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穿成火葬场文里的深情竹马   本书作者: 徒玉   本书简介: 【预收:《最强路人》《和冤种攻四在一起了》】   品学兼优的富二代研究生裴谨修不幸死在一场空难中,再次醒来后,他不光年龄缩水到了六岁,脑子里还多了个系统,告诉他穿到了一本追妻火葬场文里。   在原书中,他的人设是暗恋主角受的深情男配,作用是帮美强惨主角受出逃,被渣攻抓回去报复,黑化后同洗白的渣攻作对,最后硬生生断送掉裴家多年来的基业,牢底坐穿。   系统:很简单的对吧!您能做到的对吧!绝不会ooc的对吧!走完剧情后送您回现实世界重生呦~   裴谨修:呵呵。   弱小又可怜的系统悲催地发现,他好像拉来了个可怕的大佬,硬生生把这本追妻火葬场文变成了打脸虐渣的升级流爽文。   …还勾搭走了主角受。   ·   最一开始,裴谨修对主角受池绪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尊重祝福锁死别死我家门口   第二句: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强取豪夺小黑屋,被小三白莲花齐上阵羞辱,最后还能和主角攻he,和和美美大结局。   真是好一对般配的弱智。   不幸的是,他恰巧是这个弱智的青梅竹马,不光家住对门,甚至从小到大都在一个班。   一来二去,好像是被赖上了,被迫为这个自带debuff的竹马收拾了不少烂摊子。   时光荏苒,一转眼到了大学,两人坐在双杠上看夕阳西下。   秋风与夕阳下,小竹马戳了戳他,认认真真地告了白。   哼,听到告白的裴谨修想,这个感情笨蛋终于聪明了一次。   ·   书中的池绪体弱多病,寡言少语,软弱可欺。   临近火葬场时更被虐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生命力好似风中残烛,顷刻间就要熄灭了。   六岁的裴谨修初见池绪,本以为会见到个小闷葫芦病秧子窝囊废。   不想小小少年格外活蹦乱跳,笑容热烈地如同旭日朝阳一般,牵着裴谨修的手自来熟道:我妈咪和你妈咪关系可好啦,所以咱俩关系也跟别人不一样,是青梅竹马哦!   两世以来对一切都很淡漠无情的裴谨修,心底里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   ……是那份独属于少年的蓬勃朝气。   冷酷无情拽哥攻x善良小太阳美强不惨受 第1章   窗外细雨连绵,微凉的风顺着推开的纱窗吹进病房,聊胜于无地冲淡了点些空气中那股略有些刺鼻的消毒水味儿。   一个瘦小纤细的小男孩站在窗前,定定地凝望着悬于树梢的一颗露珠。   待摇摇欲坠的露珠终于砸落于地,他才回过来神般,若有所思的面容重归平静。   再开口时,稚嫩的声线略有些哑。   “你继续说。”   他语气十分轻描淡写,淡淡地,散在袅袅清风中,还没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重。   病房的角落里,一团半透明的灵体飘了出来,亮度比它刚出场时暗淡了不少。   “……”系统本来卡好了时间,在宿主刚醒的一瞬间就飘了出来,致力于营造出一种神秘而又深不可测的氛围。   然而它话还没说完,就被宿主一句冷冰冰的“安静”给堵了回去。   现在骤然被点名,系统一时词穷,只好放弃了故弄玄虚,干巴巴道:“……您穿书了。”   裴谨修面色平静,微挑了下眉,念出了从再度苏醒后就一直漂浮在他脑海里的一本书名。   “《豪门之抵死缠绵》?”   一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书,现在被裴谨修用一种格外正经的语气慢条斯理地念了出来,令系统感觉……莫名的心虚和羞耻。   眼前虽然只是个外表上苍白单薄小孩,看起来比病床高不了多少,但万物皆有气场。   无论是人还是系统,被强于自己的对象震慑住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更何况系统能透过这瘦弱的躯壳,看到了内里真正属于裴谨修的灵魂。   脊背挺拔,眉眼精致,神色却冷峻淡漠,令人望而生畏。   仿佛他此刻身处的不是病房,而是商厦顶层的落地窗前,窗外葱茏绿树之景也随之变化成了繁华都市,高楼林立,鳞次栉比,视野所及之处,全都是裴家的商业帝国。   系统一时间愣住了,又不禁有些纳闷,好像自己拉进书里的不是个好拿捏的学生,而是个……杀伐激越的暴君!   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将“不好招惹”四个大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原主自杀得十分突然,系统也是仓促之间突然上岗,它在诸多小世界里随手挑中了一个各方面来说都最为契合的灵魂,但还没来得及详细了解这位宿主的生平经历。   它这时才记起,裴谨修虽然还是个学生,但他十三岁就考上了顶尖大学,十五岁那年又远赴国外深造。如今虽然才刚满二十岁,但已研究生毕业,并且早已是业内闻名遐迩的小裴总。   商场如战场,他的气场恐怕就是从商时锻炼出来的。   想到这里,系统顿时松了口气。   裴谨修因空难而死,而他这次回国正是因为他的父亲周铭仕病重。   其父周铭仕曾被评选为国内第一首富,作为其唯一指定继承人,裴谨修马上就要继承总资产达上千亿的万泠集团了。   普通人从恐龙时代开始打工都未必能有裴谨修这般的家底,如若说全世界的经济财富是座金字塔,那裴谨修无疑是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   好命又好运。   这也是系统最大的倚仗。   它这个配角系统没有太高的权限,智商、决策力等各项数值也都只达到了基础值,走不走剧情全看宿主自觉,这是它统生以来的第一个任务,第一个宿主。   有这几千亿摆在那儿,谁会不乖乖听它的话走剧情呢?   想到这些,系统总算有了点底气,向眼前的宿主详细科普起了剧情设定。   “您穿到了一本追妻火葬场文里。”   怕裴谨修不理解什么叫追妻火葬场,系统还贴心地解释了一句,“追妻火葬场,就是一开始疯狂虐妻,后面再死缠烂打不择手段地把人追回来。”   “您的人设呢是暗恋主角受池绪的深情竹马。幼时主角受是您唯一的光,虽然您二年级出国后就和主角受断了联系,但其实这么多年您一直都没能忘记主角受。”   说到这里,系统又十分体贴地解释了一下攻受的定义,然后紧接着道:   “回国后您发现表面风光的主角受实则深陷囹圄,日夜被渣攻□□,更是倾尽全力地帮他脱困。”   系统选择性跳过了原书里这位深情竹马的悲惨结局。   它有种敏锐的直觉,那就是眼前这个人一定不愿意重蹈原主覆辙。   它企图糊弄过去:“总之戏份很少啦,是个超级容易完成的任务,只需要扮演好深情人设就可以了!”   它一边打出了连环炮,一边抛出了杀手锏,用春风化雨般亲昵的语气道:“很简单的对吧!您能做到的对吧!绝不会ooc的对吧!走完剧情后送您回现实世界重生呦~”   重音落在了最后一句,毕竟就算再不情愿,谁会和几千亿过不去呢?   系统十拿九稳地想。   然而,裴谨修却并未如系统所预料地那般爽快答应。   系统说完后,病房里悄无声息,一阵沉闷诡异的寂静。   寂静到系统不禁又开始忐忑心虚。   半晌之后,只见眼前这位宿主嘴角微勾,轻嗤了一声。   他神色冷淡,眼睫低垂,掩盖住了深灰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嘲弄之色。   系统登时升起一股不太妙的预感。   但它还没来得及开口,病房门就突然开了。   半透明灵体应声消散,裴谨修转过身,向门口望去,看到了他这具身体名义上的“妈”。   沈纭连轴转了一个周,七天内零零总总的睡眠时间加起来都凑不够八个小时,以至于身体和精神皆不堪重负。   此刻她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让这位素来明艳照人的女明星都憔悴了不少。   她和裴谨修隔着病床面面相觑,不熟的原因各不相同,但结果殊途同归。   一时间,病房里的空气都尴尬到快要凝固了。   最终还是沈纭先开了口,她扯了扯嘴角,生硬地问道:“感觉好点了吗?”   裴谨修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他脑子里闪过一些画面,突然之间记起来了原主住院的理由,是因为溺水导致的肺腑感染和脑水肿。   漆黑孤寂的深夜,咸腥微凉的海水,原主一步步走向大海,毫无眷恋地走向了自己生命的尽头。   那种寂寞与绝望,即使只是观看记忆的裴谨修,也仿佛被实体化的情绪包裹,冻得骨头结了冰般,寒冷沉闷得令人窒息。   彼时抚养原主长大的外婆宋明琇刚刚去世,而身为独女的沈纭远在千里之外的洛津市。   接到母亲辞世的消息后,沈纭就立刻跟剧组请了假,搭上了最早一班赶来曲云市的飞机。   但原主太害怕了,害怕到外婆一去世就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遗弃,他并不相信沈纭这个基本上素未谋面的亲妈。   从有记忆起,原主身边就只有一个逐渐年迈的外婆陪他,周围的小孩总是刻薄而又恶毒地嘲笑他没爹没妈没人要,是个谁都不喜欢的野孩子。   直到原主哭着跑回去问外婆,他才终于知道自己是离异家庭,虽然没爹,但是有妈。   此后偶偶尔尔,他能跟忙着在剧组里拍戏的沈纭通上一回电话。   沈纭每年都承诺会陪原主回来过年,但年年都毫无例外地失约。   原主只能指着回播的春晚,试图跟那群顽劣的小孩证明,他是真的有个很了不起的明星妈。   可惜没人信他,后来渐渐地,连原主自己都不信了。   在原主短暂的六年时光里,外婆宋明琇才是他唯一的光。   原主其实不大理解什么是死亡,他只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外婆了。   宋明绣突然去世后,原主曾着急忙慌地问那几个一直欺负他的小孩,怎么才能永远和外婆在一起。   其中一个名叫王鑫的大男孩懂得最多,已经上到小学三年级了。   他笑得恶劣,带着天真的残忍,扬了扬下巴道:“去,跳进海里去,你跳进海里就能见到你外婆了。”   原主懵懵懂懂,信以为真,竟然真的一深一浅地往海里走去。   王鑫没想到原主这么好骗,一开始还抱着胳膊看笑话,见原主越走越深后,终于慌了,冲进海里把原主捞了回来。   “你个蠢猪!”王鑫大骂了一句,又惊又怕,但也没有解释太多,嫌晦气般,把原主摔到沙滩上就走了。   可能连王鑫也没想到,当天深夜,做好决定的原主再一次走进大海里。   也许是天可怜见,生命尽头,濒死之际,原主竟真的看到了和善温柔的外婆。   也算圆梦。   “……”从原主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裴谨修攥紧了双拳,又骤然间松开。   他身在豪门,虽然待的时间不多,但看到过的乱七八糟的豪门恩怨不在少数。   远有比沈纭过分的母亲。   但可能是此时灵魂身处于原主的躯壳中,孤寂感与对沈纭生而不养的恨意深入骨髓,格外感同身受。   每一个阶段有每一个阶段的追求,沈纭这六年来从一个英年早婚又离婚的小花成长为了一线大咖,作品出圈,得奖无数,事业风生水起。   只不过荣誉背后,付出了子欲养而亲不在与亲生儿子永远留在六岁那年的代价。   谁对谁错,值不值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称,但这不是裴谨修纠结的问题。   毕竟现在原主已经变成了他。   他不爱人,更无所谓别人负不负责,爱不爱他。   裴谨修不说话,沈纭也没什么好说的。   沉默片刻后,她揉了揉眉心道:“下午出院吧,去送你外婆最后一程。”   说到这里,沈纭不禁又是一阵心烦。   医院外面正围着不少狗仔记者,长木仓短炮的,像趴在她身上吸血的水蛭。   每个人都想拍到第一手新闻,葬礼现场也毫不收敛,也不怕天道轮回,惊扰亡灵所带来的报应。   这么多年,沈纭一直打了鸡血般忙工作,无缝进组拍戏,一个周只睡三小时也是有的。   一方面是想将过去失去的一切都补回来;另一方面,也是存了较劲的心,想证明什么。   但此时此刻,沈纭终于有些累了。   她望着裴谨修,看着当初那个皱巴巴丑兮兮的小婴儿,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六岁了。   长大了,也长开了,继承了她和裴见深的基因,比沈纭见过的所有小童星都精致好看。   乖巧懂事又安静,看着还怯生生的,令一贯厌恶小孩的沈纭都难得燃起了些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为数不多的母爱。   心动意动。   沈纭出神地盯着裴谨修看了好半天,越看越心生怜爱,情感先于理智,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再等一年,等妈妈拍完这部戏就回来陪你,好不好?”   沈纭又给出了一个承诺,但裴谨修知道这次是真的。   沈纭参演的最后一部电影是王逸军导演的《暗河》,横扫五大国内奖项和三大国际奖项,为她的息影画下无比完美的一个句号。   裴谨修点了点头。   这个承诺如同雨落入湖中激起浅淡的涟漪。   他有些悲哀地意识到,离原主的朝思暮念,原来只差了一天。 第2章   但裴谨修转念一想,原主那憋屈而又牢里蹲的后半生,似乎也没什么可惋惜的。   兴许早点投胎转世也不错。   他看书速度很快,更何况是一本没什么营养价值的狗血文,看起来更是走马观花,一目十行,醒来后在窗边站一会儿的功夫就看完了全文。   因此早在和系统搭话前,裴谨修就知道了全文的剧情走向。   在原书中,他的人设是暗恋主角受的深情男配,作用是帮美强惨主角受出逃,被渣攻抓回去报复,黑化后同洗白的渣攻作对,最后硬生生断送掉裴家多年来的基业,牢底坐穿,病死狱中。   更可笑的是,尽管原主为主角受搭上了家世生命乃至一切,主角攻受虐恋纠缠了百来章,最终还是毫无芥蒂地在一起了。   裴谨修听懂了系统的含糊其辞,更听得懂系统那拙劣话术下的真正含义。   怕他不乖乖走剧情,所以拿万泠集团的几千亿要挟他吗?   那系统的如意算盘可注定要落空了。   它拿错了筹码,也威胁错了人。   首先,系统可能不大了解裴谨修的成长经历。   其次,对裴谨修来说,就算摆在他面前的是金山银山,也不可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放下尊严,抛弃智商,成为一个纯粹的弱智。   最后,裴谨修还真不在乎继承周铭仕几千亿。   他来到这个世界,既然占据了原主的躯壳,也该对原主有所报答。   而不是作践他的身体,当什么无聊的深情男配。   因此,看完原书的那三五分钟内,裴谨修就迅速地打定了主意。   下午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似乎连老天都在给宋明琇送行。   办好出院手续后,十几个身强体壮的保镖开路挡住狗仔,沈纭护着裴谨修上了车,一行人直奔墓园。   宋明绣葬在了一处公墓里,是宋明绣自己早年间买下的,和她的丈夫沈青松相邻。   即使是夏日,墓园也泛着一股阴森刺骨的寒气。   下车之后,沈纭牢牢牵住裴谨修的手,走过一排排冷硬森寒的墓碑。   宋明琇的骨灰盒放在了墓碑前的大理石台面里,但还没有用水泥彻底封住。   墓碑上有宋明琇生前拍的一张照片,笑容慈祥,温雅和善。   宋明琇生前是个大学教授,写得一笔好字,因此原主从三岁时就开始学书法。   宋明琇脾气好,耐心也好,就算原主一天摔泥坑里七八次,挑食又胆小。宋明琇也只会关心原主摔得疼不疼,变着法儿地给他做好吃的,每天晚上哄原主入睡。   不骂原主弄脏衣服,不怪原主一身臭毛病,不刻板印象地要求原主当个大胆的男孩。   童年时的经历于脑海中一幕幕闪现,裴谨修跪在墓碑前,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既替原主,也替占据了原主躯壳的自己。   他没有什么亲近的长辈,从出生起,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便都不在人间,也从没被任何人如何细致地呵护过。   ……以至于一时间竟生出了些许荒谬的欣羡。   大雨倾盆,冰冷的水泥和厚重的大理石板封死了深黑色的骨灰盒。   也埋葬了独属于原主的所有过去。   ·   再度登上飞机时,裴谨修竟然状态良好,没有产生任何的ptsd。   他的身体毕竟还是个小孩,又大病初愈,因此困得格外厉害,一路上都睡得昏昏沉沉的。   从曲云市飞往洛津市需要四个小时,沈纭也累得很,她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神经性头痛着,却睡不着。   既然睡不着,沈纭习惯性地翻开了用各色笔写满批注的剧本。   她不光早就背会了自己的台词,甚至还记住了所有对手演员的。   这部戏拍了快一年了,几乎快抽干她所有心血,成败在此一举,沈纭必须绷紧脑海中的那根弦,全力以赴地拍完这剩下的那部分戏。   起码还得再拍一年。   这势必导致她分不出心来照顾孩子。   大人长年累月不在家,沈纭更不放心把小孩交给陌生的保姆带。   因此,她在回洛津之前就做好了打算,那就是让裴谨修去她闺蜜池晚宜家寄住一年。   正好裴谨修和池晚宜家的小孩池绪同龄。   沈纭见过池绪,是个活泼开朗、天真善良的小朋友。   裴谨修实在是太沉默内敛了,又纤细瘦弱,看着容易受欺负。   两个小朋友做个伴,兴许能让裴谨修性格再外放些。   小孩裹着毯子睡得正香,脸颊鼓鼓的,呼吸一起一伏,可可爱爱。   沈纭越看越心软,直到快下飞机时,才轻轻地推醒了裴谨修。   她轻声道:“妈妈送你去一个小朋友家里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裴谨修还懵懵的,头发也睡得有些凌乱,沈纭一边问,一边伸手帮他顺了顺,笑着说,“那个小朋友叫池绪,性格很好,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听到这个名字,本来还有些迷糊的裴谨修彻底清醒了。   池绪,主角受。   那个软弱可欺、木讷寡言、病殃殃的废物。   他在心底毫不客气地讽刺了一句:呵,性格很好?是很好欺负的意思吗?   看完《豪门之抵死缠绵》这本书后,裴谨修对主角受池绪就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尊重祝福锁死别死我家门口   第二句: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强取豪夺小黑屋,被小三白莲花齐上阵羞辱,最后还能和主角攻he,和和美美大结局。   真是好一对般配的弱智。   别说掺和进这两个弱智的破事里去,裴谨修甚至不想认识池绪,他连寄住在池家的这一年剧情都不愿意走。   但他还得为原主报仇。   某种程度上来说,原主未来的那些仇人同样也是池绪的仇人,他们会在不同的时间段出现在池绪身边。   如果不提前认识池绪,他极有可能错过这些敌人羽翼未丰之时,给予了对方发展壮大的时间和空间,最终就算它们恶事做尽,就“大而不可倒”了,再想扳倒对方,他就得付出额外的巨大的代价。   啧。   思忖了一圈,裴谨修不得不接受事实,那就是他必须得走这段剧情,去池绪家里寄住一年。   一年而已。   依主角受那闷葫芦的性格,说不定他们一年到头连十句话都说不到,等到分开的时候仍然是最不熟的陌生人。   他心里弯弯绕绕地想了一堆,现实里只不过过去了三五秒而已。   在沈纭看来,这恰好是一个小孩的正常反应:懵懵地,稍显迟钝地理解了她的意思,然后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沈纭的心柔软地一塌糊涂,她俯过身,小心翼翼且充满珍视地抱了抱裴谨修。   像拥抱这世上最华美也最易脆的珍宝。   下飞机后,沈纭经纪人早早便等在机场,他们一行人又驱车前往池家所住的祁华名苑。   从机场到祁华名苑需要两个小时。   离别在即,沈纭话逐渐多了起来,反复叮嘱裴谨修有什么需要尽管打电话,要主动和小朋友玩,多交几个朋友。   临下车时,沈纭让助理拿出了提前给池绪准备好的见面礼物,让裴谨修送,也算是建立小朋友感情的一种方式。   裴谨修接过来一看,外包装上画着鲸鱼和大海,是一部最新款的儿童电话手表。   黑色轿车最终停在了一栋独栋别墅门前。   漆黑复古的大门两边栽种着许多花卉。   盛夏季节,花开得正盛,姹紫嫣红的,纷杂的香气令裴谨修小声打了个喷嚏。   他抱着儿童电话手表,还没进别墅,隔着门便听到一阵欢快的笑声。   ……咯咯的,是小孩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狗叫,让烦闷的夏天更燥热了。   “绪绪,别玩了,有客人来了,快去开门。”   这声音轻柔和缓,吴侬软语般,十分好听。   这声音过去了大概三十秒,紧接着传来自行车轮划过地面的声音,下一刻,厚重的铜制大门缓缓开启,裴谨修向里瞧去。   一个白嫩精致的小孩正跨坐在迷你版自行车上,一只小狗汪汪汪地围在他脚边打转。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天际流云万千,霞光绚丽。   裴谨修和这个小孩面面相觑,近得能看到对方脸上的汗珠、镀光的绒毛。   主角受,池绪。   灿烂的朝气扑面而来,不同于预想中的死气沉沉,反倒是充满生命力的活泼热烈。   怔了一瞬,裴谨修颇有些意外地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间连周遭的虫鸣鸟叫声都听不到了。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瞬。   夏日闷热的风拂过,等裴谨修再回过神时,池绪已经从自行车上下来,热情地牵住了他的手。   这理论上的小“病秧子”力气竟然还挺大,裴谨修挣扎了两下,没能挣开。   沈纭忙着去片场,把人送到就要走了,穿着一身修长旗袍的池晚宜追了出来,正攀着车门和沈芸说话。   刚骑了大半天自行车,池绪的手掌心汗津津的,格外炽热,那股热气简直快顺着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胳膊烧到了裴谨修的心口。   他脚边那只狗是只阿拉斯加,看起来两个月不到,小小一只,叫声也奶里奶气。   可惜裴谨修这个人,第一最讨厌小孩,第二最讨厌宠物,第三最讨厌别人离他这么近。   他扯了扯,试图甩开池绪的手,但没扯动。   池绪不光自来熟,且很明显不会看人脸色,仍然将裴谨修的手攥得紧紧的。   裴谨修受不了了,打算开口要求池绪放手。   但他还没出声,池绪就主动松手了,换了另一个对裴谨修来说更难接受的姿势。   他将软乎乎的胳膊搭在了裴谨修肩上。   这小孩扭过头,深色的瞳孔亮晶晶的,咧出一个比头顶太阳还热烈的笑容,自信道:“你不要怕,我陪着你!”   裴谨修被这句话给砸懵了,一时怔住,竟忘了反抗这个过于亲昵的姿势,下意识地反问道:“不是……我怕什么?”   池绪语气很认真道:“不要怕孤单呀。我妈妈和你妈妈关系可好啦!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是青梅竹马哦。”   他下了定义,兀自得出结论,最终给予了十分童稚化的保证:“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的,一辈子都陪着你,我们当最好的朋友!”   “……”太莫名其妙了,裴谨修生平第一次被堵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想:神经病吧你。   谁要你陪?谁要跟你当一辈子的最好的朋友啊?!   他将手中的礼物塞进池绪怀里,冷冷推开了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胳膊,并主动拉开了半米远的距离,没什么表情道:“不需要。”   到底是小孩子,池绪的注意力全被裴谨修塞进他怀里的礼物吸引了过去,兴奋地研究了起来,看起来没听见裴谨修稍显冰冷的回答。   说这两句话的功夫,沈纭就已经要走了。   池晚宜退开了两步,叫裴谨修和池绪上前,做临别前的告别。   日暮低垂,黑色的汽车呼啸离去,渐行渐远,逐渐隐于道路的尽头。   池晚宜摸着两个小孩的头发,和善道:“不早了,谨修也累了一天了,去把东西放下,然后再下来吃饭,好吗?”   她话音刚落,池绪便主动帮裴谨修拉过行李箱,自告奋勇道:“妈妈,我带他去卧室!”   行李箱小小一个,虽然不重,但别墅里也不是没有保姆和帮佣,哪儿需要劳烦池绪这个小少爷。   池晚宜笑着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可见不是个溺爱孩子的家长。   裴谨修更无所谓,跟着池绪踏进别墅内。   走进别墅后,裴谨修才发觉门口栽种的那几簇花只是冰山一角。   一入别墅仿佛踏入花海里,石板铺就的道路两旁熙熙攘攘的,各色的花团团簇簇,争奇斗艳,像网上美化p图过后的网红打卡景点   美得不近真实。   “这株是粉色龙沙宝石。”自家种的花,池绪毫不客气地折下了一朵,递给了裴谨修。   娇嫩的花朵整体呈粉白色,由中间向边缘过渡,颜色越来越浅,几乎没什么香味。   池绪了解花卉,这并不奇怪,他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出生于艺术世家。父母皆毕业于洛津美院,后又赴欧美留学,家里目前经营着一家知名度不高的奢侈品公司,是池绪的祖父池祯和祖母池河共同创立的品牌。   走过林荫小道,踏上台阶,就到了别墅正门,这座独栋别墅连地下一共五层,安装了电梯。   池绪和裴谨修的房间都在二楼,兴许是池绪的刻意安排,他们两个刚好住对门。   进房间放下行李箱后,池绪立马把裴谨修领到床边,一脸骄傲地邀功道:“妈妈前两天就跟我说有个小朋友要来陪我一起住啦,所以我每天都有帮你晒被子,你闻闻,可暖可香了!”   裴谨修不至于真的去闻被子。他摊开行李箱,把少得可怜的衣物放进衣柜,然后又被自来熟的池绪牵住手,拉去了池绪自己的卧室。   “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池绪一边走,一边笑得十分灿烂地回头道,“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第3章   裴谨修不得不承认,他换了个瘦小偏弱的身体后,力量并不能唯心主义地随着他的意念而变得像他上辈子那样坚稳有力。   因此,他几乎没什么挣扎空间地就被池绪拉到了隔壁卧室。   池绪的卧室整体呈淡蓝色,墙上挂着很多画,有油画有素描。   即使是裴谨修这样一个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人,也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样的房间布置非常融洽、舒心。   池绪从书架上取下来一封信,同样是深蓝色的,画着游鱼和海浪,递给了裴谨修。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裴谨修,毫不掩饰眼神中的期待。   裴谨修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贺卡,剪裁得当的立式贺卡在打开的一瞬间弹了出来。   左边是两个Q版小人挨在一起打游戏,另一边,池绪用格外的稚嫩的字体,写了一行字。   “有些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有些人会变成地里的种子,他们都没有离开,只不过换了种形式陪伴我们,希望你天天开心!”   “……”幼稚。   六岁还不太会写字,这字应该是照着画上去的,不过竟然还画的不错,有模有样的。   幼稚的人做幼稚的事,合乎其理,起码心意是好的。   因此裴谨修合住贺卡,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   与其同时,他心底确实泛起一丝意外。   六岁的主角受,和书里那个二十左右的主角受,差距之大到仿佛换了个灵魂。   《豪门之抵死缠绵》是从池绪被傅赫川强取豪夺后开始写起的,并没有详细描写他的成长经历。   两相对比,裴谨修难免感到一丁点好奇。   但也只有一丁点。   这念头甫一升起,就立刻被裴谨修掐灭了。   和他有什么关系?   裴谨修冷冰冰地想想,反正他也只在池家待一年。   实际上无论是太聒噪热情自来熟,还是软弱可欺窝囊废,都不是裴谨修欣赏喜欢的性格,池绪或许可以成为原主的光,总之不可能成为他的。   他更不要介入这乱七八糟的火葬场,当什么深情的炮灰男配。   裴谨修的反应很平淡,但池绪并没有因此表现出失落。   他甚至体贴道:“你饿了吧?我们赶快去楼下吃饭!我都闻到饭香味儿了!跟你说,王妈做的桂花扎可好吃了。”   池绪一边说,一边又打算去牵裴谨修的手。   只不过这次,裴谨修躲得很及时。   他手一抽,避开了池绪,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以后别牵我了。”   这种话对小孩子来说已经很过分了吧,裴谨修冷着脸漫无边际地想:主角受会被他惹生气吗?会嫌他不好相处吗?会对他失望吗?   最好如此,否则他接下来一年得被这个过分热情的小鬼头烦死。   但最终的结果却又让裴谨修意外了。   池绪脸上的笑容都没停顿一下,他被撇开的手转而抬起,推住了裴谨修的肩膀,好脾气道:“好嘛,不牵就不牵。”   “……”笨蛋。   今天的下午饭果然有桂花扎。   桂花扎虽然菜名里带有桂花,但实际上和桂花并没有什么关系。它是用鲜鸭肠、肥膘肉、里脊肉、咸蛋黄制作而成的。   将鲜鸭肠、肥膘肉、里脊肉都切成薄片,腌好后一层层裹起,烤制后切片,此时肥膘肉已烘得透明,一口吃下去,汁水四溢。   裴谨修想,确实很好吃,比他上辈子在知名饭店里吃到过的都要好吃。   原主自幼在西海省曲云市长大,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   今天的菜系明显是为了照顾他,偏南方菜些,甚至还炖了几盅佛跳墙。   正吃着饭,门突然开了,是池绪的父亲宋俊刚刚下班回家。   宋俊人如其名,外貌俊美帅气,他微笑着接住了飞奔过来的池绪,抱着儿子转了一圈后,和池绪一起走向了餐桌。   他是入赘到池家来的,因此池绪跟妈妈姓,这点倒和裴谨修相像,当初周铭仕也是入赘裴家,所以裴谨修和妈妈裴泠姓裴。   宋俊当年正是作为祯河分公司的总经理被池晚宜的父母相中,娶了池家千金后,他事业上更是风生水起,现任祯河总公司的CEO。   只不过相对控制权还是把握在池晚宜手中。   池晚宜是现任祯河集团的董事长,通过多链条和多层次的金字塔股权结构,掌握着祯河集团51%的控制权。   这代表池晚宜在聘请独立董事、总经理、会记事务所,选举董事、董事长等简单却格外重要的事项时都拥有决策权。   裴谨修站起身,问了声叔叔好,视线与宋俊短暂交汇了一瞬。   “你好呀,小朋友。”   宋俊笑眯眯的,有一双同周铭仕一模一样的狐狸眼。   他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黑天鹅绒的盒子,推到裴谨修眼前,“正好设计部刚出了一个新品,就送给你当见面礼了。”   在宋俊的目光示意下,裴谨修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个镶着钻石的黑天鹅胸针。   “这会不会太贵重了?”裴谨修期期艾艾的,装出了一副刚从小地方来的,以及这个年纪该有的拘谨和忐忑。   他犹疑地看向池晚宜,“只有一个的话,该送给池阿姨吧?”   “你池阿姨哪里缺这些。”宋俊仍是笑着的,笑意浓墨重彩,却未达眼底。   裴谨修表面上装得一派单纯,心里却在想,果然如此。   虽然宋俊并未明确表达出来,但这句话让他不高兴了。   “真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一旁的池晚宜浑然不觉地笑着道,“你叔叔说得对,我不缺这些,何况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就拿着随便玩玩。”   裴谨修这才道谢收下。   见两个小孩都吃的差不多,池晚宜也不愿把他们拘在饭桌上,摆了摆手道:“好了,吃完饭就跟绪绪玩去吧。要出门的话记得让小吴陪着你们。”   池绪跳下椅子,绕到另一边来找裴谨修,应声道:“知道啦妈妈。”   从餐厅出来后,裴谨修就径直上了楼。   池绪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道:“你想看动画片吗?你平时都看什么动画片呀?”   “不想,不看。”   “那你想打游戏吗?我这里有好多好多游戏机!”   “不想。”   “那我们出去玩吧!出去踢球怎么样!”   “不去。”   “你衣服好少,不然我陪你去买衣服吧!我家就是卖衣服的!”   两人一问一答,转眼间就爬上了二楼。   裴谨修推开自己的卧室门,站定,后边的池绪没刹住车,差点撞到他身上。   转过身,裴谨修一字一句,冷着脸,极不耐烦道:“我什么都不想干,别来烦我了。”   说完,裴谨修啪叽一声关了门。   这话虽然有点过分,但就池绪目前的性格上来说,典型的心大不计较,读不懂空气,更不会看人脸色。   所以裴谨修选择有话直说。   他关了门之后,池绪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   抱起在他脚边打滚、试图咬他拖鞋的小阿拉斯加,池绪垂下头,疑惑地喃喃道:“怎么和我想的不一样呢?”   他本来以为来了个可以和他一起玩的小朋友。   站在原地,池绪兀自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裴谨修来之前,妈妈跟他说过的话。   妈妈说,新来的小朋友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亲人,失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如果再也见不到妈妈,他还会想看动画片打游戏出去玩吗?   肯定不会。   要是失去妈妈,他会对一切都失去兴趣,痛苦到半夜躲在被子里偷偷哭的。   “怪不得他不愿意和我玩。”   池绪被自己琢磨出来的理由说服了,他抱着小阿拉斯加,眼神忽然一黯,一时间又不禁为裴谨修感到难过。   可是妈妈也说过,生死有命,时间长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可以慢慢等,等到对裴谨修来说,真正过去的那天。   ·   裴谨修关上门后,径直走到书桌旁坐下,待门外没了声音,才开口道:“出来。”   系统像一团背后灵,从裴谨修身后缓缓飘了出来。   “帮我查一些资料。”   他要的资料很杂,包括不限于慎明集团、昶盛集团、祯河集团等成立至今的财报、企业年报,还有集团股东,关联企业,实际控制人和最终收益人等详细信息,近现代史和世界史书籍,国内外比较权威财经杂志或者报纸等。   裴谨修落下吩咐,而后轻轻抬了一下眼,似笑非笑地问道:“能做到吧?”   系统:……   它敢说不吗??!   书中的世界比裴谨修原先那个世界要慢十数年的样子,互联网还没大规模发展起来,查企业资料虽然没有那么方便,但也没麻烦到非系统不可的地步。   系统知道就算自己不答应,裴谨修亲自去查也只是需要多花一点时间而已。   该改变的不会因此而受到阻挠。   裴谨修俨然一部要摆开架势认真干的态度。系统头都麻了,硬着头皮劝道:“您可以不用那么累的,当个纨绔富二代整天吃喝玩乐不好吗?”   裴谨修噙笑反问道:“当个纨绔富二代,然后进监狱?”   系统:……   “更何况,企业家也是有历史使命的,要主动承担起社会责任,振兴经济,努力走向世界,早日实现共同富裕。”   系统听了这一番说辞,突然感觉裴谨修整个人都高大了起来。   但同时,它也悲催地意识到,裴谨修是真的一点都不打算走剧情了。   没等系统回应,裴谨修又轻飘飘地抛出来了一个问题:“应该不止我一个人穿书吧?那么多穿书的,难道每个都规规矩矩走原剧情?”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剧情走到作者亲妈都认不出来的地步才是大多数。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系统这根墙头草自然立马倒向了裴谨修。   反正……小世界能合乎逻辑地运行下去不崩溃就行了,况且相较而言,比起为虎作伥,系统更愿意帮自家宿主“逆天改命”。   它的权限虽然不高,不能透露给裴谨修的事多得数不胜数,但这些普通的信息搜集整理工作还是可以办到,因此十分狗腿道:“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它就原地消失了。   裴谨修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半,洗个澡,差不多就到了他这个六岁小孩该睡觉的时间了。   浴室里的洗漱用品也是池绪精心准备的,沐浴露上还贴了张淡黄色的小纸条,备注了一些注意事项。   “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凉水。沐浴露选了我很喜欢的洋甘菊味儿。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可以明天再去买新的哦。”   这种程度的贴心,怪不得能让原主过去了十几年都念念不忘。   洗完澡出来后,门又当当响了两声。   裴谨修皱着眉打开门,看到了穿着奶黄小狗睡衣的池绪,手里正拿着两杯热牛奶。   他的眼睛仍旧如初见时一般,剔透干净,纯然无辜,看起来一点都没把裴谨修白天的冷漠与不好相处放在心上。   池绪说:“妈妈让我拿给你的。”   裴谨修说了声谢谢,伸手接过。   他要关住门时,池绪眨了眨眼,突然开口道:“你怕黑吗?怕黑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睡哦。”   “……”怕黑的是你吧。   裴谨修倍感无语,冷冷地说了句不需要,果断关上了门。   将那杯过甜的牛奶一饮而尽,刷过牙后,裴谨修定好空调,关上灯,上床睡觉。   被子果真被太阳晒过,闻起来有种干燥的清香,松松软软的。   这种环境下,裴谨修很快就睡着了。   只不过这穿书后的第一夜,他注定睡不太平。 第4章   半夜三点,裴谨修硬生生地从梦中痛醒。   他身体软绵绵的、冷汗迭出,骨头缝里都泛着痛,汗水湿/透睡衣黏在身上,十分难受。   更难受的是他的嗓子,仿佛被砂纸打磨过般发肿,连带着耳道都一股烧灼般的痛感,甫一吞咽,差点被疼出眼泪。   摸了摸额头,烫得厉害,应该是发烧了。   幸亏从曲云市收拾行李时还带了宋明琇生前准备好的药箱,里面有常备的退烧药和消炎药。   不然这半夜三更,裴谨修真不好去打扰池晚宜夫妇。   寄人篱下,就算长辈再亲厚,也终归不是在自己家。   裴谨修手脚发软,挣扎地坐了起来,待恢复了点力气后,他才头重脚轻地从床上爬起,开了床头灯热水吃药。   吃完药,他又重新躺回了床上。   虽然全身疼痛没有丝毫缓解,但药的副作用还是让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窗帘紧闭的室内仍旧光线昏暗,还没等裴谨修意识模糊地坐起,有人叩了两下卧室门。   “裴谨修,你醒来了吗?”   是池绪喊他下楼吃早饭。   裴谨修定了定神,摇摇晃晃地下床开门。   既然这病一晚上都没好,恐怕他得让池晚宜带他去医院看看了。   门开了后,裴谨修还没说话,站在门口池绪突然一愣,好像被吓了一大跳。   “你眼睛好红啊,发烧了吗?”   池绪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贴在裴谨修的额头处。   裴谨修高烧未退,连池绪的手都是冰凉凉的触感。   他张了张嘴,痛得眉头一皱,只好放弃了说话,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池绪瞪圆了眼睛,顿时如临大敌般,一边把裴谨修往房间里推,一边急道:“那你快去躺着,我下楼去找妈妈,然后打电话给宋医生。”   把裴谨修牵回床上,并帮对方盖好被子后,池绪一溜烟就跑下楼了。   裴谨修生平没怎么生过病,现在竟然被一个重感冒折腾到了“弱柳扶风”的地步。   他病恹恹地躺回了床上,等池绪喊池晚宜的这么一阵功夫都无法保持清醒,半晕半睡了过去,连医生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裴谨修再度醒来,是因为池绪一直在推他,甚至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   梦中传来稚嫩的童声。   “裴谨修,醒一醒,你该起来吃药了。”   睁开眼,眼前仍旧一片昏暗。   似乎是为了让他好好休息,卧室窗帘仍紧紧闭着,不透一点光亮,搞得室内昏沉沉的。   裴谨修醒过来的那一瞬间,竟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茫然。   空调已经关了,他浑身汗津津的,分明是大夏天,却莫名有些畏冷,又把被子往上揽了揽。   池绪见他醒了,跑去接了杯水,替裴谨修冲起了药,再一样样地递到裴谨修嘴边。   “快把药吃了!宋医生说你这是病毒性感冒,吃过药后,很快就能好了。”   他一边喂裴谨修吃药,一边絮絮叨叨,“王妈熬了些金桔雪梨汤,在厨房呢。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吃完药后我帮你拿上来。”   裴谨修刚睡起来,一时间懵住了,竟然真的就着池绪的手一勺一勺地喝起了药。   这位宋医生还真是妙手回春,刚喝了几口药,他喉咙就清清凉凉的。   裴谨修也逐渐清醒了过来,他接过杯子,示意接下来的药自己喝。   池绪没有坚持,将水杯递给裴谨修后,他自顾自道:“本来我妈妈想要一直陪着你的。可是公司临时有事,所以我跟妈妈保证,一定会照顾好你,让她放心。”   嗓子没那么疼了,裴谨修终于能开口说话了,虽然声音嘶哑得一塌糊涂。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不需要你照顾。”   但毕竟人家在自己昏睡的时候一直守在身边,裴谨修不想表现得太过分,生硬地补充了一句:“知不知道什么叫病毒性感冒,小心传染给你。”   “不知道诶。”货真价实的六岁小朋友池绪摇了摇头,表情既天真又认真,“但是妈妈说生病的人都很孤独的,需要人陪伴,这样病才能好的更快些。”   裴谨修吓唬他:“你要是一直待在我身边,就会像我一样生病,很痛的。”   年仅六岁的主角受脑回路清奇,闻言不仅没被吓退,反而有些雀跃道:“那到时候就换你照顾我了!”   “……”呵呵,裴谨修没好气道,“你做梦。”   劝说无用,裴谨修也不白费力气,反正他仁至义尽。   吃完药后,池绪还记着裴谨修一天没吃饭,下楼去帮他拿了金桔雪梨汤,还有一盅炖得软烂的鸡丝汤。   已经下午六点了。   裴谨修拉开窗帘,天还大亮,他这里的窗口正对楼下的池塘。   池塘很大,里面开满了各色莲花,一朵压着一朵,层层叠叠,池边还停着一艘小舟。   系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   它飘在裴谨修旁边,跟着一起向窗外望去,顺便表达了一下对宿主的关心。   犹在病中的裴谨修,气质远没初见那天盛气凌人,让系统都感觉好接近了不少。   虽然下一秒,这股错觉就烟消云散。   “让你查的资料都查好了?”   “……没有。”   “还不快去?”   “……”系统立马消失了。   夕阳有些刺眼,照得满堂荷花霞光绚烂。裴谨修望着远处那接天莲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些荒唐不堪的原书剧情。   主角受其人,少时没有防备心,亲近的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蠢得要死。   长大后深陷窠臼,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自身难保却还想着顾全别人。   烂好人一个,却从没人念过他的好,最后众叛亲离,更蠢得要死。   裴谨修精致利己惯了,深知杜绝白眼狼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要对任何人掏心掏肺,因此并不大客观地冷血评价道:书里的池绪能落到那个地步,多少还是有点活该。   这时,被他诟病的幼年版主角受端着餐盘上来了。   清香的金桔雪梨汤配绵软细腻的鸡丝粥,让目前嗅觉不大好的裴谨修都产生了些食欲。   裴谨修确实饿了,吃相斯文而又迅速。   金桔雪梨清热降火,鸡丝粥浓香软烂,他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就吃完了。   期间,池绪一直手撑着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裴谨修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问道:“想什么着呢?”   池绪眼睛亮亮的,毫不犹豫地夸赞道:“你长得真好看。”   裴谨修被他噎了一下,要不是池绪现在只有六岁,他都要怀疑池绪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别的想法了。   不过这一家人都是学画画的,对美学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度,欣赏美或许只是一种本能。   因此裴谨修又觉得池绪突然来这么一句,是可以理解的。   思及原主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这句话也算是夸自己,裴谨修点头,礼貌道:“谢谢。”   他把碗放进餐盘,下巴指了指门口道:“我又困了,先睡一会儿,你把碗筷送下去吧。”   潜台词是:别再守在他床前了!   池绪乖乖点头,帮裴谨修拉好窗帘,临走前道:“那我九点过来叫你喝另一种药。”   裴谨修陷在软绵绵的床褥里,含糊地“嗯”了一声。   实际上,他八点半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裴谨修下意识打开了床头灯,一转头,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裴谨修吓一大跳,几乎想骂人了。   他没好气道:“你怎么还在这儿?真不怕传染啊。”   池绪无辜地歪了歪脑袋,颇有些一根筋道:“我说了要一直陪着你的。”   裴谨修倍感无语,怪不得主角受能“成为原主的光”,蛊得原主智商归零,最后明明没走到穷途末路那一步,却拼死拼活要拉着原书攻同归于尽。   两个蠢货。   没有善良的资本,又当得起谁的救世主?   最终反而竹篮打水一场空,害人害己。   裴谨修摆了摆手道:“行了,不用你陪,我现在吃药,吃完药你就放心了吧,赶紧回去睡觉。”   盯着裴谨修吃完药,池绪才终于放心了一些。   临走之前,他十分真诚道:“那你要快点好起来呀,你刚来洛津,不知道洛津漂亮的地方可多了,都去看看,总会有喜欢的!”   毕竟被人家照顾了一天,再说不去,未免有些过分。裴谨修无情但也不喜欢欠别人情,因此顺着点了点头。   池绪立马喜笑颜开,冲他招了招手:“那晚安啦。”   晚上九点半,池晚宜才带着一身暑气,开完临时会议回来了。   她轻手轻脚地去两个卧室看了一眼。   裴谨修已经睡着了,像只孱弱的小病猫,可怜可爱。   池晚宜心疼地替他掖了掖被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那边的池绪还没睡,跟池晚宜详细汇报了下裴谨修的病情:烧已经退了,嗓子也没那么疼,能说出话了,只是会轻微流涕。   总之,症状减轻了许多。   池绪仰起脸,邀功道:“我今天一直陪着他呢。”   池晚宜笑着将儿子揽在怀中,亲了亲他额头:“宝贝真棒。”   池绪有点困了,抱着他奶黄色的小狗玩偶,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   他黏黏糊糊地窝在池晚宜怀里,依恋道:“妈妈,我好爱你呀。”   “妈妈也爱你。”   池晚宜心软软的,满目慈爱,关了灯,看着池绪睡着后,才放心地回了自己的卧室。   之后三天,裴谨修的重感冒渐入尾声,只略微干咳两下。   倒是池绪不幸被裴谨修说中,抽抽噎噎地病了起来。   裴谨修没好气地给池绪送上来了同款金桔雪梨汤和鸡丝粥,顺便奚落道:“早跟你说了别跟我挨太近,非不听。”   池绪病得眼眶通红,像只小兔子,急道:“那你赶快出去。”   裴谨修施施然在椅子上坐定,摊了摊手道:“不过我现在有了抗体,你也传染不了我了。”   这又超出了一个幼儿园毕业生的知识储备,但池绪也并不是真的希望裴谨修走。   因为他确实有点怕黑。   可是他也不想让妈妈也感冒,所以没有让池晚宜陪他。   裴谨修愿意来陪他,池绪很开心。   吃完饭喝完药,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夜灯,池绪并没有变得像裴谨修那样嗜睡易困,眼睛瞪得圆圆的。   像一种小动物,怪叫人心软的。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裴谨修,生怕裴谨修突然原地消失般。   系统资料收集得差不多了,裴谨修坐在池绪的书桌前,一边守着池绪,一边满脑子金融政商。   池绪睡不着,看着自己床头的故事书,脑袋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他试探性地问道:“裴谨修,你是不是认识很多字?”   裴谨修正在看慎明集团成立至今的财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池绪眼睛瞬间亮了,欣喜道:“那你能给我念故事书吗?”   裴谨修冷漠地抬眼,嫌池绪得寸进尺,夹枪带棒地呛道:“要不然再给你唱首摇篮曲?”   可惜池绪并听不出来潜台词,竟然还挺期待地问:“你会唱吗?”   “……”裴谨修登时无语。   可真是个讨厌的小烦人精。 第5章   那天终究以裴谨修念了两个童话故事哄池绪睡觉收尾。   等到池绪感冒痊愈,恢复健康,重新活蹦乱跳了起来,裴谨修自认和他“人情两清”,预备划清界限,恢复到他理想中的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里去。   可惜,处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不去就“山”,“山”却自来就他。   裴谨修虽然冷酷无情地拒绝了池绪提出来的诸如打游戏看动画片出去玩等一系列无聊又幼稚的少儿活动,但池绪却主动加入了裴谨修的晨跑计划。   这里毕竟是池绪的家,裴谨修并不想表达出来太过刻意的抗拒,所以他别无选择,跑步时还要被迫回答对方提出来的一系列天马行空的蠢问题。   诸如太阳为什么在天上?月亮为什么只在晚上出现?花为什么闻起来那么香?为什么父母在一起就会出现孩子?   池绪像是一个行走的三千问,裴谨修回答一个,就会随之产生千千万万的“为什么”。   因此,裴谨修第二天就扔给池绪一本比砖头还厚的百科全书,让他别再来烦人了。   还有那只精力充沛的小阿拉斯加,是个上蹿下跳的拆家能手,从来听不懂指令,让往东偏往西,但池绪偏偏给它起名为“小乖”。   可真是别有一番讽刺意味。   一来二去,池绪仿佛也明白裴谨修只对运动感兴趣,开始邀请裴谨修踢足球打篮球打羽毛球。   本持着锻炼身体的目的,裴谨修勉强从其中挑出来了一项羽毛球,和池绪约好每天早上下午各打一个小时。   如此过去了三天。   独栋别墅里景致再美,待久了也难免千篇一律,更何况那只蠢阿拉斯加也闲不住了,每天一大早就疯狂挠门。   两个人打了一会儿羽毛球后,池绪想出门遛狗,裴谨修也就跟他一起去了。   祁华名苑是高档住宅区,小区里都是独栋别墅,一共有一百一十八栋,总占地面积约七万平方米。   小区整体来说私密性好,安全系数高,服务也很热情周到,除了离洛津市区较远之外,再没有别的缺点。   出门左转,走大约一分钟后,就能看到一片清澈宽阔,波光粼粼的人工湖。   裴谨修和池绪就牵着狗,漫无目的地绕着湖走。   一路走来都没见到同龄小孩,这也在意料之中。   裴谨修心想:池绪要是有几个住得近玩得好的小玩伴,也不会将一腔过烫的热情全都倾注到他身上。   六岁,幼儿园都该毕业了,家附近交不到朋友,幼儿园里也交不到吗?   这么想,裴谨修就这么问了。   他身旁的池绪脸色立马变了,扁了扁嘴,一张脸皱皱巴巴的。   裴谨修合理猜测:“怎么了?他们欺负你吗?”   “那倒没有。”池绪摇了摇头,格外认真道,“但是他们都是坏小孩,我很讨厌他们。”   他没来得及解释太多,刚说完这一句,鞋带就突然开了,   把狗绳递给了裴谨修,池绪蹲到一旁,稍显笨拙地系起了鞋带。   另一旁,裴谨修牵着狗安静地站在原地,顺着池绪的话和原书给出的线索,本能地思考起了一些事。   小乖大约是感觉到自己换了个“好欺负”的主人,突然间发起了狗疯,它猛地挣脱了控制,绕着湖边狂奔了起来。   裴谨修被猝不及防地一拽,一时间没拉住,狗绳脱手而出。   ……。   他怔了一瞬,立马跑出去追狗,觉得自己两辈子加一起都没这么丢人过。   小乖撒腿就跑,眨眼间就跑出了裴谨修的视线范围,溜得无影无踪。   裴谨修在系统的帮助下才堪堪追上,他的身体还是太瘦弱了,跑这点距离都差点跑断气。   小乖刚在树下撒完尿,笑得傻兮兮地围着气喘吁吁的裴谨修打转。   裴谨修捡回狗绳,没好气地瞥了某自觉闯祸不停用脑袋蹭他腿的小狗一眼,与此同时,他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幸亏小狗没冲撞到别人。   他们一人一狗跑出去太远,四周都分外陌生,在脑海里重新构筑了一会儿地图后,裴谨修才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池绪刚才的方向走去。   刚一转身,身后突然风声呼啸。   裴谨修反应过来时,一块石头已经狠狠地砸到了他身上。   石头有小孩拳头那么大,棱角尖锐。   夏天穿得短袖短裤,对方劲儿很大,裴谨修低头一看,砸到的是手腕边缘,已经破皮出血了。   回过头,几个男孩就站在不远处。   最中间领头的那个比裴谨修高出一个头,足足有三个裴谨修那么宽,胖得像座小山。   明显是打错人了,他表情有些意外,十分无礼地将裴谨修审视了一番后,挑起眉,不大客气地问道:“你是谁,怎么牵着池绪的狗?”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肥肉乱颤,油腻腻的,感觉很脏,很臭。   裴谨修微扬起下巴,冷冰冰地皱起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嫌弃。   他天生冷脸,不笑时别有一番拽里拽气。尤其此刻拿下巴看人,眼神睥睨,既高傲又不屑,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嘲讽点已经拉满了。   那胖男孩,名字叫韩辰卓,敏锐地从裴谨修脸上品出来了“你算什么东西”“凭你也配跟我说话”的潜台词。   实在是……太欠揍了!!   韩辰卓倒吸了一口气,胸脯一起一伏的,气得不轻,他当即攥紧了拳头,想一拳打到那张虽然精致漂亮但却过分欠揍的脸上。   但他刚踏出一步,就被护主心切的小乖龇牙咧嘴地吼了两声。   连这种小畜生都敢跟他叫板了!   韩辰卓当然受不了这个气,脸色狰狞地吼了回去:“叫什么叫啊!改天就扒了你的皮做狗肉火锅吃!”   裴谨修眼神一黯,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蹲下身,动作很快地捡起了颗石头,在韩辰卓反应过来之前,蓄足了力狠狠地砸了过去。   韩辰卓正值换牙期,一块石头迎面砸来,砸得他本就摇摇欲坠的门牙当即脱落。   疼倒是不疼,但他一方面被吓到了,另一方面又被“胆敢”反击的裴谨修给气疯了,一时间又哭又嚎,口水与泪水齐飞,口齿不清道:“你竟然敢打我!”   还没说完,迎面又砸过来颗石头,正中脑门。   裴谨修手里还一上一下地抛着一颗,冷冷地站在原地。   无言的挑衅。   韩辰卓痛得捂住脑袋,他喘着粗气,整个人简直快气炸了。   