简单地牵动情绪,连一句有关那人的谗言恶语都听不得。   不解之余,江周心中忧心泛滥,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鸣台,向酉临殿去。   江周的住处在酉临殿,宿淮双此时正被拘在那座小院里头。江明衍那边方才踩上白纸鸢的背,这边江时砚已经避开禁制,悄悄绕进了江周住的院子。院子不大,与鸣台相比起来十分简陋,却很整洁。   今日他和江子琢才抄完了书,从禁闭之中被放出来。刚一出书阁,便有朋友传信,说江明衍今晨去了一趟酉临殿,再加上江周鬼鬼祟祟,怕是在密谋什么事情。   他瞳江子琢商量一阵,攥了几张隐匿身形气息的秘符备用,独自一人来了酉临殿,意在探听。他不常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站在院前的时候心中惴惴不安,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绕过禁制以后,找了个偏僻处附耳去听,竟然没听见人声,只听见一阵锁链相撞的叮当之响。   他心中一凛,却害怕有人在里头,不敢贸然放出灵识,只好悄悄用指尖将纸窗戳了个洞,眯起一只眼睛向内窥探。   视野有限,但并没发现里头有什么人。江时砚的视线微微一转,旋即顿住了,按在门上的手没控制住,又戳开几个洞,心脏重重一跳。   江周的房间里头立着几根锁仙柱,数根粗铁链从柱子上延伸下来,严严实实地捆着中间一个人!   从江时砚的角度,只能看见柱子后那人一头凌乱的黑色长发。铁链实在捆得太紧了,这种捆法,不是□□是什么?这人是谁?在酉临殿内被关了多久了?   在栖鸣泽内行这种恶事,简直……简直是丧尽天良!   江时砚心中怒火中烧,深吸一口气,趁着现在房间没人,探入灵力破开窗棂内的搭锁,拉开窗户,翻进去以后再重新合上。甫一落地,他便马不停蹄地向锁仙柱跑去,到了铁链前头,没刹住脚,一脚踩进一片快要干涸的小血洼里。   他顿时僵住了。   铁链绑缚此人的姿势十分不友好,两只手臂被高高吊起,躯干亦被缠得密不透风,脚踝上落着两只铁枷,双膝着地,是一个被迫臣服的屈辱姿势。   很快,江时砚回过神来,用净尘术将周边的暗红的血渍清理干净,蹲到他面前,小心地伸手撩开凌乱的黑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此人眼睑下几道干涸的血痕。出血量如此之多,让江时砚不禁怀疑他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然而越看越觉得这张脸熟悉,将他同记忆中的那个人对上号时,江时砚心中的惊骇已然达到了巅峰。   这是……宿淮双!   他震惊地道:“怎么会在这儿……”   话音未落,便见手下长睫一颤,宿淮双慢慢睁开了眼睛。   同以往沉静纯粹的黑瞳不一样,这次见到宿淮双,他的眼睛泛着诡谲森冷的艳红。在江泫眼中十分美丽的眼睛,放到其他人眼里,就带上了一种动摇心神的恐怖。   无他,正常人是不会长这样的眼睛的。红眼往往生在啖食血肉的猛兽身上,出现时往往昭示着危险与不详。且不论宿淮双的眼睛除了颜色,还有一道印记。那道银印如同刀刻斧凿出来的裂痕,落在血一般的眼瞳底下,随着眼球微微转动,天生便带有一种异族般的冷血与凶色。   但江时砚认得风氏的瞳印,回顾宿淮双的姓氏,只觉得骇然更上一层。   每个家族都会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辛,江时砚是知道的。然而猝不及防撞见了这么一桩,只觉得复杂难言。   似乎察觉到自己眼睛的异状,宿淮双将艳红的双瞳微微一垂,道:“时砚。”   连日水米未尽,身上还有伤,他的声音粗粝沙哑得不像话。   江时砚应了,环顾室内一圈,又迅速去取了一只小碗,倒了点水喂给他,一边道:“你……你怎么会在栖鸣泽?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江明衍抓你回来的?”   宿淮双抿下几口清水,喉间的刺痛终于减缓许多。   面对江时砚的问题,他缓缓摇了摇头,反问道:“这里是栖鸣泽?”   江时砚点头。   到了这个时候,他差不多也已经冷静下来了,将碗中的水蒸干、又将水放回原位,轻轻抓住宿淮双的手拽了下铁链,一边道:“我先救你出去再……嘶……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手底下的皮肤惨白,温度已经快跟拴在他手腕上的铁链差不多冷了。江时砚立刻察觉到不对,握住他的手将灵识向内一探,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江氏的封脉术……”他道,“江明衍把你的灵脉封了……怪不得这么冷……!”   他想为其解开,宿淮双的手却微微一动,反手将他的手扣住,意味着无声的拒绝。江时砚正想开口说话,却猛地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江明衍和江周来得太快了,给人的反应时间少到苛刻的地步。江时砚心脏直跳,视线在房内迅速走了一圈,当机立断将带来的符纸向身上一拍,扯乱江周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又将床帘向下一放,这才反身藏进墙边的屏风后头。   几乎是在他藏好的同时,房间的门也被推开了。   江明衍与江周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在看见宿淮双面前干净如新的地面时,江周的视线一凝。   但他没有出声,目光不动声色地房中梭巡一圈。   宿淮双又回到了之前垂着头的姿势,因为受伤失血、灵脉被封,一头长发黯淡无光。   江周搬来了一把椅子,江明衍在宿淮双面前坐了下来,见江周把他绑成这副样子,他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只道:“江周,他不是醒了么?”   江周垂手立在他身后,道:“确实是醒了。”   江明衍又道:“你好啊,宿兄。”   宿淮双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浸过鲜血般的眼瞳。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盯着坐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的白衣人,神情捉摸不透。   却见江明衍垂眼打量他片刻,意义不明地哼笑一声,道:“真是狼狈。小时候也狼狈,长大了也狼狈。是不是你师尊将你养得太好了,叫你如此不知世事险恶,明知道那是一个叛徒,还想带着他一起走?”   宿淮双沉默以对。他现在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不如将独角戏的主角交给面前这人,心中诡异地泛不起一点波澜。   江明衍也不在乎他说不说话,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血痕遍布的脸上。   他压根没觉得江泫会多重视宿淮双,认为他最多不过是江泫一时兴起捡回来解闷的小东西,从头到尾便没怎么看得起他。   不过看宿淮双现在这份德行,倒真与江泫有几分相似。这点相似将他的好心情压下去了一些,由衷觉得膈应,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不少。   他喃喃道:“不过也是。阿泫向来就是这样的性格,教出来的弟子定然也是一样的。”   阿泫。   听见这两个字的瞬间,宿淮双的瞳仁微微一动。他被铁链束紧的双拳想握一握,却因没有力气成了徒劳之举。许久以后,他开口,声音沙哑道:“你认识他?”   闻言,江明衍唇角一弯,苍白的脸上泛起些许神采。   “当然认识。”他道,“我们认识很久了。他是我兄长。”   此言一出,躲在屏风后面的江时砚震惊了。   江明衍,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江周同样也是面色一僵。宿淮双将他的神情收进眼底,若有所思地移开视线,淡淡道:“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弟弟。”   江明衍道:“有些事情,你一辈子都无法知晓。就像若我不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他现在正因为你这么个小拖油瓶被抓走,心力交瘁、四处奔波一样。”   捆住宿淮双双手的铁链微微一颤。   “好好待在栖鸣泽吧,暂时就不要想回去了。”江明衍微微垂下眼帘,语气中含有些许警示的意味,“只要我不杀你,栖鸣泽就是九洲最安全的地方。”   江明衍离开以后,江周仍然守在房间里头。他没有和宿淮双交谈,反而视线一转,停在了被帘子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床榻。   紧接着,他屏息快步走了过去,一手握紧腰间的佩剑,另一只手猛地掀开了床帘!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床榻之上空空如也。除了凌乱的床褥,别无它物。   江周心中惊疑,又掀开被子探查一番,仍然没看到有人藏身。他俯身看了看床底,见床底空空如也,正想将屋内仔细搜索一番,视线一转,余光忽然瞥见窗纸上被戳出来的几个洞。   再凑近查看,果然在窗桓上发现一个浅浅的鞋印,察觉到那人就是从窗口翻进来的。此时,他背后不远处的屏风后,一道模糊的影子闪过。   趁着江周还在查看窗户,江时砚顶着那张隐匿声息的符纸,无声无息地钻进了床榻底下,顺便把宽大的白色衣摆也掖进去藏好了,屏住声音,透过狭窄的视野小心地观察江周的一举一动。   那只玄色的布靴离开窗前,在屋中慢慢走了个来回。屏风后面他也去过了,查探一圈无果。   就在此时,江时砚忽然听见他对宿淮双道:“我知你认识江氏的人。但你也要知晓,若谁敢来救你,便是受你的牵连。江氏族训,不许外人入栖鸣泽,谁带你走出这个门,谁便是破戒之人,理当受重罚。”   这番话不止是说给宿淮双听的。   江周是江明衍的得力下属,这些年明里暗里替他处理了不少事情,疑心比起旁人自然只增不减。   他没找到人,却怀疑人仍然在房间里头,故意说上这样一番话。   说完以后,他这才拉开门,脚步声向外,渐渐远去。   江时砚一直趴在床榻底下,确认江周走远以后,才晕头转向地爬出来,口中念念有词:“伏宵君是江明衍哥哥?伏宵君是江明衍哥哥?岂有此理……伏宵君是江明衍哥哥?”   念着念着,江时砚忽然想起来,曾经江泫报给他们的假名。   原本以为是巧合重名,但今日江明衍一说,倒真让江时砚不自觉开始联系起来。联系到最后,他心中奇怪道:也不对啊。直到阿泫葬礼那会儿,江明衍还只是戍临殿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侍而已。就算伏宵君真是阿泫,又怎么会是他哥哥?   晕晕乎乎想了半天,江时砚还是没能把个中关节理明白,只觉得荒谬无比。一边想,他一边伸手扶住宿淮双,压低声音道:“我先给你把封脉术解开。”   宿淮双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不用想了。”   江时砚:“啊?”   宿淮双淡淡道:“你同他对视过吗?他已经疯了,不是正常人了。还有不轻的癔症,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他们忌惮被人发现,说话声音都低不可闻。从这样小的声音里头辨认出来的竟然是这样的话,江时砚一下没忍住,笑了一声。这一声过后,他旋即正色道:“我看他也是,一定是疯了。”向宿淮双体内拍入几道灵力,运转灵诀,破开一直扣在他灵脉之上的几道桎梏。   霎那间,宿淮双感觉灵台一松,丰沛稳定的灵力顺着灵脉奔涌不息,片刻不歇地开始修补他身上的伤口。他用一只手掌撑住地面,有些疲倦地等待体力恢复,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微微一凝。   片刻后,他状似无意地问道:“为何封了灵脉还能解开?”   江时砚在乾坤袋里找丹药,闻言不假思索地解释道:“这是江氏的封脉术,可自由封解,用来应对某些特定情况,绝不外传。不过,就算是外传了,不是江氏的人也学不会的。”   他找到了丹药,一手递瓶,另一只手的手掌向上摊开,掌心氤氲着一团极其纯澈的荧蓝灵芒。注视着这团灵芒时,江时砚的眼神十分虔诚。   “这是祖神的馈赠,藏在江氏后人血脉之中的神力。”   只是稍作展示,江时砚很快将手收了回去。唯独宿淮双的目光一直盯着方才他手掌放的位置,像是有些发愣。   江时砚道:“淮双,你发什么呆?快把这个吃了,我送你出栖鸣泽,不知江周什么时候会回来。”   宿淮双收回目光,抿了抿唇,随意甩了甩手将手腕上沉重的锁链震碎,接过了丹药瓶,从里头倒出一粒。他盯着掌心圆滚滚的丹药,默默想道:   师尊曾经用过的。这种封脉术。   在阿序身上。   此时多想无异,最重要的是先离开栖鸣泽。丹药入喉以后,宿淮双的状态好了不少,江时砚替他将眼下几道骇人的血痕擦拭干净,又帮他摘下束在身上的铁链,被他周身斑驳的箭伤吓了一跳。最后取下来的,是脚踝上的两只铁扣。   将浑身束缚尽数取下来以后,四周凛凛生威的锁仙柱化作光斑溃散了。待到光斑散尽,这块地方会重新变得空空如也,看不出一点锁仙柱存在过的痕迹。   江时砚在他身上拍了几张秘符,又道:“你的剑呢?知不知道你的剑在哪儿?不知道也没关系,我想办法帮你找一找,下次给你送出来。”   宿淮双摇了摇头,撑着地面站起来,勉强走了几步。   被捆得太久,他的腿早就僵了。此时忽然站起来,起初只觉麻木,走了几步之后,就开始麻痒刺痛。   他面不改色地走到房间角落一只高大的立柜前头,从里头取出送生背在身后。紧接着,江时砚领着宿淮双,无声地将门打开了一条小缝。这一打开,江时砚登时被惊得手臂一抖。   院中一只躺椅背对着门放着,一道白影正坐在上头,静静地翻动书卷,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在心中凝重无比道:江明衍居然还没走!   宿淮双显然也看见了。两人重新关好门,无声无息地退进房间里。整个过程动静轻微无比,谨慎无比。正思索计策之间,事态如有神助,酉临殿前忽然升起一阵喧嚷之声,隐隐混杂着“江明衍!你出来!”的愤怒呼声。   二人对视一眼,江时砚动了动唇,无声道:“是子琢。”   江明衍显然也听出来了,并且过不了多久,这阵声音就要奔到江周的院子前头了。若是他一人来还好办,可他发出的动静太大,引出了不少跟着劝阻的同族,一波人浩浩荡荡地往这边来。   很快,他合上书,从躺椅上起来,出了院门。他前脚迈出院子,后脚江时砚和宿淮双就已经掠出门,如同两条幽幽的鬼影,在走廊之下一闪而逝。   离开那座院子之后,两人择了一条小道,向渡生道那边飞奔而去。   一路避人避得心惊胆战,直到真正站在那落满楹花的石台上了,江时砚才发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   宿淮双道:“抱歉。”   江时砚却道:“不必道歉,你也是被抓进来的。但是你要记得,千万不能透露我家的位置——”   话未说完,宿淮双就干脆利落地抬起手掌同他立誓。立完誓约,江时砚总算放心了一些,指了指石台边上唯一一条小路,道:“沿着这里一直走,就能到九洲去。回去以后,记得尽快回上清宗!”   宿淮双郑重地点了点头,赤瞳微垂,向他无声一礼。   “今日之恩,我会铭记。”他道,“我走了,来日再会。”   同江时砚告了别,宿淮双沿着渡生道一路前行,走了不消一刻钟,再踏出一步,脚下忽然变成了黑色的荒漠,而身后生机勃勃的林海已然消失不见。   荒漠上飘行的死气见了活人,都如饿虎扑食一般冲撞上来,被宿淮双周身的灵力无声消解。入目之土,寸草不生,唯有恶鸦盘旋天际,鸣声刺耳无比。   赤后死地,荒芜至此。   在这样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中,若无灵器在身,根本辩不明方向。宿淮双正要找个方向离开,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视野的尽头,立着一片鲜血淋漓的剑阵。上头悬挂的人早已死了,有的死得太久,肉身腐烂,腐肉又被乌鸦啄走,只剩一副空荡荡的骨架,晾在赤后空气里浮动的黑灰之中。   剑阵之中,每一柄剑都巨大无比,剑柄直冲天际。且剑身之上,都刻着一只同样巨大的眼睛,沾染了死人身上流下来的血水与腐水,仿若一只又一只恐怖的魔眼。   这些魔眼缓缓旋转,忽然在某一刻同时一顿,转向了站在远处的宿淮双。锁定目标之后,这些巨剑的剑身都兴奋地震颤起来。最中间的巨剑之上、广远的黑天之下,遥遥站着一个人影,从容不迫地向他一挥手,霎那之间土石迸溅,赤后的土地之上,缓缓张开了一只鲜血淋漓的巨大眼睛。 第128章 憾世无双2   他的脸色很不好, 看起来连行动都不是很方便。然而他依然坐在这里,以一种十分秀雅的姿态坐在院中等他。   江泫想不通他搞这样一通做派干什么。最开始把他捡回来的时候,江泫最想把他教成的就是这个样子, 奈何桀骜天性难改,只要记得最基本的礼数, 慢慢地也就随他去了。   若要说江明衍单单只在他面前这样, 江泫是不信的,多半是为了笼络族人的伪装。   他在院门处站定, 开门见山道:“淮双呢?”   江明衍道:“见到我的第一句就是这个啊。实在让我有些伤心。”   江泫不欲看他的嘴脸,侧开目光, 冷淡道:“你伤不伤心, 与我何干。”   侧开目光的同时, 他的灵识也不动声色地在这个小院里头搜寻。自从上次雨夜分别, 他与宿淮双之间那条朦胧的连线似乎被切断了,现在就算两人在一个地方,他也感知不到宿淮双在哪了。这让他心中升起些许焦躁。   却见江明衍凝视他一会儿,轻轻笑了一声, 从竹椅上站起来,兀自转身,走上廊前的几级台阶。在开门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在门上一划。   这是解开锁仙柱的密令, 然而这一划以后, 江明衍并没有得到他预想中的反馈,动作微微一顿,推开了门。   房间里是空的。原本立着锁仙柱的地方空荡荡一片, 房内空气冰冷凝滞,对来人发出无情的嗤笑。   江明衍嘴角一抽, 慢慢牵起一个刻薄的笑容。   “蠢货。”   江泫抢上前去,迈过门槛进了房间。屋子里还有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如江明衍所说,这个房间确实是有过人的。然而此时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可能:里头的人跑了。   想到这个可能时,江泫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宿淮双从栖鸣泽跑出去,等着他的就只有坠落渊谷。好巧不巧,出入栖鸣泽的路就在赤后荒漠里、渊谷的头顶!   然而,宿淮双是不知道渡生道的位置的。他不知道出去就是赤后。而救他出去的很有可能是江时砚、或者江子琢,更大的问题就是,他们也不会知道宿淮双为什么受伤,又为什么被抓进这里,条件反射会将这些缘由都抛在江明衍头上,于是更加心急要救他出去,恰巧将他推进了虎口。   厘清现状之后,江泫不打算再浪费时间,立刻起身打算离开。   谁知还没迈出门口,一只手忽然从侧边伸出来,轻飘飘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江明衍看了他一眼,因为察觉到他想要离开的意图,皱起了眉头。   “现在去也来不及了。”他平静地道,“是他自己跑出去的,我就在院子里头守着,他依然要跑。”   江泫道:“让开。”   江明衍道:“兄长,你挑人的眼光真的很不好。挑谁不好,偏偏挑了那一位的容器,给自己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他迟早是要死的,你做这诸多事情,只不过是在延缓他的死期。况且……”他慢慢转过头,注视着江泫的目光之中带上了真心实意的困惑。“为何要在他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我知道兄长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救他也是因为善心。但这种时候,可否把善心收一收呢?进了渊谷以后,就算是神也救不回他了。”   救不回吗?   江泫微微一怔。   确实,很难了。   但是……   昔日的剪影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值得回忆的事情太多了,江泫的过往清清淡淡,宿淮双是重重刻下、浓墨重彩的一道颜色。   这些回忆糅杂在一起,最后汇成的,竟然是曾经在幻境之中,于盖头下狭窄的视野之中窥见的那一双交握的手。那时他们合拢的掌心之中,托着一朵艳艳似火的红梅,宿淮双托着他的手,也如托着一朵花,绣着金线的长靴迈出一步,喜服的衣摆便随之而动,恰如一片惑人心神、鎏金融织的海。   那时心神恍然,总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发芽的征兆,又觉得心慌意乱,强压下去了。这会儿一想起来,心中便泛起一片浅浅的涟漪。   他仿佛是想说些什么的,到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是他师尊。”   江明衍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微微一颔首道:“确实。但今天我不会让你离开栖鸣泽的。”   江泫的眉间倏地闪过一道戾气。   他道:“你想凭什么来拦住我?”   他的手已经抚上了太上的剑柄。江明衍的视线向这灵剑之上一落,不为所动道:“我自然是打不过兄长的,也不会再跟你打。我拦不住你,那酉临殿的人呢?他们是兄长的族人,兄长也要对他们出手吗?”   江泫领悟过来他的意思。   只要他走,江明衍立刻就会叫来酉临殿的人,将他这个擅闯栖鸣泽的外人制住。若他反抗、或者是在这里打伤了江明衍,结果便要更上一层——上清宗的伏宵君偷偷潜入栖鸣泽欲行不轨,还在江氏拔剑,打伤了江氏族人。   无论是哪一条,都绝不能让他发生。   他的手摩挲了一下剑柄,最终还是放下了。   见他依言而行,江明衍眼中浮现笑意,道:“我们去院子里坐一会儿吧。”   他指了指摆在院中的竹椅,示意江泫过去坐。随后,他自己回身去房中搬了一只木凳出来,见江泫仍然站在门口,又随手将木凳扔了回去,遗憾道:“兄长不想坐,好吧。那我们就这样站着聊天,不会有人来打扰。”   江泫自认没什么好跟他聊的,不想坐,更不想看见他。然而也不能出这座小院在栖鸣泽闲逛,挑了那棵开得正好的楹花树,翻身跃进一片薄雪似的楹花中,抱着太上倚树小憩。   他在等。   江明衍当他彻底放弃了,屈膝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干,懒洋洋地道:“兄长上次完成了我三个愿望,我只还了一次天业草。原想用宿淮双充作一次,却失败了。不如这样,我送兄长一份礼物如何?”   树上的江泫冷冷道:“不需要。”   江明衍却道:“你会需要的。”   隔着一树楹花,江明衍用灵力浮上来一只袋口打开的乾坤袋。原本江泫是不想理会的,想抬手把它打下去,略一睁眼,却瞥见一道青色的浮影。剑灵衔云被装在乾坤袋里头,探出半个身体,正睁大眼睛看着他。   江泫一下子僵住了。衔云的出现,一下将他脑海杀得一片空白,耳边只余清风抚过楹花树的细细声响。   衔云抓着乾坤袋的袋口,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除此以外,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明明只是一道虚影,眼中却浮现如有实质的泪光,却因不肯眨眼,迟迟落不下来。半晌以后,他才嘴唇颤抖地呜咽道:“主……主君。”   江泫还是不敢动。   他怕这是在做梦,他一动,衔云就消失了。   衔云比他更怕,向前倾身靠近了些,道:“主君!”   江泫如梦初醒,试探性地伸出手去,细看之下能发现,他的指尖正在发抖。剑灵同样伸出手,虚虚贴住他的手掌,又猛地伸出另一只手,将江泫的手整个抓住了,道:“主君!您去哪儿了?公子跟我找了您好久!我还以为要找不到了,我……”他的视线不经意落在江泫抱着的太上之上,呆了一下,讷然道:“……主君是有别的剑了么?”   江泫道:“不是。不是本命剑。”   衔云还待说话,江泫却再也忍不了了,一下收拢乾坤袋揽进怀中,怒火中烧地跃下树,质问道:“衔云怎么会在这儿?!衔云怎么可能在这儿?!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叫你公子……他记忆有损是不是?!”   面对江泫的指责与质问,江明衍沉默了一阵,答非所问道:“若非衔云,我找不到你的。”   下一刻,太上剑尖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咙。江泫语气森森道:“我问你。你对衔云做了什么。”   江明衍抬头看他。   这是第一次,江泫从他脸上看到这样苍白的痛楚。他向来是笑盈盈的,此时却如同被这剑尖扒掉了皮、刨开了心、流干了血,痛得就要低下头去缩成一团了。他讷讷道:“我……我没做什么。我找不到你,想让他帮我找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将他养得好好的。我以为……我以为你看见他会开心。”   重逢至今,所有的强装镇定、视若不见、自我欺骗,全在他这样一番话之下碎成了齑粉。在江氏的数十年不是假的,不是在做梦。他自大是真、圣心泛滥是真、举棋不定是真、一味求稳是真,为江氏呕心沥血是真、对江明衍尽心尽力是真、在危机到来时作桥作堤也是真。正因为如此真切、真切到一想起来仿佛就在眼前,所以才不能轻易忘记、轻易释怀,每每回想起来,只觉锥心砭骨,剧痛难熬。江泫只觉得自己快疯了,被他握在手中的乾坤袋似乎察觉到了外界的情况,震颤不止。   江泫将它攥得更紧,死死地盯着江明衍的脸,心觉狂怒不止、荒谬不已。他一字一顿,几乎是刻薄地诘问道:“你找我做什么?!一剑不够,还要再来第二剑吗?!”   “当时是什么时候?!柊山神出世,天下大乱!偌大九洲四处是流民,江氏倾族而出,死在外面的有多少?!你在做什么?!你趁此机会,先后屠了鸣台与四殿的族老,而后又盯上了我这个家主。你只用了那么一剑,就将我这么多年做的努力全数瓦解了!我究竟哪里对你不好?!我到底哪里做错 ?!你是心中恨极了我,才要挑在那个时候动手!可既然你如此厌恨我的存在,如今又来找我做什么?!”   江明衍猛地抓住太上的剑锋,急切道:“不是的!我从来没恨过你,也从来没讨厌过你!我没想过要伤害你的,当时我——”   却忽觉手中的剑锋一空。   江明衍双瞳紧缩,条件反射般立刻扑上前去,却什么也没抓住,反而因为惯性扑倒在地,动作太大,扯得胸前的伤口鲜血淋漓。他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呆愣地盯着自己被剑锋划得血肉模糊的手。   江泫在他面前消失了。   良久以后,他浑身颤抖地将脸埋进遍是血迹的手掌中,发出一声悲意入骨的哀鸣。 第129章 憾世无双3   荒漠, 一望无尽绵延不绝的荒漠。   从天际的云海向下俯视,能看见由北至南,几乎将整个赤后贯穿的裂缝。裂缝之下, 便是渊谷神殿所在。   神殿之内,曾被崩碎的祭坛被重新搭好, 圆形祭坛边上搭着密密麻麻的人阵。穿着黑色斗篷的教众肩挨着肩面对祭坛跪着, 双掌合十置于胸前,虔诚地垂头敬拜。   在他们颈后的位置, 伸出一条纤细的、猩红的血线。这些血线穿过空气中不住飘行的黑灰,一路蔓延向上, 伸进神殿顶上一只长满黑毛的眼睛里。   这只眼睛一直镶嵌在神殿的殿顶, 此前一直处于闭合的状态, 此时却睁开了, 露出爬满血丝的眼白、漆黑无光的眼瞳,其中映出祭坛正中祭品的身影。   渊谷的神殿,恰如被血洗濯过的海陵。红光从穹顶之上洒下,少年躺在祭坛中央, 紧闭的双目之中流出汩汩鲜血。   这是他方才直视顶上那只眼睛的代价,此时只能紧闭双眼,掌心抵着冰凉的剑鞘。那枚垂着红穗的明水坠也无声无息地躺在他身边,这等阴森、邪气弥漫之地, 也不能将它的灵光湮灭半分。   元烨站在祭坛边上, 一边捂着哗哗流血的侧腰,一边神情不耐地催促道:“还没好?”   这道伤口是宿淮双砍出来的。他只不过在巨剑之上招了一下手,下一刻那煞神竟然直接到了他眼前, 若非他闪得够快,身体非得被拦腰削断不可。   不过他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没将元烨从剑上打下去, 再睁眼的就是夔听。元烨最喜他这副被牢牢制住动弹不得的样子,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发了狠,猛然一脚将他从巨剑上头踹下去,在风中狞笑道:“你是有出息。你厉害!可就算你再厉害又如何?!人就是人,就算强大如你师尊,在神格之下也只能被碾成飞灰!!”   剑下是一只巨大的血眼,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在这只眼睛底下,有无数教众欣喜若狂地举着双手,张大眼睛望向天际,等待神的容器下落。   宿淮双落入他们手中,如同落入双眼发红的食人鼠堆里,立刻被淹没不见。   霎时间,谷底爆发畅快至极、引得地动山摇的巅笑,无数人的笑声聚合在一起,震的山巅之顶的石块都不住下落,在这狂笑之中,神殿之中的血眼缓缓张开。   听了元烨的催促,一旁的下属十分恭敬地回答道:“少谷主稍安勿躁,还需再等待片刻。”   元烨耐着性子,抬头看向殿顶上头夔听的眼睛。   他的身体里栖居的,是夔听游离在外的几缕残魂。而殿顶上的,是他趁着江泫因风氏兄妹离宗之时,从苍梧山底窃出来的、夔听六分之一的元神碎片。若非他因故离宗、又恰逢其中一锁出了点小问题,计划不可能那么顺利。   不知道那枚锁现在怎么样了。死了吗?   元烨凉凉地想。   估计离死也不远了。伏宵看见他尸体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他想象了一下,顿时觉得一股快意疯狂上涌,不断拧扯他的心脏,爽得他头皮发麻。想到了这么开心的事情,他顿时觉得自己生出了无限的耐心,甚至有闲心与旁边的下属聊天:“你说一会儿伏宵会不会来啊?”   下属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双瞳之中隐隐泛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红光。他回答道:“不会来的。就算他来,也是死路一条。山上的仙人,最是冷血无情、道貌岸然,不会为了其他人赔上自己的命。”   元烨闻言笑了,看了看祭坛中央,对下属道:“你说话这么大声做什么。宿淮双岂不是已经听见了。”   话音未落,却见祭坛中央的宿淮双动了动,有些艰难地转过头来,睁开一双凌凌的赤瞳。   起初,元烨以为他在看自己。但后来发现不是的,他在看自己的剑穗。   漆黑的祭坛之上,这是唯一干净、唯一发亮的东西了。   他盯着那枚坠子看了许久,又撑着身体翻过身去,伸出一只手将它攥在掌心之中。随后,他将剑穗抵近胸口,就维持这个姿势不动了。   元烨奇怪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作势要起身去看,殿顶上的巨眼却微微一转,一道恐怖的视线锁定了他。元烨浑身一僵,明白自己讨了个没趣,又重新坐回椅子上,敷衍道:“好好,我知道了。不喜欢有人进祭坛,那我就不进了。”   坐着看了一阵,发现宿淮双似乎在低声默念着什么。在这样的绝境之下,他竟然不曾展现半分怯懦慌乱的丑态,握着明水坠默念之时,面上神情虔诚无比。   元烨感到有些费解,顺着他的口型,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辨认。   我、会、回、来、的。   等、我。   仿佛发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他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并大声复述了一遍。周围的教众跟着一起哈哈大笑,渊谷之下凝滞的空气顿时流动起来,唯独顶上那只巨眼,一直沉默地凝视。   它沉默了许久了,渊谷之中听见过它说话的,只有元烨。然而此时,神殿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有什么遗言?”   夔听的声音,沉而缓,有历经千万年岁月的古老浩瀚。然而神似兽吼,粗粝磨耳,在神殿之中层层回荡。   霎那之间,神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宿淮双咳了一声,将涌到喉尖的血咽回去。他慢慢翻过身,在祭坛之上平躺,抬手搭在眉间,指缝间落下来模糊的红光。他盯着那缕光芒,平静道:“我们见过很多次,如今你已无法再打散我的元神。若再见几次,想必容器也不是想进就进。”   殿顶上的血眼缓缓转动,并没有否认他的说法,然而视线如常,装满居高临下、挥之不散的傲慢。   “蝼蚁。”它道,“一生命数,自有天定。”   宿淮双闻言,竟然轻轻笑了几声。他的双目被手背挡住,唇角弧度却轻蔑,道:“我不信命。”   “今日殒命于此,怨只怨自己能力不足。只要我还有一缕元神存世,化为恶鬼也好、邪煞也好,今日种种,必将原数奉还。”   夔听闻言,捧腹大笑。整个神殿之中都环绕着它的笑声,震耳欲聋、叫人心惊胆战。已有不少教众被震得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声浪如同摧山蹈海的巨浪,整片大地都为它震颤。   元烨十分不耐地嘀咕道:“再笑,用来续魂的养料都要死光了。”   正是如此,不仅元烨身边的那位下属闷声倒地,围在祭坛边上、用自己的血肉魂魄维系夔听显世的养料也倒下去不少。   恰在此时,献祭的阵法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另一人艰难地爬过来,口鼻之中遍是鲜血,向元烨手中塞进一样东西,是阵法启动的灵符。   元烨这才微微一笑,将灵符接过来,用掌心托着向天一举。注入灵力的瞬间,埋在祭坛之底的阵法应愿启动!   霎那间穹顶崩裂,土石迸溅,殿顶之上的巨眼失了支撑,劈头盖脸砸下来。在穹顶上时便知那是一只巨眼,待它掉落至半空中,其巨大程度更是翻了一倍,若要形以形象的比喻,恰如一人对上一座当空坠落的城池,鲜血淋漓的独眼几乎挤满了全部视野,倾轧而下的姿态隐现数万年前人神之战的一角。   越往下,它眼中的血丝就越多,瞳孔缩得越紧。细小的血管在它眼中跳动,如同爬了满眼扭曲蠕动的虫豕,眼周漆黑的毛发燃起烈火,包裹着猎猎狂风,向着祭坛轰然坠下!   人和神是不一样的,宿淮双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然而当神真正出现在眼前,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却绝无法诉之于口。他喉头动了动,脑海空白了一瞬,怒火与恨意却瞬间抢回了他的理智,当即抽出送生,注入自身现有的所有灵力,毫不犹豫地向上一刺!   同夔听的一只眼睛比起来,他的身体实在是太小了。这一剑的光芒,也立刻湮灭在铺天盖地的血光之下。   然而,在千万年前,赤后的土地之上,也是无数个渺小的身影交叠在一起,铸成一堵足以与邪兽对抗的高墙。   夔听的眼睛很快逼近了剑尖。宿淮双双目充血、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此时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想不到了,只有瞳中映着送生剑刃上的耀耀红芒。这一剑过后,他一定会死的。很有可能,这就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剑了。   不甘心。   这三个字浮现在脑海中以后,他的眼中顿时烧卷起一股灼烧元神、灼烧理智的熊熊业火。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然而更多的是愤怒。足以蒙蔽心智的愤怒。   神力欺近,宿淮双已经能感受到元神被拉拽的感觉。猝不及防间,他听见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这声音在这般境况下如此明显,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倏然断裂。他艰难地转动眼球,发现送生的剑刃承受不住,剑身上已经爬满了裂痕,就在下一刻,它在手中折成几半!   与送生一同碎掉的,还有在狂风之中飞舞的剑穗。   那明水坠挂在他剑上那么久了,一直完好无损,此时碎了个彻底,碎片被风刮卷着,利刃般擦过他的侧脸,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玉坠中包裹的水流被狂风彻底吹散,唯独其中艳红似雪的梅瓣在风中岿然不动,一道灵光迅速从它身上蔓延出来,在满殿红光之中拉出绚烂的尾迹。宿淮双感觉周身的压力一松,疼痛尽数消弭无踪,连一直在耳边呼啸不止的狂风也听不见了。   他这才察觉,方才听见的碎裂声不是从剑上传来的,而是明水坠碎了。那枚花瓣落在宿淮双眼瞳中心,少年睁大眼睛看着它,忽然想起来一些十分久远的回忆。   那是在去幽州的路上,他们同乘一辆马车,坐在他对面的人眉间似落有碎雪,浅而清、冷而淡。交谈片刻,江泫取出这枚坠子,放在手心递给他。   当时他说:带在身上,未来若走到绝路,可保你一命。   宿淮双当真依言,将此坠悬于剑柄,片刻不离身。   只是他时常在想,这坠子之中究竟有什么,能在危急时刻救他一命呢?   神殿之中淌入一片死境般的静默。恍然之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横剑挡在他与夔听之前。   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日日相看、夜夜苦思,在这样的罡风之中,清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细竹。   往日不得解的问题,在此时豁然开朗。   坠子里有什么呢?有江泫啊。   只要明水坠一碎,江泫就会来到他面前了。   “师……师尊……”他喃喃一句,忽而眼泪上涌,混杂着温热的血液流得满脸都是,向着江泫撕心裂肺地大吼道:“走啊!!!你走啊!!!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奋力跃起,想把江泫从他面前推开。没有什么场景比现在这个更能让他发疯了,面对夔听的时候他尚且存有理智,可发觉江泫在这以后,他便再无理智可言。   但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推不动江泫。太上剑上缠绕着极淡的青影,衔云护着太上的剑锋,让其一举贯入夔听的血眼之中!   神殿之中地动山摇。灵力与神力相接,扬起的飓风与灵压将整个神殿都削成了碎片,教众逃窜的逃窜、癫狂敬拜的敬拜,惊叫狂笑之声不绝于耳,放眼望去尽是血光,整个渊谷仿若化为无间炼狱。   然而更让宿淮双崩溃的还在后头。被刺出一道伤口之后,夔听的眼球之中,又长出了另一只眼球。这些眼球不断分裂,密密麻麻挤成一片,神经质地四处乱转,每一只都杀气凛然,带着无法消却的神力。江泫握着剑的手一松,腕骨似乎断了。   他当机立断换上另一只手,握剑之前飞快结印。   猎猎飞舞的长袖之中飞出一只古铜色的罗盘,从罗盘的天池中心,瞬间张开一道牢不可破的结界,将整个祭坛笼罩其中。他们被笼罩在巨影之中,夔听的数只眼睛盯着江泫,忽然大笑道:“蝼蚁!你真当你能改写什么?”   江泫死死握着剑,道:“尽我所能!”   他的剑就这么卡着夔听的元神,让他不能再进半分。僵持片刻之后,他忽地抽剑出来,横手一划。他负有极其浩瀚的灵力,一剑削烂了不少眼睛,刹那间血液飞溅,泼了一身一脸。抓住这个机会,江泫将长剑一抛,踩着凌厉的剑芒,当空一跃!   他虽有灵力,却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因为没有灵台,这样大量地消耗灵力,实际上同燃烧寿命没什么区别。且他心中更明白,此一战只败不剩,最好的结果便是将它击退片刻——只需要这片刻时间,他就能将宿淮双从渊谷底下带出去,从死神面前抢回一命!   一人独面一神,江泫丝毫不露颓势,横剑于手,愈战愈勇。宿淮双被结界死死地圈在祭坛中央,无论使出何等方法,也不能撼动这神器凝出的结界分毫。只能透过结界,目眦欲裂地注视上方一闪而逝的数道剑影。   江泫的白衣很快不白了。它沾上了很多血,是江泫自己的。到了最后,几乎没有一片干净的地方了。   宿淮双眼睁睁地看着他飞身于断石飓风之中,一剑复一剑,将夔听越打越高、离祭坛越来越远。妖神的怒吼遍及渊谷的每一个角落,赤后的土地上刮起席卷天地的黑风,云层仿佛被这声音撕裂,翻出同样阴森乌黑的恶态。   “师尊的名号是用剑杀出来的。他很强,正是因为他很强,世上的妖邪都惧怕他。”在他还未正式入峰时,岑玉危曾对他这样讲述道。   当时的宿淮双很年幼,对这样的强大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并不明晰,只抱着小小的手炉,道:“那……伏宵君一定什么也不怕了。”   岑玉危摸了摸他的头,微微笑道:“只要是人,总会有害怕的东西,师尊也一样。”   师尊也一样。宿淮双也一样。大家都一样。怕没关系,怕只怕恐惧之事发生在眼前,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夔听被江泫杀得东一片西一片,江泫身上的情形更不乐观。交手数招,因为伤重,他露出一个微小的破绽,还未来得及化解,便被一道翻涌的妖力狠狠地穿腹而过。他的身影一顿,太上脱手落下。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宿淮双一眼,背影透着不可撼动的决意。   剑上飞出一道青影,焦急地掠上空中企图接住同样下落的江泫,无果。   失去了他的灵力支撑,乾天盘一直疯狂旋转的表盘止息,横拦在祭坛上方的结界瞬间溃散。如同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纸鸢,江泫从上空狠狠砸进祭坛中,落进了宿淮双的臂膀里头。两人摔在一片断石之中,周身俱是尘泥与鲜血。   宿淮双已经感受不到痛了。他跪在江泫身前,徒劳地伸出颤抖的双手,摸了摸江泫的脸颊,摸了摸他一身的伤口,最后摸了摸江泫紧闭的眼睛。他挤出灵力探了探,探到一具破败不堪的躯体。   半晌,他发出一声崩溃至极的惨叫。在这悲嚎之中,他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狠狠地向地面砸了数拳,砸得双手鲜血淋漓,又伸手抱住头,竭力撕扯自己的头发,眼角渗出殷红的血泪。   “对不起,师尊,师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啊……对不起……哈……哈哈……我……哈哈哈哈……”   呜呜哭过,他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当真可笑至极,坐在废墟之中哈哈大笑,神情癫狂,神智全无。   直笑到声嘶力竭、笑到肝肠寸断,他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将手探向碎石中的太上剑。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彻底不知道了。最后的最后,夔听的血眼彻底被切断,裂口竟隐隐有消散的征兆。这是它前所未料的,因为着一点消散的元神吓得发狂,为了争抢容器不管不顾,拼着被他削走一大片元神的剑光,全部妖力倾泻而出,裹挟着宿淮双飞速向半空升去。   他们贴得很近,从未如此近过。夔听的血眼已经彻底化成了翻涌的黑雾,不顾后果地向宿淮双的身体之中挤去。   在这一刻,命运的钟声悄然叩响。   曾在九门会武之中被长尧画下的、掌心的那一道法印,此刻倏地亮起刺目的紫光。光壳急速膨胀蔓延,将宿淮双和夔听包裹其中,从起初矮山大小缩至屋宅一般大,随后以势不可挡之态不断缩小,化成一道灵芒在空中一闪而逝,彻底消失不见。   罡风止息,废墟之上,一切就此落幕。 第130章 憾世无双4   再次睁开眼睛, 江泫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呆愣地张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只看见一堆模糊不清的重影。越是奋力想要看清,越是天旋地转, 直到冰冷的雨丝被一缕荒风吹到脸上,才将他的意识激得稍稍清醒了几分。   然而也只有几分了。有那么一会儿, 他连自己是谁、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 眼前的重影似潮水一般涨涨落落,过了许久, 才慢慢清晰起来。   他还在赤后,现在正趴在谁的背上。背着他的人步履并不稳, 深一脚浅一脚, 长靴踩进泥泞的荒土之中。这片常年黑灰漂浮的土地之上下起了雨, 雨滴打在头顶的油纸伞面上, 发出轻而细、足以让心脏麻痹的闷响。   伞柄之上环着一层淡淡的灵力,无人托举,依然稳稳地在头顶撑开,随着步履缓缓前移。   半晌, 江泫艰难地转动眼球,看见一截被雨气润湿的白衣。原本垂在背后的长发都被顺去了另外一侧,空出一半肩膀托着意识全无的江泫,在他们身后, 便是赤后横亘的裂谷。   面前不远处的地方, 停着一只温顺的拨云鸢。   似乎察觉到他醒了,江明衍微微偏过头来。他的声音似乎也被雨水浸湿了,透着温和柔软的潮气:“醒了吗?有没有哪里痛?别怕, 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掌心的灵印散发着阵阵暖意。正是长尧在临行前赠给他的护符,在最关键的时刻完完整整地护住了他的灵脉, 让他不至于面临灵脉断裂、变成废人的结局。   夔听的最后一击,是朝着他的灵台去的。只要把江泫的灵台打散,杀他就轻而易举。然而它没有料到,江泫原本就没有灵台,更没有料到他掌心的那枚护符,将这足以将他灵脉震碎的攻击通通化去了。   只是虽然致命伤被挡住,腹部的伤口却也不是闹着玩的。这会儿感觉不到什么疼痛,想必是江明衍给他喂了什么东西。   江泫趴在江明衍肩膀上,连对他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半点情绪波动也无,心变成了一滩冰冷的死水。他张着双眼,声音恹恹道:“我没有家。”   江明衍道:“有的。怎么会没有?我一直在等你回家。”   江泫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江明衍的脚步一顿,仍然当他在说气话。江泫懒得对他解释,艰难地抬起手臂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得离自己远了些,道:“放我下去。”   “不放。”江明衍道,“你又要去找宿淮双是不是?他已经死了,不用再找了。”   江泫冷漠道:“我不信。”   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江明衍的声音倏地冷了下来:“他差点把你害死了,你还要去找他?你只是他的师尊,根本不用在他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天下薄情的师尊那么多,你为什么就不能当其中一个?”他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怒意上涌,语气重重地道:“为什么你从来就不肯听我的?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明明有些事情只要不去管,你会活得比现在好一千一万倍,为什么你非要去管?”   他的呼吸很烫,江泫侧脸抵着他的肩膀,像贴着一个巨大的火炉。   江泫没有说话。   沉默笼罩下来,不消片刻,江明衍刚刚升起来的气焰就如同被冷水浇灭了一般,散得干干净净。他背着江泫向拨云鸢那边走,声音中闪过罕见的无措:“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发火的,原谅我好不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能不能先把伤养好?你真的伤得太重了,不回栖鸣泽没办法的……”   江泫脸色苍白地抬起手,挤出现有的所有力气,向着江明衍的后颈来了一下。   江明衍根本没料到这出,浑身猝不及防的一麻,纸伞失了灵力的支撑,翻卷着跌进泥地里头。   远远的拨云鸢高鸣一声,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来用翅膀托住江明衍,一以免他仰面栽进泥水里头。它托得很及时,江明衍只有双膝落了地。   被江泫推了这一下以后,他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那天,江周带他回去草草包扎了一下,喂了生肌生骨的丹药,但不知道为什么,丹药一点作用没有。伤口并没有好,就明晃晃地横在胸口上,像是在嘲笑他曾经的所作所为。   慢慢地,它不像最开始那么痛。江周说它会自然愈合的,让他待在栖鸣泽静养。   结果自然不如他意。江明衍亲自去了一趟渊谷找元烨谈判,费了许多时间与口舌,连蒙带骗从渊谷带回了宿淮双。受谷底死气浸染,回栖鸣泽之后,他的伤口发炎了。   发炎之后,就是猛烈的高热,这种原本养个两三天就没有大碍的伤,情况竟然越来越坏。但就在刚才,江明衍还觉得自己发发高热其实挺好的。赤后下雨,这么冷的天,江泫靠在他身上一定不会冷。   可到了现在头晕目眩地扑在拨云鸢翅膀上,他又觉得不该发这场热。撑着身体想站起来,那股麻劲却仍没有过去,只好竭力转头,眼睁睁地看着江泫腿脚发软地倒退几步,仰头栽进裂谷之中。   江明衍的双瞳一缩。他的灵力比他更快,刺入裂谷中想把江泫捞回来,可是捞了个空。   等待力气恢复了,他又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往底下跳,双脚刚刚离地,便被惊慌的拨云鸢叼住了后颈的衣服。他想挣扎,拨云鸢长颈一扬,鸟喙大张,将他整个儿包进嘴里,强行带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裂谷。   江泫落到了谷底。在半空中时,被衔云栖身的太上剑奋力挣脱了掩埋住它的碎石,化作一道淡得快要消散的青芒横空飞来,托住了江泫的身体,减缓了落势,这才能平稳落地。   历经一战过后,渊谷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两方崖壁之上的山石垮塌,壁上的石刻也被毁得七七八八。神殿已经彻底报废,周边零零散散的建筑也被尽数崩碎,大大小小的碎石之下,能看见蜿蜒而出的潮湿血迹。   上头的雨落不到这里,血迹还是湿的,说明自己并没有昏迷多久。   江泫靠着碎石休息了一会儿。他的灵力透支得太厉害,现在的身体虚弱无比,一阵狂风都能把他吹倒。   等到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撑着剑,吃力地从一地狼藉之中站起来。废墟之中极难行走,衔云原本是被他握在手中的,到了后面,便成了他支撑身体平衡的拐杖。   走着走着,江泫心中忽然升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这辈子最开始醒来的时候,他的腿脚也不太灵便,随手拣了根树枝当拐杖,边走边想,要是手里是衔云,一定更加顺手。不曾想,现在竟然真的实现了。   太上的剑鞘早不知到哪儿去了,现在拄地的是剑尖,磨损非比寻常。衔云一声不吭,任由江泫拄着他,一路迈过高高低低的石堆土堆,走进只剩下断壁残垣的神殿。   神殿中间的祭坛,已经被碎石掩埋了一半。江泫沉默地环视一圈,看见半截沾满尘灰的红剑穗。   明水坠已经碎了,就只剩下这根红穗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江泫走过去,在它面前蹲下来,开始动手搬石头。因为没有力气,放在平常抬抬手就能完成的事情,他花费许多时间才清理出一小片,露出底下一截蒙尘的断剑。   江泫将它拾起来,放在空地上,又开始找另外的碎片。   到后面,指尖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寻来的碎片摆在一块,拼不齐。   剩下的,他是真的找不到了。   江泫默默地从身上取出一个沾血的乾坤袋。这是装衔云的袋子,衔云出来以后,它便也空置了。江泫试了好几次,才从干涸的灵脉之中挤出一点灵力,打开袋子,将送生的碎片挨个放进去,拉紧袋口系好。   做完这些以后,他跪坐在祭坛上头,抬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天,忽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茫然一会,他抓起乾坤袋和衔云,强撑着站起来。   一片死寂的渊谷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江泫反应了一下,才发现这个声音是从自己的脑海中发出来的。   系统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正好不用废力气开口说话,江泫在脑海中回道:“去找阿序,把他带回去。”   【带回去以后呢?】   “带回去以后,休息。看看师弟,找淮双。”   【九州之大,你要到何处去寻?】   江泫沉默片刻,道:“他没死,对吗?只要还活着,总能找到的。”   说话之间,他突然想起,可以让衔云钻进废墟里头看看,当即挥了挥手。衔云会意,剑上青芒一闪,一下钻入断石之中。   说漏了,还有一条。江泫想。   还得看看衔云。   衔云以前无论是灵体还是剑芒,都是纯白无暇、清粲纯澈的银白色。拥有青色剑芒的,只有江明衍的本命剑,淬阴。他一定是对衔云做了什么的,因而这青色虽淡,却看得人极不舒服,需得等灵力恢复以后细细察看,将其变回原样。   顿了顿,系统道:【宿淮双的确还活着,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乌序被元烨带走了,日后有缘自会再见。离开赤后吧……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你真的该休息了。】 第131章 憾世无双5   江泫带着衔云和宿淮双的断剑, 离开了渊谷,在赤后走了整整一天,走到了涿水。   赤后一直在下雨, 他没有灵力护身,等走到了涿水, 浑身混杂着血迹、尘泥和雨水, 已经狼狈得不像样了。   驻守在涿水与赤后交界处的,是飞痕谷的弟子。此时刚刚入夜, 见赤后那边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血人,都被吓了一跳, 齐刷刷地拔剑, 警惕事态发展。   等他走得近些, 一位弟子迟疑道:“好像……好像不是妖邪, 是个活人。”   其余人面面相觑一番,略一商讨,决定让最开始说话的那位弟子下去察看,其他的人则取出携带的长弓与灵剑, 预备着异状发生时随时将那人射杀。   那弟子下了城墙,一路小跑着到江泫面前,神色小心地道:“你……你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人在这边?身上的伤是哪儿来的?”   说话之间,他的手一直搭在箭上, 同时不动声色地探出灵识, 探查面前人的情况,越探越是心惊,回头对同伴挥了挥手, 扬声道:“是个没有灵台的普通人!他受了很重的伤,快来个人搭把手!!”   稀里糊涂之间, 城墙上头又下来了几个。几只手稳稳地扶着江泫,其中一人似乎是个脾气暴的,边扶着人走,一边数落道:“你是哪个城里跑出来的?不是都说过很多次了吗?那边没有所谓的宝藏,也没有让人能变成神仙的,怎么就不听话呢??现在好了吧,受这么重的伤,小命都快丢了!”   另一人道:“你快别说话了!赶紧把他送到医师那边去!”   没有一个人认出来,他们手底下扶着的人到底是谁。因为灵识没有探到灵台,所以先入为主地认定是凡人,进了涿水便将他往药王谷医师那边送。   涿水与赤后的交界地,一直是由飞痕谷、加上一些各家各派自愿前来的志勇青年驻守的。药王谷每年也都会分出一批谷中的医师送来,同时供来源源不断的丹药灵草,尽最大努力承担下救治伤者的重任。   江泫被送进了医师府,再醒过来之后,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   他躺在干净整洁的房间里头,身上搭着柔软的被褥。此前破破烂烂的血衣已经被换下来了,浑身的伤口也包扎了一番,周身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同此前狼狈不堪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房顶,片刻后,掀开被褥盘腿坐好。   休息了两日,他的灵力回上来了一些。不多,但是能用,起码现在受他引导在体内走了一番,让灵脉的干涸之感缓解不少。   身体上的伤口,小的已经痊愈了一些,最大的一道在腹部,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不动还好,动起来依旧会传来阵阵剧痛。灵力周流几圈以后,他穿上床前的靴袜。在屋内环视一圈,没了剑鞘的衔云躺在一旁的木桌上,装着宿淮双断剑的乾坤袋就在衔云的旁边。他将衔云也收进乾坤袋里头,装进白惨惨的长袖里头,拉开了门。   他的脸色白得像纸,精神也很疲倦。原本身形就是偏瘦的,套了一身薄衣,双手拢在袖中,风一吹似乎就能折成两段。   院子很宽敞,角落里种着几棵树,院中木架高高低低,全是用来晾晒药材的,有好几位弟子正在翻药。一位女弟子不经意间回头一瞥,见一个病号大摇大摆地从房间里出来,头皮都麻了一麻,大叫一声。这一声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院中的人都看见了私自跑出来的病号,目光隐隐带有劝阻之意,那位大叫的小姑娘丢了药就跑过去,道:“你不能出来呀!!”   她冲到江泫面前,身高很矮,小小一个,发怒也没有什么分量。江泫垂首看她,道:“这段时间,多谢照顾。”   那女弟子还待说话,下一刻,面前的人却已经不见了。她呆了一呆,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呜呜哭道:“大师姐!柳师兄!前几天那个伤患自己站起来跑了!”   与此同时,江泫早已独自行走在城池外的山道上了。用过一次瞬行术,他的脸色又差了几分,站在清晨的寒风里头,隐隐有些发青。   其实他明白,自己是应该再好好休息一阵的。然而等是等不了了,这段日子过得混乱无比,他自己都不太知道现在究竟是几月几日,更不清楚天陵现在是不是已经被唤醒了,情况到底如何。   所以,他才要快些回去。休息调养的事情,等回到宗内再说,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江泫一点实感都没有,在没有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不自觉地、迫切地想要回去了。   寻常人受伤了,是可以回家的。他没有家,于是把上清宗当成是他的家。   只是若要以寻常之家做比,他现在家中还有一个重病的弟弟、辛苦操劳的姐姐,作为唯一一个闲着无事游荡在外的人,更应该早点回去才是。   走了一截,袖中的乾坤袋忽然震动起来,江泫现在不太想说话,原本没作理会,然而衔云十分固执,乾坤袋越震越凶,江泫无奈,只好取出乾坤袋,将袋口拉开。   乾坤袋上浮现一缕极淡的青影,衔云温声道:“主君,您应该好好休息。”他的声音很温和,透着全然的纯善,仿若一泓清清流泉。   江泫道:“我没有时间了。”   衔云道:“您有很多时间。为什么不随公子回栖鸣泽去呢?您和公子吵架了吗?”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不是想劝江泫什么、也不是要改变江泫的想法,只是单纯的想要问一问。他是江泫的剑灵,不管主君给出什么回答,他都会无条件接受。   江泫的脚步微微一顿。他垂下眼帘,轻声道:“我已不是江氏的人,也不会再回栖鸣泽了。以后,也不要再叫他公子了。”   衔云迟疑片刻,道:“是,不再叫了。主君在哪,衔云就在哪。”又道:“这柄灵剑和我相性很好,我待在里面剑身也不会碎裂。请将灵剑拿出来吧,我托着您走。”   走走停停、蹉跎数日,他终于回到了中州。一回去,他就立刻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   中州边境的城镇,人明显变多了,比之前多了好几倍。街头巷尾四处都是露宿的流民,看衣饰谈吐,明显都是中州人,是新搬来这里的,找不到活计、找不到住处,只好露宿街头。   大多都是老弱妇孺。青壮年的流民已经被中州司常府聘去搭房开荒、扩建城镇,有了工作,能拿到银钱,总归是能稍微养养家。然而即便如此,流民的安置依旧是个大问题。因为窜入了太多流民,原本有序的治安变得一塌糊涂,常有偷盗抢劫之事发生,城镇之中一片人心惶惶。   江泫方才到中州,进了城没多久,便被一旁虚哀的行乞声吸引了目光。   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深秋的天气里穿着一身单衣,面前摆着一只破得只剩碗底的小碗,跪在冷地之中行乞。   她的岁数实在太大了,声音也颤颤巍巍,江泫的心如同被一双手拧紧了,疼得厉害、又不停地泛酸。然而他现在身无长物,值钱的东西都在净玄峰上,随身带着的只有长袖里头装着衔云和断剑的乾坤袋。   正犹豫之际,面前飞速跑来一个天青色的影子。是位束金冠的少年,穿着上清宗的弟子服,袖角上印着时隐峰的日月纹。一边跑,一边往老人的破碗中撒下一把碎银,愁苦万分道:“对不起,对不起,现在只有这么多了!再等一段时间,妹妹从昊山运了好多银钱来,已经在路上了……哎哎哎,婆婆,你起来呀!你别拜,别拜!快起来,买点吃的和衣服去吧!”   他一边愁眉苦脸地嘀嘀咕咕,一边要往下一位乞人那里跑。江泫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出声道:“景灏。”   傅景灏一个激灵,回头看见自己身后站的是谁,又是一轮更大的惊吓。   “伏伏……伏宵君!”他先是结结巴巴地喊道,紧接着脸上浮现一抹喜色,道:“您可算回来了!!”   江泫道:“你为何在这里。”   傅景灏道:“不仅是我。宗内除了亲传弟子都下山了,下来协助司常府安置流民,清理邪祟。还有就是守着边境,绝不能让他们往别州去。”   江泫的瞳仁微微一颤。他抬眼,看了一眼混乱的街道,果然又从中看见一个上清宗的弟子,是落墟峰的。   “宗内发生何事?”   傅景灏道:“不是宗内。虽然宗内好像也有事吧……总之说来话长……”   一番叙述下来,江泫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算下来正是夔听启阵夺容器未成反而和容器一起消失的那日,苍梧山下忽现暴动。据傅景灏的描述,那日站在山上,都能看到天上黑云笼罩,一片不祥之态。等黑云散去之后,苍梧山周,一片死雾蔓延开来。   苍梧山是灵气馥郁的仙山,中州谁人不知?甚至许多人都觉得,住在苍梧山脚下,常年浸润灵气,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一直靠司常府发令控制,苍梧山脚才算得上是清净。   这片死雾蔓延出来了,山脚下的住民浑然不觉这是危险,反而有个别人两眼放光,直直地往死气里头扑。扑进去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了。不待事态蔓延,司常府立刻开始疏散山脚下的住民。只是事态突然,没有应急之法,最后中州才成了这副模样。   江泫道:“山上的弟子,都下来了?”   傅景灏道:“对。末阳君说,只要没有收到召令,都不许回宗,谁要是敢偷偷回去,就逐出宗门。不知道淮双和阿序知不知道这个……万一回去了可怎么办……”   江泫的喉头微微一动,道:“你去忙吧。我回去看看。”   一听他要回去,傅景灏如蒙大赦,喜出望外道:“太好了!您回宗了,事情一定很快就能解决了!”   面对满眼希冀的傅景灏,江泫此时却只能在心中苦笑一声。   夔听六分之一的神魂受到威胁,其余部分定然暴动。而它感受到的威胁,一定和宿淮双消失的原因有关。   和傅景灏分开之后,江泫全速向苍梧山奔去。   途径不少混乱的城镇,越是靠近苍梧山,人烟就越稀少。到了苍梧山附近,江泫果然看见了一片弥漫的死雾,通体发灰,远远望去却泛着不详的灰红色。   有些许灵力护身,这些死雾很难对江泫造成什么影响。   更重要的是,这层死雾相当稀薄,像是已经被过滤掉大半。然而纵使过滤过,却仍然能够轻而易举地置凡人于死地。   拨开弥漫的死雾,江泫用瞬行术直接上了山。上山以后,他直奔浮云峰而去,是想看看重月和天陵是不是在那里。   许是宗内弟子尽数下山的缘故,原本欣欣向荣的上清宗此刻看起来十分萧索。一旦没有人居住、失了人气,再华美精致的建筑都难免变得冷清颓败,所有地方都静悄悄的,蔓延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过了曲桥,便是浮云峰。浮云峰上同样一片死寂,不仅重月和天陵不见了,亲传弟子银清的踪影他也没有找到。   顿了顿,他扭头向时隐峰去。   这次有了些许收获,远远地,江泫便看见一人拿着扫帚,正在扫院中的落叶。那人穿着印有日月纹的弟子服,正是天陵的弟子,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孔。   江泫看着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位弟子。少顷,他想起来了——这是曾经救了他一次、又被他救回来的方子澄!   方子澄见他来了,立刻将扫帚立去一边,拱手示礼。   不待他开口,江泫抢道:“你师尊和师叔去哪里了?”   像是并不意外他会这么问,方子澄安安静静地垂首道:“末阳君、重月君、还有银清他们,都去山底下了。走之前,重月君特地交代我,让我在这里等您回来。”   江泫心中一跳。   “等我做什么?”   方子澄道:“她让我告诉您,千万不要去山脚下。另外,请您帮忙照看一下师尊。”   他们去山脚下是为了干什么,不用想都知道。无非是用灵力、用寿命去镇压化解这次暴动,顺带过滤向外弥漫的死雾,把它对外界的影响降到最小。一旦危机爆发,夔听锁需要做的,无非也就这么几件。   江泫掩在长袖下头的拳头紧了紧,面上仍然镇静如常,道:“带路吧。另外,帮我寻二尺五的剑鞘来。”   方子澄领命,带着他绕开扫成堆的枯叶,转身进了走廊。只是他走的方向有些不对,不是通往天陵的寝居,而是通往书阁。   走了数步,果然停在了书阁面前。   这段时间发生的许多事,书阁之中的暗室是起点。那日的事情发生过后,再站到这书阁面前,江泫总觉得惴惴不安,仿佛曾经发生的不幸要重演了。但他没有出声,默然地跟在方子澄后头进了书阁。   万幸,青年的脚步不停,路过了那间暗室。   江泫的心刚刚放下来一点,便见方子澄停在了一排书架前头,将手搭上去奋力一推。两排书架滑开,露出底下一个黑洞洞的洞口。站在江泫的角度,能隐隐看见一排粗糙的阶梯蔓延向下。   “这……是?”   方子澄道:“师尊在这底下。通道新挖出来不久,有些滑,伏宵君请小心脚下。”   江泫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   方子澄已经下去了,空旷的通道底下传来叮叮当当的铁链撞击声。江泫被这声音唤醒了,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寒气从上到下走了个来回。   但最终,他还是迈开了脚步,沿着通道一路向下。越往底部走,寒气越中,铁链声就越响,如同一柄尖锤,狠狠的敲打着江泫的理智。   天陵被关在一座铁牢里头。这间地牢的一切都昭示着其是匆匆挖就,只有个大致的雏形,细节粗糙无比,连脚底的地面都凹凸不平,唯独束在中间的四四方方的铁牢,无比坚固。   牢外是密密麻麻的禁制,同江泫曾经在山脚下见过的禁制一模一样。   透过禁制,能看见几根巍然矗立的锁仙柱,牢牢地钉在地底,锁上延申数根手臂粗的锁链,将天陵浑身上下绑得严严实实。   若非事先知道,江泫一定认不出面前这个人就是天陵。   方子澄从进到这间地牢开始,就一直侧着身体,不忍去看牢内的情况。他远没有表面上这般平静,这间地牢是他和温璟亲手挖出来的,背地里早已流干了眼泪,现在已经麻木到哭不出来了。   江泫怔怔地上前两步,手不自觉想攥住铁牢的栏杆。然而禁制将他狠狠弹开,手指上留下一道焦黑的印记。   若是平常,它一定很快就痊愈了。但现在,它明晃晃地躺在江泫的手指上,没有一点要愈合的意思,焦黑之下是发白的、纵横的刻痕,是江泫挖石堆磨伤了手,日前才好转的伤口。   其实他现在的状态并不好。傅景灏没看出来,方子澄也没看出来。走了这么久,江泫自己也快忘了。   察觉到铁牢外头有人,天陵疯狂地挣动了起来。锁仙柱上的铁链被一股大力扯来扯去,看得人心惊肉跳,时刻怀疑链子会不会被拽断,然而即使浑身捆满了锁链,也不能将他周身的狂躁减缓半分,因为嘴被堵住了,只能用喉咙发出含混不清的、充满威胁性的低吼。   江泫眼尖地看见,有几缕乱糟糟的长发被一同捆进了锁链里头。捆得太紧,一挣动就开始撕扯头皮,而天陵对此浑然不觉,呜呜低嚎。   偶然之间,江泫看见了他掩在凌乱长发之下的脸。   他发誓,自己这辈子没有见过比这更可怕的场景了。一股惊天的惧意直冲头皮,江泫双腿一软,险些跌跪在铁牢前头。他目光死死地盯着铁牢里的人,方才无意间瞥见的面孔却死死烙在了他的脑海,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天陵的脸,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脸了。原本俊逸的五官已经消失,转而换上了一只眼、一张嘴。   一只独眼长在脸中间,没有眼皮、没有眼睫,爬满血丝,神经质地转来转去,并且不停地在往下渗血。他的血颜色也已经不正常了,变成了肮脏污秽的黑色,从眼睛上流下来,淌过脸颊,流进那张牙齿尖利、形似妖兽的血盆大口之中。   他简直不敢想象,重月在看见这张脸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   天陵毫无神智,察觉自己扯不断铁链,又开始用身体撞柱子。江泫僵着身体,一动也不能动。理智提醒他,他应该把视线转开,但一瞬之间,他好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连最基本的挪开目光都做不到。   一股可怕的心悸从心底慢慢爬起。如同一只冰冷的鬼手,扼住江泫的呼吸。   方子澄垂头在旁边站了一会儿,道:“伏宵君,我们上去吧。师尊知道这里有人,会更狂躁。”   江泫也知道,他该走了。重月所说的照顾,也只是看守住他,不让他出来而已。但是他就是该死的迈不开腿。   方子澄以为他不想走,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就在此时,一只宽大的手掌悄无声息地覆了上来。   覆上来的那只手,衣袖是锦葵紫色,靠近手腕的地方,泛着轻微的白。袖间扑来一片宁静的冷香。   长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如同一根吊回他理智的救命稻草。   “别再看了。”他轻轻叹道,“回去吧。”   他的另一只手扶着江泫的肩膀,用温和而不容置喙地力道带着他慢慢转身,一步一步地引导,直将他重新引回书阁之中,等方子澄出来,抬手挥拢了书架,地牢里的一切响动都被隔绝开来。见宗主在,方子澄躬身一礼,沉默地垂着头离开了书阁。   听不见声响以后,江泫终于能呼吸了。   他慢慢地、颤抖地吸进一口小小的空气,又将其呼出来。下一次则又要激烈一些,仿佛刚刚学会呼吸一般,每一次吸气与吐息都生涩又颤抖,像是在嚎啕大哭。   然而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无论是直面夔听时,还是醒来发现宿淮双不见时。抑或是他跳下渊谷找断剑时,又或是方才看见天陵时。直面过冲击之后,心脏疼得发麻,反而也倒不那么疼了。   长尧将双手放下来,缓声道:“宵儿长大了。” 第132章 憾世无双6   长大了吗?   江泫心想。   遇见什么事情就嚎啕大哭, 那样才不行吧。   他没有回答长尧的这句话,转而垂下眼帘,扯开了话题:“他……他醒了多久了?”   长尧烟紫色的眼瞳凝视着他, 道:“不过七日而已。面相已改,再过几日, 就会长出黑羽了。”   江泫的身体微微一僵。   入门选试那日, 他曾在天阶底下瞥见过夔听的本体。其身巨大,似鹿似马, 生细长尾,浑身上下长满黑羽。兽头高昂, 顶一只鲜血淋漓的巨眼、一张吞噬万物的血盆大口。   天陵的脸, 现在已经长得与夔听差不多了。再过几日, 就会长出黑羽……意思是, 天陵最后会变成那副鬼样子马吗?   他张了张嘴,徒劳道:“有没有什么……”   长尧道:“无。”   他把江泫的反应尽收眼底,视线微微一垂,步履沉缓, 迈出了书阁。今日没有阳光,天幕蒙着一层深灰的阴翳,檐下人举目遥遥一望,银白的长发散在身后, 像一道默然无情的流冰。   他背对着江泫, 波澜不惊的声音被秋风一卷,慢慢滑过江泫的耳廓。   “没有办法。我在山间久经岁月,见过许多。若天业草救不回锁, 便无可转圜了。”   江泫默然片刻。他想问问,最后天陵的结局会是如何, 却总也张不开口。   长尧在檐下站了一会儿,又道:“你还记不记得,离宗寻天陵之前,我对你说过的话?”   这个问题来得十分突兀,江泫在乱糟糟的脑海里翻找了好一会儿,却仍然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不消片刻,长尧侧过身,看清他的神情,也知晓他没有想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他道,“回净玄峰吧。”   江泫迟疑道:“……回净玄峰?”   檐下人的眉头微微皱紧。这次第一次,江泫在这位八方不动、神似天地忘情人的上清宗宗主脸上,看到这样明显的不悦。   长尧冷声道:“不回净玄峰休息,你想去哪?”   江泫道:“我想去山脚。”   长尧的眉尖一抽,道:“若你身体状况尚佳,我也许会答应。如今这样的情况,还是不要下去添乱为好。”   添乱。   他这个词用得很重,似乎丝毫没考虑到江泫的自尊心。然而他说的也是事实,以江泫现在这个身体状况,若要再下山脚,指不定会出什么问题。而他问这句话,其实只是不能忍受危难当前自己什么都不做而已,长尧的话却如同当头挥来一棒,把江泫浑浑噩噩的脑子打得清醒了些。   他垂下头,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出了门,江泫看见被扫成堆的落叶,与立在一边的扫帚。方子澄许是回去拿装落叶的竹箕去了,并没有见到踪影,江泫独自一人出了时隐峰,慢慢向净玄峰走。   走到一半,他又折返回去,去浮云峰的药房之中拿了不少丹药,这才回到雪峰之上。不用想也知道,净玄峰肯定空了。   浮梅殿外的红梅开得很好,整个净玄峰里静悄悄的,耳边只有细风卷雪时的微小声响。雪不大也不小,路面湿滑,好在他已经走惯了,这点障碍并不妨事。因为没有赏雪赏梅的心情,进了浮梅殿以后,江泫直奔自己的寝居而去。   谁知走到檐下时,他被余光里一点异样吸引了目光。   他寝居的窗户外头,栽着一棵红梅树。年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树干需一高大成年男子单臂环绕,勉强能够抱住。   树上的梅花同浮梅殿中的其余梅花没什么区别,一样的艳艳似火,一样的傲雪欺霜、常开不败。然而现在这棵梅树的树枝上头,已经挂上了许多花笺,每一枚花笺上都系着一只小小的金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甚是悦耳。   江泫停住脚步。片刻后,他调转方向,又慢慢地走进雪里,走到那棵梅树底下,忍着扯动伤口的疼痛,抬手解开丝线,取下来一枚。   花笺上写着一行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没个正形、拈着笔胡写一通出来的。纸笺浸润雪气,微微湿润,上头的墨迹却已经干了,似乎悬挂了很久。   落笔之人写道:玉危师兄又不在峰里,去主山做教习弟子去了。好无聊啊。   江泫的目光微微一动。   是孟林写的。   读完以后,他将这枚花笺挂了回去,指尖拂过晃动的纸面,又挑了一枚取下来。   这一片上写道:我的小师弟哪儿去了?我的小师弟哪儿去了?我的小师弟哪儿去了?天天在外头野,都不知道带点东西回来看看师兄。   下一枚。   江泫将纸面上的落雪拂开,见上面写道:净玄峰上的梅花根本开不完,拿来做梅花饼。嗯?说起来世上有梅花饼这种东西吗?   又一连看了许多枚。有写了他许多奇思妙想的,有告知梅花饼历经多次失败终于成功的,还有最开始挂上去、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那一枚。   “前日里听毓竹峰的好朋友说,如果实在闲得无聊,可以试试挂花笺。在上面随便写点什么也行,挂空白的也行。挂着还挺好看的,不知道师尊会不会喜欢。”   在这枚花笺的背后,他看见一行字迹清隽的批注:“花笺是好看的。只是能不能把铃铛卸了呢?风大的时候,真的很聒噪。岑玉危留。”   其中,“把铃铛卸了”和“聒噪”两句,被孟林拿毛笔划掉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才发现许多花笺纸的背后,岑玉危都有留言。他在树下站着,一枚一枚翻看了很久。将最后一枚花笺重新挂上去以后,江泫在树下呆立片刻,感觉连日空空如也的心泛起一点酸苦之感。   回寝居以后,他将从浮云峰药房之中拿出来的丹药瓶摆好,扒开瓶塞,每瓶中倒出几粒送入口中。   这些都是治伤回元的丹药,药效很好,但用量有要求。江泫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多时间慢慢休憩恢复,卡着最大限度的药量咽了许多,连瓶塞都没来得及塞上,就向床榻上一倒,闷头睡下。   他睡了一天一夜,朦胧之间似乎看见宿淮双站在院子里,半夜一下惊醒过来,从榻上跑到门前,拉开门一看,院中空空如也。   雪风扑面而来,江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将房门重新关上。   蒙头睡了这么久,醒过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之前吃下去的丹药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他能感觉到腹部的伤口好了不少,体内干涸近无的灵力在回了上清宗之后,也慢慢恢复了一些,睡完这一觉,更是好了许多。   然而这样的恢复方式,无异是在透支自己已经破破烂烂的身体。不过,江泫自认自己是撑得住的。   掐算片刻,发现现在不过子时中,距离天亮还早得很。   他回榻上又躺了一会儿,头脑清醒,毫无睡意。   一刻钟后,他重新坐起来,摸黑将鞋袜穿好,独自一人出了浮梅殿,走上摇摇晃晃的曲桥,又重新来到了时隐峰的书阁外头。   入夜时分,方子澄应当已经睡下了。书阁的轮廓蒙在昏沉的黑夜之中,只有檐下挂着的两盏灯笼,散出惨淡朦胧的光。江泫埋头进了书阁,尽量控制力道,小声将两边书架推开,露出底下幽深的地道。顺着高低不平的地道下行几步,他视线忽然一凝。   阶梯尽头的墙壁,被暖黄色的灯火映亮了半边。   有人在地牢里头。   江泫屏住呼吸,无声无息地走下阶梯,靠在墙边,向地牢之内看了一眼。这一眼过后,他便放下心来。   是方子澄。他竟然还没睡,还守在这个地牢里头,旁边放着一盏灯,手中不知捧了一本什么在看。铁牢里头的天陵一动不动,似乎还没到他想闹腾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垂着头。   江泫不再掩饰脚步声,向前走了几步。   听见背后有人,方子澄吓了一跳,立刻将书合上、转头确认,看见来人是江泫,一颗心才落回原位,心有余悸道:“……伏宵君。您怎么来了?”   江泫轻声道:“过来看看他。地牢湿冷,你回去休息吧。”   方子澄捻了捻手中的书卷,垂头应是。走之前,他将灯笼留在了铁牢前头,黄橙橙的灯光映照着铁栏外金光流动的禁制,一切透着一种诡异的祥和安宁。   寻了一处平坦的地方,江泫席地坐下,盯着铁牢里关着的人出神。地牢里头实在太安静了,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见。坐了一会儿,他开始隔着铁栏观察天陵的情况。   天陵的身体被锁链捆住了,并看不见什么。垂着头,黑发也将面容完全遮住,唯一能看见异常的,就只有悬吊在外头的两只手。   剑修的手掌一般很宽大,江泫是个例外,天陵如常。他的手掌被两只铁索悬在半空,手指无力地微微蜷缩着,从黑色的指甲开始,已经有深黑的、形似雷电的裂纹在向上蔓延。   透过金色的禁制,江泫隐约能看见,每一处分裂的纹路中间,都生出了一小片密密麻麻的肉色羽根。   这些羽根牵引着江泫的目光。他正在数已经生出多少了,却见天陵的五指一扣,忽然又开始疯狂地拉扯锁链,喉间发出恐怖的低嚎。明明已经被彻底锁了灵脉关了这么久,只靠一身蛮力挣动,发出的动静依旧让人心中发怵,唯恐他哪一日成功挣脱开来,扑出铁牢见人便撕咬。   江泫的身体不自觉向前探了一些,在这一刻开始猛烈地怀疑起自己之前的选择——   当时真的应该把他找回来么?是不是真如长尧所说,让他在外面自我了断比较好?   这个想法一出来,他又立刻在心中将其驳倒。   ——当时长尧也说过的。只要有天业草,就还有一线希望。若醒过来的时候神智正常,日后就会慢慢好转,如果醒过来的时候……当时他是真的想把天陵救回来的。但他没有料到未来会发生的事,事态朝着他希望的方向背道而驰,夔听暴动,一发不可收拾。   天陵如今变成这副模样,难道他就完全没有错吗?   江泫愣愣地想,一边向铁栏挪近了一些。察觉到有人靠近,铁牢中的天陵愈发狂躁,嘶哑的咆哮声震得江泫耳中一片嗡鸣。地道上方传来方子澄有些慌乱的声音:“伏宵君,师尊又开始了是不是?您快出来吧,只要地牢里头没人,他很快就会安静下来的!”   江泫对上方道:“无事,你不必担忧!”   铁链撞上铁柱的声音恰似他如今的心跳,一阵一阵闷闷地发疼。并且,随着时间过去,天陵仰起那张称得上是恐怖的脸庞,奋力向铁栏靠去,距离江泫越来越近。   江泫强迫自己坐在原地,直视师弟如今已经面目全非的面孔。忽然,他从天陵含含糊糊的嘶吼声中,听出一点异常。   他慢慢睁大眼睛,心脏狂跳起来,内外好像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慌张惶恐不已,一个又诡异地镇定,顶着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点一点辨明天陵蒙混不清的语调。   天陵在喊师兄。   即使嘴被一道咒环堵住了说不了话,但依然执着地重复两个声调:师、兄。   江泫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用手撑住地面,勉强维持住平衡,心底忽现几缕崩溃之感。   天啊,天啊,天啊。   他宁愿自己是听错了。可无论怎么听,都是这两个字,如同摧魂的魔咒一般,在地牢之中不住回荡。   江泫僵着身体,缓缓抬手捂住了耳朵,蜷缩成了一团。   没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事了。若他意识全无,倒也还是好的,起码他不知道自己变成了这副样子;可若他还存有几缕意识,偶尔清醒过来的时候能明白自己现下的境况,他心中会作何想?!眼下一直在流血,上一次见时未曾细想,流的到底是血还是眼泪?   忽然之间,他觉得这间地牢底下的空气变得无比稀薄起来。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出了书阁,方子澄从后面追出来,忧心忡忡道:“伏宵君?!您怎么了?”   江泫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会他,一路跑回了净玄峰。然而就算回了净玄峰,他也仍然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在漆黑的房间里东摸西撞一会儿,摸到一张冰冷的挂画。   这一刻,他仿佛摸索到了本能,毫不犹豫地揭开这张画,一头撞进画卷背后那个满墙血字的暗室里头。   密室里头一片漆黑,江泫看不见墙上的血字,一进暗室便找了个角落缩起来,仿佛这就是世界上最安全、最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了。在这样密闭的环境里头,他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不必担忧,做完之后再出去,又是那位衣不染尘、堂堂而立的伏宵君。   直到第二日清晨,天光大亮,江泫才那暗室之中出来。   一夜过后,他的眼中爬上不少血丝。一番梳洗,在遏月府的冷湖中泡了好一会过后,他才觉得精神稍稍好些,换了一身干净的行头,往苍梧山下去。   山周的死雾相比起他回来的那天,已经淡了不少,很快就能完全消除了。江泫对夔听的封印地轻车熟路,熟练地绕开禁制,到了山底的封印地边缘。   此前他来探时,探得两层阵法,一层为吸取妖力运转的天煞阵,另一层为以六枚阵眼镇压神魂的阵法,江泫尚未得知它的名字。   重月和温璟,几人果然在阵法之中。个个都双目紧闭,周身漫出灵光,将自己的   生气、自己的灵力凝成细线,输送进血环围绕的阵眼之中,以达到强硬镇压的效果。   夔听此次失了六分之一的神魂,暴动非比寻常,在一切彻底止息之前,他们必须聚在这里。   只是灵力输送得越多,与夔听锁的联结更深,受到的污染也就越重。但若不镇压,封印松动,妖神出世,天下大乱。相比之下,只牺牲五六人,是无比明智的选择。   他现在虽不是锁,但也能贡献一些灵力,稍稍帮衬一些。只是看见他坐到法阵中央,重月的神情一下变得有些难过。如此日夜不休,又是两三天。第三日的早上,阵法的环光极不稳定地一闪,竟然突兀地崩碎了一角。   与此同时,对应那一角的温璟喉头一哽,猛地喷出一口血,栽倒在阵法中央。重月柳眉一凝,喝道:“银清,去把他扶起来!阵法不能破,想办法叫醒他!”   坐在她背后的银清应声而动。与此同时,其余四锁凝神携心,阵法的缺口瞬间被补齐,又正常运转起来。   但原本就是五人负起六人的份,此时又倒下一人,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江泫同样起身,立刻上前去扶温璟,灵识向他体内探了一圈。温璟是新锁,这么多年修炼有成,灵力不该这么快就被耗空才对。   探了探,果然是还能再坚持的。然而灵台之内一片紊乱,内息浑沌,双目紧闭,唇边血流不止。银清试了许多办法都没能叫醒他,颇为焦躁道:“师尊,怎么办!我叫不醒他!!”   毓竹眉头紧锁,咬牙道:“好阿清,别急,再想想办法,我们还能撑着。”话虽如此,情况却不容乐观。   江泫扶着温璟,忽然察觉到,他现在无论是元神还是其余什么,都似乎被什么无形之物压了一层。正因为被压着,所以起不来、醒不了,生命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消弭。   怎会如此……   他神经紧绷地思索,忽然想到了什么,愣愣地将温璟递给银清,化作一座雪气席卷上山。   天陵……前一任锁还活着啊!   历代夔听锁替换的情况发生时,上一代锁无论是自戕也好、他杀也好,都已经不在世上了。两任都活着的情况前所未见,自然也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但是现在江泫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了。   上了苍梧山,江泫直奔撷云殿的偏殿而去。这次没有人拦他了,长尧却不在殿中。   江泫于是立刻调转方向往时隐峰去,果然远远地便看见长尧在曲桥的尽头等他。越跑得近,江泫的脚步就越是慢,到了曲桥边上,步伐更是迟滞迟疑。   长尧的侧腰上,悬了一把剑。   上清宗内,极少有人看见长尧佩剑的模样。不如说,从入境之后,他就已经很少行打杀之事,一生之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撷云殿静坐清修。而江泫此时已经隐隐猜到他佩剑是为什么了,心中却不愿意相信,险些同手同脚地走过去,道:“……宗主。弟子有惑……”   长尧抬眼,平静的视线落到江泫身上,第一次没有理会他的询问,而是淡淡道:“既然同路,便一起走罢。”   江泫彻底明白过来了。他将剩下的半截话都咽了回去,走在长尧的身侧,手脚发僵。   从曲桥下来,要到净玄峰的书阁,须得走一段时间。两人一路本静默无言,然而半途之中,江泫忽然听到身边的长尧道:“有时见到你,会颇觉愧疚。”   江泫的脚步一顿。长尧的神色却平淡,烟紫色的眼瞳平视前方,毫无波澜,仿佛方才说出口的并不是什么稀罕的话。   他接着道:“我不能成锁。你所历之事,我并不能真正感受,你所难之困境,我亦不能感同身受地经历。甚至,有时还会将你向更深之处推一把。”   江泫的神色有些茫然,道:“什么……”   长尧沉默了片刻。片刻后,他喃喃道:“有些事,记不得了也好。”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书阁的门口。这地方江泫进过好几次,今日站在这里,心中却全然都是抗拒之意。   然而世上的许多事情,抗拒是没有用的。最终,他还是跟着长尧走进了书阁,重新回到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今日天陵要比往日还要狂躁,锁仙柱已经快要锁不住他了,甚至在一次挣扎时,他的脸已经贴上了冰冷的铁栏,留下一片斑驳的血迹。   长尧凝视着铁牢中已经不能称作是人的天陵,缓缓道:“他因你的决定多得了这许久的寿命,你为因,他便是果。若要了结,由我来动手并不作数。”   他垂首解下腰间的佩剑,单手递给了江泫。不知为何,他没有侧头看江泫的神色,道:“既要制造‘因’,便要学会承担‘果’。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什么吗?”   原本是记不得的。可如今看见这把剑,已然忘却的话,竟然一字不漏地在脑海之中浮现上来。   ——既作了锁,便于心性有损。元神消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结果,更多时候,会受妖神操控。在此之前自我了结,是不少锁的选择。你将他带回宗,是准备亲手了结他么?   江泫浑身发冷,脖颈生锈了一般,一寸一寸地转了过去。看见那柄剑的瞬间,他的心中泛起被烈火灼烧一般的痛苦,脑海之中反复飘过的,都是那天天陵张着一只眼睛,反复地唤自己“师兄”时的场景。   一声又一声,仿若凌迟。   长尧的手一直平稳地举着,等待他接剑。   江泫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慢慢抬手接了。他的手颤抖得厉害,险些握不住剑。   松开手以后,长尧挥散了设在铁牢之前的禁制。似乎是察觉到威胁解除,天陵霎时间兴奋起来,喉中咕咕,尽是兴奋的低吼。下一刻,铁牢的门也被打开了,江泫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   他浑然不知危险的来临,睁着一只血淋淋的独眼,似是喜极,舌尖不断摩梭尖利的牙齿,唇边涎水血水横流,两只长满黑色新羽的手握紧成拳,拉着铁索亢奋地晃来晃去。   很快,眼前的这些景色都模糊起来。一道变得模糊的,还有长剑出鞘的寒光。江泫将剑鞘扔去一边,颤抖的双手握紧剑柄,慢慢举高。   这其间的时间,仿佛有一个几千年那么漫长。   最后,铁牢之中传来一声闷响。脏污的鲜血淌过凹凸不停的地面,最终在长尧脚边稍低的地方,汇成一片小小的血洼。 第133章 三灵飞光1   江泫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的年龄缩水了, 身体缩水了,心智也缩水了,站在成百上千人灼灼的目光之中, 手中提着一弯流利的长弓。如此提着弓站了一会儿,他很快忘记了究竟是大是小, 余光里掠过一支长箭, 忽而听见人群之中爆发一阵猛烈的喝彩声:   “好!!”   “谢公子好射艺!!”   “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再定睛一看,箭尖果然稳稳地扎在约二十五丈左右的木靶上, 正中红心。站在他旁边的那位少年似乎十四五岁,听见这样的称赞, 心中一喜, 面上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摘了箭, 又听边上一名灰帽判官扬声道:“下一位, 司常府——江泫三殿下!”   人群中又是一阵沸反盈天的之声,隐隐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人群中嘶声道:“殿下——!!!!不要紧张啊!!!”   江泫眉头一抽,假装没听见,从边上的箭筒中取出一支羽箭, 搭箭上弦。他年纪不大,堪堪到十四岁,挽弓的姿势却自有一派凌厉之风,肩平背直, 衣袂飘飘, 甚是美观。   他举弓拉弦,一只眼的视线在场中的木靶上巡视片刻,锁定了最远的那一只, 足有三十丈远。   片刻后,双指一松。   那长箭便如闪电般离弦, 似流星掠过空中,眨眼间已钉进那木靶中心,力道之足,箭羽震颤不止!   满场俱静。判官亲自从场边跑去那木靶边确认过了,扬手相击,十分激动道:“三十丈,中!!恭喜三殿下拔得头筹!!”   接下来便是一阵足以让地动山摇的热烈掌声、欢呼声。侧柏就在其中,声音都快喊哑了,激动得泪流满面道:“殿下!!!殿下真厉害啊!!!殿下!!!!”   他的嘶吼声在一众含笑夸赞之中显得如此出挑、如此显眼。江泫当机立断转过身去,对着身后高台上坐着的父母和叔叔微微一笑。   这是远昭城中一年一度的赛事,比赛内容囊括射艺、琴艺、书法、马术,种种种种,参赛年龄规定在十五岁之下。而在赛事举行之时,三行原司常府江氏和远昭城中的世家会坐在台上观赛,因此,各家新代若想要在长辈面前展示能力、在远昭城乃至三行原中扬名立足,此赛乃是最佳途径。   旁边的谢公子脸都白了,想必是已经倾尽全力,射中了二十五丈外的木靶,满心以为自己能获胜。更没想过,江泫竟能轻而易举射中三十丈外的木靶,一时如梦初醒,道:“三十丈……怎么可能射得中?”   江泫提着长弓,原本都打算离场了,不想听见这么一句,靴尖调转,又走回了那位谢公子的面前。   他举动突然,谢姓少年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了几步,道:“你……你干什么?”   却见江泫在他面前站定,认认真真道:“凡是与我同赛,不得胜乃是常事,谢兄不必为此忧心烦扰。此后仍照旧步调行走,尽力便可。”   听了这番话,那谢姓少年顿时惊呆了。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时,脸上霎时间红一片白一片,好不精彩。   然而反观说出这番话的人,容色镇定,视线冷淡,仿佛真是好心劝诫、别无他意。他心中一阵怒火高涨,然而忌惮面前此人的身份,恼怒半天,只从口中憋出一个咬牙切齿的“你!”字。   江泫对着他略一颔首,提着长弓转身离去。   刚走出射场不远,侧柏便喜出望外地从人群之中挤出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泫身后,道:“殿下还是那么厉害!方才还有人同我争辩,说拔得头筹的肯定是那位谢公子。我道怎么可能!就连司常府中能胜过殿下的同辈都寥寥无几,远昭城中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   江泫道:“怎么不可能?人外有人。”顿了顿,他道又:“不过就算遇上人外人,获胜的也会是我。”   侧柏道:“正是如此!不过殿下,您方才在跟谢公子说什么?”   江泫道:“我看他好像有些难过,出言鼓励了他。”   侧柏恍然大悟,道:“殿下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说话之间,几人已经走到了看台边上。家仆排排散开,江泫踩着阶梯上去,看见高台之上正含笑凝视自己的父母,脚下步伐不禁又快了一些,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台阶,道:“父亲,母亲!”   江送是司常江行的弟弟,俗称作江二,夫人自然也称作江二夫人。江二夫人今年三十有五,姿容甚美、气质矜贵,长得慈眉善目,看上去极好相处。   远远的看见江泫时,她就忍不住想伸手,此时人到了近前,连忙伸手扶住,柔声道:“傻孩子,娘又不走,跑这么急做什么?小心摔了。”   江送则是微微笑着,向他投以赞赏的目光。   江行笑道:“阿泫的射箭工夫愈发长进。你堂哥前年参加这个的时候,才拿了个第二名。”   江泫道:“谢谢叔叔。”   江二夫人笑道:“阿泫哪里比得上他堂哥?乖孩子,到阿娘身边来坐。累不累?渴不渴?方才茯苓送了果物来,要不要吃一点垫垫肚子?”   江泫道:“要。”言罢老老实实地坐去母亲身边,用尖筷叉了一点,送入口中,边吃边道:“这个好甜。”   江二夫人道:“是从玉川运来的蜜果。阿泫喜欢吃甜的,便多吃一些。”   江送道:“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要用午膳。此时吃得多了,午膳怎么吃得下?”   江二夫人闻言,目露遗憾之色。江泫见不得她这个神情,咽下口中冰冰凉凉的水果,面不改色地道:“吃得下。”   江二夫人听了,这才喜笑颜开,道:“不过你爹说的也是。还是少吃一些为好。”   她常年摇摆来摇摆去,江泫早就习惯了,坐在台上看下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想今天中午要吃点什么。思来想去,感觉今日想吃些清淡的东西,悄悄扯了扯江二夫人的衣袖,小声道:“……娘。中午想吃玉带银耳汤。”   江二夫人同样小声道:“中午要设宴。再说银耳汤哪能当饭吃?吃完不消两个时辰便饿了。若你喜欢,阿娘晚上给你做。”   江泫点了点头,神情虽仍然没什么变化,可无端就是让人觉得他高兴了一些。   中午散场,江氏于司常府中设宴,宴请远昭城中的世家大族。江泫不大喜欢宴会,席间一片热闹,而他坐在席上只管埋头猛吃,一边惦记晚上的玉带银耳汤。忽然听见席中一人敬笑道:“今晨的比赛,三殿下可真是英雄出少年!挽弓之资,实在让人眼前一亮!”   江泫深以为然,却不能开口说话,听长辈谦逊往来一番,越听越没意思。等到吃完了、拜了礼,可以走动,便见一个影子晃到面前。正是之前那位谢公子。   此人似乎蓄谋已久,晃到江泫面前,脱口就道:“你……你为何能射那么远?我的箭出了二十五丈,便要……便要衰了箭势,自己下落。”   江泫举起手臂示意道:“力不足。势便不足。”   说完这句,起身离席。侧柏跟在他身后,道:“殿下真是天资过人!”   江泫捂住耳朵,快步往前走,十分痛苦地道:“别夸了,侧柏。还有,下次你能不能别在人群里头大喊大叫了?”   侧柏道:“远昭城谁人不知殿下的英名?殿下能文能武,我就算夸了,大家也深以为然啊。而且……”后半句却不见了。   江泫扶额道:“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   两人掰扯了半晌,最终还是江泫败下阵来。他回了自己的房间,脱掉鞋袜上榻午睡,再醒过来的时候,便要去参加下午的比赛了。   下午比的是画艺。需在规定时间内以规定主题作画,担任判官的是远昭城中颇负盛名的画师。自然是比画艺,便不需太多观众、也不需要喝彩,场地设在城中画亭之内,入亭的只有参赛者、判官与侍墨的小童。   到了桌前坐下,江泫领到了此次的主题。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四者挑一,这次挑的是梅。梅树在三行原不常见,江泫略一思索,再提笔时,心中已经有了眉目。   起先几笔,他是画得顺畅的。落笔果断、运笔有韵,寥寥几笔,姿形已跃然纸上。然而再将笔去浸了一回墨,再要下笔的时候,他就画不出来了。   并非是不知道怎么画,而是手动不了了。   这种熟悉的僵滞麻痹之感,如同翳影一般,从他出生之日起,缠绕了整整十三年。如今,就快要满十四年了。它到来的时候,江泫往往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就像此时他手指一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浸上墨汁的狼毫笔脱手而去,砸落在刚画几笔的宣纸之上。   墨水溅开,满纸都是漆黑的墨点。亦有几滴溅上他雪白的前襟,晕开一片沉沉的黑色。   其余人被这边的异常吸引了目光,看江泫的手无力地垂下去,皆是心知肚明,互相耳语道:“真是可惜。三殿下如今是又发病了……”   “纵使天资傲人又如何呢?得了这样的怪病,未来注定不会有什么大成就。”   “这便是所谓‘天妒英才’吧。不过这样的病,我还是头一次见,只怕以后娶妻生子都难。”   江泫抿紧了唇。他的右半边身体已经动不了了,之所以还能维持现在正坐的姿态,是因为右手一直勉力撑着。然而那笔落上桌面,是会滚动的,江泫的视线追着它,一路摇摇欲坠地滚到桌边。   伴随着侧柏惊慌的呼声,那支笔终于砸上他的膝头。   一片狼狈的墨迹飞速蔓延开来。 第134章 三灵飞光2   江泫一个人躺在床上, 动都动不了。方才母亲已经过来哭过一轮,现在满脑子环绕的都是她的哭声,心中止不住地想叹气。昨日说要吃的玉带银耳汤也没吃成, 干躺了一会儿,他很是无聊地用能动的一边手叩了叩床榻, 道:“侧柏!”   门很快开了, 从外头跑进来一位长相清秀的小侍。   侧柏道:“殿下!怎么了?”   江泫道:“好无聊。嘴里好没味道。有什么吃的吗?要甜一点的。”   侧柏连连点头道:“有的,有的!”   匆匆忙忙出去了, 再进来的时候,拿了一只尖头筷、一只小糖纸包, 里头放着被敲得碎碎的糖片。侧柏捧着糖纸包跪在床边, 用尖头筷挑了, 小心翼翼地送到江泫嘴边。   却见床上人眼眸一转, 道:“你这样,我要怎么吃?坐到床边来。”   侧柏恍然大悟,忙不迭鞠了一躬,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 这才坐上床沿。   被喂了一小块清甜的糖片,江泫连日躺在床上不能走动的烦闷心情终于晴朗了一些。他一边抿糖片,一边盯着床帐顶,含混不清的道:“方才父亲和母亲来看过我了。但是出去的时候, 他们悄悄说了什么, 我没听见。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了吗?”   侧柏道:“我躲在角落里头,正巧听见了,殿下!江送大人是要上一次枯雪山, 上去拜访山上的仙人。”   江泫想都没想过这一茬,险些被呛到, 在侧柏的手下猛咳好半天,才勉强道:“枯雪山?那上头那么冷,怎么上去啊?山上全是雪,全是冰吧?”   侧柏安慰道:“既然有仙人住在里头,再怎么说,那地方一定是能去人的。”   江泫咳完,又被扶着躺了会去,迎面过来一张帕子,将他的脸完完整整地擦了一遍。一边擦,他一边道:“话虽如此,仙人是仙人,凡人是凡人。父亲是凡人,没事往那山上跑干什么?”   其实他大概也能知道,江送这么跑上跑下,都是为了他。   江氏江泫天资过人,有惠世之资,这是整个远昭城、乃至三行原都知道的。就连司常大人江行的最优秀的儿子比上他,也显得黯然失色。习文时过目不忘,典籍章目倒背如流;习武时亦是悟性极高,天赋之优让教习的老师叹为观止。众人皆云,若非身上的怪病,江泫未来的成就绝对不可估量。   然而凡事没有如果。他身上有这个病,未来就必不可能有什么成就。   在江泫这不太顺畅的人生之中,出过一个尤其不顺畅的插曲。   在八年那年,他差点病死过一次,据说是叔叔亲自上山,去枯雪山请了山上的仙人下来,只挥了挥拂尘,就把他治好了。仙人说他活不过十五岁,之后无论江行和江送如何表示诚意,他都不肯出手再救,飘然离去。   一路蹉跎,捱过岁月,江泫今年就要满十四岁了,距离十五之期越来越近。   对于这个十五之期,江泫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是他不觉得自己会这么简单的就死了,二是觉得真要死也没关系,自己这样的人,就算死了当了鬼也一定不会混得太差。到时候没有道士能抓得住,就天天在父母身边待着,等他们也死了见上一面,再一道快快乐乐地去投胎。   但是父母好像都对此很急,每当江泫同他们说这个的时候,江二夫人都会盯着他默默垂泪,仿佛他明天就要驾鹤西去了。   次数多了,江泫也就不好说了。只是平日里忧心难过自己还能稍稍哄着一点,这次竟然直接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叫他该如何应对呢?   胡乱躺了两三日。第三日天光乍亮时,江泫无意间发现,这几天一直僵得动不了的右半身忽然能动了,立刻翻身下床。只是腿脚仍然有些不方便,下床的时候摔了一跤,撞翻了附近放着的矮桌,桌上放着的瓷杯瓷盏碎了一地。   侧柏被他惊动,心急如焚地跑进屋来,将他扶起,道:“殿下,您这是干什么呢?”   江泫道:“侧柏,我能动了!”   侧柏愣了一下,脸上同样浮现喜色。江泫拍了拍他的手臂,道:“我的靴子呢?我要去找父亲。”   于是收整好一身,披了件薄衣,火急火燎地往外赶。等走到了,却听见家仆说:“江送大人与夫人日前便已经启程了,想必这会儿已经到了枯雪山脚下。”   母亲也去了?她从小到大养尊处优,那枯雪山如何去得?   江泫愣了一下,垂下头闷闷不乐地往回走。江送的家仆跟在江泫身后将他送回去,迎面撞上一位衣绿簪柳的姑娘,是司常江行的女儿,比江泫虚大一岁。方才见面,她便狠狠地剜了江泫一眼,身后的婢女屈膝见礼,神色也不大好看。匆匆相遇,不欢而散。   等到人走远了,侧柏才道:“二殿下怎又是这样一副脸色?”   他身侧的家仆道:“此次枯雪山行,江行大人也去了。所以那位殿下……心中不大痛快。”   侧柏嘟囔道:“又不是殿下让江行大人去的……”   江泫转过身,照着侧柏的头顶拍了一巴掌。把侧柏拍得不出声了,他才转身,随便寻了个方向走了。不生病的时候,他的腿脚极快,几乎片刻就没影儿了,身后的家仆没一个能追得上的。就这样,江泫择了条小路,一路晃出了府。   三行原最大的城池远昭城,司常江行的府邸就坐落其中。江泫来到人流如织的主道上头,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一边走一边想那枯雪山之上是如何苦寒,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恨不得自己代父母和叔叔去。   出府的时候,他随便找了个什么东西将脸蒙住了,因此走在大街上,没一个人将他认出来。   途径一处水果摊时,恰巧听见几位买果物的妇人聚在一起聊天。   原本他不曾注意,可偏生一些闲言碎语长着翅膀似的,不住飞进他耳朵里。   “司常大人又出府了?”   “是啊,昨日走的呢。往几年这段日子不都得往那边走一趟么?听说今年是因为北原那边的疫病,这才耽搁了一段时间。”   “年年去,山上那位也没见理啊。照我说,指不定就是因为司常大人年年都去,打扰了仙人清修,仙人生气了,所以北原才起的疫病。今年竟然还要去呢!”   江泫的脚步不经意顿了一下。   年年去?怎么从来没听母亲和侧柏提起过——   另一位面相和善的妇人道:“司常大人也是好心。亲侄子身体有疾,换成是谁心中不难过?只盼着这一去能平安回来才好。”   众人点头附和几句。一人又道:“那位小殿下生的究竟是什么病?司常府年年都在招医师,却年年也不见好。你瞧,把江送大人逼得转投他道,要去找仙人治病的。”   现今说话的这位,正是疑心江送打扰仙人清修的那位。长了一副刻薄面相,说话也不大中听。江泫冷冷站定,忽然对果摊的摊主道:“她偷你果子。”   那妇人当即脸色大变,收回了偷偷摸摸的手,回头斥道:“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江泫冷哼一声,道:“偷了整整四个。手脚不干净,日后还是不要往来比较好。”   将几人吵吵嚷嚷的声音抛在身后,江泫径直离开了。游荡了一个时辰,他终于感觉心情转好,从出来的地方悄悄回了府。侧柏果然在四处找他,见他双手拢袖慢悠悠从长廊尽头晃过来,顿时如蒙大赦,道:“殿下!您又跑到哪里去了!”   江泫道:“没去哪儿。侧柏,父亲每年这段时间是不是都要去别地处理公事?”   侧柏回想了一下,道:“是的。”   江泫于是默然不语。   他是当真没有想过,父亲每年都会去一次枯雪山。因为生着这不定时发作的病,江泫的活动范围被划在远昭城内,没有江送陪同,是不准他出远昭城的。是以,他并不知道枯雪山究竟是什么样,只听闻那是整个九洲唯一一片一年四季都下雪的地方,一山都是雪、山上长满了枯树,又荒又冷,这才称作枯雪山。   冬季下下雪也就算了,一年四季都下雪,说不冷一定是在骗人。父母和叔叔往那山上走一趟,指不定回来以后个个都冻得脸色乌紫。   接下来好几天,江泫都在心中暗自琢磨这个事情。最开始他是想,能不能去和唯一留在府中的司常夫人说说,让他去一趟枯雪山下把他们都接回来,但思来想去,觉得不可能答应。   只好在府中辗转等待,一边等待一边筹备回来以后要送给他们的礼物,并琢磨着怎么劝他们明年不要再去了,自己真的无所谓的。   与其让他们去那么远那么冷的地方走那么一趟,江泫觉得还不如自己多陪陪他们,陪得一日是一日。这么一想,又有点想喝玉带银耳汤,夜半时分在床上辗转反侧,将侧柏叫起来,两个人偷偷潜进了厨房,煮了一大锅白不白灰不灰的糊糊出来。   侧柏磕磕巴巴道:“殿下,以后您还是不要亲自下厨了。”   江泫捧着碗喝了一口,没忍住皱了皱脸。他道:“母亲平日里不都是这么做的?怎么我做出来就是这副样子?”   侧柏看他还有不信邪想再喝一口的意思,连忙把他手中的碗抢过来,道:“听说夫人的厨艺从小就好,殿下这一点不随夫人,还是别再喝了。”   江泫却道:“若是没随到,那我怎么给母亲做饭?”   侧柏惊呆了,结巴了半天,道:“殿下,您怎么忽然想起来要给夫人做饭?”   江泫道:“只是忽然想起来,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对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就算有些事情做得再好,但在他们眼中,我活着总归是要更重要一些的。我想多学点什么,让他们知道我是有在好好长大的,并且长得很好、很优秀。而不是觉得我又平安活过了一天,每日仅仅为此感到欣喜。”   侧柏迷茫道:“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吗?所以,殿下为什么要来学做饭啊?”   江泫无言一阵,无可奈何地捂住了脸,叹息道:“……侧柏啊。”   往后又尝试过数次,都将府中的厨房搞得一塌糊涂,江泫终于放弃了。算起时间来,距离父母离家已经过了快一个月,却仍然没有听见他们要回来的消息。日日盼,夜夜盼,终于盼回来一封家书,简而言之:北原疫病严重,需再留一段时间。   他险些没忍住,当晚就要带些银钱往北原跑,想想还是强行按捺住了,觉得不能给府主夫人、也就是他的叔娘添麻烦。叔娘和府主不一样,其实是不大喜欢他的。   真要说起来,司常府中真心爱护他的,唯有父母、叔叔、侧柏四人而已。   收到家书以后,江泫心中总是担忧,忧心父母和叔叔在北原染上疫病,忧心北原疫病情况到底如何。大半夜睡不着觉,对着侧柏郁郁道:“要是那日没出问题就好了。”   要是那日没出问题,就不会吓得爹娘匆匆离家,还能有个十拿九稳的魁首让他们开心开心。   侧柏就坐在他身边,两人都在院子里坐着,白石地面积着月光,仿若流水般澄澈。偌大一块宅院,仆从都已经睡下了,独他二人拎着一盏角灯、踩过露气湿冷的夜风,悄悄跑到庭院里头说话。   侧柏的头脑简单,好像永远都是开心的。江泫高兴的时候,他能比江泫更高兴,江泫不那么高兴的时候,他也能让江泫高兴起来。   这会儿听了江泫的话,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阵,道:“殿下,不能这么说。又不是殿下想出问题的,对不对?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就往好处想嘛。万一这次府主他们去枯雪山,结果和以前不一样了呢?他们把仙人带回来了,仙人挥挥拂尘治好了殿下的病,还顺便帮殿下开了那个……什么……对,灵脉!”   他捧着脸,满眼放光地遐想道:“然而殿下就跟仙人去山上修仙,以后变成最了不起的仙人!活个一百岁、一千岁,挥挥手就能劈倒一座山!到时候咱们三行原的人,不管有事没事都拜一拜殿下。没准拜得多了,殿下就变成神仙了。”   江泫道:“打住。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侧柏侧过头来,眼底泛起层层温暖的涟漪。他笑着道:“我想了好久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什么的。殿下从小起就生病,但是作什么都那么厉害,这病一定是上天对殿下的考验。”   “只要捱过这一关,就一定没什么能拦得住您了。等殿下变成了神仙……”   江泫道:“停停停。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变成神仙?”   侧柏迷茫道:“啊……您不想变神仙吗?”   江泫用难以言喻的目光看了侧柏好一会儿,将脸埋进掌心叹了口气。维持着这个姿势,他瓮声瓮气地道:“侧柏啊,真的别夸了。”   有些事,他自己心里想想倒也没什么,但被人这样坚信、且一本正经的说出来,江泫还是觉得很羞耻。虽然在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侧柏也这样,但当时小不懂事,现在已经长大了,再将这些话成天挂在嘴边,就不合适了。   但无论如何,这样说了一番话后,江泫的心情回暖了不少。又是两月匆匆而过,司常府外响起轿铃悦耳的叮铃之声,一辆锦马车由护卫开道,缓缓从道上驶来。是出远门的人归来了。 第135章 三灵飞光3   刚刚收到消息, 江泫就往府外狂奔而去。   随行仆人的车都停在偏门了,而载着主人的锦马车沿着主道缓缓向前,停在了司常府正门外。绣着流云纹的轿帘被风轻轻扬起, 四角铃铛微微一晃,发出悦耳的清响。江泫站在门口巴巴地看了一眼, 自言自语道:“怎么只有一辆?父亲和母亲没回来吗?”   侧柏气喘吁吁, 道:“殿……殿下别急……呼……都回来了……”   轿帘掀起,先下来的是江行。随后才是江送和江二夫人。三人挤在一辆马车里头, 连日奔波劳顿,都是一身风尘仆仆。   尤其是江二夫人, 从小养尊处优, 夏日不受热、冬日不受冷, 但凡出门要去远一点的地方, 都是婢女家仆护着,向来双脚不沾地。这次一走就是几个月,在外不像在府中,一切从简, 饮食起居皆是如此。甫一从马车上走下来,江泫便察觉到,她清瘦了不少,眼下也隐隐贴上一片青黑, 看起来十分疲倦憔悴。   他看得着急, 几步从台阶上跑下去,口中边道:“父亲!母亲!叔叔!”   江二夫人一看见他,脸上的倦色立刻消散了, 笑意浮现,微微躬下身一把将扑过来的江泫接住, 喜道:“阿泫什么时候好的?”   江泫道:“好了许久了。后来也没发作。”   江行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江泫站直身体,任由对方宽大的手掌在头上拍了个来回。   司常府的府主,其实是一个性格严肃的人。小时候就是个古板正经,做了长辈更是不苟言笑,家中的小辈看见他便心中发怵。常年板着脸来、板着脸去,面对江泫时稍稍和颜悦色一些,却也不常做这样亲昵的举动。   江泫从江二夫人的怀里抬头看他,竟然看见几分笑意。再看父亲江送的神情,也是一样的,仿佛这次枯雪山之行有了意料之外的好结果。   一行人进了府。江泫原是打算自己走的,可江二夫人一直紧紧牵着他,无法,只好夹在几位长辈中间走,边走边小声道:“怎么了,阿娘?”   江二夫人道:“只是想阿泫想得紧。阿娘一会儿熬点玉带银耳汤,好不好?”   江泫道:“不好。您该去休息了。父亲和叔叔也是。”   江二夫人道:“好好。那明日再说,娘今日先好好休息。”   虽然说着是要好好休息,可用过午膳以后没一会儿,江二夫人便又来了,带着一只乌木食盒。江泫下午不闲,和教授剑术的老师一道在练武场习剑。   这位老师是九洲闻名的剑术师,是江送亲自去请上门来为江泫教授剑术的。老师性格古怪,极其挑剔,上门时盯着江泫上下打量半晌,齿缝里头蹦出一句“尚可”,此后便留下来了。   高标准的同时,他的授课风格也充斥着寻常人完全无法接受的严苛。江泫的基础从小便被他抓着,哪一个动作不对就要在武场从天亮练到天黑,哪几式衔接出了问题,少不得被敲到手臂乌青。   江泫一路咬牙坚持过来,除了生病的时候,课程没有一节缺席过。基础抓得牢,悟性也高,一柄小小的铁剑在他手心里头,很快也有了游龙之势。   老师说,他天生就该习剑。很多时候,江泫也这么觉得。   然而每次他被老师敲的时候,这个想法就会飞速地膨胀一会儿,变成“什么时候能打过老师就第一时间把他掀了”,如今便是如此。   江二夫人到武场边上来了,江泫略略分心了一下,立刻被一柄剑敲了个正着,手臂一麻,险些没握住剑,立刻抽回心神全力应对。江二夫人在边上看着,见那剑鞘带着风似的在江泫手臂上来了这么一下,似乎被吓了一跳,发间的流苏摇摇晃晃。她轻轻捂住嘴,问侧柏道:“敲那一下得多疼啊?怎么能这么敲呢?”   平常江泫上剑术课,是不让江二夫人来的。不曾想今日,她自己找过来了。   侧柏满脸是汗,连忙安慰道:“没事的,殿下都被敲习惯了,一点都不疼。”   江泫有时候真想给侧柏来一下。但念及他原本就傻,不想将他敲得更傻,于是作罢。下课的间隙,收了剑走到演武台边上,取了张手帕擦汗,道:“阿娘怎么不去午睡?”   江二夫人道:“娘睡不着,想来看看阿泫。”   回府之后梳洗一番,她换了身荷绿衣裳,外头套了件薄薄的云纱衣,站在武场边上,仿若一株亭亭风荷。练武场的台子略高,她要同江泫说话,需得微微仰起头,为了不让她脖子受累,江泫便单膝及地蹲跪下去,从她手中接过一碗玉带银耳汤。   不过接到手中以后,他没有立刻就喝,而是将碗捧在手中,微微皱眉道:“为何睡不着?是有哪里不舒服?可要请医师过来看看?”   江二夫人忙道:“不用,不用。阿娘只是忽然想起来,还没怎么看过你练剑的样子。”   江泫将信将疑。   她身后的侍女提着食盒,闻言笑道:“殿下习剑的英姿,不知道叫多少小姐魂牵梦萦。上次殿下同孟氏的公子切磋剑法,府中的小姐都在远处偷偷看呢。”   江泫的面相生得极好。大体长相是随父亲的,虽年岁不大、稍显稚嫩,面部线条却已流利俊朗,唇线平直,是个冷漠端正的面相。眼目随母亲,平日里容色冷淡,可若细看倒也能看出来,他生了一双温柔的眼目。   此时蹲跪在台边垂眼同江二夫人说话,容色专注、白衣不凌尘,一派疏朗清贵之相。   江泫道:“平日里习剑就是如此。待我喝了这碗汤,母亲就快回去休息吧。”   江二夫人道:“好,听你的。快喝了吧。食盒我叫青霓放在这里,若是想喝了,就吩咐侧柏去热一热。”   江泫颔首应是,心中却总觉得不对劲。   接下来几天,这样的反常感在江泫心中愈演愈烈。自从江二夫人回来以后,除了晚上就寝,一天几乎不到一个时辰就要来看他一次,不管他在做什么都要陪他一会儿。过来的时候常常送来点东西,随后就什么都不干,一直静静地待在一边看他。   母亲平日里待他是最好的,事事有求必应,他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她都恨不得亲自上去摘下来。然而绝不到做什么事都要追过来的程度。   问也问不出来,她也不肯说,江泫只好随她去了。等到好几天之后的晚上,他刚推开房间的门,就看见江送独自站在里头,正在他的书案边上垂头翻看平常习字的宣纸堆。   从回来开始,江泫就没怎么见到过江送,今晚他竟然主动来找自己了。   气氛似乎有些沉凝,他已经推开门许久了,江送却没注意到。   江泫站在门口看了一会,难得有些踌躇,道:“……父亲。”   江送这才转过头来,对着门口站着的江泫招了招手。   江泫预料到,江送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两人围在桌旁坐下,江送问了几句他的课业和近况,又照例笑着夸了夸他,气氛慢慢松弛下来。可这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慢慢的,江送嘴角的笑意隐了下去。   他肃声道:“阿泫。”   江泫下意识挺直背脊道:“父亲,我在。”   江送道:“前些日子,我和你母亲、还有你叔叔一起去了一趟枯雪山。”   江泫低声道:“……我知道。”顿了顿,他还是没忍住,抬头与江送视线相接,劝道:“枯雪山苦寒,以后你们还是都不要去了。之前……”   他想说之前去那么多次没结果,以后去再多次都不会有结果的。然而话临到嘴边,又忽然想起父亲并不希望他知道这件事情,在嘴边打了个转,最终消散了。   江送注视着他,温声道:“以后不去了。让尘君愿意收你为徒,再过几日,就要送你去枯雪山上的道观清修了。”   让尘,正是山上那位仙人的名字。   江泫愣了一下,茫然道:“什么?”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江送道:“只要上了山,就不必忧心病症的问题。只是不能常常回家了,你娘她……”   话音未落,便闻门外一道细细的哭声。听见这个声音,江泫豁然站起,几步迈到门边拉开门,果然看见了独自一人站在门外的江二夫人。她似乎早就站在这里了,听见江送说江泫上了枯雪山以后就不能经常回来,不觉垂泪。   江送愕然道:“泠泠,你怎么在这儿?”   她一边用手帕擦拭眼泪,一边被江泫拉进房间坐下。在外头站了这许久,她的手早已经凉得不像话了,江泫道:“侧柏去哪儿了?怎么能……”   江二夫人道:“是我让他走了。阿泫,阿娘就是舍不得你……”   说着说着,她的双眼又湿润起来。但是这次,她没让眼泪滚落下来,紧紧握着江泫的手,泣声道:“阿泫,这次你就去吧。仙人能治好你的病,以后你就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阿娘每天都在想,你生这样的病,一定都是娘的错。要是娘能给你一副健康的躯体,阿泫一定是天底下最优秀的人,而不是天天都提心吊胆,忧虑着什么时候那病症又来了……你做什么都做得这么好,是……是娘对不起你。”   江泫的身体僵了一下,道:“不,不是您的错……”   他从没觉得任何人有错。这病从小伴随他长大,发作时的感觉,他其实都已经习惯了。   然而这些可以习惯,有些事情却是怎么也习惯不了的。若是症状较轻,只有一只手、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动不了倒也好,江泫最怕的就是双腿动不了。一旦腿不能动,连最基本的自理都做不到,只能将尊严与脸皮丢掉,让侧柏来贴身看护。再病得严重些,会全身都动不了,余留一个清醒的元神,困在身体里头挣脱不了难以挣脱。   最长的一次,江泫意识清醒地躺了一个月。只这一个月就快把他逼疯了,枕边不知道洒了多少母亲的眼泪。一醒过来,他便不要命似的跑出房间,形容疯癫、又走又摔,跑遍了大半个司常府,不知道多少人瞧见了难堪的丑态。   然而他当时什么都管不着了,只觉得自己要疯了,一定要把心中没顶的恐惧都发泄出来,他才能继续好好生活。   说到底,就是一个不定时发作的残疾,被仙人预言活不过十五岁的废人。虽然平常很少表现出来,但江泫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祈祷自己的病能痊愈。现在这个机会真正到来了,面对的却是与家人长久的离别。   江二夫人早就抱住他,泣不成声。江送从桌边站起身来,将母子两人抱进怀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江泫被他们紧紧抱着,闷声道:“只要一有时间,我就马上回来看你们,好不好?”   他是想安慰的,可环绕着他的两双手臂越来越紧,没有一个人出声接话。   几日后,江泫拜别了府中的长辈,被父母送着乘上马车前往北原。过了最为偏远的城镇,马车向荒山之中继续行驶,江泫见窗外景色越来越偏,心中不禁有些紧张。   不知继续向北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了。江送刚想起身,便听车外一道声音淡淡道:“止步。”   意思是,他和夫人都不能下去了。只能让江泫一人掀开马车的车帘,抬首向前一望。这一望,他便呆住了。   马车载着他们,走到了一片广袤的荒原。此前一刻他撩开窗帘时看见的明明还是树木葱郁的密林,此刻停下,却只能看见向天边蔓延的、无边的原野,其上矗立一座生满枯树、大雪浇头的高山。   这座山太高了,整个三行原都很难见到这么高的山。更何况其上积满纤白的雪,抬头仰视之时震撼之感难以言喻,只觉天地广袤、己身藐小,久久不能回神。   此前那道淡淡的声音又道:“过来。”   江泫的视线微微一转,这才发现,马车前不远的道旁,站着一位银发人。   似覆了满头的霜雪,一头长发都成了纯而冷的银丝,用木簪半束,余下的散在肩前、身后,簌簌似雪。面容明净,瞳色近乎无情的黑,悲喜不惊分毫波澜。   一身深蓝道袍,因浆洗多次、历经颇多岁月,隐隐有些褪色,似撷取远山雾气围缀于身。臂弯挽着一支白拂尘,就这么立于山下。   明明和这座山比起来,他的身姿微不足道;可看见他的一瞬间,江泫发自内心地觉得,他要比这座山还高得多。   他不自觉地跳下马车,一步一步,慢慢向仙人那边走。走到一半儿,他才察觉到周围涌上来的寒雪气,忧心父母坐在车中会不会冷,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一道闻风不动的车帘。最终,他走到了仙人面前。   让尘眼帘微垂,雪白的拂尘在他面上轻轻一覆。   轻微的痒意让江泫没忍住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他仿佛看见满山的枯木,都变成了明艳似火、凌寒而开的红梅。 第136章 三灵飞光4   一路踉跄爬到山腰, 江泫被脚下的石阶一绊,没撑住跪倒在地。   虽说是铺了石阶,山路依然崎岖。原本山脚下就已经很冷了, 越往山上走温度越低,走到山腰时, 江泫的手脚已经僵得不像话, 手掌撑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都感觉不到多少冷意, 更多的是麻木和僵涩。   他曲了曲指节,试图从石阶上爬起来, 无果。   让尘就站在他身前一寸之处, 侧过身静静地俯视他, 雾霭一般的古蓝衣角被山间的雪风吹动, 透出近似无人的安宁。片刻后,他弯下腰,向江泫递来一只手。   这只手掌宽大,掌心生着许多老茧。江泫没有抬头看他, 犹豫片刻,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入手温热,他心中暗暗道:好在虽然人看着冷,掌心总归是热的。   江泫被他牵着一路上了山, 停在一座古朴的道观前。   道观建起来已经有些年岁了, 门被苍风拍得古旧,正上方悬着一块匾额。江泫在门口驻足,抬头望了望匾额上比如今这个时代要更复杂一些的文字, 费劲地辨识道:“三……灵……观……”   让尘同样抬头,视线轻轻在匾额上一扫而过, 道:“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师尊了。”   听闻此言,江泫不自觉地将背挺直了些,认认真真地答道:“是,师尊。”   让尘侧头垂眼,背后的银发扫出轻微的弧度。他道:“在三灵观中修行,你便不再叫做江泫。记好你以后的名字,伏宵。”   “日后行走于天地之间,无论是对谁,都要报上这个名字。”   江泫茫然道:“那……那我的本名呢?”   让尘道:“弃于尘泥。”   他抬手,推开了道观的门。门开之后,扑面而来一股明而冷的淡香。   三灵观中栽满了红梅,甫一入眼便是满目明艳灵动的亮色。江泫看了一眼,察觉到自己冻得发僵的手脚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恢复了,即使站在寒风之中,也感受不到哪怕一丝冷意。心中惊异,回头一看枯雪山,整个人似被抓走魂似的,一下走不动路了。   之前在山下看见的不是幻觉。枯雪山上真的有满山梅树,凛然绽于飞雪之中,似惊照满目琉璃火,叫人一瞬都移不开目光。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门外石台的边上。边缘围着木桩与铁索钉成的围栏,山下望不到边的红渊。就在他的手即将抚上冰冷的铁索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你不进来吗?”   江泫霎时间惊醒,回过头去,发现让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身后无声无息地多出来一个人。   门内站着一位穿着浅蓝色罗裙的少女,发间缀着几朵素净的银花。看身量应有十六七岁了,面容清丽,有一双清冷肃穆的眼睛。这双眼睛正注视着江泫。   “我叫重月,是你的师姐。”她道,“进来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没想到这座道观里头除了让尘竟然还有人……江泫心中略略一惊,从铁索边离开,跨过三灵观的门槛,等重月关上门以后,跟着她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道观之中绕了一会儿,停在了道观的偏院前头。   重月道:“你的房间在中间,我住在你隔壁。不管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必备品都备齐了,有什么缺的也可以来告诉我。”她侧过头,视线落在江泫穿的衣服上,轻声提醒:“衣服被雪气浸湿了,记得换下来,不然会生病。”   在陌生的地方不比在家里,不给人添麻烦是最好的。她话音刚刚落下,江泫便立刻点了点头,两人在院门前分开,重月不知往哪儿走了,江泫于是自己推开了房间的门。   房间不大,和这座道观一样的质朴,甚至有些清贫。同他从前在司常府的住地天差地别,但如果只是用来住人的话,倒也确实是够了。   除了几件像是摆了很久近期才被收拾出来的家具,其余物件基本都是新添的。床单被褥、杯杯盏盏、甚至是拉开柜门看见整整齐齐挂了一整排和让尘身上同色的缩小版道袍。江泫取出来一件往身上比了比,觉得十分不习惯。   虽然这颜色颇具古韵、看起来又十分干净,对于江泫来说,还是鲜亮了一些。不过此时没得挑,捣鼓一阵之后,他还是将道袍换上了。   换上之后,他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回想起来,莫名其妙被拉上了山、莫名其妙认了师尊、又莫名其妙有了个新名字,上山清修,又是修什么呢?何日才能回一次家呢?他的病要怎样才治得好?   思来想去,他还是冒着雪走了出去。   原本是想找找让尘在哪,谁知在这道观绕来绕去,竟然迷了路。三灵观冷清得很,走了一路,江泫终于确认:这道观之中的活人,除了自己就只有今日碰见的二位。他完全找不到让尘在哪儿,又走了一段,绕过石墙,面前豁然开朗。   红梅树环绕之间,被腾出一块相当大的空地,空地上摆满高高低低放满竹箕的木架,晾晒着许多药材。重月正在药架之间穿梭,身边绕着一圈凌空浮动的药草,顺着她指尖的灵流,有序地飞入药架之中,丝毫不像其余人晾晒药材那样麻烦。   江氏是三行原的司常,同三行原中的仙门世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府中也有仙门修士到访过,因此江泫一向是知道世间有灵力的。   只是,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清楚地看见灵力的样子,一时有些移不开目光。   他刚一来,重月就察觉到了,背对着他一边整理药材一边道:“怎么了?”   江泫磕巴了一下,道:“师姐,我找……师尊。”   他还没怎么叫习惯,这两个称呼出口的时候总感觉怪怪的。然而叫起重月来要顺口得多,归根结底,重月虽与让尘气质相似,周身却若隐若现地环绕着一层淡淡的温和,并不是那么生人勿近。   重月道:“师尊在遏月府闭关,恐怕要有些日子才出来。现在有事吗?无事的话,来帮我晒一下药草。”   江泫看了看不住飘雪的天,迟疑道:“……晒?”   重月道:“晒。这里的雪,要比山下的阳光好许多。”   江泫点头。他很少被这么指使,颇感新奇,几步走过去了,从旁边的竹篓里头捧起一堆,走到空药架前头。   他比重月年幼,身量比她矮,真要晒药,也只能勉强把下面几层摆满,再上头的,他就碰不到了。一边晒药,他一边道:“师姐,为什么要晒药?这些药是哪来的?”   “你上山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山腰有一片药田?”她缓声细语地解释道,“这些药材都能拿到山下去卖钱。你我尚未辟谷,饮食起居都是需要银钱的。”   江泫的手微微一顿。长到这么大,愁病愁命愁上天,可他唯一没愁过的就是钱,这山上的生活同山下真是大不一样。再回想起自己房间里那些新添的物件,想必都是重月自己出的钱,一时心中颇为感激。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一件事,有些迫不及待地向重月验证:“卖药材便要下山。我们能经常下山么?”   重月道:“师尊并不管束弟子出行。你的话,可以下山,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不能再回远昭城。”   江泫唇角刚刚扬起来的一点笑意僵住了。他握着草药回过头,愕然道:“为什么?”   重月的动作也是一顿。她将最后一株药草放上药架,回过头,神色奇怪道:“你的父母没有告诉你吗?上了三灵观,你便永远不能再同他们见面了。纵使见面,也不能叫他们认出你来,否则……”   江泫却听不下去这“否则”了,愣愣地道:“他们……他们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能见面?父亲说……”   他原想说,父亲告诉他可以有空回去,可忽然想起来,说有空要回去看看的是他自己。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没有一个人回应过他。   重月回过身,神情微变,似是有些不忍。她俯下身,用温和的力道将被他攥得面目全非的药草救下来,又轻轻握住他的手,道:“父母没有告诉你,师尊也一定告诉你了。他给你起了个新名字是不是?说以后不能用旧的名字了。”   江泫抿紧唇,迟疑地点了点头。   少女温声道:“这便是换命。以前运气不好的人,换过命以后,也要换一个名字。用上这个新名字以后,上天会以为他已经死了,坏运气就不会再缠上来了。同理,换了命、变成一个全新的人,你才能真正长命百岁。”   换名……?换命……?   “长命……百岁……?”   他在雪地里头打了个激灵,忽感一阵冷气从脚底窜到头顶,与此同时心底忽生一团烦闷的怒火,猛地将重月的手挣开,退开几步,头也不回、夺路而逃。   越是跑,他心中越烦。两只拳头握得死紧,路过某棵梅树时顺手狠狠地打了一拳。   回想起来,父母一定是早就知道了。所以离府之前,母亲才会一直哭泣,不管他做什么都要跟着他。来北原的路上,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母亲倒也罢了,父亲江送平日里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举动的。   他们早就知道自己上了山就不能再见他们了,连哄带骗将他骗上来的!只有他天真的以为只要上山刻苦修行、克服了病症,就能再回远昭城、再回到父母身边,结果都是假的!   伏宵是谁?江泫就是江泫,永远都是江泫!就算病死在十五岁,那他也是作为江泫死的!用别的名字苟活下来,一辈子不能回亲人身边,谁爱活活去!   他一路奔回了自己的房间,将身上的道袍扯下来,换上原本被雪气浸得湿润寒冷的衣服,一个人往门口跑。怒火一波又一波地上涌,将上山这半天的新奇憧憬都烧得干干净净。   他是绝不能忍受至亲之人这样欺骗自己的,更不能接受他人哪怕是父母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做生命的选择。跑到门前时,他的脑海之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立刻下山回家,朝父母发一顿大火,质问他们为什么欺骗自己。质问完了以后,再与他们和好,接下来活个两年,好好地用江泫这个名字归西。   他抬高手拉住木门的门环,使了些力气将门扇拉开。下山的石阶就在眼前,上山时有多踌躇,现在下山的心情就有多强烈。   不再犹豫,江泫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向着山下奔去。 第137章 三灵飞光5   俗话说, 下山总是要比上山轻松。可这枯雪山的石阶,可不是那么好下的。   比起他上山时一步一步勉强能攀上来的阶梯,现在每一阶都足有一丈高, 仿佛这座雪山有了自己的意识,正在奋力阻止他的离去。山道旁的梅树纷纷颤栗起来, 长长的花枝从树上延申到江泫面前, 每一朵梅花都用极小的声音劝道:“不要下山……”   这些声音合起来,就变成了足以让山峦颤抖的回响。江泫挥开一束花, 怒道:“别拦我!”   他的长袖打落一地簌簌的花瓣。梅树呆了呆,伤心地将树枝伸回去了。   若是往日, 江泫一定不会做这么粗鲁的举动, 可他现在满心愤怒, 只想着赶紧下山回远昭城去, 什么都没注意到,挥开无数花枝,一边奋力沿着石阶下山。   离开三灵观以后,那如影随形的寒冷又裹了上来。没走多久, 江泫便冻得嘴唇乌青。积雪化后,山路湿滑,手脚又僵,某一步没走好便会立刻失去平衡, 沿着台阶滚下去。因此江泫虽然心急, 走得倒也小心。   他原以为,自己是能就这么顺利下山的。谁知下一步刚刚迈开,熟悉的麻痹感便瞬间爬满全身, 江泫站在石阶边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向台阶下头倒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 他已经狼狈地扑倒在一棵梅树下头。腰间缠着一根柔软的树枝,上头殷红的梅花被他压塌了不少,右手臂和胸口传来的绞痛险些叫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想奋力伸手探一探,浑身上下除了头,却没有一个地方动得了。   这境况让他更是愤怒不已。然而,此刻的愤怒没有丝毫作用。   不知在寒冷与剧痛之中躺了多久,很快,满心的怒火与怨怼也冷却下来。浑浑噩噩之间,耳边只能听见细微的风雪声,江泫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轻轻摸他的脸,每碰一下,就火辣辣地疼。   他吃力地张开眼睛,在视野中看见了一片模糊的红色。   ……该说不愧是仙人住的山吗?连山上的梅花都是有灵性的。但是能不能别摸了,擦破的地方很疼……   不经意间,这片红色之中混入一片雾霭似的深蓝,似乎是谁的一片衣角。江泫迟钝地反应片刻,才意识到,让尘现在正站在他面前,静静地垂眼俯视他。可他连最简单的抬头都做不到,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头顶飘来一道轻而冷淡的声音。   让尘道:“那日,你的亲人也走到了这里。”   ……什么?   “这是六年以来,他们攀上来最高的地方。我以你身边这棵梅树为界,告诉自己,只要他们走到这棵梅树边上,我就同意他们的请求。”   江泫的瞳孔微微缩紧了。   他一直没想过,或者说避免去想,父母到枯雪山上究竟受了什么苦。他根本受不了至亲之人因为自己吃苦受累,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可怕极了,眼眶发热,恨不得将脸都埋进雪里。   阿娘怎么爬上来的?石阶那么长,天气那么冷,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爬上枯雪山要费多大的力气?还有父亲和叔叔也是,这等苦寒若非有仙力护身,哪个凡人能受得了?   头顶上的声音毫无波澜,继续道:“不过,他们没有到达,差了几阶。”   差了几阶……   那他又为何……   耳边传来靴底踩过积雪的声响。让尘走到他面前,伸出双手将他扶着坐起来。江泫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被扶坐起来之时,身体上受伤的地方传来尖锐的剧痛。他倒吸一口凉气,咬紧牙关背靠上让尘的胸膛。   紧接着,他的脸被扶正了。模糊的视野之中,慢慢闪现一人的身影。   是江送。   他已经被冻得不成样子了,须发之上皆是重重的寒霜。整张脸颜色惨白,脸颊却是反常的红色,周身裹着厚厚的绒袍,倒在湿滑的台阶上头。江泫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立刻想要闭眼转头,却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是如何艰难地爬起来,拄着一根竹杖向上攀行。   体力耗尽之时,仅仅是上台阶这件事,都能被称作攀行。   他又奋力走了一会儿,终于再也走不动了。每一口呼出的白气都稀薄无比,休息了一会儿在想往上攀爬,又向后倒滚下几阶。   江泫的眼中盈满了泪水,父亲的身影于是也变得模糊一片,在不知不觉间拉长、拉长,变成了司常府中一身锦衣、温和儒雅的中年人。可双眼一眨,眼泪落下,这个身影又变回了原样,深深地匍匐在台阶前头,用嘶哑的声音对着空荡荡的长街恳求道:“请求……咳咳……仙人现身……”   扶着他的那只手温热,一道灵流缓缓浸入他的体内。不知不觉之间,江泫的身体能动了,恢复行动力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让尘的怀里扑出去,扑向石阶上头的那道幻影,嘶声道:“爹!!”   他还没碰到江送,那道身影就消失了。   江二夫人没上到这里来,江行一道留下照顾他。继续往上走的只有江送一个,也没走到那条线,最终只能放下尊严下跪请求。之所以在北原待了那么久,除了疫病需要处理,他们也一定在养伤养病,等养到能让自己看不出来了,才启程回远昭城。   幻影消失,江泫扑倒在地面,呆呆地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石阶。没过一会儿,他低下头,喉咙里头呛出一口血。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雪上,似乎比鲜血的温度还要滚烫三分,化开一片红白相交的雪面。   让尘俯身,一只手穿过他的膝弯、一只手环过后背,将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轻轻地抱起来。江泫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膀上,侧脸贴着他银白的长发,像贴着一片疏朗的雪。   原本为了阻止他下山变得奇高无比的台阶此时已经恢复了原样,随着让尘缓步上山,下山的路在江泫眼中倒放,距离他越来越远。   他就这么靠了一会儿,感觉让尘的手轻轻顺着他的背脊拍了几下,带着无声的安抚之意。忽然之间,他又觉得鼻子一酸,将脸埋进了让尘的肩膀,眼泪将对方素净的道袍默默洇湿了一大片。哭完以后,他小声道:“师尊。”   让尘道:“嗯?”   江泫道:“我不走了。”   让尘摸了摸他的后脑。   等走到住的院子前头,正巧碰见满头飞雪、神色慌张的重月。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她如蒙大赦,急道:“师尊!伏宵不见了,我找了好多地——”   剩下的话,在看见让尘怀里抱着的人时卡在喉中。江泫安安静静地趴在让尘肩上,露出小半张苍白的睡颜。   “他受了伤,现在睡着了。”银发人淡声道,“以后,宵儿不会再走。这段时间你好好照顾他。”   重月立刻点头,跟着让尘一路进了房间。   江泫昏睡了许多天,也发了许多天的高烧烧。这一阵持久的高热如同源源不断的火,将久居他身的病锁烧灼得干干净净。再醒过来时,身上的伤已然好全,他明显能感觉的到,如今的身体里,有什么已经和从前彻底不一样了。   从今往后,有一个名字就只有自己记得了。江泫默默地想。   这个名字,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江泫慢慢习惯了在三灵观的日子。从司常府穿来的那件锦衣被他好好洗过,晾干以后挂进了衣柜的最深处。每天除了修炼,就是帮重月种药晒药,到了收获的时候再同她一道下山卖药,途中顺手帮人料理些邪魔鬼怪,拿着这些报酬在山下吃喝一顿,再回枯雪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入观半年以后,江泫打好了基础,开始习剑。入观一年之后,他的剑术已然有所小成,让尘向江泫要了一个名字,下山一趟,带回来一柄银光璨璨的长剑。剑名衔云,江泫爱不释手,第一眼便相中了他当自己的本命剑,立下魂契,自此人在剑在,人亡剑毁。   有了衔云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除了吃饭睡觉,能找到他的地方也只有观后的练剑场上。   让尘说他是天生剑骨,生来就应该习剑。事实的确如此,他习剑的天资乃是上天赋予,此世再难找出来第二个能与他旗鼓相当的。每过去一天,他对于剑法又会多一些领悟,进步之快让人叹为观止。平常人需要琢磨上数年,又是历练、又是锻心才能突破的瓶颈,在江泫这里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在他十五岁那年,让尘打开遏月府的门,专门为他搭建了十座只有鬼物与妖邪的幻境。   起初每次从幻境出来的时候,他都一身是血、半死不活,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出幻境的姿态越来越轻松——里头的妖兽无论再强,都已经奈何不了他了。   让尘给他搭起来的幻境,十个被他打破了九个,其中半数都是被一剑扫空。   最后一个,里头装的是一只独眼的妖兽,身上生着坚硬无比的黑羽。只要打过这十个幻境,江泫就可以出师了。然而唯有最后这一只,江泫无论如何都打不过。   他越强,这只妖兽就越强、越恐怖,越长越大,到了最后,已有一座山峦那么高。每当他因为自己的进步自负一些,这座幻境就会将他狠狠地打回原形。出了幻境之后,他往往独自一人坐在重月的药田边闷闷不乐。   郁闷完了以后,又闷头练剑,练到天色全黑、重月提灯来找之后,才会依依不舍地将衔云收好,跟着她回去休息。   打到最后,他垂头丧气,跑进遏月府问让尘自己为什么打不过。让尘阖着双目,道:“虽有天资,亦需山来压一头。”   少年年轻气盛,自然不愿意平白无故被什么东西压一头。于是更加奋力修炼,不止习剑,灵符、阵法、各类武器,但凡是夜中翻来覆去在心中演算过有一分胜算的,都被他学了个干净。但到底学得杂,不如剑术精通,并没有多大的成效。   在十六岁那年,江泫和重月下山卖药时,被山下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绊住了手脚。那时正是他十六岁生辰之后。   每年生辰,江泫都会偷偷跑回远昭城一次。回去以后什么也不干,远远地看一眼父母与叔叔,再独自一人蒙着面在远昭城的街道上逛一逛,统共连半天的时间都没花到,便立刻御剑返回北原。   只是,这年的生辰却不行了。 第138章 三灵飞光6   在江泫上枯雪山那一年, 北原也爆发过一阵疫病。只不过当时等到他去,患病之人差不多都已经转好了,不想今年方才下山, 竟然又碰上了一阵。   此疫无名,患病之人周身都会逐渐长满脓疮, 最后生生化成一滩血水, 死亡过程无比漫长、无比痛苦。早有侠肝义胆的散修千里迢迢请了药王谷的人过来,日前才匆匆赶到, 分为两批,一批净化邪气, 一批炼丹炼药、协助司常府的人稳定民心。重月和江泫甫一在街上冒头, 就被忽然冒出来的人拦住了。   “重月姑娘!伏公子!你们可算来了!”   突然冒出来的那位散修名叫宁丰, 之前被江泫救过命, 与他二人颇为熟络。拦下了人,他满头是汗道:“快跟我走,现下人手正不够呢……我去南原中原了一趟,都没什么人愿意来, 怕传染。可这明显是邪祟作祟,怎么可能会传染呢?”   重月轻声安抚道:“先别急,宁叔。刚刚我在街上看见药王谷的人来了,菁华门的弟子呢?可到了?”   宁丰边走边道道:“早便说在路上, 如今还是在路上。哪里是在路上?我看是根本不想来!”   重月道:“想必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不如先带我们去看看……”   她的视线一转, 落到江泫背后背着的药篓上。江泫也回头看了一眼,道:“你们先去。我稍后来。”   他十六岁了,在不知不觉之间身高抽长, 面容长开,顶着一张清俊冷淡的面容在街上行走, 往往能收到无数人的注视。因常年习剑,眉峰栖着一缕寒锋似的锋锐之意,双目颇冷,不可逼视。   在北原的修士之中,他很出名。出名的方式很简单——能打。   起先是在山下顺手接一些除祟的委托,明里暗里削了不少恶意过来抢生意的同行,自那以后,只要看见他来,众人皆是惶惶然不敢动。这是其一。   除了接凡人的委托,仙门世家束手无策的棘手问题他也接。到了目的地发现是只已有百年之龄的邪祟,还是分家家主为了篡夺主家权利恶意蓄养的,害死了周边不少凡民。二话不说,提剑将分家的邪祟与恶徒屠了个干净。从此煞名远扬,这是其二。   其三则要更奇妙一些。起先因为他冷面煞相,附近的散修都躲着他走。后面渐渐发现不管是什么杂活精活他都接,不擅长讨价还价,遇到遭难的同行也会好心搭救,实际上是一位古道热肠的好人。众人这才慢慢地愿意和他讲话,到了如今,已有些许热络。   宁丰道:“卖什么药?这一篓值多少?我买了,你们先跟我过去再说!”   一听他要买,江泫一边走,一边从胸前摸出一张写得细致无比的名目,展平念道:“飞叶草,十斤二两。共一百三十两十六钱。月轮,五斤八两。共一百二十一两五钱。银尖……”   宁丰回过头来,满脸骇然道:“这么贵?!”   重月微微笑道:“这一季的收成和品质都比较好。接下来小半年,都指着这些银子生活呢。”   老叔的脸扭曲了一下,道:“那你快去卖药吧。卖完了就来找,我们在东桥那边!”   江泫点点头,背着竹篓、提着衔云,转身离开了。等到去药坊卖完了药,收好了银钱,他重新将衔云背好,过去东桥,准备将银钱交给重月。谁知才靠近东桥,就听见一阵喧哗之声。   原本因为疫病蔓延的原因,城中人心惶惶、街道冷清,这阵喧哗声一起来,方才冒险出来的几个人影立刻被吓没了,唯恐什么不好的事情落到自己身上。   他加快脚步,远远地便看见东桥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有药王谷的弟子、前来帮忙搭阵的散修,还有一队穿得一身紫的少年少女,看衣物上的宗纹,应当是菁华门的人。   人群中有散修愤怒地声讨道:“人家辛辛苦苦搭好的阵,你凭什么给人家毁了?!”   一名女子倨傲的声音传来:“说了方位不对,你是听不懂么?该说不愧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呢,连这点东西都不知道吗?”   此言一出,周围围着的散修面上都升起不少怒色。然而虽怒,却不敢出手阻拦。   事实确如那女子所说,他们无门无派,也就意味着,在玄门之宗无依无靠。而这些弟子都是菁华门的人,背靠九门之一的大宗,远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在场唯一能说上话的只有同为九门的药王谷弟子,可惜药王谷习医不习武,面对此等人的行为毫无阻拦之法,只能硬着头皮劝诫道:“于此地设阵,是正确的。我们来城中许久了,这里确实是正西北角无疑,灵脉也确实在这阵法下方。这个阵已经搭了许久了,你们不要拆了……”   重月斥道:“确实如此。你们在宗门之中都学了些什么?连定点定方位都不会吗?在宗内不好好上课,出了宗门便随意欺压散修,你们菁华门就是这样教导弟子的吗?”   她的声色冷肃,满是训斥之意。面对那女子的倨傲,一步不让、针锋相对,极有气势。   那女子被她一斥,条件反射地缩了缩,狐疑道:“你是哪门哪派的?叫什么名字?报上名来!”   重月淡淡道:“散修而已。”   因三灵观并不算宗,也不算派,更非氏族,在玄门之中岌岌无名。再者,为了给师尊免去麻烦,两人行走在外,旁人问起,都一律称作散修。   听见她是个散修,那女子面上警惕之色散去,恼羞成怒道:“区区一个散修,哪来的胆子敢训斥我!我说不对就是不对,拆了便拆了,你休要在这里碍眼!”言罢,她上前两步,抬起手向着重月胸口重重一推。   谁知这一掌没到位,下一刻眼前一花,人已然倒飞了出去,狠狠撞上地面,狼狈无比地滚了几转,被同行的师弟慌慌张张的接住。晕头转向地爬起来,见重月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个人,是为冷淡俊美的少年。瞥她一眼,慢慢地收回手掌,似乎嫌脏了手,又用了一遍净尘术。   她一贯在宗内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当下坐在地上,满心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   将她一掌拍出去的,正是江泫。自己这边的人受到伤害时,他的字典里压根就没有怜香惜玉这四个字,抢在那一掌推到重月之前,率先一掌将人拍飞出去。   见是他来,人群之中爆发一阵畅快的呼声。   “伏公子,打得好!!”   “许久不见,还是这样的好身手!”   “真是畅快!哈哈哈哈哈!”   这边人群哈哈大笑,那边的紫衣弟子却是一片兵荒马乱,全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道:“师姐,师姐!有没有哪里受伤?!”   “师姐吐血了!!快快,回元丹呢?!”   更有一人抄起剑来,对江泫怒道:“好歹毒的心,我师姐不过说了你们几句,你竟然下这么重的手!你敢对菁华门的人动手,总有一天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江泫猛地将背上的衔云抽出来,厉声道:“管你什么门,敢动我师姐,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忽然拔剑,那边菁华门的弟子受此一衅,个个气得面红耳赤,长剑出鞘的铮然之声不绝于耳。