指挥着周遭那几个同样体型魁梧的小孩,韩辰卓骂道:“你们眼睛瞎了啊!还不快上!把他给我揍趴下!我要一颗颗打掉他的牙!”   这几个小孩刚冲上前,裴谨修身后突然冒出个人影,哐当一脚,就把其中一个给踢了出去。   “别怕!我保护你!”   姗姗来迟的池绪挡在裴谨修身前,竟然还颇具威慑力,刚说了一个“滚”字,那几个小孩就没什么义气地落荒而逃了。   料理完虾兵蟹将,池绪转过身,一眼就看见了裴谨修手肘处的伤。   抬起裴谨修的小臂,池绪满脸的懊悔、愧疚、心疼。   他皱着眉,情绪有些低落,很认真地道起了歉:“对不起,是我来得太迟了。”   “……”虽然裴谨修认为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池绪那隔三差五冒出来的中二和肉麻,但仍时不时地被这小孩神奇的逻辑搞得无话可说。   他不太在意地道:“没事,只是擦破了点皮而已。”   不大自在地把胳膊抽了出来,裴谨修转移话题般瞥了眼韩辰卓,刻意问道:“那是谁?”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答案,一方面因为韩辰卓长得过分有特点,他们碰面的那一瞬间裴谨修就靠着身形与长相猜了出来。   另一方面,他脑海里的系统也尽职尽责地在第一时间内为他提供了人物介绍。   果然,下一秒,池绪就一言难尽道:“他是我幼儿园同学,韩辰卓。”   “刚那四个也是?”   池绪点了点头,然后连忙补充道:“不过你放心,他们五个加起来都打不过我。”   虽然刚才已经见识过池绪踹人,但原书剧情实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裴谨修扯了扯嘴角,半是讽刺道:“你还会揍人?”   池绪理所应当道:“那当然,我才没那么好欺负呢!”   “……”呵呵,真没看出来。   看了一眼韩辰卓掉在地上的牙,裴谨修不甚在意地问:“现在怎么办?他会告家长的吧?”   对此,池绪倒是毫不担心:“没事,他先动的手。再说了,咱们也能告家长,妈妈一定站我们这边。”   他牵过狗绳,有些担忧道:“还是先回家吧,你的伤口得处理一下。”   说完就走,理都没理韩辰卓。   韩辰卓愤恨地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却不敢在此时出声。   他怕池绪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揍他一顿。   因此一直等到池绪走远后,韩辰卓才爬了起来,灰溜溜地跑回家。   另一边,牵着狗绳,正在往家里走的池绪自顾自地说道:“刚搬进来的时候我们就是邻居。我三岁那年过生日的时候还请过他呢。那时候韩辰卓以为我是女孩子,见了我以后追着要亲我,被我揍了一顿!”   撇了撇嘴,池绪接着说:“他妈妈人还挺好的,让韩辰卓跟我道歉,关键是他爸,说什么男孩子亲就亲了嘛,有什么关系。   “我妈妈说男孩子和男孩子也是可以像爸爸妈妈那样在一起的,那当然有关系啊,这可是……可是……”   他突然卡壳,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才脱口而出道:“骚扰!”   裴谨修微微挑了下眉,问:“那你干嘛不换个幼儿园?”   天天上学面对这么多讨厌小孩,多恶心。   “我又不怕他,干嘛要躲着他,要躲也应该是他躲着我啊。”   说的也对,这句话倒颇符合裴谨修的处事哲学。   但如果他是池绪,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韩辰卓失去他所有能仪仗的资本,彻底消失在自己眼前。   况且,这韩辰卓恰好是原书攻傅赫川的表弟,亲爹是苏北市明河区区长,外公是苏北市市长。   阳光穿过树梢,碎金一般落在裴谨修脸上,他发丝、睫毛、鼻尖都镀了层光般,亮闪闪的。   与之相对的,他藏在睫毛下的眼睛却幽暗无光,甚至隐含一丝冷冽。   ……第一个仇人出现了。 第6章   苏北市就在洛津市隔壁。   韩辰卓的父亲韩强和傅赫川的母亲韩薇是亲兄妹,出生于苏北市的一个房地产商家庭里。两兄妹长大后,一者娶了市长的女儿,一者嫁了当地的资本巨头。   几十年的时间里,傅韩两家将苏北市搞得仿佛自家后花园一样,排除异己,安插亲信,一手遮天,肆意妄为。   池绪最开始在被傅赫川强取豪夺后曾想方设法地逃出去过报警,最后竟然被局长亲自扭送回了傅宅。   这样无法无天地践踏着公理、正义与法度,简直荒谬至极。   到最后,做套设计陷害慎明集团,巧取豪夺慎明集团旗下子公司,伪造证据把原主送进监狱里去,傅韩这两家人皆功不可没。   讽刺的是,傅赫川的那位白月光林之汀,长大后正好从事反贪腐工作。   林之汀出生于赫赫有名的洛津林家,是林家人的掌上明珠,而傅赫川主要的人脉和势力都在苏北市,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强取豪夺林之汀。   更何况,傅赫川舍不得。   有些人是天上月,可望不可即,而有些人却只配做地上雪,供人肆意践踏。   凭什么呢。   裴谨修初时看小说还没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现在稍微一想,竟然被气得有些胸闷。   这次是为了池绪。   原主尚有转圜的余地,不该他管的事不管就好。   池绪却仿佛陷入了泥沼中般,挣扎不得,进退维谷。   裴谨修虽不喜欢池绪的性格,但也不得不承认,池绪是一个很好的小孩。   好人不应该没好报。   正义更不该被践踏。   更没有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横行无忌,罪恶滔天。   ……他身旁的池绪还在叽叽喳喳地吐槽着韩辰卓。   裴谨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在脑海里问系统:“苏北市明河区是不是正在开发?有不少人找韩辰卓他爸拿地吧?”   明河区是苏北城市建设至关重要的一环,裴谨修前几天看慎明集团旗下的地产公司也去投了标,但就原著剧情推测,招标只是走个流程罢了,名额早已内定。   系统给出了肯定的回复后,裴谨修交代了它几件事,心中逐渐有了盘算。   商业上要竞争也该公平竞争。   无论如何,这辈子他绝不可能再让苏北市成了傅家人的天下。   今天周末,池晚宜与宋俊都在客厅里坐着,电视里正播着新闻。   好巧不巧,新闻的内容刚好是反贪反腐宣传。   做宣讲的人裴谨修也不陌生,正是林之汀的叔叔,林恒。   下一秒,池绪的声音便高过了电视,跑过去找池晚宜告状了。   他趴在池晚宜膝盖上,煞有其事道:“妈妈!韩辰卓欺负裴谨修!他冲裴谨修砸石头,砸出来好大的伤口,流了好多血呢!”   “……”太夸张了吧。   池晚宜本来半闭着眼睛,坐姿松散地歪在沙发上,闻言立马直起身,视线巡视了一番,落在了裴谨修的手肘处。   她眼神一冷,蹙着眉,威严又不失慈爱地冲裴谨修招了招手道:“很疼吧?阿姨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保姆阿姨拿来了药箱,池晚宜十分有经验地替裴谨修处理着伤口。   手法专业,小心翼翼,温柔备至。   上完药,池晚宜甚至还将裴谨修揽在了怀里,安抚性地拍了拍裴谨修的后背。   每个举措都肉麻而又令人尴尬,但做出这些事的人代表的是“妈妈”这一身份。   因此,裴谨修竟能安安静静地窝在池晚宜怀里,没有丝毫不自在。   他嗅着那股皂角香,久违的,想起了自己记忆深处早就模糊了的亲妈,裴泠。   裴泠是在裴谨修八岁那年去世的,走得十分仓促。   前一天夜里她还答应裴谨修,第二天带他去游乐场玩。   万泠集团的继承人,万众瞩目的小裴总,听着好像风光无限,但裴谨修其实从来都不是那种一帆风顺地活在象牙塔里只等着继承家业的富二代。   裴泠生前,裴谨修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裴家独子,家境颇丰,父母恩爱,所有人都得捧着他哄着他。   出生在这种家庭里,是多少人翘首以盼也求不得的幸运。   裴泠生后,一切表面风光都如水中月镜中花般迅速消散。   于裴谨修而言,失去的不仅是母亲,还有那看似和睦幸福生活的遮羞布。   徒留满目疮痍。   人人都称周铭仕深情,连裴谨修都被周铭仕骗了过去,然而八岁那年,母亲头七还没过去多久,家里就出现了新的女主人。   裴谨修那时尚且年幼,被父母惯出了些娇纵气。   他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不明就里,傻得可怜,以为自己随便哭一哭闹一闹就能让父亲如往常那般回心转意。   时隔多年,裴谨修仍然记得,当着那女人的面,周铭仕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裴谨修心气高得很,当天晚上就决定好离家出走,打算用失去自己来报复周铭仕,让周铭仕狠狠地着急一把。   他那时候天真得愚蠢,愚蠢得可怜,那八年无有不依的慈父之情让他产生了一种自以为是的错觉,即使挨了那一巴掌,裴谨修依然认为自己在周铭仕心里有点分量。   最终,现实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先于裴谨修自己离家出走,他当天夜里反被周铭仕找来的□□骗上了一辆车,他不知道周铭仕当初给出的吩咐是什么:遗弃、拐卖、灭口……   是什么都差别不大,裴谨修选择了跳车而逃,他滚下山坡,差点死在了沟壑纵横的深山里。   第二天,周铭仕在报刊新闻沉痛宣布,继爱妻突然去世后,小少爷裴谨修也意外走丢。   与京州相距上百里的小县城里,因饥饿、寒冷、高烧而昏倒山间的裴谨修,最终的归宿是被个好心人捡去了县福利院。   直到裴谨修十三岁那年于穷乡僻壤中考上国内顶尖学府,媒体纷踏而来,震惊地发现原来这位惊才绝艳的天才少年,竟然就是当年不幸走丢的裴家小少爷——裴谨修!   舆论与法律的双重施压下,周铭仕只能认回裴谨修。   周铭仕不知道裴谨修早已知道了一切,他久居高位,也自傲惯了,对任何人的智商都心存蔑视,包括在外人眼里天纵奇才的裴谨修。   一个小孩而已,能掀起什么风浪?   这种高傲无知又冷血的人通常都会忽略他们成功背后的决定因素:首先是时代发展的红利;次之,也是周铭仕最不愿意承认的,是裴泠家族给他的支撑;最后,还有万泠几十年来从各行各业吸纳来的人才们的努力。   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周铭仕的轻视与傲慢,才让裴谨修于缝隙中抓住了那几分风筝线般渺茫的复仇的希望。   在裴谨修流落在外的这些年里,周铭仕身边的女人数月一换,总不长久。   他花心惯了,私生子也不计其数,想抢家产的如过江之鲫。   裴谨修并不占据任何优势,毕竟对周铭仕来说,裴谨修才是那个外姓人。   周铭仕一方面本能地欣赏着裴谨修表现出来的无可指摘的完美;另一方面,又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忍不住心生忌惮与妒忌。   像一出荒诞滑稽的剧目,各方势力逢场作戏,虚以逶迤。   于裴谨修而言,自八岁那年起,他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复仇。   家族财富只不过是他赢得了这场战役的见证。   况且,那些钱本就该属于裴泠。   裴谨修更不能容忍,那些对裴泠不尊不敬的人,竟然还敢觊觎他母亲的家财。   万泠集团的继承人,永远该姓裴。   ……池晚宜轻缓柔和的声线响起,让裴谨修从回忆中清醒。   她拉着裴谨修的手道:“先吃饭,吃完饭,阿姨带你去韩家,一定让韩辰卓给你道歉。”   裴谨修听话地被池晚宜牵去饭桌,起身时,若有似无地瞥了宋俊一眼。   多么惊人的相似。   宋俊仿佛感受到了裴谨修的目光,冲他眯着眼笑了笑。   笑容纯净和煦,宛如春风拂面一般。   任谁也看不出,就是这样一个外表上温柔有礼的人,日后竟能做出给自己亲儿子下|药送到别的男人床上的丑事。   宋俊和周铭仕简直如出一辙,是表里不一的人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   在最初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池绪少有的几次妥协都是因为原书攻傅赫川拿宋俊来威胁他。   直到池绪再也忍受不了,想带着宋俊一起逃,才恍然间发现,他早已被这唯一的家人背叛了个彻彻底底。   荒唐至极,像个笑话。   裴谨修却笑不出来。   突然之间,好像有什么压在他的心脏上般,又沉又闷。   原书的时间线里池晚宜早已去世,只在池绪偶然的回忆里蜻蜓点水地出现了那么一两次,片段很少,连去世的前因后果都没仔细描写过。   裴谨修于脑海中问道:“池晚宜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系统:“胃癌晚期。”   癌症,周铭仕就是因为癌症去世的。   裴谨修知道那有多痛苦,无论多有钱都缓解不了的巨痛,让一代富豪不恋红尘,心甘情愿地选择了安乐死。   裴谨修闭上眼,压抑住了心底波澜起伏的情绪,问:“什么时候?”   系统答道:“就在两年后。”   ……是池绪八岁那年。 第7章   这顿饭吃到一半,还没等池晚宜带裴谨修去韩家要个道歉,缺了颗门牙的韩辰卓便带着父母气势汹汹地登门问罪。   一家三口径直入内,隔着两厅之间的屏风,一道男声冷嘲热讽道:“还能吃得下去饭,池夫人是不是先得给我们家一个交代啊?”   餐桌上的池晚宜眼都没抬一下,让王妈把人带到了会客室。   她不慌不忙地喝完最后一口汤后,这才起身上楼。   裴谨修和池绪就跟在她身后。   刚一进到会客室,本来窝在母亲怀里小声啜泣的韩辰卓立马大声哭闹了起来,像个泼皮无赖般,肢体丑陋地胡乱扭动着。   韩家父母都是上层人士,自认体面高贵,在家可以娇惯孩子,任由他作天作地,但是出门在外,怎么都该保持最基本的涵养和素质,就算受了委屈,也不能像流民那样胡搅蛮缠,让人平白看笑话。   尤其对面两个小孩,都长相精致,斯文矜贵,气质斐然。   两相对比,更显得韩辰卓粗俗丢人了。   因此,沙榕拍了拍韩辰卓的肩膀,声音清泠,颇有威严道:“乖,妈妈会为你讨回公道,但是你得先安静。”   干嚎了半天,韩辰卓嗓子都给嚎哑了,等来的却不是母亲对池家人的质问,而是对自己的责备。   他扁了扁嘴,委屈至极,但还是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沙榕这才正色:“小孩子之间偶尔起冲突,难免打打闹闹的,一般我们也不会多过问的。”   她顿了顿,接着说:“但今天这件事实在是太危险了,无论产生什么矛盾都不能冲着脸扔石头呀。这次幸亏砸到的是嘴巴,没什么大碍,那下次万一砸到眼睛呢?”   池晚宜没接话,反而先柔声问道:“谨修,你给他扔石头了?”   裴谨修点了点头。   池晚宜又问:“为什么?”   裴谨修还没答话,韩强就敲了两下茶几,夹枪带棒道:“为什么重要吗?杀人犯就算有一万个理由要杀人他也是杀人犯!”   韩辰卓没继承母亲的美貌与气质,反倒和中年发福油光满面的韩强十分相像,态度蛮横,表情也如出一辙地骄横无礼,高高在上。   池晚宜仍旧平静,她将一盏茶推向韩强,心平气和道:“杀人犯也得走流程做笔录,查清是非曲直后依照情节严重依法量刑。事件经过影响到量刑标准,怎么不重要呢?”   她的手没离开茶盏,细长且白皙的手指点了点杯壁,声音清泠道:“还是先听听孩子怎么说吧?”   说罢,她看向裴谨修,眼神温和鼓励。   裴谨修伸出裹着纱布的手肘,又看了看小狗,伪装出颤抖的声线:“他先打我,说要杀狗扒皮做狗肉火锅,还让其他小孩揍我。”   池绪来得迟,没听到前一段。   听裴谨修这样说,他后怕地把小乖从地上抱起,瞪圆了眼睛,更愤怒了。   他看着韩辰卓的目光里三分谴外加七分难以置信,完全无法想象怎么会有小孩这么恶毒!   池晚宜神情严肃,对沙榕道:“没记错的话,您曾经收养过一只退役军犬?”   沙榕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韩强还打算说些什么,被沙榕冷冷地瞪了一眼后,心有不甘地沉默了。   她深吸了口气道:“辰卓,给人家道歉。”   沙发上的韩辰卓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沙榕,胸膛因愤怒而一起一伏,不服气与委屈齐齐涌上心头,眼泪一颗颗往下掉着。   凭什么?!   明明是他被欺负,妈妈却不帮他讨回公道,还要他道歉!   韩辰卓越想越气,愤怒地瞪了裴谨修一眼。   他下巴一扬,喘着气犟道:“哼!不可能!哇啊啊啊啊!我才不道歉,死也不道歉,坏妈妈!哇啊啊啊啊!”   他嚎得声嘶力竭,沙榕却没理他,待韩辰卓哭不动了后,才歉意地笑了笑:“两位小朋友,阿姨替辰卓给你们道歉。对不起,是我们没教好他。”   沙榕的态度倒是令裴谨修意外了。   这样的人嫁给韩强,真是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沙榕的父亲还没退休,权力影响下,一旁的韩强纵使有意见,也只能强压下去,憋在心里。   裴谨修没什么表情道:“对不起,我也不该动手打人。”   当然,裴谨修内心丝毫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这声道歉只是还沙榕一个态度,让这件事以一个较为圆满的方式收场。   他其实也并不需要家长出马,为他讨回什么公道。   一句言不由衷的口头上的道歉有什么意义呢?   人要敢做恶,总要付出与之相对应的代价。   他会自行取回代价。   最后简单交流了两句,沙榕和韩强领着抽抽涕涕的韩辰卓走了,临走前沙榕会送一些精品狗粮和玩具来,就当是给小乖道歉了。   池家当然不缺这点狗粮钱,但池晚宜还是同意了。   “他可真恶毒啊。”   韩家人走后,池绪抱着小乖,和小狗眼对眼,既心疼又不解。   “怎么会有人舍得伤害这么可爱的小狗呢?”   小孩的声音糯糯的,软软的,裴谨修下意识地转头,看了池绪一眼。   池绪的眼睛亮晶晶的,眼尾微微下垂,带着一点点忧伤,比他怀里的小乖还puppy eyes。   ……很可爱,像那种精致漂亮的小型犬。   那句话一时间也回荡在裴谨修心底。   “怎么会有人舍得伤害这么可爱的小狗呢?”   刹那失神。   原书里小乖是活到了寿终正寝。   裴谨修看着眼前纯然无知的池绪,心想:有空关心狗,还不如好好关心关心你自己。   被强取豪夺不是错,但愚蠢懦弱逆来顺受、最后还自轻自贱地跟书里那个人渣攻he,那简直是大错特错,狠狠地踩在了裴谨修的雷点上。   裴谨修看书前期也产生过那么几分对池绪遭遇这些破事的气愤和同情,但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毕竟当事人都选择原谅了呢,他这个局外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因为池绪后来的选择而否定了池绪整个人,看完后只觉得好一对般配的弱智,有多远滚多远,别来沾边。   但……   隔着书本看一个陌生人,到底和活生生的就站在自己身边的不一样。   裴谨修上辈子见过的三教九流的人多了去了,但他从没有过池绪这样的。   苍白贫瘠的文字并描述不出来池绪性格上的优点。   什么天真漂亮可爱温暖之类的,看书时只是懵懂有个印象,只有亲身接触过才知道,原来那些优点都是真的。   平心而论,裴谨修并不讨厌池绪。   而且从裴谨修和池绪相处的这段时间看来,池绪的性格也并不软弱。   他会反抗,有自尊,自尊心还很强。   池绪会原谅傅赫川,简直比他会原谅韩辰卓还离谱百倍千倍。   这是裴谨修第一次敏锐地感觉到,原书的剧情肯定有哪里不对。   裴谨修没有什么特殊癖好,三观也维持在基准线以上,甚至超越了绝大多数人。   他不想拉月亮入泥淖,更不想看天之骄子堕入地狱,零落成泥碾作尘。   可爱的、热烈的、活泼而又富有朝气的,倘若急转而下,变成苍白的、病弱的、死气沉沉而又行将就木的,裴谨修难免会感到不舒服。   难以忽视的不舒服。   想了半天,裴谨修最终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他只帮一点,帮到哪里算哪里,活成什么样就看池绪自己的造化。   系统已经整理好了明河区相关资料,发到了他的脑海中。   跟池绪说自己下午要休息后,裴谨修就径直回了卧室。   明河区的建设不光涉及众多企业,还是韩傅两家笼络权贵的重要工具之一。   从原书中透露的时间线分析,很多大人物都是在明河区的建设中被韩傅两家人半推半就地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此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不能独善其身了。   而裴谨修要做的就是打翻这条船。   证据并不难找,甚至裴谨修随便上网一搜都能翻到一些零零碎碎的,但难的是如何把这些证据递到真正起决定性作用能掀翻这条船的人眼前。   比如林恒。   裴谨修看着系统发来的其中一篇文档,是关于苏北市一家地产公司的老总杨华,因为利益分配不均而被韩强踢下了船。   杨华一怒之下愤而举报,但消息终究没出得了苏北市。   杨华试图走网络途径,但这个世界现如今的媒体渠道远没那么强大。   举报消息很快就被压了下来,甚至连杨华本人都收到了死亡威胁。   裴谨修冷冷地想,这群人还真是冷血疯狂、无法无天。   本来如果没有系统,裴谨修可能还需要费些功夫。   他得亲自把证据发给纪委,并做点手脚隐瞒住自己的真实信息。   这对他来说虽然有点麻烦,但并不难。   现在既然有系统在,这件事突然一下子就仿佛一加一般简单了。   他可以直接让系统把这些证据发到林恒邮箱里。   系统领了任务,格外积极道:“保证完成!”   它身为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系统,三观培养地比大多数人类还标准,现在自然有种惩奸除恶替天行道的使命感,反正替裴谨修办事比之前那什么“配角任务”舒服多了。   只要林恒看到,接下来的事就不用裴谨修操心了。   他只需要在家里,静静地等待韩家人遭殃。 第8章   七月刚过去三天,少年宫就陆续开课了。   接下来一直到九月份开学,池绪每天都需要去少年宫的画室里上六个小时的课。   “不然你也跟我一起去学画画吧?”   去画室报道的前一晚,池绪专门跑到裴谨修的卧室热情安利,“画画很有趣的!老师人也很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池绪盘腿坐在床上,身体向前探着,手臂撑在了裴谨修两侧。   他说话间呼吸拂面而来,带着一股清甜的洋甘菊味儿,很好闻,但是实在挨得太近了。   “热死了。”裴谨修往后挪了挪,拉开了点距离,冷着脸拒绝道,“不可能。”   裴谨修一方面没什么兴趣,另一方面也没什么天赋,对于画画这门艺术还有着不小的阴影。   他周围向来不乏干啥啥不行的纨绔富二代,走艺术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但俗话说得好,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工,乐器都得下苦功练,大多都是糊弄不过去的,画画可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因此,富二代里多的是半吊子水平的“画家”。他们美院是花钱上的,出国留个学更是靠砸钱,回来父母再出钱办个画展,亲朋好友捧个场,中间还极可能涉及一些违法乱纪的勾当,诸如逃税洗钱之类的,双双获利,皆大欢喜。   裴谨修的追求者里就不乏这样一个富二代贵公子,他曾自作主张地给裴谨修画了个油画像作为生日礼物。   好听点的评价呢,就是画得很抽象,至于难听点的,那真的是丑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   在裴谨修看来,无关审美,这位贵公子的画技就是单纯的差,画起画来也既癫狂又浪费,喜欢把颜料泼得到处都是,用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抹开。   像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   很讨厌。   被裴谨修果断拒绝后,池绪扁了扁嘴,半是撒娇道:“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去少年宫,你就当陪陪我嘛。”   裴谨修确实需要学点东西,他略微思考了一下,问:“少年宫里还有什么班?”   察觉到裴谨修态度有所松动,池绪眼前一亮,掰着手指开始数:“有围棋象棋,各种乐器,还有跆拳道散打格斗,还有……”   “那就格斗班。”   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原书攻傅赫川还是挺能打的,商业上遇到绑架勒索也不是毫无可能。   总之,他得有一定的战斗力。   池绪兴奋了:“好诶,那我们明天就可以一起去少年宫啦!下了课后还可以在少年宫附近多玩一会儿,那边有好多好吃的,我明天请你吃炸鸡!”   裴谨修皱起眉,有些嫌弃:“油腻腻的,我才不吃,你也少吃。”   ……小心胃疼。   后半句没说出口,感觉怪别扭的,好像他很关心池绪一样。   他只是突然间想起,小说里池绪就有胃病,发作时疼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有几次甚至痛进医院里去。   池绪虽然年纪小,但很能理解别人的好心,乖乖地点了点头。   这也让裴谨修感觉很是舒心。   身为一个掌控欲很强的人,裴谨修其实很少把什么划进掌控范围,但只要划进去了,他也很讨厌被反驳。   过了一会儿,池绪又好奇地问:“那你最喜欢吃什么呀?”   裴谨修并没有最喜欢吃的,只要不重盐重辣就都可以,但此时他突然想起了初来池绪家的第一顿饭,随口说道:“桂花扎。”   “我也喜欢!”池绪立马爬下了床,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我这就去跟王妈说,明天早上吃桂花扎!”   说走就走,来去如风。   裴谨修摇了摇头,继续看他脑海里的资料。   第二天的早饭果然是桂花扎。   吃完早饭后,池晚宜亲自带着两个小孩去少年宫。   一路上,池绪抱着他的小书包,一直看向车窗外,给裴谨修念沿途中他认识的所有字。   裴谨修心情不错,难得没嫌池绪烦人,还时不时地纠正一下池绪念错的读音。   “……真……明……走”   “那叫慎明超市。”   说完,裴谨修淡淡扫了一眼窗外,目光停留得稍久了一些。   慎明超市,原主亲爹家的超市。   大型连锁超市是慎明集团的主营业务,每年一多半的营收来自于此。   这段时间里,裴谨修已经看过了慎明超市在洛津市的各家分超每年每季的财务报表,他确实通过财报,看出了慎明超市经营上的很多问题。   这些问题就像早期癌症一样,隐蔽而又致命。   倘若不加处理,任由其肆意发展,假以时日,一定会拖垮整个集团。   这些是经营管理上的问题,除此之外,还有继承发展的问题。   目前慎明集团的董事长皆执行总裁是原主的父亲裴见深。   裴见深虽志不在零售,但勉强还算合格,他最大的贡献就是为集团引入了先进的信息科技系统,这对慎明后续的发展至关重要。   但在裴见深去世以后,整个裴氏就再难挑出来第二个人能承接得住这份衣钵。   原书中因为裴见深骤然离世,原主、两位堂叔还有堂兄弟们都疯狂地争夺起了家产。   他们内斗到最后才恍然间惊觉,疯狂而又凶残野蛮人早已围在了门口,偌大一个慎明已沦为他人盯梢的晚餐,只待肢解蚕食,侵吞入腹。   但就算没有豺狼虎豹环伺,原主和他那些堂兄弟们也完全不具备持续经营慎明集团的能力,更别提发扬光大。   鼠目寸光,短视投机,沉迷资本运作不能自拔,最后反而被资本玩弄于鼓掌间,断送裴家几十年来的基业。   慎明集团的创始人是裴见深的父母,裴慎和明恬。   他们两个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会被这些骄奢淫逸且不成器的废物后代给气活过来。   正想着,池晚宜突然道:“谨修,之前听你妈妈说你毛笔字写得很好,那以后顺便教一教绪绪,怎么样?”   裴谨修没自谦,直接答应了:“好的,以后练字的时候我会叫他和我一起。”   裴谨修知道,池晚宜只不过是随便找个借口转移话题。   她是沈纭的闺蜜,自然知道慎明集团背后的掌权人是谁。   能和裴谨修一起练字,池绪倒是挺开心的,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到了少年宫后,池晚宜先送池绪进画室,然后又带裴谨修去格斗班报了名。   跟池晚宜说了再见,一个肌肉匀称的男老师把裴谨修牵进了格斗教室里。   偌大的练习室,裴谨修年龄最小,一眼望去,比周围的小孩矮上了好一大截。   先是课前热身,然后要学习的内容是站架和移动。   裴谨修前世也学过格斗,基本概念和连招都牢记于心,缺的只是肌肉记忆。   一直练到汗流浃背,肢体酸软,一上午的课很快就过去了,中午回家吃过午饭后,下午还有三个小时的课。   天气燥热,午后大多数小孩又总是昏昏欲睡,难以集中注意力。   所以,下午来格斗班的小孩明显比早上少了许多。   教室里总共就五个人,其中两个还练着练着就开始偷懒。只有年纪最小的裴谨修仍旧一丝不苟,认真地完成着每一个动作。   教格斗的老师名叫陈明,他从早上起便对裴谨修印象深刻,原因无他,单纯是这个小孩长得太好看了。   陈明在少年宫工作多年,是见惯了漂亮小孩的。   但是裴谨修不一样。   他形容不出来,只是本能觉得这个小孩身上似乎存在着一种矛盾感。   明明面容稚嫩,性格却沉稳持重,奇异的吸引力。   小孩吃得了苦,愿意好好学,陈明自然会竭尽全力地教。   他看得出来,裴谨修在格斗上很有天赋,如果裴谨修愿意深耕这一行,以后打比赛拿冠军也没问题。   做完最后一组训练后,陈明宣布下课。   他径直走向裴谨修,半蹲下身,笑着鼓励道:“第一次来就能跟得上这些大哥哥大姐姐们,很厉害哦。”   裴谨修不冷不热地说了声谢谢老师。   正正经经的,又幼稚又早熟,还怪可爱的。   陈明心里嘀咕了一句,见教室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望了一眼四周道:“你家长还没来?那我在这陪你等等家长吧。”   裴谨修看了眼时间,离池绪下课还有二十分钟。   他想了想,问:“可以先带我去四楼的画室吗?我弟弟在那里学画画。”   陈明笑着说:“当然可以。” 第9章   少年宫鹤熙楼的四楼,整整一层都是启明画室。   画室是由洛津美院毕业的几个博士生合伙开起来的,创办人是去年刚退休的国内知名油画大师邹起颜的孙儿邹尧,所以邹起颜偶尔也会来画室做几节公开课。   裴谨修被陈明牵到门口,刚刚站定,前台小姐姐就推开门,笑着问:“小朋友,是来了解试课的吗?”   裴谨修摇了摇头:“不是,我弟弟在这里学画画,我是来等他下课的。”   “这样呀,那你进来等吧。”前台小姐姐让了让路,领着裴谨修和陈明进门后,又问道,“你弟弟是谁呀?我领你去他那边。”   裴谨修:“谢谢,他叫池绪。”   “是他呀。”惊讶中又带着些许熟稔的口吻,前台小姐姐停下了步伐,转去了另一边,“本来以为比你还小的小孩会在童画部呢。池绪今天在画素描哦。”   裴谨修和陈明一起走进画室,走廊两边贴的都是学生的作品,素描速写色彩都有。   正走着,陈明突然停下来,指了指墙上的画道:“看!这张是你弟弟画的,他好厉害啊。”   画上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趴在石头上,以裴谨修画的像就是画的好的审美标准来看,这种笔触细腻的写实风格可比追他的那个抽象派富二代好多了。   小小年纪就有一定的专业实力,让裴谨修在心底又给池绪多加了几分印象分。   他凑近了些看,觉得这只螃蟹蠢萌蠢萌,还怪可爱的。   前台小姐姐也夸道:“这小朋友确实厉害呀。他每个假期都来,平时周末也来,小小年纪就坐的住,每天画六个小时都不嫌累,天生就是来吃这碗饭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开放性教室旁。   裴谨修站在后门,一眼就望见了坐在后排的池绪。   教室里只有六个人,中间的摆台上摆的是小提琴,裴谨修向斜前方走了两步后,看到了池绪的画。   和摆台上的小提琴并不完全相同,具体哪里不同,裴谨修也说不上来。   以他十分业余的眼光来看,只能说池绪画得很像、很美、很精致,是裴谨修愿意买回家挂起来的那种。   他的视线环顾了一圈,画室里另外几个小孩都比池绪大四五岁的样子,但画面的完成度竟然都没有池绪高。   就剩十分钟下课了,老师让六个学生把画板摆在一起,点评了一下每个人的画面。   池绪摆画板的时候才看到裴谨修,有些意外地愣了愣。   他放好画,朝裴谨修走了过去,贴得很近,小声问道:“你觉得我画得怎么样呀?”   “很好看。”   这句话虽然听起来很敷衍,但如果熟悉裴谨修,就知道依照他的性格,“好看”前面还能加个“很”,已经是很了不得的称赞了。   老师开始点评了,从专业的角度分析了构图,光影还有虚实的处理,他重点夸了池绪。   就六个人的画,很快点评完了。   下课后,这张小提琴也同之前那只张牙舞爪的螃蟹一起贴在了墙上。   那年轻老师专门走到池绪身边夸道:“不错,进步很大。”   说完,他又笑着问:“什么时候有空?让你妈妈带你去我家坐坐,陪陪老爷子。”   教素描的这个老师是邹尧,他家老爷子正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邹起颜。   池绪十分乖巧点了点头:“过两天就去,邹爷爷还好吗?”   “好,好得很。”邹尧这时才注意到站在池绪身边的裴谨修,问道,“你是?”   池绪微仰起脸,带着股迷之骄傲,主动介绍道:“他叫裴谨修,是我好朋友,最好最好的好朋友,青梅竹马哦!他在楼下学格斗,现在暂时住在我家里。”   裴谨修习惯了池绪的言过其实,懒得反驳,眼睛都没眨一下。   邹尧笑着跟裴谨修打了声招呼,然后说:“你妈妈刚才给我发消息,说今天临时要开会,她派了助理蒋晴来接你们,把东西收拾好,去洗个手吧。”   池绪跑过去把画板之类的工具都放在了画室安排的柜子里。画了一下午画,他的手黑乎乎的,在裴谨修面前晃了晃道:“陪我一起去洗个手?”   洗手间就在画室出口那边,因此裴谨修点了点头。   他陪池绪走到洗手间后,站在水池旁边等池绪。   清澈的水流洗涤干净铅笔墨,池绪的手渐渐显露出了原本的模样,他虽然年纪小,但是手指却不肉乎,反而纤长细腻,指甲修剪得圆润,泛着淡淡的粉色。   是双很好看的手。   裴谨修看了一眼,又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原剧情。   许多年后,这双手就会被人硬生生砸断,永远残留着丑陋的疤痕,别说画画,连握筷子吃饭都难。   那是池绪第一次出逃被傅赫川抓回去的惩罚。   成功逃出去后,池绪在苏北市的一个县城里躲了一个月。   他平时靠卖画为生,画那种街头素描画,在冻死人的寒风里辛辛苦苦画完一张,也就只能赚那么十块二十块。   那时候池绪在国画界的风评也早就被傅赫川以莫须有的抄袭罪名毁得差不多了。   傅赫川知道池绪骨子里的骄傲是什么,但他就是要折断这份傲骨,让池绪别无他法,只能乖乖地当个笼中雀。   想起这段剧情,裴谨修脸色顿时有点不大好看。   他脖子突然一凉。   是池绪把自己的手贴到了他脖颈处。   池绪见他回过神来后才把手拿开,一脸好奇地问道:“你在想什么呀?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理我。”   裴谨修盯着池绪的手,突然问道:“如果有人害得你以后都不能画画了,你会原谅他吗?”   “啊?”池绪有点懵,反问道,“他为什么害我啊?”   裴谨修说:“他想让你失去自由,只能依靠他。”   池绪皱了皱眉,奇怪地问:“那我怎么可能原谅他?我当然恨死他了。他要是害得我不能画画,那我也要报复回去啊,让他也不能干他最喜欢干的事!”   听完,裴谨修心底里对池绪的那三分气顿时散了。   起码这个时候的池绪还知道要报复回去。   更何况,无论如何,该反思的不是受害者。   他垂眸,目光倏而一凛,将十成十的怒气都转移到了傅赫川身上。   他们迟早会遇到的。   总会有傅赫川百倍千倍地付出代价的那一天。   ·   刚出洗手间,池绪就冲前方招了招手,喊道:“晴姐,我在这儿!”   蒋晴穿得十分时尚,内搭是一条颇有设计感的露腰小背心,外套是一件浅蓝色的菱格条纹衬衫,下面穿着一条针织微喇长裤。   她走到池绪面前,微微俯下身道:“池董让我送你们回家,走吧,两位小朋友?”   池绪仰起脸,熟练地拉着蒋晴的手撒娇:“可是我想在外面玩一会儿嘛。”   蒋晴温柔道:“外面现在下了很大的雨,绪绪,还是改天吧?”   池绪整个人肉眼可见地down了下来,他明显有些失落,重重地叹了口气道:“……那好吧。”   蒋晴被池绪略显做作的反应给逗笑了,伸出手揉了揉他柔软蓬松的头发。   他们临走前,裴谨修和格斗教练陈明告了别。   撑着伞走出少年宫这段路上,池绪软绵绵地抱怨道:“我最讨厌下雨天了,感觉身上潮潮的,很不舒服。”   裴谨修“嗯”了一声,想起原主记忆里的曲云市,那连绵不绝的梅雨季。   他说:“那幸亏你没出生在南方。”   池绪诧异道:“啊?南方经常下雨吗?我以后还想去南方上大学呢。”   南方上大学?   裴谨修可没听说过南方有什么知名美院,他奇怪地问道:“你不考洛津美院吗?”   池绪说得很是天真烂漫:“不知道呀,我大学也不一定学画画,妈妈说一切都随我喜欢,我感兴趣的事情可多了呢。”   裴谨修没再搭话,他心想: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误以为关于未来的选择能如心中所想的那般五彩缤纷,但其实无论是工作种类还是社会阶级,大多数早在出生之前就定好了。   很好向下沉没,却很难向上跨越。   池晚宜迟早出事,癌症的变数太大,裴谨修也没把握能完全改变池晚宜的命运。   所以无论如何,池绪都只有一个选择,他或迟或早,都得接手祯河。   除非池绪愿意赌职业经理人的责任心,承受池家两代人的心血被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折腾得乱七八糟的风险。   因此,池绪首先得自己强大清醒起来,想出个合适的计划把和宋俊沆瀣一气的管理层和股东清扫出局。   他还得时刻警惕恶意并购和内幕交易,努力把祯河做大做强,成为奢侈品行业里的巨头,将这家企业的控制权牢牢攥在自己的掌心。   这样看来,学画画还真不是池绪最好的选择,学个金融管理类专业才最为合适。   洛津大学的明华管理学院在全世界的范围内都算得上是名列前茅的商学院。   当然,如果池绪考得上的话。   小说里的池绪最终只考上了一个二本院校,没少被主角攻周遭的豪门贵族嘲笑学历低。   大多数人对艺术专业都有这类的刻板印象,好像学艺术都是因为文化成绩低,但裴谨修没有,他试图从原书的一些蛛丝马迹里推测出池绪的真实智商。   依照池绪原本能考上洛津美院的实力来看,普通一本是没问题,但洛津大学的商学院可不是普通一本能够得着的。   思索间,他们已经上车了好一会儿,裴谨修想着想着,下意识侧头望去。   池绪累了一天,上车后不久就睡着了,他整个人陷在绵软宽大的椅子中,小小一只,看起来只有一丁点大。   ……裴谨修心底里翻腾着的若干心思霎时间戛然而止。   他这时才意识到:现在就考虑池绪考大学的事,好像确实太早了点。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天际昏暗无光,裴谨修沉默地盯了一会儿车窗外的雨痕,然后也闭上眼,打开了脑海中的一本《经济周刊》。 第10章   白天池晚宜随口提了一句让裴谨修带着池绪练书法。下午回家吃完饭后,池绪就颠颠地跟在裴谨修身后,一脸期待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练字呀?”   裴谨修看了一眼客厅悬挂的时钟,还有半个小时就快七点了,七点他要去看新闻联播。   当然,是在脑海里由系统放给他看的。   毕竟一个六岁的小孩再早熟,天天守在电视前追新闻联播也非常奇怪。   考虑了下时间,裴谨修和池绪约在了八点。   说完后,他就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一到没人的时候,呈现出半透明灵体形态的系统就会主动飘出来。   它悬在裴谨修身旁,主动汇报起了之前裴谨修吩咐的一些事的后续。   “……林恒亲自去了苏北市,有个银行行长已经落马了,预计九月份之前就能彻底收网。   “宋俊昨天去长明市出差。虽然出差是真的出差,但他视察完分公司后又悄悄去见了两个人,一个是陈书书,另一个是昇阳资本的总经理冯昭……”   轻轻地眨了下眼,裴谨修面无表情地想:倒都是熟面孔。   《豪门之抵死缠绵》里的熟、面、孔。   陈书书是宋俊还没搭上池晚宜之前的“糟糠之妻”,没领证的那种。两个人连孩子都有了,名叫宋嘉良。   宋嘉良甚至比池绪还小几个月。   裴谨修不知道书里的池晚宜去世之前到底知不知道真相,但他已经在池家住了小半个月了,眼观池晚宜和宋俊,怎么都称得上感情甚笃、情意正浓。   也就是说,现在的池晚宜肯定对宋俊出轨这件事一无所知。   池绪就是在这样一个表面上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的,被养得天真烂漫,真诚善良而又不谙世事。   但假的永远都是假的,建立在危楼之上摇摇欲坠的幸福,顷刻间就会崩塌尽毁,还不如从未有过。   夜色浓郁,头顶的灯光好像突然暗了一个度般,系统说完后,房间里一时间安静极了。   ……不可避免的,裴谨修又回想起了一些旧事。   他不想回忆,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强行截住了发散的思绪,思考起了接下来的行动。   情感上,裴谨修很想立马告诉池晚宜事情真相,每晚一秒他内心都会多增一分的愧疚。   但理智上,他现在还不能。   出于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也就是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池晚宜的身体健康。   裴谨修推测,小世界为了保证剧情合理化,通常会采用极端的方式避免节外生枝,所以如果他骤然把真相告诉现阶段本该对此一无所知的池晚宜,极有可能加速池晚宜胃癌的到来甚至恶化。   也许一夕之间,池晚宜就会因突如其来的疾病而完全丧失意识与行动力,公司控制权反而会落到宋俊手上。   那样一来,他反而是好心办坏事。   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池晚宜婚姻变故会直接影响到祯河的股价,而祯河董事会最近正计划以股权融资收购国外一处宝石矿山。   祯河已经为这项收购项目付出了很多前期成本,就算抛开这些成本不计,收购宝石矿山也是祯河集团发展珠宝设计、提升其品牌价值至关重要的一步。   身为一个年轻的奢侈品品牌,祯河成立至今只有短短三十年。五十年前,池晚宜的父亲池祯考上了F国顶尖珠宝设计学院,并拜国际顶尖珠宝大师奥莉维亚为师。   他在国外求学过程中偶然结识了同样才华横溢的池河,两人互相欣赏,很快就坠入爱河,踏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后不久就一同回到了国内,携手创业。   祯河虽然比不上国际奢侈品长达数百年的地位积淀和历史古韵,但凭借着巧妙的设计理念与精湛的工艺,也收获到一大批中高阶层顾客的认可。   但这些努力仍不足够,祯河离顶级奢侈品还有相当漫长的距离。   而现在,一个大好的机遇就摆在眼前。   一直以来,祯河服装部发展得要比珠宝设计部强上许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服装可以靠设计感赢得顾客的认可,而珠宝设计却要求原材料具有一定的稀缺性。   机遇稍纵即逝,如果错过了,祯河未来十年或许都将原地踏步,甚至退步。   如果这个时候传出婚变,祯河集团的股价势必会跌,内斗之下,这次并购竞标就极有可能失败。   所以,他起码得等这个并购项目成功结束后。   至于第三个原因,那就是他目前还没有证据。   没有任何宋俊实质上的违法犯罪证据。   提前行动,只会打草惊蛇,最多也就只能把宋俊赶出祯河集团。   只是这样,那怎么够?   他当然是要宋俊失去一切,锒铛入狱,牢底坐穿。   打蛇就是要抓住七寸,一击致命。   在原书时间线里,祯河早已不复存在,宋俊经营的公司变成了“俊书”。   或许在池晚宜骤然去世后,祯河就被里应外合的宋俊与傅家人拉高股价套现出手,宋俊利用从背叛祯河得到的好处发展起了他和陈书书的奢侈品品牌“俊书”。   这中间肯定会涉及不少违法勾当。   只不过宋俊无才,俊书最后也没能做下去。濒临破产之际,宋俊向傅赫川献上了池绪,这才换来了昇阳的融资。   昇阳资本是傅赫川的父亲傅决与江宁成立的一家投资公司。   裴谨修确实没想到,宋俊竟然这么早就搭上了傅家人的船。   看来就算日后池晚宜没出事,宋俊想吞掉祯河的野心也昭然若揭。   调查宋俊这件事,裴谨修最终还是交给了系统。   听完裴谨修的吩咐,系统很快就消失了。   刚好七点整。   看完新闻联播后,裴谨修仿佛入定般,静坐着整理了一下思绪。   十五分钟后,他站起身,先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又从书架上挑选出了几本字帖。   摸过那几本似曾相识的古朴书籍,一时间,裴谨修有种打破了世界壁垒,触摸到了原本时空的虚幻感。   “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注1)   裴谨修学书法也很早,和原主差不多大小年纪,他还记得自己临的第一个帖子是《曹全碑》。   那是裴泠特地为他请的书法老师,名叫贺华年,任首都书法协会会长。   裴泠去世后,裴谨修流落澄县福利院。   小地方贫穷落后,裴谨修本来是没什么机会继续学书法的,但因缘巧合之下,澄县希望小学的语文老师孟子冬发掘了他的这一特长。   孟子冬是个狂热的书法爱好者,见到裴谨修的字后,惜才之心顿起,辗转为他找来了澄县最好的一位书法大家,李游。   也正因孟子冬的这一举动,间接地将裴谨修从彼时无法挣脱的泥沼深渊中拉了出来。   往后五年的时间里,裴谨修天天跟着李游学习书法,风雨无阻。   他从书法里一步步地明心正性,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重回裴家后,连贺华年都对裴谨修的字赞叹连连。   两位书法老师都对裴谨修帮助巨大。方才那一段话,正是第一节上课时贺华年教他的。   彼时的裴谨修大字不识一个,哪儿能听   得懂这些佶屈聱牙的之乎者也。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番话出自蔡邕的《笔论》。   所以裴谨修也很乐意带着池绪一起练字。   这让他有种跨越了时间与空间,薪火相传的使命感。   八点一到,池绪就准时准刻地跑来敲门了。   裴谨修让他进来,教他握笔,教他感知笔毛,教他如何写出中锋线条。   池绪很乖,学什么都很认真,有模有样的。   不像裴谨修原时空里那个小他十多岁的继弟,站没站样,坐没坐相,要么拿着毛笔在纸上画乌龟,要么墙上地上亦或者脸上胡涂乱抹,而周铭仕那个老王八蛋只会笑着夸一声:真有童趣。   两相对比,裴谨修越看池绪越觉得顺眼。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池绪站了一晚上,画了一纸的横和竖。   裴谨修问他:“枯燥吗?”   池绪眼睛亮亮的,摇了摇头:“不呀,很有意思。”   看他表情,确实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耐心好,天赋高,认真且富有专注力,这些素质可都是天才的标配。   在某些方面上,池绪确实也称得上是个天才了。   想到这里,裴谨修看池绪的眼神都不禁多了几分欣赏,教他练字的兴致也高了几分。   就这样,他们俩每天早上出门晨跑,白天去少年宫,晚上回来练字,时不时地一起出门遛狗,打打羽毛球。   时间过得很快,度过炎热的夏天,马上就到了八月底。   离小学开学只有三天了。 第11章   少年宫的暑假班正式结束,裴谨修在结课的时候甚至打赢了班上最大的那个男孩,被陈明好一顿夸,让他以后周末有空也可以常来少年宫练习。   池绪画了厚厚一摞画,中间还外出写生了三天。   他去的是洛津市知名风景区,回来的时候带给了裴谨修各种乱七八糟的纪念品。   有贝壳风铃,木制的钥匙扣,小狗摆台……诸如此类,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   池绪送完礼物后还仰着脑袋一脸期待地问裴谨修喜不喜欢。   裴谨修当然不喜欢,但或许是因为池绪那双真诚无辜中又带着股可怜劲儿的狗狗眼,“不喜欢”三个字完全说不出口,鬼使神差的,裴谨修点了点头。   最终,裴谨修还是将这些零零总总的礼物同最初的那张贺卡一起,收进了一个箱子里。   这两天都不用去画室了,空闲时间一多,日头一下子变得长了起来。   每天晨跑完后,池绪都会守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并且时不时地随剧情波动而又哭又笑,一惊一乍,总之动静很大。   裴谨修大多时间都在房间内,只偶尔下楼,每次下楼看池绪都是一个状态。   可能是没有倾诉对象,池绪就一直抱着小乖祸害。   他眼睛看着电视,胳膊将小乖牢牢圈在怀里,皱着脸问小狗:“呜呜,我好紧张,你说他们能打败坏蛋吗?”   小乖蹭了蹭池绪的下巴,奶里奶气地汪汪了两声。   池绪无师自通狗语,也用下巴蹭了蹭小乖,一脸坚定道:“我也觉得肯定能!”   路过的裴谨修:……   下午三点,裴谨修再度下楼拿牛奶,路过客厅时,习惯性地瞄了池绪一眼。   沙发上池绪皱着眉头,神色入迷地看着电视,他眼眶红红的,眼角还挂着几颗泪珠,整张脸都湿漉漉的。   ……至于吗。   裴谨修挑了下眉,突然就来了点兴趣。   他端着牛奶悄无声息地走到沙发后,决定看一点动画片的名字,再回去查一下剧情简介。   然后刚好到了广告时间。   裴谨修:……   倒是小乖先注意到他来了,汪汪叫了两声。   池绪这才转过头,把脑袋搁在了沙发边上。   他鼻尖粉粉的,声音还带着点呜咽,看起来比裴谨修手里的那瓶牛奶还奶里奶气,格外可怜兮兮:“马上就要大结局了,你就陪我看一会儿嘛,就最后一集了!”   裴谨修就等着池绪的再度邀请,好顺其自然地下个台阶。   但他表面上还是装得极不情愿,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   池绪眉开眼笑,放开了被他□□已久的小乖,让裴谨修坐到了他身边。   等过广告,裴谨修终于看到了这部动画片的名字,名叫《可可洛洛历险记》,讲得是一对小伙伴从争锋相对到患难与共的历险故事。   最后一集讲的大概是洛洛为了救可可被坏人抓住,被注射了一种药剂,敌我不分。可可用爱的力量把他唤醒。最终,两个人连同历险以来认识的朋友们打败了反派大boss。   总之,没什么意思,裴谨修看得面无表情,一边嫌剧情俗,一边嫌逻辑差,然而转头一看,他身旁的池绪早已哭得眼泪汪汪。   裴谨修匪夷所思递给他一张纸,问:“有这么感动吗?”   “嗯!”池绪擦了擦眼泪,语气欣羡而又向往,“我也想有这么一群朋友。”   裴谨修注意到了这个量词,“群”,而不是“个”。   如果按原著线发展,池绪的生命里唯有原主这个戏份微乎其微的工具人勉强能称得上“朋友”,只不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孤单可怜。   不过现在怎么都不可能按原著线走了,裴谨修不能保证别的,但起码能保证池绪正常的学生生活,想交多少朋友就交多少。   因此,他摩挲着牛奶瓶,轻缓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肯定:“会有的。”   喝完牛奶后,裴谨修就准备上楼了。   这时,池晚宜和宋俊刚好下班回来了,还带着祯河秋季的新品。   之前池晚宜专门让祯河的服装设计师量过裴谨修的尺寸,今天衣服终于做好了,就顺便都带回了家里。   蒋晴身为池晚宜的助理,也在客厅。   池晚宜一边分着东西,一边说道:“下午把这些送去芬县王家村。”   芬县王家村?   裴谨修上楼的脚步一顿,突然记起来一个人,但还没等他开口确认,一旁的池绪就激动道:“送东西给王越哥哥吗!我也想去!”   王越。   听到这个名字,裴谨修脸色一变。   他转头,见池晚宜笑了笑,对身边的蒋晴说:“绪绪想去,那就把他带上吧。那边风景挺好的,去逛逛散散心也不错。”   裴谨修走下楼梯,重新返回到客厅,佯作不知,仰头问:“王越哥哥是谁?”   池晚宜道:“是我们帮扶的一个贫困家庭,除了王越,家里还有重病的爷爷奶奶,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最大的王越也才刚八岁。”   说着说着,池晚宜面露不忍:“王越的父母都是因为车祸意外去世的。之前我们去看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就挤在那么个小破屋子里,几个弟弟妹妹冬天甚至没衣服穿,可怜得很。”   池绪也苦巴巴地皱着脸。同样是人类,他住在温暖华丽的大房子里,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饭,而王越一家人却衣不蔽体,饥寒交迫,一年也未见得能吃的上一次肉。   这样的对比让池绪产生了一种不大舒服的情绪,只是他年纪尚小,不懂这种情绪其实名为羞愧。   尤其是初见王越那天,池绪穿着轻薄的羽绒服,带着围巾手套和帽子,浑身上下热腾腾的,而王越赤着脚,身上全是冻疮。   明明同处一个星球,境遇之差却仿佛天堂地狱。   那一瞬间,池绪被王越冰冷而又审视的目光刺得心尖一痛,害怕地躲在了池晚宜身后。   直到许久之后,王越家里情况逐渐好转,对池绪的态度也随之温和了起来。池绪才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个会带他到小溪边玩,给他折草蚂蚱的小哥哥。   不过他们一年到底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裴谨修不反人类也不反社会,对底层贫困人民有着基本的同情,也愿意帮助落后地区。   毕竟他自己就曾底层贫困过,也是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才有学可上,有书能读,有地方可住。   但绝不是池家人这么个帮法。   一切找中介,定时定量地给钱就行了,何必要发展出这么亲密的关系?   结合他所知的现状和《豪门之抵死缠绵》,裴谨修很容易就能分析出来这个剧情。   在池晚宜意外去世后,宋俊继承了池家的家产,他并没有继续帮王家人,从池绪和王越年龄差来看,池绪应该是用自己之前积攒下的零花钱艰难维持了一段时间。   池绪二年级的时候池晚宜就去世了,但王越竟然还上了高中,只不过遗憾地止步于高考前夕,没能参加高考。   为了自己和亲人,王越最终选择了去工地打工,后来辗转多年,也不知怎么就成了傅赫川的打手。   池绪第三次出逃,也就是有原主帮助的那次,是王越亲手打断了池绪的腿。   但从原书剧情上分析,池绪和王越中间应该存在不小的误会。   第一个误会,池绪当年应该是筹到了一笔钱,但没联系上王越,这多半是池绪那个继弟宋嘉良搞得鬼。   至于第二个误会,那就是傅赫川这个人渣,自己践踏别人的尊严把别人当替身,还伪装得深情款款。   王越误以为池绪对傅赫川不忠,跟原主那个小白脸跑了,对池绪更是恨之入骨。   升米恩斗米仇,之前如果不走那么近,后面又哪儿来那么深的恨。   “你跟我一起去吧!”池绪看完了新衣服,跑到裴谨修身边,“芬县很漂亮,有小溪,有农田,王越哥哥家里还种了桂花。”   裴谨修心里有再多的说教,现在显然也迟了,还不如随遇而安。   反正池家这辈子不可能供不起王越一家。   王越学习成绩不错,如无意外,他会有顺遂的人生,出人头地,改变命运,不必再去当谁的打手,也害不到池绪身上。   因此,裴谨修点了点头。   从洛津市坐车去芬县大约三个小时,而王家村又位于芬县凤山镇,在一个七扭八拐的深山老林里。   一去一回,等再回到洛津市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池绪又是上山爬树摘果子,又是下水河里捞鱼,玩了一天,终于耗尽了所有精力,在后座盖着小毛毯,团成一团睡着了,下车还是被王妈抱上去的。   假期的最后两天转瞬即逝,在八月底,洛津附小报名的前一天,裴谨修终于收到了韩家落马的消息。   韩强被抓了。 第12章   沙榕的父亲和丈夫都进去了,韩辰卓差点连上洛津附小都成了问题。   但最终,在各方势力的作用下,韩辰卓还是迈进了整个湖湾区最好的小学的大门,和裴谨修池绪同校不同班。   裴谨修难免感到遗憾,毕竟沙榕都已经打算和韩强离婚了。他以己度人,实在难以理解沙榕为什么还愿意带着韩辰卓这个酱油瓶。   在他的设想中,韩家一倒台,韩辰卓就应该滚去苏北市投奔他的姑姑,也就是原书攻傅赫川的亲妈妈韩薇。这段新仇旧恨暂时告一段落,他们之间的账,可以等到长大以后收拾傅赫川的时候再一起清算。   但现在冤家路窄,他们最终还是上了同一所小学。   裴谨修和池绪被分到了三班,韩辰卓在五班,这也是不同于原书的一个小小变动。   原本,他们三个都会被分到五班。   之前和韩辰卓的矛盾闹得有些大,裴谨修猜想,这个变动应该是池晚宜的意思。   周末早上办完入学手续后,下午两点需要到所在班级开个班会,熟悉熟悉同学和老师,再选出班长课代表之类的班级干部。   一年级在二楼,四周吵吵嚷嚷的,到处都是小孩和家长。   穿梭在人群中,偶尔还会被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上下楼梯的男生撞到,令裴谨修烦不胜烦。   世界上像池绪这样乖巧安静又可爱聪明的小孩果然是个特例中特例。   裴谨修被折磨到神经衰弱,对小孩的厌恶更上一层楼,觉得自己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池绪倒是对新环境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他一边爬着楼梯,一边问:“你想选班干部吗?我想当班长诶。”   裴谨修对当个小学班干部没有任何兴趣,敷衍道:“不想,你加油。”   说话间,他们终于排除万难走到了教室门口。   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小孩,有自来熟的已经凑成一团,正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咱俩坐哪儿?”池绪向里张望着,伸手一指,“那个靠窗的位置怎么样?”   裴谨修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池绪今天穿了白色短袖配卡其色的背带裤,头发微蓬,白皙的手臂肉乎乎的,看起来柔软乖巧,是那种走在路上无论哪个年龄段的人都会下意识赞叹一句“好可爱呀”的精致小孩。   裴谨修就不同了,他穿了一身黑,眼皮半抬不抬耷拉着,表情冷酷,冷风过境般自带低气压,从头到脚写满了“别来烦我”四个大字,也幸亏长得好看,不然小小年纪就这么拽里拽气,怪欠揍的。   他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渐渐吸引来了教室里大多数小孩的目光,有好奇的,有审视的,还有欣羡的,不一而同。   裴谨修一概没理,腿一迈径直往座位上走,池绪则是冲每个小朋友都笑了笑。   他笑的时候原本圆圆的眼睛会弯成月牙状,很是可爱。   两个人在位置上坐好,前后都还没坐小孩,裴谨修看了眼时间,离班会还有二十分钟。   开学伊始,玻璃擦得十分干净,裴谨修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外面沿道路两旁整齐栽种着梧桐树,树影清碧,遮天蔽日。   洛津附小总共有两个校区,加起来占地面积近六万平方米,历史悠久,环境优美,设施齐全,进校审核也很严苛,裴谨修报名之前还和池晚宜一起经历了一次笔试和一次面试。   能踏进这里的人都非富即贵,以池绪自带的debuff体质来看,这也意味着该找上门来的麻烦既不会少,也很难解决。   裴谨修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池绪。   小小少年低着头,正一本正经地准备着竞选班长的发言,嘴巴里念念有词的。   阳光落在他身上,连脸上浅淡的绒毛都仿佛被镀了层光。   裴谨修有点跑神,甚至还有点手痒。池绪鼓鼓的脸颊看起来手感很好的样子,让他有点想掐。   如果他真的动手,池绪只会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有些疑惑,却不阻拦,被掐痛的时候眼睛水汪汪的,更可爱了。   池绪被他盯了半天,如有所感地回望了裴谨修一眼。正是这一眼让裴谨修陡然间回过神来,心下猛地一跳,被自己刚才的念头给惊到了。   他皱着眉,神色复杂地想:“什么鬼?”   然而还没等他为自己的脑补找到个恰如其分的理由,他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两个小孩就突然吵了起来。   说“吵起来”也不大准确,应该是一个单方面输出,一个畏畏缩缩。   “你走路不长眼睛啊!”   其中一个小男孩伸出腿,指着被果汁弄脏的鞋面气冲冲地吼道,“这是我新买的鞋子!!Phoebe最新款!!全球限量!!很难买的好不好!!你这就给我弄脏了?!”   “对……对不起。”那个女孩垂着头,声音怯怯的,但还是鼓足勇气,“我可以帮你洗干净,或者帮你重新买一双。”   “不需要!!”那男孩吼得更大声了,踢了一脚椅子,闷闷不乐,“我讨厌你!一天的好心情全让你给毁了!”   这句指责未免太严重,那个小女孩看起来都快哭了。   裴谨修转头一看,他身旁果然已经没人了。   池绪不知道什么时候加入了战场,自来熟地揽着那男孩的肩膀:“同学,不要欺负别人嘛。”   那男孩一脸莫名其妙:“你谁啊你?”   “不就是一双鞋,你都快把人家凶哭了,哪儿至于发这么大的火。”   那小男孩一脸烦躁,本能地想把池绪推开,却在惊鸿一瞥中不经意看到了池绪脚上穿的鞋。   “我天。”这位小男孩啧了一声,把池绪拉进了一些,仔细端详,“兄弟,你双鞋好好看啊,哪儿买的?”   池绪笑眯眯地,不做声,下巴朝那个小女孩方向扬了扬。   那个小女孩名叫徐怡,扎了个双马尾,梳着齐刘海,看着乖乖巧巧的。   她头一直低着,隐有压抑的哽咽声传来,细看之下,豆大的泪珠聚在尖秀的下巴处,正一滴一滴地往地上砸。   那个小男孩名叫霍凌宇,见状立马慌了。   他生平见到的女生都像他姐霍凌韵一样彪悍,只会把他气到七窍生烟后再把他打得鬼哭狼嚎,万万没有徐怡这样的,说两句竟然还哭了!   霍凌宇虽然脾气差得一点就炸,但认错态度也很积极。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徐怡,口不择言地开始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发这么大脾气。你别哭了,也别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上。你不讨厌,是我讨厌,其实认识你很开心……我们可以当朋友吗?”   “好了好了,先坐下再说。”   一教室的人都看着呢,池绪怕他们再看下去徐怡反而更崩溃了,连忙把两个人推到座位上坐好。   徐怡坐在了裴谨修前面,靠窗的角落,看热闹的视线顿时被她的临时同桌霍凌宇挡得一干二净,终于可以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消化会儿情绪压力了。   霍凌宇则转后去和池绪聊天:“快说快说,到底哪家的啊,我要买它十双!”   池绪谦虚中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骄傲:“祯河,你听过吗?这双鞋子就是我们家公司出品的,是这季的最新款。”   他拿出铅笔,在纸上写了“祯河”两个字。   霍凌宇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下,实在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号牌子。   不过不影响,他还是牢牢地握住了池绪的手,满脸激动道:“你家公司啊,那感情好,我真的太喜欢了。”   自家产品受到表扬,池绪也很开心,他眼神亮晶晶地,欣喜道:“那以后有新品,我可以顺便送你一份。”   连霍凌宇的家世背景都没问,仅仅说了三两句话,就交心交肺,许诺送人家东西。   裴谨修一阵无语,但也没有打断,因为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已经查出来了霍凌宇是谁了。   霍凌宇的父亲名叫霍峰,现阶段国内最大的煤炭石油商,资产上千亿,要是霍峰愿意,买一千个祯河也不在话下。   霍峰当年娶了国际影后迟声声,自此封心锁爱,对周遭的一切莺莺燕燕都无动于衷。   因此霍家的家庭关系也比较简单,霍凌宇只有一个姐姐霍凌韵,比他大六岁,姐弟之间虽然偶尔闹腾,但关系不错。   交这样心思单纯又直率开朗还家境优渥的朋友,对池绪来说是件好事。   果然,霍凌宇闻言并没有白占便宜的喜悦,反而“啧”了一声,道:“哪儿能白要你东西,得给钱!当然得给钱!”   两个小孩又针对祯河的做工工艺和设计理念聊了起来。   离班会还有五分钟,一个班里总共有四十个学生,现在人来得全了,聚在一起三五成群地聊着天,整个教室比菜市场还热闹。   裴谨修在头疼了二十分钟后,终于等到了他们的班主任郑芝芝老师,走进教室。   “好了,同学们,安静!”   郑芝芝年近三十,气质既温雅又严肃,她的命令对这群小萝卜丁来说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一声安静过后,教室里静悄悄地,小朋友们全都坐直了,眼巴巴地看着老师。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大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叫郑芝芝。”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字体遒劲有力,秀雅工整。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大家可以记下来,以后有什么事情要记得让家长提前打电话给老师。”   郑芝芝说完后,微笑着看向班里的学生,提问道:“小朋友们,你们有谁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这虽然是个问句,但郑芝芝却把目光放在了角落里的裴谨修身上,笑得和蔼道:“老师看之前大家填写的资料,有位小朋友从三岁时就开始学书法啦,字写得非常漂亮,让他上来给大家做做示范,好不好?”   小朋友们都超大声地喊了一句“好”。   尤其是霍凌宇,他名字写得东倒西歪还大小不一,看着支离破碎的,没少因为写名字被笑话。   “……”裴谨修隐隐约约感觉郑芝芝可能说的是自己,但他还是抱有一线幻想,寄希望于这个班里还有第二个三岁学书法的小孩。   直到郑芝芝点名道姓地喊出“裴谨修”三个字,并微笑着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裴谨修同学,请上来吧。”   裴谨修:…… 第13章   霎时间,全班的目光都汇集到了裴谨修身上。   池绪带头鼓掌,主动站了起来,给裴谨修让出了上讲台的路。   “……”裴谨修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走上讲台。   从郑老师手中接过白板笔,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把名字写成龙飞凤舞的草书,下笔时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规规整整地写了正楷。   郑老师眼睛放光,连连点头,满是赞赏。   待裴谨修写完后,她对台下的小朋友道:“裴谨修同学的字写得好不好看呀?”   全班拉长了声音道:“好看——!”   “老师也觉得很好看。那么老师决定选出今天的第一位班干部,语文课代表!”   郑芝芝十分满意,她回过头来,笑盈盈道,“就交给裴谨修同学,好不好?”   仍旧是全班拉长了声线:“好——!”   裴谨修:……   他莫名其妙地捞到了个语文课代表,在全班的瞩目中又重新坐回了座位。   紧接着是其他班干部的选拔,郑芝芝说课代表由各科老师任命,班长则采取民主投票制。   “有没有谁想选班长呀?把手举起来!”郑芝芝鼓励道,“让老师看看,谁是班上最勇敢的小朋友?”   她话音将落,池绪“唰”的一声就举起了手。   伸着脖子左顾右盼的霍凌宇第一个看到,叫了一声好,然后卖力地鼓起了掌捧场。   人和人能做朋友不是没有原因的,裴谨修看他俩还真是傻到了一起。   郑芝芝笑着说:“好,那就这位同学!”   池绪应声上台,落落大方地做起了自我介绍。   他两只手背在身后,微微仰起头,表情认真而又专注。   裴谨修一边看着台上发言的池绪,一边暗暗地在心里评价。   敢想敢做,坦率真诚,目的明确,从不犹豫不决,瞻前顾后。这么看,确实也很适合从商。   他思量间,池绪已经讲完竞选宣言回座位坐好了。   剩下的时间里又陆陆续续地上去了七个小孩,四男三女,有笑场的,也有上去之后忽然紧张声音细弱蚊蝇的。   最终,池绪以压倒性的票数当选了三班班长。   接下来选了文艺委员,生活委员,纪律委员。   文艺委员由徐怡担任,因为徐怡从小就学舞练琴,很适合排练节目,而霍凌宇当了体育委员。   最后一个环节是排座位,三班男生多女生少,因此势必要有两个男生坐在一起。   按身高排完座位后,他们四个好巧不巧地维持了原貌:裴谨修和池绪当了同桌,霍凌宇和徐怡是他们的前桌。   班会开了两个小时,结束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值日生留下来打扫卫生,其他同学就可以回家。   郑芝芝特定叮嘱了各位小朋友,明天早上七点就得到校升国旗,上午上课,下午则到大礼堂集合,举行开学典礼。   老师一走,整个班级又炸了锅般热闹了起来。   霍凌宇转过头兴冲冲地问:“才四点,咱们一起出去玩呗。”   说罢,又用胳膊戳了戳徐怡,问:“你去吗?”   池绪没回答,先看了眼裴谨修。   裴谨修则拎起书包,拒绝地很果断干脆:“不去。”   裴谨修不去,池绪也摇了摇头:“那我也不去啦。”   霍凌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怪地问:“不是,你俩啥关系啊?为啥他不去你就不去?”   “青梅竹马哦!”池绪一本正经并理所当然道,“他现在暂时住在我家里。他不想去,那我肯定要陪着他啦。”   霍凌宇张口还想问点什么,但裴谨修已经被这一屋子小学生烦得一秒钟都不想待下去了。   他推了推池绪的肩膀,矜持地催促道:“走了。”   池绪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东西,背好书包,向霍凌宇和徐怡挥了挥手:“明天见啦!”   霍凌宇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感觉自己心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神神奇奇的问题。   他转头,挑了一个最重点的问:“同桌,青梅竹马是什么意思啊?”   经过两个小时的缓冲,徐怡也整理好了心情,没那么怕霍凌宇了。   她比霍凌宇有文化多了,明显背过古诗词,轻声解释说:“出自‘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指男孩女孩小时候玩的特别好。”   霍凌宇更一头雾水了,照徐怡这个解释,他认为自己和徐怡都比裴谨修和池绪更贴切这四个字。   但霍凌宇身上又同时兼具一种莽撞而又盲目的江湖义气。他虽然理智上觉得池绪可能是用错了成语,但情感上无条件地相信自己的兄弟,因此没再纠结,又问了遍徐怡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可惜,徐怡也温温柔柔地拒绝了他。   ·   今天是司机王平来接裴谨修和池绪放学回家,洛津附小离祁华名苑大约十五分钟的路程,来回很是方便。   王平是当年池祯给池晚宜找的司机,从小看着池绪长大的,因此格外关心小崽们第一天去学校的经历。   他一边开车,一边问道:“今天去学校都干了什么呀?”   “早上去报名,下午开了班会。”池绪喜滋滋道,“我当班长啦,裴谨修当了语文课代表!”   王平十分捧场:“哇,你们俩可真厉害呀。”   裴谨修:……   可惜尴尬的只有裴谨修一个,池绪继续分享道:“还交了新朋友,他叫霍凌宇,很喜欢祯河的产品呢。”   王平跟着池晚宜出入过不少高端宴会,对“霍”这个姓氏本能地耳熟,因此他稍微想了想,就想起了霍凌宇是谁。   霍家二少爷,这可是个大人物。   王平笑眯眯道:“不错,不错,交朋友好啊,交朋友好!不然哪天邀请他到家里来做客?”   池绪立刻同意了,一脸欣喜道:“好呀,我明天就跟他说。”   裴谨修听他们一大一小闲聊了一路,回家后早上发的课本已经包好了书皮,还有各科的作业本,按照要求准备齐全了。   洛津附小的校服和全国乃至全时空的国内校服没什么不同,是朴实无华还有点丑的蓝白色,肥大透气保暖。   但裴谨修和池绪却都能穿出各自的特色,一个看着又酷又拽,一个看着奶乖奶甜。   明天还要早起去上学,因此晚上八点,裴谨修和池绪就都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吃完早饭后,王平开车把裴谨修和池绪送到了学校。   等教室人到齐,郑芝芝便让霍凌宇组织大家排队下楼到广场上参加升旗仪式。   七点半升旗结束后是二十分钟早读,八点开始正式上课。   一上午的课裴谨修一个字都没听,除了一年级的课实在没什么听的必要外,裴谨修更是从开始上学起就习惯了自学,小学学初中,初中学高中,不需要老师,无论什么书翻一遍就懂得差不多了。   现在有了系统后,他看资料做笔记都非常方便,碎片时间得到了充分利用,在小学老师火眼金睛的眼皮子底下干自己的事也不会被发现,做事效率比之上辈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今天终于看完慎明集团成立至今各种资料,沉默无声地分析起了这个历史悠久、结构庞大、组织复杂的家族企业。   慎明集团从最开始的慎明杂货店发展至今,已经经历了大约七十年的时间,一路从原主的爷爷裴慎传到了父亲裴见深手中。   毫无疑问,裴家是慎明集团最大的股东,而在裴家里,占股最多的则是原主的父亲,现慎明集团的董事长裴见深。   慎明超市从最开始小型杂货店,再到呈一定规模的地方性企业,最后一步步走向全国连锁,做大做强,创世人裴慎和他的妻子明恬功不可没。   慎明超市目前在全国各地共有445家门店,哪个门店经营得好,哪个门店经营得差,从财报上看一目了然。   还有一些看起来净收益在基准线之上的,经营得还算不错的,但只要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利润来源并不来自前台利润,而很大一部分都是品牌商的“进场费”,这样的盈利占比显然岌岌可危。   慎明集团最终之所以树倒猢狲散,落得一个破产重组被收购的命运,其中,自身原因还是占据了一大部分。   裴家人生在了一个好时代里,垄断了市场,竞争压力不大,既然躺着就能赚钱,管理层自然不会多费心经营。   这导致慎明分超内弊病丛生,很多分超既不顾顾客的购物体验,还压榨剥削供货商,甚至对自家员工也极为苛刻小气,发展经营每况愈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第二个原因,则是未来电商崛起后对零售业的冲击,甚至直至破产,慎明集团仍没有发展出自己的线上销售途径。   至于第三个原因,则在于裴见深去世之后,裴氏内部争权夺利,一盘散沙,斗到最后渔翁得利,被傅赫川悄无声息地收购了大半股份,摇身一变成了慎明的最大股东。   最后一个原因,则在于原主慌不择路下错信他人,竟然妄图在股市里投机捞钱,一头跳进了傅赫川设计好的陷进中,加了上百倍杠杆后,反而被骗得倒欠了上千万。   一切追根溯底,还得从苏北市说起。   裴见深其实有一定的改革思路,他一直试图建设一个全国性的仓储物流分销中心,由集团中央掌控进货出货。   因为现阶段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跨省运输成本过高,占到了商品价值的6%,而如果能完善好物流管理系统,就能及大幅度地提升效率,降低成本。   苏北市原本是拟定的配送点之一。   可惜,原书中的苏北市在韩傅两家的掌控之下,整个苏北的零售都被傅家所经营的众云超市垄断。   裴见深恐怕正是因为进不去,才选择了和沈纭复婚后出国,将慎明的重心放到了国外发展上。   现在韩家一朝落马,没人一手遮天,慎明的商业版图中必然能点亮苏北市。   那就意味着,一年后裴见深多半不会选择出国发展了。   正好,因为裴谨修也从没打算过出国。   毕竟原主和池绪未来的仇人们可都生活在如今这片土地上,血债血偿,他又怎么能给这些人肆意发展壮大的机会呢? 第14章   受两大集团商战牵连最深的,莫过于原主的亲妈,沈纭。   沈纭是个演员,现在和未来的两年都是她事业的顶峰。凭借《暗河》,沈纭横扫五大国内奖项和三大国际奖项,其中最有世界影响力的莫过于两年一届的金蝴蝶奖。   她从大红大紫到了大爆特爆,但正是在这风头无二的时间里,沈纭宣布了息影。   沈纭息影时才二十七岁,这时的她不仅各种电影奖项大满贯,还是国内唯一一个拿到了两次金蝴蝶奖的女演员。   在演戏方面,她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但目前这个年代里还没有什么流量饭圈、粉丝经济、商业价值的概念。   也就是说,沈纭有作品的时候观众多,但没作品的时候粉丝也就流水一般粉别人去了。   这不能说不好,只是互联网舆论风向太容易被人控制,只要人多声音大,人们就会本能地被舆论牵引,受情绪支配,偏激中做出错误的判断,从而埋没真相。   于是若干年后,当沈纭被傅赫川旗下娱乐公司的艺人刻意泼脏水时,数万条评论里竟然找不出一个替她说话的。   毁灭一个女性太容易了,尤其当她被判定有罪时,无论摆出什么样的证据都能被人们以千奇百怪的角度反驳回去。   裴见深意外身亡后沈纭本就郁郁寡欢,在流言的刺激下,更进一步地得了抑郁症,最终跳楼身亡了。   沈纭的死是压死原主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主本来就在傅赫川的刻意陷害下涉嫌内幕经营罪,职务侵占罪,挪用资金罪等,不光身败名裂,葬送裴氏数年基业,他还面临十年以上的牢狱之灾。   走投无路的原主拿着刀蹲守在傅赫川别墅门口,想要和傅赫川同归于尽,最终却连傅赫川的头发都没碰到,反而给自己的罪名里又加了一个故意伤人罪。   书里的池绪想求傅赫川放过原主,毕竟原主落到那个地步,一切都因他而起。   可惜池绪自己都是傅赫川的笼中雀俎上肉,哪儿有资格跟傅赫川提请求,这个举动反而激怒了占有欲与控制欲极强的傅赫川,替自己求来了一顿打。   这时池绪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他身上大伤小伤的就没好全过,再加上忧思苦闷,郁结于心,整个人如冬日残花般,行将凋谢。   他走两步就喘,站一会儿就头晕,甚至吹个风都会咳得死去活来,最终生生咳坏嗓子,吐出血丝。   而傅赫川认为这是池绪别有用心的苦肉计。他不给池绪看医生,池绪也无从吃药。   直到某一天,池绪突然不见了。   傅赫川以为池绪又逃走了。   发现池绪不见的那个瞬间,傅赫川暴涨的愤怒简直令他想把监狱里的原主拉出来一枪毙了。   池绪没有手机,没有钱,没有身份证,根本跑不了多远。   傅赫川本来觉得自己三天就能把池绪抓回来,可惜他的人翻遍了整个苏北市,一连找了半个月,还是没找到池绪。   直到傅赫川收到一封勒索信,一封来自他商业上的仇敌的勒索信。   池绪是被他以前得罪过的人绑架了。   所有人都以为傅赫川爱惨了池绪,所以这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场针对傅赫川的报复。   但内在针对的还是池绪。   因为这场绑架案是傅赫川的助理江泊文暗中策划的。   江泊文是江宁的儿子,江宁和傅赫川的父亲傅决一起成立了旭阳资本。   江家和傅家一直走得很近,江泊文从小就喜欢傅赫川。   他自视甚高,傲慢刻薄,一点都不把池绪放在眼里,甚至偶尔还会对池绪动手。   江泊文爱傅赫川爱到甘愿给他当小三。傅赫川对江泊文也有那么几分一起长大的情分在。两个人都没什么忠贞不二的道德观,于是半推半就地搞在了一起。   在江泊文的精心设计下,绑匪把对傅赫川的恨尽数宣泄在了池绪身上,因为他们相信池绪是傅赫川最爱的人。   伤在池绪身,就会痛在傅赫川心。   于是,等傅赫川终于赶到和绑匪约定好的悬崖边时,看到的是遍体鳞伤,被血浸透的池绪。   像一页单薄残破的纸,被绑匪狞笑着推落了悬崖。   悬崖下是波澜壮阔的大海。   接下的剧情就十分离谱了,据系统说这是追妻火葬场的基本套路:替身受死亡后,渣攻才突然明白原来自己已经爱上了替身。   于是渣攻开始发疯发狂发癫发疯,内疚忏悔浑浑噩噩。   替身受以死亡为代价,从鞋底泥摇身一变成了渣攻心尖上的朱砂痣。   多么荒唐可笑。   傅赫川尽管伤心欲绝,恨不能和池绪一起跳崖落海而死,但他终究没跳,爱得一番死去活来之后,又找了个和池绪很像的小明星陪在身边。   也不知道是在恶心谁。   按小说的基本套路,池绪当然没死,命大得离谱地被渔民救了起来。   但他失忆了,忘记了自己是谁。   裴谨修:“……”   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池绪从死神手里捡回了一条命,或许是因为忘记了过去,他的身体没有过去那么差劲了,勉强养好病后,就开始在社会上零零散散地打一些杂工赚钱。   于是,某一天当池绪在高端私人会所里被有钱富二代为难时,他和傅赫川再一次相遇了。   认出池绪的傅赫川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而复得的喜悦,但他没有说实话。   傅赫川知道如果自己和盘托出的话池绪一定不会原谅他,更何谈和他在一起?   于是他装出了一副深情缱绻,温柔体贴的模样,有礼而又克制。   但或许是烙印在灵魂里的厌恶与恐惧,失忆的池绪对傅赫川始终保持着警惕,疏离而又抗拒。   这里距离悬崖上的那场绑架案已经过去了三年了,傅赫川当然查出来了那场绑架案的最终指使者是江泊文。   他毫不费力地把江家从昇阳资本里剥离了出去,狠狠地警告了一番江泊文后,与江泊文彻底决裂。   三年后,偶然间在一次宴会上见到活着的、再次出现在傅赫川身边的池绪,江泊文目眦欲裂,难以置信,他嫉妒得发狂,恨池绪阴魂不散,恨不得生啖了池绪!!   他费劲千方百计见到了被傅赫川牢牢保护着的池绪,然后给池绪看了几段视频。   正是因为江泊文,池绪才恢复了那段卑微不堪,痛不欲生的记忆。   剧情发展到这里,以正常的逻辑推测,池绪怎么都不可能和傅赫川he了。   他们中间一来隔着祯河;二来隔着裴家;三来还有池绪本人被葬送的前途、梦想、自尊、健康。   桩桩件件,都是血海深仇。   书里的池绪记起一切后濒临崩溃,身体状况急转而下,再度住院。   然后他又被绑架了,在这场绑架中傅赫川为他挡了三枪子弹,性命垂危。   急救过程中,傅赫川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和池绪翻来覆去地说他不在的那三年傅赫川有多失控崩溃,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所有人都站在傅赫川这边,希望池绪能接受傅赫川的爱。   于是,《豪门之抵死缠绵》的结局: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午后,傅赫川从重伤中醒来。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求池绪留在他身边,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守在病床边为傅赫川削苹果的池绪缓缓点了点头,答应了和傅赫川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裴谨修在心底反复地咀嚼着四个字,匪夷所思地想:怎么可能呢?   商人重利轻别离,傅赫川不光是个商人,还是商人里最没原则也最不计较代价的那一类。他怎么可能给池绪挡枪,又怎么可能无条件答应池绪所有要求?   池绪的态度更不用想了,他应该在急救室外边祈祷那三枪一定要了傅赫川的命。   还给傅赫川削苹果,傅赫川配吗?   毒苹果还差不多。   哪儿都不对劲。   突然叮铃的一声,搅乱了裴谨修思绪。他抬头一看,最后一节课结束,学校中午放学了。   最后一节是美术课,美术老师教大家画简笔小猫咪。裴谨修浑水摸鱼,随便画了两笔敷衍了事。   池绪则按老师教的画了一遍。   简笔画对他来说太简单了,其他小朋友还在歪歪扭扭画圆的时候,他早就已经画完了。   大概是闲着无聊,池绪又画了几张素描版小乖,下课前还被美术老师大力表扬了一顿。   都是去校门口坐私家车回家,他们三个人一起,结伴下了楼。   霍凌宇家里也养狗,是只陨石边牧,拥有一双湖水般湛蓝清透的眼睛。池绪和霍凌宇就养狗经验交谈了一路,最后顺便发出了邀请,让霍凌宇哪天有空可以到他家里玩。   霍凌宇欢欢喜喜地答应了,和池绪裴谨修在校门口道别。   裴谨修向来话少,他和池绪从前相处的时候总是池绪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裴谨修偶尔应一两句。   现在介入第三个人后,就变成了池绪和霍凌宇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裴谨修一路沉默。   上车之前,池绪突然问道:“我和霍凌宇交朋友,你会不开心吗?”   大晴天,阳光亮得有些刺眼,裴谨修皱着眉,被问得怔了一瞬,一时间没想明白其中的逻辑。   没等裴谨修反应过来,池绪软软糯糯的声音复又响起。   他表情格外认真地解释道:“你是我第一个朋友嘛,妈妈说了,交新朋友之前要考虑到之前的朋友的感受。”   “……”裴谨修这才回忆起了自己的人物设定,恍然大悟。   在池绪眼里,他估计是个敏感阴郁又缺爱的可怜鬼,得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像小孩子过家家游戏,在乎谁和谁天下第一好,真是……怪无聊的。   裴谨修倦怠地垂下眼,没什么所谓道:“不会。”   身上被晒得暖洋洋的,有些困了,介于午休只有两个小时,他推了推池绪,催促道:“走了。” 第15章   下午是开学典礼。   每个班排好队,由班委组织到大礼堂入座。   为了开学典礼,学校专门请了好几位从洛津附小毕业的社会成功人士讲话,有洛津大学物理系教授,有创办了大型公司的企业家,甚至还有娱乐圈明星。   裴谨修自主惯了,早过了需要长辈讲话启蒙心智的阶段,屏蔽外界兀自去看自己的书了。   两个小时过后,开学典礼终于接近尾声,迎来了最后一项流程——新生代表发言。   大礼堂里突然嘈杂了起来,跟之前沉闷平淡的气氛相比好似水入沸油。   许多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包括裴谨修周围。   池绪当了班长,要维持纪律,所以坐在了班级最前面。   现在裴谨修身旁坐的是两个女生,一个是徐怡,另一个名叫师甜甜,是徐怡的前桌。   师甜甜凑在徐怡耳畔,小声道:“快看!是苏诚柏诶。”   徐怡完全在状况外,一头雾水地问:“苏诚柏?是谁呀?”   师甜甜奇怪地问:“你没看过《知识大陆》那个动画片吗?他在里面演那个很聪明的数学国王子呀。”   徐怡这才恍然大悟,但还是懵懵道:“看他干什么呀?”   师甜甜理所应当道:“你不觉得他长得还挺好看的吗?看着他的脸我心情就会变得很好诶。”   说完,她又双手合十,闭上了眼,十分虔诚道,“上帝保佑,希望他长大以后也能这么好看。”   裴谨修:……   师甜甜说完,又自认为不着痕迹地瞄了眼裴谨修。   她在心底暗暗评价道:裴同学好看也挺好看,但看起来实在是太冷太凶了,让人连主动搭话的勇气都没有。   苏同学虽然也气质清冷,但冷地十分柔和,像是一块触感微凉的冷玉。   裴同学嘛,就像是万年不化的北极冰川。   不过呢,她最喜欢的还是池绪,乖乖软软可可爱爱的,看着就让人想团吧团吧揉揉捏捏。   想到这里,师甜甜的目光又振奋地放在了最前排的池绪身上。   苏诚柏上台后,大礼堂内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他规规矩矩地穿着深蓝色的校服,面色清泠,声音清冽,小小年纪,气质却卓尔不群,演讲稿听起来也是自己写的,比前面那些老生常谈的说教有意思多了。   过于成熟稳重了,以至于看起来和大多数小学生都不在一个画风上。   不愧是苏氏集团的小少爷。   苏家主营商业调查,尤其擅长集团财务调查和反商业欺诈调查,集团的经营业务范围很广,子公司遍布全球,旗下能人众多。   裴谨修淡淡地注视着主席台前正在演讲的苏诚柏,心想:他以后或许有事,用的上这位小少爷帮忙。   他坐在主席台斜对角,收回目光时,余光不经意瞥到了隔着两列,坐在他前一排的一个男孩。   眉骨突,嘴巴突,两颊凹陷,长得活像原始社会里的猿猴。   裴谨修皱了下眉,脸色微变。   他眼神瞬间冰冷,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男孩的背影。   盯了一会儿,那男孩也如有所感般,回过头来稍显疑惑地左右张望了两下。   裴谨修不闪不避,正好和他探寻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   那个男孩脸上瞬间跟打翻了颜料盘般五彩纷呈。   他又惊又惧,带着点做贼心虚的恐慌,与裴谨修对视了一瞬后,就不敢再看裴谨修的眼睛了,视线上下左右不住地漂移着。   内心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他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攥紧了拳头后,迅速地抬起头,虚张声势地瞪了裴谨修一眼。   裴谨修冷笑了一下,向后仰了仰。他微微抬起下巴,完全睁开的眼中不复以往的漫不经心,反而锐利至极,锋芒毕露。   那男孩吓了一跳,被这目光剜得转过身去。他低垂着头,深吸了口气,神色惊惧中又带着几分迷惘不解。   才一个月不见,曾经那个畏畏缩缩软弱窝囊的可怜鬼,怎么变得……变得如此……强势凌厉?!   身后如芒在背,孙志昊再也坐不下去了,落荒而逃。他从椅子上遁走,找了个借口和班主任请假去了。   裴谨修看着他偷偷摸摸地往五班班主任王琦的方向走去,装出一副肚子痛的模样,然后离开了大礼堂。   五班,和韩辰卓一个班。   裴谨修又恢复那股漫不经心的姿态,在脑海里对系统道:“查查孙志昊的家庭背景。”   在回教室的途中,裴谨修就收到了系统发来的资料。   孙志昊,西海省曲云市人,是原主的幼儿园同学皆邻居。亲生父亲孙骏抛妻弃子北上洛津找门路发财,母亲张小玲因精神疾病走丢,不知所踪。因此孙志昊从小由爷爷抚养长大。   以他的家庭背景来看,怎么都应该待在曲云市上当地小学,现在却突然出现在洛津附小,是因为他爹孙骏在洛津打拼多年,机缘巧合下承包了一些稀有矿物的开采项目,竟然真的发了财,这才记起来自己在“穷乡僻壤”里还有个老子和儿子。   孙骏未必多看中亲情,他发财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了,五年的时间对孙志昊爷孙不闻不问,换女人倒是比换衣服都来得勤快,但最终仍是一个儿子都没生出来。   重男轻女的劣根性刻在孙骏骨子里,他正是因为始终生不出来儿子,恐惧没有人“传宗接代”,这才选择把孙志昊从老家接回身边。   从家庭背景来看,孙志昊本应该和原主同命相怜,但在原主因没爹没妈被周遭人霸凌时,孙志昊竟然是这些人里手段最狠最毒辣的一个。   别的小孩或者可以称之为“顽劣”,起码没真的想要原主的命,而孙志昊却是真的想要原主去死。   这样深邃可怖的恨,一方面来源于孙志昊害怕被别的小孩归为原主的同类,和原主一样被孤立、辱骂、肆意欺凌,另一方面在于原主的外婆宋明琇和孙志昊的爷爷孙连祥的不同。   宋明琇读书识字学历高,温温柔柔的,脏话都不讲一句。   而孙连祥却大字不识一个,他喝酒抽烟、赌博家暴,脾气暴躁恶劣,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火冒三丈,气急败坏地用身边各种趁手工具揍孙志昊一顿,一边揍还一边面目狰狞地叫孙志昊去死。   一个天天生活在这样环境里的人如何能好好长大?   孙志昊被孙连祥折磨,然后再转过来折磨原主。他抢原主的钱,编原主坏话,聚众殴打原主,再面目狰狞地叫原主去死。   他明明最厌恶的就是自己的爷爷孙连祥,可他却在无知无觉中,变成了和孙连祥一样的恶魔。   恐惧仿佛刻进了原主这具躯体里,在大礼堂里只是用余光扫到孙志昊,裴谨修都感觉自己猛地一僵,浑身像结了冰一样,彻骨森寒。   可恨之人虽有可怜之处,但再可怜也不是害人的理由。   一切都是要还的,越怕什么,越不能接受什么,就越会来什么。   系统发来的资料里,还有一件事很值得深究。   孙骏的化工厂会产生大量的污水废气,他一直在鬼鬼祟祟地偷排偷放,之前就被附近的村民代表抗议过,然而在最近,村民代表却因车祸意外去世了。   该村民代表名叫冯贵军,送女儿去学校后在学校门口被一辆黑车撞死,肇事司机贺健伟被当场抓获,查出来了酒精超标。   看起来是场因酒驾导致的意外肇事。   但冯贵军的妻子张彩霞却在网上发帖称,冯贵军是被人蓄意谋害,因为她之前在村里见过那个司机,不止一次!   因利益纠纷雇凶杀人这种事说不上新鲜,伪装车祸更是常用手段。   裴谨修眸色一凛,他想起裴见深也是死于车祸。   而裴见深去世的那场车祸的肇事司机名叫高宏健。   他直觉这两者之间一定存在着什么关联,因此让系统围绕孙骏那家工厂背后股东与贺健伟的社会关系这两条线,接着往下深挖。   开学典礼结束后,已经快到了放学时间。   回到教室后,班主任郑芝芝最后通知了一下课外兴趣小组的事,让池绪统计报名人数。   洛津附小一周上五天课,每周二和周五会开展额外的课外兴趣小组活动,包含德智体美劳各个方面,从第二周开始,第一周是预报名阶段。   裴谨修拿起表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填了数学交给池绪,   霍凌宇凑过来好奇地看了一眼裴谨修填的表,而后一脸牙酸扭曲困惑痛苦的表情,一边摇头一边喃喃地感慨道:“天啊,你也太可怕了,我连数学课都不想听!”   数学对霍凌宇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他连加减法都算不清楚,完全不能理解世界上还有人的兴趣是数学!   池绪倒觉得数学还挺简单的,他本能地还是想陪着裴谨修,因此握着笔,犹疑地问:“不然我也去学数学?”   裴谨修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没出声,霍凌宇则哀嚎道:“别啊!大哥!咱俩去打篮球吧!这多好玩啊!数学兴趣小组可是有条件的,下周一举行考试,得过了测验呢!听说可难了,有好多内容我们都没学过!”   池绪问道:“还有一个周呢,准备一下应该就能过了吧?”   霍凌宇如鲠在喉,一言难尽:“不是吧??!你这么认真啊?”   这时,裴谨修终于开口了,他问池绪:“为什么想去数学兴趣小组?你对数学有兴趣吗。”   池绪皱起眉,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他对数学的理解处在加减法的水平上,并不能意识到这门学科内里蕴涵的奇幻奥妙。   因此,裴谨修又问:“那你想去,是因为我吗?”   池绪这才点了点头,他确实是本能地想跟着裴谨修。   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初见裴谨修时,池绪就觉得裴谨修身上有股与众不同的气质,让他想接近、想探寻、想深入其中,好好了解。   因此只要是裴谨修喜欢的,池绪就会本能地产生兴趣。   他跟着裴谨修跑步,跟着裴谨修练字,现在自然而然地,就想跟着裴谨修一起去数学课外小组。   可惜裴谨修却误会了,他以为这又是池绪那源于故事设定而泛滥的保护心,认为他是可怜的没人要的小孩,因此总想把他纳入羽翼之下,寸步不离的守护。   原主或许需要,并且会十年如一日的为这种保护动容,可裴谨修不需要。   因此,裴谨修难得正经严肃了些:“别因为任何人轻易做决定,课要上一个学期呢,去做些自己真正喜欢的。”   池绪似懂非懂,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第16章   最终,池绪报了手作雕塑课。   霍凌宇一个人孤苦无依,甚至丧心病狂地动起了拉徐怡拉篮球的念头,但他听说徐怡打算去古筝兴趣小组后,立刻被这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古雅乐器吸引,兴致勃勃地和徐怡约好了以后有机会去看她弹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周五下午。   最后一个课间,大家纷纷讨论起了上学后的第一个周末该怎么过。   池绪主动提议道:“上次不是说去我家玩吗?不然就这个周末去,怎么样?”   霍凌宇第一个举手同意,兴高采烈地欢呼道:“好啊好啊!”   他骨子里爱呼朋引伴,一边举手,一边用胳膊杵了杵小同桌,热情邀请道:“徐怡,你也去吧!”   徐怡还在犹豫,她前排的师甜甜闻言转了过来,主动怂恿道:“去吧去吧!我也想去!池绪,我可以去吗?”   池绪当然同意。   他当了一个周的班长,和班里大多数同学都说过话,在师甜甜的带动下,一些大胆直率的小朋友纷纷围了过来,主动表达了自己想去做客的意愿。   最终集结了有二十来个小朋友,约好了明天上午十点在池绪家见。   教室里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笑成一团,大家都很期待明天的聚会。   一派热闹中,唯独裴谨修自带结界般,他身在包围圈内,却一言不发地冷着张脸,散发出一股冰封万里的冷酷气场,看着就不好相处。   小朋友们都很怕这个“语文课代表”,从来不敢拖延交作业的时间,每天一进教室就主动把作业搁在了裴谨修桌子上。   开学已经一周了,全班除了池绪和霍凌宇,再没人跟裴谨修搭过话。   因此,大家面对和裴谨修都能有说有笑一起上下学的池班长,内心不禁油然而生出了一股敬意!   周围吵吵闹闹的,裴谨修心里虽然有点烦,但站在利益交换互利互惠的角度,他还是很乐意池绪在洛津附小多交几个好朋友的。   这么想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围在池绪身边的小朋友。   小朋友们笑容灿烂,每个看起来都那么单纯懵懂,真挚善良,毫无杂念。   恍惚了一瞬,裴谨修难得有些良心发现,心想:他可真是个精致利己又内心丑恶的成年人啊。   但也只有一瞬,紧接着,裴谨修就事不关己且毫无愧疚心地继续看书去了。   五点下课,今天来接他们的是池晚宜夫妇。   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湖湾区松林街附近的曲岳私房菜,因为池绪想喝这家店的鲍鱼牛尾汤了。   ……鲍鱼牛尾汤。   坐在车上,裴谨修撑手看着身旁满脸期待的池绪,久违地回忆起了过去。   小时候的事他本来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可能是因为重新回到了六岁,也可能是因为池绪,他最近总是时不时地记起来一些。   并不美好的记忆。   他那埋葬于心,尘封已久的童年,仿佛时不时地被一阵风吹过,终于吹去表面沉积已久的灰尘,露出本来面目。   某些经历上,他和池绪真是相似极了。   同样活得精细,吃穿用度都十分讲究,简直讲究到了“娇生惯养”的地步,将一辈子不劳而获的好时光都在童年不记事的那几年里用尽了。   余下漫长的岁月里,则慢慢偿还那本不必要的巨大代价。   裴泠去世后,所有人都明白万泠集团已经正式改朝换代了,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裴谨修而去巴结新主,因为裴谨修姓裴不姓周,显而易见的失宠。   只有他还停在原地,天真愚蠢,徒劳无功地祈盼着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母亲能回到身边,父亲能像以前那样疼爱自己。   他不肯接受现实,像往常那样发脾气,他又哭又闹,甚至不惜弄伤自己,只希望能得到周铭仕的一句安慰、一个怀抱、一点爱意的具象化表现。   但最终换来的只有嘲弄和打骂。   太丢人了。   裴谨修一向不愿承认自己还曾有过如此软弱无能的童年期,因此刻意地遗忘了这一段记忆。   直到穿书后遇到池绪。   过往的记忆也随之纷沓而来,再不愿回忆,也总是会想起。   一切无比清晰,彷如昨日。   他厌恶软弱无能,究其根本,是厌恶从前过去,厌恶那个永远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发生什么事都束手无策的幼年期自己。   想到这里,裴谨修收回出神的目光,再一次望向池绪。   夜色阑珊中,池绪一边隔着椅背替池晚宜捏着肩膀,一边软绵绵地问道:“妈妈,舒不舒服呀?”   池晚宜眯着眼,神情放松,用哄小孩的语气夸赞池绪好厉害呀。   视线落在池绪稚嫩的脸颊处。   无能为力与隐忍复仇是什么滋味,他再清楚不过了。   裴谨修心想,或许这才是他对池绪心软的根本原因。   因为淋过雨,所以替别人撑伞。   让那些不该发生的,永远都别发生。   ·   第二天。   为了迎接小客人们,池家的三个保姆阿姨一大早就开始准备各类甜点和户外烧烤,还有全国各地五花八门的小吃。   池绪作为小主人,跑前跑后地帮忙布置着。   十点前后,人就陆陆续续来得差不多了。   家长们把孩子送到,有些不太忙的则留了下来,和池晚宜聊着天。   池晚宜从小在洛津长大,池祯与池河在世时曾带着她参加过洛津市大大小小的宴会。   后来池晚宜自己成家后,宴会就去得更多了,因此与许多家长都见过几面。   大人们有大人的人情世故,小孩们耳濡目染之下,也精于此道。   这次聚会没一个人是空手来的,大家不光带了礼物,还都是双份。   女孩们大多喜欢花树莲湖,流连于古朴曲折的木桥和精致典雅的琉璃亭之上。男孩则大多沉迷游戏手办,一头扎进池绪的游戏房里就出不来了。   池绪忙得像花丛中上下翩飞的蝴蝶,一会儿介绍花卉草木,送给感兴趣的女同学花种肥料;一会儿陪男生们打游戏,传授自己钻研出来的通关诀窍。   一天下来忙到飞起,连霍凌宇都找不到他人在哪儿。   霍凌宇找不到池绪,却总能在每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躲清净的裴谨修。   他本持着兄弟的兄弟也是兄弟的原则,单方面把裴谨修纳入了至交好友的范畴,因此十分见不得裴谨修落单,总想拖着裴谨修融入人群之中。   但裴谨修最讨厌和人拉拉扯扯了。   他指了指正在别墅东边的自助烧烤摊烤肉吃的徐怡,三言两语就把霍凌宇打发走了。   霍凌宇走后,树荫之下,系统从枝叶中钻了出来。   它刚和裴谨修汇报了宋俊这一周以来的动向。   除了正常上班外,宋俊还与祯河股东之一李建行有过来往。   李建行是一家地产置业公司的董事长,手上握有祯河11.53%的股份,目前因公司资金周转陷入困境,产生了出售祯河股份的想法。   按照他与祯河签订的投资协议,李建行出售股份时,池晚宜拥有最高级别的优先回购权,所以就算宋俊见李建行的目的是为了那11.53%的股份,这件事也怎么都瞒不住池晚宜。   宋俊在祯河工作了七年,因人才激励计划获得了祯河1.43%的股份。他和池晚宜签有婚前协议,离婚后也分不走半点独属于池晚宜的婚前财产。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理论上来说,宋俊对祯河的潜在危险已经被深谋远虑的池父池母降到了最低。   但远挡不住人心险恶。   宋俊毫不掩饰自己想接手李建行手上那11.53%股份的意图,怕就怕池晚宜误以为宋俊和她同心,又念在这么多年宋俊对公司的贡献上,放弃优先回购权,将机会让给宋俊。   乍一看,11.53%的股份对池晚宜并构不成什么威胁,但是,潜伏在暗处的昇阳资本也对祯河虎视眈眈。   这次的宝石矿山并购项目,除祯河外,还有珩星、鎏云、Isabella、Doreen、Karen等数家国内外奢侈品公司参与竞标。   这些公司里,鎏云、Doreen、Karen都与昇阳资本有着极深的关联,要么是由昇阳资本直接或间接控股,要么昇阳资本是集团的大股东之一。   竞争之下,收购宝石矿山的预算激增,已经超过了祯河现阶段的承受能力,但因为祯河一直以来经营情况优秀,这次并购机会又实在难得。   因此,祯河董事会拟计划增资扩股,引入新的投资方。   但增资扩股,就会一定程度上稀释池晚宜的股份,而且极有可能引狼入室,让池晚宜在无知无觉中,一步步地失去对祯河的控制。   祯河董事会已经安排好专门的公司对有意向的投资方进行反向尽职调查,裴谨修可以先等董事会的调查结果。   而宝石矿山的招标会定在了来年年初,也就意味着,裴谨修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去调查宋俊确凿的犯罪证据。   裴谨修已经有了些想法,那就是调查宋俊之前参与的项目与他背地里的资金往来。   11.53%的股份价值上千万,这对年薪刚过百万的宋俊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就算没有证据,裴谨修想想也知道,坐到宋俊这个位置,潜在的不干不净的手段少不到哪里去。   ……那就暂且让他折腾,反正现在怎么吃的,以后就得怎么吐出来。   在监狱里原原本本地吐出来。   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晚上,池绪和裴谨修站在门口,送最后一个同学上车,挥手告别。   热闹过后,池绪心中难免产生出一股怅然若失的落寞。   但他也只落寞了一瞬。   因为池绪意识到,还有裴谨修陪在他身边。   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吃饭,一起做大多数事,整天都形影不离的。   有时,池绪甚至希望裴谨修也是他的亲人之一,这样就能永永远远地陪着他了。   但就算不是亲人,他们也能当很好很好的好朋友。   “裴谨修,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这样想,池绪就这样说了。   他向来是直率坦诚的,不惮于表达感情,热恋而又真挚。   裴谨修已经听习惯了,不过心地“嗯”了一声。   人和人的缘分看天看命,他现在和池绪的关系是因为“剧情设定”而密切一些,但池绪才六岁半,人生还有几十年,说不定哪个人生节点就淡了,不联系了,自然而然地散了。   再残酷点,天长地久,一些微不足道的矛盾日积月累,也能让一段亲密关系分崩离析,渐行渐远。   总之,感情对于裴谨修来说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他能给予,也能随时抽离。 第17章   第二天,池晚宜带裴谨修和池绪去少年宫续课,以后每个周末,他们得像暑假那样,来少年宫上六个小时的课。   时间匆匆而过,一晃就又到了周一。   上了一天课后,池绪被班主任郑芝芝选中参加下周的国旗下演讲。   因此,池绪这一个周放学后都得去郑芝芝的办公室练习演讲了。   而裴谨修今天放学后要去参加数学兴趣小组的筛选性测试。   报数学课外兴趣小组的新生并不多,教室里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小孩。   如裴谨修所想的那样,他刚走进教室,就看到了坐在教室最前排的苏诚柏。   当初大礼堂里见苏诚柏的第一眼,裴谨修就觉得这个小孩一定很喜欢数学,一篇演讲稿里引用的不是这个猜想就是那个定理,果不其然。   裴谨修也坐在了靠门口的位置,离苏诚柏很近,但他并没有趁这个机会和苏诚柏主动搭讪。   反正数学课外兴趣小组开设的时间还长,他并需要不急于这一时。   况且,从苏诚柏对数学的热爱程度来看,无需裴谨修主动,苏诚柏迟早会对他产生兴趣。   坐定后,考试很快开始了,答题时间限制在了一个小时内,考试内容是一些奥数题和逻辑推理题。   裴谨修十来分钟就写完了,提前交了卷。   他站起身时,连同苏诚柏在内,教室里的每个小孩都神色惊诧,一脸不可思议地注视着裴谨修走上讲台交卷。   监考老师也倍感意外,她接过裴谨修递来的卷子大致翻了翻,一眼望过去,没有空题,卷子上的每道题都写了答案,过程简洁,逻辑清晰,毫无疑问的正确。   完美的满分卷。   监考老师名叫贺简,正是数学课外兴趣小组的任课老师。   裴谨修刚起身交卷时,贺简还以为是题太难,小朋友一道都答不出,要放弃走人了。   直到她接过试卷,预备让裴谨修再答一会儿的话卡在了喉间,贺简原本严肃庄重的表情寸寸融化,她震惊地看了看试卷,又震惊地看了看裴谨修。   座位上的苏诚柏也下意识地注视着讲台上的贺简和裴谨修。   他一开始也倾向于裴谨修是不会写所以才这么快交卷,但在看到贺简眼中流露出的浓厚的欣赏与赞叹后,苏诚柏顿时明白,裴谨修竟然真的在十分钟内答完了一整套试卷。   心下波涛汹涌,注视着裴谨修离开的背影,苏诚柏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他收回目光,继续做题。   大概45分钟后,他成了这个教室里第二个离开的学生。   交卷时,正如裴谨修所预料的那般,苏诚柏在将卷子放在讲台时,刻意地看了一眼那唯一一张试卷的名字。   裴谨修。   ·   已经快六点了,天即将黑透,数学课外兴趣小组的考点设在了西门附近的培智楼,裴谨修要回去找池绪,然而回他们班级所在的德育楼还得穿过一个小树林。   步行大约需要十来分钟。   走在小树林里,树影婆娑,偶尔吹来一阵风,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动。   小树林里每隔不远就有一盏路灯,但是光线亮度不一,有的昏暗,有的惨白,再结合凄厉呜咽着的风声,整体环境就变得十分瘆人。   四下无人,除了风声,就只有裴谨修自己的脚步声。   裴谨修既不怕黑也不怕鬼,走得十分平静,但这种环境下,他难免想起了既怕黑又怕鬼的池绪。   池绪胆子其实特别小,从小到大每天得抱着玩偶才敢一个人睡觉,但他偏偏人菜瘾大,假期总想拉着裴谨修一起看恐怖片。   裴谨修问他万一被吓得晚上不敢睡怎么办,池绪就眨着他那双无辜的大眼睛,软绵绵地仰头暗示:“有人陪我我就不怕了呀。”   冷酷如裴谨修,当然毫不留情地戳破池绪的小心思,果断拒绝:“我可不陪你。”   于是,池绪看恐怖片的计划被迫搁浅,转而看了一个假期的动画片。   嘴角一勾,裴谨修脸上出现了一个轻而淡的笑容。   ……或许连裴谨修自己也没意识到,想到这些事情,总能让他心情好很多。   他想起了在他原本的世界里有个很火的概念,名叫“养成系”,指的是从偶像年少青涩默默无闻到红遍大江南北,万泠旗下的娱乐公司也做过相关的企划。   当时裴谨修还不大懂这个项目的吸睛点。他讨厌小孩,这种厌恶一开始来源于澄县校园里一直找他麻烦的小鬼头们,后来在裴谨修回归裴家后,就变成了周铭仕那群小人得志的私生子。   比起那些小垃圾,池绪简直就是养成系的设计企划书里形容那类型的小孩,精致漂亮,活泼开朗,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天使。   裴谨修想,他对池绪,或许也是一种“养成系”。   正想着,他已经走到小树林里的一处开阔地,四周树木稀疏,月明星稀,裴谨修的影子被拉得无限长。   他脚步一顿,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听到了一阵纷杂的,不属于他的脚步声。   迎面走过来两个人。   裴谨修一抬头,路灯下,一个肥头大耳,一个尖嘴猴腮。   是韩辰卓和孙志昊。   不是冤家不聚头,一聚还直接撞上了两个。   对视的瞬间,三人都脸色一变。   