然而方才拔剑出鞘,一道清粲的剑光迎面劈来,剑中所挟杀意吓得这些方才出山不久的少年浑身发软,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的剑已经碎成了两半。   还未出招,连剑都被人劈断了,无论是哪个剑修都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一群人举着断剑面面相觑,眼神都透着如出一辙的崩溃与愤怒。   然而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是恐惧。他们知道这人是真的不怕菁华门了,也从刚才那一剑看出来,就算再变出一百个他们都绝对打不过他,生怕江泫一个心情不好就要在此大开杀戒、取了他们的项上人头,连忙将同样吓得双腿发软的师姐架起来,连剑都顾不上捡,哭爹喊娘地逃走了。   自此,这一场闹剧才算作罢。   江泫回过头,将钱袋摸出来,递给重月。重月抬手接了,无奈道:“宵宵,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江泫面无表情道:“不觉得。”言罢环视周围一圈,又道:“是什么问题?”   重月道:“有邪灵作祟,并非真正的疫病。还未找到源头,先画阵镇压。只是……”   只是刚画到一半,就被人拆了。   江泫一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道:“我去找。”   他向来做什么事都是雷厉风行,刚刚说完,便立刻转身要走。重月追了几步,道:“宵宵!”   江泫顿住脚步,转过身来,高束的马尾在身后扫出漂亮的弧度。他身高已经比重月高一些了,漂亮的眼睛微微一垂,因为要听她说话,神色十分专注。   重月犹豫片刻,道:“你不走了吗?”   这个走,说的是去远昭城。   起初江泫回去,重月是坚决不同意的。是江泫向她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被发现,很快就会回来,这才有了第一次。往后生辰,他都会悄悄回去一趟。   听见重月的问题,江泫愣了一下,道:“……稍微往后挪一挪吧。”   他也没说为什么,独自一人转身离开了。   昨年生辰回去的时候,江泫听见府中下人议论,说江母念子心切,日渐消瘦,亲朋劝她趁着时候再生一个也不肯,说完之后,转头又开始控诉三殿下是如何如何不孝、如何如何凉薄,出府两年多,竟然不舍得回来看父母一眼。   后面再见到母亲,相比于前一年果然清瘦了太多。比起消瘦更让江泫心酸愧疚的,是父母鬓边不知何时生出来的白发。   在凡尘之中,他们是富贵之家。一辈子养尊处优,出行有人紧着伺候,除了病痛,什么苦都落不到他们头上。这样的人一般都很年轻,到了四十多岁,依旧容光焕发。可江泫不过走了两年,他们就已现出老态。   不仅仅是头发白了。   母亲的眼角生了细纹。她一贯是爱美的,在远昭城一众夫人之中,也是美得最脱俗的那一位;可她却没有打理,甚至都不怎么上妆了坐在檐下出神时,满面枯槁之色。父亲正值壮年,背却不如之前直了,同人交谈时也少了几分江泫记忆中的谈笑自若。   这些都是让江泫心生胆怯的原因。   面对再强大的妖兽他都不曾有过半分怯意,可看见这些的时候,他总是无法冷静。   父亲和母亲的背影是两把刀子,每看见一次,就会在江泫的心中划下鲜血淋漓的伤痕。可既然如此,他也还是想看一看。等这次的事情结束了,他还是会回远昭城的。   江泫独自一人在城中转了转,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去患病的人那里看一看。过去之前,他先去铺子里买了一顶垂纱斗笠,用的颜色稍深一些的纱,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才敢往那里头走。   无他,病人被集中安置在城南,无论是负责照顾的、还是看守核对的,都有司常府的人。民间发疫,司常府也是要派执令官下来的——每一位执令官,都见过江泫的脸。   谁知,他刚走到门口,就被守卫拦住盘问。瞥见他背后有剑,更是多了三分警惕。   安置病人的地方,都是征用的城主及城中富商家里空置的别院、以及城南的药坊。城南有不少药坊老板要收药材,江泫和重月与他们常有往来。来往最频繁的那间药坊,连坊内的伙计都知晓两人并非凡人,平日好声好气,这会儿见江泫被拦下,听见声音认出了人,更是欢天喜地地迎上去解围。   “这是咱们药坊老板的亲戚,也是懂医的!老板早些日子传信让他来帮忙呢!”   接下来无非又是一些松松散散的流程。等到江泫被放进去,已是一刻钟之后。   进了院子,迎面过来一位有些眼熟的执令官和他的下属。两人昂首阔步地走过来,没分给站在一边的江泫分毫目光,旁若无人地道:“我看那二夫人真是疯了,这次还想来北原。这不平白无故给我找事吗?”   江泫的脚步猛地一顿。   那下属谄媚道:“江送大人将她按下了,没过来成呢。二夫人近日癔症越来越严重,早就不被允许出府了。”   那执令官轻蔑道:“儿子走了,便成了疯婆子。说到这,临行之前司常大人吩咐我到北原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治癔症的大夫……”他十分不耐地啧了一声,道:“你找时间去找找吧。来这待了半天,病气多。我回行舍换件衣服。”   下属连声应是。   两人的交谈声慢慢远去,守卫的问候声也逐渐消失了。徒留江泫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好一会儿,他才重新迈开步子,继续向里头走。 第139章 三灵飞光7   走到后院门口的时候, 后面传来一阵呼声,是药坊的老板。老板是位面目精明的中年人,此时面对这样的疫病, 却也愁容满面。   见江泫抬脚要向安置病人的房间走,他加快脚步追上来, 道:“伏公子, 不能进啊!”   却见前头顶着垂纱斗笠的人步履不停,恍若未闻。老板急了, 一边伸手去拦他,一边扬声道:“伏公子!”   他这才停下脚步, 道:“……什么?”   声音有些怔然, 似乎很不在状态。老板认识他两年多了, 很少见他这副样子, 心下有些奇怪,口中仍继续劝道:“现在还是不要进去为好。你是来卖药材的是不?怎么没看见竹篓呢?”   江泫道:“我是来看病人的。”   “看病人?这病人有什么好看的?身上流脓长疮,不大好看,味道也不大好闻。还是……还是这事儿有什么蹊跷?”老板小心地瞅他神色, 压低了声音道,“你既然特意过来看,是不是跟那些邪啊、鬼啊之类的有关系?”   江泫点了点头,有些沉默。   老板道:“那可得烦你进去一趟了。稍等。”   他跑出后院, 没一会儿又折返回来, 手中多了两条雪白的面巾。他递给江泫一条,道:“把这个戴上吧。里头的味道实在不太好闻……哎,都是苦命人啊。”   江泫犹豫片刻, 确定那执令官不会回来、房间里头也没有司常府派来的人之后,抬手将头顶的垂纱斗笠摘下来, 随意挽在一边肩膀上,接过面巾将口鼻束好。面巾上似乎喷洒过清心露,香气淡雅宁静。   然而开门之后,迎面便扑来一阵恶臭。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味道,像是混杂了腐臭、酸气、与断肢烂掉流脓的味道,即使蒙着面巾,这股味道也差点能将人熏晕过去。   江泫当机立断,立刻封了自己的嗅觉,并抬手也在老板的后颈点了一下。   老板一愣,发现鼻尖萦绕的气味消失了,明白是江泫的功劳,一边道谢,一边领着他向一个床位走去,边走边道:“这里住的人,病症要严重一些。我听伙计说有的药坊收了太多病人,没地儿住了,只好搭了棉絮露宿在走廊院子里头……啧啧啧……”   他话很多,江泫只听有用的,其余的在耳边过了一遍,权当是听过了。   面前的这张短榻上头,躺着一位老者。似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了,仰躺在简陋的木榻上头,大张着嘴呼吸,然而双目紧闭,已然神志不清。因身上生了疮病,单薄的衣物下头露出包扎用白布巾的一角,有时吸进一口气,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嘀咕咕。   江泫凑近了听,听见他嘀咕道:“疼……好疼啊……哎呦……”   翻来覆去,都是在喊疼。   老板道:“李姑娘,是不是到换药的时候了?”   这房中有好几位正在忙活的活计和姑娘。看女子的衣裙,应当都是药王谷的弟子,听了老板的话,仰首回道:“正换着呢。稍等一下,一个一个来!”   江泫调转方向,走去了正在换药的那边。刚一走近,那位药王谷弟子就诧异地抬起头来——她察觉到了靠近的也是一位修士,匆匆忙忙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去拆手边病人的手臂上的绷带。   这间房里头的病人大多意识全无,换药的时候需要自己动手为他们翻身,江泫俯下身搭了把手,将此人的手臂抬了起来。   那弟子道:“多谢。”   布巾拆开,下头的情况果然刺眼无比。此人的手臂之上,已经有接近一半的地方都长上了脓疮,发黑发紫,不时蔓延出一股浓烈的腥臭。裹在手上的布巾,除了边缘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的,已经被疮上的脓水浸透了,要是再换得晚一点,便连下手的地方都没有。   拆开布巾的时候,由于皮肤溃烂粘连,纵使那位弟子再怎么小心,时不时也会扯下来一小块皮肤。可伤处流出来的竟然也是脓水,仿佛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已长满了恶疮,体内已不再有干净的血液流淌,仅有一层皮肉暂且维持住人样。   江泫丝毫不怀疑,在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化成一滩脓水。与此同时,他也大概明白了,为什么要让这些人昏睡了。   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这副样子,是一定会疯掉的。   他低声问道:“现在用的是什么药?”   那弟子悄声道:“纤灵草,披叶兰。还有回元丹碾磨成的药粉,外加固元丹,姑且稳住元神,延缓最后发作的时间。”   江泫一听便知。   这些都是修士所用之药,含有灵力,用在凡人身上作驱邪之用。这次的疫病,绝非天灾,而是邪物作祟。且作祟得如此厉害、能害如此多的人,距离不会远,极有可能就在这城中。   然而要如何找呢?   既有邪祟盘踞,用灵识直接去探,是万万不可的。灵识居于灵台之中,若贸然使用带回污染,便是自损根基。   灵台对于一位修士来说,是最重要的存在。灵脉毁了,还有希望可以重塑,但一旦灵台毁了,便与废人无异,这辈子都不会有再踏入仙途的机会。   从云端跌落凡尘,无外乎此。且修士的灵台,天赋越好、境界越高,能盛装运转的灵力就越多,那些在一境登峰造极的大能,灵台之中所含的灵力用“浩瀚如海”四字已经不能形容了,应当称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江泫还远不到那种高度,且他也明白,就算自己天赋颇佳,要修炼到那个境界少说也需要几百年。第一次感受到灵台存在时的欢欣与兴奋他犹深深铭记,自损根基的事他万万不会做。   思来想去,他想出了一个最快的办法。只是这个办法却不能在人前使用,他暂且离开了药坊,等到夜中四下无人,又悄悄潜了回去。   这次回去以后,江泫多带了一张符纸,站在房间将符纸往自己左手背上一拍,随后无声无息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在病人的手背上画下一条极细的伤口。   颜色异常、腥臭无比的血液从伤口处渗出,滴落到江泫手背的符纸上头。很快,这符纸仿佛被火灼伤一般由内至外化作黑绿色的飞灰散了。   散尽以后,一片暗疮开始在白皙的手背上生长。唯一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原以为这疮疤是寻常疼痛,落到手上之后,才察觉到些许不同。   痛自然是痛的,只是痛得叫人心中焦躁,仿佛手背上爬满无数食腐的蛆虫,一路啃咬手背,在皮肤的孔隙之中钻进钻出。剧痛的同时又麻又痒,他稍稍忍了一会儿,终于把抬手将这一块皮肤削下来的意图按捺下去。   江泫带过来的这张符纸,有些许偷天换日的作用,能将他人的一部分病痛厄运转到自己身上。这种符纸一般在凡尘的黑市之中倒卖,买家得了符纸,便会迫不及待地使用,寻人将自己的霉运病痛衰势通通转出去,本质上是一种可以被驱散的邪术。   以江泫如今的修为,随时挥挥手便能驱散,是以他敢随意使用。只是这类事情一定要瞒着重月来,不然一定会被批得狗血淋头。   计划成功以后,江泫原路返回,飞快地闪出了药坊。   灵识不能随便探,那么就换一种方式。只要切切实实和邪祟产生联系,找到它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顺着手背伤口上蔓延的邪气,江泫一路追到了城主府外。   暮色四合,夜色寂寥,府中却灯火通明。据传这灯是一位道士为城主献上的驱祟灯,只要在夜中长明,府中诸邪不侵。   如今站在府外一看,这灯却是有些作用,不过作用歪了。   因为从江泫站在府外开始,就再也看不见邪气具体的指向,只能知道大体是在府中。   他默然片刻,没忍住将手背在腿边蹭了一下——实在是太痒了,活像什么东西在啃食血肉似的。若单是痛也就算了,又痒又痛是最难受的,蹭了一下之后,尖锐的疼痛在伤口处炸裂开来,总算短暂地盖过了麻痒之感,让他的意识清醒几分。   紧接着,他低头看了看沾上血污和脓水的道袍,默然片刻,用净尘术清理掉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江泫绕着偌大的城主府走了一圈,仍然没能确定位置。府中灯火太盛,似乎也有仆人走动,不能对无辜凡民动手,因此潜入府中探查并不是那么简单。正当他在后门思索对策之时,木门的门闩处传来响动,紧接着,背后的门开了。   几个家仆模样的人从门后走出来,脚步略有些仓促。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只大黑袋子,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催促身后的同伴:“走,快点走!主母吩咐了,埋到城西的乱葬岗去。现在城中正闹疫,我们早去早回!”   另一人看了一眼夜雾弥漫的阴森街道,畏畏缩缩道:“可我听说,染了那病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尸水。那些尸水不会就倒到乱葬岗了吧?!”   此言一出,其余几位家仆的脸色都变了变。扛着黑袋子的人尤其害怕,看他的神情,似乎恨不得现在就把肩膀上扛着的东西丢出去。犹豫再三,他咬牙道:“……那就不去城西!到城外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埋了算了!”   这个提议获得了其余人的一致同意,几人紧赶慢赶地离开了。而江泫的身影隐在墙角的阴翳中,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发现。   盯着他们的背影思索片刻,江泫背着衔云,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第140章 三灵飞光8   江泫屏息静气, 一路尾随他们来到了城外荒僻之处。   这是一片荒原,林木稀疏,野草快长到腿深了。寂夜之中虫鸣之声不断, 唯一的光源只有天际悬着的、一轮白惨惨的月亮,又荒芜又隐蔽, 是个埋尸的好去处。   为首的家仆停下来, 警惕地四下张望片刻,将肩上扛着的黑袋子松了放下。   他很确信这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了, 不曾注意到后方细密的杂草中投来一道隐秘的视线。   一人催促道:“快点,快点!这里阴森森的, 实在是瘆得慌!”   显然其余人亦有同感, 麻溜地取出从府里带来的铁锄、铁锹, 吭哧吭哧, 很快在旁边挖出一个埋人的坑。而自始至终,江泫的目光一直停在那黑袋子上头。   虽然感觉有些模糊……但里头一定是个活人。他们这是要将人活埋了。   无论如何,江泫眼皮子底下见不得这样的恶事。就算这黑袋子底下装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能走的路子多得是, 断不应当用这样的方式去了结私仇。若袋子里装的是个好人,那便更不必说。   挖好了坑,家仆呼出一口气,弯腰将手伸向摆在地上的、漆黑的袋子。   “别怪我啊……少爷……这都是主母的命令……”他心神惶惶, 口中念念有词, “我也不想这么做的……好好投胎去吧,啊。千万也别变成鬼了,就算变成鬼, 也不要来找我,去找主母就行!”   刚将封口的绳子解开, 身后忽然传来几声闷响。家仆的手一抖,立刻回头去看,见自己的同伴竟然都倒在地上不知死活,而原本空荡荡的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站了一位陌生人。   此人一身深色道袍,头戴一顶垂纱斗笠。面貌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然而斗笠下探来幽深的视线,无端让人觉得浑身发冷。   再一看,他垂在身侧的手掌中握着一柄长剑。   看见这柄剑的瞬间,家仆瞬间被吓破了胆,神色扭曲,拔腿就跑。识破他一图,江泫几步向前,朝着他的腿弯来了一脚,那家仆惨叫一声,立刻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一圈,啃了一嘴的泥沙和草叶,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道:“别杀我!别杀我!不是我要害少爷的!我只是个帮人办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到一半,觉得死之将近,竟然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我好惨啊!!我好惨啊!!凭什么什么事都是我背锅?!那些大人一个一个没安好心,你们去找他们不就好了!主母觉得少爷是个妖孽要杀他,也不是我从中挑唆的啊!!呜……呜呜……”   江泫忍无可忍,用剑柄一下将他敲晕了。   敲晕以后,荒原总算安静了下来。江泫将衔云收好,走去一旁,伸手去解那黑袋子。只是解到一半,他总觉得指尖碰到一块地方湿嗒嗒的,最初以为是血,抬手一看手指光洁如初,没有血迹。   袋口解开,里头散出一截乌黑的长发。   再往下剥,是雪白的中衣。里头的人似乎已经昏迷了,完全不会动,江泫摸不准他身上有没有伤,于是用衔云将袋子划开,这才露出袋中人的真容。   是位年纪很小的少年,十一二岁,在袋中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江泫原以为他没有意识,可挑开袋子的过程中看见他浑身都在发抖,竟然是醒着的。   这一路被半绑半扛过来,他竟然都醒着!   江泫道:“你别怕。你叫什么名字?我送你回去。”   他这才慢慢地坐起来,凌乱的长发底下,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十分狼狈。方才袋子上湿掉的地方,沾的都是他的眼泪。   他道:“厉天陵。”   江泫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既然这么害怕,一路过来,为什么不挣扎?”   厉天陵脸色惨白道:“挣扎也没用。他们想杀我,我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就哭一路然后认命?   江泫无言片刻,道:“先起来吧。”   几句交谈之后,他仿佛镇定了些许,对江泫点头道了谢,就要站起来。然而他高估了自己,僵了一路,腿早就软了,一站起来就又要往前跌。   江泫好心伸出一只手扶了一下,谁知厉天陵的手正好落在他手背的伤口上,对方蹭了一手脓、江泫流了一手血,尖锐的疼痛直冲头皮,他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厉天陵比他的反应还大,看清他手上伤口的瞬间神色大变,连滚带爬地弹出好几丈远,途中不小心扑进了坑里,眼泪狂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来找我,也别杀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江泫眉尖一皱。   手背上的伤口不能用灵力,用了就散了。因此只好勉力忽视,道:“什么叫‘你不是故意的’?城中的疫病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抱着头坐在坑里头,瑟瑟发抖,怎么也不愿意开口说话了。   江泫还想继续追问,忽然想起重月时常说他态度冷刻、失了柔和,思来想去觉得现在既然已经得到了线索,便也不用再继续问下去了。于是上前几步在他旁边蹲跪下来,很有耐心地道:“你府中人要杀你。你要回去么?要的话,我送你回去。”   听完这席话,厉天陵连嘴唇上都没有血色了,看样子很想就这么睡在坑里头一辈子。然而最后他还是道:“……我要回去。只要以后小心一点,一定就没事了……”   江泫道:“想杀你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杀你。”   厉天陵崩溃地道:“那我也没办法啊!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了!要是呆在别的地方,一定会死得很惨的!”   江泫心道:被活埋难道不惨吗?   他思来想去很久,也没想明白厉天陵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不过有一点确如他所说,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除了回府,也没有什么额外的选择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无法一个人在外头生活的。   思及此,他伸出没有伤口的那只手揪住厉天陵的衣服,轻飘飘地将他从坑里提起来。   厉天陵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坏了,缩在他手中一动都不敢动,两只眼睛里满是仓皇和惊恐,活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不过他只是想把人从坑里提出来,并没有不好的意图。   将人放到地上以后,江泫随手用净尘术将他身上的土灰和草叶清理干净,看见一身雪白如初的中衣,觉得顺眼了许多。   真正站好以后,凌乱的长发也柔顺不少,这一番闹腾过去,江泫总算看清楚了他的长相。   总体来说,长得非常不错。长发及腰,留着薄薄一层正扫眉的齐刘海,显得有些女气。然眼型颇为锋利,眼尾上挑,看人时带几分无端的冷傲,不难看出是一位俊秀的小公子;若神色再冷一些,随意睨上一眼,便能叫同龄的孩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只是现实往往是出乎意料的,就江泫今晚所见所闻来看,厉天陵的性格与他的长相完全相反,非但不锋利,反而胆小敏感,很好欺负。   或许他平日里也是颐指气使的,但在恐惧面前,人暴露出来的往往是最真实的那一面。   见身上的脏污凭空消失,厉天陵睁大了眼睛。他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江泫和地上倒着这些家仆的不同,第一反应竟然是拔腿就跑。   不过,刚刚跑了一步,脚腕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又立刻扑倒在地。这下运气没那么好,脸上蹭出一道重重的血痕。   江泫凝眉,将人从地上拉起来,道:“你跑什么?你脚扭伤了?”   豆大的眼泪从厉天陵的眼眶里头滚落出来,他呜呜哭道:“你肯定是来杀我的。都是我害得城里的人生这么重的病,所以神仙派人来杀我了。”   江泫的额角暴起一根青筋,尽量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不杀你。我是来救你的。”他一边说话,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手帕,将对方伤口边缘的血迹擦拭干净。   厉天陵睁大眼睛看他。即使江泫的手帕不小心蹭到了伤口,他也不喊疼。就这么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令他恐惧的异常,这才慢慢放松下来,终于相信江泫不是来杀他的了,眼帘微垂,移开了视线。   起先江泫并不知道他在看哪儿,直到将脏污的手帕丢去一边后,他听见厉天陵小声地道:“对不起。”   原来他一直在看江泫手背上的伤口。此前注意力一直在对方身上,江泫险些忘了自己受伤也有一道流血不止的伤口,这会儿听他道歉,才慢慢察觉到自己的手背也在疼。   抬起来看了一眼,果然不大好看,于是又取出一张手帕,绕着边缘擦了擦。一边擦,他一边用随意的语气问道:“你为什么道歉?”   厉天陵抿唇片刻,道:“城里的疫病,错都在我。只要我还活着,就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灾难降下来。老天爷不喜欢我,我是个灾星。”   江泫擦拭污血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道:“谁说的?”   厉天陵将头侧向一边,道:“……不用谁说。从小就是这样。”   江泫已经有段日子没听见过“老天爷”、“灾星”这样的词了。既做了修士,顺应天道与逆天而行,二者往往汇于一身。而对修士而言,天道虽可敬可畏,也全然不像从前眼中那般遥不可及,更不会将其称作老天爷,毫无怨言地领受它的喜与厌。   他将擦拭手背的手绢扔到一边,在天陵面前举起了手,道:“看好了。”   简简单单地,他的手指覆在伤口上方。一道澄澈的灵光闪过,因符纸附在手背上的伤口霎那间烟消云散,溃烂流脓的手背光洁如初。   厉天陵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江泫盯着他,语气平平道:“天道降灾于身,是命。就算命数不好,也不应当放弃。不管你身上是真的有什么也好、他人再多非议也罢,你不该认为自己是个灾星。相反的,你应该学会反抗。”   如同师尊对他所说。   若他有一日强大到足以反抗自己的命运,未必不能重新将名字拿回来,回到父母身边。他为此日夜苦修,两年以来进步神速,并且无比坚信,有朝一日自己一定能冲破天道加诸己身的枷锁。   “并且,我也不觉得你有降灾满城的能力。”江泫淡淡道。他垂下眼帘,伸手将厉天陵的裤腿挽起来一半,伸手轻轻按了按,道:“是这里扭伤了?还能不能走?”   他一按,厉天陵就低低地抽气。看这情况,肯定是走不了了。   江泫起身,站到他身边,将衔云扔给他,言简意赅道:“拿稳。”   厉天陵诚惶诚恐地将剑抱好。他以前从来没碰过这种东西,觉得怎么抱怎么拿着都很奇怪,还没等他调整好位置,一只手便将他拎了起来,夹包裹似的夹在腰侧。他头上冷汗都快下来了,江泫却没管那么多,绕过几个昏迷的家仆,就这么向城主府走去。   厉天陵很快习惯了。并且,他似乎很喜欢衔云,都到了府邸后门了,他依然舍不得松手。江泫略一思索,也不打算让他放手了,站在檐下张望片刻,道:“我能进去吗?”   厉天陵搞不清楚他要做什么,抱着剑道:“能。”   随即,骤然传来的失重感就让他险些惊叫出声,到了嘴边的时候硬是憋回去了——江泫竟然没有走后门,而是带着他轻飘飘地掠上了房顶,一路踩着黑瓦向府内去。   “你住哪?”   厉天陵从没这么跑过,双手不要命地勒着江泫的腰,压着声音十分崩溃道:“西院!西院!”   等到落地,他感觉自己魂都已经飞了一半。江泫将他放到地上,伸出一只手推开了房间的门。   里头很黑,厉天陵一瘸一拐地走进去,惊魂未定地点上了灯。江泫在走廊上下了个静音咒,也跟着走进去,重新将门关上了。   听见关门声,厉天陵浑身一哆嗦。   “你……你……”他道,“你要多少钱?我可以问我爹要。”   江泫正在打量这个房间。是很普通的富家公子的房间,十分宽敞,比起江泫在三灵观的住处不知道奢华到哪儿去了。只是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他便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缠在自己身上一样。粗略扫视一番,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听见厉天陵的问题,他回过神,道:“不是要钱。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厉天陵道:“什么忙?”   江泫道:“假装你还没回来。城主府中有异常,我是来查这个的。”   厉天陵僵了一下。江泫以为他又要说什么错在自己之类的话,但他犹豫片刻,竟然点头答应了,随后又看了他一眼,小心地道:“你能不能……先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江泫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没有取下斗笠。所以在厉天陵眼中,一个根本看不清脸的人带着剑,将他抓来抓去、又夹着走了这么远,怪不得他会害怕。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抬手将头顶的斗笠取下来,露出一张冷淡的面孔。虽然冷淡,但起码看起来像个好人。   能看见脸后,厉天陵看起来镇静了不少。   “假装还没回来……”他嘀嘀咕咕,转身往凌乱的床榻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该睡觉了。”   他这一晚上,先是睡到一半被抓出去,险些被活埋,再是碰到江泫之后的一系列惊吓,早就筋疲力尽,这会儿看见床榻就走不动道,连脸上的伤都顾不上,扑上榻倒头就睡。   再次睁眼,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第141章 三灵飞光9   此时天不过蒙蒙亮, 来敲门的似乎是主院的家仆,来提醒厉天陵起床,一家人要一起用早膳。   虽然他很不受待见, 但毕竟是城主亲生的孩子,每日都是要坐在一起吃饭的。   听见敲门声, 厉天陵强撑着就要爬起来。因为他天生倒霉, 没有仆人赶靠他太近,房间里头自然也没有仆人, 连开门这样的小事都需要他亲自去做。   刚刚下地,脚腕就疼。脚腕一疼, 人一个激灵就想起来自己昨晚答应别人的事, 将嘴捂住以防自己出声, 慢慢坐回床边去。   坐回去以后, 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待在熟悉的环境里,暂时没有死亡的威胁,人也不慌了,等到人走了以后, 先用木梳将头发梳顺、去隔壁房间洗漱一番,才又回到房间,才低声嘟囔一句“好饿”。   一只手握着一个纸包递到面前。道袍袖口下滑,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正是神出鬼没的江泫。   江泫嘴里也叼着一个杂粮饼, 一边抬手递给厉天陵一只。这是他早上出去的时候顺手买的, 出门的时候,厉天陵还在睡觉,这会方才用瞬行术回来, 正好看见他推门进屋。   垂着眼不说话的时候,因为齐刘海和脸上那道擦伤的缘故, 厉天陵整体看起来有些清秀。然而一抬起眼睛,神态就立刻鲜活起来——具体表现为现在他被突然出现的江泫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江泫手里的油纸包。   打开以后,他的神色微微一变,似是有些愕然,又有些怜悯,道:“你早上就吃这个?”   江泫:“……”   他咽下一口杂粮饼,冷冰冰的视线将厉天陵上下扫了个遍。厉天陵瑟缩了一下,低头打开纸包啃了一口。   见他动口,江泫这才寻了只凳子坐下,道:“吃完了就过来。”   厉天陵磨磨蹭蹭地啃饼,看起来十分不习惯吃这些。江泫一向知道这种有些规模的氏族里头吃一顿早膳有多铺张,司常府中的饮食便是无可代替的好例子。   最初上山的那段时间,日子过得可谓是十分拮据。   好在他从小惜命,深知病重的时候连吃一口东西都困难,更在意自己的病症,对于生活质量没有什么大的追求,具有常人所不能及的随遇而安,很快就习惯了离府之后的生活。   他离开司常府两年多了,因为对司常府的生活没有什么眷恋,闲暇时想起来的更多是父母和叔叔。此时看厉天陵的反应,倒勾起了他一些尘封的回忆。   等江泫想完,厉天陵差不多也吃完了,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江泫看了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两瓶丹药,放到厉天陵面前。   在这孩子睡觉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出去了一趟,和重月报备了接下来的行踪,顺手从药王谷弟子那儿取了两瓶治扭伤擦伤的丹药,一瓶外敷、一瓶内服。路上走到一半,想起厉天陵醒了没饭吃,又去早市买了两张杂粮饼。   味道算不上上乘,用来饱腹却也足够了。   岂料厉天陵看了一眼桌上的丹药瓶,竟然下了凳子,单脚蹦去一个立柜前头,拉开抽屉,从一堆银花花中取出几大锭银元宝放到桌上,道:“药钱。”   江泫道:“不用钱。”   厉天陵的神色有些茫然。   “怎么会……”他怀疑道,“你不是很缺钱吗?”   江泫深深吸进一口气,平复心情。   他以为自己就算是很不会说话的了,没想到这儿还有个更不会说话的。   平复好以后,他语气平淡道:“缺是缺,但也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银钱就摆在这个抽屉里,不怕有人来偷?”   闻言,厉天陵将视线移开,眉目中闪过一道刻薄的冷色、其下掩藏着难以窥见的自卑。   “灾星的潜沾了厄运,是噩财。不会有人来偷的。”   刚刚说完,他仿佛又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歧义,转头看向江泫,慌忙解释道:“不,我不是想让你沾上厄运什么的……”   却见江泫瞥了桌上银钱一眼,道:“太贵了,不收。这两瓶药只值一百多文。”   厉天陵道:“那就……那就当作是救我性命的谢礼。”   救他是举手之劳,江泫原就没打算要谢礼。可看对方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只好收下,盘算着什么时候再给他悄悄放回去。   趁着厉天陵学着自己给自己的脸上药的时间,江泫道:“昨天晚上我将府里草草探查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正好你醒了,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厉天陵磕巴了一下:“什、什么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同江泫说话的时候,他总觉得莫名紧张局促,此时听到江泫要问问题,心中的弦立刻就绷紧了。   江泫道:“很简单。”   昨晚他连夜探查一番,并没有在府中发现什么异状。府中彻夜燃烧的灯似乎确实有驱邪的作用,整个城主府干净得简直不能更干净了,一片多余的鬼魂都找不出来。而在今日简单的问答过后,他明白了现在城主府中的现状、以及厉天陵称自己为灾星的原因。   简而言之,他命中确实有灾厄相。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靠近他的人就会莫名其妙倒霉,轻则失财、重则丧命,然而他本人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克死母亲,也险些让父亲丧命。母亲死后,父亲扶正侧室,正是那位企图致他于死地的主母。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厉天陵就被关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许出去。父亲不忍心看他如此,请来远近闻名的相士为他画了一张符,每日三餐时,他可以带着这张符纸出去,短暂地看一看自己的亲人。然而就算带了符纸,也只是独自一人坐在远远的角落里头,没人敢靠近他。   主母因为他的体质遭过殃,异常厌恨他。她的贴身婢女时常撺掇下人嚼舌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推到他头上,骂他灾星祸害、咒他去死。从小咒到大,厉天陵慢慢也就信了自己真是个灾星。   原本江泫没觉得厉天陵有能力引动疫病这样的天灾,然而在府中走过一圈之后,发现唯一有异常的地方,只有可能在厉天陵身上。   他思索一番,倏地探出一只手,隔着衣物抓住了厉天陵的小臂。   冒着风险探出灵识在他体内走了一圈,江泫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说到底他不是相士,不会看命,现在姑且只能相信他这天生灾厄命的说法。然而若是天生灾厄命,江泫在他身边走了这么久,也没见倒了什么霉。因此,他心中始终留有一分怀疑。   被他擒住手臂,厉天陵丝毫不挣扎。江泫直视着他,道:“我实在不是很信这些。我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厉天陵默默地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   江泫继续道:“你恨谁?”   话   题跳转得太快,厉天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半天才思考出个结果来,道:“谁都不恨。”   “你不恨你主母?”   “不恨。”厉天陵轻声道,“她人其实很好。小时候她来看过我,给我带吃的,走的时候在门外的台阶上跌了一跤,流产了。从那以后……从那以后就……”   “非要说的话,我比较恨自己。旁人都巴不得我去死,我还是很想活命。但是只要我活着,周围的人就会有麻烦。”   江泫道:“想活命,有什么不对?如你所说,你没想害过任何人,他们霉运缠身并非你的本愿。若你心怀怨恨,恨不得天下人都去死,有这种……我不太信的体质加持,天道因此降下灾疫,倒有几分微末的可能性。既然你谁都不恨,问题便绝不在你身上。”   厉天陵神色怔然。一位从前素未谋面的人肯救他的命,将他送回府中,还愿意对他说这样一番话,不为此动容肯定是假的。   然而这么多年的观念根深蒂固,非一时可改。他总觉得继续让江泫在他身边呆下去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想出言提醒,但江泫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自己不信这些,他便也不好再提。踌躇片刻,正不知道要说什么,便见江泫提着剑从桌前站起。   厉天陵道:“你、你要去哪儿?”   江泫道:“略有了些眉目。你平日出去带在身上的符纸在哪?借我一观。”   他于是从凳子上下来,将符纸取来递出去。江泫抬手接了,飞速地上下一扫,嘱咐厉天陵好好呆在屋子里头,便独自一人出去了。   那符纸有些端倪。他这便打算回山看看,似乎在哪本古籍之中读到过相似的走笔,马不停蹄回了三灵观,独自翻找了足足半日,终于找到了那符纸上头所绘符文的端倪。   那是用来短暂抵御阵法的符文。除了封灵阵、还有从上古时流传至今的古老阵法,其余常见的阵法几乎都能抵御一二。有灵力的人将其带在身上,每使用一次会消耗大量灵力;而没有灵力的人想要使用,就必须用别的东西去交换。   怪不得待在厉天陵房间里的时候总觉得浑身不适……有人在他的房间底下画了一个阵法!   究竟是谁让城主将他关在住处的?画下的又是什么阵?意欲何为?   眼见事件终于露出希望的苗头,江泫将书放好,又头也不回地往山下去。一路连奔带瞬行术进了城主府,等到推开厉天陵房间的门时,一路微微沸腾的血液一下冷却了。   房间里没有人。厉天陵不见了。 第142章 三灵飞光10   正是因为有人要杀他, 江泫才让他好好待在房间里头不要乱跑。虽是白天不好筹谋下手,但保不齐会出什么岔子,这会儿打开门见人已经不见了, 江泫的脑海中一下冒出许多不好的可能性。   他将门关上,先是在府中找了一圈。相较于城池的规模, 这座城主府邸显得有些过于奢华了。   前夜在府外观察的时候就发现府邸异常之大, 府中点着的长明灯几乎能映亮三分之一的城池。回三灵观之前简要探查一番,仅仅是探查就花去了他数个时辰。   府中装潢极奢极雅, 若要论奢靡程度,简直就是一个缩略版的司常府。单论厉天陵住的那座院子, 便不是寻常世家子弟能住得起的, 而奇怪的是这座城池并不富庶, 甚至因为地处三行原北偏僻处, 还有些贫瘠。   在这样的一座城池里,是如何建起这么一座奢靡至极的城主府的?   疑问先按在心里,江泫继续找人。避开仆从、路过正厅的时候,听见里头碗碟敲击的一声响, 便停下来,透过窄窗的缝隙向里窥探。   果然看见一张摆满珍馐的矮桌,一人跪坐于桌前,正埋头苦吃。看背影, 正是从房间里失踪的厉天陵!   认出他的瞬间, 江泫先是松了口气,又感觉心中不大平静,将拳头握了松、松了握, 心想:他满府到处找人,正主居然没事人一样坐在正厅吃饭。   过一会儿, 他又回过头看了看厉天陵吃饭的动作,发现他是真饿了。他的矮桌摆在正厅的角落里,正好在江泫藏身的窄窗对面,透过这个绝佳的视角,他还能看见正厅的另一角,坐着一位中年人。   高高瘦瘦,长相严肃冷刻,简直就是一个成人版的厉天陵。虽然坐得离厉天陵很远,看向儿子的时候却是微微笑着的,双眼弯起,眼角延申出数道岁月的褶皱。   这原本是一个父亲慈和的微笑,落到江泫眼里,却透着说不清的古怪。   他总觉得,坐在里头的父亲并非是在看他的儿子,而是在透过儿子看别的什么东西。单这样一看,虽然有些奇怪,但父子两人的感情似乎不错。   在正厅外待了一会儿,另一边的走廊处传来仆人的脚步声。江泫顿步撤走,重新回到了厉天陵的院子,稍作等待。整个城主府里,厉天陵的院子算得上是最清净的地方了,一般没什么人敢来,江泫便站在门边等。   约莫一刻钟后,那边的回廊之中忽然传来一声石子掷击墙壁的声响。   江泫动作微微一顿,立刻迈出几步,绕到了转角后头将身形掩好,默不作声地观察情况。   石子落地之后不久,那边走廊底下迈出几道人影。   最前头的是厉天陵,不知何时换了一件合身的锦衣,长发好好束了,唇角紧抿,神情冷淡,一言不发地向前走。脚腕一定很疼,走起路来一跛一跛。他身后跟着两位家仆,躬身走在他身后足足三四步的距离之外,似乎十分不愿意跟着他走。但碍于他的身份,依旧低眉顺眼。   其中一人面露难色,道:“少爷,您刚刚拿的什么东西?把纸窗都打坏了。”   厉天陵不咸不淡道:“与你何干?”   另一人嘀嘀咕咕道:“还请少爷手下留情。厉管事见了破掉的纸窗,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厉天陵停下脚步,语中颇有些似笑非笑的倨傲,道:“破了这么一扇纸窗,我家就要倒了吗?府里的纸窗,我砸不得吗?”   两位仆人没想到他突然停下脚步,走得距离他近了些。随后立刻神色大变,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似的,哆哆嗦嗦地倒退好几步,唯恐有霉运沾到自己身上。方才心惊胆战完,又察觉对方三言两语扣过来一顶帽子,心中又惊又怒,却是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道:“哪里……哪里。不是这样的。”   “不是?”厉天陵冷声道,“不想跟就回去。”   得了此言,那两位仆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走了。江泫藏在角落后头,看完了全程,心中稍稍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受到如此多的嫌弃,纵使父亲待他不错,厉天陵在家时的状态也会偏向谨小慎微、忍气吞声一些,没想到完全相反。那边回廊的位置有些特殊,想必在走过来之前,厉天陵就已经看见他了,特意弄出点动静提醒他。至于砸破纸窗,从他后来的反应能看出来,一定是故意的。   身后跟了两个自己不喜欢的仆从,正巧要将他们赶走,便随手使坏。说话也是,言辞尖锐,居高临下,若此前没见过他,乍一听一定觉得此子张扬跋扈,被惯坏了心性无可救药。   可等到人真的走了,转过身以后,江泫又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点失落。   被人嫌弃这种事情,就算持续再久也根本不可能习惯得了。   这些情绪并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多久,很快他便收整好心情,朝着江泫藏身的转角走来。走得越近,越磨磨蹭蹭,道:“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对不起。”   江泫抱着剑靠在墙边,瞥了他一眼,道:“为什么道歉?”   厉天陵浑然没有方才那股倨傲劲儿了,垂着头犹犹豫豫道:“……我不是故意被发现的。我想去厨房拿点吃的,没想到里头有人。”   江泫心道:厨房若是没人,这么一大家子中午吃什么?   然而他按捺下了,转而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方才去那边用午膳了?”   厉天陵道:“是。父亲以为我起晚了,又叫厨房做了一份。吃完以后,让人将我送回来。”   听闻此言,江泫在手臂上轻敲的指尖顿住了。   “你父亲似乎对你很好。”   提起父亲,厉天陵的双眼亮了亮。   “父亲对我很好!他从来不嫌弃我,我想要什么他都给我买……”他高高兴兴地掰数了好几样,末了接道:“真的很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江泫对于他的话不置可否。方才看见的那个笑容是在古怪,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再者,他来这座城也算得上频繁了,从没听过城主府招方士修士来解决厉天陵身上的问题,不解决、反而心安理得地看着儿子年复一年被囚在住处不能出去,好不好还有待商榷。   他淡声道:“那主母对你心怀怨怼,为何不去向他说?”   厉天陵愣了一下,声音稍微低了一些,道:“她讨厌我是正常的。她要讨厌,就让她讨厌吧。但像刚刚那种,无缘无故要欺负我的,我就半夜跑到他们床边去。他们一看到我就吓破胆,又不敢出手打我,第二天自己就老实了,犯不着跟父亲说。”   江泫:“……”   他好像明白厉天陵游刃有余、府里下人诚惶诚恐的态度是怎么来的了。   多说无益,他拉着厉天陵进了屋子,将门仔细关好了,道:“你刚刚出去,是不是还带着那张符?”   厉天陵乖乖低头,从袖子里头摸出符纸放到桌上,道:“带了。不带不能出去。”   江泫将其接过来,垂眼打量片刻,确认走笔无误之后,向其中注入些许灵力,确保它发动时不会再吸食厉天陵身上的精气生气之后,才递还给他。   厉天陵浑然不觉他方才做了什么,才将符放回去收好,又听江泫道:“你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被勒令不能出门吗?”   “记得。五岁……主母在外头跌了一跤以后。”   江泫又道:“是谁说的?”   厉天陵道:“一个道士。父亲专程请过来的……说我是灾星,要关好,不能让我出来,不然祸及全府。”   江泫心道:果然不是什么好父亲,请来的也不是什么正经道士。   一般民间看见煞星命相,请来看相的人第一反应一定是让那家人把孩子扔了。而城主早已被提醒有祸及自身乃至他人的风险,仍然不想办法补救。   就像孩子生了病,不去寻法解决,而是顺从谬言将儿子关在住处,再弥补以事事皆足的父爱,不管儿子要什么,都一定满足。然而厉天陵才多少岁?他要的又能是什么大东西?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   事到如今,一定要先弄清楚这间屋子底下有什么阵。然而不知大小、不知方位,究竟是在房中,还是在地基下?实在有些难找。   他让厉天陵看着人,将他的住所从上到下搜了个遍,从白天搜到晚上,檐下亮起了红红的灯。   厉天陵撑着脸坐在门口,纳闷道:“你在找什么?找了一天了。”   江泫道:“这片地方有个阵,城中时不时爆发的疫病可能是这阵法的副产物。你是阵法运转的核心,不可或缺,所以你才会被关在这里。”   厉天陵猛地起身,从檐下一走一蹦地追出来,道:“等等、等……你先别找……什么阵?父亲说只要我待在这里其他人就不会有事,什么时候有的阵?”   江泫用剑尖挑开一片草皮,道:“从他让你待在这里那天。”   厉天陵站在台阶上好半晌,呆呆地道:“他知道这里有阵吗……?这是什么阵?”   江泫道:“得找到了才知道。你的院子修得太大了,很费时间。”   厉天陵默默地坐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他问道:“阵法破了以后,我是不是就不用每天待在这儿了?”   江泫的动作微微一顿。   “也许。”他轻声道,“我先要看看这是什么。”   第二日晨光熹微之时,江泫终于辨识出了这阵法的正身。这座院子里的阵法一共有七枚,同常见的阵法不同,这些阵法只有巴掌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最开始找到的那一枚在房梁上头,第二枚在走廊底下,第三枚刻在厉天陵的床板上……它们独立存在,却因类属同种而相互影响,无形交缠之间,将原本的力量无限扩大,这才有了隔绝厉天陵命相的能力。   说是隔绝,或许并不恰当。   藏在厉天陵院子里的,是一种转运的阵法。窃取厉天陵身上的孤煞命相,以邪术强行扭转,将厄运转变为加诸于身的好运。   厉天陵这样的,极孤极煞的命格,若是扭转过来,便是绝世无双的好运,然而究竟加诸于谁之身,便要看看阵法最终连接的究竟是谁。   而现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厉天陵不能再继续待在阵法里头了。命格被窃取,偷窃滥用者当受天罚,而被偷窃者,在阵法中呆得越久,在世间存在的痕迹就越淡。元神淡、命格淡、记忆淡,像是被掏空了内里的朽木,最终会化为飞灰消散,谁也不记得。或许连他自己都不记得。   而天道本应对窃取者降下天罚,因其强运加身,阴差阳错引到整座城中,这才时常起疫,不得根治。   何等歹毒,何等贪婪。   万幸刻下这些阵法的道士功力不足,引不动大阵,只能刻下这些许小阵相互作用,威力至少削弱了一半。   这阵法究竟连在谁身上,他也隐隐有了眉目。只是一想,都觉得怒火中烧,提起衔云,将这些阵法通通划毁了。   毁阵的时候,厉天陵一直在旁边看着,似乎想要上前阻拦,又不敢伸手,最终鼓起勇气上前来扯住他的袖角,弱声弱气道:“要不还是留两个吧……全毁了,府里这些人怎么办?”   要是阵毁了,倒霉的压根就不是他,而是府中的其他人。   江泫道:“府中除了城主,还有谁待你好?”   厉天陵道:“……好像没有。都不大喜欢我。”   江泫道:“那你管他们做什么?至于你的父亲,便更不用管了。”   厉天陵拽着江泫的袖角,闻言直接懵了。   “为什么不用管?你说城中起疫不是因为我,那是因为这些阵法吗?”他茫然道,“可我也不能不管我父亲的死活!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感谢你,但是能不能先……”   江泫划烂最后一枚小阵,收剑回鞘,道:“阵法的事情以后再说。在这里待太久了,想不想出府,去没人的地方逛逛?”   说话到一半被打断,厉天陵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   “以后再说……没人的地方?”   “嗯,没人。就是有些冷。”江泫垂眼看他,“偷溜出府玩,谁小时候没干过?”   他到底还是没打算把厉天陵一个人丢在这里。   显然,好奇心胜过了不安。从江泫将他从黑袋子里头救出来的时候,厉天陵心中便生出了隐秘的信赖。他相信江泫不会害他,也不会带他去人多的地方,犹豫片刻之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清秀斯文的额发下头,是一双饱含期待的清澈眼睛。   他小声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江泫没有回答。   就这样,如同那天晚上一样,他带着厉天陵离开了城主府。 第143章 三灵飞光11   起初, 江泫是想将厉天陵带回三灵观去住一段时间的。带到三灵观去,让师尊看看他的命相有没有什么解法,若是有, 等解了之后,再带他回父亲身边去。   总之, 要先将他从府中带出来。可临到了城边, 忽然踌躇起来,不知道这样贸然将人带上三灵观究竟是好是坏, 会不会惹得师尊生气。于是调转方向,在城中找重月的位置。   为了让厉天陵放心, 他走的都是极其偏僻的小巷, 前后看不见人影。从始至终, 厉天陵的手中一直捏着那张外出时需要随身携带的符纸。   江泫看了一眼, 没有出言阻拦。   两人在城中绕行一阵,发现重月竟然就在最初江泫去过的那间药坊里头。由于是安置病人的地方,周围的住户都走得远远的,街巷冷清、门可罗雀。厉天陵跟着他走了一段, 到了药坊的门口之后,怎么也不愿意进去了。   “我就在这里等你。”他道,“你、你办完事就快点出来。”   他不知道江泫出来是要干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进药坊祸害别人, 于是打算站在外头等他。   看他真有杵在门口不走的意思, 江泫思忖片刻,考虑到他有自己偷偷跑出去的前科,也不打算进去了。   他将药坊的门推开, 站在门口扬声道:“师姐!”   很快,药坊的内门被打开了。重月穿着一身素净的绿色衣裙从门后迈出来, 手中拿着一张白绢,似乎在擦拭手上的药渍。   她还没走近,忽然听见门外一道稚嫩的声音慌慌张张道:“别过来!”   江泫站在门口,侧头看了一眼,低声安抚道:“她是我师姐,跟我是一样的。”   厉天陵道:“一样也不能过来……这里又不是我的院子。要是走得近了,她肯定会遭殃。”   话音未落,背后就响起一道清冷柔和的声音:“什么遭殃?”   厉天陵一看她竟然已经站到了自己背后,脸色一下白了,条件反射将求助的视线投向江泫。可惜江泫正在与重月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完蛋了。   他在心中默默道,感觉手脚有点发冷。   这个姐姐遭殃了,自己一定会被讨厌的。   重月道:“方才我看的时候,病人的情况已经好了不少,伤口不再继续向内腐烂了,痊愈只是时间问题。你既已解决了问题,怎么没回去休息?”   她一来就问到了点上。江泫正是想过来问问她能不能带人上枯雪山,只是还没组织好措辞,她就突然发问,一时卡壳了。   重月看了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温声道:“要来帮忙的话就不必了。几日前司常府的执令官又拨了一批人来,还有城中的义工,现下不缺人手。你是不是又几夜没睡了?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   “不必……”江泫道,“师姐,我能不能带个人去见师尊?”   重月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将视线转到藏在门后的厉天陵身上。   “是这个孩子吗?他是……?”   鉴于厉天陵不愿意进去,两人便站在门口交谈。简短叙述之后,重月弄明白了事件的原委。   显然她心里也没底,道:“师尊没有说不能带人上山,知道枯雪山的凡人也不在少数,应当是可以带上去的。但师尊愿不愿意见,我就不知道了。”   江泫道:“先带回去看看再说。”   重月点头道:“也好。不过你是不是还有一点尾巴没处理掉?我带他回去就好。”   确实还有一点事情没处理。分工明确,节省时间,江泫对重月道了谢,便准备让天陵进院子里头。谁知头顶忽然传来异动,像是门梁断裂的声音。再抬头一看,果不其然中奖了,看起来牢固无比的门梁直接从中崩断,药坊的瓦檐门垮了个彻彻底底,劈头砸下来一大片断木和土石瓦块。   江泫左手提住吓得险些跌下台阶的厉天陵,右手反应奇快地掐诀凝出结界,长袖一甩,轻飘飘地将断裂的土石裹起来扔开了。药坊内的人被门口的巨响惊动,纷纷探出头来看。   老板火急火燎地跑出来,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在了内门后头。出也出不去,他只好隔着屏幕,满头大汗地道:“伏公子哟!你又在做什么事?”   江泫道:“不好意思。你家的门梁忽然断了。”   老板瞪眼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断?”   重月心中明白原委,表示自己会赔偿,走过去将人劝走了。   江泫把厉天陵放下来,发现他垂着头,像是一棵枯萎的草。叫他抬头,不抬,蹲下身去看他,果然神色慌张,眼睫略带湿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想哭,又憋回去了。   见江泫蹲在自己面前,他欲盖弥彰地撇过头,抬起手重重地擦了一下眼睛,道:“……我会赔的。但是现在没有带钱……”   江泫道:“你哭什么?”   厉天陵道:“我没哭。”   江泫无言片刻。他不再提偷偷掉眼泪的事,转而道:“这家药坊的门年久失修,什么时候垮塌了都正常。就算垮了,也伤不到人。”   听了这番话,厉天陵看起来终于好过了一些。他道:“枯雪山……是什么地方?”   重月悄悄过来了。听见问题,她温声道:“是一座很漂亮的山,上头有一座小小的道观。想不想上去看一看?”   厉天陵长这么大就没出过几次府,听见哪里不好奇?连忙点头说自己想去。   于是让重月将厉天陵带回三灵观,江泫则带着衔云,转身向城主府走。   药坊所在的那一片街巷冷清,走出街道、靠近主街之后,人慢慢地多了起来。纵使有疫,生活还是要照过不误,街道两边依旧有摊贩叫卖、行人走动,只是比起从前要萧索一些。江泫走过来的时候,街上行人更少了,且个个都行色匆匆。   “快点,快点走!”   “城主府那边出事情了?真的假的?是城主遇到了什么危险?”   “不知道啊!先过去看看再说!听说叫得可惨了,不知出了什么事,造孽哟……”   “是不是哪位夫人少爷感染了疫病?要我说,就是府中那灾星的错!害咱们好好一座城连年起疫,不得安生!”   “哎,快别说了……小心倒霉!”   江泫侧身,避开从他身后匆匆跑来的行人。这些都是城中的民众,听闻城主府那边出了事情,火急火燎地赶过去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江泫步履不停,等走到城主府外的时候,发现天色渐变,雷云笼罩,正门处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人,吵吵嚷嚷、聒噪异常。   然而就算是如此多的议论声,都盖不过城主府中的连声惨叫,听声音有男有女,撕心裂肺、惨烈异常。   江泫背着衔云绕开人群,从偏门入府,路过天陵的院子时,用灵识扫了一眼。   那些阵法都已经被毁掉了,其上残余的力量如同数缕细细的云烟从残骸之上蔓延开来,另一端连接着它们的受益者,泼天鸿运的接收人。粗略一数,人数还不少。   阵法源头既然已经被损坏,对灵识便已无害,江泫便探出灵识连着它们,一个一个地找过去。   第一个,城主府中的管事。   年逾七十,精神矍铄,鹤发童颜,实在很让人羡慕。现在倒在地上,浑身溃烂流脓,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第二个,城主的美妾。   肤若凝脂,口若朱丹。纤腰盈盈,顾盼神飞。娇宠过头、心思歹毒,现在正坐在铜镜之前,一边尖叫,一边撕扯自己变成深紫色、又痒又麻的枯槁脸皮。   还有第三个、第四个……   整座城主府已然乱成了一锅粥,尚且活着的丫鬟婆子、家仆守卫四处奔逃,惶惶之时仍不忘卷钱入袋,再继续逃命。   江泫从这一片乱象之中从容走过,循着这些连线之中最粗的一条,一直走到城主所在的书房外头。刚用过午膳不久,他似乎颇有兴致,正在书房之中作画——江泫见到他时,满脸墨迹、形似疯癫,正口中咬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指。   这景象着实有些骇人,江泫的视线微微一转,发现被他咬得血肉模糊的那根指头,竟然是他自己的。   一边啃,一边呜呜哭泣。然而根本停不下来,生吃下一截之后,又意犹未尽地咬断下一根,清脆的骨裂声听得江泫眉尖紧蹙,再一看他的牙齿,果然已不似寻常,变得尖利无比。   他企图窃取扭转他人的命相、将人抹消于世,天道便使他自己让自己消失。因果轮转,一环报一环,本就应当。然而,这种还报的方式,江泫十分不能接受。   在他的心里,天道从不是什么好东西。吝善不吝恶,益人者无奖,害人者多惩,且方式多种多样,险恶异常。   剧烈的恐惧已经将书案后的人蚕食得疯疯癫癫,然而疯癫之余,仍然残留几分理智。正因有理智,才会恐惧地流泪,在撕咬的间隙含糊不清地向江泫求助:“救……救命……救……咕……救命……”   江泫移开目光,道:“我救不了你。这是天谴。”   “天谴!天谴!!”城主赤红着眼睛咆哮道,“天谴!是谁毁了那些东西!!是谁!!!”   “若不毁,害的是城民。”江泫道,“从你托人设下阵法的那一刻,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若是窃财窃色窃人,便也算了。偏偏窃的是命相。   言语之间,厉城主又从自己的手臂上头扯下一大块皮肉,嚼得满嘴鲜血淋漓。这景象实在太过煞人,看得江泫心中骇浪迭起,灵脉中原本周转无虞的灵流变得混乱起来,连带着体内灵台都传来隐隐刺痛之感。   他眉尖微抽,手探向剑柄,将衔云从剑鞘中抽出来。   就在衔云的剑尖即将刺中城主的要害时,门外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住手啊!!!”厉天陵嘶声道,“住手!!!”   江泫心中重重一跳,猛地侧头,看向门口。 第144章 三灵飞光12   厉天陵六神无主地扑进来, 道:“不要,不要不要!!等下等下,你在干什么啊!!那是我爹, 不是怪物……”   城主的身体被书桌挡住了一部分,厉天陵只看见他一身一脸的血, 还没看清楚他到底是在做什么。身后伸来一只手, 猛地将他拉了回去,重月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愕然地与江泫对视。她的手上有一道伤口,是方才意外被剐蹭到的, 鲜红一片, 十分刺眼。   江泫知道她是在问什么。   ——你都打算将人带回三灵观去了, 还没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吗?   江泫喉头微动, 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之所以带厉天陵出府,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原本在府内的时候看出些许端倪,但也需要验证;可到后来验证了,想起厉天陵提到父亲时闪闪发亮的眼神, 他又觉得不太说得出口。凭心而论,如果将事件的主角对调成江送和他自己,他一定会崩溃的,一刻也受不住。   正因如此, 第一时间想到的, 只有隐瞒。   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颇有天赋,然而也深知自己在为人处世与对事选择之上的笨拙。有能力、有天赋固然好,然而在这世上的许多事、许多选择面前, 天赋与能力一无是处。   门口的厉天陵还在不断挣扎哭喊,另一边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咀嚼声与又哭又笑的癫嚎。   江泫平举着的长剑, 微不可察地下移了一点。   他正在思考如何用厉天陵能够接受的方式解决,没有注意到手中的变化。重月却注意到了,低声与厉天陵耳语一阵,厉天陵的身体微微一僵,居然慢慢平静了下来,抿唇含泪点了点头。   她捂着厉天陵的眼睛,带着他一步一步地迈进书房里头,走到江泫的身边、城主的正前方。   江泫道:“师姐,你……”   重月侧过头来,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呀……真是……”   她慢慢松开覆在厉天陵眼睛上的手,在他的肩膀后头轻轻推了一把。   视野恢复清明的瞬间,厉天陵立刻被眼前的情状镇住了。他想过父亲有可能是受了什么伤,有可能那伤就是旁边这个人动的手,但他想破脑袋都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副样子,登时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想让城主停下,却不知道到底该怎么下手。视线所及之处皆是被他啃食得血淋淋的皮肉,骇得他心神大震,感觉父亲口中咀嚼的血肉也有他的一份,崩溃不已,大哭道:“您……您先别……停下……”   闻言,厉城主爬满血丝的眼球向上一转,阴森冰冷的视线猛地锁住了站在他面前、面色惊恐的厉天陵。   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书房的门扇忽然被人彻底撞开了。来人是一个浑身浴血、状似癫狂的女子,锦衣破烂、长发披散,上头凌乱地挂着不少珠钗,似乎被人强力扯拽过。城主府里早已乱成一锅粥,江泫粗略一扫,并没能认出她到底是谁,只知晓这人全须全尾,同那阵法并无关联。   然而厉天陵回头一看,立刻道:“……主母!”   主母原是厉城主的侧室,在家排行老二,称作余二娘。这余二娘进了门,扫见房内情状,第一反应不是哭也不是喊,而是怒气冲天地冲着天陵破口大骂:“灾星!贱人!有娘生没人养的贱人!你看看你把你爹害成什么样了?!你把这府中上下害成什么样了?!”   “死不成也就算了,当我余二娘放你一马,你怎么还敢回来?!你从小到大害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害死我孩子,现在又找了两个泼皮道士,要来害生养你的亲爹!”她双眼喷出熊熊怒火,似乎嫌骂得不够,猛地扑进房间,要去将厉天陵扯出来痛打一顿,口中尖声道:“贱人,你这贱人!你爹活不了,我要你偿命!!”   江泫侧步拦到她身前。   此人面相尖刻,再加上她是将厉天陵扔出府的幕后主使,江泫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原本事态就已经无比混乱,这位主母一出来,这乱象又更上一层。她不甘心被江泫拦住,想方设法要绕去他身后抓厉天陵,始终没能如意。   江泫以手作刀,在她后颈一劈,效果立竿见影——余二娘立刻扑倒在地,视线透过书案脚,看见厉城主洒满骨肉碎屑和鲜血的衣摆。   江泫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下竟然没能击晕她。不过她倒地之后也不再尖叫发疯了,怔怔地盯着厉城主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始流泪,一边哭一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伸手将厉城主已被啃出森森白骨的手扯开,转而将自己的手臂塞进他口中,痛得神色扭曲,道:“老爷啊,你活不成了!”   厉城主道:“救命!!救命!!!”   余二娘恨声道:“我早就让你不要做这样的勾当!这么多年,你何曾有一日听过我的话!那灾星不管是死了也好,还是扔了也好,你都不该把她留在府里头!”   厉天陵早已被吓得呆了。她劈头盖脸地骂了厉城主一顿,又忽然转过头对厉天陵吼道:“你也是个傻子!蠢货!灾星!天天被人骂都不走,就是要赖在府里头害人!你数没数过,你从小到大害死了多少人?非要把你爹害死了你才愿意走是不是?!你——”   话音未落,江泫的手刀随后便到。   余二娘彻底晕厥过去,被江泫从厉城主口中解救下来。一看,手臂上留下一排深可见骨的咬痕,血腥异常。   厉天陵呆站在原地,豆大的泪珠滑过脸颊。   方才在门口的时候,重月已经轻声为他解释过事情的原委。到了现在,他依旧有些不死心,不相信自己这么多年喜爱依赖的父亲竟然并非表面上那样慈和,双腿发软地靠近了几步,边哭边道:“爹……”   厉城主根本就吃不完自己。扯下足够多皮肉以后,他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他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无论如何都没法活下去,爬满血丝的眼睛颤抖着,在厉天陵靠近的那一刻忽然暴起,猛地伸出两只白骨嶙峋、骇人无比的枯爪,向前扑去!   “噗呲——”   房间里响起一声长剑入体的闷响,随后陷入一片难捱的死寂。   厉天陵向后靠着江泫的胸膛,腰间横揽过他的手臂。一道清澈的剑光从余光掠过,刺目的血点在眼前爆开。   它们都被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拦在了两寸之外,没能再进分毫。   向前扑杀过来的厉城主,就这么直直地扑进衔云的剑尖,长剑入体又从背后探出,寒刃森森。在厉天陵眼里,厉城主就像被这一剑挑在空中一样。   心口被捅了个对穿,厉城主似乎察觉到了些许异样,动作迟滞地低头看了看胸口。这一低下去,就再没能将头抬起来。   怀里爆出厉天陵撕心裂肺的号哭声,江泫抿唇,慢慢将衔云抽了出来,没管上头的血,直接收进了剑鞘。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更不知道重月的选择对不对。   在他的眼里,痛苦是需要避开的,是可以延后、甚至用谎言消解掉的。而在重月眼里,一切都有回转的时候,只要种下因,果必然循因而至,不论时间。因此,最需要做的就是去承担。   无论是怎样肝肠寸断的痛苦,都要用肩膀去承担。只有从这样的业火之中熬出来,她、或者这世上有着相似境遇的其他人,才能再次堂堂正正地立于世间。   “不哭,不哭。”她弯下腰去,轻轻地将厉天陵抱进怀里。“好孩子,已经过去了。没事了。”   回三灵观时,他们被一道结界挡住了。无奈之下,重月只好陪厉天陵在山下小住一段时间,江泫独自上山,向让尘求问他命相的解法。然而让尘并不见他,是江泫在遏月府外跪了三天三夜,没用灵力没用术法,被风雪吹打得意识模糊,才得以敲开遏月府的大门。   让尘就站在台阶上头,静静地垂眼俯视他。   “你想救他?”   江泫跪在台阶下,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轻轻叹道:“你总是想救人。往后又有谁来救你?”   江泫毫不犹豫道:“我自己救自己。”   门扉在他面前合上了,让尘缓步走下台阶,在江泫面前站定。   一个轻而冷的声音在头顶道:“伸手。”   江泫立刻将手伸出去。下一刻,火辣辣的痛感从掌心传来——是让尘用那柄白玉拂尘,如同使戒尺似的,用拂尘柄在他手心重重地敲了一下。   这一下挨得不明不白,江泫一声不吭,继续将手伸好。   接下来便是第二下、第三下。敲完三下之后,让尘将拂尘重新挽回臂弯之中,道:“疼吗?”   江泫不解其意,低声道:“……疼。”   让尘道:“知道疼最好。起来,别再跪了。”   他的语气冷刻,江泫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从中察觉出了藏在眼底的退让。他心中浮上喜色,立刻忘了掌心的疼痛,道:“是!”   让尘说,要让厉天陵留在三灵观。于是江泫飞速回到住处,在隔壁为天陵收拾出来一间屋子。由于没有提前准备,屋子异常简陋,许多用具还需要到山下去添置。但仅是这样,便足以让江泫高兴了。   将房间收整出来以后,江泫立刻下山,打算将师姐和天陵接回来。重月和天陵住在药坊老板家的一座小阁楼中,能照管天陵的同时,还能在药坊里头帮帮忙。   去药坊的路他熟得不能再熟,一路步履轻快,身后衔云的剑穗一晃一晃,似一缕流动的云烟。   经过某条街道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位挑着箩筐的小贩,正沿街叫卖金葵糖。江泫平日里并不怎么爱吃糖片糕点,再加上卖药的钱在生活之余多少也要存一点应急,没有多少银钱能支出在这里。   可今日他忽然想买一点。还不知道天陵现在怎么样,应当买点糖去哄一哄他。   他这样想着,几步上前追上了小贩,交谈几句之后,从他的箩筐之中挑了一包切得整整齐齐、金黄金黄的金葵糖,随后付了钱、与小贩道别,将糖包放在手心,抛了接、接了抛,心情很好地向药坊走。   将天陵带回三灵观安置好以后,他打算回一趟远昭城,依旧是像以前那样,待个小半天、悄悄看一眼人就走。然而一想到远昭城,就连带着想起了那日执令官所说的母亲的癔症,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到了药坊门口,江泫敲了敲门,高声道:“师姐!”   片刻后,门内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听足音很虚浮,走得有些慢。   江泫立刻回想起前几日重月手上的那道伤口。天陵的体质说玄也玄,他在天陵身边呆了那么久都没出什么事情,重月却似乎总被磕磕碰碰,好在不是什么大问题。   怕就怕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出什么大问题,江泫一边听门内的足音,心一边微微提起了,道:“……师姐?”   门被打开了。扶着门的是一位清瘦憔悴的妇人,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似的。看着像是药坊中应征来的义工,声音虽然沙哑,但仍能听出柔色,宛若一片轻轻的绒羽。   “快请进。”她缓声道,“小公子是要找谁?”   吐字清晰,语意温柔,听起来极有涵养。   她的身量比江泫烧矮一些,潦草一眼还没看清面容便又低下头,声音给他的感觉陌生又熟悉。江泫道了谢,抬脚向药坊中走,一边走一边道:“重月姑娘现在药坊之中吗?”   妇人道:“重月姑娘不在呢。”   江泫点点头,打算就在药坊之中等她回来,顺便找药房老板赔付断掉的门梁。在院子之中走了一段,忽然感觉袖子被人轻轻拽住了。   “小公子叫什么名字?我……我想和你说说话……”她的语中带着几分羞赧,轻轻地道:“我的儿子今年十六岁,他一定也和小公子你一样,仪表堂堂……”   江泫顿住脚步。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一点一点回过头去,对上一双痴痴的温柔眼睛。   这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看了他这么久,她也没认出来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谁,形容枯槁、形销骨立,眉眼却仍弯弯的,带着烟波流动般的笑意。   眼睛的主人道:“小公子长得真好看。今年多少岁了?就在这城中住吗?”   看清她面容的瞬间,江泫感觉浑身的血液彻底凝固了。 第145章 三灵飞光13   有那么一瞬间, 江泫一位自己是看错了。可他连看都不敢多看,在诸多心绪浮上心头之前,他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出乎意料的举动——他跑了。   猛地将道袍的袖摆从她手中拽出来, 头也不回地撞开药坊的门,飞速逃走了。   稀里糊涂地跑了好大一段距离, 他发懵的脑子才慢慢开始转动起来。第一个想法是:阿娘果真有了癔症了。   第二个……第二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脚步越跑越慢, 到了最后踉跄几步停在路边,扶着粗糙的石墙蹲下身, 用额尖抵住膝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没让自己就地跌坐下去。   那个……那个就是阿娘。不会错的, 一定就是她。   她怎么这么瘦了?头发白了好多。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爹在哪儿?怎么没在她身边?   阿娘到底认出他没有?   不……应该没认出来。娘得了癔症, 应该是没认出来的。   这么一想, 他心里才稍稍松缓一些, 抬起头,又觉得胃中翻江倒海,猛地伸手捂住了嘴,一阵难捱的头晕目眩。路过的行人发现了他的异状, 试探着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而江泫浑然不觉。   江二夫人认出他了,这个可能性,他根本就不敢想。   他是父母亲自送上山的, 改命的机缘也是父亲豁出一切求来的。在他有能力把江泫这个名字取回来之前, 他们绝对不能相认,否则前功尽弃不说,父母保不准也会出什么岔子。   凡人求仙改命, 方才惨死府中的厉城主便是很好的一例。天道摧残之下,连灵力在身的修士都受不住, 遑论凡人?若要把父母与方才的惨状挂钩,江泫恨不得现在横剑自刎,除去自己这个累赘。   “你……你没事吧?”   旁边有人小心翼翼地道。   “怎么没事?他的脸都白了!”另一人吼道,“有没有大夫?最近的药坊在哪儿?”   人群之中一片骚动。不知过了多久,鼻尖飘来一缕清苦的药香。有人大步拨开人群,道:“宵宵!”   见有人来,围观的行人陆续散开了。   江泫被一把拽起来,重影幢幢的视野中闯入一张熟悉的面孔。很快,这些重影慢慢重叠了,变成了重月的脸。霎那间如冷水浇头,他一瞬清醒了不少,道:“师姐!”   “我在,我在,你别急……”重月从袖中取出丹药喂了他一粒,关切道:“有哪里不舒服?还走得动吗?”   “……”江泫张了张口道,“我……我碰见阿娘了……”   重月愣了一下,立刻道:“在哪儿?什么时候?她有没有把你认出来?别怕,你告诉师姐她在哪儿,师姐去帮你看看情况!”   江泫颠三倒四地说了,重月将他带到一处茶摊上,让他好好坐在这里等她回来,随后迅速转身离开了。   摊主上了一碗茶,江泫愣愣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想端起碗盏喝一口,抬手时才发现,自己依旧紧紧握着那袋金葵糖。由于用的力气太大,糖块已经碎掉了不少,不太能吃了。   他于是将袋子放上桌,拎起茶碗喝了一口。不知这摊主用的究竟是什么茶,喝了一口苦得江泫脸色发僵,又打开旁边装着糖的袋子,从里头倒出一些碎掉的糖块,看着它们掉进苦涩的茶水里化开,这才重新端起来喝了一口。   又甜又苦,喝下去以后喉头都在发涩。但江泫将这碗茶都喝完了,一边喝一边想:   实在难看。太难看了。   又想:原本师姐留在山下,又是照顾天陵、又是给药坊帮忙,已经很累了,自己还给她添额外的麻烦。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他一直高高悬起的心竟然慢慢镇定下来。   他清楚许多事发生了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剩下的唯有继续向前走。然而在那些事发生之前、发生之时,仍旧止不住心慌意乱。慌乱一会儿,又会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在茶摊静坐许久,远远地便能看见重月回来了。她走得很急,神情却并未显露多少紧张,一路稳步走到江泫面前,道:“没事了。我知道你阿娘是谁了……她没事,现在还在药坊里头,很平安。”   走了这一路,她似乎有些累,招手让老板又送来一碗茶,在江泫面前坐下来,视线温和地凝视他道:“她在药坊待了有一段时间了,称自己是城里的义工。原本她在另一个药坊里头的,不知怎的,昨日忽然调来了这里,还给你开了门。”   “不过……没关系。她的癔症有些严重……没有认出你。我方才问她,她的儿子在哪里,她说不知道。应当是不认得的。”   她慢慢地说完了,语速有些慢,有些迟疑。她明白,这些话并不太好接受。   江泫垂着眼帘听完了,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重月轻声安慰道:“宵宵,不要难过。你很有天赋,一定很快就能回去见他们了。你……”   她的视线挪到桌上的糖纸袋上头,忽地一顿,道:“这是……给天陵的吗?”   江泫道:“是。师尊答应让天陵留下来了,我想下山告诉你,顺便给他添置一些东西。他……他怎么样了?”   他的语气有些忐忑。   重月看了他一眼,道:“被吓着了,发了高烧,昨日夜里才退。我出来给他买米粥。”   江泫垂着头,道:“那日为什么又折返回来了?”   重月摇了摇头,道:“他坚持要回去,没告诉我原因。我以为你已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知他,他也答应跟着你走了,便陪他回去了一趟。”   江泫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再接下去,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茶摊上沉默半晌,重月抿了一口茶水,忽然道:“我一会儿回药坊,你不要跟过来了。天陵交给我照顾,你……”她欲言又止,道:“你暂时还是不要靠近他为好。”   她这话说得隐晦,江泫顿了顿,却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紧接着,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得回去一趟。”他道,“去看看天陵,顺便想办法把阿娘送回去。她一定是偷偷跑出来的,必须尽快送她回远昭城。”   重月道:“要去见天陵,可以。但是送江夫人不行。我会找熟人将她送回远昭城去,你绝对不能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我……知道。”江泫低声道,“我只是去看看天陵,会避着阿娘走的。”   将金葵糖揣进兜里,两人并肩回到了药坊。老板的阁楼就在药坊旁边,重月带着他走上楼,推开房间的门。   阁楼上的房间,一般是没有人住的。为了安置厉天陵,这里被收整出来,虽然有些窄,但胜在整洁清净。   走进房间的时候,江泫放轻了脚步。被子里隆起一个小小的鼓包,厉天陵缩在里头,不知是醒是睡。等到走得近了,江泫听见他的呼吸声,心道:“醒着。”   厉天陵果然没睡,从被子里头探出一双眼眶通红、略有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地道:“重月姐姐。”   重月走到前头,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厉天陵没什么胃口,正想摇头,视线一抬,忽然看见了站在她身后的江泫,以及江泫背在背后的衔云。他的神情一瞬间僵硬了,像是看见了什么让自己无比恐惧的东西,猛地缩进被子里头,闷声喊道:“出去!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江泫刚刚抬了半步想往床前走,闻言滞空片刻,又慢慢放回了原位。   他轻声道:“对不起。”   厉天陵道:“我不想听。你出去!”   重月道:“天陵,你冷静一点。”   被子里好一会儿都没有传来声音,似乎真如重月所说的冷静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慢慢的,被褥下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他呜呜哭道:“我……我想我爹……我……我想回家……”   闻言,江泫的心像是被尖刀刺了一下,抿紧了唇。   重月侧身坐在床沿,温声劝抚道:“不要哭了,再哭下去对眼睛不好,你爹爹要是看见了会心疼,对不对?起来吃点东西怎么样?宵宵给你带了金葵糖。”   厉天陵其实也知道,父亲根本不会心疼他。他真正想要的其实也不是自己的爹,他只是知道自己没有家了,以后没有能再回去的地方了。纵使在城主府受再多冷待,起码他有个能回去的地方。以后没有了。   然而说到底,救他的这两个人都没错。叫重月的姐姐对他很好,这几日一直悉心照顾他;那夜月下、死到临头,将他救下来的是伏宵,他长这么大看见的第一张让他觉得安心的脸,也属于伏宵。他们是为了除城中的疫病来的,父亲托人设下的阵法是疫病的源头,他们是一定要动手的。   但是父亲这么多年对他的点点滴滴,他无法相信全然是假的,更无法责怪他。他找不到责怪的对象,满心怒火与悲伤无处发泄,江泫和他刺出的那一剑便成了罪魁祸首。   “我不吃。”他哽咽道,“我不吃他给的东西。父亲是坏人,我会给人带来厄运,我也是坏人!杀父亲杀得那么简单,杀我岂不是更简单!”   说话说到后面,那日血淋淋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恐惧与怒火占了上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想赶紧将这些人都赶出去,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江泫默然片刻,从房间出去了。 第146章 三灵飞光14   接下来好几天, 事情都如常进行。   重月托人告知了司常府,江送亲自过来将江二夫人接走了。他们离开城门的时候,江泫就远远地站在城墙上头, 目送他们离去。   等到厉天陵彻底好起来,重月带着他回了三灵观, 让尘授礼, 为他掐去姓氏、散去厄运,此后便在枯雪山上留了下来。自始至终, 江泫没再出现在厉天陵面前过。   让尘为天陵授礼的时候,江泫独自一人在山下游荡。途经某处桥头, 看见一道八卦幡、一张写着“百事皆通、包算包灵”的白旗, 鬼使神差抬脚走过去, 在摊主面前坐了下来。   摊主是个神神叨叨的老头, 用黑布条蒙着眼睛,一脸高深莫测。听见前头来了人,他在桌子下搓了搓手,招呼道:“这位小公子, 想算什么?”   他在江泫的面前撒了一排发黑的铜钱。   江泫垂头盯着那些铜钱,伸手轻轻抚了一下,道:“不知道。你随便算算吧。”   他想,他一定是昏了头了, 跑下山来算命。   摊主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 黑布条底下探出两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江泫立刻察觉到,这摊主是能看见的,多半是为为了些神神叨叨的理由, 自己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了。   这么一想,他更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自讨没趣, 打算起身离开。对面的摊主却叹道:“看小公子的命相,未来成就不可估量啊。”他将江泫手指碰过的那一枚铜钱收回来,一边摸索一边道:“不过最近就有些倒霉了。恐怕是在哪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霉得很呐。”   江泫的动作僵了一僵。   须臾,那老叟很快又抬起头来,笑着道:“不过霉头过了,也是因祸得福。是好事。”   江泫的指尖微微一缩。他冷声道:“什么祸?得了什么福?”   摊主将那铜钱攥在掌心,高深莫测地“探看”了一会儿。为了得出江泫想要的答案,又是绘阵、又是解相,好一会儿才抓起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纸,乐呵呵道:“天命所至,老朽不能多言啊。但此福是大福。小公子命中的一道大阻碍过去了,且等着一飞冲天!”   他说话含含糊糊、意味不明,江泫一向不大喜欢听这些,皱眉道:“究竟是什么阻碍?你可又知我是做什么的,又如何能一飞冲天?”   语气不太友好,那摊主被受了疑,猛地涨红了脸,道:“实在轻狂!若不信命,又何必在老朽面前坐下来?我虽不至大乘,可苦修数十年,看过无数人的命,也是有真功夫在的!”   江泫懒得多费口舌,付了钱,起身离开了桥头。   心不在焉地走了一段,步履越来越快。到了最后甚至称得上是跑了,一路奔出城门,边跑边道:“衔云!”   背后长剑应声而出,空中闪过一道清凌的剑光。受剑诀催动,它稳稳地悬停在主人身前两寸之处,江泫指尖灵光逸动,道袍的襟袖与衣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足下一点,跃上衔云的剑身。   一路御剑,天色擦黑的时候,终于从北原到了远昭城。城里亮起灯笼,景色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没什么异状。然而到了司常府外,他的心已然凉了半截。   门口挂了白绫。这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择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躲开府卫的巡视,翻了进去。凭他的功夫,要躲过府中的仆侍很简单,前往父母住处的途中不经意抬眼一瞥,发现来往的人都行色匆匆、神色惨淡。   经过某处院子的时候,看见两位婢女正站在一起交谈。江泫悄无声息地躲在假山后头,屏住了呼吸,却压不住如雷似鼓的心跳。耳中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这也太突然了。主母都快哭晕过去了……”   “是啊。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二夫人此前就病怏怏的,大夫说活不长。江送大人虽然生病,但情况还算好,江行大人更是……这下府中就只剩下主母和两位殿下了。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位殿下竟然还不回来。”   另一人慌慌张张道:“嘘!府中不许妄议那一位的事,你忘了?”   起先说话的那人道:“私底下说说罢了,又没人知道。”   又低声议论了几句。走廊下忽然传来女官严厉的喝声:“你们两个。站在那里做什么?府中快要忙不过来了,你们倒好,竟然站在这里偷懒!”   再后来的,江泫就没再听了。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从假山后头绕出来,也不顾会不会被人认出来了,一路埋头狂奔到江氏的祠堂前头。夜里的祠堂静悄悄的,竟然没什么人,门口挂着几条惨淡的白绫,迎着冰冷的夜风微微飘扬。   灵堂之内并排摆着三具棺椁。祠堂里白烛静静地燃烧,在深黑的棺木之上映出数道冰冷的白色裂痕,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江泫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双腿忽然脱了力,跪倒下去。   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江泫得知了自己父母和叔叔的死讯。分别实在太过草率,似一片羽毛一样轻轻落下。   他甚至还没有好好地跟他们说过一句话,时隔一年再次相见,竟然是与棺木相对无言。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母亲一定认出他了。一定认出来了。她一定以为只要装作不认识,就不会有什么风险……她……   他忽然想不下去了,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   他那时竟然跑了。母亲一个人,千里迢迢从远昭城跑来这里,费劲千辛万苦见他一面,最后见到的竟然只是一个背影!   这一拳打得实实在在,将一直包裹在他身上的外壳打碎、碎了个干净,眼泪汹涌而出。江泫长到这么大,很少有痛哭流涕的时候,现在他蜷缩在灵堂的门口,哭到浑身发抖,喉咙却像被锁住一样,干涩嘶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等到眼泪都流干了,江泫扶着门站起来,踉跄着往灵堂里走。他小心翼翼地将棺盖打开,就着惨白宁静的烛光与他们见了最后一面。他看了很久,似乎要将这些面容都深深地刻进心里,走到母亲棺椁边的时候,他伸出手,轻轻将她鬓边的一缕白发理好。   将棺盖合上,江泫走到灵堂前,对着他们磕了三个响头。随后,他抽出了背上的衔云,握住剑柄、调转剑锋,对准了自己。   剑是死物,原本不会有思想,这会在江泫手中却开始发抖。它像是明白自己的主人想做什么,拼命发出满是恐惧惊慌的嗡鸣,震动的幅度太大,连带着江泫握着它的双手也开始发抖。或许江泫的手本身就在发抖。   剑锋之上,映出他近乎冷漠的神情。   “别怕。”他低声轻语,也不知到底是说给谁听。“别怕……很快的。”   他的剑确实很快,比以往出过的任何招式都快。刺破血肉,一剑穿心。   *   在江泫很小的时候,一直对父母感到愧疚。由于身上的怪病,不论是宴会、抑或是其余别的什么重要场合,他露出过不少丑态,远昭城中的贵族在背后偷偷议论嘲笑他的时候,会顺带将他的父母一起带上。   然而父母其实一点错都没有,错都在他。如果他没有生病,就不会麻烦那么多人,不会让父母愁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自己活不活,他其实没什么所谓。然而一想到有人为他如此忧心劳神,便觉惶恐焦虑、寝食难安,每每躺在床上,都辗转反侧,总觉得自己是最大的拖累。   平日倒还好,一到了发病后便寡言少语,精神不佳,旁人便更是厌弃。偏偏无论他如何病、如何卧床不起,到了最后课业总是稳压所有城中子弟一筹,受老师夸赞之后,往往也会得到不少同龄人的明讥暗讽。   江泫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成绩如何,努力只是为了能为父母面上争光、能让他们高兴。   然而父母也根本不在乎他的成绩,所以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体上,唯恐他哪里不适、早早夭折。   苦熬到八岁那年,江泫趁着夜半无人,独自一人跳进了府中的莲花池。他前脚跳,后脚侧柏便追出来,一边撕心裂肺地痛哭叫人、一边跳下水去捞他。那也是在深秋,池水冰凉刺骨,将他手脚冻得又刺又麻。   他当时没死成,不过醒来以后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池中的冷水和母亲的眼泪将他浇了个透,连带着浇醒了他昏昏沉沉的脑子。   他想:人总要找个活下去的理由。若父母希望他活下去,往后这样的事他便再也不做了。相反,要活得好、活得光彩漂亮才是。   于是光彩漂亮地活到十四岁,度日如年地过了十五岁,又向师尊让尘借了一个十六岁。他还能继续活,活一百年、一千年,但他不再想继续下去了。   可惜的是,这一次,当江泫再睁开眼睛,看见的依旧是人间的天地。   他躺在安静的房间里,头顶是熟悉的房梁。他回到了三灵观,枕边卧着死寂的衔云,让尘背对着床榻坐在桌前,银发在室内黯淡的光线之下显得极其冷漠。   江泫侧头,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让尘道:“伤好以后,去秘境,半年禁闭。”   说完这句,他便起身离开,连一个神情、半个眼神都不曾留下。   江泫知晓,师尊现在一定很生气,心中却感到很麻木。懒得张口、懒得解释、懒得动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顶,刺痛与酸涩都被掩藏在这铺天盖地的麻木之下。不知躺了多久,床榻底下忽然传出一点细微的动静。   旁边爬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不知道悄无声息地在床底下藏了多久了。   爬出来以后,却也不敢站起来,仍然缩成一团,双手扒着床沿,探出一双紧张的眼睛,警惕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他不说话,江泫也懒得说话。胸口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疼痛仍然难以忍受。两人在沉默中互相僵持了一会儿,天陵忽然瓮声瓮气道:“伏宵。”   江泫没有回答,重新阖上眼帘。   天陵又道:“师……师兄。你、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应。   他带着衣上沾着的、灰扑扑的浮灰,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暮色四合之时,他又悄悄跑进来了,站在江泫的床榻前头探头探脑。 第147章 三灵飞光15   江泫静静躺着, 将耳边的动静都忽视了个干净。他似乎放了什么东西在枕边,片刻之后,一道清淡的药香蔓延开来。   这是重月做的香囊。   他没有理会, 片刻后,床榻边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师兄。”   “对、对不起。”天陵垂着头道, “你要杀就杀我, 不要杀你自己。我知道,是我……是我……之前我也也不是故意的……”   他颠三倒四地解释, 江泫的元神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仍感到痛苦, 另一半却漠然不动、作壁上观。他谁也没有怪, 换成平常定会早早地出声安慰, 可到了现在, 冷漠与麻木占了上风,直到天陵离去了,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伤好之后,他在那个装着独眼怪物的秘境待了整整半年。   半年里, 不是砍就是杀。妖兽白日醒、夜中睡,每一个夜晚都是幻境为他修补伤势的时候。日复一日,人如利剑、越磨越厉,到了最后, 斩的已不是剑下妖兽, 而是自身与世牵连之处。   半年又一月,妖兽横尸于长剑之下,困住他许久的秘境化为齑粉消散。   纵他在秘境之内打得如何地动山摇, 枯雪山上的寒风日日如常。从秘境出来的时候,一片凉薄的雪花扑面而来, 江泫微微垂首,将雪花融化留下的水渍拂去。   重月和天陵就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地凝视他。   江泫可以出师了。让尘曾说,他打破最后一层秘境之时,就是他出师之时。既已到了时候,让尘也不留他,于遏月府见过最后一面,就此离开师门。   然而天地之大,他孑然一身、无处可去。下山以后,祭拜过父母和叔叔,便只穿着一身雪白的道袍,背着一柄长剑,从三行原出发,见人遇难拔剑相助、见邪作祟彻底灭之,漫无目的地游荡于偌大的九州之间。   在千年前的九州,魔族还不曾退居地底。一路除魔退邪,竟也慢慢有了些名气,提剑斩灭几大妖兽之后,更是名声大噪。他的名字慢慢在玄门中传开,不少世家向他抛来橄榄枝,都无疾而终。   闲暇的时候,他会专程回枯雪山看看。只有待在枯雪山上的时候,才能找寻到片刻安宁。   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雪山一向如此,与世隔绝。寂静无声。   回去之后,也不做什么,给重月翻翻药田、替让尘盯着天陵练剑。小住几日,又要离开。   天陵往往一路追去山门送他,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背影。这次追出来了,在门口鼓起勇气问道:“师兄——!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江泫已经走出一截了,闻言回身,淡淡的视线落在门口天陵小小的身影上。他没有回答,在乾坤袋中略略一寻,寻到一袋未曾启封、忘了给出去的金葵糖。   上次回来的时候,重月说他的性格变了许多。总是板着脸一语不发,让师弟有些害怕,这次回山,便特意带了一袋金葵糖回来。抬手掷给他后,也没管他接不接得住,转身离开了。   山下有人在等他,是要请他一起去讨伐魔族领地的修士。   这些人对他实力又敬又畏,对他礼遇有加。江泫说到了回去的时候,他们便一路静悄悄地跟到三行原来,江泫说让他们不要再跟,他们便择了一处小城,一直住到他回来为止。总之一定要请到江泫松口答应,才能回各自的家族报信。   下山以后,江泫答应了。各路人马喜不自胜,连夜收拾包袱各回各家。紧锣密鼓地结阵结队之后,浩浩荡荡地向着魔族的驻地出发。   到了地方以后,发现驻地之外竟空空如也。原本答应来援助的江泫也不见踪影。众人踌躇不前,将这“背信弃义之人”翻口谴责了好几遍,这才一横心,启阵欲攻。   正巧见一白衣人提着鲜血横流的长剑从驻地之中缓步迈出,衣摆溅上不少血滴,宛若盛开的点点红梅。一边走,一边不甚在意地用袖口拭去面上沾着的血痕。   身后的驻地一片死寂,血流成河。   爬上地面妄图侵犯人地、因血脉天赋让人头疼不已的魔族,竟然被他一人诛灭殆尽了!   众人皆是哗然,惊诧难掩。   世上不缺庸才,却也同样不缺天才。然而到了这个程度的天才,实乃稀世之品!如此年轻便能已一己之力屠灭魔族驻地,年岁翻过之后又当如何?   一片骚动的人群之中,有不少修士激动得面红耳赤,扬声赞道:“伏公子!真是英雄出少年!”   “伏公子,好名!伏宵伏宵,伏诛宵小!公子为人恰如其名,乃是一位襟怀坦荡的正义之士啊!!”   然而惊诧之余,也有惊疑。天生强者是不要紧的,怕就怕在这个强者超出规则之外。寻常人费尽心力、耗费数年时光才能迈出的一步,他只消抬抬脚便走过了,对于他来说甚至算不上一个台阶;而他目光所至之高度,天下人就算穷极一生也难以企及。   这样的人,若是有朝一日被那家招揽,岂非是要一家独大?届时便也没有玄门双首,成了一族之天了!   他们在想什么,江泫并不在意。对于他来说,除妖除魔之事一桩接一桩,所做的每一件都没什么区别,这次也一样。   扫清了一大祸患,他便准备离开了。江泫要走,没人能拦得住,这次却从阵中追出一位青年,遥遥道:“伏公子!伏公子留步!”   留步以后要说什么江泫一清二楚,这步不留也罢。他正想直接用瞬行术离开,岂料那青年见他要抬手掐诀,急声道:“伏公子的师尊,可是让尘君?!”   他的声音像是一柄利剑,霎时间将阵中的絮语杀了个干净。众人瞠目结舌,而江泫听见熟悉的名字,果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见他的反应,众人心中明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让尘君?不是上清宗那个……”   “就是他!就叫让尘!他不是和长尧一起死在雷劫里了么?现在提他做什么?”   “慢着。此人说伏公子是让尘君的弟子,那伏公子岂不是上清宗的人?既是上清宗的人,又如何能为我等招揽?”   “都且住,且住。伏公子今年才多大?那让尘君又死了多少年了?伏公子如何能成让尘君的徒弟?”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之中,江泫捕捉到了不少信息。然而听到的东西,都不禁让他皱紧眉头。   “让尘君死了……?”   他低声自语道。   旁边有人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忙不迭靠上来,殷勤道:“看来伏公子是一心修炼,两耳不闻玄门事!那让尘君正是上清宗六位峰主之一,是上清宗宗主长尧君的同门师弟。好几十年前,长尧君破境渡劫,身陨神消,听说让尘君和长尧君的徒弟入劫救他,都一块死在雷劫里头了!”   江泫凝眉,正待开口,那喊话的青年不知何时已走上前走,用剑鞘拨开挡在江泫身前的人,抱拳一礼,目光殷切道:“我们有话同伏公子说。不知可否移步一叙?”   既然与师尊有关,一定是要去的。   江泫原是凡人,入道极晚。入道之后也都是待在山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纵与修士有接触,都是一些灵力不高的散修。对于玄门的派系划分、玄门之中有哪些名人一概不知,只大概知晓有一大宗名上清。   然而这一叙,却给了江泫十分意外的结果。   那些修士口中所言“长尧渡劫”是真,让尘入劫也是真。只是让尘并没有死,而是在伤愈之后销声匿迹。   “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在找他,伏公子可否告知我们让尘君在哪?”   说话的这位也是在阵前将他拦下来的青年,名叫平流,态度宽和、彬彬有礼。他的同行之人一共有三位,一位男修、两位女修,其中一位神色尤其不善。江泫察觉到,他们绝不只是来找人那么简单。   “他既决定要走,便不希望有人去寻。”他声色冷淡道,“不必扰他清净。”   房间里响起一声嗤笑。   “清净?”那名面色不善的女修道,“他确实很清净!自己清净了,什么都丢下不管,让别人替他受罪!”   另一位青年一直靠在门边,默然不语。听闻此言,他眉头一皱,转头斥道:“师妹!”   虽被呵止,但那女修仍然忿忿不平,显然是已经憋闷许久,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既心性不坚,就不该接下这份使命!到头来,他自己的过错,还要其余几位尊座替他承担!临阵脱逃的懦夫,实在可——唔唔!”   她愕然地睁大眼睛,一张符纸迎面拍来,封住了她的行动能力,也让她无法再开口。符纸背后,江泫将手撤回来,冷声道:“不会说话,就将嘴闭上。”   门口传来一道慢了几拍的拔剑声。他看见江泫有起身的意图,然而不过眼前一花,符纸便已经贴上师妹的额头,也就在这时,他才刚刚将剑拔出来。若这人想下死手,他们四个绝对没一个能拦得住他!   这样一想,背后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   平流道:“伏公子,请不要生气!师妹是……快言快语。”他硬着头皮解释道:“我等确实已经找寻让尘君许久了,有无法诉之于口的理由,还请谅解……”   江泫道:“不能诉之于口?”   平流沉沉地点了一下头。   “那便不用说了。”江泫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闻言,站在门口的青年迅速站起来堵住门口,明摆着不愿意让他走了。他们不愿说出理由,江泫也不打算将让尘的下落告知,几番僵持之下,他的手掌已经开始摩挲衔云的剑柄。   一见他的动作,平流的心中便是一惊。近来伏宵如何名声大噪、又有何等不可一抗的武力,他是知道的。然而纵使如此,他们也必须找到让尘。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静观事态的那位女修开口了。   她言简意赅地道:“你是不是让尘的亲传弟子?” 第148章 三灵飞光16   “找不到他, 找亲传弟子也是一样的。”屡次出言不逊的那位女修冷冷地道,“既做了他的徒弟,便要为他赎罪。”   平流道:“晏止, 你……”   不肯告知事实、脱口便是有罪有罪,让江泫实在懒得废话。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他已收剑离去, 而后头这间用来会面的荒村废屋,也已然变成了一片废墟。   出手阻拦他的四个人伤的伤、倒的倒, 受伤虽不重,却也没有任何能阻拦江泫离开的能力了。   晏止趴在地上瞪大眼睛, 看见江泫毫不留情的背影, 察觉到他是真的要走。登时胸中一股急火, 双拳死死地揪着地上的草叶, 歇斯底里道:“你不准走!告诉我让尘在哪儿!我一定、一定要把他带回去,让他看看他把我师尊害成了什么样!你不是他的弟子吗?!他难不成真的什么都没告诉你过?!还是说,还是说你和他一样是个畏首畏尾的懦夫?!”   江泫的脚步一顿。   他侧身回头,看见了晏止满面的泪痕。或许是被气的, 或许是太过伤心绝望,原本姣好的面容被眼泪淋湿,狼狈无比。   片刻后,他语无波澜道:“他应该告诉我什么?”   晏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用剑杵地, 一瘸一拐地向江泫那边走。   “你跟我们回宗。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就让你看一看。”   闻言平流脸色一变,道:“师妹, 不可!”   晏止大吼一声道:“有什么不可!你不也见过让尘的其他两位弟子了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药修、一个刚拿剑的小孩,怎么可能是他的亲传弟子?我们不会打扰其他同门的生活, 但独独让尘和他,不可被排除在外!”   她的瞳中烧着一把火,手掌如铁钳一般,紧紧地钳住了江泫的手腕。   绝望与愤怒,并不似作伪。   江泫瞥了一眼她青筋暴起的手腕,慢慢松了力气。   他跟着他们回到了上清宗。   上清宗位于中州一座名叫苍梧的仙山之上,一座主山、周围有六峰环绕,流云卷舒,一派云蒸霞蔚、仙气凛然。要想进山门,需得攀上长长的天阶,从林海涛涛的苍梧山下一路攀进山腰的云雾中去。   沿途有不少宗内弟子停下来向几位师兄师姐示礼,平流勉强笑着应了。几人从主山一路绕到侧峰去,在峰上的铁牢之中,见到了一位已经称不上是人的修士。外表太过畸形,甚至分不出是男是女。   晏止管这人叫师尊,伏在铁笼前头,声音轻轻地同他说话。无论笼中之人如何狂躁、如何杀意毕露,她都恍若未觉,越说越哽咽,抓着冰冷的铁栏泣不成声。   “晏止想,如果能将锁带回来,说不定能让她的师尊变回原样。”平流站在他身后,语气涩然。“让尘君……是从上清宗逃出去的一位锁。你知道锁吗?就是用来锁住妖神……”   只有一只眼睛、这世上仅存一位持有神格的妖神,名为夔听。   当江泫真正站在祂面前了,才真正察觉到人的渺小。伏在坑底的那只巨兽,形貌与他曾经在幻境见过的那只别无二致,只是体型之大,足以镇山镇海,煞尽人勇。秘境之中是仿品,面前的才是本尊,而在本尊面前,江泫瞳孔紧缩,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胜不过。纵使自己再修炼个百年千年,面对夔听也绝对没有丝毫胜算。   而这形貌也恰巧证实了,他的师尊让尘的确是上清宗的人,是锁住妖神的六锁之一。   “夔听锁是不能离开苍梧山的。”平流道,“一旦离开,便视为背离契约,为阵法打开一个缺口,让夔听能够从这里蚕食掉其余的锁,所以上清宗的尊座,从来都不会下山。晏止的师尊便是如此……如果让尘君回来以后仍然不好转,最坏的情况,恐怕就要晏止亲自动手了。”   “如今仅有五位锁,要锁住妖神的本体和灵魂难上加难。若空位再不填补,被妖神掀翻了封印……”   江泫道:“他为什么要走?”   平流愣了一下,道:“什么?”   江泫侧过头,目光紧紧地锁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师尊,为什么要走?”   “我不知道。”平流道,“我不知道。自从长尧君……之后,就没人再见过他。若非峰上的魂石还亮着,我们都以为让尘君也……”   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师尊是他人口中背信弃义、临阵脱逃的懦夫。江泫独自一人从中州回到三行原,步履匆匆地攀上枯雪山,沿途的红梅似火一般鲜艳。这原是已经看惯的景色,然而今日江泫走在路边,恍然之间,竟真觉得这是铺了满山的流火。然而天上阴云遍布,隐隐有雷光闪动,更衬得这一片流火异常古怪、扎人眼球。   再上几阶,隐隐能看见三灵观的门了。然而,只潦草瞥了那么一眼,江泫的心便重重一跳,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三灵观起火了!   有师尊和师姐在,观内怎么会起火?!   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升起,江泫只觉头皮炸开,不要命似的往山上狂奔,一脚踹开了三灵观的门。   扑面而来一股黑烟,江泫挥袖将其拂开,看见观内的景色之后,整个人一下僵住了。   三灵观真的起火了。起的不是普通的火,火焰是冷蓝色,在道观内肆无忌惮地呼啸蔓延,烧断房梁、烧焦梅树,墙边的兰草早已被吞噬殆尽,火舌舔舐院墙,留下一片焦黑的痕迹。枯雪山上一日不息的大雪在他回来之前就停了,整个三灵观一片死寂,就只剩下大火蔓延的声音。   江泫呆立许久,忽地从风中捕捉到断断续续的嘶哑哭声。似乎已经哭了很久、哭得没力气了,再不去救,就要殒命于此。   他拔腿就往观内跑,等跑到了弟子居住之处,只看见一片半数垮塌的房屋。冷火在将这片废墟笼罩其中,火焰在空气中兴奋地狂舞,废墟底下,天陵正不知在哪儿嘶声大哭。   江泫立刻掐诀凝出护身结界,向那废墟里跑,扬声叫道:“天陵!!”   那哭声一止,紧接着,天陵的呼喊声从废墟底下传来。   “师兄!!咳咳——师兄!!我在这里,我——咳咳咳……”   纵使尽力提高音量,他的声音也仍然虚弱。因为不确定他的具体位置,江泫不敢用剑,只能匆忙地用灵力将木瓦石块搬开。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他终于从废墟底下刨出一个人形,天陵满身是血,看见江泫以后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江泫弯腰,仓促地将他身上的伤检查了一遍,末了将他从火中抱起来,道:“师尊和师姐呢?!观内怎么会起火?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天陵被吓坏了,身上的伤口疼得发慌,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边哭边道:“师尊……师尊死了……呜……师尊说让我和师姐下山一段时间……我担心师尊,偷偷回、来了……呜呜……”   江泫扶在他背上的手一僵。紧接着,他又强行让自己动起来,僵硬地拍了拍天陵的背脊,道:“没事……没事。我先送你出去……”   他强作镇定地出声安慰,带着天陵走出了冷火肆虐的道观,将他放在道观门口的石台上、喂了几粒丹药,又在他身边撑起一道结界,道:“在这等着我,不要乱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不能离开这里。我很快就回来。”   天陵抱着自己的膝盖,满眼是泪,仍然乖乖点头。江泫回身,重新走进火光遍天的三灵观中去。   遏月府也被烧了。江泫推开正堂的门,发现让尘背对着他盘腿坐在蒲团上,微微垂着头,似乎正在打坐冥想。他的视线微微下移,喉头一哽。   净雪一般披散在背后的长发里,探出一截沾血的剑尖。   堂中也四处是火,但是还未烧到让尘身上。江泫在门口呆站了好久,终于慢慢迈开脚步。   才走了一步,膝头一软,狠狠地磕上地面。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软得不像话,强撑着站起来绕到让尘面前,看见了一张阖着双目、神色平静的面孔。仿佛并非是自戕、而是在静坐清修,可江泫伸手去探他脉搏鼻息,皆如死水一般。再探灵台灵脉,都已经消散。   他跪在让尘身前,一时间有些茫然。   来时想问的许多问题,现在一个都想不起来了。就算想起来,也没人能再为他解答了。   让尘留给他的最后一面,还是上次回山时的匆匆一见,叮嘱他独自一人在世间行走,万事都需要小心应对。如今再见,竟然已经气息全无了。   一直环绕周身的结界闪了闪,慢慢消散了。火舌爬上来,贪婪地舔舐他的衣角,很快将下摆和袖角烧得焦黑,外头一声炸雷响彻天际,瓢泼大雨兜头淋下。在雨中,这冷火依旧没有熄灭。反而愈燃愈烈。   江泫抿了抿唇,讷讷道:“……师尊。”   无人回应。   雨滴从被烧断的屋顶漏下来,浇湿了江泫的长发。   回想起来,与至关重要之人见的最后一面,总是仓促,无比仓促。他原本早就应该死的,却活到了现在;在他向老天偷来的这几年生命里头,死亡也接连不断,往往在他毫无准备之时劈头盖脸地袭来。   江泫在雨里弯下腰,想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明明没有受伤,却感觉浑身都疼。许是从前将眼泪都流干了,现下跪在让尘面前,眼眶发涩、心痛如绞,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不知跪了多久,腿上的刺痛唤醒了江泫。他的衣物早已被冷雨淋透了,这邪火仍然能够点燃衣物,将他的腿侧烧出大片黑痕。   他蓦地抬起头,这才想起来不能让这火再继续烧下去。然而起身之后,使尽浑身解数,用灵力压制也好、用灵符召雨召雪也好,始终不能将这些邪火扑灭。江泫隐隐意识到,这并非人世的火。既非人世之火,人自然扑不灭,唯有将其想要烧毁的事物燃尽,才会偃旗息鼓。   这也是天罚之一。师尊为他、为天陵改命,并非什么都不用承担!   思及此,江泫猛地转身,拔出贯穿让尘胸口的剑扔去一边,抓住他的手腕,将他背起来向遏月府外走。   他想带让尘下山,岂料那邪火似乎察觉到他要走,火势顿时暴涨,化作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墙,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江泫面前!   江泫暴怒道:“滚开!”   那火墙不退反进,满含警告之意。原本稀松散于三灵观各处的邪火也汇聚前来,密不透风地把江泫和让尘笼罩在内,霎时间温度骤降,如身处极寒之地,呼吸都带出了白烟。江泫体内灵台疯转,毫不犹豫地透支自身灵力与天道降下来的业火对抗。   他是一定要带让尘出去的。   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面前被烧成灰?!   一道无比强韧的结界自他身上撑起,凭借着它,两人扑进业火之中,又勉强从中挤出来,终于走出了正堂。火墙怒不可遏,立刻散开又挡回江泫前方,火舌狰狞无比,看势头是想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江泫后退几步撤开,为了撑起身边的这道屏障,全身的灵脉被灵力撑得胀痛无比,丹府之中的灵台也在发烫,给他一种快要溃散的错觉。   但他现在什么也管不了了。在火焰中来来回回几趟,灵力的损耗迅捷无比,留给江泫的时间不多。最坏的情况,他躲不过这些业火,会和让尘一道葬身火中。   “天道何苦?!”他怒声道,“如此刻薄,如此残忍,如此不通人性,你——呃——”   他的怒火忽然偃旗息鼓,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模糊的余光之中,让尘原本苍白修长的手背之上,已经生出细密的黑羽。看到这些黑羽的瞬间,江泫的视线凝固了。   一种比怒火更为冰冷、名为恐惧的情绪,一寸一寸地爬满全身。   这一幕是江泫这一生难以忘记的噩梦。而在他转过身,看见一只鲜血淋漓的眼睛时,这样的恐惧到达了巅峰。   让尘正趴在他肩膀上,一口尖利的牙齿咬穿了肩膀、撕开了皮肉。极端的惊惧之下,江泫已然感觉不到疼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直接丢了剑独自一人逃走,这想法异常强烈,短暂地盖过了脑海中的一切念头。   他差点就要走了,最后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手捏住让尘的下颌让他松口,为此失去平衡,险些扑进火里。   然而业火的目标原本就不是他,见让尘从江泫背上跌下来,兴奋地发出飓风一般的尖啸,眨眼间便裹住了白发道人的身体!   江泫撑住地面,双瞳颤抖,呼吸急促,回头去看。   地上的人,已经不能再称作是人了。急剧变化的相貌、身上长出来密密麻麻的黑羽,藏在一头银发之下、属于邪兽的眼睛。   明明方才背着他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现在距离刚才一刻钟不到,而且他已经死了,怎么还会变成这样!简直、简直就像什么东西被压抑了很久,现在反噬上来一样……   业火暂时烧不透他的羽毛,让尘身躯幻化出来的怪物发出一声狂躁的嗥叫,猛地向江泫扑杀而来。   本能让江泫毫不犹豫地拔剑格挡,被它扑倒在地,崩溃之余残存的理智却让他根本下不了手。那怪物的牙齿死死地咬住衔云的剑锋,指掌几乎快要把江泫的肩膀按碎了,伴随着这股恐怖的巨力而来的,还有灼烧一切的业火。   如果知晓向天借来的命运是此等境况,他是万万不会借的。付出感情、付出希望、付出时间、付出能付出的一切,最后的最后,命运放了一把火,将他心原上的一切都烧毁了。他空有一身武力,想护的一个都护不住,站在身后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   从没有这么一刻,江泫如此迫切地希望有人能来救救他,带着他从这荒冷的人间逃走。可恍然回神,他的身边空无一物。   从怪物眼中滴下来的鲜血落进江泫的眼眶,将他的半边视野染成一片绝望的赤红,又顺着眼角淌落。   他慢慢地、不自觉地,将握着剑柄的手松开了一点。就在此时,耳边模模糊糊飘来天陵的哭声。这哭声引得他一滞,慢慢找回了些许理智。   天陵。……对,天陵。天陵还在外头。不能让它出去……   江泫重新攥紧了剑柄。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然暮色四合。雨仍然在下,雷光却已散去,只留沉沉乌云。   他头晕眼花地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侧过头去,看见了钉在砖石缝里的衔云。它原本是钉着让尘的,可让尘的身躯已经被业火灼烧干净,只剩下一片黑灰。   在暗沉的夜色之中,衔云的剑身发出清亮的银光。似乎是察觉到他醒了,这银光穿过雨幕掠至江泫面前,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是……剑灵。   从他的恐惧、悲哀、畏葸不前,他的不甘、怨恨、怒火焚天之中诞生出来的,无比纯粹的剑灵。   江泫道:“……衔云。”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甚至连吐字都过于轻微、难以辨识。然而衔云一下就听懂了,剑身东摇西晃、努力将自己从砖缝里头拔出来,贴着地面飞进剑鞘里头。紧接着,它带着剑鞘一起穿过江泫肩后,托着他慢慢从地上坐起来。   江泫拄着它在雨中站起来。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累垮了,连抬抬手指都难,可真正走出几步之后,发现还是能继续走下去的。   先是将让尘的骨灰收敛好,随后带着它和衔云,一步一晃地走出了三灵观。   原先的结界已经散了,天陵却仍然原封不动地缩在那里,目光一眨不眨,十分紧张地盯着道观的大门。他浑身上下也淋得湿嗒嗒的,秀气的额发紧贴在面上,见江泫出来,连身上的伤也顾不上了,如同看见救星一般扑上前去。他的脸色苍白,语气却十分激动、夹杂着些许恐慌,抓着江泫的手,连声道:“师兄!!师兄!!你终于出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下午的时候,我听见三灵观里有好大的动静,你一直在大喊大叫,怎么了吗?还有师尊……师尊在哪里?你肩膀是怎么回事?流了好多血,是谁把你打伤了?”   江泫垂下眼帘,眼底藏着深深的倦意。他哑声道:“走吧。我们该下山了。” 第149章 三灵飞光17   下山之后, 他悄悄把天陵送了回去,随口编了个谎言,独自一人离开了。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告诉重月这件事, 更拒绝去想重月在知道这些事之后,会用怎样的目光来看待自己。不管最后变成了什么样, 死在他剑下的就是让尘。弟子亲手将师尊钉在地上, 任由他被业火烧成灰烬,是足以被万世唾骂的罪行。   带着让尘的骨灰在山下漫无目的地游荡几日, 江泫才发现,让尘的往事, 他全然不知。唯一知道的一点, 他和已经故去的长尧师叔关系很好, 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在他眼中, 让尘是最难以接近的。拥有卓绝的剑术和改换他人命相的能力,性格比北原的坚冰还要冷上三分,从不感慨世况、从不怀念过去,拥有人身, 为人之性却冷薄。   江泫极少在他身上看见过人应当有的情绪,就连生命最后一刻,他的神色也是平静的。   他不知道应该将让尘葬在哪儿,几日之后, 用灵力运了一口空棺, 重新回了三灵观。受天罚死者躯体不能入土、元神不能归还大地,这口购置来的棺椁便被江泫摆放在清扫过的遏月府正堂,里头便是让尘的骨灰坛。小小一只, 躺在冷清的棺木里头。   合上棺盖,江泫对着棺木磕了三个响头, 又在旁边绘下用以护卫的阵法,放血将阵法浸透、确认它能照常运转多年之后,带着衔云真正离开了。   从三行原出发,车马摇摇晃晃,一路晃到了中州。他去了上清宗,接替了空缺几十年的位置,成了上清宗建宗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峰主。   只是,他这位峰主之下并没有任何弟子。净玄峰早在让尘离开后不久便人去楼空,峰内只有一座冷清萧索的宫殿。似乎是最初的净玄峰主建起来的,丹楹刻桷、巧夺天工。由于历经了太久的岁月,匾额上的殿名有些模糊。   江泫将它取下来,写上“浮梅”二字。   他到净玄峰不久,峰上开始下雪。连日不停,银白一片。过了一两年,又种上了明艳似火的红梅,满山红白相映,似流火遍天。   三五年后,峰顶上多了一座形似道院的遏月府。遏月府落成之后,便已能窥见枯雪山的影子。   江泫独自一人在这座雪峰上生活了很多年。   要做夔听的锁,并非什么容易的事。从成为锁的那一刻开始,锁本身与妖神夔听之间,便有了一条看不见的连线。   妖神的邪念、杀意、被拘束千年的怨恨都会顺着这条线渡来,常在夜半时分化作森冷的絮语,搅得人不得安眠。随着这些情绪而来的,还有污秽神格的污染。   这些污染,会无时无刻染黑锁的元神和理智,等到污染彻底蔓延,便是旧锁的死期、新锁的牢笼到来之时。六个人,代代替换,献上自己的一切,作为隔绝在妖神与众生之间的、最牢不可破的屏障。   每隔一段时间,江泫会闭关一次,寻机清扫一部分污染、尽可能地延缓污染的蔓延。闭关的地方就在遏月府中,偶尔出关时他坐在雪中的冷湖边上,也会想:“师尊要从这里逃开,是情有可原的。”   在净玄峰上待得越久,便越能理解让尘的选择。寒风与飞雪会磨平情绪,不过二三十年,便已将他磨得面目全非。   彼时晏止已成了新锁,渐渐的,她也会尝试着来净玄峰找江泫说说话,告诉他峰内实在太过冷清,等到入门选试的时候,可以收几个徒弟。江泫明白,有了弟子,净玄峰便有了备选的新锁,出言回绝了。   空闲的时候,他会站在天阶边上,将衔云掷下山,让它代替自己去看一看师姐与师弟的近况。   剑灵拥有江泫几近取之不尽的灵力做支撑,被投下山后,化作他的形貌行走人间。每去一个地方,便会除掉一些顽固的邪祟,无论是大是小、是难是易,尽归作剑下亡魂。   渐渐的,有人开始称他作“伏宵君”。只要伏宵君来了,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邪祟,就算棘手至极、拔剑战上七天七夜,最后胜出的也一定是伏宵君。   伏宵君一剑破万邪、伏宵君仗义立天地、伏宵君天生剑骨、伏宵君有登神之资。   然而众人口中赞誉传唱的伏宵君,他甚至下不来一座山。   慢慢的,慕名前来上清宗的弟子越来越多。其余峰主不堪其扰,不顾他的拒绝硬是塞了几个弟子过来——由此,净玄峰的学斋正式开启了。   大家初来净玄峰,又是新奇、又是害怕,手忙脚乱,惶恐不已。然而在这之中,最手忙脚乱的是江泫。他已经许多年没和除几位峰主以外的其他人接触过了,更遑论这些还未长成的少年少女。   做了师尊,他便要定时授课、要盯着弟子练剑,因为惧怕他的冷脸,被强塞来的弟子走了三分之二,然而就在留下来的这些人中,还三天两头有人受不住寒,卧床不起。   少年有使不完的劲儿,不生病的时候,浮梅殿中往往聒噪无比,江泫便搬到了遏月府上;可后来相处久了,他竟也习惯了。   以往在三灵观的时候,他常常在想,让尘那样的人为何会收徒?   现在处在一样的境地,江泫终于明白过来。   因为锁的日子实在太清苦、太煎熬。养着这么些弟子,恰如病重之人渴望生机,在自己的房中养些青翠欲滴的草木。最初的六锁也是如此,在荒无人烟的山岭之中建宗,招来许多生机勃勃的生灵。有时看看他们,想想日后他们在九州之中会有何作为,便觉得又能再熬过一段时日。   不过,便也只是这样了。   江泫不打算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来继承重担,因此对于座下的弟子示以冷面,从不亲近。某一日外出时,他出手救下一道正被鸟雀啄食的、飘渺的灵。   似乎是山上生长出来的,灵气充沛,但是没有实体,如同一抹浮动的流云。   它道:“我是这座山的山灵,你可以叫我苍梧。”   它不会人类的语言,甚至连声音都轻风似的急不可闻。但奇怪的,江泫就是能听懂它在说什么,除了江泫和衔云,也没人能看见它。   因此从那以后,它常常来找江泫和他的剑灵说话,一来二去,它也在净玄峰上住了下来。   江泫时常从它身上感受到一种古老的审视。   因为并非人类,不熟悉人的语言,苍梧说话十分直白简洁。然而因年岁太大,吐字之间又带着些岁月磨砺出的波澜不惊,像是一位年龄很大的长辈。   它知晓这山上的一切,知道山脚封印的妖神、知道这些人代代镇守此地、知道每一件过往在山上发生的事。它问江泫的第一个问题是:“明知是死,你为什么不走?”   江泫正坐在书案之前誊抄古籍,淡淡道:“不能走。”   苍梧道:“我是山灵,阵法依我而建,此间规则由我掌控。若你想,我能帮你安全离开,权当还报救命之恩。”   闻言,江泫的动作微微一顿。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神情隐有不悦。   “既如此,此前被鸟雀啄食,看来是在同他们玩耍,倒是我多管闲事。”   听出他语中的意思,苍梧白雾似的身躯团作一团,老老实实地待在他手边,不再开口说话。   万幸,江泫并没有要赶它离开的意思,它成功在浮梅殿住下,每日的工作是帮江泫盯着弟子的情况。   “你是师尊。”苍梧道,“你为何不去盯着?”   江泫没有说话,一个人上了遏月府。没有面容的山灵盯着他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然而此后,它真的开始帮江泫看护弟子了,谁偷懒了不练剑、谁偷偷犯禁、谁又病倒了想回家,它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再事无巨细地汇报给江泫。   大多时候,都是它在说,江泫沉默不语地听。   第二天,确定没人看见时偷偷破禁的弟子便会被拎去浮梅殿主殿受罚,一个个的神情堪比见了鬼。苍梧顿在殿顶的梁上,仔细看了看江泫的神情,察觉到就算自己完成了任务,他好像也没有多开心。   人都是会笑的,江泫从来不笑。苍梧没见过这么不像人的人,想想那日他挥手将啄食它的鸟雀赶走是时的眼神,它又觉得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他应当只是没碰见什么让他开心的事。   山间岁月流转。某天晚上,苍梧忽然对江泫道:“你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会不会很无聊?”   江泫道:“清净。”   苍梧道:“你的父母呢?”   “死了。”   “有没有兄弟姐妹?”   江泫顿了顿,道:“没有。”   苍梧道:“什么事情发生,会让你高兴一点?”   “夔听死。”   “……能不能换一个?”   江泫抬起头,冷淡的目光扫了它一眼。他想问苍梧今晚到底想干什么,白雾一般的灵浮在他身边,却什么也没有解释。   烛火的暖光打在它的身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透过身躯,而是被迷迷蒙蒙地掩去几分。它似乎要开始凝出实体了,这说明时间已经过了相当久。   江泫恍然察觉到,自己已经忘了苍梧来了多久了。山间一日如一年,一年如一日,日日相同,并无什么可被特意去记的事情。寿数太长,年岁和日期通通都模糊不清,他甚至也已经忘了,自己在净玄峰上待了多少年。   若不问还好,苍梧一问起来,脑海中浮现出的父母变成了两道朦胧的剪影。他记不得父母长什么样了。   难得的,怅然攀上江泫的心头。   他第一次觉得净玄峰上有点冷,久违地想和谁说一说话、用轻飘飘的言语作篝火来取暖。他垂下眼,长长的眼睫微微一颤,目下铺洒一片脆弱的剪影,声音也同样轻轻的,道:“苍梧山上,都有些什么事?”   室内静默半晌。   江泫能感受到,苍梧就在远远地盯着他,似乎验证了什么猜想。须臾,它飘至江泫身边,学着人的样子在床沿坐下,语气一如既往、同年长的长辈一样平稳和缓。   “那实在太多了。就算说上一百年,也说不完。”   话虽如此,它仍然挑挑拣拣出一些有趣的往事,声调缓慢地讲给江泫听。讲着讲着,故事中出现了长尧的名字,江泫微微侧头,眼底泛起一片清浅的涟漪。   这点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苍梧的眼睛。   它顿了顿,干脆地将曾经那个没讲完的故事折断了,从长尧入宗时开始说起,从风头无两的青年时期一直讲到他成为夔听锁,而后又是如何走上绝路、身陨魂消。   “他是那一代最有天赋的弟子。不过,比起你要稍逊一筹。”苍梧道,“他想让师弟让尘从锁的命运之中脱身,去渡劫了。正因太有天赋,被捧上云端,脚下没了实地,坚信自己能够渡劫飞升,才殒命天雷之下。”   “死在那场雷劫中的还有长尧的亲传弟子,让尘去救,却一个都没救下来。或许是在那场雷劫里面窥见了令他无法承受的天机,雷劫消散之后,他也从苍梧山逃走了。”   长尧在雷劫之中陨落,这是轰动整个九州的大事。当时的玄门无人不为其扼腕叹息,更有甚者痛哭流涕,觉得强如长尧都撑不过雷劫,天下众修士更是飞升无望。   然而,苍梧在说起这些事时,语气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波动。   仿佛它只是在为江泫讲一个故事,仿佛长尧如此轰轰烈烈的一生,在它眼中也不过是一瞬短暂的弧光。   它如此镇定,这份堪称默然的镇定在回头看见江泫若有所思的神色时,却散得一干二净。   “你不要走这条路。”它警告道,“如今的九州,已经无人能再飞升了。若你想……”   它刚想说,若他想走,自己能帮他离开。又想起许久以前江泫不喜欢它说这事,后话便如云消散。   那以后的一届入门选试过后,上清宗进来了两位令人瞠目结舌的优秀弟子。江泫在遏月府闭关,错过了拜宗式,浑然不知自己的峰内被塞进来几位新人;等他从遏月府上下来,发现自己的寝居外头立了一道隔绝视线与声音的屏障。   他走进屏障里头,看见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位长发如墨的女修、一位身形颀长的男修,正并肩站在一起,注视院里盛开的红梅。   听见背后有响动,他们回过头来,江泫看清他们的面容,脑海被扫得一片空白。   是……是……   是重月和天陵。   他们真的是太久没见了,在净玄峰上看见他们,江泫一时如坠梦中。   修士长寿,重月维持着二十多岁的相貌,清秀柔美、不失坚毅,发间一朵银花一如往日,在净玄峰的雪光之下熠熠生辉。而天陵的变化堪称天翻地覆,长高了、长壮实了,长发高束,面相俊美冷傲,看上去极不好相处。江泫险些没认出他。   最先动的是天陵。他抬脚向江泫走了几步。这几步过后,他的步履不自觉地乱了调,强撑着镇定走到江泫面前,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几乎能令人窒息的拥抱,声线紧绷地道:“……师兄。”   江泫整个人都愣住了,不知作何反应。重月凝视着他们,眼中泪光闪动。很快,她也走上前来,抱住了江泫和天陵,埋在衣料的缝隙之中泣不成声。   江泫的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道:“师……姐。天陵。你们……”   话未说完,背后被重月狠狠地拍了一掌。剩下嗫嚅的话语被拍散了,他听见重月哽咽着骂道:“臭小子,你这臭小子。当年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最后面都不肯跟我见。再听见你的消息,竟然在上清宗上当了尊座!”   她的眼泪掉得很凶,滚烫的温度浸透了江泫单薄的衣物,竟让他回想起了三灵观中被火焰灼烧的感觉。他手足无措道:“师姐……你……”   再一看,旁边天陵的眼眶也是红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一见他伸手抹脸,江泫就想起曾经他在荒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他这才察觉,原来这些回忆从未走远,只是因为太过美好、太过柔软,都被他封存进了角落里。如今乍然启封,思及如今物是人非,心中如钝刀割肉一般疼痛。   “你们……”他轻轻地、颤抖着吸进一口气,“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重月松开了他,红着眼眶摸了摸他的脸。   “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来山上陪你。”她忍着眼泪道,“怎么瘦了这么多了?一个人在山上这么久,一定很难受。你来之前好歹和师姐说一声,可你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走那么快,我根本就追不上……”   江泫涩然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师尊他……”   重月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师尊是逃出来的锁,也知晓后来会发生的一切。原本在师尊死后,我应该代他回苍梧山的,但我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快,毫无预兆。”   “师尊很少说要拜托我做什么事,我便带着天陵下山了。我没想到下山以后会变成那样,我也没想到你会突然回来,更没想到之后你直接走了。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找你……”   天陵道:“可我们根本进不了上清宗,若非这次有人帮忙,恐怕还要再花上许多时间。”他抓着江泫的长袖,垂首道:“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江泫不知道他在道什么歉。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却在道歉。   片刻后,他默默地张开手臂,紧紧地将他们抱进怀里。这个拥抱已经花费完了他全部的力气,松开手后,他道:“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们一会便下山去吧,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比起相见,他更害怕这两人在山上长留。若长留下来,打的是什么心思,便再清晰不过了。   令江泫恐慌的是,天陵听了这话,凝视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们留下来陪你,师兄。”他道,“我们分开太久了,以后师姐、师兄和师弟,再也不分开。”   江泫绝不允许。他使尽解数想将两人赶下山去,每一个方法都失败了。仗着江泫不会对他们动手,重月与天陵的镇定浑然天成,竟然真的在苍梧山上留了下来,成了主山的教习老师。   留下来,一年,十年,百年。拦不下来,江泫便不再拦了。   岁月匆匆,重月变成了浮云峰的重月君,天陵变成了时隐峰的天陵君。纵使迟了一些,他们还是走上了应至的轨道。陪在江泫身边的,除了云雾一般的苍梧,还多了师姐和师弟。   再后来,见到苍梧的次数慢慢变少。因雷劫殒命的长尧君回来了,住回了撷云殿,借养伤之故常年闭关不出,好在上清宗又有了宗主。   玄门之内自是一片愕然,只有重月在借长尧的事情告诫他,绝不能渡劫,绝不能妄图飞升。若他不听话,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他——在一而再再而三的严厉告诫之下,江泫默默地点头。   对于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师叔,江泫并不熟悉。对于他为何忽然死而复生,江泫也并不如何关心。只是回宗之时不经意间遥遥一瞥的背影,那头与故人相似的银发,让他感到有点怀念。怀念着、怀念着,他的仙途也走到了尽头。   那道屏障、墙壁就立在他面前,神格就藏在门后,距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他是苍梧山封印阵立下以来坚持得最久的一枚锁,此后也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而在宗内又换掉一枚锁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能让他们变成那副样子,不能让他们走上末路。   纵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尝试抓在手中。   临行之前,江泫去上清宗各处看了看。他的弟子仍在殿中读书,领学的岑玉危肩背笔直,孟林坐在他身后,困得东摇西晃。   重月在峰内看顾她的药田,天陵在旁边帮忙。清野带着一干弟子在林中窜来窜去,长尧在殿中清修,毓竹在闭关,末阳在桌前对着堆积成山的案牍焦头烂额。   看完这一路,最后见到的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苍梧。它就横挡在江泫的去路上,漠然道:“我很早就同你说过,你不能走这条路。”   江泫温和道:“你也说过,他的天赋较我来说稍逊一筹。”   苍梧微微仰起头,一道视线落到江泫面上。   它道:“你心果真如此?”   “真的。”江泫道,“再见,苍梧。”   身后袭来一道灵光。江泫对这灵力很熟悉,侧身避过,面前的地面受了这一击,霎时间土石迸溅,威力无比。   这一下下了死手,恨不得把江泫原地打残,叫他永远也动弹不得;再回头一看,果然是他们来了。   天陵已红着眼睛抽出长剑,重月嘶声喊道:“伏宵!!!”   江泫凝视那两张满是急切惊惧的面孔。他没想这样被发现,也不曾想临行前见到的,居然是这样一番颜色。   片刻后,他忽然道:“之前是你将他们带上山来的,对不对?”   苍梧没有说话。空气之中的厉风吹散了它的身躯,恰如那一日被飞鸟撕扯之时。   江泫照例为它将厉风挥散,道:“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我不喜欢。”   说完这句,他转过身,背对着重月和天陵摆了摆手。一道结界从他身后竖起,将一切活物隔绝在外;就这样,江泫独自走下了山。   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第150章 枯木逢春1   恍惚之间, 江泫听见许多人呼唤自己的声音。他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随着朦胧的视野铺展开来,那些重叠的、轻微的呼声消失了, 他看见自己的身边围着许多人。或站或跪坐,外头是如火一般的梅园。   梦总是带有一种柔软温和的暖色, 江泫侧头, 一个一个辨识过去。   坐得最近的是银发人让尘,膝上摆着一卷古籍, 正垂眼细读。他的身边坐着重月,也正对着一张不知从哪儿得到的药方绞尽脑汁。   天陵还是少年模样, 整齐清秀的额发下头是一双璨如星子的眼睛。他在摆弄他的佩剑——应当是在黑市里的武器铺里淘来的, 品相品阶都不怎么好, 可他依旧爱不释手。   窗户外头是一些面孔模糊的少年, 似乎翘了课专门跑出来打雪仗。晏止和平流站在走廊底下,孟林在院子里埋酒,岑玉危劝告无能,留下一个无奈的背影。   看着看着, 江泫发觉自己的视野似乎有些高,这才发现自己正枕在别人的腿上。再一抬头,看见父母两张同样模糊的面孔、与嘴角微微抿起的温和笑意。叔叔一个人坐在窗户前,似乎正在眺望院中的风景。   他们都没有说话, 室内极静, 落针可闻。   也就是眨了一下眼睛的时间,这些人忽然都消失了。江泫躺在空荡荡地房间里头,不自觉地伸手去抓, 抓了个空。   收紧的右手在空气中停留了一会,最终脱了力, 慢慢向下滑去。原是要落回冷竹席上的,却不想落入了一只宽大的手掌里头。   接住他的手之后,珍惜地收拢了。这掌心是暖的,像是一个温热的火炉,让江泫的指尖不自觉地一蜷。   他这才发现,宿淮双就坐在他身边,微微垂头,神色专注地凝视他。   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不见,宿淮双的改变之大,甚至让江泫觉得有些陌生。原属于少年的面貌已经彻底长开了,面目透着锋锐、不可逼视的俊美。眉心曾经由江泫亲手画下的那道灵旨颜色更深了,比起印记,更像是一道   刻痕。   眉色深黑,长睫下一双深红的眼睛静静落在眼眶里头,银星点点、暗潮涌动。   少年人的眼神往往是沉默而专注的,而现在宿淮双垂视下来的眼瞳之中,不自觉带有些许不近人情的冷漠。加之瞳色奇特,比起人,更像是古老妖兽的眼睛,单只是看上几眼,便能让人生出畏惧退缩之意。   然而,宿淮双看向他的视线非常柔和。江泫本也不怕他的眼睛,只想开口说话,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从宿淮双深黑的衣摆开始,房间开始褪色。从朦胧温暖的色调变成阴森诡谲的黑红鬼境,只花了不到一息的时间。江泫眼睁睁地看见一只恶鬼从宿淮双背后的地面爬出来,涎水涟涟扑向宿淮双的脖颈,正要得口之时,那恶鬼又忽然被打散了。   它变成一滩血淋淋的烂肉,狠狠地砸上地板。死法潦草,死状潦草,猎物只是微抬了一下手指,便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自始至终,宿淮双的视线没有离开过江泫半分。仿佛已经很久不见、仿佛想将他的形貌一点一点刻进心里,眼底藏着的情绪重如山峦。   江泫奋力道:“……淮……”   他才刚说一个字,心中立刻一惊。暗处涌动的鬼影听见他的声音,如同发现目标的饿狼,争先恐后地扑上来。看速度,少说饿了千百年——只是方才飞出几丈,就被一道屏障轻飘飘地拢住,绞成肉酱。   似乎察觉到这个场景不大好看,宿淮双挪近了一些,用身体遮挡住江泫的视线。   这下江泫知道自己不能说话了。趁着神智还算清醒,开始迅速打量周围的环境,越看越觉得奇怪,形似荒诞的梦境。再一思索,更加明白这里不可能是现实,心中微嘲:许是太久没做梦了。好不容易做一回梦,就要将这些人挨个梦过,再见一见那些见不到的人。   没看多久,视线就又落回宿淮双身上。   听到他说话,宿淮双的身形似乎微微一滞,一双红瞳刹那微波荡漾,似有火星迭起,明亮柔软。片刻后,他垂下头,在江泫手心印下一个克制而珍重的吻。   这一吻过后,他的身形也消散了。   禁锢住江泫的力量随之消失,他胸中一窒,向那残影伸出手,急声道:“淮——”   这一声,生生将他从梦境之中拽了出来。这次睁开眼之后,入目之景变成了他在净玄峰的寝居,屋内静悄悄的。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寝居的门被人推开,岑玉危道:“师尊!”   他的性子向来不急不躁,如今却几步从门口迈到床榻前,扶着床沿又惊又喜道:“师尊,您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马上让孟林去找重月君!我……”   他的话语,在看见江泫面上神情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茫然的、空白的,像是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地,也不知该如何对外物做出反应。   岑玉危小心翼翼道:“……师尊?”   江泫转动视线。这一转,终于让他变得鲜活起来,他声音嘶哑地道:“我没事。”   岑玉危自然是不信的,加之对孟林不放心,自己亲自往浮云峰去了。   寝居里重新安静下来,江泫仰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开始梳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这些记忆就是他自己的,绝非后来植入的片段,江泫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在心中道:“我是真的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了。”   系统道:【你能回想起来的,都是你。只是时间不同,地点不同,身份不同,本质上都是你。】   江泫道:“我也搞不明白,你把我这个已死之人拉起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系统默了默,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时,不带有一丝波动。   【对你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它道,【你拥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我完成了我的工作,是双赢的好局面。】   听它这么一说,江泫忽然觉得头很疼,侧过身去,疲惫地将脸埋进软枕里头。   事到如今,他已能坦然地接受自己身处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虽是虚构,却恒久不灭,无比真实。既然他原本就是书中人,受天道管辖,又何来什么“修正剧情”的说法?   系统这么说,就是在明白地承认,最开始那两个所谓的任务只是幌子。它其实别有企图,且这个企图江泫全然不知。   在江泫心里,系统一直被划归在可信任的范畴之内。如今想起了一些本不该被想起的事,让他的想法隐隐有些动摇。   他不想说话,这场交谈原本应该顺势结束,却不想过了一会,系统居然主动开口了。   【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也不会干涉你的想法。许多事若我力所能及,我都可以辅助你去办。但我只是一个外来者,时时刻刻需要躲避天道的注视,能力有限,我……】   它顿了一顿。诡异的是,江泫竟然从它平得不能再平的电子音之中听出几分低落。   【我不会害你。我们相处了很久,我以为你明白这一点。】   江泫抿紧唇。他没有说话,默默地撑着身体坐起来,要去床下找他的靴子。靴子还没找到,他就先被人发现了。   孟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见他坐起来,三魂七魄都吓掉了一半,惊声道:“师尊!!不能起来啊!!您都躺了一年了,怎么走得动啊!!快快快躺回去,重月君马上要来了,我……”   一个声音道:“我已经来了。”   孟林卡壳了一下,乖乖地垂下头让开。   一片浅蓝色的裙摆扫过门槛,重月步履匆匆地出现在了门口。她挥退了孟林和岑玉危,一看江泫已经坐起来了,当即皱紧眉尖,道:“躺回去。现在坐起来,你是想去哪里?”   闻言,江泫的手一松,果真乖乖躺了回去。他道:“我想去找天陵。”   “可以看,但不是现在。”重月道,“他就在上清宗,随时都可以去。”   闻言,江泫的心跳了跳。一个极其渺茫地可能性浮现在他心中,与此同至的,还有铺天盖地的狂喜。   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重月顿了顿,道:“他的衣冠冢,立在时隐峰的峰顶,用结界藏起来了。”   方才浮上来的喜色,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打散得一干二净。江泫怔了怔,喃喃道:“……也是。”   他亲自下的手,不会不清楚。   绝对、绝对已经没有活路了。   剑柄粗粝的触感仍然残留于掌心之中,江泫的指节一缩,对这种回忆有些抵触。只是越抵触就越清晰,到了后头,他的眼前几乎又浮现出那些他一点也不想回想起来的画面。   这时,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他头上。   重月坐在床边,垂眸注视着他,半晌后轻声道:“不必回想,也不必为此痛苦,将它们抛到脑后吧。你什么也没做错,不要苛责自己。你这样,淮双若是看见了,定然不好受。”   她将手收回来,安静地覆在膝头,视线一转,掠过寝居内的陈设,停在院中的红梅之上。盯着这些红梅,她的神色慢慢软化,多了几分少时柔软的影子。   “有时候我很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她道,“明明我是你的师姐,很多事情却总是你来代我承受。对不起。”   江泫道:“不关你的事。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重月侧过头,眼瞳是柔和的乌黑色,浸润几分净玄峰的寒雪气。   “不说这个,先把你的身体养好。睡了一年,休息得如何?”   江泫道:“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天陵可还留下了什么东西?我想回三灵观一趟。”   霎那间,重月神情凝滞住了。 第151章 枯木逢春2   想起来了什么, 总不应该瞒着自己的师姐。师姐和师弟一向是不希望自己想起过往那些不太愉快的往事的,之前听他说要回三灵观,重月的眼眶红了一瞬。   可在江泫看来, 虽然是有那么一部分不太愉快的事情,可往事也并非全然如此。起码以前在司常府、在三灵观、在净玄峰的日子, 他都很喜欢。   “这次回三行原, 去给你捎点金葵糖回来。”江泫跪坐在天陵的墓前,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三行原还有没有。以前倒还是挺……咳咳……多……”   喉头爬上痒意, 他猛地俯下身去, 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再抬起脸时, 原本苍白的脸色又惨淡不少。   岑玉危说, 他沉睡了整整一年。沉睡之前因为气急攻心,忽然七窍流血,宗主和重月守了快半个月,费尽手段才保住他的灵脉。   一年之后醒来, 身体状况较从前差了不少,同僚都来看望过他,花了许多时间,又是灵力温养、又是丹药疏通, 江泫才能从床榻上站起来, 自己走到天陵的墓前。   