韩辰卓前后左右瞧了瞧,见四处都没人,这才放心大胆地笑了笑。   他揉了揉手腕,咬着牙,满目阴郁,语气森寒:“呵呵,池绪那个小跟屁虫不在,今天识相点,跪下叫爹再磕几个头,我就饶了你,不然打得你满地找牙!”   孙志昊明显还没来得及和韩辰卓互相通气,不知道韩辰卓原来也跟裴谨修这小畜生有仇,既震惊又欣喜。   他有了韩辰卓这个靠山,当即不怂了,狗仗人势了起来:“听见没,裴小狗,你以前不是还跪在地上一边叫一边学狗爬吗?再表演一遍呗!”   说罢,他十分狗腿地对韩辰卓道:“这个小垃圾以前和我一个幼儿园,怂包软蛋一个,谁都打不过,大家都欺负他,哈哈!”   裴谨修站得笔直,气质清泠出众。他总是微微抬起下巴,表情冷酷,眼神轻蔑,好像瞧不起任何人一般,身上总是带着一种目下无尘高高在上的骄矜。   因此,韩辰卓刚一脑补裴谨修以前竟然学过狗爬,就爽得全身酥麻,笑得脸都憋红了。   他一边笑,一边又生着气,心里满是不屑地想:这个小畜生小贱人!在他眼前装得好像有多厉害似的,横得要死!原来以前谁都能欺负啊!   孙志昊也笑,他一边笑一边抬头去看裴谨修,期待在裴谨修脸上看到以前那种惊惧怯懦和畏畏缩缩的表情。   上次被裴谨修的目光刺得落荒而逃后,孙志昊一直心存懊恼,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会被裴谨修吓到!该害怕的人分明应该是裴谨修才对!!   今天正好碰到了,他当然要狠狠找回面子和场子!   可惜,孙志昊又失望了,他抬头看裴谨修,裴谨修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这一眼甚至把他自己看得心里恐惧发毛,好像自己惹上了什么了不起的大麻烦一般!   月光如华,精致的小小少年站在草地间,疏离淡漠,清冷矜贵,莫名地让人感觉高不可攀,望尘莫及。   他抬眼,好像赶时间般,淡淡道:“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孙志昊愣了一瞬,被裴谨修轻视不屑的态度气得勃然大怒。   他热血上涌,受怒气支配,大喊了一声后就举着拳头冲了过去。   他的拳头甚至没能挨到裴谨修。   韩辰卓甚至没看清裴谨修的动作,只听到了一声惨叫,紧接着孙志昊就趴到了地上,被裴谨修牢牢地踩在了脚底。   大概是嫌脏,裴谨修连手都没出,一个飞踢踹中孙志昊腹部,再狠狠地踹了一脚孙志昊膝弯,孙志昊重心失衡,嘭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原主上幼儿园的三年时光里曾经历过数不清的霸凌,每一场都有孙志昊的参与,他恨原主恨到恨不得原主去死,尤其在原主被沈纭接回后。   想到这些,裴谨修鞋尖不断上移,踩住了孙志昊的脸。   极尽羞辱的姿势。   他甚至还用力地碾了碾,而后才冷冷开口道:“孙志昊,以后在学校里看见你一次,我就打你一次。”   说罢,裴谨修踢了脚死鱼般的孙志昊,冷笑,“来吧,一边叫一边学狗爬,爬回你主人身边去。”   他嫌弃般地在地上蹭了蹭鞋,“爹呢就不用叫了,我可没你这种长得恶心又寒碜的儿子。”   孙志昊气得发抖,整张脸都扭曲了,他连滚带爬地和裴谨修拉开距离,对韩辰卓颤声道:“大哥,大哥,咱俩一起上!一起上!一定能打的这小畜生满地找牙!”   韩辰卓吞了吞口水,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他对自己的战斗水平很有自知之明,绣花枕头一个,孙志昊都被踩脚底下了,他怎么可能打得过裴谨修?!   妈的!不是说谁都能欺负吗?!   韩辰卓有意找个借口开溜,但裴谨修却显然不打算放过他。   他一步步地,踩着韩辰卓心理防线般,缓慢逼近着。   ……像个从地狱中走出来的恶魔。   惊惧之下,韩辰卓口不择言道:“你你你别过来!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表哥是谁吗!我表哥傅赫川,黑白两道都有他的人,你惹了我就等于惹了他,你以后的日子别想好过!”   呵,傅赫川。   裴谨修眼神森寒,轻笑一声,磨了磨牙。   韩辰卓不提傅赫川还好,一提傅赫川,裴谨修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眼神如刀般,狠狠地剜向韩辰卓。   吓得韩辰卓一个屁股蹲摔在了地上,尾巴骨都被摔裂了般,慌张无措地满地乱爬着。   裴谨修还没动手,只是走了两步,韩辰卓就如丧考妣般,被吓得屁滚尿流,鬼哭狼嚎的。   这不大不小的动静终于招惹来了学校保安和教导主任,打着手电筒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急急忙忙地喊道:“你们哪个班的啊!都不准动!!学校里明令禁止打架斗殴,才多大点人啊就这么大火气!全都跟我去办公室!”   孙志昊和韩辰卓都如遇救星般地躲在了教导主任身后,七嘴八舌,语无伦次地控诉起了裴谨修的“罪行”。   教导主任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命令这两人闭嘴,具体什么情况等见了班主任再说。   去办公室的路上,教导主任盘问了一下三个人的班级,带着他们径直去了一年级班主任的大办公室。   池绪还待在郑芝芝的办公室里没走,眼看着裴谨修、韩辰卓、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孩一起进了办公室里。   韩辰卓和那个不认识的男孩衣服都脏兮兮的,身上好像有伤。   池绪立马联想到了一种可能,他浑身炸了毛般,惊慌失措地冲到了裴谨修面前,问道:“裴谨修,你没事吧?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你有没有伤到哪儿?要不要去医院?我这就给妈妈打电话!”   裴谨修还没来得及出声,教导主任就凶巴巴地吼道:“打!必须打!赶紧把家长叫来!”   他找了个椅子坐下后,猛地拍了下桌子,继续骂道:“开学才几天就打架斗殴啊?而且你们才一年级吧,这么大点的人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啊?他抢你糖了?还是抢你玩具了?我说你们有矛盾就不能先告诉老师吗?还有没有一点纪律意识了!还把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啊!”   池绪一本正经,急急忙忙地上前解释道:“老师,裴谨修是个乖孩子,不会主动找别人麻烦的,一定是这两个人欺负他,他才正当防卫。”   裴谨修还是第一次被人评价“乖”,一时间倍觉新鲜。   他向来审时度势,不介意在恰当的时机伪装自己,因此点了点头,顺着池绪的话说:“是呀,老师,他们两个一见我就要我学狗爬,还得叫爹,不然要打得我满地找牙呢。”   “……”教导主任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他放下茶缸,眉头紧皱,心想:这竟然还是恶性的校园霸凌!   这时,韩辰卓和孙志昊也不甘示弱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辩驳着,办公室顿时像菜市场一般,吵得人头疼。   教导主任大手一挥,终止了这场争执,他没什么好气道:“保安调监控去了,还是有声音的那种,你们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待会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第18章   调监控的这段时间,池晚宜和宋俊双双来了学校,孙志昊的父亲孙骏也到了,至于韩辰卓,来的是沙榕的助理秦安。   孙志昊的伤最明显,因此孙骏刚一进办公室门就大喊大叫,像个泼皮无赖,吵得震天响,指指囔囔道:“谁把我宝贝儿子打成这样!啊!你们谁动的手!老子要了你们的命!”   教导主任嫌恶地皱起眉,语气严厉:“这位家长,请你冷静,先看完监控再说吧。”   孙骏不情不愿地冷哼了一声,但毕竟这是在学校,他在外面再大的威风也不好对着教导主任摆谱。   这时保安终于也到了,于是大家齐齐围在办公桌前看监控。   大约五分钟的视频,听到开头孙志昊提起以前的事时,还肆无忌惮地嘲笑羞辱裴谨修时,池绪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抓住了裴谨修衣袖。   他眼睛发红,气鼓鼓的,看起来想冲上去咬人。   裴谨修略带一丝新奇地看着池绪,他从没见过表情如此愤怒的池绪。   但即使做出这种表情,池绪也没什么威慑力,反而像那种没什么杀伤力的小猫小狗,凶萌凶萌的。   池绪揪着裴谨修的衣服,很想问问裴谨修孙志昊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他不敢问,被人欺负已经够惨了,倘若再被自以为是的好意逼着当一群人的面自揭疮疤,那真不惮于霸凌所带来的羞辱。   他心里既心痛又懊悔,快要被监控里的韩辰卓还有孙志昊气哭了,大大的眼睛里蓄了一层水雾。   直到看到裴谨修把孙志昊踩到脚底下,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让孙一昊爬回去后,他才被逗笑了般,凑近裴谨修,小声道:“干得漂亮!”   裴谨修递给池绪一张纸巾:“别哭了。”   而后轻声安慰道:“放心,以前也没那回事,他瞎说的。”   原主虽然年纪小,但宁肯挨打也不愿意做狗爬,孙志昊每次想下重手,都会被别的知轻重的小孩拦住。   池绪接过纸巾,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他还是有些难过,但还是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看完视频后,池晚宜的面色也相当严肃。   依教导主任来看,先挑事的那两个肯定得记大过。至于裴谨修,确实是正当防卫,只是防卫的举措有些过头了,得批评教育。   但孙骏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儿子做错了,不依不饶道:“看完了吧!视频里拍的一清二楚,就是他打了我儿子!你看看他那表情!小小年纪就是个暴力狂,以后还不得是个杀人犯啊!真是太可怕了!你们怎么敢把这种学生招进来!我要求你们学校把他开除!”   “……”教导主任被他念叨的头疼,三观歪到这种地步,怪不得教出来这种儿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理不顾,直接开始宣布处分,“韩辰卓孙志昊,主动挑衅同学,恶意辱骂,言语粗俗,记大过,写三百字检讨,下周一国旗下公开道歉。至于裴谨修,以后下手要注意分寸,万一伤到同学呢?那不是有理也成了没理了?写一百字检讨,下周一交。”   “好了,现在已经很晚了,各位家长,该回家回家,该去医院去医院,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好吧?”   结尾虽然是问号,但教导主任毫无询问的意思。他忙着下班,拔腿就走。   孙骏望着教导主任离去的背影,“你你你我我我”半天,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沙榕的助理秦安很好说话,最先对池晚宜和裴谨修道了声歉。   韩辰卓虽心不甘情不愿,但韩家倒台后,他也明白自己不能像以前那样为所欲为了,因此别无选择地跟着秦安出了办公室门。   至于孙骏父子,打眼一看就没有交流的必要。   池晚宜也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她牵过两个孩子,温声道:“饿了吧,赶紧和妈妈回家吃饭。”   至于孙骏,她刚才已经发消息给了蒋晴,让蒋晴去查孙骏的背景。   张口闭口就要人命,这人多半不干净。   池晚宜垂下眼,冷冷地想:最好别让她抓到把柄。   她转头冲郑芝芝笑了笑,温声道:“麻烦老师了。”   离开前,宋俊给孙骏递了张名片。   看到名片上印着的“祯河董事长”五字后,孙骏一肚子怨气突然哑火。   他恶狠狠地拍了孙志昊一巴掌,惊怒道:“小兔崽子,你怎么连这种人都敢惹啊!你欺负个普通人也就算了,欺负这么有钱有势的人,你他妈的脑子有泡啊!”   孙志昊被捶得踉跄了一下,泪水不由自主地一颗颗砸落地面。   他刚被揍了一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了丑,最亲近的家人却嫌弃他招惹了不该惹的人?   孙志昊在五班,不是郑芝芝的学生,尤其他还刚欺负完郑芝芝最喜欢的语文课代表。   郑芝芝根本不想替他说话,礼貌而又冰冷地把这对父子请出了办公室。   夜色孤寂,明明才九月中旬,吹过来的风却仿佛带着一丝刺骨的寒意。   孙志昊的心前所未有的冰冷,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从楼上跳下去。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死的是他呢?   他冷眼看着孙骏,这个自己曾经十分仰慕钦佩的亲爹,这一刻却变得如此矮小丑陋。   越想越恨,孙志昊急促地呼吸着,在心里暗暗发誓。   终有一天,他会着在孙骏的肩膀上,爬到权力的顶峰,要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通通付出代价!   可惜,孙志昊还是年纪太小,空有仇恨和远大理想,以为下定决心后便能事事皆如所愿,殊不知他想倚靠的大树即将倒台,而和裴谨修之间不光横亘着出生带来的阶级差距,还有天堑一般无法逾越的智商差距。   心思不正,反累其身。   ·   私家车上,司机王平开着车,宋俊坐在副驾驶,池晚宜和两个孩子坐在后座。   又是一个拥抱的姿势,就和上次被韩辰卓砸伤手肘一样。   池晚宜抚摸着裴谨修的头发,犹豫半晌,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谨修,以前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鼻尖萦绕着一股柔和清甜的香气,令裴谨修有些恍惚地想起了他上辈子那短暂的二十年。   好坏参半,所有事情都是。   他低垂着眼,摇了摇头,轻声说:“人活着哪儿有不辛苦的……我已经很幸运了。”   这少年老成的话逗得司机王平都笑了。   不过确实,富二代要再说自己辛苦,那真是没天理遭人恨。   池晚宜却苦笑了一下,她叹息了一声,最终还是说道:“别怪你妈妈,她其实很爱你。”   裴谨修一怔。   他如果说只有一个弱点,那一定就是裴泠。   他的妈妈,他全部情感所系。   对万泠,裴谨修也没多少感情。   其实早在飞机失事前,裴谨修就为万泠选好了下任接班人。那是裴氏家族的一个女人,名叫裴黎,是裴泠堂姐家的女儿,能力出众。   总之,在他死之前,把万泠还给裴泠了。   裴泠的离去将裴谨修的人生泾渭分明地划成了两半,一半天堂,一半地狱。   美好的那部分活在过去,而裴谨修本人仿佛也随着裴泠的死亡而死亡,接下来活着的,只不过是一副因复仇而驱使的躯壳。   恍惚间,裴谨修想起了好久之前的小时候。   裴泠的面容逐渐从模糊到清晰,她穿着一身纯白的衣裙,将他抱在怀里,嗓音清泠温柔,柔声唱着摇篮曲。   灿金的阳光落在她身上,衬得她像一位圣洁高贵的天使。   ……呢喃细语,满怀爱意,要他快快长大。   裴谨修睁大了眼睛,像是想将这段记忆刻在瞳孔中般,一字一顿道:“我不怪她。”   还有未说出口的后半句:我也很爱她。   他们两个聊天虽然看似在同一个频道上,实则驴唇不对马嘴,池晚宜一句“那不如中秋和你妈妈打个电话”,让裴谨修从美梦中彻底清醒。   池绪还在一旁发呆,兀自思考裴谨修那句“人活着哪儿不辛苦的”。   他才六岁半,确实还没辛苦过,不知道辛要辛到哪个地步,苦又会苦到那种程度。   这份不知道何时从天而降的辛苦让池绪莫名紧张忐忑,心慌害怕,但他转头一看裴谨修,突然就没那么怕了。   池绪心想:裴谨修既然能说出这种话,那他一定是受过苦的人,如果受苦能变成裴谨修这样,那也没什么不好。   他词汇量有限,概括不出裴谨修的性格,但裴谨修总是很平静,很有自己的想法,懂的知识也多,但总之,是池绪喜欢并向往的个性。   多酷呀。   ·   裴谨修一战成名,第二天一路上顶着小学生或崇拜或好奇或单纯吃瓜的目光走进教室。   刚一进门,教室里就仿佛被按下暂停键般,叽里呱啦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一片寂静中,霍凌宇冲裴谨修招了招手,大声喊道:“来来来!等你半天了!快跟大家讲讲你昨天怎么揍人的!”   “……”裴谨修没什么表情地把池绪推了出去,冷冷道,“问他。”   池绪早就想找个人说说这件事了,裴谨修打架真的太帅了,动作干脆利落,姿态又酷又傲,他昨天睡前回忆了一晚上呢,觉得比动画片还好看呢。   于是,一群人围在池绪座位旁,随着池绪的描述而发出“哇”“啊”“呦”的怪声,直到上课铃响起,大家才回到座位。   下课后,老师刚一走,霍凌宇就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转过头来骂道:“他们居然敢那么欺负你!你放心,我这就给我爸打电话,保管让他们在洛津混不下去。”   “……”差点忘了霍凌宇还是个小霸王二世祖。   裴谨修摇了摇头,纠正道:“是我欺负他们。”   系统将才给他发来了调查结果,司机贺建伟确实开车在村民代表冯贵军生活区域周围踩点过数次。   他还有个前妻,带着白血病儿子,最近,前妻的账户上突然多出了一百万。   这笔钱追根寻底,最终直指孙骏。   裴谨修让系统把调查结果发到了蒋晴邮箱,剩下的事情,池晚宜自然会帮他完成。   第二件事情则是贺建伟和高宏建的关系,贺建伟是奇巷市人,高宏建是川北市人。   南辕北辙,看起来毫无关联。   两个人相差五岁,工作都是经常在换,系统查了好久,终于查出来两个人曾在同一个工地干过。   而那个项目,施工单位正好是傅家的昶盛集团旗下。 第19章   而孙骏那间化工厂,大股东一层套一层地查到最后,竟是昶盛集团的一家子公司。   贺建伟和高宏建共同待过的工地是之前苏北市一个高档住宅区的建设,从开发到施工都是昶盛集团一手包揽。   裴谨修想,恐怕从那时候起,傅家就为自己网罗了一批不见天日的杀手,专门用来党同伐异,排除异己。   贺建伟知道的恐怕不会太多,但目前也只有他一个突破点,如果能拔出萝卜带出泥,供出来整个地下肮脏交易集团,相当于拔掉傅家的爪牙,将是一笔不小的收获。   裴谨修眸色一凛,将目光移向霍凌宇,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把张彩霞发在网上的实名举报内容给霍凌宇转述了一遍。   “故意开车撞死人?!”   因为裴谨修压低了声音,所以霍凌宇的声音也放轻了些,用气音表达了自己的惊讶。   但他声音还是有点大,同桌徐怡都听到了。   “真有这种事吗?好可怕啊。”这下连一贯内敛文静的徐怡都转过来了,小声说,“这个女孩和她妈妈好可怜啊。”   霍凌宇正义感一下就起来了,拍了拍胸脯保证道:“你别怕!我回去就让我爸查,保管把这些黑恶势力一网打尽!”   徐怡这才转忧为安,冲霍凌宇浅浅一笑,道:“你这么有正义感,以后想当警察吗?”   霍凌宇摸着头傻笑道:“嘿嘿,那也不错,听起来挺帅的。”   裴谨修有心补充了一句:“不光帅,还很危险。”   不过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聊完这个很快就去聊别的了。   九月下旬,很快就到了中秋节了。   池家这两天迎来送往,各种瓜果礼盒一箱一箱地堆在储物室,还有花样繁多的月饼。   池家人根本吃不完,为避免浪费,转手送出去了绝大多数,只留下了沈纭送来的月饼。   洛津市的月饼多以五仁和枣泥为主,但曲云市最常吃的却是鲜肉月饼。因此,沈纭送来的也多是鲜肉月饼,有普通、鸡枞、蟹黄等多种口味。   裴谨修和池绪放假到家后,王妈就先热了些月饼给小孩吃。   鲜肉月饼外皮酥脆,层次分明,内馅多汁,紧实弹牙,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在唇齿之间,鲜美咸香,回味无穷。   池绪作为螃蟹忠实爱好者,最爱吃蟹黄鲜肉味儿的,一连吃了三个,最后还是王妈劝他少吃点,好留着肚子晚上吃火锅。   “哇,吃火锅诶!”   池绪很开心,因为他很喜欢吃火锅时热闹喜庆的气氛。   但裴谨修不喜欢。   他有些洁癖,因此很讨厌吃火锅了,在同一个锅里捞来捞去,煮到最后汤水混沌,看着就不干不净,倒人胃口。   但王妈已经将食材都准备得差不多,池绪又这么期待,阖家团圆的日子,裴谨修不会在这个时候煞风景。   更何况是和池家人一起吃,想到池晚宜和池绪,裴谨修就没那么抗拒了。   火锅准备了四宫格的,有番茄、清汤、菌菇、麻辣四个口味。池绪虽然很想吃辣,但他肠胃不好,只能眼巴巴看着。   偶尔馋到不行,他会清汤煮好后又在辣锅里涮涮,但最终还是被辣得斯哈斯哈,眼睛和嘴巴红通通的,连眼泪都流下来了。   裴谨修适时地递给他一杯金丝菊花茶,池绪连忙接过,用眼神表达了感谢。   吃完下午饭后,一家人又转移阵地,带着一些瓜果零食去桥上的琉璃亭里看月亮。   中秋节的月亮又大又圆,照得荷花池银波潋滟,池绪坐在宋俊旁边,听宋俊讲嫦娥奔月的故事。   宋俊仍旧像往常那般笑眯眯的,他表情温柔,讲起故事娓娓道来,十分动听。   但他“嫦娥奔月”的故事刚讲到一半,池晚宜就皱眉打断道:“怎么讲的是这个版本?”   宋俊眯着眼,不露声色:“嗯?我只听过这个版本,还有其他版本吗?”   “那可能是地区差异。”池晚宜笑了笑,没多想。   她冲池绪招手,说:“这个版本不好,绪绪过来,妈妈给你讲。”   然后,池晚宜温声细语地讲起了逄蒙那个版本。   宋俊讲的是嫦娥为长生不老主动偷吃灵药,而池晚宜讲的则是嫦娥为了阻止逄蒙偷灵药。   裴谨修打量一眼宋俊,宋俊面上仍笑着,眼神却冰冷空洞至极。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又马上松开了。   地区差异。   宋俊是西北人,出生于五级市的一个小县城的一个村庄里,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这样的家境,本该是学不起画画的,但宋俊从小就有天赋,画什么像什么,村上的美术老师惜才,去宋俊家里劝过很多次,甚至愿意资助宋俊艺考。   就这样,背负着巨大压力的宋俊走上了求学之路。他不光艺术专业课学得好,文化课也没有落下,最后风风光光地考进了洛津美院,知识改变命运后,又靠池晚宜跨越阶级,彻底走上了人生巅峰。   但迈到那个阶级,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后,宋俊久而久之就产生了不平的心思。   尤其是入赘女方家,被女人踩在脚下后。   他太高看自己的努力,而忽视了机遇的垂青。   宋俊是这样,周铭仕也是这样,敏感自私又多疑,自尊心奇高,心眼却像针眼一般小。   裴谨修望着眼前这一家人,气氛祥和,有说有笑,一副阖家欢乐的模样。   虽然甜蜜的假象早晚会有被戳破的那天,但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裴谨修更倾向于让它晚点破碎。   中秋之前池晚宜刚做过体检,系统查过医院的体检报告,显示一切健康,增资扩股这件事才刚开了个头,宋俊和昇阳资本的阴谋没那么快能得逞。   那就让好梦再久一点。   他看着懵懂无知的池绪,轻轻抿了一口手里的甜米酒。   ……只希望到时候,池绪不要太伤心。   ·   第二天,池绪一家打算去西洛山国家森林公园玩。   越河穿西洛山而过,清灵浩渺,云雾朦胧,造就了宛若仙境般的山水之景。   行走在空旷苍茫的山林间,水声潺潺,满腔的烦闷与疲惫都仿佛被山风带走般,令人不禁有种通达天地般的玄妙之感。   池绪虽然不喜欢下雨天,但却很喜欢水。他喜欢一切山河湖海,因此每次到了有水景的地方,也总是格外兴奋。   爬了会儿山后,人渐渐多了起来,顺着溪流走到头,是个面积不大的山湖,云烟缥缈,湖上渐次铺着供人行走的大石头。   池晚宜和宋俊手牵着手在后面走,慢慢悠悠地欣赏着风景。   池绪则一个人蹦蹦跶跶地跳到了石头上。   裴谨修只是在地上捡了根树叶的功夫,再抬头看时,朦胧山雾间,池绪那一丁点大的人影已经快消失在湖中心了。   最近刚降温,天冷得很,山湖冷冽,湖水冒着幽幽的寒气,那大石头形状嶙峋,上面还落了层霜。   裴谨修心里突然产生了些许不安,连忙丢了树叶,匆忙追了上去。   等他追上池绪时,池绪正蹲在石头上俯身玩水,一双手玩到泛红了还乐此不疲。   见他没出事,裴谨修终于松了口气。   他揪了揪池绪的连帽衫,没好气道:“别玩了。”   “知道啦。”池绪乖巧应声。   他借着裴谨修的手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拿纸巾擦干了两个人的手上水痕,又把裴谨修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捂了捂,“抱歉呀,把你的手也弄得冰冰凉。”   “……”太亲密了。   裴谨修把手抽了出来,不自然道,“没事。”   马上就到湖对岸了,走过去比走回去容易,裴谨修叮嘱道:“走吧,小心看路。”   他俩刚一转身,水雾朦胧中,隐约看到了两个人。   不妙的预感。   水雾散去,身影逐渐清晰,是韩辰卓和孙志昊。   “……”场面凝固。   前几个周刚结下不小的梁子,今天再度相遇,双方都没有什么好脸色,跟见了晦气般,各有各的无语,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僵持在山湖的半中央。   孙志昊可能是还不知道自己家马上要大祸临头,率先耐不住气,非要逞口舌之威,骂得十分弱智:“滚开,没听过好狗不挡道吗?”   裴谨修也毫不客气地回怼:“不然你这条好狗先滚一个示范示范?”   孙志昊气结:“你!”   今天,倒是韩辰卓破天荒地当了回人,拦住孙志昊,好脾气地打了打圆场:“算了算了,你们先走,你们先走。”   说着,侧了侧身,让开了半边的石头。   韩辰卓与孙志昊之间,明显韩辰卓是那个“主”,孙志昊只是围在他身边哗众取宠的“仆”,十分有上下级之分。   因此韩辰卓发了话后,孙志昊再不情不愿,也让开了路。   裴谨修冷冷地打量了他们一眼,先走了过去,然后回过身,看着池绪。   懂礼貌已经刻在了池绪骨子里,他经过韩辰卓身边时,脚步稍有停顿,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   随着重音落下,韩辰卓猛地伸手狠狠一推,池绪霎时间重心不稳,脚一打滑,摇摇欲坠地要掉到湖里。   裴谨修一直盯着韩辰卓,在韩辰卓还没伸手的瞬间就跨到了他们所在的那块大石头上,伸手一拽,将池绪牢牢地圈进了自己怀里。   反倒是韩辰卓用力过猛,没站稳,一步踏错摔进了湖里,连带着孙志昊也被他拉进水中。   两个人溅起好大一朵水花,打湿了裴谨修的鞋面。   湖水冰冷,刚落下去的一瞬间韩辰卓和孙志昊就面色铁青,基于求生本能,他们两个双手紧紧扣住了石头,但湖水一股股灌上来,他们扑腾半天连救命都喊不出。   裴谨修冷冷地看着他们俩个。   在《豪门之抵死缠绵》原文里,池绪刚出场时身体就非常差劲,剧情里给出的原因是小时候“不小心”落过一次水。   一定就是这一次。   哪里有什么不小心,裴谨修看得清清楚楚,这分明就是一场蓄意的谋杀。   池绪还惊魂未定窝在裴谨修怀中,吓蒙了,瑟瑟发抖。   有点可怜。   裴谨修摸着他柔软的头发丝,语气难得温柔:“没事了,别怕。”   说罢,他垂眼,冷冷地看着湖里已经没力气挣扎的两个人,颇有些漫不经心道:“来,绪绪,喊救命。” 第20章   池绪双眼失神,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稚嫩的声线隐含呜咽,颤声喊道:“救……救命,救命,救命!!”   池绪一边喊着,裴谨修一边把他带到了岸边,给围过来救人的大人们让开了路,   今天带韩辰卓和孙志昊来景区的还是沙榕的助理秦安,还有个陌生男人,据系统介绍,是孙骏的助理李鑫。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冻得青紫的两个小孩从湖里拉了出来,等救护车来之后,就连忙送去医院了。   走之前,秦安过来问了两句,得知是意外落水后,也没再纠缠,跟着救护车一起下山了。   湖的另一边,听到池绪的呼救声后,池晚宜和宋俊终于赶到了人群外围,见不是落水的两个小孩不是池绪和裴谨修,池晚宜跳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去。   裴谨修一眼就看到了石头桥上临近岸边的池晚宜,他冲池晚宜招了招手,喊了声“阿姨”。   池晚宜顺着声音转头,这才注意到湖对面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小孩。   她和宋俊连忙走到了湖对岸。   池绪对父母的到来还是毫无反应,他紧紧抱着裴谨修,脑袋埋在裴谨修颈窝里,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连外翘的发丝都透着一股可怜劲儿。   池绪长这么大都没露出过如此脆弱破碎的一面。他一直都是积极向上且乐观坚强的,总是把欢乐和温暖带给周边的人,像个小太阳。   只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   池晚宜的心一抽一抽地疼着,面露哀伤,她愧疚于刚才的疏忽,难过地问:“怎么了?”   裴谨修轻轻说:“吓到了,韩辰卓想把他推进湖里,幸好被我拉了回来。”   池晚宜惊讶了一瞬,顷刻间湿了眼眶。她半是后怕,半是庆幸地哽咽:“谨修,今天的事阿姨得好好谢谢你。”   她认真地鞠了一躬,然后说:“但这种事实在是太危险了。万一你没拉住也摔到湖里了怎么办?有些后果阿姨能承担,但如果连累你,阿姨真的办法和你妈妈交代。所以,谨修,答应阿姨,如果有下次要先顾好自己的安全,好吗?”   裴谨修本身也不是以身犯险的性格,更没有舍己救人无私奉献的伟大精神,他本来就对韩辰卓和孙志昊心存戒备,拉住池绪在他的能力范围内。   但这一瞬间,他还是被池晚宜的温柔细腻打动了,认真地点了点头:“阿姨,您放心。”   说了这么两句话的功夫,池绪终于把脑袋从裴谨修颈窝里抬了起来,眼泪汪汪、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妈妈”。   池晚宜冲裴谨修笑了笑,然后揉了揉池绪的头发,应声:“绪绪,妈妈在这儿呢。”   缓了这么一会儿,池绪终于从刚才失足坠落的恐惧中回过神来,整理好了情绪。   “裴谨修,谢谢你呀。”   他低声道谢,缓缓地松开了裴谨修,抬头时看到裴谨修的衣服被自己的眼泪沾湿了好大一片,有些不好意思道:“很抱歉,把你衣服弄湿了。”   裴谨修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   发生这样的波折,大家接下来都没有继续爬山看风景的心情了,坐缆车下山回家了。   到家后,裴谨修和池绪各回各的卧室洗澡换衣服。   客厅里,池晚宜和宋俊坐在沙发上,表情空前严肃。   今天大抵不是个出游的好天气,回来不久,外面就乌云蔽日,阴恻恻的,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池晚宜望了一眼天,有些头疼和疲倦。   她揉了揉太阳穴,眉目冷峻,隐含批评:“事情办得还是太慢了。”   宋俊没有强行解释,他知道池晚宜不喜欢在公事中听任何借口,更何况,这件事确实是他在其中刻意阻拦。   他得保证傅家有空找个替死鬼,从这桩□□案里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因此,宋俊态度格外真诚地说:“是我的问题。你放心,中秋假期结束后,就是这一切收网的时候。”   池晚宜“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虽然韩辰卓和孙志昊最后害人不成反而自食其果,但池晚宜还是心有余悸。   冥冥之中,池晚宜总有一种直觉,那就是幸亏池绪没有落水,否则将会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令她遗憾终生。   到那时,无论她再怎么报复孙韩两家,池绪失去的健康都永远都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池晚宜对裴谨修又不禁心生感激,浅笑着夸赞道:“谨修这孩子真是不错。”   “今天确实要多谢谢他。”   宋俊附和了一半,话音一转,话里有话道,“可他那天在小树林里对韩辰卓和孙志昊手段还是太过激烈了,个性那么强势,绪绪跟在他身边,我有些担心。”   宋俊话音一顿,犹犹豫豫,“我今天甚至有些怀疑,韩辰卓和孙志昊到底是不是自己掉进湖里的。”   听到宋俊这句别有用心的猜测,池晚宜脸色顿时一沉。   她目光凌厉,语气空前冰冷,几乎算得上是警告了:“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乱怀疑。”   宋俊看得出来,池晚宜是真的生气了。   他这么多年以来,已经养成了在与池晚宜产生争执后退让的习惯,因此熟练地笑了笑,低头道:“是我错了。”   闻言,池晚宜脸色稍有缓和,若有所思道:“谨修对绪绪很好,他要是愿意一直陪在绪绪身边,我倒是会放心很多。”   “阿俊,有些事情我不愿意提,但你曾经也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难道他们审时度势下的虚伪道歉能抚平你受到过的伤害吗?一报还一报,手段激烈点没什么不好,人善反而容易被人欺负。”   “……”宋俊脸色不大好看,他手指攥紧又放松,最终深吸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我再次为刚才说过的话道歉。”   和池晚宜说话前,他正在看文件,因此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镜片后的眼睛半眯着,低头的一瞬间,宋俊眼底闪过一丝阴郁。   裴谨修。   宋俊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厌恶感霎时间如同附骨之疽,顺着骨髓扩散到全身。   太恨了,恨得咬牙切齿,恨得令宋俊一想到这三个字,就连面目都控制不住地狰狞了起来。   事实上从第一次见裴谨修起,宋俊就不喜欢他。   很多时候,宋俊都觉得裴谨修不像个六岁的小孩,那双眼太深邃了,他看自己的目光永远都那么深刻而又锐利,像是看穿他所有的不堪与阴暗,满是讥讽与不屑。   最初只是不喜欢,但在小树林事情之后,这种情绪就变成了发狂的嫉妒与厌恶。   宋俊哂笑了一下,心里讽刺地想: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有时间和精力去少年宫学格斗,也有能力享受到最优质的教育资源,才学了一个来月,就能轻轻松松地把霸凌者打倒在地。   看着监控视频里裴谨修踩住孙志昊时,宋俊不由地攥紧了拳头。   裴谨修面对霸凌者越从容自在、毫不畏惧,宋俊就越会想起当年自己,自卑怯懦,畏畏缩缩。   ……像条狗一样,为了不挨打,做什么都可以,拍什么也都可以。   人一旦跪下当狗,就再也站不起来当人。   不只当年,他现在也是当初那些霸凌者的一条狗,只不过变成了一条表面上看起来风光体面的狗。   偶偶尔尔,宋俊会想回到事情最开始的那天。   如果他相信池晚宜,对池晚宜坦白一切,池晚宜或许不会看不起他,嫌弃他,反而会为他讨回公道。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从他和陈书书不小心有了宋嘉良后,宋俊就知道,他和池晚宜注定要走上对立面。   你死我活的对立面。   .   大雨倾盆,池绪睡得迷迷糊糊的,到了饭点还没醒。   裴谨修下楼吃饭前去敲他门,池绪半天没应声。   思索半晌,裴谨修还是主动推开了池绪卧室的门。   卧室里,深蓝色的窗帘紧紧闭着,只床头开了一盏小夜灯。   池绪裹着被子,小小一只,抱着布偶小狗,睡得正香。   裴谨修走近摸了下他额头,确定没发烧后,才推了推池绪:“醒醒,该起来吃下午饭了。”   池绪还是没醒,他大概还在梦里,下意识用脸颊蹭了蹭裴谨修的手,发出了些意味不明的呓语。   裴谨修:……   直到他伸手掐了掐池绪的脸颊,池绪才睡眼惺忪了睁开了眼,哼哼唧唧地揉着脸颊道:“好痛诶。”   脸颊肉软软绵绵的,确实很好捏,裴谨修非但没收手,甚至还恶劣地扯了扯,无情道:“让你再赖床。”   池绪声音都被裴谨修的动作扯变形了,分外艰难地说:“知道了嘛,我这就起床去洗漱,你先下楼吧!”   “今天是礼拜一。”裴谨修突然道,意在提醒池绪,八点记得来他卧室练字。   已经下床去刷牙的池绪含含糊糊道:“我记得呢!”   从池绪卧室里出来后,裴谨修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原书里池绪身体实在差得跟纸折的一样,这也是裴谨修最想改变的剧情点之一。   身体是一切的基础,健康永远是第一位的,他希望池绪永远都健健康康的。   或许是为了安抚池绪和裴谨修,今天的下午饭格外丰盛,王妈做了鸡汤鱼卷、黄焖鱼、香椿虾仁等。   吃饭时,池晚宜看似随意地问了两句,见池绪已经跟没事人一样专注吃着饭,胃口很好的样子,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饭后,池晚宜叫住了裴谨修,她递过手机,来电显示的备注是“阿纭”。   裴谨修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对面果然传来了熟悉的声线。   片场很嘈杂,沈纭的声音由远及近,是一句简单的问候。   “谨修,最近过得好吗?”   裴谨修答了声“很好”,截断了话头。   一时间又两厢沉默,分外尴尬。   裴谨修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该有所反应,这才回问道:“您过得好吗?”   沈纭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了不少,她笑着说:“有点累,但是很快乐很满足,还有些……想你。”   “……”裴谨修抿了下唇,又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幸亏那边的沈纭也时间匆忙,裴谨修听到助理已经开始催促了。   最终还是沈纭接上了话,她说:“谨修,中秋节快乐,再等等好吗?妈妈很快就拍完戏了,拍完戏就回来陪你。”   最后的最后,沈纭落下一句“妈妈爱你”,匆忙挂断了电话。   这些爱语是给已经去世了的原主的,裴谨修分得很清,因此他内心也没什么波动,把手机还给池晚宜后,就上楼去了。 第21章   中秋收假后,再上四天课,就是长达一个周的国庆假期。   周一收假后,裴谨修和池绪刚进教室坐好,霍凌宇就转了过来。   他一脸欣喜,压低声音说:“听说了吗?孙志昊他爸被抓啦,韩辰卓和孙志昊都在办转学手续呢,今天就走。”   裴谨修等这一天可等了半个来月了,他稍微有点不满地想:可真是太慢了。   不过总归是走了,韩辰卓会被他姑姑接走去苏北市上学。至于孙志昊,傅家顾忌孙骏,自然会做个顺水人情,捎带着把孙志昊一起带走。   对孙骏来说,如果他不想“断子绝孙”,就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这件事处理完,一方面,他的小学生涯总算能清净点;另一方面,也算是善恶终有报,给原主讨回了一个迟来的公道了。   “被抓了?”池绪睁大了眼睛,有些震惊,“孙骏真的杀人了?”   霍凌宇看了裴谨修一眼,用手挡住嘴,悄咪咪说:“网上说的是真的,那个肇事司机已经承认了,孙骏□□,还伪装成车祸,可坏了呢。”   池绪年纪小,但共情能力高,又藏不住情绪,心里怎么想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对他来说,这则消息的一面是他终于不用再和讨厌的小孩同校,另一面,则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和饱受环境污染的村庄。   尽管不是他造成的一切,但也令池绪无法心安理得地感到开心。   裴谨修知道他的心思,特地补充了一句:“受害者家属和整个村子都会得到一笔丰厚的赔偿,相关机构也派专人去负责污染治理工程了。”   霍凌宇点了点头:“我爸也捐了很多钱呢。”   池绪心情有所好转,裴谨修也不想再聊这件事了。   为转移池绪注意力,他推了推池绪道:“班长,帮我去收下语文作业,好吗?”   去送作业到办公室的路上,裴谨修收到了系统发来的消息。   关于孙志昊那个因为精神病意外走丢的妈妈张小玲。   张小玲一直以来都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果然是被人贩子盯上后蓄谋拐卖了。   中间辗转了多个地方,她最终被卖到了一个距离曲云市两千公里开外的偏远小山村里。   值得庆幸的是,张小玲父母亲俱在,张小玲走失五年,她父母在这五年里始终没有放弃,即使穷困潦倒,也一直不停地在寻找着女儿。   裴谨修让系统把搜集来的资料发给了张小玲父母,又匿名捐赠了五十万。   这笔钱来自原主外婆的遗产,由沈纭代为保管,裴谨修跟沈纭的助理传达了资助意愿后,沈纭就立马答应了。   裴谨修还让沈纭的助理为张小玲父母推荐了律师。这样一来,他们想把女儿从那个村子带出来能顺利很多。   至于当初的那个人贩子,系统已经把举报材料提交给了公安局。   这伙人贩子果然是有组织的,顺利的话,将能端掉一整个犯罪团伙,解救出许多因此颠沛流离的被拐卖者。   顺着贺建伟这条线索,傅家折进去了一个中高层背锅,以前的不少车祸案都被翻了出来,定性为了故意杀人案。   高宏建也是其中的一员。   这件事处理到这个程度,裴谨修很满意了,接下来,他只需要盯着宋俊。   国庆放假前夕,小朋友们虽然人还都乖乖地坐在了教室里,心却早已飞出了窗外。   尤其对霍凌宇这种性子野的小孩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地熬到了周四。   国庆放假前一天。   老师宣布放假的瞬间,霍凌宇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夸张地耶了两声。   他打了两套空气拳,转过头欢天喜地道:“我家新开了个游乐场,放假一起来玩吧!”   池绪新奇地问:“有鬼屋吗,我想去鬼屋诶!”   霍凌宇随口一问:“你不怕鬼吗?”   “是有点怕。”池绪想了想,又有些期翼,“可是感觉会很刺激诶。”   裴谨修都懒得说话,他比池绪本人更了解池绪,知道池绪不是有点怕,是怕得要死。   偏偏池绪没这个自知之明。   可见有些亏还是得自己吃,经历过才能学到教训。   霍凌宇也是个鬼屋爱好者,一听就来劲,兴高采烈道:“有有有!保证恐怖!保证刺激!”   开学快一个月了,班里的小团体逐渐成型,除了裴谨修和池绪,霍凌宇和同桌徐怡还有前桌师甜甜关系较好,因此最后邀请了这四个人。   大家收拾好东西就一起下了楼,三五成群地往校门口走,在路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商定好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地点。   校门口栽种着桂花,清   甜的香气徐徐地散在空气中。   门口恰好有卖桂花甜糕的,裴谨修和霍凌宇都不爱吃,最后池绪和两个女孩子买了三份。   桂花甜糕热气腾腾的,软糯沁香,拿到手后,池绪却没着急吃,反而先递到了裴谨修嘴边,笑眯眯道:“尝一口嘛,好吃的。”   这种“自以为是”的好意本该让裴谨修反感的,毕竟他都已经说了自己不喜欢吃。   可这一瞬间,裴谨修内心却泛起一股奇怪的愉悦。   他并不抗拒地张嘴咬了一口,确实很甜,很软,很香。   池绪还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是在等他的评价,因此裴谨修点头夸道:“是很好吃。”   然而,他内心的愉悦还没来得及蔓延开,就随着池绪把桂花甜糕递给霍凌宇戛然而止。   “……”好心情霎时间烟消云散,裴谨修拧着眉盯着霍凌宇和池绪,不愿承认自己竟然因为一块桂花甜糕而心情大起大落。   他一直以来处理感情的方式就是不理不管地压下去,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因此,裴谨修的不愉快也来去匆匆,片刻之后就去想别的事了。   甜糕吃完,小朋友们纷纷挥手告别,各自上了各自的私家车。   车窗外,天际流光溢彩,各色相交,织就一副绚丽的晚霞之景。   裴谨修刚来上小学时还十分不耐烦,但待了一个月后,忽而又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激。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可他却幸运地得到了再来一次的机会,得以弥补前世坎坷不平的学生生涯。   是上天眷顾。 第22章   第二天早上九点, 池绪和裴谨修准时到了游乐场门口。   到的时候,霍凌宇正和徐怡聊着天。   师甜甜是最后一个到的,裴谨修注意到, 她坐的车是全球限量版,身后还跟着两个女性保镖。   “抱歉抱歉,路上有点堵车,就来迟啦。”   霍凌宇小小年纪倒很有绅士风度, 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没关系!我姐说了,等女孩子是我们男人应该做的。”   徐怡对霍凌宇的姐姐充满好奇, 问:“你姐姐今天不一起来玩吗?”   “她觉得一群小孩子太烦了,不愿意来。”霍凌宇说, “不过我表哥今天要来, 他绕路去接他一个同学了。”   正说着, 霍凌宇突然招了招手, 朝前面刚从车上走下来的两个人跑了过去。   “表哥!”霍凌宇喊了一声, 兴冲冲地给大家介绍,“这位是我表哥,名叫迟千枫, 你们叫他千枫哥就好了!”   迟千枫看起来也不大, 刚上初中的样子, 穿着一件皮夹克,头发微长, 几缕发丝垂在眼前,痞帅痞帅的。   迟千枫“嗯”了一声,把身边人往外拉了拉, 介绍道:“这是我同学,苏欲雪。”   苏欲雪穿着棉质白衬和浅色牛仔裤, 外面套了件卡其色风衣,踩着一双十分普通的白球鞋,浑身上下连鞋带衣服加起来估计还没师甜甜今天出门背的兔子玩偶斜挎包贵。   但显然,在场的众人里,除了裴谨修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苏欲雪的态度倒十分落落大方,冲大家问好后,弯眼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来游乐场呢。”   这倒挺少见的,裴谨修心想,一般来说,有钱人圈子里基本上都是有钱人。   一方面,他们像巨龙守护宝石那样恐惧别人觊觎他们的财产;另一方面,物质基础不在一个水平上,所追求的东西也大不相同。   师甜甜见来了两个风格迥异的帅哥,激动的眼睛里都要闪桃心了,她左右对比,还是更喜欢气质温柔和煦的苏欲雪。   因此,师甜甜主动走到了苏欲雪身边,给苏欲雪递了根棒棒糖后,她红着脸说:“游乐场很好玩的,如果你还想玩,我以后可以请你去源西区的环球游乐场。”   苏欲雪弯了弯眼,笑着说了声谢谢。他气质十分柔和,像万物复苏的暖春一般,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迟千枫见状,嘴角一勾,笑得略带几分邪气,俯下身问:“妹妹,没我的份啊?”   “……”师甜甜的脸红到了耳后根,默不作声地从玩偶包里又拿出了一根棒棒糖,递给迟千枫。   迟千枫不大正经地叼着糖,笑得令人脸红心跳道:“谢啦。”   师甜甜脸红得快爆炸了,觉得今天真是格外美好的一天!   闲聊了几句后,大家终于开始往游乐场里走。   今天为了接待霍凌宇这位小少爷,游乐场并不对外营业,只有他们几个人,想玩什么玩什么,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最先走到的是一个套圈摊位,前排是些摆件,后排是些毛绒玩具。   徐怡喜欢其中一只小绵羊,但套了几次都没套成功,还是霍凌宇自告奋勇,试了很多次后,才帮徐怡套了出来。   池绪手里拿着圈,还没想好套哪个,于是转头问裴谨修:“你有喜欢的吗。”   裴谨修若有所思地指着后排的垂耳兔道:“那个还不错。”   他省略的后半句是:看着有点像你。   池绪摆好了姿势,跃跃欲试:“那我套中了送你!”   说罢,他手一扬,圆环听话的飞了出去,正正好好地圈中了垂耳兔。   “……”裴谨修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池绪一发即中,热情地将纯白色的毛绒垂耳兔塞到了他怀里。   裴谨修拎起兔子耳朵,和玩偶大眼对小眼。   一时间,他看这只玩偶又哪儿看哪儿不顺眼,一会儿觉得眼睛太小,一会儿觉得脸型奇怪,没有远看时那么可爱,更比不上池绪。   池绪有双很漂亮的眼睛,裴谨修一直很喜欢,深黑色的,清透明亮,尤其是刚睡醒的时候,懵懵懂懂的,眼中仿佛有水波荡漾,透出一股天然呆的可爱劲儿。   人和人相处无非就是外貌与性格之间的相互选择,由此划分出朋友、好朋友、到最高级别的爱人。   对裴谨修来说,他交朋友也要求极高,条件苛刻,心里条条框框地存在着不少规则。   因此前世活了二十年,能划进他知心好友范围里的人一个都没有。   虽然有不少人愿意单方面视裴谨修为至交好友,但那是他们的事。   尽管世界很大,但能找到一个绝对合拍且真诚的人做朋友也并不是件容易事,但穿书之后,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有许多个瞬间,裴谨修都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   他望着站在光里的池绪,突然想起了阳光中的裴泠,想起了那句:   “快快长大。”   那边苏欲雪也战果颇丰,他帮师甜甜套了个狐狸和海豚,又帮迟千枫套了个飞机模型。   套来的战利品最终都交给保镖放回了车上。   下个游戏项目就是池绪心心念念的鬼屋了。   鬼屋有许多主题,色调都阴暗瘆人,与游乐场里其他颜色活泼明快的场所形成了鲜明对比。   裴谨修转头一看,池绪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下意识地往他身边贴了贴。   介于来的都是小朋友,迟千枫做主选了个微恐的医院主题。   他们一行人分成了三组,入场前需要带着眼罩,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进入到鬼屋的不同地方。   池绪和裴谨修是一组。   等到了地方,裴谨修摘下眼罩,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打开工作人员走之前发的手电筒,有限的光源下,勉强能看清他们身处在一个狭窄逼仄的走廊里。   两边墙壁一半白一半绿,墙面很脏,泛着发黄的污渍,又似乎被什么人用指甲划过一般,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隐约还夹杂着一股血腥气,手电筒光线微弱,只能看见远处惨绿色的安全出口标志。   “你……”   裴谨修回头,刚说了一个字,池绪就被吓得猛地一哆嗦。   他像个小鹌鹑般,缩在宽厚的卫衣里,只露出煞白的小脸和圆圆的眼睛,怯生生的,头顶两根呆毛迎风晃动,看得裴谨修忍俊不禁。   “怕吗?”裴谨修明知故问,清泠的声音回荡在诡异阴森的走廊里。   突然,不知是楼上还是楼下传来了一阵“咚咚咚”的声响,像拖着人的头砸墙。   池绪的脸更白了,眼中氤氲了一团水雾,小小声说:“我……我有点走不动。”   “……胆小鬼。”   裴谨修虽然骂了这么一句,神情却是绝无仅有的温柔。   他无奈地叹口气,笑着,一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伸给池绪,“走了。”   池绪现在就好像是溺水的人抓救命的树枝般,条件反射地握住了裴谨修的手。   刹那间,无边的勇气仿佛顺着裴谨修手掌传递到了他身上。   池绪不再呼吸困难,手脚发软,心跳如雷,那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的恐惧也好像顷刻间土崩瓦解了般。   裴谨修太大胆淡定了,牵着池绪的手,走得不慌不忙,异常平静,格外的强大可靠。   通过医院陈旧的导览地图,裴谨修知道他们现在在第六层,主要是手术室和麻醉室。   刚才他们和工作人员是通过电梯上来的,现在电梯已经停了,下楼的安全通道也被锁住了。裴谨修和池绪现阶段的任务就是找到下楼的钥匙,和其他人汇合。   因为是微恐鬼屋,进去之前工作人员就说过没有真人npc,主要靠布景和音乐营造恐怖氛围。   不用担心哪个地方突然冒出鬼来,池绪也安心了不少,甚至有心思闲聊,他走着走着,突然闷闷地小声说:“我不喜欢医院。”   裴谨修淡淡道:“没几个人喜欢医院。”   虽然这样说,但裴谨修感觉自己的心还是隐隐抽痛了一下。   ……为那迟早要到来的宿命。   他毕竟不是神,无法左右生老病死,只能尽人力听天命。而他又素来悲观,不受控的事情,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最坏的结果。   但最终,所有起伏的情绪都被埋在心底。   裴谨修推开废旧手术室的大门。   咯吱咯吱的开门声吓了池绪一跳,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池绪隐约看到个人影,像松鼠一样抱紧了裴谨修的手臂。   “假人,别怕。”裴谨修把手电筒交给池绪,让池绪打光,从病床上穿着护士服、被开膛破肚的假人手里拿出了一串钥匙。   与此同时,楼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是师甜甜的声音,她和徐怡还有两个女保镖在一组。   裴谨修和池绪连忙开锁下楼。   刚推开冷硬陈旧的大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眼前突然掉下来个男人,倒吊着,嘴角几乎咧到了太阳穴上,笑得阴森可怖。   特效妆画的太逼真了,池绪惊呼了一声,啪叽一声摔了手电筒,被吓得整个人缩在了裴谨修身后。   出门很狭窄,又吊着这么可怕的东西,手电筒摔到了楼梯口,从地上打上来光衬得人偶更吓人了。   池绪一动不敢动,紧紧闭住了眼睛,太害怕了,浑身发着抖,手上也汗津津的。   “你这胆子。”裴谨修无奈地调侃了一句,但见池绪一副强忍着不哭的表情,又无端有些心软。   他伸手一揽,把池绪圈在怀里,又用这只手挡住了池绪眼睛,另一手撩开人偶,带着池绪往出走。   “有门槛,抬腿。”   裴谨修一边说,一边把掉在门外的手电筒往外踢了踢。   池绪听话地配合着。   一直走到楼梯口,裴谨修才松开池绪,捡起了地上的手电筒。   池绪缓过神后,自然而然地牵住了裴谨修的手。   介于今天情况特殊,裴谨修也没跟他计较这种于他而言过分亲密的姿势。   他们俩刚走到第五层门口,远远地就听到了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尽管知道没有真人npc,池绪的心还是“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直到熟悉的声线传来,池绪的心跳才趋于平稳。   他们和霍凌宇迟千枫还有苏欲雪汇合了。   人一多,鬼屋也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五楼通往四楼的楼梯是个密码锁,迟千枫和苏欲雪把整个四楼翻了个底朝天,在某一病房的暗格里翻出来了个血印斑斑的日记本,通过日记本里记录的关键性日期解开了密码。   裴谨修和池绪刚好搭上顺风车,跟着到了四楼。   在四楼,他们和师甜甜徐怡汇合。   四楼是妇产科,刚才师甜甜就是被一个开膛破肚的孕妇人偶吓到的。   结合五楼的日记本,这个废弃医院的大致背景故事浮出水面:这是个涉及非法买卖人体器官的黑心医院。   老生常谈的鬼故事了,几个小孩却都被吓得脸色格外苍白。   毕竟医院在他们眼里是个救死扶伤的神圣场所,完全无法想象竟然还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   迟千枫有些后悔选了这个贴近于现实生活的题材,他心想,万一这些小孩以后都不敢去医院了怎么办。   