自言自语一会儿,他撑着碑石站起身来,向时隐峰的正殿走。   方才靠近正殿, 迎面就碰上了温璟。青年的气质同从前相比,变化堪称天翻地覆, 然而这会儿在殿前碰见江泫,还是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低头一礼,道:“伏宵君。”   江泫道:“如今已是一峰之主,直呼我名便是。”   温璟愣了一下,神色有些局促:“伏……伏宵。”   他的视线挪到江泫身上,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颤。   无他,单纯是因为现在的江泫……实在让人很难将伏宵这个名字和他联系在一起。   今日无风无雨,他穿得也单薄素净。身正如松,然而实在清瘦、面色苍白。长发松松散在身后,眉眼之间病气缭绕,像是久病,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想到这里,他忽觉一阵心酸。替位之前,总觉得上清宗的峰主都是无所不能的,替位之后,才体味到个中酸涩苦楚,真正地感同身受起来。   伏宵君熬了那么多年,对过雷劫、死过一次,还能像现在一样行走人间,已经很好了。   温璟默默地想。他伸出手,将手中的长剑递了出去。   “重月君说,您今日会过来取东西。师尊的遗物我收了一些,但如果要带回故土,还是这把剑最合适。”温璟道,“不过,还请不要拔出来。剑身上有很多裂痕,恐怕就快碎了。”   江泫垂下眼帘,将天陵的本命剑接过来。   即是本命剑,主人已死,剑断是很正常的事。   他轻声道过谢,带着这柄剑回了净玄峰。   岑玉危很不放心他,一直在净玄峰的曲桥上等着,见他拿了一柄剑,远远地道:“师尊!让弟子来拿吧……这是谁的剑?要将它放在哪里?”   江泫道:“我自己拿。衔云呢?”   岑玉危道:“衔云在库房里头。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换了合适的剑鞘,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抖个不停……”   “带到我房间里来。”   这事便差孟林去做了。待到取来了剑,两人不约而同地守在了江泫的寝居外头,而江泫独自坐在案前,缓慢地将衔云拔出剑鞘,指尖在剑身上一抹,便立刻有青影浮现,道:“……主君!”   他的声音喊得急切,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将江泫病气缭绕的面容收进眼底,尘封一年见到人的激动之意散了大半,又讷讷地道:“……主君。”   江泫略一颔首,温声道:“在太上剑里头,可还习惯?要不要新换身体?”   衔云道:“不用了,主君。这具身体很适合我……您昏睡了一年,您的身体……”   江泫道:“我没什么大碍。现在要紧的是你。”   衔云似乎有些茫然。江泫将他收回长剑里头,指尖顺着剑锋轻轻一抹,抹红了太上雪亮的剑锋。他在找剑灵异常的根源,一边找一边轻声叹道:“有许多事情,你不记得倒也好。生生死死两次,今后恐怕也不得安稳。随了我这样一个主人,是否觉得自己苦命?”   长剑在他手底下发出抗拒的嗡鸣,似乎是让他不要再说。江泫哑然,不再言语。   他在剑灵的身上找到一道灵旨,是江明衍刻下来的。以此篡改他的记忆,更改他的意志,所以衔云才会称他为公子,对此前发生过的一切浑然不知。   将这道灵旨拔除之后,一道澄澈的银光顺着剑锋缓慢游走开来。仿若天地间第一抹熹微的晨光,盛时又如同月色一半柔和,渐渐洒满了整个剑身。再从剑锋里头被唤出来,剑灵的虚影已经变成了正常的、温和澄净的银色。   江泫端坐案前,微微笑道:“好久不见,衔云。”   剑灵似乎怔了一下。很快,他轻轻将身体贴紧桌面,按人的说法来讲,他正在跪拜。   衔云哽咽道:“我找了您好久。主君……好久不见。以后请万万不要再将衔云丢下,孤身离开了。”   “不会了。”江泫承诺道,“再也不会了。”   剑灵这才直起身来。短暂的交谈结束之后,江泫开始收拾下山的行李。挑来挑去,也没挑出多少要带上路的东西,无非是几件衣物、一些银钱,还有断掉的送生和天陵的配件,拢共一个乾坤袋便能够装下。   收拾完行李,他又去换了身衣服,将长发低低束好,捯饬得能够下山见人、不像之前那样狼狈之后,才伸手去取桌上的衔云。却见剑灵并不回去,一直盯着某个方向,目不转睛。   江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了从窗外长进来的一枝红梅。   这扇窗似乎已经有一阵没关过了,竟让红梅得了空子,探进窗内来。色泽妍秀,艳艳不息,花朵疏密有致,美得十分端庄。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它的时候,江泫竟然想起了宿淮双的眼睛。   衔云道:“主君,这些梅花……”   江泫道:“什么?”   说着,他走到窗前去察看。这一看才发现,梅树的树干和江泫寝居的窗户隔了有足足一丈的距离,其余的花枝都安安静静地待在雪中,唯有这一枝,越过窄窄的后廊、挤进檐下,锲而不舍地从窗户的缝隙伸来一角。   衔云离开桌案,无声无息地浮于江泫身后,也抬头盯着那枝梅花看。看了一会儿,道:“总觉得有些许不同寻常……为何会从那么远的地方伸进来?”   江泫道:“万物有灵。或许它独独喜欢温暖一些的地方。”   既然如此,他便也没有关窗的打算了,将衔云的本体悬在腰侧,拉开了寝居的门。   一开门,就发现自己的两位弟子都守在门口。   二人的目光在江泫的装束上飞速转了一圈,惊恐地发现他这是要出门的意思。   岑玉危道:“师尊,您要去哪儿?您的身体不好,还是在净玄峰静养为好……”   江泫顶着他们殷切的目光,道:“我准备下山一趟。”   闻言,岑玉危原本温润清和的目光微微一黯。他像是想说什么的,可做惯了谦恭守礼、事事顺人意的长徒,最终也只是抿唇垂下头去,双拳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衣摆,显得十分失落。   江泫眉尖微凝。   一旁的孟林扫了一眼岑玉危的神色,咬紧牙关奋力忍了忍,却还是没忍住,道:“师尊,您能不能不要下山?”   江泫将视线转了过去。   孟林是有些怕他的,这会却硬着头皮与他对视,绷着声音道:“您每次下山回来,不是受伤,就是昏迷。小淮双也是,没见他好好回来过几次。山下危险的事情很多,还请师尊不要再下山了!上清宗内很安全,您就待在峰内养病,有什么事情都能差给我和师兄去做……”   说着说着,他红了眼眶。   ……原来是因为这个。   江泫的眉头舒展开来,还在考虑措辞,又听孟林道:“师弟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您说他没事,可弟子怕您哪次下山之后,也就不回来了。”他抬起手,用袖子重重地抹了一下眼眶,道:“上次……上次是两百多年。我跟师兄在峰上等您,几乎都要以为您不回来了。这一次又昏睡了一年,那再下次呢?再下次——”   岑玉危道:“孟林!”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孟林呆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隐隐发白,嗫嚅道:“师尊,我……我……”   江泫摇了摇头。   他张开手臂,一手一个,给了他们一个温和的拥抱。没人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举动,臂弯里的躯体都僵得像石雕,江泫拍了拍他们的背脊,道:“只是去送些东西,不日便回。”   顿了顿,他补充道:“完完整整地回。峰内的事情,劳你们看顾好。”   岑玉危轻轻吸进一口气。他相信江泫的话,也不得不信;他知道自己从来拦不住江泫,然而对方愿意向自己解释,也让他心中好过了一些。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平稳了不少。   “本就是弟子应该做的,师尊万万不要这么说。”   “若有什么事情,师尊唤我们就是。不论何处、不论何事。天涯海角,在所不辞。”   江泫松开他们,缓缓一颔首。待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殿门口,岑玉危回过头,发现孟林还僵站着,面上神情呆滞,木雕似的一动不动,便伸手拍了一掌。   这一掌似乎把孟林拍醒了,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手舞足蹈地在原地转了好几圈,一会儿望天、一会儿看地,好半天都没憋出来什么话,又扶着门蹲下去,紧紧地蜷作一团,露出两只红得滴血似的耳朵。   半晌,他喃喃道:“……好想陪师尊一起下山啊。像小淮双一样。”   岑玉危凑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第152章 枯木逢春3   下山以后, 一路从中州到三行原,花去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许是以前赶了太多路,如今的江泫不怎么想赶路了。没有御剑, 时而行走、时而乘车、时而换换水路,走走停停, 边走边看, 倒有些像前世出来游历时的样子。   只不过当时也要掐算着时间回栖鸣泽,远不像现在这样悠闲。   到了三行原以后, 他先是回了一趟远昭城。千年之后世事迭变,三行原的司常也早已不姓江了, 远昭城也大变了一番模样。   城池扩建了好几倍, 相比起江泫出生那会儿, 称得上是繁盛无比。街道之上人流如织, 江泫到时,仿佛碰见了三行原某个特殊的节日,城中张灯结彩、喜庆异常。行人大多是朝着一个方向去的,江泫远远望了一眼, 打算等人少一点再去查探究竟,于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越过一条狭窄的街巷,眼前一亮, 豁然开朗。   远昭城中, 竟然有河了。这片湖泊横穿远昭城,河水泛着柔软清透的青色。日辉洒落,恰似浮光跃金、碎影粼粼, 甚为美观。江泫走到湖岸边,见一位船夫顶着蓑笠, 远远地朝他招手,笑道:“客官,行船否?”   江泫略一思忖,觉得可行,道:“可。”   今日日头大,他在头上顶了一顶垂纱斗笠。柔软的白纱几乎垂到了衣摆处,迎面有河风吹来时,可得见半张如玉面庞。   船很快靠了岸,江泫从木台边迈上船,船身只略略一沉,甚至没怎么摇晃。船夫用长篙敲了敲船舷,道:“客官也太轻了,载了也像没载,哈哈哈哈。想去哪里?还是绕着这波江河走一圈?”   江泫坐在船尾,淡声道:“绕一圈。”   船夫兴高采烈道:“好嘞!”   长篙一撑,一道盈盈水波被扔去身后,小船顺水,慢慢飘行起来。他将掩面的白纱撩去身后,静静地凝视两岸的风景,走了一截,发现有好些人蹲在岸边,向这河水之中投掷钱币。   船夫见他目不转睛,嘻嘻道:“看客官是外地人,有所不知。这波江河乃是灵河,若有什么难以达成的心愿,向河水之中投点铜币,多半是可以应验的。我隔壁的王二,婚后多年一无所出,来这河中掷钱许愿,第二年便生了个大胖小子!还有城那边的东娘……”   他一边撑船,一边唾沫横飞地向江泫介绍这些玄乎其玄的传说。然而江泫的灵识往下略略一探,便立刻知晓,这只是一条普通的河。   多半是许久以前一个人随口胡编,后代却信以为真,一代一代越传越玄乎,变成了现在的灵河波江。   但江泫今日心情不错,将钱袋取出来,准备如这些凡人一样试试看。然而还没动手,那船夫眼中精光四射,连忙劝阻道:“不可,不可!客官,掷入湖中的,必须是咱们远昭城独有的一种古老钱币才行。”   这明摆着就是想诓外地人啊。   江泫失语片刻,侧头看他。他的眼神清清淡淡,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力,那船夫额头淌下一滴冷汗,扯出笑容道:“是真的!我怎么会骗客官呢!”   江泫的视线在他补了又补的衣边上略略一顿,最终还是松了口。   “要去哪里买?”   船夫大喜道:“在我这儿买!”   他靠了长篙,弯腰钻进船舱里头,听见钱币相撞的“叮叮当当”声。不一会儿,船夫出来了,对着江泫张开手掌,道:“这种钱币可是十分稀有的!寻常人我一般不卖。客官喜欢哪枚?挑喜欢的便是!”   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没有哪一句不是在告诉别人他很不靠谱。然而仍要厚着脸皮伸出手来,也是个为生计奔波的可怜人。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江泫取出一块之前找补来的碎银放进他手心,换回了一枚“古老”的钱币。这些银子足以保他吃穿一月有余,甫一接过去,船夫的面上便浮现狂喜之色,连连点头道:“多谢客官,多谢客官!客官请快些许愿吧!”   钱币躺在手心,上头的花纹刻印几不可见。就外表来说,确实十分古老。   凝视水中浮动的倒影片刻,江泫阖上双眼,在心中默念道:希望淮双一切平安。   默念了三遍,最后一遍时犹豫了一下,再念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希望淮双早日归来。   愿望许完了,就应当掷钱币了。可他还没伸出手,又突如其来一阵咳嗽,咳得面上飞起红晕,眼前隐隐有些发黑,手心的钱币受了一抖,从指缝之间滑落了。   江泫还没缓过神,自然不见那钱币在半空中微不可察地一滞,似乎被什么无形之物挡了一下。止住落势徒劳地转了几转,化作一道铜色的流星落入水中,带起一片轻轻的涟漪。   等到江泫再去找那枚铜币,已经找不着了。衣摆上没有、袖中没有、船中也没有。   寻了一会寻不见,心道或许最后一个愿望实在渺茫,不好强河所难,江泫也就放弃了。   沿波江河晃了一圈,付了船费,江泫重新上了岸。   下船的地点同方才上船的地方不一样,据船夫所言,这边客栈较多,很好投宿。正好江泫准备找地方住下,寻路人问了路,找准了方向。此时已近黄昏,街上行人依旧很多,他心中奇怪,又折返几步回来,向方才那位老妪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老妪呵呵笑道:“今天是司常府的殿下大婚的日子呀。公子可要去凑凑热闹?等天色再暗一些,殿下和她的夫婿会乘坐挂满彩灯的花车在城中游行。”   江泫心道:确实是同以往大不一样了。往常司常府的人成婚,哪有这样的习俗?不像是回了三行原,倒像是去了别的地方。   他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在长街之上寻了一家清净的客栈住下,江泫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眺望街上的风景,手边摆着一盏犹带热气的清茶。看着看着,他的目光忽然微微一凝。   街上的人流之中,出现了几个衣着朴素的黑衣人。没有家纹、没有任何辨识身份的标志,可江泫第一眼就认出来,这些人都是修士,且个个眉眼含煞,手上定然都是沾过血的。   不过看了几眼,他便收回了目光。   修士之间,两方结下梁子、一方千里寻仇,十分常见。再者他们如今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并不用多管闲事。   在房间消磨掉一个时辰的时间,天色暗了下来。   街边建筑上悬挂的彩灯都陆续被点亮,道上绸带飞舞、人流如织。城池各方有专门放灯的人,纸灯从地面飞上天空,几乎照亮了半天的天穹,可与初生之月争辉。   江泫举着一支细烛,倚在窗边向下看,眼底似映着一条璀璨的灯河。街上人太多,他也不下去了,打算就在窗边看一眼。看看如今三行原司常府的家纹是何模样,想象一下当年自己的母亲出嫁之时,是何等的盛况。   远远一声锣鼓声响,人群立刻随之发出沸反盈天的惊喜呼声。   “殿下来了!”   “殿下!!殿下终于来了!!”   “快让开,到街边去,别挡了殿下的路!”   那声锣鼓响后,一阵绵绵似轻雷的鼓声顺着长街飘来。鼓点末时,擂鼓人在鼓上重重一敲,高声喝道:“红鬃开道——!”   随后便是一阵激昂的唢呐乐声。人群盛情似火,见街那边花车的影子冒了头,纷纷自觉行动起来,如同潮水一般散开,好让花车能够平稳驶过。   拉车的是两只生着鹿角、身形似马、颈负红鬃的灵兽。外形优美,名字也十分简单——就叫红鬃,极通人性,是灵兽之中灵性最佳的一类。整个九州只有三行原有红鬃,在三行原中,也只有司常府才能绘阵将它们召来,同栖鸣泽江氏的拨云鸢性质相似。   这点倒是没变。   以前府中有什么大事发生,也总要召红鬃来的。   江泫的视线追着那两只红鬃走了几步,又随着“叮铃、叮铃”的清脆铃声,向那花车匆匆一瞥。   花车确实是花车,车顶、车中、甚至是车壁之上,都装饰着不少花朵。颜色绮丽,却毫不凌乱、分外和谐,看起来十分养眼。车顶四角边挂着金铃,随着车轮滚动发出悦耳的清响,铃上同样绑着花朵,在暖灯之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底下人声鼎沸,平白带起一阵微风。   风力虽小,烛火更细,在空中闪动几下,隐隐有要熄灭的征兆。江泫正在看窗下,不曾觉察烛火之危。   片刻后,它似乎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掌拢住了,火光骤然平稳起来。任风再如何吹,也不飘不摇了。   沿途有妇人和少女提着竹篮,向空中抛洒花瓣和彩绸。有些许运气好的,会飘入花车里头,停栖在新人的衣摆之上;等到花车慢慢走近了,江泫看见一截大红色的、绣着金线的喜服。   这位殿下的手就横置于膝头,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不知为何,江泫总觉得,她的手有些宽大。   不过能给他观察的时间并不多,很快,红鬃拉着花车向前行走一截,江泫便只能看见缀满花朵的车顶,看不见车中人了。   看完这一眼,也算是凑了一种许久都没凑过的热闹。江泫从窗边离开,随手将细烛放上桌,捡起榻上的垂纱斗笠理了理,要将它挂上木架,熄灯休息。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声。 第153章 枯木逢春4   江泫想也不想, 将斗笠向头上一罩,抓起放在桌上的衔云。   街上一片混乱,最开始那声尖叫仿佛变成了引爆情绪的导火索, 原本围在一起的群众发出此起彼伏的惊恐呼声。   “杀人了——”   “救命啊!!!杀人啦!!!”   看这情况,街道上是不能走了。江泫目光一转, 快步上前踩住窗桓, 轻飘飘地翻出窗户,借灵力一踏, 已然踩上了隔壁店铺的瓦顶。   他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斗笠上朦胧的白纱同衣袖一道在风中猎猎翻飞, 仿若纯净无暇、不染凡尘的月仙。   站上房顶, 江泫向下一看, 正巧看见了被人割断了半截脖子, 从花车里头摔下来的新郎。鲜血很快浸透了衣物,顺着地面流淌开来,周围的城民吓得魂飞魄散,连声惊叫, 亲卫神色惶恐,一边疏散人群、一边掀开花车的帘子,想要确保殿下的安危。   这一掀,他就顿住了。随后双腿一软, 徒劳地跪倒在地。   花车里的殿下, 不见了。   江泫出来得晚,没看见是谁动的手。他站在房顶,视线镇定地在混乱的人群之中梭巡片刻, 很快锁定了阴影之中遁走的最后两个影子。正是他白天看见过的黑衣人,一样的沉默、一样的气质不详。   灵光飞闪, 无声无息地追附上去。片刻之后,江泫感受到了灵印落地的反馈,再抬起手来,掌心已经有了一截隐隐约约的细线。   寄影术。   顺着这条细细的连线,他便能够找到这些可疑人物遁走于何地。只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要赶在他们发现寄影术、并且将之消除之前到达。   追着寄影术的连线,江泫从居住的客栈一路追到了城西的一座住宅外头。像是大户人家的宅子,宅门紧闭,门内灯火通明。若此处有车马行人声,江泫可能察觉不到异常,但是巧就巧在今夜城民都追着花车走了,这一片地方静谧非常。   这样安静的后果就是,江泫没能从宅子里听到一点声响。思忖片刻,用灵识去探,果然是一座空府。   这便没有顾忌了。他择了一处方便的矮墙翻进院中去,靴底方才落地,便立刻察觉到一丝反常的阴冷。这阴冷之感有些熟悉,江泫不动声色地在府内探查一圈,发现了极其轻微的交谈之声。   不是在府中,而是在地底。   寻找通往地底的密道,并没有花费江泫多少功夫。几乎是这些人前脚刚到不久,后脚他便无声无息地藏了进去。   这座府宅的底下,果真别有洞天。寻常人家筑府便筑府,这家的宅子底下却几乎被挖空了,硬生生架出一道华丽的地宫来。地宫占地很广,有主宅院的三分之一大,装潢也费了不少心思,绕过七拐八拐的地道之后,便能看见一座金碧堂皇的主殿。   殿顶明灿,数道立柱巍然支撑。壁上有浮雕,殿内有相对而置的坐席、有绿植、有玉屏玉帘,甚至还装有窗扇,不过是紧闭的。若非江泫亲自走过地道,一定想象不到这厅堂建在地下。   这殿中的首座,被一道从顶上垂下的黑纱遮掩住了。灯影晃晃,后头黑影浮动,似乎坐了什么人,再定睛一看,又空空如也。   江泫就藏在侧门边悬挂的锦帘之后,隔着一道薄薄的帘子,听见了堂中人交谈的内容。   七嘴八舌,似乎并不只有江泫白天看见的那几位。仔细听来,似是在斥责:“你的脑子是不是坏了?带着寄影术就敢回来?”   被下了寄影术的那位声音听起来十分阴郁,道:“我半途就消掉了,也确认过了,没有尾巴跟过来。能不能别吵吵了?”   江泫心道:确实消了,只是没消干净,还是被他跟过来了。   最开始出声的那位闻言,语气猛地拔高了一个调:“我吵吵?你脑子不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是坏了我的好事,我非掐死你不可!”   旁边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嘻嘻笑道:“掐啊,你现在就掐死他,我看他不爽好久了。”   如此吵吵嚷嚷一阵,一个阴柔的声音懒懒散散道:“都闭嘴——。让你们带回来的人呢?在哪儿?”   殿中之人蓦地止了话头,像是对出声之人有些忌惮。   一人道:“花瞬大人,少谷主在我们带回来的木箱里头。”   少谷主。   听见这个称谓的同时,江泫的思绪微微一凝。片刻后,他屏住声息,悄悄将锦帘撩开一个微小的缝隙。   花瞬原本在首座之下随意挑了个位置窝着,似乎被吵得不耐烦了,这才出声打断。堂中安静下来以后,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踱步到殿中,随后停下脚步,垂眼打量片刻。   他的脚边,放着一只不大不小的木箱。箱子里装着的人似乎已经被敲晕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花瞬道:“抓这位手无寸铁的废物,花了你们不少时间啊。现在还要把我也叫来,我过来了,修复神殿的任务又要交由谁去做呢?”   众人面面相觑,看起来都不是很敢接话。花瞬也没管他们,弯腰去开木箱上的锁。眼看他的手就要接触到铁锁了,却忽然不明缘由地一顿,慢慢转过头来,看向了江泫藏身的方位。   他慢慢地道:“不是说,没带尾巴回来吗?”   转过头来以后,江泫总算看清了他的正容。   这位受众人忌惮的花瞬大人,左半边脸上蒙着一张银面。银面之右,面容颇显阴柔冷血,瞳色深黑、似笑非笑,是个刀尖舔血的狠角。   看见他的脸,江泫顿时想起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宿淮双被渊谷带走的那一夜,伪装江明衍引他离开、最后死在他手中的那个人,长相与花瞬有七八分相似!   那么,在场的这些黑衣人,都是渊谷的教众。原本以为他们都死在谷底了,在外居然还有残党!   霎时间,江泫的心中涌起几分杀意。   既然在场的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也不打算再藏。方才听他们交谈,似乎奉命要将潜逃在外的少谷主元烨抓回去,至于元烨为什么离开渊谷、渊谷又为何同元烨反目成仇,个中原因江泫不得而知。不过总有一天,江泫会找他算账的。   至于现在,他的手已经不动声色地扶上了衔云的剑柄。   只要花瞬走过来,掀开锦帘的一瞬,江泫就会削断他的脖子。   一步,又一步。   靴跟敲击地面的声响清晰可闻,花瞬将手负在身后,不急不徐地向这边走。距离一寸一寸缩短,江泫屏息,握住了剑鞘。   这人有些修为,在修士之中,算成就极高的那一批。但在他面前,还不够看。   谁知,花瞬走到他面前两丈之处,忽然顿了一顿,调转脚步,向旁边走去。他停在了另一片锦帘前头,不紧不慢地伸手撩开——   空空如也。   被下寄影术的那位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我就说没有的。”   花瞬嘴角挑起一个意义不明的弧度。他撤回手,看着锦帘落回原位,又转身走了回去,道:“确实没有。那么,开箱子吧,看看我们的少谷主怎么样了?”   江泫放在剑柄上的手微微一顿,忽然也改变了想法,打算就这么继续看下去。渊谷内部相残,实乃一场不可多得的好戏,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便是地底潮气太重,过于湿冷了。仅仅在这里站了这么一会儿,他的手脚便有些发凉。   透过锦帘间的缝隙,能看到木箱被人撑着,缓缓向上打开。   看到箱内的东西时,花瞬长眉微微一挑,饶有兴趣地抱起手臂。   “这倒是有趣。”他道,“什么时候咱们的少谷主变成一位姑娘了?”   周围的教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片。   花瞬弯下腰去,直接伸手将箱子里的人提了起来。被当成元烨抓走的人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头上的金冠早不知散到哪儿去了,长发零乱地披散下来,看轮廓与体格,明显是个姑娘。花瞬提着她的动作十分粗鲁,压根谈不上怜香惜玉,仔细打量一会儿,向旁边伸了伸手,立刻有教众递来一杯冷茶。   他将茶盏举起,好整以暇地朝着那姑娘的头顶淋下去。这一招效果很好,她在花瞬手中打了个激灵,几乎是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惊恐地睁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你……你们是谁……”她声音颤抖,死死压着哭腔,“这里是哪?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她的反应似乎让花瞬觉得索然无味,他松开手,随手将其丢回了木箱里头。   “你们不是说元烨假扮新娘,要趁乱逃出城去么?”   一旁的教众惶恐道:“确实如此啊,花瞬大人!我亲眼见他上了花车,我们一路尾随,也根本没人下来过……”   花瞬拍了拍手上的浮灰,道:“所以呢?现在怎么办?主神就降下了这么一条神谕,怎么这么久都办不好?”   殿中的人都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花瞬转头扫视了一圈,正想开口说话,忽然听见首座的黑纱之后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把事情交给他们办,当然办不成了。毕竟连自己信奉之神的真伪都分不出来,实在是废得该死啊。”   殿中气氛一凝,花瞬的视线转向那黑纱之上。江泫将锦帘稍稍撩开了些,同样盯上了那截黑纱。   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手腕上搭着一截鲜红的喜服。黑纱被这只手勾开,元烨果真穿着一身喜服,头戴女子出嫁的金冠,大剌剌地屈腿斜靠在首座之上。   见殿中众人看他,他伸手将面前晃晃荡荡的珠帘撩开,笑眯眯地道:“怎么都这副表情?看见我,不惊喜吗?” 第154章 枯木逢春5   静默片刻后, 花瞬微笑着道:“当然。怎么会不惊喜呢?少谷主这一身喜服当真好看,是要出嫁吗?”   元烨嘻嘻笑道:“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我夫君已经被你们杀了啊。”   花瞬面上的笑容丝毫不变, 道:“那么,见到有人当街杀人, 少谷主应该惊慌逃走才是。现在坐在这里, 是想干什么呢?”   元烨道:“不干什么。久违地过来听听你们这群蠢货说话,找点乐子罢了。”   说话之间, 花瞬已经慢慢转过身体,面向首座彬彬有礼道:“那花瞬请问, 找完乐子以后呢?少谷主打算做什么?”   似乎是嫌一直撩着帘子有些麻烦, 元烨直接将头上的金冠拆下来了。如瀑的黑发散了一肩, 他靠着首座的椅背, 面上的笑容带着几分难以忽视的诡异。   “找完乐子以后?”他奇怪地道,“当然是离开这里了。不过我可以离开,你们就别想走了。”   还是那个元烨。嚣张跋扈、阴晴不定,仗着有一缕神魂加身, 便觉得这天下之人都是他手心里的玩物,愚不可及。   然而,这其中疑点颇多。观元烨与花瞬对待对方的态度,乃是皮笑肉不笑、杀机暗藏, 花瞬在渊谷内部似乎是个重要人物, 这便说明,元烨与渊谷内部决裂不假。   只是单决裂这一点,就足够奇怪。渊谷教众信奉夔听, 元烨体内装着祂的神魂,一向被教众奉为神子、尊敬有加。就算夔听六分之一的神魂在那日凭空消失, 元烨偷偷逃走以后,也应该是马不停蹄地聚拢在外的教众才对,为何要叛逃?   既然元烨已从渊谷叛出,他体内夔听的残魂究竟是醒是睡?不排除那一战之后体内神魂沉睡的可能,假设夔听沉睡、不能为他助力,那元烨此刻的游刃有余从何而来?   他的修为不高,若真要以自身的本事对上花瞬,连一丁点反抗的希望都没有。然而他丝毫不怕,甚至还能笑盈盈地坐在首座上头冷嘲热讽。   还有,方才元烨口中所说的,“伪神”。神如何会有真伪?莫非是夔听神魂分裂,变成两份了不成?   实在是疑云重重。旁听了这么一会,得到的信息实在是太少,问题倒是有一大堆。江泫放在剑柄上的手彻底松开,决定将他们的死期挪后片刻。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微微一动。   花瞬脚边的木箱里头,伸出了一只手。趁着教众的注意力被元烨吸引,箱子里的女殿下竟然想伺机逃走!   看她冒出来的半张脸,瞳孔紧缩、脸色惨白,显然已经吓得神志不清了,只想赶紧从这个鬼地方离开。然而若真的放任她从箱子里爬出来,后果可想而知。   江泫指节微微一屈,一道轻微到几不可察的灵光没入箱中人的身体。她睁大眼睛,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两下,重新跌进木箱里头,昏迷不醒。这些声响,都被一道悄然竖起的静音咒挡了个干净。   花瞬丝毫未察觉,对座上道:“少谷主真是蛇蝎心肠。您带着主神的元神叛逃,还杀了不少教众,我等只是奉神喻将您带回去,竟也要遭您毒手。”   元烨嗤笑一声,道:“带回去?说得好听。那伪神想要我体内的残魂,我可不愿意将我的夔听大人交出去。况且,我最近真的很倒霉啊。”   “前脚刚把江氏那群疯狗甩开,现在又被你们闻着味追上来,实在是烦人得很。原本还想看看你们之中有没有哪个脑袋灵光点、能把主神的真伪分出来的,没想到一个都没有。实在让我惋惜得很——只好请你们去死了。”   闻言,教众里头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一位黑衣人站出来,指着首座满面怒容地骂道:“满口伪神、伪神。我看你身体里装着的那个才是伪神!打着伪神的旗号招摇撞骗至今,若非主神降下神喻,我们都要被你蒙在鼓里!”   元烨脸上的笑容一顿,密密麻麻的冷意忽然爬上眼底。像是听到了什么让他极其不愉快的事,他慢慢坐正了身体,盯着方才说话的黑衣人,森然道:“你真的该死了。”   话音未落,他的额头浮现一条细细的血线。   这是夔听附身的象征,那只血眼还未完全张开,殿中就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张口斥责元烨的那名教众,竟然被妖力生生碾成了一滩肉泥!   此举一出,周围的教众都大惊失色。元烨的残忍早在变故发生之前就广为人知,此时骤然出手,让不少人脑海里都浮现出了不少不那么美好的先例,心中恐惧浮起,一时冷汗涔涔、大气也不敢出。   在惨叫声响起时,花瞬不动声色地走远了一些,免得那些脏血溅到他的衣袍上。背后的惨状不用回头看也能想象,花瞬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元烨额上的血眼,道:“少谷主还是手下留情吧。渊谷本就没什么人了,你再多杀几个、没了人手,叫我这个修神殿的怎么办呢?”   元烨道:“别急。你也是要一起上路的。”   花瞬不为所动,笑道:“看来,少谷主是当真不愿顾及从前的情义了。”   元烨也同样回以笑容。   “我同你们能有什么情义?花瞬,你现在站在这里,不就是记恨我让你弟弟花休去执行任务,结果被伏宵掐死了吗?谁下的手,你就去找谁,很简单的道理。既然你要来找我这个无辜之人的麻烦……”   他单手支着头,慢慢抬起了手掌,神情兴奋又残忍。   “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瞬息之间,数道强悍无比的妖力席卷了整个大殿。宛若飓风过境,在场的教众都被这阵妖力清扫得干干净净,断身断手,血肉横飞,尖嚎嘶叫连绵不绝。唯独花瞬不知从哪抽出一柄长刀,挽刀挡了好几下,擦着攻击的间隙,猛地袭上座台去!   看他身形细长,每一招都似有千钧之力,举刀横劈之时,甚至能够劈开殿内翻涌的妖力。元烨被他几招掀下了首座,随着几截被削断的黑纱翩然落地,饶有趣味道:“哦?能削断妖力……伪神给了你什么力量?”   花瞬笑眯眯道:“少谷主才是,比从前能干不少。这一年里头又偷偷摸摸去干了些什么呢?”   他一边说话,双手握着长柄将刀锋一转,那长刀便如锁魂追命的恶鬼,带着罡风迎头劈来。   元烨侧身避开,照着他的胸口毫不留情拍下一掌。也被避开了。   两人有来有回地拆了几招,几招过后,元烨周身已然竖起了一道刀劈斧砍不可破的妖力屏障,仿若被滚滚灰雾笼罩其中。这明显不是花瞬能拆得掉的,几招过后,他便也将长刀一靠,懒懒散散地道:“说起来,你让我去找伏宵君报仇,那是万万不能的。”   见那二人忽然提起自己的名字,江泫心中微微一动。   而元烨见花瞬此举,总觉得自己受了轻视,额角爆起青筋,道:“哦?有何缘故?”   花瞬道:“主神对他喜欢得紧。若他被旁人所害、掉了一根头发,我也是要提头去谢罪的。”   殿中狂舞的妖力倏地一滞。   江泫猛地攥紧了藏身的帘子,胃里泛起翻江倒海般的酸意。瞠目结舌、恶心反胃、避犹不及、种种种种,荒唐的情绪在心中不断蔓延。片刻后,他重重地掀开帘子,从藏身地走了出来。   花瞬立刻看见了他,面上笑容微妙地一顿。   而元烨还沉浸在这句话带给他的震惊之中,整个人都快炸了。像是听到了这辈子最荒谬、最令他恶心的事,他忍了又忍,没想起花瞬口中说的是伪神而非夔听,额头的眼睛激动得渗出血来,咆哮道:“放什么屁!喜欢得紧?!!就他??!!”   却见花瞬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他也怒气冲冲地转头去看,随后,满腔怒火忽地一滞。   殿中站着一位持剑的白衣人,头上戴着一顶长纱朦胧的白斗笠,面容模糊不清。然而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元烨的心中就涌起猛烈的不祥之感。   便见那白衣人持剑的手抬起,轻纱撩动,露出底下一张冷漠出尘的面孔。   这面孔如此熟悉,元烨惊得神色大变,一时间什么质疑、愕然、愤恨都管不上了,当机立断化身一团灰雾,拔腿就跑。   花瞬哈哈大笑道:“你怎么这副表情?看见尊座来了,你不惊喜吗?”   元烨哪有空和他说话。他刚刚跑出一段距离,就被一柄凌空飞来的长剑钉回首座之上。想要伸手拔剑,可刚刚握住剑身,掌心就传来一阵烈火灼烧般的疼痛,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剑身上浮现一道澄净的银色虚影。衔云道:“主君,制住了。但这好像不是本体。”   江泫凝眉,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元烨被吓得连声大叫,似乎唯恐江泫对他下手,然而思及他所用的并非本体,这样的惊恐就显得浮夸轻蔑起来。   他手舞足蹈奋力挣扎了好一会儿,发现没人搭理他,索然无味地收功了,道:“伏宵君,你也没必要每次见面都在我身上扎几剑啊。我承认,我是有做一些不好的事情,但也不是对你,是对你的徒弟。说到底,都是你自己要来多管闲事嘛。”   江泫垂眼看他,淡淡道:“我头一次发现,世上竟有人能恶心到你这种地步。”   元烨道:“过奖,过奖。能恶心到伏宵君,是我的荣幸。你在找你的徒弟是不是?我可以破例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他已经死了。哈哈哈哈哈……死得透透的了!你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了,开不开心?你越喜欢什么,就越要失去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一阵,额上的血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合上,自己的两只眼睛却爬上血丝,活像个疯子。   被寄宿得太久,他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   江泫不打算同他过多废话,二指并拢,一道涌动的灵旨浮现。元烨看见了,笑容忽地一收,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江泫道:“不做什么。打点标记。”   元烨神色大变,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开始真正开始挣脱起来。   这个标记要是被打上了,他无论走到哪儿江泫不就都能知道了吗?!   他本就打算舍弃这个分\\身,准备元神脱壳回到本体。好死不死,这柄剑钉住的竟然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元神!   元烨脱口骂道:“你和你那弟弟一样,都是疯狗!果然一家恶出不来好东西!”   江泫的眉尖狠狠一抽。元烨似乎真心实意地相信他和江明衍的关系,然而同江明衍一道被提及,江泫心中并不是很愉快。   眼看着那道灵旨要没入元烨的身体了,这人如见大祸临头,挣扎得更狠,道:“阿序!扣住他!!”   背后无声无息地伸来一只手,紧紧扣住了江泫的手腕。江泫猛地回过头,发觉一旁的花瞬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而乌序在悄然之间,已然站到了他的身后。 第155章 枯木逢春6   身前是拼命想要挣脱的仇家, 身后是许久不见的弟子。江泫根本不用思考,立刻做出了选择。   指尖灵光消散,他伸出另一只手, 重重地扣住了乌序的手腕。元烨喜出望外,哈哈大笑几声, 趁着这个当口挣脱了衔云的束缚, 元神大摇大摆地离去了,独剩一具空壳瘫倒在座上, 融化成一滩淋淋的黑水。   江泫抓着乌序的手腕,要带着他走远一点。似乎是察觉到被钳制的危险, 手心里传来挣动的力道, 乌序僵硬着身体同江泫僵持, 却还是没能挣脱, 被他拉下了台阶。   江泫道:“别挣了。”   这次醒来以后,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体弱便力微,用剑时大多仗着灵力强压,像从前那样以力制物已然不太可能, 此时制住乌序都十分勉强。他又不愿用灵力束缚乌序,只能说这么一句,希望他能稍微听话一点。   结果事与愿违,乌序丝毫没有听进去的意思, 江泫攥得虎口隐隐发疼, 只好反手给他下了一个定身咒。   他下的定身咒,一般人是解不开的。乌序果然不动了,江泫这才得空松开手, 转头看一看他。   这一看,就看出了大问题。   因为定身咒动弹不得, 黑发少年安静地站在江泫身后。上一次相见还是海陵废墟中的潦草一瞥,留在记忆里的只有模糊不清的背影。这次甫一转身,眼中扑入一张平静的面孔。   实在是太平静了,死水一般毫无波澜。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瞳直直地盯着江泫,其中映着空洞无比的倒影。   乌序虽寡言、平日里又安静,但绝对不是这样的。   江泫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毫无反应。他就这么站在殿中的灯影下头,眼球连些微晃动的弧度也无,看得久了,江泫心中浮起一个不太妙的预想——傀儡。   主人不在时呆滞安静,一旦接到命令,执行速度迅捷无论,恰似方才从身后探来、攥住江泫手臂的那只手。或许是有元烨发出的动静遮掩,江泫完全没察觉到自己身后站了人。   将手点上眉心一探,脑海之中果然迷雾重重、混沌一片。这恰恰验证了江泫的猜想,然而希望尚存的一点是,乌序本人的意识并没有被抹除,只是被封存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元烨懒得弄,更有可能是以他的境界,根本做不到这么精细,只能以手段封之。   只要意识尚存,那么一定能被唤醒。   江泫定了定心,略一思索过接下来要做的事,抬手在乌序身上拍了几道,用灵识暂时压制住他听从命令的本能,接管了他的身体。紧接着,他将衔云召回剑鞘,绕过地上躺着的一大片面目全非的尸体,以灵力将木箱浮空,带着箱子里的女殿下和乌序从地道走,离开了地底。   确认性命无虞后,他将箱子放在了司常府门外,叩门三声,带着乌序回到了他住的那家客栈。   在外折腾了半宿,又在地底待了许久,江泫隐隐觉得有些疲累。经此一乱,街上的行人早就散净了,夜里寒凉的空气顺着窗户漫进房间里头,吹得江泫的手指有些发僵。   他屈了屈指节,心中十分无奈,想:“活像七八十岁的老叟。受不得风、受不得冻,在净玄峰上都要运心诀、再多穿两层。”   想到这里,又开始短暂地考虑要不要去添置几件冬衣。虽有灵力,时时运转却也麻烦;虽是一身轻松来去惯了,裹上一裹倒也不差。   一边想,一边将窗户关上了。   乌序按照江泫的指令,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江泫在榻上打坐冥想。索性距离天亮也不远,他打算就这么休整片刻,等到天亮带乌序一道上枯雪山。下山以后,再一起回上清宗去。   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忽然听见房间里头传声一声异响。   江泫睁开眼睛,惊觉乌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窗户边上,正用迟滞无比的动作去扣窗户的缝隙,想要将窗户打开。   定身咒的束缚,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被他挣脱一半了!   江泫立刻跑去窗边将他拦回来,命令道:“坐回去。”   他的灵识压制尚且还有用,乌序愣了一下,缓慢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果真垂下头,乖乖坐回去了。   江泫正要给他重新下一遍定身咒,却发现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举动。   原本他让乌序坐回去,乌序应该什么反应都没有地好好坐着。然而这次江泫一靠近他,他竟然抬头看了江泫一眼。   这让江泫的心中一跳。房中没有点灯,有些昏暗,他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抬手将烛火点上,拉过一只凳子,在乌序面前坐了下来。   果不其然,乌序又看了他一眼。眼神十分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看了一眼,就匆忙地垂下头去,似乎不想同他对视太久——在上清宗时,乌序知晓自己的眼睛与声音特殊,也时常有意压制,不让它们外露。   或许是元烨的封印不完全,偶尔会有这种半苏醒的情况出现。   江泫轻声道:“阿序。你可认得我是谁?”   乌序搭在膝上的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是想开口说话的。只是刚要发出一个音节,又将嘴紧紧地闭上了,此后不管江泫再怎么引导,他都没有要开口的迹象。没过多久,他就又变回之前呆滞的模样。   江泫重新坐回榻上。   乌序现在应当十分想回元烨身边,应当是元烨那边下了什么指令。他需要注意的只有一点,就是一定不能让乌序挣脱定身咒的束缚,等到枯雪山之行了结,就立刻将其带回上清宗去。   天一亮,江泫立刻带着乌序出发。被他的灵识压制住,乌序似乎丧失了许多概念,御剑、使用灵力,许多平日里信手拈来的事,此时都做得生涩无比。   大多数时间里,他都默不作声地跟在江泫身后。   没有意识的时候,他会四处张望,路人惧怕他异常的眼睛,白天外出时,江泫便用白绫将其蒙上。等到稍稍恢复一些意识,他又会奋力挣开定身咒,伸手去拽束在双目上的白绫,拽下来以后四处张望,想要找路离开。   混沌的时候老实,清醒的时候麻烦。   一来二去,江泫也弄明白了——是乌序自己想走,而不是元烨下了命令。   天色渐隐,江泫寻了一处空地,绘符生火。一连奔波这么多天,也到了休息的时候。   见他停下,乌序也停步,直愣愣地戳在火堆旁边,有火星溅上衣摆,也不挪开一步。江泫让他到旁边坐下,随手削下一根细枝条握在手心,拨了拨枝叶堆。   起初,他就这么坐着,什么也没想。坐得久了,一些被压在心底的东西又开始挣扎着往上翻。一会儿是以前细碎的往事,一会儿又是故人的脸。思绪从三灵观走到净玄峰,又从净玄峰走到幽州、走到海陵,想着想着,又开始思索乌序为什么想离开。   迎面来一阵风,将边缘的枯叶吹开了一些。   火焰顺着枯叶蔓延,无声无息地烧到了江泫身前。他正盯着火堆发怔,忽来一阵轻而厉的风流,将火与叶都吹开了。   轻微的动静惊醒了江泫,他看了看被吹走正缓缓落地的枯叶,转头看向了身后的乌序,正巧看见一双宁静疲倦的黑色眼睛。   乌序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后背。然而这次,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在江泫回头时移开目光,反常地多看了两眼。这两眼的灵动程度,几乎让江泫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彻底清醒了,正要走过去查看情况,忽然听见他用轻轻的声音道:“别动。”   一道无形的枷锁兜头束来。他身体里还有巫神残留的神力,江泫瞬间便不能动了   这样的束缚对他来说并非不可破,乌序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再次重复道:“别动。……不要说话。”   他一连将这两句话重复了许多次。有时重复到一半,又会神情呆愣地停顿一下,片刻后又勉强清醒过来,继续对着江泫套锁,一定要套到确定他动弹不得、不能说话才罢休。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之后,乌序垂下头咳出几口血,断断续续地、痛苦地道:“别来找我了。……别来……别来找我。我……我已经……”   他又顿了一顿,这次停顿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似乎已经不敌脑海中翻涌的迷雾了。再次清醒之后,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急匆匆地起身奔进夜色,背影消失在江泫的余光之中,再也没回来。   枷锁被冲开,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重获自由之后,他独自在薪柴燃尽熄灭已久的火堆前坐了很久。   怔然之间,见面前的火堆之中,竟然飘出零星几点火星。这些火星顽强地坚持了一阵,竟又在焦得不能再焦的死灰之中窜出一缕火苗,夜风拂过,飘飘摇摇,却没有熄灭的迹象。   盯着看了一会,江泫站起身来,也不再管天黑不黑,带着衔云离开了。这样一走就是好几天,他终于走到了枯雪山脚下。 第156章 枯木逢春7   上一次回三灵观, 已经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了。再一次站在山脚抬头望去,看见的不再是满山明艳的红梅,而是连绵不尽的繁盛草木。   让尘死后, 失去他的灵力维持,枯雪山上不再下雪。山上的灵梅尽数枯死, 不再汲取土地中的养分, 从枯树变成朽木,再散成一堆枯枝烂叶, 消弭世间。   雪化之后,水流将大地切出一道巨大的沟壑。沟壑首尾相接, 结成圆环环绕着整座枯雪山, 山周便有了一条环形的河流, 微波荡漾, 生机不息。很长一段时间,山上都寸草不生。而后有一年,风与禽鸟带来植物的种子,它们落在此地生根发芽, 山上冒出了第一缕青翠欲滴的新绿。   慢慢地,它们铺过整座山峦,过往的红影便彻底消失不见。以至于此时江泫站在山脚下看,也找不出丝毫过去的影子了。   方才渡过那条环形的河流时, 江泫看见几只钉进土里的巨大木钉, 上头拴着几只小船,猜到这里或许并非他想的那样荒无人烟。上山的路只有一条,路边的野草杂木被除得干干净净, 十分整齐。就这样埋头走了一刻钟,忽然听见一阵劈砍之声。   一个樵夫从树上探出半截身体, 睁大眼睛打量他。见他仪表不凡,已然有几分狐疑,看见他腰上悬的衔云后,目光立刻透出警惕。   “什么人?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虽然心中警惕,但他的语气还算是客气,道:“你也是来寻什么仙祖的?咱们万梅山上啥也没有,就俺们一个村子。快回去吧,天黑了山里有猛兽!”   江泫道:“万梅山?”   他的声音轻轻的,语气中的茫然不似作伪。那樵夫盯了他一眼,道:“奇了怪了!你不知道这山叫什么名字,怎么走到这儿来的?看你打扮,像城里读书的富贵呆子。就算是碰上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也不用一个人跑这儿来啊。”   “……”江泫道,“你想多了。我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虽然冷淡,但总的来说,态度还算平常,可以交谈,不像是会忽然用武器伤人的,樵夫心中的警惕便下了八分。抬眼一看日头也晒人了,他便从树上下来,一边收拾斧头木柴,一边道:“少来,嘿。俺一看你那表情,就知晓你过得不如意。人活一辈子也就那么点时候,天天整得那么苦大仇深的干啥?”   江泫微微一怔,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   樵夫又道:“你快回去吧。就沿着你来的这条路下山就成。”   江泫却没有动。片刻后,他问道:“这座山上并没有梅花。为什么叫万梅山?”   樵夫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好像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回过头,声音粗剌剌的,道:“俺怎么知道!从小到大这山都叫这个名儿。没准以前真有很多梅花也说不定呢?”   “我说你到底走不走,不走就跟俺回家吃口热乎饭,再跟俺说说碰上啥事儿了?”   他倒有些苦口婆心。   江泫望了望山顶,忽然神情郁郁地道:“其实我的确过得很不如意,听朋友说这儿有仙祖,就过来求仙。 ”   樵夫一听急了,道:“求那东西作甚,不管用的!再说这山上也没什么仙祖啊!不如回去吃顿饱饭洗洗睡了,没准儿明天就好了呢!”   谁知江泫听了非但没有放弃,反而更加执着,道:“我听说,仙祖就在山顶。”   樵夫道:“没有,没有!你这人真是死脑筋。山顶上就一口摸不着的棺材,有啥好看的?”   听到这里,江泫的心忽然定了。神经稍稍一松,面上便难以控制地露出几分疲倦之色。   这座山同他记忆之中相差太大了。虽然位置差不多,但谁知道原本的枯雪山是不是已经垮了、这座山是新堆出来的呢?师姐和师弟之后也没能再回来,谁也不知道三灵观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万一他走错地方了呢?   得知这座山叫万梅山之后,他的心便安定了一些。听到山顶上有一口摸不着的棺材,知晓脚下还是原来的枯雪山,只是换了个面貌、换了个名字,叫他认不出来了而已。   许久没有听到他说话,樵夫回头一看,被他的脸色吓了一大跳:“你咋了?!脸色怎么死白死白的?咋咋咋咋回事儿啊?”   他连手里的东西都不要了,大步跑过来扶人,生怕江泫就在这儿倒地不起。江泫没让他扶,嘴唇苍白地摆摆手,道:“……我没事。”   只是连续走了太多天,身体有些支撑不住。   他压抑住想咳嗽的冲动,取出药瓶咽下一粒回元丹,脸色勉强好转了一些。   那樵夫一直盯着他,神色又惊又骇:“你莫不是得了什么重病,过来寻死的?!”   江泫道:“不是。你……咳咳……你回去、咳咳……不用管我……”   他还是没能忍住,一句话被咳嗽声划得支离破碎。但樵夫好歹是听清他说什么了,连声道:“这怎么能不管?俺家不远,不远!你跟俺走!”   几番推脱不掉,江泫明面上点头答应,趁樵夫不注意,掐诀消去身影,这才终于从热情之中解脱出来。   到山顶的路已经荒得没法走,江泫便御剑上山。兜兜转转一番,终于找到了熟悉的石台,木栏上稀疏悬着几根铁索。观门和匾额早就朽成灰了,墙体也破破烂烂,院中杂草丛生,任谁来看,都看不出这曾经是一座道观。   他用灵力削开一片杂草,腰侧的本命剑一亮,剑灵的虚影浮现出来,幽幽道:“明明用衔云也是可以的。”   江泫轻轻敲了他一下,道:“你是仙剑,真想当锄头铲草不成?”   衔云却难得有些高兴,道:“主君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江泫默然片刻,不知因他温驯的态度想到了些什么,道:“……你也许久没回来了。”   他说的“回来”是什么意思,衔云并不清楚。伴随主人转生两世,他的很多记忆都在过程中被磨灭了,不记得三灵观是哪、也不记得伴随江泫渡过的千年岁月。不过在剑灵心里,江泫说什么都对,他没有丝毫反驳的意思,点点头道:“主君,还是让我来吧。”   衔云挥了挥手,几道澄澈的银色剑芒掠出,几下便为他开出一条道路。   江泫带着他,慢慢地沿着小路向三灵观中走。每路过一个地方,他便会驻足回忆片刻,就这样,一路走到了遏月府。   遏月府有他设下的结界保护,千年来运转不停,同荒废的道观相对,显出一种异常的割裂感。这里的景色如旧,从前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墙边依然生着兰草,只是不再有红梅了。   结界不阻挡他的进入,江泫很轻易地便踏进了正堂。   正堂之内,摆着乌黑的棺椁。里头装着的是让尘的骨灰,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是否完好无损。   江泫扫去了台子上的浮尘,将装着送生和天陵佩剑的乾坤袋放去一旁,靠近棺椁合十作揖,随后靠近棺木,伸手将盖子打开。   棺内是空的。江泫曾经亲手挑的、用来装让尘骨灰的小坛不见了,被天道收走了。最后的最后,居然连骨灰也没能留下。江泫怔愣良久,盯着空荡荡的棺内,慢慢地,心中浮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灭不了、杀不掉,顽固无比。   他躺进了棺椁之中。一只手搭在棺壁之上,垂下来的长袖白得像丧服。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想这么做了。不过曾经他是真的想寻死、想寻一个解脱,现在的他只是有点累,想寻一个能休息的地方。   躺在空空的棺木里头,江泫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考虑。在某些人身上,死亡的确是一种无上的解脱,难的是活下去。只要还活着,就要一日不停地负重前行。   视野变得狭窄无比,但还是能听见外头杂乱的风声。他的意识几乎要模糊了,强撑着将手一挥,用灵力将棺盖合上。盖棺声后,江泫沉入一片安宁的黑暗之中,能听见的只有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四合的棺壁像是一个冰冷的怀抱,在此时竟让他产生了一种病态的安全感。   他侧过身蜷缩起来,昏昏沉沉地想:就一会。就睡一会。   睡醒以后,他就去做应该做的事情。   分不清过了多久,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没睡着,亦不知身处现实还是梦境,江泫听见一阵呜呜的风声。最开始很轻微,而后声响越来越清晰,隔着棺壁沉闷地擦过他的耳廓。   他不是很想醒的,然而这风声实在是太奇怪了。   像是有人在嚎啕大哭,绝望无比、肝肠寸断,仿佛碰见了这世界上最叫人承受不了的事,却束手无策一般,一边哭,一边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拍打着棺盖。   江泫何时听见过这样的哭声?当即勉力睁开眼睛,要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厚重的棺盖被一道飓风猛地掀开!   视野骤然大亮,虚空之中扑出一个影子。这影子起初虚弱得快要消散,越靠近江泫,就凝得越实,凝成了江泫许久不见的、熟悉的模样。一身深黑的衣袍、长发披散,眉间一点梅印,直直地扑进棺内。   一双冰冷的手臂环住了江泫,他被箍进一个同样冰冷的怀抱里。抱着他的人实在太用力了,让江泫产生了一种会被对方直接折断的错觉;然而这双手臂又在不住发抖。发抖的不止手臂,还有整个身体。   江泫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睁大眼睛,茫然地伸手摸索了两下,道:“……谁啊?”   抱着他的人不说话。宽大的手掌捧住他的后脑,恨不得将他整个都包裹住,再不叫他受世事侵袭之苦。   这个怀抱可比棺壁坚实安全多了,虽然很冷。江泫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颤抖地深吸进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眶突然湿了,将脸埋进对方的怀抱,道:“……淮双啊……”   一个低低的、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宿淮双道:“我在。阿泫,我在。” 第157章 枯木逢春8   江泫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下山的了。再次醒来的时候, 已经躺在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头。   伸手没有摸到衔云,就已被惊醒三分,看到房内背对着他无声无息坐着的黑衣人, 睡意更是直接烟消云散。虽然醒了,但好一会儿都没攒出起来的力气, 脑海也有些空白, 一时间没想起睡着之前自己在做什么,找衔云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听见床榻上的响动, 桌边的黑衣人回过头来,大步走到榻边。动作幅度太大, 原本坐的雕花木凳翻倒, 又被灵力无声无息地扶了回去。   “醒了?”那人道,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泫的手被他以轻柔而不唐突的力道握住了, 触感十分冰冷。与此同时,他也认出了坐在榻边的人。   是宿淮双,也不是。眉眼虽熟悉,相貌体格却变了, 像是无端长了五六岁。少时犹显青涩的面孔彻底长开,一双赤瞳落在眼眶,原本的俊逸之中添上不可逼视的锋锐。   现在的宿淮双身上,江泫唯二熟悉的, 怕就只有眉心的灵旨和赤色的眼瞳了。看着他的面孔, 犹如身置梦中,可手中的温度却提醒他,并非这么回事。   宿淮双是真的回来了。没让他找, 自己就回来了。   想到这里,他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万般心绪涌到嘴边, 都无端烟消云散。   久久不应,榻边人的眉峰一凝,瞳底显出几分痛色。江泫见了,无端也有些难过。眉眼一垂,视线落在宿淮双的手背上,道:“去哪里受了寒?手这么冷。”   宿淮双一怔,松开他的手,塞进被褥里头。   江泫道:“我不冷,是在问你。”   宿淮双道:“一向如此。”   言罢,他又起身离开,不一会儿,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甜粥,试过温度后,把江泫扶起来、又垫了个软枕在身后,一勺一勺,仔仔细细地喂了小半碗。   江泫其实不觉得有多饿,只是吃点热的总归是好的。谁知热气撩了嗓子,没咽下几口,又开始咳嗽。   他咳得急,宿淮双立刻将碗盏扔去一边,伸手揽住他,一下一下、轻轻地给他顺气。江泫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道:“不妨事。你将碗盏扔去哪儿了?”   宿淮双却道:“方才那碗太烫。我去换一碗。”   江泫道:“不烫。是我自己咳。”   宿淮双凝视他一会儿,确认这话不似作伪,才又将粥碗端过来。江泫就着勺子又抿了几口,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宿淮双,总觉有些许陌生。   陌生的不是外貌,而是内在。他总觉得宿淮双的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而他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思索半晌,将弟子的形容举止看了又看,仍没有看出什么门道。   偶然之间,又能发现些许端倪。宿淮双的周身,缠绕着令人胆寒的深邃漠然之感,似是披着人皮的深渊,神性有余、人性不足。然而,每当对方抬起眼睛,江泫又觉得并非这么一回事,此前都是错觉而已。   若要说成熟了许多,确实如此。但江泫想要的答案显然不是这个。   宿淮双就坐着让他看,端着粥碗的手平稳无比——好一会儿后,江泫察觉到,如今的宿淮双看起来并不开心。   没多思考,他抬起手,握住了宿淮双的手臂。果然是僵硬的。再一拍肩膀、身躯,僵硬无比,像一座石雕。   江泫慢慢叹了口气,道:“怎么了?许久不见,竟是这样一副神情。”   宿淮双没有说话,沉默地将视线移向别处,这一个侧脸简直叫人看的心碎。就在此时,江泫福至心灵,忽然想起醒来之前自己做了什么。   ……躺棺材。在宿淮双面前……。   乍然想起,他心中倏地一惊。然而惊愕之外,还有些许难以言说的赧然。   他是怎么都没想到宿淮双会在那个时候出现。自己好歹是他师尊,如何能当着弟子的面做这种事?再者,换位思考一番,若宿淮双做他做过的这事,他是万万不会高兴的,一定要将人拎起来说教一番,让他以后不敢再犯。   这样想来,心中便颇多愧疚。他很想说点什么解释一下,可越想越不是回事,到了最后,竟也不知道如何同宿淮双说。   施术叫他忘掉罢!   ——自然是不可行的。   他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却听宿淮双忽然道:“下次……不要了。”   江泫一怔。坐在床榻边缘的青年并不转头看他,侧脸颇为冷硬,然而垂眼一看便知,他端着粥碗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下次不要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再有下次,我便也……”   宿淮双是真当他想寻死。怪不得是这副神情,想来是被吓得狠了。   江泫轻咳一声,道:“没有下次,这次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棺中有些异常,我进去是为了查探一番……”   这些纯属信口胡诌,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不信。然而宿淮双似乎信了,眸光微微一动,又盛了一小勺甜粥,递到他唇边。江泫咽下一口,道:“很好。我很喜欢。”   对方的神情看起来这才松弛了一些。粥碗见底,他便取了白巾为江泫擦拭唇角。江泫实在很不习惯这样细致入微的照顾,看见宿淮双的神情,却觉得一定不能拒绝。等到宿淮双收了粥碗回来,他也打量完了房间的陈设,察觉出这里并非凡尘的客栈,更像是家底殷厚之人的宅邸。   宿淮双站在门外,似乎在与谁低声交谈。江泫下床走了几步,感觉尚可,摇摇晃晃地走去门口。   门外与宿淮双说话的是个年轻小厮,长得颇为讨喜。见房内晃出一道白影,笑容满面地一拱手,道:“这位公子醒了!真是大大的喜事!不过公子才醒,还是不要下床,若有需要,下奴去叫府中的医师来。”   宿淮双倏地回身。江泫扫见外头精致的院落,按住他的手,问小厮道:“此为何地?”   小厮笑道:“回公子的话,无定云氏。”   他还待再问,岂料宿淮双反手将他按住,神色郁郁地垂眼看他。仿佛江泫再不回去休息,他就要伤心致死了一样,只好折回房中,重新坐回床榻。   江泫道:“淮双啊。我很好,没有大碍。”   宿淮双道:“站起来头晕,需要卧床休息。”   稀里糊涂的,江泫又躺下去了。宿淮双为他掖好被子,才道:“这里是无定云氏,三行原的仙门世家。知晓我是风氏中人,想卖我一个人情。”   江泫心中微感诧异。   无他,平日里提及风氏相关的事,宿淮双总显得有些抵触。如今他自己主动提起,脸上竟看不到半分情绪波动。   他还待再问,宿淮双却道:“天快黑了,应该休息。”   江泫方才睡醒,哪里还睡得着?再者心中还惦记着事,更没有困意,道:“睡不着。”   宿淮双听了,似乎微微一顿。片刻后,他轻声道:“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没人敢进来。你的身体……不太好,应该好好休息。要是睡不着,我陪师尊说说话,可好?”   江泫有些莫名。虽然这次醒来之后,身体状况确实是没那么好了,但也没有宿淮双想的那么严重。然而他不曾知晓,此前他昏睡不醒,宿淮双探到他空空如也的丹府、如何寻也寻不到灵台时,究竟是怎样一番神情。   他走得实在太久了。……回来之后,许多事情都大变了一番模样。   既然能说话,江泫想了想,便也答应了。床榻很宽敞,他向里头挪了挪,道:“来。”   宿淮双坐在床边,没有动。江泫又催促了一次,他才躬身除去靴袜,掀起被子的一角钻进来,上了床榻,却并不靠近江泫。   这次回来,他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总之上了榻就是好的,此前才将人惊吓一番,江泫实在做不到自己安安心心地闭眼睡去、叫人在自己床边守上一夜。   有淡淡的寒意顺着被褥的缝隙渗过来,仿佛身边躺的不是人,而是极北之处的坚冰。总之,没有丝毫人气,若非能听见宿淮双浅浅的呼吸声,江泫绝不会认为自己身边躺了人。   他将裹着宿淮双的被子掖紧了一些。虽然明知这样也许不起效,但他还是做了。而宿淮双的长发散在枕上、肩上,一双红玉似的眼瞳之中浮着他的倒影,比起从前静默的凝视,现在的目光更沉、更深,似载有不可表露的千言万语。   江泫道:“那日渊谷之后,你去哪儿了?如今躯体为何如此冰冷?为何相貌不同?”默了默,又道:“没能将你救下来,是我的过错。”   宿淮双的眼睫微微一颤。他极不想听到后面这句话,道:“明明分毫过错也无。为何要道歉?”   江泫愣了一愣,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棺外那阵形似悲哭的风声,总觉得为了宿淮双着想,自己不能再继续说下去。好在宿淮双只是驳了这么一句,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转而开始回答江泫的问题。   “我与夔听的神魂,被一道关入了神境之中。”   江泫道:“神境?”   “嗯。神境游离世外,是世间灵气、邪气、鬼气、灾厄气,万气之居所,就在九州之中。神境之中没有时间,却有一套与九州截然不同的法则,它与九州重合,中间隔着一道绝不可逾越的门。”宿淮双的声音轻而缓,果真像是在讲故事。“譬如现在师尊躺着,可能就有某一位灵和你躺在一起。你看不见它,但是它能看见你;它能看见你,却也绝对碰不到你。”   江泫若有所思。   这一重境界,他的确是初次听闻。曾经就算他半只脚踏进飞升的门槛、又直面过天道降下的雷劫,也不曾接触过宿淮双口中所说的“神境”。   “神境门关上,我和夔听谁也出不去,在神境之中厮杀。”他淡淡道,“很久以后,它死了,我活了下来。活下来后,开始找神境的出口。只是,躯体没能带出来,现在躺在这里的是神魂,没有体温。……离得近了,比冰还寒。”   这等险恶之事,被他三言两语轻轻揭过。江泫侧脸贴着软枕,忽然很想握一握他的手。没有别的企图,只是想稍作安慰。然而宿淮双似乎怕冻到他,躺得很远,江泫就算伸手,也抓不到。   于是,他转而捻了捻软枕上的金线,道:“不冷。再如何冷,也不及遏月府中的灵泉。躺近些吧,有些日子不见,同我生疏了不成?”   这话对宿淮双来说格外有效,几乎是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寒气愈来愈近,慢慢地贴到了身侧。   江泫微微一笑,抬起手臂揽住他。宿淮双的头埋在江泫的颈侧,又听江泫笑着道:“回来了就好。若你没回来,我就要想办法去找你了。不过,以后还是要将你身体找回来的。”   青年的双目微张。片刻后,他伸出手,轻轻环住江泫的腰。   宿淮双现在的身形,比起消瘦的江泫坚实不少。很快,两人的位置调换,变成了江泫窝在宿淮双的怀里。   江泫倒没觉得这样共枕而眠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宿淮双的胸膛硬邦邦的,有些硌人。没多想,随口道:“淮双如今的模样,真让我不太习惯。”   上方的呼吸声微微一窒。宿淮双似乎是想说什么的,但江泫没有察觉到。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宁静的黑夜蔓延,困意也逐渐上涌。趁着还没睡着,他道:“不过只休息这么一晚。我的乾坤袋你放去哪里了?明日还得上三灵观一趟。你天陵师叔的剑需要放回去……”   越说,意识越朦胧。这个怀抱冰冷,躺了一会儿他也就习惯了,阖眼睡去,后话都藏进了静悄悄的黑夜里头。   宿淮双没有睡,一直默默地抱着他,确认他已经彻底睡熟、不会被发现之后,他微微侧头,在江泫的发间落下一个极轻的吻。   第二日清晨,江泫醒来的时候,发觉枕边空空。宿淮双不知去哪儿了,旁边的一片被褥回暖不少,似乎走了很久。他心中微微惊了一下,翻身坐起来,准备下床找人。   还没走几步,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迎面过来一位高挑的黑衣少年,长发高束,容色俊朗,眉眼锋锐。一身寒意森森,漠然无比。长靴向房内踏进几步,步履稳健、岿然不动,正是换了一番模样的宿淮双。   不想昨日自己无心一言,他竟然为此特意去改换相貌。   按理说,宿淮双如今的相貌才是江泫最熟悉的。可他到底已经不是曾经的宿淮双了,周身气质天差地别,相比起以前仍是陌生,却也有一番别样的风采。   他臂弯里挽着一件雪白的大氅,见江泫已经起来,几步上前,垂首问道:“这便醒了?今日可有哪里不适?”   “没有。”江泫道,“掐算过时间,方才至辰时初。你一宿没睡?”   宿淮双凝视着他的眸光沉默柔和。   “闭着眼睛,总睡不着。正好天亮,出门寻了这个。”   他的手臂微微一抬,另一只手提着领子,将大氅在江泫面前抖展开来。等江泫看清楚了,长臂一展,将它披到了江泫肩上,垂眼仔仔细细地系紧束带,这才将手放开,补了一句:“深秋了,冷。”   江泫提起氅衣的一角,无奈道:“是不是太厚了?还有,相貌如何,我其实并不介意,不用特地换回来。”   闻言,宿淮双似乎笑了笑。今日起来后,他的心情似乎比昨日好了不少,道:“这样就很好。” 第158章 枯木逢春9   收整完毕之后, 带上衔云和乾坤袋,两人向无定云氏辞别。   令江泫意外的是,云氏的人对宿淮双的态度毕恭毕敬, 离府时还为他们添置马车盘缠,车夫跨越几座城池, 按照江泫的指引一路将他们送到了枯雪山的环山河边。   宿淮双先下了车, 下车以后挑开车帘,对江泫伸出手。江泫自己自然是也能下的, 见宿淮双伸出手,也不假思索地覆上去, 两人双手交握, 他被宿淮双稳稳地牵下了马车。   车夫完成了任务, 寒暄几声之后, 便驾车原路返回。江泫遥遥看了一眼马车在颠簸小路上行进的影子,随口问道:“无定云氏,同风氏有什么渊源?”   宿淮双却没回头,抬脚向河边走。河岸边的水中靠着几只竹筏, 似乎是村民往来用的。既然停靠在这边,想必是有村民出山采买去了。听见江泫的问题,他用不甚在意的语气道:“没有渊源,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氏族, 想与风氏结交。恰巧我替他们解决了一些问题, 想要报恩、顺带结交。”   回过头来,见江泫还站在原地,又对他招了招手, 道:“师尊,过来。”   江泫向他那边走了几步, 少年模样的人手中提着用来栓竹筏的绳子,正垂眼打量这竹筏结不结实。看着看着,江泫察觉到他有点想断绳借竹筏渡河的意思,提醒道:“竹筏的主人未归。”   宿淮双这才抬起头看他,神色似乎有点茫然。很快,他反应过来江泫的意思,将手中的绳索一松,道:“抱歉。”   江泫摇了摇头。他正准备飞身渡河去,却见宿淮双长眉微凝,有些欲言又止。最后他也没说出什么来,抬脚走到江泫身边,道:“抓紧我。”   江泫不明就里,下一刻腰间一紧,身体忽地一轻,清风从四面八方渡来。宿淮双带着他乘风渡河,不过一息的时间,双脚已经好端端地踩在河对岸的土地上。   落地之后,宿淮双将手松开。他手臂箍紧的触感仍然残留在后腰,江泫轻咳一声,道:“你如今能召风了?”   宿淮双点头道:“在神境的灵之中,学到不少东西。”   随后沿着小路上山。到了山腰无路之处,宿淮双又如法炮制,将江泫带上了山。这样被人揽着抱着走来走去,江泫心中总有些不自然,思来想去,觉得是自己不习惯这么被照顾,斟酌语句道:“有些事情,其实我自己能做的。”   宿淮双以为他是不喜欢这样,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垂眼道:“……抱歉。”   被人捧在手中关照,只能说是不习惯。但见宿淮双垂眼道歉,心中的感觉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干巴巴道:“……不过你来也可以的。”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踏入了三灵观的门口。下山的时候是什么样,这次回来以后就是什么样,杂草丛生,荒芜无比,但好在上次衔云已经清出一条可供行走的路,沿着这条路,两人一路行至遏月府的门前。   宿淮双走在江泫身后,一直在沉默地打量这座破落的道观。在现身之前,他已从枯雪山的山灵处得知,这是江泫幼年拜师学艺的地方,后来师门湮灭,江泫才去了上清宗。   自然也知晓这里发生过何事、堂中那口棺木是谁的棺。   等走到一座小院门前,江泫推开门,带着宿淮双走进了院内。结界仍在如常运转,江泫正准备进去,听见身后的宿淮双迟疑道:“遏月府?”   江泫回过头去,对方正站在门口,视线略略将这院内的格局陈设打量一番。上次走得匆忙不曾注意,现在一看,立刻察觉出了异常之处。   和净玄峰上的遏月府实在是太像了。   江泫颔首,道:“遏月府。”   进了结界,果然看见了翻倒在地的棺盖。江泫无奈地将其扶正了,又用净尘术将堂中的灰尘脏污清理干净,看着果然整洁清爽了许多。还有不少杂乱之处需要整理,江泫打算先将堂中清出来再说。   宿淮双跟着进了结界,扫了一眼堂中的木棺,如同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立刻移开了目光。   江泫道:“淮双,将你师叔的剑拿出来。”   他的乾坤袋就摆在桌上,宿淮双走到案前,注入灵力、拉开了袋口,从中取出一柄长剑、还有一袋子江泫之前买的金葵糖。然而在摸索的过程之中,他碰到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子,盒中的事物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于是将天陵的剑放去一边,将盒子取出来打开。   看见盒中事物时,他的目光倏地顿住了。片刻后,他将手探进盒子里,拾起了一截断剑的残躯。   盒子里是断掉的送生,还有送生的剑穗。除了几片稍微一些、半掌长的碎片,其余的都已经碎得不能看了,有的只有拇指长、有的还不及明水坠大。然而它们都好好地躺在盒中,虽拼不齐一柄剑,也能看出是尽力找寻而来。   那日的渊谷神殿到底碎成了什么样,宿淮双是记得的。要找这些断剑,就得将那些碎石都翻开——当时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与夔听一战之后,定然也不剩多少灵力了。   那片废墟他是如何翻开的,宿淮双根本就不敢想。单只是想到江泫拖着一身的伤、独自一人在废墟之中寻剑,便觉心口剧痛,似锥心剜骨一般。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握紧了掌心的断剑,双目赤红。   断剑刺不破他的手掌,却也能感受到疼痛。躯体疼了,心中才能恍惚好上几分。   在案前呆站了一会儿,一只手忽然伸过来,不轻不重地在他掌上一拍,斥道:“松手。”   宿淮双立刻松开了手。   江泫探头仔细看了看他的掌心,没有发现任何划痕,为了防止他再捏,将碎片放回了盒子里,道:“这是剑,如何能上手这样捏?幸好如今并无实体,这样的断剑也伤不到……”他抬眼一看宿淮双的神情,后半截话忽然顿在口中了。   宿淮双俯身垂首,紧紧抱住他,像是抓着与世最后一缕牵连、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抱的太用力,江泫有些呼吸不过来,以为他是为了断剑伤心难过,费劲从他侧肩探出头,也伸手环抱住他轻轻拍了拍,温声道:“都过去了。不要难过。”   宿淮双闷闷道:“嗯。”   好半天,他才松开手。两人一道将堂中收拾干净,又东拼西凑出一个剑架,将它放在堂中,留了些许灵力温养。时隐峰上既有衣冠冢,这边就无需再立了,将剑架摆在这里,也打算时时回来看看。   离开三灵观的时候,江泫回过身,深深地望了一眼。   这次再下山,宿淮双没有再做出此前的举动,而是直接从山顶辟出一条直达山下的路,与江泫一道向山下走。路边尽是葱绿的林荫,江泫看了看,颇为怀念道:“许久以前,这山上全是雪和红梅。”   宿淮双走在他身边,闻言抬眼一望。他约莫能想象出江泫描述的景色,同净玄峰十分相似。   整座净玄峰,都是江泫千年以来给自己设下的牢笼。如今,他愿意出这牢笼来走一走了,是很好的事。   宿淮双道:“下山以后,师尊可要回宗?”   江泫道:“自然。不过仅是回去报备一声,休息几日,就下山找人。”   宿淮双侧头看他,道:“阿序?”   江泫颔首。   “渊谷出了变动,似乎多了一位伪神,不知有何企图。元烨带着阿序叛出渊谷,此前短暂见过一面,如今已然不知所踪。”他将现状细细地说与宿淮双听,声色清淡、不急不徐。“要做的事还有许多,因此,休息一两日便也够了。”   江泫说话间,宿淮双一直凝视着他,视线柔和安宁。听见“伪神”二字时,赤色的眼瞳之底泛起一片浅浅的涟漪,转瞬即逝。   待到江泫说完,他缓声接道:“是很多。不过,还是要好好休息的。我送你去中州。”   江泫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心中微微愕然:“你不回去吗?”   宿淮双道:“回不去了。从神境出来之后,元神有了些变化,回不去了。”   江泫一顿,这才想起来,上清宗是有结界的。而宿淮双口中所说的变化,一定是不好的变化;正因如此,上清宗的结界才会将他阻挡在外。   他正想问问宿淮双是什么变化,却见宿淮双微微一笑。一见他笑,江泫一时就忘了问问题了。   这次宿淮双回来之后,很不常笑。江泫其实也不常笑,面上时常没什么表情,显得分外冷淡;然而这冷色轻而浅,像是一片薄薄的飞雪,若有阳光洒落,便能融去三分。   宿淮双则完全不同。   他不笑的时候,神情总十分漠然。再加上一双异色的眼瞳,更添几分冰冷的威压,眼瞳一转、视线落到谁身上,便能叫谁如临大敌、毛骨悚然。这份漠然是无意识的,寒凉过世上所有的坚冰,独独不会投射到一人身上。   因而当他一笑,眉宇之间的冷色融化,便极是赏心悦目、极是罕见、极有风采。   他微笑着道:“不能陪师尊上山,是我的遗憾。不过独自一人在山下,或许也能趁机做一些事。”   江泫道:“什么事?”   宿淮双向他伸出了手,道:“修补送生。等师尊在宗内休息好了,我也许能将送生补好。断剑可否让我保管一段时间?”   江泫闻言,立刻将乾坤袋从袖中取出来递还给他,道:“原就是你的剑,不必问我。”见宿淮双抬手接过,眼睫微微一垂,迟疑道:“……你一人在山下,我不放心。我还是不……”   说到一半,想起宿淮双在神境之中所历之事,也察觉到,他如今不再需要担心了。   况且现下渊谷情势不明,伪神正在建造神殿、蓄势,元烨不知逃身向了何地。夔听六分之一的神魂被毁,上清宗的夔听锁状况尚且稳当,正是一段风平浪静的时期。   后面的话,于是隐去。   宿淮双却明白他心中所想,缓声道:“我保证,阿泫下山的时候,一定能看见我。”   他说得如此笃定,江泫眼中也浮起些许笑意,道:“一定?”   宿淮双道:“一定。”   “若我夜半下山呢?”   宿淮双停下了脚步。江泫走了几步,察觉到他没动,也跟着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宿淮双就站在他身后几寸的位置,神色郑重地立下承诺。   “我也会在。无论是夜半,清晨,还是一天中的任何时候。”他道,“只要你想见我,就呼唤我的名字。” 第159章 云定风止1   宿淮双说得那样笃定, 江泫倒真的有些好奇,他到底有什么方法在江泫下山的同时,立刻就出现在他面前。兴头上来了, 原打算在峰上休息片刻,趁着子时摸黑下山去, 却不想头刚沾上枕头就似被吸了魂似的, 不清不醒地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起来的时候头昏脑胀,在窗前坐着看了会儿雪, 才感觉稍稍好些。   这样一睡,倒让他想起了一些应做的事, 同岑玉危招呼了一声, 披着厚厚的大氅离开净玄峰, 去了苍梧山主山上的藏书阁。   路上碰见了银清, 对方的视线小心地在白氅衣上落了片刻,十分尊敬地见礼,侧身让路。   苍梧山主山上有一座藏书阁。上清宗存世已有数千年岁月,各种藏书无数、浩瀚无比, 可尽供宗内弟子借阅。然而,鲜少有人知道,这座藏书阁底下,还有一座暗阁, 用来放置一些禁止宗内弟子阅读的书籍。   此时是授课的时间, 藏书阁内没什么人。江泫同守阁人打过招呼,脚步无声地绕去林立的书架之后,悄无声息地打开机关, 潜入了暗阁之中。   此阁身处地下,阁内摆着许多夜明珠, 并不昏暗,反而如同白昼一般明亮。占地不大,只零星摆着三四个书柜,上头挤满了被前人新誊抄过的古籍。既被誊抄过,定然也不是原本了,好杂江泫并不怎么在乎这些,誊抄过的书集字迹清晰,实在很方便他查阅。   只是在这暗阁之中翻翻找找了近小半天,江泫依然没能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忽然,灵识海中一个声音道:【你在找什么?】   江泫没想到它会主动出声,顿了顿,淡淡地道:“有关神境的记载。”   宿淮双口中所说的神境,江泫仔细思索过,可翻遍记忆,仍没有找到丝毫印象。现今若要论藏书,存世最长的一宗上清宗、一氏族江氏,可称当世之最,他在江氏时没有接触,心知上清宗内或许也希望渺茫,但仍然打算来试一试。   系统道:【不用找了。九州不会有任何一卷藏书提到这个地方。】   说完这句,它一时间没有吭声,好像是想看看江泫的反应。可惜的是,江泫完全没有反应,连话都没接,继续沉默地将手伸向书柜。   果然,系统见状,立刻开始说它没说完的后话。   【神境是九州万气之居所,同样也是万灵之居所,与九州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它和九州是重叠的。诸如某一个人的气运,也是“气”的一种,人在九州行走,气运便在神境之中,如一线连、时时跟随。再如你脚下的这座山,历经年岁,便会生出山灵。山的实体在九州,灵却在神境之中生活。】   灵。   江泫想起来,自己是真正见过一位灵的——正是脚下这座山所生之灵,名为苍梧。   第一次见到苍梧的时候,它正在被山间的鸟雀啄食身体,毫无还手之力,看上去十分可怜。江泫出手救下了它,彼此陪伴着,倒也度过了一段岁月。最后一面见得潦草,这次回来之后,苍梧也没有出现,想来是已经回神境去了。   系统接着道:【九州与神境,之中隔着一道绝不可逾越的屏障。灵不许进入九州,九州上的生灵不允许进入神境,人不知晓神境的存在,灵却知晓九州的一切。……不过,偶尔也会有意外发生就是了。】   闻言,江泫微微一怔。他很聪明,立刻便明白过来系统的意思,感觉脚底升起一股凉意。   万灵万气之所。九州之中,凡生灵之外的灵与气,都被隔去了神境之中。若神境有主、可联通两界,岂非能掌控世间一切灵与气,探知因果、主宰变化?   系统适时道:【你想多了。生灵不许飞升,神境无主,这是规则。且神境之中并不平和,反而危机四伏,比世间最险之地还要险恶百倍。你那徒弟能活着从里面出来,怕是已经走到了了不得的高度。】   江泫默然片刻,道:“我无能导致的结果,变成了他的造化。不论如何,站得高一些总是好的,站到最高,便没人能把他拽下来。”   一阵无言。   须臾,江泫道:“不要私自窥我的心。”   系统道:【好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它都没有再说话,江泫略略一探,发现它已经回到灵识海的深处去了。   以往江泫不明白,为何它总是缩在灵识海之中一言不发,不久前才知晓,是为了躲避天道的注视。既然要躲藏,就该像从前一样一躲到底才是,上一次才说过话没多久又冷不丁冒一下头,很难让人不怀疑它是不是想试探些什么。   凭心而论,不管系统是什么来头,它都能说得上是一个好系统。不干涉宿主的行动、不指指点点、不会侵占身体、更不会有什么强人所难的奖惩机制。大多数时候,江泫甚至都不太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只是不巧,江泫恢复了记忆。并且现在,江泫仍然记得它的隐瞒。   既然已经弄懂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在这也已经空耗了小半天,江泫便也打算离开了。谁知起身不过走了两步,视线不经意地一扫,忽然在书柜的某一个位置停住。   顿了顿,他走上前去,取出了一本书。   书封之上字迹清隽,写着《神行录》三字。翻开书页潦草看了几行,发觉竟是一本记录九州古神的小史。说是小史,实则更像野史,通篇描述九州之神如何如何强大、如何如何与天同寿,神的光芒洒落大地,信徒沐浴神光之中。看到后面,江泫疑心自己看的是哪个不干正事的修士杜撰的话本。   知道这个暗阁存在的,只有六峰的峰主。前来誊抄古籍的,一般都是峰主的亲传弟子、夔听锁的备选人物。莫非是哪一代弟子起了玩心,将这话本带来暗阁之中,结果遗落下来不成?   匆匆翻至最后,著者将古神大肆赞颂一番,认为若这些神灵长存,终有一日,九州人人皆可成仙。   看到这里,江泫摇了摇头。上古时期确有神灵遍地走的盛景,但这个“遍地走”,也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而已。实际上,仙门史上曾有记载过的神灵并不多,闻名于世的更是只有寥寥几位。若只凭这么几位神,就能让九州人人登仙,实在有些太夸张了;况且,神灵也无永寿,现下存世的神灵,除了夔听,都已经陨落。   想到这里,江泫的思绪忽地一顿。紧接着,他开始将这野史一页一页地向前翻,不多时后,竟然真找到了“夔听”二字。   将与这二字有关的内容大致阅读一番,还没读到三分之一,江泫就面无表情地合上了书。察觉到自己在一本话本上浪费这些许时间,心中不由升起几分诡异的怒气。思来想去,发觉自己当真很想将这本书踩上一脚。   许是他合书合得太用力了,最后一页的夹层之中掉出一张纸签。飘飘荡荡,还没落地,就落进了江泫的掌心。   这张纸签已经有些年头了,指尖略一摩梭,便能察觉到表层的纸灰。上头的字迹也有些年头了,江泫看了一眼,便立刻认出来,这张纸签就是誊书的人写的,同封面上的优美字迹不同,纸签上的字有些走形,透着与现在江泫心中如出一辙的愤怒。   纸签上写道:长尧师兄,我真的很想把这本书踩一脚。宗内的藏书阁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究竟是谁带来的话本、又是什么人写的?对神的夸张描述暂且不论,夔听是为祸天下的妖神,此人竟将他杜撰成受众神宠爱的末子,愚蠢烂漫,不晓世事。且不论其性本邪,再者上古时期众神之间并无联系,何来书中的种种情节?竟梦想世人皆登仙,实在是荒谬至极,气得人食不下咽!   剩下的数句控诉省略不论,总之江泫十分赞同。   而看见长尧的名字时,他确确实实地一愣,将纸签翻过来,见一行高贵冷艳、狂傲潇洒之气扑面而来的大字写道:你同一本书计较什么?抄得不开心何必抄完,一把火烧了了事!   “……”   万万没想到,长尧师叔年轻的时候竟然是这么一个狂狷的性格,与现在实在大相径庭。这暗阁之中的书卷都是上清宗的密藏之一,其中记载着禁阵禁术与九州密文的数不胜数,但岂是一介弟子说烧就能烧的?虽然这不过是一本话本……   誊书之人想来也明白这个道理,最终还是将书抄完留下了。写下这张纸签的人究竟是谁,江泫心中也有了模糊的猜测,想到这人曾和长尧先先后后来这暗阁之中抄书,他心中莫名生出一点感怀。   从藏书阁出来,天色已经擦黑了。阁内空荡荡的,守阁人挑着灯在门口来回踱步,见江泫从里头出来,狠狠吃了一惊,连灯都差点没拿稳,几步迎上来道:“伏宵君!您怎么在这里?早些时候几位峰主来找您,没找到,又向净玄峰去了!”   江泫这才想起来,自己又没带峰主玉令。玉令不在身上,纵使其余同僚想要联络,也无济于事。   “几时来找的?”   守阁人道:“刚走了不到一刻钟。”   江泫道了谢,往净玄峰赶。瞬行术刚一落地,便见浮梅殿前围了一大圈人,仔细辩来,重月、末阳,还有其余几位峰主与他们的亲传弟子都在这里。岑玉危被围在中间,看起来有点焦头烂额,其余人虽看不到正脸,却也能感受到氛围凝重,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听见脚步声,末阳豁然转头,一句怒气满满的训斥兜头扔来:“你去哪儿了?为何不带玉令?!”   他的亲传弟子站在他身后,见他发怒,也有些焦头烂额,立刻出声安抚。一阵短暂的乱象过后,末阳总算冷静了下来,不再计较他带不带玉令的事。   “玉川一带,有柊山神苏醒。”他肃然道,“我已分拨一批弟子,请你即刻带他们下山,竭力驰援玉川。” 第160章 云定风止2   柊山神, 乃是九州之内一种穷凶极恶的妖兽,其凶残程度广为仙门中人所知。相传柊山神与九州同寿,大部分时间被封在地下, 灵气和血肉天生便用来温养九州地下的命脉,保持地上生息。   因而, 破坏凌虐压在自己身上的这块土地, 几乎是刻在柊山神血脉之中的本能。   存世的柊山神统共只有两只,一雄一雌, 被封印在九州不同的地方。雌兽暴戾无常、凶性之强可煞天地,雄兽体格却不大, 妖力也不如何强盛, 堪称手无缚鸡之力。每隔数百年, 它们就会一同挣开封印, 苏醒过来,灾劫由此而起。需得重新结阵封印,方可平息劫难。   然而要封印这两只妖兽,绝非易事。两兽之间, 有一道牢不可破的牵连。   若一方受伤,通过这道连结共享另一方的妖力,伤势很快就会痊愈。也就是说,若只降服了一只, 另一只逃窜世间, 除非将逃跑的妖兽抓回来,否则绝无封印的可能。   棘手无比,头疼无比。   正因其棘手, 每当柊山神出世,各大仙门世家无论有何私怨, 都会暂时摒弃前嫌,联手结阵,前往镇压。   上一次柊山神在危洲药王谷附近出世,伤亡惨重。不想,这一次竟然轮到了玉川。   末阳一行人行色匆匆,想必刚刚接到消息就立刻赶来,一边寻找江泫、一边拨出下山支援的弟子。这个消息也一定传遍了九州,各大玄门世家必然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不等多久,就会在玉川汇合。   带领弟子下山,支援的同时,也要尽量看顾好他们的安全,负担不可谓不重。只是他是六峰主之一,这原本就在他的职责范围内,因此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道:“让他们带好东西,来净玄峰。”   浮梅殿前的人群这才散开。临走之前,重月毓竹他们都上来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他一切小心云云,清野的亲传弟子跟在清野身后嘟囔“我也想去”,慢慢地也就散了。   江泫心中明白,末阳是不会派亲传弟子下山的。比起下山支援,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使命需要担负,绝对不能半途夭折。   岑玉危和孟林都在浮梅殿里头,两人表情迥异。孟林看上去十分高兴,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房间收拾东西,而岑玉危眉眼微垂,静静地立在原地,道:“师尊,此行请一路小心。”   江泫道:“你不去?”   岑玉危道:“末阳君让我好好守着净玄峰。若峰上的人都下山,无人看顾,会荒的。”   上一次江泫一走就是两百多年,江泫走了之后,净玄峰上的弟子也走光了。他和孟林,还有其余两位师兄弟,是为数不多愿意留下来的。当时末阳也这样叮嘱他们,然而不过守了不过几十年,那两位同门也陆续离去。   这次孟林能走,他不能走,其实也在他的预想之中。   岑玉危是净玄峰的大弟子,许多事情,总是需要他来担负的。   即使……即使他已经很久没有下山过了,即使他很想跟着江泫一道出去。但只要师长发话,他就绝对不会违背。   谁知江泫看了他一眼,道:“回去收拾东西。”   岑玉危慢慢睁大了双眼。   见他愣在原地,江泫又道:“太久没下山了,记不得要带什么?”   一抹茫然的喜色浮上岑玉危的眉梢,他讷讷道:“不……不是的,我知道要带什么。只是……”   江泫明白他的顾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走了还会回。若这净玄峰无人回,才叫真的荒了。”   岑玉危也跑回去收拾东西了,步履比孟林的脚步还快。江泫也慢慢走进院子,回自己的寝居去取衔云。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忽然一滞。   ……宿淮双还在山下等他。他既然要带弟子走,必然是从传送阵直接前往玉川,不再有下山的机会了。   然而留给他犹豫的时间不多,驰援玉川分秒必争,现下再下山一趟是不可能了。想了想,江泫走到岑玉危房间,将毛毛提了出来。   这只云稚鸟自打进了净玄峰,一会儿这个养、一会儿那个养,一会儿挂在这个窗口,一会儿挂在那个窗口,实在有些可怜。好在她是有口吃的就安生的类型,非要说的话除了想吃,她还很想乌序。   江泫将她提回房间里头,打开了鸟笼的锁,道:“毛毛,交给你一个任务。”   毛毛愤怒地道:“这么久!没见!你竟然、只想着、给我发任务!”   这么久没见,她说话又流利了不少,不像以前,一个词语一个词语地蹦,岑玉危一定花了很多时间陪它。   江泫听了这句,一想发现事实果真如此,一时竟然无法出声反驳,只好将手伸进鸟笼。好在毛毛虽然嘴上生气,内心还是很亲近他的,十分赏脸地跳进他的手心,用鸟喙轻轻啄了几下。   江泫道:“毛毛,帮我下山找一个人,带一张字条给他。”   毛毛犹犹豫豫道:“要、要加钱。”   江泫觉得这句应该是孟林教给她的,心中颇有些哭笑不得   ,道:“加什么钱?”   云稚鸟歪了歪头,道:“阿序!毛毛要阿序!”   鸟笼前的人微微一愣。很快,他抬手抚了抚毛毛的头,承诺道:“嗯。一定将阿序带回来给你。”   这桩“交易”就这么谈成了。江泫写了一张字条绑在毛毛腿上,让她飞下山去找宿淮双。短暂的休整时间完毕之后,江泫带着被拨下山的一批弟子站在了传送阵前。有人神情忐忑、畏畏缩缩,有人双瞳明亮、一腔热血正待宣泄,江泫环视一圈,稍稍将声音提高了些,道:“此次下山,联合众修士伏妖,切记不可盲目自信、莽撞行事,更不可畏葸不前、临阵脱逃。”   “柊山神苏醒,每隔数百年人间便会经历一次,虽然过程凶险,胜算未必不大。我既将你们带下山,也会完完整整地将你们带回来。”   “在山上潜修数年,到了试剑的时候了。”   孟林满心激动,道:“是!!师尊!!!”   他的声音在气氛压抑的队伍里格外明显,众弟子一愣,都回头去看他。似乎想起了这次带他们下山的人是谁,这一声过后,队伍里原本紧绷的气氛一松,这些弟子抱着长剑,七嘴八舌道:“定不辱使命!”   “区区柊山神,敢出来为祸人间,看我不一剑劈了它!”   “这次能看见好多世家的人啊。不知道我老家那边的人来没来?没准还能碰见我朋友呢!”   “你们都别拦我,让我打头阵。我薛京要是在此一战成名,此后不愁没有仙子眷顾啊!!”   江泫摇了摇头。启阵之前,他在每个人的掌心留了一枚灵印,灵印之中藏有他的灵力,危急时刻可保他们一命。准备齐全之后,搭阵的弟子启动了传送阵,霎时间灵光冲天而起,江泫带着衔云先走进去,而后弟子陆陆续续跟上,对着前来送行的同门挥手告别。重月和温璟也在其中,江泫想了一下,也抬手对着他们挥了挥。   还没来得及看见他们的神情,光芒一闪、脚下一空,传送阵正式生效。不过眨眼之间,他们便已经站在了玉川的土地之上。   甫一落地,便觉肩头沉重,抬头一看,更是妖气冲天。柊山神出世,暴虐之气如厉风席卷,整片天空都被翻成了阴沉不详的黑色,天幕间妖风私掠,边境的林木草地都已被搅得支离破碎,数到深深的沟壑横穿大地,天灾横降不过乎此。   就在此时,江泫忽然察觉到头顶拂过一缕极其细微的风。   不知哪边,一道用灵力扩大数倍的声音吼道:“快跑!!!你们落它脚底下了!!!”   电光火石之间,江泫毫不犹豫地拔剑相接。一道纯澈的银色剑芒缠满剑身,与上方挥来的巨手相接之时,堪称恐怖的灵压迸溅开来,如同一柄巨锤,毫不留情地砸上玉川边境竖起的结界,爆出吹沙走石的罡风,霎那间天地失色。   上清宗的弟子被江泫的灵力稳稳地护在身后,想要前来营救的人可遭了殃,好好的队伍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纷纷在空中御剑,方才稳住身形。   这一下,他们可明白来的是谁了,扬声喊道:“伏宵君——!!快收了神通罢!!到这边来——!”   江泫在余光之中瞥了一眼,果然看见了数里之外密密麻麻站着的修士。他当机立断撤了剑,将孟林和岑玉危一手一个抓起来,带着身后这一干弟子,用瞬行术闪了过去。   刚刚差点被吹翻的那一队修士也来了,一边“呸呸”地吐嘴里的沙子,一边道:“尊座,你们可真霉啊。方才雌兽还不在这边,它一过来,你们便落地了。”   江泫默然不语,将衔云提在手中,回头望了一眼结界边上。   那里有一只妖兽正在徘徊。体型巨大,像是一座移动的山峦,直立,生有双手双足,有长尾,形似人类。然而走姿无比怪异,如同被人操纵的石雕,浑身上下缠满铁色藤蔓,处处开花,诡异无比、也昳丽无比。方才为了拍打传送阵中出现的江泫等人,微微俯身,看那身体之上的头颅,发现它竟然长了一副柔美慈悲的面相。   仰望高山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这高山顷刻间便动起来,朝着人的头顶上踏出一只脚。而但凡世间任意一种非人的事物被赋予了类人的外形,便只能让人想到一个词语:毛骨悚然。   这一大批修士之中,有不少人看得双眼发直、满心茫然。而江泫藏在长袖下的手掌一收,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剑柄。   他的手在发抖。……并且,抖得很厉害。   灵力与从前相比分毫不差,只是身体似乎承受不住了。没有灵台,他和其他修士相比,终究是不一样的。 第161章 云定风止3   不过, 现下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机。虽然情况不比从前,但勉强一下应当也是可行的;而恰好,江泫最会的就是勉强自己。   九门之中前来支援的修士已经到了不少, 这一批人人数不少,却都在柊山神数里之外等着, 由于夜中光线黯淡, 有举着火把的、有用夜明珠的,总之都呆站在这里, 看起来颇有些束手无策。江泫皱眉回望了一眼,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方才要过来救他们的, 正是幽州奚氏的人。幽州这次来了不少世家, 皆投入奚氏麾下, 合为一流, 共同前往玉川,因此虽是一队,袍子上的家纹却各不相同。   这一队只有十几个人,领队的是一位长得正气凛然的青年, 箭袖长袍、利落轻捷,衣襟上落有奚氏的幽昙纹。一看见江泫的脸,大步走上前来,双目放光、语气火热, 喜得语无伦次道:“……伏宵君!原来是您啊!居然是您!!”   他激动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半跑半冲到了江泫面前。这距离有些近了,岑玉危侧身向前,在江泫面前微微一挡, 笑道:“请问你是?”   江泫对此人毫无印象,眉尖一凝。   这青年将视线挪到江泫面上, 发现他神色淡淡,视线陌生,显然没想起来他到底是谁。江泫记不得他,他却一点也不介意,越过岑玉危十分殷切地道:“是我啊!伏宵君!我们以前见过一面的——之前的魇魔,还是伏宵君出手相助,我才能清醒过来的!”   他这样一提,江泫隐约有了些印象,略一回想,将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同面前的青年对上了,颔首道:“奚彦。”   见他认识,岑玉危道了一句“失礼”,侧身让开了。   奚彦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一边喜道:“正是在下!”又道:“伏宵君,您怎么才来?您的弟子早就过来等您了!”   江泫一愣。岑玉危也有些惊愕,道:“弟子?是哪一位?奚公子可知他叫什么名字?”   奚彦道:“自然。上一届九门会武的魁首,伏宵君的亲传弟子,宿淮双——可是这个名字?”   听见这个名字,上清宗的队伍猛地一默。孟林是最先冲上来的,满脸不可置信道:“小淮双?那小子多久没回来了?不知道回宗门,这时候竟然在这里等着!”   江泫心中也有些意外。然而他意外的是,奚彦说宿淮双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从他让毛毛下山、到现在身处玉川,途中只花费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而在他原本的预想里,半炷香的时间,毛毛找不找得到宿淮双还要另说,就算找到了、宿淮双看见了字条,也绝不会比江泫早到。   鬼使神差地,江泫想起了分别之前宿淮双承诺的话,心中一动。   他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江泫下山,就一定能看见他。如今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泫现在非常想见到宿淮双。并非是为了什么,只是想看到这个人站在他面前,当即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奚彦道:“在白玉京内。我为伏宵君引路,请上清宗的各位道友一道随我来。”   得知能见到宿淮双,岑玉危和孟林都颇感惊喜。而后众弟子也陆陆续续地跟上了,一边走,奚彦一边为江泫讲解现状,等走到白玉京门口,江泫总算知晓上清宗缺席的几个时辰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柊山神出世的时间,是今日申时。离得近的世家第一时间便赶过来了,随后江氏乘拨云鸢到,看这黑风肆虐,实际上是已经打过了一轮,一只拨云鸢被拍散,众人后撤,暂且偃旗息鼓。而后陆续有世家赶来,察觉情势不对,要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然而计策还没商量出来,柊山神先跑了。从玉川南方跑到正西边,众人御剑追赶,一直追到一个时辰之前,那雌兽才停下脚步,不再有再次奔逃的迹象。   “停下以后,它什么都不做,仍然像之前一样,头也不回地捶打结界。那结界是风氏玉川境内的仙门世家架起来的,柊山神刚一苏醒,就被结界顶扫出玉川了,只好一直在边境徘徊。”   “只要破不了结界,玉川之内便暂且安全。只是苦了边上的农户猎户,天降横灾死无全尸。”奚彦道,“先前已经派出一批人,前往疏散玉川与各州交界上的住民,司常府应当也已经知晓了。”   岑玉危看上去若有所思,而孟林奇怪道:“现在这边无人受害,再者地界还算空旷,是交战的好场所。典籍记载,自古以来封印柊山神都是强攻,能起作用的计策少之又少。为何众位还在此地等待?可是在等什么人?”   奚彦的神情有些复杂,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不愉快的事。他回头看了一眼玉川边上竖起的结界,道:“道友有所不知。并非是我等不想上前,背后其实有一番缘故。”   江泫道:“但说无妨。”   奚彦道:“其实在伏宵君来之前,由江氏起头,已经拼杀过一轮。既然杀起来了,拨云鸢自然也是要上的——毕竟是仙兽,染血自然性戾,眼看着要扑上雌兽的头顶,却被风氏的人打散了。”   江泫的脚步倏地一顿。他原本因宿淮双到来而缓和的神色慢慢变冷,语气带上几分不悦:“打散?”   奚彦道:“打散了。变成一张白纸,落到雌兽脚下,怕是已经没有形状了。”   拨云鸢,在栖鸣泽内是出了名的温驯。平日出行都要依靠它,在栖鸣泽中时,除了拴在云台边上的,许多拨云鸢都喜欢在云海之中遨游。若见江氏中人从一边去向另一边,便要蹭上来撒撒娇,讨一个摸头方才满意。   人间若有灾厄事,带上拨云鸢是理所当然的。拨云鸢有折损,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从没像这样被同一阵线的修士打散过!   江泫满面寒霜,他身后但凡是听见这个消息的,神色都十分奇怪。   孟林惊诧道:“风氏是疯了吗?如今站在玉川的人,哪个不是来帮他们的?他们敢打江氏的拨云鸢?到底为什么要打?疯了不成?”   奚彦冷嗤一声,道:“自然是害怕结界被波及。那结界是他们千辛万苦撑起来的,若我们与雌□□战,波及到结界、将结界震碎了,玉川便不会像现在这般安稳。”   孟林抓了抓头发,震惊地道:“……结界不能碎,这个能理解。但是他家的人不会早些说吗?直接打人家的仙兽算怎么个事?”   奚彦道:“风氏中人后来传讯了,说是拨云鸢冲得太快,那是为保下结界不得不做的无奈之举。”   众弟子都听得惊呆了。   早不说晚不说,非要等人家折了一只拨云鸢,才传讯告知。况且,这解释了跟没解释有什么区别?不过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罢了。   他们下山来,单纯是为了来伏妖的。不想妖还没伏上,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竟然还碰上这么一桩阵线内讧的破事,一时间都眉头紧皱,心中不大舒服。   且说此前那只拨云鸢被打下来之后,众修士从未料到有这么一着,皆是瞠目结舌。然而不论心中如何震惊愤怒,也不能放着柊山神不管,于是强压怒气,准备开始商议计策。   可林野荒原被妖兽糟蹋得一片狼藉,连个像样的议事之所都没有。于是,菁华门门主祭出了灵宝白玉京,这才在荒野之中开辟出一片天地。   奚彦带着江泫一行人走到一处空地之前,屈指对着空气敲了敲,低声念了一句灵诀,面前的空气之中泛起透明的波纹。很快,从这波纹之中,一座金雕玉砌的伟岸建筑延展出来,极高极广,似一座不染凡尘的神殿。   对于这件白玉京,江泫略有耳闻。据说,平常它只是一枚幼子拳头大小的玉佩,悬在菁华门主的腰上,注入灵力之后,便会凭空幻化,成一座玉楼金阙,立于九州之上。能有多大、如何开合,全凭主人的灵力控制,据说最大的时候,能抵得上半个三行原,其中殿宇楼阁无数,恰似天上云间白玉京,故得此名。   看如今的规模,显然是临时随手一开,腾出一片能议事的地方。再者为了不引起柊山神的注意,特意用术法将白玉京的外形隐去了。   “各位族老、掌门、领事人,还有您的弟子,现下都在白玉京内。”奚彦道,“内有主外殿,伏宵君请进主殿,其余的人请去副殿等候。”顿了顿,他看了一眼江泫的神色,道:“不过要是有愿意留在外头随我们一起救人的,我们也很欢迎。”   不用想,都知道里头气氛一定很压抑。孟林不太喜欢这种场合,犹犹豫豫地试探道:“……师尊。一会儿谈完事情,您再将淮双带出来?”   江泫道:“各自随意去。注意安全。”   人群中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于是队伍分成两半,一半留在外头,一半跟着江泫进了白玉京,又随着接引之人前往副殿,到了最后,就只剩江泫独自一人站在主殿门前。   殿门禁闭,悄然无声,十分安静。   这实在有些反常。   江泫刚伸手推开一个门缝,便听见缝里飘出一声掷地有声的怒骂:“简直是放他娘的狗屁!”   此人声如洪钟,加之殿内回声滚滚,叫人耳中嗡鸣不断,实在是极有气势。江泫又把门关上,果然,这次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他心道:好门,确实该关着。   殿内都是各家的要人,说是商议计策,却吵得如此天翻地覆,若叫底下的人听见,不免人心惶惶。   他重新将门推开了,这次一推门便直接迈了进去,反手将殿门扣上,确认合拢了,这才抬眼扫视一遍殿内。   主殿之内极其宽敞,因为是临时开的,没来得及变幻出多少摆设。座位是有的,不仅有,还不少。只是现在群情激愤,不少人从座上起身,在殿中走来走去,唾沫横飞地与他人争论,一派乱象。在这乱象之中,江泫的视线一下便落到宿淮双身上。   他坐在稍远的清净位置,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提着笔,赤瞳微垂,正在桌上画着什么。仍是上次那般少年面容,长发用银冠高高束了,眉间一点冷红的印记,黑衣似浓墨点聚,神情显得十分漠然。   对于众人的争论,他漠不关心,独独对着正在画的东西时,眼神还算专注。   江泫开门的动静不大,殿中吵得热火朝天,根本没人注意到他来了。然而宿淮双察觉到了,视线一抬,瞳中映出一道清明的白影。他毫不迟疑地搁下笔,似乎打算起身,江泫示意他坐好不要走动,自己从门口离开,坐到了他边上,轻声道:“你在画什么?”   宿淮双看了他一眼,将手臂从桌上撤开。江泫于是看见了桌上事物的全貌,顿时有些啼笑皆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抿唇,将桌上的字条取过来,用二指提着,仔细地看了一遍。   果真是他让毛毛送给宿淮双的字条。字条背面有三个大字:淮双启。正面有几行简短的叮嘱,写道:抱歉,临有事发生,我或许要失约了。玉川有妖兽出世,我即刻前往,你在山下等我,不日归来再见。   在这短短几行字里,“抱歉”和“山下等我”那两句,一被墨痕完全遮盖。像是写不出文章的幼子百无聊赖地对着宣纸涂黑格子,宿淮双划了一笔又一笔,若非是江泫自己写的字条,他现在一定猜不到墨痕底下到底是什么。   都涂成这个样子了,足以见他有多不喜欢。   江泫道:“抱……”刚说出一个字,他看见了纸上黑黑的墨块,只好咽下后话,不轻不重地斥道:“幼稚。你今年几岁?”   却是不再说那两个字,也没叫身边的人回去。   宿淮双支着下颚侧头看他,双目似乎轻轻弯了弯。他正要说话,之前江泫打开殿门听见的那个声音又蓄势吼道:“争来争去,有屁用!照我说,不如直接将风家的乌龟壳敲开,把那些懦夫从里头提出来再说!”   人群之中不知是哪一家的家主立刻反驳道:“破了结界,柊山神入玉川,玉川的人怎么办?”   另有一人又道:“玉川的人怎么样,是他们自己的事!动手杀江氏拨云鸢的时候眼都不眨、利落无比,怎么护一护自己边上的人就不行了?”   他神色激愤,活像死的不是拨云鸢,而是他自己的族人。然而江泫稍稍一想,便也明白了。   大难当前,各家联手对敌,表面上不计前嫌、同心合力,但那终究只是表面上。真要说起来,不少世家之间都有不可言说的私仇,平常互相针对得死去活来,在灾劫面前才勉强放下成见,一旦有裂隙产生,翻脸翻得比谁都快。   这隐患原本就是存在的,只不过风氏出手杀的那只拨云鸢将表面的平和撕开了而已。   一位幽州人士恨声道:“实在阴险,卑鄙至极。听闻那结界由风氏传承千年的神器支撑,一时半会必然破除不了。幽州与玉川交界,等柊山神不再专注结界,从玉川边上离开,第一个遭罪的就是幽州!竟想拖其他人一块下水,其心当诛!”   一位青衣人苦口婆心地劝道:“话不能这么说。怎么能叫拉谁下水呢?这是整个九州共同的劫难,风氏首当其冲,撑起结界也是无奈之举。虽然确实做了不太厚道的事,但为今之际,应当先封印了柊山神,而后再做清算呀。”   那位幽州人闻言,对其怒目而视:“针扎不到你身上,你当然不知道疼!”   宿淮双被争吵声打断了话头,抿唇侧头去看,瞳中浮起几缕阴森的冷色。江泫看见他这个神情,不知为何心中一跳,伸手覆住了他的手背,指腹轻点,稍作安抚。   被他按住以后,宿淮双微微一顿,眼底阴云散去。他垂下眼帘,看了一眼两人在袖底交叠的手,不动声色地指节放松舒展,好让江泫搭得舒服一些。随后,他便也不再管殿中的争吵,专专心心看江泫的手去了。   他不在意,江泫可是要在意的。   这群人聚在殿中,吵得天翻地覆,无非就只是为了两件事:第一,声讨风氏此举如何叫人寒心、如何卑鄙自私。第二,究竟是要顾及风氏的结界,还是不管不顾一举强攻。   嗓门最大、最有穿透力,扬言要打碎风氏乌龟壳的这位,正是这座白玉京的主人,菁华门门主俞静风。旁边与他争论的这位,看衣饰仪态,家族应当不小。殿中人分成四拨,两拨人争执不下、一拨人插在中间当和事佬,还有一波高高挂起、作壁上观。   江泫眉尖紧皱,心道:种种情态,实在难看。再这样吵下去,外头柊山神都要翻天了。   然而仙门世家之间,一向如此。除了争执不下的,其余的人都在暗自掂量,不打算做平息战火的出头鸟。想想倒也明白,仙门之中虽分九门、又有玄门三首,可九州终归是大的,氏族门派数不胜数。想要以一己之力平息众议,便也要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若不够格,则少不了一通冷嘲热讽,连带着给自己的氏族蒙羞;若够格,便要被说成是权势压人、傲慢恣意,横竖里外不是人。   但江泫实在觉得很吵。进来不过短短半盏茶的时间,他的忍耐已经到了限度,正准备用禁言术让他们安静一下,却察觉手底下宿淮双的手掌一翻,用轻柔的力度握住了他的手。   微怔片刻,江泫才察觉到,自己心中生气,不经意间连带着手上的力气也大了点。宿淮双察觉到了异常,坐得离他近了些,低声道:“师尊说我几岁,我如今就几岁。”   他的语气很平稳,带着几分安抚之意。身体变小了,声音相较于之前听到的,也更清朗。然而因着声音压低,渡上几分沙哑,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轻轻划过江泫的耳廓。   不知为何,听见宿淮双说话,江泫的心绪果真平息了一些。   恰在此时,另一边的角落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真是一群没用的废物,多大点事争这么大半天。”   那人裹着黑斗篷,懒懒散散地斥了一句。   众人迎了这劈头盖脸的一骂,又惊又怒,皆是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恰见花瞬覆着半张银面的脸从斗篷之中抬起,面上露出诡笑,森森道:“再不办正事,现在就送你们上西天。” 第162章 云定风止4   顿时,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挪到了花瞬的身上。他独自一人缩在离人群很远的角落里头,之前似乎是在就着吵架声打瞌睡,觉得睡醒了他们应当也就吵完了。   谁知事不遂人愿, 他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吵醒的, 登时抬起一只爬满血丝、好似困了几百年没睡觉的眼睛, 皮笑肉不笑地骂了两句。   被他这样呵止,众人自然觉得丢了面子。见他看起来年纪轻轻, 约莫也就二十四五,一人站出来斥道:“你是哪家的小辈?谁教你这么说话?”   “哪家的小辈?”花瞬指了指自己, 似乎被这个问题蠢到了, 连被吵醒的愠怒也烟消云散, 嗤笑一声, 道:“实在是愚不可及。看到这张面具,还想不起来我是谁吗?”   江泫莫名觉得自己被他这句话扫射到了,当即默了一默。   照他的话来说,花瞬这个名字在仙门之中似乎广为人知。然而江泫是真的不曾听说过他, 连他口中的“这张面具”,都只是上次才初见过一面。   宿淮双也听到了这句话,抬头瞥了一眼,道:“跳梁小丑。”   江泫道:“你认识他?”   渊谷最活跃的时候, 江泫已不在人间。再醒过来以后, 玄门定局已变,凭空多出来一个玄门第三首,各家各族都对其敬畏有加。他虽不曾听说过, 然而上清宗的弟子私底下是会聊些小八卦的,宿淮双没准曾听过花瞬的事情。   谁知, 宿淮双道:“不认识。不过看见渊谷,总忍不住骂两句。”   江泫闻言,微微侧目。   宿淮双此番归来,可谓是改变极大、与从前判若两人。江泫无法知晓他在神境之中到底经历了什么,只知现在的宿淮双与人世之间,似乎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绝大多数的事情,他都漠不关心;不经意间,神态会流露出从不曾有过的乖戾残忍。情绪更不必说,不面对江泫的时候,仿佛一片死水。因此听他说“忍不住骂两句”,江泫莫名觉得有些欣慰,甚至想鼓励他再骂两句。   只是这鼓励还没说出口,身后忽然有一个温淡轻缓的声音道:“尊座有所不知。此人名叫花瞬,是渊谷的……”   见江泫猛地回头看他,风迁的话头顿住了,莫名道:“请问,怎么了吗?”   看见这张蒙着束带的熟悉面孔,江泫心中隐隐发毛的感觉慢慢消散,道:“……你几时来的?”   风迁微微一笑,拱手礼道:“同淮双一起来的,比尊座稍早一些。我就坐在这里没有出声,尊座可能没有注意到我。”   是真的,完全没有注意到。虽说风迁已经是个死人、没有生息了,但自己也不该完全没注意到。   身体变弱,五感也跟着退化了么?   江泫将头转回去,掩在长袖底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宿淮双任他动作,江泫这样攥着他,他心中似乎很喜欢。然而察觉到江泫心情不佳,凑近了些,低声问道:“你不喜欢听这些,便不说了。”   江泫略一摇头,道:“倒也不是。花瞬是渊谷的什么?”   风迁默默地将视线从两人交握的手上挪开,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神色如常道:“是渊谷中名声最响的一位。渊谷的内部实力究竟有多强暂且不论,在短短数年之间真正将渊谷抬上仙门视野、将它送上玄门高位的,正是花瞬。”   “此人外表年轻,实则心狠手辣、暴戾恣睢。无论是虎口争食,还是栽赃嫁祸,抑或是千里追仇,都是一把好手。渊谷初起之时,有不少世家在他手下吃过瘪,只是碍于他皮面功夫做得好,不好多言。后来随着渊谷愈发壮大,更是没有将仇还回去的机会了。”   “遍九州都知道,渊谷信奉一位神。然而几乎没人知道,这位到底是什么神。他们对外宣称,神灵之下一律平等——那位少谷主的事情其实鲜为人知,玄门中人最熟的其实是‘花瞬’这个名字,部分想要凑上前巴结的,还为他送上了‘神司’的称号,称作‘花神司’。”   “花瞬常年不在谷内,反而喜欢与各世家周旋。约一年前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日前又冒出来,以‘自家神殿垮了拼都拼不起来’为由,向交情尚可的世家讨借修缮费用。给了的自然平安无虞,不给的几月之后便无故遭灾……下场稍稍有些惨烈了。总之,是一位不大好惹的人物。”   江泫心道:原来如此。此前见那些渊谷残党对其颇佳尊敬,果真有一番缘故。只是渊谷如今根基大损,连人都不剩多少,这事玄门可知道么?   随后他发现,大抵是不知道的。   殿中有不少人在认出他那张银面之后就噤声不语,最开始出声驳斥他的那人在看清旁人的神色时,也悻悻然地低下头去。   好在花瞬如今并没有同他计较的意思,将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这么一点破事,吵来吵去实在难看。诸位当了这么久的家主、族老、门中要人,竟然连理清事情主次的能力都没有,实在蠢得清奇,叫人刮目相看。”   “把外头那个什么东西解决了之后,要去寻哪家的仇,讨伐哪一方的不道义,都请随意。还是说平日里有什么不好撕破脸皮的,非得趁着这个时机宣泄一下,日后才又好笑脸相见么?”   “九门之中有不少都在外头帮忙救人,是你们说要商议策略、九门之中要留人做见证,我才勉为其难留下来的。”他笑道,“小门小派就是小门小派,这辈子都成不了气候。但成不了气候是你们自己的事,现下最要紧的是,诸位能否拿出一个态度呢?”   不少人被他这句话刺地脸色发青,满心怒火。其中不乏上头的,扬言要割了他这条诡言不止的舌头,只是刚刚将剑拔出来,就愕然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而握在拔出来的剑在堪称恐怖的灵压之下,已然断成几截。   江泫冷冷地斥道:“丢人。”   众人这才回过头,惊觉江泫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坐在了殿内。方才拔剑的那位修士,正是由他定身、震碎了佩剑,现下已毫无反抗之力,在这样沉重的灵压之下,不少人的额头上都冒起了冷汗。   而花瞬却似察觉不到一般,在此间行动自如。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气定神闲地踱步到那位动弹不得的修士旁边,用意义十分明显的眼神上下打量一番,伸手将他剑柄上仅剩的一点断剑弹碎了,笑道:“瞧。墨迹了这么久,伏宵君生气了吧。早让你们好好说话,你们偏不听。”   紧接着,他面对江泫的方向,风度翩翩地一拱手。   受了他这一礼,江泫手指一抽,强行按捺住现在就让他身首分离的冲动。   且听他方才说的那一番话,虽然十分轻蔑嘲讽,但称得上一句大义凛然,颇有仙门之风。只是渊谷之人究竟是什么样,江泫十分清楚,花瞬此等做派,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不是在暗中谋划着些什么。   知晓江泫本尊坐在这里,方才的吵嚷与丑态一扫而空。在绝对的实力镇压之下,众人摒弃前嫌,纷纷归位,果真开始商议正事,之前的话一句都不敢再提。   撇去上清宗这个名头,单拎出伏宵两个字,任谁如何有为、如何境界高深,都必须得给他面子。上清宗的尊座从不出山,他们是真没想到江泫会亲自到这儿来,一边磕磕巴巴地讨论,一边擦汗,唯一仪态还算正常的,大约只有先前那几位和事佬、还有这白玉京的主人了。   俞静风嗓门大,脾气也大。少时年轻有为,做了几年风风光光的首徒,后来当了数年的菁华门门主,宗门虽名次不高,好歹也算九门之一,是天下大宗。   故而养出一身孤傲脾气,对仙门名士并不如何尊敬、对传言之中的尊座大能也并不如何敬畏。如今一撩衣袍坐下,意思意思略一拱手,道:“依我之见,那风氏实在嚣张。今日敢趁乱对江氏出手,明日就敢明目张胆地对别人动刀。在高位待得太久,需得有人将其震慑敲打一番,让其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   花瞬点头道:“嗯嗯。那你说,派谁去比较合适呢?”   俞静风一捋长须,道:“诸位之中,当属伏宵君最合适。”   此言一出,殿中陷入一片可怖的寂静。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冷汗涔涔,有个别坐得离他比较近、不想惹祸上身的,甚至不动声色地开始挪位。   宿淮双眉尖一抽,显出几分森然戾气。   江泫背后站的是上清宗,九门中二门兵戈相向,后果可想而知。俞静风如此提议,且不论会不会实现,心中的险恶用意也暴露无遗。只是,江泫自认与他并无仇怨,听见此番提议,只觉得荒谬可笑。   他慢慢道:“俞门主实在很为诸位着想。”   俞静风冷哼一声,倒显得颇为受用。   不少人瞧他的眼神之中已经带上了些许怜悯,而他浑然不觉。   江泫继续道:“只是若有求于本尊、要本尊帮忙,自然需要筹码。我看,菁华门代代相传的白玉京就很合适。”   “不如就用这白玉京,来敲开玉川边境的结界如何?”   他的声音极冷、极缓,如同浮冰凌凌的湍流,又如北地彻骨的寒风,在这大殿之中回响。殿中人皆是满头大汗,甚至有在这灵压之下坐不住匍匐下去的,无论心中是什么心思,都不敢表露分毫。   俞静风被一道无形的灵力扣住了。他这才恍然发觉事情有变,伏宵君并非表面上看上去那样清瘦文弱、并非不会对仙门中人出手,眼中顿时浮现惊怒之意,胸中心脏狂跳,恨不得现在就挣开封印,使尽浑身解数,都动弹不得。   白玉京合适?   合适个屁!!   那是菁华门门主代代相传的灵宝,是门主身份的象征!若此物被人夺去,他从此以后不必再回宗门,菁华门受此大辱,此后也别想在九门之中立足了!   没了菁华门,他俞静风什么都不是。少了出身和背景,就算有一身灵力,也只能在其他氏族里头当低三下四、看人眼色的幕僚!   思及此,俞静风的脸色白了一半,好不容易挣开嘴上的封印,深吸一口气打算破口大骂,却愕然发现,自己的喉咙被一股力量重新锁住了。   这一股力量更为强大,也更为冰冷。如同一只铁手,悄无声息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多年苦修的境界与灵力,在这股力量面前却成了无足轻重的飞灰。   俞静风艰难地转动眼球,想要看一看究竟是谁。入目皆是冷汗涔涔的面孔,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满脸笑容的花瞬。再一转,一双冷赤的眼瞳撞入视野之中。   他再也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江泫走到他面前,垂眼打量片刻,降尊纡贵地亲自弯腰伸手,将悬在他腰间的白玉京取了下来。 第163章 云定风止5   白玉京的本体, 那块雕砌花纹的白色玉璧,如今就被一截红绳连着,静静地悬在江泫面前。   他的神情冷淡, 旁人战战兢兢地看,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只当江泫是生气了, 真要夺了这菁华门的镇门之宝, 一时心中念头想法颇多。   本以为他下一步要将这白玉京上的认主灵印抹掉,谁知江泫静静端详了片刻, 将玉佩握在掌心,重新垂下了手, 解开了缠缚在俞静风身上的封印, 道:“若此后表现有可取之处, 待到柊山神重新封印, 俞门主再来我这里取吧。”   俞静风两眼发直,瘫坐在位置上,像一滩扶不起来的烂泥。   江泫的视线离开他,在殿中梭巡一圈, 也不打算等他们慢慢商议了,道:“给诸位一刻钟准备时间。一刻钟之后,尝试将柊山神引走,若引不走, 便开锁灵阵。诸位可有异议?”   好一会儿, 殿中都没有人出声。正要敲定之时,人群中举起一只手,一人弱声弱气道:“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如今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在下认为,尊座的考量十分可行。只是, 能否请问一句,要将雌兽引去哪儿呢?”   他生了一副看起来就极好拿捏的长相,还莫名眼熟。江泫没怎么费力便想起来,他就是在人群之中团团转的和事佬之一。   早在江泫还没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在一片乱象之中坚持许久,逢架必劝、好声好气从不红脸,比起殿中这诸多鼠目寸光之人,毅力都要胜上五分。   江泫道:“不必引向别州,围着玉川结界走上一圈即可。早先听幽州奚氏说,玉川边境的住民已在疏散之中,诸位在白玉京中浪费许多时间,想必外界疏散已经快要完成。”   “若能引走,自然最佳。若引不走,便开锁灵阵,锁住它的行动。在这期间,寻人前往玉川之内,让风氏退后一步,让出一空城,再将妖兽引入城内围杀。”   目前来看,这的确是最优之解了。既不会波及别州,玉川也不会蒙受太大的损失。封印之事,拖得越久越棘手,不如趁它方才出世、尚且虚弱,速速将其击倒封印。   只是玉川不得不损一城,风氏与之利害相关,心中定然不会舒服。   花瞬适时道:“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若风氏死不后退、坚决不做出让步呢?我等莫非还要再外头干等着不成?”   此言一出,殿中无数目光都聚集到了江泫身上,等待他的意见。江泫瞥了花瞬一眼,抬手将衔云召回身侧,淡淡道:“若不让步,就敲开这层乌龟壳。”   此言一出,殿中氛围顿时一松。花瞬哈哈笑道:“伏宵君好果决!不愧是伏宵君。既如此,那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等江泫再抬头,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满殿人有了事做,纷纷起身去主殿之外召集自家的弟子门生,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   被花瞬称赞,江泫心中略感不适。他走回自己原本坐着的地方,见宿淮双神情专注地看他,一副“任君差遣”的模样。风迁蒙去一双眼睛,神情倒显得有些模糊。   等到江泫停下脚步,他才迟疑着开口道:“尊座。风氏不会同意让城的。”   江泫道:“绝不能让柊山神跑去别州,扩大损伤。为此,风氏必须让步。”   风迁苦笑一声。最终,他抬手,慢慢将束带的结解开,露出湖绿色的眼瞳。殿中还有几位没有离开的,看见他的眼睛,神色都带上了几分异样。   而在这些异样的注视之下,风迁表现得还算镇定,道:“让我去吧,尊座。再怎么说,家主是我的亲生父亲,若我去劝说,应当有几分可能。”   江泫的视线落在风迁身上,稍稍有些迟疑。   他原是打算自己去的。   现下的情况,就算是风迁亲自去,状况也不会改变。再者他现在身体特殊,在古板的风氏眼中是毫无疑问的耻辱和异端,入了结界立刻被清扫、一去不回也并无可能。   然而江泫隐约察觉到,风迁是不愿意看见玉川结界破碎的。玉川到底是他长大的地方,就算与父亲、与家族决裂,在外流浪多年,总归有一份念想在,也想为玉川做点什么。只是他当年走得太过决绝、走了太久,舍弃风氏少主这一身份之后,力量也变得微乎其微。   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到了最后他能拿出来的筹码,竟然还是这双他最厌恶的眼睛。   然而在江泫眼中,人就算走了,也不必以这种形式再回头。风迁并不弱,除了这双眼睛,他身上的可取之处还有很多,江泫也不打算再让他回去。   就在此时,宿淮双道:“我去。”   江泫闻言,神情微微愕然。却见宿淮双平静的视线在风迁身上一掠而过,落到江泫身上后,又变得柔和起来。他重复道:“我一个人去便好。不出半日,定能让风氏让城。”   他说得这样笃定,倒又让江泫想起了回宗之前那个让他惦记了好几日的承诺。   那个承诺他做到了,如今的或许也能。不论系统如何描述他,在江泫心中,宿淮双只是宿淮双,他看着长了这许多年的。如今长大了、变厉害了,江泫自然高兴,他眉眼微舒,道:“若真能成,便许你一个奖励。”   这下,宿淮双的干劲真心实意地展露出来了。他从座上起来,整了整衣袖,赤色的眼瞳中浮起笑意,道:“什么奖励?”   其实江泫也还没有想出来要给他什么奖励。见他郑重其事地追问,便道:“什么都可以。”   宿淮双的唇角微牵。   “引柊山神的事,叫那些人去做便好。师尊只消待在阵后等我回来,余下事务都交给我。”   也不管江泫点没点头、同不同意,心情颇佳地负手离开了。余留风迁一人神情复杂地坐在原地,目送宿淮双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踌躇片刻,道:“……尊座。”   江泫侧头看他。   风迁却低下头,态度很是谦卑,道:“淮双是个好孩子。我能察觉到,如今他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到底还是个好孩子。他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尊座直言便是,还请不要嫌弃他……”   江泫莫名道:“我为何要嫌弃他?”   风迁似乎松了口气。他想了想,硬着头皮又添上一句:“若这孩子平日有冒犯之举,也还请尊座海涵。他长这么大,许多事情都还是头一次,难免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能入尊座的眼,实在是他的一大幸事……”   这是怎么了?糊里糊涂、云里雾里,许多他原本就知道的事情拿出来反复说。   江泫心中不解,却还是道:“他很好,哪里都好。有些事情做得太好,我反而希望他能笨拙一些。”因挂心着外头的柊山神,也不再同风迁聊这个,问了一句江氏的人去了哪里。   风迁回道:“有一部分去玉川边境协助疏散去了。还有一部分在偏殿,风氏打散的那只拨云鸢上坐了位小公子,因此受了伤。”   江泫动作一顿。原还想问问江氏这次带人来的是谁,最终也没问,嘱咐两句之后,独自一人出了正殿,向偏殿走去。俞静风为江氏单独辟出一座殿宇,结界环绕,无人打搅。   如今白玉京在江泫手上,认主的灵印暂时被他镇压,因此他屈指敲了敲玉璧,那结界便应愿消散,殿门自动拉开。   门后立刻走出一人,江泫抬眼一看,认出是江周。   既然江周在这里,这次领队来的究竟是谁,便也不言而喻了。   见是他来,江周先是一愣,照常拱手行礼。他眉间阴云笼罩,极不痛快,这不悦并非是针对江泫的,因此不过显露一瞬,便立刻敛好,侧身让路,道:“伏宵君请进。”   见他这副神情,江泫心中隐有些眉目。他面上不露,迈过门槛走进殿内,朝侧方绕过一道门帘,果然看见了不少江氏族人,以及坐在床榻边上的江明衍。   他穿着一身素净皎洁的白衣,微微垂着眼帘,搭在膝头的右手上缠着绷带,渗出几分刺目的血色。江时砚立在床边,脸色也不大好看,等到站近些了,江泫才发现,榻上躺着昏迷不醒的,是江子琢。   江泫已有段时间没有过心窒的感觉了,看清床上躺的是谁之后,窒息之感又如影随形地缠绕上来。   江时砚看见他,立刻抱拳行礼。榻边的江明衍也转过脸来,看见来的是江泫,竟然站起来,给他挪了一个位置。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两人之间有一种诡异的、降到冰点的平衡。   江泫无心管他,转向江时砚道:“子琢伤势如何?”   江时砚抿唇,费了很大力气将怒火压下去,尽量用平稳的声线道:“很不好。拨云鸢是仙兽,风氏狙杀它的时候,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江泫靠近粗略检查一番,默然不语。   他背对着屋内的人,大多数人都看不见他的神情,因着他没有说话,仿佛颇有些“同为九门不便多言”的意思,气氛一时间十分僵硬。没过多久,一位江氏子弟忍不住了,道:“二公子,我们还是回去吧。”   有这一声出来,须臾,站在他身旁的另一人也低声道:“从未听说过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事。不单单是一只拨云鸢,若非有您出手相救,子琢也会一并折在那里。我等既出世驰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虽不怕死,却也不想以这种方式死去。”   “惯闻世间人心险恶,看来确实如此。既然风氏不需要我们的援助,不如带着子琢回栖鸣泽去吧。” 第164章 云定风止6   江明衍尚且没有发话, 江时砚便脸色铁青道:“我等此次出世,是为了风氏一族吗?”   他一向好脾气,如今说话的语气有些重了。底下出声的人被他一驳, 立刻低下头去,不再出声。   他们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不仅仅是他们, 赶来玉川的所有世家, 都不是为了风氏来的。为今之计,应当先将柊山神封印, 再算恩仇;只是看见自己的同族在此关头遭人暗算昏迷不醒,心中的怒意无论如何都消不下去。   江泫道:“先都出去吧。”   其余人不明就里, 条件反射去做。然而刚刚迈出一步, 又想起这人并非江氏的谁, 连忙抬头去看一旁的江明衍。   却见江明衍幽深的眼神在江泫的背影上梭巡片刻, 转头道:“出去稍等片刻。”   虽如此,他却并不挪步,没有要走的意思。众人心中迟疑,最终却仍旧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了, 独独江时砚立在原地,视线之中颇有疑虑。他扫了一眼神色淡淡看不出在想什么的江明衍,又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的江子琢,最终将视线投向了江泫。   江泫不会做对江子琢不利的事, 这一点江时砚毫不怀疑。然而身后若站着一个江明衍, 情况便不一样了。   他与江明衍一贯不对盘,从不觉得对方是什么正人君子。加之上次撞见他将宿淮双囚在栖鸣泽,心中猜忌颇多, 就算江明衍此次为救江子琢受了伤,江时砚心中的提防也没有消减多少。既然他不能留在这里, 江明衍也不能留,当即道:“伏宵君,我……”   江泫道:“你也出去。”   他哑然片刻,垂头离开了。   至此,房间里只剩下江泫、江明衍、江子琢三人。江明衍不走,江泫也懒得赶他,撩开长袖,二指并拢,压上江子琢的手腕。   拨云鸢都被打散了,江子琢还活着,实属不易。不过虽然活着,却也生命垂危,血脉之中仅剩一点还没被打散的神力竭力护住他的灵台与灵脉,等到这点神力散去,江子琢的魂火也就要熄灭了。   江泫阖上双目,灵识缓缓压住少年的灵脉,将自己体内的神力渡了过去。   纯净的柔光在房间内蔓延开来,深藏于血脉之中的神力被毫不迟疑地抽离。这感觉称不上好过,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   守神人之后,是不能没有祖神的神力的。然而江泫本不是江氏人,在栖鸣泽生活的那十几年,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场短得不能再短的梦,身体里藏着的神力,本也不该是他的东西。   他时常觉得宿淮双变了许多,可他自己又何尝没变呢?   想起了太多事情,己身的时间无限拉长。当一个人的时间变得太长,记忆中许多浓墨重彩的东西也会淡化。并非记不得、无关喜与怨,单只是淡化了,淡到曾经能在心中翻起滔天巨浪的事物,如今只能激起一层小小的水花。   正因如此,才需时常与鲜明的、喜爱的事物作伴。   这场临来的救治即将进行到尾声。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伸来,切断了他与江子琢之间的连接。   江泫眉尖一凝,睁开眼睛。   江明衍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前,垂眼盯着他的手背,道:“可以了。”   江泫道:“松开。”   江明衍不为所动,道:“留一些吧。全部给他,他承受不住的。”   他的声色很是轻柔,带着与从前疯癫模样截然不同的平稳。上次渊谷裂隙边一别,算算已有一年有余未见。然而这次见面,竟是这样平常的态度,叫人摸不清楚他疯病究竟是好了、还是疯得更加厉害。   只是他的提醒确实在理,江泫的神情一顿,依言收回手。   江明衍凝视着他,微微一笑道:“方才正殿之中商议出了什么结果?那边我忘了留人。”   江泫正欲打发他自己差人去问,却见床榻上的江子琢忽然睁开眼睛,直挺挺地坐起来,道:“好热!!”   他起得突然,刚刚坐起来就要自己下床走两圈。江泫抬手将他按回去,道:“躺好。”   江子琢晕头转向地躺了好一会儿,视线一转,看见江明衍的手悄无声息地搭在江泫肩膀上。看清江泫的脸之后,他的脑袋一下宕机了,睁大眼睛看了半天,道:“……手!!”   江明衍唇边的笑意一凝,沉黑的眼底泛起几分冷色。江子琢是最不怕他的,瞪着眼睛坚持不懈道:“手!!”   江泫以为是方才输送的神力出了什么问题,于是伸出手,准备查探情况。谁知被江明衍抢了先,他用上两只手,将江子琢的手腕握在掌心,状似认真的检查一番,又牢牢地按了回去,道:“没有问题。”   江子琢死死地盯着江明衍,神色十分紧绷。   江泫见了,眉尖微皱,冷声道:“你放开他。”   江明衍抬头,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果真放开了。他将手负在身后,神色淡淡的,道:“你在提防什么?我从没对他们不利过。”   江泫神色漠然,并不接话。恰巧见江子琢还锲而不舍地伸着手,便将手掌放了上去,稍稍一握,灵识在他体内走了一圈。确实没什么异常,只是因为还不熟悉刚刚注入体内的神力,灵脉发涨发热。   江子琢瞪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双眼亮得吓人。等到江泫将手伸回去,他恋恋不舍地把江泫握过的那只手放在胸前蜷好,这才脑袋一偏,彻底晕过去了。   江泫:“……”   他失语片刻,抬眼回答道:“你在我心中没有丝毫信用。”   这话似乎把江明衍刺了一下。他负在身后的手不动声色地握紧,旋即又放开,缓声道:“你总是这样,对我没有好颜色。旁人犯了错,有道歉赎罪的机会,我却没有。”   “江周告诉我,回不去的东西注定回不去。若要向谁表达歉意,需得拿出所有的诚意才行。”他定定地道,“我还有一件礼物没有送给你。再等一段时间吧,再等一段时间,你就能看到了。”   这人像是在执念里头泡得烂了,脑子已经变得极不正常,只听他想听的、只做他想做的,一意孤行,固执无比。无论旁人如何说、如何劝、如何冷脸威胁,都绝不回头。   江泫猛地向他靠近几步,满面寒霜道:“我不管你在谋划什么,赶紧收手。我不需要你的什么礼物,也不需要你这个人的忏悔。你活过来原就不必要,若再敢对江氏下手,下场定然生不如死!”   江明衍顶着一张毫无裂隙的笑脸,江泫进一步,他就退一步。到了最后,已经被逼到墙角,抬起头来之后,脸上竟然还是笑容。   江泫方才说的话,又被他当成了耳旁风。   他凝视着江泫的脸,像是要将他如今的模样一寸一寸刻进眼底。须臾,江明衍轻轻笑道:“你不杀我。是不能杀,还是舍不得?”   “若是舍不得杀,我将这条命给你也是可以的。若是不能杀,总会有舍不得的一天。毕竟从前,你最看不得我受苦。”他喃喃道,“如今我除了你什么也没有了。我变成现在这样,日日夜夜想你想得生不如死,与这种痛苦比起来,死有什么好怕的?”   面前站着的人似一块封冻千年的坚冰。然而,江明衍知道,就算神情再冷,自己也在他的视野之中、正被他注视着。这让他心中涌起一点卑微又病态的欣喜。   “其实到了现在,很多事情我根本就不在乎了。你只要好好的活着就行,我看见你活过来,就已经很高兴了。如果在这之上,你能再对我笑一笑,像从前那样拍一拍我的头顶,江明衍死也无憾。可你甚至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他的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阴森的寒意。   “你是觉得我变坏了是不是?其实我没有。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你没完成的事情,我都帮你去做,凡是入了你眼的人,哪怕我再厌恶、再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我都不会动手。你只要安安心心地去走你的路,头也不用回。”   “就像以前那样,我会追上来的。我会追上来的……”   他用目光死死地锁着江泫的脸,片刻后,着了魔似的,伸手缠着绷带的右手,想用指尖试探性地碰一碰江泫的脸。   江泫侧头后退,干脆用衔云的剑鞘将他的手拍开。只是剑鞘落的位置不太好,似乎正好敲到他伤处了,江明衍的脸色一白,手臂垂下,纤白的衣袍之后,赤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流淌下来。   江泫道:“你果真病得不轻。”   江明衍风度颇佳地一颔首,道:“兄长所言极是。得了这疯病之后,每天的日子都好过了许多。”   江泫却不再打算同他浪费时间了。从前碰上江明衍纠缠不休,他如逢魔语、头疼欲裂,如今竟是已经没什么感觉,思索的只有对方接下来要作什么恶、如何才能及时得知支援。   撇去前世的经历不谈,此世江氏两位小辈单凭他一言就敢入库窃天业草,若江氏生变,他不能置之不理。   刚刚侧身走了一步,外头响起了沉远的钟声。是白玉京记住了江泫所说的时间,如今一刻钟已到,敲钟提醒。   守在殿外的江氏弟子也听见了这钟声,片刻后,门口传来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二公子,伏宵君,请问可谈完事情了?”   江泫道:“进。”   殿外众人鱼贯而入。江时砚夹在人群中间,进门时眼神担忧地在江泫和江子琢身上一扫而过。见没什么问题,才松了一口气似的,道:“伏宵君,外头钟声响了。”   江泫道:“到时候了。江子琢已无大碍,派一人将他送回栖鸣泽去静养。其余人带上灵剑,出白玉京引兽。”   听见江子琢无碍,众人面上都浮现喜色。有好几个没忍住跑去床前查看的,亦有方才说丧气话的,此时攥紧袖角,面露羞愧。   拖了这许久、中途出了无数岔子,眼下正事来临,众人整顿精神,认认真真地清点了乾坤袋内灵符仙器与灵丹。背上佩剑,一道出了白玉京。随后江时砚背上江子琢,也离开了偏殿。   殿中骤然变得空旷无比。江明衍立在原地,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江周默默地从门后绕进来,不过看了他一眼,便立刻察觉出反常之处,神色一变,道:“公子!您的手——”   江明衍这才将右手抬起来看了一眼,发觉原本缠绕着伤口的布巾,已经被血浸透了。   “不妨事。”他敷衍一瞥过后,又移开了目光,道:“元烨和乌序追到没?”   江周俯首道:“他身边那个巫人有些棘手,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您的手……”   江明衍微微皱起眉头,像是受不了他唠叨,转身坐去床沿让他处理。江周剥开白巾,露出底下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的手背,伤口一直蔓延到手臂,没入衣袖之中。他心尖发凉,道:“原先已经勉强止住血了……伏宵君是不是碰过?”   江明衍道:“没有。”   他垂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迟疑,道:“江周。”   面前的下属正往伤口上撒药,闻言垂首道:“属下在。”   江明衍道:“我碰见他的时候,总忍不住跟他说话。”   江周知道他还没说完,没有吭声。果不其然,沉默片刻之后,江明衍接着道:“以前我不爱说话,他教我不论有什么事一定要说出来,只要我肯说,他就愿意听。我以为如今他单只是不喜欢听我讲话了……他现在是不是更喜欢沉默寡言一些的?像宿淮双那样的?如果我变回十一二岁,什么也不记得,他对我的态度是不是会不同了?”   江周默然片刻,道:“公子,您又在说胡话了。”   江明衍顿了顿,似如梦初醒一般。   “胡话……”他喃喃道,“是胡话。胡言乱语罢了。”   他将手从江周面前抽回来,随便撒了些药粉,用布巾潦草地一缠,总算将伤口尽数遮好。   “我拿不了剑了,你带上淬阴,快些走吧。” 第165章 云定风止7   远远的, 耳边传来地动山摇之声。像是有什么巨兽在捶打地面,甚至乎奔走之时,脚底都会传来源源不断的震动, 叫人疑心土地随时随地会开裂,出了白玉京没走上几步, 就有修士放弃行走, 御剑升天。   其余人纷纷效仿,黑云翻滚之下, 从地面升起一片绵延的剑光,如同一条璀璨流利的星子带, 一路蔓延上与雌兽肩膀平齐的上空。   越往上, 风就愈烈, 衣袂猎猎翻飞, 心神亦狂动不止。天顶的乌云因飓风翻卷,踩在剑身之上俯瞰一片狼藉的大地、外形奇诡的柊山神、以及从玉川边境升起笼罩住整个玉川的结界,众人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雌兽正伏在结界之上,一下一下地捶打结界。若没有这层结界, 它只需要伸出一脚,便能踏平一座城池,风氏竖起结界,本意是将它格挡出去、避开与它的战斗。   然而事与愿违, 这结界偏生吸引了它的注意, 叫它一步也不肯从玉川边境离开,非得敲开这层壳子不可。   每一拳砸下去,结界便会微弱几分。不过一息时间, 灵流又重新补上,坚固如初。   许多人直至生命结束之时, 都无缘得观这样磅礴而凶烈的奇景。虽然戏称是“风氏的乌龟壳”,然而真正站在上空看了,看见这没有缝隙的牢固、结界之上流动的密文、在黑云下铺开一片亮的纯蓝光芒,无人心中不为之惊叹惊服。   正是这层结界,让玉川在柊山神脚下毫发无损地坚持了数个时辰,结界表面流动的任何一丝灵光,都有可能是玉川某位修士为了维持阵法,竭力从灵台之中挤出来的。   不论界外如何,界内搭起结界的修士,的的确确是在拼尽一切保护脚下这片土地。   早先升起的那一批修士已然到了半空之中,剑身拖出璨璨的流芒,破开狂风向那巨兽袭去。人未至、灵刃已至,天顶下了一阵锋锐的暴雨,悉数倾洒在柊山神藤蔓缠绕的身躯之上。这其中所投下的符纸、灵器、各家秘术数不胜数,说是能以此震碎半座城池也不为过。   然而等到灵光止息,众人瞠目结舌地发现,被他们当作目标猛轰一番的妖兽竟然丝毫反应也无,还在锲而不舍地捶打风氏的结界!   “怎会如此!”阵中一人失声叫道,“被蚊子咬了也应该挠一下吧?它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其余人的脸色皆是十分难看,却都勉强定住心神。   想过难打,却也没想过这么难打,如今来看,要降此物,非得要豁出性命去不可!   不过须臾时间,从地面又起了一批修士,踩着长剑破开长风,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赶来。先起的这一批为首之人朝那边呼喝,用灵力扩大数倍的声音被狂风搅得支离破碎,但勉强也能听得清楚:“如何说!第一批失败了,可要返回?!”   来人道:“不必走!伏宵君说——继续打!打到它转身为止!!”   定睛一看,来的竟是上清宗的人。很快,上清宗的身后也冒出许多剑影,草草辨识一番,九门之中,有四五家的修士都在这一批人里,是实打实的精锐。第一批人探过路、试过深浅之后,便到了真正出击的时刻。   人数一多,人心便大定。众人齐心,又要重新试一轮,却见阵中一人昂首扬声道:“早让你们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一个两个都在给柊山神挠痒痒不成?地上的人都在等着,只要它一动,就立刻随行跟上,都是打头阵的,不要给底下的人看了笑话!”   此言语气傲慢无比,不由让人心生不快。却见数声整齐划一的“少主说的是”,浩荡激昂、极有风采,心道:原来是洛岭洛氏的少主!既如此,这样说话的语气倒也正常。   洛岭擅驯兽之术,此时载他们上天的不是灵剑,而是几只长翼遮天、尾羽流火、形似朱雀的灵兽。一位神色倨傲的青年站在灵兽的头顶,一手提着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弓,长发与衣袍在空中乱舞。他将那长弓一挽、搭箭上弦,便有铺天盖地的灵光自箭羽凝聚,汇于箭尖,只待主人在狂风之中稍作校整,携万钧之势离弦爆射而出,朝着柊山神的命门刺去!   与这一箭同出的,还有无数灵法灵诀,铺天盖地劈头洒下。   每一次攻击单拎出来都微不足道,合起来却不容小觑。这一轮攻击过后,雌兽高扬的手一顿,向天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吼叫。刹那间风云变色,黑云搅动,其间若有雷光闪动,玉川边境的结界更是被狠狠一震,隐有熄灭的征兆。   不过片刻,它又立刻明亮起来,将那一声吼叫所含妖力威势通通反弹了回去。空中的修士勃然色变,赶在罡风过来之前如鸟兽一般四处逃散,一边逃一边怒骂风氏。然而那罡风席卷着妖力呼啸而来,眨眼间便绞碎了数十人的身体,骇人无比、凶戾无比。   正逃窜之间,忽闻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不要啊!!!!!”   有余裕者自空中回头,见一个模糊的黑影从半空中跌落。看不出是男是女、亦看不出年龄,不知是修为不精乱了阵脚,还是逃窜途中被人撞倒断了剑诀,剑芒溃散,朝着那罡风跌落下去。   同族目眦欲裂,不要命地俯冲去抓,眼看着要一同被撕成碎片,却见一道淡银色的光幕冲天而起,如一片轻薄的月色飞速蔓延,将那罡风完完全全地阻挡在外,接住空中坠落之人后,游刃有余地化为数道清澄的剑光,将那罡风凭空化去。   天上的修士呆滞半晌,不知是谁忽然嘶声喊道:“是伏宵君啊!!!”   “伏宵君!!伏宵君把罡风拦住了!!”   这个名字是命逢危处的狂喜,是那一道牢不可破的淡银结界,是濒死者从天幕坠下之时,于绞缠成一片的黑风之中看到的白影。   那人就站在一块空地上,正微微仰头,空冷的眼瞳之中映出天上的乱象。底下地动山摇、万物呼啸,独他站的那一片地方称得上宁静。   一条细细的银线自他掌心的小小罗盘之上延伸出来,方才正是这条银线化作结界绞碎罡风,现在又环绕着坠落者的身体,如同牵引风筝一般,用灵力护着、仔仔细细拉着他们落地。   一同牵下来的,还有许多飘散在风中的眼泪。他们落在了白玉京门口,立刻便有药王谷的弟子迎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江泫没有回头,道:“辛苦了。去休息吧。”   他的声音被灵力扩大,仿若一片扑面而来的雪风。然而语气是沉凝的,若仔细看,能看清他的手指动作十分僵硬。   慢了。江泫想。如果是以前,方才死的那些人是能救回来的。明明能救回来的。   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死了,一想到这件事,他的心中便如绵针锥刺,泛起细密的疼痛。然而现在无暇思考这些,江泫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移开,将视线放到了柊山神身上。   天上的人上了天,在引走柊山神之前,就不打算再下来了。江泫救人牵人的这点空隙里,他们又发动了两三轮攻击,有江泫的灵力护佑,出手的没了顾忌,灵力灵器不要命地往外狂甩,在雌兽身上击出触目惊心的深坑。   有些甚至深可见骨,昭示着妖兽并非无坚不摧。雌兽吃了痛,没过多久,这些坑洞之上血肉生长、藤蔓纠缠,开多数朵色彩不一、绚烂到诡异的巨花,完完全全地将伤口遮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雌兽豁然转过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空中狠狠一扑!   