因此,迟千枫呼噜呼噜地揉了两把霍凌宇的脑袋瓜,笑着说:“都是假的,别信。”   师甜甜也鼓起勇气道:“你们以后可以来我爸爸的医院看病,我爸爸的医院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师甜甜的爸爸并不是医生,而是亲自投资开了家医院,他家开设的正是鼎鼎大名的洛津西林医院,主攻各类肿瘤。   因为师甜甜有太多亲人死于癌症了,她父亲师文海痛定思痛,决心组建一批全国最好的专家团队,这便是洛津西林医院的雏形。   裴谨修心想,这还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只是稍微改变一点剧情,一切就都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了。   剩下三层楼都十分好走,大家有说有笑,七嘴八舌地走了出去。   出鬼屋后,那几个小孩面色都恢复红润,唯独池绪还白着一张脸。   裴谨修看了池绪几眼,见池绪心不在焉,捏了捏他手心:“你还在怕?”   池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茫然无措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难过,我……害怕。”   或许是一种好景不长的第六感。   裴谨修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不能明说。   正好出了鬼屋前面就是个靶场,裴谨修转移话题道:“别想了,去射箭。”   解决负面情绪的最好办法就是专注在别的事上,射箭是个很好的选择。   站立,搭箭,开弓,坏心情仿佛也随着锐利的箭矢破风而去了。   又一次射中十环后,池绪眉眼舒展,心情明显有所好转。   快到中午了,大家商定了半天,最终决定去吃海鲜自助。   霍凌宇不喜欢被服务生围着吃饭,于是把人通通打发走自己动手。   裴谨修则正好相反,他最讨厌剥带壳的东西。   但今天毕竟是霍凌宇的主场,裴谨修客随主便。   况且,就算不吃那些带壳的,也有火腿、生蚝、鳗鱼等可供选择。   一盘鳌虾已经吃完了,池绪见裴谨修从始至终一个都没吃,凑到裴谨修耳旁小声问:“你不吃吗?”   裴谨修摇了摇,言简意赅道:“懒得剥。”   池绪一副“你早说嘛”的表情,三下五除二剥好了一只鳌虾,放到了裴谨修碗里,主动请缨:“那以后我帮你剥。”   鳌虾口感清甜,糯叽叽的,确实很好吃,池绪的话却裴谨修无端地想起了前世在饭局上,一个富二代吐槽新交的恋人娇气,带壳的东西一律得他亲手剥好才肯吃,要不是还没真的“搞到手”,他才不干呢。   许多人都渴望找到个能真心疼自己宠自己的对象,企图用各种琐事去佐证感情,但恰恰是这种反复试探暴露了内心潜在的不安。   人是错的,再怎么试探都是错的。   裴谨修回过神后,碗里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他按住池绪仍试图往他碗里堆食物的手:“那多累,以后有在家可以雇人剥,在外请服务生剥,不用你剥一辈子。”   裴谨修还省略了一句,如果既雇不起人,也没有服务生,与其让池绪一直帮他,他更愿意亲自动手。   池绪朦朦胧胧地从这句话里品出了“关切”的味道。虽然剥虾在他看来只是件顺手的事,他并不觉得累,但也没到上赶着抢活干的地步。   因此他眼睛一弯,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这顿自助吃了两个小时,吃得几个小孩都肚子圆滚滚的,在游乐场里散步消食。   午后阳光正好,落在人身上暖洋洋,却并不过分炽热。   足下绿草如茵,软绵绵的,霍凌宇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师甜甜生气,被师甜甜拎着包追着揍。   直到迟千枫和苏欲雪拿来了些风筝,两个人才暂时停战,各自领了一个风筝去玩。   池绪拿了一个蝴蝶的,又替裴谨修拿了一个小鸟的。   惠风和畅,裴谨修手一扬,略微跑动了两步,风筝就扶摇直上,迎风舒展。   不一会儿,池绪的风筝也放了起来,两只风筝越飞越高,穿过云层,裴谨修目光逐渐悠远,低声念:“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池绪虽然听不懂,但也是背过唐诗宋词三百首的人,知道裴谨修刚才念的是词。   他有些仰慕地问道:“什么意思呀。”   裴谨修简单解释道:“希望以后能向风筝一样,越飞越高。”   没有线就更好了,当一只真正的鸟、一只鹰、一只大鹏,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之间。   池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称赞道:“你懂的真多呀。”   裴谨修笑了笑,没再说话。   放完风筝,接下来就是游湖泛舟,   上次在森林公园里,池绪虽然被韩辰卓吓到了,但很快就恢复好了,也没留下后遗症,现在坐在船上,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水玩。   坐船划到对岸后,就来到了整个游乐场里最有名的过山车,纵览云霄。   师甜甜和徐怡都不想玩,选择了另一边更温和的摩天轮,池绪望着高耸入云的轨道,又想玩,潜意识里又有点害怕。   犹豫间,霍凌宇揽住他的肩膀就往里走:“你可不能跑,你得陪我!”   池绪性格温软,十分有义气,对于不涉及原则的事情,通常朋友说什么就是什么。   霍凌宇一句话,他就抛下所有顾虑,准备上过山车了。   但池绪和霍凌宇刚迈出两步,就被裴谨修叫住了。   他伸手,把池绪拽到了一旁,神色淡淡却又不容拒绝道:“他恐高,还是我陪你去。”   裴谨修是不恐高的,也不知道恐高的人坐过山车是什么感觉,但他记得《豪门之抵死缠绵》里的描述:坐在过山车上,五脏六腑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肆意揉捏一样难受发紧,头晕目眩,手脚酸软,失重感仿佛堵在喉咙口,蜷缩住身体也无法缓解不适,好像快要死了。   像他飞机失事时的感受。   现在才下午三点,后面还有很多活动,勉强坐完过山车,池绪身体会很难受。   裴谨修不想再像上次去洛津森林公园那样,让池绪这次的游乐园之旅也充满遗憾。   池绪不大会拒绝人,但既然裴谨修已经给他了一个台阶下,池绪也歉意地对霍凌宇笑了笑道:“抱歉啦。”   他今天去了次鬼屋后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尤其在此之前,裴谨修提醒过他很多次。   鬼屋里他还可以靠裴谨修,可这全长上千米的过山车,无论多难受,只要上去了就得坚持坐完。   霍凌宇有些遗憾,但还是善解人意道:“恐高啊,那好吧。”   裴谨修就站在那里,分明很近,却又让人觉得很远,清清冷冷的,霍凌宇潜意识里不太敢和裴谨修勾肩搭背,因此扬了扬下巴问:“咱们走?”   裴谨修点了点头,正巧那边苏欲雪也恐高,他和池绪作伴,去另一边坐旋转木马了。   上坡、下坡、转弯、俯冲……   下过山车后,霍凌宇嗓子都喊哑了,扶着树干想吐。裴谨修和迟千枫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如出一辙的平静淡定,只是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之后的后半程里,霍凌宇果然没有之前那么精力充沛,说难受倒也不是很难受,只是总感觉有些反胃,胸里堵着一团气,想吐又吐不出来。   尽管如此,霍凌宇也坚持到了晚上八点看完烟花秀后才散场。   大家挥手告别,各回各家。   走了一整天路,池绪已经累到眼睛都睁不开了,脑袋歪在车窗边睡得正香。   裴谨修本来还担心他晚上怕鬼不敢睡,又要可怜汪汪地缠着自己陪他。   这次他还会果断拒绝吗?   裴谨修心想,他之前是很讨厌和人距离过近,但或者是习惯使然,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潜移默化的影响。总之,他已经不抗拒池绪了。   回家之后已经快九点了,池绪晕晕乎乎地洗完澡刷完牙后就睡下了。   裴谨修睡得稍迟了些,一直等到池晚宜从池绪卧室里出来。   已经快十点了,睡前外面隐约有些打雷,裴谨修看了一眼天气预报,国庆七天假期,之后的六天都在下雨。   等他洗漱完准备睡觉时,外面果然下起了大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裴谨修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是白天那个鬼屋,但又不完全是。   裴谨修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前世裴泠生病后住的那家医院,连vip病房里的绿植都如出一辙。   只不过在阴森诡异的环境之下,曾经青翠鲜活的绿植也腐烂枯萎,积满尘埃。   厚重的窗帘紧闭,昏暗阴沉的病床上,正绑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   裴谨修向前走去,果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裴谨修不是第一次梦到裴泠。   事实上在失去母亲的前几年里,他梦境的内容几乎全都关于裴泠。   要么重复裴泠死前的那一幕,要么是裴泠没死,又回来陪他了。   总之,梦里多欢愉,梦醒之后就有多孤独痛苦。   因此在看见裴泠的刹那间,裴谨修就知道,他又做梦了。   环境诡异,裴泠也十分诡异。   这个梦境延续了鬼屋的背景,裴泠被开肠破肚,内脏器官流了一地,躺在黏稠到泛黑的血液之中。   床上的裴泠神情凄厉,四肢不正常地扭曲着,发出阵阵痛苦的嘶吼声。   尽管知道是梦,裴谨修还是感觉自己的心脏尖锐地痛了一下。   他眼中浮现出痛苦,没有犹豫,上前把缠住裴泠的绳索解开,将瘦弱的母亲揽入怀中。   而下一秒,裴谨修眼睁睁地看着裴泠手穿过他的胸,掏出他的心脏,双眼猩红,神色狰狞道:“去死!去死!!你们都该去死!!!死!!!”   一团黑雾升起,足下的地四分五裂,仿佛从高空中坠落般,裴谨修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睁眼的一刹那,朦胧中看到自己床头好像站个人。   淡定如裴谨修也被吓了一跳,喊了一声:“谁?!”   问完,没等回答,裴谨修就坐了起来,啪的一声打开了床头灯。   池绪穿着嫩黄色的小狗睡衣,抱着小狗玩偶,一向柔顺的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的。   柔和的灯光下,裴谨修仔细一看,才发现池绪紧紧咬着牙,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一颗颗滚落,眼睛红通通的,哭得满脸都是泪。   见裴谨修醒了,池绪终于敢哭出声,他上下抽泣着,可怜兮兮地呜咽道:“我……我半夜醒了……我害怕……”   “……”裴谨修彻底无语了,他掀开被子的一角,对池绪道,“上来吧。”   裴谨修的被子和床都够大,睡两个六岁小孩绰绰有余。   池绪躺在床上,或许是之前忍得太久了,现在还止不住地抽泣着。   裴谨修递给他纸巾让他擦了擦眼泪,问道:“等了多久?”   池绪小声说:“没多久。”   裴谨修又问:“那要是我一直不醒呢,你要看着我到天亮?”   这句话把池绪问住了,他缩在被子里,犹犹豫豫道:“那我去找小乖?”   “……”出息。   开灯看到池绪的那一瞬间,裴谨修才骤然间想起,他原本也有这样一段时间的,日日噩梦,总是在半夜惊醒,每天都得开着灯睡觉。   只不过后来年岁渐长,这些丢人的事都被他刻意遗忘,现在陪池绪重新经历一遭,才逐渐唤醒那些尘封的记忆。   恐惧和害怕,裴谨修再清楚不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他垂下眼,轻轻说:“没关系,以后再做噩梦的话,你可以叫醒我。”   半明半暗之中,裴谨修的眼神比床头小夜灯还柔和。   池绪一颗心也仿佛泡在温热的蜂蜜水里,又暖又甜。   毕竟这种可以在半夜三更随时打扰的保证,就连池晚宜也没跟他许诺过。   裴谨修的被子有种裴谨修身上的味道,池绪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挺好闻的,舒适与安心。   “谢谢你,你要是我亲哥哥就好了。”池绪缩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这样我们就能一辈子都住在一起了。”   似乎是想到了迟早要分别的以后,池绪低声问:“以后等你回了家,我们也经常一起玩,好不好?”   “最好”“好喜欢”“一辈子”已经成了他们两个日常相处过程中的高频词汇,池绪隔三差五就会重复上几遍,裴谨修最一开始还嫌腻歪,到现在早已见怪不怪,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亲兄弟也不能一辈子住一起,总要成家立业各奔东西的。   但裴谨修不打算说这些。他知道池绪只是不喜欢孤单,并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加不安,因此反复强调,是想向他寻求承诺和保证。   突然间,裴谨修想起系统之前跟他说过,它在原主落水自杀后曾和原主交谈过,原主那时候有两个选择,重生走完剧情获得奖励,亦或者直接投胎转世。   毫无疑问,原主选了第二种。   他半是同情,半是唏嘘,心想:连原本“命定”的小竹马在知道剧情后都不愿意留下来陪你。   模模糊糊的,裴谨修记起自己好像也有过渴盼友谊的童年,太久远了,久到产生这个念头都觉得荒谬。   被最信赖的情感背叛,从而抵触任何感情,谈及感情都觉得愚不可及。   像他那样以恨为驱动力,不正常地活着,本来就会变得面目全非,一步步地杀死过去的自己。   可现在,好像拼拼图般,他经历别人的人生,也在一步步找回自己。   裴谨修听到自己的声音,淡淡的,不同于以往的敷衍,甚至还有些珍重:“好,一辈子。”   “我们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池绪得到了裴谨修的保证,安心地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裴谨修也睡着了。   一夜好眠。   窗外阴雨连绵,第二天早上八点,直到王妈上来敲门,裴谨修才从睡梦中醒转。   池绪还睡着,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   他睡觉十分规矩,既不打呼也不磨牙,一晚上过去几乎连睡姿都没变,蜷缩成小小一团,安安静静地侧躺着,存在感低,也不和裴谨修抢被子。   总之,没让裴谨修后悔昨天半夜三更的心软和承诺。   这场雨一直从十月份下到了十一月,寒流过境,气温骤降,下雨也变成了下雪。   十一月末,池绪怕冷,穿了件毛绒绒的厚外套。他下雪从不打伞,走到教学楼后淋了一身的雪,更像个糯米团子了。   晃了晃脑袋,池绪抖落干净身上的雪花,突然被人从身后揽住肩膀,转头一看,果然是霍凌宇。   “一会儿放了学去打雪仗呗!”   一个学期相处下来,霍凌宇自认为和裴谨修也很熟了,他一只手揽着池绪,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了裴谨修肩上,热情道:“裴哥打雪仗肯定厉害,我要跟你一组!”   学校中间举行了几次篮球赛和足球赛,裴谨修只是作为替补参加了一次篮球赛,但因为表现过于突出优异,自此一战成名,尤其得到了身为体育委员的霍凌宇的崇拜。   裴谨修当然不想去打雪仗,不过还没等他拒绝,池绪先道:“今天不行诶,马上元旦了,我得去学生会帮忙初筛元旦节目。”   “元旦晚会啊。”霍凌宇低喃了一声,随即问道,“徐怡是不是要表演弹琴?”   “是啊,师甜甜表演跳舞,我也有个节目,是唱歌。”池绪说完,问道,“你要来看看吗?”   霍凌宇既好奇又期待,但还是摆了摆手:“现在看了就没新奇感了,还是等到晚会当天再看吧。”   提到元旦,不免想到那为期三天的假期,霍凌宇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计划了:“元旦一起去看徐初的演唱会吧,怎么样?我表哥他们也来!”   徐初是近几年刚爆红的一位流行乐男歌手,凭借专辑《流星》吸粉无数,因为歌曲朗朗上口,在小学生群体里也颇有名气。   池绪道:“元旦那天我和裴谨修打算去看电影《惊玫》,你要去吗?”   霍凌宇问:“《惊玫》?讲什么的?谁演的啊”   “《惊玫》是个悬疑片,主演是沈纭呀,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这话的不是池绪,而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师甜甜。   说罢,她转头问池绪:“可以带我一个吗,沈纭可是我女神,我也想去看。”   沈纭多年来深耕影坛,虽然有口碑,但知名度绝对没那么高,演的东西也大多晦涩难懂,裴谨修确实没想到她竟然还能吸到小学生粉。   还不止一个。   霍凌宇刚不大爽地嘟囔了一句“我凭什么知道啊”,另一旁和师甜甜形影不离的徐怡就主动介绍道:“就是拍绿叶口香糖广告的那个女明星,沈纭好漂亮呢,性格也很酷,还会弹琴,我也好喜欢她。”   “啊……?哦……哦,你喜欢啊。”霍凌宇莫名其妙开始结巴,脸上的不爽都瞬间消散了,果断决定道,“那我们就一起去呗,白天去看电影,晚上看演唱会!”   几个小孩没有不同意的,就这样安排好了元旦假期。   一个多月的时间既慢也快,过了平安夜圣诞节,洛津市连着下了三天的雪,雪停之后,终于到了元旦前夕。   十二月三十一号当天下午不上课,二点班主任组织各班去大礼堂观看元旦晚会。   晚会长达三个小时,可以邀请家长,看完就放元旦假期了。   当天中午,班上有节目的小孩都已经化好妆换上了演出服。   师甜甜跳开场舞,羽绒服里穿着粉黑相间的小裙子,扎着双马尾,舞台妆亮闪闪的,又甜又酷。   徐怡弹琴,穿了一身青蓝色的汉服,头上带着蝶吻花流苏发簪,抬手低头间,一摇一曳,真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小仙女,气质无双。   池绪穿着一身纯白小西服,头发稍微做了造型,卷得更蓬松了,同时还撩起了刘海,露出了精致的眉眼,像童话世界里纯洁高贵的小王子。   三个人座位相连,吸引了班上绝大多数同学,小孩们围在他们三个的座位旁,左一句“好漂亮”右一句“真好看”,都颇为欣羡。   因为刚入学,大多数小朋友都挺害羞的,没敢报名元旦晚会。   池绪三个人带了个好头,这样光鲜亮丽,引人瞩目,能吸引不少人参加明年的各大校级活动。   进大礼堂后,师甜甜是开场舞,徐怡的节目在第七个。两个女生都提前去后台候场了,池绪的节目在第十八个,因此挨着过道,坐在了裴谨修旁边。   主持人报完幕后,全场熄灯,热烈的音乐响起,一片黑暗中,一道光束落在了舞台中央。   台上一共六个小孩,是师甜甜还有她街舞社的同学们。   歌曲节奏鲜明,舞蹈干脆利索,节目又燃又炸,确实很适合做开场舞,很快就点燃了场子,赢得了全场欢呼。   节目结束,霍凌宇张着嘴巴,看得目瞪口呆,一脸惊讶:“我天,师甜甜这么会跳舞的吗?”   大礼堂里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盖过了霍凌宇的疑问,一直到徐怡登场,霍凌宇才从师甜甜开场舞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舞台上,徐怡戴着朦胧面纱,弹的是《彝族舞曲》。   曲音泠泠,轻缓柔美,滑音仿佛滑到了人们的心坎里去。琴音由缓转急,一颗心也随着琴音跌宕起伏,一曲终了,余韵悠长,令人久久不能平静。   徐怡气质太突出了,座位前后都在打听台上的小女孩是谁,霍凌宇与荣有焉,鼓掌鼓得也十分卖力。   第十个节目结束后,池绪也去后台候场了。   他临去之前,裴谨修终于从与世隔绝的状态里分出心神,对池绪说了声“加油”。   整场元旦晚会,裴谨修虽然目视前方,但很难对小学生联欢会提起多大兴趣,因此兀自在脑海里干自己的事,没看师甜甜跳舞,也没听徐怡弹琴,外界的热闹喧嚣都与他无关。   池绪离开之前,特地和裴谨修说,这首歌是唱给他听的。   裴谨修有些讶然,他本来对池绪唱歌也没多大兴趣,毕竟他们相处半年了,池绪基本上天天都在哼歌,裴谨修知道他唱歌的水平不错。   但现在因为这样一句话,裴谨修心底竟然也生出了几分好奇与期待。   越到后面专注看晚会的人越少,但池绪登场时,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先是一段钢琴前奏,裴谨修一抬眼,才发现钢琴竟然是现场弹的,伴奏的人好巧不巧,是苏诚柏。   旋律熟悉,裴谨修觉得自己上辈子好像也听过。   随着池绪的歌声响起,裴谨修才记起歌名,这个旋律,很像《虫儿飞》。   歌词也很像。   “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小孩稚嫩干净的声线,唱起这种类童谣歌曲来独天得厚,曲调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忧伤与惆怅,唱下一句时,人海茫茫中,池绪好似看向了裴谨修所在的方位。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注1)   意思直白明确,是想要他陪,是想和他“一双又一对”。   裴谨修三分嫌弃,嫌弃太腻歪,黏黏糊糊的,还有三分无所适从,毕竟他从未和人建立过如此亲密的友谊,还有四分,朦朦胧胧的,像即将破土而生的种子。   他问道:“原书里池绪也给原主唱过歌吗?”   系统显然也有点懵,总感觉哪里奇奇怪怪的。   它诚实地回答道:“没有。”   大礼堂中灯光闪烁,裴谨修眼中也光影明灭,影影倬倬地浮动着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   日薄西山,元旦晚会也接近尾声,今天池晚宜和宋俊都来了。   晚会结束后的回家路上,池晚宜夸了两句池绪的独唱,但也很有分寸感地没问裴谨修为什么没有准备节目。   她只说家里做了很多好吃的,还准备了烟花爆竹,今天破例,允许两个小孩迟点睡。   从晚上八点起,外面的烟花爆竹声就没停过,吃完饭后,裴谨修和池绪一边在小区里遛狗,一边欣赏天际绚丽夺目的烟花。   他们在小区里一圈又一圈地散步,不知疲倦般,走了很久很久。   漫天烟花好像一场盛大的流星雨,近到仿佛伸手可触,鎏金一般铺满整个天空,恢宏瑰丽得令人心惊。   烟花声暂缓,池绪的电话手表轻微地“叮”了一声,与其同时,夜空中的烟花前所未有地密集了起来,一朵印着一朵,层层叠叠,华光万千。   裴谨修知道,是十二点了,新的一年到了。   他看向池绪,池绪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倒映有漫天星河。   “元旦快乐。”   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池绪猛地扑了过去抱住了裴谨修,小乖被牵引绳拽得一趔趄,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它倒是不怕烟花声,反而异常兴奋,不明就里地围着两个小孩转圈圈。   牵引绳缠来绕去,像繁复交织的命运,早在不知道哪个瞬间,就密不可分了。 第23章   池绪有三本厚厚的相册, 涵盖他出生到现在的各个阶段。一本是和家人的合照,一本是日常生活记录,还有一本则是从小参加各种活动的舞台妆造。   当天晚上, 池绪磨磨蹭蹭地不肯回自己房间。   他赖在裴谨修房间里,絮絮叨叨地讲述着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相册包装精美,每张照片后都写了地点和日期。照片里的池绪总是笑容灿烂,阳光治愈, 不管怎么看,都是在爱和呵护中长大的小孩。   裴谨修指尖抚过其中一张, 那是三岁的池绪第一次玩滑板,尽管带齐了护具, 但还是不慎摔倒擦伤了小腿, 伤口破了皮, 血淋淋的, 周围皮肤一片青紫, 看着好不可怜,可当事人好像不觉得痛一般,稚嫩的脸上仍旧带笑。   倒是给他上药的池晚宜眉头紧蹙, 满脸心疼。   照片翻转, 背后是池晚宜清丽遒劲的笔迹, 写着:绪绪,妈妈希望你永远像现在这样, 无所畏惧,一往直前:)。   裴谨修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裴泠。   再过四天,一月初四, 就是裴泠的忌日。   裴谨修早在高中时就为裴泠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负责人是他精挑细选的, 对他绝对忠诚。   就算他不在了,此后岁岁年年,总会有人定期为裴泠烧纸,也总有人记得裴泠的名字。   相册翻到最后,是今天刚拍的:跨年夜里漫天烟花下的池绪和裴谨修。   两个小孩都很上镜,池晚宜的构图也十分讲究,照片拍得十分有氛围感,让人拿着看着,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幸福与美好。   池绪拿了只笔,递给裴谨修,要裴谨修在照片后写上地点日期,写好后,池绪想了想,说道:“再写一句话吧,就写:快快长大!”   裴谨修下笔时一顿,最终还是没写“快快长大”,自顾自地写了个“好好长大”。   写完后,他抓过池绪的胳膊,点了点池绪手腕上的的儿童电话手表:“快一点了,明天还得和霍凌宇他们出去玩。你还起得起不来?快去睡。”   池绪啪叽一声躺倒在床上,甚至还滚了两圈,可怜兮兮:“可是我卧室好冷。”   裴谨修不为所动:“那你开空调。”   “那样会很干诶,第二天鼻子和嗓子都痛痛的。”   “再开个加湿器。”   “……”池绪这下找不出理由了,但他实在不想走,眼一闭,企图做最后的挣扎,“我好困,走不动路了,我马上就要睡着了。”   换个人跟他死缠烂打地耍赖撒娇,裴谨修可能会一阵恶心,直接黑脸让那个人滚,但眼前毕竟只是个六岁半的小孩,也还……挺可爱的。   因此,裴谨修推了推池绪。   他声音虽冷,但能听出纵容的笑意,轻声说道:“就这一次。”   第二天上午,裴谨修八点就醒了,池绪倒是一觉睡到了十点,醒来时还困恹恹的,揉着脑袋说头疼。   裴谨修让他再躺了一会儿,最终早午饭合并成了一顿。   吃完饭后,司机小王送他俩去东湖区的晚风会所,是之前和霍凌宇他们约定好的地方。   会所四楼是家私人影院,沈纭是晚风的大股东之一,这次的电影票就是沈纭赠送的。   裴谨修和池绪是最后到的,坐下后,霍凌宇推过来早就买好了的爆米花套餐,还有两杯椰奶。   灯光一暗,音乐响起,电影开场。   《惊玫》是部悬疑片,悬念深,转折多,内容上来说并不大适合一年级小学生观看。   所以电影进度刚过半,霍凌宇就已经困得睡死了过去。   被实在看不下去的师甜甜狠狠地捶了一拳后,霍凌宇才从睡梦中挣脱,清醒了一会儿。   但没过多久,他头一歪又睡着了。   倒是来的路上一直困恹恹的池绪,此刻仰着脸,神情专注,随着谜底揭晓,面露哀伤。   《惊玫》讲述的是林惊玫的妹妹林惊瑰某天突然坠楼身亡了,这起看似意外的坠楼案背后掩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影片到最后又来了个惊天大反转,前期剧情一直引导人们以为林惊瑰喜欢的是闺蜜的男朋友陈辰,但她其实喜欢的是自己的闺蜜宋禾。   《豪门之抵死缠绵》的时间线要往后再推个十三年,那时候同性结婚已经合法了,但现在还不行。   影片结束,私人影院的灯光亮起,池绪怅然若失地感叹道:“沈阿姨演得真好呀。”   这部电影里沈纭一人分饰两角,将姐姐林惊玫的凌厉干练之下暗藏的悲伤与坚韧,还有妹妹林惊瑰柔和恬静的外表下隐藏的忧郁与孤寂都诠释得很好。   沈纭骨相极美,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怎么拍都自带故事感,演技也浑然天成,灵气逼人,细腻自然,天生适合大荧屏。   她结婚早,今年也才二十八岁,目前合作的导演名叫王逸军,拍摄的电影名叫《暗河》,开拍至今已经快两年了。   王逸军又是圈内出了名的“处女座”,考究怪,爱扣细节,拍戏极其折磨演员。   这部片里有大量打戏,或许是压力太大,太累太疲倦了;又或许是出于对原主的愧疚,沈纭每次给裴谨修打电话都会提到了息影这件事,甚至还提出想带裴谨修出国。   她名气太大,一言一行都会被拿出来放大到网络上,引起一波又一波的口诛笔伐。   沈纭可以容忍自己身处这样的境地里,却不绝能容忍裴谨修也活在公众肆无忌惮的品头论足之中。   裴谨修之前一直以为原主的出国主要是因为慎明集团的发展问题,没想到是是因为沈纭。   沈纭为他着想,不想他被舆论束缚,想让他更自由。   可是出国就会更自由吗?   未必吧,裴谨修自己就在国外待了三年,落叶归根,人终究还是在自己的故土上待着最舒服。   裴谨修是不打算出国的,想到原书里沈纭的结局,他也更希望沈纭能继续扎根娱乐圈,主动掌控舆论。   当个永远光彩照人,璀璨夺目的大明星。   围绕着电影聊了一会儿后,他们顺便在私人会所里吃了下午饭,等到下午六点,便一起坐车去了洛津西郊的国家体育场。   霍凌宇买的是包厢票,位于国家体育场的最顶层,视野格外开阔。   七点一到,演唱会正式开始。   舞台上只落了一束光,徐初刚一出场,整个体育场便瞬间沸腾,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徐初!!!”   在场的许多粉丝都挥舞着应援棒,深蓝色的,远远看来,莹莹点点的光灿若星河。   徐初确实很有实力,现场全开麦,将每一首歌都唱得娓娓动听。   听现场本身就比利用各种设备听歌更能传递感情,因此连裴谨修都难得专心地享受起了演唱会。   会场布置得也十分用心,舞台设计特色鲜明,演出中间还准备了几次惊喜。   有许多大家耳熟能详的歌手现身助唱,一波又一波的高潮彻底点燃了观众的热情,体育场内一时间山呼海啸。   沉浸其中,三个小时的演唱会快得弹指一挥间,马上就到了最后一个压轴节目。   徐初站在舞台中央,刚刚表演完一个唱跳节目的他稍微喘着气,脸上除了舞台妆外,还有许多亮晶晶的飘带。   他缓了缓,举着话筒道:“最后一位嘉宾呢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大家也知道,我是通过综艺节目《敢唱你就来》出道的。初选时就濒临淘汰,是她力排众议捞了我一把。三年前我事业低谷,她又主动找我唱了一首电影推广曲,她是我的伯乐,是我的贵人,毫不夸张的说,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所以今天,在我的第一场个人演唱会上,我想请她做最后的助唱嘉宾。”说完,徐初顿了顿,笑着问,“大家都猜到她是谁了吧?!她就是:三金影后、国内外知名演员——沈纭!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纭姐!!”   “顺便一提,纭姐的电影《惊玫》正在热映中哦,我已经提前看过了,超级好看,入股不亏,请大家多多支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沈纭!!”师甜甜摇着徐怡的胳膊,小声尖叫,“我一会儿可以找她去要个签名吗?”   裴谨修愣怔了一瞬,看着穿着一身华贵礼服的沈纭从舞台中心缓缓升起。   跨年夜时沈纭打电话给裴谨修,说是会给裴谨修一个惊喜,裴谨修没想到,原来惊喜就是这个。   沈纭和徐初合唱了一首《破梦》,正是沈纭三年前拿下金蝴蝶奖的电影《第三梦》的推广曲。   《破梦》是一首很适合冬天的歌,前奏响起,就让人想到漫天纷飞的雪,以及雪下发生过的浪漫爱情故事,最后是注定不能he大结局的残缺。   怅然若失的,演唱会结束。   保安疏散现场观众有序离场,裴谨修等几个小孩被留了下来,留下他们的人正是沈纭的助理陈思。   除了裴谨修和池绪了然于心外,剩下三个小孩都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地面面相觑着。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坦诚,裴谨修如实说:“沈纭是我妈妈。”   徐怡:“……天呐。”   霍凌宇:“……哇哦。”   师甜甜:“……”怪不得裴同学长得这么好看!   他们被陈思引到了幕后的化妆室内,除了沈纭外,徐初也在,还有两个工作人员,分别是沈纭和徐初的经纪人。   见人来了,沈纭招了招手,眉目温柔:“谨修,过来。”   裴谨修依言走到沈纭身边,徐初站在一旁,笑着夸道:“长得真精致啊,眉眼都像纭姐。”   “是吗?”沈纭仔细看了一眼裴谨修,十分满意点头道,“还真是。”   她替裴谨修理了理前额的发丝,然后将裴谨修抱在怀中,轻声说,“谨修,元旦节快乐。”   裴谨修还是不太习惯面对沈纭,总觉得哪儿哪儿都很奇怪,只低声回了一句“元旦快乐”。   幸亏沈纭也挺有“自知之明”,并不要求裴谨修有多亲近热烈。   她松开裴谨修,看向门口,问道:“这是绪绪吧?这几位小朋友是?”   裴谨修一一介绍,顺便帮师甜甜和徐怡要了张签名。   面对风姿绰约的女明星,三个小孩一个比一个脸红,但沈纭不是作为女明星的身份出现的,她现在只是一个妈妈,一个普普通通的家长,为自己的儿子交到好朋友而由衷地感到开心。   沈纭赶着时间回片场,临走之前,特地把裴谨修几人送上了车。   隔着车窗,沈纭最后又落下一句“妈妈爱你”,目送裴谨修离去。   坐在车上,裴谨修手里还拿着徐初送的专辑,他们五个人人手一份。   他有些心绪不平,闭着眼,任由自己陷在绵软的车椅中。   元旦当天分别突然,根本没来得及供霍凌宇他们抒发惊讶之情。因此,收假去了学校后,裴谨修就被缠着问了好半天。   霍凌宇用手遮住嘴巴,小声碎碎念:“天呐,太神奇了,你妈妈竟然是沈纭。那你以后也会去当明星拍电影吗?感觉很酷诶!”   “……不会。”裴谨修不理解地问,“有什么神奇的,你妈妈不也是明星吗?”   霍凌宇拍了拍脑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说的也是哦。”   最初的意外过后,大家也逐渐接受并消化了这件事,并更进一步地理解了裴谨修为什么要暂住在池绪家。   元旦一收假,再过半个月就彻底放寒假了。   时间过得飞快,一年转眼就走到了尾声。   二月三号,除夕夜。   裴谨修和池绪各写了一副春联,一个贴在了大门口,一个贴在了别墅正门上。   佣人有几个放了假,王妈和司机小王则留了下来,因为他们的家人也在别墅帮佣,人一多,年味也浓郁。   池家的年夜饭每年都是下午四点准时开场,晚上八点则会包一顿饺子吃,今年裴谨修和池绪也参与了进来。   裴谨修前一世时基本上没怎么过过年,流落澄县时是澄县希望小学的语文老师孟子冬看他可怜,小学初中时会在大年初一给他送饺子吃,送了几次后,有一次突然一时兴起,教了一整天裴谨修怎么包饺子。   所以裴谨修很会包饺子,饺子也包的很好看。不像池绪,包的饺子总是软趴趴的,七扭八歪地倒着。   裴谨修放慢动作,一步一步地教他,池绪大概是真没什么做饭天赋,学了半天,还是毫无进步。   饺子包得不怎么样,脸上还沾了许多道面粉,包到最后裴谨修都叹了口气,不信邪般,手把手地教池绪包。   终于包出了一个能站得住的形状优美的饺子,池绪激动地手一扬,手背的面粉不慎蹭到了裴谨修脸上,被王妈好一阵笑话。   裴谨修也失笑,他和池绪去洗手洗脸,王妈去下了一轮饺子。   王妈在调饺子蘸料方面有独家秘笈,能调得格外喷香扑鼻,池晚宜本来是不爱吃饺子的,在王妈来了以后,也能吃上许多个了。   裴谨修碗里有不少都是池绪包的,包得虽丑,但胜在饺子馅和蘸料都味道不错,勉强能夸一句败絮其外,金玉其内了。   吃完饭后,一家人围在电视前看春晚,此时的春晚多小品类的节目,还算比较有意思。   看到快接近十二点,池晚宜和宋俊都拿出来了红包。   池晚宜手里拿着双份,有一份是替沈纭准备的,她笑着说:“压在枕头下,明天再拆开。”   池绪已经困得不住打盹,看春晚时睡过去了好几次,眼睛都睁不开了,偏偏还坚持要熬到零点。   终于只剩不到三分钟了,外面烟花正胜,池绪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勉强提起来些精神,片刻后又回到沙发边,和电视机里的倒计时一起迎接新年。   “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不光对家里人祝福,池绪还给霍凌宇徐怡师甜甜发了短信,代他和裴谨修一起。   不过片刻,池绪就收到了回信,霍凌宇最话痨,絮絮叨叨吐槽了半天假期日常。   好友二三,亲人在侧,温馨和睦而又美满。   ……美梦破碎前的最后一个新年。   裴谨修垂眼,午夜零点敲响时,系统将所有证据都发给了他。   ·   除夕过去近两个周,情人节这天,宋俊约池晚宜出去看展。   中午,宋俊助理齐栖来家里送花,一车的玫瑰,全都殷红娇嫩,花瓣上犹带着露珠,包装繁复,十分精美。   门是王妈开的,池绪听到声响后下楼,看见齐栖和一车玫瑰,还有些懵,好奇地问:“你是谁呀?”   齐栖笑了笑,俯下身说:“我是你爸爸前段时间新招的助理,齐栖,你叫我齐叔叔就好。”   裴谨修也下了楼,站在不远处,糟心地看着这一车玫瑰。   他人生少有犹豫,唯独在这件事上一推再推,过年不合适,情人节也不合适,好像是在为池晚宜和池绪着想,但心里又不免生出沉重的愧疚。   除夕夜里系统发来的资料里涉及三件事,第一件是宋俊曾经参与的一项企业收购案,他与其他上市公司的老总相互勾结,提前泄露了收购意向,明显涉及内幕交易。   第二件事,“俊书”这家公司套了几层皮,查来查去,最终皮下控制人果然直指宋俊。俊书主打轻奢时装,与祯河在业务上的竞争并不激烈,但最近几年里,款式和构思却多有重合,系统怀疑,宋俊涉嫌故意泄露商业机密。   第三件事,则是宋俊的婚外情。   照片中的宋俊被一个模样素雅的女子挽着手臂,两人紧紧依靠在一起。宋俊手边还牵着一个小孩,头发浅棕,长得和宋俊很像,连鼻尖的那颗深红色小痣都如出一辙。   宋嘉良。   每看一次这张照片,裴谨修都心如火煎般一阵反胃,恶心地想吐。   这张照片是宋俊上一次去长明市出差时拍的,算起来,应该在圣诞节前后。   时至元宵,祯河并购国外宝石矿山的项目已经接近尾声了。   因为祯河经营状况优异,资产优质,销售额与净利润都连年稳步增长、前景突出,所以这一轮增资扩股时吸引来了许多投资商,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由昇阳资本直接或间接控股的投资公司。   但经过董事会反复调查筛选,最终还是选择了投资条件更宽松也更善意的榕松资本与山河资本联合投资,昇阳资本无缘祯河。   至于李建行的万里集团出手的那11.53%的股份,池晚宜也并没有感情用事,将优先回购权让渡给宋俊。   她将这部分股份用作了股权激励,按照一定的比例,以十分优惠的价格分配给了自祯河成立以来,对祯河发展经营做出了突出贡献的二十名员工。   这其中也包括宋俊,但宋俊只分到了0.68%,加上他之前所持有的股份,占股也才2.11%。   这也在裴谨修的预料之中,昇阳与宋俊要是能那么轻易地得手祯河,池晚宜也不会因癌症去世。   宝石矿山项目的最终签约时间定在了元宵节后。   就这样,裴谨修也一直拖到了元宵节过。   到了开学的前一天,一切尘埃落定,裴谨修终于下定决心,将证据全都发到了池晚宜的邮箱里。   成年人的战争通常都是静默无声的。   第二天早上,池绪仍旧懵懂无知,开学第一天,他甚至还有些兴奋,和裴谨修一起背着书包下楼吃早饭。   坐下来后,池绪很快便发现了异常,餐桌主位上只坐着池晚宜一个人,他奇怪地问:“爸爸已经去上班了吗?”   池晚宜抬眼,神色不大自然,她掩饰般喝了口手边茶,杯盏却有些轻颤。   似乎是在调整情绪,静默了好一会儿,池晚宜才嘴角一弯,笑容却难免略带苦涩:“爸爸出差去了,要再过几个月才能回来。”   池绪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一种不详的预感自心头浮起,令他的心脏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真相犹如雾里看花,只隔一线,却令人莫名地不敢逼近。   他没再问,匆匆吃完了早饭,和裴谨修上学去了。   新学期伊始,班主任先宣布了一件事,那就是班上的音乐老师因为生病住院,暂不能来上课,这学期换了新的音乐老师。   之前的音乐老师名叫沈珂,师甜甜很喜欢他,听说老师生病,她计划去医院探病,多方打听下,才知道沈珂得的是鼻咽癌。   沈珂才三十来岁,女儿也才刚上一年级,和他们一般大。   因为这件事,师甜甜心慌之下,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几张张自家医院体检卡,做一些早癌筛选,有备无患。   池晚宜在开学一个周的时候去了,结果要再等一个周。   裴谨修估计,她的癌症,应该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内。   一个周后,系统身为小世界信息流的总和,能告知裴谨修一些不影响世界格局的基础信息,所以,裴谨修甚至比池晚宜本人更早看到她的体检报告。   报告显示,确实是早期胃癌。   裴谨修心情沉重之余,也总算是略微松了口气,早期癌症治愈率高,何况西林医院专攻肿瘤,池晚宜在这里治疗,痊愈的可能性很大。   池绪也牵挂池晚宜的身体,体检结果出来后急忙赶回家,缠着池晚宜问了好半天。   池晚宜当然不愿意让小孩跟着一起操心,撒了谎,安抚池绪一切健康。   兵荒马乱之中,转眼间就到了三月二十四,裴谨修的生日。   班里每个小孩过生日,班主任郑芝芝都会组织同学们送上一首生日祝福歌。   裴谨修也不例外。   虽然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小朋友们发自内心的祝福。他收到了许多礼物,还有一些手写信,熟的不熟的都有。   童言稚语,都是心意。   为了今天,池绪也神神秘秘地准备了很久的礼物,说是等放学后回家送给裴谨修。   裴谨修心想,怪不得池绪前一段时间总是关着卧室门,还不让他看,原来是为了他的生日。   很快就到放学的时间了,王平发短信说今天路上有点堵,可能会迟点到。   一迟就迟到了六点了,还离学校有一段距离,而霍凌宇他们早在半个小时之前就上了车。   走在校门口,池绪有点饿,想去买个竹筒粽子。   卖竹筒粽子的店就在学校门口右边的一个小巷子里。   裴谨修陪池绪一起去买。想到上次的桂花甜糕,这次裴谨修也买了一根竹筒粽子,黑米的,裹着一层糖粉,又甜又糯。   一边吃,一边往校门口走。天色渐黑,池绪一手拿着竹筒粽子,另一手帮裴谨修分担了些礼物,转过头问:“我们回去一起做蛋糕吧!你想吃哪种口味的呀?”   裴谨修无所谓:“看你喜欢。”   反正一个蛋糕做出来多一半都是池绪吃。   池绪絮絮叨叨地念着,芝士红薯、奥利奥咸奶油、榴莲千层……每一个听起来都不错。   道路旁停着许多车,池绪明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差点撞到人,裴谨修拉了他一把,刚想提醒他看路,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捂。   一股刺激性的气味钻入鼻腔,还没挣扎几下,裴谨修就感觉一阵手脚酸软,意识逐渐陷入昏沉。   身后的人力气太大了,捂得裴谨修一阵窒息,他再能打,目前也只不过是个一年级的小学生,不具备撂翻成年人的武力值。   恍惚间,裴谨修转头看池绪,池绪已经被半抱半裹挟地强拖上了一辆黑色面包车,他肢体软软地垂在身侧,明显已经被捂晕了过去。   池绪怀里的礼物也哐哐当当地散落一地,还有那根没吃完的竹筒粽子,绑匪熟视无睹,纷杂的脚步踩踏过一封淡蓝色的信笺。   如果裴谨修没记错的话,那正是池绪写给他的信。   白天送给他,却要求他晚上回去再拆开看,还怪讲究的。   彻底失去意识前,裴谨修隐约听到了“池晚宜”这三个字,这说明绑匪是冲池绪来的,绑架他只不过是捎带。   裴谨修没什么被连累的怨怼,反而松了口气,满心“幸好”。   他彻底集中不了注意力,眸光涣散地看着那朦胧模糊的蓝,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而后,便是彻底的黑暗。 第24章   裴谨修再度睁开眼时, 鼻尖充斥着一股呛人的灰尘味儿。   他头疼得厉害,肢体酸痛,稍动了下, 才发现双手被粗麻绳牢牢地捆在了身后。   一瞬迷蒙后,裴谨修想了起来,他和池绪被人绑架了。   池绪就蜷缩着趴卧在他身旁,同样被五花大绑, 脸上沾了灰,仍昏睡着, 十分狼狈。   闭眼静坐了一会儿,待彻底清醒后, 裴谨修打量着四周。   绑匪不见踪影, 池绪手腕也空空如也, 他送给池绪的儿童电话手表不见了。   他们似乎在一个废旧仓库的地下室内, 空气陈旧难闻, 阴冷发霉。   正前方的门上上着锁,只有左边墙上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微弱的光从那扇狭小肮脏的窗户里照了进来, 晦涩难明, 无从辨别时间。   不过裴谨修也不需要分辨, 他可以直接问系统。   从系统口中,裴谨修得知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距离他们从校门口消失过去了两个小时了,他和池绪现在所在的位置是洛津南郊的一个废弃车厂。   失踪两个小时,池晚宜一定担心坏了, 她还生着重病,不宜情绪过激, 焦虑恐慌,但这件事怎么都不可能瞒住她了。   幕后黑手是谁简直昭然若揭。   裴谨修沉默了一会儿,看了一眼一无所知的池绪后,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麻绳缠在手腕处,裴谨修手一勾,从外套后面的隐蔽夹层里取出来了一个精致小巧的折叠军刀。   他利落地割断了自己和池绪身上的麻绳,扶起池绪,让池绪卧在他怀里,轻轻拍了拍池绪的脸。   三月末的晚上,本就阴冷,池绪又穿得单薄,在冰凉生硬的地上躺了许久,触之额头滚烫,果然发起了烧。   裴谨修叫了他好几声,池绪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醒了过来。   他皱着眉,双眼无神,懵懵地,小声喃喃道:“……我好难受。”   裴谨修怕他冷,将外套脱下来披在了池绪身上,哄道:“忍一忍,好不好?绪绪,生日礼物你还没送我,生日蛋糕也还没做呢。”   池绪大脑有点罢工,听完裴谨修的话后还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记起来了前因后果。   他和裴谨修被人绑架了,今天还是裴谨修生日。   恐惧伴随着记忆一并回笼。   池绪又痛又怕,怕黑、怕痛、怕死,怕再也见不到池晚宜,怕得甚至有些发抖。   他晕晕乎乎地,延迟反应过来了身上的外套,推了推,想让裴谨修穿回去:“我已经发烧了,你别再着凉了。”   裴谨修按住他的手说:“我不冷,你穿好。”   裴谨修里面穿着高领毛衣,质地绵软,很舒服。   池绪和他离得很近,确实能感觉到裴谨修身上暖乎乎的,因此没再推拒。   “还能走吗?”裴谨修问,“走不动的话,我背你。”   池绪咬牙,努力压下了所有的负面情绪,扶着裴谨修站了起来,肯定道:“能。”   他跟着裴谨修走到门口,刚想问裴谨修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就看裴谨修掰直钥匙环,将铁丝伸进锁芯里,三两下撬开了锁。   池绪一脸讶然:“好厉害。”   裴谨修将手伸向池绪,牵紧后问:“怕吗?”   池绪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开始很害怕,但看到你在,突然就不怕了。”   他刚醒来的时候确实太害怕了,惶恐不安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压在心头,沉得发坠,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般,连呼吸都困难。   可裴谨修在他身边。   只是看着裴谨修,池绪心中的风浪就骤然平息了,好像所有危险都离他远去了般,本能觉得安全。   池绪手上有汗,有灰尘,不干净。裴谨修却仿佛突然没了洁癖般,牵得紧紧的。   他捏了捏池绪掌心,格外认真地承诺道:“别怕,马上就能回家了。”   池绪愣怔着,鼻头一酸,突然很想哭。   他意识先于行动,猛地抱住了裴谨修,从这个拥抱里获取到了无边的温暖和勇气。   裴谨修也难得给了回应,拍了拍池绪的背,以作安抚。   他们俩手牵着手,刚走出地下室,裴谨修的脑海中就瞬间浮现出了整个车厂的地图。   系统刚做好的。   其中红点代表他和池绪,在负一楼的地下室,蓝点代表三个绑匪,现在正在二楼吃夜宵,地图中还有黑色的点,代表警察。   早在裴谨修昏迷前,他便让系统找个合适的时间报警,最好既能保证他和池绪的生命安全,又不会打草惊蛇,让绑匪提前逃脱。   他们毕竟只是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又被麻绳捆得死死地锁在地下室里。就算侥幸从地下室里跑出去,车厂的南北方向的门都被焊死了,只有东门开着,东门口还拴着两只大狼狗。   按理来说插翅难逃,绑匪疏忽大意也在常理之中。   裴谨修和池绪刚拐出地下室,一个蓝点突然开始移动,离开了二楼,正在往地下室的方向走着。   系统甚至贴心地分析了他们几方的移动速度,在蓝点和黑点上标了预计抵达时间,还为裴谨修策划了几条错开相遇的路线。   绑匪还有三分钟到地下室,而警察还有二十分钟抵达车厂。   裴谨修要做的就是拖住绑匪。   他选了系统规划好的其中一条路线,和池绪躲在一楼的一个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没发出任何声响。   废弃车场里多的是轮胎和车身部件,藏两个小孩如同大海捞针,绑匪就算发现他们不见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他们在哪儿。   很快,地图中那个蓝点就移动到了地下室,发现了大敞开的地牢门,以及散落一地的粗麻绳。   张虎愣在原地,仿佛面对着什么离奇古怪的天方夜谭般。他无法相信那两个如同小羊羔般瘦弱的孩子,孱弱到力气稍微大点就要死了般,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地下室里跑出去了?!   妈的!   他狠狠踹了一脚门,按下电话,眉目狠厉地吼道:“那两个小兔崽子跑了!!”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张虎顿了顿,恢复冷静后,吩咐道,“人现在肯定还在这车厂里,让王龙去东门牵狗,咱俩在车厂里搜,我搜AB区,李熊去搜C区和D区,等找到他丫的,一定打断这两只小畜生的腿!”   挂了电话后,张虎开始向上走。   他一边走,一边语气猥琐又邪恶地喊着:   “不听话的小朋友可是要被扒掉衣服揍屁股的,现在乖乖出来,叔叔就勉强原谅你。”   “再不出来,叔叔待会儿就会放大狼狗,让你们活活被狗咬死!”   “最后一次机会,叔叔数到三哦……一,二,三!”   “哈哈,你们在这里对不对,叔叔已经看到你们了哦。”   正说着,张虎猛地踢开了一摞废弃轮胎。   空无一人。   “妈的,两个小畜生!”   张虎啐了口痰,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他嘴巴不干不净,骂起人更是下流龌龊,十分难听。   废弃车厂并不隔音,张虎带着乡音的骂声隔着一层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但池绪听了两句后,裴谨修就抬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少儿不宜。”   虽然捂住耳朵并不能完全屏蔽骂声,但聊胜于无。   池绪认出了裴谨修的嘴型,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也学着捂住了裴谨修的耳朵。   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裴谨修笑了笑,没再说话。   即便如此,他们俩也还是能隐约模糊地听到那个绑匪淫/邪话语下隐藏的恶毒和阴狠,似乎根本没打算过让他们活着离开。   据系统说,这三个绑匪暂时还没联系池晚宜。他们原本是打算再等两天的。毕竟拖得时间越久,家属越焦急,就越好谈条件。   等张虎走远后,裴谨修和池绪又避开了李熊,来到了二楼。   二楼角落空地上搭了张桌子,桌上摆着不少烧烤串和啤酒瓶,还有池绪的电话手表,被砸得稀烂,已经不能用了。   池绪捧着手表残骸,十分心疼地惋惜道:“这可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裴谨修:“那过两天我们再去挑一块,重新送你。”   池绪收好手表残骸,装进口袋里,露出了被绑架后的第一个笑容:“好!”   他们又像打游击战般,在这座废弃车厂里跟着绑匪绕圈圈,磨了十来分钟。   警察还有八分钟到。   王龙牵着狗从西门往过来走,张虎和李熊都在另一栋楼。裴谨修起码有三条方案可以等到警察来。   他现在已不担心自己和池绪的安危,反而担心这几个绑匪一会儿闻风而逃,从此无影无踪。   “你记得他们三个长什么样吗?”裴谨修问,“能画出来吗?”   池绪颦眉,思索道:“我记得右脸有一道疤的那个,还有非常非常胖的那个。”   一个是张虎,一个是李熊,王龙去牵狗了,所以他们其实一直都没见到过王龙。   有两个人的线索也差不多了,王龙牵着狗,太危险了,他们最好还是和王龙完全错开。   裴谨修打定主意,和池绪往东门口走。警察还有三分钟到,那三个绑匪还在车厂里徒劳无功地搜索着,殊不知自己已经是瓮中之鳖。   离东门越近,池绪的状态就越松弛,话也逐渐多了起来:“妈妈从小就教我不要拿陌生人的东西,不要和陌生人离开,不要离学校太远,没想到还是会被人绑架。”   裴谨修沉默了一下,话里有话道:“坏人总是比想象中的更坏。”   “是哦。”池绪点了点头,闷闷地,有些不安和难过,“我好久没见爸爸了,这次我们被绑架,他会回来吗?”   “……”裴谨修有那么一瞬的僵硬,幸亏这个问题也不需要他回答。   东门口,池晚宜和蒋晴正迎风站着。   池绪望见妈妈,所有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了出来,他飞奔过去,哭着扑进了池晚宜怀中。   池晚宜虽有些憔悴,但看起来状态还算不错。   平安脱困,裴谨修也舒了口气。   三个绑匪里最后只抓到了一个张虎,他们先跟着警察去了一趟警察局,做完笔录又连夜去了一趟医院。   第二天早晨,池绪的烧才退了,池晚宜跟学校那边请了两天假。   池绪不喜欢待在医院,于是他们中午过后就回了家。   裴谨修生日已过去了十几个小时,池绪终于送出去了这份迟来的礼物。   刚一回家,裴谨修被池绪拉去了卧室里。   池绪卧室较上次来之时凌乱了许多,角落里堆着材料,桌上散落着工具。   裴谨修看了一眼,就大概猜出来了礼物的种类。   池绪从书柜里取出来了礼物盒,深蓝色的,包装精美,缠绕的丝带中夹着一张贺卡,写着:祝裴谨修七岁生日快乐!   “拆开看看?”   裴谨修依言拆开,动作斯文,拆得小心翼翼,连外包装都没撕破。   里面果然是一尊雕塑,雕的是裴谨修,简单站立的姿势,栩栩如生的,细节到位,很是精致。   雕塑下面还有个厚度惊人的速写本,裴谨修拿出来大致翻了翻,发现每一张都是他自己,各种各样的他。   这份礼物太过用心细致,裴谨修不免惊讶,很认真道:“我很喜欢,谢谢你。”   他摸索着贺卡上的浮雕花纹,想起那封被绑架时不甚掉落的淡蓝色信笺,不由问道:“那封信呢?你信里写了什么?”   池绪说:“你想看的话,过两天我再写一封给你。”   约定好,裴谨修将礼物放回卧室后,他们就一起下楼做蛋糕了。   说是自己动手做蛋糕,但主力军还是王妈,池绪和裴谨修只负责在最后阶段组装一下蛋糕。   这次做的是奥利奥咸奶油口味的,口感恰到好处,细腻顺滑。   正巧下午时,霍凌宇徐怡师甜甜来别墅探望。   他们来的时候蛋糕刚刚做好,顺便插上了蜡烛,给裴谨修又唱了一遍生日快乐歌。   许愿结束,吹灭蜡烛,大家一人分了一块蛋糕。   