它一转身,露出一张不知何时长满花叶的狰狞面容,几乎刚看清转身的动作就瞬间凑到眼前,将不少修士吓得魂飞魄散。天中一声炸雷惊响,电光火石之间天幕掠过数道白色流影,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众人察觉自己已经坐在了拨云鸢的背上。   仙兽绕着结界急速飞掠,雌兽在后穷追不舍。它的速度极快,同方才捶打结界的迟缓动作截然不同,似乎是真真切切地发了怒。好几次拨云鸢快要被赶上了,双翅一振又掠出几十里远,将柊山神甩在身后。   这实在是惊心动魄,好多人三魂七魄都找不到归处,伸手死死地揪着拨云鸢的羽毛,声音七上八下地抖:“我们要这样飞到什么时候?!”   鸢背上的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清秀温和的面孔。这位江氏子弟道:“飞到风氏让城为止。伏宵君将诸位托付给我们,江氏不会让不好的事情发生的,请放心。还有,那边那位公子,可否不要再揪她的毛了?”   为表同意,拨云鸢张嘴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那人立刻反应过来,将手放开了。   或许是他神情与动作中的镇定具有奇妙的感染力,慌张之人的心也慢慢跟着定了下来。一同绕着结界飞的拢共有六七只拨云鸢,每只背上都坐得满满当当,有修士环视一圈,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位江公子,你们家的仙兽,最多能这样飞多久?”   江氏子弟略微思考了一下,道:“大概……半个时辰吧。”   一听这个时间,众人的心又忍不住往上一提。   “只有半个时辰?!”   “那……那要是飞不动了,风氏还不让城的话……”   “那可能就不太妙了啊。”   一人抓了抓头发,神情有些焦躁,道:“总不能让我们就这么死了吧??没人管管的吗?我、我只是……伏宵君呢?伏宵君哪儿去了?!”   闻言,这位江氏子弟慢慢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有些冷淡。   他将头转回去,道:“这是灾劫,不是游戏。诸位若是想来一展本就没有的英雄气概、或是想在旁人眼中镀上一层救世救人的光辉,早该在未出阵时就打道回府。”   大多数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决定来玉川之前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直面半神,受到惊吓在所难免。小部分被说中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无比。   恰巧,不远处的拨云鸢上,传来一道高昂的少年声音:“公子所言即是——!!”   众人闻言转过头去,见一位穿着上清宗校服的少年站在鸢背之上,不知从哪摸出一个扩声筒举在嘴边,又用上灵力、用比之前大上百倍的声音道:“还有——遇事就叫伏宵君,伏宵君是你爹吗——!”   那少年声音宏亮、身姿挺拔,金冠束发、神采飞扬。站在狂风之中身姿岿然不动,双目炯炯有神,正是偷偷从宗内溜出来的傅景灏。 第166章 云定风止8   这一声落, 空中鸦雀无声。说无声倒也不准确,起码风声呼啸、鸢鸟长鸣是有的,但仙兽背上的人大多都瞠目结舌, 一时间完全不敢说话。   好一会儿过后,与傅景灏同乘的孟林目瞪口呆地抱拳道:“……小景好神勇!”   傅景灏的马尾被风吹得乱飘, 他伸出一只手将长发揽住, 确认那边不会再传来讨厌的话语之后,一撩衣摆重新坐了下来, 拱手笑得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道:“过奖, 过奖。我这个人听不得讨厌的话, 一旦听见了, 就一定要站起来说两句才行。神勇倒不敢当。”   孟林唏嘘道:“怎么不敢当?你若不敢当, 谁能当得?”   傅景灏有些摸不着头脑,撑着头沉思片刻,没想明白,随口道:“伏宵君还能听见不成?”   谁知, 旁边当即凑过来一位同门,笑眯眯地道:“确实。天上的声音,伏宵君应当是能听见的——他应该也知道,你偷偷溜出宗门的事了。”   傅景灏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变成了一种上清宗人都熟悉的惊恐。他慢慢埋下头去, 双手抱头,喃喃道:“……不会吧?不会吧?这儿这么高呢?!不会把我送回去吧!我磨了好久峰主都没有同意,我可是背着他偷偷跑出来的!!”   上清宗弟子坐的这块地方爆发出一阵轻快的嬉笑声。有人高声起哄道:“小景啊!你不仅要被伏宵君抓回去, 还要被景微君和末阳君重重地罚!”   景微,正是温璟任时隐峰峰主之后的尊号。   听见这么一句, 傅景灏的脸更白了。他蹭的一下站起来,压低声音疯狂地比划道:“嘘!嘘!!别说了!万一伏宵君刚刚没听到,你们这么说一通,他都该听见了!!”   一干人笑得前仰后合,岑玉危神色无奈地坐在其中,孟林的反应尤甚,锤腿爆笑一阵,抬手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看见他们的反应,傅景灏一下反应过来了,咬牙切齿道:“……师兄又拿我开玩笑!”   孟林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去揽他,道:“别介意,别介意,开个小玩笑嘛。你稍微一想就能明白,师尊又不是神仙,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听得到呢?我——哇!!!”   恰在此时,鸢背之上一阵突如其来的颠簸,原来是拨云鸢振翅前行,险之又险地再一次避开了柊山神劈来的巨手。那手擦着拨云鸢的尾羽落下,扬起的飓风将活络的气氛削平不少,众人心有余悸地定身坐好,不约而同地转头观察这个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东西。   看着看着,都慢慢沉默下来。   忽然,一个人问道:“以前的人……都是怎么把这个东西封印掉的啊……说到底九州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   有人接话道:“谁知道。九州奇怪的东西多了去了,只是这个格外吓人而已。但既然那些前辈能封印掉,我们也一定可以。”   孟林点了点头,深表认可。他坐在傅景灏身边,清亮的双瞳之中映出巨兽形容可怖的影子,目不转睛。旋即,他问道:“小景啊。”   傅景灏也在一眨不眨地观察这个东西,闻言道:“嗯嗯,怎么了,师兄?”   孟林道:“你为什么要悄悄跑过来?”   傅景灏短暂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支着下颚沉思了一会儿,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这种事情怎么能没有我呢?”   孟林微微一怔,眉眼舒展,哈哈大笑道:“对!太对了!要是这次能平安回去,等我老了,这不就是最大的谈资了吗?到时候酒杯一端,架势一摆,满桌的人都要竖起耳朵听我说话。要是没能平安回去,大家提起孟林这个名字,都要偷偷掉眼泪,敬佩无比地道:‘孟林大英雄!实在是英勇!太英勇了!简直让人敬服得五体投……’——呃!”   他被一柄剑敲了一下头,话语戛然而止。岑玉危就站在他身后,脸色不是很好看,看孟林捂头的反应,用的力气应当也不小。他黑着脸道:“你在说什么?”   孟林埋着头,叫苦不迭道:“好疼啊,师兄。你真下得去手。”   岑玉危闻言,果然神色微变,要俯下身来查看他的情况。等他凑近了,孟林又忽然直起身,一下用胳膊将他锁住,两人跌倒在鸢背上,挤成一团。孟林笑道:“骗你的!师弟我皮糙肉厚,这一下多大点事啊!”   岑玉危最近心情都不太好,尤其是这样的大事当前,更是时常眉头紧锁。孟林本意是同他开个玩笑让他放松一下,谁知这次起到了反效果,岑玉危面上难得显出怒容,一把将他的手推开,潦草地整理了一下头发与襟带,背对着他们坐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去了。   徒留孟林的手尴尬地悬在原地,片刻后悻悻地缩了回去。   傅景灏小声道:“岑师兄怎么了?”   孟林道:“不知道。嗯……好像知道吧。”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岑玉危,用更小的声音回答道,“可能是因为,我要走了。”   傅景灏惊愕道:“走?去哪儿?”   孟林笑眯眯地道:“出师下山呀。我打算了好一段时间了,找个时间去申请出师的试炼,试炼通过后就下山,以后不再是师尊的徒弟了。这么一想,出师之前能跟师尊一起下山除魔一趟,还挺赚的,除了小淮双,师尊还从没带过人下山呢。”   他端端正正地盘腿坐着,身侧的长剑出鞘几寸,随时预备突发的意外。一边维持着这样的状态,他一边语气荡漾地跟这位时隐峰来的小师弟唠嗑:“算起来我在上清宗真的待了很久了。虽然净玄峰很好,但也不能一辈子待在上头,总要离开师尊,下山闯荡的嘛。不过就算走了,也会时常回来看看的——师尊以前的弟子好像没几个回来看他的,都怕他得很。我没准是头一次,到时候师尊看见我,一定很感动。”   傅景灏却也有点笑不出来了。他将视线挪回柊山神身上,唇角紧抿,半晌后开口道:“那岑师兄呢?岑师兄什么时候走?”   孟林闻言,面上的笑意微微一僵。笑容消失是一个很快的过程,眉眼松缓、唇角下撇,喜色便成了愁绪。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个我是真不知道了。有可能……我是说有可能,师兄这辈子都不会下山了。”   傅景灏说不出话。   孟林接着道:“你别看他平日里怎么怎么优秀稳重的,其实一点都不是。他做不来选择,也没有什么执念,如果没有人推他一把,他是不会做选择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山,不知道以后该做什么。几百年前师尊渡雷劫的时候也是,不知道去哪,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大家都走得七七八八,他自己留下来了。我本来也是要走的,净玄峰上太冷了,又没什么人,要是待久了我一定会无聊得发疯。”   “但是看他没走,我也留了下来,一待就是好多年。”孟林轻声道,“其实,他早就该下山了。之前是因为师尊没回来,现在师尊回来了,他还在净玄峰上。”   “你说他要是师尊的亲传弟子,待在宗门里头多好啊。亲传弟子跟峰主一样,非必要不下山,平常都被峰主提到身边亲自栽培,若真成了,师兄一定这辈子都高兴地留在宗门了。可惜,他永远都当不成。”   他们两个人缩在人堆里头,说别人听不见的悄悄话。傅景灏认识孟林这么久,知道他虽然性格脱线,但能说出来的掏心窝子的话,其实非常少。和他比起来,岑玉危反而更容易接近一些。   但也许是被岑玉危敲了一下,也许是被他怒面相对,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傅景灏总觉得孟林的情绪有点低落。   再者他所说的最后一句,傅景灏其实是能理解的。   毕竟,已经有淮双在了。淮双在,伏宵君便不会再有其他亲传弟子。   一说到这一点,傅景灏就回想起曾经在宗内盛传过一段时间的流言。大约是说宿淮双后来者居上、入宗不过短短几年就成了伏宵君的亲传弟子,岑玉危在净玄峰待了那么久,净玄峰、乃至宗内许多弟子都要尊称他一声“师兄”,竟然还是不曾得到伏宵君的青睐,实在是可悲可叹。   岑玉危在宗内人缘很好,大多数人聊起这个的时候,语气都颇为遗憾。然而总有嘴碎的,私下三三两两聚作一团嘲笑岑玉危的无能懦弱、胸无大志,当时傅景灏和孟林勾肩搭背正要去喝酒,无意听见、勃然大怒,将那几位同门狠狠教训了一顿。   事后傅景灏语气忐忑地问孟林,岑师兄会不会因此对宿淮双心生芥蒂。   孟林当时回答:“不会。他只会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你看他那样,像是能对人心怀芥蒂的吗?”   傅景灏当时心道确实如此。只是无意间脑海里飘起了这么一件事,在听见孟林要走之后,这一段回忆就变得无端伤感了起来。   他撑着脸,注意力不知飘向了何处,愣愣地想:阿序不在,淮双不在,孟林师兄也要走了。孟师兄走了以后,岑师兄要怎么办?   想着想着,傅景灏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喜道:“我想到了,师兄!你把他一块带走不就——”   一只手迎面劈来,将他连人带剑狠狠地推下拨云鸢的背。坠落之间,似乎一切景象都变慢了,傅景灏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的眼前漫起了无数白色灵光,那是拨云鸢消散时的景象。一只开满花朵的巨手伸到眼前,几乎擦着他的衣角屈起手指,轻飘飘地收拢一捏。铺天盖地的灵压之下,那些来不及召剑飞离的修士都被这只手攥进掌心,毫不在意地一捏一碾,鲜红的血液从它的指缝之间流淌下来。   方才笑嘻嘻与他说话的孟林,因为推他一下没来得及躲开的孟林,就在那掌中。   捏死了不知道多少个修士,柊山神手背的花蕊之中伸出血红色的、细长的舌头,探入了铁色的指缝。那只手后是一张开满花朵的巨脸,一条又一条的血线顺着花瓣蔓延,其下仿佛有血液流动,艳丽无比、诡异无比。   从没有一刻,傅景灏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过恐惧。 第167章 云定风止9   天幕之中弧光消散, 地上星河也平。原是为了为先遣之人减轻压力,早有修士在沿途搭好了杀阵,都被柊山神一脚踩成了齑粉;这且略过不提。到了后来, 柊山神踩烦了,在追赶拨云鸢上一直攻击它的修士途中, 忽然横出一脚, 迅捷无比地踩死了一批沿途探查情况的人。   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他们被踩进了深陷的巨坑里头。随后妖兽毫不犹豫地将脚抽离, 这些零零碎碎的尸体之上,有新芽开始迅速抽枝长叶,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巨坑就被这些颜色怪异的花朵填满了。   江泫遥遥望着那片土地。片刻后, 腰侧悬着的衔云出鞘, 化作一缕轻飘飘的银芒掠去,在那花丛之中走了一圈,剑尖穿着一朵花飞回来,停在了江泫面前。   等到江泫将这朵花取下来, 衔云又自行回到剑鞘。   灵剑带回来的这朵花有成人半只手掌大,静静躺在江泫手心里,白色的花瓣随风舒展。在昏暗的光线之下,这白变得愈发阴沉惨淡, 但花瓣上树网状的猩红脉络清晰可见, 看得久了,心底会泛起些许森冷的寒意。   柊山神已经被拨云鸢上的人引着,沿玉川结界走了一圈。怒火越盛, 周身繁花开得便越旺,到了最后几乎要将身上铁色的藤蔓盖过去了。跑动之间, 花瓣飘扬,空气之中泛起一阵诡异的奇香。   很淡,淡到修士灵敏的嗅觉都几乎没有察觉。但江泫偶然之间察觉到了,削下来一朵花,放在手心仔细观察,又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没有味道。   江氏的族史之中,从来没有听说过柊山神身上开花的情况,倒不如说柊山神的形态千变万化,每一次现世,形态和能力都截然不同。然而只要它现世了,人一定能认出那是柊山神,辨识这只妖兽的能力仿佛深刻在人类的血脉之中,却从来没人知道缘由。   但此等境况当前,江泫无暇思考这些。这次现世的柊山神究竟有什么能力、要害究竟在哪,都是要一刀一剑切切实实地打过才知道。   唯一能知道的就是,无论它以什么形态出现,雄兽都一定藏在雌兽的胸口。只要能制服雌兽,封印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他盯着那朵花,眉尖一凝,正欲用灵识再去探一探,却忽觉掌心刺痛——那花蕊之中竟然伸出一条银钗粗细的长舌,穿过花瓣扎进了他的手心。   无端的,江泫有了一种自己的血肉正在被啃食的错觉。麻痹感在周身蔓延,他僵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一道呼声惊醒:“拨云鸢没了!”   如同被人一把从迷雾之中扯出来,江泫倏地抬头,视野锁定了天幕之间正在消散的几缕残光。他的视线模糊了一下,再次清晰起来时,已经落到了柊山神收拢的手掌上。   天上黑风席卷,除了知道那只手掌是握紧的,江泫什么也看不见。然而他知道,它的指缝之间一定淌满了鲜血。不知不觉之间,他也慢慢收拢五指,攥紧了那朵花。   巨力挤压之下,花瓣被挤压变形,诡红的枝叶同样沾满了江泫的手掌。他轻声道:“他们上去多久了?”   一旁不知道哪家的门生吃力地操纵着乾天盘接住从天上掉下来的修士,一边满头大汗道:“还不到半刻钟,按理说拨云鸢还能再跑一会的!不知怎么回事……它是不是越跑越快了?!”   江泫默然片刻。   此次来到玉川的修士总共被分成了五批。一批在天上引兽,一批在地下随行支援,一批药王谷弟子,一批在玉川边境最安全之地待命的结阵者。还有一批,就是以江泫为首的,各宗各族之佼佼者。   等到玉川开门让城,结阵者便会蜂拥而入,以己身为材料搭阵,在风氏让出来的那座城外支起一道牢不可破的结界。江泫等人会被封入其中,最终与柊山神死战、将其制服进而封印的,也正是这一批人,其余的人需得保持结界绝对不破、不波及到外界,无论城中境况如何,就算灵力耗尽,也绝不能从阵中离开。   因此,为了节省灵力,不久之前,乾天盘已经转手给他人操控了。   听见此人的话,在场众人的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有人屏声静气观察片刻,道:“好像是变快了。那些花实在奇怪,速度变快,是不是这些花帮柊山神吸食了人血肉的缘故?再这样快下去,江氏的拨云鸢跑不出它的手掌心!”   “这如何是好?风氏再不让城,不仅咱们要死人,玉川也要遭难!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一位锦衣阔背的中年人喝道:“够了!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   人群之中登时鸦雀无声。那中年人又道:“让天上的人下来,我即刻前去。我就不信,今日还能死在这里不成!”   此人声似洪钟,肃然无比,叫人闻之生畏。加之周身灵压极重、实力深不可测,的确有自信的资本。然而江泫回头看他一眼,认出了他身上的家纹是幽州奚氏的,再看面容,与奚彦有六七分相似。   他所率领的这一批人,每个都有名有分,放在玄门都是名震四方的存在。但江泫能记住的人很少,最多也只是记一记各家的家纹,此时察觉到这位中年人或许与奚彦有些缘故,心中微微一动,道:“我去。”   闻言,众人的视线倏地转到江泫身上。他却没有多做解释的意思,用沾血的手握住衔云的剑柄拔剑出鞘,平静地道:“等风氏让城,诸位请立刻进去,我会将柊山神引进来。”   旁人还没说话,站在人群中的花瞬却先有了动作。他几步走到江泫身边,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道:“伏宵君啊。我敬称您一句伏宵君,今日也想劝一劝您——还是不去为妙。您是很厉害,但死只是一瞬间的事,这您应当再清楚不过。”他露在面具之外的一只眼睛死死地锁着江泫的面孔,道:“我劝您惜命。毕竟人活着才有意义,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奚氏人忽然黑了脸,骂道:“你这渊谷来的懦弱之徒!大义当前,在座有谁还在乎自己的生死?”   花瞬转头看他,索然无味地退开一步,道:“对对对,你说得对。不愧是奚氏,真是大义凛然!你——”   他还待再说,面前忽然吹开一阵微凉的雪气,江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银面人盯着江泫原来站过的地方看了半晌,嗤笑一声,漠然地移开了目光。   其实那位奚氏来的修士有一句话说得对。江泫想。   大义当前,但凡是来到这玉川的修士,尤其是被选中进入结界围杀的那一批,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就算用命去镇,也一定要将这妖兽镇入土中。   不过江泫并不想死,他很想活下去。他与这世间尚有牵连,并非孑然一身,正因如此,他才不能轻易死去。   况且,他是真的……不想看见宿淮双抱着自己的尸体啊。那画面想想也就够了。   在肆虐的黑风、铺天盖地让人喘不过气的灵压之中,江泫的身影如同一缕破空的剑芒,猛地将天顶翻涌的黑云破开一条罅隙。一道惊雷炸响在天地之间,伴随着惊雷声响起的,还有数声用灵力扩大、歇斯底里的呼喝:“快跑——!该下来了——!!”   江泫悬在半空之中,自上而下对柊山神投去目光。吸食了人的血肉,它周身的花开得愈发艳丽,风一吹,便有花瓣和粉尘洒落,飘进一片狼藉的土地之中。   长剑之上亮起银芒。   系统忽然出声道:【你知不知道,它的要害在哪里?】   江泫冷声道:“每个都砍一遍就知道了。”   系统道:【那你可能猜到,你有几成胜算?】   换成是以前,江泫估摸着有五成。柊山神是半神,血肉和灵力滋养九州的灵脉,在某种程度上,它已然与九州建立了联系,有不灭之体,不能杀,只能封印。棘手之处主要在于,它的灵力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而人修有极限。   但换做是现在,胜算又要向下再降一降。   无他,只是因为江泫现在的身体已不如从前。强者强能力、同样强体魄,但凡有一项衰弱,天平就会失衡。然而,想要杀他,也并非那么容易。   他没有说话,系统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无言片刻,道:【这一次,柊山神的要害是喉咙之中的灵核。且战且退,拖到玉川的结界缩小,千万不能死。】   它极其郑重地嘱咐道:【你千万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这么多年所做的努力和打算,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这话说得十分露骨,忍不住让人在意它口中的“努力和打算”究竟代指的究竟是什么。然而天下多得是不能得到回答的问题,江泫没有多问,指尖擦着森冷的剑锋而过,等到拨云鸢四处逃散、天幕之上已不再有其他人之后,他缓缓举起了衔云。   似有所觉,柊山神停下了追捕柊山神的脚步,缓缓抬头,看向了黑云之下的白衣人。战场上的一切在此刻仿佛都静止了,不论是已经逃开的先遣队也好、在下方待命的修士也罢,都不约而同地跟着柊山神一道抬起了目光。   天上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不过一息之间,视野之中风云骤变,足以摧山镇海撕毁天地的恐怖灵压从天顶压下,于风声之外,只有一片缄默。   这缄默之中,劈出一道银芒。   江泫把自身被压缩到快要炸开的灵力灌注衔云体内,对准柊山神的喉咙,狠狠地投掷出去! 第168章 云定风止10   这一剑刺得震天撼地, 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直奔柊山神的命门而去。妖兽似有所料,一双巨眼之中映出剑芒, 察觉到没有躲开的可能,毫不犹豫地向衔云伸出手。   “它是想把剑抓住这折断!!”地上的修士惊呼道, “不是说伏宵君的本命剑在雷劫之中没了吗?这是什么剑?能不能挡得住?”   旁边的人艰难地支起头, 吼道:“不知道啊!!捂住耳朵!”   对于这件事,众人都有自觉。那长剑与柊山神巨手相接的瞬间, 天地之间荡开一片震耳欲聋的铿鸣之声。不少修为偏低的被这一声震得胸腔之内气血翻涌,险些就地呕血, 被人急转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 剩下的人都大气不敢出, 双眼片刻不移动, 紧盯天上的战况。   却见那长剑并未被柊山神截住,反而钉穿了它的手掌,飞出一道鲜红的血弧,继续向着柊山神的咽喉刺去!   众人都捏着一把汗, 心中狂吼道:“好剑!中!中!若伏宵君能在这儿将柊山神直接制服,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太多了!”   开战这么久以来,虽然没人说,但很多人心中都有这种想法。看见他真正出手了, 这个想法便愈演愈烈。   伏宵君活很长、伏宵君很能打、伏宵君是站在最顶端的人。既然如此, 伏宵君对上柊山神,胜算能有几分?定然不会差。   甚至再多想一点,先遣队也不用上天了, 柊山神刚刚出世的时候,直接让伏宵君去上就好。这样天资极佳之人, 寻常修士穷极一生也走不到他的高度,既然得了天赋天资,就理应承受更多。若杀不死也关系,只要结阵者悄悄撤走,不留后路。人在死之前潜能往往是最——   忽然,人群之中有人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拳,将脑海里头这个可怕的想法打得烟消云散。他猛地站起来,环视自己身边待命的修士,见他们个个都僵立不动,以一种异常狂热、又异常呆滞的视线凝视着天幕之上的战场。   这名修士心中发凉,鼻尖突然嗅到了一股极其清淡的香气。不知怎的,心中猛地窜起一股焦躁的怒火,上前给这些人一人补了一脚,喝道:“清醒点!!都想什么呢?快去前头禀报,风里的花香有古怪!”   被他踹了一脚,众人如梦初醒。很快,这异常情况在修士之中飞速传开,阵线向后移动,在几位氏族宗门首座的指引下,暂时封闭了嗅觉,遁入纯净的白玉京之中。   也有不愿意撤走的,支起结界固守在外观察战况,一旦发现己身不对劲就扎几刀割几下放放血,默念静心咒,竟然也能勉强坚持下去。几只拨云鸢停在白玉京外,长翼边上倚着几个沉默的身影。   江时砚不知何时已经返回了,同样不愿进白玉京里,将清消搁在膝头盘腿背靠着拨云鸢坐下。一旁有同伴劝道:“时砚,我们先进去。这香气确实有些古怪,接下来恐怕还有一场恶战,为今之计,应当先存好体力才是。”   江时砚却没有说话,视线落到膝头的清消之上——灵剑在夜色之中,正散出微微的清芒。   “你看。”他轻声道,“我没有用灵力,但他亮了。是为天上那柄剑而亮的……为什么?”   同族道:“这如何可能?清消是你的本命剑,只要你没有注入灵力,任何剑意都不可能引得动它。空气中的灵流十分紊乱,也许正是这个缘故。”   九州大地上漂游的灵力虽然微小,但平日里总是平和有序。守神人天生亲近灵力灵脉,对这些细微力量的感知十分明显,此时也能察觉到玉川边的灵流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灵台吐纳天地灵力,也许正是因为周遭的异常情况,才使得灵台中的灵力在主人不自觉的情况之下跑出来了一些,栖进了主人的本命剑里。   江时砚眉尖微皱。他伸出一只手抵住额头,似乎有些头疼,道:“不是的。清消一亮,我心里就觉得很熟悉。好像……好像我忘记了谁,忘了什么事似的……”   同族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忧心忡忡道:“你是不是在香气之中站得太久了,出现幻觉了?”   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江时砚还是姑且接受了这个猜想,抬手挥散清消身上缠绕的灵光,道:“江明衍呢?”   同族答道:“二公子好像看见了什么人,带着江周一起追出去了,让我们留在这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追人?追谁?”   “不知道。但看二公子的表情,好像是个很讨厌的人。平日里二公子脾气都很好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那种表情。”   江时砚抿唇,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同族担忧地看着他,半晌之后,突然福至心灵、悟出了什么,试探性地道:“时砚……你是不是想上去?”   被戳中了心思,江时砚的视线向旁边游移几寸。可他这个反应,问题的答案昭然若揭,同族面上浮起些许焦虑,道:“你一定要打消这个想法!你也看见了,如今的境况,根本不是轻易能掺得进去的。若是家主来了,或许还有些办法,可他不能来。二公子或许也是有些办法的,但二公子追人去了。你是二公子定下的领队,也不能上去。”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忽然低落了下去,道:“若非家中灵脉衰微,江氏定然也能再出好几位像伏宵君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再碰上今日这种境况也不至于……”   江时砚忽然道:“若伏宵君就是江氏的呢?”   旁边清秀白净的青年呆住了。好半晌,他才理解过来江时砚话里的意思,愕然道:“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江时砚如梦初醒,将脸埋进手掌之中用力揉了揉,声音闷闷地道:“确实是胡话。抱歉,忘了吧。我可能是有点糊涂了。”   休整好心情,他重新抬起头,道:“家中灵脉衰微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以后的情况只会更差。玄门之中都当江氏存续上千年荣光不衰,事态究竟如何,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但就算灵脉衰微,也不可妄自菲薄,有些事情,尽力为上。”   “走吧,进白玉京。”   这厢人总算被劝进去,天上的人同柊山神打得有来有回。   江泫已经许久没有和这个级别的敌人对上过了,最开始出剑带着些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觉到的生涩。然而越是战,便是越游刃有余,简单的剑诀在他手中,总能发挥出超乎寻常的威力。   柊山神手无寸铁、身形巨大,纵使速度再快,也避免不了躯体带来的一丝笨重;而江泫的剑以轻捷名满天下,穿梭于柊山神的身躯与咆哮之间,短光烁影、剑过留痕,似一颗迅捷无伦的飞星。   一人一兽、一剑一掌,江泫且战且退,柊山神逐渐被他引离白玉京所在的方向。沿着玉川的结界急行一阵,他不经意间垂眼一瞥,发现地面竟然已经被妖兽身上的怪花铺满了。   那些怪花在飓风之中岿然不动,最高的一株花盘已长到成人头颅般大小,花蕊之中探出狰狞的长舌,正奋力向天上的江泫探来。   整片花丛之中都是这样的景象,远远一看那细舌乱舞,好似长虫在花叶之间蠕动,实在是恶寒无比。   江泫原是打算择一处地方落脚,看能不能将柊山神的腿削断,谁知一低头看见下方的恶心情状,立刻打消了想法,转身向远处遁走。   他与柊山神缠斗许久,起先招招都往它命门去,试清深浅之后,就开始有意识地留存灵力,边打边退,拖延时间等风氏的人缩界让城。目前来看,这次柊山神幻化出来的形态不算棘手,还在可以应付的范畴之内,若将它引入结界之内,围杀的胜算能有七八分。   然而正是因为不算棘手,才让江泫的心中升起几分疑虑。   总觉得不该这么顺利……是这些花有什么端倪?空气之中的暗香似乎越来越浓了……   恰在此时,江泫挥剑的手忽然脱力,顿了一顿,衔云险些脱手飞走。他的心立刻往上提了一提,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右手因为疲劳积累,正在微微发抖。余光中瞥见柊山神向这边挥出的拳头,又毫不迟疑地攥紧剑柄,以胜方才数十倍的速度疾掠向前,与半空之中相接,杀气四溢地抬手刺下。   地面上的人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知天幕之上爆开刺目的白光,待到白光消散,柊山神愤怒的吼声也响彻大地。   它被削去了半只手掌,鲜血喷溅,染红了江泫的衣摆。几乎是在瞬息之间,柊山神被削断的掌根处藤蔓疯长,颜色昳丽的怪花从藤蔓的缝隙处挤出头来,冲着江泫发出无声的、怒火冲天的嚎叫。   溅在江泫衣摆上的鲜血,也开始抽芽生长。没过多久,雪白的衣物之上也爬满了怪花,同柊山神掌根的藤蔓一道,着了魔似的想缠住江泫的躯体。他抬眼一瞥,当机立断旋身避过,衣角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衔云剑应念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锋利的银色流光,精准无比地绞住这些颜色胜似生铁的藤蔓。   江泫飞身上前,重新握住了剑柄。巨量的灵力贯入剑锋之中,藤蔓还没来得及使力,就被江泫的灵力绞得粉碎,变成一堆枯枝败叶,落进半空狂乱的风流之中。   注视着柊山神因为剧痛而变得狰狞无比的面孔。江泫想:还好。能撑一段时间。   还好……还好身体还没衰败到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程度。   庆幸之余,又不免觉得周身有些发冷。   修士、尤其是修剑道的修士,无论胸怀多少仁义济世之心,心中总有一份杀意在。面对邪魔歪道时、面对仇家时、面对需己身拼死一战的强敌之时,这杀意便会从心底生根发芽,将武器磨得愈发锋利、将浑身的血液烧地滚烫,叫人沉浸在杀戮的快感之中,甚至短暂地忘记疼痛。   可江泫从不会因此热血沸腾。他只会觉得冷,为自己不得不举剑、不得不邪物拼杀,以此换取短暂的和平。   其实他不喜欢打打杀杀。这件事,他谁也没告诉。 第169章 云定风止11   彼间人心惶惶、地动山摇, 花瞬趁无人注意从人群之中遁隐,在远离战场的静默之处,又看到了一台好戏开场。   不枉他一直费心留意, 一接到下属的讯息,就立刻赶到, 此时用符咒隐匿身形气息蹲在灌木丛中, 惊喜地发现了空地上对峙的两个身影。   在柊山神被封印之前,天应该是不会亮了。然而因江泫和柊山神的力量, 天上风云搅动、雷光隐现,地面上的光线竟然不怎么昏暗, 近似暴雨之前黑云压顶的色调, 花瞬目力出众, 看清了两人的面容。   一位白衣人, 襟袖之上落着江氏的濯神纹。一位身量不高,黑衣摆上落着金竹,雷光之下隐有光芒流转。   不是江明衍和元烨又是谁?   那两人相对而立,武器之上灵芒流转还未消散, 在他来之前似乎已经打过了一场。然而奇怪的是,气氛并非花瞬想象的那样紧绷,尤其是元烨,体态松弛, 看上去颇有些游刃有余。   花瞬微笑着对身边的下属道:“看起来他日子过得很不错。你们在被他当狗遛吗?”   身边的黑衣教众立刻惶恐地垂下头去。   还没等他开口解释, 那边的元烨扬声道:“怎么了?江二公子还要跟我打不成?你的手还撑得住吗?”   花瞬将视线转到他面上,凝神一看,心中起了几分兴致。   元烨在笑。很多时候, 他总是端着这样一副阴森森的笑面,然而因为太过喜怒无常, 不少教众看见他的笑容就汗毛倒竖。然而花瞬显然不在其列,他不仅看,还大大方方、仔仔细细地看,看过不少元烨的笑脸之后,立刻便能察觉,他现在唇角的弧度可谓是十分奇怪。   像是气得快疯了,还要强撑着理智装得正常一点跟人交谈一样。   回忆起来,他好像就没有过多少心情好的时候,每天都在生气。花瞬时常对他们的神主夔听选人的眼光抱有十分、乃至百分的怀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夔听会选这么一个只知虚张声势、连最基础的情绪管理都做不到的脓包废物,来做渊谷的少谷主。然而,不论如何,神主选了便是选了,他们这些当下属的,有什么违逆的权力呢?   单他身上栖居的那一点残魂,就够绝大部分修士吃不了兜着走了。   没办法。谁让神主是神呢?在九州,人与神之间就是隔着这么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花瞬想到一半,那边的元烨继续道:“我可是看在旧日的情面之上,特意留手了的。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吗?”   又来了,又来了。说话之前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吗?撇去身上那点残魂,到底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他蹲在灌木丛里头,听了这么几句,心里刚刚升起的兴致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灭,又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江明衍没有说话。他只是将握剑的抬起来打量片刻,似乎在打算着些什么。良久以后,他温声道:“不劳少谷主挂怀。虽然是受了点伤,但杀你还是可以的。”   元烨的嘴角抽了抽,道:“江明衍,我有没有说过,你这副样子真的很让人恶心,看的我实在想吐。还有,你身上穿的那是什么东西?事到如今你不会要告诉我,你真觉得自己是个江家人了吧?”   江明衍脸上温和的神色淡化了一些。他淡淡道:“我是或者不是江家人,与少谷主有什么关系?”   元烨喝道:“恶心死了!不要这么跟我讲话!我问你——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举剑对着我做什么?没记错的话,咱们还是做过一段时间愉快的好朋友的。我真想问一问,你怎么突然就变心了?你那好哥哥指使的?”   花瞬心中一动。   好哥哥?江氏家主江鸣岐?   江明衍道:“并非如此。只是觉得你该死了。”   “那我就更想不通了。”元烨奇怪道,“我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且不论我死不死得成,就算我死了,也该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江明衍微微一笑。   他道:“自己想。”   元烨的神色扭曲了一瞬,像是听到了这辈子最让他恶心的话,怒不可遏地提剑冲了上去。   两人都动了真格,有来有回地又打了一架,你刺我一剑、我削你一块肉,样子十分难看。停手之后,又各据一边,对峙不动。   江明衍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不少,元烨半边手臂被削得只剩骨架了,然而撕去衣袍之后,能看见肉芽蠕动着飞速生长,没过多久,皮肉长好,一切恢复如初。   不过这过程可能不太好受,手一边长,元烨一边“嘶嘶”地倒吸凉气。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又开始同江明衍讲话,额角青筋乱跳:“我知道你稀罕你那好哥哥,可我从来没主动做过任何主动害他的事。哪次不是他自己为了别人往火坑里跳?炸神殿那次也是,我指名道姓要他伏宵来渊谷救人了吗?是不是他自己来的?”   “你说要先借宿淮双用一用,把你哥引回栖鸣泽去,等困住他了,再把宿淮双送回来。你自己没把人困住,他后来到神殿里头来了,受了重伤,关我元烨什么事?”他咋舌道,“真要说起来,我也是在顺手为你除害。你发疯是不是该有个限度?虽然你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但我也是真心拿你当好朋友的。”   花瞬的瞳仁微微一缩。他看了一眼江明衍阴沉的面容,立刻便确定了元烨口中所说之事一点不假,嘴角当即爬上一个细微而诡异的弧度。   这可太有趣了。伏宵君是江明衍的哥哥?简直有趣得没边。   江明衍几岁?伏宵君又多少岁?且不论姓氏名字,就算费尽心思,也理不出来哪怕一条能把他俩牵在一块的。但这两人言之凿凿,看上去倒真像是得了癔症,个个都深陷幻觉无法自拔。   江明衍想有个哥哥也就算了,元烨怎么也好像深信不疑的样子?那我要不要也信一下?   江明衍神色沉沉,道:“那你除掉了吗。”   元烨的双眼一眯。   白衣人的声线,在夜色之中渗出能浸透骨髓一般的寒凉。他的视线紧锁着元烨,慢慢地重复道:“你说为我除害,那你除掉了吗?”   “若你能一举将他除掉,便能省去后头的许多事端。可若你除不掉,事态还波及到了兄长,我不能放着不管。”   元烨像是被扎到什么痛处,恼火地道:“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我顺手帮你杀人,杀得不好还要被你背刺。除掉、除掉……说得轻松,有你那哥哥在,你真以为那么好除?若你那天把伏宵拖住,容器好好地发挥他应有的作用,事情早就结了!我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忙得脚不沾地!”   江明衍嗤道:“废物。”   元烨反唇相讥:“蠢货。我看人家根本就不想理你,想一脚把你踢到天边去,你还为了他束手束脚,蠢得没边。不如直接杀了了事!把他的元神抹了,躯体做成药蛊人,能跑能跳能哭能笑的,你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岂不比现在好上百倍?”   江明衍面上闪过一道厉色,喝道:“闭嘴!”   原本是元烨气得不行,江明衍冷眼旁观,现在情形却忽然反过来了。   看见江明衍生气,元烨心花怒放,原本的窝火烟消云散,嘻嘻笑道:“闭嘴,我闭什么嘴?都说了我们是好朋友了,你的事我还能不知道吗?你之前费尽心思藏起来的、你好哥哥之前用过的躯体,你猜猜它现在在哪儿?”   如遭当头一棒,江明衍的身体一下僵住了。良久,他一字一句地道:“……你在哪儿找到的?”   元烨道:“还能在哪儿,自然是你的‘好地方’啊。让我想想,你哥死的时候你才多少岁啊?才那么小就敢一个人把他的尸体从棺材里头偷出来,还完完整整地保存了这么多年,我实在是佩服不已。只是跟你做朋友,难免不提防着点,我就悄悄找了一下——果然给我找着了。”   花瞬旁边的下属听见这些,已经快惊得晕厥过去了。花瞬就蹲在他旁边,难得什么都没想,在心中惊叹道:精彩。实在是精彩得不得了!   这趟玉川果真是没白来。   江明衍好似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元烨见此情状,心中畅快无比,面上神情倒也还算克制,和颜悦色地道:“好朋友之间的谈话,就是应该和谐一点才对。我今天来的正题可不是这个,我们还是不要再继续浪费时间了。”   “想要江泫的身体,就请履行曾经立下的契约吧——”他面上笑盈盈的,“我帮你找人,你给我一条江氏的灵脉。人都找到这么久了,那条灵脉又在哪里呢?”   却见那边江明衍嘴唇一颤,竟是以比方才快上百倍的速度掠上前去,掐住元烨的脖子将人提起来,赤红着眼道:“你把他藏在哪儿了?!”   他突然发难,元烨根本没反应过来,直到被人抓住了命门才神色大变,眉心撕开一条血线。   然而江明衍丝毫不给他机会,带着伤的右手狠狠一掌拍在他的眉心,灵力狂飙,刺目无比。   一般来说,这种攻击方式是无效的。然而江明衍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直接将夔听的血眼拍了回去。   元烨受了这一击,心神震荡、胸口气血翻涌,猛地咳出一口血,淅淅沥沥地洒落在江明衍的侧脸与衣袖之上。江明衍根本就没有要躲的意思,襟袖上的濯神纹染了血,在灵光的照耀之下,竟显出几分诡异的阴森冷血。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怎么敢用你的脏手碰他!!”他狂怒咆哮道,“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若他用不惯现在的身体,以后哪天想要回来了怎么办?!!”   元烨咳了几声,哈哈大笑道:“回来?他会不会回来,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了吗?炼了那么多净元,用引魂阵召都没召回来,你看他还愿意回吗?”   他伸手掐住江明衍的手腕,总算将足以捏断他脖子的手劲卸去几分,得以深吸一口气,森森地威胁道;“你想清楚,现在杀了我的话,你就永远找不到他了。我最后再诚心地提议一次,把手放开,我们好好谈一谈,如何?”   随后,元烨喜闻乐见地看见了江明衍的妥协。他看起来似乎是真的妥协了,就算狂怒不止、杀意泼天,还是依言慢慢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方才被江明衍拍出来的伤又已经长好了,胸中的血气平息下去。元烨理了理被江明衍掐得发皱的衣襟,神色有些嫌弃。   观他行动无碍,江明衍冷声道:“你身体里的残魂,真的只有那么一缕吗?”   元烨惊讶道:“你才发现吗?我都去上清宗好几回了,偷也能偷出来不少。不过真要问到底有多少的话,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就像我虽然很好奇你刚刚是怎么封住我眼睛的,却没有开口发问一样。这是朋友之间的礼数。”   江明衍冷冷地看着他,默然不语。   元烨道:“让我猜猜。那条灵脉,你根本没去取对不对?你背信弃义,违背契约,不怕天罚吗?”他好整以暇地踱了几步,“不过我可以大发慈悲,再给你延缓一点时间。”   江明衍冷笑一声。他的眼睛还有些红,余怒未消,被元烨威胁了一通,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神情竟然慢慢冷静下来。   然而在花瞬眼中,这个神色要说是冷静,他是不认可的。这分明是恨得狠了、恨得理智告罄,马上就要杀人了。并且,他想杀的人,死状一定会十分惨烈。   那厢元烨似乎丝毫都没有察觉到,穿着一身被砍得破破烂烂的衣裳,双手悠闲地负在身后,等待江明衍表态。   江明衍盯着他看了一会,轻声道:“其实,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元烨道:“嗯?是什么呢?”   江明衍道:“他不会回来了。所以,我留着他的身体,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嗯嗯。还有呢?”   江明衍的神色非常平静。他就维持着这样可怕的平静神情,将唯一能动的左手探入袖中,一边道:“我不喜欢别人对我做的决定指手画脚。”   元烨负在身后的手分毫未动,笑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你能不能不要讲废话?”   江明衍抬起了头。他大约是从袖袋之中取   出了什么东西,可在场之人除了元烨,谁也没看清。在看清他手中是何物之时,元烨勃然色变,原本游刃有余的神情烟消云散,第一反应竟然是拔腿就跑。   然而那样东西远不是他能跑得过的。方才跑了几步就被几条银白的丝线扯住手脚、摔倒在地,用尽浑身解数也挣脱不开。他惊恐地叫道:“江明衍!!!你这个疯子!!你们江家人都是疯子!!!你手里的——你怎么敢——”   他的视线之中,落下一枚雪白的楹花瓣。元烨呆了一呆,抬眼向天幕之中一望。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柔软纯净的楹花瓣,如同细雪一般,簌簌地自天幕洒落。然而飘得越多,元烨的神情也就越狰狞,仿佛飘的不是花瓣,而是要取他性命的尖刀。   “我真是失算了……”他神经质地喃喃道,一边抬手去扯身上莹白的丝线,扯得双手鲜血淋漓,又迅速痊愈。然而,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痛了。“我不会折在这儿的。你要杀我,没那么容易……我不会死的,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他的身体之上开始长出细密的黑羽。血流得越多,黑羽就越长、越盛,每一位夔听锁无比熟悉又无比恐惧的事情在他身上复现,没有恐惧,没有挣扎,双目一张一合,便又是另一副模样。到了最后,他在细丝结成的网中,已经完全不成人形。   那事物被江明衍捧在手心,微风轻轻撩动他染血的衣袍与长发。他垂眼凝视着掌心,纯净的白光将他的脸庞映照得柔和无比。在漫天纷飞的楹花之中,他低声道:“祖神啊……”   花瞬决定不再看了。   总觉得这戏要是再看下去,就不太好收尾了。当即抓起身边一直战战兢兢的下属,抬手拧断他的脖子,毫不犹豫地将人掷了出去。   有额外的人出现,便立刻成为了被锁定的目标。两道尚未凝聚成型的力量横空相撞,一道澈净的银色神力、一道裹挟着灰雾的妖力,下属的尸体尚在空中,就已被绞成齑粉,连一滴血液都未曾留下,躯体连带着元神,霎那间在这个世界上消散得干干净净。此等力量一出,空气都在这瞬间凝固住,对冲一霎,便是一阵崩山裂地的爆炸。   巨响声过,从花瞬的藏身处起,树木摧折,罡风翻卷,土石开裂,天地剧变。   只是尚未积蓄成型的力量,便已在地上碾出巨坑,楹花铺天盖地、地裂声滚滚如雷动,并且还有继续向外蔓延的征兆。   一道轻而厉的红芒环旋在花瞬身旁,为他挡住全部的冲击。而后,同样的红芒如同一张巨网,从天幕罩着这些楹花缓缓落下,在远处竖起一界,将余波不动声色地化去。   风云止息。须臾,那红芒也消散了。   花瞬掸净衣摆上的尘灰,从原本是灌木丛的地方站起来,微笑着道:“二位,晚上好啊。不知能不能抽空出来,听我说几句?” 第170章 云定风止12   远远的, 江泫被那边的巨响吸引了注意力,愣神之间险之又险了避开了柊山神的攻击。   以他的目力,能看见那边的土地已经被灵力轰炸得不成样子了。更匪夷所思的是, 交战的余波竟然不偏不倚在风氏的结界之前停住,结界不曾受到任何冲击, 若没有这声巨响, 根本无人能察觉到那边的响动。   白玉京中出了一队行色匆匆的修士往那边去了,似乎是要查看情况。他无暇思考这种要紧关头究竟又是什么人在那边搞事, 抬手接住从一片破碎藤蔓之中飞出的衔云,身形急退, 眨眼间又闪出几十里地。   现下来说, 拖延时间是最重要的。要想将柊山神斩灭, 以他如今的状况来看完全不现实, 拖到风氏让城合力而击才是正解。   宿淮双说他有把握,江泫便全然信任。且打了这么许久,他竟也没觉得有多累、也没觉得挥不动剑,越打越熟、越战越勇。   只是他不知晓自己上来多久了, 也不知晓还要再拖多久。在面对半神这个级别的敌人之时,分出思考其余事的闲暇都是一种奢侈。更多时候,他要将心思全挂在柊山神身上,一边引着它绕结界跑、一边要确保它不会波及白玉京, 还要注意己身的安全、节省灵力和体力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   可以肯定的是, 天下再挑不出来多少人能做得比他更好了。也幸好,他能做得很好。   在一片天昏地暗之中坚持了不知道多久,江泫听见地面上俞静风宏亮的吼声:“伏宵君——!!让城了!!玉川西北, 赤林城——!!!”   听见这个消息,江泫有些僵滞的思维霎时一清。   让城了……!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他立刻归剑入鞘, 躯体化作一道锐利的银芒,毫不迟疑地向着俞静风所说的方位掠去。   柊山神狂怒不止,在江泫身后穷追不舍,双手探出,要抓住天幕之上的那一颗银色飞星。可抓是抓不住的,手一探出便又增了不少伤口,咆哮声响彻天际,令地上的修士心神震荡。   情绪一路紧绷到了现在,恐惧早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走到这一步,胜利的曙光已然初现,天上飞星领路、地面剑芒似星河流璨,撕裂昏黑的天地,一刻不停地向玉川腾出来的赤林城奔去。   沿着结界前行的同时,也能感受到结界正在缓缓回缩。这一点在天上的江泫眼中尤为明显,这道笼罩在玉川周边的结界之上密文流动,有意识地向一个方向收缩,空出一座偌大的城池。   在江泫拖延出的这段时间里头,城中早已被彻底腾空了。城民被转移、能带走的物品都被带走,带不走的就用阵法转移,余留建筑在黑云之下冷漠地矗立,如同岿然不动的黑影,等待着己身的终局将近。   赤林城很大。比江泫想象中的大太多了。   若城大,众修士搭起来的结界也大,战场便也越大。空间越多,战时的余裕便越多,胜机便也越多。   原本江泫以为,风氏撑死了也只会让出一小城。不想让出来的竟是赤林城,已经赶上大半个玉城那么大了!   江泫前脚入城,柊山神随后便到,一脚踢碎了赤林城的城墙。土石迸溅之间,支援玉川的众修士也已到达,甫一入城,便按照起先规划过的那样各自落位,一点两点、一人两人,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将赤林城团团围住。   快了,快了。   然而江泫心中还有一处忧虑。趁着现在还有喘息的时间,用灵识飞速将城内扫了一遍,没有发现宿淮双的身影,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归剑入鞘,在一处断墙之上落脚。身边参战的数十位修士也陆续落地,各自收回武器,站在断墙之上,眺望柊山神山峦一般的巨大身影。风迁也在其中,又束上了双目,神色看起来颇为平静。   在这其中,有战意昂扬者、平和淡然者、忧心忡忡者、漠然不语者。此后在这阵中,人人都可言死期将近,但起码在这一刻,锐气还不曾折损。   在他们踏进赤林城的一瞬间,锁灵阵便已经启动了。为绝后患,这次锁灵阵开启的速度、强度都远非平日可比,如此多的修士用血肉和元神压阵,升起的屏障就算在真神之前,也有了可以阻挡一击的能力。   金色的灵流从地底探出,缠上人与妖的躯体。   江泫站直身躯,任由灵流环绕,捆住手脚。其他人亦如此。唯一在动的是柊山神,很快也被捆住手脚,暴怒咆哮,动弹不得。   这是锁灵阵开启必要的一环,锁住其中的活物、阵法彻底构筑完成之后,这些锁链一样的灵流自然会消散。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他能够休息片刻。   须臾,耀世金芒冲天而起,灵光漫过柊山神的头顶,同样漫过了江泫的眼底。他抬头仰望锁灵阵一步一步结成,直到那些翻卷的黑云被彻底隔绝在外,眼底栖着一片淡而冷的金光。   身后有人道:“锁灵阵是不是开得太快了?咱们还有个人没进来吧。”   奚氏家主骂道:“临阵脱逃的懦夫罢了!原就没指望他进来,果真是懦夫一个!”   听他这语气,没来的一定是花瞬。回想起方才那边那场爆炸,江泫心中莫名有了猜测:花瞬一定在那边。渊谷向来最会做偷偷摸摸的事,借此机会盘算着什么事情并不奇怪。   渊谷并不在意所谓玄门三首之一的位置,之所以坐上来,大约也只是为了行事方便。如今内部大洗牌,神主神魂凭空消失、少谷主叛逃、伪神当位,怕是更不在乎这个名头,不利于己的事说逃就逃,半分好心也无。   但要能指望渊谷安什么好心,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正想到这里,他忽然听见身侧一位修士道:“结界边上是不是有个人?”   奚氏人嘲道:“莫不是那缩头乌龟回来了?锁灵阵已成,天王老子来了也进不来。实在是丢人现眼……”   “不是。好像不是花瞬……看着是位小辈,不去结阵,怎么在阵法边上徘徊?”   风迁本也没有在意,一听“小辈”这两个字,莫名心中一动,举目远望,见一人站在锁灵阵外,隐隐有要举剑破阵突进来的意思。须臾,他难掩震惊地道:“……尊座。是……淮双。”   江泫的身体僵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敢转头去看。   面对柊山神的时候他一刻也不曾胆怯过,但此时单是听见宿淮双站在结界外,就莫名失了勇气,连最简单的转头对视一眼都不敢。   这时候灌满他心底的,大约是一种名为“心虚”的情绪。虽然他不知这心虚从何而来、更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心虚。   他们没有约好要一起进阵,原预料不出意外的话,锁灵阵构筑完成时,宿淮双连玉城都没出。等到打完这一战,再出去同他见面。谁知这时他竟然已经站在了阵外!   江泫默了默,艰难地道:“你让他走远一点。”   风迁也艰难地道:“……尊座,太远了,他听不见。”   然而等他再转头便愕然地发现,锁灵阵外的身影不动了。宿淮双在阵外伫立良久,最后竟然真如江泫所说,独自一人走远了一些。   他又将视线转回江泫身上,不出意外,看见了一个漠然的侧脸。江泫不笑的时候神情总是有些怵人,方才宿淮双在阵外看见的,一定也是这样的神情。   实际上,江泫现在根本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他隐约明白,为了宿淮双着想,直面危机的事还是不要叫他看到为妙,然而心底虚得厉害,便有了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直到最后锁灵阵彻底结成、结界被金芒笼罩,他也没敢朝宿淮双的方向看一眼。   身后有一人好奇道:“是尊座认识的人么?”   江泫不语。   来的这一批人里有知道的,当即替他回答道:“是弟子。”   起初提问的那人哈哈一笑,神色十分温和,道:“那确实要让他走远一些。这样危险的事,可不能让他看到啊。不过,等结束回家以后,这段经历就能变成故事讲给小辈听了。我家的小辈们个个生龙活虎的,就喜欢听这种故事。”   另一人也笑道:“小孩谁不喜欢听这个?只有我家那些,性子沉闷得很,天天除了修炼还是修炼。”   他们有来有往的开始聊天。在场的人都颇有些年纪了,名字放出去都是威慑一方的存在,更是族中的顶梁柱头面,轻易不出门,求见都要三请四拜,此时却站在这巨兽的脚下,旁若无人地聊着温馨的小事。   趁这时间,风迁轻声问江泫道:“尊座身体如何?接下来可还能撑住?若是有难处,请寻机休息片刻吧,我们应当能撑上许久。”顿了顿,他补充道:“在白玉京看见尊座时,总觉得尊座的状况不太好。”   江泫道:“我没问题。你为何要来?”   风迁缓声道:“这种事,我来比较合适。”   毕竟他已经死了,死人不会再死第二次,有时候反而能办到活人办不到的事。   这句话风迁没有说出口,但江泫已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没有做出反驳。   事实的确如此。不如说,已死之人还能重新行走在九州之上,已是一件分外奇妙的事情。   头顶传来灵流相合的清响。所有人默契地停下交谈,取出了随身的武器。   锁灵阵构筑彻底完成,周身缠绕的灵锁化作光点消散。接下来的事情,已经十分明了。 第171章 云定风止13   他们在这锁灵阵中, 死斗了整整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的清晨,赤林城已经不能称是一座城了,地面长满植株、建筑之上爬满铁色的藤蔓, 空气之中异香浮动,胜似一片奇诡绝境。地上没了落脚的地方, 浮空又消耗灵力, 在馥郁到闷人的香气之下躲避藤蔓的攻击,行动都变成了极其困难的事。   现世越久, 柊山神吸取地上灵力化为妖力的速度就越快,进锁灵阵的修士, 至今已经死了大半。奚氏的那位修士也死了, 同其他人一道, 尸体被高高的、长满铁刺的藤蔓悬挂在锁灵阵的结界之顶。   柊山神原是要吃人的, 可它杀了这些人之后,却并不下口,反而将他们悬挂起来。   悬挂得久了,躯体上铺满了花粉, 慢慢的也有诡异的藤蔓从皮肤之下破体而出,长到最后血肉破烂、面目全非,徒留一颗完好无损的头接在异化的躯体之上,怒目圆睁, 骇人无比。   它是要泄愤, 要威慑。警告这些妄图对它举剑的生灵,将这场战斗继续下去的下场。   然而江泫不怕这个。比这恐怖百倍的异化他早已亲眼见过,比起看见重要之人变成那副模样, 这些景象落入眼中,他心中竟感到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   不过, 他承认,此前有一些东西想错了。   柊山神此次的形态并非不棘手,而是相当棘手。削减人的行动空间、处处遍布的爪牙,战场越大,它的手便越深、越广。明明要害就摆在那里,可无论怎么攻击都无法再进一步,离成功最近的那一次,衔云只在它的喉咙上留下一个小小的豁口。   又过了一天,藤蔓长到了半空。江泫扫灭一片,它们又争先恐后地生长起来。柊山神在这花海之中自如地行走,花朵与长舌如同海浪一般分开,铁色的藤蔓从地底钻出来,填补柊山神身上空缺的部分,如同一副能够不断再生、坚不可摧的铠甲。   它面上的花和藤蔓已经完全收回去了,又变成了一张柔美的女人脸。江泫踩着衔云悬停在藤蔓上方,俯视着这张面孔。   锁灵阵的结界被金光完全蒙住,看不到外界的情况,但乐观估计,阵法至多只能再维持一天。超出这个限度,就不是修士给阵法供给灵力,而是阵法汲取修士的生命力了。届时会死很多人——指不定现在就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而结界之内,尚且存活的几位,状况较好的寥寥无几。好几位身上都受了伤,更有一位武器已经被折断,在藤蔓中险之又险地捞了根木棍起来刻了灵纹,临时用用。   他们亦明白现下的情况不容乐观,都开始用灵力传音,商讨对策。   合计一番,发觉剩下状态最好、灵力最足的,当属那位性格宽和、喜欢给家里小辈讲故事的修士。此人并不归于九门之中,似乎来自于某个隐世家族,姓沈,名叫沈机,逢乱出山,襄助于世。   “这便好极。你有余力,就胜机。”一人道,“虽然持久战并非我们的本意,但是再这么打下去,这罩子里头都要被藤蔓塞满了。不若寻机主动出击,剖开它要害上的保护壳,再由沈先生落下最后一击如何?”   沈机用长袖擦了擦脸上溅上的血,乐呵呵道:“当然可以。只不过诸位能否完好无损地回来?”   一人道:“完好无损?我现在就已称不上完好无损了。至于回不回得来,那另说。回得去自然是好,回不去也是命。”   怕是没那么好回去了。江泫心道。   他宽大长袖之下的指掌微微一蜷,竟不太能接受这个广受认同的事实。这几天打下来,比起身体上的疲惫,精神上的厌倦更甚。他原就没那么喜欢打杀,此时也不想再看见死人,在灵力缓慢回复的空隙,突然想到自己的身体里头,还有一样能够拿出来用的东西。   濯神的神力。   江氏祖神亲近万物,其神力也存有这个特质。柊山神用血肉滋养九州,其力量的来源也与九州相连,搞不好或许可以……   他当即道:“不必。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风迁立刻接道:“什么办法?”   死人是不会累的,他的声音现下还很有精神。其余人的视线亦集中在江泫身上。   “诸位若是……信得过我,先让我来试一试。若不成,再用方才的办法。尝试的过程之中,不必靠近柊山神,帮我清理掉缠上来的藤蔓便好。保命为先。”   沈机道:“自然可行。只是请问尊座,究竟是什么办法?若尊座不说,我便当尊座想以命换命,是瞧不起我们这些一同坚持至今的朋友了。”   他视线落在江泫的背影之上,看起来一定要问个明白。片刻后,背影前传来江泫镇定的声音:“我没有灵台,灵力藏于元神之中,一部分已经异化,比起寻常的灵力稍有不同。将这些灵力调取出来,尚有一战之力。”   “什么?你没有灵台?!怎么可能?”一人惊愕道,“没有灵台,根本连灵力都用不了!!”   “我等并非是那贪生怕死之辈,尊座的好意心领了。但没有灵台果然还是……”   林林总总,皆不赞同。   江泫转头,面无表情地将手伸到沈机面前。   中年人的神色也很是惊愕,见这只手探过来,迟疑片刻,伸手覆上,分出极小一缕灵识在他丹田出走了个来回,越是走,眉头就皱得越紧。   “……没有。”他道,“没有灵台。”   将事实摆出来,江泫原本不能取信的谎言此刻便有了七八分的真实性。仍有好几位震惊于他没有灵台要如何使用灵力,但总算接受了江泫的说辞,答应按照他的方法一试。   就在此时,锁灵阵的屏障忽然颤动了一下,一位蓝袍修士道:“什么东西?柊山神想破锁灵阵?”   江泫心中突兀地浮现出不详预感,如同一柄钝刀,缓缓地研磨神智。他眉尖一凝,道:“尽快!”   话音为止,屏障又震动了一下,声响十分骇人。阵顶的金光在这一颤之后,竟然肉眼可见地微弱下去不少,空气之中的粉尘随之震颤,香气如同浪潮一般,浓郁得有些闷人。   这种程度的异香,封闭嗅觉完全没有用。况且他们已经在锁灵阵中待了很久,吸入得多还是少,已经不是需要计较的事情了。江泫更担心锁灵阵还能坚持多久,当即召剑在手,凌空一挽,身形暴射出去。   他的灵力其实已所剩无几,行动却看不出多少端倪。行至一半,血脉之中的神力逐渐将体外的灵芒替代,变成更纯更清的银色,乍一眼看来,锋芒比此前更甚。   他前脚走,后脚便跟来无数剑芒。地上的藤蔓发疯地向上缠,却在即将接触在江泫身体之前被灵力削除干净,溅出一片脏污的血、发出几声愤怒的嚎叫,又猛地再生,以胜方才数倍的速度向上探去。   没想到突生此变故,天上的众人勃然色变,当机立断跟在江泫的身后掠了出去。   沈机没有跟上,而是悬停在空中,从背后抽出一柄古朴的长弓。弓弦空空,他信手一拉,顷刻间灵芒大盛,一支细细的光箭成型,对准了柊山神的喉咙。江泫冲在最前方,已经顾不上这些狂舞的藤蔓了。在这么一段短短的路程之中,他咬紧牙关,强忍不适,将血脉之中濯神的神力尽数挤入衔云之中,身躯擦过藤蔓的尖舌,直奔敌人的要害。   柊山神察觉了他的企图,竟然如同人一般咧嘴,哈哈大笑起来。它江泫从未听见过这样诡异的笑声,体内灵流受这笑声引动,骤然变得狂躁无比,震得他双耳嗡鸣,耳蜗处淌下鲜红的血液,视野如同被红布覆盖一般,一切事物都浑浊浓稠。   它大笑着张开双臂,数百根的粗壮藤蔓从它胸口处延展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开身后跟来的一众修士,铸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藤牢把江泫的身形裹入其中!   锁灵阵发出数声恐怖的震响。结界之上金光暴]乱,如同被无法违抗的巨力捶打,有了破裂的征兆。   风迁被藤蔓当空扫了一记,又被锁灵阵震出的余波一挡,生生卡在了后头,眼见藤牢之上长舌钻进钻出、鲜血淋漓,登时目眦欲裂,道:“尊座!!”   他的剑已经脱手飞出去了。事实上,若非体内那位带给他的再生能力,他根本坚持不到现在,遑论下去捞剑。   但他知道江泫绝不能死。   风杳死了、宿肃死了,他们的儿子流落世间,遇见江泫之前吃了数不尽的苦。若江泫死了,宿淮双以后当如何,风迁根本想都不敢想。他双目发红,在下坠的空档猛地扯下缠在眼上的白绫,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急声道:“我们的约定提前!你现在出来!”   在他的躯体深处,骤然响起一声刻薄的嗤笑。   不过须臾之间,体内藏匿已久的鬼魂接手了这具躯体,在半空中旋身,直直坠向落向藤蔓丛的剑。他一头扎进狂舞的藤蔓之中,抓住断剑信手一挥,便立刻从险境之中脱身;再凌地腾空数十丈,单手挽了个游刃有余的剑花,长剑如饿虎扑食,带着沉凝千年的恐怖杀意,一剑劈断了藤蔓织就的牢笼。   这断口甫一劈出,眼前银芒乍现。“风迁”回身后撤,顺手捞了个掉下来的人,眨眼间便遁走数十丈。   他前脚刚走,藤笼内便斩出数道森寒的剑芒。藤牢破碎,残花败叶之中飞出一道身影,灌满神力的削铁如泥,狠狠掼入柊山神的喉咙。这个过程十分顺利,衔云划开藤蔓如同划开一片浅水,连丝毫阻力也无,剑尖刚入,鲜血便狂飙乱溅开来,洒了江泫满头满身。   他没避开,双手握着剑柄,又向里推入几寸。耳边柊山神的咆哮声快将他震聋了,躯体饱受折磨,精神在此刻却终于亢奋起来,喜色上涌,心道:能行。见血了,能行!只要再往里——   ……再往里……?   思及这里的时候,他的脑海忽然一片空白。   忽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又忘了自己究竟要干什么,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长埋体内的异香,在最关键的一刻被柊山神引动,向持剑之人露出尖利的獠牙。   江泫茫然地睁大眼睛,茫然地松开了力气。距离结束只有一步之遥,他虚虚握着剑柄,长剑上的银光却慢慢消散了,随之一道消散的,还有环绕他周身的灵芒。   衔云嘶声道:“主君——!!”   江泫什么也听不见。听不见衔云绝望的惨叫、听不见身后修士声嘶力竭的呼声,听不见漫过穹顶的结界被打碎的巨响。他的世界寂静一片,连一丝风声也无。   如同被风拍熄的烛火,他这便要松开剑柄,从金芒翩飞的空中落下来,落进柊山神诡笑着伸出来、等着接住他的巨手之中。   江泫向下落了一寸。   不过一寸之后,他的腰被谁的手臂揽住了。那人将他死死地箍在怀里,另一只手伸出来覆上他握剑的手背,带着他的手向前,一剑贯穿了柊山神的喉咙。   贯穿之后,灵力注入。沿着柊山神躯体的寸寸前行,走一步,炸一步,空气之中血肉与花瓣纷飞,溅满赤林城的土地。   没过多久,江泫一个激灵,忽然清醒过来。脑海中迷雾散去,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条件反射重新握住了剑柄,用从未有过的音量高声喊道:“淮双——!”   腰上那只手箍得太紧了,像是要把江泫横空折断。江泫的后背紧贴着宿淮双的胸膛,呼吸十分困难,然而他没管这些,猛地抓住宿淮双的手背,喜道:“淮双!!”   他甚至也不知这欣喜从何而来。大约是因为柊山神终于能被成功封印,一桩事了,为此感到轻松。   又或许是因很久以前,独自在夜里偷偷想过的、有人能在希望渺茫处伸手接住自己的梦,在此刻猝不及防地实现。为此喜色浮动、视野朦胧,泪痕吹断、洒落襟前。   剑柄被推动,巨力压着柊山神的喉咙,迫使它向后仰倒下去。而后砸断半座城池、被灵剑钉在地面,赤林城中花海枯萎殆尽,同主人一道生机尽失。   它徒劳地咆哮,想伸手拔出钉穿喉咙的巨剑,却被赤红飞光绞断手臂,如此坚持半刻钟,瞳色黯淡、双目合拢,仰躺在地,再也不动了。 第172章 云定风止14   一堆枯枝败叶底下, 藏着两个身影。   色泽极淡的结界在周围撑起,隔开破碎枯焦的花叶,结界底下, 宿淮双已变回二十四五的模样,微垂着头, 双臂紧揽, 侧脸死死贴着怀中人的发顶。   江泫缩在他怀里,被这个冰冷的怀抱裹得严严实实, 甚至连呼吸都不太顺畅。他想抬手也抱一抱宿淮双,却挤不出力气。   他们被蒙在了碎花烂叶底下, 结界之下是宿淮双撑起的、一片狭窄的净土。光线十分昏暗, 江泫看不见宿淮双的神情, 勉强抬手探了探, 发现自己一身衣物已经湿透了,全都是血。   原先整洁得体的衣服,现下竟找不出来几块干净的地方。他担心了一会儿宿淮双的衣物会被弄脏,而后又想起来对方总是一身黑色, 就算沾上了血,也看不出来,这才放下心来,疲惫地靠上宿淮双的胸膛。   岂知对方似乎因为这个微小的举动慌了神, 黑暗之中传来宿淮双颤抖的呼吸声:“……师尊?”   江泫声音嘶哑地应道:“在呢。”   事实上, 他连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都不清楚。柊山神的咆哮声太大,那时没有灵力护体,双耳或许被震伤了, 外头的声音一点都听不见。   就连现在宿淮双的说话声,都是他拼命去分辨, 才勉强听出来的。再加上视野模糊,整个人如同身处荒野,身边唯有这一个冰冷的依靠。   忍不住地,他又往里头缩了一点。   宿淮双似乎说了句什么,江泫没有听见。身上的伤口痛得发慌,仿佛前半辈子所有的痛都攒到了这一刻,痛的他恨不得此刻就脱去这具肉身离开,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什么都不想思考,就这么靠着宿淮双,慢慢闭上了眼睛。   宿淮双在给他输送灵力。然而他没有灵台,输送进来的灵力顷刻间便又消散了,由于失血过多,身体越来越冷。   他用极其微弱的力气推了推宿淮双的手,小声道:“没用。不用输了。”   宿淮双不听。江泫阻止不了,便也随他去了,靠了一会儿,意识越靠越模糊,喃喃道:“你来了……真好啊。要是我一个人,一定不行的。”   “你会不会觉得师尊很没用?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不过,我还是很开心的。”他眉尖微蹙,忍着疼痛恍恍惚惚地道,“光是看见你就很开心了。淮双现在这么厉害,就算以后哪天我不在了,一定也能过得很好。就算以后……”   他的话倏地一顿。   面上滑过一道水渍,像是宿淮双的眼泪。江泫压根没察觉到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多像遗言,挤出力气抬手摸了摸宿淮双的脸,果然摸到一片冰冷的湿意。   恍然之间,他听见一个忽明忽弱的声音哀求道:“……别说了……别说了……你别死……别受伤……”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走,不该离开。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你不要死,别丢下我……我真的错了……”   有眼泪胡乱砸在江泫的面上、衣襟上,像是结界之中下了一场支离破碎的冷雨。江泫忽然察觉到强烈的不妙,察觉到这掩藏一切的黑暗之下,宿淮双的情绪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平静,反而已经走到了崩溃边缘。   他还说了很多话,大部分句子江泫只捕捉到零星几个字眼,只知句句尾音都被哭腔刺得千疮百孔,余留长刻心底的剧痛,兜头浇了江泫满心满身。   他双目茫然地微张,参不透究竟何时这个他看着长大的人身上,负上了这样沉如山峦的痛楚。   总之,宿淮双一哭,江泫就算是死了也要立马活过来。他立刻就想做点什么,奈何浑身上下哪一处都并不听他的使唤,无奈之下心一横,仰起脖颈,在黑暗之中摸索着,用嘴堵住了宿淮双冰冷的双唇。   宿淮双的身躯猛地僵住了。江泫能感觉到对方骤然变得凌乱无比的呼吸,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落进两人贴紧的唇缝里,漫进江泫的口中、舌尖,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   好苦啊。他心道。简直没有比这更苦的东西了。   这是江泫头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   接下来的时间里头,他没有动。两人就在这样隐秘的黑暗之中,交换了一个轻柔的、混杂着眼泪、甚至连吻都算不上的吻。   良久以后,确认宿淮双平静下来了,江泫这才放开力气,枕上宿淮双的肩膀。这一下以后,他是真的再也动不了了,忍着周身的疼痛,用微弱得能被风吹散的声音安慰道:“别哭啦。我离死还远着呢。下次也不让你走了。”   没来得及听见回应,他已将头一抵,阖上双目。   身上的伤实在太重,再加上灵力枯竭、筋疲力尽,能醒着同宿淮双说这么久的话,已经算他意志力出众了。这会儿就算心头有事情牵牵挂挂,也再也坚持不动,彻彻底底地昏睡过去。   宿淮双抱着他僵坐了许久,双眼睁得极大,处在震惊之中,久久回不过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腾出一只手,试探性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只碰了一下,便立即撤开,长睫微微一颤,双瞳涟漪迭起,明明灭灭,藏在底下的尽是毛头小子般的手足无措。   他从没和谁做过这个。就算是江泫,这种事他也根本不敢多想,生怕亵渎冒犯了对方。   如今冷不丁来这么一遭,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抱着江泫,侧脸死死贴着他的发顶,黑发垂落遮住神情,只露出红得滴血似的耳尖。   又呆坐了一会儿,他猛地回想起一件事。   在神境之中待得太久,他对时间的概念已经相当模糊。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一刻与一个时辰差不多,一天与几天也没什么区别。   唯有同江泫在一起的时候,宿淮双身上凝固的时间才会开始流动。同江泫说一句话,花去多少时间;和他坐在一起,又待了多久。这些时时刻刻,宿淮双都会用心去算。只是偶尔注意力移开的时候,他还是会忘记。   如同现在,他已经完全忘记和江泫在这枯叶底下待了多久了!   江泫流了很多血,昏睡之中,体温越来越低。没有灵台,渡灵不管用;而他现在的身体,显然也没法让对方温暖起来。不知外界已经过了多久,药王谷的弟子还在不在?   他当即抱稳江泫,抬手卷开覆在结界顶上的枯叶。江泫没醒,他出手也没有顾忌,灵力比起风更像尖刀,将枯叶和藤蔓绞成齑粉,再卷成一团扔开,途中将一人高的碎叶堆刮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将前来搜救的修士刮得两脚朝天,道:“哎哟!”   另有人踩着枯叶往这边来,站在沟壑旁边向底下一看,喜道:“在这儿呢!”   是沈机。   他状态还算不错,因此婉拒了药王谷弟子带他走的建议,开始在赤林城内搜人。找此前被柊山神藤蔓扫下来的同伴在哪里、找之前悬在锁灵阵顶的尸体落到哪儿去了,如今这些都快找齐了,才在枯叶底下看见江泫的身影。   沈机道:“你是伏宵君的弟子?你既然醒着,同他在底下待了快整整一日,为何一声不出?在这里头找人可难啦。”   宿淮双微微一怔。   顶上的人又道:“伏宵君如今情况如何?你还有灵力吗?要不要帮忙?对了,你和之前是不是长得不太一样了?”   宿淮双没有理会沈机的最后一个问题,垂着头低声道:“……不用。”   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穿过江泫的肩后和膝弯,如同挽起一截轻飘飘的白绫般将人抱在怀中,平稳地跃上枯叶顶上去。   柊山神巨大的身体就倒在他们身旁,衔云将其死死地钉在地面。剑灵浮在剑上,见两人出来,高兴地道:“主君!宿公子!”   宿淮双的视线落在色泽黯淡的剑灵身上,微不可察地一顿。他抱着浑身是血的江泫向那边走了几步,灵力勾着衔云的剑身向外一拽,剑身离体的瞬间,被他修复好的送生擦着那道豁口又钉了进去。   此剑入体,柊山神似乎感到了胜方才百倍的不适,喉咙之中发出喀喀怪响,竟然开始无意识地挣动起来。   这一举动将尚且清醒的修士吓得不轻,立刻拔剑严阵以待,直到那挣扎的动静变得微弱,这才心有余悸地垮下肩膀,擦了擦额头上被惊出的冷汗。再一转头,宿淮双和江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此战告捷之时,地面上的修士奔走相告。狂喜无形者有之、泪流满面者有之,更多的人仍盘腿坐在阵法的边缘,愣愣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战斗已经结束了。   起先阵法被人用外力敲碎,那时的绝望与愤怒无法言喻,然而敲碎过后柊山神立刻倒地,可谓波浪叠起、惊心动魄。   关闭锁灵阵之后过了半天,各宗各派开始清点人数、救治伤员,药王谷弟子忙得不可开交,尚有余力的人起身帮忙,一切都还算井然有序。   宿淮双踏进白玉京的时候,看见了一脸疲惫的奚彦。严格来说他并不认识此人是谁,只知此前他曾和江泫攀谈过几句,名叫奚彦,似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旧识,因此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稍将脚步放缓了一些。   果然,奚彦这次也是忙里忙外负责安排的,似乎累得头晕眼花了,开口时的声音都比开战前虚弱不少。   “是……是哪一家的道友?各家各宗各派都在不同的地方……”   他举着一张名单,不经意抬头瞥了一眼,一下便认出宿淮双怀里是谁,立刻僵住了。   “伏……伏宵君……!”他一个激灵瞪大双眼,急声道,“怎么一身都是血……快、快进来,上清宗的道友都在那边的偏殿,药王谷的人也在那边,道友请快过去!”   谈话之间,有奚氏的门生快步上前来,道:“少爷!老爷找到了!”   奚彦立刻扭过头去,道:“哪儿呢?父亲在哪?不行……你们先照顾好他,等我忙完了就过去……”   宿淮双默然片刻。   奚彦的父亲,那位奚氏的修士,已经死了。死得很早,被悬在锁灵阵顶上,如今还完好无损的,恐怕只有一颗头颅了。   他挪转脚尖,抱着江泫走进奚彦所指的偏殿。殿内氛围算不上好,众人脸上的神情同来时的斗志昂扬大不相同,显得十分萎顿。药王谷弟子正在为他们挨个处理伤口,岑玉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傅景灏则背对着众人蜷缩在墙角,双手紧紧揪着头发,一言不发。   看清门口进来的是谁之后,殿内的空气凝滞一瞬。而后如梦初醒,纷纷迎上前来,七嘴八舌、慌乱难掩:“伏宵君?!”   “伏宵君!”   “好多血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流这么多血……”   岑玉危猛地站起来,拨开人群走到宿淮双面前,看见昏迷不醒的江泫,眼中血丝多得吓人。他的嘴唇都在颤抖,嗓音嘶哑地唤那边忙碌的药王谷弟子:“道友……道友!能否先来看看我师尊?师尊的状况很不好,他——”   他伸出手,想把江泫接过来。手伸到一半,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   认出抱着江泫的人是谁时,岑玉危的眼眶一下红了。 第173章 云定风止15   他红着眼眶将原本要将接江泫的手收了回去, 侧身让开了路,道:“回来了啊。……回来了就好,没事就好……”   除此以外, 他也说不出更多话了。   宿淮双抱着江泫。进了偏殿的房间,动作轻柔的将他放在床榻上。药王谷的弟子弟子立刻走到床边, 不消几时, 外头进来了一位青绿衣裳、袖摆上落着银枝叶的青年。   房中人一见他,喜道:“柳师兄!”   原是听说伏宵君回来了, 被支过来的。此人正是药王谷的大弟子,名叫南宫柳。进了门之后, 顶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将房内扫视一圈, 见宿淮双还杵在床边, 道:“这位道友, 可否出去等待?”   许是看他面相神情不太像能受人支使的,南宫柳准备细细解释几句。谁知还没开口,宿淮双垂眸凝视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片刻,竟然自己走出去了。   这一等, 就是小半天。正厅里头,大家或坐或站,视线不断往宿淮双身上飘,却都默契地没有开口。惟独傅景灏在墙角缩了一会儿, 眼眶通红地走过来, 哽咽着道:“你看见我,怎么不跟我打招呼?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宿淮双抬起一双眼瞳, 眼底栖居着陌生无比的冷淡。然而这冷淡并非是他本愿,因此迅速收敛了, 似乎思索了片刻,道:“许久不见。”   傅景灏睁大了眼睛。   他好像是想说“这么久没见我问你这么多你就跟我说这么几个字”的,却没有插科打诨、活跃气氛的精力了,杵着剑在宿淮双身边坐了下来,道:“对不起。”   宿淮双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傅景灏接着道:“我把师兄害死了。”   顿了顿,宿淮双道:“哪位师兄?”   想起了那令人目眦欲裂的一幕,傅景灏又将头埋回膝盖里头,压抑着颤抖,勉强维持正常的音调,道:“……孟林师兄。对不起啊,都是我的错。要是我能再谨慎一些,他就不会……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被妖兽……”他咬牙切齿的,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后话。然而反应过来方才的声音究竟是谁之后,呆了一呆,立刻抬起头,在门口找见一人。   孟林正抱臂倚着门,面上神情笑嘻嘻的。然而看他披头散发、衣衫破烂、如同走火入魔一般的造型,再看他一身稀稀拉拉的落叶和藤蔓,像是刚才从一人高的落叶堆里爬出来的。配上这个笑脸,实在是无比勉强,无比违和。   岑玉危豁然从座椅上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前。到了门前,他仍然说不出话,抬起颤抖的手,撩开孟林炸得乱飞的头发,碰着脸仔仔细细地看了、确认是孟林之后,扶着他的身躯筋疲力竭地垂头蹲下身去,终于痛哭出声。   傅景灏、连带着一屋子的人都涌了过去,个个神色都惊喜万分。孟林正蹲着安慰岑玉危,猛地听见人群之中飘来一声:“孟师兄,你没死啊!!”   他嘴角抽了抽,抬起头道:“我没死不是很好吗!”   傅景灏泪流满面道:“不是……呜呜……我不是这个意思……”   正想问问他是怎么从那巨掌之中活下来的,就见他抬起一只手,在众人面前挥了挥。   生着薄茧的掌心空空如也。下山之前江泫在他掌心落下的那一道灵印,已经消失了。   孟林得意道:“你是偷跑出来的,没有这东西,要是被捏一下,早成肉酱了。快说谢谢师兄!”   傅景灏道:“谢谢师——”   还没听完这句话,孟林就双眼一闭,栽倒在岑玉危身上。   人群中又是一片兵荒马乱,宿淮双抱臂倚着门框,视线淡淡地盯着地面。门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他立刻侧头,见那位药王谷的大师兄正迈过门槛出来。   孟林晕了,没有多少人察觉到这边,独独宿淮双守在这里,见他出来,立刻道:“如何?”   青衣青年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宿淮双的视线锁着他,眼瞳透着无垠雪川似的冰冷。他身量很高,南宫柳被他这居高临下的眼神一盯,立刻明白了自己是在自讨没趣,轻咳一声道:“那先说好消息。好消息是,尊座伤得不重,身上的血都是被那些藤花啃出来的。现下血止住了,但生肌的上品丹放在谷中,可能要等这阵忙过了,我再回去取。现下主要是灵力透支得太厉害,需要好好休息。”   宿淮双颔首。   南宫柳接着道:“坏消息是,他中毒了。”   话音未落,就见宿淮双神情一寒。他上前几步,冷声道:“什么毒?”   南宫柳被他吓得后退了几步,道:“你突然走过来怪吓人的!进来,进来说。”   他掀开门帘,带着宿淮双走了进去。一进房间,宿淮双的视线便立刻落到了床榻之上。   江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抱着双膝呆坐在床榻上头。   他半赤着上身,白皙的皮肤上头缠着厚厚的绷带,几乎没几块露出来的地方。肩上搭着一件薄衣,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帘微垂,神情看起来仍然十分冷淡。然而宿淮双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呼吸一滞,走到床榻前去,在床沿坐了下来,轻声道:“师尊?”   一边呼唤,一边从乾坤袋里抖开一件大氅,把榻上人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江泫的眼睫一颤,没有抵抗宿淮双的动作,半张脸乖乖地埋在白绒之中,茫然地抬起双眼。   他的神情十分平静,与其说是平静,更不如说意识全无的麻木,以往清冷柔和的眼瞳如同裹上一层厚厚的迷雾,迷茫而陌生。   宿淮双一下僵住了。   南宫柳见他神色不对,立刻道:“你先别急。尊座体内的毒跟柊山神息息相关,起源是此前空气之中漂浮的异香。这次参战的各位体内都有,只是尊座在外头待得最久,症状要严重一些。”   江泫眼尾落了一缕碎发,他自己浑然未觉,宿淮双便抬手,将这缕碎发勾到耳后去。半晌,道:“……严重一些。”   南宫柳道:“确实如此。那股异香是侵夺神智的,尊座现下正努力保持清醒呢。我来这边之前也看过不少人,不过他们的症状都是间歇性的,行走时走着走着懵了,上去拍拍肩膀叫一叫便能叫醒。尊座的症状最严重,现在没人叫得醒他。”   宿淮双心中发涩,想道:难怪最后一剑出了岔子,想必是毒素发作。若没发作,无需他帮忙,江泫都能把衔云钉下去。   他道:“过来之前,师尊清醒了一段时间。”   南宫柳道:“许是觉得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他看了看宿淮双的神色,安慰道:“别多想,道友。即是柊山神所致,等待它被彻底封印,毒素会自己慢慢消失,这在药王谷的卷宗之内是有记载的。这段时间只需要好好看护尊座,让他不要四处乱跑、好好休息便是。”   见宿淮双眼瞳一转、脸色极僵,又抬手比了个立誓的手势,道:“绝无虚言,更不是毫无根据的安慰。我正发愁该把尊座交给谁照顾,如今看来你最靠得住。只需看好他,早晚来我那边换一次药即可,我在白玉京主殿的西侧。”   青年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一些,仿佛稍稍放下了心,视线又落回江泫身上。   接下来便是一些详细的叮嘱。确保宿淮双一一听了记下,南宫柳这才带人离开。   衔云的剑鞘又不见了,一柄剑孤零零地摆在一旁。等到南宫柳离开一段时间,他才从剑里头飘起来,虚影烛火似的微微一闪,试探性地道:“宿公子。”   宿淮双默不作声地从床榻边走到案前,将送生的剑鞘给他套上。   衔云道:“谢谢公子。但是我是剑灵,不会感觉到冷的。”   青年的手微微一顿。他像是才想起这茬,片刻后将手收了回去,道:“凑合用。”   他没问江泫什么时候有的剑灵,重新坐回床沿。   房间里没了其他人,一下安静了不少。江泫被宿淮双连哄带骗着躺下了,枕着软枕,柔软的被褥底下露出小半张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乌黑的双目像是色泽柔和的玻璃珠子,倒映着宿淮双的身影。   宿淮双向左,他便向左。宿淮双向右,他也向右。无论如何,就是不肯闭上眼睛。   他真的应该睡觉的,按理来说,他现在就不应该醒着。   宿淮双道:“阿泫,该睡觉了。”   不应。   他又凑近了些,用更轻的声音道:“该睡觉了。”   仍旧不应。   无奈之下,他伸出手,约莫是想覆上江泫的眼睛,临要碰到了,指尖又微微一缩。他想起来自己的手很冷,怕冻着江泫,正准备撤开,岂知江泫仿佛看出了他的意图,竟然从被褥里头伸手,将宿淮双的手掌握住,“啪”地一下压到了自己眼睛上。   宿淮双:“……”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如同被掌心的温度燎到了,又有些手足无措。   按上之后,江泫把手缩回去了。宿淮双按照他的意思,将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一下都没动过。就算江泫的眼睫搔得他掌心很痒,他也只是微抿住唇,将头别向一边。   估摸着好像是过了很久了,他才试探着,将手掌移开了一点。谁知这一移,又看见了江泫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   宿淮双登时如临大敌。   他这才意识到,江泫现在听不懂他讲话,用寻常的方法,是不能让他老老实实睡觉的。 第174章 云定风止16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头, 宿淮双尝试了各种哄睡的办法。他所听说过的、能想到的基本都用上了,甚至将衔云抓过来凑数,然而大多数时候, 江泫盯着他的眼神都十分茫然。   大约只有被叫到名字的时候,反应才稍稍灵动一些。每次宿淮双叫他“阿泫”, 他乌黑的双瞳之底就会泛起浅浅的、柔和的涟漪。   但还是不肯睡觉。   衔云在空气中飘来飘去, 迟疑地道:“要不宿公子先离开一会?或许是公子在这里,主君不愿意睡。”   宿淮双的唇角一抿, 思来想去发现也就只有这个可能。他低头看了看江泫,就要起身从床前离开, 却冷不丁被拽停。回过头, 果然在江泫的手里发现了一截黑色的长袖。   那只手紧紧揪着他的袖子, 肤色被黑色的衣料衬得格外苍白。顺着那只手往上看, 是一双警惕的眼睛。   江泫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宿淮双身上了,双眼盯着自己掌心拽着的长袖,片刻后又从被褥里头伸出另一只手,像拽一截绳子一样, 交替着将宿淮双半悬不悬的手拽过去,握在掌心。   宿淮双的呼吸放轻了几分,顺从地放松了手上的力气,打算看看他想做什么。   便见江泫拽过那只手, 面朝着他侧身蜷缩起来。那只手起先被他护在胸前, 而后又往上挪了几寸,撑着身体将侧脸埋进冰冷的掌心里头,微抬眼帘, 似乎认真看了看宿淮双的神色。   同江泫对上眼神的瞬间,宿淮双的脑子“嗡”的一声, 从耳尖开始,整张脸红了个透。   这是什么眼神!   自打见江泫第一面开始,他就从没见对方摆出过这种神情。平日里什么时候不是冷冷淡淡、目下无尘的高洁模样?寻常人碰都不敢碰,说话都要提起八分胆子。如今似乎纯然不晓世事,一声不吭地枕着他的手,温热的侧脸贴了一会儿,又抬眼瞧他的神色。   宿淮双觉得有点手抖,又竭力克制住了。好一会儿后,他伸出另一只手蒙住脸,深深地低下头去。   “师尊啊……”   江泫就这么枕着他的手,阖上眼帘睡着了。他真的已经很累了,从闭眼到入睡根本没花费多少时间,宿淮双倾身坐在床沿边,默不吭声地向前挪了点,好让江泫枕得更舒服。   没过多久,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岑玉危。   孟林的情况已经稳定了,正在房间里头呼呼大睡。岑玉危守着他坐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坐不住,转身向江泫暂住的房间里头来,叩了叩门,对着里头轻声问道:“淮双,师尊的情况怎么样?”   衔云缩回剑中。宿淮双仔细确认江泫已经睡着后,将手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   枕了一段时间,他的侧脸都被捂凉了。   一边思索有什么方法能让自己的身体变暖一些,一边走到门边拉开了门。岑玉危就站在门后,精神看起来好转了许多,见到宿淮双时,仍如从前在净玄峰一般,对着宿淮双微微一笑。   “师弟长高了,壮实了。”他叹道,“比师兄还高。”   宿淮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心中回想一番,这才略一颔首,侧过身让开了路。   对于岑玉危来说,宿淮双这次回来的变化不可谓不大。他心中知晓,但凡是江泫陪着宿淮双下山,两人必然会有一番奇遇,大多时候都不怎么好。这一次大概碰到了格外不好的事情,有谁从宿淮双身上偷走了好几年的时间,将曾经心思赤诚的闷葫芦师弟磨成了这样一番寡言少语的模样。   但无论宿淮双再怎么变,都是他岑玉危的师弟。不好的过往,不必摆在明面上说。   他向屋内走,慢慢放轻了脚步。等到轻手轻脚地走到江泫床边,并不坐,而是单膝落地蹲跪在床侧,灵识似一缕极细的和风,用毫不冒犯的举动将江泫身上的伤略略检查了一遍,旋即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如释重负,喃喃道,“要好好休息。”又转头向宿淮双,温声笑道:“万事落定,封印之事应由风氏腾出人手。再过几个时辰,我们就能回宗了。你住的房间,我有定时打扫过,一切还是老样子。”   宿淮双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垂眼看岑玉危的神色。   渊谷一变过后,除江泫以外的许多事情、许多人于他而言,都褪了几分颜色。回忆虽然没有消弭,却也变得灰扑扑的,曾经真心实意待自己的人,此时再见面,竟有几分无所适从的陌生。   然而岑玉危冲他笑,在这灰色的幕布之上拂开一片涟漪,露出些许色彩斑驳的过往。   以前岑玉危总是这样对着他和乌序笑。岑师兄是净玄峰脾气最好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找他总能解决,初入峰那段时间江泫常年闭关,也是岑玉危关照他们的饮食起居,一点一滴、无微不至。江泫有什么嘱咐,他总是能妥帖办好,对待师尊敬之又敬,半点不逾矩。   是以,江泫其实也很喜欢他。正因喜欢,才不选他做亲传弟子、也什么都不告诉他,不让他搅入四伏的危机与阴谋之中,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渡过一生。   宿淮双默然片刻,道:“我暂时还不能回去,师兄。”   岑玉危的笑意微微一顿。这下他是真的想问为什么了,然而还没问出口,忽然听见殿外一阵骚动。条件反射的,他想起身出去查看情况,却听宿淮双道:“师兄在此休息。不要让师尊乱走。”   乱走?   师尊正睡着,怎么会乱走?   他茫然的视线追着宿淮双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师弟走得仓促,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在房中寻了一只凳子坐下,一边守着江泫,一边冥想调息、恢复灵力。   外头骚乱的源头,又是柊山神。此物已被钉住,无力再翻起更多风波,然而宿淮双远远地听见惶恐的声音:“怎会如此!这可如何是好!”   一大队人围在柊山神的肩膀处,个个都脸色发青。宿淮双拨开人群,灵识一扫,发觉雌兽的胸口被剖开了。   此举原不稀罕,雄兽藏在雌兽的胸口里头,若要封印,一定要将雌兽的胸口剖开,给雄兽也来上一刀,再一同封印。   然而令人勃然色变的是,这次剖开的雌兽的胸口,是空的。   这个消息比雌兽现在就挣开束缚再站起来更为可怕——虽然也差不了多少。若找不到雄兽,雌兽不能被封印,它会慢慢恢复过来,届时又会演变成此前那种境况。   只是那样的战争,在场的修士已经经不起第二次了。   恐慌的情绪迅速在人群之中蔓延,有人扯着嗓子吼道:“真的没有吗?!要不你再找找?把柊山神的全身都剖开找一遍?”   柊山神的肩膀上探出一颗头,同样扯着嗓子吼道:“没有就是没有!不然你亲自上来看看?把它的身体都剖开,你知不知要剖到什么时候啊!就一块胸口都花了我半天时间了!”   闻言,众人的脸色又难看了一个度。不多时,人群之中迈出一锦衣人,衣袍上落着风氏的家纹,脸色同样也不好看,道:“雄兽被你们弄哪儿去了?莫非是锁灵阵开时偷偷跑了不成?”   旁边人一看他身上的家纹,劈头痛骂道:“无知的蠢材!锁灵阵开着,它能跑到哪儿去?!”   那锦衣人被骂了一句,面上立刻显出怒容,道:“锁灵阵被人敲开了!万一就是敲开了那一下跑了,你们要怎么担责?!还不赶紧将敲阵的人抓出来!”   寻常修士哪里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辈?战时缩在乌龟壳里避战不出也就罢了,如今战事暂了,竟然还要反过来对参战之人指手画脚,趾高气昂地问责!   当下便有人狂怒不已,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但凡你风氏出来出一份力,锁灵阵或许就不会破了!什么事都不做,现下摆出这样一副嘴脸,我看你是找打!”   他作势要上,旁边人赶紧拦住。俞静风忍无可忍地咆哮道:“都闭嘴!现在是吵的时候吗!”   他的嗓门超群,几乎片刻就镇住了混乱的场面。宿淮双无动于衷地抱臂站在人群之中,沉冷的视线于在场的风氏族人之中走了一圈。   来的大部分都是门生,而非本族弟子。领头的这位倒是本族的,级别不高不低。怕是平日在族里暗地遭冷眼,此时被推出来挡枪,然而本人又愚不可及,因着厌恶这份差事、惧怕外面的风险,连带着对众人都没有好脸色,只想赶紧要个说法,回玉川的结界里头去复命。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人转过头,不偏不倚地同宿淮双对上了目光。认出宿淮双的一瞬间,他的脸皮微微一抽,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一样,迅速移开视线,冲着其他人喝道:“当然不是吵的时候!诸位能不能速速给个说法?要怎么找、去哪找,起码要有个方向,风氏才好出手协助不是?”   话是这么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现在是如坐针毡,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多呆。   有人忿忿道:“或许是风氏开结界时,将雄兽误框入玉川里头,所以雌兽才一直绕着玉川不肯走。我提议,风氏先将结界打开,我们派人去玉川搜寻一圈。”   那锦衣人脸色一变,道:“凭什么要开?玉川的结界里头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现在开结界,万一生出变故,谁来保护玉川那些平民?”   一人终于忍不住了,将长剑一拔,指着那人骂道:“冠冕堂皇!若找不出雄兽,你们这自私自利的破烂氏族第一个死!”   锦衣人勃然大怒,眼底瞳印微微浮动,是瞳术发动前的征兆。   “你敢咒风氏死?你敢对我拔剑?你算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我是——”   话音未落,瞳术也还未使出,不知哪边忽然飞出一黑乎乎的怪物,伸出短小的四肢,猛地抱住了这锦衣人的头。抱牢以后,张开尖牙遍布的血盆大口,喀擦一声咬了下去。   霎那间鲜血四溅,那锦衣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半声,就被咬掉了半个脑袋,倒地身亡了!   众人如临大敌,迅速向后退开,以锦衣人的尸体为中心,周围都退得空落落的。他身后的门生更是被吓得不轻,连滚带爬跑开了。   此时无暇关注这些门生,众修士定睛一看,看清趴在锦衣人身体上不断啃食的怪物长什么样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头皮发麻。   那是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怪物。长着一颗面相老实的人头,满口铁钉似的尖牙,颈部连着一块巴掌大的肉团。四肢都是铁色的藤蔓,上头开出朵朵血花,只是不似此前见过的那般鲜艳,已经快要枯萎了。   形态诡异,骇人无比,再加上其啃食人肉的血腥模样,有不少人胃里都翻江倒海,忍不住别过头去。   远远的,一个惊讶的声音道:“哎呀!我怎么一下没抓住呢!实在是罪过,罪过。没有伤着谁吧?”   人群边上钻进来一个人。一身黑衣,面上覆着半张银面,眉眼沉沉、笑容满面。   单看其语中波澜不惊、脚下步伐稳健,风采与气度是有的。然而眼底青黑太重、活像八百辈子没睡过觉,连带着这笑容也带上了冲天的怨气,像是强压着满头青筋挤出来的一样。   正是之前遁走的花瞬。他慢悠悠挤进来,看了一眼地上的惨状,有些不忍地别过头,惋惜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追杀这雄兽好几日了,方才抓到,想着带过来呢。没想到它忽然挣出去了,还啃掉这位道友半个头!实在是不好意思。呃……这位道友,看着像是风氏的?”   他自顾自说了一大堆,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没敢开口接话。一是怕回得不当惹花瞬生气,而是因为死的是风氏中人,都觉得心中畅快,实在不觉得有什么惋惜的。   沉默之间,花瞬已然抽出一柄长刀,轻飘飘地冲着那雄兽头颅一钉,轻而易举将那诡异的怪物制服。   这才有修士迟疑地道:“花神司是去追雄兽了……?”   花瞬道:“自然。诸位莫非以为,在下是临阵脱逃的懦弱鼠辈吗?”   此言一出,众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神中看出了迟疑。片刻过后,大都露出笑脸奉承道:“岂会!花神司说笑了。”   “不知这雄兽是何时遁逃的?在锁灵阵开启之前还是开启之后?”   花瞬假笑着颔首,虚与委蛇一阵。他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抛着一只长满黑羽的小球,羽毛底下似乎长着许多眼睛,诡异无比。宿淮双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花瞬的手臂一僵,若无其事地将那小球收回袖中,道:“我看也过了许久了。事不宜迟,赶紧叫人出来封印了吧?谷内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回去处理呢。”   众人称是,派出几人前往风氏结界交涉。如今灵力尚足的,也只有风氏之人了。若他们不出来,余下这些人还得调息许久,才能攒出封印柊山神的灵力。   气氛总算松弛下来。花瞬双手拢在袖中,暗自将那元烨变成的小黑球捏圆搓扁,心中的怨气总算解放了一些。   抓这雄兽,可费去了他不少功夫。抓元烨也费力气,从江家那位小疯子手里抢人更是难上加难。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天没睡过觉了,想到回去还要接着修神殿,实在很想一拳把神殿砸烂。   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没过多久,一直扎在他身上的那道冰冷目光终于移开,似乎要回去了。   花瞬的背脊一松,也准备抬脚离开,找个地方偷偷摸摸睡一觉。正迈开一步,便听见后方有人又惊又喜的声音:“伏宵君来了!”   人群分开,一位白衣人信步走来。 第175章 云定风止17   单看表情, 同往日如出一辙的冷淡、生人勿近。再看举止,步下生风、轻捷无比,人群方才分开不久, 便几步走到中心来,面无表情地将周围扫视一圈。   随后, 停在了宿淮双身上。   原本看他行动, 宿淮双的心提起几分;这会儿和他对上目光以后,立刻明白过来——江泫还没醒。   并且, 多半是来找他的。   宿淮双心中微微一动,觉得此前衔云或许说错了。并不是因为他在房中, 江泫才不睡。正相反, 他应当是不能走的。只是没看见岑玉危的身影, 不知去哪儿了?   他一边思忖, 一边向江泫那边迈开一步。   见他朝自己走来,江泫的双眼微微一亮。他也很想朝宿淮双走过去,奈何方才走了一路身上疼得慌,要在原地休息片刻, 只能作罢,等着宿淮双走到自己面前来。   谁知,宿淮双还没走两步,中间便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俞静风挤到中间来, 屈掌成拳, 轻咳一声。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或许是对此前的事情心有余悸,在人前却不得不撑起一宗之主的脸面排场, 遥遥朝江泫一拱手,道:“如今事态皆已了结, 只欠最后一步,但结果也是板上钉钉的。不知伏宵君,此前……”   他话音未落,忽然察觉到一股寒气从背后升起。   一见到他,江泫原本平淡的神情变得冰冷无比,双瞳之中似淬有冰凌,扎得俞静风心惊肉跳。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自己到底在哪儿又得罪了这尊煞神,硬着头皮道:“此前被伏宵君取走的……”   他话还未说完,江泫忽然动了。他衣袍生风、大步流星地走到俞静风面前,趁对方心中茫然,干脆利落地抬脚,一脚将人踹开了!   人群中,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见俞静风出来,众人都存了些看戏的心思,眼神在两人之间来来走走,默契的都没有吭声。见江泫这猝不及防的一脚,都被惊得不轻,有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生怕俞静风恼羞成怒发疯波及到他们。   而众人猜得不错,俞静风被踹到一旁,反应过来以后顿时脸色铁青。江泫这一脚其实不痛不痒,然而痛虽没有,侮辱性却极强。他当即勃然大怒,什么脸面都顾不上了,须发颤抖,指着江泫吼道:“你竟然敢——”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呵斥还未成型,忽然又被一阵笑声打断了。这人笑得实在狂放,仿若碰上了什么让人捧腹大笑的荒唐事,想笑的心情一刻都忍不下去。   众人的视线汇集到笑声的源头,见花瞬扶着长刀的刀柄,笑得直不起腰。他哈哈大笑了一会儿,抬起手擦拭了一下眼角,乐道:“俞门主啊,下次要说话,别挡着别人的路!”   俞静风狂怒道:“胡说八道!我挡了谁的路?!”   一个黑漆漆的影子从旁边路过,朝着江泫走去。他余光一闪,总觉得此人的面相有些眼熟,略一回想,立刻想起来,这是江泫那位宝贝徒弟。   此前在白玉京有过一面之缘,身为徒弟能若无其事地坐在师尊手边说话、而非站在身后等待吩咐,足见江泫心中宝贝得很。   然而徒弟终究是徒弟,他俞静风是一门之主,是长辈,长辈议事,如何叫挡了小辈的路!   思及此,俞静风心中恼火,立刻伸手,打算将宿淮双拽停。然而还没碰到对方的手臂,便见那双赤瞳漠然地投来一瞥。   俞静风脑中一声嗡鸣,被煞住不动了。熟悉的恐惧感缠绕上来,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原本在心中翻搅的火气都熄灭得干干净净。不自觉的,他神色惊恐地垂下头,将手收了回去。   花瞬笑道:“这才对嘛,俞门主。人家正说这话呢,凡是讲求一个先来后到,对不对?”   旁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大约是觉得花瞬坚持不懈地拱火,不怕俞静风的怒火转移,实在是很令人佩服。然而转念一想,花瞬作风一向如此,笑眯眯地扎人刀子,若有一日不这么做了,那才叫奇怪。   只是他这一出声,确实转移了怒火。不是俞静风的,而是江泫的。   江泫原本根本没注意到花瞬,听见他的声音之后,猛地转过头去,冰冷的眼神锁定了扶着刀柄、笑容满面的人。   见他看过来,花瞬露出惊喜的神情,道:“伏宵君是想感谢我吗?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我这个人是一贯见不得别人困扰的。”   宿淮双停下脚步,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瞥了花瞬一眼。江泫仍然盯着他,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而花瞬站直身体任凭打量,起先仍在微笑,僵持得久了,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去几分,眼中浮起几分若有所思。   直到他微微一偏头,露出衣领上渊谷歪歪扭扭的宗纹之后,江泫才终于行动了。   他先是将手探向腰侧,大约是想拔剑,却摸了个空。发现衔云没带出来,他当即皱起眉头,微弱的灵流自掌心闪现,疾速攻向花瞬的命门。   江泫的灵力还未恢复,这一击却也不可小觑。众人怎么都没想到伏宵君会忽然出手伤人,场面顿时一片兵荒马乱。有想出手截住攻击、卖花瞬一个人情的,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暗中想要助推一把的。   花瞬长眉微微一挑,稍稍侧开半步。江泫的攻击没能打中要害,而是击中了他的肩膀,受这一轰击之后,花瞬狼狈地向后倒飞数丈,撞进落叶堆中,一片枯叶翻飞之后,彻底没了动静。   “花瞬大人!!!”   阴影里头钻出几位穿着黑袍黑帽、大惊失色的人,死了至亲一样扑向花瞬落地的枯叶堆,将人从里头刨出来抱在怀里,嚎道:“花瞬大人睡……晕过去了!!!”   众人心道:你刚刚是想说睡过去了是吧?!!   江泫却不管他睡不睡,抬手又要继续。宿淮双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伸手拢住了他的手,轻柔的握在掌心。   江泫呆了一下,迟疑地抬起眼睛。   宿淮双看都没看身后滑稽的场景,俯身在他耳畔说悄悄话:“灵力还没恢复,当心损了灵脉。先跟我回去,下次再把他送给你玩,好不好?”   似乎反应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江泫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好一会儿后,才慢吞吞地点了一下头,收手了。   于是宿淮双拉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层层围绕的人群,向白玉京去。走着走着,江泫忽然又不动了。   宿淮双被他拽停,顿住脚步,回头查看他的情况。   江泫的脸色很苍白,被风一吹似乎更白了。出来走这么一趟,他似乎非常疲倦,眉尖紧蹙、眼帘微垂,眸底碎光浮动。   他没有看宿淮双,视线落在手上看了又看,紧抿着唇,拉着宿淮双的手,将他向自己这边拽了拽。   江泫不说话,几乎没人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宿淮双提起十二分的心思琢磨,猜他是不是累了、是不是伤口很疼,顺着他的力气回退几步,声音轻柔地道:“怎么——”   话未说完,面前人朝他挪了半步,晃晃悠悠地向前一靠。这一靠,就靠上了宿淮双的胸膛,黑与白的衣角在风中缠缠绕绕,远远一看,仿若一对有情之人浓情缱绻的拥抱。   宿淮双整个人都僵住了,双手僵着,不知该往哪儿放。   江泫的脸埋在他怀里,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胸膛之上。这一发现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阿泫……?”   他想确认,江泫现在到底是不是清醒的。若没醒还好,若是醒着,他当作何呢?   周围静悄悄的,半晌没有回应。看来是没醒。   宿淮双的心跳得有些快,慢慢伸出手,轻轻环住了江泫的身体。原本脑子是清醒的,江泫这忽如其来的一靠,立刻将他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   有那么一会儿,宿淮双都没搞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好不容易将思绪理清了,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幸好江泫没醒。   若江泫醒着,是不会像现在这样的。他心中明白,在此之前,无论是细语相拥也好、共枕而眠也罢,江泫眼底总如明镜一般坦荡敞亮,半分私欲也无。他做了自己的师尊,就真的只是师尊而已。   绝不会像此刻一样,丢开看似坚不可摧的壳子,露出不轻易示人的脆弱内里,默默地拽住他的手,靠进他怀里头。   幸好没醒。   等到江泫醒了,这些都不会再有了。他们又会变成师与徒,一切回到从前那样,江泫心照明月、坦坦荡荡,而宿淮双揣着满心绝不能显露半分的情思,日夜守在他的身旁。   他将怀中人抱紧了些,额头深深抵住江泫的颈侧,用从未有过的语气低声喃喃道:“真是败给你了……”   回到白玉京后,宿淮双看见了被珠帘绑在椅子上的岑玉危。绑人的珠帘一看就是江泫拽下来的,因为没有力气,系得松松垮垮,全靠被绑的人自觉,才能一直维持至今、没有掉下来。   岑玉危道:“师尊让我坐在这里不要动。”   他一抬眼,看见宿淮双将江泫轻轻放上床榻。江泫已经睡着了,这次宿淮双不走,他应当也不会醒。   放下之后,宿淮双靠近岑玉危,将他身上缠着的珠帘取下来,放到案上,道:“师兄。”   他走近了,那一双银星沉缀的赤瞳也近,身上异于常人的气质也越明显。岑玉危还是头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自己这位一年多不见的师弟,听他叫自己,立刻道:“怎么了?”   宿淮双道:“等妖兽被封印,我带师尊去一趟风氏。事情办完以后,再将他送回苍梧山。”   岑玉危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宿淮双正在跟他报备。   报备这一举动,如今放在他身上,让人很是陌生。但岑玉危很快便接受了,微微笑道:“师尊答应的话,自然可以。一路注意安全便好,师兄在宗内等你们回来。”   宿淮双颔首,坐回床沿,轻而缓的视线落回江泫身上。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岑玉危靠着椅背,宿淮双守着江泫,如此坐了一会儿,他的脸莫名其妙有点发红。   不知为何,他直觉自己不该再继续坐在这里了。当即噌地一下站起身,轻咳一声,寻了去看孟林的由头,三步并作两步,拉开门出去了。 第176章 云定风止18   江泫在一片迷雾的灵识海中行走。   他的灵识海原是黑夜中一片澄净的浅水, 现在妖雾四起、前路茫茫,且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浓烟似的雾气翻腾, 几乎浸透了脚下的浅水,让江泫产生了一种自己在云雾中行走的错觉。   以往灵识海中情境如何, 全凭主人心意。这妖雾起来之后, 无论江泫如何努力,眼前的景象都没有任何改变。   他被困在自己的灵识海里了。修士被困在自己的灵识海中, 简直是能让人笑上三天三夜的趣事;然而一想到主角是自己,江泫就笑不出来。   灵识海中没有时间, 黑漆漆的空间里雾气弥漫, 一片死寂, 诡异无比。江泫摸不清自己究竟被困了多久了, 因着不清楚外界情况如何,心中难免有些焦躁。而后很快想到失去意识之前宿淮双就在自己身边,因着这一点,竟然奇异的安定下来。   起初, 他尝试过呼唤住在自己灵识海中的系统,尝试了两三次,没有回应,似乎被什么力量隔开了。总之, 江泫找不着它。   这便意味着, 这片灵识海中能走能动能说话的活物,只有他自己。如今被困不久,心性还算正常, 可待久了就不好说了。   心性再坚定的人,在一成不变的环境里关得久了, 都会发疯。   江泫不想走到这一步,呼唤系统无果之后,便开始寻找出去的方法。   这片浓雾太浓、太诡异了,仿佛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但江泫更相信是自己被迷惑了,所以一直在原地打转,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回到原地。   尝试几次之后,他在原地盘腿坐下,阖眼冥想,开始思索解法。   灵识海进了迷雾之后,除呼吸声,一切的声音都被掩盖了。脚下的浅水原本是流动的,有悦耳的、潺潺的水流声;江泫这次进来,走了很久都没有听见一丝声响。   原以为直到出去都不会再听见其他声音了,谁知冥想静思片刻,他竟遥遥听见一阵模糊不清的水流声。   仿佛……仿佛是谁正踩着水流走过来一样。   这个认知让江泫感到毛骨悚然。能吓到他的事情不多,但灵识海中有别人这件事,本身就能称作修士能碰见的、最恐怖的事了!   抛去系统这样的非自然产物不论,修士的灵识海中,是绝对不能出现别的活物的。哪怕是灵兽的灵识都不行,更遑论是人。   灵识海是什么地方?是绝不能被侵占的人之根本。灵识海中多一个人,就相当于这具身体多了一位自己无法控制的主宰者,自己要同他死斗一番、分出胜负,才能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如果现在有身体,江泫一定已经被惊出一身冷汗。   那水声起先十分微弱,随着距离拉近,变得越来越清晰。   江泫将乱了调的呼吸竭力压好,瞳孔紧缩,目光死死锁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迷雾不息地翻滚,在漆黑的灵识海中腾出一片阴惨惨的死白颜色。他摸不清从迷雾后头会走出什么东西,藏在袖中的拳头攥得很紧,一刻也不移开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终于走到了面前,悠悠然停下了。然而迷雾之中不曾出现任何身影,仿若此前他所闻声响都是幻觉。   江泫屏住呼吸,警惕地将周围的迷雾扫视一圈。不多时,那诡异的水声又重新响起了,因距离极近,被浓雾一搅,似在四面八方回响。   彼此僵持片刻,江泫不打算再这样无动于衷下去。辨明方位之后,他率先踏出一步,拂袖挥开笼罩在水声之前的迷雾。   他有想过自己会看见什么,也许是柊山神的一缕神识、有可能是别人、活着别的什么东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雾气背后什么也没有。拂开迷雾的同时,那水声又消失了。   江泫在原地迟疑片刻,第一次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在这待得太久,开始幻听了。   旋即,他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一片低头时不经意看见的、漂浮在水面上的柔软花瓣。   花瓣不大,像是从枝叶上落下来不久,每一寸都泛着柔软轻盈的白色。同雾气的惨白不同,这花瓣的白是纯净的,漂浮在浓雾蔓延的浅水之中,仿佛一盏微弱的浮灯。   ……花瓣?   这里怎么会有花瓣?   江泫的眉尖微微一凝,上前几步,将花瓣拾起来,放在手心仔细查看。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反复确认过后,他终于想起来,这是白楹花的花瓣。   只在栖鸣泽生长的、白楹花的花瓣。   江泫的心中浮起一丝困惑。他将花瓣放在手心略一揉搓,发现花瓣并没有变形。也就是说,这并不是真的,同这迷雾一样,都是幻象。   但这里怎么会有白楹花?既然雾气由柊山神而来,水里飘的不该是那种长着舌头的怪花吗?   真想到怪花在灵识海中蔓延、伸着舌头向自己摇摇晃晃的场景,江泫难免有些恶寒。不远处适时又响起一片水声,江泫拨开迷雾走近,果然又看见一片楹花瓣。   花瓣静静的,浮在水面之上一动不动。然而江泫心中莫名有一种预感浮现。   他同样将这片花瓣拾起来揣在臂弯里头,继续顺着水流声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江泫怀中的花瓣已经快要装不下了,而他也终于走出了迷雾,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迷雾的尽头、翻涌的云海之上,悬停着一座石岛。岛上遍开净如飞雪的白楹花,远远看去,如同浇了满岛的温雪。因开得太盛,风过便有花瓣簌簌而落,落花之间明光浮动,一片祥和胜景。   而江泫站在迷雾边上,已经彻底愣住了。   若换一个江氏子弟来这里,定能一眼辩出此地属于栖鸣泽;若真要他说出这究竟是哪,却是一定说不出的。无他,面前的这座浮岛,正是江氏只有族老、家主和继任少主能进的禁地,濯神安寝之处!   江泫进过禁地,不止一次。正因如此,他才能一眼认出这浮岛究竟是什么地方,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这岛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就算是幻觉,也不应该出现在他的灵识海里头!   在江氏的经历不过短短十几年,在江泫的人生履历之中,几乎可被称作短短一瞬。记忆恢复以后,作为“伏宵君”的江泫是不容置疑的主体,而作为“江氏少主”的江泫,已然微乎其微到了可以忽略的地步。   他的灵识海中,有三灵观、净玄峰、甚至是司常府都不奇怪。而此刻出现在这儿的,竟然是栖鸣泽中的浮岛之一、还是濯神的安寝地!   他揣着满心的犹疑,踩着石台上了浮岛。   岛上浅草柔绿、楹花挤簇,连上头的摆设、石径蜿蜒隐去的方向,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濯神没有陵寝,浮岛便是她的安息之处。岛上的每一片花瓣、每一缕明光、乃至每一片草叶都有可能藏着她的神力与残存的灵识,因此江泫每每上岛,总是小心翼翼,不愿踩到哪怕一片花瓣。这会身份虽已不同,却仍保留着这个习惯,沿着蜿蜒的石径,一路走向浮岛深处。   空气中暗香浮动,极清极幽,愈走便愈是神思清明。栖鸣泽曾有传言,说白楹花是濯神的化身,因此外形似祖神纤尘不染、香气也能净濯人心。   然而除了江氏先祖,没人见过濯神的容貌。从濯神陨落那日算起,九州已然走过了无比漫长的时间。然而不论是江氏族人、还是世间留存的只言片语,都称赞濯神是一位美丽的、仁慈的神。   在江泫看来,后一点毋庸置疑。   且不论诸多真真假假的传言,单有一条,便足见她的温厚仁慈——   江氏先祖、从古至今的江氏数代,血脉之中都流淌着濯神的神力。若是神的后代,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濯神没有后代。   江氏的先祖、最初的一位守神人,只是濯神在凡尘之中随手救起的一位凡民。   原想随意出手救下一命,然或许是得机缘,她们得以相伴数千年。凡民不再是凡民,成了唯一伴神左右的守神人;神陨落后将一身神力与栖鸣泽赠给她,仅仅是希望她不再受人摆布,能在栖鸣泽渡过安和平稳的一生。   神是高傲的,人神之间的距离如隔天堑,这是九州中人的共识。然而濯神愿意俯身向凡民伸出手,凡民亦感激她的恩德,称她为祖神,世世代代留守栖鸣泽中,寸步不离地护着她安眠之地。   对祖神的尊崇与信仰,几乎是刻在每个江氏族人血脉中的本能。这本能放到如今的江泫身上,仍然不清不楚的生效了。   无论是作为触境登顶、渡劫失败的人修,还是曾经的江氏少主,他心中都十分尊敬这位已经陨落的神。   浮岛不大不小,沿着石径前行一段,路过某片楹花林时,江泫的脚步忽地顿住了。   他转过身,视线落在某棵楹花树下,慢慢睁大了眼睛。   树下坐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位神。穿着一身纤尘不染、如同云霞编织而来的软衣,黑发垂落,赤着双足。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铺满柔软纯净的楹花瓣,面上亦是如此。因而看不清面容,只能勉强看清重重花瓣掩映之下,一双形状柔美的眼睛。   她正看着自己。且不知为何,江泫总觉得,她在朝着自己微笑。 第177章 云定风止19   神的外形似乎在总掺有几分非人之感在。在他迄今为止碰见过的几位神之中, 夔听自不必说,世间再没有比它长得更阴邪的事物了。巫神寄身石雕,不曾得见他的真容, 但有传言巫神是一只口吐人言的黑鸦;柊山神负有半神之名,虽有人形, 身上却长满藤与花。   濯神亦如此。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是这样一副长相, 花瓣铺满肌肤,最基本的五官都无法辨识。   然而濯神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骇人无比的异象在她身上并不显得诡异,反而无比宁静圣洁。   许是江泫盯着她发怔太久了, 她微微偏头, 似乎看了看自己被楹花瓣掩映的肌肤, 用晦涩难懂的古语道:“你害怕这个?”   她的声音很柔软, 像是一片再轻不过的云雾,语气缓而温淡。每个字的发音江泫都陌生无比,然而他就是听懂了,并且摇了摇头, 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个。   树下的神似乎笑了笑,轻轻在自己的手臂、脸上拍了拍。   如同拍落一阵碎雪,她脸上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露出一张极不出众的平凡脸孔。无论是眉还是眼, 五官无论是拆还是合, 都透着无法掩藏的平庸,然而她仅仅是坐在那里,江泫就觉得她非常、非常美丽。   神是从容的, 在人身上绝不可能找到这样一份从容——这源自于久坐高天之上、俯视众生的威势,她仅是投下视线、说一句话, 便能使人狂喜乎飘然不知所云、如沐天大恩德,恨不得以头抢地以表崇敬。   怔忡良久,江泫倏地反应过来,或许他已经走出他的灵识海了——人是无法想象出自己没见过的事物的,他从未见过濯神,更不曾听见过她的声音、她所说的语言,她的出现恰巧说明,他已不在迷雾翻涌的灵识海中。   濯神将他引来了一个未知的神境,他的灵识无法回归身体,在此境之中与神相对而视。   神道:“坐到我身边来。你是姓江的孩子?”   她一发话,江泫的身体不由自主动起来,走到濯神身边坐下。   “我叫江泫。”   他道。   “果然。”她轻轻笑道,“江氏的孩子,我一眼便能认出来。”   江泫没有看她,眼帘微垂,道:“我不是江家人。”   濯神静静凝视着他,道:“你以前是。”   江泫无法否认,因为他看见了自己掌心里头漫起来的、细碎的光芒。那是濯神的神力,在此前与柊山神一战之中已然消耗殆尽,此时竟然随着血脉缓慢回复了一些。   然而体内的血脉其实也不是他的。   江泫道:“不过窃来一段时光。”   濯神道:“天地茫茫,自有机缘。为何定要强争是与不是?就算是窃来的时光,也一定有它的缘由。”   她说话的时候,双眼闪烁着柔和的光芒。那些晦涩难懂的音节被揉进这样轻缓如云烟的语调之中,恍然之间竟让江泫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心悸。   听出她是在开导自己,江泫沉默片刻,随后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明白。旋即,他问道:“这是哪儿?”   他不能称呼她为祖神,一时间也想不到合适的称谓,便轻轻略过了。濯神也浑然不在意这些,道:“这是神境之中的一小片浮岛。我一直睡在这里。”   神境?   听到这两个字,江泫的心中微微一动。他举目远望,察觉到自己上岛方向的浓雾已经消失了,化成了一片翻腾的云海,光影流璨,仿佛永远望不到尽头。   观他神色,濯神笑道:“正是你想的那个神境,万灵万气安居之所。不过这片浮岛是我的地方,谁也不会来。”   虽然他对神境抱有诸多疑问,但探索一事显然很不现实。江泫将视线收回来,又道:“您的神魂一直在这么?为何要唤我过来?”   濯神柔软的视线落在他面上,微笑着道:“凡是这世上陨落之神,神魂都在神境之中。至于你……你不是在雾中迷路了么?”   江泫道:“是。”   濯神道:“那片迷雾不消失,你便走不出去。正巧,我看你有些眼熟,想让你来浮岛陪我说说话。可以么?”   “自然可以。”江泫道,“只是不知迷雾何时消散?外头有许多事情还未处理,我不能昏睡太久。”   闻言,濯神的神情似乎有些诧异。她撑着脸,侧头望着江泫,道:“休息的时候,就要好好休息。迷雾到时自会消散,只需静心等待。你一贯这么绷着自己么?”   江泫微微一怔,似乎被点到明处,眼帘一垂,抿唇不语。   濯神的性格与他想象的有些不同。原以为再怎么亲和,神都是高高在上、漠视万物的,可面前这位神与这些词语毫不沾边,意外地拥有超越神性的人性。她支着头坐在江泫身边,像是一位久经岁月、慈和又不失灵动的长辈。   似乎察觉到他是寡言少语的性格,濯神没有一直等待他的回答,反而挑起了另一个话题,问道:“你叫……阿泫是不是?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江泫有些愕然地抬起头。他盯着濯神的面孔,勉力思索良久,回答道:“不,我从未见过您。”   濯神道:“我们一定是见过的,但是没人记得。”她若有所思,片刻后扬眉笑道:“真稀奇。我记得曾经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惟独有关你的,一点印象都无。”   江泫实在不知道能让濯神如此笃定的依据在哪。但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表示同意,坐姿慢慢放松下来,后背靠上粗糙的树干,听濯神接着道:“如今栖鸣泽境况如何了?你回去过么?”   奇怪。照宿淮双所说,神境之中的灵是可以窥伺到现实世界的。更何况濯神是神,怎会对栖鸣泽的境况一无所知?   他怀揣着疑问,慢慢地道:“我许久没回去过了。江氏数千年从来如此,您这样问,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濯神道:“确实有些变故。然而这浮岛是囚笼,浮岛之外的事情,我是看不见的。以前你是不是经常到这浮岛上来?我或许就是在这里看见你的。”   江泫哑然片刻,这次倒无法反驳了。从前忙碌劳累之余,他没事就喜欢往浮岛上头跑。怪不得濯神说见过他,怕是上岛的时候,单方面有过几面之缘。   然而相较于究竟见没见过,江泫心中更在意另一个问题。   “囚笼?”   濯神看他神色颇为严肃,唇角一弯,笑道:“是我说得严重了。不过,确实也跟囚笼差不多。”   她支着下颚,目光飘向遥遥的云海,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一成不变的景色,眼底分毫波澜也无,余留碎光一般轻而暖的笑意。   眺望片刻后,她指了指云海的一侧,道:“从那边出去,是九日神的地方。往西走一截,是巫神的地盘。再远一点,是风神的陵寝。”   她随口点了不少,道:“还有很多,陨落的时候没有明确的地方,信徒没守住陵寝无家可归,只能在神境的荒海之中选一块地方住。选好之后就不能再走了——我们这些神,永远都会待在自己的地方,一步也不能出去。所以成为囚笼,是不是也挺贴切的?”   江泫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没从云海之中看出什么来。濯神说得好像距离很近,他却隐约能明白,其中所隔之距,凡人很可能穷极一生都无法越过。   并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濯神说“我们这些神”的时候,语中竟带有几分轻嘲之意。   人对神的世界一无所知,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诸如号称不死不灭的神为何会陨落、神魂为何被困居于神境之中、又是谁让祂们待在自己的陵寝里头,种种疑问盘旋在江泫的心头。   因着他的沉默,濯神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立刻读懂了他的神情,笑着道:“想问什么便问。能告诉你的,我知无不言。许久没见到像你这么合我眼缘的孩子,不必拘谨。”   她语气自然,心中所想也如她言语一般敞亮。江泫舍去顾虑,思忖着道:“我有几个问题。是谁将你们困在这里的?天道么?”   濯神道:“既做了神,自然凌驾于天道之上。并非是谁将我们困在这里,而是我们自己决定不再出去。”   江泫有些错愕。   若按这浮岛上的境况来说,神魂的住地空无一人,只偶尔能看见前来祭拜的小辈,还不能与其交谈。纵使景色再美,却都是死物,严格来说与他灵识海中的雾气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究竟是什么缘由,让这些神愿意在神境之中经受万年孤冷苦寂?   他盯着濯神平和的侧脸,心中掀起难以言说的洪波。若论囚笼,苍梧山也是一样的。   因为山上太冷清、太寂寞了,才有人建立宗派、招收弟子,让这些沸腾的年轻血液为枯山带来生机、淡化夔听锁漫长人生中难捱的时光。可神境之中什么都没有,四处都是真真正正、避无可避的孤冷。   忍不住的,江泫追问道:“为什么?”   濯神看着他,眼中笑意氤氲,却什么也没说。江泫明白过来,自己问了一个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   他唇角紧抿,将视线移到自己的衣摆上。在树下坐了这许久,他的衣上、发间,早已落了不少楹花瓣,洁白纯净,落进同色的衣物里头,仿佛消隐了颜色,片刻后又有光晕浮现。   他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九州曾有很多神。神不死不灭,纵使如今的九州灵脉衰微、灵气消弭,存世的也不该只有一位神。到底是什么让……”   说到这里,江泫的呼吸一顿,慢慢睁大了眼睛。巫神曾告诉他,神是自愿陨落的,陨落的原因,是因为一个有关天空的“真相”。   这真相究竟是什么?他想询问濯神的,正是这一点。然而真等问出口了,他才隐约察觉到,这也是一个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   身侧几尺之外,神正用慈和的视线凝视着他。   “你猜得很对。”濯神笑道,“没有谁能指使神。我们所做的一切选择,无论是陨落也好,困居神境也罢,都是自愿的。”   “为了一些……不可言说的未来。”   她的眼睫轻轻一颤,瞳中清晰地倒映着江泫的影子。这个话题被迅速揭过了,濯神饶有兴趣地问道:“不过,你说世上还存在一位神。掉队的庸才是谁?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第178章 云定风止20   庸才……   想到自己打不过这么一位庸才, 江泫难免有点心塞。   不过他很清楚人神之间的差隔,很快将这点心塞抛掷脑后,道:“它叫夔听。您可知道这个名字?”   几乎没怎么停顿, 濯神便答道:“不曾听闻。神陨前诸神曾有一次会面,它不来, 想必是最末流的贪生之辈。”   她的神情头一次褪去温和, 变得有些漠然,似乎认为这掉队者与她同称为神, 让她颜面无光。   “它在九州做什么?既为神,想必坐拥信徒, 风光无量?”   江泫略一摇头, 淡声道:“并非如此。它的一部分神魂被镇在仙山之下, 剩下的分别在神境之中、一位修士体内。”   他这么一描述, 濯神轻轻笑道:“想必不是良善之辈。你们如何镇住一位神?既然神魂都被分成几块、狼狈至此,想必封印相当牢固,不可撼动。”   江泫道:“用人。”   濯神面上的笑容淡化了一些。她轻轻皱起眉头,道:“什么?”   “用人。”江泫侧过头, 用古井无波的双瞳与她对视,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人与夔听的神魂相接、汲取神力,再用这些力量镇压它。”   好一会儿,濯神都没有说话。江泫没再在她脸上看见笑容, 这位神转过脸去, 沉默半晌,道:“人与神的元神相接,必死无疑。”   江泫道:“正因如此, 寻常修士不行。需得境界高深、心性坚韧者,方可胜任。”   这不是个愉快的话题。提起这件事, 两人之间原本和谐宁静的气氛有些滞涩。江泫是因想起了曾经背负过的使命,而濯神不知为何,竟也变得异常沉默,像是听见了她绝不愿听到的惨事,眸光闪动片刻,伸出手,轻轻搭上江泫的发顶。   她的衣袖之间,盈着清淡的楹花香。江泫数不清有多久没被人摸过头,一时僵在原地,听濯神问道:“我能感受到,你的修为不不低。你是否也是其中一员?”   神的手掌很柔软,语气也很温和。不知为何,江泫忽然想起了那位已在记忆中模糊了面孔、因见了自己一面被天道夺去生命的母亲。   他张了张口,道:“……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濯神凝视着他,道:“那么,你一定已经死过一次。”   其实不止一次。   江泫没有出声,默认了。紧接着。他感觉一股力量轻轻引着他,靠近了一个温柔广阔的怀抱里头。这个一触即逝的怀抱太空了,像是一团没有重量的楹花包裹着,江泫甚至没什么实感,就已经坐回了原位。   神的肌肤上重新覆上了楹花,余留一双柔美慈和的眼睛,深深地映着江泫的影子。   “你是个了不起的好孩子。”她道,“既然如此,我愿意告诉你一些秘密。”   江泫原本松缓的神经立刻绷紧了。他微微坐直了身体,肃然道:“请您赐教。”   濯神道:“天空之后,藏有一个‘真相’。”   真相。   这是江泫第二次从神口中听到这个词了。上一次是巫神,这一次是濯神,他们都看到了天上的真相。并且,江泫隐约有一种预感——神守在神境的原因,或许也与那个真相有关。   “要想看见真相,需得借助神的视线。巫神有一只流落在外的眼睛,在他的人族妻子那里。不过我不知他妻子的姓名容貌,也无法得知现在这只眼睛究竟流落到了哪里。借助这只眼睛看到真相之后,不必让夔听知道。”   江泫错愕地抬起头。   不必让夔听知道?之前巫神可不是这么说的…!   濯神细细地关注他的神色,忽然弯唇一笑,道:“你是不是已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别的神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泫总觉得这个笑容让他背后发冷。神有杀意,纵使这杀意不是对他,也足以让他心中惊骇。   他道:“巫神。”   “哦……巫神。”濯神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眼,道:“巫神是个天真潇洒的家伙。若是他,他会让你将真相摆在夔听面前。”   江泫唇角紧抿,濯神所猜测的、巫神的说辞,果真一模一样。   濯神继续道:“夔听自愿陨落,会来神境,并不算死。若想让它彻底死去,则要借助别的力量。”   她的指尖,遥遥指向天幕。   江泫顺着她的视线向上望去,良久以后,缓缓颔首。濯神见他反应,目光之中透出赞许之意。   “还有什么想问的么?有好奇心不是坏事。”她柔声笑道。   “有。”江泫看了一眼翻涌的茫茫云海,面上似有踌躇之意。很快,他将目光收回来,搭在膝头的指尖不自觉扣紧了,道:“我有一个……重要之人。他的身体在神境里头,若我想要再进神境寻找他的身体,要如何才能进来?”   濯神撑着脸笑道:“凡人是进不来神境的。以后若有机缘,向我祈求,我会再带你进来。不过现在……不如先小睡片刻?灵识海的迷雾散去还需一段时日,这段日子,就在浮岛上玩,如何?”   背后的树干消失,江泫向后仰躺进一片柔软的楹花里头。睡意几乎立刻就弥漫上来,撑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他问道:“江氏的变故……是什么变故?”   濯神道:“不是什么大事。”她也在江泫身侧数寸外躺下来,语气闲适,似乎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道:“只是有个孩子偷偷跑进浮岛,窃走了我仅存于世的一截神骨罢了。”   *   玉城,风氏府邸。   此时正值午后,前往封印柊山神的族人归来了。风定早已得到消息,这次封印十分顺利,柊山神已被封入地下,如此世间又能平稳渡过数百年。   玉川没什么损伤,只毁了一座赤林城,现在要操心的是如何安顿这些民众、又要派哪些人去修复城池,动乱之后,必定会迎来一段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光。   只是现在,他必须坐在正堂之中,听回府的修士汇报封印事宜。   去的人不少,走时声势浩大,归来亦浩浩荡荡。然而这次回府的不止出外封印的修士,在队伍之中,风定遥遥地看见数位不速之客,目光落在其中两人身上时,当即心中一跳,捏紧了茶盏。   堂中的仆侍一见队伍之中的人,都神色大变,惶恐地垂下头去。   人群原是密的,在那两人身边却空出一个无人带。黑衣人负双剑而行,长发散落肩后,赤瞳微垂、步履冷漠,正是此前掐着风定脖子叫他开阵让城、随手打伤不少修士的煞神宿淮双。   他正侧首,微微俯身,珍之又重地握着另一人的手。这人风定更是眼熟,长得清心寡欲、天生目下无尘,不是那煞神的师尊、另一位煞神伏宵又是谁!   二人身后跟了不少修士,看家纹各门各派的都有。且神色都不大好看,上门怕是没有好意。   风氏这次确实做得不太厚道,遭受非议无可厚非。然而遍观来的氏族里头,隶属九门的寥寥无几,虽不可轻慢对待,但也无需花费太多心思。   风定的唇角微抽,挤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用杯盖撇去茶水上的浮叶轻抿一口,这才抬首笑道:“诸位到访府上,实在是有失远迎。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在下也好设宴款待一番。”   人群中一位年纪颇轻的修士摇了摇扇子走出来,虚情假意地合扇拱手,道:“风少主的生活果真自在惬意。”   风定面上笑容不变,道:“何出此言?”   那修士扬声道:“我等在外殊死拼杀,少主却坐在府中饮茶。如此,谈何称不上一句自在惬意?”   风定盯着那位修士,慢慢将茶盏放回桌上去。昨年老家主抱病,身体一直不见好。他自从魂魄归体之后,便一直操持家中事务,如今已将各家家主的样子学了大半,阴险与狡诈亦然。   宿淮双却没有要听他们废话的意思,拉着江泫的手,带着他旁若无人地走上台阶。   风齐就守在堂外,卑躬屈膝,头都要栽到地上去了。一黑一白两片衣角自他低矮的视野中飘过,头顶上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客房,带路。”   风齐嗫嚅道:“是,是……”   他弯着腰在前头领路,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廊下。风定看见宿淮双便不大舒服,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多言,僵着脸拧过头,感觉脖子上被他掐出来的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天知道一段时间不见,宿淮双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外形虚长几岁不说,性情更是大变,此前进了风氏还没说上两句话,就毫无预兆地上手,险些一把将他脖子拧断。   风氏还有不少修士也遭了他的罪,导致现在府邸上下听见他的名字就心惊肉跳。曾经的外姓子如今春风得意,他这个少主这些年走得倒是如履薄冰。   上要揣度老家主的心思、提防着他身边那个看起来温驯安静颇受宠爱的风遥,下要顾着骄横天真的妹妹,还要管着风氏的诸多事宜,过得实在很不好受。   然而纵使心中阴晴不定,脸上也不能显露半分。反而要将这些不速之客用妥帖的方式招呼好了,叫他们一个一个都说不出话来。   前厅吵吵嚷嚷,宿淮双带着江泫进了早已备好的客房。   这家里仍然腐气冲天,传了多代愈发朽臭。若非有事要办,他压根不想带着江泫回这里来。   进了门,江泫松开宿淮双的手,自己乖乖地往榻边走,撩开衣摆、体态端正地坐了下去。宿淮双看着他,嘴角牵起一个柔和的弧度,道:“不用坐得这么端正。累不累?身上的伤口疼不疼?”   江泫不说话。宿淮双也没指望能得到他的回应,哄着人在床榻上头盘腿坐好,从乾坤袋里头取出外敷的药。   江泫身上被花啃得坑坑洼洼的,生肌的灵药每日都要换。临出白玉京之前,药王谷的弟子仔仔细细教过他换药的手法,将白玉京交还给俞静风之后,他便带着江泫进了玉川。   换药是很正常的事,然而不知怎么,宿淮双迟迟伸不出手。过了好久,终于要将手伸出去了,又猛地从床沿站起来,走到门边将两扇门牢牢栓紧,这才又坐回来,指尖轻轻勾住江泫外袍的腰封,没怎么使力,衣带便开了。   江泫的衣物一贯柔软整洁,衣带一开便也散得差不多了。宿淮双的唇抿成一条巍然不动的线,没有看江泫的眼睛,伸手将他的外袍勾开缝隙,慢慢拉开。神情肃然无比,仿佛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令人望之立生敬仰之意。   期间,江泫一动不动地坐着,一直盯着他的手。宿淮双慢腾腾的动作进行到一半,他忽然自己动手,三下五除二将外袍和中衣除了个干净,露出满身缠得密不透风的绷带。   此举出乎意料,宿淮双呆了一下,刚想抬头看他怎么了,右手就被抓着向前一拽,牢牢地贴上了面前的胸膛。   江泫的身体同他不一样,是暖的。这暖意似是一簇火苗,顺着掌心流窜,在他心中烧起一把猛火。几乎是瞬间,宿淮双就想将手缩回来,然而江泫攥得太紧,他只能徒劳地紧了紧手指。   见他如此反应,江泫察觉到或许是自己会错了意,垂下眼帘,慢慢地将宿淮双的手松开了,看起来颇有些垂头丧气。   宿淮双张了张口,道:“我不是……”   说到一半,他自己卡壳了。   不是什么?不是不想摸吗?其实他本来也没打算摸。也不能说没打算摸,只是他自己知道不能摸所以没摸,他没想到江泫竟然自己出手所以一时间……这都什么啊?   他知道自己耳尖红了,用一只手略略一掩,神情郑重地抬头道:“我……”   方才冒出半个音节,他的神情一滞。不知何时,失落的神情从江泫面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细微的笑——他双瞳明亮,像是看见了什么好玩的想逗一逗、诡计又恰巧得逞,实在幼稚得没边。   宿淮双少有这样说不出话的时候。他哽了半天,猛地起身推着江泫的身体转了个圈背对着自己坐好,这才开始解对方身上的绷带,动作比方才快了不少。   省去宿淮双盯着江泫身上那些坑洼之处发愣的时间,换药的过程实际上非常快。药王谷给的药粉之中加了一味特殊的药材,即使缠好了穿上衣服,也有几缕挥之不散的清苦之气。说的好听叫药香,在身上缠久了,也叫病气。   他正思索怎么将这味道祛淡一些,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叩门声,转头冷声道:“谁?”   门外一个听起来脾气就很好的声音道:“宿公子,是我,风遥。”   宿淮双将药瓶收好,随手收拾一番,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位眉目温顺清丽的少年,礼数周全地向宿淮双拱手示礼,道:“家主听说您回来,请您过去。”   宿淮双面无表情道:“没空。明日再说。”   话音未落,他又重新将门关上了。 第179章 执念三两1   说是明日, 便真的等到了明日。   在风氏住的这一夜,宿淮双照常同江泫住在一个房间。江泫如今的情况需要人时时照看,以免一个不留神他自己撬开门跑出去了;再者他身上有伤, 就算睡了,也并不安稳, 一夜总要惊醒几次。   每察觉到他醒了, 宿淮双便支起身体将他搂住。两人枕着同一个枕头,宿淮双的手一下一下轻拍江泫的后颈, 如此反复,直到人重新睡着为止。   后来江泫睡得很好, 直到早上也没醒。宿淮双一夜都没怎么睡, 精神却也不错, 小心地将手臂从他颈下撤出来, 再将被褥掖好,期间一直仔细关注着江泫的反应——半张脸埋在软枕中,对于他的动作一丝反应也无,看来睡得很熟。   宿淮双下了床, 又在房中坐了好一会儿,江泫仍然再睡。确定他是真不会醒了之后,他才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唤了风齐过来, 叫他守在门口。   风齐是府中的管事, 原本不必做这种杂差。可宿淮双发话,他连抱怨都不敢,点头哈腰一阵, 在门口站定不动。   宿淮双要去找老家主风傕。风傕仍旧住在那座别苑里头,除了风遥, 任何人没有传唤都不能进去。   在很小的时候,宿淮双进过一次,也只有那一次。那时他受了委屈,感觉一刻都忍不了了,趁夜偷偷翻出了自己的小破院子,跑到这别苑外头,推门就进。不知为何,别苑的结界并没有拦他,他如愿以偿见到了不苟言笑的爷爷,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哭了一会,便又被人送回去了。   第二日,得知他偷偷闯入家主的别苑,风愔找了几位家丁上门,给了他好一顿毒打。   今时不同往日,他还没走到门口,便看见了垂手侍立的风遥。见是他来,少年面上浮起浅浅的笑意,微微弯腰,俯身引道:“宿公子,请。家主已等待多时。”   别苑的大门是开着的,宿淮双抬脚,轻轻松松地便过了,同幼时那一次没有任何区别。别苑中云雾缭绕,脚下有石台引路,便也不用再找方向,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穿过拱门,停在一处竹舍前头。   风遥一直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停下,低声道了一句“示礼”,侧身上前,为他推开了竹篱门。   “家主就在里面。风遥在院外等候,若有事吩咐,还请公子唤我一声。”   这等垂首侍人的功夫,他做得十分熟练,像是已经做了很多年。然而本家之中并找不着风遥这一号人物,宿淮双的视线在他颜色熟悉的双目之上停顿片刻,立刻知晓,他是因着这一双眼睛,被从分家提上来的。   他原应唾弃风傕虚情假意,自己执意要将女儿逼出家门、现又在别人身上装模作样,可心中泛不起半点波澜,面无表情地进了竹舍。   叩门三声,进入房间,见风傕正盘腿阖目,静坐窗边。   窗下摆着一只书案,宣纸之上墨迹未干。宿淮双来之前,他似乎正纵笔诗海。   观其须发皆白,面相严肃古板,正襟危坐之时,无形威压仍叫人不可小觑。只是背脊微弯、病容显现,再不如从前了。   风傕年岁已大,加上操劳过度,病了许久。好在本家人丁稀薄,嫡女早夭、嫡子不知所踪,只有一位嫡长孙风定,没有别家争来抢去的腌臜事;他一倒下,便有风定补上,这一年以来一直在竹舍养病,脾气看着也好了不少。   然而这只是看起来,他一开口,性格中原本的倨傲专横便现得整整齐齐:“如今几时几刻?”   明摆着是说他来得晚了、怠慢长辈。   宿淮双却没有往里走的意思,在竹舍门口停步站定,道:“我来取信中的东西。”   风傕不悦道   :“你如今便是这样同长辈说话的?”   宿淮双道:“自幼流落,长辈唯只恩师父母。今日来,只为取物。”   风傕被气得倒吸一口气,睁开那双冷金色的眼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宿淮双一眼。他从案上抓起一样事物,怒气冲冲地向宿淮双一掷,门口的青年抬手接住,翻在手心一看,是一枚灵命牌。   上有三枚刻字:宿淮双。   还未来得及开口,迎面又掷来一牌。这次是风杳的,原已被折断了,后又费尽心思修复,只是命门仙器并不好修,纵使手法细致,也能看见一条细细的裂痕。   宿淮双丝毫不问风傕为何还留着这两枚灵命牌,抬头冷淡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风傕道:“你还想要哪个?不回风氏,你宿淮双就是外人。若认祖归宗好好改姓,老夫倒也能带风淮双去祖上灵前逛一逛!”   宿淮双打量了一下掌心的灵命牌,道:“风淮双?”   风傕不言语,一双锋锐的金瞳锁着他的身形。却见青年神色漠然地将那木牌在手中抛接两下,一把折断了。   断成数块,零零散散地落地。   风傕勃然大怒,猛地从书案前站起来,指着宿淮双骂道:“竖子!你——!你小时候怯懦软弱任人欺凌,如今倒是很有骨气!”   “骨气?”宿淮双道,“不过随手折了些没用的东西。”   风遥似乎察觉到了异动,在竹舍外遥遥道:“家主,公子,发生了什么事?”   风傕的胸膛剧烈起伏一阵,最终竟然忍下来了。他没有回应风遥,在竹舍边上挥起一道结界,而后用灵力将碎掉的灵命牌拾起放回桌上,生硬地对宿淮双道:“你,坐过来。”   见宿淮双不动,他忍无可忍地大喝道:“坐过来!”   不知考虑到了什么,宿淮双竟然真的动了。他走到风傕的书案对面,随意拣了把椅子坐下,同风傕相对而视,赤目凌凌,波澜不惊。   风傕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很久,旋即眼帘一阖,道:“你不想回家?”   宿淮双支着下颚,视线越过窗桓,落在院外滔滔竹海之上。房间一时静无生息,片刻后,风傕又道:“若想取物,你非回来不可。”   宿淮双道:“我也可以掀了你的府邸。”   风傕怒喝道:“我是你外祖父!”   发泄完怒意,他长舒一口气,又让自己冷静下来,道:“你应当明白,你要取的东西对风氏来说意味着什么。若你改姓归家,随你拿走。风氏家业延续千年,权及遍州,玄门中人听见风氏的名号便心生仰惧,你回了风氏,便能毫不费力地登临高处、一呼百应,岂不比在上清宗做一位小小弟子来得畅快?”   宿淮双听到此处,冷嗤一声。   风傕睁开眼睛,视线在他面上缓缓梭巡一圈。他在这世上活了数年,已然老成人精,知晓面前坐着的人今非昔比,目光落在那双赤瞳之上,心中有数——这几代人之中迟迟不现身的返祖者,正是这位外姓子宿淮双。   “风定……同他的父亲很像,都是万中挑一的庸才。”他苍老的声音缓缓道,“风氏若传到风定手中,不出三代,气数必尽。”   宿淮双冷冷地瞪视着他,忽然道:“风遥如何?”   风傕道:“出身分家,一生命途早已注定。”   得到了这个答案,宿淮双沉默着站起身来。   风傕道:“你去哪?!”   宿淮双留给他一个不近人情的背影,道:“掘坟。”   掘谁的坟?自然是风氏先祖风息的坟。   他今日来,正是为了寻风氏先祖那枚随她一起下葬的灵命牌。巫神给她的眼睛很可能就在灵命牌上,无论如何,必须将其取到手。   “你今日若是敢走出这个门一步,从今以后就别再回来!”   宿淮双脚步一顿,侧过身,平静无波的眼瞳之中映着风傕青筋毕露的面孔。   今日同他见这一面,怕是这一生不低头的家主将头低得最下去的一次了。风傕何尝不知道风定平庸?但这一代的小辈之中,竟然没一个比得上风定的。   起先接到密信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自己的掌上明珠风杳生下的儿子,会不会也同她一样聪颖?谁知让卫队去了城门口,报信回来,竟是个连瞳印也没开的。性格更是怯懦软弱、忍气吞声,每每看见宿淮双那一双眼睛,风傕便暗自记恨宿肃,连带着恨上丢下他与风氏一走了之的风杳。   可对于风杳到底还是恨不下去,将宿淮双收入府中,好歹给他一口饭吃,不让他在外头挨饿受冻。若他表现出引人注目的长处,便将他提作本家嫡子培养。谁知他平平无奇、毫不惹眼地在府中缩了三年,才干出了入府以来的第一件大事——趁着宴会偷偷跑了。   听说他跑了,动用府中上下众多门生卫队都没找回来,风傕气得大骂庸才。他平生最恨无能的庸才,奈何膝下育有一儿一女,聪明的跟人跑了,脑子不灵光的也不知所踪。留下一对同样平庸的儿女,此后如何撑得起这偌大的家业?!   因着心力交瘁,便从分家点了一位风遥上来,这些年随侍在侧,零零散散也教了他不少东西。这一年说是养病、不问世事,实际上是要试风定的水,若考验未过,这少主的位置,总要落在宿淮双和风遥其中一人身上。   若要风傕来选,他一定偏向宿淮双。奈何宿淮双铁了心不归家,他竟毫无办法,越想越觉呜呼哀哉,气急攻心,竟然直接喷出一口血,栽倒在椅背上。   宿淮双漠然地注视着他的惨状,最终还是皱了皱眉,挥出一道灵力打入风傕体内。外头的结界也被他轻飘飘一击打散了,他对院外的风遥道:“进来吧。”   结界隔去声音,风遥并未听见里面的异动。见宿淮双走出竹舍,从袖中取出一只乾坤袋,双手奉上,毕恭毕敬道:“宿公子,这是家主交代我,等您出来要给您的东西。”   宿淮双将乾坤袋接过,单手拉开,随便看了一眼。   袋内躺着一只方木盒,他把木盒取出来打开,视线微微一凝。   木盒里头躺着的,是风息的灵命牌。距今已有太久岁月了,木色黯淡、要碎不碎,且不知为何,一股似曾相识的邪气冲天而来。   毫不犹豫的,宿淮双立刻关上了木盒。风遥办完事情以后,照例要回风傕在的竹舍,方才走到门口就神色一变,道:“家主!!”   他清淡的衣角消失在房间门口,想来是看风傕的情况去了。   宿淮双握着掌心四四方方的木盒子,望着门口默然片刻。须臾,他抬脚迈出一步,顺着蔓延的石台离开了。 第180章 执念三两2   从风傕的竹舍出来之后, 绕过吵闹无比的前院,宿淮双回到了他们居住的客房。一拐过拐角,他就看见了被拧成条的外袍绑在柱子上的风齐。   这次不同以往, “绳子”绕了好几圈,绑得严严实实。被绑的人吓得面无人色, 看见过来个人就开始惨声求救:“救命!救——”   看见来的人是宿淮双, 他的求救声又卡回嗓眼里。   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江泫又自己跑出去了。宿淮双原本不想多做理会, 奈何他身上绑的外袍是江泫的,长眉一皱, 大步走过去, 将它从风齐身上取下来。   风齐受宠若惊, 嗫嚅道:“谢……谢谢淮双少……”   话音未落, 一道灵力汇成的锁链又重新将他缠上了。宿淮双将外袍抖开,上上下下用净尘术清理了好几遍,目露嫌色,冷声道:“他让你待在这里, 你就好好待着。”   言罢叠好外袍放进房间,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找江泫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来源于一句高亢的“请伏宵君来评评理”。宿淮双绕到前院,果然看见了被迎上高座、同风定坐在一块的江泫。   他穿戴得竟然十分整齐, 手边摆着一盏茶, 正坐于上,面色冷淡、不苟言笑。在宿淮双来之前,各家已然落座, 似乎因为什么事情争执不下,要请江泫来评评理。   可他现在如何评理?自然只是坐在堂上抿唇不语, 看起来不大愉快,神情有些怵人。   宿淮双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点稀奇、又十分可爱。他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没有选择进去,而是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站定,打算多看两眼。   虽说是请伏宵君评理,但他不言不语,在场之人也不能说什么。大多把江泫归入参战方阵营,把他的沉默当作是默认,因此甚至更有底气,怒气冲冲地起身喝道:“风氏对拨云鸢出手乃是众目睽睽之下,都这样了竟还不打算承认,那是不是我在风氏行凶作恶,事后不承认,便也能够揭过了?”   原来旧账翻到这一页了。   在场的风氏族人之中除了风定,还有一位风氏的族老、几位本家子弟。被人指着鼻子骂,风定的脸色十分难看,为了体面却要隐忍不发,用眼神示意下头的人起身,毫不客气地回道:“拨云鸢即死即散,如何能确认是风氏出手?再者结界一架外不能进里不能出,能杀掉一只拨云鸢的攻击定能将结界轰出裂缝,那么请问各位,结界有破损吗?诸位何不想想,是不是有歹人暗中作梗,挑拨离间?”   有修士反唇相讥道:“我看风氏已然无比阴险,无需再费心挑拨离间。”   风氏高高在上的做派早就引得玄门众人多有不爽,此时导火索出现,过往的不满都被点燃,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十分激烈。   场面十分混乱,宿淮双看不下去了。他看出江泫有点想捂耳朵的意思,正想出面把人带走,却见座上霜气一闪,人影竟然凭空消失了。   瞬行术。   宿淮双没想到他的灵力已经恢复到能用瞬行术的程度了,循着留迹追了出去。再次看见江泫是在一处水岸边,他独自一人在草坪上抱膝坐着,似乎是在生闷气。   走到他身边俯身一看,满面寒霜,果然在生气。   宿淮双想,他一贯不喜争吵,自己应该早点把他带出去的。正想着该怎么把人哄回去,却见江泫抬头看他一眼,竟然直接将头埋进臂弯,缩成一团不理他了。   宿淮双:“……”   他开始思考自己做了什么让江泫讨厌的事。方才站在外头没进去叫他给发现了?应当不太可能。早上没叫他偷偷走了?这倒有可能。   也不知他是几时几刻醒的,一个人跑出去是不是在半路被抓进正堂,亦不知他在正堂稀里糊涂地坐了多久,最后还被灌了一耳朵聒噪吵嚷声,不得已才用灵力跑出来。   一想到这里,愧疚之情如海潮泛滥。他费了不少功夫,才让江泫愿意抬头看他。不过抬头也只抬了一点,半张脸藏在臂弯里头,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宿淮双,约莫是还在生气。   这便难办了。   宿淮双对江泫有数不尽的耐心,但他实在不是很会哄人。再者水边风寒,他瞥见江泫衣袖之下的手背冻得发青,明白不能继续再让他待在这里,得先把他带回去。   可他如今一步都不愿挪,要怎么带回去?   许是他沉默久了不说话,江泫忽然抬起脸,斥道:“就你长了脚!”   没想到他竟然能开口说话,宿淮双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对这句作出反应,就见江泫倏地站起身来,气冲冲地走了。   这下宿淮双确定,江泫就是在为早上醒了看不见人的事生气。两人一前一后追到府邸的角落里头,见到一处绿竹掩映的小院,江泫想也不想,钻了进去。   宿淮双尚不知这是何人住处,也跟着进去。进去之后站在院中匆匆环视一圈,初见只觉这院子实在冷清得有些寒酸。矮墙一围,占地加起来笼统一算,竟然和本家子女们的住处差不多大。再看景致,明显下了不少功夫,微末角落也雕琢得精细,似乎常有仆侍打扫,粗略一扫,整洁无比。   但就是冷清,一眼便知晓,这院子是没人住的。他正思索是不是哪个早夭小辈的住处,视线一转,落在院边的一棵树上,立刻顿住了。   那是一棵梨花树。   他曾经住过的那个破院之中,唯一一棵梨树。树干之上有许多他刻下的刻痕,并未随着年岁消却,反而愈发明显,像是丑陋醒目的疤痕。   那么,这应当是那座院子翻修之后的模样了。   江泫进了房间,反手将门扇重重合上。宿淮双几步登上台阶站在门外,听见一步之遥的门后,江泫轻微的、有些紧张的呼吸声。   ……紧张?   有那么一瞬间,宿淮双怀疑是他自己听错了。然而凝神细听,结果仍然如此。江泫似乎真的很紧张,背靠着门一言不发。   宿淮双不知他现在能听懂多少话,究竟是醒了还是没醒,掌心缓缓贴上雕花门扇,思考了很久,才要慎重的开口。就在此时,面前的门忽然开了。   江泫用双手将门拉开,看见他站在门外,眸光微动,竟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见他终于愿意开门,宿淮双心下一松,嘴角上牵正欲上前两步,江泫双手一动,两扇门“砰”地一声,又在他面前合上了。   关门时带起的厉风拍了宿淮双一身,他的手顿在半空中,不自在地微微一蜷。   这次等待江泫开门的时间,要比此前漫长许多。然而他依旧开门了,这次是拉开一个小小的缝隙,露出小半张脸,视线小心谨慎地在门外梭巡,看见宿淮双仍然站在门外,眸光一亮。   随即,他缓缓地拉开了门。   到了现在,他才像是真的消气了、高兴了。宿淮双看见他眼中浮起的笑意,趁机迈出半只脚,就要进房间去。   谁知见他想进来,江泫的神色一变,眼中笑意敛去,抬手抵着宿淮双的胸膛,硬生生又将人推了出去。   砰。   门第三次关上了。   宿淮双任他推着倒退了好几步,险些一脚踩空台阶掉下去。他茫然地盯着紧闭的门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江泫是想看看他还会不会走。   毕竟他趁人睡觉偷偷跑出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在江泫那里早已没了可信度,想到这一点,心中又是哭笑不得、又是习以为常的内疚,屈指轻轻叩了叩门,道:“阿泫。”   门内的呼吸声微微一滞。没等多久,江泫迅速将门打开了。   没给他关门的机会,宿淮双这次直接大步突进门内,将他整个抱进怀里头。门外忽然扑进来个人,江泫吓了一跳,被他扑得倒退三步,撞开一片叮铃作响的珠玉帘,跌进侧间摆着的软榻里头。   软榻不大,塞下两个人十分勉强。宿淮双怕压着他身上的伤,一边注意力度、一边伸手护着他的头,给两人换了个位置,变成他侧躺在榻上、江泫趴在他怀里,微微蜷缩着身体。   鼻尖缠上一阵清苦之气。这是他身上生肌药粉的味道,闻起来和浮云峰上常年飘的药香有些相似。只是江泫身上常年是红梅的暗香与凌凌雪气,掺满苦气还是头一次。   宿淮双有点心疼,不动声色地将他抱紧了一些,目光上抬,落到精致的房梁顶上。   他刚回风氏的时候,境况直接跌到谷底。风傕从来不管小辈吃穿用度的琐事,其余人也不喜欢他,将他安排到这院子里。   院子最开始是什么样的?   窄小破旧,寒酸无比。院内没有压砖石,开春便生杂草,凌乱无比。矮墙也是破的,断不像现在一般平整,屋中更是没什么陈设,一床一桌一凳,每到雨季,蚊虫鼠蚁密密麻麻,凄惨褴褛,潦倒无比。   那时候躺在床榻上,抬头便是梁瓦。灰扑扑的,同他的人生一个色调。   日日忍饥受冻,何曾想过未来还有这么一天。以至于后来,宿淮双时常想:自己这辈子做过最有勇气、最明智的一个选择,就是当年从风氏逃出来。   江泫蜷在他怀里,很久都没有动静,好像已经懵了。他们的躯体紧紧相贴,长发与衣带交缠在一起,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宿淮双侧脸抵着江泫的发顶,眼帘微垂,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除此以外,他其实什么也不打算做。奈何他的唇方才碰到江泫的发顶,对方就如受惊一般抖了一下,猝不及防地抬起头。霎时间呼吸喷洒交融,这一抬头恰巧正中红心,两片唇瓣如同落羽一般贴上,措手不及。   这个吻来得意外又莫名其妙,宿淮双一下睁大了眼睛。江泫更是惊愕,愣了半晌之后猛地回神,立刻从宿淮双身上爬起来,跪坐在软榻上头,埋下头用手背抵住嘴唇,被黑发掩好的耳尖红了一片。   观其眼中水光潋滟,一身衣衫与长发凌乱无比,同以往生人勿近的模样判若两人。宿淮双脑中嗡的一声——不是因为江泫这个模样罕见——虽然真的很罕见,而是因为,虽然神色不定,但江泫此刻望着他的眼神已然清明了。   他醒了。就在刚才。 第181章 执念三两3   江泫现在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任谁清醒之后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趴在自己徒弟身上, 都会和江泫是一样的心情。好一会儿他都没反应过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天旋地转地准备先下榻再说,刚刚挪了下位置, 就发现现在自己正坐在宿淮双的腿上。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面前的宿淮双看起来也是呆的,神色有些僵硬。他的眼瞳一贯是冰冷漠然的, 此时却如同蒙着雾气一般, 江泫从中找出了几分手足无措。再看他有些凌乱的衣襟、散了满榻的黑色长发,怎么看都是一副被人强迫糟蹋了的惨样。   如同触电了一般, 江泫立刻移开了目光,脑海中凌乱无比, 震惊地想道:怎么回事??难道是意识不清的时候胡乱扑人了??都干什么了我??   多想无益, 他胡乱理了两把头发,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榻。双脚刚刚着地, 又晕头转向地坐了回去,被两只手臂稳稳地扶住。   宿淮双道:“师尊……”   江泫道:“你先不要说话。”   他没敢看宿淮双的神情,弯下腰用双肘抵住膝头,生无可恋地将脸埋进掌心里头。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意识被锁在灵识海里头, 身体就是无意识的状态。人没了意识会做什么?!什么都做得出来!   单是设想的一些可能性,就让江泫恨不得现在就飞回上清宗去。实际上他刚看见宿淮双的样子时,就已经很想飞回去了,现在还能强作镇定地坐在这里, 全靠坚定的意志力。   接下来要怎么办?   宿淮双一贯沉稳守礼, 这榻不可能是他想上的。既然不是他想上,就一定是自己想上。   问题是自己上榻做什么?睡觉吗?睡觉非要在这么挤的软榻上头、还非要拉个人垫着吗?然后还……还……   江泫感觉自己的耳尖滚烫。一定红了,还红得很不好看。   耳边传来些许动静, 是宿淮双转身下榻,坐到了他的身边。虽然坐了, 却也不敢坐得太近,迟疑地道:“我……”   看吧!看他磨磨蹭蹭坐这么远的样子,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他啊!!   江泫搓了一把脸,神色可怖地抬起头,道:“……这是哪儿?”   宿淮双的视线停在他面上,片刻后又移开了。他盯着软地毯上的花纹,闷闷地道:“风氏。这是我……以前住过的地方。”   “风氏?”江泫道,“我怎么会来风氏?不对,我确实要来风氏……过去多少天了?柊山神封印了吗?外头怎么样了?”   他东一问西一问,话里颠三倒四、含混不清,一看就知道虽然清醒了,但没完全清醒。宿淮双的视线轻轻落在他面上,眼底的涟漪隐去,因背着光,瞳色显出一种沉闷的、压抑的红。   然而他的目光和神情依旧是柔和的,一个接一个细致地回答了江泫的问题:“是我将你带过来的。过去了多少天……我并不是很清楚,想来也没有很久。柊山神已经封印了,白玉京也已归还。我走之前,大多修士已各自归家,还有一部分现正在这府中,想来要个说法。”   他的语调莫名有些低落,吐字很缓慢。看他这副样子,江泫觉得这件事一定要解释清楚,不能给自己的徒弟留下心理阴影。   他理了理方才被他抓得更乱的头发,又不着痕迹地顺着整了整衣襟,直到自己的仪容仪表看起来正常一些过后,才转过身面对宿淮双。   将视线从地毯上撕下来放到宿淮双身上是一个艰辛的过程。江泫的视线飘忽,但他很努力地和宿淮双对视了,神色严肃地道:“刚刚的……咳。刚刚的,只是误会。”   宿淮双默了默,道:“嗯,我知道的。是误会。”   确实只是个误会,怪就怪他抬头抬得太巧。这一点两人心知肚明,但江泫看见宿淮双的神情,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点说不下去。只是该说的话必须要说出口,不能埋在心里磨磨蹭蹭徒增隐患,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之前的那个……也是、咳,误会。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是我不太清醒……你要不要扎一下头发?”   说话的时候,他的脸比石雕还僵。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宿淮双坐在一旁垂着头听,神色几度变化,慢慢的,不自然的神情竟然消得干干净净。听到最后一句,他配合地抬手在颈后一挽,将长发顺成一捋圈在掌心递给江泫看,道:“扎不了。”   江泫道:“什么??”   宿淮双抬眼,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没有身体,扎不了。”   他似乎已经整理好了情绪,神情和平常相比没什么变化,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然而江泫盯着他的脸,总觉得心中一上一下,完全没有因他回归常态而松一口气的感觉。   许是他盯得久了,宿淮双略一侧头,道:“这样散着头发……是不是很不修边幅?师尊是不是很不喜欢?”   江泫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否认道:“没有。我很喜欢!”   话才出口,他又觉得耳尖发烫,庆幸自己今天也没扎头发,这羞耻的颜色没让宿淮双看见。   而听他这样说,宿淮双仿佛真切地好受了一些。他握着那缕发尾垂下眼帘,好似把江泫所说的最后几个字放在心中来回咀嚼了一遍,以此稍感慰藉,将长发抛回身后,抚平凌乱的衣襟。   江泫收回视线,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宿淮双前后的神情在他脑海中来回打转,现今的表现如同捆着线的钩子,钩着他的心慢慢下沉。   还是做得有些出格了。上次也是,这次也是。   宿淮双不说,不代表他真的不介意。他如何听话守礼,自己最清楚不过,没准心中正因为这种事情如鲠在喉,但因为对象是自己,为了不让自己有负担,宁可一个字都不说。   半晌,他道:“抱歉。”   余光里,宿淮双置于膝头的手掌倏地攥紧成拳。许久,他压抑着情绪的嗓音在身侧响起:“是你的话,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任何事情,只要你想做,都可以。”顿了顿,他道:“还有,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说那两个字?”   江泫的心跳滞了一拍,一种难以捉摸的思绪慢慢从心底爬起来。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陌生得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正想做点什么缓解一下,院中骤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这声音离得很近,几乎就徘徊在走廊之下。然而他二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头,竟然谁都没有察觉到。   江泫立刻将视线掠向门口。宿淮双对外人一贯没有好颜色,冷着脸站起身,就要出门去查看情况。他还没走几步,走廊下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宿公子,伏宵君。你们在里面吗?”   是风遥。他来这里做什么?   宿淮双立刻认出了他的声音,撩开珠帘出去,果然看见少年站在院子里头,对着他躬身行礼。江泫跟在宿淮双身后出来,略一扫院中之人,也认出这是曾有一面之缘的、风傕身边的小辈。   风遥出现,一般代表着风傕有话要说。   江泫不是很想和那个老古板打交道,淡声道:“何事?”   风遥又是躬身一礼,温声道:“此前有仆人说,看见二位来了这边,我便顺着过来了。老家主说,家里来了一位不太讨喜的故人,希望宿公子能想办法将他劝走。”   果然是风傕有事。但不讨喜的故人是谁?这说法实在模糊。   像是明白他们心中所想,风遥道:“故人现下正在前院,似乎是专程来找二位的。风遥还得回去复命,恕不能相陪。”   他行过礼后,转身退出了竹舍。江泫实在想不到这个节骨眼还有谁能来找自己、还是风傕认识的不讨喜的故人,一边思索,一边和宿淮双一道往前院去了。   还未靠近,便听到一阵熟悉的喧嚣。一听这吵闹声,江泫便有些头疼,眉尖微凝。   宿淮双注意到了这一点,负在身后的右手不动声色地一抬,一道微弱的结界自两人身边竖起。有这屏障隔绝,聒噪之声弱下去不少,江泫眉头松缓,拍了拍宿淮双的手臂以示感谢,登上平整的石阶踏入正堂,发现里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按理来说,这些修士都是来谴责风氏的不义之举的,现在遭殃的应该是风氏人才对。然而江泫进去的时候,众人的怒火已经转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人以歪歪扭扭的仪态坐在桌上、与堂内人的怒火之中,旁若无人的翘着二郎腿,手中抛着一颗苹果,似乎无聊得紧。   衣裳是深青色的,因为浆洗数次,有些褪色了。木簪束髻,长发散在背后,看身形很是熟悉,但气质十分陌生。   江泫正在想他到底是谁,那人便抬起了头,刻薄冷傲的视线落到江泫身上,抛接苹果的动作一顿。   “哦……”他湖绿色的眼瞳浮起一缕奇异的光泽,一字一顿道:“伏宵君啊。”   “可叫我好找。”   他的声音不算难听,微微沙哑,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悦耳。然而语调抑扬顿挫、吐字缓慢,尾音拉得很长,轻浮与蔑视之意溢于言表,让人听着极不舒服。   面相亦不差,称得上是俊秀,神情却带有三分冷漠七分刻薄,色泽柔和的眼瞳被这样的神情一带,锐利如鹰,任谁站在他面前,都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恶寒。   这是一双天生便用来审视人的眼睛,嘴唇抿得极薄、唇色很淡,不必开口,便能联想到他口中能吐出什么样的冷言冷语。   傲上矜下、轻嘴薄舌,这两个词语在此人身上,简直活灵活现。   然而最让江泫意外的不是这个。坐在桌上的这人,同风迁的长相一模一样。   或者说,此时在他面前坐着的,就是风迁。 第182章 执念三两4   身体是风迁的, 芯子却不尽然。这或许是曾经听到到过的、那只藏在风迁体内的恶鬼上了身,长久藏着不见天日,甫一出现, 邪气四溢。   并且,虽然不知用意, 这只鬼果然是来找他的。   他用不太令人舒服的语调叫了一声“伏宵君”之后, 随手将手里捏着的苹果一扔,不知砸了哪个倒霉蛋的头, 旁边立即出现“嗷”的一声惨叫。   他对此恍若未闻,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 跳下桌子向江泫这边走过来。见状, 宿淮双从侧方上前几步, 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江泫面前。   那鬼见状, 长眉一挑,道:“我找的不是你。你……”   忽然又有一人半途跃出来,火冒三丈道:“你敢砸我!!”   这位不知名的厉鬼被人一拦,果真停下了脚步, 双手环胸,将挡在他面前的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紧接着,他露出了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眼神,轻飘飘地道:“一边去, 竹竿。”   那身材细瘦的修士闻言, 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语塞半天,也没说出个名堂。   而“风迁”早已绕过他和宿淮双, 站到了江泫身侧,冷绿的眸子盯着白衣人片刻, 不是很感兴趣地眯了一眯,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江泫道:“走什么?”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死者违背常理死而复生,厉鬼从地府出世重新将人带回去”的桥段。此桥段闪现了一下,又立刻被江泫挥散了。   听见他这样说,对面那张熟悉的面孔之上露出一缕阴森的冷色。他慢慢地道:“这么说,你是想反悔了?”   江泫还未答话,面前又重新绕过来一道黑影。宿淮双赤色双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冷声警告道;“站远点。”   堂中蓦地一静。此前虽然唇枪舌战,但说到底都没明面上撕破脸皮。现在这几个与事态完全无关的人插进来,氛围顿时变得剑拔弩张,不少人提心吊胆,疑心两人互不相让,会在这现场打起来,将这正堂拆去大半。   但出乎意料的是,风定并没有要阻止的苗头。他的目光死死的钉在那厉鬼的脸上,双掌攥成拳头,正在微微颤抖。   先有动作的是江泫。他安抚性地轻轻按住宿淮双的手臂,从他身后走出来。那双淬着冰凌的湖绿色眼瞳一转,不怎么讨喜的视线果然挪了过来。   他没有展现攻击意图,江泫原是想同他好好说一说。然而被他这样一盯,仿佛自己成了个不守承诺的伪君子,当即皱起了眉头,冷声斥道:“颠三倒四,语焉不详。若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出去想好了再进来。”   那鬼被他一斥,似乎愣了一下。   片刻后,方才冒起来的些许火气从他眼底褪去,他眯起双眼,冷肃的视线在江泫神色之上细致地走了一遍,确认江泫是真不知道,拉长声音“哦”了一声,道:“风迁那小子,什么都没说?”   江泫淡淡道:“我不记得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尚未完成的承诺。”   对面的人明显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他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嗤,道:“不中用的……”   这话刚说了个开头,他忽然顿住,向旁边侧开一步。与此同时,江泫也抓着宿淮双绕开了,堂中炸起一声轰响,尘烟四散,众人好不容易挥开烟霾,竟见方才那怪人站立之处,已经被灵力轰出了一个大坑。   出手的正是风定。他平日对人好言好语,看起来颇有风度,这会儿却已全然不顾这些表面功夫,眼眶赤红、血丝遍布,看起来十分骇人。只这一击还不够,瞳中灵光大盛,勃然大怒道:“你竟然还敢回来!!!”   “风迁”抬手,抖了抖衣袖之上沾上的浮灰。   大部分是能被抖净的,但是又一小块怎么也去不干净。他用非常可怖的眼神盯着那片污渍看了一会,忍耐力忽然冲破了最高限度,身影在原地一闪,再出现时,已经掐着风定的脖子,将他抵在了堂内的匾额之下,额角青筋毕露,道:“哦?我为什么不能回来呢?”   因为缺氧窒息,风定的面孔充血,一双瞳孔勉力向下,里头盛满了滔天的怒火。   “为……什么……”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将想说的话从嗓眼挤出来,咬牙切齿、恨意盈天。“你凭什……么……”   风齐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束缚,此时满头大汗地从门口钻进来,卑躬屈膝道:“客房已收拾好了,请各位大人移步后院……这是家务事……家务事……”   事态不对,堂中人也是满头大汗,忙不迭撤走了。一时之间,正堂只剩下了江泫四人,几名本家子弟离开的时候神色大为惊骇,似乎交头接耳了一句什么,没过多久,风愔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她是一路狂奔过来的,发髻有些凌乱。刚站在门口,见自己兄长被人掐着脖子抵在墙上,魂都吓跑了一半,尖声道:“哥哥!!!!”   鬼捂住一只耳朵,皱着眉转过头来。一看见他的脸,风愔如遭雷击。   她扶着门跪坐下去,不敢置信地喃喃道:“爹……爹爹……”   鬼这才知道自己手底下掐的是风迁的儿子。顿了顿,他松开力气,随意扯过风定的袖子擦了擦手,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若无其事地对江泫道:“出去说。”   江泫眉尖微皱,抬脚跟了过去。就算他不说,江泫也要找机会跟他谈谈,搞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风迁又到底去了哪里。宿淮双顿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门口穿着青色衣衫的背影,也跟了上去。   只是刚走了一步,背后响起什么落地的声音。   江泫被这细微的声音惊动,回头道:“怎么了?”   他的视线很快落到了宿淮双脚边的乾坤袋上。这乾坤袋他有些印象,自他醒来,就一直悬在宿淮双的腰上。这会不知怎的落了下来,如同搁浅的鱼一般,极为狂躁地在地面上不住挣动,想挣破袋子跑出来。   这是装着风息灵命牌的乾坤袋。   宿淮双神色不变,弯腰将乾坤袋拾起来握在手中。袋中事物被他掌心一攥,似乎碰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样,僵住不动了。   青年这才垂首,重新将它悬回腰侧。   江泫总觉得这袋子有些不对劲,道:“这里头……”   宿淮双对他微微一笑。   “这是要送给师尊的礼物。”他道,“等事情办完了,再拆开给你。”   宿淮双说的话,江泫总是信的。言语之间,“风迁”已经走到了门口,被惶恐的风愔拽住了衣摆。她满脸是泪,六神无主道:“爹爹……你要去哪?你不是专程回来的吗?怎么现在又要走?”   鬼物低头,湖绿的眼瞳之中似覆着一层冰。   这两兄妹竟然没一个认出他的真身,这让他略有不耐。再者他并不喜欢别人对自己拉拉扯扯,随手割断了衣袍,道了一句:“这家真是气数将尽。”   头也不回地走了。   也不管背后风愔如何惊惶失措地想来追他、又如何踩空台阶险些摔了一跤,江泫负在伸手的手微微一抬,好险将她接住了。   除此以外,他也做不了什么,垂眼同宿淮双一道,追着“风迁”的背影离开了府邸。   在街上穿行一阵,“风迁”折进了一家人声鼎沸的酒楼。江泫观他体态闲适,心情显然相当不错,对迎上来的小二也有了几分笑容,道:“两个人。三楼雅座。”   一回头,冷不丁看见宿淮双,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和宿淮双颇有些同类相斥的意思,互相都没什么好脸,但看在接下来要谈事的面子上,他勉为其难地转过头,对小二道:“……三位。把你们店里的招牌菜都上一遍。”又指了指江泫,“他付账。”   小二越过他一看,看见两位不似凡人的公子,双眼一亮,喜出望外道:“好嘞——!三位公子,里面请!”   他随手一挑,挑中的似乎是玉城之中最贵的酒楼。往来之人都衣金戴玉、前拥后簇,排场极盛,江泫一行人,一个浑身上下素得找不出一点颜色、一个衣袍洗得发白、一个一身从头黑到尾,实在是非常不同。   有识相的暗地里窃窃私语,猜测是不是那些修仙的碰上事儿出山了,亦有不识相的在擦肩而过时,投来轻蔑嫌恶的目光。总之,三人顶着形形色色的视线,被小二引上了三楼雅间,在屏风后落了座。   雅间里比外头暖和不少,整体色调也偏柔和。鬼物坐着等饭,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恍然一看,竟像是风迁回来了一样。   然而这和平没能持续多久。他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转头看向江泫,道:“你带钱了吗?不会出门连钱都不带吧?”   “……”江泫面无表情道,“以前自然有。至于是不是落在赤林城,便不得而知了。”   此鬼的神色一变。   江泫又道:“你出来吃饭,不带钱?”   不知姓名的鬼道:“死人又不用吃饭。风迁连住的地方都装在盒子里头带着走,你指望他身上能有几个铜板?”   江泫道:“风公子并非正常人类,行事不方便,过得清贫些很正常。话又说回来,他现在去哪儿了?”   鬼道:“不知道。饿了。”   宿淮双支着头,往桌上拍了一袋银子。他的金钱来源成谜,但这钱袋鼓鼓囊囊,乍一看很有分量。   鬼并不接,随意瞥了一眼,又抬头看宿淮双,凉飕飕地道:“哦,富家公子。”   尚不知宿淮双是什么心情,江泫已经感觉到有些头疼。他揉了揉眉心,道:“若再不好好说话,你所说的约定,便无效了。”   岂知,那鬼皮笑肉不笑地牵起唇角,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我倒是没什么关系。但约定要是不生效,你们的风迁公子可就回不来了。”   好磨歹磨,磨到了上菜的时候。   大酒楼的招牌菜一桌子都摆不下,伙计再三致歉,从外头又滚进来一张圆桌,撤了屏风摆桌子上菜。点菜的人活像几辈子没吃过饭,抄起筷子就埋下头。等他真开吃了,江泫才发现,此人无论是仪态还是吃相都不难看,不像市井出身的草野之辈。此前对人挑拣打量,也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意思。   满桌的珍馐,他大多这个挑一筷那个挑一筷,不像来填肚子,更像是来尝尝味。尝完之后随手丢去一边,遇见不喜欢的恨不得连盘子都丢到窗外去。如此糟蹋完两桌好菜之后,他放下筷子,矜持地将唇角擦拭干净,这才开始跟江泫谈正事。   他道:“带我进上清宗。”   开口就如此大言不惭。江泫早在上菜的时候就带着宿淮双坐去了茶桌边上,正越过窗桓看街市之中川流不息的人影。   听见这句话,他没有回头,淡淡道:“上清宗不迎外客。”   鬼道:“自然不会让伏宵君白干。你那位姓乌的小弟子在我手里,若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就将他带过来给你。”   江泫摩挲着茶盏边缘的指尖微微一顿,宿淮双亦抬起头,意义不明地瞥了鬼物一眼。他没有替江泫出声拒绝,而是道:“让我看看他。”   鬼斜睨他一眼,嗤笑道:“能给你看?”   江泫冷声道:“那我能不能看?”   鬼物微微一笑,道:“自然可以。伏宵君想看的话,就请坐到这边来吧。”   江泫皱眉,盯着他的神色片刻,如他所愿,起身坐到了他的身边。鬼用一种令人浑身不适的笑容面对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木盒。   这盒子同风迁用来装房子和眼睛的有些相似,在白日的光线之下,显露出漆黑深沉的色泽。盒子上有一只小锁,鬼熟练地伸手将它敲开,从小小的木盒里头倒出来一把长剑。   江泫见了,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乌序的本命剑!   鬼道:“不够的话,这里还有。”   他又从盒子里取出一截断裂的、毫无生机的黑纱,一圈叮叮当当的毒匕首。江泫记得这圈匕首是乌序的随身物品,入峰的时候就围在腰上,后习了剑,便很久没见他带出来过了。   他道:“你……”   他想问这些东西他究竟是在哪拿到的,鬼物盯着他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微笑,靠近他耳边轻声道:“你不会以为我会让你见他吧?怎么想都——”   他正说话,一只手从旁边插了进来。宿淮双脸色冷得吓人,一道灵力凭空出现,卷起他的身体,直接将他从雅间的窗口扔了下去。   他这一着令鬼物猝不及防,在空中翻了个身落地,还没来得及发怒,又神色一变,伸手将旁边那个险些被他砸到的倒霉蛋推开,又迅捷无比地退开几步。   一银一红两道灵力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击中了方才他站着的地方,好端端的街道立刻被轰出一个深坑,街上惊叫声霎时连绵起伏。鬼的脸色黑得能拧出水来,捂着耳朵再次进了酒楼。   而雅间之内,江泫脸色难看地直起身,一手捂着一侧耳朵。   死人是不会有呼吸的,然而这鬼方才用风迁的身体说话时,有一道冰冷的气流喷洒在他的耳廓上。宿淮双有意挡了,气流却仍越过了他的手掌。   这分明就是故意的。   江泫心中恶寒无比,头一次有如此猛烈的杀人冲动。宿淮双用手帕将他的耳廓捂住,垂下眼细细擦拭,又用了好几遍净尘术,轻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江泫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一些。恰逢此时鬼再次推开门,因跑动胸膛剧烈起伏,气息不稳地道:“我看你俩有病!”   宿淮双抬手,这次是真想把他结果了。江泫险之又险地压下他的手臂,犹疑的视线在风迁的身体上走了个来回,意识到了一件事:他在呼吸。   曾经的风迁是不会呼吸的。鬼上身之后,反而会呼吸了。此前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都要比从前红润了许多,看起来同正常人根本没什么区别。   原本死去多年的身体能发生这样的变化,是不是意味着,风迁有死而复生的可能?   他自己本身就是死而复生的人,对这类事情的接受程度非常高。好歹将宿淮双按住了、确定那鬼不是故意的之后,他呼出一口气,拉着人重新坐回了窗边,语气僵硬地警告道:“想活命的话,离远些。”   这次他们没有面对面,而是肩靠肩坐在一起。江泫在靠窗的那一侧,黑与白交叠的长袖之下,他按着宿淮双的手似乎忘了松开。而宿淮双被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轻而易举地安抚了,不再关注门口站着的东西,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将掌心的手又握紧了一点。   鬼物站在门口,眯起眼睛,视线在两人身上轮番走了一遍,在宿淮双的身上停留得格外久。   他立刻悟出了宿淮双暗戳戳揣着的心思、和两人现在的关系,摇了摇头,轻嗤道:“又蠢又可怜。”   却是不再计较之前宿淮双将他扔下去的事情了,坐回桌边,对着一桌冷掉的菜重新下了筷。   “你的小弟子之前一个人神志不清地到处跑,被风迁捡到了。”他满面不悦道,“不是我捡到的。”   “一个交易。你带我进去,我把人给你。怎么样,这个交易是做还是不做?”   江泫皱着眉头,在心中衡量了一番。   这鬼实力不弱,行事恣意,再者能使亡者重新行走世间,似乎留着什么不得了的底牌。   但再怎么不得了,也比不上夔听。若有异状及时制住他的把握,江泫有八成。再者这次他要想办法将宿淮双一道带回去,可称万无一失。   既然风险可以掌控,应下也不是什么坏事。但……   “你进上清宗,想做什么?”   鬼物闻言,湖绿色的眼瞳闪过一缕奇异的、冰冷的光芒。江泫直觉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像是去找人寻仇的。   果然,鬼转过头,轻飘飘地道:“找人。”   而同他对上视线,江泫又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回答这个问题时,对方眼底的情绪太复杂了,种种思绪交织在一块,像在瞳中铺开一道辨识不清的细网,唯有癫狂与悲哀点缀其中,如同倒悬于夜幕之上的银星。   江泫收回了视线。   他道:“可以。”   鬼物似乎早料到是这个结果,面上神情没什么波动。又听江泫道:“路上带上乌序一起。”   这就不是很符合他的预想了。他阴森森地抬起头,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江泫打断了他的话头,道:“我不会毁约。若你不信,可以立契约。”   鬼的筷子一顿。半晌后,他道:“当然要立契约。不过违约的惩罚,记得要立得实用一些。”他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宿淮双,道:“孤独终老,灵脉断裂爆体而亡、永世不得超生之类的。天道可喜欢管这些,你说呢?”   江泫面无表情。   这话似乎说得鬼自己都好笑。他也不打算吃了,扔了筷子,假笑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萧弦。萧索的萧,断弦的弦。” 第183章 执念三两5   剩下的时间, 江泫问清楚了风迁现在的情况。   “他睡着呢。”萧弦不咸不淡地抬了抬眼皮,“不过,在我把事情办完之前, 他不会有机会出来了。”   一行人下楼结账。一会江泫和宿淮双还要回风氏一趟办事,衔云送生和一些物件还在客房里——有院子却还是睡客房这件事在萧弦看起来有些奇怪, 但江泫稍微一想便能理解。   那院子纵使后来重建过, 过了最需要的时候,想必宿淮双也并不想住了。   只是方才在掌柜那边结过账, 外头便一阵骚动。一队人马将酒楼外头围得水泄不通、一队人马冲进楼里,领头之人的视线在堂内扫视一圈, 无比精准地停在了萧弦身上。   他面无表情地一抬手, 对身后的人下令:“带回去。”   这队人忽然闯入, 原本座无虚席的大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掌柜满头大汗地拨开人群绕进来, 撑起笑脸正想问问缘由,看见这些人身后的家纹之后,立刻变了脸色,头也不回地往回跑, 顺便嘱咐伙计清场,有多远跑多远,不要管前堂的事情。   江泫的目光在那家纹之上一扫,也明白了。   来的都是风氏的人, 要来抓“风迁”回去。在玉城、乃至玉川之中, 风氏就是天,暗地里甚至还要压过司常府一头,只要是认得这个家纹的, 无人敢造次。   为首的那位看眼睛似乎也是本家人,盯着萧弦的眼神异常警惕。他带过来的门生与护卫将江泫三人严严实实地围住, 紧接着,他冲着江泫微微点头,道:“接下来要处理的是一些不方便有外人在场的家务事,还请伏宵君和您的弟子回避一下。您身后站着的人,我们必须带回去复命。”   江泫还没有说话,萧弦抄着手臂,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他的体态和神情都十分寻常,显然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为首的风姓修士眉峰抽动片刻,因这轻慢的态度感到了些许恼火。   但他很快强压下去,对萧弦道:“请您留步,不要让我们难办。”   萧弦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果真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来,因为背光,神色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冷而利,讥嘲与讽意在其中如同海潮一般泛滥。   “蠢货。”他轻飘飘地刺道,“我停下来了,你们马上就要难办了。”   *   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用到,萧弦从人仰马翻的酒楼出来了。   大街上的行人早已被驱赶一空,江泫迈过门槛,看见酒楼门口停着一辆风氏的马车。   马车里坐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他看见一只手挑开帘子、底下露出风定的脸,脚尖立刻一转,拉着宿淮双的袖子,从另一边绕走了。   那修士有一句话说得对,这是风氏的家务事,他不该参与。宿淮双不是风氏人,也没有留在这的理由。那萧弦看着行事乖张,底子却不坏,与其陪他在这消磨时间,还不如早些回去收拾行李、去接乌序回来。   据萧弦所言,风迁捡到乌序,是在柊山神出世的前一段时间。他不认识乌序是谁,从他身上异样的特征猜出是巫族,便将其带在身边。没多久玉川事发,木匣不能盛装活物,只好临时将他安置在相熟的农户家中。   农户住在洛岭,若要求快,最好见完风傕、办完事情立刻就启程。   风氏上下因萧弦露面兵荒马乱的,被安置在客房的修士也面面相觑,早在江泫离府前后就走了大半。这一场风波被莫名其妙和平化解了,变成了又一道铭刻心中的旧账,往后要是风氏走下坡里、或者与谁有了什么仇怨,一定会拿这些事情出来说道几番。   江泫随身的物件不多,一剑一乾坤袋。袋里里头原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装着,原以为乾天盘遗失在赤林城一战中,这会儿揭开袋口一看,竟然也被宿淮双找回来了。   他心中一暖,将古朴的小铜盘取出来放在掌心,轻轻拨了拨指针。   宿淮双没什么要收拾的,坐在一边等江泫。他掌心底下压着那只乾坤袋,细看袋上蒙着一层极浅的红光,将袋中狂躁的灵牢牢压住。   待到江泫转身,立刻察觉到他手底下压着什么东西,道:“似乎有邪。你手底下是什么?”   宿淮双这才将手撤开,掌心红光消散,露出一只绣着锦文的乾坤袋。他将乾坤袋向江泫的方向推了推,微微笑道:“是师尊正准备去取的东西。前几日有空,便先去取了。”   江泫心中稍有些意外。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要去取的东西,根本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拿到的。   他是外人,要取别人自家的东西,自然困难无比。跟风傕磨上数日的可能性且不论,要拿到巫神留在风氏一脉的眼睛,他必然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且代价还不小。然而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一定要将这至关重要的东西拿到手。   宿淮双现在坐在这里,态度平常地将这东西递给他。江泫上前几步按住乾坤袋,神情却并不显得惊喜。   他忧心忡忡道:“……你一个人去的?风傕提了什么条件?”   宿淮双道:“什么条件也没提。”   江泫的心中一跳。他不觉得风傕会如此大方,也不觉得此人会对自己的外孙抱有诸如“愧疚”一类的情绪。最大的可能,是这里面装着的东西有问题。   宿淮双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道:“确实有一点邪。不过贴身带了几日,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师尊要看一看吗?”   自然要看。   江泫在他侧方坐下,伸手拉开乾坤袋的袋口。宿淮双将木匣从里头取出来,面对着江泫慢慢打开——里头躺着一只成人手掌大的灵命牌。   因存世太久,光泽尽消,爬满裂纹,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灵命牌的正面刻着“风息”二字,被牌面上的痕迹割得四分五裂,装在黑漆漆的盒子里头,显得有些阴森。   然而之所以如此阴森,也并不无牌上邪气的原因。风氏的灵命牌就算说得再悬,也不过只是一块昭示族中弟子生命安危的木符而已,同上清宗人人携带的玉令十分相似,甚至要略逊玉令一筹。   它与主人的灵力相连,主人死去、或者被折断之后,它其实就是一块普通的灵木,是死物。但死物何来怨气?定是上头附了什么东西。   他正思索解法,忽然想起宿淮双的眼睛应当能看见,当即抬起头打算问一问,谁知刚抬头,就正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在江泫盯着灵命牌的时候,宿淮双一直都在看他。这目光虽然缱绻,但胜在轻柔,起码江泫盯着看了这么久,一点都没察觉到。   这儿忽然对上目光,不知怎么竟然愣了一下,险些将要说的话忘了大半。他轻咳一声,移开视线,道:“你能不能看到木牌之上的东西?”   宿淮双道:“能。”   并且非常简单。风氏的眼睛是十分特殊,在这样异于常人的视野里,辨识灵鬼之流同呼吸一样自然,不需要费去丝毫力气。   但青年凝视江泫片刻,视线不着痕迹地向侧边一偏,道:“师尊想看一看吗?”   江泫奇道:“我也能看?”   宿淮双的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当然可以。只是,要靠得近一点。”   江泫道:“这有何妨。要怎么做?”   世上有太多奇怪的血脉与他不曾接触过的事物,对于这些事物,江泫并不排斥。相对的,他其实一直很好奇宿淮双看见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从上一世开始就很好奇,此时听见宿淮双肯定的回答,眉尖微舒,眼底泛起一点浅浅的光泽。   宿淮双起身,越过中间的矮几,走到了坐榻的另一边,挨着江泫坐下。   “不要动。”   他低声说完,伸出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扶住了江泫的脸。江泫从未料到他这个举动,身体僵了一下,脑海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浮现了日前那个更莫名其妙的吻。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立刻就想跑,又想起宿淮双说让他不要动,只能强行坐好,身体僵得像一块石头。   他们坐得很近,几乎是肩挨着肩。宿淮双托着江泫的侧脸,用轻柔的力度将引着他面对自己,指尖有意无意地搭在被萧弦吹过气的那边耳廓上,眼底流过一道无声无息的暗芒。   然而他克制着并未做任何出格的、让江泫反感的举动,小心翼翼地垂下眼帘,凑上前抵住了江泫的额头。   宿淮双的声音,江泫很熟悉。宿淮双的气息,江泫也很熟悉。对方的一切,他都烂熟于心,眼瞳之中倒映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秀面孔,并非其他人,而也来自宿淮双。江泫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好似终于记住了捧着自己脸的是谁,此前因过近的距离生出的些许不安也因此消散了。   他慢慢放松紧绷的身体,阖上双眼,在一片柔软的黑暗之中,感到一股熟悉的灵流顺着两人紧贴的额头渡过来。   下一刻,他的视野发生了些许变化。 第184章 执念三两6   如同拂开黑夜的一缕极轻的烟, 江泫的视野慢慢明亮起来。   说是明亮倒也不尽然。他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看见一片环着柔光似的白、与一片褪色的黑。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和宿淮双的衣襟。   一直轻轻贴着侧脸的手掌松开了。宿淮双慢慢直起身体, 随着他渐渐远去,江泫的双目之中, 一寸一寸铺开一片死寂的灰色。   坐榻是灰的, 窗棱是灰的,外头的景色也是灰的。手掌是灰的, 长发是灰的,落着瞳印的眼瞳也是灰的。虽有深浅, 但找不到正常的颜色。   他的呼吸一窒, 条件反射以为是中途出了什么错, 刚刚伸出手, 就看见一片纤白的长袖。长袖之下是一截白皙的手腕、一只消瘦的手掌,都有颜色,被这一片死灰衬得异常明亮,甚至已经到了刺目的程度。   江泫愣了愣, 抬头看对面的宿淮双,对方正凝视着他,唇角栖着一抹柔和的笑弧。   若是平常他笑起来时,眼瞳的红会变得纯粹漂亮。可在这样的视野之中, 这双眼瞳竟显得平庸无比、黯淡无光。看着看着, 江泫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心悸。   他睁大双眼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青年的眼尾,低声喃喃道:“……灰的。”   宿淮双静静坐着, 任由他适应陌生的视野。片刻后,许是见江泫的神情不对劲, 微微侧开头,指了指墙角,笑道道:“师尊,看那里。”   江泫喉头微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墙边摆着一盆盆栽,栽的不知是什么花。江泫其实并不曾注意过角落的盆栽,宿淮双这一指,才发觉这花朵香气清郁、外型也颇为美观。然而宿淮双要他看的应当不是这朵花,而是花瓣之上趴着的灵。   小小的、灰扑扑的,约莫只有二指并拢那么大,被一团轻而柔的雾气包裹着。江泫猜测,那应该是灵光。只是这样的灵光,宿淮双也是看不到的。   好半天,江泫都没能说出一句话。花灵长得憨态可掬,他理当是要夸一夸的,但喉尖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就是说不出话。   许久之后,他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宿淮双道:“也没有很久。进了神境之后。”   一年。……或许不止一年。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视野,并且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此时通过江泫的神情察觉到这是一种不好的残缺,反而轻轻笑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颜色。师尊不是要看灵命牌上的东西吗?再不看,眼睛就要变回来了。”   闻言,江泫勉强收整好了心情,垂头看向桌案之上。   果然如宿淮双所说,并不是完全没有颜色。起码灵命牌上俯着的、黑漆漆的东西,是很有颜色的。   粗略一看,似乎是一张爬满木纹的女人脸,五官如同被狼毫笔随意点上的墨渍一样,过于粗糙,难以辨别。她正满面愤恨地尖声嚎叫,怨气冲天,灵命牌周围四散黑红的烟雾,不过片刻就挤走了难捱的死灰色,江泫的视野骤然一变,从深灰死寂变得阴森无比,空气之中鬼气游动,仿佛置身一片黑红鬼蜮。   他的神色有些愕然,道:“阴邪之物竟看得这样明显?”   宿淮双道:“风氏的眼睛原就是这个用途。真与假、正与邪,一看便知。”   江泫默然片刻,总算知道萧弦为什么说风氏气数将尽了。嫡系一脉的血脉之力已稀薄到辨不出鬼物,今后的路途可想而知。   然而,他隐隐也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费心思索片刻,想起了熟悉感的来源。   他这次在上清宗醒来之前,曾做过一个梦,梦中的宿淮双正处于这样一片鬼蜮之中!   或许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让他的灵与宿淮双相会,又或许是宿淮双其实一直在他身边。   思及后者,江泫的心中微微一动。神境之中没有时间,若那时宿淮双就在自己身侧、已然变成了现在这种模样,那他到底在神境之中待了多久,江泫竟有些不敢想象。   说到底,宿淮双被关进去其实是他这个师尊的疏漏。系统说他的这位弟子如今已经走到了了不得的高度,中途到底吃了多少苦,只有宿淮双自己知道。   正忧心之间,灵命牌上的那张女人脸发生了些微扭曲。她依旧愤怒,却不再无声尖嚎,而是翕动嘴唇,似乎正在说些什么,可江泫侧耳聆听片刻,耳边没有任何声音。也就是在此时,他面前的景色一滞,灰与红与黑,霎时间烟消云散。   明艳的色彩重新挤满视野,江泫第一时间抬起头,又看见了那双如同沉玉一般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的心中竟稍稍一定,道:“她似乎在说话。你能听见她在说什么吗?”   宿淮双道:“能。”他顿了顿,道:“她在骂人。”   “……”江泫道,“骂的什么?”   宿淮双道:“污言秽语,不必入耳。从我取到她开始,她就在骂人。”   这块灵命牌存世的时间已经很久了。木牌上的东西想必也是如此,被时间磨得面容模糊。年岁如此大的一张鬼脸,竟然还有这样又叫又骂成天不歇的精力,实在让人有些汗颜。   他现在看不见灵命牌上的人脸,只能凭着记忆复刻,道:“她骂的是谁?”   宿淮双亦垂眼看着木牌,道:“乌金。似是一位巫族人。”   巫族人?   巫族避世已久,能和巫族产生关联,想必是很久之前的邪灵。再者这灵附着的东西有些特殊,风氏族人下葬需将灵命牌一道封入棺内,下葬之前驱邪除灵是必经的流程。既然未被清除、还能附着在风息的灵命牌上,她与风息一定有些关联。   再思及风息与巫族的联系,江泫心中有了几个猜测,来回思考过后,道:“应当不是风息。或许是她的……守护灵。”   风息是人,死了便是彻底死了,没有残魂尚存于世的说法。   而在很久以前的九州,修士是有守护灵的。守护灵汲取天地灵气显形伴随主人身侧,随着灵气逐渐衰微,数千年前开始,已不再有守护灵出现。风息的守护灵或许被主人的执念感染,没有消散,存世太久,因此变成了这副疯癫模样。   宿淮双也道:“很有可能。不过,无论她是什么,都要想办法将她从灵命牌上揭下来。”   他面色平常地将手伸进江泫看不见的邪烟之中,把灵命牌提出来翻了个面。木牌正面裂纹遍布,背后却意外地光洁无比,正中心刻着一只纹样无比简单的眼睛。   上下双弯,眼中一圆,就这样刻在木牌背后,简陋得有些诡异。   这就是巫神留给风息的那只眼睛。   宿淮双举着灵命牌时,并没有完全让它正对江泫,而是稍稍偏着,有意让神目的视线与江泫错开。而那眼睛竟然锲而不舍,如同活物一般转了转,非要看看江泫长什么样——它一动,巫族人眼中天生的阴冷与不详之气随之复生,比乌序的双眼还要明显百倍,邪之又邪,令人望之生怖。   那眼睛还待再转,宿淮双手腕一动,直接将它翻了个面,面向自己。他不怕神的视线,甚至还有闲心在这简陋的眼中按上一按以示警告。   “我从神境的灵那里听到一些将这眼睛取出来的方法。操作起来也很简单,用巫神的神力稍一引即可。”他道,“等找到阿序,便能将它取出来。守护灵的事,交给我吧。”   江泫想了想,道:“未尝不可。只是若有疑虑之处,可来同我商讨。”   宿淮双颔首。   此事言毕,清点收整完东西之后,两人从风氏启程,前往与萧弦约定的汇合点。   萧弦早就等在那儿了,背对着两人抱着手臂,背影安安静静的,显得有些寂寥。然而他一转头,露出一张古怪的木制面具,这寂寥感立刻散得影都没有。   江泫找不出什么恰当的词语能用来形容他脸上的面具,只觉得怪,非常怪。说实话活了这么久,世间审美几度变化,他一直适应良好,看什么都顺眼,只是由于自己懒得挑,所以常年一身白,一白白千年。   但面对萧弦脸上这个面具,江泫心中罕见地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就算非要描述,他也描述不出来。这面具既不方也不圆,边角切割得猎奇无比,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形状。且其余地方抛面平整,唯有边角十分毛躁,像是他买来自己改的。   一转过身来,面具上凿着的两个洞中透出两道冰冷的视线。   “还能再慢点吗?”他道,“总不能是那家的老弱病残拖着你们不让走吧?”   江泫看了看他的面具,移开了目光,宿淮双则根本不接茬。萧弦冷笑一声,又道:“真是学得有模有样的。”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玉城,再花去一些时间走到玉川边界。萧弦踩了玉川还没关闭的传送阵,用灵力连了一圈,道:“没开。九州迟早都得灭了,连随时开着传送阵的灵气都挤不出来。”   江泫道:“已是常态。你在风迁体内数年,应当已经习惯。”   其实是能拍开的,只要灵力足够。若要赶路,传送阵自然是最快捷的方法,休息了好几日,江泫估摸着自己已经能拍开了,正准备上前去,就见萧弦在阵中啧了一声,将两边袖子挽起来,双手蓄满灵力,蹲下身轻飘飘地朝着传送阵一拍。   霎那之间,阵底符文流转,周边灵光大盛。这是传送阵启阵的前兆,他转过身,示意江泫二人赶紧进来。   谁知刚抬起招呼的手,传送阵的灵光就卡壳了。紧接着,阵法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徒劳地闪了两下,无助地熄灭下去。江泫低头一看,原来是萧弦掌握不住力道,把阵纹拍得稀碎,这下彻底用不了了。   他好像很愤怒地在阵中站了一会,认命地回去城中,不知是抢是买,搞来了一柄品相极好的上品灵剑。总之,一行人总算启程,御剑掠出玉川的地界,全速向洛岭赶去。 第185章 执念三两7   几人的速度很快, 除了中途停下来给江泫换药的时间,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   五日之后,他们到达了洛岭边境, 在边境落脚,受过司常府的基本盘查, 正式进入了洛岭之内。   风迁托付的农户在洛岭最北的一处村落里, 江泫一行人在最难处落脚,入境之后, 越过纵横绵延的山岭,又要一两日的时间。   途经一座小镇时, 宿淮双忽然道:“休息。”   萧弦道:“马上就到了, 休什么息?不是之前刚给他换过药吗?”   宿淮双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送生剑身红芒环绕, 引着江泫的衔云破开长风,向下头一座鳞次栉比的小镇落去。   江泫其实有点累了。他身体原本恢复得就不是很好,此番日夜兼程,难免感到疲惫。他自认掩饰得很好, 不想竟然被宿淮双察觉到了,落地之后在镇中唯二两家客栈之中挑了一家清静点的,定了三间房间。   许久不见外客,掌柜眉开眼笑, 扫了一眼几人的行头, 无师自通地拱手道:“原来是几位仙长。几位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他说了许多漂亮话,听得江泫头疼欲裂。总算捱到上楼了, 推开门,发现客栈之中意外收拾得很整洁。   宿淮双的房间就在他旁边, 而萧弦的房间则在二楼走廊的尾巴上,隔他们七八个房间之远。   萧弦手里转了转钥匙,面具底下神色晦涩不明。他竟然没出声问宿淮双是不是要搞区别对待,而是转头踹开了江泫另一侧房间的门,从里头拎出来一位衣衫不整的大汉朝门外一扔,堂而皇之地住了进去。   那大汉一见他脸上奇形怪状的面具,惊声叫道:“煞鬼啊!!大白天的见鬼了!!我呸!!退退退!!!”   萧弦又把门拉开了。他猛地靠近大汉,脚底下的布靴踏出了惊人的气势。江泫原以为他又要发作,正准备拦住他,萧弦立刻拍开他的手,在大汉面前蹲了下来,面具的两个孔洞之下射出两道冰凉的视线。   “你知道煞鬼?”   那大汉被他的眼神一盯,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知……知道……”他道,“小时候在话本里头见过。但是你这个真是煞鬼吗?做得也太丑了……”   气氛僵了一瞬。   萧弦道:“既然你说丑,那你会改吗?”   大汉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剑,想起他方才把自己从房间里头扔出来,明显不是什么好人。面对这种人,他竟升起了些许硬气,道:“不……”   萧弦手中的灵剑出鞘半寸,道:“你可要想清楚了。”   大汉立刻崩溃地改口道:“我会!!我会!!我家隔壁是做木匠的!!!”   萧弦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取下面具,露出底下一张温淡沉静、却嵌着一双恶眼的面孔。   “好好做,明天送来这里给我。”他轻飘飘地道,“做得不好,后果你知道的。”   大汉哪里见过这种奇奇怪怪的眼睛?转头看见一位眼睛更奇怪的,疑心自己真是大白天被鬼缠上了,吓得魂不附体,抖抖索索地将那面具捧在手中。却见另一位房间走出一位白衣人,将他手中的面具取走反手拍回那煞鬼身上,道:“没有后果。多有打扰,可否劳烦换间房?食宿费用我们来承担。”   看见这一张好人脸,大汉如蒙大赦,忙不迭点头答应了。客栈的伙计进去清扫房间,江泫看着应当不会吵了,准备回自己房间休息。   萧弦道:“站住。”   江泫没有理他,直接关上了门。   他上榻睡了一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休息时他依靠睡眠多一些,而并非打坐冥想。许是身体变差了,需要休养身体,总之既然变化到来,江泫都能坦然接受。   次日清晨,江泫被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吵醒了。他掀开被褥坐起来,莫名感觉有点头晕,许是做了一夜稀里糊涂的梦,醒来还感到有些不真实。   叫门的是小二,每个房间例行一敲,告诉住客楼下早膳好了。他在榻上坐了一会儿,起身洗漱,顺便叫小二提水上来沐浴。   药王谷生肌的药粉用了数日,皮肤表面被啃食出来的坑洼似乎长好了一些,只是依旧不太好看。他垂眼抚了抚手臂上的坑洼处,靠着浴桶漫无目的地发散了会神思,忽然听见屏风外头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他侧过头,道:“淮双。”   那人道:“是我。”   果然是宿淮双。他似乎早就醒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过来找江泫。   不好让他多等,江泫很快收整好自己,穿戴整齐之后,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宿淮双背对着他坐在桌边,长发疏散地垂在身后,听见脚步声后回头,赤红的双目之中叠着几缕忽明忽灭的晨光。   他的手边摆着一个药瓶,是来为江泫换药的。   虽然已经换过好几次,但扪心自问,江泫其实不太想让他看见自己坑坑洼洼的身体。虽然宿淮双不说,江泫也知道,一定是不好看的。   因此此刻顿步在屏风边上,迟疑片刻,道:“今日我自己来吧。”   宿淮双的身形一顿。他将视线转回去,看着桌上的药瓶,声色郁郁道:“我跟在师尊身边,便连这点用处都没了么?”   江泫立刻坚定地道:“断非如此。你来罢!”   遂坐到屏风后,解开方才系好的衣带,露出残破不堪的身体。宿淮双给他上药的时候,指尖的动作总是小心翼翼,怕弄疼了他。   伤口表面的皮肉其实早就长好了,按得重了也许会疼,但宿淮双这样的力度,搔得其实有点痒。江泫抿紧唇,努力分散注意力想些别的,忽然听宿淮双道:“萧弦走了。”   江泫道:“嗯?”   宿淮双的指尖划过江泫左侧蝴蝶骨,将被水化得粘稠的药粉用轻柔的力度铺抹在江泫的伤处,一边回答道:“他说要去找木工刻面具,让我们在这等他。先等上一个月再说。”   江泫沉默了。   他发现,萧弦的某些行为,实在是非常的……幼稚。   自己偷偷跑了,明显是在报复昨天宿淮双让他们停下来、自己将面具拍回去的行为。平日里行事乖戾,态度也算不上好,与其说是后天没说好,倒不如说是天性如此,死后这么多年依旧维持至今,怕是也很难改了。   他尚未表态,宿淮双又道:“我将衣姬的残躯拿到手了。或许可以通过这个,用乾天盘找到阿序的位置,让萧弦去刻他的面具。”   青年的言语清清淡淡,江泫却罕见地从中分辨出一丝火气。他有些稀奇地转过身,道:“你很不喜欢他?”   宿淮双反问道:“师尊很喜欢他?”   江泫看了他一眼,笃定地道:“你们一定吵架了。吵了什么?”   宿淮双手上的动作一顿。听见江泫的问题,他唇角竟然浮起一丝笑意,抬起眼帘道:“没吵,只不过私底下说了几句话。”   看他神色无异,江泫信了八分,将头转了回去。他一转头,宿淮双面上的笑意立刻消隐不见,一双眼瞳赤凌凌的,泛着些许尖刀一般的戾气。   岂止不喜欢。若萧弦用的不是风迁的身体、又能寻得良机,宿淮双一定会马上杀了他。   今晨短短一次会面,萧弦诸多难听话其中,有一句尤其难听的。他说——“看见你这副自我感动、不人不鬼的模样就恶心。”   他们同为没有躯体的鬼,萧弦能看出他身上的端倪很正常。况且身为人修之魂能在世上停留这么久,似乎与神境也有丝缕关联。   道不同不相为谋,宿淮双从没有因为口舌之争记恨谁的习惯,今日却意外地被撩出火气,险些抽出送生将他就地劈死,看见风迁的脸又忍住了。   此人性格实在是烂的没边,因为一点龃龉,什么刻薄的话都说得出口。   他为江泫缠好上过药的地方,小心地不让白绫探出领口。换过药之后伤口有些发热、为防散落终归缠得有些紧,江泫不动声色地松了松肩膀,将里衣拉上肩头,开始一层一层地整理衣襟。   一边整理,他一边道:“莫要同他计较。既是风迁托付的人,没有风迁露脸,我们不一定带得走人。再者不久之前,我其实与阿序见过一面,不知元烨使了什么法子,他的状态不是很好……约莫与我之前的状况有些相似。”   说着说着,他忽然一顿,想起了一个被忽略的问题。   元烨一直将乌序拘在身边,风迁能捡到乌序,说明两人已经分道扬镳。或者说,乌序对他没用了。对自己没用东西,元烨会怎么处理?   一定是干脆利落地杀掉,以绝后患。想打乌序可能是死里逃生出来的,江泫抿住唇,心里泛起绵针似的疼痛。   好像他这个师尊……是真的没有起到什么保护作用。   不过他这样鞭笞自己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痛楚,打起精神道:“如今九州已没什么人知道煞鬼了,那面具对萧弦来说,或许是极有意义的物件,是我昨日的做法欠妥。”   宿淮双抬眼看他,唇角抿得平直。然而听见江泫的下一句话后微微一怔,似乎有些出乎意料,细想实又在意料之中。   江泫说的是——“总之,无论是绑是扛,今日必须要带他走。”   事件于己孰轻孰重、该如何排序,这点江泫还是明白的。   至于面具,以后再给他刻一个吧。   在如今的九州鲜为人知的煞鬼,在许久以前,似乎确实存在过。传闻煞鬼面煞心煞,虽煞也善,嫉恶如仇。有许多人受过煞鬼的庇护,得以虎口逃生、或成功报仇,到了后头,煞鬼演化成人们口中驱邪扶正的义鬼,逢年过节便将其面相化成符贴带在身上,街市之上亦有面具售卖,只是随着世事流转,这只义鬼相关的传说也逐渐被人遗忘了。   传闻说,煞鬼是一团火焰变来的。因此,以他形象刻出来的面具,是一团汹涌激烈的热焰,热焰之中一对怒目圆睁,似要以这双目扫除世间不平不义。   然而由于萧弦的手艺太过抽象,戴了这么久,江泫愣是没认出来。   总之,休息整顿好之后,二人即刻启程,用乾天盘卜踪寻迹,从镇中找到邻近的城里,总算将萧弦找了回来。   此人果真住在木匠家里,大摇大摆地瘫在椅子上头磕瓜子。木匠又不是刻匠,在房中累死累活,脚边堆了一大堆废作,妻儿则瑟缩在角落里头抱成一团,似乎椅子上坐的是什么招惹不起的恶鬼。   见江泫推开门进来,他漫不经心的呸掉嘴里的瓜子壳,道:“伏宵君的耐心就这么几天?”   江泫心平气和地从背后摸出一根绳子。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他总算将萧弦牢牢实实地捆好,顺便从木匠那儿买了一块原木、几件勉强能用工具,这才走出屋子。宿淮双就守在萧弦身边,见江泫有点想来拎的意思,先用灵力把萧弦浮起来举着走,双手不沾绳子,仿佛连碰一碰都欠奉。   萧弦气得都快疯了,吼道:“放我下来!有你们这么当人的?我自己是没脚吗?恶心死了……快放我下来!”   两人充耳不闻。挣扎了一会儿,萧弦冷笑一声,忽然道:“不放我下来是吧。那我可告诉你,伏宵君,你的弟子对你……”   宿淮双立刻将他向地上一砸。萧弦正脸着地,磕了一嘴的血,剩下要说的话也被堵回喉咙里,正要起身,后背又杵来一股灵力,将他重重地压了回去。   这冲突起得猝不及防,江泫愕然回头,道:“对我作何?”   不过他反应过来,这个问题萧弦现在回答不上。而后还是先招呼宿淮双将人松开,青年漠然地扫了一眼地上的青衫人,顺从地松开了灵力,另一只手负在背后,若萧弦还打算说什么,他就立刻将其敲晕。   萧弦挣开身上绑的绳子,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被这么重重地磕了一下,他再抬起脸来,竟然没有正常中鲜血横流的情况。只是脸上沾了点灰,嘴角淌了一点血,很快那血也止住了。   他的神色恶狠狠的,爬起来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开口说话,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招呼了宿淮双一拳。他突然发难,前一刻还坐在地上,下一刻拳头就已经到了宿淮双的脸边上。   江泫看出来他虽然恼火,却没什么杀意,也觉得宿淮双不会躲不开这一拳,因此叹了口气,没有阻拦,转身出了院子。   身后,宿淮双瞥了萧弦一眼,不躲不避地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拳头距离自己越来越近——随即像穿过一片空无那样,毫不费劲地穿了过去。   萧弦收劲,倒退开几步。很快,他又走上前来,伸手拍了拍宿淮双的肩膀,果然也拍不到。用灵力亦不行。   除了江泫、与世间没有灵智的死物,谁也碰不着他,或者说,他什么都碰不到。   毕竟是真的没有身体了,现在在人间行走的,只是一缕游魂。   萧弦的面容抽动片刻。很快他抬起脸,神情有些扭曲,用江泫听不见的声音森森道:“我现在是杀不了你,但你以后一定会不得好死。一定。”   他的怒火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咒完这么一句之后,他重新回到木匠家里,顶着一家人惊恐的眼神,将他的灵剑从木屑里头取出来,嫌恶地用净尘术将上头的浮灰清理干净。   次日,他们抵达了那家农户所在的村庄。   洛岭之北,九州山脉延申的尽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林海。林海之宽之阔,仿佛九州之外的世界都是这样不透风的密林,那村庄就坐落在这座林海的边缘,远远一看有些荒芜,走近了看更是如此。   在这样林海茂盛的地带,开垦农田成了极其困难的事。林中有妖兽出没,靠山吃山也不太现实。意外的是,江泫发现这村落之中竟住着不少村民。   虽然饱受收成影响、生活拮据,他们也没有搬走,而是选择留下来。   村中有外头来的人,是极其稀罕的事。再者他们人人佩着剑,来意不明,方才站在村庄门口,就有村民躲在门后、躲在树后,隐秘而小心窥视。   这些视线都令人不大舒服,像是林洞里的蛇。路边的孩子见他们来也不玩了,面露恐惧地往自己家里跑。   江泫眉尖微凝,不打算去问路了,转身问萧弦道:“阿序现在哪一户人家?”   萧弦朝着村内努了努嘴,道:“村长那儿。往里走,修得最好的那家。”   于是江泫推开木栏,进了村子。沿着黄泥路面还没走上几步,忽然有一颗棱角尖利的石块朝江泫掷来,又被护身的灵力屏障挡住。   扔石块的是个六七岁的小孩,皮肤很黑,两只眼睛亮得吓人。见自己扔出去的石头根本近不了江泫的身,他目露恐惧,飞快地退后,一边骂“外头来的坏东西”,一边玩命似的逃走了。   江泫的眉尖皱得更紧。这些情况在他看来有些异常,正准备前去问问怎么回事,萧弦就出手挡住了他。   “穷山恶水出刁民,没听说过么?”他道,“他们不来找你,出了天大的事也与你无关。找着了人就赶紧走,再这么磨磨蹭蹭下去,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进上清宗?”   他的音量很正常,在小路中回响。   谁知,旁边有村民立刻认出了他,从院墙底下钻出来,唯唯诺诺道:“是……是风迁少爷么?”   萧弦道:“我不是。”   那村民激动道:“你就是!你就是!你长得跟风迁少爷一模一样!”   他拉开院门,激动得同手同脚往这边走,一边道:“风迁少爷,你留下来的那个人,可把村长一家害惨了!前几天来了好多黑衣服的人来找人,长得就恶,拿着会杀人的东西。说要找什么……什么思,就在村里头,把村长吓病了!你快去看看吧!”   萧弦皱眉道:“关我留下来的那个人什么事?”   村民道:“他又聋又哑又瞎,问也问不出来名字,不过他肯定就是那个什么思。”   江泫神色有些难看,道:“不知名姓,为何擅自认定?既然有恶人过来,可将他藏好护好了?”   一听这话,村民支支吾吾地低下了头。   江泫见势不对,厉声斥道:“他现在在哪?”   他音量稍高、语气极冷。村民生怕这个外人老爷要拔剑杀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崩溃地道:“在外头!外头!前几天,我们把他送出去了!” 第186章 执念三两8   江泫提着剑踹开了村长家的门。   “就是、就是他!”被萧弦扭在手里的村民面无人色地叫道, “是小刘扔的!不关我的事啊!!”   屋子坐着一个吊儿郎当的青年,正坐着啃地瓜。听见有人往他头上扔锅,当即暴怒, 跳起来骂道:“谁他*活腻了!”   此人长得尖嘴喉舌,生一双又细又小的鼠目, 面上怒容狂现。然而看见门口站着的陌生人, 这份愤怒立刻转化成了惊疑不定,往后退了几步, 警惕地道:“你们谁啊?来我家干嘛?!”   江泫寒声道:“他就是小刘?”   村民惨叫道:“是啊!就是他!……哎哟,风迁公子, 您放了我吧……我手要断了!”   方才一路过来, 江泫对这座村子有了简单的了解。这一整个村庄都姓刘, 外称刘家村。村长叫刘牙, 叫老刘;村长的儿子叫刘仄,人称小刘。   老刘刘牙就是风迁认识的农户,据萧弦所说,是个性格温厚的老好人。儿子刘仄性格却与其大相径庭, 他娘死得早、老刘平日里惯得紧,养出了贪生怕死、恃强凌弱的性子,在这么一个小村庄里头,属于最恶、最不讨喜的那一挂。   偏生老刘是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好人, 对于刘仄平日里那些小毛病, 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刘仄也是个聪明的,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在他爹面前唯唯诺诺, 一贯藏得好好的。   前几天,村里来了一批凶神恶煞的黑衣人。黑衣人来找元思, 笃定了此人就在刘家村里,一批人守在老刘家,另一批人将整个村子上下搜了个遍,竟一无所获。黑衣人铩羽而归,此事本该就此结束,谁知那些黑衣人白天刚走,晚上老刘就病了。   病得不轻不重,烧了几天,人有些糊涂。乌序被老刘藏在地窖里头,后来不知怎么从底下跑出来了,游魂似的走到老刘的房间门口。   刘仄平日里便对这个不开口说话、也没有反应的木头人有诸多不爽,看他杵在门外更是火冒三丈,又推又拽的,要将他扔进地窖。谁知平日里软包子一样没脾气的人此刻却怎么也不愿走,一番推拽之间,蒙在眼睛上的布条被拽掉了。   风迁将他送到家里的时候,乌序的眼睛上就缠着黑布条。刘仄一直以为他是个瞎子,不想扯掉布条之后看见的竟然是那样一双眼睛,当即觉得恐惧不已、晦气临头,觉得他跟那些黑衣人是一伙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连夜将他扔出了村子外头。   把那灾星扔了,爹的病就好了,那些黑衣人也不会再找上门了。他悠哉游哉过了好几日,正自满自己为爹、为村子做了一件好事,一柄剑便杵到了脖子前头,那白衣人满面寒气道:“你把他扔哪儿了?!”   刘仄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老刘房间里头跑,嘶声道:“爹!!爹!!!救命啊!!!救——唔唔——?!”   一束灵力悄无声息地缠住他的脖子、捂住了他的嘴,将他生生拖了回来。是宿淮双出的手,指尖随意勾着,仿佛灵力那头缠的是什么死不足惜的小玩意。   江泫差点气昏了头,勉强找回几分理智,撤了剑,按住宿淮双的手。   刘仄愚昧,对他出手完全没什么用处。况且此人虽愚且恶,却罪不至死,为今之计是要先找到乌序的行踪。从刘仄口中只能问出大致的方向,林海滔滔,过了几日,早不知走到哪儿去了。   林中生灵无数,若是近处用灵识寻觅倒还可行,走得远了便如大海捞针。   江泫不精卜算之术,只能强行开乾天盘先试试。此前乾天盘曾被岑玉危用来寻他,指示方向异常灵敏,是因为天陵提早在里头刻了灵旨;此时没有灵旨,单凭一个名字找人,实在是有些困难,乾天盘开盘之后指针茫然地转了两下,徒劳地停住不动了。   一计不抵用,便换下一计。刘仄似乎也知道自己捅了什么大篓子,魂不守舍地瘫坐在地上,一脸蠢相看得萧弦心中生厌,上前狠狠地补了一脚,又将其踩倒在地,毫不收力地碾了几脚。   嘴被灵力堵住了,刘仄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却连一点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那边宿淮双已经拉着江泫出了矮瓦房,按住了他准备拔剑取血的手。他将这两只手拢在手心,道:“我去找,很快就能找到了。”   江泫的动作一顿,立刻抬起头,道:“怎么找?”   宿淮双道:“我带着你走。”   下一个问题还没问出口,江泫的手中就被塞进了一柄剑、一束红艳艳的东西。是宿淮双将送生的剑穗拆下来了,连着送生一块递进了江泫手里。   送生的剑穗,以前是挂了明水坠的。明水坠碎掉之后,便只剩一条空荡荡的红穗子,宿淮双照常地将它缠在送生上头,这会儿取下来递到江泫手中时,用珍惜的力度轻轻摩挲了一下,道:“你就在这里等我。等到剑穗飘起来,便朝着它指引的方向走。”   江泫心中一跳。趁着宿淮双还未撤走,他猛地翻手抓住对方冰冷宽大的手掌,道:“你要去哪?我并非……”   宿淮双微微笑道:“我知师尊自己就能找到。只是此前分别后新学了些东西,想给师尊看看。不想看吗?”   江泫迟疑片刻,道:“若你回不来,便不想。”   宿淮双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原封不动地回来。”   他的承诺情真意切,江泫这才慢慢松开手,接过了他手里的送生。黑衣青年的身影慢慢虚化,如同水中倒影一般越来越淡,在江泫面前彻底消失不见。   那日他在棺中眠,宿淮双出现得突然,心中有惊,更多的却是喜。今日亲眼看见人在自己面前消失,心中怅然居多,怔在原地,好一会都没回过神来。   萧弦靠在门边上,阴阳怪气道:“摆出那副表情做什么?他回一下神境而已,又不是死了。”   江泫受这一嘲,登时回过神来,冷着脸拂袖进了屋。进屋便见被踩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刘仄,眉头抽动片刻,从随身的乾坤袋里翻出一瓶丹药,扔给了门边的萧弦。   萧弦接了一看,又随手将它扔了。江泫不再理会这里的乱象,灵识轻轻漫过矮房,探到了一层薄薄的灵力屏障、和在里屋安睡的老村长。   他收回灵识,提了把椅子在院中坐下。送生被摆在他的膝头,指尖缠着那条红穗子,就这样开始等。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状态有些不好。   江泫在想乌序的情况怎么样了。此前那个村民说他“又聋又哑又瞎”,是单纯的没反应、不说话,还是真的被元烨弄得瞎了、哑了?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此前中的到底是不是柊山神身上的毒?要如何解?林海之中妖兽出没,他到底走到哪儿去了?   越是想,焦心越发泛滥。然而他也知自己急不得,现在出去找,若是碰错了方向,还要花上更多的时间。于是默念了两遍静心咒,打算做点别的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顺便等剑穗的反应。   他取出了那块半成品面具,用刻刀仔仔细细的勾出要修刻的形状。身后的萧弦也好一会没说话,不一会进了屋,将丹药瓶子踹到刘仄面前,也提了把凳子出来,用净尘术上上下下清理了好几遍,这才撩开衣袍坐下,视线落在江泫的背影上。   他真的很瘦,身为剑修,一千个里头挑不出一个他这么瘦的。但肩平背直、仪态美观,平时言行举止也不拖沓,一定程度削弱了因清瘦体型带给人的文弱感。可他一坐下来,长发静静散在身后,周身无端缭绕上一层病气。   萧弦的视线从乌瀑一般的长发滑到他的手臂,又顺势挪到袖口之底、缠在手臂上的一截白绫之上。   冷不丁的,他开口问道:“不是本体也会受伤么?”   江泫没有回头,道:“我是本体。”   萧弦嘲道:“唬谁。你不是上清宗的峰主么?本体能下山?”   江泫手中的动作一顿。半晌,他问道:“峰主为何不能下山?”   “明知故问。”萧弦道,“又不是我不让你们下山。”   江泫不语。   萧弦知道神境,似乎也知道上清宗一些不可告人的内情。然而他是一只死了很多年的鬼,苍梧山周结界之牢固,就算是再厉的鬼、再狠的妖,都突不破。没有邀请、没有宗门玉令,任何东西都进不了上清宗。   进不了上清宗,就不会知道夔听的存在。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萧弦生前是上清宗的弟子。夔听锁死后不会留魂,那么他也不会是锁,只有可能是谁的亲传弟子。   如此想着,江泫也如此问了。萧弦原就知晓他会猜到,四仰八叉地靠着椅背,答非所问道:“看你样子,不怎么老。何年生的?”   江泫道:“九序寅年生。”   萧弦道:“哦,师弟。我是八序卯年生,八序丁又年死。”   短命程度令人扼腕叹息,活了二十三岁便死了,从几千年前一直被遗留到现在。然而江泫观他模样,不像是一直飘荡世间,更像是近百年来才苏醒的,因此这句“师弟”他断然不认,召衔云向后钉了一剑。   萧弦轻飘飘的偏头躲过了。他难得不想发作,拔了剑丢回去,又躺回靠椅上。   “哎。你师承何人啊?”   江泫刻纹的手一顿,眼前浮现银发人模糊不清的影子。八序时,让尘应当还没有离开上清宗,长尧也还未葬身雷劫。若萧弦是在那时拜入上清宗,应当知道这两位的尊名。   再略作联想,那一年序的上清宗,有一位死得最轰轰烈烈的弟子。   江泫原也是不知道的,最初是在九门会武之上听别宗小辈吹嘘卖弄,而后得闲又碰巧,听见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最开始,长尧君被迫收了一个十分瞧不上眼的徒弟。他在上清宗当了许多年的峰主,有且只有这一个徒弟,平日里将其当作空气忽视,既不关爱、亦不训导。纵有必要交谈之处,也是言辞冷厉,不像对待弟子,更像是在对待仇人,似乎对这个被迫收下的弟子厌烦到了极点,不出一年便逐去了别峰。   奈何此人天赋了得,最重要的一点是将长尧君奉若天神。他原本就是为了当他的弟子才进上清宗的,被逐出峰当了一年的笑柄,竟趁这点时间东拼西凑自学成才,在九门会武中一举夺魁,宗门上下乃至玄门之中,无不为他振臂喝彩,称其前途不可限量。   当时的宗主问他想要什么,他说想回长尧君座下。长尧君拂袖便走,徒弟跟在身后笑容满面地追。追了许多年,追到最后,跟着长尧进了平雷山的雷劫。   他和长尧君一道死在那场劈天裂地的雷劫中,此后许多年,上清宗人每每提起他的名字,都发自内心地敬服叹息。   江泫的指尖搭在面具上,奋力地回想那位弟子的名字。好一会儿过后,几个模糊的字眼从脑海之中浮现,慢慢变得清晰。   长尧君的那位弟子,名叫……萧三两。 第187章 执念三两9   身后之人是鬼占人身, 探不明真正的音容形貌,尚不知萧弦是否真的就是那位萧三两。但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江泫就隐隐有些头疼。   若他真的是萧三两, 便可说此前自己应下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麻烦。这麻烦不是自己的,而是长尧的。   从回来至今, 长尧一直对自己多有照拂。凭心而论, 一般出了什么事,江泫其实都不太想去麻烦他。   他没应萧弦问他师承何人的问题, 正思索如何旁敲侧击探他真身之时,殷红的剑穗忽然有了动静。江泫的精神立刻一震, 飞速将手中的物件尽数扔进乾坤袋里, 将剑穗提在手中, 负着两柄剑快步走出了院门。   出门之后, 他担心长袖会挡风,又用灵力将其浮起来。细细的红穗如同一簇明艳的火苗悬在半空之中,下一秒被一道轻柔的风流一托,穗尾向林海的方向扬起。   江泫召出衔云, 踩着剑身化作一道银芒掠了出去。顺着剑穗的指引,他在密林上空浮行,一边注意穗尾的方向、一边观察下头的动静。   行至空中某一处时,穗尾忽的一顿。它不再受空中风流的影响, 而是如同一柄利刃一般, 直直指向下方。江泫向下一望,毫不犹豫地扎进莽莽林海之中。   这片林子一般没有人来,路面野草丛生、灌木疯涨, 少有可供人行走的路。衔云自发出鞘为江泫开道,剑锋削断挡在身前的灌木野草, 剑身沾上草屑,立刻被剑灵挥出的银芒拂净。   没过多久,剑穗指引的方向上,出现了一条极窄的缺口。   甚至连道路都算不上,只能称作是缺口,像是有人拂开枝叶一步一步踩出来的,踩得破破烂烂、艰难无比,却没有回头,一直向着林海深处走。   江泫沿着那缺口走了一段,渐渐的,头顶光芒越发黯淡,树冠茂密交织、几可遮天蔽日。阴影之下,路反而要比之前好走一些,只是越往前走,越能感受到如影随形的阴冷杀气。   这一定是林中某位妖兽的地盘,品阶还不低。踏入此地的生灵,都会成为它的猎物。   江泫顿足片刻,道:“衔云,把林子里的东西清理了。”   剑身上浮起一道银色的虚影。衔云恭顺地应道:“是,主君。”   它回到长剑之中,化成一缕锋锐的银芒,刺入密林深处。而江泫站在原地,等待穗子重新划明方向之后,才继续向前走。   到了这里,乌序走过的痕迹已经很不明显了。不知何时空气之中的水汽越来越浓,许是受妖兽力量引动,林外下雨了。   雨滴起先细密,随后慢慢演变成了瓢泼大雨。江泫周身撑起一道结界,在骤雨最急、最烈的时刻踩过泥泞的草地,停在了一个小小的山洞之外。   至此,红穗不再受风流引动,从江泫的灵力之中脱出,落回他的手心。他攥紧这枚小小的剑穗,迟疑片刻后,伸手折断拨开挡在洞口前的荆棘丛,如愿以偿地在山洞之中看见一个人影。   洞口很矮,洞内也很窄。乌序独自一人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穿着一身破衣衫,赤足之上伤痕累累,露出的皮肤冻得发青。   他太安静了,双手抱着头,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头。江泫最开始甚至以为躺在里头的是一具尸体。   他的呼吸凝滞住了,胸口疼得发慌。   这是……阿序。他净玄峰上年纪最小的一位弟子。   曾经是安安静静的,穿着一身规整秀挺的弟子服,最喜欢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头看书。现在他也一个人缩着,只是不在雪气婆娑的净玄峰上,而是在九州最偏远的洛岭之北,一个碎石遍布、潮湿阴冷的山洞里。   好一会儿,江泫才捡回理智,伸出手,轻轻覆上了他的手臂,道:“阿序。”   手底下的身体在发抖。许是冷的,许是疼的,江泫的灵识沿着他的身体走了一圈,越走越觉触目惊心。   乌序身上有许多零零碎碎的伤。有的是割裂伤,有的是淤痕,有些是符咒烧灼。灵台之中还有灵力,原本储于体内的神力不见了。   因为被暴力剥除,给他的灵脉留下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是谁动的手,一想便知。单单是想到那个名字,江泫心中就泛起滔天的怒火。   他颤抖着手,拼命将心底的狂怒压下去,尽量轻地将人翻过来。方才唤了一声,乌序没有答应,或许正在昏迷。然而他才有些动作,便在凌乱无比的黑发与手臂的空隙之中瞧见一只眼睛。   森寒的、叫人不寒而栗的,又是江泫熟悉的、习以为常的。它落在眼眶之中,神志清明,被泪水紧紧包裹。   这么久以来,江泫从没见他掉过眼泪。现在乌序在哭,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江泫双膝跪地,将他翻过来抱在怀里。他的身体冻得冰冷,眼泪却还是滚烫的,落在江泫的手心里头,如同被烈火灼烧一般疼痛。江泫摸了摸他的脸,俯下身去,将瘦骨伶仃、伤痕累累的乌序紧紧环抱住,道:“没事了,没事了……不用怕,师尊来接你了……以后都没事了……”   怀里的身体是僵硬的。好似从生下来起就没被人这么抱过,好一会都不敢有什么反应,额头抵着纤白的衣襟,慢慢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去。   他张大嘴,慢慢地、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吐出胸口的浊气、吐出心中要将他撕裂的疼痛,唤回近以已飘散在死亡边缘的麻木灵魂,手掌死死地抵着江泫的胸口,拼了命地去找自己久未碰触过的体温。   好一会儿,乌序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破烂烂的呜咽。   这声呜咽像是一根绳索,捆着他的身躯、他的神智,彻底将他拽回人世。他伏在江泫怀里嚎啕大哭,哭得头脑昏沉、呼吸困难,断断续续地道:“师……呜……师尊……”   江泫道:“我在呢。师尊在这,不要怕。”   又是好一会儿过去,乌序哭累了,靠着他的胸膛哽咽道:“师尊,我这辈子都完了。”   江泫轻轻拍着他的背脊,道:“没完。才刚刚开始。”   乌序半张着眼,昏昏沉沉。江泫的灵力是清亮纯澈的银色,撑起的结界落在他的视野里头,像是一弯遥不可及的月弧。   他的眼泪止不住顺着眼尾滑落,沾湿了鬓角与衣襟。他呜呜道:“我不想死。我犯了好多错,但我真的不想死。我……”   江泫声音轻轻地道:“谁都会犯错。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犯过许多错。”   “犯错不要紧,要紧的是记得回家。”   回家。   海陵已经没了,净玄峰就是乌序的家。乌序的神智很清醒,且不像刚清醒过来那般浑浑噩噩,应当是已经醒了很久。   醒来之后,察觉自己被蒙着眼睛锁在陌生的地窖里。过不了多久又被丢了出来,第一想法不是寻机回宗门,也不是疗愈休息,而是往林海深处找高阶妖兽。他是想自我了结的,但江泫先一步找到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雨停了。衔云从林中掠出,清亮的剑身不带一丝血迹,未等江泫发话便自行归鞘。   江泫用灵力托着乌序,背着他林外走。他自己的灵力恢复速度比起有灵台的人慢上许多,透支之后恢复更是缓慢。因此走了一小段、估摸着差不多了才用了瞬行术,回到了刘家村。   出乎意料的是,萧弦不见了。   没有字条、没有印记,村长刘牙的家空空如也。然而江泫仔细找过之后,发现并不是完全没有印记——屋子侧面的墙上方,被人用什么东西凿了一个箭头。   箭头指向下方,江泫的视线顺着它一路向下,看见了刻在墙根处的、一个粗糙的鬼脸。   霎时间,江泫心里只冒出了两个字:无聊。   尚不知萧弦去了哪里,江泫也无意去寻。他们之间的契约何时履行原就是萧弦说了算,现在此人不知所踪,江泫又要照顾乌序一段时间,真要论起来,这契约搁置得正巧。   那刘仄依旧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江泫皱着眉头用灵识探了,发现丹药喂过,现在他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便就这么让他躺在地上,背着乌序另寻了一家住户,正巧是这里的村医。   村医三四十岁,步履沉缓,眼下吊着两轮青黑,一副命不久矣的萎相。   许是此前黑衣人的缘故,这些人对外头来的人十分恐惧。再者江泫身上带着两柄剑,神色冷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听他说要借宿,这人忙不迭点头应了,按照江泫的要求连滚带爬地收拾出一张干净的床铺。   乌序被放上了床,村医翻找出来一套儿子的旧衣,又满头大汗地为他擦洗身体、用药包扎,一番捣鼓之后,少年看上去总算好了一些。   此前听宗内弟子议论,说净玄峰上没一个长得丑的。乌序亦是如此。   他一贯是长得漂亮的,面容苍白,气质略阴柔,漂亮得雌雄莫辨。在净玄峰的时候,被岑玉危和孟林的小厨房养得很好,面上好不容易多了几分血色,现在却像被平白倒扣了好几年,状态比起入宗之前更差,残无人色、瘦骨嶙峋。   村医为他包扎的时候,江泫就在边上。   此前灵识潦草一扫,衣物掀开一见躯体上的旧伤,更觉触目惊心。萧弦说风迁是中途捡到乌序的,碰见他的时候,他正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血衣,在洛岭漫无目的地游荡。   游荡的那段时间,因为异于常人的特征,一定被人或者修士当作妖物驱赶过,身上留有不少符咒烧灼过的痕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讨厌,被打了、被赶了,就默默地离开,继续走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直到被风迁捡到,将他捯饬干净又换了一身衣服,带在身边。   可这衣物如今也被山林里的荆棘划破了,不能要了。   洒在伤口上除了村医家里的金疮药,还有江泫随身携带的灵丹碾成的丹药粉末。乌序是修士,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效果更好。   忙完之后,村医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准备退出去。江泫叫住他,从乾坤袋中抽出一符纸,划纸滴血添了几道,随后掷了出去。   “驱邪除秽。”他没再看那村医,淡淡道,“无事不要去别人坟头闲逛,秽气缠身。”   那符纸拍上额头,灵力渡入,那村医顿觉浑身一轻。心知自己碰上了大人物,忙不迭一鞠躬一点头,退出去了。   房中安静下来。江泫独自坐了会,手搭在乌序的手腕上,慢慢地给他输送灵力。   他太累了,精疲力竭了,早在林海之中便昏迷过去。他能好好睡一觉江泫自然高兴,觉睡好、休息好了,人才会有精神,才会慢慢好起来。   一刻钟后,江泫收回了手。他拉开门走出去,发现外面天完全黑了。   小村里头没有报时的打更人,江泫略一掐算,发现已经到了戌时末。夜里寒风凌冽,村里头静悄悄的,偶有几家窗户透出油灯的光亮。   这小村实在死寂,身处洛岭极北林海的边缘,连生命力似乎也一同被这繁茂的林海蚕食了。在院中站了一会,他又走了回去,重新关上门,在乌序床边坐下。村医走时留了煤油灯,由于窗户漏风、火苗摇动,灯影一闪,江泫立刻转头去看送生的剑穗。   那枚剑穗,回来之后他重新装到剑柄上了。只是此时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宿淮双仍旧没有回来。   明明才几个时辰,他竟觉得分别的时间已久得令他备受煎熬。走之前宿淮双握着他的手,承诺一个时辰之后一定会回来,到了如今,那点异于常人的温度似乎也已消却了,指尖摩挲之下只余温热,仿佛此前与他双掌相接只是错觉。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后,江泫呆了一呆,立刻分开了双手,抿唇取出此前未刻完的面具、一枚夜明珠,坐在榻前为乌序挡住光,垂首接着做白天没做完的事。   坐到后半夜,江泫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这声音微弱,似有若无,在这静夜之中来得诡异。   他停下手中动作,谨慎地侧耳细听片刻。那敲门声响了一次便没有第二次了,许是太过轻微,也没有听见村医起身开门的动静。   但江泫确信,自己一定没有听错。   他将面具和刻刀放回原位,起身向门口去。正要开门,一道模模糊糊的虚影按住了他的手。   像是有实体、又像是没有,被这只手按着的感觉非常奇怪。顺着这道虚影看去,隐约能看见出手的是位身量很高的青年。看不清脸,在夜里有些瘆人。   然而江泫一眼便看出,那是宿淮双。他立刻上前两步,紧紧握住对方的手,道:“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躯体为何变成这样?”   几乎是话音刚落,面前的虚影立刻变得清晰起来。原本不该是这么清晰的,宿淮双怕江泫担心,强行变得清晰了,双手握住江泫的手按在胸前,道:“无事,只是暂时的,不用担忧。”   江泫手底下什么温度都没感觉到,觉得自己掌心抵着一团空气。他完全放不下心,背着桌上夜明珠的光芒,眉尖紧皱,又伸出一只手攥住了宿淮双的手腕。   宿淮双转而伸手,将他的两只手都拢在掌心。明光掠过江泫的发顶,沉入宿淮双血玉一般的眼底,这双眼瞳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青年道:“今日失约迟归,是我的错。师尊若想惩罚,许要搁置到我归来后。”   江泫道:“惩罚不论。你遇上了什么事?几时归?”   宿淮双微微笑道:“一件不足以让师尊知道的小事。许是几日,许是半月。”   他不确定时间,事情或许有些棘手。然而不待江泫发问,宿淮双便温声道:“并不棘手,也不困难。有一个灵跟在师尊身边许久了,像是图谋不轨。我今日才发现,正要去将它处理掉。”   江泫茫然道:“什么灵?”   宿淮双道:“形貌不清。”   说完这句,他忽地将江泫的手攥紧了些。那双赤瞳之底暗光浮动,宿淮双凝视江泫良久,眼底的阴翳之中,渗出一点深刻骨髓的执念。   “景灏近日得闲下山,正在家中,带阿序前往昊山傅氏即可。”他道,“我不会离开你的身边,若有什么不想做的,随口唤我即可。”   “我是你唯一的灵。永远都是。” 第188章 临渊而行1   临走之前, 宿淮双将送生的剑穗拆下来,缠到了江泫的手腕上。挂穗的红绳首尾相接,细长的红穗从腕骨边垂下, 若放下手,能微微扫到掌心。   缠好之后, 他垂眼略一摩挲, 下一刻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纵使已经有过一次经历,但看着宿淮双在自己眼前消失不见, 江泫的呼吸还是滞了半拍。在门边站了一会之后,他定下心神, 回身坐好。   怕就怕没有消息。既然他已回来过一次、朝自己报过信, 便也足够, 愿意同自己说要去处理什么事, 自然更好。   只是想起宿淮双方才所说的“跟在身边许久的灵”,江泫在心中想了想,一时竟没什么头绪。坐到后半夜,一边刻面具, 一边留意乌序的情况,偶然间脑海中浮现一个名字。   苍梧。   他手中的动作一顿。   想起来了。他是有一位认识的灵的,且仅有这么一位——正是苍梧山的山灵。   从前同苍梧一道在山上渡过多少岁月、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江泫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最后一面潦草无比、不欢而散, 若苍梧在那之后回想起他, 大约也只会觉得火冒三丈。   如果跟在他身边的那只灵真的是苍梧,那江泫真有些不知   道该作何心情。过去的日子已经过去太久了,他如今的心境相较从前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就算现在就苍梧坐在自己对面,一人一灵极大可能也只会相顾无言。   难得回忆了一会过去, 江泫垂头继续手上没做完的事。   有他的灵力温养着,乌序睡得很安稳。江泫估计他会接着睡上好几天,从指尖掐出几滴血兑水喂了,收去夜明珠,见熹微晨光正漫过窗棂。   他起身将窗户拉开,窗外飘散着朦胧的雾气。因为背靠深林,村中的雾气比起寻常山岭要浓上许多,依稀能看清横贯村中的道路,偶有房檐从雾气之中探出一角。   这村庄太旧、太静,雾气蔓延之间,这些建筑被切割成了比死物更诡异的东西,四散伫立,压抑无比。   思及这村庄给人的感觉一向如此,清晨是这副模样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江泫在窗边站了一会,连夜未眠带来的轻微疲倦消退了不少,正准备从窗边离开,忽然看见院外的浓雾里头浮现一团阴森的黑影。   这黑影形状颇大,沿着雾气踽踽前行,听不到脚步声。寂静至极的雾气之中传来几声铃响,江泫负手站在窗前,清淡的视线追着巨影,一路停在了院前。   看清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后,江泫心中感到些许错愕。   这大清早从雾里头飘过来的,竟然是一顶飞辇!   飞辇无轮,形似凡人的方顶轿,是玄门世家出行常用的载具。且由于其造价昂贵、烧灵力如流水,一般的小世家是用不起的,稍大一些的氏族也只在重要场合抬出来撑撑场面。   能坐飞辇飞到这偏僻地方的,一定不是什么小氏族的公子。   是谁来了?用意为何?   江泫正打算用灵识去探,忽然听见雾气里头传来一声咋咋呼呼的吼声:“少爷啊!!是不是落错地方了啊!伏宵君怎么可能在这种村子里头啊?”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懂什么。说了在这就是在这,你、你,还有你,快下去找!动作都轻点,别把人家村民吵醒了!”   是傅景灏。正要找时间过去,不过一晚上,他居然自己来了。   少年人的声音极有活力,一下将这村落的死寂与诡异驱散了大半。江泫心中微微一松,灵力卷着音流越过浓雾,道:“景灏。”   飞辇中的傅景灏大喜过望,道:“伏宵君!您在哪儿呢!我来接您和阿序了!”   他无头苍蝇似的在浓雾里头转了一会儿,被江泫的灵力引进了村医的院子里头。见到江泫,傅景灏的双目发亮,跑到窗户前头来,礼数周全地躬身一拜,道:“伏宵君!阿序在哪?还在睡吗?您打算几时走?我家已经收拾好了!父亲可高兴了,要我早去早回,不过您不必有心理负担,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因不在宗内,他没有穿弟子服,身上套着一件金红相间的窄袖锦服,衬得身姿笔挺、极有神采。他甫一站定,就连珠炮似的灌了一堆话进来,江泫摇了摇头,侧身替他将门拉开,道:“还在睡,小声些。”   傅景灏忙不迭地点头,将一干家仆留在外头,乐颠颠地进了门。江泫避过外头一群想看又不敢看的激动眼神,重新将木门关上。   傅景灏原本是高兴的,刚刚走到床边时,笑容还在他脸上僵了一会。没过多久,他欢喜松弛的眉眼慢慢落平,杵在床前想伸手又不知道往哪落,茫然道:“这是……怎么啦?”   江泫道:“受伤,受冻。吃了苦。”   傅景灏呆了一下。他原是应该惊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这会儿竟然出乎意料的沉默,侧身坐到了乌序的床沿,灵力慢慢沿他的身体走了一遍。越是走,手掌越是发抖,好几次想中途把手撤回来,都强行忍住了。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们……我们要不要现在走?我家现在有医师,是从药王谷来的……”   江泫旁观他的情绪,闻言略一颔首。   傅景灏也长大了。从前咋咋呼呼只知道跟着孟林四处跑,如今肉眼可见地沉稳许多。入峰的这一批孩子在这些年之间,不知不觉都长大了。   得到了江泫的答允,傅景灏立刻起身到院外招呼家仆进来挪人,途中撞见一早爬起来惊慌失措的村医,随手塞了一包银子,道:“多谢照顾。人我要带走了,钱你收着,劳烦到一边去等!”   村医一脸蒙地被家仆请去一边。乌序被傅景灏背着上了飞辇,江泫随后登上,家仆上了其余几座稍差点的,用灵力启阵,托着飞辇马不停蹄地向昊山驶去。   飞辇内三四人坐都还算宽敞,只是若有一人要躺,便有些挤挨。傅景灏扫出一榻将乌序放上,道了句“失礼”,坐去了江泫身边。   沉默了好一会儿过后,傅景灏忽然问道:“那个……伏宵君。淮双去哪里了?”   江泫道:“去了远处办事。”   少年低头捏了捏衣摆上的金绣,声音有点低落,道:“……啊。他是几时走的?昨夜他传信来,一收到信我就出发了。还以为能将您和阿序、还有淮双都一块接到家里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头,他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江泫看得出来,他很想知道乌序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不知这是不是他能问的事,为此揪心犹疑,最终担忧还是占了上风,磨磨蹭蹭要开口。   江泫侧过头,乌黑的眼瞳之中落着少年的倒影。傅景灏很少被他这么盯着看,条件反射有些紧张,便听他道:“我并不知阿序是否愿意讲予你听,因此我不能说。”   傅景灏呆了一下,道:“……也是哦。”   他听出江泫的弦外之音——发生在乌序身上的,并不是什么能轻易示人的事。他失踪了这么久,回来之后变成了现在这样,其中的苦痛与磨折不可估量。   相通这一点之后,他暗暗下定决心:等乌序醒了,决不开口提问,不戳乌序的伤疤。如果乌序愿意告诉他,他自然愿意认真倾听,不愿意也没关系,完全没关系。   只要人好好的活着,他就已经别无所求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傅景灏一直在盯着乌序发呆。江泫静坐闭目养神,约莫两个时辰之后,遥遥听见一阵鼎沸的人声,心知快要到了。   飞辇从空中下落。   昊山傅氏的仙府座落于昊山之顶,山周云雾缭绕,府邸画栋飞甍,玉阶彤庭,雅然超世,赏心悦目。远远的,江泫瞥见了满面喜色、在门口等候的一干人士。   仿佛有本家子弟,家主疑似也在其列。家仆更是浩浩荡荡站了数排,个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视线止不住往天上飘。瞥见空中的飞辇,立即有人高声道:“少爷回来啦!!少爷回来啦!!”   喝彩声顿时高如雷动。江泫揉了揉眉心。   傅景灏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从窗户探出半个头,扯着嗓子吼道:“爹!娘!你们带那么多人站在门口干什么!!好吵啊!!”   那家主声若洪钟,掷地有声地回道:“臭小子懂什么!快快下来!”   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站在一旁,笑眯眯的点头应是。   等那锦带飘飘的飞辇落了地,此家主又换了一副神情,满面笑容地迎上,道:“闻尊座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在下傅氏本家傅京,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平日里多亏有尊座照拂,今日府中设有小宴,略备薄酒数觞、瘦菜几碟,还请尊上赏……”   话未说完,便见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从飞辇之中背出一人来,登时神色微变。   此后又是一番闹腾,虽闹腾了,不出半刻钟,药王谷的弟子就已经出现在了乌序的身边。傅京唯恐招待不周,亲自安排各项事宜去了,傅母看见乌序模样心疼得紧,拉着贴身侍女去挑布料裁衣服。   知道江泫喜静,家仆被赶走了不少,现下房中只留江泫、傅景灏、医师,以及两位手脚麻利的小厮。饶是如此,傅景灏仍然被请了出去。   这位药王谷弟子似乎是临有事被请上门的,他一开口说话,傅景灏便很没有脾气,垂头丧气地走了。江泫坐在房中抿了一口热茶,视线落在这位弟子袖摆边缘的银枝叶上,心知此人在药王谷地位不低。   那人在屏风后例行公事做完了检查,将村医粗糙的包扎手法产物拆了个干净,眉头紧得能夹死苍蝇。等到全部清理好了、换完药了,顺便给乌序套了一件柔软的衣物、将旧衣扔去一边,这才从屏风后绕出来,眉眼含笑对江泫行了一礼,道:“好久不见。尊座身上的余毒,似乎已全清了?”   正是在白玉京为江泫诊治过的南宫柳。江泫此前意识全无,并不认识他,南宫柳也不介意,将乌序现下的情况细细解释一遍,末了道:“简而言之,并无大碍。”   江泫颔首。   身体上无大碍自然是好的。然而思及乌序混沌一片的精神状态,江泫眉尖微凝,有些拿不准他醒来之后事况究竟如何。然不论怎样,短时间内他不会离开。   方才听南宫柳说他受损的灵脉有温养修复的方法,合上茶盏正准备出声询问,便见南宫柳迟疑片刻,开口道:“许是我多此一举,但我还是想问一问。您是不是……给这位公子喂过灵血?”   江泫道:“是。”   南宫柳道:“日后还请尊座莫要损血。您应当也能感觉到,您的身体状况并不好。”   江泫默然片刻。   身体状况不好,这件事他比谁都清楚。然而有些事不得不做,或是为尽一份力、或是为补偿慰藉,都是他应付应损的。   只是状况为何不好,若能弄清楚根源,想必会有解决的办法。思及此,他淡淡道:“你还会在此停留多久?”   南宫柳道:“约莫半年。”   江泫搁在茶盏边的手掌微微一顿。   能让药王谷的大弟子在府中长住,是谁有什么疑病缠身?   他如此想,也就如此问了。南宫柳抬起眼帘,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宽和些许,温声道:“是傅景灏公子。” 第189章 临渊而行2   尚未来得及问清傅景灏身上有什么疑病, 那红衣少年便推了门进来。他手里捧着几只玉瓶,是方才抢了小厮的活计、寻借口想进来看一眼,南宫柳的眉尖抽动一下, 到底还是忍下来了。   他道:“你这么想见他,就去把你院子里的房间腾一间出来, 让乌公子搬到你那儿去。”   傅景灏的眼神一直往屏风后头飘, 闻言怔了一下,惊喜道:“真的可以么?”   南宫柳道:“假……”说到一半, 看见傅景灏的眼神,他叹了口气, 又改了口, 道:“……真的。你想什么时候带他过去就带他过去, 正好我也方便, 不用两个院子来回跑。”   傅景灏大喜过望,挥手便召来数十个虎背熊腰的家仆。   这些家仆长相粗犷,行事却极其可靠,在房间走了半晌, 愣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江泫能看得出来,他们都非凡人,而是境界颇深的修士。   随便从中挑一个出来,在外头都一定能闯出一片天地, 但在昊山傅氏, 只能做族中的家仆。且极有可能,这些家仆都是傅氏从幼年起一直培养起来的,修为不弱、忠心耿耿, 若有变故,能为族中要人赴汤蹈火。   乌序被轻手轻脚地转移出去, 江泫的视线在傅景灏身上停留片刻,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的地方。   不如说,傅景灏看起来真的很健康。能跑能跳、能说能笑,灵台之中灵力丰沛,灵力流转也畅通无阻。   察觉到江泫在看他,傅景灏将视线从乌序身上扯回来,走到江泫面前,老老实实地一拜。   “伏宵君,净玄峰上的二位师兄有事托我转达,此前看见阿序一时忘了……”他揉了揉鼻尖,道:“孟林师兄说,他和玉危师兄准备下山游历一段时间。伏宵君不在宗内,已由长尧君批字放行。这是他们托我转交给您的信。”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澄黄的信封,双手托着奉上。见江泫接过,他懂事地不再多留,侧身告退。   南宫柳也跟着走了,偌大的客房之中,一时间只剩下了江泫一人。   他低头摩挲了一下信封粗糙的纸面,想起了挂在浮梅殿梅树上的那些纸笺。   信纸方才展开,岑玉危清隽规整的字迹映入眼帘。起先是问江泫在外过得怎样、叮嘱他记得好好照顾身体,途中提起要同孟林一道下山历练的事,大约是因为许久不曾游历过了,有相熟的好友陪伴身边,口吻十分憧憬喜悦。末了报明大概要去的方向、希望江泫一切保重,随信寄来一支明艳如火的红梅。   那支红梅现下正躺在江泫手心,花瓣上似乎还绕着未曾散去的雪气。得知自己的弟子过得很好,他眉眼微舒,回到自己在傅氏的住处,托仆侍寻一只瓷花瓶来。   谁知再次从房间出来,便见院子里整整齐齐站着两排面目清秀的侍女小厮,手中托着花样繁多的瓷瓶,见江泫出来,一叠声道:“请伏宵君挑选!”   江泫满心难以言喻的心情。他立刻绕回门后,拍醒衔云丢了出来。剑灵哪是轻易能见到的东西?众人登时两眼放光地围了上去。   江泫坐在房中,默默地挥起了一道隔音的结界。一盏茶后,衔云两眼发直地浮着一只颜色淡雅的花瓶回来了,瓶中带了水,养着那支鲜艳的红梅,摆在了他的客房。   入夜了又是家宴,江泫原打算借口不去,想了想要是自己称病,后果也许更为可怕,叹了口气去了。傅京一番好意,江泫本意也不想拂他面子,席间这位家主上来敬酒,眼中隐有泪光闪烁。   “傅京拜谢尊座救命之恩。若非尊座此前出手,景灏必然不能平平安安回到家中。他长了十七年,性格一直张扬鲁莽,做父亲的早知他有一日会闯出祸端,不想没等他出手,祸事便砸到他头上,险些没回来。幸得尊座照拂……”   他的感激情真意切,江泫心底却有些茫然。思索片刻,还是没有在长辈的面前拆傅景灏的台,不动声色地刺探道:“需得告诫他,不论作何,都需小心行事。”   傅京将盏中清酒饮尽,又朝江泫拱手一拜,言辞恳切地道:“正是如此!我早已细细地告诫过景灏,他也点头答应。眼下得景微君关照,从玉川回宗不久便放回家中养神,实在是感激不尽……”   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江泫没怎么听清楚,注意力在那句“从玉川回宗不久”上顿住,立刻反应过来,傅景灏当时一定偷偷从宗内跑出来了。   掌心没有他给的灵印,竟然敢混在队伍里头往柊山神前头凑!愚勇至此,若是他的弟子,接下来一年都别想从思过崖里出来,而温璟竟然轻飘飘地放行了!   他一时有些不可置信,回过神后心中又有些许怒气翻涌。这口气一直憋到宴会结束、回了房间和衣躺下,直躺到大半夜,心中还是极不畅快。   索性从榻上起身,推门出去。白日里头姑且摸清楚了傅景灏的院子在哪,途中碰见结伴行走的仆人,向他们借了一盏灯,在这大宅之中走了半炷香的时间,停在了少年的住处之前。   傅景灏是家中最有出息的嫡长子,住地紧挨着家主傅京的紫竹院,夜中仍有家仆守门。家仆本在夜中昏昏欲睡,冷不丁听见叩门声,开门发现是冷着脸的江泫,吓了一跳,连鞠了好几躬,要去通报。   江泫止住他的动作,随手将灯笼递给他,让他在此守好。   越过了大门,他径直往傅景灏的房间去,站在门口,轻轻叩了几下门。   檐下的灯笼散着微弱的光。宅邸落在昊山之顶,夜中格外寒凉,江泫是临时出来,衣单襟薄,指尖很快沁得冰凉。   叩门声响了不到两息时间,门内传来一阵“唔唔”声。像是有谁被定住了身、发不出声音又奋力想说话,又闷又劲。这声音持续了一阵,江泫察觉到不对,手上使力,在门扇之上一推。   门没锁,房间内的摆架之上悬着一盏漂亮的琉璃灯。只是灯形虽然漂亮,光却昏暗,角落里头盘腿坐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见江泫进来,瞪大了眼睛。   方才发出声音的正是他。江泫走到他面前,挥手解了他身上的定身术。   小厮如蒙大赦,猛地向前一栽、奋力呼吸了一阵,这才就着姿势,对着江泫磕了两个头,上气不接下气道:“仙、仙君,我们公子现在不在这里。”   越过雕花木拱与玉帘一看,床榻之上果然空空如也。江泫道:“他去哪儿了?”   小厮苦着脸道:“回仙君的话,我也不知道。公子自从回来之后,晚上总不睡觉,一个人悄悄跑出去。我一拦,他就将我定在这里,直到天亮回来了才解开。”   江泫的眉尖微微一皱。   “从回来之后?”他道,“他独自出去,一般何时归来?”   小厮道:“天亮之前。”   听到这里,江泫的心微微提起。他原以为是柊山神的余毒在傅景灏体内发生了什么异变,现下听闻他神智清醒地跑进跑出、还知道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在黎明之前回来,其中看来有什么内情。   傅景灏将父母瞒得好好的,但江泫既然抓住了苗头,就不能不管。   这府邸是傅氏的领地,在此放出灵识搜索未免有些冒犯。江泫起身慢慢踱了几步,忽觉手背一阵轻微的搔痒,像是有何物轻轻摩挲,一抬手,看见了以红绳缠缚、落在腕间的那截剑穗。   思及宿淮双临走之前说的话,江泫顿足片刻,心中隐隐有些忐忑。说忐忑也不尽然,七上八下之间,又隐隐有些期冀。   宿淮双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便对着空气唤他的名。如今他在神境之中,果真能听到他说话么?能听到他说话,又要如何回应?   慢慢地,江泫独自又走回了廊下。夜中寒风瑟瑟,仿佛却也没有方才那么冷了,他嘱咐小厮好好待在房间里、重新关上了门,就着灯笼朦胧的光抬起了手腕。   原本用来挂明水坠的红绳在他手腕上缠了一个细细的结。因为手腕太过纤细,甚至还留了几分空处,约莫是够一人探进一指勾着走的;剑穗就悬在下方,纤细柔软,静滞不动。   江泫踌躇了一会,对着空气小声道:“淮双。”   几乎是话音刚落,那剑穗便如活物一般卷起身体,牢牢实实地缠住了江泫的手腕。力度不轻不重,莫名让他想起了对方的手扣住自己手腕时的力道,心中一跳,指尖忍不住微微一蜷。   紧接着,他立刻想起了正事,努力将注意力移开,顶着一脸肃然的神情道:“你知道景灏如今在哪儿么?”   那剑穗自行松开,途中沿着江泫的掌根轻轻擦过。他感觉有点奇怪,又说不上到底哪儿奇怪,仿佛自己的手掌不经意被谁蹭过似的,强作镇定,并没有将手撤回去。便见红穗舒展身体,迎着不知从何处起的风微微一扬。   他为江泫指了一个方向,小路漫进黑沉的夜色里,指向平日里主人不常涉足的偏院。 第190章 临渊而行3   正常情况下, 偏院一般是不会住人的。但现在不一样的了,傅景灏的院子里头添了两个人,一个乌序、一个南宫柳, 他到底往谁那跑了,还得推开门看见才知道。   顺着剑穗的指引, 江泫步上台阶, 停在了一处门前。   这是乌序的房间。南宫柳就住在乌序的旁边,门后漆黑一片, 似是已经睡下,而乌序的房门虚掩着, 门后亦无光、无声响, 死寂一片。   檐下挂着光色微弱的灯笼。极淡的暖光顺着门缝挤入, 同夜中的寒流一道, 在地面拉出一道尖刺似的长痕,衬得白处更白、黑处更黑。   江泫盯着这交界线看了一会。剑穗已经指明了方向,轻轻蹭几下江泫的手腕后重新垂落下去,似被这动作惊醒, 他迟疑片刻,没有抬手叩门,而是直接推开,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 昏暗无比。江泫立在门边环视一圈, 借着走廊下透来的微弱的光,看清床前缩着的一只黑影。   那无疑是傅景灏,乌序还没醒, 是不会半夜下床扒拉在床边的。且江泫进门并非毫无动静,那黑影却一动不动、恍若未觉。   他想看看傅景灏到底在做什么, 默不作声地向前靠近。岂料他都走到近前了,傅景灏还是没有反应,江泫眉尖微凝,蹲下身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这一按,便察觉到了些许问题。   傅景灏的肩膀绷得很紧,身体在发抖。   这样的颤抖与遭寒受冻时的颤抖不同,挤满了无措与恐惧。他就这么背靠着乌序的床沿蜷缩成一团,双拳攥得几近滴血,却还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疑心他被梦魇缠住了,江泫向他体内拍入两道灵力,同时挥亮了挂架上的烛火。   与此同时,傅景灏猛地惊醒过来。迎面飞来一道气势汹汹的灵刃,江泫皱眉掐灭了——少年抬起头之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条件反射的攻击。   灵刃被掐灭,傅景灏这才如梦初醒,看清江泫脸的瞬间,如同冷水浇头,登时一个激灵,磕磕巴巴道:“伏、伏宵君……”   他整个人都呆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而江泫站起身来,皱着眉头开始打量傅景灏的模样。   脸色苍白、瞳仁颤抖、惊魂不定。鼻尖额顶冒了不少冷汗,显然被吓得够呛,然而惊吓他的对象究竟是江泫还是别的什么,暂时不得而知。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才忽然发现,傅景灏的眼下挂着两道重重的青黑。白日里没有,或许是被术法掩藏了。   总之,同白日里张扬随性的大少爷判若两人。说到底,白天的傅景灏,根本就不像是会半夜蹲在别人房间发抖的。   江泫打量他几眼,脸色并不算好看,冷声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他的冷脸上清宗谁看了不怕?傅景灏自然也怕。他扯动了两下嘴角,大约是想挤出个笑容,却没能成功。于是将头瞥向床上的乌序,慌忙打哈哈道:“我来、呃……我来看看阿序。哈哈哈……是不是有些晚了?我坐在这睡着了,一下忘了时间……”   说着,他撑着床沿想站起来,双腿发软,又直直地栽了回去,脊背险些磕上床沿,被一道温和的灵力垫住。   傅景灏坐在地上,一时间起不来了。江泫提了把凳子在桌前坐下,面无表情地投去视线。   这眼神如同带着钩刺,盯得傅景灏坐立不安。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知道自己不解释不行,苦着脸抓了抓头发。   江泫道:“你去过玉川。是吗?”   少年抓头发的手顿住了,回答不言而喻。按照一般情况来说,干坏事被师长抓包责问,他应当是极其心虚的;然而有其余远超这心虚的情绪挤压过来,压过了一切正常的反应。   江泫看见他伸出的手抖得不像样。在这窒息的氛围之中停顿片刻过后,傅景灏骨节分明的指掌收紧,长发被死死揪住、缠绕在指节之间,手背之上青筋毕露,用的力气显然不小。而他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将脸深深地埋进双膝中去。   好一会儿,江泫听见几个从喉咙底下尽力挤出来的、崩溃惶恐的字节。   “我、我睡不着……”他哑声道,“我梦见阿序死了。”   有了这句话开头,一直以来即将决堤的情绪仿佛找着了豁口,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傅景灏颤抖着深吸一口气,道:“还有孟林师兄。我去了玉川,回来了,现在闭上眼睛都是……都是……”   都是那只缠绕着铁色藤蔓的巨大手掌、柊山神狰狞的面容,以及合拢的手掌之中孟林的身影。   若没有江泫给的灵印护身,孟林会变成什么样,是完全能想象到的。而纵使对方已然平安归来,那侥幸逃脱的噩运也如鬼影一般,阴魂不散地缠绕上来。慢慢的,傅景灏想起了更多事。   比如一年未见面目全非的宿淮双,比如毫无征兆消失的师尊和乌序,比如现在背上“景微”尊名坐上峰主之位、同从前判若两人的师兄,再比如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未曾见过的家人。   人要生活,有时候必需得揣着糊涂过日子。傅景灏也是这样做的,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挪开,若无其事地接着走自己的路。   在上清宗学习静修,与同门嘻嘻哈哈,一百年、两百年,等到拥有高深的境界、一身极意剑法,能够独当一面之后,再出师归家,继承家业。不出这样一个岔子,他大概还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下去的。   可惜他心血来潮偷偷混下山了,可惜他看到了一些不该在这个年纪看见的事。温璟去看过他,未提惩罚,直接将他放回家去。   时隐峰每天的日程其实排得很满,有事情做,便有转移注意力的地方。到家中便完全闲住了,他白日里同世家公子哥儿满昊山地跑,晚上躺在榻上,根本就不敢闭眼。好巧不巧宿淮双飞信、去了北边一趟接回伤痕累累的乌序,到了晚上心态崩得厉害,摸黑捆了小厮,偷偷跑来乌序的房间。   来了也不知道干什么,蹲了不知道多久,还被江泫抓了个现行。   鼻尖飘来一阵清苦的药香。江泫屈膝蹲在少年面前,静静地垂眸凝视他,半晌后道:“你以为,为何末阳点的都是年长一些的弟子?”   傅景灏自知理亏,不说话。他的心绪并不能完全平静,胸口跳得要炸开一样,呼吸频率紊乱无比,好一会儿才晕头转向地抬起头来,手掌胡乱抓了两下、扯住一片薄薄凉凉的什么东西,小声道:“阿序怎么还不醒啊。”   江泫任他拽着自己的衣袖,垂眼道:“他太累了,要多休息几天。”   他的声音很淡,很静,语气波澜不惊,似覆着不融的冰。平日里听见,未免觉得太过冷漠、不近人情,而在人思绪混沌之时,他的口吻恰如定海之针,透出难以撼动的安稳与镇定。   傅景灏张开双眼,近在咫尺之处飘着一片洁净的、被烛光映亮的白色衣摆,像黎明前微光的天际。肩上不知什么时候覆上来一只手,平稳澄净的灵力不急不徐地渡入灵脉之中,这些灵力顺着灵脉游走,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抚去他心中杂乱无比的思绪。   他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拽着的是江泫的袖子。而平素里极少让人近身的江泫默许了他的举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垂下来,瞳中冰凌似乎被烛火融化些许。   傅景灏呆呆地看着。也就是在这一刻,少年忽然回想起了一件淹没在记忆里的小事。   在很早很早之前,宿淮双将对江泫的心思悄悄藏进心底。傅景灏原是不知道的,某一日被孟林提醒了,顿时大惊失色,拉着宿淮双去僻静处谈心。   原话内容总结一下,大约是“不可觊觎”、“没有结果”、“大道无情”、“触犯禁忌”云云,翻来覆去,都是在劝宿淮双放弃。然而等到他说得口干舌燥,宿淮双仍旧面无表情地坐在边上,一点反应都无。傅景灏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一脸崩溃地问:“虽然伏宵君是很令人憧憬不错……但是喜欢……喜欢是不一样的吧?你到底喜欢伏宵君哪啊?”   宿淮双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的眼神,他就知道宿淮双栽了,栽得彻彻底底。他自己也栽了,因为怎么劝都是白干。   这个问题一直缠绕在傅景灏心中,好几年以来一直没有得到解答。直到现在他蹲在这里、鼻尖缠着丝缕药香,终于摸到一点苗头——   宿淮双喜欢江泫,是很正常的。不论是谁,只要瞥见过江泫冰冷壳子下藏着的温和、被他垂眼注视过,都不可能不喜欢他。但对于江泫这样的人,恋慕追随注定没有结果。   想到这里,傅景灏悲从中来,重新将头埋回去,呜呜哭道:“好惨啊……淮双好惨啊。”   江泫:“?”   惨……从何来啊?   傅景灏悲得没边,真情流露。到了最后已经不止是在悲宿淮双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声音越来越低,脸埋在臂弯里头抬不起来。   江泫没有离开,也没有撤开手,他一直屈膝蹲在傅景灏面前,落在少年身上的视线极轻,如同拂之既散的飞雪。   天陵走了很久了。他走得突然,知道他为什么走的只有温璟和方子澄,在时隐峰其余弟子眼中,他们的师尊是忽然消失的。忽然之间,师尊不见了;忽然之间,峰主变成了自己的师兄。   于情于理,天陵的弟子,他应该照拂。   江泫垂下眼帘,轻声道:“柊山神已经被封印了。”   傅景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江泫又道:“最后一剑是……我和另一个人钉下去的。”   傅景灏从臂弯里头抬起小半张脸。暖色的烛光之下,江泫的肤色净如白瓷,泛着浅浅的光泽。   他凝视着傅景灏,一字一句、平静地道:“只要我还在,上清宗的宗主和峰主还在,你们就不会有事。”   说到这里时,江泫的手腕忽然传来一阵隐痛。殷红的剑穗不知何时缠绕上来,力道大得吓人,像是被一双颤抖的手掐住手腕。江泫的指尖微微一抽,不动声色地道:“……所以不必忧愁恐惧,亦无需被不曾发生过的事情牵动心绪。既然下山来了,就要好好休息,若夜中无眠,便找南宫柳取安神的熏香丹药。”   手底下一直紧绷的肩膀松了下去。傅景灏盯着他、抿紧唇,缓慢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两人从床前站了起来,江泫撩开床帘看了看乌序的情况,察觉人睡得很安稳、没有被惊动之后,撤手将帘子放了回去。傅景灏的状况比他刚到的时候好多了,用力地搓了一把脸,一步三回头地向江泫告别。   江泫站在夜风之中,低头抚上自己手腕的剑穗。它依旧死死缠着,像是在宣泄什么沉重无匹的情绪。   他伸手捏了捏,护着剑穗,将手腕轻轻按在胸前。   面前的空气空无一物,江泫定定地看了一会,眉目舒展,唇角向上牵出一个浅笑。   “他们有我,但我有你呢。”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这便足够了。”   那剑穗一僵,旋即缓缓松开。越过界与界的界限,宿淮双正低头站在江泫面前,剑穗化作他的手掌,被白衣青年拢在怀中。   在这片漆黑无垠的世界之中,他掌心贴着的,是唯一的、纯净不熄的光亮。   琢磨着是将宿淮双哄好了、也弄清了傅景灏现如今是什么情况,江泫也打算回去休息。谁知方才绕过走廊,就遇见僵得像尸体一样、一步一步往回退过来的傅景灏。   他前方的来路上,站着一个衣衫凌乱、长发凌乱,脸色黑如锅底的青年。   今夜月色不亮,他身上没睡好的怨念已经实质化成了冲天的黑气,简简单单地往地上一杵,就如同行走的人形深渊。   傅景灏被吓破了胆,退了几步便抱头鼠窜,往江泫的身后躲。江泫勉强维持镇定,伸出一只手护住身后的傅景灏。   “你们……”南宫柳慢慢抬起头,顶着一脸黑气缠绕的骇人微笑道,“两个病号不睡觉,半夜是起了什么兴致,来这里吹冷风呢?” 第191章 临渊而行4   被怨气冲天的赶回房间、浅眠两个时辰之后, 江泫迎来了在昊山之上的第一个清晨。   傅氏是洛岭极有名头的氏族,家族底蕴深厚。族史虽不长,但若以人作比乃正值壮年, 近些年风头无两,仙府所落昊山顶亦是不可多得的修炼福地, 晨光遍洒之时, 不少弟子门生已经起床,精神抖擞地向校场去了。   许是傅景灏暗中发挥作用, 今日府内众人的反应没再像昨日那样夸张。江泫没有用早膳的习惯,推脱了小厮的邀请, 得了清闲, 给自己换了药、去看望了乌序, 准备顺路去找南宫柳。   还没走到, 园中侍草的小厮告诉江泫,南宫柳去主院用膳了。扑了个空,江泫便折返回去,打算过一个时辰再来, 刚刚走出院子,就碰见了从主院回来的傅景灏。   他嘴里叼了个饼,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旁边的胞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用拳头锤他的肩膀:“怎么能这么走路的!让娘看见了, 又得说你一顿!你能不能把饼先吃了?你昨日哪个时辰睡的觉?哎哎——别撞到——”   她眼疾手快地拽了一下傅景灏, 力道又猛又急,少年口中的饼“啪叽”一下掉了。傅景灏呆呆地睁开眼睛盯着地上那块饼,又顺着路面一路从白靴子看到白衣角、再到江泫那张生人勿近的脸, 一个激灵,瞌睡跑的精光, 往后退开好几步,道:“伏宵君!”   傅瑶也认出了他,整了整袖摆,仪态端正地躬身行礼。她腰间缠着一条软鞭,眉目英气,是个明艳大方的漂亮姑娘。   江泫略一颔首,算作回应。他淡淡的眼神落回傅景灏身上,发现今晨起来,少年又变得极有活力、咋咋呼呼,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很难让人联想到昨夜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不宁之状。   做哥哥的掩藏得极好,傅瑶什么也没察觉到。潦草一面过后,几人分开,江泫继续向客房走,傅瑶紧紧抓着傅景灏的胳膊,直到走了老远、确定江泫听不到之后,才按住胸口,余惊未消地道:“那就是伏宵君啊……我还是第一次见。”   傅景灏也余惊未消地道:“怎么样?”   傅瑶又回头看了一眼。她的手掌攥紧胸前的衣襟,想了想,道:“感觉……有点吓人。不太好说话……”   傅景灏嘿道:“这你就错了。伏宵君可是上清宗最好说话的。至于吓人……多看看,看习惯了就不觉得吓人了。”   傅瑶奇怪道:“那你是不怕了?既然不怕,刚才往后退什么?”   被妹妹拆了台,傅景灏抓了抓头发,神色僵了一下,道:“也不是说完全不怕吧……总归要比之前好点了。嗯,但还是有点怕的……”   他嘀嘀咕咕一阵,在院子门口推了推傅瑶的肩膀,打了个呵欠:“好妹妹啊,快回去吧。你哥要回去睡觉,困死了。”   傅瑶怀疑道:“你昨夜到底几时睡的?”   话虽如此,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那边江泫与两人分开,向前走了一段,正好碰见了从主院回来的南宫柳。   许是昨夜没有睡好,这位清俊挺拔的药王谷大弟子今日看起来精神不佳,行走时身边如同缠绕着一层阴云。   他走路也垂着头,没有看前头来的是谁。江泫正打算开口叫他,青年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见了江泫,立即顿步,礼数周全地拱手示礼。   江泫颔首,道:“此后可有空闲?”   自然是有空的。回去了等着他的也只有一些闲事,现今便跟着江泫沿路折返,进了他在傅氏的住处。   江泫寻南宫柳,是想问两个问题。   其一有关傅景灏。他想问一问,如今傅景灏身上的情况,究竟是心魔作祟、抑或是柊山神留下的余毒发作,若要医治,需用怎样的法子、费去多少时间。   听了他的问题,南宫柳不假思索道:“关于傅公子症状的原因,二者皆有。于我等修士而言,削除心魔并不能假手他人,需由己身消克化解。但解毒一事,是在下的专长,不出半月,余毒可尽清。”   江泫微微一怔。   半月?   那他之前说的在府上留小半年是为了……   南宫柳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许是揣度出了什么,道:“此前在下表述不清,可能让尊座误会了。柊山神一战之后,我原本就在洛岭一带徘徊。”   “谷中新育出一种药草,洛岭的天侯土壤正适合它生长,其中昊山一带最佳。正巧听闻傅氏公子有疾,便顺路过来看一看。傅宗主为人慷慨,拨了一批家仆辟出药田、邀请我在府中住下,此后才要长留半年。”   原来如此。心魔之事忧心不来,毒既然可解,便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了。   那么接下来,便是第二件事。   江泫抬眼,视线落在南宫柳衣襟的银枝叶上,片刻后移开了目光。他淡声道:“昨夜,公子称我‘病号’。可是看出了什么问题?”   话音未落,便见南宫柳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坐直身体,肃然道:“有问题,问题还不小。此前在白玉京见到尊座时,我便觉得不对,只是那时伤员太多,只来得及做潦草的检查,没能看出什么端倪。尊座今日不说,我也是要抽时间来拜访您的。”   江泫微默一瞬,掩在衣袖底下的五指不动声色地向内一拢。单论神情,他面上看不出丝毫变化,语调一如既往地平淡:“什么问题?”   南宫柳道:“略有猜测,但还需要证实。尊座能否让我做一次详尽的检查?”   江泫颔首,算是允许。   说是详尽的检查,其实也不需要依赖别的什么手段,用灵识即可。然而在对方清醒的时候,贸然用灵识触碰对方身体时极其失礼的行为,更别说将灵识探入体内,确认身体各处的情况了——南宫柳起身,将凳子挪得离江泫近一些,重新坐下,道:“请尊座将长袖拂开。”   江泫依言将衣袖拉上去一截,露出苍白消瘦的手腕。小臂上还缠着白绫,底下的皮肤被啃食得坑坑洼洼,并不算好看。   南宫柳见了,忽然道:“尊座太瘦了。”   江泫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   南宫柳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说的这话有些突兀,笑道:“尊座也许记不得我,但我是认得尊座的。早几年的时候,尊座来拜访少谷主,取走了谷中一道灵旨,当时我受召来送灵旨,正巧得见尊座一面。那时尊座的身体还很好,不似现在这般……”   苍白单薄,病气缭绕。   他没再说话,阖上双眼、二指并拢,虚虚搭在江泫手腕半寸之上。灵识借此涌入,顺着江泫的经络灵脉寸寸前行。   这感觉其实不太舒服,江泫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强忍着想将手撤回来的冲动。南宫柳的动作很快,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收回了手,睁开眼之后的脱口而出的,是一句惊愕至极的询问:“您的灵台哪儿去了?!”   江泫将手收回来,淡淡道:“消散了。”   南宫柳道:“没有灵台,您怎么使用灵力?您——”   话至此,他忽然想起面前人殒命雷劫的传言。可那雷劫既然都能把灵台劈散,江泫如今怎么会还活着?纵使是披着一层清瘦的壳子,他仍然好好地坐在了这里。   他越想越乱,干脆不再去想,将这些令人震惊的繁杂思绪抛去一边,敛好神情,道:“方才用灵识探查一圈,除了灵台,您的身体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我没有找到导致您身体状况变差的原因。”   江泫垂下眼帘,心里没感觉有多意外。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早在察觉到变化的时候,就已经彻头彻尾地检查过一遍了,没找出问题所在。   似乎这凭空而来的衰弱没有任何端倪。   对于南宫柳能不能找出原因,他其实也没有抱很大希望。所幸再怎么也不会更坏,如今的身体状况也并非不能习惯。   他这样想着,便打算结束这次交谈。谁知南宫柳没有要走的意思,青年踌躇片刻,道:“但世上从来就没有凭空出现的东西。我找不到原因,只有可能是我还没到能够找到的高度,只是虽力不足,经验仍能发挥些许作用。”   经验?   江泫有些意外。   南宫柳道:“谷内的卷宗、再加上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对于尊座的情况,我有一个小小的猜测。”   江泫道:“什么猜测?”   青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做了一个失礼的举动。他掀开手边茶盏的盖子,将食指指尖用茶水润湿,点上乌黑的沉木桌面,视线追着江泫,一笔一划、用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江泫看清了那两个字,神色顿时一凝。却见南宫柳忽地翻过手掌,将本就模糊的字形完全抹去。   做完这件事,他从袖中抽出手帕擦拭掌心。一边擦,他一边道:“今夜无人之时,请尊座看一看自己的颈后,若有,便是有;若无,便是无。”   “这是鲜为人知的标志,不会出错。”   南宫柳走了。江泫坐在原地,慢慢地转过视线,落到桌上凌乱的水渍之上。   南宫柳写下的两个字是——   天罚。   入夜时分,确定无人再来打扰之后,江泫从房中取出一面铜镜。他在房中又放了一枚夜明珠,离得很近,室内一片敞亮。   镜中是熟悉的疏眉淡目,落在铜镜之中,显得清冷柔和。就着这片光亮,他在桌前侧坐,伸手撩开长发,露出白皙的后颈。   在镜子里看自己的后颈,自然是看不见的。江泫对着空气轻声道:“淮双。可看到什么了?”   剑穗绕上手腕,紧紧地缠住。   这代表着否定,也就是说,他后颈之上什么都没有。   这几日下来,江泫也算摸清楚了同宿淮双的沟通之道。凡有问题,轻轻摩挲即是赞同,紧紧缠绕则是反对,且缠得越紧,代表他越不赞同。   亏得宿淮双平日里便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如今理解他的意思倒也不算难。   既然没有印记,江泫便放下了手。长发都被他捋到了一侧肩上,散散垂着,铜镜边缘浮着亮光,映着一张眉眼微垂、心不在焉的容颜。   江泫的皮相生得极好。面部轮廓流利,唇淡且薄,常年抿得平直,看上去生人勿近。眉眼随母亲,细看眼型是温和的,却因神色的缘故,被渡上几分目下无尘的清冷。   人常言他眼中沉风定雪,一身玉骨被霜风扫过,是天下独一等的高不可攀。然而此时映在这方明镜之中,长发垂散、冷色散尽,显得清瘦文弱。细看眼神也有些呆愣,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江泫在想天罚的事情。   他经历过的天罚并不少,让尘为其一,父母与叔叔随其后。但实际上,九州真正受过天罚的人非常少,少到“天罚”二字甚至都鲜为人知。   芸芸众生纷乱繁杂,天道从不投下视线。走得越高,便离天道越近,唯有各方佼佼者能得到天道的注视,若有人行径不端、恶念盈心,天罚由此得生。   天道只惩不奖,从未听说过从天罚之下活下来的先例。若现在的衰弱是因他在沉睡那一年内遭了天罚,他一定不会活下来——可他如今活得好好的,看来天罚二字暂且与他扯不上什么关系。   但为了保险起见,江泫没有把长发顺回去,而是想再确认最后一次。他将指尖覆上后颈,澄净的银芒笼罩片刻过后,指尖撤开。   原本光洁白皙的后颈之上,浮现了一枚古怪的印记。   印记是暗沉的血色,长着尖刺,首尾相接结成圆环。若它是完整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悬丝傀儡——为了方便,傀儡的颈后及各各关节都会被艺人打上孔洞,从内穿丝以便操纵支配。   这印记的功效似乎同样如此。可江泫颈后的这枚圆环不知何时被人生生抹去了一半,在光下仍色泽黯淡,显然已经失去作用了。   这是他曾遭受过天罚的证明,纵使这惩罚不曾完全落到他身上,只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后遗症。   背对着镜子,江泫轻声问道:“现在呢?有东西吗?”   红穗缠上手腕,贴着他的手背轻轻摩挲了几下。力道温和,昭示着宿淮双的答案——“没有”。   江泫松了一口气。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很讨厌这两个字,得知并没有所谓的“天罚”落到自己身上,紧绷的心绪顿时松缓不少。   他将长发抛回脑后,端着铜镜放回原位。   院外天已经黑了,沐浴过后,江泫挥散房中光亮,于沉黑的夜色中浅浅睡去。   翌日午间,乌序醒了。   前来报信的是那夜被傅景灏捆在房间里的小厮,看见江泫便眼含热泪地躬身拜过,领着江泫向傅景灏的院子里走。   进了院子,转进内室,乌序果然已经醒了。   这几日有仆人贴身照顾打点,早不似江泫在林中找到他时那般形容狼狈,此时背后垫着软枕靠在床头,正垂着眼睫,就着傅景灏的手,小口小口地喝水。   见江泫进来,他似乎呆了一下,苍白的手攥紧被褥,慢慢垂下头去,涩声道:“……师……尊。”   他的声音很小,很微弱,风一吹就要散。傅景灏让出位,江泫坐上床沿,道:“怎么喊得磕磕巴巴?”   乌序垂着头,抿唇不说话。   他其实早就做好再也见不到面的准备了。最初的最初,若不是元烨的命令,他根本就不会进上清宗;监视友人之余,还在海陵犯下了绝不能为正道人容忍的大错,此后种种更不必说。   他从来没想过江泫回来找他。他以为自己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那片林海里头。   他的脸色不好,傅景灏忧心忡忡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乌序默默地摇了摇头。他还是不说话,从醒来之后,一直惜字如金。 第192章 临渊而行5   一定要说话的话, 他其实也想不到自己应该说什么。元烨从没将他当人看过,当了太久的工具、过了太久蒙混萎顿的日子,此时忽然又变成了人, 坐在富丽宽敞的房间里,坐在江泫和傅景灏的目光之中, 乌序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这两道视线浇得生疼。   慢慢的, 他攥着被褥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少年将头垂得更低了,仿佛背上顶着一块沉石, 将他压得抬不起头。   江泫眉尖微凝,正想去看看他是什么情况, 便听乌序用强压着情绪的声音轻轻道:“景灏, 我想跟师尊说说话。”   傅景灏原本也是要去扶他的, 手已经伸到了一半, 闻言指尖微微一缩,又将手撤回去了。   他明白这其中应当有什么自己不能听见的秘密,抿了抿唇,道:“那好……我先出去找南宫先生。”   他独自一人出去了, 临走之前带走了房中的婢女和小厮,偌大的房间里头一时只剩下了江泫和乌序两人。   他正想乌序要跟他说什么,便见少年顶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掀开被子,赤脚下了地。下地之后躬下身躯, 双膝跪地, 对着江泫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他说:“弟子犯下大错,请师尊责罚。”   江泫眉头皱得死紧,显然不想让他这么跪着。然而他刚想伸手一扶, 便察觉到手底下的身躯僵硬无比,乌序绷紧背脊, 浑身从头到脚、乃至每一根头发丝上都写着抗拒,一定要这样跪着把话说完,他才肯站起来。   江泫无奈,重新坐回床沿,视线在他手腕上停留一瞬,道:“你又犯了什么错?”   乌序道:“弟子进入上清宗,是奉元烨‘监视妖神容器’的命令。落墟峰那位失踪的崔姓弟子,是弟子下的手。窃取祖神留在海陵的神力、在故土搭阵,妄图换生换魂,有违天道。”   他的语速很慢,一字一句,锥心刻骨。在外流浪的日子里,他忍饥挨饿、又受尽冷眼,此时伏在地面,长发遮掩背脊,借着磕头的姿势蜷成小小一团,似乎一碰便能碰碎。   人有皮肉,有骨头。可乌序现在皮肉残破,底下包着的也是一把碎骨。   尊严、傲气、少年意气、复仇的壮志,这些都是乌序的骨头,早已被元烨敲得零零碎碎,徒留一形勉强支撑,让他还能学着正常人的样子行走世间。从族人和长姐衣姬死去的那晚开始,他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曾经奉与师尊的符咒,是作窃神取灵之用。淮双于小城失踪,是我变成师尊的模样,将他骗走的。此后种种,归根结底,错全在我。乌序……”他额头木然地贴紧地面,一双眼瞳沉沉无光。“乌序愧对族人,愧对师门,愧对师尊的教导。一生作恶多端,害人无数,还请师尊……赐死。”   房间里一片死寂。这片死寂持续了太久,压得人心沉凝。   良久以后,江泫轻声将最后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赐……死?”   乌序蜷紧手掌,沉默不语。而江泫静坐床沿,忽然意识到一个荒谬无比的事实——他这辈子,杀过师尊、杀过师弟,至亲至爱之人因他陨落大半,唯独弟子,至今尚未有人遭过他的惨手。   他的目光落在乌序色泽黯淡的发顶,忽然道:“为师曾经是这样教你的?”   他的语气冷肃,隐含斥责之意。乌序微愣,声音发僵:“弟子愚钝……还请师尊解惑。”   江泫道:“叙事掐头去尾,语焉不详。认罪领罚,需得复叙原貌,你方才说的都是什么?”   乌序的身体一颤,眼眶倏地红了。他咬紧牙关强自将鼻尖的酸涩之意遏回,正想开口否认,却听得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挲声,江泫从床边下来,屈膝蹲在了他面前。   空气中浮动着极淡的药香。同乌序身上的不同,这气味苦得发冷。   江泫就这么蹲在乌序面前,轻声道:“你的族人呢?”   乌序道:“……死了。”   “在海陵?”   少年的视野模糊一片。他哽咽着道:“不是……”   江泫又道:“右手虚浮无力,有旧伤。是怎么回事? ”   乌序又变成了闭口不言的紧蚌壳,死都不愿开口。江泫很有耐心,就在他面前蹲着,好一会过后,他听见了少年轻不可闻的嗫嚅:“……断过。没修好。”   修。   人又不是物件,如何能用“修”这个字?   他抿紧唇,按捺下轻轻敲乌序头的冲动,接着道:“为何人所断?”   乌序道:“……自己。”   这样艰难的一问一答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江泫的问题虽简略,却字字剖心,直将海陵一别之后,乌序所受过的事翻了个彻彻底底。到了最后,少年伏在地面,字句破碎、剜心蚀骨,而江泫探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   才探出手,他便察觉自己的手臂也有些僵。落到乌序的发上,沉沉的、带着略低的体温,一如他滞涩的心结。他慢慢地道:“你的自罚早已足够了。要我再罚,是想我成奖惩无道、凌虐弟子的恶人?”   乌序牙关紧咬,浑身都在发抖。眼前早已模糊得看不清东西,他深深吸进一口气,从喉咙之中挤出几枚完整的字音,凑成一句“绝无此意”。   江泫道:“起来吧。回榻上去。”   他向乌序递出一只手。而少年直起身后,呆呆地盯着那只手良久。   江泫的目光落到他面上,呼吸微微一滞。   乌序哭了。伏在地上那么久,他纵使再想哭也忍住了,如今见了这只手,临堤的泪水就这么从眼眶滚落下来。同那日林中撕心裂肺的悲哭不同,这次他的眼泪掉得安安静静,面上泪痕遍布,也想不起抬手擦一下。   说不清这泪痕冲刷掉了什么东西,片刻之后,乌序咬紧下唇,仿佛做出了人生之中最重要、最艰难、也最拿不出手的一个决定。他慢慢抬起手,试探性地、像抓救命稻草那样抓住了江泫的袖子。   “师尊。”他的声音因为呜咽有些变调,低垂着头贴紧江泫的长袖,茫然而小心地道,“我以后……该去哪儿?”   江泫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早在林中的时候,江泫便隐约察觉到,乌序有一只手受过伤,是从前的惯用手右手。只是带回他时满身是伤,无暇关注这一道旧疤痕,今日问了才知道,竟是自断过的。两只手的肤色有细微的差别,右手腕部上方残留一圈手法粗糙的缝合疤痕,可见为他接上断手的人并不耐心,修复的结果也恰如此痕,效果欠佳。   续骨生肉有灵丹灵药,虽然无比罕见,但并非没有寻得的可能。然而为乌序接上断手的人用了一些更简便的法子,或许也是为了更便捷地达到目的——长好了能用就行,重要的是他的血脉,一只手并不算什么。   他这只手,以后再也挥不动剑,甚至连写字都困难。江泫心知这一点,拉他起来时动作很轻,道:“出师之后,天下之大,随你游历。”   言下之意,未出师前,便好好留在上清宗。   乌序听懂了他的潜台词,红着眼眶被塞回了床榻。江泫就坐在床沿,曾经在上清宗,他受伤卧床之时,江泫来看望他,情形与如今有几分相似。   感觉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无意让江泫一直受累守在这里,蜷在被褥之中,乖顺地闭上眼睛。病人的呼吸很沉缓,再加上脑中一团乱麻,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一边闭着眼睛、一边在脑海中慢慢梳理,时间久了,他竟真感受到几分货真价实的困意。   江泫什么时候走的他并不清楚,再次睁开眼睛之后,昏沉的视野之中浮现了傅景灏的脸。   他凑得很近,几乎就趴在床沿边上看着他。乌序受此一吓,好容易将心压回去,有些疲倦地撑起身体坐起来。   傅景灏道:“你起来干啥?躺好,躺好!你还想起来不成?”   乌序轻声道:“躺久了,不舒服。”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傅景灏闻言立刻推翻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道:“那起来走走也是好的。能不能走得动?要不要喝水?”一边招呼外头待命的小厮:“阿闲!找套干净衣服来!”   