闲谈间,池绪告诉了霍凌宇他们昨天发生的事。   几个小孩大惊失色,他们本以为池绪和裴谨修只是突然生了病,没想到竟然是被人给绑架了。   真是太危险了!   围着裴谨修和池绪关心安慰了好一会儿,天色渐晚,他们几个也该回家了。   朋友走后,池绪那一块小蛋糕竟然还没有吃完,他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   他最近确实心情不好,心底沉闷闷的,有些食欲不振。   并且,池绪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父母自他今年开学后都变忙了不少,忙到他出事至今没等回来宋俊的哪怕一个短信,忙到已经七点钟了,池晚宜还没下班回家。   小孩子藏不住情绪,裴谨修只需要看一眼池绪,就知道池绪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按住池绪戳蛋糕的手,转移话题道:“马上周末了,我们一起去买电话手表吧。”   有了这个盼头,池绪果然提起来了些精神。   沈纭在听说绑架案后,吓了一跳,当天专门安排了两个保镖来到了别墅里。   周末,裴谨修和池绪在保镖的陪同下买了两块电话手表,一块纯黑,一块深蓝。   当天夜里,裴谨修收到了池绪重新写好的信。   只有几行字,很短,大概内容是说他第一眼见到裴谨修时就很喜欢裴谨修,觉得裴谨修很好看,也很喜欢裴谨修的性格,希望他们能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以后一起环游世界。   看完信后,裴谨修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嘴角。   周一返校,一连四天没来上学,裴谨修和池绪被小朋友们围着好一顿关切。   怕在学校造成大范围恐慌,他们没说被绑架了,只说是生病。   上完三节课后,下节是体育课。   他们三个从来都是结伴下楼。霍凌宇手上转着篮球,走路不看路,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话,果不其然地撞到了人。   他手上的篮球掉了,对方也被撞得跌倒,怀里的书也不慎撒了一地。   “抱歉抱歉!”池绪连忙上前,先是替霍凌宇道歉,接着将人扶起,又帮忙把散在地上的课本捡起。   裴谨修也帮忙捡了一本,递给对面那个被撞到后一直低垂着头的小孩。   两人视线相交的一瞬,裴谨修面色倏而一沉。   那小孩抽了半天,没能抽走书,有些无措地左右环顾着。   “裴谨修?”   池绪看裴谨修状态不对,拍了拍裴谨修胳膊。   裴谨修回神,深深地看了那个小孩一眼,骤然松手。   宋嘉良。   宋俊还真是装都不装了,才几个月的时间,就把他的情人和私生子都转到洛津市,甚至还送到了池绪眼皮子底下。   如果说《豪门之抵死缠绵》里裴谨修第一讨厌的角色是神经病渣攻傅赫川,第二讨厌的绝对是这个一点也不“嘉良”的白莲花恶毒继弟。   想到原书里宋嘉良做过的那些破事,裴谨修就一阵恶心反胃,厌恶得想吐。   有些人生而自私凉薄又恶毒狠厉,宋嘉良无疑就是这种人,不分七岁还是十七岁,他骨子根里就是烂的。   思索间,他们三个已经快走到了操场。   池绪总觉得自刚才楼梯口撞到人后裴谨修的状态就不大对劲,犹疑着问道:“你认识那个人?”   裴谨修摇了摇头:“不认识。”   池绪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又是裴谨修的旧同学,像孙志昊那样的,曾经带头欺负过裴谨修。   霍凌宇压根没发现任何不对,见池绪和裴谨修慢吞吞地落在后面,急切地催促道:“快走了,马上上课了!”   下一秒果然打了预备铃声,池绪想问的话被铃声打断,匆忙地跑进操场。   这件事表面上就这样揭过,暗地里却波涛汹涌。   裴谨修预感十分不妙,因此借用着一切可借用的力量,想方设法地逼宋嘉良转学。   昇阳资本利用皮下空壳公司,避开监管,分散地从二级市场里收购了祯河25%的股份,一跃成为祯河的第二大股东。   前期投入了一些成本,祯河又实在诱人,昇阳不愿意放弃,夺权之战一触即发,但总体来说,昇阳基本上没有胜算,池晚宜占据着很大的优势。   裴谨修让系统发给池晚宜的证据来源不清,并不可以直接提交给有关部门,因此池晚宜并没有立即举报宋俊,她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部署计划。   这也是昇阳资本目前还没放弃宋俊的原因。   池晚宜分身乏术,逼人转学这件事就只能拜托沈纭。   裴谨修没给出理由,沈纭也就没有多问。但沈纭人在剧组,她本人没空亲自去和校方相关董事交涉,交给助理去办就注定事倍功半。   更何况洛津附小董事会里明显有傅家的人,宋嘉良又没有犯过任何错误,除非傅家主动放弃宋俊,不然于情于理,裴谨修都很难在短期内达成逼宋嘉良转学的目的。   渐渐的,池绪也察觉到了不对。   他本以为那天体育课的事是自己多心,但那天过后,池绪却突然发现,裴谨修变得……十分黏人?   无论自己去哪儿,送作业、上厕所,亦或者去学校小超市买零食,裴谨修总会陪他一起,他们在学校里突然形影不离了起来。   虽然他们以前也很亲密,但从没到过这种程度。   不对劲,怪怪的……但池绪喜欢和裴谨修在一起,尽管觉得奇怪,但也乐在其中。   他生日在即,池晚宜提议在别墅里给他办一次庆生宴。   本来裴谨修生日时,池晚宜也有意准备,但裴谨修本人不愿意。   池晚宜尊重裴谨修的个人意愿,因此也没再坚持。   池绪喜欢热闹,庆生宴准备得十分积极,他邀请了许多同学,很期待这次生日。   周五下午是社团课,周末就是池绪的七岁庆生宴了。   裴谨修特意叮嘱,让池绪下课后留在教室,等他来找他。   社团课下课后,池绪收拾好书包,出去洗了一下手,坐在教室门口等裴谨修。   他撑着手望窗外晚霞,突然发现栏杆处站着一个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头看他。   是那天被霍凌宇撞到的男孩。   池绪礼貌地移开视线,却能敏锐地感觉到,那个男孩还在看着他。   他没由来地有些慌神,心中闷闷的,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般。   池绪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内心开始祈祷,希望裴谨修能快点下课。   逆着光,那个小男孩走到了教室门口,淡淡地开口道:“你不认识我?”   池绪一脸莫名其妙,他为什么会认识他?   池绪的疑惑太明显了,一清二楚地摆在脸上。   然而,就是这份被所有人细心呵护、牢牢保护在象牙塔里的懵懂无辜,最令宋嘉良厌恶!   他讥讽地勾起嘴角,似乎是在嘲笑池绪的无知和愚蠢,语气平静缓慢,说出的话却颇为恶毒。   “你知道吗?音乐老师沈珂死啦,因为癌症。”   池绪眼睛睁大,流露出浓郁的哀伤,讶然又难过。   他下意识地想要纠正宋嘉良的用词,说“死了”太不尊重了,应该说“去世”。   但池绪还没开口,宋嘉良就噙笑道:“你还不知道吧?你妈也得了癌症,她也快死啦。”   轰得一声,仿佛什么爆炸了般,池绪感觉自己先是从内部被冻结,然后瞬间炸裂。   他感受不到四肢,感受不到外界,僵在原地,恐惧到无法动弹。   夕阳的照射下,宋嘉良的身影可怖地仿佛如吞噬人命的怪物,诡谲地扭曲着,旋转着,一步一步逼近。   池绪用尽全力,仰头,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自我介绍一下。”宋嘉良撑着课桌,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他无比受用。   “我是宋俊和别的女人生的儿子,按理来说,我还应该叫你一声哥哥呢。”   一连两个月,池绪给宋俊发短信、打电话,宋俊通通没有理会。   就连他被绑架,宋俊也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这并不是简单的“出差”可以解释过去的。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池绪对失去父亲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宋嘉良出现时,他还是感觉自己在猛地一瞬间被万箭穿心,鲜血淋漓。   他喘不过气,痛得发抖。   池绪大脑一片混乱,但混乱中又有最丑恶不堪的一点格外清晰。   宋嘉良和他同是一年级,他们两个同岁,所以宋俊是什么时候有的“别的女人”。   是在他妈妈怀孕的时候吗?   池绪脸色惨白,神色惊慌到了扭曲的地步,这份痛苦如有实质般地蔓延了开来,令宋嘉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   只不过,还不够。   他嘴唇一弯,甜甜地笑道:   “哥哥,你看着我呀。   “哥哥,你知道我小时候怎么过来的吗?   “哥哥,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宋嘉良一声声叫着,看着池绪捂住耳朵,摇着头,无助地哭泣,内心无比恣意地享受着池绪痛苦绝望的崩溃。   他等这天等太久了。   “哥哥,每天跟在你身边的那个人叫裴谨修吧,是大明星沈纭的儿子。”   裴谨修。   宋嘉良提裴谨修干什么?!   池绪崩溃的神志清明了一瞬,他松开了捂住耳朵的手,抬头,茫然而又警惕地看着宋嘉良。   宋嘉良撑着手,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嫉恨,像一条蓄意喷洒毒液的蛇。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裴谨修马上就要出国了。   “前两天的新闻采访,沈纭亲口承认自己有个儿子,说她未来想带儿子出国。”   ……出国。   短短的五分钟,池绪如同被宣判死刑的囚犯,他失去了他的母亲,父亲,最好的朋友。   他所有倚仗的幸福。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怎么都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哥哥,你爸爸和你妈妈在争祯河的控制权呢。   “哥哥,你猜他们谁会赢呀?”   宋嘉良话音一转,恶毒道,“不过……也得池晚宜有命活到赢的那天呢。”   宋嘉良施施然落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   暮色四合,数学兴趣小组拖了一会儿堂。   等裴谨修赶到雕塑室时,池绪正趴在课桌上。   裴谨修松了口气,以为池绪是等太久,睡着了。   直到他推了推池绪,池绪非但没醒,身体还软软地下滑,差点摔到地上。   裴谨修连忙接住,撩开碎发,才发现池绪原本白净的脸庞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着,浑身发烫。   ……不是睡着,是晕过去了。 第25章   又是那栋鬼屋。   身后有鬼在追, 阴风阵阵。恶鬼尖锐锋利的指甲数次擦过他的身体,抓破衣服与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与火辣的痛感。   ……被抓住就会死。   来不及惶恐害怕, 池绪不敢回头,机械地穿梭在阴森诡谲的过道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拐过走廊,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惨绿的光, 是安全出口的标识。   如获希望般,池绪用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加速, 及时与身后紧追不舍的恶鬼错开了距离。他纵身一跃,敏捷而又灵活地跨过安全了出口。   正当他松了口气, 以为暂时安全时, 脚下踩着的楼梯口突然开始旋转扭曲, 刹那之间变成了万丈深渊。   深渊中流淌着赤红滚烫的岩浆, 正噗嗤噗嗤地沸腾着。   惨叫一声, 池绪跌进岩浆之中。   坠落之时,他于漫天火光中望见了追他的恶鬼。   浑身溃烂,遍布脓疮, 杂草般的乱发中隐约能窥见昔日清丽的面容。   瞳孔骤缩, 池绪大脑一片空白, 怔怔地,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捅了个对穿般, 喃喃地叫了一声“妈妈”。   掉进岩浆,滚烫了一瞬后,再睁开眼时, 眼前突然变成了漆黑幽深的海底。   他身体忽冷忽热,忍受着窒息感挣扎向上, 身体却如坠千斤般越沉越底。   海底黑暗、空无、寂静,压抑地能将人逼疯,池绪急躁地拨弄着海水,努力地张了张嘴,无声地喊着救命。   救命!   救命!!   救命!!!   于一片死寂的绝望中,池绪突然听到了一个人声音,轻灵、稳重、镇定,带着抚平惊惶的作用。   他宛如于绝境中抓住浮木般,凝神去听,发现对方叫的是他的名字。   “绪绪,醒醒。”   蓦地睁开眼睛,池绪猛地坐起。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茫然地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的卧室里。   室内昏暗,只床头开了一盏小夜灯,裴谨修就坐在他床前,轻声问道:“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醒来后,昏迷前的记忆瞬间回笼。   宋嘉良的话仿佛刻在了池绪的灵魂上,形成了什么言灵咒术般,但凡想起,就会痛得浑身发抖。   霎时间,池绪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梦中那片深海里。他痛苦地拧起眉,压抑地喘不过来气,心上仿佛也缺了一块般,又闷又痛,难受到恨不得将心挖出来。   眼泪接二连三地涌出,池绪想起梦里千疮百孔的池晚宜,求救般地望着裴谨修,艰难地,一字一句地问道:“我……我要……没妈妈了吗?”   裴谨修心下一沉,于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但面上,他还是无比笃定地哄道:“不会的,只是早期癌症,配合治疗的话,治愈率很高的。”   他说完,轻轻抹掉了池绪脸上的泪,将池绪抱在了怀中。   裴谨修之前就发现了,池绪很喜欢拥抱。   简单的话语并不能令池绪安心,毕竟音乐老师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他啜泣着,小声哽咽道:“我……我好害怕。”   “那就害怕。”   在池晚宜痊愈之前,池绪总要痛苦一段时间,无法避免。   症结不在他身上,他能做的只有陪伴。   池绪缩在裴谨修怀里,如同躲在坚固牢靠的防护罩内,汲取着安慰与温暖。   但蓦地,池绪突然想起来了宋嘉良的话。   裴谨修要出国。   如同一只惊弓之鸟,池绪瞬间惊惶了起来。   他抬起头,揪着裴谨修的衣服,绝望地问:“你要出国吗?连你也要走了吗?”   “我不出国。”裴谨修迅速给了池绪答案,他声音很轻,却十分郑重,“别怕,我陪着你,一辈子陪着你,我们当最好的朋友。”   这是第一次见面时池绪对他说的话,后来也说了许多次。   裴谨修从最开始既莫名其妙又不以为意,到如今愿意主动许下承诺,也不过一年的时间。   他们之间的关系既细水长流又突飞猛进,但其实缘分天定,尽管只有六岁,池绪身上也有数不清的吸引他的优点。   还有和他无比相似的经历。   ……是命运让他们相遇。   池绪哭过,发泄过,心情总算没那么绝望了。他心里明白,这个时候的自己更应该坚强起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免得池晚宜还得分出心神去操心他。   裴谨修松开池绪,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生日到了。”裴谨修措辞严谨,没说生日快乐,他知道池绪快乐不起来,转而换了另一种祝福,“祝你今后万事胜意,功不唐捐。”   池绪怔怔地问:“什么意思?”   裴谨修说:“付出的努力都有回报,所有结果都比想象中的好。”   这句祝福正契合池绪当下的心境,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池绪语带哽咽,真心实意道:“裴谨修,谢谢你。”   他下午因应激性刺激而晕倒,去医院看过医生后确定没事。   念及池绪不喜欢待在医院里,池晚宜做主送池绪回了家。她守池绪到了晚上九点,因身体缘故,被裴谨修劝去睡觉了。   厨房里温着鸡汤鱼卷,清汤燕窝。裴谨修没让池绪下楼,将饭端了上来。他还拿了冰袋,帮池绪的眼睛消肿。   池绪吃得慢,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他从下午昏睡到凌晨,眼下丝毫没有困意,但裴谨修可是守着他熬到了半夜。   池绪过意不去,劝裴谨修去睡觉。   “我陪你一起睡。”   陈述句,不带询问,裴谨修知道池绪有多害怕。   池绪没再推拒,他本就藏着私心,希望裴谨修能一直陪着他。   见他吃完,裴谨修问:“你想现在拆礼物,还是等庆生宴?”   庆生宴就在明天下午,时间上来说大差不差。   池绪现在肯定没了过生日的心情,但已经准备好的事,也只能顺其自然地进行下去。   池绪想了想,说:“现在。”   裴谨修抱来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檀木箱,花纹典雅,入手沁香。   摆在书桌上,池绪讶然地摸索着箱体,打开后,箱子里摆着不少东西,都用花纹独特的硬纸包裹着。   第一件应该是一本书,沉甸甸的,池绪拆开,发现是精装立体版的《可可洛洛历险记》。   翻开,书上第一页是一前一后站立在山巅之上的可可和洛洛,扉页下方写着:抬头看,太阳在天上;回头看,我在你身后。   裴谨修的笔迹。   这是动画片里大结局时,可可对洛洛说的一句话。   池绪鼻尖一酸,啪嗒一滴泪砸落手背。   第二件也与《可可洛洛历险记》相关,是全球限量典藏款的角色手办,主角团里每个人的都有。   一共三男两女,除了可可和洛洛,还有贝贝、乐乐、陶陶,全都是战斗形态。   他们五个在一起,就能对抗世界上所有黑暗与磨难,战胜所有阴险歹毒的敌人。   池绪知道,裴谨修是想告诉他,他也有自己的“主角团”。   第三件是个小檀木箱,不重。   打开后,满目鲜艳的红,是满到快要溢出来的祈福天灯。   池绪小心翼翼地拎起一个天灯,天灯上写了字:祝池绪平安喜乐。   他拿起另一个,祝的是池晚宜身体痊愈,长命百岁。   裴谨修适时地解释道:“曲云市风俗,传说中只要虔心折够一百零八个祈福天灯,就能令所求之事事事如愿。”   怔怔地,这份心意慰贴到令池绪话都说不出来,好半天,他才本能地脱口而出道:“裴谨修,你怎么这么好。”   简短的一句话,池绪说得含含糊糊,颤颤巍巍的,但裴谨修听懂了。   他眸光出奇温柔:“因为你太好了。”   手里攥着祈福天灯,池绪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埋在裴谨修怀里呜咽着哭出了声。他今天仿佛要流干一辈子的眼泪般,哭得怎么都停不下来。   礼物还没拆完。   池绪缓了好半天,才终于止住了眼泪,打开了箱子里最后的两个小檀木盒。   一个盒子里装的是奇楠沉香佛珠,一共十八颗珠子,浸透了佛香,味道醇厚淡雅,是裴谨修在洛津最负盛名的明镜寺里请的;   另一个盒子里装的是护身符,黄纸红披,是专门去白云观找最德高望重的降真大师求的。   一佛一道。   池绪没有宗教信仰,裴谨修前世本也不信神佛。   可他意外穿书,重获新生,确实非人力所能及。   求神拜佛时,裴谨修问过系统,系统说它确实服务于“主神”,但人于神来说,渺小细微到如蝼蚁一般,再诚恳真挚的祈求也难上达天听。   所以神佛一说完全徒劳无功,只是为了哄池绪安心的。   既知苦处,自敬神佛。   也许是心理作用,带上佛珠与护身符后,池绪心口的沉闷与绞痛顿时轻了一多半。   仿佛有人自深海中拉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奋力游出了无尽深渊,和煦明亮的光照拂到了灵魂,荡尽了一切魑魅魍魉。   他心底突然生出了无边的勇气。   拆完礼物,已经快一点了。   情绪起伏之下,池绪倦极累极,终于产生了些许困意。   躺在床上,戴着佛珠和护身符,枕边摆着祈福天灯,连同裴谨修身上的味道一起,交织出一种复杂但又和谐的清香。   香远益清,沉静内敛。那味道环绕着他,令池绪迅速沉入了梦乡。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池晚宜把池绪叫去书房,聊了将近两个小时。   在此期间,裴谨修从系统口中得知,之前的绑架案因为有池绪帮忙画像,警察已经逐步锁定了落逃的两个嫌犯的具体位置,预计今晚就能抓捕归案。   张虎不配合调查,态度恶劣,他对宋俊有忌惮也有倚仗,但只要宋俊落马,这帮绑匪指望不上宋俊,自然会和盘托出。   池晚宜昨天举报了宋俊,举报受理后,宋俊立马被警方抓捕归案,桩桩件件罪名加在一起,足够让宋俊在牢里蹲几十年了。   临近中午,池绪才从书房中出来。   池晚宜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   池绪一边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一边下楼,仿若大梦一场。   他难以置信,宋俊从前的温柔慈爱竟然都是伪装的假面,让他之前对父亲的依恋、信赖、崇敬都显得荒唐可笑了起来。   说不上哪种情绪更多一点,伤心、愤怒、厌恶、恶心,到最后统统化为一种倦怠。   池绪现在没力气恨任何人,宋俊的错自会有法律惩罚,他只希望池晚宜能身体痊愈,长命百岁。   下午时,同学们带着礼物陆陆续续到齐。   王妈做了个双层红茶栗子大蛋糕,蛋糕推上来后,在众人簇拥下,池绪吹掉蜡烛,虔心许了三个心愿。   池绪积极性不高,没再像上次那样热情接待。小朋友们似乎也知道池家发生了大事,在别墅里的佣人的招呼下吃喝玩乐着,默契地没去打扰池绪。   池绪乐得清闲,切完蛋糕后就坐在了沙发上,霍凌宇徐怡师甜甜也各自拿了块蛋糕陪着他。   期间,霍凌宇眼尖地看到了池绪手腕上的佛珠,还有脖颈间露出的红绳。   他凑近,好奇地问:“你戴的什么呀?”   一边说着,一边想去碰池绪的手腕。   池绪不着痕迹地躲了一下。   他对这串佛珠宝贝得很,不大想让别人碰,只简单道:“佛珠,裴哥送我的生日礼物。”   霍凌宇一脸惊讶,万万没想到送礼还能送这种东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串色泽古朴的珠子。   池绪的手腕细,腕骨凸出,肤色莹白,佛珠缠了一圈,手腕流转间有种不一般的好看。   霍凌宇突然觉得……这佛珠好像也很适合徐怡。   他心动意动,转头问徐怡:“你喜欢吗,不然等你过生日我也送你一串?”   徐怡还没开口,师甜甜就踹了霍凌宇一脚,不爽道:“你怎么生日礼物都要抄袭别人的创意啊。”   “……”霍凌宇揉着小腿,觉得师甜甜说的也有点道理,他转而一想,“那送你玉镯吧,我妈和我姐都特懂这个!”   池绪松了口气,他确实不希望霍凌宇也学裴谨修送徐怡佛珠。   这种心情怪怪的,他往常很少介意什么。   但池绪年纪太小了,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第二天,宋俊入狱的消息传来,绑架案也被证实是宋俊主谋,目的在于让池晚宜资金链断裂。   之前因为公司的事,池晚宜一直拖着没有动手术,现在终于抽出了时间。   恰逢沈纭电影杀青,为了方便照顾,她也直接搬进了祁华名苑。 第26章   池晚宜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术后伤口愈合良好,各项指标恢复也都不错。住院观察了几天后,医生道了声恭喜, 宣布暂时不需要化疗了。   池绪喜极而泣,双手合十,闭着眼虔诚地感谢漫天神佛,胡乱感谢了一通后, 又冲过去抱住了裴谨修。   他眼中闪着泪花,又哭又笑, 呜呜咽咽:“一定是天上的神仙被你的诚心打动,所以让你的祈求应验了。裴谨修, 真的谢谢你。”   谢完裴谨修, 池绪又开始谢师甜甜, 毕竟如果不是师甜甜送给他们体检卡, 池晚宜也不会来做早癌筛选。   倘若等池晚宜出现症状再来治疗, 多半已经发展到了晚期,再治疗起来就凶多吉少了。   最后又感谢了一番今天来医院探望的霍凌宇和徐怡,偶然间得知消息也跟来了的迟千枫和苏欲雪。   他哭得停不下来, 几个小孩急切地围着安慰他。徐怡和师甜甜不知怎么地, 安慰着安慰着也开始哭, 把霍凌宇忙得好一番焦头烂额。   望着这一幕,沈纭一边摆弄着窗台上的插花, 一边笑着感慨道:“绪绪和谨修交了很多好朋友。”   池晚宜虽然虚弱,但精神状态不错。她神情温柔,与沈纭相视一笑, 欣慰地点了点头。   人生的路若踽踽而行也太过孤单寂寞,为人父母, 总希望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子女,让他被各种爱意环绕。   池晚宜出院后,池绪对裴谨修说想去明镜寺和白云观还愿。   他叫上了霍凌宇他们三个,霍凌宇又带了迟千枫和苏欲雪。   先去的是明镜寺。   夜里下了场雨,通向山顶的台阶略有些湿滑。池绪本来就恐高,爬山爬得十分费力,但他诚心诚意来的,不肯坐缆车上山,坚决要一步步爬上去。   裴谨修让他走在里侧,这样就望不见铁锁链围栏那端的悬崖峭壁,多少能减缓一些恐高心理。   他主动牵住了池绪的手,陪池绪走得缓慢稳重。   清风拂过,夹杂着袅袅檀香,厚重淡雅。   终于爬上山,他们于佛前敬上三炷香,于袅袅经声中,顺便参观游览了一圈寺庙。   明镜寺已有千载历史,寺中有一座八角塔,塔身古朴宏伟,稳重挺拔,远望密檐重叠,近看浮雕细腻精致。   八角塔前有一棵龙蟠虬结的菩提树,菩提树上挂着许多红绸。   霍凌宇望着满树红绸,以为是许多寺庙里都有的“如愿树”,他兴冲冲地上前:“我们也买来挂上去吧!”   迟千枫按着他的脖子往树前铭牌推了推,说:“你挂什么挂,这是姻缘树,挂了以后要结婚的。”   霍凌宇不认识“姻缘”两个字,闻言大囧,红着脸低下了头。   中午顺便留在寺里吃了一顿素斋。   裴谨修中途去了一次洗手间,他绕过长廊,于重叠树影间,远远望见了并肩而立,正在往菩提树上挂红绸的迟千枫和苏欲雪。   一瞬愣怔后,裴谨修当没看见,绕去了另一个洗手间。   下午去了白云观,等回到家时,已经日薄西山,池绪陪池晚宜散了会儿步。   第二天重回学校。   裴谨修一直没问池绪那天究竟为什么会晕倒,毕竟他对此心知肚明。   宋俊入狱后,俊书资不抵债,陷入破产,欠了一屁股的钱。   俊书的股东除了套了许多层皮的宋俊之外,还有宋嘉良的母亲陈书书,现在已被强制执行,   没钱没权,宋嘉良在洛津附小里待不下去,而今天就是宋嘉良办理转学手续的日子。   教务处下有个人工湖,曲水环绕。   背着沉重的书包,刚从教务处出来,远远的,宋嘉良就看到了一个小男孩。   眉眼清冷,长相精致,气质格外出众。   穿着最普通的校服,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就能让他瞬间低到尘埃里去,忍不住心生自卑。   裴谨修。   宋嘉良停步,警惕而又厌恶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紧紧扣住书包背带,勉强压下恐惧,强做镇定地问:“你要干什么?”   裴谨修淡淡道:“宋俊入狱了,没个几十年恐怕出不来。”   宋嘉良翻了个白眼,不屑地笑了笑,讥讽道:“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你以为我会为他伤心难过,崩溃大哭吗?”   宋嘉良从来没多在乎过宋俊,这个一年只出现两三次的“父亲”,遮遮掩掩欺骗了他母亲的人渣败类。   宋俊当初根本没告诉陈书书他娶了别的女人,直到陈书书十月怀胎后,宋俊才哄着陈书书于生死一线间为他生下孩子。   陈书书从怀孕生产到最后坐月子,宋俊一次也没出现过,导致陈书书产后一直没养好身体,原本就体弱多病,现在更弱不经风。   宋俊每次来见陈舒舒,都要陈书书忙前忙后伺候他。他对宋嘉良更是严格,动辄打骂,嫌宋嘉良画得没有池绪好。   宋嘉良只是勉强看在钱的份上才在宋俊面前装得乖巧懂事,打骂都不还手。他其实恨不得一刀捅死宋俊,跟着宋俊姓宋都令他感到恶心。   思及往事,宋嘉良气得双眼通红,胸脯剧烈起伏着。   裴谨修并不意外,语气还是很平静道:“你家欠了好几百万,你没能力还,未来就都得靠你妈妈一个人赚钱养家。   “你妈妈好像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吧,她能做什么工作呢?不过无论做什么,恐怕都得打很久的工,十分辛苦。”   宋嘉良双眼蓦地睁大,恐惧迅速蔓延。他惊惶地看着裴谨修,似乎被“好几百万”这四个字震慑住了。   宋嘉良不知道这件事。   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单方面地从宋俊嘴里得到过一些只言片语,又片面地推导了一下,以为那就是全部的真相,以为大局已定,所以才小人得势般地去刺激池绪。   最终,尘埃落定以后,最大的笑话原来是他。   裴谨修用词虽然委婉,但话语下的用意却锋利。   他将当初捅向池绪的剑,原封不动地捅回了宋嘉良身上。   他看着宋嘉良,轻笑一声,语气慢条斯理,好像是在叮嘱:“听说你妈妈身体不好,那你可得懂事一点,好好照顾她,让她别太操劳了。”   “你——!”宋嘉良气极,却没有反驳的余地。   裴谨修环顾四周,左右看了看,除了他们两个外,此处空无一人。   他弯起嘴角,傲慢而又刻薄:“好歹在这儿上了几个月的学,没有一个人来送送你吗?   宋嘉良刚想回一句“关你什么事”,话音还没说出口,就被裴谨修截断。   裴谨修下巴微扬,眼神轻蔑而又冰冷,高高在上的,是宋嘉良最讨厌的上位者姿态。   “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既轻又慢的一句话,却仿佛世上最锋利的剑戟一般,直击宋嘉良的“阿喀琉斯之踵”。   被轻视,被看不起,被反复地拿来比较,   “一个朋友都没有,是不是从来没有人喜欢过你?   “宋嘉良,你怎么在哪儿都不受欢迎呢?   “不过也难怪,就你这种性格。”   一字一句,轻蔑不屑,咄咄逼人。   宋嘉良想反驳,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半天组织不起来语言。   他心里乱轰轰的,反倒因裴谨修的话,被迫记起来了些屈辱不堪的回忆。   “宋嘉良,你不觉得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吗?”   ……我的错?!我有什么错?!!私生子的错吗?!呵呵!   宋嘉良气极反笑,正欲反驳。裴谨修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紧接着道:   “如果不是你,当初的陈书书不会毫无选择地留在宋俊身边。现在的陈书书更不需要辛苦还债。   “这个世界上唯一爱你的人也因为你而受苦受难。宋嘉良,你当初为什么还要出生呢?”   反驳的话死死地卡在喉咙里,宋嘉良脸色煞白一片,好似看见了鬼,万分恐惧地垂下了头。   他捂住胸口,如坠冰窟般,全身都发着抖。   几乎快被裴谨修的否定击垮,宋嘉良没话争辩,踉踉跄跄地落荒而逃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裴谨修总算替池绪出完这口气。   刚想从桥上下去,转身的瞬间,裴谨修一眼就看到了树丛掩映后的当事人。   池绪有点懵,呆呆地从树后挪了出来,解释道:“上课了,老师让我来找你。”   裴谨修走到他身边,问:“吓到了?”   池绪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急道:“我只是有点意外。”   毕竟裴谨修一直都话少,池绪本来以为裴谨修属于“木讷寡言”一类,没想到这么会说。   “谢谢你。”顿了顿,池绪又补了一句,“你刚才好帅啊,超酷的,我要是这么会说话就好了。”   裴谨修失笑:“走了,去上课。”   池晚宜身体恢复得不错。沈纭之前为了照顾她而暂停了自己所有的工作,现在也随之慢慢恢复了一些收尾工作。   该来的终究会来。   在一次活动出席中,沈纭和裴见深意外撞上了。   在场的媒体闻风而动,不敢招惹裴氏集团的执行总裁,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沈纭追问过往情史,话筒甚至快戳到了沈纭脸上。   裴见深让保镖分开人群,拉住沈纭就走。   当天有狗仔拍到两人相拥,姿态亲密。   一个月后,裴谨修和池绪放了暑假。   沈纭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挑了个时间,郑重地告诉裴谨修,她和裴见深要复婚了。   书房内,阳光正好,裴谨修坐在桌前,一声不吭地看着沈纭。   他早知会有这么一天,毕竟原主父母复婚,是书里安排好的剧情点。   可剧情是剧情,沈纭是活生生的人,该有合适的前因后果。   因此,裴谨修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如果是为了给他一个幸福美满的家,那他宁肯沈纭不复婚。   “当初分开,是有些矛盾。”沈纭顿了顿,眼神逐渐放空,开始慢慢回忆,“那时候他工作忙,我工作也忙,十天半个月见不上一次面,就算见到了,也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发生争吵。”   “他不太希望我继续做演员,觉得昼夜颠倒,太忙太累了,对身体不好。我很生气,觉得他不支持我的事业,想让我依附于他。”   “我们为此大吵一架,并决定离婚。”沈纭蹙着眉,抿了抿嘴,“这个决定很冲动,我后来确实后悔过。”   “我那时候认为,这只是因为两个人分开太久,会逐渐淡忘那些矛盾和裂痕,让那些美好的记忆更印象深刻,所以即便再后悔,我也不愿意主动低下头去找他和好。”   “直到前一个月,他跟我道了歉,我也逐渐懂了他当初的意思。”   沈纭有些哀伤:“谨修,你的爷爷奶奶都是因为过劳猝死的,所以裴见深很害怕我的身体也出现问题。我当时以为自己年轻,身体好,扛得住,直到晚宜生病,我才开始后怕和懊悔。”   她拢了下发丝,眸光逐渐坚定:“之前我就想清楚了,不能因为赌气而搭上一生的幸福。我确实还爱他,挂念他,我想和他在一起。不过没等我抽出时间,他就主动来找我了。”   “七年里,我们都会特地避开彼此。所以那次活动,他是特地为我而来的。”   裴谨修皱着眉,眼神中夹杂着清浅的匪夷所思。   他好像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一字一顿地问道:“分开了七年,但是你们还爱着彼此?”   和自己的孩子谈论感情有些奇怪,但是沈纭认为很有必要让裴谨修知道他的父母其实很相爱。   因此,她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是的。” 第27章   爱情。   裴谨修触摸到了一块完全陌生的领域, 茫然至极。   他前世活了二十多年,对男的女的不光没什么感觉,一想到要建立那种过分亲密的关系还有点恶心反胃。   他身边也从没出现过任何一个对爱情矢志不渝忠贞不二的人, 因此十分难以置信,这世界上原来真的还有沈纭裴见深这样阔别七年仍记挂心间的……爱情。   既然沈纭喜欢,裴谨修虽不能理解,但也没什么意见。   但计划复婚后, 紧随其来的第二件事,就是搬家。   裴谨修真的要走了。   池绪恍惚了两天, 突然之间对任何事都提不起来兴趣。   人总是贪心的。明明裴谨修只是搬出去,他们还在一个班级, 在一个城市, 上学可以见到, 假期也可以一起出来玩, 但池绪还是蔫了吧唧, 闷闷不乐。   幸亏搬家这件事并不急于一时,在此之前,沈纭准备带裴谨修去见一次裴见深。   这是“原主”自出生后第一次见生父, 沈纭怕裴谨修紧张, 于是邀请池绪一起去玩。   沈纭和裴见深约在了罗伦酒店, 订的是蘅园餐厅,裴谨修提议的地点, 其内花木扶疏,水声潺潺,移步换景, 古朴清幽。   饭吃了半个小时,裴见深和裴谨修说过话还没超过十句。两个人都性格偏冷, 加上裴谨修既不想认人当爹,更对父亲这一角色没什么好感,对裴见深表达出的关爱尤为抗拒。   幸亏池绪性格活泼,总能接住裴见深的话,这才没让气氛太过尴尬。   裴见深有意弥补,时不时地给裴谨修夹些菜,动作生疏,带着微妙的讨好之意。裴谨修接受,他就眉头舒展;裴谨修若是拒绝,他眼中就会流露出些许不知所措的苦恼困惑。   饭毕,裴谨修擦着手,心想:裴见深果然不大擅长与人相处,这是他过度侧重技术发展之下的致命弊病。   裴家毕竟是开超市的,技术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同顾客员工还有供应商打交道。裴见深不擅长这个,所以把销售方面的工作统统放权给了他的大哥裴见宏。   其中或者是因为裴见宏是他们三兄弟中唯一一个跟着裴慎明恬从连锁折扣店干起来的孩子。裴慎在世时,裴见宏就是销售及商品执行副总裁。表面上看,裴见宏确实有些丰富的采购经验。   但往往人事易变,没有谁是一定能靠得住的。   裴见深问起接下来去哪儿。他其实心里有打算,想带裴谨修去新开的那家电玩城里玩。裴见深的侄子裴骄最喜欢这个,所以他想裴谨修应当也会喜欢。   之所以问这么一句,是尊重两个孩子的个人意见。   裴谨修看了一眼窗户,这附近恰好是洛津西部的CBD商圈。   他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心想:有些事情是该摆在裴见深面前,让裴见深好好看看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商业帝国究竟藏有多少蛀虫败类,别有用心之徒,又有多么地不堪一击。   因此,裴谨修道:“我想去慎明超市。”   裴见深有些意外,他平时住在裴家的半山庄园里,吃穿住用都有庄园里的管家负责,已经很多年没去过超市。   他也不喜欢去,人太多了,裴见深讨厌人多的地方。   思及沈纭职业上不大方便,裴见深递给沈芸一个询问的眼神,沈纭戴上墨镜和口罩,笑着点头道:“谨修想去,那就去。”   既然如此,裴见深也无不可。   今天是周末,超市里的人却没裴见深想得那么多。   裴见深的助理靳泽推着购物车,两个小孩跟在助理旁边,时而停下来挑选商品。   逛了半天,购物车里仍空空如也。裴见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问:“怎么了?没挑到喜欢的吗?”   池绪点了点头,半是疑惑道:“这里没有我经常吃的那几种零食,而且,东西都比别的地方贵好多呀。”   价格贵?这三个字仿佛拨动了裴见深大脑里的某根弦,令他眉头一皱。   慎明从杂货店起家,后来转型至折扣销售,早在几十年前就打出了“天天低价”的招牌,价格战是超市竞争的核心,怎么可能比别家贵好多。   他心中有疑惑,努力和善地问:“绪绪平常都去哪家超市?”   池绪:“嘉德超市和晶乐超市!”   这两家超市成立年限都不久,还不到十年。裴见深点了点头,记下了这家超市的位置,准备等回去之后再让人好好查一查。   他笑了笑,对池绪说:“绪绪,不用管价格,想拿什么拿什么。”   反正对裴家人来说,这些钱不过是左口袋进右口袋的事。   拿了一圈零食后,他们就逛到了玩具区,两排货架之间摆着几台模型小汽车。池绪“哇”了一声,跑过去礼貌地摸了摸。   裴见深看了一眼四周,这几个货架之间都没有导购员。   实际上从进来到现在,裴见深就没看到过几个工作人员,路过水果区时,甚至有顾客一个接着一个地剥橘子吃。   管理如此松散懈怠,裴见深内心已经升起一股不悦,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陪裴谨修出来玩,裴见深不愿当场发作,让靳泽去找导购拿两台新的小汽车。   大约五分钟后,导购才姗姗来迟,这人大约三十来岁,工作制服脏兮兮的,头发油腻,耷拉在眼前,浑身散发出一股陈旧的汗臭味,不修边幅得过了头。   裴见深拧着眉,嫌恶地呵斥道:“你就是这么服务顾客的?像什么样子!”   那人脚步一顿,麻木地抬起眼,跟看神经病一样翻了个白眼,一脸晦气地呸了一句:“有病吧?你爱买不买,老子还不伺候了!”   说罢,他把身上的工作制服一脱,啪地扔到了地上,恨恨地咒骂道:“有病吧,几百块钱工资难道还想让老子把你们供起来,这破班谁爱上谁上,老子不干了!”   “……”裴见深气笑了,助理靳泽察言观色,先一步问道,“你们店长呢?让你们店长出来。”   导购员仿佛在看白痴,讽刺道:“谁知道!没见过,我们这种人哪儿见得着店长!”   店长是由慎明总部统一任命的,上任之前需要统一培训。这种事隶属于人力资源部,首席人力资源官严落是他的人,人力资源部在他管辖范围内,按理来说不应该出现任何问题。   裴见深眼神一沉,吩咐道:“给洛津区的地区经理还有严落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到这家分店。”   他转过头,对裴谨修抱歉说:“爸爸先处理点事情,你是想和妈妈去玩,还是留在这儿等一等爸爸?”   裴谨修就是为此而来的,当然不能错过,点了点头,说要留下来。   他之前看了整个洛津区慎明超市各个分超的财务报表,这家分超看似利润维持在基准线之上,但损耗率却高得可怕。与之相对应的,管理费用也低得很,很明显,这家公司有剥削员工及克扣工资的行为。   而且虽然利润达标,却主要来源于供应商的进场费,并非是前台毛利润,这说明这家超市经营得并不是很好,全靠剥削供应商。   在没有电商的年代,超市作为唯一的大型销售渠道,姿态一般都很高傲,收取高昂的进场费是常有的事。   裴谨修记得裴慎在世时曾严令禁止过这种事,裴慎和明恬选品标准概括起来也十分简单,不看品牌,只看性价比,要为人民挑选真正物美价廉的商品。   慎明创办之初或许真立足过人民群众,但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钱太好赚了,剥削供应商剥削员工再剥削消费者,某些人忘记也许从来都不存在的初心也是迟早的事。   裴谨修特地挑的这处分店,因为它暴露了慎明管理的诸多弱点,如果摆在货架上的商品一开始就是通过恶性竞争进来的,那么裴见深用技术系统分析各类商品的销售曲线就毫无意义。   超市说到底是协调供应商、顾客、员工三方。慎明一方也没顾好,久失人心,电商变革时也固步自封,不思进取,最终衰败破产虽有外界影响,但更多是自取灭亡。   恰巧这两个因素全都体现在了这家分店上。   裴谨修之前调查得很仔细,因此他知道这家店的店长名叫王恒,家境普通,不是富二代,和裴见微这样的天之骄子本不该有任何交集。   但翻看王恒过去的履历,裴谨修发现他曾经在三柏山高尔夫俱乐部里担任过经理,而裴见微是这家俱乐部的高级会员。   裴见微骄奢淫逸,是裴家三兄弟里最爱财如命的一个。因此他也最好争权夺利,大搞特搞办公室政治,任人唯亲。   王恒是裴见微选中心腹之一,这家分店只不过一个踏脚板,提拔的文件早已在拟了,下一步就是销售部经理。   做生意做到这个份上,何其荒唐。   王恒真是裴见微心腹也就罢了,充其量是尸位素餐,德不配位,但系统之前调查王恒时,发现他背地里与傅家人有所往来。   这就说明,王恒从接近裴见微到进入慎明总部都在傅家的授意之下,裴见微是引狼入室,玩火自焚。   那之后呢,王恒究竟破坏过多少事?慎明内部里又有多少像王恒这样吃里扒外的间谍?裴见深擅长技术,慎明的技术部在整个业内都是遥遥领先的水平,电商本该是慎明的长处,原书中怎么会落下众云超市一大截,反被众云抢占市场?   大多意外,都在人为。 第28章   裴见深冷着脸坐在这家超市的店长办公桌后, 刚才那个名叫赵小强的导购员也没走,靳泽微笑着请他留下,以便于了解一些情况。   赵小强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是慎明超市的“大大大”领导, 仿佛窦娥遇到了包青天,顿时委屈起来了,芝麻倒豆子般吐槽了一大堆。   “一开始说好底薪两千,还有提成。我拼死拼活干了一个月, 到手就八九百,扣了我一堆钱!我问主管原因, 主管说随机抽查的时候发现我不在工位,有病吧!我还不能去上个厕所了?!”   在场的人除了裴谨修一家和池绪, 还有那位洛津区的商店总负责人项中宁。   介于人事任命是人力资源部的工作, 裴见深又一个电话打给了集团首席人力资源官严落。   严落只管高层之间的任命调动, 毕竟全国上下足足有几百家慎明超市呢, 她还没那个心力具体到慎明超市各分店的店长, 因此打电话叫来了人力资源部的总监何华、部长余风、经理赵驰。   半个小时后,几位管理中高层都来齐了,店长王恒竟然还迟迟未到。   一个小小的店长, 好大的架子。   王恒最后是和裴见微一起到的, 同来的还有裴见微的儿子, 裴骄。   裴见微佯装不知,一进办公室门便诧异问道:“二哥怎么在这儿?”   裴见深眼神如刀, 讥讽道:“我要是不亲自来这一趟,恐怕哪天慎明破产了也还被蒙在鼓里。”   “一个分店的事,哪儿有这么严重。”裴见微笑眯眯地, 不以为意。他推了推自己儿子,半是转移话题道, “正巧孩子都在,也该认认人。宝贝,问二伯母和二堂兄好。”   裴骄和裴谨修一般大,人如其名,骄傲得很。   他扭过头,抿着嘴一言不发,摆明的不尊重。   视财如命的男人养不出来清心淡泊的儿子。于裴骄而言,多一个堂兄就意味着多一个继承人竞争对手,他巴不得裴谨修死外面别回来呢,怎么可能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堂兄。   场面顿时尴尬住,但裴见深此刻没有任何闲话家常的兴趣。   仿佛有人在他面前撕下了一块歌舞升平的遮羞布,裴见深这才意识到,一直以来,他身为集团的首席执行官,离基层太太太远了,远到了忽视了慎明创立至今的核心企业文化。   关心员工,关心合作伙伴,顾客至上,物美价廉。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裴见深声音缓缓,抬眼,盯住王恒问道,“一件件说吧,首先,上班时间为什么不在店里?”   裴见微摆明了护短,插嘴道:“是我要他陪我一起去见供应商。”   慎明在选品上给了店长一定的自主权,毕竟全国上下幅员辽阔,总部统一调控供应不大现实,这导致分店业绩与店长能力息息相关,但同时也容易滋生贪污腐败。   进场费屡禁不止,因此裴见深一直想在全国范围内建设起大型分销中心,实现由总部选品统一配送,使物流运输系统更为高效。   如果可以做成,配送成本将减少五个百分点。   这次的事给裴见深敲响了警钟,再拖下去,慎明迟早死在这群尸位素餐的吸血鬼手里。   裴见深冷冷道:“商品销售与供应是大哥该负责的事,况且一个分店而已,什么供应商需要你亲自去谈?”   裴见宏是集团商品营销及销售业务总裁。三兄弟里,裴见宏是唯一一个真心热爱零售行业的人,也是从小跟着裴慎明恬将慎明做大做强的人。   早些年里,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谁也不知道明恬为什么将集团首席执行官和董事长之位传给了裴见深。   裴见宏在公司里有威望有实权,对销售与供应工作宛如野狗护食,容不得别人指手画脚。   裴见微不想因为这件小事就把裴见宏牵扯进来,引他忌惮,因此默不作声地闭上了嘴。   裴见微推了推从人事部那里要来的考勤签到表,冷冷道:“一个月只来了两次店里,够忙的啊王店长。”   这家分店人事部经理本来是王恒的“亲信”,出勤率上自然可以作假,但一个部门那么多人,不可能各个都值得王恒笼络,多问两个就问出来了他真实的出勤率。   “上个月员工工资应发一百二十万,最后实际发出去不到五十万,多一半的钱去哪儿了?”   “没记错的话,惠合集团的冷鲜肉去年刚被查出来瘦肉精,你今年竟然还只签了惠合?仁苏前两年因为地沟油被查引起轩然大波,改名换姓披了个衡昌的皮你就认不出来了,敢和他们签约!”   裴见深气得心脏疼,有问题的生鲜肉和地沟油流入家家户户,背后究竟有多少他们背不起的人命债。   他把和这两家公司签约的项目合同书摔到了王恒脸上,怒斥道:“你把食品安全当什么?你把人命当什么?供应商给了你多少钱让你敢这么铤而走险?你是嫌慎明死得不够快吗?!”   王恒意识到事情败露,无话可说。他本来就是带着目的来的,预备再发酵一段时间,等一些人吃出问题来,联合舆论把事情闹大,这样顾客就会连带着对慎明集团也失去信任。   哪儿成想裴见深会突然来一趟超市!   在场的人都大气不敢出一下,裴见微也一脸呆滞,他虽然爱财如命,也称不上多有良心,但多少知道可持续赚钱的道理。   此事一出必定影响到慎明股价,他绝大多数收益来源于此,这可不是供应商那点外快钱可比的。   裴见微遍体生寒,越想越后怕,当初在三柏山高尔夫俱乐部选中王恒,本来是看中他能说会道,挺会来事,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目光短浅的蠢货!   “严落,调过来个店长进行闭业整顿,处理好员工补偿等遗留事宜;涉事人员从上到下按公司章程领处分,包括裴见微;至于王恒,停职调查,必要时报警。”   裴见微眼睛一缩,好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瞪向王恒。   他一直以为王恒是目光短浅。   但万一是居心叵测,早有预谋呢?   说完后,裴见深就出了办公室,裴谨修他们亦步亦趋地跟上。   上车时,裴谨修听见裴见深对靳泽道:“从明天开始安排去各个分店随机寻访的计划,不要惊动各大店长。”   裴谨修目的达成,让系统把王恒与众云集团负责人碰面的照片和相关录音发给了严落。   该进监狱的,一个都少不了。   该买的东西没买到,裴见深又带着他们去一趟嘉德超市,顾客体验和经营管理上和刚才的慎明超市形成了鲜明对比。想必这次回去,裴见深会由上到下横刀阔斧地改革一次。   为了散心,买完东西后,他们最终去了东湖公园。   湖畔旁杨柳依依,池绪贴着裴谨修说悄悄话,他忧心忡忡地问:“你以后要跟你堂弟住一起吗?”   裴谨修:“应该是,裴家都住在昊山庄园里。”   池绪皱眉,眼神关切:“可是他脾气好差啊。”   裴谨修笑了笑:“放心,他欺负不到我头上。”   那倒确实,裴谨修又能打又会说,况且还有沈阿姨和裴叔叔在。   但池绪还是很介意,他本来就不想裴谨修走,只不过现在不想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池绪踢着碎石头,问:“小区里还有空余别墅,你搬来祁华名苑住好不好?我们当邻居嘛。”   裴谨修天天和池绪在一起,他能感觉池绪因为他要搬走这件事而一直闷闷不乐。   小孩会因离别而愁云满面,甚至窝在被子里偷偷哭泣,裴谨修可以理解,但不大能感同身受。   又不是生离死别,大多数时候都能见上,只是频率降低,就会伤心到这种地步吗?   裴谨修不懂,但他和池绪毕竟隔着十几岁,有点代沟也正常。   他去昊山庄园还有事做,多少要住上一段时间,因此没直接答应,含糊其辞道:“过段时间吧。”   池绪把这当成了一个保证,眉头舒展,明显开心了不少。   时间一晃而过,临近暑假结尾,裴见深和沈纭又一次举行了婚礼,这也意味着裴谨修彻底从池家搬了出来,搬去了昊山庄园。   婚礼是在庄园内举行的,沈纭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活得几近于孑然一身,只邀请了几个圈中好友,其余全都是裴见深的亲朋至交。   裴谨修与池绪当花童,穿着精致纯白的小礼服,先后见过了裴谨修的两位堂兄。   大堂兄裴思源,今年已经大学毕业了,学的是金融专业。与其父不同,裴思源无心零售,醉心投资,在择业方面和裴见宏已经吵了好几架。   裴见深对兄长愧疚,曾承诺过将日后裴家基业传给裴见宏儿子。   裴见宏两个儿子里,属裴思源最争气,考上了洛津大学。但裴思源本人却没这个心思,他不愿继承,想要自己创业。   二堂兄裴明心,今年刚上高二,是个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纨绔子弟。他胸无大志,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没什么可圈可点的长处,最爱花钱败家,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狐朋狗友也多,很容易受人挑拨。   裴家给后代起名都别有深意,见宏见深见微,思源明心谨修。现在看来,除了换了内芯的裴谨修,人和名字的寓意总是背道而驰的。   裴骄原本也不叫裴骄,按明恬取下的名字,裴骄该改名叫裴持静,但裴见微好不容易才得来了这个儿子,宝贝地很,自作主地取了“骄”,愿他永如旭日朝阳,骄傲热烈。   婚礼流程简单,没有举行太久,穿上繁复婚纱的沈纭格外秾丽夺目,在阳光下与裴见深深情相拥,有围观群众为爱感动,喜极而泣。   裴谨修却仿佛被隔绝在幸福的喧闹之外,平静到了淡漠的地步,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礼台。   婚礼结束。   裴谨修是和池绪一起从祁华名苑过来的,现在却不能和池绪一起回去,因为裴谨修的家变成昊山庄园了。   池绪心如刀割,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只是控制不住,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   “别哭了。”裴谨修感觉自己真是……看不得池绪的眼泪,池绪一哭他就全身难受。   他安慰道,“再等等好不好,再过段时间,我就跟妈妈商量搬去祁华名苑,和你当邻居。”   池绪这才抬头,勉强止住眼泪,伸出小拇指道:“真的吗?那我们拉钩。”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裴谨修无奈道,但还是纵容地跟池绪拉勾勾。   池绪这才开心了,最后抱了抱裴谨修,轻声说:“那我等你!”   如此这般,池绪才跑到了池晚宜身边,跟着上了车。   人走远了,裴谨修还在庄园门口站着。他后知后觉地,心中浮起一丝微不可见的惦念。   突然之间,有人摸了摸他的头。   “……”裴谨修厌恶地躲开,转身看到了裴明心。   裴明心笑得贼眉鼠眼,冲裴谨修勾了勾手道,“小堂弟,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玩呗。” 第29章   裴谨修象征性推拒, 犹疑道:“我还没有告诉我妈妈……”   裴明心“啧”了一声,瞧不起这种规规矩矩凡事先找妈的小屁孩,极不耐烦道:“待会儿我跟二伯母说一声不就得了。你去不去啊?不去我走了。”   裴谨修住进昊山庄园的目的之一就是解决裴明心的那群狐朋狗友, 当然不会真拒绝。   他佯装期待,三两步跟上,急切道:“去。”   裴明心开的车极其浮夸且骚包,一坐进车里就开始打电话。亏他还算有点良心, 冲着电话里的人叮嘱道:“行,那就老地方见!今天我可还带了我堂弟一起, 人家才七八岁大,让许昌和曹昀收着点, 别整那些不三不四的, 吓到小孩!”   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名字, 裴谨修缓慢地眨了下眼。   裴明心踩着油门, 飞飚到了私人会所门口。这家会所是许昌投资开的, 因此就叫双日会所。   侍者迎了上来,裴明心熟门熟路地上了三楼,啪的一声推开一个包间的门。   下一秒, 他就猝不及防地撞见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裴明心一边遮住裴谨修的眼睛, 一边气急败坏道, “我艹你大爷的许昌!我跟你说话你当放屁呢!要发/情能不能滚楼上开个房啊!你有病吧你!”   水渍声,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最后是一道男声,懒洋洋地,不以为意道:“我说你才是神经病呢。你还真把你堂弟带出来了, 咱们出来聚你带个小屁孩,你没事吧裴明心?”   “姜涛不还经常带他弟姜舟出来!他能带, 凭什么我不能带?”裴明心立马反驳,冲那几只莺莺燕燕道,“小姐公子们,有没有点眼色啊,等着我请你们出去呢?还不快滚!”   人走得差不多了,裴明心才松开挡着裴谨修的手,道:“去,别怕,想坐哪儿坐哪儿,待会儿哥让人给你整点儿童套餐。”   许昌哂笑了一声:“人家姜涛姜舟可是亲兄弟,你这嘛……”   裴明心踹了他一脚:“滚!你自己家庭关系不和睦,别离间我们骨肉亲情。”   