小厮很快抱了套黑底银边的常服进来,拉过屏风,三两下帮着乌序换好了。   屏风撤去,乌序一身黑,赤着脚坐在床沿,精气神看起来好了一些。傅景灏正背对着他倒茶水,大少爷没做过端茶倒水的事,倒了一杯发现茶水是冷的,又连忙画符文加热,忙活半天,总算将一口热茶端到了乌序面前。   乌序用左手接了,右手掐着袖子掩住伤疤,低头抿了一口。傅景灏搬了只凳子坐在桌边,撑着下颚看他,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他不是能忍住话的主,没过多久就道:“……阿序啊。”   乌序以为傅景灏要问他失踪这段时间的事情、或者是之前他和师尊在房间里谈了些什么,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谁知傅景灏盯着他看,最后问的却是:“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约定过的,以后有下山的机会,带你来昊山玩?”   乌序愣了一下,轻轻点头。   “我记得。”他道,“我从来没忘。”   傅景灏这才松了口气似的,喃喃道:“记得就好……记得就好。”他几步迈向床边,想伸手,又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冲着他笑道:“淮双那小子回来一趟,大变了模样,对人生疏得很。我怕、怕你也……”   他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忽然说不下去了,猛地撇过了头。   “你要在这留多久?会跟着伏宵君走么?”   乌序的嗓子被茶水润得很软,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不像此前那般嘶哑,多了几分熟悉的、薄雾缠绕的飘渺感。   “我有点……走不动了。”他微微笑了一下,“伤好之后,应该会回宗门去。”   傅景灏道:“那你不如再等等我,咱们一起回去。对了,你要不要先搬来时隐峰?玉危师兄和孟林师兄下山游历去了,伏宵君和淮双不在,净玄峰上冷冷清清的。你如果要来的话,我就去和景微君说一说。”   乌序道:“景微君?”   傅景灏侧头看了他一眼,唇角终于向上牵起,露出一个兴致勃勃的笑容。   “是新的时隐峰峰主。”他道,“你离宗太久了,发生了好多你不知道的事。若是你愿意听,我就挑些有意思的事挨个讲给你听……”   乌序找回来了,心中一桩大事落定,江泫感觉心中轻上不少。宿淮双还没回来,趁夜问了问他那边进展是否顺利,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江泫放下心,彻底迎来了几天无事无忧的清闲时光。   这几日里头,除了每天去看看阿序、应付一下傅京,并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南宫柳给他写了一张方子、抓了些药,调理身体似乎有奇效;给萧弦雕的面具很快便也完工,闲来无事,江泫甚至还去书房取了点颜料,为面具焰光腾腾的边缘渡上一层似火的红辉,吹干之后,收进乾坤袋中。   乌序的伤好得很快,等他终于能毫无障碍地下地跑了,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深更半夜敲开江泫的门。   “弟子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在夜风之中站得笔直,眼帘微垂,眉目间浮着灯笼投下的暖光。若单论面相,神似一株清凌凌的白花。   “不知师尊现在有没有时间?” 第193章 临渊而行6   江泫拉开门, 将乌序放进来。他是夜半被叫醒的,肩上只披着一层单衣,乌序看了一眼, 绕去挂架那边,取了一件大氅出来递给江泫, 又回身去将门关好。   他如今行动已无虞, 只是太瘦了,衣服底下看着空荡荡的。江泫道:“冷不冷?”   乌序回过头, 看起来仍不是很习惯这样被人关怀。   “不冷……。”他讷讷道,“师尊放心, 我不怕冷的。”   凛冬时节的荒原, 可比这冷多了。   等待江泫将氅衣披好、系好系带, 才发现乌序一直直愣愣地杵在桌边。见他眉尖微皱, 才想起什么似的,躬身拉开凳子坐下去,江泫观他一举一动,总觉得和从前相比, 很有差别。   他道:“怎么半夜跑过来?什么事这么重要?”   乌序眉眼低垂,轻声细语道:“很重要。原本早就该想起来的,今日才过来,耽搁了许多时间。”   江泫的指尖虚虚叩在桌面, 静听其言。他见对面容色苍白的弟子抬起头来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又立刻垂下头去,好一会才鼓足勇气,轻轻道:“师尊。我能不能现在回一趟那个村子?叫……刘家村。”   江泫的动作一顿。   “现在?”他道, “有什么东西落在那儿了?”   乌序点了点头,道:“不是东西, 是一个人。”   “是谁?”   “……元思。”   这名字江泫不曾听见过,可莫名有了几分猜测。上次去刘家村时,那村民被吓破了胆,说有一批黑衣人来村里找名字里有“思”的人,并未得手,最终离去了。   黑衣人笃定那人就藏在村长家里,可江泫也去看了,除了刘牙父子和被丢出去的乌序,村长家中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再者“元思”之“元”,这个姓氏由不得江泫不多想。   乌序垂眼道:“恰如师尊所想。这位元思,正是元烨的母亲。”   从他简略的叙述之中,江泫得知了许多他不曾知晓的事。   元烨此人,幼年曾是一个仙门氏族的小公子。那时元氏还算显赫,父亲是家主,为人倨傲、眼高于顶,行事作风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门中子弟更是有样学样,行事作风令人不齿。终于有一天被人抓着把柄,各家联合将元氏铲平,分夺家财领地。   而后元氏覆灭,元父携妻儿潜逃,而后为再起,将原就感情不和的妻子送去一宗族任其淫玩,终于混得些鼠尾小权。   元思原本是小氏小族家不得宠的女儿,只因母家与元氏有些缘故、被指去元氏攀高枝的,入府之后并不得宠,一朝高门崩塌、还沦为玩物,落了个疯癫毛病。当时元烨年纪尚小,跟在人前低眉顺眼、人后暴戾无常的父亲身边,最常看见的,就是母亲衣衫不整地被扯到院中,在众人、尤其是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受罪。   他恨母亲性格懦弱、不知反抗,恨父亲虚伪弱势、心肠歹毒,寻得机会趁夜将元思救出来,丢出府外,让她去自寻生路。而后事情败露,宗族公子被忤逆还失了玩宠,一时暴怒,将元父召来□□侮辱,照样逐出府去。   元父死狗一般瘫在后门外的路上,元烨就真的让他成了一条死狗。他用偷来的短匕割断父亲的喉咙、一刀一刀扎得他身魂散尽方才解恨,丢下元父的尸体,头也不回地去找元思。   疯娘虽疯,倒也还认得自己的儿子,呜呜哭罢,元烨带着她离开了故土。   母子两人在外流浪几年,元思身体每况愈下,神思愈发不清楚。一日发了疯病,半夜绕到元烨床前要掐死他,元烨暴怒不止,将其拽上悬崖,一脚踹了下去。此后数年行踪成谜,再次露面,已经成了渊谷神鬼莫测的少谷主。   “元思被踹下悬崖,机缘恰至,捡回一条命。叛出渊谷之后,他费尽心思追踪元思的痕迹,找到之后将我体内的神力剖出,放进元思体内。”乌序道,“他体内放不下第二位神的神力,而我失了神力,对他而言再无用处。将死之时回生公子救我一命,将我藏在刘家村里。”   江泫道:“你是从何时开始恢复意识的?”   乌序摇了摇头,道:“不到一月。元烨也疯了,喜欢对着我自言自语,偶尔清醒时能听见,拼拼凑凑、翻来覆去就是这些。”   江泫略一回顾,点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元思为什么会出现在刘家村?”   乌序抿紧唇,片刻后慢慢地道:“她说,她要来把东西还给我。巫与祖神之间有牵连,她顺着连结找过来了。”   可元思明明——   话至嘴边,又默默消散了。江泫支着下颚,缓缓将视线移开,盯着地上花纹繁复的地毯,想到:事到如今,疯与不疯,其实已经没什么值得探寻的了。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没疯过,或许是在中途治好了疯病,或许她与乌序相像,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纵然清醒,面对的也是地狱一般的生活。   “她刚来,渊谷人后脚就到。村长把她同我一块藏进地窖,我又在她身上覆了一层术法,那些人没找到我们。”   再后来,他就被刘仄赶了出去。   听到这里,江泫的脸色极其难看。   刘家村那些村民,分明就是在说谎!说什么一看就知道他是元思,不过是觉得晦气不详、随意寻个托辞要将其丢出去罢了!他们早知道刘牙的地窖底下藏着两个人,扔出去一个乌序,剩下一个女人,打的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实在是无可救药!   江泫眼底浮现愠色,片刻之后又被他勉强压制下去。   “你的术法能持续多久?”他道,“除修士以外,凡人可能靠近?”   “都不能,除非她自己想走出去。”   说着,乌序慢慢垂下头,指尖攥紧了袖角。他的神情大部分时间透出近乎麻木的平静,这平静仿若面具,已经深深地凿刻在了他的面孔之上,此时亦是如此,低下头之后,漆黑的眼瞳仿若死水一般,浸不进半点光与颜色。   “我想现在就去找她,最好明日就能回来……因为之前和景灏约好不再乱走。”他的声音轻轻的,“回来以后设阵取回祖神的神力。她的灵台羸弱无比,负担不起神力,撑不了多久。”   江泫心下了然。   乌序在离开刘家村以后,根本就没想再活着回来。他疲惫极了,什么也不想再面对,可如今既然重新活下来,就要负起责任。活着永远比死去艰难。   他凝视着头颅低垂的少年,道:“既然约好不再乱走,便好好地留在这里休息。”   乌序愕然地抬起头。   江泫道:“我独自往返一趟,很快。作为交换,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乌序下意识坐得端正了一些。如同从前在上清宗内,江泫查点他功课时那样。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意外的问题——   “乌金是谁?”   他愣了一会儿,似乎许久没有从旁人口中听到过这两个字了。片刻后,他郑重地开口道:“巫的祖神,名叫乌金。您……是从何处得知这个名字的?”   江泫听见这个名字,神色没见多少意外,似乎早有猜测,闻言回道:“从一位不知名姓的守护灵那里。”   乌序并不知道守护灵是什么东西,却也知道有些事情不必多问,抿唇点了点头。   江泫这便要起身整理东西了。他一站起来,乌序也跟着站起来,道:“师尊!”   江泫动作一顿,回头看他。少年站在灯下,又上前几步,抖筛子一样将自己知道的事全部抖了出来。   “元思能跑出来,一定是元烨出了什么事。现在的渊谷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了,那边有一位伪神坐镇,尚不知来历,也不知目的,但手下的教众绝不比之前少,颓弱只是假象,仍然需要警惕。”   “元烨体内的妖神残魂沉睡了,他背后还有一个人,元烨很听那人的话。封锁我意识的方法出自于他,唤醒柊山神、让元烨吸纳妖力也是他的手笔。”他语气急切地道,“他没有实形,我不曾见过他,也没听见过他的声音……我清醒的时间不长,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他想让妖神重新现世,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元烨不是个好棋子,玉川那边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祖神的神力来源是他留下来的一只眼睛,取神力凝形的方法同寻常的破灵阵相差不大,需在东北、西北、正南脚添上几笔。找到元思之后,祖神的眼睛请师尊随意取用,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我……”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因为口吻的缘故,音量也稍稍有些高。巫族特有的奇异声线在房间之内回荡,无端让江泫产生一种置身海底的错觉,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挤压上来的阴湿水流,异样感骤然在心中冒头。   晕眩感不过持续短短一瞬,江泫确信自己掩饰得天衣无缝,可乌序极其敏感,见状立刻停下话语,僵滞片刻,慢慢垂下头,伸手捂住了嘴。   他想说“对不起”,最后也没能开得了口。江泫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头顶,唇角浮起一丝稀罕的笑意,道:“从前听你说话,效果不及如今。阿序吃了苦,长大了,变厉害了。”   乌序垂着脑袋,瞳仁微微打着颤。而江泫很快收整好了东西,披着厚厚的氅衣、提着两柄剑,拉开了门,回头命令道:“回去休息。”   少年跟着他迈过门槛走了一段,一直从走廊下跟到院子门口,想说的话在嘴边打转太久,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师尊,一路保重。”   江泫颔首,身影消失在了慢慢夜色里。   战后休憩许久、加上昊山灵气充沛,江泫的状态已经恢复了个七七八八,而对于乌序所说这位“背后之人”,他心中一时竟没什么波澜。   无他,唯有一条不可撼动的铁则——夔听绝无可能挣脱夔听锁的束缚重新现世。再者,元烨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并不是做棋子的良好人选。   若此行顺利,巫神的一双眼睛都能收入手中,等到窥见众神所见的真相,再做打算也不迟。若按照濯神的说法,看到真相的那一刻,一切便等同于结束,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总归是在一步一步进展,如此便已经很好了。   从昊山到洛岭北,江泫花去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灵力充裕的情况下,瞬行术极大程度地节省了时间,再者去晚了恐生变数,方才出昊山不久,双脚就踩在了刘家村口的土地上。   只是他没想到,变数已经发生了。   刚刚落地,他就察觉到这村内死气冲天。再随意推门去几家看一看,竟没找出一个活人——这座村庄,俨然已经成了死村!   村民皆是暴毙而亡,七窍流血、死不瞑目,死状极其惨烈。有好几户人,主家就这么躺在院子里头,身上淌出的血迹已经干涸,奇形怪状地攀行于地面,仿若某种诡异的图腾。   江泫眉头紧皱,暂且不去追究情况,直奔村长的茅屋而去。   进门之后的景象不出所料,刘牙已经死在了板床之上。江泫找了一圈没找到刘仄的身影,路过某个墙角的时候忽地一顿。   墙根之上,刻着之前萧弦特意留下的鬼脸。之前江泫以为是他起了玩心,如今偶然一瞥,竟从中发现些许玄机,凑近了观察,越看越像一个被丑陋画技耽误了的女人脸。   再用灵识一探,墙根边那块地下果然是空的。   他不太了解洛岭这边的农户会将地窖的入口打在哪里,因此一剑杵穿了那片地方,一阵土石砸落的声音之后,堂中出现一个可供两人穿行的空洞。   洞底昏暗无光,鬼气冲天。看位置,应当就是藏过乌序与元思的地窖,当即不再犹豫,纵身跃下。   原本白日就不怎么见光,到了夜中更是昏暗无比,落地之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江泫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托在掌心,地窖之中顿时亮堂不少,也就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脚边正四仰八叉躺着什么人的尸体。   然而江泫方才低头、视线还没转过去,腰侧的送生忽然出鞘,将那人的身躯捅了个对穿,提着他狠狠摔进墙角被江泫砸下来的土石里头。   这一下塞得又准又狠,土石之中穿来几道清脆的骨节折断声。被这样折腾一番,那尸体更没有人形了。   江泫愕然道:“怎么了?”   灵剑不答,甩净剑刃上的血,默然回鞘。江泫是不怕尸体的,侧头一看,那人被送生强塞进土堆里头,手脚都折得错位、鲜血横流,上方露出一张脸,死状狰狞、凄惨无比,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刘仄。   同他如今的样子比起来,外面村民的暴死之状都算不得什么——虽然有一些原因是送生造成的。   江泫正想走过去细看刘仄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宿淮双动手的地方,方才迈出一步,左手竟自己抬了起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送生的剑穗浮起来,吃力地想要将他拽走。奈何它只是一截小小的剑穗,纵使使尽浑身解数也拉不动江泫,反而还要担心会不会把红绳拽断,又想使劲、又不敢完全使劲,矛盾得很。他心中无奈,便也顺着宿淮双,不再往刘仄那边走了。   元思躺在另一边的角落,一动不动,似乎正睡着。而不过无意间一瞥,江泫在刘仄原先躺过的墙边发现了一团脏兮兮的粗布衣服,上衣下装都有,活像脱了个……   思及此,他豁地转过头,察觉事实似乎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刘仄身上除了一件短衫,什么都没穿。   深更半夜脱得光溜溜往装着女人的地窖中跑,到底为了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他心中嫌恶,不再看此人可憎的面相,任其肢体凌乱地埋在土堆里头,抬脚走向了角落里的元思。只是方才在元思身边蹲下来,送生的剑鞘一阵嗡鸣,灵剑倏然间再次出鞘。   同上次不同,这次送生的剑锋之上缠上了凶戾的红光,带出一片残影掠过江泫的肩侧。   一声铿响后,长剑狠狠钉进了墙壁之中。 第194章 临渊而行7   江泫跟着剑锋回头, 发现背后的墙面空空如也。   很快他意识到了什么,在元思身边蹲下、伸手一探,没有鼻息。再探脉搏, 一片死寂,已经死了。   夜明珠的光从江泫的指缝间流淌至女人的面上, 阴影割出几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借着这光, 江泫匆匆打量了元思一眼,乍一看之下,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愧是亲生母子。元思的死相双眼暴突、狰狞无比,但纵使是这样, 也不难看出母子二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单单看脸, 若非黑白交杂的头发、面上衰老的痕迹, 江泫险些以为躺在他面前的就是元烨。细看之下又觉得, 元思年轻时一定比元烨好看许多。   无他,这一副面相原就该是女人长的,挪到元烨这个男人脸上,就显得不伦不类、分外奇怪, 只是他神情一贯疯癫又阴沉,硬生生将这份不伦不类压下去不少。   看外表猜不出修士的年龄,然而元思面上有衰老相,得见命途快要走完一半。纵使年纪如此、神情如此, 仍依稀可窥见几分柔皮媚骨、风韵犹存, 是天生的美人相。也无怪当年元父只将她献出去便能跻身一宗之间、勉强站稳脚跟,刘仄交代了乌序的下落、对她的存在却绝口不提。   但凡是个正常男人,看见元思, 心中一定不会毫无波澜。然而江泫并不是正常男人,一向对男女情爱避而远之, 当即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用灵识去探她体内的情况。   灵脉已经全断了,被承受不了的力量寸寸撑开、随后爆裂,过程极其痛苦,并非常人所能忍受。有许多生生被痛死的先例,看元思的神情,想必死法正是如此。   顺着灵脉一路向前,江泫在灵台消散的地方找到了乌金的神力。离开昊山的时候他特意带足了摆阵的材料,没过多久,通过阵法提取,神力被转移到了江泫的手心。   用肉眼去看,巫神的神力如同一团灰色的雾气。飘渺无状的、难以形容的,托在掌心之中时,似有千钧力重,没过多久,他的手臂便有些发酸,隐有承受不住的崩溃之态。   僵滞一瞬过后,江泫很快换上灵力承托,重量立即缓解不少。   他正思索如何将这团神力完好地带回去——总不能一直这么托着,恰在此时,钉在墙上的送生发出一阵凶戾冰冷的嗡鸣,意示着警告。   在他摆阵的过程之中,江泫已经听见过两三次这样的动静了。宿淮双已在暗中示意过不用担忧,可这一次的响动格外大,江泫犹豫片刻,还是转过头看了一眼。   墙上依然空空如也。   然而他知道,送生的剑锋一定钉着什么东西——他看不见的东西。思来想去,他轻声道:“淮双,那是什么?”   空气静默片刻,江泫双目所见之景旋即一变。他又看见了那片黑红相间的鬼蜮,且这地窖之中鬼气冲天、黑气缭绕,几乎到了搅乱视线的地步,同上次看见的平和景象一比骇人非常。耳边传来女人愤怒的尖声咆哮,如同指甲刮擦耳膜,听得人头疼欲裂。   而且,不知为何,宿淮双只借给他了半边视野。如今江泫两只眼睛,一只直视鬼蜮、一只只能看见看见普通的地窖,视野两两交杂,混乱无比,又透着诡异的割裂感。   他当机立断抬手,暂时封去了那只正常眼睛的目力。顶着令人浑身汗毛倒竖的咆哮声,江泫再次睁开了眼睛——这下眼前的情况总算清晰不少,透过缭绕的黑雾,江泫看见面目狰狞的元思被送生钉在墙上。   她是惨死,怨气冲天,知晓送生钉着痛极了,在墙上捶打挣动、尖声啸叫,模样极不好看。周身鬼气游动,却都被送生身上延申出来的一道红芒压了回去,江泫看了一眼,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回想片刻,答案浮现心头:   这就是刘家村中漂浮的鬼气。元思怕是已死去好几日了,而刘仄先前不知,养好了被萧弦踩出来的伤,一个人悄悄下来要行那歹事,触怒了盘旋于尸身附近的厉鬼,害死了一整个村子的人。   只怕这些村民在元思心中都算不上什么善茬。   他不知晓元思如今还有没有神智,却知晓不能这么放着不管。听乌序的描述,她前半生实在可怜,命大从儿子手底活下来一次,最后竟然还是因儿子放进她体内的神力惨死,就算醒着,恐怕也多有怨愤不甘。   若今日江泫不来,不日她便会离开尸身,跑去别处作乱;死去不过几日便能骇死一整个村庄的活人,若时间久了、让她混进了人城之内,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这一类的厉鬼,度化净除是最下策,应当尽可能快地解决。   江泫将乌金的神力拢在袖中,另一只手抽出衔云,步履平稳地向墙边的元思走去。   他走一步,面前的黑气便散去一些。灵剑之上的银芒在这鬼蜮之中仿若一盏不灭的孤灯,灵光照耀之下,鬼气消散、无所遁形。   最后看了一眼元思扭曲的面孔,江泫神色淡淡地举起了衔云。就在剑尖即将刺下之时,背后响起一声冷冷的嗤笑。   “真是心狠手辣啊。”那声音之中缠绕着熟悉的讽意,声音拖得又懒又长,“人家正在说话呢。听也不听,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要出手把人料理了。嗯?正道人伏宵君?”   衔云的剑尖滞在半空。   江泫回过头,发觉不知何时,地窖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位青衣人。他站在元思的尸体边上,抱臂靠着墙,正斜着眼睨人,唇边浮着一点根本不像笑的笑意。   平心而论,萧弦这次出现,带给人的感觉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变。江泫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的长剑滞在半空,并非为了这点微妙的变化,而是因为他从认识风迁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真正看见了萧弦的脸。   一张陌生的、轻薄潇洒的面孔,眼眸狭长,面上栖着点点冷色。许是因为还活着时比风迁高、力量比风迁长,缩在风迁的身体里头有些束手束脚。   他的魂魄从头到脚,每一寸都绞缠着不详的鬼气,在宿淮双的视野之中,他的人形其实并不如何明显;与其说是鬼魂,更不如说是一道行走的深渊,看不见底的黑洞。   萧弦是一只从土里爬出来的、真正的厉鬼。而至今为止,江泫还未见过他展露獠牙。   好像有些明白宿淮双和他不对盘的原因了。江泫想。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宿淮双还是个没下过几次山的少年。刚刚认了舅舅就发现舅舅的身体里头挤着这么一团东西,定然被吓得不轻,如今有过几次交谈,不能确定这个危险分子的意图、再加上萧弦的性格算不上讨喜,早早地便将他划出友人一栏,时时警惕,连最基础的交谈都欠奉。   “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江泫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莫名透着种询问遗言的漠然感。   萧弦笑了一下。   “没什么。”他了无兴致地道,“反正不能叫你听了去。还有,你身上的东西吵死了,能不能管管?”   江泫眉尖微微一凝。而萧弦不再理会他,挥开送生周围的红芒,气定神闲地站在元思面前同她交谈,女鬼的神色一如既往地狰狞,似乎维持着生时的疯病,意识全无,只知道作恶咆哮。   问了几句没有问出结果,萧弦的耐心忽然告罄,一掌将其拍成了飞灰。元神消散,送生即刻飞回鞘中。   他下手可要比江泫狠多了,拍散魂魄还不够,顺便直接将人的身体也碾成了灰。做完这些,他神色嫌恶地拍了拍手掌,仿佛动这么几下手让手上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萧弦出手突然,江泫原正在探听他们交谈的内容,不曾想他突然来上这么一出,刚抬手,元思的身体已经没了。   半晌,他道:“你动她身体做什么?”   萧弦理所当然道:“懒得给女疯子殓尸。这样处理多方便?”   见江泫神色不虞,他眉尖抽动片刻,啧了一声,又道:“怨气这么重,留着干嘛?埋进土里也是招鬼生邪的,不如毁了了事。”   江泫额角跳起一根青筋,也懒得同他理论,转身就走。   元神都没了,尸体上那点怨气算什么?不过麻烦一点,要设个阵费点灵力净化一下罢了。萧弦显然懒得做,直接将尸体拍得灰都不剩。   他不逮着这点继续说教,萧弦也乐得自在。见江泫往地窖的出口那边走,也抬脚跟了上去,道:“你身上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吵?还能不能清静点了?”   江泫停下脚步,神情难以言喻。他正想开口说话,忽然察觉到,方才听见的尖啸声并没有随着元思消散而停止,反而一直不远不近地缠绕在耳边。   他听这声音听了许久,最开始还觉得有些刺耳,到了后头慢慢也习惯了;现在萧弦一提,他才慢慢反应过来,细听片刻,没有找到来源。   但他心中有一个猜想。   顺着这个猜想,江泫停下脚步、将手探进袖中,取出了装着风息灵命牌的那只乾坤袋。 第195章 临渊而行8   那袋子果然狂躁异常, 江泫方才将它取出来,就险些没有抓住。   萧弦低头看了一眼,道:“怨灵?”   江泫道:“守护灵。”   他单手勾开绳结、将乾坤袋打开, 诡谲的视野之中立即窜出一抹凶而煞的红光。   风息的守护灵再怎么厉害,也不能从灵命牌上离开, 更不能将其带出乾坤袋。然而它自己是可以探出来一截的, 半个扭曲的身形趴在袋口,长发披散、神情癫狂, 一时倒也看不出是人是鬼。   它被江泫的手掌按在袋口边缘,拼命要往另一只拢着神力的手那边去。奋力半天不曾挪动分毫, 气得破口大骂道:“乌金!!你***的!!你竟然敢让我被按在这儿?!我***你****的!!!你***他*的畜**!!你还不过来是**断了吗?!”   江泫抿紧唇, 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上次借取宿淮双的视野, 江泫只能看见它在怒骂, 并不能听见它的声音,这次不仅看清了它的形貌,还听见了它怒骂的全部内容,确实如宿淮双所说, 污言秽语、难以入耳。   更重要的是,它似乎已经完全被主人遗留的怨念同化了。守护灵会伴随主人一生,知晓主人的所有过往,现在被装在主人的棺中同化污染至此, 便是称它为风息也不为过。   在墓中被封了这么多年, 加上主人身陨,它其实已经十分虚弱。奈何风息执念之深,硬是撑着这灵走过漫长岁月没有消散, 如今鬼气怨气与所剩无几的灵力绞在一起,刺得江泫的掌心生疼——这还是他用灵力压制过的, 掌心仍像抵着一把冰冷的尖刀。   一来它只是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根本没认出来那不是乌金,二来它完全不知道冷静两个字怎么写,癫骂一阵、见挣不开江泫的手,忽然发难,黑漆漆的扭曲面孔之上闪过两道杀气森森的红光。   这是冲着江泫的手腕来的,要是这两道瞳术打中了,江泫这只手非断了不可。他眉尖微微一抽,将乌金的神力藏进袖中,如灵所愿松开了手——   乾坤袋落在泥沙遍布的地面,无力地滚了两圈。灵命牌撑着它在地面挣动几下,很快松散的袋口朝上翻起,爬满裂痕的木牌从里头掉出来,黑烟四散。脱离了桎梏,怨愤之灵终于现出了全貌。   从浓焰一般的黑烟之中勉强能看出,守护灵随主人风息,有一副窈窕秀美的身姿。面孔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了,唯一清晰的就是镶嵌在眼睛位置的两个猩红的孔洞——颜色同宿淮双眼瞳的色泽极为相似,只是宿淮双的赤色更沉、更冷,它的更烈、更狂躁。   风息生前是个性格躁烈、爱憎分明的人,这位守护灵将主人的秉性学了个十成十,慢慢将躬起的脊背伸直,转眼看向江泫。   同它对上目光的瞬间,江泫的眼眶感受到一阵轻微的刺痛。面前的视野闪动片刻,竟然有了回归正常的征兆,他反手将殷红的剑穗攥在掌心,轻声安抚道:“没事的,不疼。”   地窖之中静默片刻,原本褪色的视野逐渐转深。   萧弦抱着手倚着墙壁,闻言眯了眯眼睛,道:“你在跟谁讲话?你的好徒弟?”   与此同时,风息的守护灵凝视着他,像是终于找回了些许理智,声音飘忽地道:“你不是乌金?”   江泫没有回答萧弦的问题,转而对灵道:“不是。”   守护灵困惑地张望了一下一片狼藉的地窖。找了一圈没找到,它又将视线重新投到江泫身上,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忽然尖声咆哮道:“你把乌金藏到哪儿去了?!”   江泫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动。一缕巫的气息被他放出来,他不动声色地道:“他就在这里,你找一找?”   气氛滑入一片压抑的死寂。那灵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呆呆地立在原地,果真耐下性子,准备再找一次。   趁着这点时间,江泫指尖掐出一缕灵光,猛地上前两步,将那灵直接拍回灵命牌中。木牌之上原本就遍布裂痕,里头的灵被拍了这么一记,回得急了,险些将牌子撑破。   不过好在最终还是没破,视野恢复正常之后,江泫用灵力将袋子勾起来束好、再用净尘术清理了一遍,这才将其重新收回袖中,侧步回头,迈上离开地窖的石阶。   萧弦在这盯着,他并没有在外人面前处理事务的习惯。   这外人原先是靠在墙边看戏的,见江泫要走,也抬脚跟了上去。一边走,他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乌金是谁?”   江泫淡声道:“有些事不必多问。”   他与萧弦说到底是契约关系,根本称不上熟,也没有要熟起来的打算。他不问萧弦之前去了哪,也希望对方不要开口打听多余的事。   萧弦扯了扯嘴角,不咸不淡道:“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那还是请我们冷若冰霜的伏宵君亲自去同那怨妇对骂吧。”   江泫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心知萧弦这一次回来所为何事,也不拖沓,直言道:“等我回一趟昊山。”   萧弦道:“回啊。你跟我说什么?”   江泫侧过头,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   视野回归正常之后,他再看萧弦,眼中所见又变回了风迁的脸,湖绿的眼瞳冷薄,远远一看仿若两枚上好的冷玉。然而对方的本相在江泫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此时再看萧弦,总觉得两张脸叠在一起了似的,说不出的奇怪。   萧弦也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竟然花了好几息的时间才反应过来江泫说这话的缘由。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道:“不急。你什么时候想回,再什么时候回吧。”   江泫的脚步微微一滞,心中疑云陡现。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之前萧弦恨不得丢下乌序、下一刻就能站在上清宗山门口。如今分别短短几日,为何又说不急?既然不急着回去,现在又来找他做什么?   疑问在心中盘旋了一会,最终他什么也没问。找人的不是他,既然萧弦不急着回去,江泫更不急。   走出几步,他从另一只乾坤袋里头取出那只红火纹的煞鬼面具,丢给了萧弦。萧弦也没觉得他会丢过来什么好东西,连接的意思都没有,目不斜视地接着往前走。   直到面具快要落地,余光里掠过一点鲜艳的红色,这才降尊纡贵垂眼一看——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的瞬间,他神色一变,毫不犹豫地弯腰伸手去捞,指节擦上地面的灰土都不曾察觉。   真要说起来,江泫画东西刻东西的手艺其实不错,且因为见过煞鬼面本来的样子,细节处还原得大差不差,乍一看跟从前节日售卖的煞鬼面没什么区别。   萧弦捧着这只面具,默不作声地垂头站了很久。   等到江泫走出一截,察觉到他的异状回过头,他才抬起头,神色平静地将面具覆在面上,道:“好不好看?”   江泫越过面具之上的两个孔洞,静静地同他对视。片刻后,他道:“萧三两?”   萧弦的神情隐在面具之后,看不真切。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转而轻飘飘地揭开了话题:“我要跟着你走。”   江泫断然回绝道:“不必。若你哪日需要我履行契约,再来找我。”   萧弦看了他一眼,莫名道:“除了宿淮双,谁也不让跟?”   答案是肯定的。但他这么问、江泫这么答的话,就显得有些奇怪。他也说不上是那里奇怪,大约是耳根莫名有点发热,神情却看不出丝毫异状,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萧弦没再说话,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过身,身影没入黑夜之中。   江泫同他分道扬镳,披着一身夜色离开了刘家村。他一只手拢着游离无主的神力,说实话稍稍有些吃力,正准备用瞬行术赶回昊山,不经意间抬眼一看,目光微凝。   洛岭极北,与莽莽林海相接的,乃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北处的林海边不止刘姓一家村庄,这片荒原却是货真价实的广袤、杂草丛生,每年都会从内至外没过通往外界的路面,阻隔一切生机。   一般来说,不会有外头的人特意往这儿来。可江泫在原野的边缘抬头,竟在天幕之上发现数道长长的光弧,划破了如练的月光、夜中萧瑟的长风,向着刘家村所在的方向袭来。   那分明是修士御剑的灵芒,且速度还不慢。江泫抬头凝视片刻,缠绕在指尖的丝缕银光不动声色地消散了。   夜风撩动他的长发与衣摆,寒意顺着衣料的缝隙渗进体内。他伸手摩挲了一下剑柄,心想:抱歉,阿序。今夜可能回不去了。   那数道剑芒仍在天际飞掠,江泫目力惊人,隐约能看见来人被月色映亮的、在流风中翻飞的黑色衣袍;若再近一些,江泫甚至能看见覆在为首之人左半边脸上的、泛着冷光的银面具。   不再犹豫,江泫的身影当即化作霜风消散,片刻之后,他重新回到了压着刘仄尸体的地窖之中。 第196章 临渊而行9   令他意外的是, 地窖之中竟然早就有人到了。   是方才与他“分道扬镳”的萧弦,正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靠在墙壁上,见他出现才掀起眼皮, 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神色,道:“不是要走吗, 回来干嘛?”   江泫面无表情道:“你在这又是想做什么?”   萧弦道:“没什么。只是聪明地预料到事情还没完, 下来等等人,看看能不能顺手杀两个过过瘾。”   他的语气好像是在开玩笑, 但江泫知道不是。天知道萧弦为什么突然想杀人玩,但现在不是让他动手的时候。   渊谷来找人, 江泫要搞清楚这些人找元思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利落地对萧弦道:“藏起来。”   萧弦的手指勾着面具的挂绳, 闻言漫不经心地将面具转了两转, 道:“我为什么要藏起来?偷偷摸摸的。”   江泫眉尖微凝, 认真思索了片刻。   “也好。”他颔首道,“那你留在外面,躺下来。”   萧弦转面具的手一顿。   江泫答应得这么利落让他有些意外,刚想抬眼看看是什么回事, 迎面飞来一道轻盈的银光,紧接着,萧弦的视野平白矮了一截,看江泫从轻微俯视变成了仰视。   萧弦:“??”   他睁大眼睛, 扯了扯身上不知何时出现的、沾着血的粗布衣裙, 不可置信道:“你干什么?我身上这是什么?”   他格外不能忍受自己身上出现脏兮兮的东西,就连靠墙背后都垫着一层灵力,此时身上忽然变得血糊糊的, 理智险些飙出限度之外,咬牙切齿, 第一反应是要去扒衣服。   江泫就站在他身边,适时出言安抚道:“是幻形术,并非真的脏了。”   萧弦脑子转得不慢,反应过来是幻术之后,切上风迁的视角垂头一看,这次终于看见了干净的深青衣摆。他微微松了口气,像是从什么极其恐怖的事件之中逃脱了一般,勉强按下额角乱跳的青筋,道:“你想让我装尸体?”   江泫道:“你说要留在外面。不留也可以,趁他们还没来赶紧离开。”   萧弦用难以言喻的神情看了江泫一眼——虽然他现在这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可言——明白过来江泫的意思。对方的态度很坚定,要么留下来帮忙,要么离远点不要碍他的事,自己在不在没什么影响,事情却是一定要办的。   态度如此坚决,搞得萧弦心中升起了一点诡异的兴趣。   他道:“若我走了,你是不是要代替我亲自来?”   他原以为江泫会点头,却不想青年皱眉看了他一眼,诚实地道:“当然不。我只是想你赶紧离开。”   所以故意恶心一下。   然而这句话不知道戳到了萧弦的什么开关,他的眼中划过几分戾气,道:“你也想赶我走?”   虽然这么说意思大差不差,但看见他的眼神,江泫莫名觉得话不能这么讲。可渊谷的人近在咫尺,江泫无意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皱眉在他额上拍了一掌、将人拍倒在地,道:“不想走就好好躺着。”   萧弦对他怒目而视,阴森森地道:“若他们来找的不是元思,而是元思体内的神力呢?”   江泫道:“那最好办。全部杀了。”   话音未落,便见萧弦手里抓着那块面具,指节紧了松、松了紧,最后恶狠狠地呼出一口气,将面具收好,道:“那样最好。但我忽然发现你有点小毛病,需要临时给你治一治。”   江泫皱眉道:“什——”   萧弦迅捷无伦地从地上跳起来,猛地伸手向江泫腰侧挂着的送生探去。江泫反应奇快,立刻伸手格挡,腕上剑穗如刀,却在察觉到萧弦意图的瞬间重新垂落。   江泫伸出来的是惯用手,也是拢着巫神神力的那只手。萧弦的目的正在于此,干脆利落地转移目标,照着江泫的手臂使力一拍——脚下提取神力的阵法被人为反转,巫神的神力就此被拍入江泫的体内,隐入胸膛之中。   江泫受此一震,后退几步,手臂撑住背后的墙壁,方才没有跪倒下去。他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强行让自己从这晕眩感中抽离出来,伸出二指并拢,探向自己的灵脉。   一股冰冷的力量顺着胸口一路下滑,停在了丹府的位置,而江泫的灵识向那一走,果然发现了一团灰白的神力,静静地悬于丹田之中。   他身体里原就有濯神的神力,此时再容纳一位神的神力,远没有元思和崔悢那样痛苦。再者濯神的神力温和,察觉到这东西会给江泫带来不适之后,并不与其相斥、而是自发将其包裹起来,慢慢隔断它对江泫的影响,不消几时,盘踞在丹田处的冷意便逐渐消散了。   然而这根本就不是该在他身体里的东西。   江泫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怒意方才攀上半边,又莫名其妙地哑火,感到一种木然的平静。   说老实话,萧弦能干出什么他都不觉得奇怪了,而事到如今,他实在已经懒得对萧弦生气,只想着回昊山之前能完整取出来就好。陌生的神力进入体内的感觉非常奇怪,他尚未完全适应。   那边的萧弦上下打量他几眼,扯了扯嘴角,在狰狞的脸上挤出一个更为狰狞的笑:“你弟子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而不管什么东西,捏在自己手里才是最稳妥的。这样不比浪费灵力拘着它好?”   尚未回答,院外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萧弦看了一眼血污遍布的地面,捏着鼻子回到原位躺好,江泫则闪身藏进的石阶下方的阴影之中,用灵力隐去身形气息,屏息等待片刻,头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粗略分辨,来的约莫有十几人,大半留在院外等候,为首几名进了茅屋之中,向地窖走来。   这地窖出口大开,边上还被江泫敲出来一个洞,四处透风,头顶几人的交谈声听得一清二楚。   最先开口的是一道沉肃稳重的声音。有些熟悉,但江泫一时没有找到熟悉的来源。   他似乎看见了屋内的一片狼藉,语带不虞道:“被人捷足先登了。”   而后接话的是花瞬。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懒散、提不起干劲,活像几百年没睡过觉似的,恹恹地道:“一个没什么用处的女人,有什么好捷足先登的?”   另一人道:“元思体内藏着神力,或许……”   他们一面交谈,一面往地窖中来。走得近了,江泫从脚步声辨认出来人的数目:四个。   然而交谈的只有三个,有一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   几人沿着石阶走下地窖,漆黑的袍角如同一片荡开的夜色。江泫藏身阴影之中,向几人投去静默的一瞥。他注意到连带花瞬在内,余下几人穿的袍子上头都光秃秃的,并没有渊谷的宗纹,显然是秉持一贯偷摸行事的原则。   花瞬走在最前头,下来之后随手点了张符纸,约莫是想烧点什么的;另一人紧随其后,取出一颗随身携带的夜明珠,地窖之内顿时亮如白昼,凌乱不堪的景象也呈现在众人眼前。   角落里刘仄扭曲的尸体被众人忽视了个彻底,花瞬的下属自发上前,探过地上尸体的脉搏,抬起头,神色凝重地道:“花瞬大人,她……死了。”   花瞬闻言,抱着手臂上前几步,没有去查看元思的情况,而是饶有兴致地用靴底磨了磨取灵力的阵法。   “神力呢?”   他问道。   那下属便用灵识去探。再抬起头来之后,脸色更不好了:“……被人取走了。”   他探了两次,都没有探出异常。一来江泫的幻形术学得很好,二来地上的那位的确是一具货真价实的尸体,亦没有携带神力,若无什么特殊情况发生,伪装可谓是天衣无缝。   出乎意料的是,花瞬对于这个结果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淡淡道:“没了就没了,一惊一乍什么。比起那点神力,现在是不是更应该告诉我一下,元思死了,接下来怎么办好呢?”   说到后头,他的声音之中竟然浮起些许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不用看他的脸,江泫就能想到此人皮笑肉不笑、阴森森的神情。这样的神情显然让蹲跪在萧弦身边检查情况的倒霉蛋感受到了极大的不安,当即惴惴不安地低下了头,半天没支吾出个缘由。   花瞬踩进阵法里头,漆黑的袍子里探出一只长靴,像踢石子似的踢了踢地上死相狰狞的尸体。   见状,江泫的呼吸一滞,难得尝到一点惊悚感,总觉得下一刻萧弦就要撂挑子不干跳起来把花瞬砍成八截——但实际上他一动不动,好像真的死了一样。   江泫的心总算落回去一点。   花瞬踢完这几脚,也觉得有点晦气,将腿收了回去,转身慢慢踱了几步。他左半边脸上的银面映着明珠的光芒,边缘泛起锋利的亮光,这使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更加明显,地窖之中一时无人出声,死寂一片。   在这样凝滞的氛围之中,萧弦身边跪着的下属终于支撑不住了,惶恐无比地低头认错:“抱……抱歉,花瞬大人……是属下办事不利……”   “岂止是办事不利啊。”花瞬道,“我上次给你们指明了人在哪儿,竟然还空着手回来,要我亲自过来跑一趟。你知不知道我最近为了仪式的事情,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江泫敏锐地捕捉到了“仪式”二字。   而那边的花瞬冷笑一声,弯腰抓着“元思”的领子,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亲自跑一趟也就算了,过来还只找到一具尸体。尸体有什么用?咱们的少谷主虽然有恋母癖,但也没到明知是尸体也要贴上去的地步。”   看起来是觉得没用,想将这尸体直接毁了。   下属恐惧极了,一句话也不敢说。最终替他解围的是江泫最初听见的那个声音,那人背对着江泫,语气平平地对花瞬道:“神司大人请息怒。虽已死去,并非没有作用。”   花瞬拎着萧弦,将头转向他,道:“哦?那请问我们的江公子,她还有什么作用呢?”   江泫藏在阴影处的身形僵了一下。透过破破烂烂的布帘,他看见那人捧着夜明珠微微侧身,露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是江周。   江周怎么会在这儿?   没人能回答江泫的问题,他只能暂且将疑虑压进心底。江周抬脚靠近了花瞬,隐隐得见其黑袍之下一身鲜明的白,可惜被拢在黑影之下,显得暗沉脏污。   “她是少谷主深爱的母亲,身体还在就已经足够了。至于她是死是活,并不是需要在意的事情。”他心平气和地道,“她死了,少谷主为了让她再活过来,或许也不会像此前那样要死要活,不肯配合花神司的行动。若他实在接受不了死人,便遣人拆来一位女子的阴魂放入她体内,施以手段,亦可以假乱真。”   花瞬讶然道:“真是好计谋。不愧是二公子的得力部下。既然两种都可行,那么依你所见,我应该选择哪一条路呢?”   他笑盈盈地盯着江周看,说实话这种眼神让人非常不舒服。江周慢慢皱起了眉头,道:“选哪一条路先不论。花神司似乎知晓是谁夺走了巫神的神力,能否恳请告知?”   江周此人做惯了下属,说话语气总是公事公办,面对外人时却不卑不亢。   花瞬长眉一挑,道:“怎么,你也想要?”   江周道:“花神司说笑了,江氏的人不需要外神的神力。不过是想确认一些细节,以保万无一失。”   花瞬笑了一下。他回头将手里的“元思”上下打量了一下,暂且放弃了将他轰成飞灰的意图,随手丢紧了那位下属的怀里。两人亲亲热热一贴,下属的脸都绿了,愣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也不敢对尸体做什么,手脚发僵地将其端端正正摆回了原位。   “是上清宗那位。”他淡淡道,“你要发表什么想法吗?”   江周了然。   上清宗在山下到处乱跑的峰主,就只有江泫一位。只是他心中尚有疑问,想要知晓花瞬为何如此笃定是伏宵君,却见青年露在外头的一只眼睛投来轻飘飘的一瞥,随后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   “一片地方,那位尊座来没来过,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就算一百个人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我也能从中找出尊座来。怎么样,是不是很羡慕?”他意有所指、十分愉悦地道,“至于如何知道的,为了我们稳固的合作关系,还是不要继续问下去好。”   江泫感到一阵难言的恶寒。并非是因为恐惧忌惮什么的,单纯是因为被除宿淮双以外的其他人这样挂在嘴边说,让他十分接受不了。   先不论话语真假,迟早有一天他要把花瞬的嘴撕了——江泫想。   江周顿了一顿,从善如流地改换了话题,道:“花神司认为,伏宵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对于花瞬来说属实有点无聊。显然,他不太喜欢无聊的东西,随口道:“正人君子吧?”   江周道:“正是如此,伏宵君约莫是一位好人。那么……”他眯起眼睛,几步走到萧弦面前,对其投下居高临下的冰冷审视。   片刻之后,他拔出了腰侧的长剑,剑锋对准了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   “这么一位正人君子,取走了元思体内的灵力,会任其残躯躺在这里吗?况且我总觉得,这具尸体是不是太新鲜了?” 第197章 临渊而行10   花瞬奇怪道:“谁规定正人君子就一定要给人殓尸的?况且死得新不新鲜, 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成?”   江周看了他一眼,好像有点头疼。他正打算直接躬身检查,空气之中忽然划开一片诡异的灵纹。   花瞬在那灵纹之上敲了敲, 一片空蒙的镜面延展开来。面积不大,却也能够映出许多了, 元烨正半死不活地躺在里面, 旁边一位满脸是血的教众扯着嗓门道:“花瞬大人!!快回来吧!!我实在撑不住了!!”   花瞬道:“废物!他又干什么了?”   那教众道:“少谷主一心寻死,又把锁挣脱开把地牢轰塌了!灵风大人刚刚把他压住, 您快回来吧!”   花瞬的眉尖抽了抽,忍无可忍似的将那灵镜挥散。江周被岔开注意力, 抬头道:“不知是不是在下的错觉。如今谷中万事好像都需要神司大人亲自亲为, 这是何故?”   花瞬黑着脸骂道:“因为我天生劳碌命!”   “把元思带上, 我们回去。”他道, “也不必去找什么阴魂了,就把死人给他带回去,治治他的毛病。”   下属忙不迭道:“是!”   一行人匆匆收整离开,漆黑的袍角一扫, 便在地窖之中失了踪影。萧弦被带走了,江泫从阴影处迈出来,神色凝重地望了一眼地上的阵法。   什么仪式?什么恋母癖的少谷主?元烨何时被抓回渊谷之中的?江周出现在此,定是奉了江明衍的令。现在渊谷内部已大不相同, 他们搅和在一起是要干什么?   疑云笼罩, 思索过后,一个想法在江泫的心中冒头。   他带着送生和衔云,连夜赶回了昊山。乌序得知神力在他的身体里, 并不介意,仿佛还有些高兴, 说若他喜欢可以直接赠予他。江泫自然不可能接,与他相谈好借用归还的时间,回了自己的住处,匆匆收整一番,将要拿的东西收了个大概,独自一人坐回榻上,静坐了片刻。   他是打算睡一觉,明天早上一醒就走。这会坐在床边,却无端有些惴惴不安,迟迟上不去床榻。   真要说的话,江泫也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什么缘故。许是因为即将去往的地方从未给他留下过什么好的回忆,或许是因为此行未知数太多又非去不可,或许是身体里陌生的神力让他不大舒服——可他从来不是什么畏首畏尾之辈,这些缘由到底都说不通。   总之在床沿磨蹭半天,好歹是挥散烛火闭眼休息了。   这一闭,就是大半个时辰。再睁眼的时候,江泫睁开眼睛,就着朦胧的月色,看向自己纤瘦的手腕。   那里缠着一截红穗,此时安静地散在榻上,一如旧日主人散了一枕的长发。   看见送生的剑穗,江泫忽然觉得,他好像已经很有没和宿淮双说过话了。其实真要算起来也没有很久,连一个月都没到,但莫名的,他现在就是觉得有点度日如年。   他将那剑穗拢起来,用指尖轻轻摩梭两下,迟疑地道:“……淮双。你睡了吗?”   几乎是话音刚落下,剑穗便缠上手腕。这证明宿淮双还在,也证明他现在还不能回来。   神境之中是何情况他其实并不清楚,然而宿淮双追杀一灵便用了那么久的时间,其中一定出了什么变故。每一次与他联通,江泫都暗自在想会不会耽搁了宿淮双,万一神境之中并不安稳,他还要抽出时间来照顾他的要求,这便也违背江泫的本意了。   想了想,他还是没问宿淮双什么时候回来,转而轻声道:“你   那边……顺不顺利?”   穗尾绕去他的掌心,留下柔和坚定的一划。   这是肯定的意思,代表着他现在很安全,并没有碰见什么棘手的事情。但他仍然没有回来,只能隔着界与界的界限,用这样一截剑穗,与江泫进行无声的交谈。   江泫难得有些无措。他盯着昏黑的夜色,半晌,讷然道:“……那就好。我总担心你出什么事。”   剑穗轻轻缠了缠他的手腕。不知怎么,江泫一时没了说话的心思,将剑穗收回袖中遮好,翻了个身,盯着帐顶发呆。   一种陌生而酸涩的情绪充斥着胸腔,他在隐约的虫鸣声中又躺了一会儿,思绪从上清宗飞到昊山、又往其余地方飘了个遍,忽如醍醐灌顶一般意识到了一件事——他现在,其实是很想见宿淮双一面的。   并非是要让他现在就舍下手头的事回来,单纯只是想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现在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太荒谬了。他活了这么久,似乎从没有过这样迫切的情绪。   在三灵观的时候,他很想念父母和叔叔。一个人待在上清宗的时候,他其实也很想念师姐和师弟,但从没像现在一样,不仅想,还恨不得对方立刻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这种从未有过的、类似于凡尘稚童一般的情绪,越过漫长的时间,头一次在江泫身上萌芽。   从小到大,他从没做过什么任性的事。他很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也清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大部分的情绪都压抑在心底。压得久了,难免有些失真、有些变质,恰如他分辨不出许多情绪究竟是什么,情感方面空得像一张白纸,只能分辨重要与不重要,只一味地被本心推着走。   但也许是现在太不舒服了。   巫神的神力带给江泫的感觉同巫带给修士的感觉很相似,几乎能封冻灵魂的诡异感在丹府处蔓延。   他知道自己的体内藏了个不得了的东西,这东西单拎出来,足以压毁他的身体;神对人的克制是根源上的,且因江泫并非巫族人,纵使有濯神的神力作为缓冲,这样的压制仍然十分明显。   他一贯很能忍,那样漫长的时间、那样锥心砭骨的苦痛都忍过来了,好端端地走到现在。到了今夜,仿佛一切突然走了下坡路,躺了一会,有点想蜷缩起来,便转身埋头。   猝不及防地,额头抵进了一个冰凉的怀抱里。   江泫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没敢动,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屏住呼吸伸出手,小心地向上摸索——他摸到一片冰凉的衣料、一片散开的长发,还待继续往前,忽地被一只手掌扣住了。   这只手同样是冰冷的,江泫对这温度熟悉无比。宿淮双的身形隐在黑夜里头,沉而柔的声音落在耳边:“当然可以。师尊什么时候想见我都可以。”   江泫微微睁大了眼睛。他茫然道:“什……”   话未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对着空气说话了。说的约莫是“我能不能见见你”云云,宿淮双听见,竟然真的如愿现身。他是出现了,连带着一起出现的还有险些把江泫淹没的羞耻,他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攥紧了被褥。   察觉到宿淮双有跟着坐起来查看他情况的意思,江泫又躺了回去,睡姿直挺挺的,干瞪着床帐,耳尖烫得吓人,好半天没吭声。   宿淮双也没有说话。早在江泫坐起来的时候,宿淮双就放开了他的手,现在两人躺在同一只软枕上头,耳边唯余轻而浅的呼吸声。   半晌,也许是察觉到江泫的异状,宿淮双缓声道:“那只灵,我没有追上。”   他出现得太突然了,江泫脑袋有点空白,差点问出“什么灵”这样的问题,好在脱口而出之前几时刹住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总算将无端激烈的心跳平复下去,翻了个身面对宿淮双,道:“很棘手吗?”   话出口,他有些庆幸现在天黑,宿淮双看不见他的表情。可转念一想,这样他也看不见宿淮双的神情了,未免又觉得有些可惜。   “有些棘手。”宿淮双道,“那灵似乎存世已久,实力不弱。它可以对我出手,却没有攻击,一味逃窜。”   江泫听懂了他的潜台词,想了想,蜻蜓点水般小心地旁敲侧击道:“你一直在追它?”   宿淮双似乎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江泫的问题,转而道:“师尊,我有点冷。”   明知他现在究竟能不能感觉到冷都不一定,江泫还是坚定地回忆起了他一贯畏寒的特征,掀开被褥将他裹进来,手下动作有点不易察觉的慌张。   “这样呢?”他抬手将被褥间的缝隙压得死死的,“这样还冷吗?”   宿淮双双目一阖,侧脸贴着犹带江泫体温的被褥静默片刻,缓声道:“这样就够了。”   江泫这才躺下去。似乎到了月落的时候,明光清澈,透过纸窗蔓延进来,将室内映亮些许,江泫不经意间抬眼一看,发觉竟已隐约能看清帐帘上的花纹。   他的目光悄悄向旁边移了一点,从绢花移到交织缠绕的金线上。再从金线移到卷纹,如此静悄悄的、偷偷摸摸的,他的视线落进了宿淮双的眼瞳之中。   青年的小半张脸埋在被子里,一双赤瞳之中映着空蒙的月色,仿若极静极柔的广海。他的视线一贯如此静默,若江泫走在前方,一定不能发现他的注视。可江泫现在主动去看了、还正巧撞上,脑袋嗡了一声,宕机了似的,好半天没想起移开目光。   宿淮双被抓包了,看起来也不是很慌乱。他将脸从被子里头探出来,轻声道:“师尊,手给我。”   江泫立刻伸出了手。宿淮双轻轻握着他的手掌,两人掌心贴合处一道微弱的灵芒流动。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江泫体内持续不断的不适感忽然一松,如同被横空截断一般,半点也感受不到了。   他心中略有些意外,正想用灵识看看体内是什么缘故,不经意抬眼,却见宿淮双眉头紧皱,眼底藏着几分痛色。   奇异的,江泫竟然猜透了他心中所想,双眼微微一弯,出言宽慰道:“不想让阿序知道眼睛的事,姑且先将神力借过来存好,是不是?我原也是这个打算。”   “只不过最开始想的,是先带回昊山,再找一个容器。萧弦一掌打得倒好,确如他所说,身体才是最好的容器,别的都比不上。”他微微笑着,手一直温驯地放在宿淮双的掌心,没有要撤走的意思。“也没有很不舒服。现在淮双出手,更是没什么感觉了。”   宿淮双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握紧了他的手掌,冰冷的额头轻轻抵了上去。   他的脸埋在漆黑的长袖之中,低声道:“抱歉。”   江泫道:“难得见面,不要道歉了。天一亮你便回去,继续忙你的事情,早日处理完,便早日回来。等这边的事情落定了,我带你回宗看看。”   宿淮双的眸光一动。   他重新抬起脸,几缕黑发落在眉眼之间,在模模糊糊的黑暗之中更添几分形意,俊秀得叫人移不开眼。   “师尊有方法带我回去?”   江泫道:“有。等你回来了,我就告诉你。”   宿淮双毫不迟疑地颔首。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去过了。就算在神境之中,那座仙山也是难以涉足的领地,峰上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一概不知。   神境里的时间太过漫长,唯有记忆是他人性的存放地。他已数不清将那些记忆回看了多少遍,磋磨尽头,大部分都变得模糊不清,除了江泫,很多事情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江泫要带他回去,他心中隐约高兴。不过江泫不管带他去哪,只要是江泫,他都会高兴。他的一切情绪早已牢牢绑在这唯一有色彩的人身上,一辈子都取不下来了。   没等江泫再问,宿淮双道:“灵已逃脱,下次冒头之前,我不会再追。之所以仍留在神境之中,是躯体需要妥善处理,等到安顿好了,我就回来。”   “途中若有失联的情况,也不必担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温声道,“我不在的时候,师尊要照顾好自己。”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大部分时间,江泫问、宿淮双答。夜色静默流淌,时间滑入黎明之时,江泫口中的话头轻轻断掉,终于阖眼睡着了。   宿淮双屏住呼吸,慢慢向前凑近了些。趁着无人之时,他从江泫的唇角偷了一个极轻极浅、落羽一般的吻。   分开之时,耳边从始至终一直不曾断过、被他强行忽视的慌乱喊声陡然拉满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宿君您在干什么啊啊啊啊啊啊——!!!”那灵崩溃地道,“您怎么在这种关头还跟道侣亲亲我我啊!!!!快回来吧!!!救命啊!!!!!!” 第198章 临渊而行11   宿淮双抿唇, 叹了口气。   他盯着江泫的睡颜又看了一会,轻轻为他掖好被角,身躯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下一刻, 他重新站在了神境之中。   万灵之所神境,乃是一片无垠无序的天地。   天是黑的、地是黑的, 能触碰到的每一寸天地都悬着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幕布”。越过幕布, 神境可能变成霞光遍照的九州,可能变成怨气虬结的鬼蜮, 亦可能变成雾气弥漫的虚无之境;幕布之后藏着自己从未见过的过去,亦有世间正在发生的无数此时。   这里没有时间, 没有未来, 天地看似变幻无穷, 却有法则暗藏其中。这些法则每一位灵从诞生起便已知晓, 宿淮双要摸清它们、以让自己在神境之中行走无虞,为此花去了漫长的时间。   耳边的呼喊声还没停。   “宿君!!!!您怎么还没回来啊!!!”   “我快撑不住了!!!您再不回来我就要塌了!!!!房子要塌了!!!”   “别发呆了啊!!!!宿君!!!!”   宿淮双抬手揉了揉眉心。他从黑暗之中转身,随意踏出一步,眼前一望无垠的黑天顷刻间消散, 死气沉沉的荒原一寸一寸蔓延开来。   他越走,这原野就越广阔。脚下踩的是枯焦的土地,数丈之外立着几棵死树与黑鸦。头顶是阴云笼罩的高天,黑灰在视野之中辗转浮游, 如同冥府的飞雪。   这片位于赤后的荒原, 仍和从前一样荒冷死寂,看不见丝毫生机。   与此前不同的是,赤后中心的那道裂缝已经被填平了。无论是底下的神殿残骸也好、崖壁上栩栩如生的妖神浮雕也好, 统统被掩埋在土石之下,而在填埋过的平整地面之上, 一座巨殿赫然而立。   修建这座宫殿的人显然费了许多心思,将这殿宇铸得堂皇富丽、威严庄重,似有真神驻地,于这已死之地而言,华贵如幻象一般。   这是花瞬日夜不眠、呕心沥血重建起来的神殿,是宿淮双用来储藏身体的领地。然而因尚未完全落成、根基不稳,由谷底旧殿衍生出的殿灵并不为神境的法则所承认,成日饱受法则吹起的黑风欺凌,东倒西歪。   要让它被法则承认、在神境之中占有一席之地,需要一场盛大的落殿仪式。这仪式宿淮双也完全交予花瞬去操办了,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单纯是为了撑过这一段严苛的时间,不让殿灵被吹散而已。   殿灵被吹散,现世的神殿便会倒塌。虽然他不介意让花瞬多加点班重修一次——但殿灵的哭嚎声实在太烦了,再者修来修去实在麻烦,生生被绊住了手脚,需得离开江泫、在神境停留一段时间。   等仪式过后,便再也不用回来了。   如此想着,他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向神殿那边走。   靠得越近,那黑风便越弱。如同被更为冰冷深邃的力量从中截断,等宿淮双站到神殿之前,足以吹倒巨殿的飓风已然彻底止息。   他神色淡淡地抬眼,对趴在殿顶上的殿灵道:“下来。”   风停了,殿灵自然喜出望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殿顶上滚下来,嚎道:“宿君!!!”   它没什么讨喜的外型,但好在长得不算奇形怪状。通身纯粹无暇的雪白,圆乎乎的,远了一看仿若一只冰凉凉的雪团子,只是一跳下来就立刻现了原型——它比宿淮双还高,壮得像一头牛,从躯体里伸出两条类似于手臂的东西绞在一起,扭扭捏捏地跟着宿淮双往前滚。   嚎归嚎,它其实根本就不敢碰宿淮双。   真要算起来,它和宿淮双之间是有过节的。此前宿淮双与夔听在神境交战,它是夔听神殿的殿灵,受令给宿淮双添了不少麻烦。而后夔听落败,它也被打了个半死,只是彼时宿淮双尚不知晓抹消灵的方法,它才得以苟活下来。   再往后,宿淮双吞噬神格,支使九州信徒重建神殿,它作为殿灵,也由此得以复生。   神殿是谁的,谁就是它的主人。   奈何因为此前的过节,宿淮双待它并不算好,它一直战战兢兢、生怕哪天主人一个不顺眼直接让它在神境彻底消失,一刻都不敢休息,兢兢业业守着宿淮双的身体。   凡人的躯体是不能进神境的,进来之后必死无疑。殿灵存在的全部意义,正是为了保护这具身体不受神境腐蚀。   如今神殿还未落殿,殿灵连新生的灵都算不上,灵体也很脆弱,随便来个厉害点的都能一巴掌给它呼散了,更遑论宿淮双这种在神境生活了很久、身上还负有残缺神格的灵。   在神境中,神与灵之间同样隔着天堑,真要对比的话,类似于浩渺的高天和地上的草芥。再者宿淮双早已知晓抹除灵的方法,甚至不用动手,一个眼神就够它死的了。   殿灵哭哭啼啼地道:“宿君啊。在仪式之前,您能不能别走了?”   一片沉默。   宿淮双根本就没搭理它,步履沉稳地向殿内走。殿灵跟在他身后,一路越过了在殿外扫灰的教众、坐在殿门口思考人生的守门人,身后刮起一道飓风,花瞬一行人扛着尸体落地,匆匆地往死牢那边去。   这是神境与现世重叠时的景象,灵能看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灵。而会关注这些的只有殿灵,它抖抖索索地向宿淮双汇报:“宿君,小花带着人回来了。”   宿淮双道:“嗯。”   太冷漠了。殿灵伤心地想。肯定又在看自己的道侣。虽然宿君的道侣很好看……但是宿君看,我也看!!   它勇猛地将视线投去现世,找了好一会儿,才在昊山那边找到江泫的足迹,沿着足迹,视野滑入一个昏暗的房间。   他侧卧榻上,正阖目浅眠。长发遮掩之下,面若白瓷,神色宁和,难得安睡。   好看的。它想,世间找不出几个这么好看的人了。   不仅好看,还幸运,能得到宿君的青睐。宿君什么时候对人和颜悦色过?就连对自己的信徒都从没有好脸色,面对道侣时却柔情脉脉、百依百顺,不管有多忙,就算追灵都要追丢了,道侣一喊,手头所有的事都能丢开。   “真幸运啊……”它喃喃道,“能当宿君的道侣。”   它不过无心一言,面前的黑衣青年却猛地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赤瞳之中阴云翻搅,隐有骇人的戾气闪动。   宿淮双从不正眼看灵,此时突兀转头,将殿灵吓了一跳。它惊惶失措地退后两步,见宿淮双面沉如水,从牙缝里头挤出两个字:“幸、运?”   那眼神极其可怖。停留得越久,他的眼目便越红,此前是沉玉一般的冷色,如今如同两汪不详的血湖,视线投向谁,谁便心惊肉跳、五感皆失,脑中余留元神被吞吃撕扯般的惊惧与剧痛。   殿灵吓得呆住了。它磕磕巴巴道:“我、我……宿君……”   好在,宿淮双眼中狰狞的血色并未持续多久,很快随着他垂眼的动作慢慢褪去了。那双眼瞳重新变得漠然平静,宿淮双冷冷道:“他为了我受苦受累,曾经还险些丢了命。是他幸运吗?”   殿灵说不出话。   宿淮双将头转回去,不吝于再施舍半分视线。风中传来青年毫不留情的声音:“滚回神殿去。”   灵莹白的身躯一震,惶恐地化作光点消散。宿淮双迈进神殿之中,视线落在殿中一颗巨大的梅花树上。   一树殷红,艳艳如流霞绕枝。   他走近两步,指尖虚抚梅树被花朵压得下弯的花枝。笼统一看,这红梅开得极盛,不逊浮梅殿外的梅花,凑近了仔细一瞧,便能发觉花色艳丽过剩、生气不足,是一树假花。   赤后的土地上,是种不出活物的。而就连这伪物,他都碰不到。   *   第二日晨起时,枕边已经空了。这原就在江泫的意料之中,他盯着空空的软枕发了会呆,起身沐浴收整一番,挑了一件烟青色的外袍套上,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带上衔云和送生、装着东西的乾坤袋,独自离开了昊山。   渊谷之中似有异动,他待亲去查探一番。一来萧弦被抓走了,二来江氏与渊谷因为那个“仪式”的缘故,似乎有些牵扯。第三,亦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对渊谷的那位伪神,着实有些好奇。   如今九州无法飞升,有且只有夔听一位神,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如此说来,那伪神确如其名,重在一个“伪”字。既无神格,江泫便有胜算,胜算还不小;再者他如今只是暗中去渊谷走一遭、捞个人出来,几乎找不出什么风险,因此没提前跟宿淮双说,留在傅氏的字条也只说他想出去散散心,轻身出行。   洛岭处于九州极西,从此地赶往渊谷尚需一段时日。江泫的速度不算慢,路中走走停停,从沿途修士口中听见不少玄门八卦,独独没有和渊谷有关的。   于九门之中,渊谷流传在外的讯息少之又少,跻身九门这么久,外界连他们究竟信什么神都不知道。此次仪式也一样,消息捂得严严实实,半点风声都没走漏。   江泫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有苗头便也不再多留,从洛岭一路出发,路过幽州边境,进入了与赤后相接的涿水。   这是九门之一飞痕谷的驻地,是其余七洲与赤后之间一道鲜活的缓冲线。古战场飘来的死气被飞痕谷设下的结界截断,越靠近两州交界处,环境就越是恶劣。   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江泫来涿水的次数并不算少。有时是游历至此、体验风土人情,有时是有不得不去的地方、途径此处。总之,他对此州还算熟悉,问过系统渊谷那边有无什么大的变动,得到“无”的答案之后,打算在靠近边境的城镇落脚,稍作休憩,再进入赤后。   江泫这次落脚的城镇名叫扶风,不大不小,在这几近寸草不生的地带还算得上热闹。   入城之后,依照习惯先选了一家客栈。他一贯偏向清净的地方,这一路因着打探消息,选的住处都偏向热闹,结果真正的要闻没听着几件,最近的八卦笑柄倒是了解了不少。   这次他依旧选了城中生意最好的一家。临近边境的地方,往来的旅客之中,凡俗人其实要稍少一些;这一家客栈门外挂的幡巾之上有岐水门的宗纹,应当是供戍边弟子换班休憩的地方。散修也认得九门的宗纹,落脚一般选择此处。 第199章 临渊而行12   订好房间之后, 江泫闲来无事,难得起了兴致想去街上逛一逛。   按理来说,这不富饶、也不葱郁的边陲小城并没有什么好逛的。甚至因为临近边界, 连像样的草植都长不出来,建筑多是石土堆造, 空气常年灰霾萦绕、不见好天光, 与中州玉川一带的繁盛一比,十分贫瘠寒酸。   然而江泫起了心思, 下一刻便背着长剑出了门。   扶风镇的天候常年死气沉沉,住在这儿的人却不尽然, 好客程度闻名九州。且涿水人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特性, 越靠近边境此特性便越明显——但凡是有点灵力傍身、称得上修士的, 都能得到涿水人翻上数倍的热情、摆在明面的尊敬与优待。   涿水人天生乡土难离。前有天灾饥荒, 后有人神之战,无论是土地贫瘠难以育人也好、妖神污染蔓延肆虐也罢,从没人想过离开故土。污染最盛之时,是各州修士齐心协力搭起结界、交由涿水世家代代守护, 才得以在蔓延的死气之下揽出一州净土。   涿水人铭记这份恩情,此后数千年待修士喜敬有加。江泫穿着一身仙门行头,又背着灵剑,在街上不过走了一个来回, 怀里就多了不少东西。   粗略一看, 有扶风镇特有的小木雕、花花绿绿的小摆件、颜色黄澄澄不知道什么做的干粮、切得方方正正的饴糖,还有其他零零散散的小东西,安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头。   他去路边的店铺里买了只木盒子, 将它们通通装进去,放进了乾坤袋里。再沿着街道向前, 路过了一家酒楼。   小二站在门口揽客,见江泫路过,喜笑颜开地上前两步,招呼道:“客官!吃饭否?到了饭点,该吃饭啦!咱家的盐水鸡柴花酿可是一绝!”   似有一缕极远处吹来的轻风拂面,江泫停住脚步,思绪在柴花酿三字上顿了一顿。   他侧身转头,腕间的红穗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轻轻摇晃。他的视线从小二热情的笑容之上挪到酒楼的招牌之上,又越过小二的肩头,飞向空旷的大堂之内。   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才发现,许多他以为早已忘却了的事情,其实一直停留在记忆深处。   比如这座已不再是小镇的扶风城,又比如已搭起三层楼、不再是小食肆的酒楼。   于是看上去颇不好相与的冷面人,第一次因为他人的招呼声停下脚步。他转身迈上台阶,进了一楼大堂,挑了同从前一样偏僻的位置坐下,点了两个清淡的小菜。小二奉了掌柜的指示,神神秘秘地塞过来一坛柴花酿。   不过没了带着乌金面具、目若寒星的青年,也没人再替他挡酒。   这座小城,这家食肆,是江泫一个人的故地重游。   纵使现实与记忆有些出入,但能再次坐在这里,江泫心中仍然高兴。   他破天荒接了这坛柴花酿,又托小二寻来一只酒碗,为自己斟满,注视着碗中晃起的轻浅涟漪、酒液之上红穗模糊不清的倒影。   如果现在宿淮双在这里,一定会把酒碗压下去。或者干脆他会自己喝了,再赠上一双沉而柔和的笑眼。然而江泫现在其实挺想尝尝这坛柴花酿,心想:还好宿淮双现在不在。不过若他在,自己说想喝,他也不会拦。   这样一想,还是他在好一些……   胡乱想了一阵,江泫抬手,慢慢地将酒盏凑近唇边,像抿茶那样抿了一口。   江泫从没有饮酒的习惯,不知酒的滋味,也不会喝酒。这样抿下一口,辛辣的酒液从唇舌一路淌进喉咙,他神色微变,放下酒碗,长袖掩唇,低低地呛咳了几声。   因着不想发出太大的声音闹了笑话,咳嗽声都是特意压过的,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耳尖、脖子、眼尾都红了一片。老板娘靠在柜台边上,似有若无地飘来视线,一边低声与旁人说着什么,发出几声促狭的笑。   江泫耳力惊人,听老板娘同伙计笑道:“不知哪家的俊郎君,为了心上人来学喝酒。”   他怔了一下,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脸也红了。   从没人敢这样开江泫的玩笑,也从没谁在江泫面前开过这样的玩笑。那些修士做不到的事情,凡尘一位老板娘轻轻松松的做了,一边说,一边还要笑,笑得江泫顶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孔面红耳赤,心中十分无所适从。   他的思绪被心上人这三个字追着四处乱跑,无论如何躲都躲不掉。他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或许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想。不管是师尊还是师姐,从来没人教过他这个。   江泫垂下头,抿着碗沿又喝了一口。   心上人。宿淮双。   这几个字连在一起,足以把江泫的思维搅成一团浆糊。呛完第一口之后,他已经能慢慢适应了,一口又接一口,喝完一碗,也没品出什么回甘,只觉得辣、非常辣,辣的他喉舌发麻。   头倒不是很晕,应当没有喝醉。他正想趁着劲头再倒一碗,手腕上的剑穗忽然动了,紧紧缠住他的手腕,往旁边死命拽了拽。   江泫有些诧异,盯着它道:“……不让喝?”   剑穗没法说话,从拽着他手腕的力气来看,答案不言而喻。   江泫喃喃道:“你当时几口一坛来着?……这么烈的酒。”   抬手将酒坛一挡,一仰头,坛中就见了底。那时他才多大?二十余岁,这样的烈酒,也能面不改色喝下一坛。   江泫硬要做什么的话,宿淮双是拦不住的。他抿唇将手腕牵回来,重新提起酒坛,向酒碗倾斜。不过半途之中又觉得应该考虑宿淮双的感受,倒了半碗就收手,如对方所愿,将酒坛搁得远远的,不再碰了。   红穗仍然缠着手腕,没有松开的意思。江泫看了它一眼,许是想发出疑问,自言自语道:“你是我的心上人……。”   那剑穗如同人一般僵住了。   江泫端起酒碗,又给自己灌了一口。脸上的红晕随着时间消退不少,但许是之前呛得太狠,耳尖和眼尾的薄红怎么都消不掉。他就顶着这几抹轻薄的红色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岿然不动。可若细看,双瞳已经有些茫然,眼睫一垂,呆头呆脑的,连筷子都找不着在哪。   话也是一样,说出口了,便忘了自己说了什么。直到将碗中余酒饮尽、仪态很好地取出手帕将唇边水渍擦拭干净,才摸索着拿起两柄剑起身。   纵使脑子一团浆糊,江泫的步履也可谓相当稳健。他走去柜台边上,有条不紊地结了帐,老板娘稀奇地看了他两眼,道:“喝了半坛,竟然还没醉!看来不是头一次喝酒,只是喝得着急呛到了。”   她笑道:“也是。咱们涿水的柴花酿,香飘十里,哪个好酒之人不说好!单是闻见了,魂都能被勾着飘过来。今日见仙长很合眼缘,送您一坛也无妨。小张,再去取一坛柴花酿来!”   伙计应了声,麻溜地钻进后头,很快便捧着一只漆黑的小坛出来,笑道:“客官,您接好~!”   江泫走出客栈的时候,左手提着两柄剑,右手二指勾着一坛柴花酿。   甫一走下台阶,面前便如刮过一道厉风,有人正逃命路过,仿佛后头追他的是什么恶鬼。江泫被风呼了,一下呆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从自己面前路过,那边又传来一位少年极有穿透力的呼声:“前面那位道友!!请你站住!!不要再跑了!!”   那少年穿着一身醒目的白衣,一边振臂高呼、一边脚下不停,追着前头的人疾驰而过——正是伤愈的江子琢。   路过江泫时,他还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跑出几丈远之后才豁然回头,露出见鬼似的神情。真正看清江泫的脸之后,他人也不追了,呆站在原地,慢慢张大了嘴。   “伏……伏宵君……”   他喃喃道,胸中忽然涌起万丈感激之情。感激上苍、感激天道、感激命数,只是出来追个人,都能让他遇到伏宵君。老天有眼,他以为伏宵君回宗去了,这辈子再难见上一面,现在竟然碰到了!   他双瞳明亮,感恩戴德,立刻就要折返回去。   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毫不留情地拽住了他的后领。江时砚剧烈跑动之后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要跑了,子琢!那人说话颠三倒四,看起来没什么可信度,就算追上了也……”   他一抬眼,也实打实地愣住了。   那是位通身烟青色的道人,正背对着他们向街尾走。长发疏疏散在肩后,手中提着两柄长剑,步履从容、不急不徐。   观其气质疏冷、不易接近,看起来与那位故人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故人一贯喜欢穿白的,如今换了个清浅的颜色,倒叫人有些摸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心里想的那位——直到江时砚仔细看了看他手中的剑,立刻辨认出其中一柄,正是在九门会武之中将清消挑飞的、宿淮双的佩剑。   能提着宿淮双的本命剑四处走的,天下除了伏宵君还有谁!   不想竟在这样偏远的地方碰见了。   江时砚的眼中浮现些许喜色,示意江子琢稍微压着些、安静点,才带着他一道上去追人。然而等走到近前了,他才察觉出不对——修士对气息极其敏感,他们都快追到人背后了,江泫怎么还没发觉?   但他也没多想,眉眼一弯绕去侧方,拱手礼道:“伏宵君!巧——”   还剩一个“遇”字没说出口,江时砚眼睁睁地看着江泫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边路过了。   被忽视了个彻彻底底,说不伤心是假的。他的脚步在原地顿住,面上露出些许无措的神情,没猜到为何江泫此次对他的态度如此冷淡、不闻不问。   江子琢同样也察觉出了异常。他跟着停下脚步,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江泫冷淡的背影、和江时砚无措的神情,非常合时宜地发挥了自己的勇气,噔噔几步跑上去,伸手去牵江泫的长袖。   自然是没牵住的,被对方用剑鞘挡住了。   江泫回过身,皱起眉头,没什么温度的视线在身后两位眼熟的小辈之间走了个来回。花了好长的时间,他才将这两张脸同记忆里的面孔对上号,要命的是一时间竟然想不起名字。   他没有贸然开口,持续向江子琢投去低压而不自觉的视线,一边在脑海之中缓慢地思索。   被江泫这样盯着,江子琢悻悻然地收回了手,心中也有点不是滋味。   江时砚告诉过他,玉川一战之中,是伏宵君和药王谷的弟子救了他。原本是重伤不醒的,不知伏宵君用了什么法子,他得以好转起来。   少年一直将这份恩情铭记在心中,方才急匆匆地想冲上去,也是想对江泫表达感谢。此时人是叫停了,虽然和现象中有些不一样,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他抿唇,礼数周全地拱手行礼,磨磨蹭蹭道:“……之前在玉川,多谢您出手相救。我、我一直……”   江时砚也走过来,听江子琢语无伦次地表达完他的感激之情。他也理当开口道谢,正琢磨词句之时忽然发现,面前的人竟然动都没动一下。   仿佛木雕似的,直愣愣地戳在街上,对旁人说的话一点反应也无。   江时砚的心微微提起,谨慎无比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就让他看出些许名堂。   伏宵君的眼神好像有点……茫然。细看之下,岂止有点,他好像根本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眼尾也……是不是有点红?   恰逢此时一阵风来,江时砚嗅到一点酒气,似乎就是从江泫身上飘来的。再低头一看,江泫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黑漆漆的东西,不是酒坛是什么!   福至心灵的同时,江时砚大惊失色。   淮双哪儿去了?怎么让伏宵君一个人喝醉了在街上到处走!   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江子琢也察觉出了不对。他同样大惊失色,道:“伏宵君,您喝酒了?”   这个问题江泫能够理解。他看了两人一眼,顶着八风不动的镇定神情点了点头。   江时砚迟疑道:“您喝醉了。还记得自己住在哪儿吗?我们送您回去。”   江泫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没醉。”   他说话口齿清晰、神情看着也很清醒,不似作伪。然而一旦察觉到他喝了酒,身上的违和感怎么都消不掉,江时砚忍住抹脸的冲动,十分耐心地道:“好的,您没醉。那您如今住在哪家客栈?”   江泫慢吞吞地转过头,似乎四下看了看。最后他抬起手,十分坚定地指向路边的一座土堆。   江子琢埋头,无力地搓了搓脸。   在不面对江泫的时候,他其实是一位温淡知礼、十分可靠的少年。如今江泫失了智,面对了跟没面对压根没区别,他于是找回一些原本的自我,同样耐心地开口问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淮双怎么没在您身边?”   紧接着,他看见江泫微微一怔,垂下眼帘移开了目光。江时砚诡异地从中看出几分失落,登时心惊肉跳,道:“……子琢,先带伏宵君回我们住的那家吧。回去之后,煮点醒酒茶。”   江子琢还在状态之外,闻言点了点头,“哦”了一声,转身带路。   难题留给了江时砚。他正在想怎么将人带回去,便见江泫烟青色的长袖之中飞出一缕红色。   细细一看,发现是一截剑穗,如同被风扬起,朦朦胧胧地指向江子琢的背影。而江泫垂头看了一眼,竟然真的跟着走了。   众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回了客栈。堂中伙计眉开眼笑地来迎客:“三位回来啦?可用过饭了?”   三位?   江时砚心中一动,上前询问,才知道江泫原来也住这,顿时如蒙大赦。问清了江泫住哪间房之后,他托伙计煮好醒酒茶后送上来,随后同江子琢一道将人引回了房间。   江泫进了门,面色如常地提了把凳子坐下。只是他坐的位置非常奇怪,面对窗口、背对房间,留给两人一个安静的背影。   如果换成是明光葳蕤的华室、窗外下点什么雨什么雪或者栽几棵什么树的话,他坐在窗边赏景的姿态还是很赏心悦目的。可惜扶风镇的天气阴沉沉的,窗外半分景致也无,客房也简陋昏暗,江泫这样往窗边一坐,看着莫名有点萧索。   更重要的是,他手里的东西完全没松开。凳子是用灵力提过去的,坐下去之后手里仍然抓着剑,提着酒,背脊挺得很直,也不知道在发什么愣。   江时砚将伙计送来的醒酒茶放桌上,要把江泫从窗边请过来,第一步是让他放下手里的东西。   取酒的时候还算顺利,江泫以为他也想喝,颇为慷慨的给了。取剑的时候便麻烦多了——好说歹说,胡编乱造,最后用“两把剑待在一起很挤”这种扯淡的理由、加上剑灵的配合,才将长剑从他手里取下来,放回桌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江泫终于想起来他俩是谁了。一个叫江时砚、一个叫江子琢,两个本该待在栖鸣泽里头的人,出现在了这个偏僻的小镇,还给他端过来一碗黑乎乎的、说是茶的东西让他喝。   江泫皱着眉头,秉持着对两人的信任,还是接过来喝了。这东西味道不怎么样,但没有酒呛人,不一会儿碗就见了底。   他将碗搁回桌上,清淡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走了个来回,道:“怎么出栖鸣泽了?”   江时砚分不清楚他醒了多少,然而听他这样问,知道他多少将人想起来了,略一拱手,恭声回道:“族中有要事需要外出处理。您……”   他想问问江泫要不要休息,正犹豫着,又听江泫道:“子琢还未得族中赐剑,第一次出世历练也没到年纪。怎么能带着他到世外到处跑?”   江时砚愣了一下,双目微微张大了。江子琢的神情也有些异样,两人对视一眼,都听到了心中惊涛骇浪泛起的声音。   伏宵君……怎么会知道江氏赐剑和出世历练的规矩?   栖鸣泽的极大部分事情,包括族规族训在内,都绝不会外传,外人绝无可能知晓。回想曾经种种,对方确实对江氏的事实十分了解,是不是江明衍……   江时砚藏在衣袖里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不知为何,他联想到上次玉川时的情形,总觉得有些心悸,面上却不显,神色温和恭顺,轻声问道:“您怎么会……”   还没问完,忽然听见“砰”的一声——江泫竟然直接往桌子上一栽,就维持着栽下去的姿势不动了!   江时砚长这么大,很少有这种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刻。他和江子琢一左一右,奋力把江泫扶起来,心惊胆战地检查一番,发现并没有磕碰着才放下心。   江子琢空出一只手去抓桌上的茶碗,疑心碗里头放了什么东西,江时砚道:“伏宵君是酒劲上来睡着了,来搭把手,把他扶到榻上去。”   江子琢还是有点不放心,却依言松开了碗,帮忙一起把江泫挪上了榻。做完这一切,松手之后,他的神色有点奇异,盯着掌心想:“好轻。”   但送算是将人搞定了。空气骤然安静下来,两人杵在床边面面相觑,气氛难得浮现一丝尴尬。   江子琢:“……话又说回来,淮双到底去哪儿了?”   江时砚:“这个且不论。今日的事情,一定要守口如瓶,对谁也不能说。”   眼见喝醉酒的伏宵君以头抢桌面、还将他搬来搬去什么的……   江子琢看起来好像有点遗憾:“啊?不能说吗?”   江时砚猛地按住他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道:“不能说,绝对不能说。惊澜是不是快回来了?我们走……去看看情况。”   两个人互相推拽着,魂不守舍地走了。 第200章 临渊而行13   第二日晨起的时候, 江泫感觉有些头疼,还有点晕。   他晕头转向地在榻上坐了好一会才缓过来,感觉脑子稍微清醒些了, 起身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方才喝了一口,又嗅见衣袖之上残留的酒气, 忍无可忍地搁下杯子起身沐浴、换了套衣物, 事毕之后坐回桌边,忽然瞥见那只系着麻绳、封口透红的酒坛。   江泫的神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昨天喝了酒, 这件事他是记得的。然而记得的仅限于揭开坛封、往酒碗里倒酒的时候——第一口下去之后的事,他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更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 还躺在床榻上睡了一觉的。   正勉力思索之际, 耳边传来一阵敲门声。   江时砚温雅清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伏宵君, 您醒了吗?方才路过门口时,听到里头有走动的声音……”   江泫起身,拉开了门。   熟悉的小辈果然站在门外,旁边还有一个探头探脑的江子琢, 怎么都不像是碰巧路过的样子。   江泫视线凝重地看了看他们,侧过身言简意赅地道:“进来坐。”   江时砚先进。看见桌上的酒坛时,他的神情微滞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坛子的封口, 发现并没有被揭开过, 才放下心。江子琢走在后面,表情紧张地看了江泫两眼,又欲盖弥彰地撇过头, 假装无事。   江泫慢慢皱起了眉头,道:“方才的是什么眼神?”   江时砚挑了把凳子坐到一半, 闻言一下弹起来了。   “没什么……子琢是想问您,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强作镇定解释道,“昨天我们在街上……迷了路,正巧碰见伏宵君,您带我们来了这家客栈。”   江泫有点信,又有点不信。他不觉得自己在记不住事的时候脑子还是清醒的,猜到可能是两位小辈将自己送回来的,忍住了揉太阳穴的冲动——他其实很想问问自己昨天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但看两人神色虽然局促、但好歹不算奇怪,于是也忍住了。   他招呼人在桌边坐下,用灵力将酒坛拂去另一只矮几上,开门见山道:“你们怎么在涿水?”   江时砚道:“族中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伏宵君怎么也在这儿?”   族中有什么事情还需要到世外去处理?定然是出了什么意外。但江时砚不说,江泫也不多问,道:“要去赤后走一趟,途经涿水,在此地休憩。”   江时砚点了点头,神色若有所思。他看起来挺想问江泫去赤后干什么,江泫也挺想问问他们近年动不动就往世外跑到底是在处理什么,却都默契地没有出声。   江时砚不出声,是出于礼数与尊敬,不去探问长辈的私事;江泫不出声,是因为他没有问的立场。如今他已不是江氏的人,同江氏再没有什么关联,纵使有意关心,问话也只能含糊隐晦、把握分寸。   江子琢坐在中间,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冷不丁开口道:“我们的四殿族老被江明衍抓了送去渊谷了。我们追了一路,在涿水附近追丢了,接下来准备去渊谷看一——唔唔唔——”   他睁大眼睛,后话都被捂回口中。江时砚紧紧捂着他的嘴,满头是汗,道:“子琢,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要妄下定论。”   江子琢奋力将他的手摘下来,道:“虽无定论,却有猜测。我总觉得他在密谋些什么,这次竟然没能阻止,实在是恨!”   江时砚道:“纵使如此,你也不能……”   “四殿族老?”   两人的动作一顿,循声望去,发觉江泫的神情冷得吓人。江时砚松开手,坐回自己的位置,低声道:“是。……不瞒伏宵君,族中近年可谓是……一团狼藉。”   以他的性格而言,能在外族人面前说这样的话,说明情况确实已经发展到了难以掩饰的地步。再者没有哪家子弟会在外头说自己氏族的不是,江时砚方才说了,也发觉有些不妥,条件反射想抓点什么掩饰一下,没抓到茶杯,又收回手,露出一个苦笑。   江子琢道:“你顾虑什么?伏宵君救过我,不是外人。你不知道怎么说的话,就我来说。”   江泫将视线移向他,凝神悉听。江子琢的叙述很简略,但也足够清晰明了。   因灵气衰微导致的灵脉枯竭,在近年已经演变到了必须解决的地步。栖鸣泽下的灵脉一共有四条,第三条灵脉已在几个月之前彻底枯竭,如今仅剩一条灵脉作支撑,损耗巨大。   相对的,入世隐世之争也已提上明面,族中争论不休。长辈拼死也要维持原状,年轻一代主张变革,认为应当寻机出世。栖鸣泽已撑不过下一个千年,若因灵力枯竭下落,便如飞星坠地,对九州大地的伤害不可估量。   为止争端,不日几位族老便要在鸣台召开族议。   “说是族议,其实是宣告。他们否定入世,据说是已经找到了扭转局势的方法,若此法成功,栖鸣泽此后再不必为灵力的事忧心。”江子琢眉峰紧皱,“但我不信有这样的方法。”   “有失便有得,这是世间的铁律。长辈们久不出世,却能弄来足以保证栖鸣泽悬天万世无忧的灵力,实在是天方夜谭!退一万步,纵使那什么方法成功,也一定会伴随巨大的牺牲,那种牺牲比起来,入世所遭遇的困难可能都不痛不痒。”   “江明衍同诸位长辈在隐世一派,我等以时砚兄长为首与其对立,家主大人迫于族内的压力,并不表明立场,但暗中协助我们不少。栖鸣泽落地是大势所趋,家主大人也明白这一点,那几个老古……”他忿忿地改口,“……几位先生怎么就不知道!”   难得的,江子琢在背后讲自家族老的坏话,江时砚没有出言阻止。他虽没有出声,脸色却也算不上好看——不为别的,正因同族人口中所言句句属实,江氏内部的矛盾,的确已经发展到了极其恶劣的程度。   而听见第三条灵脉枯竭的时候,江泫便已知道命数进行到了哪一步。无他,这些事情都是江泫亲历过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在族议开始之前,有人想将几位族老悄悄处理掉?”   江子琢道:“不是有人,是江明衍。那时是夜中,有人亲眼看见江周动的手,我等一路追踪,在其与渊谷交接的时候截杀,却还是被他们逃了。那江明衍满脸不知情,谁信!江周是他的属下,一向最忠心耿耿不过,江明衍不在,就连家主都支使不动他。”   江时砚揉了揉眉心,道:“便假设是江明衍。但他为何指使江周在族议开始之前掳走几位族老,还与渊谷接触,其中的缘由,我想不通。”   江子琢冷笑一声,道:“没准他哪一派都不站,单纯就是不想让江氏好过。我听说过他的出身,幼时被抛弃在外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头,对父亲有怨愤理所应当,可家主、还有江氏这么多年以来待他不薄!他——”   江时砚厉声喝止道:“子琢!”   江子琢的神色一僵,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方才的气焰登时消了下去,撇过头不说话了。   江时砚吸进一口气,勉强将多余的情绪收回去,不过多久神情已然镇定下来,面露歉意对江泫道:“子琢年少失言,请尊座不要见怪。”   江泫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冷茶,道:“无妨,性格直率也是好的。只是出了这个房间,便要懂得将所思所想揣在心中。”   江子琢捏了捏指尖,端起江泫给的冷茶喝了一口。茶水刚贴上舌尖,他的脸就扭曲了一下。   扶风镇太偏远了,客栈中的茶水也涩口。不仅涩口,还是冷的,一口下去,火气再足的脑子也冷静了。江子琢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冷静过,双手将茶杯搁回桌上,诚恳地道:“多谢伏宵君教诲。”   江泫也抿了一口茶水,神色未变,道:“我预计今日启程往渊谷一探。”   二江对视一眼,明白过来江泫的意思,齐声道:“我也去!”   江泫道:“可以。你们来了多少人?”   江时砚道:“不多,算上我与子琢,正好十人。原就是秘密追查,等找到族老,再发信等待本家支援即可。”   江泫摩挲了一下杯沿,微微颔首,又道:“何时能启程?”   江时砚道:“可能还需等上半日,我们还有一位同伴外出搜寻情报,今日午时才能归来。”   午时倒也不算晚,正好留给他们一些休整的时间。谈话结束之后,两人相继离去,江泫静坐桌前,等到门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之后,才垂下头将掩着手腕的长袖拉开。   那截红穗正死死地缠着江泫的手腕,力道之大前所未有。他无奈地抚了抚剑穗,道:“轻一些。”   非但没松,反而更紧了,如同被人紧紧攥着手腕一般。江泫将手举到眼前,琢磨了一下,问道:“你在生什么气?”   剑穗不能说话,他只好一个一个猜。   “是气我昨日饮酒?”   没反应。   “气我方才沐浴的时候不小心将剑穗掉水里了?”   根本不动。   江泫又猜了几个,都不中。他凝视着这截红穗,用指尖勾了勾它,缓声道:“气我不等你回来,一个人去渊谷?”   中了。从它缠着手腕的力度,便能知晓宿淮双有多反对他这个决定。   去是肯定要去的,为了说服他,江泫决定跟他讲道理。 第201章 临渊而行14   “渊谷最近有大动作, 我得过去搞清楚。没人比我更合适了,对不对?”   不松。   “时砚家里出了问题,我是不是应该过去帮帮忙?”   还是不松。   江泫耐心地道:“还有萧弦……”他停顿了一下, 非常勉强地接了下去:“……风迁的身体被抓进去了,我应当去救的。”   “总有些事需要人去做。探明潜藏的隐患, 就会多几分胜算。”他温声道, “我知道你担心。但是我可以答应你,遇到危险不会迎战, 一定拔腿就跑。”   剑穗顿了顿,似乎在想象他拔腿就跑的场景。它似乎对这个场景很不满意, 咬牙切齿地在江泫手腕上转了一圈, 最终妥协地松开了。   江泫拍了拍它, 重新将长袖拉回去。余下的一点时间里, 他将那坛柴花酿装进了乾坤袋,又将两柄剑擦了一遍、落回剑鞘,收起工具的时候,江时砚正好来敲门。   “伏宵君, 我们收整好了,可以启程了。”   江泫拉开门,果然看见门外站着一大片人。许是知晓应当轻装出行、掩饰身份,众人没有齐刷刷一片穿得白, 衣裳终于有了些别的清淡颜色。他一眼扫过去, 在人群之中找到不少熟面孔,是曾经在海陵城中同路过的,还有几位不认识的青年, 约莫与江时砚同岁,站在队伍中间, 双目明亮。   许是血脉原因,江氏族中的弟子就没几个长得丑的,这样站成几排,在扶风镇黯淡的天气之中恰如清风拂面,实在是赏心悦目。   江泫略略颔首,道:“走。”   扶风镇在涿水边境,众人脚程极快,从扶风镇启程、绕过涿水边境的结界进入赤后,统共只花去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   在路上,江泫在同行的江氏子弟那儿听见一个传闻。   “赤后正中心的地方,似乎出现了一座灵殿。灵殿被结界包裹,每夜子时会短暂现形,尚不知晓那灵殿之中究竟有什么,但传闻中说,那灵殿能实现人的愿望。有去了一趟回来境界飞涨、灵力大增的,也有人根本没回得来。”那弟子道,“实在蹊跷。赤后正中心明明是条缝,怎么会有灵殿?”   另一人缓声接道:“于是我们分头在边境有人来往的城镇之中调查,约定在扶风镇汇合。我曾见过好几位据说是见过那座灵殿的人,可花费力气请来询问之后,竟是一问三不知。”   江子琢挤进来,道:“就是,就是。昨天我不是追人吗?那人也说是进过灵殿,但看起来有些古怪,应该跟以往那些浑水鱼虾不一样,可惜追丢了。”   江泫踩着衔云,衣袍在烈风之中翻飞。   他们已经进入了赤后,脚底下是一望无际、黑风席卷的荒原。从高处看,赤后的枯寂与广阔已经到了摄人心神的地步,不过望上一眼,便叫人心惊胆战,疑心自己也会跟前人一样,埋骨于这片荒原之中。   为隔开赤后土地上漂浮的死气,每人的身边都环着一层光色极淡的护体灵盾。是以江子琢并不能真正挤到江泫身边,听完他的叙述,江泫微微侧头,提出一个疑问:“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据说是这样的。”最起初开口的那位少年道,“不过大部分的人都没能回来,看来实现愿望要付出的代价不容小觑。”   定然如此。那灵殿一定就是花瞬费心费力重修的神殿,只是为何不在谷底,而是升上了地面?   又为何要故意放出消息,引这些散修深入赤后?   疑云重重,众人一路上都没再说话。往前御行一段,面前的黑风愈发狂躁,眼前死灰浮动,几乎已到了遮蔽视线的地步,越往前走,情况只会越发严重。   江泫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落地。”   数道剑芒于是从天际滑落,流星一般扎入昏黑的荒原之中。脚底真正踩上赤后的土地,江子琢感觉有些奇怪,不信邪似的又踩了踩,咋舌道:“好软。土地怎么这么软?”   如同才在一层棉花上走似的,方才落地,就陷进去大半个脚掌。   江时砚抬头望了望天,道:“落灰。赤后空气中净是黑灰,长年累月下落,便积了这么厚厚的一层。”   江子琢评价道:“踩着感觉好恶心。”   江泫从乾坤袋中取出乾天盘,注入灵力之后,古铜色的小盘指针飞转,稳稳地悬于面前几寸之处。很快,天池中心掠出一道金线,准确无误地为一行人指明方向。   赤后太大了,在地面不比在天上,很容易迷失方向,此时用乾天盘引路十分合适。   江时砚仔细看了一眼,竟然立刻就认出了它,喜道:“乾天盘?有它在,方向就不会错了。”   江泫颔首,言简意赅道:“走吧。”   江子琢就走在他身后,望了望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感觉心中豪情澎湃。许是他的情绪感染力太强,同行的队伍之中有人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莫名道:“子琢怎么了?”   另一人笑道:“别管他。没准他现在正觉得伏宵君很酷,琢磨着要不要学。”   为了自己的形象、和江子琢的心情着想,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格外小,再加上有结界阻挡,江泫和江子琢谁都没有听见。   一行人踩着脚感一言难尽的黑灰,沿着乾天盘的指引继续向前走,走了一截竟然也习惯了。起先还精神抖擞,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之中待得太久,时间和方向的感官都逐渐模糊起来,记不清进入赤后究竟多久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渊谷中心,慢慢都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凝神静心,专注脚下的路。   数不清过了多久,江泫视野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正慢慢地朝他们这边来。   他一顿住脚步,其余人也发现了异常。江子琢抬手抵在眉上,眯起眼睛眺望片刻,不确定地道:“好像是个……人?”   江时砚也看了看,道:“确实是人,好像还受了不轻的伤。”   “是不是听了那个传闻,来赤后找灵殿的修士?”一位少年道,“看他这样走路,灵力一定所剩无几了,岂不危险?我们……”   他正想去搭救,方才走了两步,后话和意图一道被江时砚拦了回去。青年道:“等等。”   他心中疑惑,朝江泫那儿看了一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泫正在确认。这样的死地之中忽然出现什么东西都不奇怪,有些东西虽披着人皮,但不一定就真的是人。   片刻后,江泫道:“去救吧。”   话音未落,便有几道灵力掠出,江子琢带头,很快扶着人回来。众人围过去一瞧,是个瘦如骷髅、衣衫破烂的中年人。   似乎是散修,身上灵力也不剩多少了,受赤后漂浮的死气侵蚀,被抽走生气,因此骨瘦如柴、步履蹒跚,若非运气好碰见江泫一行人,他一定没法活着走出赤后。   甚至都不论能不能走出去,再过上半日,或者一日,他就该彻底被抽干生气,变成黑灰之下埋着的无数具尸体之一了。   为了救人,众江氏弟子将可劲倒腾自己的乾坤袋,灵丹不要钱似的喂,回灵的灵符灵宝也毫不吝啬地往人身上砸。亏得江氏底蕴深厚,他们这样砸完一通,乾坤袋里头还能留下不少存货。   那人原本已经意识飘忽,愣生生被这些灵丹灵宝把魂拽回来了,翻上去的双眼一挺,死命地在结界之内深呼吸一阵,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恢复意识的第一反应,是崩溃惊恐地大叫。他感觉到有好几只手拽着他,顿时惊恐不已,一边惊嚎一边推开众人的手拔腿就跑,没跑几步又向下栽进灰里头,被众人七手八脚的拉起来。拉起来之后,他继续跑、继续跌,如此循环好几次之后,江泫眉尖一皱,抬手一道灵力打入他体内,场面终于安静下来。   江子琢扶着那散修,道:“你别跑啊,我们不是坏人。你现在跑了,能跑到哪儿去?”   那散修瘫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一阵。他被江泫拍了一记,终于冷静下来,伸手拨开凌乱干枯的长发,战战兢兢地看了众人一眼。   江泫一行人虽然在荒原之中走了许久,但一身行头整洁无比,分毫不狼狈,显然境界并不低;再者个个容貌气度出众,似是哪个大宗门里头出来的,不知为何来了赤后。   回过神后,散修抓着江子琢的手臂,朝着众人虚虚拜了两圈。除了江泫,众人都侧身避过了,江时砚蹲下身,温声安抚道:“见他人遇难处出手相助,本是应当,无需拜谢。道友叫什么名字?怎么会跑到赤后这边来?是独自一人来的么?”   江泫负手,静静站在一边,神色看起来有些怵人。那散修被他的眼神一惊,险些跳起来,抖抖索索地道:“没有,没有,我一个人来的!我叫周效,来赤后是要……要……”   言至此,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极度恐惧的事情,脸色发白,惊恐地道:“赤后有鬼!!赤后有鬼!!!有收人灵力的恶鬼!!”   一边说着,他作势要跑。江子琢将他牢牢地按在原地,道:“你不要怕,鬼而已。说来听听,是什么鬼?”   周效嘴唇发抖,道:“穿着黑衣服的!好多!!一上来就把人按住,然后我就、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泫转过身,走到一边。江时砚注意到他的举动,也起身跟了过去,恭声问道:“伏宵君,怎么了?”   江泫道:“他身上有古怪。我在场,他不敢说。”   江时砚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荒野之中有鬼是常事,可鬼物一般不为修士所见,怕是渊谷的教众作祟。方才靠近他的时候,我暗中探查了一番,发现他身上有魇魔残留的妖力,灵力也被抽空了。”   江泫总结道:“渊谷用魇魔催倒修士,伺机抽取他们体内的灵力。”   江时砚道:“猜测如此。不过没有根据,还是要看那位道友怎么说。”   然而江泫内心并不将其认作“道友”。方才将其救过来,众人忙于施救,并未仔细观察他的样貌,可他后来一抬头,江泫看他的模样看得真真切切。   此人面相不正,双眼上吊,眼瞳浑浊,看着叫人极不舒服。相由心生并不算一句空话,再者会因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闯入死域赤后的人,不论正邪,一定是欲心难抑的亡命之徒,提防着总是好的。   因此众人将其围着,江泫却并不上前。江时砚陪他在一旁站了一会儿,很快有一位少年上来汇报:“周公子说,他是来赤后找灵殿的,为了救他母亲的病。靠近灵殿的时候遇到一群黑衣人,随后失去了意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再醒来之后就已经被抽空灵力丢出来了。”   江泫道:“他梦见了什么?”   少年道:“尚不知晓。”   江泫又道:“可与黑衣人有过交谈、或看清了对方模样?”   少年回道:“亦不知晓。”   答完这句,他有些赧然,低下头,悄悄捻了捻长袖。   虽然问出来一些答案,但好像又什么都没问出来。那周效隐去关键、含糊其辞,似是而非地糊弄一通,果真糊弄过去几个年轻的,见有人过去汇报,江泫听了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当即扑上前对江泫磕了两个头,道:“前辈!前辈求您送我出去吧!我知道不该起贪念往这鬼地方来,现在吃了教训,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家中的老娘还在等我回去,求您送我出去吧!”   他的神色凄惨潦倒、悔恨情真意切,有几位江氏弟子面露不忍。   江泫没说送,也没说不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远眺片刻乾天盘中延申出的金线,道:“先继续往前走。”   周效脸上的血色一下退的干干净净。江时砚跟着江泫走了,江子琢也没怎么犹豫,紧随其后。余下的人面面相觑片刻,也不敢有异议,拨出两人架起周周效,继续向荒原的中心行进。   被人架着的周效害怕极了,走出两步就开始鬼哭狼嚎。架着他的人无奈,出言安抚道:“周公子,你不要怕。就算伏……呃……总之,我们会抽时间安全地将你送回去的。有我们在,不会有危险,放心吧。”   周效惊疑不定的看了他们两眼,又看了看江泫八风不动的背影,明智地安静了下来。虽然嘴上安静了,脸色却仍然不算好。   江泫说让继续走,其实是想找个背风的矮丘让众人休憩几个时辰。   这荒原并非完全平整,如同沙漠,是有微小的地势起伏的。虽不足以成矮山,但能阻风,用来休憩足够了。   休息的时候,顺便等到子时,看神殿会不会显形。这一路以来,他都在用灵识查看,覆盖的范围虽广,但这片荒原大得没边,要想探明神殿结界所在之处,还得向前走一走。   此时已经入夜,荒原之上寒风肆虐、昏暗萧索,甚是压抑。江子琢不知从哪摸出几张纸、几条线,一边走一边折了几只纸灯笼,用灵力浮着夜明珠装进纸灯笼里,随意给同伴塞了几只作照明用。   随后,他将吊灯笼的线缠在剑柄上,真像提着一只灯笼似的,乐颠颠地往周效那儿走。明珠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少年雪白洁净的衣摆,江子琢的瞳中印着两点灯光,显得神采奕奕、生机勃勃。   他靠近周效,举起灯笼递给他,道:“周公子,你把这个拿着。”   周效早在半途中就被人放下来了。他之前被喂了许多丹药,灵力正在缓慢恢复、体力也还算充足,跟着队伍不情不愿地往前挪,此时江子琢忽然靠过来,他不知道对方的意图是什么,眼神十分警惕。   恰有风过,纸灯笼随风摇晃,灯光在他枯瘦干瘪的脸上拉出几道扭曲的刻痕,远远一看有些诡异。   一旁的人道:“子琢的手一如既往地巧。不过夜中就是要有些光亮才安心,周公子拿着吧。”   他见周效一直惊魂不定,同江子琢一样,存了安慰他的心思。江时砚转头一看,道:“剑是用来给你当灯笼柄的么?”   江子琢撇了下嘴,把线从剑柄上拆下来,道:“灯笼柄怎么不行?”   谁像他一样,为了让剑身不碰上赤后的黑灰,还用白绫将清消牢牢实实地缠住,拔剑都卡手。   周效以为江时砚是在暗中表达不悦,连忙将那纸灯笼接了,像模像样地捧在手心,跟着队伍继续向前走。   越走,他的脸色就越差。   这一队为首之人是江泫,这他早就看出来了。起先旁边几个小的说会把他安全送回去,但大的若不发话,这群小的谁敢妄动?   再者江泫走得实在是太坚定,周效越跟越觉得,他根本没打算回头。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里逃出来,难道还要再跟着这群素不相识的人回去再走一遭不成!   江时砚瞥了一眼周效的神情,犹豫片刻,快步跟上江泫,低声道:“伏宵君,要不派两个人先把他送回去吧?”   江泫道:“不急,先找地方休息。尚有疑问未解,问清楚以后,我亲自送他回去。”   瞬行术往返,不过一呼一吸之间。   江时砚闻言,立刻放下了心,不再多言。落在周效眼中,却是不详的信号。他的恐惧随着深入荒原而愈演愈烈,终于在某一处爆发,倏地掐住一名弟子的脖子,发疯似的挤出身体之中剩余的灵力,伴随着数道清脆的拔剑声,劈手夺了那名弟子的本命剑抵在其颈侧,吼道:“停下来!!!谁再往前走我杀了他!!!”   “周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快放开他!”   “周公子!还请冷静一些!”   背后响起众人或惊或怒的呼声,江泫脚步一顿,慢慢回过身来。他小半张脸蒙在夜明珠的光线里,眼瞳好似两枚墨色的冷玉。   周效被他的眼神一摄,浑身一个激灵,骨瘦如柴的身体爆出巨力拽着人向后退了几步,咆哮道:“没听见我说的话吗!!现在送我回去!!!”   江泫漠然不语,众人一时也不敢有动作。   江时砚凝眉道:“周公子,此前我应该已经向你承诺过,会送你回去……”   周效恐惧过头,什么都顾不上了,冲着江时砚破口大骂道:“你的承诺算个屁!一边说要送我回去,现在又继续往那鬼地方走,不是想去送死是干什么!活够了要送死你们自己去,别拉着我一起!!”   江子琢道:“你!忘恩负义!”   周效还待再骂,忽然看见江泫抬脚冲他过来,不知为何心中爬起一股猛烈的寒意。越狠越恶,恐惧就越不像是恐惧,周效恶从胆边生,猛地将剑锋指向江泫,高声威胁道:“你别——呃……”   空气中掠过一抹寒冽的刃光。   在没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柄剑干脆利落地刺中周效的要害,他睁大眼睛,茫然地看了看胸口,呕出一口血,摇摇晃晃栽进灰里不动了。   被挟持的名江氏弟子没想到江泫动起手来这么干脆,余惊未消地召本命剑回鞘,转头看了看身后周效的尸体,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上一手鲜红的血痕。   江时砚快步前去查看情况,道:“先包扎。”   江子琢好奇心作祟,往周效那边挪了两步。还没挪到位,那长剑自行掠起,在空中飘了个利落的剑花、甩净剑身上的血迹,铿然回鞘。   他惊声道:“好剑!这剑真有出息!”   江泫微微一怔,抬手抚上送生的剑柄,手底一片死寂。   本命剑会护主,放在衔云身上是正常的。因为衔云有剑灵,能在一定程度上脱离江泫独自行动,但衔云随江泫的性格,只有攻击快落到身上了才会出手。若换成煞性剑的剑灵,谁向它的主人拔剑,它便会让谁殒命。   可江泫探过了,心中有些奇怪。一来送生并没有剑灵,二来江泫并不是送生的主人,三来出剑的方式也有些奇怪,不像是灵力驱使,更像是自发出动。   他隐隐察觉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地方,等那位江氏弟子包扎完毕,便接着启程向荒原中缘前行。   出了这么一档事,众人原本有些困乏的精神都清醒了大半。沿着乾天盘的指引走了半刻钟,一座矮丘出现在视野之中。江泫呼出一口气,三两下用灵力在矮丘背后清出一片平整地,道:“休整。” 第202章 临渊而行15   在荒原之上走了这么许久, 说不累倒也有些勉强。听说能休息,众人皆是精神一振,难得显出点活泼的神色, 三三两两地走去空地,取出几件外袍当坐垫, 就这样席地而坐。   坐了一会儿, 江子琢又觉得有点干巴,起身走了一圈, 寻到几棵并在一起的枯树,登时眼前一亮。   他约莫是想拾点柴回来点火, 没想到刚折了一截树枝下来, 那枯枝就在他手中断成几截。少年颇有点瞠目结舌, 抬起手来, 抖了抖手掌里头的灰,道:“朽成灰了,不能用了。既然都朽成这样,赤后的风天天这样吹, 它们怎么还没倒?”   他悻悻然地回来了。   江泫没跟着他们一道休息,嘱咐一句让他们留在原地不要乱走,浮着乾天盘,继续向金线指引的方向前行。   见他离开, 江时砚有点想跟上来, 被江子琢抓住了。江泫得了清闲,绕过矮丘走了一阵,确定后头的人听不见说话声了之后, 他拉开长袖,轻声道:“淮双?”   夜风寂寂。三息过后, 没有反应。   江泫的心稍微往上一提。他又等了一会儿,再次唤道:“淮双。”   仍然没有反应。那红穗悬在他腕间,被荒原上的寒风轻轻拂动,又变回了从前那样毫无声息的死物。   江泫僵站了良久。确定剑穗不会再有反应之后,他垂下眼帘,伸出一只手,将穗子细细地缠上手腕、穿好系紧。整理妥当后,他伸手拔出悬在腰侧的送生,灵识在其上一抹,找到了一道此前从未发觉、设下已久的灵旨。   灵旨的内容很简单,谁对江泫展现出攻击意图、并且出手了,送生就会要了谁的命。   他抿紧唇,将长剑落鞘,沿着金线继续向前。   江泫一个人走,速度要比之前快上很多。半盏茶的时间后,他已进入了赤后的中缘,站在地势略高处放眼眺望,果然发现了异常之处。   赤后中心那道几乎贯穿一州的罅隙被填平了。   那道他曾独自跃下的罅隙,连带着底下的渊谷,一道被灰土填埋住了。现在的赤后中心平整无比,若单以肉眼看,只能看见一片空荡荡的荒原,景象同边缘、中间、赤后的每一寸地方,没有任何区别。   也没有神殿。   罗盘悬浮在面前,像是一盏小小的明灯。若隐若现的金线从盘内探出,尽头在那片空荡平整的土地之上。   乾天盘不会出错,那里一定有东西。   江泫收了铜盘放回袖中,身形化作一道霜风,下一刻已然出现在数里之外。他没有贸然走到中心去,而是停在边缘、用灵力隐去身形,再悄然散出灵识。   灵识储于修士的灵台之中,为了避免灵识碰到脏东西污染灵台,原不能像江泫这样用。但他现在没有灵台,也无所谓污不污染,是人是鬼都先探了再说。此下阖眼,灵识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悄无声息地拢住赤后中心的土地。   未免惊动,他打算只粗略一探,而这粗略地一探,正谈到些结果。   就在他面前数丈之处,有一道结界!呈碗状倒扣,广博无比、坚不可破。这结界隐去其中的事物,留给外界一片死寂的荒原。   探明位置,江泫便打算收手。恰在此时,结界上方传来一阵微弱的波动。   这波动恰如滴水入海,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江泫心中一动,当机立断撤回灵识,用瞬行术闪至数寸之外,落地之后回头一望,果真见方才站立过的地方银芒闪动。片刻之后,结界隐去,一座白石堆砌的巨殿拔地而起。   传闻中让人趋之若鹜的“灵殿”,当真在子时显出原型。没有任何声响、没有巨大的灵压,这白色的巨影单单只是显形了——它匍匐在荒原中央,席卷的黑风不染其身,与赤后诡谲阴森的环境不同,洁净得如同一道蜃影。这座神殿占地之广、外型之优,堪称世间少有。若以确切的事物做比,它当得上白玉京中最亮眼、最华贵的那座主殿,踩在被土石填平的罅隙之上,巍然不动。   江泫远眺这座花瞬夜以继日不眠不休重建起来的神殿,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一位极其忠诚的信徒。   建造这样一座神殿要花费的灵力物力,常人根本就难以想象。纵使从各门各家嫖来不少资源,应当也只是向无底洞中扔点无足轻重的小料,这座神殿能建起来,不仅花瞬不眠不休,伪神也一定从中相助过——有神出手,难度便会大打折扣。   只是单从这外型来看,实在看不出对方是一位怎样的神。不同于夔听那座如同魔影一般刻满浮雕与眼睛的神殿,这座新殿在风格方面相当普通,并非是不华贵、不威严,而是因为太华贵、太威严了,叫人望之心生向往——也仅此而已。   整体看过之后,江泫的视线微微下移。   神殿有一部分应当是荧石打造的,殿中渗出的光亮映得神殿周围亮如昏昼。在这样一片光亮之中,有一队披着黑斗篷的教众从神殿的偏门出来了。   这群人步履平稳,黑袍在风中猎猎翻飞。因兜帽罩住了头,并看不清面孔,除领头人以外,每人肩上都扛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   他们出了神殿,向着荒原边际走去。江泫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丹田的位置,垂眼思索片刻,移开了阻隔用的濯神神力。   巫神神力带来的阴冷感如影随形,在濯神神力撤开的一瞬间就攀附上来。好在江泫此前有经验,对这种异样感并不陌生,面色如常地收回手,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绵延不绝的荒原之中,教众六人排成一条长线,脚步无声,面容被黑暗笼罩,远远一看好似几条幽幽的鬼影。他们是奉命去丢人的,都不是话多的性格,途中洒满一片凝滞的沉默。   走到中途,一人肩膀上扛着的修士无意识挣动了一下。那教众立刻止步,伸手将其摔掷在地,直到确认他不会再醒,才拎着衣物,将他重新提回肩膀上。   整个过程,同伴也跟着止步转身,投来漠然的注视。   “醒了?”领头人问道。   “没有。”那教众答道,“被抽干了灵力,不太舒服。”   领头人似乎哼笑了一声,道:“罪有应得。”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有了这个开端,他们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   “还有多远才到?”   “快了。魇魔带齐了吗?鸦说,外头又进来了一队。”   “带了三只,够用了吧?”   “够了。”   “还有多远才到?”   “快了。你催什么?”   “扛着这种畜生,觉得脏得很。能不能直接杀了了事?就算假模假样把他们丢出神殿,没了灵力怎么可能走得出去。”   领头人的声音如同铁板一样冷硬:“丢。”   另一人道:“没办法,咱们神司就是个假模假样的人。该丢就丢,该验就验,能不能活,全靠他们善恶造化……”   言至此处,前方倏地传来几下极轻的脚步声。   领头人立刻停住,他身后的教众也注意到了不对,将手探向腰侧的武器,警惕道:“谁?!”   透过低垂的帽檐,众人看见了前方一道踽踽独行的人影。因着赤后的夜晚实在太黑,纵有远处神殿的微光照耀,那衣摆也如同被墨色浸泡一般,透出沉沉的、不详的诡异之感。   领头人道:“止步。来者何人?”   来人并不依言止步,一步一步慢慢踱到近前,停在了一个让教众来得及反抗的安全位置。这让众人高悬的心稍稍安定一些,领头人掌心托着夜明珠,视线落在这不速之客身上。   依身形看,像是个身量颇高、身形纤瘦的青年。头上戴着一顶垂纱斗笠,帽檐白纱几乎垂至脚踝,走动之间隐隐得见纱下几片烟青色的衣摆。腰上悬着两柄剑,都被白绫缠着,辨识不清。但既然缠得如此紧实,想必也没有拔剑的打算;能深入赤后至此,想必灵力也并不弱。   思及此,领头人谨慎地道:“若阁下是来寻赤后的灵殿,可以返回了。赤后中心并没有什么能实现心愿的灵殿,外头的风言风语不必轻信。”   那人似乎偏了偏头,白纱之下投来两束幽深冷淡的视线。他轻声道:“站定。”   声色飘渺,似有寒雾缠绕,带着些许叫人不寒而栗的阴冷。听到那声音的瞬间,众人顿感毛骨悚然,条件反射想要出手,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动不了了。   身体动不了,嘴却还能动,领头人神色骇然,深吸一口气,疾声道:“有——”   那人又道:“止言。”   连声音也一并掐在喉咙里头。众人身体僵硬,奋力运转灵力想要冲破这层桎梏,却无论如何也不得解法。那言咒像是一道牢不可破的锁链,此时就落在众人的躯体、脖颈上,毗邻要害,威胁程度不言而喻。   怎么回事?!不过清理些不自量力贪欲过剩的杂鱼,怎么可能引来这种级别的修士?!   领头之人拼尽一身蛮力,脸上颈上青筋暴露,也没能将手臂挪动一点。他想发信号告知其余人有敌来袭,那人却似乎看穿了他的举动,低声道:“说了别动。接下来,闭眼。”   又一道言咒落下,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几丈之外,江泫摘下斗笠挽在臂弯,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咽喉。指尖按下之处,轻微的刺痛感显现,是异族人使用巫族力量的后遗症。他在心中暗叹道:“不愧是巫神的神力,果然好用。”   除去发动时的不适感,效果几乎立竿见影。灵力越强,效果与副作用就越明显,江泫若动真格使用言咒,天下能挣脱的人屈指可数。然而若他真那样用了,嗓子多半也要废掉。   他对巫族人具体的能力并不熟悉,使用神力时也不过照着平时对乌序的印象做简单的模仿。因为不确定能不能修改人记忆、要如何修改,保险起见,他不打算让这些人看见自己的脸。   黑暗之中,领头人听见脚步声近了。然而他看不见、说不出话,甚至动都动不了,完全变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这几点叠在一起,足以让他的恐惧飙升,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身后众人皆是如此。   那脚步声停在他面前,空气中响起一道冷淡的嗓音。这次是正常的,没有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江泫挽着臂弯中的斗笠,道:“接下来,回答我几个问题。” 第203章 临渊而行16   直到月上中天——虽然赤后看不见月亮——的时候, 江泫才回来,且回来的方式将众人吓了一大跳。   他是披着黑斗篷壶回来的,面孔拢在阴影之下, 朦胧不清,身后还跟着一大批穿着黑袍子的人, 个个脚步僵滞, 像是没有自主思维能力的木偶。   江子琢一看这一片黑压压的人,吓得险些拔剑, 好在江泫适时揭开兜帽,道:“是我。”   江子琢惊道:“伏宵君, 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阴森森、黑黢黢。换了个颜色, 感觉总与平时大不相同, 且他抬手的时候, 江时砚注意到,原本悬在他腰间的两柄剑,送生已经被白绫缠住了,衔云还完好如初。   他正想询问情况, 便听江泫道:“进渊谷方便。这些人身上的袍子,换上。”   虽然不明就里,众人还是起身,去取这些人身上的袍子。   解开系带以后, 看见了不少枯瘦木讷的脸。江子琢口中念念有词的“对不住、失礼了”, 也在看见这些面孔的时候顿住了。一名江氏弟子道:“伏宵君,袍子不够。”   他们一共有十一个人,这里的黑袍众却只有七位。   江泫道:“挑四位返程, 送他们回去。路上若有异动,直接动手, 不必犹豫。”   鲜少见他如此不留情面的时候,倒不由让人想起此前的煞神名号。众人拱手领命,挑出四位实力稍稍弱一些的,带着这些神色呆滞的“木偶”返程,余下的人披好袍子、系好系带,将斗篷整理一番,身影也变得黑黢黢的,几乎要融进夜色之中了。   江子琢道:“伏宵君,我们要怎么进去?您找到神殿所在的位置了?”   江泫颔首,算是回应。他淡声道:“先走,路上说。”   既找到了位置,众人的脚程比之前快了不少。途中江泫将事件的原委简略叙述一遍——省去了自己使用巫神神力的事情,着重在他询问教众的几个问题之上。   他问的问题不多,因为言咒的关系对方无法反抗,叫江泫问出来不少东西。   神殿之中最近要举办神降仪式,用那位少谷主做祭品,将新神迎入九州。启动仪式需要耗费巨量的灵力,萧弦不知从哪弄来不少,却还缺点边角料,于是放出灵殿的消息,吸引那些灵力还算深厚、能走到赤后之中的修士前往。   多为散修,少有小宗小派之内的人。进来之后,天上的环旋的鸦会送去消息,便有教众前往收割,打晕了带回神殿之中,经过几道繁琐的考验。其中一部分人会以“少白日做梦”为由,被不轻不重地拳打脚踢一顿,再丢回荒原里头;另一部分人则会被抽干灵力,不管其死活,直接往荒原之中丢。   至于回不回得去,就全凭他们的造化了。   江子琢听得不住咋舌,道:“果然是邪道。哪有这样的?”   江泫道:“启动仪式的灵力似乎还差一点。在这一段时间之内潜入寻人,寻到了之后,你们就回去。”   江时砚却听出了他的意思,忧心忡忡道:“您要留在这里。”   脚下步履不停,翻过一座矮丘,众人的视野之中浮现一座宏伟威严的巨殿。不少人被这神殿震住了,目露惊骇之色,江泫遥遥眺望一眼,沉默片刻,道:“或许。”   他总要搞明白那伪神是谁。再者如今宿淮双不在,也没人能够阻止他了。   江泫之前并没有意识到,心中这股类似于赌气、又有点忧心的情绪从何而来,只在无意之中旁观它的生长。此时话说出口便微微一愣,意识到的瞬间,那点轻微的情绪也随着一声叹气消散了。   此前走了一路,他心中忧虑是有的。担心宿淮双在神境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何忽然不声不响消失了,连临来的告知都没有。慢慢猜着想着,又回忆起最后一次说话,宿淮双反对的态度相当坚决,并不赞同他来赤后、也不喜欢他涉险,可如今他仍旧站在这里,对方许是在因为这个跟他赌气。   他若要赌气,江泫自然也——自然也不可以。他早过了跟人赌气的时候了,回想起心中那点恼意,有些陌生,又有点新奇。他意识到,宿淮双如此牵动他的情绪,已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思绪发散片刻,立刻被江泫拽回来。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带着一众小辈掠过原野,飞快地靠近了结界,在结界外头作了最后的沟通。   “神殿之内情况不明,各自小心行事。不便用寄影术,联系便用家里的玉盘。若遇险况,视情况出手,不要露出破绽,若不敌,则捏碎护心环,立刻回栖鸣泽去。”他环视众人一圈,道:“明白了吗?”   大约是第一次被世外的长辈如此精细地叮嘱,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纷纷狂点头。   “放心吧伏宵君,我们还是很可靠的!”   江子琢扭捏片刻,道:“伏宵君……此前我给您的那块玉盘,还在不在?”   江泫微微一怔。他想起海陵一事过后,江子琢和江时砚确实交给了他一块玉盘,只是已在赤林城一战之中遗失了。乾坤袋中有不少东西都是宿淮双之后去添置的,比如方才用过的垂纱斗笠,与之前那顶款式便有细微的差别。   江氏的玉盘却是宿淮双添置不了的,就此彻底遗失了。   江泫顿了一顿,向江子琢述明缘由。哪知少年听了并不介意,从乾坤袋中又取了一盘递给江泫道:“没事,我还有!”   这个的玉盘之上,照例只刻了两个名字。其余少年看着也有些想来刻名字的,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开口。   江泫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道:“都来刻上。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传讯与我,随后藏好,等我来解决。”   众人发出小小的欢呼,纷纷挤上前来刻名字。江子琢被挤到一边,揉了揉鼻子,装作很不介意。   趁着这点空挡,江泫道:“进神殿之后分头行动。灵力足够之后仪式才会开启,在这之前还有一点时间,你们去找族老,我也去找人。途中注意少言,随机应变,不要暴露,务必在仪式之前回去。”   众人立刻点头。江泫最后确认了一眼,抬手抚上神殿外的结界。   一道灵光漫起,他低声念了一句灵咒,结界波动、验证过后,如光帘拂动,迅速从中分开一道可供通行的门。   灵咒的内容他没有告诉其余人,几个字符自舌尖滚过,些许异样的感觉从心中萌生。   他们进的位置相当偏僻,是神殿之中最偏的偏门。这偏门门口也有教众守着,见一队黑袍人从外头来、且手上空空,皱起眉头道:“怎么从这边回来?”   江泫微微压低嗓音,道:“近。”   那教众道:“怎么有人绕到那边去了……人呢?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江泫道:“验过了,带不回。”   那教众咋舌一声,望向他们的神色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那你们运气挺不好的。”他道,“去向神司复命吧。不过要小心一些,他今日似乎心情不太好。”   江泫微微点了一下头,面不改色地透过兜帽帽檐,向神殿之内一望。   真正进入这神殿了,才发现内部的空间广阔得吓人。构造虽不算复杂,路途也四通八达,哪儿通向哪儿完全没有指示,需要自行探寻辨明。   江泫不是教众,自然没必要向花瞬复命。点过头之后,他并没有走,而是停在原地。那教众原本嬉皮笑脸,此时也察觉到了些许异常,重新皱起眉头道:“你们……”   江泫道:“止言,割手,将神殿的地图画出来。”   声音一出,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教众眼中趴上恐惧,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摸向腰间的短匕,毫不犹豫地在掌心划开一道血口。这显然是疼的,黑袍人额角青筋暴起、面上冷汗涔涔,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双膝跪地撩起长袖,就着手上流出的鲜血,将神殿内部的构造一点一点画了出来。   江泫对其余人道:“记好。”   众人立刻凑过来。   那教众能被发落来守门,想必在宗内混得不怎么样。有好几处空白,似乎是谷内他无权进入的机密之地,其余地方画得倒还算完整,江泫记下死牢的位置,又给了一点时间,等余下众人记清楚了,这才点点头,道:“死吧。”   一道灵力骤然将那教众掀飞出去,腰侧衔云铮然出鞘,化作一道银光掠入暮色之中。殿外的黑灰地中传来身首分离落地的闷响,似乎觉得不够隐蔽,衔云又将尸体挑出结界外头、扔得老远,甩干净身上的血,这才回鞘。   江时砚心中略略心惊。渊谷抓了伏宵君的友人,便是伏宵君的敌人了。回想结识至今,伏宵君一贯言辞温淡,是个极受人敬服的长辈,他似乎从未见过对方对敌时的样子——冷血、利落,说杀就杀,毫不留情。   处理完了杂碎,江泫用净尘术将地面上的血痕清理干净,将两剑收好藏入袖中,短暂叮嘱几句之后,一行人就此分离开来。   江泫记得死牢的位置,沿着走廊前行。小辈们要去相反的方向,约定好探到什么情况,便用玉盘联络。前行一阵之后,途中慢慢冷清下来。   这是神殿之中相当偏僻的位置,并无多少教众出没。偶尔经过某扇门前时,能听见其中窜来“嗬嗬”的痛苦喘。息,似乎正被什么东西侵蚀,偶尔又能听见某些门内传来癫狂的尖声大笑,也有聚众饮酒、神神叨叨者,不在少数。   江泫面无表情地经过,长靴踩在白石路面上,一点声响都无。殿内的天顶是由荧石打造的,夜中十分亮堂,他想:不知为何挑选这样一种材料,仿若日光普照阴鼠。   转过几个转角,江泫的眼前豁然开朗。   按照地形图,若要去死牢,他必须经过神殿中心。到之前还疑心会不会碰见许多教众,谁知殿中空旷无比,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江泫环视神殿中央,察觉此处装潢莫名有些简陋。   除了四方的立柱,正北方的宽阔祭坛、一座白石雕砌的高椅,唯一吸引视线的就只有殿心那一团漆黑的东西。   高是高的,约莫比江泫还高上一大半。只是被黑纱笼罩着,隐隐绰绰看不真切。江泫不太喜欢这种纱,也可以说,他不喜欢渊谷的任何东西。   用灵识探过之后,发现其并非那种涌动的活物,这才放心地往前。原本他是要直奔地牢而去的,谁知路过那事物时,竟鬼使神差地侧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让他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好像是……什么花?   什么花开得这样盛?   他脚尖微转,正想凑过去看一眼,便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谁?谁胆大包天敢进正殿?”那人怒气冲冲道,“抓起来,费去手脚抽干灵力丢出去!”   江泫立去消去了想去查看的意图,身影轻盈一掠,立刻从正殿消失,出现在了另一边的走廊里头。他不再犹豫,朝着地牢的方向飞快行进,穿过几条走廊之后,地势慢慢向下。   神殿的死牢建在地下,纯粹是为了防止元烨又作又闹,打塌了还得重修。地下就方便多了,不影响整体美观、也不会造成伤亡,打坏了用灵力随便糊糊就行。   潜入地牢的过程异常顺利,守卫被他用言咒定住敲晕了,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一踏入地牢,阴湿恶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此地黯淡无光,倒还更符合江泫的印象,地板也黏糊糊的,似乎沾了许多还没干的血。   江泫踩了一脚,脸色立刻黑了。他强行克服了这种不适,就着墙壁上昏沉的火灯,向地牢深处走。越走,恶臭味便越浓。   死牢之中许多人受过极刑,已经不成人形,呻.吟声此起彼伏,散出命途最后压抑不详的哀语。腐臭、血腥味、排泄物,种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江泫走了一段,忍无可忍地闭去嗅觉。   死牢不大,江泫很快找到了他的目标。那是一座颇为宽敞的牢房,铁栏由精铁打造,将这一块黑暗恶臭的空间围得密不透风。   铁栏还很新,似乎新装上不久,江泫在途中驻足,并没有献去看死牢之中的情况,而是投向了狭窄的走道尽头——那里似乎摆着一只方木桌,一道穿着黑袍子的身影坐在桌后,静默无言地注视着来人。   江泫沉默片刻,黑袍人也不说话。两人在这几息之间似乎都确认好了什么,下一刻不约而同地暴起,森寒的刃光闪过,长剑相接,江泫感到一股巨力震来,叫他手臂隐隐发麻,衔云险些脱手飞出去。   他心中一戾,巨量灵力掼入,对方人险些都被震飞了,刃尖一磨,短暂退势之后,迅速抬剑刺来。   此人剑法相当刁钻狠辣,剑剑探人命门,且灵力不弱、力巨无比。江泫如今的身体显然并不适合与人拼蛮力,好在灵力强盛,两人在狭窄的走道之中过了数招,一时之间不分高下。   他奈何不了江泫,江泫为了控制动静要收着手打,也奈何不了他。   说不意外是假的,看守元烨的守卫境界竟有这样的境界。江泫预计再过几招,若没结果便直接了结了他,却不想这次两剑一振,却振出些许名堂——衔云在那人身上戳了个洞,对方的剑江泫却闪身避过了。他听见对方倒吸一口凉气,啐了一句:“来的什么东西。”   声音太熟悉了。是萧弦!   当机立断,江泫扯住他的兜帽向下一拉。萧弦也没闲着,抻着脖子故意让他拉,手中长剑毫不犹豫地劈向江泫的侧腰,却见听见他声音的时候生生折了向,强行扭回来,因为收不住剑势又给自己添了一剑。   “你怎么在外头——你……”   江泫愕然地顿住了。兜帽下头是一张狰狞的煞鬼面具,他看着萧弦顶着这样一张面具,反手扎了自己一刀。   他彻底陷入了沉默。   萧弦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将沾血的剑抽出来,冷飕飕地刺道:“真不愧是伏宵君!舍不得开一下尊口,要往人身上添两道伤心里才舒服。”   他自己刺的这一剑可要比江泫这一剑重多了,似乎痛得狠,他有点站不住,可看了一下脏兮兮的地面,又强行站住了,捂着伤口一瘸一拐地回椅子上坐下,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江泫将剑上血迹振净,重新将其缩小,塞回袖中,有些不确定地道:“不碍事吧?”   萧弦道:“我捅你两剑,你看看碍不碍事?”   江泫哑然片刻,道:“抱歉。”   萧弦懒得说话。他在等伤口愈合,这点时间内,江泫的视线越过铁栏落进牢内,在死牢的角落看见两个靠在一起的、血糊糊的身影。   他看了好一会,才辨认出来,左边那个是假的元思,右边那个是元烨。只是这个假元思不像之前那样死相狰狞,除了身上斑驳的血迹之外,秀美的脸上神情颇为安详,背靠着墙壁似乎正在小憩。   元烨靠在她肩上蜷成一团,双手双脚被铁链死死捆着,几乎已深勒入肉。江泫扫过他枯瘦的手腕、蓬乱干枯的长发、血污遍布的衣物,漠然地移开目光,对萧弦道:“里头的是谁?”   萧弦将眼皮掀开一条缝,从鼻腔深处挤出声音:“原本该坐在这儿的。”   江泫又道:“坐在这里干什么?”   萧弦不情不愿地坐正了。他这么窝了一会儿,伤便愈合了不少,撑着脸懒懒散散地道:“看守元烨啊。要是他又发疯,负责把他按下去。”   江泫淡淡道:“看他这副样子,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萧弦似乎被逗乐了,哈哈笑了一声:“想不到伏宵君还有说冷笑话的天赋。他死不掉的,那玩意在他身体里一天,他就一天死不掉。”   江泫侧头,道:“你探过了?”   萧弦道:“自然。”他挥了挥身上的黑袍子,咧嘴笑道:“我都已经是渊谷的一份子了,这么多天没一个人把我认出来过。”   江泫投去怀疑的目光,萧弦安坐如山。他收回视线,道:“开门。”   萧弦道:“杀心控制一下。你现在进去把他宰了没好处,没看见人家母子睡得正好吗?”   面对萧弦的时候,他的耐心总有点告罄的趋势。好在萧弦也看出了这一点,啧了一声,稍稍正色道:“你不是想进来查什么事情么?最近有个仪式,里头躺着这东西是祭品。”   江泫道:“我知道。”   萧弦道:“那你应该也很明白,有些东西活着比死了有用。”   江泫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道:“我没说要现在杀他。”   萧弦奇怪道:“那你进去做什么?不脏么?不臭么?不恶心么?”   他反问了这么几句,忽然想起自己是为了谁在这种又脏又臭又恶心的地方待了这么久,神色顿时有些阴沉,拂袖将门锁挥开,撇过头不跟江泫说话了。   江泫正好也没有陪他闲聊的兴致,拉开铁牢的门,抬脚进去。   地板平整,但踩下去仍然阴湿粘腻。若可以,江泫很想将触觉和嗅觉一块封闭上,奈何并不现实。   铁牢中空空的,什么好东西都没有。修士已经辟谷,不需要饮食,无矮桌矮凳,侧方墙上摆了一圈刑具,上面的血痕斑驳刺眼,可见元烨在此度日之艰难。   江泫并没有放轻脚步声,对方却恍若无知无觉,根本没有清醒的征兆。江泫的眉尖微微皱起,他用灵力拂开挡在元烨脸前头的长发,发觉他的眼睛已经被缝住,再看双耳,被两根铁钉捣得鲜血淋漓,显然也已经听不见了。   萧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门口,靠着铁栏,道:“看够了就出来吧,没抓错,里头这个货真价实。”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发疯,再不出来发生什么事我不会管的。” 第204章 临渊而行17   江泫恍若未闻, 用灵力将元烨杂乱的头发又撩高了些,见他眉心的位置贴了一张方方正正的、抑灵的黄符。也不知效力如何、能不能封住夔听的眼睛,总之是贴上了, 且还算干净。   他的指尖抵住这张符纸,眼帘微阖, 灵识灌入元烨的身体之中。片刻后, 他重新睁开了眼睛,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原是想去探一探他体内残魂的情况如何, 这一探,便探出了些许问题。   元烨体内的残魂已经沉睡了。再者许是因为此前神魂受损, 它变得极其虚弱, 元烨用自己的元神喂养它, 如今倒算是恢复得不错。只是, 一人一神的灵魂交缠得太久,已经长在了一块,从灵识的视野来看畸形怪诞、扭曲无比,彻底分不开了。   这也是元烨一直活到现在的原因。   他体内的残魂是祭品, 既然分不开,只好请他一起去当祭品了。   江泫收回手,道:“他们路上只带了你一个人回来?”   萧弦抱着手臂,敏锐地察觉到江泫的言外之意。   “还带了别人回来?”他语气之中竟然带上些许不悦, “你不是来找我的?”   江泫道:“是来找你的。你……”   他正想说话, 话却顿在嘴边。元烨不知何时醒了,睁不开眼,举起枯瘦的手在地面摸索一阵, 因为铁索的禁锢,这个动作变得格外吃力。   江泫退后几步, 避开了他的手,垂下漠然的目光。萧弦随意瞥了一眼,勾了勾唇角,道:“又开始了。出来吧,实在烦人得很。”   江泫皱起眉头,正准备依言出去,却听见身后传来几下微弱的气音。   模糊的字眼滑过耳廓,却还是有些熟悉。江泫的瞳孔微微一缩,挺住脚步,愕然地回过头去。   元烨还在说话。他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连完整说完一句话都费劲。但许是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他挣扎着从“元思”的肩膀边坐起来,躬起身在地上缓慢摸索。一边摸索,一边叫一个名字。   他叫的是,苍梧。   死牢昏黑,地底阴湿,地面上血渍与尘泥混杂,发烂发臭,元烨浑然不觉。他佝偻着身躯,长发蓬乱,很快脸朝下栽进地面、磕得满嘴是血,仍锲而不舍地爬起来,向着江泫的方向爬了几步,要奋力去抓那漆黑的袍角。   “苍……梧……你、咳咳……你骗……我……苍……梧……”   他的声音十分微弱,每一字每一句都被齿缝挤得鲜血淋淋,藏着蚀骨的恨意。   江泫愣在原地。极度惊愕之下,乌序曾经的话立刻浮现在江泫的耳边。   ——元烨背后藏着一个没有实形的“人”。   夔听沉睡过后,是苍梧告诉元烨伪神鸠占鹊巢;元烨叛出渊谷后的时间里,一举一动之后都藏着苍梧的影子。元烨是它的棋子,它教元烨复苏柊山神、教他借机吸收柊山神的妖力,若计划成功,或许还有下一步。奈何元烨是颗不中用的棋子,远没有撑到成功,就折在半途。   苍梧骗了他什么?苍梧要利用他做什么?   他对山灵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于江泫而言,它只是他顺手从鸟雀口中救下的一团没有实体的灵,它只不过是在净玄峰上暂住了一段时间而已。非要扯上牵绊的话,目送江泫去渡劫送死,它是其中之一。   到了如今,江泫对它的印象其实早就模糊了。只隐约记得出现过这么一位灵、记得它的名字,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再加上这次回来之后没再见过它,印象更是稀薄。   地上的元烨已经快爬到他脚边了,再次向着他伸出手,江泫面上一寒,抬脚将其手掌踹去一边。   他的力道用得不小,兴许还掺了些灵力,空气中响起腕骨折断的闷响。萧弦早把面具摘了,此时长眉一挑,似乎提起点兴趣,想开口说点什么。江泫背对着他提起元烨的领子,将其重重地掼上墙壁,体内巫神的神力疯转,厉声道:“苍梧想干什么?”   他的声色在神力的笼罩下,发生了明显的、令人不适的异变。萧弦拧着眉头撇开头,伸手捂住了耳朵,元烨被这一下掼得狠了,猛地咳出一口血,污血浸入漆黑的外袍,颜色很快消隐下去,半点都看不出来。   但咳完之后,他没有开口说话。他本身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再者有夔听的妖力护身,巫神神力的影响被抵消大半。   江泫的视线锁着他,将手松开了一点。死牢已是昏暗,他的眼瞳如同两道渊洞,比不见光的地底还要昏沉几分。   他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稍稍轻了一些。虽轻,但总有几分挥之不散的阴冷感在,与平日里的声音大相径庭。   “告诉我,你跟苍梧之间有什么约定?”   手底下挣扎的动静变得微弱,元烨又呕出一口血,铁线缝合之下,他的眼睛强行睁开一条缝隙,露出小半涣散的眼瞳。   也不知他在看哪,或许是天花板,或者是墙面上的刑具。失焦的视线落到江泫脸上时,他的神色忽然扭曲起来,断断续续地道:“你骗……骗我送死……咳……”   江泫没有出声,向他投去静默冰冷的凝视。   元烨道:“我……知道……活不了……。我也……咳咳……好……他也好……但你不……不该、骗我……”   他的眼球缓慢上翻,注视着空无一物的顶上,慢慢吸进几口气。身体开始自动修复,被江泫掼出来的内伤亦在其中,再次开口时,他说话变得顺畅不少,遍布血迹的脸上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我没想过……把他找回来。你要是想把他放出来,那你就……咳……放。”他道,“早知道这天底下,没有什么好东西。我给你们留了……留了一份礼物……”   不知为何,江泫忽然觉得有点瘆人。或许是因为元烨的神情,或许是因为他说话的内容。   在他去渡雷劫之前,苍梧说若他愿意,可以帮他消去身上的锁。再次听见他的名字,竟然是在元烨口中,竟谋划着这样一件事。   “什么礼物?”   他没松手,抵着元烨的脖子,问这个问题时,喉咙似尖刀穿刺一般泛着尖锐的疼。然而江泫的神情仍是冷刻尖锐的,笼罩在帽檐的阴影之下,显得漠然、坚硬、不近人情。这模样似乎跟元烨印象里的样子有些重叠,他怔怔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挣扎着抬起被捆在一起、血肉模糊的双手。   “去……”   他轻声道。   江泫屏住呼吸。下一秒,他额上的符纸猛地被一股邪力撑开,眉心一只血眼怒睁,元烨嘶声道:“去死!!!!!!”   江泫闭了闭眼。他的手轻微抽搐了一下,捏得元烨颈骨喀喀作响,熟悉的妖力席卷而来,并近不了他的身;身后的萧弦咋舌一声,冷着脸拔剑,力量相震之下忽起一缕歪风,阴差阳错刮掉江泫腰间悬着的几只小瓶。   这几只小瓶是从殿外教众的身上搜出来的,他们带着这东西去荒原寻找目标,用它筛选找到的人是否适合带回神殿。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江泫神情微滞,迅速低头去找瓶身的残骸。然而他的动作稍晚了一些,魇魔脱离瓶子的瞬间便已成型。   下一秒,他的眼前一黑。   *   江泫许久不做梦了。   再次睁眼的时候,手底下撑着柔软的褥子。他坐在榻边,膝上摆着衔云,擦拭剑锋的砂布脱手落地,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正在擦剑。于是默不作声地伸手将地上的砂布勾过来,衔云和另一个灵一左一右,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也不说话。   不多时,门外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一个陌生的少年声音道:“师尊,您在休息吗?”   江泫对这个声音毫无印象,翻了一圈空荡荡的脑海,并没能找出与之相匹配的人物。他道:“何事?”   嗓子莫名很疼,声音却平静无波。   门外的少年好像有些怵他,缩了缩脖子,道:“一会该上早课了。梅室之中没有看见您的身影……大师兄让我过来问一问。”   江泫凝眉不语,稍稍有些困惑。   耳边传来一阵呜呜的风声,苍梧道:“你的弟子已经快到齐了。起身,该上课了。”   江泫这才意识到,他峰上弟子很多,身为峰主,除了休沐日,他都要去上早课。话虽如此,他一时也不知道应该讲些什么,将衔云归鞘,放上一旁的剑架。   剑灵随之消散,寝居之内剩下的灵只有苍梧一位。他起身走了几步,苍梧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江泫没有察觉,走到寝居门口拉开门,看见外头走廊上站着一位少年,穿得极其厚实,在他的视线之下有些束手束脚。   ……不认识的面孔。   廊外还在飘雪,红梅艳艳如旧。然而江泫总觉得处处都很陌生,没哪儿是他熟悉的。在廊下前行一阵,那少年弱声提醒道:“师尊,您走反了。” 第205章 临渊而行18   江泫在梅室之中。他坐在最前方的蒲团上, 面前摆着一只长桌,下方一排一排,弟子们坐得整整齐齐, 年长的精神气普遍不错,年少的裹得厚实极了, 鼻头冻得通红, 也一点困意都没有。   课程尚未开始,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捧着书卷上台来, 将自己的蒲团挪到了长桌侧方,坐下来准备听课。   江泫向其投去异样的目光, 众弟子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苍梧坐在长桌的另一侧, 虽然没有实形, 但感觉坐得相当端正。见江泫盯着那青年看,它稍有些困惑,道:“你在看什么?亲传弟子理应坐在这里。”   一听到亲传弟子四个字,江泫心中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他侧头看向苍梧, 道:“宿淮双呢?”   苍梧没有说话。说话的是另一边他现在的“亲传弟子”,青年眉目清隽,望着江泫的神情有些惊愕。   “师尊,您在对谁说话?”他道, “峰上现下并无宿姓弟子。”   江泫皱起了眉头。   早课很快开始, 然而江泫连今日讲什么都记不得。他的心情莫名很不愉快,随手将弟子带来的、写满批注的书卷取过来翻了几页,脸色之冷, 叫课室中人心惊胆战。   最后他也没讲,将一众弟子扔在课室里头温书、又遣那位亲传弟子守着, 独自一人出去了。苍梧也跟了出来,江泫心中烦扰,负着手向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它又跟在自己后头,冷声道:“你也去守着。”   苍梧的身形顿了一下,道:“好。”   它默不作声地回梅室了。这下江泫彻底变成了一个人,在净玄峰上转了两圈,途中特意去了好几次练武场,大约是觉得有谁会在这儿练剑,只要去得勤,就一定能碰巧抓到。可惜不论他去几次,场上都空荡荡的,弟子现下都在梅室温书,峰上冷清得很。   江泫又去了一趟遏月府,两手空空地下来了。他没回梅树,反而在往曲桥那边走。   ——他又想起了一个要找的人。   更巧的是,要找的人正和重月一块往这边走。天陵长发散着,穿着一身血迹斑驳的衣服,脸上横开一只鲜血淋漓的独眼,远远看见江泫,似乎正朝着他微笑。江泫看了他,几步走上前去,道:“你怎么出来了?”   天陵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风声。他笑着对江泫道:“弟子们在习剑,我和重月过来看看你。”   想了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江泫道:“你看见淮双了吗?”   重月道:“淮双?哪个淮双?”   江泫心中涌起几分异样的焦躁。他摩挲了一下手腕,道:“晚些来找你们,我去撷云殿一趟。”   天陵愕然,跟着他走了几步,道:“你去撷云殿做什么?”   江泫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出了净玄峰,外头的天气还算不错,温煦的日光之下,天陵一只血眼在眼眶中微微发颤,他的侧脸已爬上细密的黑羽,样子诡异又恐怖。江泫莫名觉得有点难以呼吸,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这样称得上亲昵的举动,江泫不知已经多久没对天陵做过了。对方似乎呆了一下,眼目微张,很快,他面上这个明晃晃的血洞开始往下淌血,流过畸形的面孔、淌进口中,又从森白的尖牙之中蜿蜒下来。他轻轻道:“伏、伏宵,你……”   江泫忽然觉得恐惧。这情绪如同细密的虫蚁,一刻不停地啮咬他的神经,他收回手退后几步,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天陵和重月被他远远地落在身后,并没有追上来。   江泫要去落墟峰找末阳。路上碰见了吊儿郎当的毓竹,笑眯眯地摇扇子同他打招呼:“好稀奇。今日伏宵君怎么到主山上来了?”   江泫冲他点头,匆匆路过。进了落墟峰,同末阳争论几句,总算拿到了净玄峰历代弟子的名册。   他捧着这些名册在廊边坐下,从他当上峰主的那一页起,一行一行   地找。末阳负手站在他身边,道:“你到底要找什么?天下哪有这样的峰主,连自己峰上有哪些弟子都不清楚?”   江泫充耳不闻。明明这些都是旧文书,纸墨已干,他仍闻到一股浓郁的墨香,熏得他有些头晕。   找完了,还是没找到宿淮双。他将文书放到一边,这次直接用上了瞬行术,在撷云殿外落地。   这是宗内最大的一座主殿,用来召开集议、开启各类仪式,平时处于封闭状态。江泫用灵力将门上的禁制轰开,进门之后往侧边一看,并没有看见印象中的偏殿。反倒是正殿殿门大开,殿内空荡荡的,正中心长着一颗红梅树。   走了这么久,江泫总算找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了。他记不起来自己在哪见过这个地方,屏住呼吸,抬脚慢慢走进了正殿。   那株梅树实在太鲜艳了,落在视野之中,血一样红,红得刺目。   他慢慢靠近那株梅树,伸出手,轻轻捻了捻枝桠上的花瓣。   触感很奇怪。   ……是假花。   江泫收回手,彻底将来找长尧的事抛到了脑后。他的直觉正在猛烈地提醒他,这殿内有他要找的人。他环视殿中,又在空荡荡的殿内四处寻了一遍,无果,最终将视线投向了那棵梅花树。   再次抬脚时,他的步履踉跄了一下,感觉喉咙、额角、身体四处都疼得发慌。江泫抿紧唇,强撑着往梅树那走,行至途中,又恍然觉得自己在一片废墟之中。   那树是一株彻彻底底的假树,种下它的人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将其埋在泥土之中,用低矮的石栏拦好。   江泫伸手将石栏拆开,衣摆委地,在树下蹲跪下来。他怔怔地盯着暗色的泥土,伸出手,试探性地扒开一点。   这是一个开头。他就这么跪在树下,和着灵力一起,徒手将树下的土堆翻开。曾经他好像也这么翻过一次,翻着翻着,掌下的泥土变得像是断裂的砖石,割得他手指破损、血流如注,但却一刻不敢懈怠。   他挖出梅树盘根错节的树根,在树根之中找到了一片漆黑的衣角。江泫顿了顿,将目标点向旁边挪了一些,手下动作不停。   半刻钟以后,他挖出了一张惨白的脸。他要找的人被埋在这棵梅树之下,眼帘半张,眼眶之中嵌着一双涣散的眼睛。江泫停下动作,双手和呼吸开始无可抑制地发抖。   “淮……淮……”   他想叫对方的名字,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盯着坑内的石首看了许久,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宿淮双干枯的面容之上。江泫怔愣地摸了摸眼睑,摸到一手濡湿的水痕。   他醒了,重新回到了昏黑的地牢之中,面上的泪痕被风吹过,沁出森冷的凉意。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是丢开元烨,一脚将地上几只身形扭曲的魇魔踩碎——一只脚比他更快,萧弦踩碎了魇魔,江泫这一脚便重重地踩上他的脚背。   萧弦倒吸一口凉气。   至此,梦境的影响彻底碎裂,江泫还有些缓不过神,不自觉倒退几步,蹲下身,将头埋进臂弯之内。他的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很久,一直死死攥着手腕上那截剑穗,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萧弦被狠狠踩了一脚,难得没有发作,在江泫面前蹲下来,声音凝重地道:“你怎么忽然不动了?刚刚你声音是怎么回事?地上这是什么东西……长得真晦气。”   他猜测方才江泫声音的异常是用了某种力量,或许会留下一些后遗症,当即伸手攥住他的手腕,要用灵识去探一探。岂知他方才碰到送生的剑穗,动作便顿住了。   江泫的手,在发抖。   萧弦挪开脚底,看清了自己方才踩碎的是什么东西,神情空白了一下。他难得失了招数,干巴巴地道:“……是我莽撞,抱歉。你、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江泫自然不可能回答他。呼吸平复下去之后,他冷着脸拂开萧弦的手,重新站起身来。元烨同样受了魇魔的影响,此时死狗一般躺在地上,江泫没再管他,扶着铁栏走出牢门,发红的眼尾严严实实地藏在帽檐的阴影之中,萧弦并没有察觉。   出来之后,他靠着铁栏稍缓片刻,拉开乾坤袋,从里头取了一瓶丹药,倒出几粒喂进口中。   萧弦跟在他背后出来,瞅了瞅他手里的瓶子,一时间没敢吭声。   药丸入口即化,温和地淌过喉间,缓解了因使用神力带来的尖锐疼痛。他捂着嘴缩成一团,将咳嗽声强压回嗓子里,等待这阵后遗症过去之后,江泫将药瓶收回乾坤袋中,嗓音嘶哑地道:“这里每隔多久会有人来一次?”   萧弦沉默了一下,道:“半日。有时候那个神司会亲自来。”   江泫看了他一眼,道:“你没暴露?”   萧弦道:“我做掉的这个挺能打的,可惜是个哑巴。那个神司派他过来,单纯是为了守人。”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忽然道:“说起来,上次有一个没来得及问的问题。”   江泫道:“问。”   萧弦道:“宿淮双还没回来?”   听见这个问题,江泫又想起梅树下那张生气全无的脸,神情变得有些难看。   “没回来。”兜帽之下,他的声音带着点奇异的漠然,“不见了,我找不到他。”   萧弦却从中听出几分反常的焦躁,明白自己又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他抱着双臂,靠在江泫身边的铁栏上,琢磨了一下语言,道:“不用你去找,他自己会回来的。就算你很讨厌他,把他踹走了,他也会悄悄跟在你身后找回来的。”   江泫没说话。二人在黑暗之中僵持了一会儿,萧弦听见他道:“若他有一日不找回来了呢?”   萧弦习惯性地嗤了一声,道:“怎么可……”   说到一半,后话凭空在嘴边没了,改成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要是他真不找回来了,你当作何?”   江泫默了默。话刚一说出口,他自己也反应过来有些莫名其妙,不想萧弦问了一个更不像问题的问题,当即道:“我去找他。”   萧弦道:“要是他深陷险境,那样的险境会让你丢掉性命呢?”   江泫道:“我已陪他走过一遭。”   萧弦又道:“若他已变得面目全非,与你期待的模样大相径庭呢?”   江泫道:“我从不曾期望过他变成什么模样。他变成什么样,都是宿淮双。”   “为什么?”   江泫皱起眉头。他视线微微偏移,在侧方寻到一团模糊的黑影,是萧弦身上套的袍子。之前踩了他一脚,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现在靠在铁栏边上,用罕见的平静语调与他交谈。   “为什么能为他做这么多?”他道,“别介意,我只是想问问。毕竟,我的师尊是个只会把人的真心踩在脚底的烂人。”   江泫移回视线,道:“因为他是我的……”   徒弟。   他张了张口,忽然发现,这个本该不假思索答出、且正常无比的答案,忽然有些难以启齿。或者,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它就已经不再是正确答案了。   “……他是我的……”   宿淮双是沉默寡言的性格。   他的双唇总是紧紧抿着,说不出什么悦耳讨喜的软语,因此临到头了,江泫回忆起的竟然是他的眼睛。   初入峰时还未长开的、稚嫩的眉眼,缩在廊檐底下,向他投来畏怯纯粹的仰望。   蒙在飞雪之中的眼瞳,映着森寒的剑光。那时他的剑法还生疏,收了剑势之后直愣愣地杵在雪中聆听训诫,双瞳之中藏着些小心翼翼,却明亮非常。   再长大些,眼目随性格一道沉默下来。江泫总是走在前方,若一时兴起回头,一定能看见这双眼瞳、一定能在眼瞳之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询问他是否有心仪同门时的错愕,心绪飞扬时眼底柔软的涟漪。碰见突发情况时罕见的无措慌张,灯影流动之下粲然生辉。再后来眉眼变得狭长,目若沉玉、银星飞缀,昏黑的视野之中仅他一个发亮。   而后又想起了对方无数次向他伸出来的手,想起此前数年压抑情绪的、轻且柔的低语,想起废墟之中的断剑,想起从单薄变得厚实的胸膛。想起飓风掀开棺盖的巨响,想起棺中紧实到令他窒息的拥抱,想起此后种种种种,思绪停留在偏僻小院之中,阴差阳错窃来的一个吻。   江泫胸中如惊雷悸动。   他垂下头,颤抖的指尖慢慢抵上自己的唇,一个答案在心中浮现,从未如此清晰。   萧弦望着他,似乎笑了一下,道:“看来你也并非完全不懂。” 第206章 临渊而行19   两人在黑暗之中无言相对片刻, 一道淡淡的灵纹在江泫袖中波荡开来。江泫垂首取出一块玉盘,正想注入灵力查看讯息,萧弦看了一眼, 猜出了这块玉盘的用途,顿时勃然大怒, 抬手将那玉盘压了下去, 道:“你果然不是来找我的!”   江泫道:“你把手放开。”   萧弦怒道:“我不放!又是哪来的小东西给你传讯要你去帮忙?”   “小东西……”他一时有点无言以对,“是故友。我进神殿不久了, 应当很快有人过来查看情况。我很快回来,你在这等我。”   “另外, 谢谢你帮忙。”   萧弦顿了一下, 藏在长袖下头的指尖又开始摩挲那张面具。他没料到江泫会向他道谢, 此前挟着这一点将其狠狠压榨一番的念头不翼而飞, 撇过头道:“……还你人情而已。”   他顿了一会儿,身边没有传来回答,再转头时,江泫竟然已经不见了。空荡荡的死牢之中一时只剩他一人靠在走廊, 萧弦瞠目结舌片刻,忿忿地攥紧拳头,几步迈进死牢之中冲着元烨来了一拳,方才觉得解气些, 重新坐回去了。   江泫出了地牢, 飞快地潜行于神殿之中。   方才江时砚向他传讯,说事情有些进展,让他过去看看。传讯的地点是神殿的西北角, 根据门口守卫的地图来看,并不是不能踏足的禁地, 应当还算安全。   路过正殿时,他匆匆向内投去一瞥。中心那正体不明的事物依然被层层黑纱笼罩着,纵使纱尾于轻风中撩动,也不曾透露半分影子。   方才追他的人说正殿不能进,江泫这次便没有走正殿,而是从侧方的走廊之中绕过,很快越过大半个神殿,来到玉盘所指的位置附近。   他环视一圈,找到了一扇门,似乎是谁的住所。江泫在门前驻足片刻,寻到一层极不明显的静音结界,当即不再犹豫,推门而入。   门后迎接他的,是两道凛冽的剑光。江泫用灵力消去其势,守门之人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砍错了人,惊道:“伏宵君……!”   江泫道:“是我。抓到江周了?”   一名江氏子弟道:“抓到了,时砚他们都在里头。……您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吗?”   丹药完全起效需要时间。因为受损,江泫原本寒玉一般的声线变得低哑刺耳,同此前判若两人,若非灵力,守门的弟子定然辨识不出。   江泫道:“无事。继续守着。”   他的视线潦草掠过室内的陈设,确定了这是江周在神殿之内的居所。进门之后侧方还有一道门,门上隔了好几层静音咒,江泫指尖抵上门扇,推开一个小小的缝隙,向内走了一步。   “你敢说你不知道!”江子琢怒道,“明明是你动的手!”   许久没听见人高声说话的声音了,江泫揉了揉耳边,走进房间,顺手关上了门。房内还有不少江氏子弟,见他进来,都露出警惕而迟疑的目光,江时砚认出了他,抬手示意众人将按在剑鞘上的手收回去。   江子琢浑然不觉,质问声一刻未止。江泫向前走了两步,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了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江周。   任凭江子琢如何质问,他的神情都没有半分波动,显出一种诡异的镇定与冷漠。看见江子琢背后来人,他这才微微抬起目光,似乎想辨认来人的身份。江子琢这才察觉到异常,回头一看,见江泫竟然已经走到了他的背后,被吓得一个激灵。   “只抓到这一个?”他问道。   江时砚道:“是。尚未问出族老们的去向。您去了死牢那边,情况如何?可找到您的朋友了?”   江泫颔首,与江周对上视线。   对方仅听声音,并没有辨认出他的身份,直到江泫揭开兜帽,江周漠然的眼瞳之中泛起惊涛骇浪。   “你……!”他又惊又怒,“你怎么敢来这里?!”   江泫漠然道:“九州有什么我不敢去的地方?”   江周神色一变,好似终于想起了他与江明衍关联之外的另一个身份。他神色郁郁地垂下头,抿唇不语,又变成了一尊刀枪不入的铜雕。   江泫在他面前蹲下身,也不多绕圈子,单刀直入地道:“四殿族老在哪?”   江周被一股强硬的力量提着抬起了头。其余人的角度看不见,可他看的分明,这位伏宵君的眼睛不知受何力量影响,竟然出现了些许异状,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黑湖,摄人心魄、诡异无比。   他感到背脊发凉,思绪开始混沌起来,紧咬的牙关之中溢出几个字:“花……瞬……”   吐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江周一个冷颤,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当机立断闭上眼睛,不过一息之间,眼角便淌出殷红的鲜血。   江子琢错愕道:“他竟然自毁目力!”   江时砚唇角紧抿,目中隐有不忍。他上前两步,试探性地将手搭上江周的肩膀,道:“你不必如此。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是同族,自小都在栖鸣泽长大,有什么不能说的?”   江泫面色沉沉,道:“单为了一个江明衍。”   他抬手按了按颈中。江周却听出了他言语之间的讽意,强忍住疼痛,咬牙切齿道:“天下没有比你伏宵更薄情的人!二公子对你之心,你全然知晓。纵然如此,次次见了他,恰如见了仇人,横眉冷对,任凭他如何表现,就是不肯给半分好颜色!”   江子琢愕然道:“什么心?什么知晓?江明衍跟伏宵君有什么关系?”   江时砚收回了手,似乎回忆起此前的种种异状,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江周目下淌出汩汩鲜血,并不回答江子琢的问题。他垂首想了好一会,喃喃道:“你……他这辈子算是折在你手里了。”   江泫的维持着蹲下的姿势,如同没听见他的这些指责,面无表情。他附上巫神的神力,又重新问了一遍:“四殿族老在哪?”   江周的身体一僵,挣扎片刻,道:“在花瞬手里。人交给……他了,任凭他处置。”   江泫又道:“江明衍让你掳走族老,意欲何为?”   江周的颈上爆出青筋。他很不想说,但在神力的控制之下,他不得不说。   “为了、清理。”他艰难地道,“清理这些怀有异心的族人,然后、然后……”   众人屏息静待,但他并没有然后出个所以然,头就垂了下去。江时砚立刻将手探上他的颈侧,又探了探他的鼻息,道:“……他自断了。”   江子琢闻言,面上闪过几分无措。他也在江周身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脉搏,又探了探灵台,道:“灵台散了……他死了。”   修士身死,灵台消散只在一瞬之间。   众人都围了上来,反应大不相同。有震惊惋惜者、敛眉叹息者、默然不语者,还有想翻乾坤袋看看能不能救一救的,被朋友拍了下手,道:“不必找了,世上没有能叫人起死回生的药。”   那少年呆了一下,讷然道:“他是……是我、我们的同族……”   江泫亲自伸手,确认江周真的死了以后,站起身退出人群。   “起来。”他道,“即刻动身,办完事以后回栖鸣泽去。”   江子琢是第一个站起来的。   对于看重族人的江氏人来说,江泫此刻的声音与命令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但他们心中同样明白,掳走四殿族老,这样的罪名足够他被族内除名,江周是叛徒,纵使顶着同一个姓氏,他们也早就是崎路人了。   起身之后,迅速整顿好精神,不再回看身后的江周,虽然神情算不上轻松,但已有了几分不可磨灭的坚定。   江泫环视众人一眼,心下微微一松,道:“我们兵分两路。你们寻机出神殿去,我……”   他立刻止住话语,警觉地侧头。众人也极有默契地屏住呼吸,将视线投向门口。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步幅不大,速度适中,很快朝着门这边来了。   江泫指尖微抬,精准地撤去门口的静音咒。门边两位不明就里的弟子被他的灵力拽进内室,连带着其余人一起推进屏风后面藏好,又拎起江周的尸体丢进床底,做完这一切,那足音正好停在门口。   “江公子。”一个陌生的声音道,“神司有事找您商议。”   江泫顿了顿,往自己的身上拍了一个幻形术。他没怎么仔细观察过江周的脸,做不到还原,便只将身形变得像了些,抬脚往门口走。   门口的人迟迟没有听见回应,将手抵上门扇,阴恻恻地道:“江公子?您睡着么?”   江泫挥手撤去了内室的静音咒,顺走了江周剑架上的本命剑,一边走一边想:这门里头的江公子多的很。但你要找的那一位,确实已经睡着了。   在那教众耐不住性子推门之前,江泫拉开了门。他沉默地站在门口,看起来像座石雕。   江周的态度一贯如此公事公办,论起冷硬与不近人情方便,倒与末阳有几分相似。江泫虽然用帽子罩着脸,腰间挂的毫无疑问却是江周的本命剑,那教众瞥了一眼,嘻嘻笑道:“哦,原来公子今日兴致不佳,纵使醒着也懒得应声。”   江泫仍然不吭声,回身将门拉上,向门内拍了一道禁制,确定里头的人绝对出不来、外头的也进不去时,跟着领路的教众离开了走廊。   那人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回头催。   “公子今日腿脚不利索不成?还请快一些,我一会儿还有差事要办呢。”   江泫心道:看来江周在渊谷过得并不算好。也是,叛族之人不论身处何地,总是自找的境地尴尬、里外不是人。   尚不知启动仪式的灵力还差多少,但看花瞬上次匆匆忙忙的模样,缺得应该不多。仪式即将启动,这个节骨眼上,他找江周谈什么话?   他并非江周,不知道其中的内情,自然不可能思索得出来结果。那教众带着他一路绕行,向上攀登过几层阶梯,途经某一处时,眼前的景色忽然发生了微妙的扭曲。   江泫立刻确认了,自己进入了幻境之中。反观前方的教众,步履如常、恍若未觉。   他的眉尖微微皱起,没有出声,跟着其停在了一间门前。   “神司在里面。”教众嘟囔道,“直接进去就是。”   江泫盯着这扇门看了一会,没有动。此前走动的时候他总觉得有点奇怪,此时临到近前、看到这扇门了,才反应过来违和之处。   这里变得不再像神殿了,而是某处宅子的深廊。门扇用料不菲,其上镂花栩栩如生,古韵盈面,不论是作为书房、还是寝居,实在都很没有花瞬的风格。在江泫的印象里,花瞬一身气质之阴暗,仿佛是睡了千百年暗无天日的地洞才睡出来的。   他不过在门前停了一会,那教众抱着手臂,似乎有点焦急。   “你在门口干杵着做什么?”他警惕道,“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打算,心里发虚?”   江泫侧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门内飘来一道阴柔的、懒洋洋的声音:“阿炳啊。谁让你这么对江公子说话的?”   方才言辞轻蔑的教众神色忽然一变,面上涌现明显的崇敬与热切,道:“是属下失言。”   花瞬又道:“愣着做什么?帮江公子把门打开。”   阿炳当即对着门内鞠了一躬,毫无怨言地照做。江泫往旁边侧开一步,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阿炳打开了门。门内飞出一道尖而细的残影,贴着他的眉心,将其重重地钉进墙壁,眉心的血洞向下淌血,刺目的痕迹将面孔割得面目全非。这死法称不上好坏,只是足够干净利落,死前仍能感受到痛苦,五官扭成一团,独剩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暴突,死相有些难看。   鲜血顺着地板淌向江泫的长靴。他抬脚越过它们、跨过门槛,看见了坐在长桌之上,正百无聊赖翘着腿的花瞬。   不外出的时候,他身上没再套渊谷标志性的黑袍子,而是穿了一件深黑的挽剑服。衣摆懒懒散散地垂下桌沿,腰封紧束,上头落缀着点点银星。宽松的长袖被扎进黑金交织的护腕之中,金竹纹顺着衣褶翻卷、一路攀上肩头与衣襟——这竹纹江泫曾在元烨的衣饰之上见过,如今它落在花瞬的衣襟与衣摆上,竟毫不违和,显得贵气非常。   花瞬翘着腿、支着头,未被银面遮掩的半张面孔被窗外的昼光一照,显得阴柔俊秀,若双目再清澈一些,定叫人移不开眼。   江泫的视线在他衣上的金竹纹之上停顿片刻,又移向室内。   这环境之内的居所果然如他所料,被装潢修葺得像个凡尘古宅之中的简居。这是一间书室,两面墙上都是有窗户的——窗外是再正常不过的院景,树木零星,浅草摇曳,隐有花影浮现。加之天光明媚、和风静好,是个很适合坐下来读书的好天气。   但在渊谷的神殿之中看见这个,江泫便觉得不太好了。   “你方才在看我的衣服。”他笑道,“如何,好不好看?这是谷中的教服,只是大家都喜欢黑漆漆的袍子,很少有人穿这个。”   他说话的语气,仿若看见熟人一般亲昵。上次他见江周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语气——江泫立刻察觉出了异常,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动,最终还是打算静观其变。   花瞬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应,奇怪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之前我就跟你说过的,就算一百个人被黑布蒙着,我也能从中找出你来。”   江泫默然片刻,揭下兜帽、解除幻形术,又变回原本清瘦的身形。   “为什么?”他问道。   听见他的声音,花瞬的长眉微微一挑。但他什么都没说,恍若浑然未觉,笑盈盈道:“因为您救过我的命,我们之间有缘。”   江泫压根不信他信口胡诌的废话,察觉到他并没有敌意,掐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松,道:“说实话。”   被人掌控行踪的感觉并不好。若是实力弱于他的,便如同被他掐住了命门;若是实力不弱、这样的掌控起不到威胁,便可将警惕除去,余下的全是怪异——只要是此人在的地界,无论走到哪都如同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盯着,着实有点恶寒。   花瞬之前知道他就在地窖里,后来匆忙制止江周验尸,想必对“元思”的真假也有所猜测,仍然将假尸体带回来了。   既然能感觉到他的位置,那么江泫进神殿的时候他必定也知晓。后来江泫去了死牢、江氏一众小辈在神殿之中跑来跑去,他通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花瞬唇角的笑意隐去了一些,道:“我毫无隐瞒。您要不要先坐下?”   他挥来一把椅子。   江泫瞥了一眼,并不给他面子,冷声道:“找我过来做什么。”   花瞬见状,又将那椅子挥开了。他从书桌上下来,步履轻快地靠近江泫,丝毫不防备他突然出剑的可能性。   “长话短说。”他道,“人活一世,有些事情其实完全没有掺和的必要。能不能请您现在就带着人离开赤后呢?” 第207章 临渊而行20   “您要是想来渊谷串门, 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花瞬举双手欢迎。”他道,“只是这个节骨眼实在有些不方便, 如您所知,谷内最近有很重要的仪式呢。这个仪式可不能叫外人掺和进来, 还是说, 尊座是想离开上清宗入渊谷吗?”   江泫道:“不能叫外人掺和进来?”   他将最后一句话忽视了个彻彻底底。花瞬原本也只是在打趣,神情未变, 道:“自然。上清宗有什么大事,莫非能让别家来掺和掺和不成?”   江泫冷然道:“自然不能。但也断然不会囚拘别家的族老, 做些见不得光的打算。”   花瞬道:“您说这话便奇怪了。有证据吗?怎得空口胡说呢?”   江泫瞥他一眼, 把江周的本命剑丢给他, 道:“拔剑。”   花瞬接了剑, 察觉到江泫并不想顺着他的意思将此事糊弄过去,唇角下撇,仅剩的一点笑意也消失不见了。   他低下头,轻飘飘的视线落在剑鞘之上, 握住剑柄向外一拔——方才拔出一截,便见数片零碎的断剑稀稀拉拉落地。   花瞬愣了一下,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   “江周死了?”他道,“你杀的?”   江泫凝眉不语。   花瞬将剑柄塞回去, 毫不在意地往旁边一丢, 啧啧道:“看不出来,尊座竟也是有几分心狠手辣在身上的。为了得到答案,竟要活活把人逼死。”   江泫自认没有向他解释的必要, 冷冷道:“你不找我,我也要来找你。江氏的人被你关在哪儿?”   花瞬抬起似笑非笑的眼睛, 道:“您莫不是搞错了?渊谷哪有什么江氏的人?”   他的态度像牛皮糖,黏来扯去,实在叫人恶心。江泫自认脾气不错,此时耐性也被他磨没了几分,深吸一口气,指尖蹭过藏在袖内的衔云,道:“再打太极,我就劈烂你的神殿。”   花瞬勃然色变:“你——!”   江泫豁然拔剑。   这下花瞬连手臂也抱不下去了。他踩过地上的断剑,几步扑到江泫面前按下剑锋,咬牙切齿道:“江氏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这么帮?你不是上清宗的吗?”   他也没指望能得到答案,毫不避讳地按着衔云,似乎头疼极了,道:“你们这些,都是做惯了大人物的,只管下命令、只管自己要做什么事,哪里知道小人物的辛苦!——我问问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才愿意走?”   江泫瞥了一眼花瞬手底下的衔云,不动声色地道:“把江氏的人交出来。”   事已至此,再留在神殿之中实在没有必要。能不能探明伪神正身,结果本就难以预料,为今之计是先将萧弦和江氏的人全部带出去,伪神的事情容后再探。   江泫愿意松口,自然再好不过。花瞬假笑道:“多谢尊座体恤。不过还是那句老话,既然是江氏的族老,自然待在他们该待的地方,还请不要再给渊谷头上扣帽子了。”   江泫的神色微微一顿,与花瞬对上目光。   他忽然察觉到一件事。从认识至今,花瞬对他的态度都有些太客气了,客气得不像是花瞬,从他脸上江泫找不到多少外界传言之中口蜜腹剑的影子。了解得最多的大约是此人信口胡诌的本领,如何恶心人他也颇有心得。   花瞬的眼睛亦然如此,一只独独被撂在外头的深黑眼瞳,眸色沉沉、难以捉摸。它常年都是微微弯着的,透出几分微妙的轻蔑与似笑非笑。注视着江泫的时候,瞳中没有敌意,连一丝恶意都没有。   现在江泫悄悄摸摸跑到他宗门的神殿之中来了,按照他一贯的性格,多少要刺几句“不光彩”、“表里不一”、“居心叵测”,事实却是,他什么也没说。   除了不太让人愉快的态度,他对待江泫甚至称得上一句礼貌。   江泫与他此前从未有过什么交集,观他面容与被他掐死那位有些相似,真要说起来有仇才是。他的态度如此反常,此前说的什么救命之恩江泫断然不信,思来想去,约莫只有一个可能性——不过这可能性实在太小,被他暂且抛到了脑后。   对视期间,花瞬视线竟莫名向旁边略移了半寸,似是心虚,似是别有打算,微不可察。   江泫双眼一眯,冷冷看着他,道:“要我走,就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花瞬很好脾气地道:“请讲。”   “你们如今信奉的,是哪一位神?”   花瞬眼底笑意略深。他顶着江泫能杀人的视线,厚着脸皮凑去江泫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江泫神色倏变,僵持片刻,将举剑的手收了回来。   见他的神殿保住一命,花瞬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视野之中忽然飞来一道凌厉的银光,江泫凉飕飕的解释声随之而至:“忘了说,衔云很讨厌有人碰它。”   花瞬实力不弱,闪避得很及时。但衔云的剑气会拐弯,见他侧身立刻跟上,“铿”地一声击中他侧脸上的面具。   那面具被击飞出去,花瞬的右脸上也留下一道血痕。在面具飞出去的瞬间,花瞬条件反射地捂住右脸,然而江泫擦着间隙看清了他的全貌,神色微变。   花瞬的脸……有些奇怪。   与其说是奇怪,不如用诡异来形容更合适。他的一张脸从中被分成两半,左右脸虽然相似,却仍能看出明显的差异,皮肤干瘪、死气沉沉,活像是切下另一个人的脸,生生嵌在自己脸上似的。   更何况,现在被花瞬捂住的脸因为受了伤,正在尖声嚎哭。它的嘴也有花瞬一半,他神色愠怒,废了不少力气才从嚎哭声中找回自己的声音,怒斥道:“别哭了!皮肉伤而已,你这废物!”   右脸并不理会,哭声尖利,刺耳至极。它一边哭,一边愤声道:“不是你的身体,你自然感觉不到痛!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哥——”   在它说出更多话之前,花瞬已经拾回那只被打出裂痕的面具,恶狠狠地扣回脸上。嚎哭声戛然而止,花瞬背脊微躬,按着右脸,散乱的额发之下,神情有些狼狈。   察觉到江泫在看,他扯动嘴角,似乎是想冷笑,最终却止住了。   “如您所见,现在我不是很方便。”他道,“请回吧。”   江泫收剑,靴尖微转,最后看了花瞬一眼。他没有发问,沉默地拉开门离开了。   好一会儿,室内静默无声。   花瞬直起腰,原本异样的神色随着不适感消散慢慢平息,眉眼舒开,神情变得有点冷漠。他摸了摸面具上的剑痕,抬脚走向一旁的木架,在侧方寻到一个小抽屉。   抽屉拉开,里头排着一整排整整齐齐的银面,木架身后的阴影之中,漏出一小片漆黑的袍角。   花瞬重新换了一只面具,总算将分毫不停歇的鬼哭狼嚎压下去。他转向那片阴影,道:“看见他,感觉如何?”   对于他不太友善的戏谑之言,阴翳中的人沉默以对。片刻之后,木架后飘出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音,咬字是那家人特有温吞,语气之中却浸着些许叫人背脊发凉的寒意。   “他的声音怎么了?”   花瞬道:“谁知道,我没问。”   那人便又不说话了。   花瞬道:“差不多该走了吧?非要见一面,现在看过了,别赖在我书室不走。你的下属死了,不去看看吗?”   江明衍道:“不必。”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波动,似乎对此不以为意,神情藏在阴影之中,谁也看不清楚。   说完这句,木架之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似乎起身打算离开了。花瞬抱着手臂靠回书桌上,假情假意道:“如果可以,你能不能跟着尊座一块走呢?我看你好像很想跟着他走。”   江明衍毫不留情的拒绝从木架后传来:“不必。我要亲眼看见结果。”   花瞬轻轻嗤了一声。   木架之后探出两道视线,如同银针一般尖锐,叫人如芒在背。江明衍道:“人关好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要让他发现。”   花瞬将视线转向他,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听见江明衍的嘱咐,他双眼微妙地一弯,漆黑的双瞳之中,谎言与算计悄然涌现。   “当然。”他笑道,“这四个老家伙身上的灵力,足够神降仪式开启了。二公子真是雪中送炭啊。”   江泫越过墙边的尸体,独自一人向江周的寝居走。   这路方才走过一次,他已记得大差不差,没花多久时间便到了门口。   推开门,一窝蜂涌上来好几个人,却都不敢发出声音,都眼巴巴地看着江泫。江泫心领神会,反手关上门,往门上拍了一个静音咒。   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少年叫道:“时砚,时砚!伏宵君回来了!不用发信了!”   江泫道:“发什么信?”   那少年道:“您去了好久,玉盘也找不着您的踪影。时砚在犹豫要不要给他大哥发信,正巧您就回来了!”   江时砚从内室之中迈出来,看见江泫好端端地站在门口,面上的忧色终于缓解了一些,呼出一口气,喃喃道:“……终于回来了。”   江子琢跟在他身后出来,道:“我就说,伏宵君当然能回来啊。你不要担心。”他迅速转向江泫,“伏宵君,那个神司跟您说了什么?”   江泫道:“一些不重要的事。”   他环视一圈屋内众人,道:“你们可以回栖鸣泽了。”   江时砚愕然道:“什么?”   江泫道:“族老已经被送回去了。用玉盘传信,他们应当正在各自的寝殿之中。”   众人神色各异,大多有些呆愣,不敢相信事情就如此轻易地解决了。江时砚立刻传信回去,一阵焦灼的等待过后,玉盘之上浮现几道灵文,翻译过来是一句话:   “皆安全无虞。”   江时砚呆了一呆,肩膀彻底松下去了。众人无不为此欢欣,大多觉得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了头,喜得晕头转向,抓着同伴的手压抑喜色,方才端住仪态,眼瞳都闪闪发亮。   “去吧。”江泫叮嘱道,“记得联系涿水的族人,一道回去。”   众人齐声道:“好!”   江时砚道:“那您呢?您接下来去哪?”   江泫道:“寻友人,出赤后。”顿了顿,他问道:“江明衍如今在哪?”   江时砚这才有些放心,道:“一直在鸣台之中。家主去了禁地,族中许多事务是他在处理。”   江泫颔首。   临走之前,他们带上了江周的尸体。   送走江氏一众,江泫便独自向地牢那边去。他的步履不紧不慢,一边走,一边取出巾帕,将方才花瞬凑近的那边耳廓缓缓擦拭几遍。   谈话的时候房内有人,还是需要警惕防备、不得不进行掩饰的人。他意识到花瞬眼神偏移的含义,随口拣了个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果然,花瞬附在他耳边说的并不是什么答案,而是一句例行的催促。   “赶紧离开吧”。   花瞬在谋划什么东西。方才房间之内的人,知晓族老失踪的内情,很有可能是江周的同伙,江明衍的属下;能让花瞬如此给面子,极有可能是江明衍本尊。   他同江明衍之间有某种谋划和交易,四位族老是交易的内容之一。可现今交易的一方已然暗中将人送回了栖鸣泽,还要瞒着另一方不让其知道,说明根本目的并不是那些族老,而是不知情的另一方本身。   花瞬把江明衍、或是江明衍的属下留在栖鸣泽,究竟是想干什么?   若要处理掉族老,有很多种动手方式,如同上一世那样,趁乱直接杀进四殿都是可行的。为什么地点要选在渊谷,还要经过花瞬的手?   江泫边走边想,回过神来之后发现自己又路过了空荡荡的正殿。那黑纱笼罩的事物仍静默无声地伫立在殿中心,隐隐散发着不祥之意。   他的脚步一顿,片刻之后转身,向那事物走去。   江泫走得越近,那不祥之感便越浓厚。仿佛底下藏着世间罕有的邪物,单是掀开那层黑纱,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若是寻常人一定望而却步,可江泫不怕这些。他面色如常地走到黑纱之前,伸手将其揭开——   黑纱笼罩的,是一颗枯树。样式形貌同赤后荒原上一碰便朽成黑灰的枯树没有任何不同,树干之上刻着些许扭曲的文字,字形阴邪,昭示着此树别有用途。   江泫眼帘微垂,将黑纱盖了回去,转身离开。   轻而稳的足音在殿内回荡,随着他离开,那枯树的邪气消散了一些。走出几步之后,江泫的脚步越来越慢——他猛地回身,迅速欺近了那棵枯树。   这次他攥住黑纱边缘,并非只掀开一点,而是用灵力将整片巨纱揭开。此纱巨大,被灵力一拂,在这殿中遮天蔽日。   江泫的身影被笼罩在黑纱的阴影之下,探手拽下一枝,在看上去空荡荡的枝头摸到了一簇花。他屏息凝神,细细辨认过后,松开了手、退后一步,仰望这棵巨大的枯树。   黑纱在空中飘飞一阵,正巧要落地。殿顶荧石柔和的光线铺天盖地地洒下来,江泫眼中倒映着枝杈繁复的树影,仿佛目见了其上团团紧簇、盛过流霞的红花。   是梅花。 第208章 云下千重1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怎么又走回来了?!”   宿淮双道:“闭嘴!”   殿灵委委屈屈地缩在宿淮双身后, 立刻闭嘴不叫了。   他们如今就在正殿中央,站在江泫背后,看着他揭开那片黑纱。   这是非常冒险的举动, 神殿之主可以在九州的任何地方自由活动,唯独在自己的神殿之中束手束脚、举步维艰。若随意行动, 很容易引发一些难以收场的意外。   宿淮双不想在道侣面前暴露身份, 江泫进赤后多久,他就在神殿之中藏了多久。既然要费心藏匿, 就不能再靠近对方、不能同对方交流,甚至连视线都要收敛。   这约莫比曾经在神境枯守的那些时光还要煎熬, 殿灵心中一直战战兢兢, 生怕宿淮双憋过头了, 哪天憋出什么问题;憋了这许久, 今日也终于憋不住了,亦步亦趋地跟着道侣走了一段,停在这棵梅花树旁。   原以为江泫只是去看看,殿灵没多想。谁知他脚步毫不迟疑, 显然就是冲着那棵树去的,殿灵大惊失色,绕着那棵树疯狂洒邪气,企图以此将人吓退。可它低估了江泫的承受能力, 这么点邪气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靠近以后,抬手就揭。   这给殿灵吓得六神无主,情急之下用上了它蹩脚的幻术, 一时蒙骗过去,正要松一口气, 竟见江泫又抬脚走了回来,登时震惊如五雷轰顶,还没惊叫两句,又被宿淮双呵止了。   宿淮双一斥它,它就不敢再叫,缩手缩脚地站在宿淮双身后,心中有点委屈。   一边委屈,一边着急,努力转动不怎么好使的脑子,试图想出点什么能掩饰过去的方法;黑衣青年站在前方,却一反常态地安静。   江泫要抬手去拽树枝了。宿淮双只是看着。   江泫拽下树枝,摸到上头的花。他一定能辨认出枝头开的是什么,可宿淮双仍然只是看着。   他就这么站在江泫的背后,身躯僵得像是一座石雕。殿灵不经意间抬眼一看,忽然发现宿淮双负在背后的手攥得极紧,正在微微发抖。   江泫向后退、抬眼打量光秃秃的树枝,他便也跟着后退,好像不太敢看对方的神情。   它又被宿淮双的反应吓了一跳,努力组织了一下措辞,弱声弱气地道:“宿君,其实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吧。”   “他看起来脾气很好,应该能接受的。就算不能接受,宿君您用……呃、用爱感化劝说一下,应当也是可以的。再说,看尽自己的道侣变得更强更好,谁都会开心的吧……?”   宿淮双的指节微微一抽。他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双从血海之中捞出来似的深红眼睛。他背对着梅树,荧石的光芒洒下,在他身下的地面上拉出巨大的、恐怖的黑影。   “开心……?”青年慢慢重复道,“看见我这副样子后?”   殿灵困惑地看着他的脸,道:“这样好看极了。一位威风凛凛的神就该长这个样子呢!”   宿淮双伸手遮住耳边细密的黑羽。恰逢江泫转身离开,漆黑的衣袍在身侧轻盈地一掠。   余光瞥见,他条件反射想伸手去抓,却捞了个空。   青年在原地怔住,赤红的眼瞳之中映着江泫的背影。   坚决平稳,毫不留情。宿淮双沉默目送,直到江泫的身影消失在神殿之外的走廊中。   殿灵这才察觉到不对,慌慌张张地圆道:“其实也没什么啦!!九州到处都有梅花,赤后长出来一株也不、不奇怪吧?落殿仪式也不用宿君出面,等到仪式结束了,您就去找他……”它的声音慢慢弱下来,想了想,开始生疏地扯开话题。   “宿君,江氏那几位族老已经按照您的嘱咐送回去了。但是小花想做坏事……您不管管他吗?”   宿淮双的眼神微微一动,似乎真因它那句“赤后长出梅花也不奇怪”宽慰些许。听见后话,他意外地没什么反应,道:“随他去。他俩在赤林城外结了梁子,为了把元烨抢过来费了半条命,一直记恨在心。若能杀得了江明衍,是他的本事。”   殿灵惊了一下,忿忿道:“干什么欺负我们小花!不过小花要怎么报仇?我能不能帮忙?”   宿淮双盯着江泫离开的方向,心显然没在这边。他轻声道:“他假称落殿仪式灵力不够,原本要用谁来填补?”   殿灵道:“那几位出身仙地的族老。”   说完这句,它灵光一闪,道:“族老被送走了,还要骗江明衍留在神殿,小花是想要他的命啊!”   宿淮双没再说话。他回过头,沉默的视线落在枝头。殿灵以为他想看,巴巴地为其撤去幻术,那红花便随着宿淮双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显形。   方才江泫也是这样仰头看花的,可在殿灵眼中,宿淮双并非是在看花,而是在透过花看别的什么东西,感觉大不相同。   过了一会儿,它小声提醒道:“宿君,您该回去了。”   宿淮双这才收回目光,慢慢点了一下头。   对于正殿之中发生的一切,江泫毫不知情。他摸过花、有用灵识探过树根底下,确认没有东西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发现那时梅花的一瞬间有多提心吊胆,生怕下头就埋着一个宿淮双。心悸过头,甚至不敢去挖,犹豫良久才用灵识去探,探得了一个好结果,步伐都轻了许多。   萧弦仍然尽心尽力地守在地牢之中,对江泫的到来见怪不怪。只是约莫还有点介意他一声不吭悄悄走了的事,看见他来了,也只掀起眼皮给了一个不太友善的眼神,并没有要多说话的意思。   江泫简洁地道:“起来,我们走。”   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句,萧弦也不跟他僵着了,道:“你不参加那个什么仪式了?”   江泫道:“不参加了。”   他将视线转向铁栏内,视线在一团狼狈的两团身影之上过了一眼,鼻尖嗅到些许腐臭。被伪装成元思的尸体死了有些时日,早已开始腐烂,只是上次封闭了嗅觉,江泫没有过多注意。   “坏了,也能糊弄过过去?”   萧弦道:“谁知道。待在尸体旁边就安静了,再也不闹着要自戕什么的,癖好实在特殊。”   江泫稍稍有些意外:“自戕?”   他原以为元烨之所以在牢里不安分,是急于逃出去,不想背后的原因完全不同。   “神魂与元神已经缠在一块,神魂不灭,他求死不能。”江泫淡淡道,“放着不管就好,何必特意去找元思。”   萧弦转过头,露出一个诡笑。   “融合到这个程度,只要他有办法自戕成功,就算神魂再怎么不灭,也会跟着一起死的。很神奇是不是?”他道,“他死了,仪式就没法开了。”   江泫一愣,脑海之中飞速地闪过一点什么。他没能抓住,那边的萧弦催促道:“赶紧走,带路。我要沐浴,受不了了。”   他移开目光,抬脚往死牢外走。萧弦道:“保险起见,我要再问一句。你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吧?”   江泫道:“不会了。”   三日之后,神殿的正殿之中,江泫屈膝,虚虚蹲跪在一群黑压压的教众之中。站在祭坛之上的花瞬神情扭曲,一身神司袍被他双手攥出深深的沟壑;江泫右边的黑袍子里伸出一只手,指尖划出一道小口,在打扫得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写道:“不~会~了~”   江泫瞥了一眼,神色镇定地用袍子一掩、再用净尘术将其抹去。   萧弦又用灵力传音,惟妙惟肖地模仿道:“真~的~不~会~了~”   江泫面无表情地用灵力给了他一拳,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道:“我没让你跟着来。”   动静极小、威力巨大,萧弦的脸皮一抽,勉强忍住了没有闷哼出声。周围的教众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举动,都凝神关注祭坛之上的情况。   元烨已经被推上去了,十六根锁仙柱林立,牢牢拘束着他的手脚与躯体。为了让他体面地上路,花瞬特地叫人将他带去洗漱一番,拆去了眼上的缝线、耳孔中的长钉,在他眉心上头贴了一张崭新的符箓。   收整一番之后,穿上落着金竹纹的教服,看起来颇有些像人。   之所以说他“颇有些像”,是因为此人躯体上的异化已经相当明显。他没有能力扼住夔听的神魂,肉身便开始向夔听的本体转变,双足双臂已转化完成,衣袖之下探出一截枯瘦的翅尖、末端长着一只手,手背上覆着密密麻麻的黑羽。   他垂着头,江泫看不见他的神情。可自打他被推上台,台下的欢呼喝彩声便连绵不绝,丝毫没有仪式进行中的严肃感。   花瞬也不在意,假笑着向台下的教众挥手致意。   底下的大多是此前留下来的旧部,元烨叛逃之后,便拥花瞬为首。此刻旧主遭难、沦为祭品,竟都眼神狂热、毫无惋惜之情,甚至身心激颤,振臂高呼,观其双目发红神情可怖,像极了一群疯子恶鬼,看不见半分从良的可能性。   这样一群信徒信奉的神,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江泫垂下眼帘。他轻轻摩挲指尖,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   系统冷不丁在脑海中道:【只是猜测而已。】   江泫道:【我猜东西很准。】   系统顿了一下,道:【所以你又跑回来了,因为一株梅花树?】   不是因为梅花树,是为了宿淮双。   “……”他想说话,开口瞬间却莫名有些失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后,他道:“总要看一看是不是他。”   系统道:【如果是呢?他果真变成了一位邪神,你当作何?】   江泫好像被问住了。这一层薄薄的黑袍罩在身上,无形之间隔开外界扭曲狂热的氛围,像是一个小小的庇护所。他将兜帽的帽檐又拉低了些,道:“他不像。回来这么久了,不阴也不邪,说他大变了模样,我不信。”   系统欲言又止道:【你……】   它没有说完,江泫却明白了它的弦外之音。   “我想过很多结果。”江泫道,“……他还没有出师,我是他的师尊。无论现实如何,我总是要陪在他身边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轻轻落在地面,忽然意识到,现下他们之间除了师徒这一层,便再没有能让江泫名正言顺站在宿淮双身边的关系了。   出神之间,不知花瞬又说了什么,台下又是一阵猛烈的欢呼。江泫周围还算安静,他和萧弦都没有说话,左边蹲的不知是谁,也很安静,没有跟着大声吵闹。   他抬眼一看,见祭坛之上又被推上来一个人影。穿着一身醒目的白衣,同这地上的千层黑格格不入,背对众人跪着,衣摆委地、傲骨弯折。   看着陌生,但看着不像是这边的人。不论死的是谁,既然被推上祭坛,定然是来为仪式铺路的,值得众人的欢声呼喝,江泫听闻声浪一层一层漫过人海,心中的荒谬之感油然而生。   祭坛上的背影,有些熟悉。不是有些,简直太熟悉了——十几岁的江明衍,江泫看过无数次这个背影。   他身上并没有什么锁链禁锢,但就是动不了,想来是看不见的地方被做了什么手脚。看见他,花瞬唇边的假笑终于真心实意了些,举起长刀、隔在几寸之外挑起那人的下颚看了看,干脆利落地劈下一刀。   霎时间鲜血飞溅,跪地之人身首分离,头颅在空中旋转几度,落入祭坛之下的黑海之中。   教众们发出巨大的嘘声,如同扑食的恶狼一般挤过去,推推搡搡,好几只手捧着那头颅递上祭坛,道:“神司!头!头可不能掉!”   那颗头颅躺在众人扭曲的指掌之中,双目紧闭,赫然是那张熟悉的脸。   江泫身形一顿,盯着那颗头颅被扔上祭坛。它骨碌碌滚动着,撞停在那溅满鲜血、软倒在地的身躯边。   这一幕实在是太奇怪了。江泫想过很多种江明衍的死法,但从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的,心中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萧弦嗤道:“死得真难看。”   确实很难看。贵为江氏本家人,栖鸣泽大多数人见了他都要尊称一声二公子,这种死法不仅难看,还异常潦草。   台上,花瞬劈完一颗头,唇角勾起一个模糊的笑意。他利落地甩了甩手中的长刀,提着它转身向元烨走去。   今夜神殿顶上的荧石异常明亮,映得殿中不似凡尘。殿中那棵树没了幻术遮掩,被这光芒一照,明艳得有些妖异。神殿的白石墙面上不知何时爬满了鲜艳扭曲的血纹,邪气涌动、诡谲阴森,似乎下一刻满墙的缝隙之中便会张开数只血眼。   在这诡异的场景之中,殿内气氛异常热烈。花瞬停在元烨身边,从一旁的小台上取了一只小盏,如同对待家畜一般将他喉咙割出一道小口,放血一盏。   这些血被他用来书写某种密文,一只白狼毫笔、元烨的躯体做纸面,从头一路写到尾,不够了就再放。每割下一刀,底下的教众就发出刺耳的欢呼。   “割肉!割肉!”   “凌迟!凌迟!”   “叫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们如此喊道。   台上的花瞬充耳不闻,满面笑容,怎么看怎么像工作快要收尾、迎来长长休沐之前的解脱感。   “少谷主,风水轮流转呐。”他一边写一边道,“之前您不把这些教众当人,他们也不把您当人了。马上就要变成神殿的地基了,感想如何?”   元烨垂着头,没有反应。 第209章 云下千重2   元烨不说话, 花瞬稀奇道:“哦?莫非双耳还没长好么?”   元烨仍然不应。   花瞬原也不是想一定要得到回应什么的,只是想习惯性地开口恶心他几句。既然对方没反应,他便也不再开口, 微笑着继续用血在元烨的身上写咒文。   萧弦是鬼,五感非人, 闻言奇怪地道:“为什么是当地基?”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江泫的视线掠过人群, 沉默地落在台上,不知是在看尸体还是在看人。   仪式继续进行, 花瞬把江明衍的尸体和头颅拼到一起,大方地匀出一根锁仙柱, 将他和元烨绑在了一快。注入少许灵力之后, 元烨身上的咒文开始运转。   霎时之间, 殿内的光线一暗。教众仿佛看见了什么新鲜得不得了的事, 不少人从地上站起,神情扭曲地手舞足蹈。   在这些举起的扭曲的手上方,神殿的荧石殿顶慢慢变幻了颜色。它从明亮的白转变为轻柔诡谲的红,薄红的光芒从殿顶洒下, 映得整座神殿扭曲不似人间境。   在花瞬的召引下,神殿四方的立柱之上黑影游动。很快,这些黑影之上探出几只阴森的鬼手,越过众人的头顶, 伸向祭坛之上。   花瞬笑着侧开几步, 张开手臂,引着细长的鬼手贴上元烨的头顶。鬼手之上缠绕着浓密的黑烟,元烨被迫抬起头, 在第一只鬼手引上额头时,身体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这痛苦并不是一瞬间, 随着时间流逝愈演愈烈。   很快,元烨的身体开始剧烈痉挛,口中发出嘶哑的、难听的哀嚎。这哀嚎是无意识、断断续续的,上气不接下气,身体被锁仙柱拘束着,能动的地方屈指可数。半截翅羽探出锁链之外,极致的痛苦之下,他开始无意识地抠挠祭坛的地板,磨得双手鲜血淋漓,惨烈异常。   江泫明白那咒文的用处了。   花瞬是在抽魂。将活人的生魂强行从体内抽出来,这是种世间无人能受得住的酷刑。   取魂是必要的,仪式要用。可江泫原以为花瞬找到了杀掉元烨的方式,等他死后再将体内的神魂与元神剥出来——没想到他根本没找到。转念一想,或许他找到了也不愿意用,更乐意生剥。   渊谷之中的人本性都极端偏激,花瞬既为群首,残忍程度自然拔群。   江泫微微移开目光。他若要寻仇,定然一剑了结,断然不会给这般折磨。萧弦虽然看得下去,但也觉得十分无聊,评价道:“难看的戏码。”   江泫道:“怎样才好看?”   萧弦道:“换成是我寻仇,就要把对方绑起来,当着他的面,把他的亲人、友人、重要之人一个一个杀干净,剥皮剐肉,折骨拆首。再废去他的灵脉、经络、双手双脚,叫他变成爬都爬不了的废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   江泫的眉尖一抽,道:“不可理喻。”   萧弦竟然没生气,道:“以前他骂我,比这骂得还难听。”   江泫语塞片刻,发现自己有些想象不出来长尧骂人的样子。连话都懒得多说几句的人,会骂人吗?   交谈之间,祭坛上的锁仙柱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崩碎为无数裂片,从众人的视线之中消失。元烨的身体软趴趴地躺在在地,好像终于死透了;花瞬掌心浮着一团黑不黑、红不红的事物,慢悠悠走到祭台边缘,如闲庭信步。   他将元烨的神魂向上一摆,又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拨开瓶塞,倒进手心。江泫能感觉到他手心涌动的灵流,这团灵力浩大、却不见得多纯净,应当是将此前他从各处搜刮到的、和从散修身上提出来的灵力糅炼到了一起。   坛上的阵法已然画好,取出这两枚东西之后,准备工作也已经完成了。教众奇形怪状的呼喝声在花瞬抬手的瞬间止息,神殿之中一片死寂。   殿顶的红光与他衣袍上的金竹纹间流动,透着一种别样的、死气沉沉的艳丽。他背对着台下、面朝殿中唯一的高座,开始念诵咒文。江泫听了一耳朵,总觉得有些不对,心道:不太像是神降仪式。   萧弦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随手从旁边拽了一位教众,道:“我们的神什么时候出来?”   那教众咧嘴笑道:“不知道啊!”   萧弦道:“不知道,你来参加什么仪式?”   那教众疯疯癫癫地笑道:“不知道哇!”   他反手将其丢开了,对江泫道:“不对劲。走,还是不走?”   江泫顿了顿,道:“再等等。”   那便再等等。萧弦不再说话,凝神关注祭坛之上的情况。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出来些许端倪,有点幸灾乐祸,凉凉地江泫传音道:“不是请神的,好像是落殿的。你被耍了。”   江泫默然片刻。   他知晓落殿的含义。一座神殿建起来,于法则之上是无主的,建造者需得为其打上印记、让其彻彻底底落地,方才能成为某某的神殿。此法则玄门之中国无人不晓,诸如上清宗主山之上、六峰之间,所有建筑都做过仪式,方才能聚起一座宗门,称为“上清宗”。   这也意味着,伪神开始在人间划出自己的领地了。祂下一步要做什么,无人知晓。祂究竟是不是宿淮双,江泫亦然不晓。   好像是该走了,他想。等淮双回来,再问一问吧。果他还会回来的话。   他摩挲了一下手腕之上宛如死物一般的剑穗,察觉到心口有点钝痛。台上的花瞬已经念完了冗长拗口的咒文,将浩大的灵力注入阵法之中。他正要高声宣布落殿仪式开启,江泫准备起身,因为维持蹲姿太久,感觉腿有一点麻,一时间没站起来。   左边伸来一只手。白皙的、骨节分明的,因常年习剑的缘故,指根上落着厚厚的薄茧。腕线流畅,其上搭着一截雪白的衣袖。   一直笼罩着视线的兜帽被这只手勾着边缘轻轻拉开,红光铺洒下来,江泫猝不及防地转头,视野之中撞入一张俊秀的脸孔。   神情是温淡的,长相亦十分出众。只是长眉与眼尾上挑,唇色太淡,五官锋锐过头,看着有些不太好惹。一双漆黑的眼珠嵌在眼眶之内,其中藏着两条模糊的倒影。   江明衍凝视着江泫,唇角牵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江泫已经完全愣住了,一时间忘了挥开他的手。祭坛上花瞬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远,一切都如同隔着水幕一般模糊不清。   那声音断断续续地道:“落殿……式……启……”   他竟还活着。那台上躺的是谁?他在这等什么?   江明衍眼眸微弯,道:“走吧。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他的视线微动,指尖忽然偏移,落在了江泫的眉心。   横竖都是要戴兜帽的,江泫今日便没有束发。斗篷戴的久了,长发难免有些凌乱,零星几缕垂在眉眼之间。江明衍见了,伸出指尖,将其别去耳后。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掠过江泫的眉眼,如同一缕和风拂过。江泫确认了是他,面色骤然一寒,还没来得及将他手拍开,身体忽然一僵。   神力。他察觉到一股极其轻微的、陌生的神力,卷袭着铺天盖地的狂怒擦过侧脸。江明衍的手撤的很快,唇角笑意消失不见,眸色冰冷地转头看向祭坛之上。   教众之间忽起一阵巨大的骚动。原本安安静静等待仪式开启的教众忽然如同疯了一般,纷纷揭开兜帽,向祭坛边缘扑去,个个神情扭曲,神色癫狂,口中嘶声呼喊道:“神主!神主!”   “神降!!哈哈哈哈!!!神降!!!”   “神主降临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吾神!!!!”   场面变得一片混乱,仿佛此间之人都被倾倒进岩浆之中,在极端的气氛之中狂舞,难以停歇。   萧弦反手一剑削断一排试图踩着江泫身躯往前挤的教众,回头一看人竟然还蹲在原地,眉尖一皱,道:“你发什么愣?”他伸手想把江泫拽起来,手方才靠近,就被一道坚不可摧的灵盾猛地震开,愕然道:“你动不了了?谁做的手脚?你……”   他的询问声在半途戛然而止。萧弦眯了眯眼,视线停在江泫身侧缓缓起身的江明衍身上,道:“哦……小追求者。”   江明衍并不理会他,垂眼望着江泫,温声道:“上次的礼物你不喜欢,我想换一个给你。这是从前你最喜欢、最想要的东西,我会将它送到你掌心里的。拿到它之后,你能不能……稍微原谅我一点点?”   江泫瞳仁微颤。他顾不上仔细思索江明衍所说的“礼物”究竟是什么,神情怔愣地伸手,指尖印上方才那神力擦过的地方。虽然早有预料,但他仍震惊于那神力带来的熟悉感。   抬头再看,祭坛之上、神座之前,不知何时已然张开了一道红黑交杂的裂隙。这裂隙恰如赤后中央被填平的那道,将空间毫不留情地撕裂开来,裂隙周围神力涌动,威压之重,直叫人无法抬头。   在这种威压之下,能平稳站着的根本就不剩几个。花瞬早已俯首跪服,江明衍站在神力的浪潮之中,身上黑袍的系带被罡风吹开。   江泫死死地盯着祭坛之上的裂隙。起初它还只有寻常人那么高,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向上延申,向四周延展,变成了一道巨型漩涡,仿若一只永不闭合的魔眼,后头是足以吞噬万物的黑暗。   漩涡之中伸出一只手。白皙的、宽大的手掌,平稳有力,腕上搭着漆黑的衣袍,在飓风之中翻飞。   单是空气中流动的神力,就已拧碎了不少人的躯体。殿中血色更红、狂笑声愈烈,最后的最后,一切声音都被隔绝在外,余留胸口惊雷似的鸣动,震得江泫神智混沌。   他的呼吸早被那只手扼住了,情不自禁向前探身,却没能如愿。   江明衍指尖灵光消散,将他锁在原地的灵盾已然成型。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江泫的灵力一触碰到灵盾便被吸收,一时挣脱不开,却也没有余力向江明衍发怒,视线追着那手,看见漩涡之中又探出来一对巨大的、黑色的翅膀。   伪神的巨影从漩涡之中探出一角,台下的信众大多变成了断肢残躯,血流成河。如此,仍有黑袍人向他伸出双手,嗓音之中挤出破碎癫狂的呼唤:“羽神尊临——万物俯首——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江泫第一次听见他的尊号。   羽。   羽神似乎并不愿做这个神,命令信徒修建出一座普通的神殿,殿中没有塑像、没有雕刻,殿无名,亦不曾修改宗纹,不在世间留下任何与自己有关联的痕迹。   很快,那一点仅剩的癫狂笑声也被神力碾碎了。   宿淮双并不说话,向前踏出一步。他还有人形,还有双手双脚,穿的衣物制式也熟悉,甚至连最基本的遮掩都没做,拖着背后那双巨大的翅羽,完完整整地走到了江泫的视野之中。   那是怎样一双翅膀?但凡张开,几乎能将仪式用的正殿塞满。翼形流畅优美,每一根黑羽之上都隐有红芒流动,光色微弱,分不清是殿顶荧石的光芒晕染,抑或是本身的血色沉淀成黑,光芒一映便现真形。它们锋锐胜过世间所有的神兵利器,温驯地嵌在双翼之上;若抛开惊惶与恐惧来看,这是一对世间难寻的、美丽的翅膀。   江泫心中有一个声音轻轻道:长出来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巨翼之下,宿淮双身形如旧,侧脸、脖颈之上都已长满黑羽,双目嵌在眼眶之中,血色淋漓。然而江泫仍然能从中找出几颗零散的银星,如同在这从未目见过的形貌之中,翻找他不知尚存多少的人性。   但还是有的。他的眼里还是有星星的。垂下来的时候自看不见,一旦抬起眼帘,便能找见几缕澄澈的银芒。   很快,那双眼瞳微微一转,望向江泫的方向。   同他对视的瞬间,江泫心中一松,双膝发软,跪坐在地。他这才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深吸一口气,吸进不少破碎的冷风,当即垂下头,掩住唇,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灵盾为他挡去巨量的威压,却挡不去空气中绞缠的飓风。原本嗓子就因巫神的神力受损,此时呛咳得太狠,指间沁出一缕刺目的血色,被飘散的长发遮得严严实实。   宿淮双以为他垂头是因为觉得恶心,脚尖微顿,踌躇着向这边迈的半步也不由止住了。原不打算出来,可实在见不得有别人碰他;知道江泫不喜有人对他撒谎隐瞒,打算破罐子破摔让他看一看,等真看见预想中厌恶的反应,还是觉得浑身上下疼得发慌,恰如锥心砭骨。   他垂下眼帘移开目光,瞳底压着些罕见的不知所措。   花瞬身躯周围萦绕着一束淡淡的红芒,他终于能从压力之中直起身来,抓狂而崩溃地道:“您怎么出来了!您能叫他看见您这副样子吗?!您和他都一个样,一个去而复返一个忽然降临,这样一震,神殿又没法用了!您比您的师尊还要过分!”   神殿确实快要没用了,四面攀上摇摇欲坠的裂痕,似乎风一吹便能倒塌。好在落殿仪式在他落地之前已经完成,就算倒成一片废墟,神境之中的殿灵依旧能够守住他的身体。   花瞬不想管什么情情爱爱、也不想管什么阴谋诡论,他心疼他的神殿。奈何他只是一位小小的部下,纵使有怒也是无能狂怒,余光瞥见元烨的尸身动弹了一下,一股冷气从脚底泛起,连怒火都顿了一下。   他还没动,忽然有人动了。萧弦顶着飓风从台下跃上来,健步如飞。   上台以后,他直接拎起元烨的尸体,打量片刻,见此人双目圆睁、似有神采,再一探丹田内灵台疯涨,竟是还没有死透、想要自爆!   花瞬咆哮道:“把他带出去!别让他在这儿炸!!”   炸了以后,他的神殿真就一点渣都不剩了。萧弦瞥了他一眼,身影化作一道灵芒,瞬间掠出殿外,花瞬紧随其后,三人的身影从殿内消失。此前被花瞬劈下头颅的“江明衍”的尸首,亦化作光芒消散了。   殿中死尸遍地,血流成河。江泫在灵盾之下完好无损,等缓过神来了,将沾着血的手在黑袍上抹了抹,抬手按上嗡鸣的双耳。方才咳得太狠,现下竟开始耳鸣。   察觉到一时半会止不住之后,江泫开始摸索破开灵盾的方法。   宿淮双独自站在祭坛之上,等了一会,没从风里等到江泫说话的声音。没有江泫的,却有其他人的。   江明衍在飓风中前行几步,手扶上淬阴的剑柄。   他双目微眯,看清了宿淮双层层黑羽之下的面孔,慢慢出声道:“等了这么久的伪神……竟然是你啊。”   宿淮双投来漠然的视线。察觉到主人的杀意,巨翼之上的黑羽微微张开,露出其下密密麻麻的黑色眼睛。   这些眼睛都是活物,眼球胡乱旋转,叫人看上一眼,便觉头皮发麻,恐惧难以自抑。   江明衍看着他的脸,低声自语道:“我原本是不想杀你的。谁料你自己送上门来?”   宿淮双道:“妄语。”   他的声音极远、极重,如同古兽的吐息。无论如何,不似人言。江明衍却奇迹般地听懂了,道:“是不是妄语,犹未可知。”   说话间,他走动几步,挡在了江泫的身前。   这一挡,挡去了江泫的身形,宿淮双看不见江泫的反应。   若江泫自己垂头不愿让他看见,宿淮双可以全然受住。可如今有别人横插一脚站在中间,这便叫人难以忍受了。   宿淮双背后的翅羽微微一动。他道:“只此一次,滚开。”   他知晓江泫与江氏有些渊源,曾经或许是江氏人。上次见此人还是在栖鸣泽,他被锁仙柱拘着动弹不得,此人好整以暇地端坐在他身前冷言冷语,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体验。但他也姓江,宿淮双愿意给予仅此一次的仁慈。   江明衍道:“做梦。”   江泫的嗓子太疼了,说不出话。他活这么久,感到后悔的时候屈指可数,如今却切切实实地感到后悔——早知如此境况,此前行动应当用更稳妥的方式。现今说不出话,还动不了,只能让宿淮双一个人在祭坛上。   那祭坛实在不是他应该站的地方。第一次上祭坛,受了重伤、被扯进神境,第二次上祭坛,已然面目全非。   单单是看着他站在那里,江泫便觉心如刀绞。   此前是长留于心的隐痛,一旦知晓了自己的心意,这疼痛便也明目张胆起来。   如果宿淮双是因为介意如今的模样而躲着自己,那江泫一定要告诉他,自己根本不介意。比起他的身体变成什么样,江泫更在意他能不能好好活着、能不能幸福地活着。   灵盾之外,淬阴剑刃出鞘。江泫冰冷的视线在江明衍背上走了个来回,对方却似乎毫无感觉,并没有回头,提剑在神力之中穿行,步履游刃有余。   他走出几步,空中落花下得淅淅沥沥。这些都是白楹花的花瓣,是濯神神力外化的产物,落在蜿蜒的血痕、扭曲的尸身之上,像是一场静默无声的落雪。   宿淮双血目微微一抬,抬手接住了一瓣。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笃定道:“你吞了濯神的神骨。”   江明衍道:“你也吞了邪神的神格,我们半斤八两。”   他耳后皮肤上生出的白楹花瓣在风中震颤不止,其上裹着纯净无匹的银芒。   一位是伪神,一位甘愿付出代价以凡身触及神境。在此等神力轰击交战之下,神殿很快坍塌成一片废墟。   宿淮双背后的双翼终于得以舒展开来。这双翅膀遮天蔽日,震碎了神殿之外的结界、撕开天幕之间的黑云。自夔听死后,赤后的黑灰沉浮了千万年,地上陡然有巨翼张开,尘灰在翼尖的风流之下化为席卷的黑风,带着千年前葬身地底之人悲哀的嚎哭,于天地之间席卷飘荡。   他们在这片焦土之上斗得天昏地暗。江泫偶尔会分神查看天幕之上的情况,见宿淮双稳占上风,方才放下心,继续对付身体周围的禁锢。   神殿一倒塌,风声便呼啸于旷野。宿淮双的神力为他挡去全部落石,江泫独自一人待在废墟的残骸之中,竟然觉得周围无比安静,安静得过了头。   有那么一会,他连耳中的鸣声都听不见,怀疑是风声将双耳震坏了,但弹了弹衔云的刀鞘,仍然能听见声音,才知晓耳鸣已然止住,疑心此刻的死寂是灵盾的缘故。   没过多久,系统的声音在灵识海中响起。   【你能同宿淮双说话么?】   江泫的嗓音嘶哑刺耳:“若是能说上话,便不必如此,被独留在废墟之中。” 第210章 云下千重3   二人相斗, 风云搅动。若从地上看,只觉地动山摇、天地变色;若从天上看,恰如枯地生花, 森森不似人境。   赤后当真是一片焦土,是恶地, 从无生灵可在此繁衍生息。花瞬建起来的是赤后的第二座神殿, 如今也倒塌了,地面被神力轰击的烈风剐出数道纵横的沟壑。数千年沉积的死灰盈天, 焦土再次被劈开裂痕,似是抚不平的丑陋伤疤。   江明衍振剑旋身, 避过数道夹面而来, 足以将他绞成肉泥的风刃。战时不知时间流逝, 往来几趟下来, 身上已经挂了不少伤痕。   邪神的神力带有污染,好在濯神的神力能够抵消;他凝神屏气,找到一处破绽,在宿淮双山峦一般的巨翼之上又添一剑, 方才撤走身形,便见那翅羽之上鲜血狂飙,万眼震颤不止。   那眼睛不是凡物,被盯上之时会被攫取心神, 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江明衍一直避免直视那些眼睛, 偶然间瞥了一眼,立刻被宿淮双的神力掀翻出去。   他想要伪神的命,宿淮双亦不对他留手。这一下又重又狠, 全凭体内的神力为他挡去了致命伤,才能踉跄着落地, 以剑拄地,低头咳出一大口血。这一下、加上身上的其余伤口,零零散散的,还能站住简直是个奇迹。   然而他不仅能站住,还能重新将淬阴提起来。这次提剑之后,他没有急着进攻,而是仰头打量片刻宿淮双那对遮天蔽日的翅羽,淡淡地冷笑一声,道:“神不像神,人不像人。”   声音不大,但他知道宿淮双一定听到了。那双交缠着血色与银星的眼瞳微微垂下来,轻微的絮语顺着风流飘过来:“很丑陋?”   江明衍微微笑道:“是很丑。我若是你,情愿在那天就死了,这样至少还能让他记得自己的人形。”   宿淮双道:“我曾下定决心,要永远站在他身边。”   江明衍道:“决心?好笑。”   那双猩红的瞳孔凝视着他,瞳中古井无波。宿淮双盯着江明衍好一会,冷漠地宣布道:“你不及我。任何方面。”   他的轻蔑让江明衍气得发笑。然而很快,这愤怒也从心底消却了,江明衍直起身体,任由粗粝的荒风剐过自己浑身的伤口、被鲜血染透的衣摆,道:“我能为他去死,你不能。你贪心,总想着多看他一眼,纵使被九州隔去另一边,也要变成恶鬼亡魂回来缠着他。”   他伤得很重,比宿淮双重不少,神色却并不见低迷,反而成竹在胸,似乎对自己的颓势并不在意。   宿淮双意识到,江明衍在拖时间。他背靠着连通神境的漩涡,并不打算迎合对方的计划,干脆利落地抬手。   又是一场天昏地暗的死斗。打到最后,江明衍浑身如同被血洗过,黑灰凝成的锁链从地底探上,将他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   淬阴剑从天幕落下。他没有挣扎,倒也不知是死是活。宿淮双指尖微抬,将他勾近了些,见血污之下,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早知此人是疯子,然而疯子会掩饰,穿着一层温淡清雅的皮。此时将这皮打坏了,底下终于透出密密麻麻的癫狂恶念,江明衍被宿淮双捏在手中,竟然还在笑,咧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仿佛碰见了全天下最有趣的事情,笑道:“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宿淮双抬起手,透过翻卷的黑烟,轻飘飘地锁住他的命门;背后的天幕之中,慢慢撕开一道冰冷的裂隙,白昼的光芒从这缝隙之中洒落下来,映亮其中探下来的、透明的丝线。   江明衍瞥了一眼,用残余的力气挣开一只手,指了指江泫的方向,笑道:“你敢动手,我就杀了他。”   天地之间,风流倏地一滞。   江明衍道:“看清楚他身上缠的东西了吗?他挣不开的。你猜一猜,是你的动作快,还是我的动作快?”   那些丝线极软、极轻,比蚕丝还要轻细三分,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捧着悉数洒下来,慢慢地向宿淮双的身躯与双翼探去。   宿淮双的神情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侧头看向江泫的方向,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有一片异常的、澄银色的光芒流动。江泫就在那牢笼里头,似乎动弹不得。   他又将视线转回了江明衍身上。江明衍道:“别看我。我是说过要送他一份礼物,但若东西拿不到手,便也没有意义了。与其看他继续冷眼待我,不如先送他上——咳……”   他的神情微变,周身的锁链一紧,捏得浑身的骨头喀喀作响,剧痛袭来。但也仅限于此了,宿淮双没有更进一步。   丝线被风吹着,慢慢缠上了宿淮双的身体,越来越密、越来越紧,像是在编织一张透明的网。黑翼上的眼睛一接触到丝线便巨颤着炸开,羽翼似乎被烈火灼烧一般,开始向上浮出漆黑的焦烟。   宿淮双眉尖微微一抽。   江明衍道:“我劝你最好别动。你应该是第一次……接触天罚?”   宿淮双漠然道:“你对神的理解似乎有些浅薄。这些并不致命。”   江明衍闻言,哈哈大笑。然他不怎么有大笑的力气,胸膛像一只破风箱,喉咙里头涌出的声音叫人不忍卒听。他也不介意这个,一边笑一边道:“对神自然不行,但是对伪神效用如何,你要试试么?”   宿淮双不再有动作。他静默地浮于天际,双翼如同沉黑的山峦。   丝线已经彻底缠绕上他的身体,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慢慢绷紧。江明衍似乎已经预想到了他被割成千万块的模样,眉眼弯弯地抬手,将淬阴从地面召回手中。   “永别了。”他道,“宿……”   背后响起长剑出鞘的铮鸣之声。剑气清寒彻骨,如带斩霜拂雪之势,刃尖带着千万缕澄明的银光,狠狠掼入了江明衍的胸膛!   他的宣告戛然而止,慢慢睁大了眼睛。   在他背后,江泫紧紧攥着衔云的剑柄,又将灵剑向内扎了几寸。   “我真应该……在回来的第一天,就进栖鸣泽杀了你。”   他用破损过度、难以辨识的声音道。   江明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所有傲骨、疯癫、深入骨髓的执念,一切一切的苦心算计与谋划,在这一剑之下通通灰飞烟灭,表情空白僵硬得像是死物一般。   撕心裂肺的疼痛在胸口爆发,比他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口都要来得难以忍受。他艰难地吸进一口气,眼前骤然模糊起来,然而身躯被锁链捆着,他连回头看一眼江泫都做不到。   眼泪豁地砸上衔云鲜血淋漓的剑尖。江明衍没有动,没有挣扎,哽咽着道:“……好疼……”   ——原来这么疼啊。哥哥。   江泫没有说话。江明衍看不见他的脸,伸手攥住衔云的剑柄。   他察觉到一股蛮横的灵力在体内暴冲,绞断他的灵脉、扎穿他的灵台,剧烈的疼痛冲刷之下,江明衍的眼前有些发黑。   他意识到一件事。这次和以往都不同,江泫是真的想杀了他。   死亡的阴翳缠绕上来,泪水冲淡了他面上凝固的血痕。江明衍忽然很想再看江泫一眼,挣扎着转过身体,在狭窄的视野之中,看见一片烟青色的、沾着血色的衣摆。   不是白色的。   他怔了怔,忽然不动了,问出了那个在他心中藏了很久的问题。   “我是……你的什么?”   江泫道:“错误。”   衔云抽出,锁链断裂,江明衍的本命剑断裂成数截断片,随着主人的身躯一道,坠入赤后埋骨万人的黑灰之中。   与此同时,系统尖锐的警示声在江泫脑海之中疯狂闪动——   【快!快!赶紧把他推回神境里头!九州不能有神,绝不能让他再用这个形态出来!】   【丝线马上就完全崩紧了!他会被割得你拼都拼不起来的!】   江泫迅速抬头,视线扫过垂下来的丝线,头皮一麻,脑海之中竟一时闪过三灵观中的那场火。   太多了,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下来。捆在宿淮双身体上头的丝线已经开始拉紧,其中一条明晃晃地勒住他的脖颈,割出一道细细的血线。他已经走不了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仰头看着江泫,眼神有点踌躇、有些躲闪、有些小心翼翼。   也许他也明白,他不该这样盯着江泫看。可一旦想起接下来不剩多少时间、此后又是漫长的分别,他就总想再多看几眼,双目痴痴的,藏着难以挥却的眷恋。   他的眼睛会说话。即使唇角紧抿,心思也已密密地写在眼中,遮藏掩饰聊胜于无。   江泫与他对视,眼底眸光闪动,握着衔云的右手一紧,剑身上银光又盛了几分。   察觉到他的打算,系统猛地拔高了声音:【你想砍线?那是天罚,你怎么可能砍得断?若你不想救就走,不要被波及!他不会真正死去,来日总有一天能——】   江泫的灵识海中地动山摇。   “为什么不行?!”他平生头一次用如此激烈的情绪高声道,“我说我能做,那我就一定能!衔云——!”   灵剑脱手,化作一道银芒暴射出去。江泫体内灵流疯转,连带着身形一起,化为一颗澄净的飞星,带着满心锐不可折的杀气,倏然撕裂昏黑一片的天幕。   天道投下的丝线坚硬无比,每每相接,铿鸣之声如雷贯耳。系统都快疯了,用尽浑身解数为他规划路线,随着第一根细丝被锋利到极致的剑芒折断,很快便有第二根、第三根、第十根。数不清过了多久,宿淮双一边的羽翼微微一抖,从细密的丝线之中挣脱出来,数只骇人无比的眼睛迅速合上,为江泫挥开身后如影随形的细丝。   半刻钟之后,神力同衔云一道,斩断了另一边的束缚。双翼重获自由,一张一合之间,风云变色。   江泫呼出一口气,心脏狂跳,眼前也有些重影。   这一次的灵力损耗大得吓人,灵脉爆张、灵力疯走,江泫甚至以为,这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使用灵力了。但他没有停手,在系统的指引下砍断了最后一根悬在宿淮双头顶的细丝。   【无知小儿!无知小儿!从未听过什么徒手砍天罚的!】   砍完最后一根,他也走不动了。微弱的灵芒缠绕周身,很快便要消散。下方的宿淮双视线一直紧紧追着他,见他停下,在空中虚行数步,有些紧张地向他张开双手。   最后一点灵力,江泫用来扑进宿淮双怀里。他又太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接触到那个坚实怀抱的一瞬间,他猛地抬头,发疯似地吻上宿淮双的唇。   他们在漫天垂落的细丝、翻卷的云流之中拥吻,衣袍与长发被长风搅动。宿淮双整个人都僵住了,双翼在背后局促地扑动,手不知该放哪、眼睛也不知道该落哪,傻愣愣地任由江泫撬开他的牙关,交合的气息愈发绵长。   一吻毕,江泫紧紧环着他的脖颈,怕声音太小听不见,贴在他耳侧奋力道:“走了!”   狂澜飓风都难以撼动的伪神就被他这样推动了,如同一株细细的蒲柳,向身后的漩涡倒去。   天道似乎愤怒不已,细丝从裂缝成堆洒下,化作尖利的长针,狠狠地钉向漩涡前方。宿淮双黑翼合拢,紧紧搂着江泫的腰,把他和自己的本体牢牢护在中央。   那些丝线扎穿了他的翅膀,又从中穿出,结成一道比方才更加坚硬、更加密不透风的网。在细网收缩、即将把宿淮双的翅膀割碎之前,他们一道向后,跌进了神境的漩涡。 第211章 云下千重4   江泫在一处荒村古道之上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团毛茸茸的事物。   他一时间没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蹲在自己胸口的是一只毛茸茸的野山猫。除此以外, 四周不是树就是草,空荡荡一片。   江泫往旁边摸索了一下, 抓了个空。打算伸手把胸口那只山猫提开, 手却从它的体内穿过了——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确信了一件事, 自己现在什么都碰不到。   又躺了好一会,他空白的思维才开始复苏, 想起了此前发生过的战斗、天幕中垂下的丝线, 他和宿淮双一道跌入了神境的漩涡之中。   那现在是在哪儿?怎么看怎么像九州。江泫感觉有点头疼, 就着躺在地上的姿势, 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奇怪的事,除了想事情有些头疼,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明明进来之前灵脉都快被撑断了,现下再用灵识一探, 竟然完好无损。体内灵力充沛,双掌有力,再不像此前那般病怏怏的模样。   他正愣神,脑海之中传来系统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你躺得太久, 神境的灵气把你的身体补好了。】   江泫有点惊愕。他从地上坐起来, 抖了抖自己的衣袖,并没有发现想象中的尘灰。反倒是进来之前被丝线刮擦到的伤口如旧,破损处无法修复, 血痕也消除不掉,手腕上的剑穗安静无比, 依旧没有反应。   他又有点头疼,道:“我在这躺了多久了?”   系统道:【不知。这里没有时间。】   “淮双去哪儿了?”   系统道:【你们在进神境之时被扯开,应该跌到不同的地方去了。他受了点伤,你最好赶紧起来找他,让他带你出去。神境腐蚀人身,等你身上的神力被消耗殆尽,就只能等死了。】   听见这话,江泫的第一反应是,用完了就没法还给乌序了。又想:“不知伤势如何?应当不是天罚的缘故,我之前赶上了。”   系统怒气冲冲地道:【你能不能把自己的命看得重一点?】   江泫这才听出来,系统还在为他之前砍丝线的行动生气。但既然它没特意提,宿淮双的情况应当不坏。   他也没像以往那样,叫系统不要读他的心,而是叹了口气,从地面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血迹有点多,不论再怎么整理,看起来仍然有些不得体。江泫取出乾坤袋看了看,从里头找到几件干净的衣物,于视野尽头找到一间破庙,进庙内置换了一身行头,这才终于觉得身上完全轻了,微微松了口气。   松完这口气,他又有点发愁。   这就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山野,同神境两个字半点搭不上边。江泫许久没碰见过这样两眼一抹黑的情况,头疼的同时,又觉得有点新奇。   人一生之中,能进神境的次数并不多,他打算先走走看。正要抬脚离去,忽然听得破烂的后堂里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咳嗽声。   有人。他竟完全没有发觉……   江泫思忖片刻,抬脚迈进后堂。   这原本就是一间破庙,庙中泥像破损、尘灰遍布,勉强能遮风挡雨,供过路人歇脚,后堂更是凌乱空旷。墙脚摆着一捧稻草,不知是哪时的乞人留下的,睡得太久已经变了颜色。   这稻草之中侧卧着一名幼子,看年龄十一二岁,身形细瘦、生机惨弱。江泫在他面前屈膝蹲下,想伸手将他翻过来看一看,手掌又穿过了幼子的躯体,没能碰到。   江泫的眉尖微微一皱。幼子双瞳紧闭,唯一一只没被头发遮挡的眼睛正在流血,似乎受了不小的伤。再这样继续流下去,眼睛一定会失明。   可这荒山野岭,一时如何能找到走动的善心人?   似乎是觉得侧卧着十分难受,幼子翻了翻身,露出一张江泫许久没见过的、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他微微一怔,愕然道:“淮双?”   幼子听不见。翻过身来之后,江泫发现他两只眼睛都在流血。这便不太好了。   江泫碰不到他,没法为他疗伤,颇有些心焦。忙碌一阵,忽然福至心灵,想起曾经宿淮双在闲暇时曾告诉过他的、有关神境的消息。   他说神境连通九州与万灵,随意踩一脚都可能走去不同的地方;观他如今的衣物之上还有风氏的家纹,江泫凝眉回想片刻,慢慢将宿淮双此时的模样和自己的猜测对上号。   这应该是淮双刚从玉川逃出来,还没被长尧捡回去的时候。   过去已然发生,无法改变,况且他也没有能力改变。既然如此,江泫索性在他身边坐下来,眼帘微垂,静静地看了一会他幼时的模样。   这副样子,他已经很久没看过了。最初他入峰的时候,江泫整个人都空落落的,说不上对谁上心不上心;因此,还没来得及好好记住他小时候的样子,晃眼再一看,幼子已经长成了少年。   不知看了多久,庙外又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动。像是谁的脚步声,沉而稳,不急不徐。   江泫起身迎上,在院中看见一位穿着堇色衣裳的银发人。长尧神色疏冷,肩头长发似雪,像是知晓庙里头有什么,一步不停,向内走来。   他也很久没有见过他这位师叔了,等人走到近前来了,才想起要侧身让路。   这一侧,落脚踩空,江泫蓦地被黑暗重新包裹。眼前再次亮起来,江泫发现自己置身一处荒原之中,还维持着侧身让步的姿势,只是方才的破庙、长尧与宿淮双,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真要说起来,江泫现在实在不是很喜欢荒原。   环视周围,发现泥沙是黄色,心下一松;天色虽暗,却看得见正常的天幕,显然不是在赤后,神色当即舒缓些许,沿着这地方走了一段,忽然走到一处矮崖边上。   展目向下望去,视野之中一片沟壑纵横。地形被这些沟壑挤得歪歪斜斜,山不像山,丘不像丘,诡异古怪,煞气横生。若要江泫形容,宛若经历过一场神战,同他刚进来之前的赤后没什么区别。   一片荒芜,算不得好看。   他正如此想着,那些沟壑之中忽然飘起一道沉厚的声音:“算不上好看?这如何不算好看!”   江泫不知这片荒原竟能探听人的心声,眉头顿时一皱,道:“如何算好看!”   地灵道:“无知!这是宿君与大妖对战过的战场,整个神境之中找不出几片如此恢弘、赏心悦目的地方!”   江泫原都打算走了,听见熟悉的字眼,脚步微微一顿。   他淡声询问道:“宿君?从未听说过神境之中有这样一只灵。”   地灵喝道:“浅薄!宿君非是灵体,而是货真价实的神。岂能用‘灵’一字亵渎!”   江泫站在断崖之上,远远地道:“非是神灵,而是人。”   他的声音在沟壑之内回荡,地灵竟然沉默了。半晌之后,它的声音重新响起,听起来有些恼羞成怒:“那是曾经!”   江泫微微一笑,确定这只灵口中的“宿君”就是宿淮双,“大妖”就是夔听的神魂。听他口吻,似乎对宿淮双颇为敬仰,得知他在神境之中过得不错,江泫心中感到些许宽慰。   地灵说,这是他们曾经交战过的战场。略略一看,便知晓当时战况惨烈、定然撼天震地。   他道:“地上这些沟壑,是那位宿君打出来的?”   宿淮双那对黑翼美则美矣,却凶悍得过了头,杀伤力太大、极容易误伤,赤后土地上的沟壑,大半都是他的风刃割出来的。   地灵却道:“非也,是那只大妖打出来的。宿君年少,被打得四处逃窜,狼狈不已。”   江泫唇角的弧度隐去,忽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他想起来,宿淮双第一次上祭坛时,还仅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年。纵使天资聪颖、拥有远超同龄人的境界,也远远不能与妖神相抗。江泫尚只有一战之力,面对真神时胜算亦不大,他究竟是如何从夔听的追杀之中活下来,还反吞掉祂的神格的?   地灵观他神色变化,以为他因此感到敬服,不禁对他另眼相看,道:“正因如此,宿君斩杀大妖,才更加可敬可佩!若宿君故地重游,吾定然要随他而去!”   江泫转过身,不再去看地上的沟壑。那些沟壑像是伤疤,刺得他呼吸有些凝滞。   走出几步,眼前又豁然一黑,想来是又走错了路。   神境的法则如此无厘头,江泫经历过一次,竟然已经有点习惯了。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眼前的黑暗散去。   这次他站在了一处人来人往的集市,想来又是九州的某个地方。天色很早,像是临开启不久的早市,因城大,往来之人亦不算少,熙熙攘攘。   只不过,江泫更加在意他脚底下踩着的东西。一团淡粉色的灵,看形状像是一朵花,被江泫踩在脚底,害怕极了、瑟瑟缩缩,却不哭也不闹。   江泫打算移开脚。花灵登时被吓坏了,尖叫着道:“不要移开!!!你要踩就继续踩着吧!!我知道你们的规矩,脏了你们的鞋底,下一步就会被杀了的!!”   它害怕极了,呜呜地哭。江泫有点失语,将它从地上拎起来,道:“不必害怕,我从不立什么规矩。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花灵闭着眼睛道:“问!!你问!!”   江泫努力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僵,道:“在这里找人,要怎么找?”   花灵哭哭啼啼道:“只能找到有名字的。默念名字,然后一直向右走。”   “向右走?”   “对,向右走。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要跳下去,兴许跳下去之后,你要找的灵就在里面。”   兴许……   江泫顿了顿,将它提近了些,道:“若有一个名字、一个尊号,哪个找起来更快?”   “尊、尊号?”花灵怔了一下,瑟缩着睁开眼睛,顶着江泫体内两种神力的威压,声音抖得像筛糠:“如果有尊号的,那我应该是认识的。我可以为您指路。”   不想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江泫的心中微微一动。他凝视着面前这团粉扑扑的小家伙,道:“你们应该称他为……‘宿君’。”   出乎意料的是,花灵在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它一边尖叫、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想从江泫两指间挣脱出来,道:“不知道,不知道!一言不合就斩灵的疯子恶灵,不知道!”   它挣扎得太狠,江泫索性松开手,让它自己离开了。   花灵消失得飞快,江泫盯着空荡荡的地面出了一会神,想象了一下此灵口中那人毫无理智的癫狂模样,重新站起身来,像它所说的那样,在心中默念宿淮双的名字,向右转身。   他走进了一条小巷,一路走到头,来到了一处死胡同面前。他没有停住脚步,而是阖上双眼,径直撞向那堵泥墙。   没有丝毫阻滞感,江泫的面前再次一黑。这一次,景未至,风声先来。   像是竹林之中轻而细的风,带着丝缕沁人心脾的凉意。然而江泫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一丝杀意,眉尖微皱,徒手向前一掐,掐住了一团冰冷的竹枝。   紧接着,面前豁然大亮。江泫睁眼,目中撞入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清幽宁静,与毓竹峰上的竹林有些相似。   脚下是一条通往竹林深处的石板路。石色幽青,其上得观岁月的痕迹。每一块石板的缝隙中央都长满了纤细稚嫩的野草,随着穿林而过的和风微微摇曳。   风打青叶的簌簌之声,听来净心凝神,清雅悦耳。江泫并不讨厌林声,若其中没有磨刀戗剑般的杂音,便更好了。   林深之处,雾气空蒙。有一个宽和的声音遥遥道:“您的境界了得。可否再与再下过上两招?若您胜过我,此处深林,畅行无忧。”   江泫道:“可。”   他没有拔剑,空手以对。玉竹灵很快摆下阵来,恭声迎道:“灵君请入。”   现下右边并没有能走的地方,江泫便踏过石板,向竹林中去。一边走,一边听玉竹灵道:“可否让我留存一尊您的石像?”   江泫道:“为何?”   雾气之中的声音温和道:“在下的记性不好,害怕下一次灵君到来之时,我忘记了您的面孔。”   他潦草点头,算是应允。   前行一段,江泫走到了一片空地之中。这空气相当宽阔,薄而冷的雾气弥漫,缠绕过中间零星几座石像。至此,石板路就到了尽头,江泫踩上地面,脚底尽是堆积的落叶,触感有些绵软。   这些石像雕工极好,栩栩如生。江泫抬眼略数了,一共十尊有余,以人的审美来看,大多奇形怪状,有些诡异。唯独一尊石像有人形,屈腿坐在空地上、面朝竹林的右方,看背影是个少年,身形高挑、长发高束,无端叫人觉得忧郁冷漠。   玉竹灵道:“您希望在下将您的石刻摆放在哪呢?”   “随意。”江泫道,“那是谁?”   玉竹灵温声道:“抱歉,在下并不擅长记名字。您也想过去休息一会吗?”   鬼使神差地,江泫抬脚向那尊石像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轻声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薄雾中的声音跟在他身后,道:“这只灵与您身形相仿,在这坐了很久。我以为您也会喜欢这样坐着。”   江泫绕到那石像前头,单膝及地,轻轻撩开它头顶上落下的竹叶。少年人俊秀的面孔显露无遗,独独一双眼瞳被布巾蒙住,唇角紧抿,显得呆板冷漠。   江泫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眉心的梅印,声音发紧:“他一直在这坐着。”   “是。”玉竹灵答道,“似乎是在等人,似乎只是在出神。在下同他说话,他一律不答,仅在询问能否为他刻像时,轻轻点了一下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悄悄走了。”   江泫默然片刻,道:“放在他身边吧。”   玉竹灵似乎有些诧异,却没有多言,道:“好。”   江泫默念宿淮双的名字,继续向右边走。途经几明几暗,落脚之时,他头一次见到了神境之中的宿淮双。   少年身躯微躬,背上似乎有异。他眼前绑着漆黑的布条,像是从衣物上撕下来的,只是不知道撕的是哪一处——江泫并没有他衣物破损过的印象。周身漆黑不详的烟尘滚滚,煞气四溢,难以扼制。   与上次的石像相比不同的是,他的头发散下来了。背影沉闷,步履也呆板,从背后看死气沉沉,像是青天白日之下的一具空壳、没有归处的行尸走肉。   他在长街之上行走,小城之中有不少灵,看见他都惊恐尖叫,退避三舍。宿淮双对此毫无知觉,脚步钝钝,生锈了一般。   江泫跟着他,一路走到了城外。走了一截,他似乎很累了,寻了一处高高的石头,要靠着它坐下来休息。江泫站在他身边,像是一团没有实形的魂。   系统道:【别因这些事情停留,去做你该做的事。】   江泫挪不动脚步,低声道:“我想……想再看看。”   他见宿淮双靠着石头坐下,动作非常木楞。他的后背好像很痛,靠了一会便直起身来,想起了一些没做的事,抬手将缠在眼睛上的布条解下来。   江泫垂在身侧的手有些颤抖。   宿淮双的眼睛变了,变得像是一汪狰狞的血湖,与从前沉玉一般漂亮的眼瞳大相径庭。布条一解下来,就开始滴滴答答地向下淌血。江泫这才注意到,那布条一直是湿的,只是在血中浸得太透、太久,连丁点颜色都显不出来了。   他垂下头,耳边长发垂落,露出侧脸之上细密的黑羽。少年对此习以为常,从地上摸索到一颗大一些的石子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将凹凸不平的地面推得平整些许,开始用这颗石子写字。   江泫蹲在他身边,跟着线条的走向,一点一点地辨认。   然而少年的字画功夫一向不好,歪歪扭扭写了半天,江泫也没认出来他写的到底是什么。好在他反反复复写了好多次,歪斜的字符很快铺满了地面,江泫的指尖顺着这些笔画描摹,描出来很多零零散散的“江”。   宿淮双写了很多“江”。他记不得后头的是什么字了,又害怕写错,只敢写“江”。   写到最后,快要没地方写了,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吃力地回想了很久,笔势慢慢转开,写了一个“玄”。   写完以后,他立刻察觉到自己写错了,可就是想不起来原本的那个字是什么,双目睁大,一缕癫狂的怒容显现。江泫眼眶一酸,深深吸了一口气,试探性地触碰他的手腕。   他本不该碰到的,却奇迹般地触摸到了漆黑的衣料。只是效用很微弱,江泫费了难以想象的巨力,才将他的手腕拉动些许,压着那颗石子在“玄”旁划了三笔,添成一个“泫”字。   宿淮双呆呆地盯着地上的名字,血水混合着眼泪洒满脸颊与襟袖。   江泫在系统的催促声下起身,继续向右走。数度明暗之下,他渐渐不再知晓自己在神境究竟徘徊了多久,对于时间的概念变得有些模糊。   心中念着这个名字,这名字便指引着他,沿着宿淮双曾经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前行,行至途中,旁观少年的幻影听,疯癫有之,狂躁有之,漠然有之,隐忍有之。他只浮光掠影地走过一遍,于宿淮双而言,却是切切实实存在过的枯寂时光。   最后一次停留,江泫停在一间宽敞的卧房之内。   房内摆着一面巨大的明镜,他看见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坐在镜前。虽然长相一样,装束却不尽相同。   江泫如今虽一身白,衣物制式却素简,长发未束、散在肩头;而坐在镜前那位衣饰整洁、玉冠束发,形貌装束十分端正。江泫瞧着,很像自己在上清宗内的时候。   那是一位镜灵,见镜中映出另一个“自己”,神色诧异,转过身来。   在江泫这张脸上,很少能见到这种鲜活的神色,天生就该是清清淡淡的、目下无尘的,如同一株难以触碰的高岭之花。   两两相对,谁才是本尊,一目了然。   镜灵目瞪口呆,很快散去身形,回到了明镜之中。   “你还活着?”   它道。   江泫道:“我自然活着。”   闻言,镜灵仿佛有些愧疚。它道:“抱歉……借用了你的脸。”   江泫略一瞥,明镜之中映出他清俊的容颜。   “无妨。”他道,“你在何处见过我?”   听镜灵说话的口吻,似乎原不是有问必答的灵。奈何未经允许借用了别人的脸、还被撞了个正着,心中有愧,老老实实道:“在镜中。你可要上前来看?”   江泫走近两步,抚上镜面。他的指尖之下荡开层层清透的涟漪,起初镜中映出的是他的相貌,随着波纹慢慢荡开,宿淮双的脸映于其中。   彼时他异化已经相当严重,身形佝偻,背后拖着一对干枯的翅羽。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神境腐蚀得焦黑,面容狰狞可怖,却依稀能辨认出平静安宁的神情。   “镜灵,镜灵。”他用沙哑柔和的嗓音呼唤道,“你能不能改换我的相貌?我这副样子,不想以后吓着他。”   镜灵回答道:“能。只是,你要让我看见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事物。”   宿淮双道:“好。”   灵纹流转,镜面上浮现江泫的影子,很多很多。有天阶之上遥遥伸来的白皙手掌,有飞雪之中淡若云烟的回眸一瞥,有华灯之下眸底微光流转,亦有寒意凛冽厉色暗藏。   这些被磨得快要完全消失的记忆,他又将它们一点拾了回来,放在心头常常回想,越来越清晰,变成了刻骨的执念。   “我帮他变回了少年的样貌,还教给他随意改换自己形貌的方法。”镜灵怯怯地道,“你真的很好看。我能继续用你的脸吗?”   江泫轻轻抚过镜面。   “抱歉,不能。”他道,“我并不是世上最好看的事物,很久以后,会有真正漂亮的事物来到你面前的。”   镜灵似懂非懂。江泫最后念了一遍宿淮双的名字,向右拐去。   他的步履越来越急促,衣裾之间扫过名为思念的烈风。他用这样的步伐穿过黑暗,一脚踩空,跌入一座空荡荡的神殿之中。   殿中清净,独一棵明艳的红梅、与坐在树下的一人。江泫方才向前走了一步,系统适时提醒道:【别过去。他的状态不对劲。】   宿淮双蜷缩在梅树之下,以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在这座神殿之中,他维持着常人的形态,异化的特征通通消失不见,袖中探出来的手背青筋毕露,手指穿进长发之中,似乎正咬牙切齿地忍受某种疼痛。   他没有注意到江泫的靠近,或许思维已是一片混沌,察觉到有人来了,也没有抬头,周身神力翻卷似深渊之中的乱流,足以削平一切试图靠近的灵。   然而江泫不是灵,他走到漩涡中央,在宿淮双面前蹲了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宿淮双的身体一僵,慢慢抬起头来。江泫凝视着他的双瞳,从中找到几分狂乱压抑的痛苦、与摇摇欲坠的理智,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被扣住手,直直地压进怀里。   他的力气很大,江泫险些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压断了。与此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宿淮双体内的异常,灵识方才探出一点,便被内里一团乱麻的情况惊得脑海空白。   岂止是理智,宿淮双体内的神格紊乱,神力狂走,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江泫腾出一只手紧紧抱着他,另一只手尝试注入濯神的神力为其梳理。越是梳理,他自己竟也被搅得乱七八糟,被宿淮双锁在怀里,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亦不知当下是何情况,好一会才昏沉沉地反应过来——   宿淮双在吻他。他从未主动做过此般举动,又凶又狠、不得章法,齿尖焦躁地擦过江泫的唇线。江泫于是松开齿关,同他交换了一个近乎窒息的深吻,颊上蹭到些许冰冷的凉意。   他在哭。无意识的痛哭,即使双目紧闭,眼泪仍止不住地从脸上滑落,洇开一片湿润的泪痕。江泫模糊间捕捉到些许零星的字眼,像是“对不起”、“抱歉”,被唇舌利齿嚼得破碎不堪,字字裂痕遍布,剧痛蚀骨。   宿淮双醒来没看见他,宿淮双以为他死了。为了救他,江泫死了。   因此神力暴走,因此濒临崩溃的边缘。   因为窒息,江泫的头有些晕。然而他仍本能地后悔,后悔自己来得太晚,后悔自己进神境之前为什么不把他抱得再紧一些——   他们自梅树之下倾倒,长发绞缠在一起,黑衣覆上白的,像黎明时分天边亮起的昼光,又如昏黑死地之上洒下一片清凌的雪。惶惶间不知天昏地暗,江泫的衣衫散乱,长发淌了一地,颈侧压着宿淮双冰冷的唇,脖颈正被对方的齿尖轻轻研磨。   宿淮双的理智仍有残留,攥紧江泫的侧腰不愿再进一步。许是哪一步出了错、又是哪一下磨得重了,他的舌尖尝到一丝血气。   恰如晴天霹雳,宿淮双身体僵如石像。他慢慢撑起身体,双眼一合,眼泪自上而下砸落,划开江泫颈上那道被他咬出来的、刺眼的血痕。而江泫躺在他的阴影之中,眼尾飞红、瞳中雾气朦胧。   “师……师尊……我……”   他嘶哑着声音,手足无措。   江泫从模糊的视野之中找到他的身影。他将手背覆上嘴唇、遮住半张面孔,余留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瞳,清晰无比地倒映着青年的容颜。   他颤抖着吸进一口气,感觉脑子被搅得一塌糊涂。不仅是因现在,还有无数个涌现在眼前的过去、无数可能发生的未来。他的声音有点虚软、尾音震颤,凝视着宿淮双的脸孔,喃喃道:“……不要叫我师尊。”他说,“我不想再当你师尊了。”   他伸出一只手揽住宿淮双的后颈,另一只手握着宿淮双的手腕,将他宽大的手掌印上自己散乱的胸口。薄薄的衣襟与皮肉之下,心口跳动的频率能叫一切谎言不攻而破,一切真心白于天下。   “我想做你同心结缘的道侣,做你此生仅有一位的缘人。我心悦你,我想一生都待在你身边,想随时都能看到你的脸……”   他第一次如此生涩地向人表达自己的情感,因为过于紧张,平日里握剑时稳得出奇的手甚至开始发抖。他用这只颤抖的手压着宿淮双靠近自己,贴着他的耳侧落下一吻,眼眶发红,道:“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宿淮双露出一个近乎崩溃的神情。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好几次,眼眶又开始无可抑止地泛红。   在丢人地痛哭出声之前,他将脸埋进江泫的肩侧,一片凌乱的呼吸声中,江泫听见他说:   “宿淮双……死而无憾。”   他弯起眼眸,侧头捧起青年的脸颊,复又递上一个吻,灵识拂过他体内狂乱的洪流。   “想做什么都可以。”江泫道,“不仅限今日。” 第212章 云下千重5   半年之后, 玉川,赤林城外。   一行路人背着行囊,头上顶着斗笠, 在这艳阳天下满头大汗地行走。观其衣饰算是整洁,各处却有不少补丁, 四肢健壮、皮肤黝黑, 像是城外村中的贫苦农人。   他一边向前走,一位老汉一边在后面追, 苦口婆心地劝道:“不能走那条路啊!不能走!你没听过那条路上闹鬼吗!”   青年脚下步履不停,擦了把汗, 稍稍回头道:“多谢!但是若走另一条路, 要花去更多的时辰。村中医师对我娘的病束手无策, 我得赶紧去城中请大夫出诊!”   老汉追至半途, 也不敢再上前,急道:“糊涂!糊涂!”   青年道:“现下艳阳烈日,如何会有鬼!”   他没有回头,一路匆匆进了林中。   密林小道虽离城近, 却杂草丛生,静谧无比。外头烈日滚滚,踏进林中行了一段,竟觉凉意罩顶、四肢幽寒, 到了后头, 身体竟然开始打颤。   这寒   冷如影随形,阳光半点照不进林中。青年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四下张望, 面露惊恐之色。   约莫半年之前,这片林子兴了闹鬼的传言。许多经过这片树林的人回来一趟, 都生了一场大病,病得糊里糊涂、仿佛命不久矣。他本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直到同村人经过、回去之后大病一场,方才知晓鬼物的厉害之处。   越是张望,周围的景象就越发诡异。   在他眼中,林子忽然之间暗了不少,四方低矮的灌木丛中,似乎有鬼影游动,一道冰冷粘腻的视线不知从何方射来,像无形的绳索,慢慢缠住了他的手脚。青年咬牙强撑着走了一段,足下一顿,往前狠狠地跌了一个跟头。   这一下磕掉了几颗牙齿,满嘴是血。他努力撑着身体坐起来,方才抬头,就看见前方一张血糊糊的人脸,正在冲着他微笑。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头皮炸开,惊恐无状,惨声大叫,惊飞林中一片鸟雀。但他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些,看见那鬼脸的一瞬间浑身透凉,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只知恐惧,手脚并用往后爬,试图逃走。   他的反应越大,那鬼脸就越兴奋,面上扬起狰狞的笑容,头颅边上蓦地伸出扭曲细瘦的四肢,一边狂笑,一边紧紧地追在他身后。   青年的魂都要吓飞了,奋力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越是跑,灌木丛中滚出的人头就越多,个个面容可怖、笑声尖利刺耳,有好几只已经快要够到他的脚后跟。不巧的是在这节骨眼上,他脚下又绊住树根,嘴里血还没干,向下又磕掉几颗牙。   那人头也抓到了时间,狞笑着向他扑来。青年脸上血泪狂飙,一时半会又爬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头离自己越来越近——   林深之处穿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刃声。那人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穿额而过,钉在一旁的树干之上,动弹不得。   青年惊魂未定,满脸泪痕,转头看向密林深处,见无端折断的草叶之中,一黑一白两位道人缓步而出。   看形貌,两位似乎都才二十五六。身姿清隽、气度非凡,容色俊秀,更是世间难寻。   那位白衣道人身前悬着一只古铜色的罗盘,神色清冷,净不染尘。黑衣道人双手负在身后,步履平缓,一双眼瞳泛着异于常人的赤色,几颗银星点缀其中。二人似乎也是从林外行来,衣裾丝毫不乱,别有一番威势在身,叫人不敢多瞧。   青年知晓自己或许遇到了传说中的仙人,当即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呜咽着磕头致谢:“谢谢大仙救命之恩!谢谢大仙救命之恩!”   正是从神境回归的江泫与宿淮双。他们在神殿之中蹉跎一段岁月,等到宿淮双的神力彻底梳顺,这才返回现世;回来略作规划,第一件事是要将萧弦找回来,回上清宗、顺带结束契约,了压身一事。   他们没在赤后落地,从神境出来,落在了三行原的某处山岭之上。考虑到萧弦是活的、长了脚会自己跑,便没再去赤后,而是用乾天盘索迹寻找。   这一找,就找到了赤林城外,正巧碰见这位白日撞鬼的倒霉人,出手救下。   他要磕头,江泫没让他磕,随手掷去一枚灵丹。上前略一询问,又查看过那颗头颅,察觉到只是普通的邪物作祟,便给了一张灵符,让其接着向前走。   等到衔云的剑芒消散,那血人头也不见了。乾天盘的金线沿着一条荒芜的小道蔓延,光色淡淡,显然已经快到终点。   江泫莫名道:“他在这种地方待着做什么?”   宿淮双凝视着他,道:“许是癖好特殊。”   江泫略略回忆萧弦的面容,发现他的确长着一张一看就有很多特殊癖好的脸。当下不再多说什么,继续沿着指引向前走,一白一黑两截衣袖之下,两只修长的手紧紧交握。   现在的宿淮双同在神境中刚醒来那会大不相同。神力暴.乱平息、初醒转那会儿,宿淮双根本不敢看他,慌里慌张得面壁思过数日。而后又莫名其妙躲了他好些日子,成天托辞去办事,出了神殿便许久不回来,一回来又闷声不吭,什么都不知道,只抱着他不撒手。   过了好些时间,才稍有些进步,终于敢和他说话了,却是碰哪哪僵、六神无主,实在好玩得紧。   而后才终于变成如今的模样,沉而不郁,神色宁和,视线专注、百依百顺,当真称得上一句柔情款款。   譬如到了现在这样没人的地方,便会垂着眼帘、悄悄伸手,去勾江泫的指尖。等到握住了,方才心满意足,才能接着向前走。   沿着金线前行一阵,罗盘中心的指针“喀”地一停,灵光消散,自动收回江泫的袖中。他们还没走出这片树林,乾坤盘却已收了线,证明已经走到了终点。   江泫微微一怔,环视四周,除了树林与灌木,江泫并没有看见什么其余的东西,正想取乾天盘出来重新试一次,就见宿淮双松开他的手,红芒飞掠,三两下削断了旁边丛生的灌木,又挡去了即将扑到江泫身上的碎叶。   “怎么了?”   江泫略有些不解,视线朝着那丛灌木之后一望,立刻顿住了。   树丛之后,立着一座荒坟。   由于无人打理,坟边长满了杂树野草。坟包高耸,也已被荆棘铺满了,青枝笼罩着前方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刻四字——“风迁之墓”。   简单过头,潦草过头。江泫顿在原地,双目微微睁大了。   好一会过去,他才沉默地从袖中取出乾天盘,又试了一遍。罗盘的指针不情不愿地转了转,正正指向那孤零零的野坟。   没错了。这就是风迁的坟墓。他与萧弦共用一体,但按理来说,风迁死了,萧弦应该能自如离去才是,为何乾天盘仍指向此地?   怔愣之间,宿淮双轻轻抚过他的眼尾。   视野中的颜色迅速褪去,一片灰白之中,黑红色的萧弦鬼正蹲在坟头,神色不虞,道:“你不会是装听不见我说话吧?”   江泫莫名,转头看向宿淮双。青年冷冷瞥了坟上的野鬼一眼,回头缓声道:“他什么也没说。”   萧弦冷笑一声,道:“你若是个聋子,那我确实什么也没说。”   他对待宿淮双的态度仍算不上好,看来还是有些不对盘。江泫不参与他们之间的争执,走到碑前蹲下身,指尖抚过石碑上的浮灰。   良久以后,他轻声道:“他死了?”   萧弦不咸不淡道:“死了。杀完元烨就死了,身体被炸的太零散,我拼不起来。”他盘腿坐在碑上,神情看起来很无所谓,“本来想带着他的魂再去找一具身体,可他嘟嘟囔囔心愿已了、不愿再存世苟活,直接消散了,契约未履成,我就一直被困在他尸体边上。”   风迁并不是背弃承诺的人,元神直接消散,应当是受了太重的伤,实在连一刻都支撑不下去了。   宿淮双道:“谁立的碑?”   萧弦扫他一眼,道:“你猜?”   江泫叹了口气,道:“好好说话。谁为他殓尸、又是谁为他下葬?”   萧弦嘴角略胜一筹的笑意刚冒起来一点,又被江泫这句话呛回去了。他抓了抓头发,啧了一声,道:“花瞬把他捡起来,用盒子装上,带到涿水,走了。我捡了几个新鲜的身体,把他带来玉川,随便找个地儿葬了了事。”   究竟是捡来的身体只能坚持到这、还是玉城边上葬不了人,他一个字没说。江泫出了会神,起身将石碑上的浮灰清扫干净、坟边的灌木杂草削平,又同宿淮双一道进城,买了些纸钱、白烛,焚点祭拜过,才对萧弦招了招手。   萧弦垂眼看向江泫。他坐在石碑上,衣物破破烂烂,还维持着生前的模样,好在脸仔细打理过,能够入眼。此前有身体的时候不觉得,如今看来,倒真像一只游荡荒野、无聊到捉弄凡人的孤魂野鬼。   他道:“做什么?”   江泫道:“带你回上清宗。”   萧弦道:“我不去。我走不了了。”   江泫道:“我与你之间也有契约。你不是要去找宗主吗?我回宗的时候不多,过时不候。”   萧弦露出一个不怎么良善的笑容,道:“是啊,我是准备回去找他寻仇来着。一辈子将我踩在脚底下,为了他我险些被雷劫劈得灰飞烟灭,可他如今仍在活在世上,逍遥的很。我难道不该回去索命、叫这个薄情人陪我一起死吗?”   江泫眉尖微凝,道:“无论他接不接受别人的心意,都是他的自由,算不上过错。且他天性如此,寡言少语,并非刻意为之,何来寻仇一说?”   萧弦笑道:“正是如此。不巧,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狼心狗肺的人,看不得他这样潇洒地独活。我若是进了上清宗,拼个灰飞烟灭也要拽他下来陪我,到时候你伏宵君算什么呢?谋杀宗主的帮凶?”   江泫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碰了碰宿淮双的手背。   身后的人立刻会意,指尖微勾,地面忽起神力凝成的锁链,将萧弦浑身捆住、动弹不得。   鬼物勃然色变,一边挣脱,一边道:“你当了神了不起啊!随便滥用来——唔唔唔……”   江泫从袖中抽出一只乾坤袋,将其放大数倍,袋口朝下,十分果决地朝着萧弦的头顶罩下去。萧弦剧烈挣扎,袋中传来他模糊的声音:“我会动手的!我真的会动手的!我一定会杀了他的!就是因为我想杀了他,所以我才能从土里爬出来,我……”   他的挣扎让江泫套麻袋的行为无比艰难,寒声道:“若是别人,倒也算了。你若能在我和淮双手底下行歹事,算是你的本事。”   袋中的动静渐渐微弱下去。萧弦不动了,锦袋之下蒙蒙的声音道:“我见过他了。刘家村,我离开的那天晚上。”   江泫的动作一顿。   萧弦继续道:“他见着是我,转身就走,和从前一样毫不留情,连半分犹豫都没有。我追了他那么多年,他从不正眼看我!我再追还有什么意思!”   江泫其实很奇怪,宗主为何会出现在那样的偏僻之处。但这问题回宗一问便知,他便没有开口,而是劝道:“你是鬼,他就算看,也只能看见风迁公子的容貌。”   袋中燎天燎地的怒意一顿,倏地哑火了。江泫没想到他因为这么一句话就能安静下来,明白过来他是真的很想再见长尧一面。   厉鬼存世,因仇、因恨、因执念。前二者大多杀性难抑,而自见面至今,萧弦从没主动出手害过人。   相反,他碰见濒死的风迁,会好心搭救,送他再活一程;江泫因事将契约一拖再拖,他也并没有不耐烦,反而忍着洁癖在又脏又臭的地牢一直待到他过去。他因执念尚存于世,循其名“三两”,将浑身上下的执念都抖出来,或许正好能装上三两。   因此,江泫是一定要将他带回去的,锦袋一套到底,再缩回原样,悬在腰间。   最后朝着石碑俯首一拜,他重新拉过宿淮双的手,两人就此向中州而去。 第213章 云下千重6   中州不算远, 二人携一鬼走走停停,有时提灯夜行,有时寻个茶楼闲坐, 像是幼子在归家途中磨磨蹭蹭地停留,因知晓家的方向, 背后也无要紧事追赶, 所以步履徐缓,不匆不忙。   真要算起来, 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一起在外头过了,真要算起来, 倒有几分像宿淮双年少时, 江泫带他一起下山游历时的样子, 随处可停、随时可走, 路遇不平便出手相助,碰见城镇便找客栈宿下。略去小二“两个大男人怎么只开一间房”的纳罕,两人常在房中相拥而眠到天亮。   这日入夜,方才迷迷糊糊睡去不久, 忽然听见窗下一道模糊的铜铃响声。   铜铃声重,一下一下,慢慢从街上过。江泫几乎是一下就醒了,从榻上起身, 望向窗外。宿淮双跟着坐起来, 随手抖开一件外袍给他披上,道:“我去。”   江泫道:“一起去。”   榻上一堆凌乱的衣带,夜色昏暗, 分不清谁是谁的,江泫便从乾坤袋之中重新取了两套。迅速穿戴整齐之后, 带上剑,两道身影从窗口掠出,直直落地,追着那铃声而去。   他们这一路停停走走,除了游历休憩,还有一个缘由——为了寻一味神合香。此香有镇静之效,若有神合香,取江泫体内巫神神力之时,便不会像生剥那样难受。   卖神合香的,乃是一位铜铃女。似乎是由破损铜铃幻化而出的妖怪,常年游荡于九州各处,四处售卖从主人那学来做法的神合香,且脚程奇快无比,常常清晨还在洛岭,晚上就到了危洲,行踪不定,纵使在神境之中也难以琢磨。   宿淮双寻到了她的踪迹,知晓她近日正往中州来,便打算在路上碰碰运气。照江泫的话来说,碰不碰得上都没关系,就算有些疼痛他也是能忍的;宿淮双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撇过头不说话,神色郁郁。   最终的结果就是,两人来碰运气了。运气还算好,在距离苍梧山不远的这座小城之中,铜铃声在昏沉的夜色里响起。   此时方才入夜不久,街市之上灯火葳蕤。铜铃女蒙着眼睛、散着头发,肩上扁担挑着两只竹篓,慢吞吞地在人群之中走。她的手腕上拴着两只硕大的铜铃,一走动便发出巨大的响声,看起来有些吓人,行人见了都退避三舍。   江泫追上她,要向她买降真香。铜铃女慢慢回过头,将竹篓落地,拉开上头覆着的麻布,露出底下数只黑漆漆的盒子。   铜铃女的声音粗粝嘶哑:“降真香,要用十年人寿来换。”   江泫了然。听闻铜铃女的主人生命垂危,她四处卖神合香,正是为了以香换寿,延续主人的生命。   此举偏激,终有一日她会付出代价。然而偏激之人正巧都倔强无比,江泫无法改变她的想法,便不开口,只作一位普通的买家,道:“怎么取?”   十年于修士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   铜铃女正要说话,见宿淮双好像有点想凑上来替代的意思,担心他坏了自己的买卖,当即色变,恶狠狠地道:“你,不是人,没有人寿!走开!”   宿淮双神色淡淡,知道自己不能替代,便向旁边走了几步。铜铃女这才安静下来,示意江泫伸出手,解下一只拴在手腕上的铜铃,让他托了一会,复又将其拿起来、重新栓回腕上,从竹篓里取出一盒香,递给江泫。   这便是好了的意思。   江泫的指节微微一屈,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同。铜铃女挑着竹篓走了,铃声越来越远,宿淮双拉过他的手,指尖摩挲,眉尖微微皱着。   江泫道:“无妨。确实只取了十年。”   宿淮双这才放下心来。两人回到客栈之内,原是打算接着睡,等睡醒了再取,奈何江泫心中装着事,横竖睡不着,坐起来道:“还是现在取吧。”   宿淮双从不反对他的决定,道:“那便现在取。把外袍披上,夜中冷。”   江泫原本想说,现在正值盛夏,一点也不冷。但指尖捏起外袍的边缘,察觉到宿淮双如今没有实体、感受不到外界的温度变化,见外头夜色寂寥,想来只想起了夜色寒凉,便将外袍披上了——不过薄薄一层单衣,添上了倒也没什么。   再者宿淮双身躯常年冰冷,江泫在他身边待着,并不如何热。此时坐在床沿,点亮了房中的烛火,心情轻松地看着宿淮双在房间内忙活。   先是将多余的摆设清到角落去,再用净尘术将地面清理干净,这才俯身绘阵。江泫坐在一边看,见他如今手法纯熟、动作流畅,不禁想起了他还在宗内时对着绘符课业发愁的模样,道:“等回宗,似乎能去当主峰的司教了。”   宿淮双听出来江泫是在调侃他,眉眼间浮现一缕无奈的神色。方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微微一怔,迅速低下头去,黑发挡住微红的耳尖,继续绘阵,不再言语。   怎么了?   江泫心中困惑,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在笑。这段时间以来,同宿淮双在一起的很多时候,他都会无意识地勾起唇角。   仿佛曾经漫长岁月之中鲜少出现的笑脸都堆积到了今日,且是发自内心的、轻松柔和的笑意,与平日里的冷面神判若两人。若叫宗内人看了,必定会被吓得神色大变,直呼伏宵君被夺舍了。   阵法完成,宿淮双又点上了神合香。同江泫想象中的清淡不同,神合香的香气一场浓烈,若不开窗散一散,几乎到了刺鼻的地步。   几息过后,江泫的眼前开始发黑。他原是想走去阵内的,不想还没起身便向前栽去,险些五体投地。宿淮双反应奇快,伸手将他接住,揽过肩后和膝弯,将人抱向阵法中央。   取神力的过程很快,只是宿淮双又等了等,等到江泫完全昏睡过去,才向阵法之中注入灵力。   数不清多少时间过去,江泫再次醒来,宿淮双正坐在他身边,手中握着两团灰色的虚影。灯影朦胧,似乎还是夜中,只是不知过了几日。   ……两团?   江泫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头晕,看见了重影。事实上他确实还有点头晕,坐起来时身体轻微晃了一下。一只手立刻将他揽了过去。   他朦朦胧胧地想:神合香果然好用。管他是人是神,是妖是鬼,但凡点上了,都得闭眼睡死过去。   靠着宿淮双的肩膀又眯了一会,感到脑海之中的晕眩感逐渐褪去,江泫才直起身,看向宿淮双的手心。这下明明白白,确实是两团。   宿淮双道:“我将灵命牌内的那只也取出来了。”   没想到他这么快,江泫略有些诧异,道:“守护灵呢?”   宿淮双道:“听说乌金死了,消散了。灵命牌碎裂,这只眼睛便落了下来。”   江泫伸手,探向他掌心之物,心道:若要他自己来处理,或许光蒙混过去,就要费上不少时间。淮双直截了当地告诉它,虽然有些直白,却能省去不少的时间。   只是,如今他掌心躺的这两团虚影,怎么看都不像是眼睛。思及神体大多奇形怪状,江泫说服自己,也许巫神本体之上的眼睛就是这样一番模样,这才定下心来,用指尖碰了碰。   意外的是,没有丝毫触感。江泫的指尖穿过它,像是穿过一团空气,用灵识略略探过,才能探出些许飘渺不定的形状。   用这两只眼睛,能看见神口中的那个藏在天上的真相。这个真相足以让众神自陨、亦能让妖神覆灭,九州灵气为何衰微,古时剧变因何而起,掩藏在迷雾之中、被人遗忘的答案,俱能在今日知晓。   莫名的,江泫此时有些紧张。他盯着那两团虚影,心中竟然开始踌躇,不知是否应该在今日打开。   反观宿淮双,神色如常,好似心中没有什么特别的波动,稳稳托着这两团颠沛一路才寻来的东西,与托着除江泫手以外的其余东西没什么区别。   江泫有点艰难地道:“……去外头。”   宿淮双颔首。这次他们直接用了瞬行术,眨眼间便出现在了城外寂静无人的空地。落地走了几步,江泫的动作有些僵滞,宿淮双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回过身来看了看他,忽然将他揽进怀里。   青年如今的身量比江泫还高了,江泫将脸埋进他肩窝,道:“你好像不紧张。”   因为一只手上拿了东西,只能单手抱着江泫,这让宿淮双的心情有些烦躁。如果可以,他情愿将手上的东西暂且丢开,用两只手去抱人。听见江泫的问题,他侧脸贴上江泫的发顶,轻轻吸进一口气,郑重地回答道:“对我来说,除你以外的事情都无所谓。哪怕明日起来九州会变成一片火海、人世将尽,都无所谓。”   他声色柔缓,落在夜色之中沉沉似山岳,无端让江泫心中安定不少。   “人世将尽……也太夸张了。”江泫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好了,来吧,我不紧张了。”   他从宿淮双怀里退出来,向青年伸出手。却见宿淮双五指拢着那双眼睛向后一缩,难得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我来。”   江泫忍俊不禁,道:“哪就连试都试不得了?”   既然是眼睛,自然不能直接使用,需要载体。此前神力放在体内江泫如何难受,宿淮双是亲眼见过的,因此此刻五指拢得严严实实,岿然不动。   在脾气倔这一方面,他的功力经年不改,反而还随年岁累积越发深厚。   江泫知晓自己说不动他,叹了口气,道:“好,那你来。”   宿淮双的神色这才缓和一些,重新摊开手掌。他凝视掌心的事物片刻,掌心灵光环绕,慢慢包裹住巫神的眼睛,江泫屏息凝神,已经调整好了状态,预备着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那灵芒缠绕手中,随时间流逝愈发明亮。然而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的掌心毫无动静。   宿淮双眉峰一皱,挥散手中的光芒,道:“灵力不管用。”   不想竟有此意外横生,江泫微微一怔,思忖片刻,道:“用神力试试。”   对神灵的眼睛,灵力也许不会起效,但神力可以一试。若神力不行,就要寻找另外的解法——想到这里,江泫感觉有点头疼。   宿淮双将手向前一递,道:“我的神力是污浊的,恐会污染。”   江泫从未藏着掖着,体内什么情况宿淮双一清二楚。他原应该不假思索地将手放上去,手掌方才抬起,却莫名有些迟疑。   濯神的神力,真的能打开吗   若用濯神的神力能打开,是否有些……太巧了?   这只是不经意飘过脑海的一个想法,本应随风而散,却巧之又巧地被江泫捕捉到,于途中一坠,在心土之中生根发芽。恍然之间,他站在命途的路口回头,仿佛灵光兜头、忽然开悟一般,看见了些许他本不应该察觉的轨迹。   若成功打开,便是万事俱备,连东风都不欠。寻来的神目缺少神力,他身上恰巧就有。   江泫慢慢将指尖凑近那团虚影。   其实他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世。就算渡劫失败、跌入别的位面,再回来,也应直接在自己体内醒来才是,何必去别家、别人的体内绕那么一圈?   今时今日颠沛流离一路,寻来神的双目。眼看路途即将了结,若此神力是临门一脚,是不是也能说,他去江氏绕的那一圈,并不算是意外?   假使江泫不曾有过前世,体内便不会有濯神的神力。江氏隐居世外,他亦不会知晓栖鸣泽的位置,不会熟悉守神人一族的族人。大千世界广阔无比,能与江氏结交、取得神力的概率微乎其微。更何况,如今还有神力留存于世的,恐怕也只有濯、巫两位了。   想到这些,他忽然觉得背后窜起一丝冷意。   一个人向前走、向何方走,都无所谓。但若那并非是他自己的意志,而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走,那人本身却分毫不觉,便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了。   “阿泫?”宿淮双猛地靠近一步,握住了他的手,“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对劲。”   这声音像是钩子,勾着江泫朦胧的思绪猛地一拽。他陡然清醒过来,用力地反握住宿淮双的手背,道:“让我试一试。”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宿淮双原打算将东西收起来,看见江泫的眼神,沉默片刻,妥协地张开手掌。江泫抬起手,指尖触碰虚影,静心凝神,神力注入——   开了。   甚至才吸收到指尖漫出来的一点,神目之上咒文涌现,倏地合二为一,拖着灰蒙蒙的雾气,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刺入宿淮双的眉心。   江泫不再犹豫,当即向前,手臂紧紧搂住了宿淮双的脖颈。青年的手臂亦从背后揽上来,另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脑,略一垂首,眉心相抵、呼吸交融。   霎那之间,江泫的眼前天旋地转。他的意识被拽出身体之外,眼前闪过瞬息万象。   有浩渺无垠的九州大地、有农人小户之中的寥寥灯火、虫豕掠过草叶之间的残影、亦有广城之中华灯漫天。种种景象,浮光掠影,好一会过去,江泫才勉力将自己的意识拉回来,不想巫神的视野竟广阔至此,惊魂未定地闭眼缓神片刻,复又慢慢睁开眼睛。   向上看,他想。看看天上有什么。   江泫慢慢抬头,视线从萧索的树影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移去。   看清天幕景象的一瞬间,江泫的身体僵住了。   他呆站在原地,心中不可置信地想道:……原来是这个啊。   这东西他不是第一次见,然而时至今日再次亲眼看了,才将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捡回来。本来最不应该忘的东西,不知何时竟被他忘了个彻彻底底,江泫一边回忆、一边盯着空荡荡的天幕,出了很久很久的神。   直到眼眶干涩、沁出血痕,视野闪动片刻,天幕之中一切杂乱的景象骤然消失了。江泫僵硬地转了转眼球,看见近在咫尺之处一缕模糊的红色。   他的意识彻底回到了身躯之中,宿淮双的面容仅在咫尺。那双赤红的眼瞳之中浮现丝缕缠心淬骨般的痛色,凝视他片刻,骤然低头吻了下来。江泫心绪紊乱,觉得身体哪一处都空落落的,压着宿淮双的头颅,用几乎称得上凶狠的力道咬了下去。   这一下咬得又准又狠,宿淮双的舌尖破了。鲜血被嚼碎了弥漫在唇舌边,江泫死死揽着他的脖子,仍然没有松口。   宿淮双于是揽着他,顺从地将头又低下去一些,探出舌尖让他咬。江泫咽下一口血,松了口,又开始胡乱地吻他,远不像平日那般平缓柔情,反而急躁过头、不得章法,牙齿磕磕碰碰之下,几缕鲜血从唇边溢出,像是急于确认身侧人的真假与死活。宿淮双眸光微动,手臂的力道愈发紧,像是要将他箍进身体之内;而后扶着他的后脑,阖上双眼,重重地咬住了江泫的嘴唇。   这力道同样不轻,不由让人产生被野兽撕咬的错觉。可江泫如今只觉得越痛越好,宿淮双能让他痛,他会感受到痛,说明他们都活着,并非虚无一片,而是鲜明的活着。   他在这个吻之中彻底冷静下来,将头埋回了宿淮双的胸膛。青年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落在耳边的声音有点沙哑、有点无可奈何:“怎么还会咬人?”   江泫好半天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他小声道:“疼不疼?”   宿淮双松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细绢,捧着江泫的脸,将他唇角的血渍细细擦拭干净。   “不疼。”他柔声道,“怎么会疼?”   江泫这辈子很少有掉眼泪的时候,这会一看见宿淮双,忽然有点抑制不住。但他没让自己真的掉眼泪,紧紧抓着宿淮双的手腕好一会儿,也只是眼眶有点红,在朦胧的夜色之下难以辨识。   他轻声道:“你看见了?”   宿淮双的视线掠过高耸的林木,落在天际。这时候再看天上那些难以理解的怪象,他的神色要比方才镇定不少。须臾,他收回目光,道:“看见了。”   江泫道:“看见了什么?”   宿淮双二指并拢,点上眉心,将那一缕灰雾抽离出来,拢在掌心。   “巨影,手掌,眼睛。”他缓缓道,“笼罩在九州上方的一层结界,数不清的视线,黑光。”   那些数不清的狰狞巨影,贴着结界,如同俯视虫蚁巢穴一般,向下投来视线。巨影无形,上不见首、下不见尾,单只这样闭眼躬身站着,错落的缝隙之外,隐约得见一只巨大的手掌。   它们对这个世界的压制是天生的,如同人与未开蒙的虫蚁,莫说敌对,就连交谈的资格都没有;天道亦委身其下,如同一团无能的烟云。   江泫点头。他用净尘术抹去宿淮双唇边零星的血痕,与他十指相扣,慢慢地向城边走。   “影子很多,对不对?若以我们这边的说法,那是更高的位面投下来的影子。”他语气平静地讲述道,“九州之外,还有很多个位面,分布于穹宇之中。但最高的位面只有一个,那些位面之中的生灵,能够主宰其余世界的生死。”   “位面与位面之间,是能够相互替代的。哪个位面的力量充盈,便能接替上一个位面的位置,无限接近于它的造主。但不可过盛,一旦超越限度,便会被折毁丢弃,届时便是人世的终局。”江泫道,“那些游离的巨影,意作监视。一旦越过那条线,巨掌就会合拢。”   至此,便是他得幸进入最高位面、又跌落回来,过程中所知的全部。由于他体内存储过巫神的神力,除世外的诡象之外,还看到了一些巫神的回忆。   很久之前,九州极盛之时,神灵遍地走。从如今后世的传述之中,仍能窥得上古时盛世的一角。   神灵在世间建宗立派,招揽信徒。天地之间灵气丰沛,人人都是修士,寿数绵长、满州和乐。某一日,巫神忽有所感,抬头一望。   这一望便被煞遍全身,知晓此世将灭,无可转圜。众神聚首,昼夜争执,终于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盛世既盛,便将其拦腰折断,于是众神陨落,退居神境。天下灵气沛然,便将天上天下劈开一缝,让灵气流向世外、九州灵脉日益衰微。天资卓然者数之不尽,便抽去九成后人信徒的灵脉,改去记忆、变为凡人。道途不尽,便由天道处立下法则,九州之中不许再飞升。   位面临线下跌,此事前所未有。巨影洒下屈指可数的仁慈,亦承认这世间不再有神。   至此皆合上双目,宣告灾难解除。九州得以存活,繁衍生息。   等待多年之后,这片土地之上灵气流失殆尽,便不会再有修士。众人都成凡人,以双足丈量天地,方才能够长长久久地存活下去。   只是百密一疏,不知为何,遗留下一位妖神夔听,在神陨数千年后苏醒,祸乱世间。   宿淮双安静听完,没有开口说话。江泫以为他心中会有不安、或要探问他去其余位面的事,但没想到沉默过后,宿淮双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江泫的脚步一顿,道:“什么?”   宿淮双侧头看了看他,又将头转了回去,握着他的五指微微发紧,眼底轻微的赧意藏在夜色之中,道:“变成凡人,也没什么不好。到时候,你不做夔听锁,我不做伪神。我们……找一个喜欢的地方,建一座房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江泫听了,一时竟感到讶然。半晌之后没忍住,低头掩住唇角的笑意。   他在说世外的诡事,宿淮双却在想他们都变成凡人之后的事,且神色专注、无比认真。   察觉到江泫在笑,他豁地转过头,声音有点发紧:“我是认真的,没有在开玩笑。到时候想去干什么都可以,我学东西很快,不会让你吃苦。你若是不喜欢住在一个地方,我们就经常搬家……”   听到这里,江泫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宿淮双盯着他笑,眼神之中透出控诉之色。   江泫笑道:“我知道。确实应该好好想一想。”   他拉过宿淮双,在他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此前的压抑与凝重都烟消云散,江泫忽然觉得,是哪个位面的人、世外情势如何,根本就没有关系。   神用生命护住九州,这个世界会逐渐变得普通。但普通一些也没什么不好,他能一直跟这个人在一起,能看见对方白头的模样,这便足够了。   在客栈宿过一夜,二人飞速向苍梧山赶去。   途中,江泫分神思索斩灭妖神的方式。巫神曾建议他,将世外之事摆在夔听面前,约莫是认为妖神会同他们走上同一条道路;濯神的方式则要更果断一些,建议他直接借助世外的力量。   影子不承认九州有神,那么一旦有神出现,立刻会成为被灭杀的对象。若行此举,需得将封印揭开一角——定然要与宗主与其余几位峰主商量。幸而巫神的双目带在身上,若与末阳有争执,不至于空口无凭。   于山门前站定时,距他们启程,也不过一个时辰。到了苍梧山周,江泫直接用瞬行术赶回了,因为不是休沐的日子,山门前空荡荡,并见不着往来的弟子。   天阶立在山门之后,其上云雾缭绕。   宿淮双的脚步略一停,仰望片刻这条云雾缭绕的天阶,似乎回想起来一些对他来说无比久远的回忆。江泫停在他身边,回想起来,这是许多事情开始的地方。   宿淮双入宗门,走过这条天阶;他第一次看见夔听的虚影,亦是在此阶梯之上。原以为是妖神觊觎已久的容器,到了如今,却已将妖神的神魂拆得破破烂烂,还推去祂的神殿、碾灭祂的信众、占去祂的神格。   此时早不同旧日了。   师姐现下想必正在宗内,没准跟弟子一块在药田内忙活。温璟上任算算也有好一段时间了,不知如今是否已经有了峰主的风范;其余几位应当还是老样子,宗主许正在撷云殿中,此次回宗一定要见他一面。   不知阿序和傅景灏是否已休养好回宗,孟林和玉危是否还在游历途中。他与宿淮双真的已经太久没回来了。   定定站了一会,江泫道:“走吧。” 第214章 云下千重7   身穿时隐峰弟子服的少年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 一边走一边打了个哈欠。同行之人转头看了看他,满脸不赞同道:“锦书,昨日何时睡的?一会让掌教看见了, 小心又被罚抄书。”   “无事,无事, 抄书而已。”那少年道, “今日是什么课?可能往后坐么?你们稍微把我挡……”   话音未落,迷蒙的视野里头飘来两个人影。为首之人步履极稳, 仙气凛然,侧边的青年腰悬一剑, 容色冷漠, 两人看着都有些面熟。少年张大嘴, 快要出口的呵欠卡在嘴边, 认出那白衣人是谁的一瞬间,浑身上下的瞌睡都跑了个干净。   他惊声道:“伏宵君!”   同行人笑道:“哪有伏宵……伏宵君!”   其余人侧头,登时也一个激灵,立刻侧身示礼, 让出道路。一边垂头,因太久没见了,又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见那冷面人从他们身前过, 竟然破天荒地移来视线, 略一颔首。   众人登时受宠若惊,心道:什么时候伏宵君会同宗内弟子打招呼了?回来的真的是伏宵君吗?   等人走远了,几人仍然呆站在原地。   一人道:“怎么、怎么感觉伏宵君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旁边的人也震惊地道:“是不是……是不是……”   锦书道:“好像没那么苦大仇深了!”   “什么苦大仇深!”一少年怒道, “那叫强者风范,喜怒不形于色!懂不懂!”   锦书道:“懂懂懂, 好好好。不过他边上的是谁?眼睛好不一样,看着像风氏的。又有点像……”   众人对视一点,异口同声道:“宿师弟!”   “别管了!快去跟景微君和重月君说,伏宵君回来了!”   “要不要跟末阳君说?”   “我不敢去。你们谁想去谁就去!”   众人的嬉笑声逐渐远去。不出半日,江泫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上清宗,而江泫本人已同宿淮双一路越过曲桥、走过了梅树下蜿蜒的小路,踏进了浮梅殿。   这一路,宿淮双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看,像是要将这些景色都深深刻进眼底,又似乎是它们背后寻着过去的影子。他虽已看不见颜色,可净玄峰的红梅如何美丽,他仍然记得。   两人进了浮梅殿,见到了第二株挂满纸笺的树。乌序握着一柄扫帚,正在扫殿前落下的积雪,听到身后的动静,略一回头,立刻怔住了。   他回头看门乃是常事,可从未想过江泫会如此突然地出现,一时呆在原地,有点不可置信。   江泫见了他,又看了看满树随风飘摇的纸笺,温声道:“何时回来的?景灏可回来了?”   乌序握紧扫帚的竹柄,微微睁大眼睛,视线在江泫和宿淮双之间走来走去。他眼神不似此前那般沉郁压抑,扫去心事之后,双瞳清亮了不少,看起来终于像是一位正常的、漂亮纤细的少年。   “师尊……淮双。”他看起来竟然有点局促,见到了很久未见的人,想像傅景灏一样说点漂亮话,又说不出来。“回来半年多了。景灏说两位师兄都走了,我就想早点回来。”   江泫又道:“身体可好全了?”   乌序道:“已经好了。景灏和我一起,去药王谷住了一段时间。”   江泫点点头。这以后,殿前忽然沉默下来。   这地方统共就站了三个人,三个都不是话多的。乌序局促地握了握手里的扫帚,正想努力再说点什么,殿外忽然飘来一道激烈的呼喊声:“伏宵君!!淮双啊!!!可算回来了!!我、我好想你们啊!!!”   江泫回过头,傅景灏的身影闪现在浮梅殿门口。他身上还穿着弟子服,显然是翘课过来的,单手扶着朱红的门框,气喘吁吁、眼眶红红。   江泫道:“怎么不去上课?”   傅景灏道:“上不下去。我听见您和淮双回来,更上不下去了。”   江泫看了看他,眼底浮现一缕微不可察的笑意,道:“可以。不过,要抄书。”   傅景灏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乌序一人在峰上,浮梅殿内外竟然都被打整得很干净。江泫的寝居、其余三位弟子的住处几乎每天都会打扫一遍,推门一看,一切如旧。墙边那盆君子兰依旧开得茂盛,室内的茶桌、书案、屏风、物架,江泫走之前是什么样,如今回来还是什么样,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   “不辛苦的。”乌序道,“景微君会让时隐峰的弟子过来帮忙,银清师姐她们也经常会来。”   正说到这里,门口又传来几道匆匆的脚步声。重月从廊下过来,身后跟着一身银纹青衣的温璟。   许久不见,重月还是老样子,神情沉肃清冷,烟眉一抹,淡如琉璃。今日雪色很好,她发间一支素银钗子挽着几缕流苏,随步履微微摇晃,透出清粲柔冷的银辉。   温璟变化倒更大一些,面部线条变得成熟了不少。坐久了峰主的位置、常年受妖神污染侵扰,他近年来话愈发少了,神色之中透出几分生人勿近,同年少时判若两人,与天陵生前的模样倒有几分相似。   这一间屋子里的人,有人一如旧日、有人仍是少年、有人面目全非、有人心性大变。站在一起,恍惚得见似是错位流动的时间。   然而不论是哪一位,都是从无数风霜雨雪之中走出来的。   重月迈进门内,把江泫和宿淮双看了又看。她看见江泫变得柔和的细微神情,看见宿淮双迥异于前的面容与眼瞳,心中不由泛起些许酸涩之感,上前一手一个将他们揽进怀里,道:“小时候不着家,长大以后还是不着家。回来了就好……”   江泫没躲,宿淮双亦没有躲避的打算。他就站在原地,抬起手,给这位曾用心照拂自己的长辈一个虚虚的拥抱。   重月的手臂穿过他的身体,立刻察觉到了异常,侧头道:“怎么……你的身体怎么回事?”   “出了一些意外。”宿淮双道,“无伤大雅,您不必担忧。”   傅景灏已经惊得呆了,道:“这怎么……怎么能叫无伤大雅!方才我还想同你说,如今大变了一番模样真是威风气派……”   江泫微微笑道:“确实气派。还有更气派的样子。”   宿淮双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微微一怔,侧头看他,好像有点羞赧、又有点无可奈何,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一缩,忍住了在众人面前拉人的冲动。   傅景灏哪里见过江泫笑?冷不丁一看,眼珠子都快突到眼眶之外了。乌序见势不对,反手拧住傅景灏的双手将人往外一拖,道:“师尊,重月君,景微君,我带他回主峰上课。有什么事情,还请用玉令传唤我。”   他拖着傅景灏走了,少年的声音远远地从外头飞来:“痛痛痛——轻点,好阿序,轻点——”   重月有些无奈,眉尖方才松开一点,看见一江一宿,又皱紧了。   她回过身,将门关紧锁好,这才道:“他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下山四处走了那么久,今日是该好好同我说说。”她将视线转向江泫,眼神忽然有些冷飕飕的。   “最好,一字不漏地说。阿璟,你不用走,来这边坐。”   江泫的神色僵了一下。   待到他将事情从头到尾叙述过一遍,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重月的神情由眉头紧皱转为愕然不已,一点一点听到最后,唇角紧抿,双眼睁得极大,其中愧疚有之、欣慰有之、震惊有之,但更多的还是难以诉诸于口的疼惜。   “这么多的事情,你……你从未告诉我过。自回来之后,一直在外漂泊,连一封书信也未传回来……”她的声音有稍许哽咽,眼眶泛红。“我虽是你师姐,却最是无能。就算你传信回来,我能贡献的力量也微乎其微。你们……”   江泫道:“我从未如此想过。况且,这一路走来,并非没有收获。夔听锁束缚上清宗数十代人,一定会在这一代画下句号。”   温璟肃声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务必直言。若末阳执意不允,我便先一步将他打晕,丢下山去。”   江泫心中微微愕然。他将视线转向重月,眼中写道:温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重月回道:一贯如此。   二人默不作声的眼神交流默不作声地结束了。   重月道:“你回来之后,就好好休息,现下什么事也不需要你去做。宗内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没发生。”   江泫心底其实是不太想休息的。但今日重月的态度异常坚定,不容拒绝,他到底还是应了。见他颔首,重月的神色这才缓和些许,道:“我晚些再来。午间有集议,我与阿璟都得去。你不必来,留在峰内,带着淮双四处走走皆可。”   江泫道:“议什么?”   温璟道:“栖鸣泽落地了。”   *   又是半个时辰以后,江泫面无表情地坐在了撷云殿的议室之中。   末阳似乎这才知道他回来,难得没说什么,提笔在宣纸上写了几道,顶着一张肃然无比的面孔,宣布集议开始。   江泫单手支着头,思绪慢慢飘到了议室之外。   方才在来的路上,温璟同他解释了事件经过。   约三月之前,飞痕谷报,赤后上方的天幕出现异动。起先以为异变突临,玄门中人整顿精神,聚于涿水边境,却不想等待三日之后,天幕之上结界破碎,一片福地从天而降。   “赤后一州环境恶劣,无法居住,归属一向没有异议。栖鸣泽灵气丰沛,亦有濯神的神力加护,落地之后情况甚好,只待完全将死气驱散,赤后便不再是焦土了。”温璟道,“半月之后,栖鸣泽中有饮宴。江氏向各宗各族发了请帖,此次集议,便是议出赴宴的人选。”   他皱着眉头道:“挑几位亲传弟子去便是,非要议。从前还好,如今管事愈发繁琐,芝麻大小的事都要挑出来议,议个没完。”   的确议个没完,发现有人走神还要点名。江泫被点了两次,很给面子地坐直了身体,听他念最终敲定出来的赴宴人名单。听了一会,江泫忽然出声道:“我带他们去。”   末阳侧头看向他,眉峰微皱。略思忖一会,提笔将他的名字添上了。   “只小辈赴宴未免显得轻慢,你去正也合适。”他将写满议程的宣纸提起来看了看,确认没问题了,道:“散会。”   出议室之后,江泫让重月与温璟先走。结果真先走了的只有温璟一个,重月停在原地,欲言又止数次,将他拉远了一些。   二人走到僻静无人处,重月才放开他,轻轻地、慎之又慎地问道:“你和淮双……你们是不是……”   江泫没想到他忽然问这个,感到些许猝不及防。好在多年功夫不假,面上镇定无比,点了点头。   虽如此,他根本没看重月,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子的某处。重月自小便认识他,如何不知晓他的心思,叹了口气,道:“虽然我……并不反对,但你可真想好了?他是你的徒弟,你看着长大的。”   江泫认认真真地道:“师姐,他如今很好。”   重月道:“他好不好,你自己最了解。你年长于他,既然决定了,就要负起责任,一路并肩走到最后。”   江泫缓缓颔首。两人在檐下站了一会,江泫杵在她身边,向一棵笔直的木桩。重月预感到他有话没说完,特意留下来等待,片刻之后,果然听见了江泫有些踌躇的疑问:“师姐怎么知道……?我并没有说。”   重月道:“我是你师姐。你兜里揣着什么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在我看来,此事不坏,于他来说,应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话音未落,便见江泫转过脸来。重月看了看他,忍住叹气的冲动,道:“这些年以来,那小子对你是什么心思,只有你自己不知道!以前还在净玄峰的时候,看你的眼神便同现在差不多,哪里像徒弟看师尊?天陵看得直摇头,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   江泫神色微微一动,双目中泛起清浅的光泽,道:“待他出师,便不再是师徒,而是道侣。”   话音刚落,二人似有所觉,不约而同抬头一望,登时感觉呼吸一窒,连思维都顿了一顿。   从檐下蔓延出去、鹅卵石路的尽头,站着一位银发人。   今日阳光很好,他就这么轻飘飘地站在树影之下,肩上发间盛满了枝叶间洒下来的斑驳日光,衬得银发愈亮、衣色愈深,烟紫色的双瞳波澜不惊,宛如画境之中走出的仙人。   不知他何时来的、在那边站了多久,江泫和重月一个都没察觉到。   气氛凝滞一瞬,江泫低头礼道:“宗主。”   长尧微微颔首,道:“何时回来的?”   江泫道:“上午。”   “好。”长尧道,“来偏殿。”   这是有话要同他说。他暂时不知道对方要说的是什么话,只同重月道了别,追着他的影子,向石径的深处而去。走到途中,他的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腰侧的乾坤袋,将袋口拉出缝隙,一道极轻的风流拂过江泫的手掌,他猜到萧弦已经出来,复又将袋口合拢,加快了脚步。   长尧的住处一如旧日,兰草摇曳,清幽僻静。江泫跟着他穿过回廊,目光落在他流雪一般的长发上,莫名又走了神,想:他方才听到了多少?   直到跟着长尧进了偏殿,方才收心凝神。角落里的香炉浮出淡烟,室内萦绕一缕幽淡的冷香,是长尧衣袖上的香气,淡而出尘,不可捉摸。二人在案几之上坐下,这次长尧竟挽起长袖,亲自为他煮茶。   宗主有时唤他并非是为了谈事,而是闲聊。江泫不知今日唤他是为什么,没有贸然开口。   静坐片刻,窗外传来细微的虫鸣声,显得极有生机。江泫侧头去看窗外的兰草,发现今年的兰草丛中长出几株颜色迥异的,一片烟白绕紫的兰花之中,忽生几朵薄红颜色的,十分显眼。   看着看着,他不由想起了宿淮双的眼睛,十分想现在就回净玄峰。见他看得专注,长尧亦向那几株兰花投去视线,道:“是洒扫弟子种下的。你喜欢这个颜色?”   江泫道:“尚可。颜色有些像梅。”   “那便移去遏月府种着,在我这里倒有些格格不入。”长尧道:“此次离宗许久。在山下万事可好?”   江泫回头,道:“一切都好,劳宗主挂心。”   长尧凝视他片刻,道:“谈何挂不挂心。你的身体,的确比离宗前好了不少。”   看来今日确实是来闲聊的。思及此,江泫的神色放松了些,道:“九州之大,四处游历,定有一番奇遇。”   长尧似乎破天荒地起了兴趣,道:“哦?什么样的奇遇?”   江泫微微一怔,正思索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忽然想起了身边还有一个萧弦、此前还有一个待求证的问题。   “说来话长。”他暂且略去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宗主,您近日有没有下山?”   长尧道:“不曾。日前在撷云殿闭关,方出关不久。”   那萧弦所说的见到了长尧,背后应当有些蹊跷,不过现在不是思索缘故的时候。长尧递来一盏茶,江泫用杯盖撇去浮叶、低头抿了一口,清苦滋味萦绕舌尖。回想起这许久以来口中最浓烈的竟是血气,他有些啼笑皆非,又啜饮一口,感觉清气萦绕、唇齿留香。   期间,长尧一直静静看着他。见他放下茶盏,才道:“如何?”   江泫道:“茶好,您煮茶的手艺极妙。从前竟不知您还会煮茶。”   闻言,那双烟紫色的眼瞳似乎柔化些许。长尧温声道:“有时在殿中无事。”   他们又天南地北地闲谈片刻。话题指向赤后的时候,江泫原本平和的心情微微一沉,迟疑片刻,问道:“江氏为何……忽然出世?”   长尧道:“想是族内生变。不过,一直悬于天际,未尝是一件好事。”   又问了几个问题,察觉到长尧对此事并不知情多少,江泫暗叹自己焦心过头,决定等到赴宴之时,再向当面江时砚等人问一问。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江泫离开了撷云殿。靠近净玄峰的时候,远远看见一抹高挑的黑影站在曲桥边,似乎正等他回来。   见状,江泫的脚步快了一些。起先是疾走,最后变成轻微的小跑,走了一半,宿淮双也过来了,握住他的手,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江泫道:“去宗主那小坐了片刻。”   见宿淮双的视线投向自己背后、眉尖也微微皱着,江泫心中莫名,道:“萧弦怎么了?”   宿淮双侧过身,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江泫的视野骤然一变,颜色迅速褪去,转身一看,萧弦果然就站在他的身后,神情极其恐怖。   他双拳紧握、牙关紧咬,额角和脖颈青筋毕露,眼瞳之中爬满血丝,像一只马上就要暴起杀人的怨鬼。方才他就用这样的神情跟在江泫背后走了一路,越是走,眼中凶光愈盛,似乎用尽了全身气力,才让自己站在这里、而不是做出别的什么偏激举动。   江泫还未开口,他就倏地将视线转了过去,视线叫人浑身发凉。旋即,他从齿缝之中挤出好几个怒意冲天的字。   “……假的。”   “什么?”   萧弦深吸一口气,盯着江泫,一字一句道:“这个长尧,是假的!” 第215章 云下千重8   听清了萧弦说的话, 江泫一愣,感觉一股猛烈的凉意在背后走了个来回。   回神以后,他倏地靠近萧弦, 道:“你……说什么?不过打了一个照面,如何能确定是假的?”   萧弦的拳头攥得喀喀响, 闻言暴怒无比, 喝道:“我看不出来,还有谁能看得出来?你吗?世界上除了我, 还有谁最了解他?!”   江泫尚未开口,他已一道神力狠狠地击飞出去。宿淮双挡在江泫面前, 森森道:“你如何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江泫绕去侧方, 安抚性地握了握他的手, 拉着他走过曲桥。宿淮双感受到掌心温热的触感, 面上寒意褪去不少,一声不吭地任他拉着走。   方才萧弦被宿淮双扔进了净玄峰,这是明着不让他在外头发疯的意思。萧弦被丢进峰内也不安生,狂怒无比, 在殿中冲来冲去,不少梅花都遭了殃。   乌序正在走廊下看书,冷不丁看见殿前梅树剧烈抖动,花瓣与血混杂着往下落, 如同堆杂了满目的血迹斑驳。他豁然起身, 眉目间浮现厉色,道:“谁?!”   话音刚落,就见江泫与宿淮双从外头进来, 行色匆匆。   “不必管他。”江泫冷声道,“让他砸, 砸够了自然会安生。”   见江泫知晓内情,乌序合上手中书卷,道:“是。弟子告退。”   在元烨那待了那么许久,乌序学会最多的,便是不听、不管、不问。如今虽回了净玄峰,这特质仍有保留,走得干脆利落,不一会檐下便不见了他的踪影。   江泫让宿淮双搬了两把椅子来,二人就这样往院中一坐,旁观萧弦从癫狂、愤怒、歇斯底里,到力竭、麻木、一潭死水。他仰躺在积雪与破损的落梅之中,神情木然地盯着净玄峰灰白的天幕,过去半天之后,终于开口说了回峰以来的第一句话。   “假的,就是假的。”他声音有些嘶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我师尊什么时候喜欢这样讲话?什么时候喜欢过兰草?什么时候喜欢穿这样颜色的衣服?纵使长着同一张脸,眼神也不一样。我跟在师尊身边那么久,他怎么可能是这样的眼神!”   江泫默了默,道:“宗主经历过一次雷劫,或许死过一次。复生以后心性大变,并非没有可能。