许昌脸色一变,光影明灭的包厢内,他笼罩在黑暗中的那半张脸分外阴狠,可惜裴明心心大,又嘴损惯了,没看见。   十分钟内,人陆陆续续来齐了,包括裴明心曾提到过的曹昀和姜涛姜舟两兄弟。   裴谨修缓慢地眨了下眼,视线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   仇人齐聚。   姜舟和裴谨修同岁,主动凑了过来。   他脸圆圆的,看起来和池绪还有五分相像,性格也是一样的活泼热络,主动自我介绍道:“你好呀,我叫姜舟,你可以叫我舟舟!这里的甜布丁可好吃了,我一会儿帮你也要一份!”   当年异国他乡,恐怕就是这几分相似的外貌与性格让原主逐渐卸下心防,变得格外信赖姜舟,然后一步步地,踏入姜家早就预设好的陷阱,万劫不复。   姜家是做餐饮起家,第一家店就开在苏北市,从太爷爷太奶奶那辈起就跟傅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明面上却看不出,因此原主一直被蒙在鼓里。   原书里,在慎明集团生死存亡的关头,他找上了姜舟求一笔钱。姜舟没有直接给他钱,而且给他了个“门路”,让他去股市里捞钱。   也这正是这比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加速了慎明的灭亡,也连带着将原主送进了监狱。   裴谨修态度自然,不冷不热道:“谢谢,但我不爱吃甜。”   金碧辉煌的包间,裴明心为了裴谨修连烟都没抽,并且扬言谁抽揍谁。   他修长好看的手上拿着牌,手边放着玻璃杯,一边打牌,一边喝两口酒。   虽然是个纨绔,但是心思单纯,守着手里那些资产拿利息分红就挺满足,别人再怎么离间也不嫉妒兄长,懂得分寸,从不沾染不该沾的东西。   不像他身边那两个。许昌沾黄,男女不忌,还偏好强取豪夺。虽然够谨慎,每次搞之前都要体检报告,但人在河边走,哪儿有不湿鞋,最终得了艾滋,还染上了一堆病,也算咎由自取。   另一个沾毒,吸到最后甚至干起了贩毒的生意,拉了整个曹家下水,最终落得了个枪毙的下场。   裴明心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情,他也没真的把许昌曹昀当什么知交好友,就是闲的,寂寞了,恰巧大家都是津圈富二代,有事没事出来聚聚打发打发时间。   直到他因许昌而染上艾滋,因曹昀而沾上毒,此后性格大变,开始愤恨嫉世,怨天尤人。   裴明心以为自己是被原主陷害的,因为这一切发生在他与原主见面后。   再之后就是裴见深车祸身亡,坏事接踵而来,慎明集团资金链突然断裂,内有家族之争,外有众狼环伺,风雨飘摇,大厦将倾。   一包间的人都心思各异。姜舟不知道是别有用心,还是天真烂漫,缠在裴谨修身边不肯走,就算裴谨修拒绝了甜布丁,他还是替裴谨修点了一份,硬要往裴谨修手里塞。   有点烦。   裴谨修抗拒地挥了挥手,差点把姜舟手里的甜布丁打掉。   无论十几年后的姜舟有多狡猾,现在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小孩,愣怔着,无措地坐在原处。   裴谨修没什么歉意道:“对不起。”   他给了个台阶下,姜舟也意识到裴谨修“不好相处”,小声说了句“没关系”,然后不着痕迹地与裴谨修挪开了距离,坐远了些。   包厢里吵得很,唱歌的、打牌的、玩游戏的……置身于混乱嘈的环境中,裴谨修竟突然间开始怀念在池家的每个夜晚,遛狗、练字、摆弄花草。   还有陪他干这些事的人。   腕间的电话手表突然震动了一下,显示收到了新的信息。裴谨修点开一看,是池绪发来的晚安。   九点了,以往在池家时,每天临睡前,池绪也会专门来和他说句晚安。   裴谨修嘴角微勾,是今夜第一个真情实意的笑。他立刻回了句晚安,犹豫了一会儿,又补了句开学见。   回完消息后,那边的裴明心也放下了牌,他们玩得不大,象征着给两个钱。裴明心今天手气好,连赢,他一口喝完了酒,笑着说:“好了好了,不打了,今儿得早点回,到我那小堂弟睡觉的点了。”   许昌一阵无语,脸上写满了“你说你带他来干嘛”,挥了挥手道:“快滚吧你。”   裴明心又踹了他一脚,骂说:“我看你小子心早就飞到楼上了,悠着点吧,玩那么花,小心哪天肾衰竭。”   “……”许昌的骂声被那扇隔音不错的不透明玻璃门挡住。   裴明心两手插兜,不屑地弯了弯嘴角,嘟嘟囔囔道,“嘁,老子还不知道你什么德性,今晚一准死床上!”   裴谨修跟在他身后,心想:那再好不过,毕竟他已经安排好了让系统定时报警。   许昌今年刚上大二,当初走了乱七八糟的加分政策才上的洛津大学。他虽家境上流富裕,但还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假若闹大了,□□这条罪名就足够让他被洛大开除。   而这只是开始。   回昊山庄园后,裴骄还没睡,正冲着厨房的帮工发火,嫌弃今晚做的鳗鱼龙虾卷不够新鲜。   他年纪虽然小,嘴巴却挑剔得很,还会拿捏人的软肋,囔囔着要扣工资。   庄园的总管家苏凌和管家助理尹航也在场,被裴骄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裴见微坐在一旁,不劝不管,任由儿子因为一道菜而发火。   现代社会,能任由别人践踏尊严,当然是因为工资够高。苏凌年薪近三百万,几乎相当于慎明中层,而尹航和几个大厨也有一百多万。   裴明心见怪不怪,翻了个白眼道:“我说堂弟,差不多行了,就发那点工资,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人家当奴才了啊?”   他这话说得太直接,不光骂人的裴骄脸色一变,连本来安静垂首的苏凌尹航也神色一顿,各有各的不自在。   璀璨明亮的室内,裴骄倏而一笑,笑得冷血又恶毒。   他扬起下巴讥讽道:“伺候人不就是奴才,他们不是奴才是什么?不爱干就滚呗,我们裴家难道还找不到更好的管家和厨师?”   尹航双拳攥紧,眼睛里燃了一团火般狠狠盯着裴骄,滔天的愤怒几乎吞没掉他的理智,令他想冲上去,狠狠甩裴骄一巴掌。   直到一旁的苏凌按住了他的手,微不可见的轻轻摇了摇头,尹航才不甘不愿地垂下了头。   裴明心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裴骄骂道:“你忘了咱家干什么的了是吧?服务顾客!要说伺候人都是奴才,那你也是个伺候人的命。”   裴骄讽刺道:“也就你还记着这四个字,他们爱买不买,我才懒得服务。”   蠢货。   裴谨修倦怠地垂下眼,毕竟现在早过了他平常睡觉的时间,他困得很,都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也就裴明心还有心思和裴骄吵,对于这种显而易见无可救药的垃圾败类,裴谨修连话都懒得说。   这句话正好被刚下楼的裴见深听到了。他抬眼扫过在场众人,转瞬间就对发生了什么了然于心,脸色立刻一沉,严厉呵斥道:“裴骄,道歉。”   裴骄拧着眉,犟道:“我不。”   裴见深也不强求,直接宣布了处罚:“扣他一个月零花钱,从今以后顿顿炒青菜,什么时候道歉什么时候结束。”   说完,不顾裴骄的哀嚎哭泣,也不听裴见微的反驳与求情,裴见深对管家说:“不早了,带谨修去睡觉吧。”   裴谨修跟着管家苏凌上了楼。 第30章   庄园占地上千亩, 零零散散的工作人员也达四位数,作为庄园总管家的苏凌每天统筹协调,能力上甚至不输给慎明集团采纳销售部总监, 但待遇和前途却大相径庭。   苏凌未必甘心,只不过他确实很需要这份工作,除了赡养年迈的父母外,苏凌还有两个弟弟妹妹, 正在国外上学,全部由他负担, 每年支出不菲。   尹航的情况比苏凌更复杂,他是独生子, 父母都身患重病, 需要请护工, 常年在医院里进行治疗。   他们两个谁都不是可以因为一时冲动而辞去工作的人。   裴谨修则了解得更深一些。   苏凌当年不是一毕业就来昊山庄园里当管家的, 他曾经在慎明集团里干了两年, 却止步于采购组组长,年薪还比不上现在的四分之一。   晋升无望之下,苏凌才辞职来了昊山庄园。   他之前待的采纳部部门总监名叫寇怀, 同时兼任市场部总监, 是裴见宏的亲信兼集团老人之一, 早期对集团发展有所付出,后来在集团里的地位稳固后, 就集揽功、弄权、欺上瞒下,工作越来越不上心,打压下属倒是很有一套   集团内三权分立, 这对集团发展来说不是个好现象。除此之外,集团的成功也不是一个人努力就够的, 能用的人太少了,慎明内部很缺核心人才。   上到七楼,苏凌领着裴谨修到了专门为裴谨修准备的卧室前。   套卧大得惊人,还有个小客厅,是按他在池家的卧室风格布置装修的。   苏凌侧身,礼貌道:“小少爷,到了。”   岩板茶几上放着一个颈项细长的瓷质花瓶,里面插着粉红色的龙沙宝石。花瓶旁摆着一副冻枝梅花的茶具,准备的茶叶是湖州碧螺春。   书房里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书架上的书按类别分类,涉及数学、金融、经济等各个领域,选得书也极为专业。   布置陈设方方面面,样样符合裴谨修的喜好。   裴谨修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期间苏凌就一直站在门口,耐心等着裴谨修反馈意见。   最终,裴谨修折回小客厅,在小沙发上坐定,问道:“都是你布置的吗?”   苏凌答:“裴先生给的资料,尹航有帮我忙,也询问了不少人意见。”   裴谨修点了点头,直截了当道:“那苏先生考虑换份工作吗?”   “……”苏凌一时哽住,无从分辨裴谨修问这个问题的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他修长的眉皱起,眼神中情绪纷杂,审视与匪夷所思中又夹杂一丝浅淡的茫然无措。   裴谨修却很认真,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上次慎明分店的事情导致集团总部高管之间职位变动很大,区域副总裁的位置悬而不决,你有兴趣吗?”   “我……”苏凌眉头拧得越发紧了,虽然知道豪门家的子女大多早熟,但眼前毕竟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再正经再严肃,也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孩子。   可是同时,他心底却有个声音越来越大:万一这不是一个玩笑呢?   万一这是真的呢?   如果不是晋升无望,苏凌当初根本不会离开慎明集团,眼前纵使只有一线向上的希望,也该尽全力把握。   苏凌随即正色,问道:“少爷想让我做什么?”   裴谨修原本侧对苏凌而坐,露出来的半张脸颊还肉乎乎的,十足的稚气。   可当他抬眼望过来时,却仿佛千古不化的寒山积雪落在了那双漆黑的眼中,冷得让人心颤,又情不自禁地生出些敬畏心。   小小少年笑得阴风拂面,仿佛阎王索命般,轻声说:“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苏凌离开后,裴谨修将保险箱里的小木箱搬了出来,里面装得基本上都是池绪送他的礼物。   他从木箱里取出来一个相框,里面放得是他和池绪在跨年夜拍的照片。   头顶是瑰丽夺目的烟花,池绪冲镜头比着耶,笑得热烈灿烂。背后是他和池绪的提字。   “裴谨修与池绪。”   “好好长大。”   他摩挲着相框,将相框摆在了书桌最显眼的位置,静坐了一会儿后,才去洗漱睡觉。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七点过半,裴谨修下楼去吃早饭,除了裴见微和裴骄还没下来,人竟然都坐齐了。   裴家在裴慎明恬在世时就养成了同桌吃饭的习惯,初衷是为了加强家庭凝聚力,毕竟慎明是大型家族企业。   裴见深秉承这份遗志,继承集团首席执行官后也同样要求家族成员每天准时准点到大厅来吃饭。   可斯人已逝,裴见深不是裴慎,一大家子人虽是齐的,心却是散的。   饭桌上,裴谨修坐在了裴明心身旁。   裴明心百无聊赖地扣着翻盖手机,随口问了声“早安”。   他不知道收到了谁的消息,突然骂了句“我草”,脸色一变,抬头瞠目结舌道:“许昌被抓了,因为非法□□,被拘留十天。”   裴思源一边用刀叉切着牛排,一边皱眉道:“太肮脏了。”   裴见宏对这个不成器的次子也诸多意见,骂起来更口不择言:“以后离他们远点,别老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一起混,以后万一传染上什么脏病别怪我没提醒你!”   裴明心一脸无语,小声嘟囔道:“哪儿那么容易传染,我又不会跟他们睡……”   王伊水,也就是裴见宏的结发妻子,裴思源和裴明心的母亲,同样不爱听这种话,颦眉道:“说得什么话?在外能和那么多老板总裁好好说话,怎么在家就不能好好跟孩子说话了!”   裴见宏闷声不语,心想:十几岁快成年的人了,也就你还把他当孩子。   他不想和妻子发生冲突,吃完饭就去公司了。   裴家三兄弟虽然都在慎明集团工作,但通常都是各走各的。   沈纭今天要出席发布会,同父子俩道别后也出了门。   裴见微的妻子洛青青坐了半天,眼见裴见深快吃完了早饭,终于开口道:“二哥,昨天那件事我替骄骄道歉。可他还是个小孩子呀,一天到晚吃青菜会营养不均衡的,再怎么罚都不能拿孩子的健康开玩笑吧?”   裴见深抬眼道:“裴骄有集团2%的股份,对吗?”   洛青青不知道裴见深为什么突然提这个,愣怔着点了点头。   “他既然说自己不愿意服务顾客,那么除非未来不进公司,只当个坐享其成的股东,否则,就把这2%的股份让出来。”   裴见深顿了顿,眼神锐利,语气也颇为严肃,“弟妹在投行工作,应该知道权力和责任是对等的,参与经营就要对大小股东负责,爱买不买这种话传出去,慎明的股票得因为他跌一大截。”   洛青青脸色一白,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深吸了口气道:“抱歉,是我太惯着他了。”   裴见深摇了摇头:“不该你道歉,道歉也不该对我。”   他落下最后一句话,对裴谨修招了招手道:“谨修,爸爸今天带你去参观参观家里的公司,好吗?”   裴谨修牵住裴见深的手,点了点头。   裴见深怕裴谨修一个人无聊,问:“绪绪今天有空吗?不然叫他一起来玩。”   如果能见面,池绪应该会很开心。   这样想着,裴谨修给池绪发了短信。   池绪立马回复了,说他有空。于是裴见深让司机先去祁华名苑接池绪。   池绪挟着一身茉莉花香上了车,手腕上戴着奇楠沉香佛珠,脖颈上露出一抹红绳。上车后,果不其然地给了裴谨修一个紧紧的拥抱。   带着微甜的花香、温热的暑气,离得太近了,裴谨修还能闻到一股清爽的柠檬香。   明明刚分开一天不到,却给池绪搞出了久别重逢的氛围,松手时还怪依依不舍的。   他这时才记起打招呼,乖乖巧巧地问了裴见深和司机叔叔好。   问完后,又对裴谨修道:“那下周末我带你去祯河总部看看吧?”   裴谨修当然答应,点头道:“好。”   池晚宜手术后不宜过度操劳,目前祯河的执行总裁是她原先的助理蒋晴。   宋俊入狱后,一些暗怀鬼胎的人暂时规矩了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以后就不会故态重萌,更不意味着过去的账就这么一笔勾销了。   该清算的,总要逐一清算。   ·   慎明总部位于洛津西山区的科技园内,园区占地面积达上万平米。   一进园区就是慎明大厦,主体大楼通体深蓝,向东西方向伸展,造型独特,成熟稳重,是裴慎当年请国内最专业的设计团队设计的,曾经获得过国内知名建筑大奖。   裴见深说带裴谨修来参观,就真的是一处处观,一层层看。   他那张严肃冷漠的脸曾多次登上各大新闻,就算刚进集团的小职员也知道裴见深长什么样,见裴董破天荒地领着两个小孩走进大厦,一片寂静中,大家有意无意地偷瞄着,既惊诧又好奇。   待人走了之后,众人纷纷交头接耳:“那两个小孩都是裴董儿子吗?看着年龄很接近啊,双胞胎吗?”   “长得也不像吧?再说我记得裴董好像只有一个儿子来着。”   “我看一定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小孩,和裴董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太像了。”   “有钱人家的小孩就是不一样啊,长得都好可爱,穿得也都是奢侈品,一双鞋子顶我好几个月工资呢。”   听完这话,一个正在噼里啪啦敲电脑的男人突然瘫在了椅子上,歪七扭八道:“天啊,我不想努力了,我也想当裴董的儿子。”   另一个男的踢了他椅子一脚,嬉笑道:“你是当不了裴董儿子了,当我儿子还有希望。”   “那你会给我买奢侈品吗?”   “你先叫声爸爸听听。”   “去你大爷的,滚!”   众人都被逗笑了,打趣了两句后,又重新回归到了工作当中。   另一边,裴谨修还有池绪跟着裴见深上到了二十七楼。 第31章   二十七楼尽头有个大会议室, 会议室里除了上次在慎明分超见过的首席人力资源官严落,还有十几个人,都是慎明的高级管理层。   裴见深将两个小孩领进去后, 带着裴谨修一个个地认人。   首席运营官卫华,首席技术官陶西,首席法务官邱爽,首席风险官项文诗, 集团资深副总裁何绮,集团副总裁魏清……   高层之间派系丛生, 法务与风险听命于裴见微,而涉及商品商店销售之类的部门又听命于裴见宏, 真正属于裴见深的人只有严落、卫华、陶西、何绮, 魏清。   认完人后, 裴见深让助理赵松端来了两杯牛奶还有几本故事书, 然后俯下身对裴谨修说:“爸爸开个会, 半个小时就结束,你们俩个在这儿坐着看看故事书好不好?”   裴谨修点了点头,和池绪坐在会议室一旁的沙发上。   他知道裴见深想做什么。   裴见深为沈纭办了一场盛大婚礼, 又专门带他来公司, 既是做给外界看, 表明他极为重视妻子和儿子,更是为了让沈芸和裴谨修安心。   豪门里最重要的不是钱而是权, 裴谨修刚一回裴家,裴见深就带他来熟悉集团高管,足见器重。   这次会议是关于上次分店事件后续的反思报告会, 裴见深震怒之下,管理中层被撤职了好一批, 负责店长招聘的hr就被开除了,高层之间也发生了大范围的人员调动。   为防止此类事情再度重演,慎明重新划分了地区经理,从原本的五个地区经理增加到了十个,要求地区经理与分店店长直接对接,并不定期去店内考察店长工作,将考察结果纳入考核,与年终评定挂钩。   地区经理同样需要监督,这个职位就是区域副总裁,集团内部人人都知道这个位置相当重要,几方势力竞争激烈,以至于人选却悬而不定。   严落提了几个人,要么有所偏向,上任后难免厚此薄彼;要么能力不够,扛不住压。总之,都被裴见深一一否决。   人才难得,裴见深不愿意将就,这件事只好暂时搁置下来。   会议最后,严落提出了关于底层员工的激励计划书,包括不限于推出损耗奖励计划和一定年限工作员工的利益共享计划,还有购股优惠政策,足见诚意。   裴见深不爱长篇大论说废话,因此会议果然在半个小时之内结束了。   众人走后,他仍坐在首位上,皱着眉,修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太阳穴。   过了一会儿,裴见深才从精神力高度集中的工作状态中抽神,记起来他还带着两个孩子。   他侧目看去,会议室两侧摆着齐人高的鱼尾葵,和煦的光穿过树叶间隙落在相依的两个小孩身上。   与池绪相比,裴谨修明显早熟许多。身上没有那种清澈单纯的稚嫩气,看童话书时表情也淡漠严肃,像一头见惯了风雪的小狼,紧绷地警惕着四周,唯独与池绪相处时能松弛些。   但无论再怎么早熟,他今年也才刚七岁,太小了,莹润的皮肤透着光,那么脆弱,又那么可爱,让人想捧在心上,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   裴见深心底里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怜爱和愧疚,陷入了迟来的自责当中。   当初怎么舍得对自己亲生儿子不闻不问?又怎么舍得六年里一眼不见?他错过了自己唯一的孩子的成长轨迹,可裴谨修却从来没有埋怨过他一句。   诸般情绪缠绕心头,裴见深又不免一阵庆幸。上天垂怜,能让他百转千回后与爱人重逢,与亲子团聚,他真心诚意地感激上苍,也发誓愿用一切行动去弥补。   这样想着,裴见深走去坐在了裴谨修身侧,轻声问:“在看什么书?”   裴谨修微不可见地挪远了些距离:“《聪明的农场主》。”   裴见深心上一痛,但还是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他们相处时间不到两个月,培养感情得循序渐进。   书的扉页上画了绵羊和两个农场主,裴见深其实对幼儿读物没什么兴趣,但还是没话找话地问:“讲了什么?”   裴谨修道:“从前有两个农场主,一个聪明,一个愚蠢。聪明的农场主对员工很好,愚蠢的农场主却苛待员工。最终,连愚蠢的农场主家里的管家都受不了他的老主人,去聪明的农场主家里干活了。从此以后,镇上就只有一个农场主。”   “不错的故事。”裴见深顿了顿,生疏而又笨拙地夸赞道,“你讲得也很好,真厉害。”   裴谨修表情平静,没因为这两句夸赞而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喜悦。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裴见深,突然出声道:“我们也应该对苏管家好一点,不是吗?不然他就要去别人家了。”   裴见深一时怔住,电光火石间,仿佛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被瞬间串联了起来。   他想,对啊,苏凌。   合适的人就摆在眼皮底下,他却一直忽略。   看裴见深这个反应,裴谨修就知道目的已经达成了。   《豪门之抵死缠绵》原文里曾提到过慎明集团因管理不善而流失许多人才,甚至导致了一些人的背叛,虽然没有提具体人名,但裴谨修确信,苏凌绝对是其中之一。   来裴家要做的两件事都已经做完,下一步就是筹划如何离开。   撕破脸面、一刀两断的离开。   要让裴见深意识到,他努力维护的兄弟情谊其实毫无必要。   时间还早,裴见深准备带他们去自己的董事长兼总裁办公室,但办公室在云梯另一边的B栋大楼上,中间隔着透明的玻璃栈道。   自上往下看,人与车都渺小地如同掌中之物般。   裴谨修本来想提议换一条路走,但池绪却轻轻捏了捏裴谨修的手心,小声说,他想试试。   说完,他又有些不忐忑安道:“可是我怕走到中间会腿软,没有力气。”   裴谨修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有耐心过,心甘情愿地去包容一个人的瞻前顾后。他回应般地握紧了池绪的手,鼓励道:“别怕,我牵着你走,你可以闭住眼睛,别往下看。”   池绪虽然听话地闭上了眼,但失去一项身体感官到底没那么容易安心,他纤长的睫毛却不安地颤动着,像一只小蜗牛般,步伐迈得极其小心谨慎。   玻璃栈道上风声呼啸,池绪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悬崖峭壁间独木桥上,他突然担心起了玻璃桥的沉重问题,怕万一走到中间时,桥突然断裂,那他们就都要掉下去了!   池绪将裴谨修的手攥得更紧了,裴谨修也仿佛感受到了池绪的情绪,他拍了拍池绪肩膀,转而托住了池绪的小臂,几近于“扶”的姿势。   裴见深早就走到B栋楼,饶有耐心地等着才刚走到桥中间的两个小朋友。   人生在世,能有朋友相互扶持,总比一个人单打独斗容易许多,更何况小孩之间的友谊那么纯粹美好,除开未来利益互惠,裴见深也衷心希望他们能友谊长存。   在西山园区待了近一天,直至日暮时分,裴见深才把池绪送回了祁华名苑。   池晚宜今天与几个设计师朋友逛展,也才将到家。   裴见深知道池晚宜前不久刚动过手术。他之前有朋友也有过类似经历,后来在洛津市一个老中医那里调养身体,效果很好,已经十余年没复发了,遂将联系方式给了池晚宜。   又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刻,不光池绪舍不得,小乖也热情地扒拉着裴谨修,围着裴谨修又蹦又跳。   一年过去了,它已经长成了一只大狗,总是试图把两只前爪搭在裴谨修肩上,想要舔舔小主人,可裴谨修嫌弃得很,每次都毫不留情地把它推开。   一来二去,小乖仿佛也明白了这点,换了另一种亲昵的方式。   明天返校报道,他们约好了一起去学校,开学之后,一周里有五天都能见面,这让池绪的离别愁绪得以暂缓。   裴谨修还告诉了池绪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周末,他要在昊山庄园里开一次庆生宴。   庆生宴这件事是裴见深主动提起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庆生”,毕竟距离裴谨修生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了。   裴见深真实的意图在于向洛津所有豪门宣告裴谨修的身份和地位,是裴家掌权人有且仅有的孩子,他愿给裴谨修所有俗世欣羡的疼爱与荣光。   裴谨修当初拒绝了池晚宜为他办生日会,现在却没拒绝裴见深,因为这场庆生宴确实至关重要。   庆生宴计划邀请洛津所有上流豪门,涉及各行各业的大人物。裴见深筹备得如此声势浩大,势必会刺激到一些别有用心的蠢人。   裴谨修想,他的庆生宴一定不会风平浪静地结束,多的是人想看他出丑,或许还有一些潜藏的危险。   他曾犹豫过要不要邀请池绪,但似乎并没有合适的不邀请的理由。   如果他据实以告,告诉池绪很危险,除了让池绪担忧,还会让池绪再度意识他的无能为力,无论是母亲还是朋友,他都帮不上任何忙。   裴谨修不想这样。   可如果不明说,他又能有什么理由不请自己最好的朋友去生日宴呢。   想到最后,裴谨修还是决定让池绪把这当做一场普通的庆生宴。   反正,再多的危险也是冲他来的。 第32章   第二天上午, 裴见深让助理靳泽送裴谨修和池绪去洛津附小报到。   报到完后去教室领书,走到教学楼下时,他们恰巧碰到了一个暑假没见的好朋友们。   霍凌宇和师甜甜假期都和家里人去了国外旅游, 给裴谨修和池绪寄了不少明信片,冰川极光、戈壁荒漠、古城遗迹、奇妙梦幻的自然人文之景。   徐怡和父母一起回了南方老家,她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学物理的。   因此, 徐怡在这个暑假里做了许多经典物理实验,顺带给她的这几个小学生好朋友也普及了一番基础物理知识。   与一个假期没见的好友重逢, 池绪整个人的状态都松弛而又愉悦。   他一直都很喜欢上学,喜欢学校的氛围, 喜欢温柔的老师, 喜欢学到新知识的感觉。   最重要的是, 上学以后他就可以天天见到裴谨修了。   他们近在咫尺, 朝夕相伴, 仿佛回到了之前裴谨修还寄住在他家里时的日子。   这样的心态下,时间过得非常快,转眼之间就到了周五。   明天就是裴谨修的生日宴了。   今年裴谨修生日时, 他们两个不幸遭遇了绑架, 更准确的说, 裴谨修是被他连累的,池绪对此一直心怀愧疚。   后边不好的事接二连三的发生, 裴谨修为他做了太多事。如果没有裴谨修,池绪都无法想象自己该怎么度过那段难熬的时光。   对比之下,池绪总觉得自己的心意微不足道, 他还想为裴谨修做点什么,尽可能地多做点什么。   所以这次庆生宴, 池绪主动揽过了帮裴谨修设计晚宴礼服的任务。   虽然时间比较紧张,但在祯河首席设计师关山月的帮助下,礼服还是如期完成了。   昊山庄园。   这还是池绪第一次来裴谨修在庄园内的新房间,卧室的整体风格和祁华名苑里裴谨修原本住的那间非常相像,一处处看过去,勾起了池绪不少回忆。   他摩挲过书桌前摆着的相框,里面照片是裴谨修搬走之前他特地送给裴谨修的。   时至今日,池绪仍记得那天夜里层叠瑰丽的烟花,压得太近了,触手可及般,一片轰鸣声中,他的心也怦怦直跳,过于热烈的情感就像烟花一样在心里炸开,流淌至四肢百骸。   美好得毕生难忘。   池绪坐在书桌前,撑手盯着衣帽间银白色的把手,裴谨修正在衣帽间里试着他带来的高定礼服。   他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裴谨修穿上礼服会是什么样,答案毋庸置疑,一定是很帅很帅的,璀璨耀眼,闪烁夺目,比世界上最名贵稀有的宝石还要美丽万分。   另一边,池绪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今年跨年,到时候裴谨修能搬回祁华名苑吗?他还能像去年一样和裴谨修一起散步遛狗看烟花吗?   “哟,小邻居在这儿呢。”   从胡思乱想里挣脱,池绪转头,认出来了刚说话的人,他曾在沈纭和裴见深的婚礼上见过,是裴谨修的二堂兄裴明心。   事实上来的人不光裴明心,裴家人几乎全都到场了,池绪乖乖的,一一问好。   沈纭问道:“谨修还在换衣服吗?”   池绪刚要点头,转动门把手的声音却突然响起,他循声望去,视线聚焦,猛地撞上了刚从衣帽间里走出来的裴谨修。   ……一瞬怔住。   裴谨修平时惯常穿深色纯黑的衣服,太过低调内敛了,那份凌厉张扬的美被掩盖在衣服之下。   因此,池绪在设计礼服时夹带了一点私心,他想看裴谨修穿浅色的礼服。   他想这件礼服能配得上裴谨修。   因此,礼服在最一开始就定好了整体色系,纯白穿插金银线,绣了翠竹中和单调的白,立领衬衫外做了长款外套,外套下摆别出心裁地设计成了流苏状,行走之间,尽显灵动。   他为这件礼服取名“非衣”,是拆了“裴”字,最终效果也如他所愿,“非衣”与裴谨修极为相称。   池绪脑袋里乱糟糟的,脸莫名红了一片,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快要离开胸膛了。他怔怔地看着裴谨修,好半天,才在裴明心的大呼小叫中回过神。   “我的天,小堂弟明天绝对要迷倒万千少年少女了。”   裴明心的视线在两个小孩之间来回打转,对基因的力量啧啧称奇。   他二叔裴见深就是长得最像他奶奶明恬的那个孩子,因此在三个孩子里也长得最好看;二叔母就更不用说,娱乐圈里的大明星,美上天了都快,怪不得生出来的小堂弟颜值逆天!   看了会儿裴谨修,裴明心又转头看着池绪。   这小孩眼睛大得很,圆圆的,又黑又亮,一张小脸白白嫩嫩,脸颊肉软软绵绵,泛着一股天真无邪的气质,怎么看怎么好捏。   裴明心一时手痒,心动意动,伸手就准备捏捏人家的脸,嘴上还欲盖弥彰地夸道:“呦,没看出来,小邻居厉害啊。”   没想到,他伸出去的手半路被小堂弟截胡了。   裴谨修冷着脸,一手推开了裴明心,另一手十分自然地把池绪拉到自己身后。   虽然他一句话没说,但摆明了意思:我的,别碰。   “……”裴明心无语,突然幼稚了起来,他还不信这个邪了,一边伸出魔爪,一边吐槽道,“不是吧,童养媳吗?醋劲这么大,别人还不能摸了。”   裴思源伸手揪住裴明心衣领,皱眉道:“人家小孩皮肤嫩,没轻没重的,小心给人捏红了。”   他母亲王伊水也应和道:“是呀,人常说小孩的脸不能捏,容易捏得脸大。”   裴明心这才作罢。   众人又围绕着裴谨修或真或假地夸赞了两句,除了裴骄。   裴谨修每获得一句称赞,裴骄脸色便难看一分。   他被骄纵得太过了,愚蠢却易懂,咬着牙,眼里燃烧着丑陋疯狂的嫉妒与愤怒,看起来想冲上来把裴谨修的礼服剪烂撕碎。   裴骄控制不住情绪,头上要冒烟了般,处在发作的临界点上。   裴谨修偏要刺激他,在裴骄看向他时对着裴骄挑衅一笑,姿态高傲,讽刺蔑视。   “……”裴骄被这眼神气得瞳孔一缩,浑身发抖,突然大喊大叫道,“我也要这件衣服!!”   裴明心最看不惯他这幅颐指气使的纨绔模样,讥讽道:“你想要就有啊?那也得人家小邻居肯给你做。”   “呜呜呜我不管我就要呜呜呜呜呜呜我就要我就要!!!”   裴骄开始嚎啕大哭,他小时候有个毛病,那就是一哭就会背过气呼吸不上来,有几次甚至哭去急救。   裴见微和洛青青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对裴骄百依百顺。   后来裴骄身体虽然有所好转,他们也听不得裴骄的哭声。只要裴骄一哭,他提什么要求都会一口答应。   裴明心最烦这个了,他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几乎都能猜到接下来裴见微和洛青青会说什么。   过去的这些年里,裴骄就是靠着这种手段肆无忌惮地在他手里抢东西,虽然事后洛青青总会千方百计地补偿他,但裴明心就是……不爽极了。   裴见微果然开口道:“谨修,这位小朋友那里肯定还有不少礼服,你明天不然换一件穿吧?这件不如就让给你弟弟,你提什么要求叔叔都答应。”   洛青青也连忙点头道:“叔母也认识好几个知名设计师,等你生日过后,叔母约他们给你做衣服好不好?”   沈纭冷冷地打量着这三个人,终于耐心耗尽,预备替儿子出头。裴见深却拦了拦她,用眼神示意他来。   但在裴见深开口之前,裴谨修却突然道:“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裴骄又喊又叫,哭得声嘶力竭,闹得洛青青也愈发心慌意乱。现在裴谨修态度有所松动,她当然忙不迭应道:“什么要求都可以。”   裴谨修淡淡道:“那我要你们在慎明集团的股份。”   这句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见,这下连裴骄都不嚎了,卧室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里。   裴见宏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裴见深,又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裴明心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感觉小堂弟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沈纭与裴见深也有些意外,但他们与裴谨修到底接触太少,分辨不出这句话究竟是童言无忌,还是少年野心。   但无论哪种心境,其实都无所谓,裴见深乐得看到裴谨修的野心,他们是商人,有野心是件好事,人淡如菊才是个大问题。   裴见微面目僵硬,好像被冒犯了般,脸部肌肉痉挛扭曲,愠怒道:“谁教你这么说话的?你知道我们持有的股份值多少钱吗,就敢提这种要求?!!”   洛青青跟失了声般,哑口无言地愣在原地。她还没裴见微那么不要脸,能理直气壮地摆出长辈架子,一点也不羞愧地当面食言。   “这个要求很失礼吗?”裴谨修语气缓慢而又淡漠,挟着刀锋般,毫不留情地割破了这层表面亲情,“那你们要求我把好朋友精心准备的礼物让给你们的宝贝儿子,不觉得也很失礼吗?”   洛青青脸色霎得一白,这才想起她从始至终忽略遗忘掉的事:这不是一件普通的高定礼服,而是小朋友日以继夜煞费苦心准备出来的礼物,凝聚心血,承载着心意与诸多愿景。   洛青青有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她珍惜友谊,也珍视朋友精心准备的礼物,因此能立即共情。   可裴见微没这种经历,他斜着眼,气急败坏地蔑视道:“不就一件破衣服。”   裴骄也应和着骂道:“破衣服!!给我擦脚我都不稀罕的破衣服!”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响起。   裴骄捂着红肿发烫的脸,连哭都忘了哭地懵在了原地,难以置信地看向洛青青。   这一巴掌同时也扇懵了在场的所有人,还是裴见微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冲上前去推了一把洛青青,怒吼道:“你疯了吗?!”,然后捧起裴骄的脸仔细查看着伤口。   洛青青被裴见微推得一趔趄,差点跌倒,幸亏王伊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这一巴掌好像也甩在了洛青青脸上一般,她失魂落魄的,脸色煞白,状态很差。   裴见深还计较着刚才裴见微父子俩骂的那句“破衣服”。他虽然内心不悦,但眼前闹得如此乱七八糟,场面难堪,他也不好在此刻追责算账。   最终还是王伊水打圆场道:“哎呀,大家都冷静冷静。老大的人了,说话做事怎么不过大脑?一个两个都这么冲动,让人家小客人看笑话呢。见微带骄骄下楼去找冰包敷一下脸,其他人也该散就散了,别聚在这儿,时间不早了,让小孩早点休息。”   说罢,王伊水扶着洛青青的手出了卧室,碎碎念道:“你啊你,孩子犯错要好好教呀,怎么能当那么多人的面打他……”   裴见微冷哼一声,带着裴骄走了。裴骄或许是真被伤到了心,也不装模作样地鬼哭狼嚎了,低头啜泣着,委屈得很。   裴见宏也带着两个儿子走了,裴思源从始至终没什么反应,事不关己般。裴明心倒是挺开心,走之前偷偷冲裴谨修比了个“耶”。   人都走了,裴谨修和池绪还手牵着手。   沈纭走到池绪面前,摸了摸小孩柔软的发丝,轻声道:“绪绪,抱歉。”   池绪摇了摇头道:“没关系。”   小孩越乖巧懂事,大人就越愧疚痛心。   裴见深脸色一沉,眼睛里有一抹寒芒闪过。如同立誓般,他极其郑重地保证道:“放心,这件事不会就这么过去,之后肯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裴谨修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目送着沈纭和裴见深离开。   今晚,池绪将住在昊山庄园里,陪他一夜。 第33章   池绪呼出一口气, 坐在了裴谨修床边的矮榻上。   他仰头看裴谨修。   即使是在这个角度下,裴谨修仍然精致漂亮得惊人,而他精心设计的礼服为这份美增添了别样的距离感和攻击性, 似冰似雪,似剑上寒霜,令池绪不由自主地想要抓紧,以确定裴谨修仍是温热的、触手可及的。   他一边无意识地勾着裴谨修的衣服下摆玩, 一边小声抱怨道:“你什么时候能搬出来?我不想再看到他们了。”   “快了。”裴谨修垂眼,握住池绪作怪的手道, “去洗漱。”   池绪听话站起,浴室里有裴谨修提前为他准备好的洗漱用品和睡衣, 睡衣是棉白色的, 上面画着一只卡通小狗。   半个小时后, 池绪缩在被窝里, 心不在焉地捧着一本故事书。   他困得眼皮都快抬不起, 但还时不时瞄一眼浴室,强撑着等裴谨修。   终于,门锁咔嗒一声, 裴谨修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又穿回了他那一身黑的睡衣。   他走近, 俯身抽走池绪手上的书,说了一声“晚安”后, 啪的一声关上了灯。   卧室里一片黑暗,朝向也与池绪在祁华名苑的不同。   环境虽然陌生,但熟悉的香气萦绕身侧, 池绪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也许是晚上发生的事太过糟心,池绪做了许多噩梦。   梦境支离破碎, 前面的梦都忘了,只记得快要醒的那个。   他梦到漫天大雪,裴谨修穿着他送的那件白色礼服。   他们在雪中走去上学,走到校门口时,池绪突然发现,裴谨修脸上有一道伤,正渗着血,血滴滑落,流出道道凄艳血痕。   池绪连忙翻开书包找创可贴,等他找到后,再抬起头时,裴谨修脸上的细碎伤口却更多了。   不光脸上,身上似乎也在流血。白衣很快就变成血衣,黏腻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   池绪的书包掉在雪地血泊中,恐慌蔓延,他仿佛被什么莫名的力量封印了一般,说不出话,也动不了,只能惊惧着睁大双眼。   裴谨修却仿佛感受不到痛一般,像神庙里的白玉雕塑,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   他睫毛沾着雪,迟缓地眨了下眼,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后,才有些歉疚道:“抱歉,弄脏了你的礼物。”   视线旋转,池绪这才看清楚了伤口来源。   那是一把刀,正插在裴谨修后心,血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   风雪里似乎也有数不尽的刀,只是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有人替他一肩背负了。   !   池绪猛地睁开眼,意识还在梦境和现实中游离。   他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裴谨修,素色窗帘透光下的脸颊白净细腻,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口。   池绪这才松了口气。   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还没到六点,外面虫鸣鸟叫,吵得池绪心烦意乱。   他睡不着,就盯着裴谨修一直看。   裴谨修睡眠很浅,不一会儿就被池绪盯醒了。   他仍带倦意,只看了池绪一眼,就了然地问:“做噩梦了?”   池绪点了点头,他右眼皮跳得厉害,冥冥之中有种极不祥的预感,惴惴不安道:“我梦到你流了好多血。”   裴谨修没有赖床的习惯。他一边起床,一边轻声道:“梦是反的,别怕。”   池绪年纪小,太多不安与无力解决的事情寄托在怪力乱神上总能让他好受很多。   裴谨修不赖床,池绪也不想继续睡了。   他爬起来拉开窗帘,一束阳光落在床榻之上,灿金色的光线温暖柔和,窗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这多少疏散了些蒙在池绪心上的愁云。   早饭和中午饭都没见到裴见微那一家人,池绪乐于看不到他们,甚至希望他们晚上也不要出现在庆生宴上。   生日宴有专门的人负责筹备布置,裴谨修和池绪只需要在今天下午五点前回到主别墅,因此他们下午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在庄园里玩。   昊山庄园依山而建,庄园后就是浩大广袤的昊山森林公园。   他们沿水路登山,一路上看到了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巨石。   微风拂面,挟着一股沁香的花草味儿,池绪的心情也轻快了不少。   这里比祁华名苑大得多,也漂亮得多,山上还有一大片桃花林,   时令九月,气温却由低转高,或许给了桃花错觉,以至于山上桃花二次开了花。   一阵风过,漫天纷飞桃花雨,地上也积了一层浓粉花瓣。   裴明心给他俩当向导,手撑着那棵最大的桃花树,有所感念道:“昊山庄园是爷爷买来送给奶奶的,因为奶奶最喜欢昊山上的风景。”   一朵小花打着转地落在他手心,裴明心突然记起幼时与爷爷奶奶同游昊山时的场景。   他神色难得正经,笑了笑说:“这么说你们可能不信,但爷爷其实是个很节俭的人,节俭得都有点抠门了。他衣服从来只挑最便宜的穿,头发也是自己剪,出差也不做头等舱,富豪榜排前五的时候还住在普通楼房里……我爸说正是这种性格爷爷才能创业成功,当上零售巨头,因为他在乎每一分钱。”   “可他为奶奶买了一座庄园,因为奶奶老了,爬不动山了。”   裴明心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纨绔相,脸上满溢着欣羡。他絮絮叨叨讲了半天裴慎和明恬的创业史,无外乎所有人都不看好裴慎,甚至连明恬的父母都反对他们结婚,但明恬还是坚定地选择了裴慎,如此之类云云。   裴谨修面无表情地听着,心想:他这堂兄竟然还有点恋爱脑,裴家竟然从祖上起就出情圣。   裴明心正经不过一分钟,讲完创业史后,一边踢着脚下的花瓣,一边笑嘻嘻问:“小堂弟,小邻居,学校有没有人追啊,谈过恋爱了没?”   “……”裴谨修想踹他一脚,无语道,“我们才二年级。”   “二年级怎么了?裴骄也二年级!幼儿园就有小女孩喜欢他了呢!天天跟我嘚瑟显摆他那破情书,我说你们怎么都该比裴骄强吧?”   裴谨修懒得理他,拉着池绪就走。   裴明心的声音被风声拉长拉远,但仍能听出来一股很欠揍的揶揄气。   “……哎呀,小堂弟,别走啊,还害羞了吗?没女生喜欢也不要紧啊,说不定有小男孩喜欢你呢!”   “……”果然还是应该踹他一脚。   回到主别墅时恰好卡在四点半,两个人洗过澡后就开始换衣服做造型,一直折腾到了快六点。   裴谨修待会儿要和沈纭裴见深一起出场,所以池绪先下楼了,   大厅里,霍凌宇师甜甜徐怡都已经到了,还有霍凌宇的表哥迟千枫,以及他的同学苏欲雪。   今天场合特殊,大家穿得都比较正式,霍凌宇伸出大拇指比了赞,揽着池绪夸了声“帅”。   说罢,他用眼神示意池绪看向大厅中间。   那里站着几个男孩,看起来和池绪他们同龄。霍凌宇小声道:“贺家的独生子贺琛;朱家的小儿子朱睿;还有那个脸最臭的,张多意,张家太子爷;他旁边那个,吴泽禹……”   池绪看过去,一共五个小孩,裴骄也在其中。   霍凌宇撇了撇嘴道:“这几个人都讨厌死了,记着离他们远一点。”   说罢,他又孔雀开屏般转了一圈,指着自己衣领上别着的祖母绿宝石胸针道:“怎么样,前几天拍卖会从张多意手里抢来的。他以前就爱跟我比,今天看他怎么出这个风头!”   池绪笑着夸了声好看,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楼上。   他有些游离地想:今天的风头注定是裴谨修的了。   谁都比不上。   时钟指到了七点。   大厅里,悠扬的乐声响起,赴宴的嘉宾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翘首看向台上。   三角钢琴前坐着一名样貌俊美的青年,双手如蝴蝶般在琴键上翩飞,有人低呼了一声“许卓然”。   许卓然,国内最负盛名的钢琴演奏家之一,曾有富豪一掷千金要他出席演奏,被许卓然一通怒斥,恃才傲物得很。   此刻竟然出现在了裴家小少爷的庆生宴上,为其演奏开场曲。   在场宾客虽然猜不出裴家究竟使出了什么手段能打动许卓然,但其中一定花费了不少心思,这更说明了这位刚被裴家认回的小少爷地位非凡。   开场曲结束后,苏凌上台主持庆生宴,感谢致辞念完,花车载着三层大蛋糕登台。   终于,到了主角登场的时间。   池绪一眨不眨地望着二楼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跳得厉害,手心出着汗,异常紧张。   如他一般,大厅里的宾客虽心思各异,但都翘首以待着。   质感华贵楼梯上,裴谨修终于出现了。   他站在裴见深与沈纭中间,于璀璨灯光中缓缓下楼。   裴谨修今天做了完整的妆造,比昨天试礼服时更精致贵气。他虽年纪小,相貌和气质却一点也不逊色于父母,一出场便轻易地夺走了大家的视线。   纵使今天到场的宾客大多非富即贵,大厅里亦不缺精致漂亮的少年,但恰如萤火之光之于皓月,裴谨修仍是在场所有人里最夺目的那个。   池绪看着他走下楼梯,即使距离较远,裴谨修身上的气质仍冰冷锋利,高不可攀。   猛地一瞬,池绪竟觉得楼梯上的裴谨修无比陌生,好像变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下一秒,隔着人群,裴谨修的视线好似落在了他身上,眼中冰雪寸寸消融,蓦地温和了起来。   池绪这才心安。   走上礼台后,裴见深和沈纭简单说了两句话,接下来是切蛋糕许愿。   烛光映衬下,裴谨修闭目时的神情有种超越年龄的庄重肃穆,令池绪突然好奇,他究竟会许什么愿。   切完蛋糕后便进入社交环节,各种各样的人携家带口接连不断地攀上去找裴家人去花墙边合影拍照。   裴谨修被环在人海之间,池绪连他影子都看不到,百无聊赖地吃着侍者端来的蛋糕。   突然之间,一道小提琴的声音响起。   池绪寻声望去,发现裴骄拎着小提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礼台正中央。   他本就长得不错,今天穿得也颇为张扬,身上零零总总地戴了不少名贵宝石,再加上裴骄自幼被家人娇惯,身上总带着一种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的骄纵气,既令人厌恶,又让人羡慕。   裴骄一道提琴声吸引到了大厅里所有人的注意。   他环顾人群,凑近话筒,噙笑道:“演奏一曲,就当做是给堂兄的生日礼物。”   说罢,又看向裴谨修,故意问道:“听说沈伯母钢琴弹得不错,那三堂兄钢琴一定也弹得很好吧?不然和我合奏一曲?” 第34章   裴谨修不会弹钢琴, 前世今生都不会。   当众承认不会弹钢琴对他来说也几乎没有任何影响,毕竟这里有几个人会在乎这种东西?裴骄意图用这种手段来让他丢脸吗?还真是个天真烂漫的七岁小孩。   裴谨修眼皮都没抬一下,打算直接说不会, 但还没等他开口,人群中却突然走出一个小女孩,十三四岁大,穿着一身鲜艳夺目的红裙。   她活动了下手腕, 歪着头道:“哪有过生日还得出来表演节目的道理?这位小朋友,我也算会点钢琴, 不介意的话,我陪你弹?”   霍凌宇怔了怔, 惊道:“我天, 怎么是我姐!”   师甜甜损他:“天呐, 你姐长得这么漂亮, 你怎么长得这么将就?”   “……”霍凌宇怀疑人生地拿起手中的白瓷盘当照了照。他一边撩拨撩拨了头发, 一边自我肯定道,“什么叫长得将就?我就算不如我姐好看,多少也是个小帅哥吧!”   他捅了捅池绪道:“你说对吧?”   师甜甜反问:“你怎么不问徐怡?徐怡, 你说呢?”   徐怡沉默不语, 池绪比了“嘘”的手势, 转移话题道:“你姐姐要开始弹钢琴了。”   礼台上,霍凌韵已在钢琴前坐定。   裴骄有意卖弄, 挑的曲目难度极大。   他性格浮躁,人又娇气,怎么看都不是个能吃得下苦头坐定练琴的人。但偏偏, 裴骄很喜欢小提琴,也不觉得练琴苦, 琴房里经常一待就是一整天。   在小提琴上,裴骄确实称得上有天赋。   两人合奏,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第一段高潮时,两人发挥都还平稳,但从第二段高潮就逐渐拉开差距,钢琴声琴音清脆,轻重得当,情绪层层递进,提琴却后继无力,甚至弹错了不少音。   裴骄到底年纪小,练得少,太着急了,到最后,甚至拉断了一根弦。   霍凌韵不急不缓,琴音都没停顿一下,施施然地弹奏着第三段高潮,将这场合奏变成了她的个人独奏。   裴骄临场反应差,弦断之后就愣在了台上,进也不能,退也不是,呆滞地架着琴。   一首曲子弹完,竟连许卓然都为霍凌韵鼓了两下掌。   裴骄风头没出成,反而丢了偌大的脸,掩面跑上了楼。   大厅里自有愿意讨好裴见微凑上去圆场。   这一起风波暂平,裴谨修又被团团围住了。   这场庆生宴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将裴谨修引入他生而属于的那个阶层,池绪觉得这一晚上裴谨修大概都抽不出空了。   室内虽然装有空气净化器,但池绪仍然觉得味道纷杂,呛得人有点头晕,正好霍凌宇拉他出去,池绪就在外场站了会儿。   再回到大厅时,池绪下意识在人群当中找裴谨修,但他环顾了几圈,都没看到人。   裴谨修不见了。   .   裴骄站在二楼阳台前,手里游移不定地捏着一个透明小袋子。   小袋子里装着一些白色粉末,是曹昀哥哥给他的“好东西”。   可以让裴谨修出丑的好东西。   要不要把这东西偷偷撒进裴谨修的玻璃杯里?   裴骄原本很是坚定的,因为他恨死了裴谨修,他恨不得刮花裴谨修那张不拿正眼看人的脸!   可真行动时,裴骄又突然犹豫了起来。   他之前问曹昀哥哥,这东西到底能让裴谨修怎么出丑,曹昀笑得不怀好意道:“能让他很热很热,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干净自己衣服。”   不就是裸奔吗?大庭广众之下虽然难堪了点,但裴谨修又不是姑娘家,被人看光了就看光了。   就算最后查出药是他下的,也不算多大的事,裴骄一向会拿捏闯祸的分寸。   可真到下药的关头,裴骄却突然犹豫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却总有一种不安感萦绕心间。   正纠结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熟悉的声音,淡漠清冷,吓得裴骄差点原地蹦起来。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转头,果然是裴谨修那张脸,漂亮地欠揍。   裴骄做贼心虚,把手往身后一背,虚张声势道:“关你什么事?”   说完后,裴骄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他侧头看了一眼阳台门,惊讶道:“我明明锁着门,你怎么进来的?!”   裴谨修没答话,他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裴骄看。   如同鬼魅缠身般,裴骄被他盯得如芒在背,头顶发凉。   他没忍住后退了两步,视线左右漂移道:“看什么看,哑巴了你?”   “你要给我下药。”从容肯定的语气,裴骄眼睛睁大,带着做贼心虚的恐慌,被吓得情不自禁一哆嗦。   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间,仿佛有荆棘刺穿了他的脚掌,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裴谨修嘴角一弯,笑得无比邪恶道:“裴骄,你怕我。”   又是一个肯定句,裴骄眼睛瞪得更大了,仿佛有人抽走了他周围的空气。   他面容扭曲难堪,声音嘶哑难听,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搞笑,我怕你什么。”   仿佛恶魔终于卸下了伪装,裴谨修一字一句的,语气缓慢阴森,好似毒蛇嘶鸣道:“你怕我抢走你的一切。”   说罢,裴谨修顿了顿,他笑得更灿烂了,这笑容却让裴骄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你怕对了。”   裴谨修声音很轻,在裴骄听来,却如同末日的宣判一般可怖,“裴骄,你还不知道穷是什么滋味吧?”   “……”裴骄嘴巴张了张,满脸惊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裴谨修却故意刺激他,不光说得更具体了,还步步紧逼。   “你以后住的地方大概还没有这个阳台大。万八千对现在的你来说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数字,但以后你花十块钱都得仔细考虑一下。不会再有每个季度最新款高定送上门来供你挑选,你的衣服洗烂了都得缝好接着穿。你再也吃不到最新鲜的瓜果时蔬,恐怕余生都得在梦里回忆上次被你嫌弃的鳗鱼龙虾卷……”   裴谨修每说一句,裴骄的脸色就变白一分,脑海中那根代表理智的弦岌岌可危地绷紧着,他瞪大眼睛,崩溃地喊道:“别说了!”   “你也没钱学小提琴了,只能任由天赋流逝,眼睁睁看着自己泯然众人矣,变成一个废物。”   裴骄虽然听不懂“泯然众人”是什么意思,但前后两句却听得一清二楚,裴谨修要抢走他所有的钱……他会没钱学小提琴!   裴骄脸色白得像鬼,精神被裴谨修逼到了极限,已经有些疯疯癫癫了。   他双眼通红,头痛得厉害,喃喃道:“不行,不可以,不可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旁边的圆桌上摆着一副餐具,裴骄满脑子“杀了他”,恨意似洪水般上涌,将名为理智的堤岸冲刷尽毁。   他一把夺过那把闪烁着冷硬光泽的银制餐刀,狠狠向裴谨修捅去。   “裴骄!”   隔着阳台的透明推拉门,裴骄猛地抬头,看到了爸爸裴见微。   他仿佛被人当头浇了桶冰水般骤然清醒,惊骇地站在原地,恐惧到全身发抖。   他视线向下望去,那柄银色的餐刀插进了裴谨修左肩,血从伤口中涌出,沾得他手掌黏糊糊的,满目殷红。   裴骄年龄小,力气不大,餐刀插得不深。他惊惧之下退后了两步,很轻易地便将餐刀抽了出来,血一时间涌得更急了。   他杀人了?!   裴骄猛地松手,餐刀“叮”的一声掉落于地,他也腿一软摔在了地上,被抽空所有的力气般,再也站不起来。   阳台外,裴见微终于打开了门。他在门外时视线受制,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现在陡然间看到裴谨修身上流出来的鲜红色的血,裴见微顿时惊得脸色一白。   除了裴见微外,还有一个小男孩进入阳台,叫嚷道:“天呐,好多血!”   裴谨修转过头看,站在他身边的是上次私人会所里见到过的那个小男孩,姜家的二儿子姜舟。   “很痛吧?我妈妈说吹吹就不痛了!”姜舟满脸关切,看起来天真地很。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似乎是打算扶住裴谨修。   “你别怕,司机就在楼下了,我陪你一起去医院!”   “……”裴谨修冷冷看了姜舟一眼,不大客气地躲过了姜舟伸过来的手。   