再者,自我见到他第一面起,他便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言谈举止。”   萧弦将爬满血丝的眼睛转向他,其中压抑着狰狞的风暴。   “你是六尊之一,净玄峰的峰主。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他一字一顿,从牙缝之中挤出零星破碎的字眼。“这世上,真有人能死而复生吗?”   江泫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没有说话。萧弦没有在意他的沉默,亦没有移开目光。   良久以后,江泫垂下眼帘,道:“有。”   萧弦猛地从地上坐起来,干涸的双瞳之中爆出巨大的光彩。他的目光死死锁着江泫,道:“你没骗我?”   江泫道:“我便是如此。”   闻言,他似乎愣了一下,察觉自己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伤疤。至此满心的狂怒与疯癫都慢慢消退下去,虽然仍披头散发,但正常的神情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个疯子。他将这些情绪都藏进了眼底,漆黑的瞳仁之中缠着一缕红光,像是一头狰狞的恶狼。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他喃喃道,“那真的长尧呢?被这个假货藏到哪里去了?”   江泫道:“若要去查探,你需得给我切实的依据。不能说‘像是’、也不能说‘感觉’。”他冷声道,“长尧是你的师尊,是我的师叔。失踪、被人顶替,此事非同小可,必需谨慎行事。”   萧弦抬起手,指了指一直坐在他身边、漠然不语的宿淮双。   “让他去看。”萧弦道,“他的眼睛很好用,不是吗?”   江泫拉着宿淮双,匆匆穿过回廊,回了寝居。甫一迈进门,他就将门一关、把人往门上一抵,咬破舌尖,吻了上去。   宿淮双知晓他的意图,却不愿见他受伤流血,轻轻抿来一滴,便环住他的腰、按住他的后脑,转为温和的啄吻。江泫的心绪不太平静,唇舌亦僵硬,宿淮双的指尖轻轻摩挲他后颈的皮肤,一点一点将人心中的烦扰吻净,复而分开,将他按进自己怀里。   “足够了。”他轻轻喘出一口气,道:“上山之前明明才说好,此前咽过你的血,便是你的人,可抛却顾虑上山,不必担忧被山灵察觉暴露。如今一日都还没过,怎么又要补?”   江泫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哑然片刻,徒劳道:“……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   他们就这样靠在门扇上,宿淮双抬起手,轻轻抚过怀中人柔软的长发。他没有拆穿江泫的心思,反而道:“确实好。只是,我不想看见你受伤流血。”   江泫道:“这算什么伤……”   宿淮双却道:“只要破损流血了,都算伤。哪日不慎被桌角磕碰到了,起了淤青,也是伤。你一受伤,便有千百倍的疼痛加诸我心。”   他目光沉沉,所言皆是发自内心,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真诚的话。宿淮双笨嘴拙舌,平日里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哪怕是夜深缠绵之时,憋得面红耳赤,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情话。可往往在他神色肃然地表露心迹之时,言语炙热、情深意笃,一句便能抵上缺漏的百句。   江泫紧紧抱着他,好一会没说话。宿淮双以为他仍在担心,温声道:“不要怕。只是去看一眼,不会暴露的。”   “我与你同去。”江泫道,“我的血、我的人不能离我太远,在身边最好。”   宿淮双神色柔和,道:“好。”   他没有从江泫眼睛上摘去视野,而是将实形散去,寄身于江泫手腕的剑穗之中。原是打算用乾坤袋将他装着去,可宿淮双似乎格外嫌弃这个萧弦待过的地方,最终便想到了剑穗。   走到殿前,萧弦依旧瘫在雪地里,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路过他时,江泫的脚步一顿,为了防止他想不开乱跑,还是将他收进了乾坤袋中、藏进袖间,步履飞快地向竹主山撷云殿去。   一边走,一边想好了去找长尧的理由。一路上的景色都是灰白的,失去了颜色,江泫的心越走越寂静,停在撷云殿前时,情绪诡异地变得波澜不惊。   无论是什么结果,都要接受,江泫想。   守殿弟子见是他来,以为方才遗漏了什么事,为他打开殿门,请他进入。走到偏殿门口,见寝居的门扇紧闭,书室的门却开着,隐约能听见几句微弱的交谈声。   垂眼向书室的方向走了几步,略略抬起视线,瞥见了末阳打整得一丝不苟的金棕色长袍,身体微微躬着,似乎正在向长尧汇报事务。   长尧坐在稍里一些的位置,这个角度看不见他,只能听见他古井无波的声音:“随你去办。”   声色疏冷,分毫无情,远不像待江泫那般宽和。   江泫停顿片刻,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左眼。左边灰白的视野迅速消散,满目清淡宁静的颜色挤了进来;江泫换另一只手覆住右眼,往侧边走了两步,瞥见一片堇色的衣角,边缘泛着清浅的白色。   再往上,是衣上繁复的暗纹、垂在肩侧的银发,以及那张熟悉的、谪仙般的面孔。   江泫慢慢将手移向左边,恰逢此时,长尧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微微侧头,视线越过窗棂、来到书室之外。见是江泫,他的神色发生些许细微的变化,似乎没想到他还会过来,有点愕然。   “为何站在院中?”他道,“直接进来便是。”   江泫静静凝视着他。在宿淮双灰白一片的视野之中,末阳面前坐着的,是一团虚无缥缈的灵。有些微人形,轮廓十分不清晰,浮于座椅之上。   他却是无比熟悉的,心底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苍梧。   江泫很想这么叫它,不明白为何曾经结识过的山灵为何出现在这书室之中,还披着长尧的壳子。曾经相处时的零星回忆浮现在眼前,最终定格在苍梧横出一步、拦着他不让他渡劫时的情形之上。   他心中沉沉,呼吸也有些凝滞。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放下手迈上回廊,一步一步进了书室。   座上的灵道:“可是方才有什么东西遗落了?”   左边是伪装,右边是本体。两两相和,模糊不清。   江泫道:“没有,只是来找末阳,让他在赴宴名单上添一个名字。”   末阳闻言,立刻回头,满面不悦道:“文书已呈上,如何能再添?”   苍梧则道:“无妨,一个名字而已。”   平静温和,徐徐不惊。   宗主发话,末阳便不会再反对,只是神色仍然不虞。   苍梧道:“末阳,行事莫要过于死板。”劝完这句,它伸出手,亲自提笔于砚台中一蘸,末了望向江泫,道:“要添谁的名字?”   江泫定定地看着他,藏在袖中的双掌已攥紧成拳,神色却没有分毫变化,道:“宿淮双。”   “长尧”的壳子略一颔首,笔尖点上宣纸面。可江泫分明看见,它的灵体自听见宿淮双这个名字之后,便倏地一颤,身形扭曲,如同烈风之下熊熊燃烧的业火。   纵使如此,它的手却连分毫颤抖都没有,很快添好了名字,灵流召风,吹干墨迹,道:“这便好了。”   江泫缓缓点了一下头。办完了事情,他神情平静地示礼告退,走出了撷云殿,走过曲桥,回到了净玄峰。   一进入净玄峰,宿淮双便从剑穗中出来,跟着江泫亦步亦趋地回到了寝居。一关上门,江泫就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宿淮双任他握着。好一会儿,江泫垂着头道:“……是他。”   宿淮双道:“是谁?”   江泫道:“是长尧,也是苍梧。今日见到的他,同我第一次见到的他毫无分别,别的人伪装不来。”顿了顿,他有点艰难地道:“长尧已经死了,他从来没有回来过,回来的自始至终就是苍梧。”   要承认这个,实际上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江泫回宗之时记忆全无,除了师姐师弟,这位名义上的师叔也给了他不少照拂。此后亦有种种,苍梧山底为他掐去记忆、平日里的温言相待、危难时刻屡次出手相助、有求必应,江泫一直将这些恩情铭记在心。   长尧于他而言,是一位可敬可亲的长辈。可苍梧这个名字在江泫心中,便远没有长尧纯粹。   共同渡过山间一段岁月、在他渡劫之前阻拦不及,若停在这里,便令人十分触动。可随后接踵而至的是顶替长尧身份回宗,平日居于撷云殿,闭关之时却可以灵的身份行遍九州。   它是藏在元烨身后的“神秘人”,起先想借他之手复苏妖神,为此不惜唤醒柊山神为祸世间。而后不知为何又忽然反悔,变成元烨口中的“骗他送死”。   此灵心中所想,实在迷雾重重。然而可以肯定的唯有一点,它和江泫等人,绝不会走同一条路。   事件走向实在出乎意料,宿淮双的脸色亦不太好。他拉着江泫到坐榻边坐下,凝视着他的眼睛,道:“你记不记得,我在刘家村的时候,去追过一只灵?”   江泫只觉自己的呼吸都被攥紧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道:“你追的是……苍梧。”   宿淮双道:“正是。在神境之中,仙地之灵优于一切,而苍梧是最顶上的那一位,能将自己的领地于神境之中隐去。无论是谁,只要没有它的允许,都不能进入。”   “此前追杀它时,我便察觉到它实力不俗,猜测应当是某一片仙地之灵。今日见到才发觉,是仙山苍梧。”   江泫的神色有些凝重。   九州之内众多仙山,若苍梧第二,便无山敢称第一。此山自古便有,随年岁更迭愈发高耸,天灾过后,割裂成一山六峰,灵气之丰,世间罕有。   也正是因其灵气丰沛,才被选中设阵,得以滋养阵法运转、镇压妖神万年。苍梧是此山之灵,实力绝不可小觑。   也正在此时,江泫回想起了一个被他遗漏的问题。   “那时你说,那只灵跟在我身边许久了。许久是有多久?”   话音未落,宿淮双的面上浮现不快之色。他反握住江泫的手,察觉到对方的指尖也扣了上来,心情这才转好,道:“难以估量。它对你的行踪无比熟悉,又善于藏匿,跟得十分熟练。若非我回神境找阿序,极偶然之间抓到苗头,根本就察觉不到它。”   江泫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宿淮双又道:“九州的人看不见灵,能凝出实形的屈指可数,一般也不会在人前现身。阿泫为何认识它?”   江泫道:“渡劫之前,无意间出手相救,让它在净玄峰住过一段时间。过去太久,大多事情记不清了。至于为何看得见它……尚且不明,许是刻意现身,许是机缘所致。”   宿淮双神色郁郁道:“人与灵之间何来机缘。定是刻意为之。”   江泫一抬眼见他神色,心中的沉闷之情骤然消去不少。他松去一直紧绷的肩背,轻轻捏了捏宿淮双的手指,附和道:“定是刻意为之。宗主回宗时,我尚未去渡劫。他回来之后一直闭关,我也不曾见过。”   “再后来,便是玉危带人将我从幽州找回来,在净玄峰见第一面。”   宿淮双似乎想起了他殒命雷劫的传闻,扣着他的手掌微微一紧。寝居内陷入一片沉缓的宁静,两人各有心思,就这样十指交合,静坐了一会儿。   须臾,江泫道:“既然没有真正的长尧,那便要设法搞清楚它究竟想做什么。断锁之计亦需商谈,只是如今不能再叫他知晓了。半月之后江氏饮宴,要去赴宴。”   他一件一件数着,神色稍有些单薄。一只手忽然揽上,江泫眼前天旋地转,再回神之时,已然枕上了宿淮双的腿。   坐榻宽敞,如此姿势倒也不算是挤。宿淮双赤红的双瞳微垂,伸出一只手覆上江泫的眼睛,道:“今日休息,不许再想。”   江泫正好觉得有点头疼,攥住他的手,慢慢阖上了眼帘。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发觉宿淮双不知何时将他移到了榻上。青年背对着床榻坐着,长发垂在腰后,背影一如既往的沉稳。江泫侧头看着,总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只是这次宿淮双回头过来,视线温和,再无从前的压抑与克制。   “醒了?”   江泫道:“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尚未完全清醒,看起来有些愣头愣脑。盯着宿淮双看了一会,忽然道:“若我说,现在就要闯进主山,用剑抵着苍梧的脖子问他想干什么,你跟不跟我去?”   宿淮双道:“去。”   江泫道:“你怎么分毫不迟疑。”   宿淮双微微笑道:“我不会输。只要你开口,我立刻就去把他抓过来。”   江泫看见他的笑容,微微垂头,揉了揉睡红的耳尖。待到洗漱完、穿戴整齐,才看见桌上摆着的一只油纸包。   “槐枣糕。”宿淮双道,“今晨下山,见山下有卖,便带了一些回来。路上尝过了,似乎比从前要甜一些。”   江泫靠近桌前,从纸包之中捏了一个,看见形状才想起来,这糕点宿淮双小时候也给他送过,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经记不得味道了。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清淡的甜味萦绕舌尖,恍然间想起一些旧事。   宿淮双坐在凳子上,一直仰头看他。不消片刻,眸光微动,等江泫吃完一个,方才压着他的肩膀、微微仰头,咬去他唇边一点零星的糕屑。   江泫指尖微缩,不曾料想他这个举动,呼吸微颤了颤。除了这个,宿淮双倒也没有做别的,微凉的呼吸渐渐远去,青年的视线微妙地偏移一点,片刻后又挪回来,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镇静。   他道:“今日要做什么?”   江泫抚过自己的唇角,还是俯下身,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吻。而后才直起身,从油纸包里又拈走一个,道:“去找师姐和温璟。若要断锁,需从他二人开始。虽要细细谋划,也不容拖延。”   宿淮双道:“好。” 第216章 苍梧岁去1   重月与温璟, 一个是江泫的师姐,一个是天陵的徒弟,上清六尊之中, 他们三人的来往要格外密切一些。是以,就算联络聚头、哪怕在净玄峰上呆上一整天, 也分毫不奇怪。   二人之中, 重月算是最容易说动的一个。江泫说的话,她大多会认认真真地往心里放, 小部分过于匪夷所思的事情,在确认江泫说话时是清醒的时候, 心中虽疑, 大体也相信。   温璟的性格要更坚决一些, 几乎是话音刚落, 他便毫不犹豫地偏向了江泫这边。谈话完成以后,已至夜色寥落之时,江泫犹疑片刻,从袖中取出了巫的神目。   “可能会有些难受。”他道, “只一眼,便立刻收回视线。”   双目皆于二人身上试过,重月拒绝江泫相送,顶着一脸惨淡的颜色离开了净玄峰。温璟在取走神目之后仍愣愣地盯着天幕看了许久, 临走之前脚步虚浮, 对着江泫深深地鞠躬示礼。   “我一直觉得,有愧于您。”他声色沉沉地道,“师尊那时……本应由我来, 我那时心幼,于心不忍, 最终还是您帮我下的手,也帮我背了本该我背负的罪孽与惩罚。看见您如今身体无忧,我很高兴。”   他抬起头来,视线隔着夜色与飞雪,仍然显得极有温情。   “灭神一事,不论顺不顺利,只要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请您直言。”   江泫道:“此事自然需要你出手,并且过程不会轻松。只是,你方才说什么‘惩罚’?”   温璟默默地低下头,向他鞠了一躬,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江泫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还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寓意,手已经自发抬起,探向颈后那半个天罚的烙印。   只是方才伸到一半,被身后另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   宿淮双道:“廊下风大,快进来吧。”   江泫的手被他握在掌心,心中那点有的没的预感也被跟着握没了。他与宿淮双一道转身回了寝居,门扉合上,风雪声都被隔绝在外。   这风雪曾经于他来说是牢笼,如今听着已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心中十分平静。平躺在榻上时,心中又不免感慨:过了这么久,自己终究有些不同了。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等这件事情过去了,就到了宿淮双出师的时候。届时,他们就能堂堂正正地一起,平日下山四处游历、除邪卫道,年末了便回宗小住一段时间,看看师姐师侄……   想着想着,他的意识慢慢向睡意之中沉去。正要睡着,忽然听见一道东西落地的响声,倏地一惊,脑海之中的困倦之意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他立刻从榻上起身,见宿淮双已经走到桌边,俯身捡起了装着萧弦的那只乾坤袋,神色不善道:“你想干什么?”   不知萧弦说了些什么,宿淮双又道:“自不量力。好好待着,不要……”   他似乎想说不要打扰江泫休息,想转头看看他情况如何,不料一转头,见人已经坐起来了,正在穿鞋袜。很快又走到近前来,捧起他的脸,额头轻轻一抵,眸色幽幽,意思不言而喻。   江泫一过来,宿淮双顿时什么情绪也没有了。他立刻将乾坤袋丢去一边,反手搂住江泫,灵识微动。   下一刻,江泫的视野已然便得灰白。他吻了吻宿淮双的唇角以示奖励,道:“我带他出去一会,你就在房内。”   宿淮双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江泫已经抓着乾坤袋、披了一件单衣,出门去了。   估摸着已到了子时,夜中廊下寒凉无比。江泫如今身体很好,再不怕冷,萧弦是鬼感受不到温度,他便没走多远,出了门挪了几步,就在廊边坐下,将乾坤袋的缝隙揭开。   一阵黑红烟气从袋口掠出,于江泫身边凝出实形。   一日不见,萧弦的状态是丝毫没有好转,往走廊底下一坐,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杀了它。”   他怨气冲天,如同一道黑红交织的漩涡。猩红的血气与鬼气在他身边凝固,恍惚间已经不见人形,诡异万分。   “竟敢顶着他的脸回上清宗……”他咬牙切齿道,“谁给它的胆子?那张脸是它配用的吗?区区、区区一只灵……”   江泫平静地道:“你打不过它。”   萧弦冷笑一声,道:“打不打得过,不由你说了算。它是你的旧识,你便如此护着它。”   江泫的眉头微微一皱,直接站起身来,照着他的肩膀狠狠来了一脚。萧弦被踹飞出去,肩头剧痛,狂怒无比。一人一鬼在院子外头有来有回地打了小半个时辰,期间江泫逮着缝隙,照着他的胸膛又是一脚。   萧弦倒飞出去,狠狠地砸进一堆积雪里头,再也没爬起来。江泫等了一会,忽然听见一声小小的呜咽声。   这声音实在太小了,微弱得被风一吹就散。江泫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向着那边走了两步,又听见一声。越往近了走,声音就越明显,许是他自己也压不住了,等江泫走到雪堆旁边往下一看,见他一身煞气竟然被打伞不少,此时正仰躺在雪堆里头,如同稚子一般嚎啕大哭。   “他……他死了……呜……”   “我……呜……我没把他救下来……”他满面都是眼泪,吐字破碎不清,“我用命去救……还是没把他救下来……”   江泫垂头看他,心下微动。   萧弦一贯如此,嘴硬心软。嘴上说的是一套,手中做的又是另外一套。   他与神境有些牵连,在刘家村看见的长尧,应当就是宿淮双追杀的苍梧。一看见长尧,什么事都顾不上了,在墙根匆匆留下印记,便径直去追。   想来不是很追得上,追到一半见“长尧”丝毫不回头看他,厌弃之情一如往年,竟不敢再追下去,也提不起勇气继续去找。在荒原游荡几日,又回地窖找了江泫。   他以前恨长尧么?或许是恨的。可那究竟是爱是恨,在看见长尧的一瞬间,便也分明了。   不过是一个因执念徘徊世间的可怜人,为了心上人身散魂消、不得安息,乍然听闻人还活着,硬是要从地下爬起来,去看一眼他过得好不好。结果看没看着,还得知那人是假的,本尊已经死了,满心茫然怒火无处宣泄,这才躺在雪地之中,哭得肝肠寸断。   江泫屈膝在他身边蹲下,温声道:“这世上就是有很多拼命去做都做不到的事。或许他在雷劫之中还剩下一缕残魂,入轮回转世,现在过得很好也说不定。”   萧弦呜咽道:“那种程度的雷劫,怎么可能还有残魂留下!”   江泫平静地道:“你,我。”   萧弦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直到后半夜,江泫才带着乾坤袋回房。房内燃着一只细烛,宿淮双没睡,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看起来有些安静。烛光在他面上划开一道鲜明的界限,江泫看见他抿得平直冷漠的唇角,映着两点烛光,依旧显得空落落的眼瞳。   再一看,桌上摆着不少燃空的残烛。   他不在的时候,宿淮双便是如此,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点上蜡烛,慢慢地数,等燃尽了多少根,江泫才会回来。   原是为了避免他们争执,江泫才让宿淮双待在房里。就算宿淮双跟出来,他也不会说什么的——谁知他竟然真守在房间里头,一步都没挪出来过。此时一看见他,江泫便有些后悔,方才不该将他一个人留下来的。   他还没有出声,宿淮双已经察觉到了门口的响动,抬头望过来。   眼神从空洞漠然到明光浮动,有一个完整且迅速的转变过程。江泫头一次旁观到这个过程,心跳如雷似鼓。这之间,宿淮双已经起身,几步走了过来,道:“谈完了?”   江泫道:“谈完了。”   宿淮双凝视着他,不说话。他在等江泫开口——近来一贯如此,江泫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没有半分异议。   江泫微微一笑,用灵力将乾坤袋浮去桌上,道:“想不想去遏月府上看星星?”   闻言,宿淮双眸底也浮现笑意。他好像是想点头的,看了看外头昏沉的夜色,又摇了摇头。   “休息。”他道,“等事情都过去了,阿泫再带我去。”   江泫瞬行术的灵诀都掐好了,不曾想被他拒绝,愕然之余,又感觉有点啼笑皆非。跟着宿淮双往里走,肩上单衣被揭去,刚往床榻边一坐,便见宿淮双屈膝蹲跪下来,为他除去鞋袜。   江泫睁大了眼睛,难得磕巴道:“你不、不必如此——”   话音未落,宿淮双已经做完了。他面色如常地起身上榻,拂袖熄去桌上烛火,心情很好地道:“睡吧。”   一夜无梦。   第二日的时候发生了些许异动,苍梧来了。江泫方才走出门,便见银发人站在院外,背对着门,正仰头赏梅赏雪,净玄峰的薄雪打着旋落入他发间,竟倏然消失不见,一头银发比雪色还纯粹三分。   江泫当机立断,一巴掌将宿淮双拍进门里头去。   听见背后关门的响动,苍梧回过头来,淡声道:“今日起的很早。”   江泫道:“雪色太盛,照得屋内亮堂,反倒睡不着,不如起来走走。”   苍梧略一颔首。江泫视线下移,见他宽大的堇色长袖之下,垂着一只小小的竹花篮,篮内摆了一只小锄、一簇根系带土的赤色兰,花叶之上犹带露水,正是此前江泫在他院子里看见的那一种。   见江泫已察觉,苍梧将那竹篮向前一浮,道:“你既喜欢,今日便取了给你送来。”   江泫接了竹篮,心中稍稍有些复杂。垂眼一看小锄上还沾着新土,道:“您亲自挖的?”   苍梧烟紫色的眼瞳之中浸着一缕极轻的笑意,视线慢慢移到了江泫背后。萧弦不知何时挣脱了乾坤袋的束缚,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   “闲来无事,常侍花弄草,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盯着江泫身后的一小块空地,道:“之前就想问,你峰上何时新来了一位弟子?”   江泫道:“什么?”   他顺着苍梧的视线去看,什么也没看见,面上茫然不似作伪。苍梧默然片刻,道:“许是我看错了。山下万事驳杂,容易带回来不干不净的东西。”   江泫闻言,又转头看了一眼,还是没看见。他转身将竹篮放回房间里头,对苍梧道:“今日宗主心情好。可要去主峰之上走一走?”   苍梧似乎有些意外,眼底微光轻轻一晃,从善如流地颔首同意。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江泫支走,临走前随意问了一句怎么不见宿淮双,被江泫敷衍了也并不在意。   等到两人的身影拐出殿外、彻底走出净玄峰,宿淮双才打开门。萧弦抱着手臂,先开口道:“怎么,出来透透气不行吗?横竖上次已经被它看见了,再看一次也没关系吧。”   宿淮双没说话,盯着苍梧离去的方向,神色有些冷漠。   放在平常,萧弦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嘲讽他的机会,定要说上两句,让宿淮双挂不上冷静的神情才罢休。如今他也没了什么开口的想法,一鬼一灵一左一右,杵在门口当门神——   江泫回来以后,立刻看见了门神之一。宿淮双看见他,大步迈下走廊,道:“它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江泫道:“没有。方才到主山,它便被末阳叫走了。”   闻言,宿淮双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江泫又道:“看末阳神色似乎有异,温璟应当已与他传过信。”   温璟效率如此之快,倒是他没有想到的。而末阳来得如此之快,江泫亦没有想道。   这天入夜已久,掐算着约莫到了丑时,门口忽然响起一串沉沉的敲门声。来人的力气不小,叩门的节奏如同掐好了时间似的,一下一下极其规律。   宿淮双点亮房中烛火,上前开了门。末阳一反常态穿了件低调的金棕色袍子,深夜来访,正盯着大开的窗户与窗上摆着的竹篮皱眉,见开门的竟然是宿淮双,登时吹胡子瞪眼道:“怎么是你开的门?你师尊呢?大半夜的,你怎么在你师尊房里?!”   宿淮双还没说话,江泫马上把他拨到身后,对末阳道:“你怎么这个点来了?”   末阳的山羊须惊得发颤。他睁大眼睛,视线在江泫和宿淮双身上走了个来回,看了看江泫的身上披着的单衣、宿淮双的神情,回想起在同僚之间听过的风言风语,露出了如遭雷劈的神情,痛斥道:“不齿!不齿!实在是令人不齿!你们、你们——”   宿淮双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神在江泫身上没下来过。见状,末阳更是痛心疾首,道:“我在上清宗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从来没有!简直是……”   萧弦从屋里飘出来,一下捂住了末阳的嘴。   上清宗灵力丰沛,来这里待了几天,那乾坤袋似乎已经锁不住萧弦了——抑或是从来就没能锁住过。总之,萧弦在宗内,能稍微碰到一些凡世的东西,程度极轻,此时捂末阳的嘴,只是向他脸上扇了一道风,虽然轻微,却也能够让他止住话头,拧眉转身,道:“什么东西?!”   江泫猜到是萧弦,道:“没什么。稍等片刻,去书室说。”   言罢关上了门,独留瞠目结舌的末阳在门外。再打开门时,江泫已经穿戴整齐,这次他没再让宿淮双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而是带着他一起去了书室。   进门,江泫掀开灯盏之上的纸罩,往里头添了一颗夜明珠。   末阳的反应与江泫预料之中的一样,顽固死板。他绝不愿怀疑宗主真伪,论至急时甚至起身与江泫争论,江泫一贯不想应付他的脾气,头疼无比,将此事掠过,转向另一件他能够接受的要紧事。   与江泫谈这件事的时候,末阳相较于前,异常地镇静。江泫看了看他,其实能够理解。   若一个人深陷苦痛与水深火热难以脱身,有朝一日知晓折磨即将结束,会感觉到解脱、狂喜万分。   可若数代人已于这苦痛之中殒命、未来自己看重之人亦会步入苦海,在一切终结之前,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凝重与谨慎。   正因看见了希望,所以更要谨慎行事,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欢喜、庆贺、劫后余生,应当通通留到重担彻底卸下之后。   末阳道:“请取神目让我一观。”   宿淮双取出匣子,将其面对末阳打开。两团灰色的雾气漂浮在匣中,末阳皱眉道:“不似双目。”   江泫道:“神体一向如此。静心凝神,稳住灵台,我要将它打开了。”   末阳应下,神色肃然地闭上双眼。江泫略等待了片刻,向神目之中注入神力,雾气似箭,顷刻间刺入末阳的眉心。   很快,神目入体的不适之感让他眉头紧皱。江泫与宿淮双体内都有神力,不适之感要轻微很多,此前重月单只是分去一双眼睛便冷汗涔涔、险些昏魇过去。   与她相比,末阳的灵力要更强,因为习武,忍耐力亦十分拔群。除了最开始险些从座椅之上跌下来,他牙关紧咬,愣是没漏出一点声音。待到适应变得无比奇怪的视野之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朝着天上一望。   这一望,就久久没能回神。未免他被煞住,确定他看清楚了过后,江泫立刻将神目取出,封回匣中。   他走之后,末阳仍然没有收回目光,盯着夜中漆黑的天幕,双眼一眨不眨,任由飞雪落进眼中。他就这样站到了黎明,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走了。   三天以后,江泫收到了他峰上弟子送来的传信。整整五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字迹刚硬,从口吻来看,已然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   “若需揭开封印,引天上密影出手,届时必然天塌地陷。需得先将宗内库房内的物品、藏书与密卷、宗内弟子、种种种种,都提前转移出去,不日我便开始筹备。”   “你说要向江氏借护心环,不必等到饮宴,即日便可出发。你出发后,宗内立刻开始转移死物……务必将护心环成功借回。灭神一事刻不容缓,若真成功,此山将灵气大损。届时无锁,无尊座,想必也不再有上清宗、不再有玄门三首。”   “至于宗主真伪一事,暂且搁置。宗主于末阳有救命之恩,数百年来我为宗内尽心竭力,是为不负亡师教导、亦为偿还宗主恩情。若其为假,存心为恶,我不会留手。若为误判,便是违恩弃德,万死不辞。宗内宝库将于近日清点完毕,其中……”   后头都是些宗内事宜,关于需要被转移物品的清点、置于何地、如何转移最迅速又不会引起察觉,写了整整四页,有解法,亦在询问江泫的观点。   江泫在上清宗,实在是当了很多年的甩手掌柜。想来唯一与文书工作有接触的只有在江氏那会儿,如今回了宗,于宗内事务之上又甩手潇洒了许多年。   末阳一向尽心竭力,落墟峰一手包办,听闻但凡是进入落墟峰的弟子,除了峰内所学,最拿得出手的还有一项文书能力,正是承自其师末阳。   江泫坐下来,提笔认认真真地回了一封信。期间,落墟峰的弟子一直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将自己的存在感削得稀薄。等到江泫将回信写完了,他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接过,又从袖中抽出来一封递上桌案,这才道:“弟子告退。”   江泫将信封捡起来看,发现这一封竟然比之前他读过的那封还要厚。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里头没写什么好东西,打开一看,眉尖微微一抽。   排头的一句还算正常,问他睡觉为什么不关窗。不关窗易被他人窥探室内,有失师长形象;又说窗户边不能放东西,显得凌乱不堪,有失雅正。而后笔锋一转,洋洋洒洒声讨宿淮双三页、痛骂江泫整整七页,字迹不似平日板正。捶胸顿足、哀其不争,欲劝人回头是岸,又是整整五页。   江泫忍着头疼看了一半,最终面无表情地将其合上,塞进了书架最底下的抽屉里。   这条路他必然是要走到黑的,任末阳如何劝都没用。   落墟峰来的第一封信之中还写了,已将灭神事宜秘密转告了余下两位峰主。毓竹与清野皆已同意,余下五锁无论是谁,都已做作好了自断揭阵的准备。   于是,江泫在送回的信中又添了一句“不必自断”。关于如何揭阵让夔听的本体暴露出来,江泫已经有了些许考量;现如今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前往江氏借护心环。   同重月等人打过招呼,将乌序留在峰上清点物品,安排妥当之后,江泫与宿淮双一道,借游历之名连夜离宗,不出两日,便从中州赶到了赤后。 第217章 苍梧岁去2   靠近涿水边缘时, 已能遥遥看见赤涿两州交界之处的结界已被撤去。而剧变之州以后究竟该如何称呼,是称栖鸣泽还是赤后,如今尚未有定论, 江泫亦不知该如何去叫,越靠近那片土地, 心中越是惶惶。   这惶然隐于心底深处, 往往在江泫恍然之时,才能察觉些许。   慢慢的, 他明白过来,自己是因为落了地的栖鸣泽而畏葸不前。若栖鸣泽还浮在天上, 他大可心神宁静地走进去, 如今浮州已落地, 他反倒不知道以什么心情去面对了。   来的路上略略回忆前世的进程, 江泫明白,以赤后土地的广度,要装下整片栖鸣泽绰绰有余。然而最要紧的问题是焦土上的死气,若不以巨量的灵力与神力驱净, 栖鸣泽很有可能被反噬污染。   当时的江氏仅仅是维护栖鸣泽悬天便已力竭,如何拿得出多余的灵力驱除死气?这便又成了族老驳回诉请的理由之一。且江氏入世,绝不是仅让土地落地那么简单,其中要考量的事情数不胜数。种种阻力之下, 直至他死去, 这一夙愿也没能成功。   此前为此事殚精竭虑,如今无法再插手,反倒事成。然而成事突然, 入神殿前江时砚还在因家中派系争执苦不堪言,不过半年, 栖鸣泽便落地。其中必有蹊跷。   因需尽速,江泫一路御剑来。宿淮双直言濯神的神力太过纯净,未为免冲突,在进入涿水之前就栖进江泫手腕的剑穗之中,此时御剑赶路者仅江泫一人。   越过翻卷的层云,江泫在最边缘处落地,眼前豁然开朗。站在这里远眺,其实已能看见栖鸣泽的胜景。   濯神从前将这一州带上空中,并非凭空造了一座神岛,而是将九州的土地生生裁去一块,用神力将其抬上天去。   沧海桑田,地面上留下的空隙已被填平,被邻州分划纳入,自此九州地上只有八州;是以栖鸣泽落地,乃是一座实打实的巨岛从天而降,赤后荒原被砸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纵使如此,浮岛也并未完全嵌入地面,而是拔出一截,略高于地面。昏黑的天幕在落地时被撕开,白昼的光线从巨大的空洞之中洒下,映照岛上繁花遍野、明光浮动,失了空中的云雾缭绕,景致仍如世外神京,仙气凌然、可望不可及,叫世人嗟叹。   江泫站在远处,一个一个数过。从鸣台数到酉临殿,又从酉临殿数到辰行殿,视线掠过岛上簌簌飘飞的白楹花,像是在看一个虚假的幻梦。   整座岛屿连带四殿完全落地,无一损毁。   自栖鸣泽边缘至昼光洒落之处,皆已被花与草铺满,死气净除进度乐观,有条不紊;入世几月饮宴请帖已递,似乎也已做好了正式入世的准备。   江泫默默地看了一会,心道:原来落地以后是这样的。从前从来想象不到。   任由自己短暂地沉溺回忆片刻,江泫收回思绪,踩过边缘的焦土往前走。等死气完全净除,黑云会彻底消失,脚下会变成洒满鲜花与草叶的原野;再往后一些,会有林海、有河流,走过这片土地,便如同行走在江氏曾经的渡生道上一样。   即将走到光芒边缘的时候,一道结界拦住了他。不多时,栖鸣泽内掠出几位白衣飘飘的弟子,要来验明来人身份。   这群人之中青年少年都有,神情看上去皆疲惫不堪,像是连轴转了多日。然而仪容依然整理得端正,看见陌生人站在结界边缘,神色也彬彬有礼。然而走得近了,一位有些眼熟的少年道:“是伏宵君!”   有些人听见他的名字,神色微变,像是有些欣喜。有些人则惮于他的身份,不知他为何没有传信,而是孤身一人亲自到访,表情不由浮上了些许揣度。   不多时,人群中离开一人,像是去鸣台报信。起先出声那位少年道:“伏宵君,请稍等片刻。”   江泫颔首。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离开的那人回来了,为江泫打开结界,毕恭毕敬地道:“家主与墨先生请您到鸣台一叙。”   不想竟是江鸣岐亲自来见,江泫稍稍有些意外。他踏进结界之内,为首的那位江氏族人抬手召出拨云鸢,道:“云阶初建成,恐不稳当。请尊座以鸢代步,惊澜会引您到鸣台去。”   最开始出声的那位少年,就叫江惊澜,是和江泫一道进过神殿的。听闻自己可以卸下巡逻任务带江泫走,少年眼神登时一亮,担忧江泫未乘坐过拨云鸢不知道怎么上,对鸢鸟道:“把翅膀放下来。”   这只拨云鸢发出一声温顺的鸣叫,放下翅膀扭过头来,乌漆漆、圆溜溜的眼睛中透出些许难掩的亲昵。   江惊澜道:“它很喜欢您。”   江泫摸了摸它的头,与江惊澜一道乘上拨云鸢,向鸣台而去。   此间不再有云雾,从鸢鸟背上向下看,栖鸣泽的景致一览无余。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年年不变,每一寸土地江泫都无比熟悉。   视线掠过云阶时,发现其上甚至有江氏人在行走,并非方才青年口中所说的“恐不稳当”。下令的人显然不想让他走石阶,特意拨来一只只有江氏人能坐的拨云鸢将他接上鸣台,尊敬与友好不言而喻。   见他盯着下方的景色看,江惊澜微笑着道:“伏宵君此后可常来江氏做客。上次神殿一别,子琢念叨着想见您很久了。”   云鸢轻捷,羽翼一扑,在鸣台边缘停下。四殿与鸣台之间并没有合拢,而是搭起了石桥,任由纸鸢拴在桥边,不愿走的可以借鸢代步。   鸣台正殿庄正一如既往,早有人在门口停下,见江泫来,谦恭地俯身行礼,道:“尊座请,家主已等候多时。”有对少年道:“惊澜,继续去巡视吧。”   江惊澜示一礼,乖乖走了。江泫的脚步一顿。   多时?   疑问盘旋心中,白衣人将他引至鸣台之中的议室,向里头道:“尊座到了。”   议室之中一道温润宁和的声音道:“尊座请进。”   江泫认得这个声音。江时砚的长兄江时墨,在以往江泫这一代之中便称年少有为、前途不可估量。   进了议室,果真见到两位正襟危坐青年。江时墨看年龄二十有七,面容清俊矜雅,坐在主座右侧方,像一缕浩渺无垠的烟云。见江泫进来,缓缓俯首一礼,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笑意。   他同江泫记忆中的样子有些差别,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亦颔首回礼。此间一直有一道视线扎在江泫身上,存在感极强,叫人难以忽视——江泫只好移开视线,落到主座之上的青年身上。   方才看见他,江泫就愣了一下。无他,单是因为他变化大得有些过头,江泫乍一看,竟然没认出来是江鸣岐。   江鸣岐此人,乃是栖鸣泽内一朵罕见的奇葩。他一改族人大差不差的温和性子,不仅脾气火爆,长相也火爆,少时心气异常之高,常有傲气萦绕眉间,看谁都不大顺眼。长大之后或许性格要好上一些,可惜江泫死得有些早,并没能真正看见他长大以后的模样。   如今一看,倒觉得有些新奇。心中又分神想到:之前江鸣岐自恃甚高,一直认为家主这个位置应该由他来坐。如今真坐上去了,却仿佛并不高兴。   岂止不高兴。苦大仇深、雪压霜欺、茹苦含辛,种种词语,放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江泫与他是相伴多年的好友,纵使后来反目,如今见他如此模样,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既说不出,便不多想,只照江时墨的指引落座。他一动,那视线便紧紧追着他,从左到右,半刻也不停歇。   江时墨也发现了异常,略有些诧异,低声提醒道:“家主,这样有失礼数。”   江鸣岐这才收回目光。   有家仆进来上茶,末了又安静地退出去。江泫执起茶盏抿了一口,听座上江时墨道:“尊座亲临,江氏有失远迎,实在惭愧。”   他的语气不急不徐,是江氏最会打太极的一位。一听他说话,江鸣岐就皱起眉头,显然并不喜欢江时墨这口纯熟的官腔。他好似有点想说话,又被江时墨一个眼神压回去了。   江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并不打算继续磨蹭下去,开门见山道:“本就是我来得突然。此次登门拜访,是想向江氏求一物。”   江时墨是个聪明人,立刻一转话锋道:“何物是上清宗没有而江氏有的?尊座请但说无妨。”   江泫道:“护心环。”   江时墨的面上浮现一缕奇异的神色,江鸣岐亦侧目过来,同样直白地道:“可以。要取多少走?”   江泫报出一个数目。江时墨摩挲了一下杯盏边缘,笑道:“近千枚……护心环捏碎之后,会将持有者带来栖鸣泽。若是百余枚便也罢了,如此多的数量,恕在下多问一句,尊座要将这些护心环给谁呢?”   江泫道:“上清宗内弟子。宗内恐生变故,为保弟子平安,特来借取护心环。若栖鸣泽不便,可抹去其中定点,转为别处。”   “栖鸣泽如今倒是没有什么不便之处……”江时墨悠悠道,“况且更换定点是一项大工程,恐怕会费去不少时间。听尊座之言,唯恐变故发生,回宗应当越快越好,环中定点不必更改。况且,听族中弟子说,尊座曾于赤林城外救过江氏一位孩子的性命,江氏铭记恩情,借环乃是一桩小事,就是不知宗内事态可严重?若有别处需要江氏出手的地方……”   江鸣岐的眉尖微抽,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往茶盏之中一磕,唤外头家仆到:“啰嗦。去府库取护心环!”   家仆应是,身影于门外遁去。   江时墨被打断了话头,反应却意外地很平静,弯起眼睛,低头喝茶。   江泫眼尖地发现他端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想来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遏制住心中将江鸣岐痛骂一顿的冲动,面上却分毫不显,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他指尖轻轻一敲桌案,心道江时墨这套争名取利的功夫放在别家一定好用,凡是登门来访、要从江氏带点什么走的,最终自己也一定要流不少血。可惜坐在这儿的是江泫,更可惜他的顶头上司今日不是想打太极的心情。   思及此,江泫道:“为还报此恩,上……”   “啰……”江鸣岐生生将那个词咽了下去,转而道,“江氏赠环,未存携恩之意,而是诚心。族内弟子的性命,就算拿千万枚玉环也比不过,恩情理当还报,更何况,我还有一事相求。”   江泫将视线转向他,似乎短暂地打量了片刻。旋即,他道:“但说无妨。”   江鸣岐道:“听闻上清宗内尊主长尧与天陵善卜算之术。可否请长尧宗主出手,为我卜出一人下落?若有结果,江氏欠上清宗一个人情。此后凡有需求,江氏必将倾尽全力。”   江泫微微一怔。一来是他没听过长尧也擅卜术,二来是他口中说的这两个人,如今已经一个都不在了。   现在坐在上清宗内的长尧是个假货,虽是不可小觑的仙山之灵,却未必精通卜术。   他正思索如何拒绝,江鸣岐又道:“若宗主不方便,不知乾天盘如今可在尊座手上?”   对了,乾天盘。   江泫道:“在如今正巧带在身上。”   江鸣岐似乎松了口气,微微前倾的身体也慢慢落回,道:“……那便好。等护心环交到尊座手上、清点完毕之后,再来向尊座取乾天盘。如今族内事务繁忙,先失陪了。”   他说直白也直白,说爽快也爽快,若有心之人要将他往自视甚高、目无礼法之上靠,也能沾上点边。总之,江泫还是头一次见将客人晾在一旁。自己去处理事务的主家。   好在他不在意这些,饮完这盏茶,便准备去栖鸣泽四处走走。   江时墨没跟着江鸣岐离开,仍然坐在原位,神色似有些无奈,抬首道:“家主性格一贯如此,没有恶意,还请尊座多多担待。”   江泫道:“无妨。”   事情既已谈妥,他也收起了那张亦真亦假的笑面,身体朝向江泫的方向,神色肃然,躬身一拜。   “族内此前纷争叠起,想必尊祖有所耳闻。”江时墨轻声道,“族老们总觉得幼子们轻狂,需经历磨练,才知服从而非逆反。因此常常出世,数度面临险境,幸得尊座悉心照拂,没有缺胳膊少腿地回来。”   他抬起头,一双清和的眼瞳之中落着江泫的倒影。   “时砚常常向我提起您,您的恩德在下铭记在心,一直想寻机向您表达感谢。不止是护心环,若有其余江氏帮得上忙的地方,尊座可尽情开口。”   江泫这才回过神来,之前江时墨那一连串的官辞并非是想借机携恩谋利,而是实打实地想问问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只是需得先撤去深不见底的笑容,说出的话才显得真诚可信。   他道:“本应为之。”   江时墨闻言,神色一顿。但他没有多言,而是恰到好处地移开话题,道:“清点护心环还需要一些时间。尊座可要到栖鸣泽内走走?我来为您引路。”   江泫正好放下茶盏,道:“不必。若有事务,可先去处理,我自己走走就好。另外可否多问一句,借乾天盘是要寻谁?”   他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是想问一问,先用乾天盘试一试。若乾天盘于此无用,也好叫江鸣岐少费些功夫。   江时墨会意,徐徐道:“我们家的二公子,江明衍。他于半年前失踪,又与族中些许事务有些牵扯,奈何找寻半年无果,不得不向尊座求助。”   江泫眼帘微垂。从议室出来以后,他与江时墨分开,独自一人在栖鸣泽内逛了一圈。   如今的栖鸣泽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众人寻而不得的仙地了。它落了地,并且在小半月之后,就要按照俗世的理解开设饮宴,宴请诸方,宣告入世,此后与玄门众人同归地面。   路过四殿之一的戍临殿时,他看见众人正在筹备饮宴所需的物单。走过某处铺满楹花的小道时,他看见忙于巡逻驱散死气的青年坐在树下,忙里偷闲地打盹。   这里的一切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走了一段路,迎面过来一个背着剑、行色匆匆的少年。   江子琢似乎刚从外头回来,累得残无人色,正要回去休息,步履匆忙地路过他。走了几步,又露出见鬼一样的神情回过头来,张了张口,约莫是想说话的;到最后也没发出声,慌慌张张地跑开了,好似身后有鬼在追。   江泫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刚走了一步,身后传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惊见江子琢领着半醒半梦的江时砚疾驰而来,一边跑,一边道:“伏宵君!留步!”   若非栖鸣泽中不许畜养动物,此时一定鸡飞狗跳。江泫照他所喊停下脚步,道:“不要急,慢慢走。”   等停在面前,江子琢气喘吁吁地躬身,撑着膝盖好一会抬不起头。江时砚如梦初醒,见江泫站在自己面前,顿时窘迫而慌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道:“伏宵君,您来栖鸣泽了?”   江泫道:“来这里办些事。”   “办,都可以办。”江子琢终于直起身来,道:“以后咱们家可以随便进了!”   他的语气虽然疲惫,却很高兴。江泫默了一默,还是提问了:“半年之前,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江子琢的笑脸一僵。江时砚也愣了一下,抿了抿唇,挣扎片刻,心中的天平还是偏向了这个对他们屡次出手相护的长辈。   “有,是惊变。”他压低声音道,“分歧能够结束,要么是找到了公认的解决方法,要么是分歧的一方彻底消失。”   “几位族老回宗之后,不知为何,急着要召开族议。族议的当天,江明衍一身是血地跑回来杀了不少人,又凭空消失了。”江时砚艰难地道,“死的都是那些态度强硬的长辈,那一天鸣台的台阶上全是血。而后家主又召开了一次族议,只让余下来的长辈去了,打算了几个月之后,栖鸣泽落地。”   江子琢道:“江明衍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找到。不过,是一定要找回来的。犯下这样的大错,等同于叛族,回来之后下场一定不会好。也许就是知道这一点,他才没有回来……真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   江泫慢慢点了一下头。好一会儿,他都没开口,两位小辈面面相觑,又开始犹疑这不可外扬的家丑是不是扬出去太多,以致于伏宵君都不如何反应。   好在这样僵滞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   “族中秘事,必然守口如瓶。”江泫道,“子琢刚从外面巡视回来?”   不料被他看破,江子琢摸了摸鼻子,乖乖答道:“嗯。”   “巡视了多久?”   江子琢老老实实地道:“两天两夜。”   怪不得如此面无人色。看江时砚眼下的青黑,应当也才睡下不久,当即道:“回去休息。日后我还会再来,相见不急于一时。”   江子琢这才高兴起来,眼睛亮亮地拉着江时砚走了。   江泫又变回独自一人,在戍临殿的郊外走了不知多远,终于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乾天盘,指尖在古铜色的表盘之上拨了拨。   默念江明衍的名字,注入灵力。原以为罗盘不会有反应,不想天池上方竟然浮出一条细细的金线。   江泫睁大眼睛。   那天江明衍一定死了,他确信。还没从空中落下的时候,淬阴就已经断成了几截,躯体砸进赤后,想必死得已不能再死。可江时砚说,他后来回来了,还凭一己之力血洗鸣台而后消失;现在江泫用乾天盘去试,也有一根漫漫延申的金线。   江泫随着这根金线,一步一步地向终点走去。他走出了戍临殿所在的浮岛,乘拨云鸢越至酉临殿,那金线越来越明显,终点落在一方小院。   他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发现这地方自己曾经来过。   是江周的住处。   他自断多时,想必已经下葬。院子也被人好好收整过一番,空荡荡的,无主无人气,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也没人看守。   江泫推开院子的门,走了进去。整座小院静悄悄的,江周寝室的门亦没有落锁,江泫迈过院中石板路,伸手推开了门。   如他所料,房间之中也没有什么东西。江周的遗物也已经被收拾妥当、随他一起下葬了,环视整个房间,床榻、桌凳、书架,无一不死气沉沉。   但江泫在书架上找到一只小木柜。放了太久,顶上已经积灰了,许是因为它太破旧、太不起眼,没有被挪走。木柜上的锁坏了,江泫伸手一揭,就能揭下来。   打开木柜,里头放着一个造型奇特的摆件。数枚圆环绕城莲花形状,其中穿插别的线与形状,形似一朵简陋的镂空莲花。这是江泫曾经教给江明衍的小玩意,源自另一个位面的机关,灵力无用、神力无用,若暴力损毁,则会永久锁上。   江泫垂眼,将手探进木柜之中,随意拨了几下。一声极轻的“喀哒”响声过后,他身后几步的地面忽地如门一般分开,露出底下一条寒气森森的暗道。   这寒气森森并非心理上的感受,而是躯体上实打实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江泫以为自己回到了遏月府中——宿淮双入峰之前的遏月府,位于净玄峰峰顶、整座苍梧山最高的地方,常年飞雪,是宗内、乃至整个中州的极寒之处。   那暗道漆黑阴寒,像是一张沉默的魔口。江泫看了一会,抬脚进了暗道。   土阶很长,江泫走了一阵,没有看到尽头,且越往里走,寒意便越严重。为了避免迷失方向,江泫取出一颗夜明珠浮在掌心,踩着脚下崎岖不平的道路,继续向前。   一盏茶时间后,江泫看见密道的尽头,有一扇坚硬的、密室的门。他花了些功夫将门打开,同时戒备门后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但他等了片刻,里头静悄悄的,唯有铺天盖地的寒气袭来。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于是江泫将夜明珠掷入室内,一片宁静的幽蓝在墙面上铺开来——这是一间冰室,在夜明珠的照耀之下,冰室之中亮如白昼。   江泫走了进去。他想将冰室环视一眼,目光刚刚抬起,就凝滞在了视野中央。   冰室的正中间,摆着一口冰棺,里头似乎躺了什么人。江明衍没有一块躺进棺中,而是盘腿靠坐在棺木边上,微微垂着头,长发、衣上结着冰霜,皮肤死白一片。   他仍维持着上次江泫见他时的装束,胸口一道狰狞的血洞,是衔云刺下去的。鲜血从这道伤口之中涌出来,将胸膛、衣物下摆浸得一片鲜红。肩头与衣袖也是红的,江泫从他身上几乎找不出来一块干净的地方,四处都是血。   他自己的、族人的,浇了满头满身,仿佛穿着一身红衣。   有人进来,江明衍也没有反应,一直垂着头不动弹。江泫靠近他,伸手按了按他的手背,已经僵了。再用灵识去探,只探到一具死壳,灵脉俱断、灵台消散,死得彻彻底底,已经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他念江明衍的名字,乾天盘为它找到了江明衍的尸体。   江泫蹲在他的尸体边缘,沉默了很久。再次起身之时,他踱步到那冰棺边缘,朝里一望,发觉冰棺之内躺着的,正是江氏少主江泫的身体。   粗略一算,这一位江泫少主已经死去七八年了。修士躯体也是人,死后不出一年就会化为腐朽,江氏族人亦然如此。   他早该安息入土的,江明衍将他偷了出来;他早该朽坏的,江明衍用了数不清的办法,特意建了一座冰室与冰棺将他保留下来。   隔着棺盖看,躯体保存得相当完好。肤色只略有些苍白,双目阖着,神情安宁,生前容色分毫未改,仿佛只是沉睡。   这是江泫曾经用过的躯体,如今再一看容貌,竟然有些恍惚。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他恍然间又觉得有些冷;在身体彻底被寒意浸透之前,他离开了这间冰室,沿地道原路返回,重新回到了地面。   莲花锁已经被打开,无人复原就不会再锁上。江泫凝视那漆黑的洞口片刻,转身离开了。   走到酉临殿外,迎面扑来几片洁白柔软的白樱花瓣。几位青年愁云惨淡地站在路边,见了他方才如蒙大赦,抱拳礼道:“尊座。护心环已经清点出来了,您可要现在去取?”   江泫默然颔首,随着他们去了库房。家仆当着他的面将近千枚护心环又清点了一遍,告知了他环碎之后持有者会落到何处,江泫把乾天盘交到他手中,接过装着护心环的乾坤袋,拒绝了他们以鸢送行的好意,御剑离开了栖鸣泽。 第218章 苍梧岁去3   踏进宗门之时, 江泫敏锐地察觉到些许异样。或许这连异样都说不上,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想,缠绕着星星点点不详的意味, 让他的心绪无端有些凝重。   宿淮双仍然没有醒,手腕上的剑穗没有反应。但一同进过神境之后, 江泫与他之间多了一点冥冥之间的感应, 知晓他并未消失,而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剑穗之中, 心中稍定。   将装着护心环的乾坤袋交与末阳之前,他从里头取走了两只。一只交给了守在峰上的乌序, 一只带在自己身上, 以防不时之需。   回峰以后, 他先睡了一觉。也许是因为心中不太安稳的缘故, 总觉得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跟在自己身边,夜半惊醒,抬手一摸,摸到空荡荡的枕边。他翻过身, 盯着黑暗中寝居模糊不清的轮廓看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坐起来披了件衣服,踏出门去。   廊下的灯笼幽幽亮着, 透过微弱的光芒, 能看见从天幕之上落下来的飞雪。   江泫独自一人在净玄峰上走了一会,心中空落落的,一时也想不出来自己要走到哪去。索性寻了一盏稍亮些的檐灯, 往下方的围栏之上一坐,盯着飞雪出神。   最开始净玄峰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 也经常这么看雪。后来有了许多顽猴似的弟子,峰内不太清净,看雪的地方就变成了遏月府。   一成不变的雪,他看了很多很多年。然而他绝不是喜欢雪,这样坐着出神的行为也绝称不上是在“赏雪”——字如其意,他真的只是在看而已。他从不觉得雪有多好看,曾经看是为了提醒自己记住那些绝不能忘怀的事情,看得久了难免心中生厌,厌久了又是麻木。如今再看,心中除了平静还是平静,正巧能将心中杂乱的愁思都压下去。   出神的时候,他什么都想。想曾经,想现在,想以后。想的最多的还是灭神一事能否顺利,将计划施行的过程在脑海之中一遍又一遍地推演,双瞳栖着点点羸弱的灯火,有些空,像两枚墨色的冷玉。   就这样在廊下坐了一夜,天幕微微泛白之时,江泫去了一趟浮云峰。   重月似乎也整宿没睡,江泫到的时候,她正坐在案前奋笔疾书。凑过去一看,是一些纸张泛黄、字迹难以辨识的古籍,趁着夜中无事,想把东西誊抄过来,方便弟子带走。   江泫道:“峰内的东西可收整完毕了?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重月执笔的手异常平稳,道:“快了。别峰的已经暗中移走不少,浮云峰上的库房里都是丹、草、种苗和书,清点的时间难免要多些。净玄峰上如何?”   江泫道:“峰上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库房里的,阿序昨日并去落墟峰那了。”   重月莞尔,道:“想来末阳这几日没有休息的时间了。等事情结束了,他一定会撒手离开,这辈子再也不碰文书、不管事务。”   江泫略一思索,发觉自己一时竟想不出末阳除了管事以外别的突出才能。炼器算是一项,可这样的才能去世家宗门之中才是最好发挥作用的。去了世家宗门,按照他的性格,最终一定又会变成管事,岂不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如此想着,他道:“若此后还有上清宗,末阳想必会留下来的。”   重月誊书的手微微一顿。灯下,她抬起一双淡而宁肃的眼睛,道:“若此后还有上清宗,你可要留下来?”   没想到话题一下转到自己身上,江泫愣了一下,倒也没有在重月面前掩饰心情,道:“这个问题还不曾想过。不过,也许是要到山下去走走的。”   重月道:“跟着淮双一块?”   江泫眸光微微一动,道:“嗯。师姐要留么?”   重月微微笑道:“留。留下来看看孩子们,总是好的。不过,看见有人能陪着你走,再好不过。”   适时有浮云峰的弟子敲门,重月道:“进。”   那弟子推门进来,见江泫也在,忙不迭鞠躬行礼。江泫瞥见她手腕上带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环,正是江氏的护心环,不想末阳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心中稍有些愕然。   等那弟子走了,江泫才道:“护心环已经分发完毕了?”   重月道:“你昨日回峰,昨日便送来了。几位峰主都在环上留了灵印,届时灵识一动便可碎环,她们并不知晓护心环的用处。”   江泫道:“若有弟子偷偷摘下来,岂不遭殃?”   重月道:“不会。分环的时候银清已经告知,擅自取环,思过崖三年。”   江泫愣了一下,听到这个熟悉的地名,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思过崖对上清宗弟子的恐吓力不亚于洪水猛兽,一月便够人受的了,更何况是三年。如此惩戒,想必也不会有人再偷偷取环。   再一抬头,发现重月竟然在这边。她的面容被灯火映得温和,用颇有些欣慰的语气道:“收这样一个弟子确实是件好事,以前从不见你笑。只是昨日听人说你是一个人回来的,淮双呢?”   江泫抬手,露出被长袖遮掩的一截剑穗,道:“在这里头,好像在悄悄忙什么事情。回宗之前问过,说三日回。”   重月摇了摇头,道:“以后还是得将身体取回来才行。如此模样,实在辛苦。”   江泫道:“定然要取。”   室内安静了一会。重月一本古籍已经抄到了尾部,右手边摆了不高不低一摞、左手边没有东西,想必这是最后一本。安静誊抄了一会,她忽然道:“其实大张旗鼓一些也没关系。照你所说,苍梧是山灵,想来不会伤害山上的孩子,直接将他们移走便是。”   江泫道:“想来也是。不过暗中动作,瞒的不是苍梧,而是宗内的弟子。柊山神出世都有人踩着传送阵悄悄溜出宗门往玉川跑,听闻宗门生变,定然也会偷偷留下来不少,不过偷偷将环摘下来,抬手便做了。”   他靠着椅背,轻轻叹了口气,道:“话本上的神终究不是神。纵然修为有成,境界却算不上高,不能与人敌,遑论是神。若报出夔听的名号,只怕在有些人眼里,还不如思过崖有威慑力。”   重月一想确实如此,摇了摇头,道:“实在是年少轻狂。只不过,那位偷偷跑去玉川的弟子是谁?”   江泫默默地移开了目光。重月一看他反应便知,定然是他熟识的弟子,略一思索,迅速锁定了傅景灏,道:“回头让温璟狠狠地罚他。”   江泫道:“该罚。”   他与重月一直闲聊到清晨,才从浮云峰离开。一晃一日时间过,第二日入夜时分,上清宗内下起了雨。   雨势不大,足以将衣物浇得微微潮湿。只是风霜雨雪不能近身,江泫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同其余四人在落墟峰上会首,被末阳迎入室内。   方才一路走来,上清宗内一片死寂。虽已到了宵禁的时间,平日若这个时候出来,总能抓到几个破禁出来不巧被抓住的倒霉蛋;今日走过去,一路上无声无响,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显得寥落暗沉。   末阳道:“全走了?”   “走了。”毓竹笑道,“确认过了,一个不落,如今应当已经在栖鸣泽内了。”   末阳道:“那便好。我们之中,还得再挑两个离开,才好揭阵。”   今日聚首,正也是为了讨论这件事情。没人想走,书信之中争执不出结果,只好挑个时间面对面解决。   他话音未落,重月便道:“我不走,留在宗内守护山阵。若有万一,还能帮得上忙。”   毓竹今日没摇扇子,坐在位置上却也没什么坐相,道:“护山阵我去守。你性格最温和,弟子们最喜欢你,你若是不在,他们留在别人家里一定胆战心惊。”   重月道:“银清、子赦、何妨都在,有他们足矣。”   毓竹道:“弟子跟师长怎么能比?”   清野则道:“依我看,末阳应该先走。”   末阳被点了名,眉峰一竖,道:“何故要我先走?”   清野嘻嘻道:“我没什么能耐,只会打架和睡觉。若是苍梧山被打塌了,不得要能干的人来修么?你要是死了,以后上清宗怎么办?”   末阳勃然大怒,道:“上清宗难道独是我一人之宗么?”   温璟冷不丁开口劝道:“他不是这个意思。”   毓竹道:“争来争去没个结果。怎么一个一个都这么固执?当真没人想走?”   众人默然以对,互相僵持。   走了,便不会面临危险,与此后的大战无关。同为神锁这么多年,彼此之间互有牵绊,要让谁做出丢下同僚离开的行为,难如登天。   江泫一直没说话。他的手一直搭在扶手上,长袖之下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勾,勾来放在一旁的护心环,握在掌中。众人争论不下,并没有察觉到他的举动。   末阳不堪其扰,头疼无比地揉了揉眉心。余光忽见一抹白影掠起,堪称恐怖的灵压蔓延开来,他的动作难以抑制地僵滞片刻;耳边传来玉环碎裂之声,再抬起头来时,六把椅子已经空了两把,重月和毓竹的身影消失不见,江泫放下手,指间漏下玉环的碎屑。   “解决了。本不会有人死,何必争来争去。”江泫淡淡地道,“你们……”   他的话语忽然顿住,慢慢睁大了眼睛,视线转向议室的窗户。   毓竹正想拍手称赞,见江泫神色不对,刚抬起的手僵在半空,率先起身,靠近窗户。   室外雨声驳杂,议事之前,末阳先关上了窗户。此时毓竹站在窗前,定睛细看片刻,竟从窗纸之上看见一条极其朦胧的、被檐下灯光映出来的黑影,心中当下一惊,一股凉意在背后走了个来回。   揣度之间,江泫已然抬手,揭开了窗户。   银发人静静地站在窗外,神色冷淡,毫无波澜。雨夜之中光色黯淡,他一双眼瞳沉在阴影之中,凝出不详的浓色,这样无声无息地站在窗外,仿若一只恶鬼。   看清窗外站的是谁之后,议室之内众人悚然一惊。   江泫指节微微扣紧窗沿,道:“宗主站在窗外做什么?”   苍梧转过脸来,静静看着江泫,面上浮现一缕奇异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异色。很快,这缕异色褪去了,他又恢复成平日里那个不苟言笑的宗主。   “不站在窗外,听不见你们讲话。”他道,“宵儿总有这样的能力。”   江泫退后一步,感觉身体有点僵。   末阳似乎想说话,却被温璟按住。清野心里发怵,没靠过去,面上浮起笑容,道:“深夜寂寞,大家都睡不着,凑在一块说说话嘛。宗主也睡不着吗?要不要一起?”   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自己惹了麻烦。因为苍梧听了他的话,竟然真的颔首同意了。   没有人给他开门,他便挥剑劈开墙面,踩着一堆土石慢悠悠地走进来。室内没有他的位置,他便随意挑了一把空置的木椅,镇静无比地坐了下来。   等待片刻,众人还是愣在原地,没人开口。   苍梧环视四周,似乎会意了,道:“我在这里,会让你们觉得拘谨?”   温璟道:“是有点。不知您想听我们说点什么?”   他这话实在直白,清野被狠狠惊了一下。江泫侧头看了他一眼,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方才应该将他也送走才是。   五人之中,若按成锁时间来看,重月和毓竹是最久的,体内污染也积攒得最多。若与夔听交战,只怕会牵动污染,有性命之忧。因此,江泫先送他们走。   却不想温璟将天陵嫉恶如仇、眼中容不得一点沙子的性格承了个十成十,苍梧的话张口便敢还回去。   被还了口,苍梧似乎也并不在意。他将温璟面上的戒备忽视得彻彻底底,视线移到江泫身上,温声道:“方才听你们说……揭阵。是要揭什么阵?可否同我说一说?” 第219章 苍梧岁去4   他虽盯着江泫, 却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江泫给他的只是一双漠然的眼瞳,翻遍其中,唯一的情绪竟然是戒备。   僵持一阵, 温璟道:“不必多问。原就是要去找你的。你——究竟是谁?”   苍梧静坐不动,仿佛没有听见温璟的诘问, 视线仍然定在江泫身上。他的神情与平常并无什么不同, 但许是因为知晓他别有所图,这冷淡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议室之内寥寥几人, 末阳是最难以接受事实的一个。见苍梧不应温璟的话,心中本就勉强的坚定动摇几分, 豁地拍开温璟的手, 起身道:“宗主!”   苍梧神色微冷, 道:“聒噪。”   话音方落, 室内忽然响起几声闷响。末阳和温璟被卸了手脚,按倒在地。然而在他们的视角看来,背上空无一物,不知扣住他们的诡力从何而来;江泫眉尖一抽, 挥剑削去缠绕在他们身上的烟气,冷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苍梧道:“只是觉得很吵。曾经净玄峰最吵的时候,也没这么吵过。”   清野忙不迭地闪过去,给他俩把手脚拧正, 悄悄道:“什么时候开打, 好歹告诉我一声啊!这不平白遭罪么!”   江泫则提着剑挡在他们身前,默了默,道:“你回去吧, 苍梧。”   苍梧微微昂首,语调波澜不惊, 道:“回何处去?”   江泫道:“神境。回去以后,再也不要出来,也不要干多余的事。”   那双烟紫色的眼瞳在灯下似乎微微颤了颤。   “多余的事……?”他慢慢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理解其中的意义。很快,他抬起头来,抬手轻轻一招,清野也趴下了,察觉到压在自己背脊之上的诡力,神色骇然无比。   苍梧道:“是这个吗?”   江泫紧了紧剑柄,回头又是一剑,斩断了困在清野身上的灵力枷锁,道:“你不要明知故问。”   清野能动了,将地上的两人一并扶起来,往他们体内拍入几道灵力。   苍梧瞥了一眼,并没有阻止,转而向江泫道:“如你所愿。”   他果真不再出手,端坐在椅上,唇角浮现一缕极轻的笑意,道:“你让我回去,是想放我一马?”   江泫道:“毕竟相识一场,趁着还未酿成大错,想让你回头。”   苍梧却道:“我何错之有?方才卸去他们手脚,也只是想清静些,并不想取他们性命。今日夜中出游,也不过是想看看宗内还有没有孩子留在这里。走到落墟峰时,见议室之内灯火明亮,这才驻足旁听。”   江泫寒声道:“是吗?”   出乎意料的,苍梧没有说话。方才他破墙而入时,飞溅的土石砸坏了一盏灯,明珠光芒消散,室内余留一盏残灯,光色有些昏暗。他便坐在这残灯的光芒之下,身侧的地面上拉出一道沉沉的暗影。   外头的冷雨仍然在下,淅淅沥沥,寒意彻骨。好一会过后,苍梧缓声道:“几日之前,你待我还不像如今这般冷淡。”   江泫道:“若你纯心良善,便不至于走到如今这般地步。”   苍梧凝视他片刻,道:“你如何知,我心不纯不善。”   江泫闻言,只觉无比滑稽荒谬。他的剑锋对准苍梧的要害,道:“你心纯善。那好,我正有许多问题要问你,若你心性真如你口中所说,那便一个不漏地回答我!”   苍梧看都没看衔云。他的身影岿然不动,带着一种近乎恐怖的沉稳,道:“知无不言。”   江泫道:“你顶替长尧的身份回宗,为什么?”   苍梧从容不迫道:“在净玄峰上许久,正好到了能凝出实形的时候。每每提起长尧,你似乎格外在意,想着让你看一看,也许会开心些。”   只是他从未想到,江泫在意的并非长尧本身,而是他为破锁去渡劫的往事,并在数年之后,以和长尧同样的方式送了命。   众人从不曾知晓,苍梧和江泫之间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末阳眉头紧皱,清野神情呆滞,温璟倒是有所耳闻,并不买账,斥道:“谎话连篇。若单只是想让他看一看,凝出实形即可,何必顶替身份?”   苍梧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责怪他不应插嘴。但见江泫神色有异,这才回答道:“何来一句谎话?况且人境规则数之不尽,若想行事,需要能时常使用的躯体。”   “哦?”江泫冷冷道,“大费周章现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苍梧道:“找人。”   却也不说是谁。江泫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绝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一丝一毫问题之外的讯息,同数百年之前简直没有分毫差别。想来的确如此,如今“长尧宗主”的性格,不就是从前苍梧的性格么?只是分别太久、记忆又有损,种种情况之下,从未往那方面想过罢了。   他耐着性子问道:“找什么人?”   恰一阵穿堂风过。好端端的墙被苍梧劈烂一扇,夹着潮意的冷风便从这空洞之内钻入,拂过江泫执剑的手时,带来几分萧瑟的凉意。苍梧将被风吹乱的长发顺到耳后,平静地答道:“夔听的容器。”   凉意从手掌窜到了江泫的背脊。苍梧一直看着他,察觉到了他细微的神情变化,竟微微笑了,道:“就是你想的那个容器。”   江泫慢慢吸进一口气。他的神色很冷静,接着向下问道:“玉川柊山神出世,是否与你有关联?”   苍梧道:“有。”   “唤醒柊山神,是为了什么?”   苍梧道:“容器太脆弱,需要打磨。”   “既然找到了容器,为何又要骗他去送死?”   银发人慢慢摇了摇头。室内陷入一片干枯的死寂,落针可闻。苍梧在这样的死寂之中站起来,向衔云的方向走了几步,缓声道:“你心中有答案。何必再问?若一定要回答,那么,是我在偶然间发现,最好的容器还活着。既然有更好的,便不再需要次品。”   最好的容器,宿淮双。   江泫握剑的手僵得可怕,艰难地道:“你早知道他是容器,才特意下山去将他捡回来。现在又要用这容器做什么?把夔听放出来吗?”   苍梧果然知无不言。面对江泫的诘问面不改色,双瞳像是沉紫色的云霭。   “为了断锁。”   他道。   江泫:“……”   清野终于从状况外被这几个字扯回来,道:“你为什么要断锁……就算是要断锁,何苦将这么一个无辜的孩子扯进这淌浑水中来?他入宗的时候才多少岁?那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吧?”   苍梧将视线分给他一些。短暂几息之后,又落回江泫身上。   “在我寻找过的许多方法之中,将容器与神魂彻底融合,再一并解决,是最稳妥的一个,可永绝后患。”他语气平静地道,“为救更多人,牺牲一小部分人,不正是你们一直在做的么?为此一代一代师徒传承,死伤无数。为何换成淮双,便不行了?”   众人哑口无言。江泫回忆起了在渊谷地牢之中与萧弦的闲谈,好半晌没有说话,举着衔云的手慢慢落了下去。   见状,苍梧的神情软化些许。他银亮的长发被灯火映得温和柔软,暖意流泻,浑不像平日一般默然无情。   山灵对待江泫,向来不吝温和的态度,此时好意更甚。与江泫对视片刻,他竟然破开荒地在问题之外添补了几句:“本是觉得净玄峰上冷清,送来与你解闷,不想一路走到了今日。”   “……”江泫道,“你不曾料到的事情数不胜数。”   苍梧淡淡道:“的确如此。但在注定消陨的事物之上倾注感情,最后受伤的总是你自己,不若及时止损。你喜欢这样的,天下还有百个、千个,我可以再为你去寻。”   江泫还未说话,末阳已经怒极,忍无可忍地喝道:“你哪有为他定命的权力?!你把人当成物件,想随意决定去留,实在是傲世轻物,愚不可及!如此品性,枉我尊你敬你数百年,真乃滑天下之大稽!”   苍梧似乎起了几分兴趣,对末阳另眼相看。他问道:“你又从何处知晓,我将他当成物件?”   温璟道:“张口闭口便是容器,你何曾将他当人看过?既已从口中说出这一番话,便不用再假情假意地找补!”   苍梧好似有点想笑,又有些厌倦。他转身身走到议室旁的摆架旁边,步履不急不徐,声色亦无什么波动,道:“他是人,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恰如我平日里从不称你们为锁,而是直呼名字。相比于次等的元烨,我其实很喜欢淮双。若无这样特殊的体质,见他在宗内平安长大,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在摆架旁站定,俯身从一只匣子里抽出几只护心环。那是末阳为几位同僚留下的退路,危急之时可以将他们通通送走。此时猝不及防被苍梧揭了底,登时愕然万分,道:“你怎么知道那儿有护心环?!”   苍梧没有回头,似乎懒得回答这个在他看来无比愚蠢的问题。他侧身对着众人,五指慢慢收拢,将那晶莹剔透的玉环捏碎了。   碎屑从他指缝之漏下来,细如银沙。他并没有被传走,而是好端端地站在原地,道:“诸位也是如此。若不为锁,想必早已功成名就,鸿福满身。然既为锁,便料到会有今日。”   江泫仍然没有说话。他盯着苍梧指间流下来的碎屑、盯着它们折射出的细碎光芒,好一会才喃喃道:“……你根本就不懂。”   苍梧道:“什么?”   江泫倏地握紧了剑柄,一字一顿道:“我说,你根本就不懂!”   “你是不是觉得一代又一代人留在这里,是什么高尚的人做的高尚的事?根本就不是!我们留在这里,是于心不忍,是无可奈何,知道总有些罪需要人去受,却消除不掉根源的无能为力!为此不仅要付出性命,还要将遗毒留给下一代!”他厉声斥道,“从没有哪个锁想收徒,都巴不得这事赶紧结束,就连你所扮演的长尧也是如此!我们何曾自愿将至亲至爱之人扯进来过?从来迫不得已!”   “为了断锁,我们付出过多少努力,你何曾认认真真地去想过?!”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银发人身上,豁然提剑,声音之中带上了森寒的杀意:“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当真不愿回去?”   苍梧定定地看着他,猛地攥紧了手掌。他再不是此前那番从容不迫、古井无波的神色,眼瞳之中阴云翻搅,慢慢地从牙缝之中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你说,我不知道?”   他的脸色难看得吓人,身后灯光映下的影子拉折出狂怒而狰狞的形状。   “我是不知道。”苍梧寒声道,“但我知道,你从来不听劝告,只管一死了之轻轻松松!”   江泫的怒火微不可察地一滞。没等他回想起什么,苍梧已收敛好了难得外露的情绪,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   很快,他的指尖绕起丝缕极淡的灵力,朝着江泫的方向抬起手。   “问了这么多,也该轮到我发问了。”苍梧心平气和地道,“淮双如今去了哪里?”   江泫同样面无表情地道:“不知道,没准正在哪睡觉呢?”   在他的身后,接连响起数声长剑出鞘的利音。江泫摩挲了一下衔云的剑柄,道:“正好。等他醒来,也不会有机会再看见你这位图谋不轨的长辈了。” 第220章 苍梧岁去5   争战一触即发。   半个时辰之后, 落墟峰的大部分建筑都成了废墟,少部分断壁残垣在冷风里摇摇欲坠。常有凛冽的剑光撕开雨幕,追行数里又折入主人手中, 杀意森森;战场由议室转移到落墟峰的校场,江泫、温璟、末阳三人各据一角, 苍梧则在校场中央。   这样数轮打下来, 他的衣角竟都不曾凌乱半分,负手而立, 周身气度从容不迫。夹着雨丝的寒风掠过他颜色清淡的袖角,远远一望仿若雨中一束皎皎烟兰, 长发疏冷似雪, 神色亦不曾有什么波动。   仙山灵不愧是仙山灵, 就算离开神境、在现世之中出手, 实力依旧深不可测。   末阳久不下山,唯有一身灵力还算是可圈可点;温璟剑法很好,灵力也足,只可惜太过年轻, 还缺少磨砺。因此三人之中,攻势以江泫为主,其余二人为辅,半个时辰打下来, 竟然不相上下。   苍梧在他身边待了很久, 对净玄峰的剑诀极其熟悉,往往见他起手便知如何化解,很是棘手。   且见他如今神情, 显然还并未认真出手,像是闲暇时陪小辈玩闹;现下战势稍息, 江泫隐约后悔,没多留几只护心环在身上。   若只他一人,放开手同苍梧打一场,胜算其实不小。然而一旦有别人在这里,便要顾及会不会误伤、苍梧的攻势他们能不能避过,无端分心,束手束脚。得想想办法……   思索的时候,他不自觉想去摩挲手腕上的剑穗。只是此时举着剑,并不方便,因此指尖微微一抽,迅速放弃了。   苍梧却看了他一眼,道:“你想把他们支走?”   江泫漠然道:“并不。只是感觉打着无聊,在想能不能一剑取了你的命。”   苍梧道:“无聊么?若你愿意,我们可以停手。我并不愿与你兵戈相向,更想同你坐下来闲聊。”   江泫冷冷道:“坐下来聊。聊你如何将我师姐师弟带进这趟浑水,如今已经逝去一位,聊你的大义,你从始至终一刻不停盯着我徒弟的命么?”   末阳喝道:“别跟他废话,速战速决!”   江泫当即紧抿住唇,甩净剑身上的雨水,飞身欺上。数道剑芒交错斩下,空气之中灵流疯卷,一瞬之间将雨幕撕扯得破烂不堪。没有人手下留情,和此前半刻钟内斩下的数剑一样,只要落到苍梧身上,足以将他撕成碎片。   苍梧没有躲,透过灵剑的剑芒定定地看着江泫,忽然道:“抱歉。”   江泫怀疑自己听错了。   苍梧又重复了一遍,道:“我说,抱歉。你最开始将我捡走时,我还只是一只灵。”   一只无比虚弱的、不懂人境规则的,连从鸟雀之口挣扎出来都做不到的灵。   *   那是他成功从神境之中离开的第一天。   苍梧这辈子印象最深刻的有三件事,成功出现在现世、看见上清宗蔚蓝天幕的那一瞬,便是其中之一。   他在神境的时候,是苍梧山的仙山灵。生来便拥有优于万灵的强大力量,拥有一般灵绝无可能拥有的广阔领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充裕灵气、一日千里的修行速度,代价是永远被困在苍梧山之中,永远无法离开他的领地。   苍梧是苍梧山的地基,是眼前茫茫一片的黑暗。   大部分时间,它看不见自己的领地,只能偶尔听见苍梧山上飘来的絮语。最开始是些飞禽走兽,在山林之间窜来窜去,发出无意识的嗥叫;而后慢慢来了些人。随后山中被塞进来一个体型巨大的脏东西,再后来是一些愚蠢天真的孩子。   他们总在肆无忌惮地大笑,踩着苍梧的身体跑来跑去,有时在他的身体上挖坑、有时又疲倦的呼呼大睡,像一群恼人的小猴。   起初他很不耐烦,特意引起过两次地动。后来慢慢竟也习惯了。   神境的时间太漫长,绝大多数时间里头,苍梧都在沉睡。偶尔清醒的时候,能听见山间的许多东西,比如山下和他一样被压着的妖神叫夔听;比如苍梧山上住了六枚夔听锁。   有一日,趁着有陌生的灵误闯进来,苍梧短暂地离开了地底,张开双目,头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身体长什么样。为了能再多看看,他解决那只灵的动作格外缓慢——一旦敌人被清除,按照神境的法则,他又要回到地底。   有了一次,便期盼第二次。第二次到来,从进入地底那一刻,便开始期盼第三次。   灵的欲望不住膨胀,到了最后,已经不满足于再呆在地底。他想方设法地钻法则的空子,一次又一次悄悄溜出来,在苍梧山间游荡。可神境终归是神境,就算他看得见苍梧山的景色,也碰不到哪怕一草一木;迎面走来几位行色匆匆的弟子,也无人能听见他的声响。   隔着一个世界,终归是不同的。他太想看到真正的苍梧山、真正的上清宗是什么样子了,花了数不清的时间、数不清的力气,才终于从神境走出现世,代价是一身灵力几乎尽费,虚弱得几乎要维持不住身形——但他终于看见苍梧山了。   他的身体同他在神境之中看到的根本不一样,并非灰白,而是满山浩瀚的苍青色。不知是不是到了放课时间,路上弟子三三两两、嘻嘻哈哈,在灵的眼中,同这满山青翠一样生机勃勃。   苍梧就这么盯着看,看了很久很久。   他出来的时候落在一根稍低些的树枝上,好似是什么花。虽然开着花,枝条却依旧尖锐,刺透他的身体,想来是有些疼痛的。   这种感觉陌生,虽然值得体验,但并不算好受。于是他吃力地伸出手,想要拽过过路人的袍角求救,手掌却从他们的衣摆间穿了过去。少年少女满面笑容地从路上走过,苍梧挂在树上,好似一团空气。   他从神境出来了,仍然没有人能看到他。一身灵力近乎全废,仍然碰不到任何人。   不知过了多久,路上的人影逐渐稀疏起来。   天边飞来几只鸟雀,双目清明,是浸润在苍梧山上的灵气多年、生出灵智的灵兽。相较于人来说,灵兽的灵感有断层式的提升。那几只鸟雀在枝头停下,偏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忽然跳近,用形似刀尖的鸟喙啄下一口。   这一口之后,灵兽扑腾翅膀,引同伴一同过来;每啄下一口,便有丝缕烟云似的灵气从苍梧身体上被分扯下来。苍梧痛得动不了,隐约明白自己就会这样被分吃掉。   一时之间,不禁觉得命运无常、十分滑稽。不过转念一想,有东西能看见他,总归是好的。   适时,又有两位弟子从树下路过。其中的女弟子不经意间抬起头,拍了拍身边同伴的肩膀,指着树上道:“你看,哎、你看!那群鸟儿在吃什么?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呢?”   她身边的男弟子抬头扫了一眼,兴致缺缺地道:“还能有什么,树上的虫子呗。鸟不都吃这些?”言罢又催促道:“赶紧走吧。再不走,午课要迟到了,掌教又要生气。”   女弟子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两人一并快步离开。苍梧的身体已经被撕扯得不成形状。   他本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了,吊在枝杈上头,漫无目的地看天。不多时,树下传来一阵轻而缓的脚步声,像是不急着赶路的过路人;只是,这脚步声没有像以往一样远去,而是停在了树下。   苍梧有些恍惚,低下头去。   树下站着一位白衣人,正微微仰头,似乎在注视着这边。苍梧一低头,视线立刻落进一双乌黑的、寒玉似的眼瞳里,他从中找到些许枝杈间洒下来的、碎金一般的日光,沉浮眼底,却未能给这双眼睛增添些许颜色,也不曾将其中空落落的寒凉融化半分。   如果苍梧有呼吸,那么现在一定已经快要停滞了。鸟雀仍在撕扯他的身体,鬼使神差的,他又一次向着人伸出了手。   即使那人的神情冷淡至极,即使他根本就分不清楚,对方究竟是在看鸟还是花。   出乎意料的是,树下人眸光微微一动,也向着他伸出了手。苍梧微微睁大眼睛,吃力地将身体往下探;直到很多年后,他都难以描述这一刻心中涌起的感觉。   但一人一灵的手交错而过,树下的白衣人伸手,帮他赶走了贪得无厌的鸟雀,又托起他虚无缥缈、破破烂烂的丑陋身体,将他从树上取了下来,放进一边落满花瓣的草丛里。   随后,他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苍梧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狂喜。这狂喜来得快、去得更快,喜意临头时,不知哪来的力气支撑着他向那人离去的方向爬了几步,想起了他的神色,又筋疲力竭地趴下来,心道:追不上。   他走得太快了,单看背影,好似对这人间毫无留恋。   苍梧在那草地上趴了很久。等到树上的花又开过一轮,山上的灵力终于勉强修补好了他的身体,他能够在山上自如行走了;醒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冰雕。   趴在草地上的时间里,苍梧一直在想他。   他的年龄看着不大,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然而细想那日打过的一个照面,又觉得沉默寡言一词根本不够形容,思来想去,在往来弟子的口中听说了一个质朴的词语——冰雕。   “伏宵君实在跟冰雕没什么区别啊。从来不笑,也几乎不怎么开口,成日脸上都没有表情,比净玄峰上的雪还要冷。纵使实力是好,未免太高不可攀了。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没准是北原寒冰化成的妖怪,我尚且如此觉得,他峰上的弟子怎么受得了的?”   “别这么说。他应当只是性格冷淡了些……”   “哈哈哈——会动的冰雕!”   苍梧尚不知伏宵是谁,但略略一想,觉得最适合这个词语的,只有那天将自己救下来的白衣人。   只是,除了最初那一面,苍梧再没有见他经过这里。他灵力尚弱,不能感知山上的事情,能走动之后,就开始满山乱跑,从落墟峰跑到玉门峰,又从玉门峰跑到时隐峰。   苍梧山的地界被他跑了个遍,最终,他停在了一座雪峰之前。   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了。他没有人的身体,视漫天飞雪如无物,就这么飘了进去。   与苍梧山的其他地方相比,这座净玄峰冷清得有些吓人。这里仍然有一些咋咋呼呼的孩子,只是天性总会被寒流压抑,走在路上时都默默的,没几个敢大声喧哗。弟子也少,同弟子最多的玉门峰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苍梧在净玄峰上走了一圈,仍然没找到人。   这时他站在雪中,才真的有些茫然了。拼死拼活来到世上,好不容易碰见一个能看见他的,现如今还找不到了。   他不死心,又在净玄峰上转了一圈。苍梧的脚步很轻,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双脚,自然也没有脚步;他只是一团轻轻的、没有颜色的烟云,不时有弟子从他体内穿过,浑像是一团无人在意的空气。   巧的是,在这次寻找的过程之中,苍梧抓着两个在宵禁时刻偷摸溜出去的少年。跟在后头的那位似乎有些发怵,问他被师尊发现了怎么办;前头那位则要硬气得多,道:“师尊在遏月府,山顶离这里那么远呢,他发现不了的!”   遏月府,山顶。   苍梧从没上过山顶,听了这句,扭头便开始找路。夜色昏昏沉沉,大雪浇头,他一直找到黎明,才找到一条通向山顶的小路。   没走两步,便又被一道结界挡住了。   若是换作在神境,破这样的结界他只需要吹一口气。可他现在在现世,是一只刚刚恢复行动能力不久的、虚弱的灵。苍梧摸了摸结界,发现自己根本打不破它。   虽然暂时打不破,但不妨碍他努力。在此之间,结界发出过许多异动,引得不少弟子前来察看,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之后,有人从山上下来了。   正是那天将他从枝头取下来的人,发间栖息着零星的飞雪,神色空冷,一如既往。   见他下来,围在结界边上的弟子都头皮发麻,纷纷退开,低头行礼。他们称他为伏宵君,撇去敬称,他的名字或者尊号,应当就是伏宵。   伏宵赶走了结界边的弟子,如同上次赶走了围在他身边的鸟雀。苍梧用虚无缥缈的身躯贴着结界,学着人说话,吐出了一串晦涩难懂的字符。   “我是……这座山的山灵。”他慢慢地道,“你可以叫我……苍梧。”   伏宵漠然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还没等苍梧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就已经化作一道霜风消失不见。   苍梧在原地站了一会,独自离开了。   想来现世其实与神境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冷清无聊。横竖走不出苍梧山,来现世走过这一遭,也算是圆满。待到养好伤,再回神境去罢。   他在苍梧山飘飘荡荡,吸噬山间漂浮的灵力,状态恢复得极好。他不特意去找,碰见江泫的时候反而多了起来,有时是在回净玄峰的曲桥边,有时是在主山的课室内。最有意思的一次是在撷云殿的议室之外,散会之后同僚都走了,伏宵一个人蹲在议室外看花。   他的神情非常专注,盯着坛内的兰花看了很久。外头的弟子似乎有些急躁,频频探头来看,苍梧亦不知晓兰花有什么好看的,走了两步,还是在他身边站定。   这个时候,苍梧才发现,这个冷冰冰的、与众不同的孩子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小一些。   修士的寿数在人之中显得相当漫长,因此外形变化也缓慢。这段时间他翻找了在神境之中接收到的零星回忆,知晓伏宵刚入上清宗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如今看相貌不过二十有余,想来没有刻意变换过形貌,是实打实的年轻。   实在是太年轻了,在苍梧的眼中与幼子没什么区别。往年山上的夔听锁从来没有年龄这么小的,如今此般性格,或许正是因为太早为锁,损了心性。   锁最后都是要死的,苍梧很明白这一点。可后来他在苍梧山游荡时,总会莫名想起初见时伏宵仰头看他的眼神。   约莫人总会对破损之人抱有别样的情绪,苍梧是灵,竟也不例外。他又回了净玄峰,沿着老路走到那条小道之前,伸手碰了碰结界——如今他已经可以进去了。   没有丝毫犹豫,他穿过了这道结界,沿着积雪的石阶向上攀登。   与他想象中不同,伏宵在山顶的住处是一座非常普通的小院。实在是太普通了,同底下的浮梅殿比起来显得破旧又寒酸。伏宵平日里也的确住在这里,除了冥想和闭关的时候,但凡没有要务要处理,他都会坐在走廊底下看雪。   苍梧就坐在他身边。跟着看了许久,他忽然惊觉过来,这个人过的生活同他在神境时的日子没有分毫区别。   一样的枯燥、一样的冷清,一样的漫漫无涯,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   坐得久了,他竟会产生“伏宵不是人”的错觉。思来想去,越发觉得这一想法可信。胡思乱想,又是许久。   虽然伏宵从没有赶过他,可这样无差别的漠视比起驱赶更为刺人。慢慢的,苍梧又想走了。   不是想回神境,而是想出去看看。天可怜见,他在神境当了那么久的地基,好不容易到了现世,竟然又跟着人当了这么久的冰雕。净玄峰上的雪实在是索然无味,彻底磨去了苍梧回神境的想法,他打算想办法,去苍梧山外看一看。   找办法,苍梧总是在行的。他是第一位从神境跑到现世的仙地灵,也一定做得了第一位能离开领地的仙地灵。   只是这一次,法则的力量要比他想象的强大许多。他破破烂烂地被打回来,又落回了上清宗里头,悬吊在浮梅殿外的梅花之上。如果他有身体,那么梅树的枝条一定是剑刃,将他的脖颈毫不留情地捅了个对穿;这次他同样没有挣扎的力气,灵气像血一样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偶尔有弟子从树下路过,都会毛骨悚然地捂住后颈,慌不择路地跑走。   但总体来说,要比上一次好一些,总不至于吊死在树上。也就是这个时候,苍梧发现,他也许不那么喜欢长了枝条的东西。若要他从梅与兰之间选,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兰花。   伏宵又一次出现在了树下。   他要去主峰之上授课了,从遏月府下来之后,会经过浮梅殿前。如同上次一样,他站在树下仰头望来,只是现在没了散金一般的阳光,只有万年不变的飞雪。   苍梧没有跟他说话,艰难地同他对视。   伏宵再一次伸出了手。路上人来人往,他没有直接施救,而是用灵力削断了枝条。梅与雪与灵一并落在他怀中,在旁人眼中看来,不过是挽了一株开得正艳的红梅。   有弟子稀奇地多看了两眼,伏宵道:“行路时莫东张西望。”   那弟子一个激灵,忙不迭鞠躬道歉,飞速跑走了。等到四下无人,他才将钉在苍梧身上的枝条取下来。   苍梧靠着伏宵单薄的胸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嗅到些微清淡的冷香。紧接着,他感到一股冰冷的灵力淌入身体,很快修复好了身上被穿出来的伤口。旋即,伏宵将他放进雪地里,一语不发地抬脚离开。   那冷香也慢慢远去了。   苍梧在雪里坐了一会,忽然又有点想留下来。虽然留下来也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伏宵身后,虽然不论做什么,都得不到这冰雕的分毫回应。   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这一次的寂寞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上清宗的锁,每隔一段时间是要闭关、清理体内污染的。苍梧渐渐发现,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有时候伏宵并不会老老实实地去闭关。   这时,他总会找点什么事来做。或许是无休止地在院中挥剑,或许是去府中的冷湖之中泡上整天整夜。待到污染发作,又将自己关进浮梅殿中的密室。再出来时,面目青白、残无人色,白衣袍上四处都是血。   苍梧像是伏宵的影子,从不曾被驱赶过。这次他放轻脚步,如愿进到那密室之内,旁观他从未在伏宵身上见过的丑态。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又意识到,伏宵是个活人,不是什么无心无情的冰雕。与拥有漫长生命的灵相比,伏宵是一个短寿的人类,是一个还不会照顾自己、由着性子作贱身体的孩子。   苍梧从身体之内分出一只“手”,递给了他。伏宵抬起手,重重地扯住自己本就凌乱的长发。   但这次出来之后,伏宵愿意同他说话了。也许知道他是有思想的活物,不是一语不发的、幽灵似的雾气,视线也会偶尔停在他身上,虽然仍然没什么温度。   他正式住进了净玄峰,开始帮喜清净的伏宵看孩子。他们仍不经常聊天,虽然苍梧很想和他闲聊;可他总像木头一样,问一句回答一句,绝不在问题之外多说半个字,问得多了还会直接沉默不语。   好在苍梧很有耐心,实在想说话的时候,就去找他的剑灵衔云。只是,衔云也不总是在峰上。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被伏宵从天阶之上掷下去,据说是去悄悄探望还在山下的师姐师弟。伏宵于这世上还有牵挂之人,这令苍梧感到惊讶。转念一想,他之所以还有如今,除了责任感之外,想来一定还有些牵挂。   既然牵挂,不如让他们好好见上一面。等见到了想见的人,他的脸上会不会有一些别的神情?   但他离开不了苍梧山,有些事情只能秘密托衔云去办。衔云很信任他,闻说是对主君有益的好事,立刻点头答应了。   出于人在赠礼前的试探心理,他在衔云离开后的某一日问道:“你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会不会很无聊?”   其实这个问题不必询问,苍梧的心中已有答案。   那边的伏宵甚至连头都没抬,惜字如金道:“清净。”   他的面容在灯下,仿若无暇的冷瓷。伏宵长得很好看,在苍梧山上打着灯笼都难找到这么好看的人,苍梧一直都知道。   不乏有弟子仰慕他冷酷的神情、利落而不近人情的作风,若以他们口中品评,伏宵如今面无表情坐在灯下的模样必能让人心潮浮动。只是苍梧看着并没有什么感觉,只盼着他什么时候能像宗内那些顽猴一样笑一笑。   听见这两个毫无波澜的字,苍梧又道:“你的父母呢?”   如果还有,也可以一并带到山上来。   “死了。”   “……”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他又问道:“有没有兄弟姐妹?”   伏宵道:“没有。”   师姐师弟如何不算兄弟姐妹?   但这个问题会让苍梧暴露,他没有发问。瞥见伏宵的身形微微凝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问了不太好的问题,立刻将话题扯向别处找补,道:“什么事情发生,会让你高兴一点?”   伏宵头一次抬起头来,冰凉的视线落到苍梧身上。他道:“夔听死。”   苍梧默然片刻。如果可以,他当然想一口答应,只可惜他是灵,而非是神。他找不到灭神的方法,更不会为了一名短寿的人类作此抉择。   伏宵很特殊,但人终究会死。况且苍梧山上神锁代代传承,光是苍梧亲眼所见的就有不少,作为锁死去和因衰老死去,在他这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   伏宵与师姐师弟见了面,回来的时候,他的眼眶是红的。苍梧以为他是高兴、喜极而泣,等走近了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孩子走路的脚步是踉跄的,仿佛双腿沉重无比,需要一步一步强行迈动脚步,才能回得了净玄峰。越靠近浮梅殿,他的状态越差,面色惨白,身体颤抖不止。有往来的弟子注意到了他的异状,皆面面相觑、不敢靠近,直到他步履蹒跚地走进浮梅殿,都没人敢去扶他一把。   渐渐的,有人试探性地向前迈出了一步,苍梧没有看见。此时他已约莫有了人形,上前扶住伏宵的一边胳膊,半架着他进了寝居。   刚刚关上门,伏宵便一下跪倒下去,膝盖在地面上磕出巨大的声响。苍梧这才明白“吓了一跳”是什么心情,迅速绕去伏宵前方,又被他恐怖的神色吓了一跳。   灵看人情绪的时候,往往如隔雾看花。此时看见伏宵的神情,心中也钝钝的,不知晓他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道:“怎么了?”   伏宵睁大眼睛盯着地面,不说话。他的背脊一直是直的,此时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一样,无力地弯下去。没过多久,他抬手捂住了脸,从指缝之间挤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   苍梧也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怎么了?”他道,“碰见什么事了?”   伏宵不说话。或者说,他此时说不出话。他从喉咙里发出既不像嘶吼、也不像哭嚎的声音,破破烂烂、零散不成调,但每一声之中都压着几乎具象化的痛苦。他哭得又难听又难看,可苍梧蹲在他身边,什么都做不了。   慢慢的,苍梧察觉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事。然而这预感仍然十分模糊——直到伏宵的眼泪从指缝渗出来,砸进他的手心。   苍梧身形微滞,在反应过来之前躯体已经自行动作,飞速将手收了回去,错愕地攥紧手掌。   太烫了,实在太烫了。比苍梧迄今为止触碰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烫,那透明水珠落进他手掌的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的手掌都要被灼穿。   旁观别人的痛苦,总要比亲身经历来得更简单。苍梧与事无牵连,一贯高高挂起作壁上观;此时那泪滴落入掌心,方才分明的、感同身受地感知到痛苦,知晓即使外表漠然如伏宵,眼泪亦无比灼人。   “……赶走……赶……”伏宵断断续续、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道,“赶他们走……”   他一边絮絮念着,一边深深地躬下背脊。苍梧再也看不下去,一掌将伏宵劈晕。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一旦被知晓就绝对无可挽回的错。那两个人类是绝不能被带上山来的,伏宵一直没有和他们见面,也有不想将他们拽进火坑的原因。   并且,他低估了那两个人类的毅力。伏宵赶不走他们,苍梧更是赶不走;最好的解决方式是将他们杀了丢下山去,可他们又绝不能死。   女修成锁的那一天,伏宵把自己关在遏月府中,没有出来看一眼。换锁的仪式无非也就那几样,但苍梧怕她承受不住死了,还是耐着性子守了守。彼时他已然恢复得不错,取回了仙地灵的部分权柄,若女修当不了锁,为了保她的命,临时换一个也是可以的。   但她完全扛下来了,连背脊都不曾弯下去半分。苍梧不愿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匆匆赶回净玄峰去,发现伏宵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   那一瞬间,苍梧以为他死了。毕竟伏宵算不上坚强,对苦痛的耐受能力不高,因为接受不了自己拖累师姐师弟而自戕,是完全有可能的。   他盯着那单薄的胸膛看了很久,完全没有看见起伏,彻底蒙了。按照常理,他现在应该马上跑过去确认情况,却完全迈不开步子,只呆滞地站在门边,脑中胡乱地想了很多。   一会想,人类短寿所言非虚。一会想,他真的不该将那两个人贸然带上山的。一会又想,伏宵到底还能不能睁开眼睛?一会想接替净玄峰锁位的人会谁,想他死后要葬在哪里、多少年后会变成一抔土。   越想越慌,越想越恐惧。   很多情绪都是要学的,苍梧今日又学会了两样,最不好的两样。这两种情绪在胸口纠缠发酵,苍梧愣愣地,又莫名想到:一个人而已。死便死了。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   事实上是,他终于迈开了脚步,用堪称哭天抢地的速度扑了过去。他将手按在伏宵的胸口、脉搏与口鼻之上,满脑子只想着别死了别死了,等真探到脉搏与呼吸,才觉是虚惊一场,整个灵在床头瘫成一滩,又被一只手提着,慢慢揪起来。   伏宵好像是被他按醒的,双瞳微张,神色与声音都恹恹的,苍梧看着,总觉得命不久矣。   “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我在睡觉,你不要吵。”   伏宵以前从来不睡觉。这会睡什么觉?   苍梧瞪着他,从他手中挣脱出来,默然离开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伏宵死。虽然人一定会死,但他想他活得长一些;如果可以,活得快乐更好。   要断锁……要断锁。要想想办法,把他师姐和师弟、还有其余几位的锁一并断了,把他们送下山。   在这件事上,找解决方法变成了天大的难事。灭神是痴心妄想,他无比明白这一点;偶然间想到自己是在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付出,又不免觉得恼火。   渐渐的,他不怎么回净玄峰了。他找到了凝形的方法,犹豫许久,顶了一张死人的壳子。   苍梧出现在苍梧山下,宗内的人纷纷敬称他为长尧仙君。伏宵好像又没来,不知正在山上的哪个地方发呆;但是没关系,等形态彻底稳固了、找到了万无一失的方法,就再回去找他。   可他自认万无一失,事态仍然向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滑去。赴死之人先一步走上死路,苍梧看过太多他的背影,从没哪个如死别时一般铭心刻骨。   两百余年后,苍梧在水镜之中看见了幽州澄澈的天幕。景色在镜面的波纹之中下移,拥有熟悉面容的故人就躺在树下沉睡——那是苍梧此生最难以忘怀的,第二件事。   他被刀光剑影从短暂的回忆之中拽出来,眼帘微微一阖,向着半空之中做出一个掐握的手势。   一道蛮横残暴的灵力凭空出现,绞碎了扑面而来的刃光。一瞬之间,众人神色大变,收了剑势,退回原位。   在苍梧身前几寸之处,有些许驳杂的光点浮动。这些光点汇成一个熟悉的人影,重月神色骇然,正对着江泫,脖颈被苍梧宽大的手掌掐住。   “不要动。”苍梧慢慢地道,“再动,便是她死。”   江泫勃然色变。温璟双瞳紧缩,失声道:“这不可能!她现在应该在栖鸣泽才对——”   苍梧瞥了他一眼,道:“我即苍梧山。谁能出去,谁不能出去,只在我一念之间。”   末阳也变了脸色,动作头一次变得有些迟疑。   “你、你说……”末阳震惊地道,“那那些弟子还有毓竹……”   重月艰难地咳出一声,嘶声道:“都在他手……咳、都在他手里!若要做什么,便都挑在今日一并结了,我信、咳咳……信你……们……一定能成!”   江泫呆站在原地。他浑身发麻,有那么一会,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重月的声音像是隔着水幕刺进来的利刃,好容易才将他理智唤回几分,声音颤抖道:“师、师姐……”   却见重月豁地将目光转向他。   她的灵力好像被压制住了,撑不起护身的灵盾,大雨浇散了她整齐的鬓发,发间银饰黯淡无光,看起来狼狈极了。即便如此,她仍努力看向江泫的方向,指尖奋力抓挠苍梧的手指,企图将脖颈挣出来一些,好让江泫能够听见她的声音。   但江泫眼尖地看见,她的颈侧已经被抓出数道刺目的血痕,不自觉向前两步,道:“师姐!你别动!我……”   重月道:“阿泫!”   江泫整个人晕头转向的,道:“什么?”   隔着雨幕,重月的眼瞳仍然很亮。苍梧掐得很紧,她要想说话,需得从喉咙之中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来,有时还会失声,无比艰难。但即便如此,她仍然勉力道:“我知……咳咳……我知道你叫什么……但是,一直没有叫过。”   “你要好好的!阿陵已经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今夜之后,无论去哪都行,你好好活着,师姐这便走了!”   江泫的理智短暂崩散了片刻。没等他冲上前去,重月双目圆睁,忽地扯下发间一支银钗,以钗为剑,引出灵力,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命门!   她的动作很快,在这样的距离之下,江泫目眦欲裂,却根本来不及阻止。掷向那支银钗的衔云划破雨幕,腕上的剑穗被狂风搅动,原本缠得紧紧的穗尾从袖中落下,似鲜血一般刺目。   在那支银钗刺入身体之前,一道薄红色的灵刃掠出,击飞了她手中的银钗。恰在此时,苍梧亦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江泫道:“淮双!!”   那灵刃去而复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削断了苍梧的手掌。重月的手臂无力地低垂下去。   却见苍梧的断掌之间不见鲜血,唯有丝缕难以察觉的烟气缠绕。片刻后,手掌重新长好,他抬起那只被削断过的手掌,将重月发间本就不多银饰摘除干净。   “不要动。”他平心静气地对重月道,“你不能死。”   重月彻底动不了了。她的身躯、灵识都被一道恐怖的灵力压住,连自戕以绝耻辱都做不到,只能被迫面对着江泫,瞳中映着他惊惧的神情、以及身后逐渐凝实的影子。   苍梧也在看。他没有看江泫,而是盯着他的身后,等到宿淮双彻底现身,才道:“可睡醒了?”   宿淮双没回应他的话,将衔云召了回来,攥住了江泫的手。这只手湿淋淋的,方才掷剑掷得太急,沾了雨水,想必也十分冷。   江泫迅速反握住他的。攥着这只手掌,他漫天飘飞的魂总算有了归处,心神略定,从青年手里接过长剑,胸口仍然跳得厉害。过了许久,他才将呼吸捋匀,再开口时,声音微微有些嘶哑,道:“你醒了?”   宿淮双侧头看他,神色专注,经年不易。   “醒了。”他声音微沉,“我来晚了。”   江泫其实总盼着他不要来才好。明知苍梧的目标是他,江泫自然做不到泰然处之,原本打算速战速决,却不想苍梧为了避战,竟然用重月的性命做威胁。   正想说话,那边的苍梧忽然道:“来得很巧,省去许多寒暄的功夫。”   宿淮双视线微凝,却见雨幕之中苍梧抬起另一只手,随意从空气中抓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定睛一看,竟然是温璟!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了意识,被苍梧掐着脖子,随意提起来看了看。江泫心中一骇,视线猛地转向另一边,见末阳竟也伏倒在地,不知生息。   苍梧道:“一个简单的选择。用你的命换他们的命,换,还是不换?” 第221章 苍梧岁去6   宿淮双还未开口, 重月已经挣扎着,艰难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不能……换……呃!”   话音未落,她神色倏变。江泫原本是想上前两步的, 看见苍梧掐着人的手掌收拢了几分,又生生顿住了脚步, 猛地攥紧拳头, 手背之上青筋毕露。   宿淮双的手被他紧紧攥着,若为人身, 一定能掐出血来。可他面不改色,甚至将手往江泫那儿送了送, 抬眼道:“如何换?”   透过雨幕, 苍梧的视线冷彻骨髓。他似乎正想说话, 就看见江泫猛地将人往背后一扯, 寒声道:“不换!”   苍梧的眉尖微微一抽。   他一直没看江泫的方向,视线如影随形地缠着宿淮双的身体。他想等宿淮双的回答,却不想那人被往后一拽,竟然真老老实实站在江泫背后, 连目光都没分给他半个,轻视溢于言表。两人双手交握、指掌相抵,远远看去,实在像一对患难与共、之死靡他的仙侣。   看着看着, 他掌中力气不自觉重了几分。重月的脸上蔓延出难看的惨青色, 灵力被完全压制住、挣脱不得,不多时头便向侧边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江泫惊怒交加, 道:“你放开她!”   苍梧终于将视线转到江泫身上。嘈杂的雨声之中,他轻轻问了一句话:“你就这么离不开他?连你师姐的命都不要了?”   江泫斥道:“你如何有脸面问出这种问题!若你还存有良知, 就赶紧放人!”   苍梧却没有放。他与江泫的视线不过短暂相交,又立刻错开。直到雨下得愈发大了、隔着雨幕看不见他的神情,才又将目光转了回去。   他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漠然道:“你的确很执拗,可我早也说过,这样下去,最后受伤的只有你自己。”顿了顿,他又道:“你可还记得,亲手取走天陵性命时的感觉?”   江泫的身体猛地一僵。   须臾,他沉声道:“我当然记得。”   苍梧又道:“我很相信,天底下没有比你更恨夔听的人了。但为什么,你在看过淮双的半神体之后,仍旧愿意挡在他面前?”   宿淮双倏地抬起头,面上阴云笼罩。江泫紧紧抓着他的手,立刻明白了苍梧的弦外之音,愕然道:“你引我去渊谷?”   苍梧道:“不过拨弄了几枚棋子。你的心思很好猜,引你去,再简单不过。”他的语气之中带上了挥之不去的困惑,道:“我以为,你看过以后,就会回头。但你非但没有,还越陷越深、难以自拔。那副样子与夔听不像吗?”   江泫鲜少有气得浑身发抖的时候。他很想现在就给苍梧来上一剑,奈何重月在他手中,只好压抑住冲动,几轮呼吸下来,才勉强平复住情情绪,冷冷道:“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人的感情你永不会懂。莫论他神体如何,哪怕他被妖神同化,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他。”   宿淮双又将视线转回他身上,赤瞳之中沉着异样的神采。他面上的阴云不时便消散了,知晓现在江泫与苍梧之间有必须争论出来的东西,便一言不发、气定神闲地站在他身后,周边结界将人整个包裹住,为他挡去天上降下的瓢泼大雨。   苍梧面色几近凝固,斥道:“冥顽不灵!你并非不记得这千年来的遭遇,为何连简单的取舍都做不到?你可知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找到这样一只天赐的容器?”   江泫的脸色更差,险些骂出声来,怒道:“你亦知晓我千年遭遇,知我手刃师尊师弟犯下弥天大错,至亲之人因此几乎近灭,如今一位失了躯体,一位还被你掐在手里!到了如此地步,我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余下的人走么?!”   苍梧默然无情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雨幕之中飞来他僵滞的声音。   “我知道,你如今与我僵持不下,是以为找到了解决的好方法。”苍梧道,“可我要告诉你,你能想到的所有方法,我都想到过。你信任世外的诡物,我却更信我自己”   系统久不冒头,听到这里,忽然冷冷地斥了一句:【别听他放屁。】   江泫摩挲了一下衔云的剑柄。系统不冒头还好,它一冒头,原本充斥在他胸口的怒火诡异地一顿。   他忽然意识到,他和苍梧是说不通的。他真真切切地死过一次,系统也真真切切地救过他的命。他本身就与世外之物有牵连,亦亲眼见过世界之外;苍梧却不一样。   他一路摸索至今,踽踽独行,自然容不得任何变数,要将一切可能性都捏在自己手心里方可罢休。因此,说是一定说不通的,如今所为,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思及此,他也不打算再争辩下去,冷声道:“照你这么说,用容器灭神,的确是最稳妥的方式。”   苍梧却不觉得他是回心转意了。他掐着重月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松,喃喃道:“是我错了。从最开始,我便不该将淮双送去你那。若养在自己身边,今日便没有这些麻烦。”   江泫平静地道:“从最开始,我就不该把你救下来。”   苍梧的脸色一白。   忽见身后寒芒一厉,不知何处飞来长剑一柄,携破钧之势,霎那之间将苍梧的双手斩断!   温璟豁地睁开眼睛,手上召剑诀的灵芒散去,立刻扭身抱紧重月,身形一闪,已然出现在江泫身后。江泫早已瞥见温璟苏醒时的信号,知晓他是佯装昏迷,等待救人的时机。   如今时机成熟,趁苍梧还未接好双手,将袖中送生抛给宿淮双,一银一红两道灵芒如长箭般疾掠向前,直攻苍梧的命门!   没了顾虑,二人的速度迅捷无比。苍梧还未抬头,长剑就已切断了他的身体,丝缕色泽浅淡的烟气从断口处蔓延出来,支撑着他的断肢不从身体上掉落。   温璟道:“没断!再接几剑!”   话音未落,便见灵芒去而复返,不知在苍梧身上刺了多少剑、留下多少豁口,瓢泼雨幕之中他身上蔓延出来的烟气几乎都快凝成实形了。那烟气如有实质,越漫越开,险些擦过江泫的脸;二人飞速旋身后退,各据一方,屏息观察情况。   烟气在雨幕之中膨胀至一人半高,边缘竟如同冷焰一般游动。江泫知晓,这就是苍梧的本体。   起初救他时,他也是这样一副模样。   烟气在原地蔓延片刻,又被有意识地收回,慢慢凝成人形。现下是在夜中,他的身躯颜色又淡,凝回身躯的过程显得诡异无比,又无端有些恶心。   苍梧叹了口气。烟气里头传来他淡淡的声音:“你知不知道,灵要凝出身体,是很困难的事?”   江泫道:“既然如此,便不要再做人!”   他振臂一甩剑上的冷雨,再次飞身掠上。适时送生亦夹道而来,两剑相接,又将苍梧刚刚凝实的身躯削断大半。   他似乎终于不堪其扰,抬手一道堪称恐怖的灵力将二人挥开,趁此时间凝出身形,面上不悦至极。不待他的不悦落到实处,又是两道剑芒欺近,道道夹着或纯净或污秽的神力,杀机扑面。   苍梧旋身,掠上半空。江泫与宿淮双随即闪身而上,浩荡的灵力轰击之下,天幕之中亮时若白昼,似有惊雷闪动,   温璟撑起结界,为重月挡住雨水,飞快地用灵识探查她身上的伤势。察觉她颈侧血流不止,立刻撕下干净的衣摆将其伤口裹住,抓着她的手腕,为她输送灵力。   她的灵力被苍梧压得太厉害,一直在尝试暗中突破无果,已经乱成了一团乱麻。温璟一边帮她梳理、把昏迷的末阳扯进结界之内,一边分心看向天幕之上,心中骇然。   那显然已经不是他能参与进去的级别了。灵光飞溅之间,天幕之上的云流都几乎被撕裂,三人的身影在明光之中竟也寻不见,招式迅捷凌厉,温璟仅仅是用双目辨认,都有些吃力。   高度凝神之下,心中又隐约骇然:宿淮双是宗内最小一届的弟子,竟能吞并神格,一举走到与他师尊持平、甚至高于师尊的程度!天上战势凌乱,表面看银芒攻势迫人,细看之下亦有宿淮双的作用,轻而厉的红芒一直随行身侧,化去无数棘手的攻击。   再看那苍梧,亦不容小觑。山灵终究是山灵,纵使人境并非他的主场,实力依旧深不可测、棘手无比。再者,这山间法则似乎能为他所用,召风引雷不再话下,若要攻他弱点,不仅要避开来自苍梧本身的攻击,还要注意身边无数潜藏的伤害。   他以一敌二,气势竟不落下风,且隐有反压的征兆。   战场逐渐从落墟峰转移到苍梧山主山之上,打着打着,江泫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趁势稍歇,对宿淮双低语道:“能否把他扯进神境之中去?”   苍梧似有所感,道:“你想将我带去别处?”   宿淮双恍若未闻,凑近江泫,用同样低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不可。这个级别的灵,除非他自己想回去,除了天道,没人能将他带走。”   江泫的神思微微一凝。   宿淮双又道:“若是不想打了,就交给我。空中雨乱,你的鬓发湿了。”   还未寻至苍梧的弱点,他并没有费多少力气,声息平稳,音色低沉带着轻微沙哑,轻轻滑过江泫的耳廓。江泫被岔开了心思,条件反射的抬手,要摸摸自己的鬓发,方才抬起一点又想起如今哪是在意形象的时候,当即驳道:“不行。你不能以半神体出现在九州,我们在神境之中约定过的。”   宿淮双道:“好。”   江泫又道:“况且,如今也并非没有胜算。方才数轮下来,我察觉他几处破绽,专攻即可。还有,神境除灵的方法,放在现世有没有用?”   难得的,宿淮双摇了摇头,道:“人境之中并没有灵,我不知道。不过,可以一试。”   他的语气无比镇定,如同狂流之中的定海神针。江泫心绪一静,察觉到迎面飞来的一道攻击,立刻闪身撤开。   这道攻击将他们拆成两半。苍梧悬于空中,一头银发不似平日整洁柔和,被厉风吹得凌乱无比,晃眼一看,好似煞性大发。他冷冷地道:“在交头接耳什么?”   江泫道:“在想怎么要你的命。”   苍梧手中亦提着一柄剑。他不是人,没有本命剑,现在手中的剑是早些时候从库中随意提出来的一柄上品灵剑,已被送生从中斩断,断口处却有烟气粘连,仍可如常使用。   听见江泫的回答,他烟紫色的眼瞳之中阴云翻搅,沉声道:“好啊。若你做得到,便来吧。”   衔云脱手而去,剑主紧随其上。有宿淮双在场,江泫的压力实打实地轻了不少,但也不得不承认,再这样耗下去,情况不容乐观。   打了这许久,他虽还撑得住,灵力损耗却相当吓人。   人的灵力是有限的,仙地灵却不一样。苍梧的恢复能力实在棘手,且越到后头力竭之时,他的攻击就越难避开。既然无法将他带走,就一定要想办法速战速决。   他在横飞的杀机之中思索:方才探到苍梧身上的破绽,是否数量有些多、分布也有些奇怪了?   习武之人的破绽,一般都在自己掌控较弱的薄弱区中。在境界不精之前,它可被称作盲区,随着境界提升,修士对盲区的掌控力也会提高,因此不再称作盲区。可苍梧的境界如此之深,灵力取用不竭,为何会有这么多的破绽?   他知晓自己的破绽在哪,灵力护得天衣无缝,江泫的剑难以靠近。破绽以外的地方,即斩即合,除了性质类似于血的烟气蔓延之外,毫无错漏之处。   拥有毫无代价的自愈能力,不仅杀不掉,攻击亦能翻云搅海。他在他本体的土地之上如鱼得水,麻烦程度甩了柊山神整整三条街。   但凡是天下之事物,一定会有解法。只是双眼被蒙蔽、或是真相隐于迷雾之中,难以被窥见。   越是战,江泫的神智就越清醒。他浑身都是沸腾的血气,旋身避过苍梧的攻击,在某一刻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了被深埋在回忆之中的画面。   他第一次将苍梧救下来时,他的身体被树枝穿伤了。整整三个空洞,烟气弥漫,他对此毫无还手之力。第二次将苍梧救下来时,梅枝在他身上穿了两个洞。如今细数苍梧身上的破绽正好五处!   那时他还没有身体,江泫无法比对位置,但仅仅是数目合得上,就已让他心脏狂跳,废了许多力气才冷静下来。   若真是被树枝穿出来的旧伤无法痊愈,那苍梧的弱点恐怕就在这里!   思及此,江泫向下方传音道:“温璟,削两根树枝上来!!”   温璟的动作奇快,抬头一道灵刃飞出,再一召,两根被雨浇透的枯枝便飞到他手心。他三下五除二将上头的枝叶除尽,削成尖利的形状,扬手向天上掷去。   江泫抬手正想接,却见一道灵力忽地将其碾成飞灰,苍梧森森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是想在我身上……试什么东西?”   他的举动正好验证了猜想,江泫道:“你最讨厌的树枝!”   他的身影倏地划作雪气消散,再显形时已经出现在了地面。苍梧怒意上涌,身躯飞速下沉,想要阻止江泫的行动,却被宿淮双横空截住。   刀剑相接发出巨大的铿鸣之声,寒芒映照之下,那双赤瞳似一片血海,积压着叫人毛骨悚然的杀意。他挡住了苍梧的剑,淡淡道:“他要用树枝抽你,你就受着。”   苍梧的瞳孔已然缩到了针尖大小。两粒烟紫色的眼瞳嵌在爬满血丝的眼白之上,从始至终的波澜不惊彻底从他脸上褪去,面容微微扭曲,道:“你——”   尚才说出口一个字,他便察觉到了背后袭来的厉风,头一次将手撤开,侧身避开攻击。   那不过是江泫从树上削下来的一截平平无奇的树枝。这样的树枝满山都是,却因其源自苍梧山的土地,可以轻而易举地对苍梧造成难以扭转的伤害。相当于,苍梧山上,满山都是能要他命的东西。   若是在平日,苍梧自然不会被这些东西碰到。可一旦它到了江泫手中,便成了无往不利的杀器,他不得不避。在转身的空隙之中,他短暂地转动眼球,看了看江泫的脸。   长发被烈风吹得凌乱无比,银白的发丝将对方的面容割裂成无数破片。每一片都是冷的。眉梢也好、眼瞳也好、唇角也好,被冷雨浇透了,上头的冷色仿佛一辈子都无法融化。   苍梧嘴唇微动。风将他的声音搅得支离破碎,江泫没能听清他说的什么。   用惯了剑,手里的武器忽然变成了树枝,倒真有些不习惯。他上来的时候顺便给宿淮双也带了一根,战势顷刻间逆转,在地面的温璟眼中看来,未免有些荒谬过头:苍梧这种近神的仙地灵,竟然被两根树枝抽得节节败退!   他正看得目不转睛,忽然察觉到地面传来的巨大震颤。青年心中骇然,察觉到是方才苍梧挥下来的一道灵力击中了主山,不偏不倚落在撷云殿上,整座殿宇登时被劈得灰飞烟灭,地面亦留下一道巨大的豁口,霎时之间地动山摇。   不知为何,温璟忽然有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他猛地抬手,以掌拍地,喝道:“末阳!该醒了!”   一道灵流顺着地面飞速波荡开来。末阳几乎在瞬间便清醒过来,条件反射地去抓身边的剑,却见温璟从地上起来,抱着重月在他面前蹲下。   “你把她带走。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马上离开苍梧山。”他语速飞快地交代道,“他们在如今在交战,苍梧没有闲暇管我们。我去找清野,随后便到。”   末阳道:“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树枝??”   话音未落,天边忽然炸响一道惊雷。温璟的身影被雷光短暂照亮了片刻,道:“快走!用瞬行术!能不能救命就……”   他的脸色倏地一变,双目睁大,身体左右一晃,仰面栽倒下去。天上又劈下一道弯月似的灵弧,地面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   这一道落下的攻击直接将苍梧山主山劈出巨大的沟壑,整座主山几乎被劈开了一半。末阳尚不明情形,见温璟的后颈飘出一道轻而细的烟气,一路向上蔓延,透过雨幕连进了苍梧的手掌之中。   霎时之间,他神色大变,一手抓住温璟的手腕,一手抓住重月,灵芒闪过,身影却仍在原地。   他带不走温璟,下一刻剧痛从灵台之中炸开,亦如同温璟一般栽倒下去。   第三道攻击落下,苍梧山被整个从中劈开。地底用做封印的禁制被劈得灰飞烟灭,露出底下封印着妖神神魂的巨大坑洞。   双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停手,各据一方。江泫往下看,只能看见坑洞中消散的金芒,除此以外,并看不见什么东西。但如今禁制已被劈开,封印阵呢?情况如何?   苍梧此前不慌不忙,如今慌了忙了,竟然要直接劈山!   他心绪有些凝重,恰至此时,旁边伸来一只手,轻轻抚过他一边的眼尾。霎那之间,面前的景色一变,看清坑洞之内情况的瞬间,江泫心中大骇!   山底下的禁制如今已然一个都不剩了,底下的阵法亦被波及。夔听的神魂正尝试挣脱残缺的阵法,一双黑翼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血眼在其上疯狂地转动。被封印了那么久,它的相貌丝毫未变,甚至因为怨气深重,样貌比之前还要狰狞几分,裂缝与巨坑之中,几乎能将万物淹没的猩红血气正向外蔓延,自天际向上一看,仿若一片血海。   海中有一只狰狞的、血淋淋的眼睛,江泫看见它,便想起了曾经让尘与天陵死前的情状,不由觉得浑身发冷。   苍梧悬于半空,神色冷沉。江泫没有留手,他如今的情况并不算好,周身四处是伤;再这样下去,也许会真被削得魂飞魄散。   他处处留手,对方却对他真的起了杀心。再打下去也无益处,横添丑态罢了,不如早些进入正题。于是放手劈山,又向江泫抬起了手——他的指尖连着五道细线,其中有三道都紧紧挨着,动弹不得。   江泫一看,身形便僵住了。冷风萧瑟,良久之后,他慢慢地道:“以往不曾知晓,你竟这般卑鄙无常。”   苍梧道:“若不卑鄙,有时便走不下去。”   江泫深吸一口气,慢慢抓紧了宿淮双的袖子。他立刻会意,反手握了一下江泫的手,旋即松开,瞳中光色柔和;两根树枝脱手而去,落进下方昏黑的夜色里。   一人两灵落了地,站在裂隙边缘,听见巨坑之底足以动摇山岳的兽吼声。这吼声没有实义,单纯为了宣泄,裂隙边缘的山石因此塌陷下落,在山间不住回荡。除此以外,江泫什么都听不见。在这样的嘶吼声中,似乎连雨声、雷声,都一块消弭了。   几息之后,神的威压蔓延开来。江泫的余光已经被那血海浸染成一片不详的红,他瞥见海中伸出一只漆黑的羽翼。紧接着是夔听的头颅、半只鲜血淋漓的独眼、狰狞森白的尖牙——它正一步一步挣开封印,天象受引,雷云闪动,整片天幕豁然翻红,血雨淋头。   苍梧的身躯破破烂烂,如云烟一般翻腾不止。他凝视着宿淮双的方向,将指尖的细线略略一缠,道:“跳下去。”   宿淮双站在裂隙边缘,往下看了看。   妖神还是那个妖神,同之前他在天阶之上看见的模样没有分毫差别。坑洞之中妖力涌动,他同那只血淋淋的独眼对视片刻,道:“好。”   江泫呼吸一窒。他方才挪动半步,却见漫天血雨之中,青年对着他伸出了手。   他温声道:“我们一起走。”   江泫的眼前模糊了一瞬。他道:“好!”言罢丢了剑、丢了乾坤袋,带着一缕如影随形的灰色雾气,不管不顾地去抓宿淮双的手。   苍梧从未想到,宿淮双会带着江泫一起去送死。在他的预想之中,有筹码在手,宿淮双最后无论如何也会跳下去。等到他与夔听的神魂融合,再一举将其扯入神境之中诛杀,以此断锁。但他怎么能把伏宵也带下去?!   听见宿淮双说“一起走”,他便错愕地瞪大双眼;见江泫不假思索地抬脚去追,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苍梧的动作比江泫快,眨眼间便已闪身到了江泫身后,伸手去抓。不知何处飞来一根尖利的树枝,将他的手腕直直劈断,霎时间剧痛钻心,他没有管,又伸出另一只手,总算扯住了江泫的手臂,狂怒道:“你又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去送死?!”   江泫连头都没回,护体的灵盾被掐碎,纤白的长袖被染成狰狞的血色。又一根树枝当空劈来,苍梧的第二只手也断了,萧弦从乾坤袋中出来,手中握着一根纤细的枝条,暴怒不止:“你顶着这张脸在做什么畜生行径?!我准你用他的脸了吗?!脱下来!!!”   苍梧神色扭曲,横出一击,险些将萧弦拍得烟消云散。他抬起手臂,一道浅淡的烟气如利箭一般追着江泫的背影而去,却又被当空劈断,转头一看,萧弦神色狰狞,竟还没死!   不过一息的错漏,他已经抓不住人了。   江泫直直扑进宿淮双怀里,宿淮双笑着搂住他,两个身影一道跃进裂隙之中,朝着妖神的血盆大口之中落去。   神目受妖力压迫,自发嵌入了江泫的双目之中,周遭景色越发扭曲,他甚至连宿淮双的脸都看不清楚,只能在下落的过程之中紧紧抱住宿淮双的身体,道:“你不要怕!”   余光之中,天上已有零星的巨影睁开眼睛,向着结界缓缓伸出手。   宿淮双道:“怕什么?”   江泫异常坚定地道:“不论今日结果如何,我一直在你身边。你若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宿淮双弯起眼眸,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珍惜地吻了吻他的发顶。   “我不会死的。”他道,“我想与你白头到老,不到那一天之前,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天赐容器,对于妖神来说,又致命的吸引力。方才坠落至半空,妖神的神魂已经开始侵噬容器的身体,江泫手掌抵着宿淮双的背脊,察觉到他背上的异状。   翅膀……马上就要长出来了!   江泫睁大眼睛,飞速将手向上抬去,摸了摸他的后颈,摸到了一手细密的黑羽。   是异化的过程。怎么这么快!   他想抬头查看情况,却被宿淮双以温和而不容置喙的力道按回怀里。   “不要看。”头顶飘来青年低沉沙哑的声音,“不好看。”   江泫便将头死死地埋在他怀里。他感受着对方背脊上的翅羽飞速生长、撑破了衣物,耳边传来巨翅展开的风声。他已不敢想象宿淮双如今变成了何种模样,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血红的天幕——巫神能看到一切祂想看的东西,江泫透过神目,看见天幕之上,又几道漆黑的巨影睁开了眼睛。   它们的手掌遮天蔽日,仿佛单用一只手掌便能捏碎整个九州;余下一半尚未融进体内的神魂被这些巨掌攫去天上,眨眼之间撕成碎片。   江泫心神巨震。   让九州俯首、无人可敌的神,竟如此轻易地在掌间灰飞烟灭了!   震惊过后,便是喜意。只不过喜色方才冒头,便立刻褪得干干净净。因为他看见天幕之上,那些手掌并没有收回去。   巨影的眼睛转动,向地面投来沉默的注视。没顶的恐惧感如影随形,很快,它们重新锁定了世上唯一一点残余的神格,重新向裂隙之中伸出手掌。   察觉到他们的目标是谁之后,江泫一身的血液冷透了。天地间癫狂的吼声散尽,维余裂隙之底呜呜的风声;到了最后的时刻,他竟然出乎意料地冷静。   他枕着宿淮双的胸膛,白皙的指节扣着宿淮双已经兽化成利爪的手掌。那利爪微微一屈,以不同于狰狞外表的温柔力道反扣了回来。   江泫道:“你方才说你不会死。如今可还有招数?没有的话,就让我来。”   宿淮双道:“自然是有的。在沉睡的时候,我已经剥去了神格,还在剑穗里头留了一缕残魂。一会,我会将你送到神境去,若是这些手力道太大,把现在的身体抓散了,便要费去你一段时间,将我的残魂养回来了。”   江泫眼眶一红。他道:“以后的日子,你便要作一缕残魂陪在我身边吗?”   宿淮双笑道:“一生不幸,能与你相遇,已是万幸。若这辈子所历之事,都是为遇你要付的代价,那么,就算再重千万倍,我也愿意。”   “在神境的时候,我曾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但是……想想还是有些遗憾,于是偷来了这些时间,已心满意足。”他赤红的眼瞳之中映着逐渐欺近的巨掌,神色并不紧张,竟还浮着温和的笑意。“虽是残魂,亦是宿淮双。只要在你身边,一定能再长成顶天立地的灵,重新凝出躯体,陪在你身边。阿泫,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江泫的眼睛轻轻一眨。眼泪从他的眼角滑下,浸透了宿淮双的衣襟。   他扣着那只手掌,哽咽着道:“我也说过,我会一直保护你的。我不会让你变成残魂,会找回你的身体,就算你再离开我,我也会拼尽一切把你找回来。”   宿淮双似乎有点愕然。却见江泫猛地深吸一口气,一手指天,疾声道:“干活了——系统!!”   一道从未见过的、冰蓝色的灵流从他体内溢出,化作铺天盖地的连线,穿透了近在咫尺的巨大手掌。那些手掌似遭了一斥,就此被推回,江泫的灵识海中闪动急促的、冰冷的电子音,系统的身躯膨胀开来,巨量的数据流翻搅之下,整片灵识海如遭巨震,翻涌不止。   【嘀嘀嘀嘀——】   【检测到目标回收体:061号羽兽神夔听。编号系统:N900134长尧,竭诚为您服务。】   【检测目标回收体异常状态。】   【异常状态:破损。】   【检测回收所需能量。】   【能量核状态:正常。】   【检测回收模组运行。】   【运行正常。】   【目标回收体回收开始。读条进行中……】   【回收进度:1%……23%……47%……82%……】   【回收完成。】   【检测目标回收体残余。】   【无残余。】   【是否启动回收体清除程序?】   【是。】   【回收体清除开始。读条进行中。】   【清除进度:1%……37%……89%……】   【清除完成。】   【系统主线任务——命运回收,已完成,感谢您的配合。】   【命运管理局宣:感恩命运的碰撞!希望能与您精彩的命运再次相见!】   江泫捂着剧痛无比的额头,彻底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仍然躺在山底的巨坑之中,神目已经脱离躯体,温顺地缠绕在他手边。身躯之下是被妖力绞得破破烂烂的地面,面朝着灰云笼罩的天空,江泫昏昏沉沉地伸手摸索片刻,什么都没摸到,登时如坠冰窟,意识立刻清醒了。   他从地上翻坐起来,环顾四周,没有找到宿淮双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理智摇摇欲坠,无意识攥紧手掌,手背青筋毕露。   在他的理智断线之前,一道平淡的声音在脑海之中响起:【别找了。要找去神境找,就在里头等着你呢。】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同寻常一样死板。但江泫怔了一下,立刻闭上双眼,将意识沉入灵识海中。下一刻,他已踏入灵识海的浅水里,寻了一圈,在角落里寻到一抹快要消散的虚影。   依旧是个白白的光团子,传说中的系统好像都长这个样。   但江泫记得他的编号,编号最后两个字犹为刺耳。他涉过浅水,停在了系统面前,但好一会过去,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江泫。他低声道:“你的身体……怎么回事?”   系统道:【完成任务,要脱离位面了。】   江泫默了默,又道:“你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系统也默了默,道:【你不是猜到了,才让我干活?】   江泫道:“多少猜到一点。”顿了顿,他道:“……师叔。”   系统道:【长尧早就死了,不用这么叫我。我只是一个辛勤工作挣到假期顺便回一趟老家的系统,以后都不可能回来了。】   江泫道:“你在雷劫之后……?”   系统诡异地沉默了片刻。须臾,他的身影又虚化了一点,声音却不再死板无波动,变成了他为人时的嗓音,听起来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尾音却缠绕着丝缕难以忽略的狂气。   “死了。”他道,“魂飘到世外,被抓走打工。”   江泫道:“那为什么我……”   系统道:“你天赋比我好。死了能跑去别的位面,还能再死回来。若九州没有禁飞升的法则,自你以后也不会再有锁。”   江泫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未死之前脑海里头翻来覆去都是断锁,失忆之后阴差阳错,还是在想断锁。如今果真断了,心中竟一时没什么实感;又不免觉得,面前这位的执念或许要比他更深、更难斩断,一时心绪复杂难言。   “你一直知道宗主是假的。”江泫道,“为何不告诉我?”   系统道:“他怎么样,跟我没关系。打工已经够累了,不想管。”   两人之间静了静,谁也没有说话。系统的身躯已经虚化到了几乎看不清的地步,江泫耳边忽然飘来他轻轻的询问声:“让尘最后怎么样?”   江泫道:“不太好……我亲手送走的。”   系统道:“有骨气。告诉萧弦,让他早点投胎去。”   江泫道:“你要不要和他……”   话音未落,便愕然地止住——系统已经消失了。他察觉到灵识海中从未有过的清净,那缕特殊的连结彻底消失不见,此后的灵识海中,再也没有外物了。   他在原地出了会神,意识回归了本体。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跃上裂隙,重新站回一片狼藉的主山之上。   借神目的力量,在狰狞的裂隙边缘,江泫找到了一缕虚弱的残魂。   萧弦靠在一根细细的枝条边上,见江泫蹲下来看他,哈哈大笑道:“我把那假货杀了!哈哈哈哈哈!”   他看上去是真的高兴,嘴角咧出巨大的弧度。   江泫道:“你一个人杀的?”   萧弦道:“不是。那个温什么,还有胡子老头醒了,过来帮忙。还有个不认识的,开了护山阵。我们一起把那东西削的一点皮都不剩,死得不能再死。实在畅快!”   江泫道:“大仇得报?虽然不是真的长尧,好歹也长着一张长尧的脸。”   萧弦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脑子被打坏了吗?我又不是真的想杀长尧。宿淮双呢?”   江泫道:“不在这里。我得去找他。”   萧弦默了默,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之中带上了诡异的慈和。   “你们……你们要好好的。”他道,“那小子是真的喜欢你。正好走了狗屎运,你也喜欢他。”   江泫道:“好。”   他凝视这这缕虚弱得快要消散的残魂,慢慢地道:“你师尊说,让你早点投胎去。”   萧弦哈哈了两声,有点笑不出来了。   “我要死了。”他语气平静地道,“早就投不了胎了。就算投得了胎,这副破破烂烂的样子,在黄泉路上,他也认不出我。”   江泫道:“我再给你雕一个面具。”   萧弦抬头看了他一眼,眼泪忽然啪嗒啪嗒开始往下掉。他强忍着呜咽,道:“那个面具,是他去渡劫之前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我从来没在他那收到什么东西,他也一贯不乐意跟我说话,一直把我当空气。”   “那天我过生辰,他送我这个面具,说我就跟这个面具一样,把我高兴坏了,以为他终于打算正眼看我。我知道我性格不好,小时候姨娘给我取这个名字,说我心眼只有三两大,进了宗门也没几个同门喜欢我。那是我入宗以后收到的唯一一份礼物,后来死了,弄丢了。你之前给我雕的那枚,也在渊谷弄丢了。”   越说,他的残魂就越虚弱,在荒风之中飘摇,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吹散了。江泫伸出手掌,将他拢住。   萧弦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真是个好人啊。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这么觉得。”   江泫没有说话。   萧弦又道:“好人有好报,你以后一定会活得很好。我就先走了。”   江泫道:“好。”   他凝视着那缕残魂在掌心愈来愈淡,最终完全消失,神目也捕捉不到一丝踪迹。萧弦是真的死了,甚至入不了轮回道,只此怅惘无匹的一生。   良久以后,他站起身来,召回躺在裂隙边缘的灵剑。衔云浮出虚影,浑身抖个不停。   江泫用灵力将他安抚好,道:“温璟他们去哪了?”   衔云讷讷道:“去……去找其余弟子了。”踌躇片刻,他又红着眼眶道:“主君,以后碰见什么事,您能不能不要把我丢出去了?我不怕碎剑。”   江泫摸了摸剑柄,柔声道:“不丢了。”   剑灵仿佛这才安心些,不再出声,温顺地依偎在江泫手边。而江泫这才有时间抬头,环视大战过后的苍梧山,察觉到空气中的浊气慢慢地、彻底地消散干净,才意识到,一切真的已经结束了。   这么多年的恩怨也好,执念也好,通通在今日了结干净。此后苍梧山不再有锁,世间也不再有神了。   他抬起头,深吸一口山间雨过后潮湿宁静的空气。吐尽胸中浊气之后,他迈动脚步,慢慢向山下走。   这一次,他的步履不再蹒跚,亦不再像从前那样拄着树枝,茫茫然寻不到归处了。 第222章 两个道人下山去   “交给我。包在我身上!”   江子琢信誓旦旦地道。   江惊澜道:“你要怎么做?你不怕被发现?”   江子琢道:“现在大家都忙着呢, 哪有空管我。而且时砚现在正好在睡觉,我去把他腰牌摸出来!”   江泫道:“其实,我可以去和你们家主谈。”   江子琢大惊失色地回过头, 道:“不不不不行!您去找家主,一定会碰到时砚那个黑心大哥。他一贯不拿外族人当人……也不是说不当人吧……前日饮宴有不少世家想借机发挥, 我看他们出去的时候, 都脱了层皮似的,可吓人了!若听说您相进我家的禁地, 指不定要怎么坐地起价呢。”   江惊澜道:“的确如此。虽说是禁地,只有家主和族中要人能进, 但其实我们都经常偷偷跑进去玩。”   江泫道:“是吗?”   心下不禁有些怀疑。   怎么自己以前当家的时候没发现他们这么偷偷往里跑呢?   江子琢果真去摸江时砚腰牌去了。虽然禁地可以随便进, 但也仅限于江氏人, 需得有江氏的腰牌, 才过得了结界那一关。   江泫和江惊澜坐在原地等待。   默了默,江惊澜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道:“伏宵君。上清宗现下如何了?前几天听人说,苍梧山整个都垮了, 把中州的地都压塌了好大一块。”   “……”江泫淡声道,“哪有那么严重,不过以讹传讹。山中破了个洞,塌了一座金殿、一些学舍, 补好就是。”   “啊?”江惊澜道, “那就好,那就好。没什么大事就好。”   江泫颔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他在江氏宿下有几日了。此前万事落定, 他从山上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栖鸣泽, 到后发现宗内弟子果然一个不漏的待在栖鸣泽中,被江氏的小辈招呼着四处玩。   更有闲不住的,直接御剑帮人清死气去了,一小段时间不见,栖鸣泽外绿原的面积又扩大了不少。   末阳他们先一步找过来,江泫到时重月已经醒了,身体并无大碍。他挨个检查过,五人体内的污染被祛除得干干净净,此后是真的再没有锁了。   大人们看起来倒还算镇定,几位亲传弟子却罕见地沉不住气,从门外扑进来,勾肩搭背抱成一团,呜呜哭了半日。到后来也不知被谁的手把江泫扯了进去,耳边不知回荡着谁人感天动地的嚎哭,他心中无奈,随意寻了一个伸手拍了拍背,安慰了几句。岂料对方哭得更凶,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停止。   中州剧变,早在玄门之中传开了。岂料这剧变仅持续了一日有余,各家前来支援的大部队方才走到山下,事情便结束了;后来不知是从哪传开,说苍梧山下有一位封印了万年的妖神,昨日彻底陨落,真真假假众说纷纭。   江泫到了之后,总算宣布危机彻底解除。他们几人商议着,给宗内的弟子都放个假,回家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等宗门建好了再召他们回来。却有人压根不愿意走,硬是要跟着一道回去。   于是让愿意回去的回去,不愿回去的给家里飞书一封,谢过江氏出手相助之恩,日前便离开栖鸣泽回苍梧山去了,想必如今正对着破破烂烂的主山焦头烂额呢。   江泫则独自一人留在这里。片刻之后,江子琢带着江时砚的腰牌鬼鬼祟祟地出来了。半刻钟后,江泫站在了江氏禁地之内。   自从江氏落地之后,这里的神力慢慢散去了不少。但好在景色如旧,虽不似神境之中看到的那般明光浮动、若不可及之净土,亦是人间一方难寻的仙境。   同以往一样,江泫踩着石板路慢慢向前。他的脚步很轻,一边走,一边用灵力拂去脚边的草叶与落花,注意不将它们踩踏到。   如此前行一段,他停在了与濯神初相遇时的那棵楹花树下。神目温和地飞入眉心,江泫转头,在树下看见了身上覆满楹花瓣的濯神。   神朝他微笑,抬手与他打招呼。   江泫恍然四顾,视线捕捉到枝叶间浮动的银光,这才知晓自己已然到了神境。   濯神道:“看你样子,似乎比上次来的时候好了不少。要去找人了吗?”   江泫道:“是。”   濯神撑着脸,笑得眼睛都险些看不见。她柔声道:“那位重要之人。”   江泫轻咳一声,视线慢慢飞向别处,没过多久又强行移了回来,小声地回了两个字:“……道侣。”   神道:“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事。声音这样小,到底是年纪也小,脸皮薄。”她微微笑着,冲江泫招了招手,道:“来,走近些。”   江泫这才踩上草坪,照着她的指引摊开掌心。那如玉的指尖在掌心一点,灵光散尽之后,江泫的掌中留下了一朵柔白的楹花。   濯神已消去了身形,似有若无的慈和声线自花蕊中传来:“带着它走吧,它亦是我的一部分。”   江泫愣愣地点了一下头。那楹花躺在他的手心,却连一点重量都感受不到。他捧着这朵楹花,意识到自己现在真的要去找宿淮双了,竟不自觉有点急切慌张,将花朵拢在掌心、踱来踱去好几步,方才稍稍冷静一些,抿住唇,将身体转向右侧。   他在心中轻轻念道:“宿淮双。”   四周的景色霎时一变,变为帷幕之间深沉的黑。   他接着道:“宿淮双。”   眼前有光亮起。   有濯神的神识在手,找人可要比从前快多了。他重新站上赤后的荒原,看见了屹立在荒原中央、一座亘古不变的神殿。掌心的楹花环绕着温和清煦的灵流,正指向神殿之中。   远处天幕之上残阳如血,一轮圆日正向地平线坠去。   他们曾一起在这里度过了很漫长的时间。从前宿淮双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九州的赤后是什么样,神境的赤后就是什么样。   江泫来了,他才觉得灰沉沉的天空不好,修修改改,改成了和净玄峰类似的雪天;而后又担心江泫觉得雪天太单调,索性将一年四季都添上了。   那时的生活很平静。   大多数时间,他们都一起待在神殿里。若有想要出门的时候,宿淮双便会带着他出去走一走。   许是某处热热闹闹的集市,许是人间某处景致极盛之处。灵在神境之中无法触碰九州的一切,他们却如同寻常伴侣一般手牵着手,在人流之中慢慢地走。   碰见迎面跑来的稚童,宿淮双会牵着他避开;遇见挂满红绸的树,他们也会站在一起,合十许愿。回神殿之后,便一起躺在神殿顶上看星星。很多很多时候,江泫想到这座神殿,脑海之中浮现的,竟只有那双温柔胜过万千灯火的眉眼。   不想还好,一想起来,江泫便感觉心跳漏了两拍。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将他的身体塞得满满当当,起先步幅还算正常,到了最后已可称作是在狂奔。   奔至殿前的时候,江泫在殿前发现了一道漆黑的影子。   花瞬坐在殿前的台阶上,笑盈盈道:“慢些跑啊,尊座。要是您在荒原摔了,我可是要脱一层皮的。”   他没有戴面具,两半相似的脸拼接在面上,只有属于花瞬的那一半睁开了眼睛,另一半似乎被什么力量压制住了,陷入了安宁的沉睡。   江泫在殿前停下脚步。   花瞬看了他一眼,又道:“我知道有些难看,但我进来当守门人的时候面具被人揭了,现在无论如何也戴不上呢。”   江泫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花瞬撑着脸,笑意带着蛇一般的阴柔。   “双生体啊。尊座没见过吗?”他假笑道,“多亏尊座掐断了花休的脖子,我才能有机会得到这具躯体的掌控权。如今虽然样貌丑陋了点,好歹自由了不是?不用再拼死拼活地跟他抢。再者,明里暗里给您的好道侣打了不久的工,如今您的恩应当已经还清了。还请在他面前美言两句,早日放我出去,这里实在是太无聊了。”   江泫从未想过他是这种天生克制亲眷、不得不与兄弟为仇的体质,不由怔然。旋即,他对掌心的楹花低声说了一句话,清芒掠过,花瞬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   江泫走上台阶,殿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吭哧吭哧地帮他推门。   殿内一如既往地明亮,江泫向内走了几步,又看见了那颗开得红艳艳的梅花树。他要找的人就坐在树下,抱着手臂,微微垂着头,似乎正在沉睡。乌黑的长发搭在侧肩,指节苍白,面色安宁。   江泫几步就跑了过去,伸出手,却没能碰到宿淮双的身体。一道莫名的结界将他的指尖弹开,诡异无比、牢不可破。   他方才愣住,便有清煦的灵光掠过。   濯神自语道:“天罚?”   江泫立刻将楹花捧起来,道:“什么?”   濯神又探了探。须臾,她轻笑着道:“我说你身上怎么只有一半天罚,原来另一半在他这里呀。”   江泫将楹花碰得更近了。他条件反射一般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但印记是摸不到的。最重要的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受过天罚,思来想去,唯一一段毫无记忆的空缺,似乎只有从渊谷回去之后沉睡的一年时间。   “我身上……有天罚?”   濯神道:“有的。不过,此时已经没有效用了。”   江泫追问道:“是什么样的天罚?”   这次银光轻轻掠过了他的后颈。濯神一字一顿,慢慢念道:“手刃同门。屡犯大错。处以……”   果然是那时候!   只是,她忽然不念了。   江泫道:“处以什么?”   他是一定要知道的。濯神看了看他的眼神,最终还是妥协了。   “一种不好的刑法。”她道,“受刑人会被慢慢抽尽灵力,躯体衰竭,越来越虚弱。等待身体被朽空,便似垂垂老矣,死去之时,连身躯都不会留下。过程漫长,无法逆转。”   这就意味着,受刑之人要眼睁睁地旁观这一切。看着自己修炼多年的灵力被抽空,看着躯体枯朽,遍天下寻医问药却不得善果,最终浑浑然死去。   但宿淮双帮他负去了一半。这是否意味着,他的身体也……?   江泫又感觉有点焦头烂额,原本见到人的欣喜情绪此刻已快全然沉底。   濯神道:“不同的人负天罚时,会有不同的表现。我方才看他的……好似是一辈子不能出神境吧。”   一辈子的困锁迷途,一辈子的天人永隔。   无论哪一种,都惨噬人心。   江泫呆呆的,将手放下去一点。楹花险些从他掌心滑下去,不得不飘起来,哈哈一笑,道:“不过,我说他能走,他便是能走的。天道是个性格很坏的小东西,哪个神见了,都想去踩祂一脚。”   楹花消散,光芒似剑,刺入那结界之中,将其割得四分五裂。   结界什么时候碎的,江泫便什么时候扑上去。他浑身颤抖,将脸埋进宿淮双的胸膛前;直到将人抖醒了,两只手臂从他腰后搂上来,越箍越紧。宿淮双的侧脸贴着江泫的发顶,难得放肆心情,重重地蹭了一蹭,轻轻笑道:“怎么一睁开眼睛,你就在这里?”   江泫红着眼眶从他怀里抬起头,看见了一双澄澈的、柔和的乌黑眼睛。   似远天一般深,似方墨一般沉。看过遍天似火的红梅,也映过絮絮飘飞的净雪。   如今,他仍在那双眼瞳之中。   *   上清宗的重建进度飞快。各家唯恐自家孩子回家像个猴儿似的虚度年岁,为了早日赶他们回宗,紧急拨了不少人力无力,又是帮着填坑、又是帮着筑店,忙得满头大汗,一边干一边道:“坑底是什么洞,怎么根本填不完?”   最终还是填上了,山也补上了。末阳亲自出面登了各州司常府的门拜访,敲敲挖挖弄来不少土石;江泫站在主山上头,同宿淮双一道,花了整整五天五夜,才将苍梧山中间的裂隙填平。   此后筑殿没有花去多少时间,学舍书室与食堂更是一天一座,复原程度和速度都令人瞠目结舌。后来才听闻,这次末阳亲自去请了修筑上清宗主山建筑那一族的后代,老爷子颤颤巍巍从装传家宝的箱子里翻出一沓纸,眼含热泪地交了出去;总之历经数日,总算重建完成,宗门齐聚,在新建的撷云殿中开启落殿仪式。   在落殿仪式之前,他峰内的四位弟子,三位都已经过了出师试炼。孟林似乎找到了好去处,跟着凡尘红鼻子老板学酿酒去了;岑玉危则要负剑行四方,磨练己身,除魔卫道。   他这样说时,孟林在一旁嘻嘻笑。修了这么久的宗门,他歇息过后竟无多少疲色,拍掌道:“好志向,好志向!”   不知是不是跟他在一起待得太久了习惯了,岑玉危竟然面不改色。   乌序想待在宗内,说不想离家。他真心将宗门当作归处,江泫想着宗内少年人多、陪着一道也好,便嘱咐温璟多照顾着。   落殿议室之后,他和宿淮双一道在宗内走了一圈。路上有碰到回峰的弟子,见到他二人都忙不迭地退开行礼,轻语声落在身后的小径之上:   “竟然……竟然是真的呀!”   “自然是真的。这样的一对儿,放在咱们上清宗还是头一遭!原本听的时候觉得惊诧,现在看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良人!”   “不是早就在传,宿师弟那个……那个么!如今他夙愿竟当真成真了,真是了不得!”   “欸,另一位已经出师,以后可不能叫师弟了。”   “那伏宵君与他是不是也不必再以师徒相称了?”   “那、那该叫什么呀?哦!是不是叫……”   “哪有叫这个的!哈哈哈!!”   零星的笑语被风吹散。   江泫侧头看了看宿淮双红透了的耳朵,唇角没压住,从袖子底下寻到了他的手。到了山门前,正巧见清野没个正形似的从路边晃过,见了他二人,眼前一亮,道:“这便要下山游历去么?”   江泫笑道:“是。”   清野道:“山下哪儿吃的好?给我捎点回来!”   江泫道:“如今你也能下山了。”   清野怔了一下,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口中嚷嚷着“我要下山”,飞一样跑走了。江泫摇了摇头,站在天阶边缘,同宿淮双一道俯视下方缭绕的云雾。   今日天朗气清,雾也辽阔。   他看了一会,微笑着道:“下山以后,想去哪?”   宿淮双状似思考了片刻,道:“阿泫去哪,我就去哪。”   江泫无奈,牵着他的手向下方迈了一步。宿淮双微微躬下腰,眼尾弯成一个轻而柔和的笑弧,这便跟着他走了。   两个道人下山去,此后余生漫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