他视线冰冷,拒绝的动作又太过明显。姜舟缩回手,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突然,一个小男孩挤进人群,硬生生插进了他和裴谨修之间。   姜舟认识今天来的绝大多数有头有脸的小少爷,对这个小男孩却没多少印象。   他有些不悦,转头却见一直以来对他冷若冰霜的裴家小少爷脸色突然柔和了下来,甚至半边身体倚在那个小孩身上,虚弱说了一句:“好痛。”   紧接着,裴见深和沈纭也到了,他们后边跟着庄园里的医生。   父母来了,裴谨修也不亲近家人,而裴见深和沈纭见儿子靠在外人身上,竟然也不阻止,十分顺其自然道:“绪绪,司机就在楼下,你先陪谨修去医院,我们一会儿就来。”   绪绪……姜舟脑子里转了一圈,死活记不起来这是洛津哪家豪门的小少爷。   他疑惑地皱起眉,苦思冥想了半天,还是问了旁边一个人后,才知道原来裴家小少爷在被认回裴家前,曾在池家寄住过一年。   池家,池绪。   姜舟顿时松了口气,他望着裴谨修和池绪离开的背影,不以为意地眨了下眼。   等裴谨修在裴家多待些时间,他势必会明白自己该结交怎样的朋友,到时,他自然会远离那些不入流的小门小户。   而他只需要等待。 第35章   医院诊疗室内。   裴谨修脱下衬衫, 急诊的贺医生正在为他处理伤口。   伤口有三厘米那么长,狰狞血腥。池绪握着裴谨修的手,坐在裴谨修身旁, 像只垂头丧气的小狗,眼泪汪汪的。   止血,打麻药,检查完伤口后, 医生开始缝合。   池绪自虐般地盯着游走在裴谨修肌理间的缝合针,那针仿佛也扎在了他心头, 泛起一阵锋利尖锐的痛。但同时,池绪又无比清楚地知道, 受伤的是裴谨修, 感到痛苦的也是裴谨修。   他再怎么伤心难过, 恨不得以身代之, 这痛苦也不会转移到他身上。   缝合结束后, 裴谨修换上了来医院时带的新衣服,之前脱下的那件带血的衣服摆在一旁。   池绪这才注意到,裴谨修受伤时穿得那件衣服并不是自己送他的礼服, 而是一件很普通的白衬衫。   有什么思绪模模糊糊地一闪而过, 但紧接着, 池绪的脸颊被裴谨修捏了一下,有些痛的力度。   他抬头, 泪眼婆娑着对上裴谨修那双漂亮的眼睛,听见对方说:“我马上就可以搬家了。”   池绪讶然,抽了抽鼻子, 又没忍住掉起了眼泪。   尽管他不想表现的这么没用,但在这一年里发生过的事情上, 他确实一筹莫展,束手无策,没用得很。   裴谨修却抱住了他,左肩有伤,因此裴谨修将重心压在了右肩了上。   两人脸颊贴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与稳健的心跳。   “抱抱。”裴谨修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却总能给池绪莫大的力量,“绪绪,你陪着我就好。”   不用说什么,不用做什么,有些人见到便欢喜,陪在彼此身边便能驱散所有的不安与孤单,存在本身即是例外。   裴见深和沈纭来医院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们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因为自幼被双亲抛弃,裴谨修对他们并不亲近依赖,甚至并不在乎,好似父母亲情在他眼里可有可无一般。   他所有的情绪都只对着池绪。   对比之下,裴见深与沈纭难免心酸,但既然是他们造下的因,自然也得由他们承接结出的果。   庆生宴搞成这幅样子,裴见深离开二楼前已经发了次火。他眼尖地看到了裴骄手里装着白色粉末的透明密封袋,果断让苏凌报了警。   经历了这么多变故,裴骄心理素质差到极点,裴见深还什么都没问,他就尖叫道:“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是曹昀给我的!不要问我!去问曹昀!!我不想杀他的!!是他自己凑上来的!!他说要抢了我的一切!!我不想杀他的!!”   裴见深刚朝裴骄的方向走了一步,裴骄就尖叫一声晕了过去,也不知道是真晕假晕。   这下裴见微就算理亏,也不由地担心地了裴骄的身体健康。   他顶着裴见深寒刀似的目光抱起了儿子,难得低姿态地祈求道:“二哥,先让孩子看看病吧。等他醒了,我保证给你一个交代。”   就这样,大厅里的宾客由裴见宏出面安抚,裴见深和沈纭来医院看裴谨修。   尽管知道伤口并不严重,但看到裴谨修莹润的皮肤上那道狰狞的缝合线时,裴见深还是攥紧了拳头。   他眼里燃着怒火,拧着眉,既痛苦又愤恨地保证道:“放心,爸爸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沈纭冷着脸,怒极反笑道:“你能给出什么交代,也捅裴骄一刀吗?”   裴见深哑口无言,他当然不能。   实际上,血缘关系一直如同一道枷锁般牢牢地束缚在他身上。   他们三兄弟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也曾无话不谈,亲密无间,有过许多温暖动人的回忆。   裴见深永远记得裴慎临终前牢牢握住他们三兄弟的手,要他们和睦相处,携手同行。   金钱关系不至于让一家人分崩离析,裴见深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他放权给裴见宏和裴见微,处处忍让,最终的后果就是整个集团被争权夺利的派系战争折腾得千疮百孔,像一艘漏水的轮船,而虎视眈眈的资本就是滔天风浪,轮船沉没是早晚的事。   只要裴见深狠不下心来对付裴见微,那裴见微这辈子无论犯什么错都可以继续趴在裴见深身上吸血,继续锦衣玉食,奢侈度日,那他以后费再多心思也是枉然。   所以裴谨修要受这次伤,他要裴见深牢牢记住他流过的血,还有裴骄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恶。   裴见深默不作声,沈纭也逐渐捡回理智。   伤人违法,是最低级的复仇手段,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会有更好的方法,能平息她心头的恨。   她静静道:“先搬家吧。谨修想和绪绪住一起,那我们就搬去祁华名苑,眼不见为净。”   裴见深立马点头答应了。   缝合完伤口,打完破伤风后,他们就回到了昊山庄园。   送两个小孩回到卧室,裴见深本来还想留下来帮裴谨修洗漱,哄裴谨修睡觉,彻底不眠地守着裴谨修。   他想尽到身为人父的责任,但裴谨修却拒绝了,说自己可以。   池绪也仰着头道:“放心吧叔叔,我会照顾好他的。”   这时,苏凌敲了敲卧室门,他身后站着霍凌宇徐怡师甜甜。   裴见深知道苏凌是有话要说,和沈纭一起离开了裴谨修房间。   卧室里最终只剩下裴谨修和他的四个好朋友。   小孩子们的情感格外细腻,看到脸色苍白如雪的裴谨修,一个个都担心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最终围着裴谨修哭成一团。   “……”裴谨修本来头不疼也被哭疼了。   他自觉无福消受这三个小屁孩的关心,说自己要静养,三言两语把人都打发走了。   他伤在左肩,伤口处包了保鲜膜,可以自己洗澡,但却不大方便洗头发,因此,洗头发和吹头发都是池绪帮忙。   为避免压到裴谨修的伤口,池绪今晚睡在了裴谨修右手边。   他心绪不宁,睡眠很浅,反复惊醒了许多次。   一大清早,裴见深和沈纭带着早饭敲响了卧室门,他们到底放心不下裴谨修的伤。   吃完早饭后没过多久,裴见微和洛青青也特地前来道歉。   裴见微一贯挺直的脊背难得弯了下去,极少摆在面上的低姿态,还带了许多珍贵的补品和玩具。   他讪讪道:“谨修,你弟弟他年纪小,不懂事,这么多年实在是被我们两个给宠坏了,叔叔替他向你道歉,你放心,叔叔已经好好教育过他,他真的知道自己错了。你是个好孩子,不要跟他一般计较,好吗?”   裴谨修默不作声,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好像没听到一般。   裴见微被区区一个小辈冷落,脸色不由一僵。   他毕竟不是真心诚意来道歉的,只不过做做样子给裴见深看,但他没想到这裴谨修小畜生还真敢给他摆脸色看,心里已经既怒且恨地骂起了裴谨修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的不光裴谨修,还有他旁边池家的那个小子,走个过场的场面话,他不光当了真,甚至还自作聪明地挑破道:“可是裴谨修也只比裴骄大一个月啊,凭什么他就要让着裴骄?而且裴骄如果知道自己错了,他为什么不自己来道歉?”   裴见微目光冰冷,面对池绪时又突然高高在上了起来,他十分不屑道:“这好像是我们家的家事。”   他刚说完,坐在一旁的沈纭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筷子扔到了桌子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刺耳响声。   她横眉冷笑道:“我好像还姓沈不姓裴吧?您的意思是我也不配坐在这里谈论你儿子要给我儿子下药还捅伤我儿子这件家事吗?”   “……”裴见微满目阴沉地想:当然不配。   一个戏子罢了,也敢在他面前摔筷子。   事实上,他认为无论谁嫁进他们裴家都是高攀。   就算在外人眼里日进斗金璀璨闪耀的娱乐圈明星,也只不过是个更高级精美的商品,和豪门远不在一个社会地位和财富量级上。   可惜“打狗还得看主人”,裴见微暂时还惹不起裴见深,只能将这口气强行吞下,咽进肚子里去。   他佯装恳切,难得低眉顺眼道:“骄骄他发了高烧,下不来床,所以才没来亲自道歉。谨修,骄骄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小孩子吵架容易上头,他昨天只是一时冲动。再说了,咱们是一家人啊,一家人哪儿有隔夜仇?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以后少不了要相互扶持。”   说罢,他又自以为体贴道:“叔叔知道你现在也委屈,不强求你立马原谅他。你再好好想想,这些礼物和补品是我和你叔母的一些心意,谨修,好好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   裴见微话音落下,转身打算离开了。   就在他以为此事就此揭过,一切尘埃落定时,裴谨修却突然开口道:“东西请拿走,我不收。至于您的道歉,我也不接受。”   裴见微身形一顿,手指攥紧又放松,眼中有愤恨嫌恶之色一闪而过。   然而再次转过身时,他却又装出来了那副诚心道歉的虚伪嘴脸,好似包容不懂事的晚辈般,无奈地叹气道:“你这孩子……”   “这些东西是叔叔一点心意,叔叔知道你不缺这些,就放在这儿,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扔了也没关系。至于道歉,叔叔也说了,你现在可以不接受,再怎么恨都有想通的那天,叔叔可以慢慢等。”   裴见微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紧盯着裴谨修,然而自他进入卧室后,裴谨修一眼都没看过他,目无尊长到了极点。   他只当裴谨修是穷乡僻壤养出来的小刁民,是个没教养没情商的小贱人。   裴见微心里骂得正欢,冷不丁地,裴谨修却突然抬起了头。   那双眼清泠泠的,好似能看破所有不堪与虚妄,裴见微感觉自己真实的心思仿佛暴露在了日光之下,再也无所遁形。   裴谨修声音很轻,语气却十分笃定:“我想不通,我也永远不原谅。” 第36章   裴见微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句话虽然听起来像是小孩子赌气撒娇, 但偏偏裴谨修说话时神态冷漠肃穆,一言力万钧般,令裴见微不由生起了一股荒谬的忌惮与恐惧。   “他说他要抢走我所有的钱!他说他要让我一无所有!”   裴见微脑子里突然回响起了裴骄昨夜对他说的话, 彼时他虽心有芥蒂,但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这句话却仿佛一句谶言。   冥冥之中,好似有那么一柄泛着冷光的利刃悬在他的头顶。   他竟然害怕起了眼前这个才刚七岁小孩!   裴见微如鲠在喉, 他那根灵巧的舌头仿佛被人剪掉了般,突然之间,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求助般地看向裴见深,期盼裴见深现在还愿意维持家和万事兴的假象。   裴见深却宣布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见微, 我们打算搬出去住。”裴见深双手交叉, 一副谈正事的姿势。   他无比自然道, “庄园的日常消费和维护费用之前一直是我在出, 现在既然我要搬出去了, 那以后就交给你和大哥平摊吧。”   裴见微脸色唰的一下变了,青中泛白,形如僵尸般, 被这个噩耗吓得肢体僵硬, 难以呼吸!   这偌大的一座庄园, 每年零零总总的各种费用加起来是笔数亿的庞大数字。裴见微以前只顾花钱,甚至恨不能多花亿点, 反正最后都会记在了裴见深账上。   现在裴见深要走,这样一张天价账单当头砸下,好似泰山压顶。   他虽然有余力负担, 但每年平白多了这么一项巨额支出,一时间仿佛有人拿刀剜他的心头肉一般, 痛得要无法呼吸了。   裴见微知道裴见深打定了注意就不会再变,但在金钱的巨压下,他还是强颜欢笑,硬着头皮挽留道:“二哥,怎么突然要搬家啊?我们一家人住一起不好吗?昊山庄园里有那么多珍贵美好的回忆,你怎么舍得……”   他心太慌了,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裴见深不想听下去了,中途打断道:“见微,人有亲疏远近。我的家人优先是我的爱人和孩子,他们想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好了,青青脸色不好,带青青回去好好休息吧。”   洛青青自进房间起到离开后始终一言不发,她嘴唇干燥,脸色煞白,眼睛毫无神采,状态确实十分糟糕。   裴见微虽然诸事不顺,但还是爱慕关心妻子的。他一手搂着洛青青肩膀,一手探向洛青青额头,问道:“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身体不舒服吗?”   洛青青挣扎了一下,不大客气地拂开裴见微的手。   她眉头紧锁,满目痛楚,好似被什么事情折磨到了精疲力竭般,深吸了口气道:“……我要回我家住一段时间。”   这种时候?   裴见微倍感怪异,不明就里地问:“怎么突然要回家?带骄骄一起吗?我送你?”   提到裴骄,洛青青脸色骤变,几乎有些失魂落魄了,她尖声道:“……不!不要!!”   说罢,她狠狠推了裴见微一把,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洛青青最近很怕裴骄。   怕这个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孩子,怕这个她从小捧在手心千娇万宠长大的孩子,仿佛是鬼故事中夺舍寄生的恶灵,在某一日剥去了那副白嫩可爱的外皮,露出了内里丑陋血腥的肉团和阴森可怖的獠牙。   洛青青恍然惊觉,曾经那个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小孩,不知何时起,竟变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恶魔!   她以前有多喜欢疼爱裴骄,现在就有多畏惧嫌恶。   裴骄根本没有发烧,也没有病得下不来床,他只是不想来道歉。   昨天夜里,得知裴谨修伤得不重时,裴骄那份模糊隐约的愧疚立刻消失不见了,开始抱怨起裴谨修要抢走他的钱。   更可怖的是裴见微,她这个素来斯文清贵的丈夫,噙笑道:“真捅死也没关系,你是小孩子嘛,不用坐牢的。”   她嫁了一个恶魔,生出来了一个小恶魔!   这座浩大幽美的庄园好似一座吃人的牢笼,洛青青精神濒临崩溃,哭着给妈妈许若诗打了个电话。   两个小时后,洛青青被念女心切急忙赶来的父母接出了昊山庄园。   .   搬家这段时间,裴谨修又一次地被沈纭送去了祁华名苑,暂住在了池晚宜家里。   一方面是因为裴谨修只愿意和池绪亲近;另一方面,住在庄园里多少有可能撞见裴见微和裴骄,影响孩子心情。   裴谨修之前在池家住了一年,他虽沉默话少性格清冷,但长相精致,又不调皮捣蛋,因此,池家的帮佣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   这次裴谨修带伤回到池家,池家上上下下都既心疼又生气。王妈本来就是个暴脾气,这下彻底忍不住了,她一边熬汤,一边跟做保洁的李姐怒骂了半个小时的裴骄。   裴谨修的卧室仍保持着他离开前的布局,床单被套都换了新的,于中午太阳最盛时晒过,闻着沁香扑鼻。   熟悉的环境令裴谨修难得放松。只不过,池绪仍如他所料的那般,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   池绪毕竟才七岁,爱喜生忧,爱喜生畏,无所爱喜,无忧无畏。   他不能消解裴谨修平白无故挨的这一刀的遗憾,也痛苦于自己的无能无力。   裴谨修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只是走到书桌前,从笔架上挑了一只毛笔,递到池绪掌心,轻轻道:“陪我练会儿字。”   就这样,裴谨修在池绪家里住了半个多月。   一直等到他们在祁华名苑的别墅重装修完毕,裴谨修才从池绪家里搬了出来,搬到了新别墅里。   他们两家离得很近,步行五分钟就能走到。乔迁当天,沈纭提议以后不如两家一起过年,池晚宜和裴见深都欣然同意。   这半个月里,裴见深不光彻底地从昊山庄园里搬了出来,还带走了以苏凌尹航为首的管家团队,苏凌正式入职慎明集团,担任区域副总裁。   集团内部,裴见深这次也不再心慈手软,他雷厉风行地踢走了不少裴见微的心腹,悉数换成了他自己的人,也算是给裴见微的一点教训。   这整件事里,最其心可诛的还是曹昀。   庆生宴当天裴家就报了警,曹昀没能溜走,当天就被关进了拘留所。   后来经相关部门查验,曹昀给裴骄的那袋白色粉末竟然是具有高度成瘾性的性/刺激类毒品。   曹昀是红三代,有点背景,因此在洛津城里横行霸道惯了,反正天塌下来也有家里人替他顶着。   洛津城里一直有传闻,曹昀专爱那种年纪小幼嫩清冷的男孩。他仗着家世,玩弄过不少无权无势的少年,弄得许多家庭家破人亡,胆子也愈来愈大,竟然打到裴谨修头上。   若只是吸毒,牢里也关不了曹昀几年,但曹昀胆大包天,暗地里竟然还做着贩毒的营生。   说来也巧,不知道是谁将曹昀贩毒证据与他之前草菅人命的事发到了裴见深的邮箱里,甚至捅到了社交网络上。   桩桩件件,血泪斑斑,这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再难保住曹昀的命。   裴谨修的伤好了很多,不怎么影响行动了。   搬进新家当天,霍凌宇徐怡师甜甜也携礼登门祝贺。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凛冬将至。   十二月初,初雪降临之际,沈纭决心创业,她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圈内好友一起开了一家影视公司,取名“桃李春风”。   沈纭的第一部戏是已退休的秦冷玉导演的《一瓯春》。讲述的是国破家亡之时,大厦将倾之际,富家大小姐林明春企图实业救国的故事。   《一瓯春》票房一般,评价也褒贬不一,两极分化极为严重,沈纭却很喜欢这部戏。   这是她十八岁时出演的第一部作品。   韶华易逝,如今十年已过,沈纭却仍记得当年初见秦冷玉女士时的场景。   《一瓯春》拍摄长达一年,辗转了多个人文古城,有层次有内涵的作品确实能够升华洗礼灵魂。一年后,沈纭感觉自己也于一夕之间长大了,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一般。   她从林明春做回沈纭,林明春却没有彻底离开她的身体,角色的一部分彻底融入了她本身,成为她的一部分。   也正是这部戏,令裴见深对沈纭一见钟情。   故而,沈纭在影视创作方面是极有野心的,她希望能给观众带来更多更好的作品。   无论是振聋发聩引人警醒的,还是轻松快乐逗人欢笑的。   创业这件事一方面有裴见深把关,排除合同里的潜在漏洞和股权结构上的隐患。   另一方面,裴谨修也让系统仔细调查了一番沈纭的合作对象。   最终,桃李春风影视公司注册成立了。   公司经营范围囊括剧本研发、电影电视剧策划制作与发行,艺人经纪等各个方面。团队里目前有导演孔怀风、秦冷玉、韩竹、柳黎,制片人夏雨涵,经纪人罗灵,编剧展雨彤等。   最近桃李春风又新签了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女艺人,是沈纭上部电影《暗河》中的女二,关韵。   沈纭签演员的眼光不差,关韵在原书中也略略出现过几次,未来将会是个长红十年不衰的顶流女明星。   时近年末,桃李春风开机了公司成立以来的一个项目,是一部题材新颖小众的仙侠奇幻类电影,《仙途》。 第37章   这是一个很冷的周末, 池绪只在花园里站了五分钟,折了几枝殷红夺目的红梅,等走到裴谨修家里时, 他已经被冻得手脚冰凉,脸颊与耳朵红了一片。   沈纭坐在客厅,刚笑着说了一句“绪绪来了”,就见自己儿子从楼上疾行而下, 手里还拿着一个热水袋。   裴谨修下楼,接过池绪手里的红梅交给了别墅里帮佣的吴姐, 然后将热水袋递进池绪手里。   紧接着,他无比自然地伸出了手, 帮池绪暖了暖那对冻得通红的耳朵, 问道:“怎么不戴帽子?”   池绪人虽小, 但竟然格外在乎形象, 十分认真道:“没找到合适的嘛, 戴上都不好看。”   裴谨修表情既严肃又无奈,他不容反驳道:“一会儿从我那儿挑一顶,必须挑一顶。”   沈纭撑手看着两个小孩, 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温馨美满又和睦, 一派其乐融融。   只不过她并没能欣赏多久, 门口突然有人在敲门。   沈纭本来就在等人,导演孔怀风约她谈一些事。   工作上的事原本不应该在家谈, 但孔怀风今天刚好有事要来祁华名苑这边。   两人相交多年,对彼此都熟悉得很,没那么多讲究, 索性约到了家里。   别墅里有暖气,池绪不一会儿就暖和起来了。他脱下羽绒服时, 孔怀风刚从外面进来。   池绪里面穿着纯白毛衣,干净柔软。他听见响动,回头看人,眼中带着礼貌的好奇,乖乖巧巧地问了声“叔叔好”。   沈纭顺势介绍了一下,说池绪是她闺蜜家的孩子。   孔怀风认识裴谨修,不认识池绪,因此今天来只带了一份礼物,是一套限量版的积木玩具。   他笑着调侃道:“怎么办,叔叔今天只带了一份礼物。不然你们猜拳,谁赢了给谁?”   裴谨修没什么表情道:“给他。”   池绪也没有拒绝,因为他知道裴谨修不喜欢玩具。   “两个小朋友关系真好。”孔怀风将礼物递给池绪,笑着说,“开玩笑的,叔叔改天让助理再送一份过来。”   池绪伸手时,孔怀风一眼看到了他手上带着的佛珠,赞了一声:“珠子不错。”   紧接着,孔怀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般,猛地回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池绪一番。   他看看池绪,又看看裴谨修,眼睛里突然燃起了一簇兴奋的火苗,像狗遇到了心仪的骨头般,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合适,合适,太合适了!”   “纭姐,这两孩子可以去我剧组客串一下吗?就一天!”   孔怀风比沈纭大十来岁,平常都是叫小纭,只有有事相求的时候才会讨好地叫一声“纭姐”。   沈纭莫名其妙地问:“哪个剧组?《仙途》吗?剧本我也看过,没有小孩子的剧情啊。”   孔怀风笑眯眯道:“没有,但我刚才临时决定再加几个镜头。”   《仙途》是一部仙侠群像戏,讲述的是朝仙宗女弟子顾轻红奉师令下山,追查临渊镇百婴失踪案。   与她同行的有万佛宗的观尘菩萨,玄真宗无情道剑修谢苍,医谷圣女左秋水,以笔为戎的儒生沈归。   百婴失踪案与千年前覆灭的魔教有关,然而还未等顾轻红查出真相,朝仙宗却惨遭灭门,师门上下,只余她一人。   《仙途》最终五人皆死,以命殉道。   孔怀风刚才看到池绪身上的佛珠时,突发奇思妙想,准备在主角团每个人领盒饭时闪回少年镜头,塑造出一种命中注定般的苍茫悲剧感。   尤其池绪垂眼时,竟有种慈悲怜世的佛性,活脱脱的“小菩萨”,简直太适合扮演观尘菩萨小时候了!   再看裴谨修,凛冽冰寒地如同苍山上的雪,看起来确实没什么感情,还与生俱来般地自带一股锐利的剑意,活脱脱的无情剑修谢苍嘛!   沈纭虽然不想自己的小孩牵扯进娱乐圈里,但她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因此问道:“你们想去吗?”   裴谨修看向池绪,池绪想了想,问道:“我有三个好朋友,两女一男,他们都蛮喜欢拍戏的,可以一起来吗?”   两女一男,那不刚好是顾轻红、左秋水、沈归嘛!这三个角色没有观尘菩萨和谢苍那么超脱世俗,难以扮演,料想服化道扮上效果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因此孔怀风一口答应:“可以,当然可以!”   “我想去玩玩诶。”池绪眼中闪着光,问裴谨修,“你去吗?”   裴谨修无所谓道:“你去我就去。”   池绪欣然道:“那我们去玩吧,叫上师甜甜他们。”   如此,去《仙途》剧组客串小演员一事就这么   说定了。   晚上,给师甜甜他们打过电话后,池绪戴着一顶纯黑色的毛绒毛线帽回了家。   明天刚好是周末,池绪和裴谨修请了少年宫的假,一大清早就去了剧组。   沈纭陪他们一起来的,到剧组时,师甜甜他们已经到了,正在化妆。   师甜甜饰演顾轻红,她身上本就带着那股飒踏流星般的仙侠气,也很适合红色。   顾轻红的妆造比较简单,以利落干脆为主,因此师甜甜的妆造也最早完成。   徐怡饰演从秋水,从秋水乃医族圣女,半点武功都不会,但她不光精通医毒,同时也智谋过人,在最终一战时以一己之力拖住了魔族八大将军,战死衡野关。   霍凌宇饰演沈归,沈归虽是儒生,但生得魁梧健壮,所以霍凌宇也不算违和。   他一向喜欢这种侠肝义胆的传奇故事,听编剧姐姐讲了一遍大概情节后,伤心得一塌糊涂,甚至快要哭了。   “从秋水死了……尸骨被魔物吃了……我去给她报仇,我也死了,我也被吃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编剧姐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别难过呀,顾轻红会给你们所有人报仇的。”   裴谨修饰演谢苍,答谢苍生之意,太上无情却有情。他一身白衣,手执拂尘,负琴背剑,为道宗至圣,生平唯有一友,乃佛宗观尘菩萨。   观尘菩萨是五个人里最早死的那个,他能窥天机,算命运,幼年时便预见了自己的一生,后来果然以身入魔境,替众人找到了诛魔的路。   从秋水是第二个,沈归是第三个,谢苍是第四个。   十年来,死生师友,生恩负尽,顾轻红秉承师门与好友遗志,练就朝仙剑法第十重,死在了与魔神的一战中。   诛魔于剑下,幸不辱命。   池绪也被这个故事打动了,他本就喜欢这种群像型的历险故事。某种程度上来说,《仙途》和《可可洛洛历险记》还挺像的,只不过可可洛洛还有他们的伙伴都活了下来,而顾轻红和她的伙伴却都死光了。   他的妆造是最后一个完成的,眉间朱砂殷红,乌发半簪半批,手持白玉琉璃瓶,身上披着纯白大氅。   孔怀风要他垂眼坐在莲台上,拍一个参悟天机的镜头。   雪地莲台,不染尘埃,菩萨低眉,悲悯众生。   “这是天仙下凡吧。”霍凌宇惊得嘴巴都要合不拢了,他从来没觉得池绪这么漂亮过。   裴谨修正在跟武指学一套剑法,他学过散打,底子不错,舞起剑来有模有样的。   裴谨修要拍的镜头是他和师尊渡月真人幼时学剑的场景,渡月真人教导他,剑修的剑比命更重,无论何时,都不可弃之如遗。   因此,谢苍死时也握着剑,即使他的手已变成了苍苍白骨。   简单几个镜头拍了一天,到回家时,大家心情都丧丧的。   霍凌宇有些后怕地感慨道:“幸亏我只需要当一天沈归,要是当上一年,我眼睛都要哭瞎了。”   师甜甜也应和道:“我要是顾轻红,就算最后没被魔神杀死,我也是要自杀的,全都死了,就我一个活着,好痛苦啊。”   徐怡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道:“顾轻红要是能活,是绝不会死的。她个性坚韧,明白自己的命来之不易,她活着不只替她一个人活着,她要替死去的人继续守护苍生。”   这一番话简直振聋发聩,听得霍凌宇脸上满是敬佩之情,师甜甜也赞同地点了点头道:“我只是个普通人嘛,肯定没顾轻红那么坚强的。”   池绪当了一天的“小菩萨”,此刻摩挲着佛珠,一方面希望佛祖和菩萨能原谅他的冒犯;另一方面,他被这个故事打动,不免有些难过。   但为道而死,死得其所,也算圆满,池绪想得开,转而夸起了裴谨修:“你今天舞得那套剑法可真漂亮。”   裴谨修剑中带着劲道,真仿佛剑仙下凡了,发挥甚至超出了孔怀风的想象。   裴谨修道:“你也很像个小菩萨。”   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即使只身入魔境,离开前也是干干净净的。   观尘菩萨圆寂成了一颗舍利子,佛法无边,至真至纯。   池绪笑了笑,然后若有所思道:“师甜甜说得对,小菩萨和无情剑修做一天就够了,我还是想当池绪,也想你当有情的裴谨修。”   有情的裴谨修。   无情的谢苍能放弃一切,甚至眼睁睁地看着挚友观尘送死,只为除魔卫道,救拂苍生。   而有情的裴谨修,既没能力和心力救苍生,也远远没伟大到那个地步。   他是自私自利的,从始至终,想好好保护的只有一个人。   晚上风大,天格外的冷。   池绪戴上了裴谨修送他的那顶毛绒毛线帽,围着围巾,和好朋友们挥手告别。   时间快如飞雪,转眼之间,又是一年除夕夜。 第38章   于裴谨修而言,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并没有哪天是特殊的、令人期待的、要掰着手指头去盼望的。   他毕竟是个成年人,早就过了期待节假日的年纪,但池绪不同, 他非常喜欢过节,诸多节日里最喜欢过年。   过年前一个周,池绪就已经罗列好了除夕当天要干的事。   他们两个一起过年,池绪的计划当然就是裴谨修的计划。   这份计划书刚好是写寒假作业时在裴谨修书房完成的。写完后, 池绪主动拿给裴谨修看,要裴谨修提提意见。   淡绿色的鎏金信笺素雅沁香, 池绪练字两年,字体已渐有风骨。   计划是按时间段划分的, 早上要贴对联、遛狗、拼积木, 下午要打羽毛球、打游戏、看鬼片, 晚上要吃年夜饭、放烟花、拍照。   裴谨修没什么意见, 确认无误后, 池绪又写了一份,一人一张,留作纪念。   很快就到了除夕当天。   积木是孔怀风送的那两套, 一套是古城堡, 一套是机械战甲。   池绪是闲不住的人, 拼积木时也不能安静,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童言稚语, 鲜活热烈,太生机勃勃了。池绪各式各样的小动作小表情多得很,饶是性格沉稳淡漠如裴谨修, 也时不时地被池绪逗乐。   尤其是下午看电影时,池绪胆子竟“自不量力”地挑了一部传说中曾吓死过人的经典鬼片。   果不其然, 电影开场还没十分钟,池绪就被诡异的背景音乐吓得直往裴谨修身边靠。   他们坐在私人影院的松软大沙发上。一片黑暗中,唯有电影的光落在池绪脸上,斑驳陆离。   裴谨修侧目望去,池绪还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看得竟然还挺认真的,只是时不时地被突然飘出来的鬼吓得一激灵,很可怜。   ……也很可爱。   晚上放炮时,介于过去一年多有不顺,池绪特地多放了两串。   他在满地残红中闭眼,虔心祈祷这轰鸣的鞭炮声真的能赶走瘟神,保佑他和他在乎的人,在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健健康康。   .   即将升三年级时,班主任做了一次关于“长大”的主题班会。   彼时正值盛夏,阳光明媚,窗外绿树葱茏。   即使只是从二年级升到三年级,在小孩子眼里也是了不得的成长,离大人更近了一步了。   因此班主任郑芝芝举行了这次班会,想让大家谈谈对长大的理解。   师航睿,也就是师甜甜同学,正站在讲台上落落大方道:“甜甜只是我的小名,航睿才是我的大名。但是爸爸说这航睿两个字太难写了,所以让我暂时就叫甜甜。他说取名甜甜不是甜美可爱的意思,而是甜蜜幸福,他和妈妈希望我的人生能一帆风顺,最好一点苦都不要吃。”   “爸爸妈妈说,无论我长到多大都是他们的孩子,他们永远在我身后,所以我不害怕长大。”   师甜甜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下了讲台,接下来轮到了池绪。   池绪扬起脸,脊背挺直,目光格外坚定道,“虽然当小孩很轻松,当大人很辛苦,但是我想长大。因为长大以后我才能帮到妈妈,分担她的辛苦。我也很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大人,能处理很多复杂的工作,能保护别人,能让别人真心认可我,喜欢我。”   他说完后,郑芝芝带头鼓了掌,满是赞许道:“池绪同学不愧是班长,很有责任感,也很有担当。老师相信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大人,也很期待看到长大后的你。”   阳光太耀眼了,池绪逆着光回到座位时,令裴谨修突然想起《小王子》里的那句话。   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孩子,可惜只有少数人记得这件事。   恍然一瞬,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向他走来的池绪和坐在座椅上的他,裴谨修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他想起了前世的他。   在世俗眼里,他一定是个成功的大人,但在小孩子眼中,简直自私无聊又无趣,还有点可怜。   他做什么事都带着目的,活着的每一分钟都极具功利性。人生自八岁那年后就只有夺回万泠集团一个目标,为此他甚至早早找好了接班人,此后他的生生死死,对他自己而言,竟然也不那么重要了。   直至他穿进书里,看着池绪一点点长大,才恍然惊觉,原来人是这么活的。   带着希望、光芒、朝气,做个优秀的、鲜活的人。   池绪坐回座位,凑近裴谨修道:“你怎么不上去说说呀?”   班会是自由发言制,尊重每个小朋友的个人意愿,池绪或许是对裴谨修的答案好奇,因此才主动问。   裴谨修道:“你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好好长大,当一个优秀的大人。   ·   一年半后,池绪他们客串的电影《仙途》终于上映了。   去参加完首映礼后,除了裴谨修外,剩下四个小孩都哭到眼睛发肿,抽泣着出了影厅。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顾轻红执剑下山,与儒道释医四位才俊引为至交时,恐怕也没有想到,此后仙途崎岖坎坷,每一步都踩在鲜血与尸骨铺就的路上。   他们都很喜欢这个电影,因此广而安利给了身边所有人,同班同学乃至全校师生都要赠票一张,父母公司更是给全体员工及家属包场赠票。   一时间,《仙途》点映票房都到了五千万。   池绪看这个电影看了三遍,从首映看到点映再看到公映,直至第三次看完,他都难以置信影片里的“观尘小菩萨”竟然是他本人演的。   配合剪辑,音乐,影片里的人既陌生又熟悉,竟然还是陌生居多。   《仙途》毫无意外地爆红了,除了剧情太虐外,它几乎没有别的缺点,而仙之一途本就在于诛魔护生,虐也虐得人无法反驳。   霍凌宇洋洋得意,第一次感觉把他姐姐霍凌韵给“比下去”了,他让管家把网上夸他们的评论分门别类,打印成册,给池绪他们人手一本。   《仙途》播完半年后,霍凌宇仍时不时地拿出来欣赏一番。   “沈归这个小演员演得太好了!真的有那种以笔为戎以武犯禁的气质!!”   “本来不太喜欢大沈归,感觉傲里傲气的,太凶太横,但看到小沈归突然就get到了!”   “呜呜呜小沈归呜呜呜呜呜我已经为小沈归哭了半年多了,想起他就好难过。”   师甜甜不堪其扰,捂着耳朵抱怨道:“大文豪,求求你别念叨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因为电影太火,他们在班级里也多了不少外号,师甜甜的外号有“女侠”“红红”“仙女”;霍凌宇的外号是“大文豪”;徐怡是“圣女”“小医仙”“小仙女”;池绪嘛,就是“小菩萨”“班长菩萨”之类的。   而裴谨修,因为他太凶了,一年级时暴揍韩辰卓和孙志皓出了名,暂时还没人敢给他起外号。   《仙途》的热播让他们五个在互联网上小小地出了点名,在巴掌大的校园内可是大大地出了名。   有人羡慕的同时,自然也会有人嫉妒。   裴骄无疑是嫉妒的那个,他的同班同学朱睿也是。   距离《仙途》下映已经半年多了,可他们两个无论走到哪里,都好像摆脱不了这部电影了般,周围的男生女生总在谈论裴谨修和池绪。   裴骄是单纯见不得别人夸裴谨修,而朱睿则是因为他喜欢的女孩子崔雪竟然要给池绪和裴谨修表白!   裴谨修和池绪最近一段时间里收到的情书已经能堆成一座小山了。   与其说是情书,不如说是粉丝来信,再加上小学阶段的小孩并不成熟,总有些从众心理,信件蜂拥而来,内容却真假难说。   然而崔雪与别的小孩都不一样,她选择的是当面表白。   她既喜欢小菩萨,也喜欢小谢苍。两难抉择之下,决定两个都表白,为表公平,特地抓阄决定了表白顺序。   如果池绪答应她,那她就和池绪在一起,不表白裴谨修了;如果池绪不答应她,那她再表白裴谨修。   为此,崔雪特地找了个池绪和裴谨修不在一起的时间段。   这可不太容易,她等了好几天,才等到池绪单独从办公室出来。   表白很快就被拒绝了。周围有人看着,崔雪有点难堪,也有点失落,但池绪个性温柔,不光出声安慰她,还帮她解围。因此,崔雪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   可还没等她施行第二个计划——向裴谨修表白,她给池绪表白的事就传得沸沸扬扬,全校皆知。   闺蜜关以寒说,他们班上性格最恶劣的富二代朱睿扬言今天放学后要给池绪一个教训!   崔雪不知道朱睿他们家是干什么的,不过据说有权有势,在洛津城里都能横着走的那种。   她脸色煞白,不太敢招惹朱睿,准备一会儿下课偷偷溜走,去给池绪提个醒,让他换个路线出校门。   可等崔雪到三班时,池绪已经不见了,她听到周围同学碎碎念道:“……池绪画画可厉害了,所以朱睿说要找人弄折池绪的手,还要刮花他的脸,看池绪还能不能再当什么小菩萨。”   崔雪悚然一惊,背上书包,猛地向校门口冲去。   她要拦住朱睿! 第39章   自上次被绑架后, 裴池两家接送孩子都格外小心。   今天来的是池家的司机王平,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因此朱睿赶到校门口时,裴谨修和池绪已经坐上车回家了。   朱睿扑了个空, 嚷嚷了一通“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下周一要他们好看”之类的,悻悻作罢,被狐朋狗友簇拥着走了。   躲在人群里的崔雪这才舒了口气,绕开朱睿走另一条路回了家。   朱睿在校门口闹得声势浩大, 裴谨修和池绪晚上时就收到了霍凌宇和师甜甜发来的消息。   挂断电话后,池绪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匪夷所思道:“我都不认识他,他怎么这么恨我啊?”   但有韩辰卓孙志皓宋嘉良裴骄的“前车之鉴”, 池绪倒也没那么意外, 他在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了, 有些小孩天生就很坏。   电话开了免提, 裴谨修就在池绪身旁, 听到朱睿扬言要刮花池绪的脸、弄折池绪的手时,他脸色明显一沉。   池绪并没放在心上,他之前收到的情书里也偶尔夹杂着一些恐吓信。   一开始, 池绪还是挺乐意回信的, 但被吓到过一次后, 他的信就都交由裴谨修保管了。   有多少人喜欢,就有多少人讨厌, 这是沈纭阿姨教给他的道理,池绪一直记得。   挂电话前,霍凌宇拍着胸脯道:“不就是打架吗!谁还没个兄弟?你放心, 我保证朱睿那个小垃圾连你一根头发毛都碰不着!”   池绪当然放心,他身边有很多朋友, 身后还有家人长辈。   再说了,洛津附小还有老师和校规管着,朱睿再怎么恨他讨厌他,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池绪坐回书桌前打算继续写作业,刚拿起钢笔,就听裴谨修突然道:“朱睿家里是做建材装修的,和很多知名大公司都有过合作。朱睿最近和裴骄走得很近,因为裴见微有意和朱睿的父亲朱志胜合作,把慎明集团子公司以及分销中心的建设装修权承包给睿志建材。”   池绪直觉不妙,问道:“他们凑在一起,是要干什么坏事吗?”   “是的。”裴谨修道,“这几年陆陆续续有人举报睿智建材偷换恶劣有毒的建筑材料,谋取私利,导致个别员工因污染物而突发急性白血病。”   池绪悚然一惊,钢笔在纸面上突兀地划出一道深痕,用力过大,笔尖都划歪了。   他又惊又气,难以置信道:“这简直是杀人!就没有人管管吗?”   “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员工患病和装修污染有关,所以起诉睿志公司未必能赢,况且起诉成本太高了,患病的家庭很难分出心力去长时间打官司。”   裴谨修顿了顿,又提起了另一件事,“昊山庄园的日常开支十分高昂。我们家搬出来的这两年里,庄园已经换了七八个管家,每一个都比苏凌在时的开销高出三四倍,而且这些管家团队的管理费用也比苏凌在时高出三四倍不止。”   池绪听懂了,这意味着裴骄和裴见微没之前那么有钱了。   霍凌宇和师甜甜也曾提起过,裴骄已经有一年半没穿过最新季高定,反而穿起了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奢侈品珩星。   裴骄之前总爱显摆他拥有的那些昂贵拍卖品,但最近这两年里,裴骄再没去过拍卖会。   所以裴见微和睿志建材合作,目的就是贪污那笔巨额建材费!   池绪猛地站了起来,拉着裴谨修的手就打算走:“我们得把这件事告诉裴叔叔!”   裴谨修安然不动道:“我能看出来的事,他当然也看得出来。”   池绪短暂地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他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就算这次合作失败,睿志还是那个睿志,能赚来更多的不义之财,害死更多人的命。   朱睿也还能继续踩在别人的尸骸上当他的纨绔富二代,利用财富吸引一大群人为他打架出头。   池绪出离地愤怒了,他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能坏到赚这种黑心钱,想不通为什么受害者只能白白受苦,投诉无门,更想不通,都说好人有好报,怎么现实却不尽相同。   裴谨修仿佛看破了池绪心中所想,他轻声道:“有办法的。”   池绪仿佛被困在深井里的人,裴谨修这句话无疑是给了他向上攀伸的绳索,他急切地问道:“什么办法?”   “睿志建材的资产负债率很高。换言之,它欠了很多钱。三个月前,为了促成这项合作,朱志胜私下里给了裴见微一张存有五百万的银行卡,不光裴见微缺钱,朱志胜也缺钱,甚至比裴见微还缺。睿志建材欠银行的一笔贷款十二月到期,如果还不上,或许将面临破产清算。”   “朱志胜和裴见微都以为这次合作已十拿九稳,板上钉钉,这是因为裴见微在裴见深身边插了人,他让那个人试探过裴见深的口风。”   “但其实裴见深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答应合作,这是一个圈套,目的是拖时间,在没有白纸黑字签合同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裴谨修从来不管裴见深叫爸爸,池绪能理解他的心情,就也没在乎这一点。   他愣愣地睁大了眼睛,理了好半天,才缓缓道:“所以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对吗?朱睿他们家马上就要破产了?”   卧室灯光柔和,落在裴谨修精致的眉眼上。   池绪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描绘起了裴谨修五官的每一处起伏,然而在这些精致的细节之外,最打动他的是裴谨修身上的气质。   像裴见深、沈纭、池晚宜,无论发生什么都永远冷静自持,沉稳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是池绪想成为的那种大人。   裴谨修眼神很温柔,他点了点头,循循善诱道:“我们比起普通人来说拥有很多,能做的事也远比普通人要多得多。绪绪,如果有些人不配有那么多钱,那就让他们没钱。”   ……听起来像历险故事里惩奸除恶的大英雄。   池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那裴见微和裴骄呢?”   他可没忘了裴谨修挨的那一刀。   裴谨修脸上带着一丝清浅的笑意,他格外意味深长道:“放心,他们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   第二天周六。   也是冤家路窄。傍晚时,裴见深带两个孩子去参加慈善晚宴,恰巧与朱睿一家在酒店门口相遇。   朱志胜认识裴见深,远远地就跑上去献殷勤,他笑得花枝招展,嘴里巴结着道:“裴董啊,真巧真巧,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您!这两位是令公子?哎呀真是一表人才!”   说着说着,朱志胜猛地把朱睿推了出来,顺势介绍道:“这是犬子朱睿,也在洛津附小上学,和两位小公子是校友呢!不知道平常有没有见过呀?”   朱睿表情堪称惊恐,本就硕大的眼睛瞪得仿佛快掉出眼眶。   他身上不住地冒着虚汗,脑海里乱成了一团毛线,完全想不通池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洛津附小里横行霸道这么多年,朱睿也总结出来一些当“校霸”的原则。   第一条就是不能招惹不该招惹的人,这点朱志胜也反复跟朱睿强调过,甚至给过朱睿一个名单。   名单上并没有池绪。   朱睿手底下有几个替他打听消息的狗腿,池绪的家世背景就是小弟李杰打听到的。   孤儿寡母,经营一家没怎么听过的公司,有钱无权,钱也不是很多,听说池绪二年级那年,他妈还生了场大病,差点死了。   朱睿当时就乐了,因为这类型人最好拿捏,被欺负了也不敢告诉家长。   况且他虽然故意让人散布出一些“打断手毁掉脸”的威胁,但实际上并不会真这么干,只是会抓住人,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拍一些“那方面”的照片。   朱睿挑中崔雪,也是因为崔雪父母长年累月不在家,所以无论他再怎么骚扰崔雪,崔雪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朱志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向来能说会道的儿子跟哑巴了似的愣在原地。   没人接话,他的话尴尬地掉在地上,只好捡起来自己找补道:“哈哈,那今天见过就算认识了,以后学校里常来往啊!”   又来了些人与裴见深搭话,朱志胜自觉退场。   朱睿看着被人群簇拥着走远了的裴谨修和池绪,终于松了口气,有些庆幸地想:他们大概是还不知道。   抹掉额头的虚汗,朱睿又难免有些闷闷不乐,人分三六九等,这也是他自小就明白的道理,他的小跟班李杰家里也开公司,大大小小算个少爷,不是还要在他面前唯唯诺诺,逢迎讨好?   可唯唯诺诺,逢迎讨好的人变成他自己时,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朱睿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了他爸口中的那个大单子,能翻转他全家命运的大单子!   钱还没到手,但朱睿已经开始思考怎么花:他想在罗伦酒店举行一次生日宴,还想买一尊一比一还原的等身战天机甲模型,洛津冬天太冷了,他还想飞去国外海岛过个年……   彼时的朱睿还没意识到,他眼里的三六九等并不是框死的,财富并不永恒。   他有钱惯了,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能如此有钱,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家能在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负债累累。   公司破产,房子被拍卖,他连洛津附小都上不起了,生日宴机甲模型还有出国旅游更成了天方夜谭。   直到住进狭小逼仄的出租屋,朱睿仍然难以置信。   这几个月的经历仿佛一场醒不来的噩梦,然而当朱睿以为一切都无法更糟时,某一天凌晨,他突然口鼻出血。   匆忙慌乱忙地赶往医院后,噩耗突至。   他确诊了急性白血病。 第40章   对于崔雪而言, 这无疑是她上洛津附小后最快乐的一个学期。   当班主任通知朱睿因特殊情况转校时,崔雪简直感动地快要热泪盈眶了。   上学期朱睿说要找池绪麻烦时,崔雪足足担心了一个周末, 吃不下睡不着,那之后的一个星期里,崔雪都无比紧张忐忑,生怕池绪真的因为她而受到实质性伤害。   幸亏, 她担心的事情最终都没有发生。   反倒是朱睿,没过多久家里就出了事, 最开始请了长假,后来干脆转学了。   总之, 这对崔雪来说, 是新年伊始最好的消息。   因此, 她决定继续完成上学期没做完的大事, 那就是给裴谨修表白。   崔雪最近看了部电视剧, 很喜欢里面的冰山王子,对别人都冷酷无情,只对女主温柔和煦。   她想, 冰山王子的童年期一定就是裴谨修这样的!   在表白前, 崔雪忐忑纠结了很久, 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   她选了个惠风和畅的好天气,拿着自己亲手做的巧克力, 等在裴谨修下体育课后必经之路的小树林里。   裴谨修周围的男生很多,见状纷纷笑着起哄,崔雪有些害羞, 幸好裴谨修让他们都走开了。   树影婆娑,阳光正好, 崔雪心跳得很快,脸红得厉害,连眼睛都不敢抬,仿佛英勇就义般,把她之前打好的腹稿念了出来。   裴谨修刚开口的两个字就是抱歉,后面说了什么,崔雪也没听清,她抑制不住地感到难过,抱着裴谨修不收的巧克力,失魂落魄地走回教室。   路上,崔雪碰巧遇到了好朋友关以寒。   关以寒被崔雪脸上涌出来的泪吓了一大跳,连忙拿出纸巾,扶崔雪去路边的椅子上坐下。   她问道:“谁欺负你了,怎么哭成这样?”   崔雪抽泣着,磕磕绊绊地把表白被拒的事讲述了一遍,然后又道:“我是不是很差劲,为什么没人爱我?”   关以寒斩钉截铁道:“当然不是,我爱你呀。”   崔雪眼中含着泪,皱眉道:“不是朋友之间的爱,是那种……电视剧男主对女主的爱,坚定不移的,永远都只爱女主,相信女主,对女主最特殊的爱。我想有个人陪着我,让我永远都不会感到孤单。”   关以寒也皱起了眉,困惑地问道:“我不懂诶,但是人总是要死的呀,迟早有一天得自己一个人嘛。而且,你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不是很不安全?万一他是个坏蛋呢?你就应该找一大堆人陪你呀,这样走了一个,还有下一个呀。”   崔雪的脑回路被关以寒成功带歪,她愣愣地看着关以寒,突然觉得关以寒说得好有道理。   关以寒笑吟吟的,拉起崔雪道:“走啦。别难过了,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去交更多好朋友不就好了吗?”   崔雪下意识抬头,淡蓝色的天,柔软洁白的云,美得像电视剧镜头。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关以寒,关以寒穿着校服,马尾左右晃动,轻快灵动。   清风拂过,仿佛吹去了禁锢在崔雪身上的隐形枷锁。   她向前跑了两步,与关以寒并肩,终于笑道:“我们一起吃巧克力吧?我亲手做的!”   ·   五年级时,裴谨修和池绪去参加了裴思源女儿的满月酒。   今年六月时,裴见宏和裴见微两家陆续从昊山庄园里搬了出来,原因无他,裴见微没钱了,而裴见宏一个人也负担不起华而不实的昊山庄园。   裴见深以朱志胜一事与裴见微谈条件,以极低的交易价拿到了裴见微手上的股权。   而慎明集团内部,以苏凌和尹航为眼,裴见深借这个机会清理了一批以采纳部总监寇怀为首的企业蛀虫。   他们有的是裴见微安插的亲信,有的是抢功混日仗势欺人的集团老人,肃清之后,集团效率比之以往高了不少。   至此,裴见微已经不足为患。   裴见宏一家搬出来后,裴思源将房子买在了世华豪庭。他毕业以后进投行工作,喜欢上了比自己大八岁的一位女领导甘橙。   裴见宏自裴思源叛逆到宁可打工也不愿继承家业后,就撒手不管大儿子的事了,工作不管,婚姻更管不着。   于是没过几年,裴思源和甘橙就结婚了。他们的女儿名叫裴清怡,是明恬生前起的名字,穆如清风,怡然顺遂,如今刚满一个月大。   儿童房里,裴清怡躺在摇篮床上,正闭着眼睡觉,小小的一点点,那么的幼小脆弱。   池绪踮着脚进去,只待了一小会儿,又踮着脚出来了。   他也是从那么小的一点长到现在这么大的。   生命的诞生和成长都如此奇妙,年月流淌时并不觉得如何迅速,累加起来才能体会到生命的厚度。   如今猛地回头看,他竟然已经五年级了。   和裴谨修认识也五年了。   他马上要小学毕业,成为一名初中生了。以后儿童节就是裴清怡的儿童节,而不再是他和裴谨修的了。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正如他即将结束的童年,虽令人怀念,但未来也如同明日朝阳般,更加值得期待。   池绪相信,他和他的朋友们都会成为很好的大人。   六年级时,他们五个都拿到了保送名额,可以直升洛津中学。因此,他们整个六年级过得都很轻松愉快的。   临近毕业,霍凌宇已经开始计划暑假游玩,他提议道:“我表哥成年礼的时候舅舅送了他一座海岛,可漂亮啦,我们去海岛上玩吧!”   池绪第一个举手赞成,因为他非常喜欢大海。   池绪赞成,裴谨修当然也赞成。   师甜甜想见迟千枫和苏欲雪,欣然答应,徐怡没有意见,毕业游玩就这样敲定了下来。   毕业当天,池绪专门带了相机,在学校的每个角落与同学老师们合影留念。   洛津中学与洛津附小不在同一个校区,这意味着他之后少有机会再回到母校了。   最后的最后,池绪拉着裴谨修去了操场,沿着跑道一圈圈散步。   学校规定的离校时间是晚上七点之前,现在距离七点还有半个小时。   傍晚时分,晚霞满天,瑰丽绚烂,这样的景色即使看了整整六年,再看时也依旧令人震撼。   “我们毕业了诶。”池绪心有不舍,喃喃地感慨道,“有些同学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裴谨修虽然理解池绪充沛的感情,但永远不能共情这种“不舍”,整个小学这六年里,班上对他而言只有两类人,那就是池绪和别人。   范围倘若扩大点,整个世界对他来说也只有两类人。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裴谨修道,“但如果真的想见面,怎么都能见到的。”   池绪点了点头,思绪却突然落到了裴谨修前一句话上。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那他和裴谨修呢?   想到这里,池绪的心脏尖锐地痛了一下。   他一时间都顾不上悲伤眼前的小学毕业了,突兀地问道:“裴谨修,你高中打算学文学理?”   裴谨修道:“理。”   池绪又问道:“那你打算考什么大学啊?”   裴谨修道:“洛津大学。”   池绪眼睛亮亮的,脱口而出道:“那我也学理,考洛津大学。”   可大学毕业之后呢?   池绪只想了一瞬,就迅速截断了念头。他并不是很愿意接受裴谨修未来注定会有自己的小家庭这件事。   裴谨修则担忧的是另一件事了,虽然池绪成功保送洛津中学,但洛津附小的保送率高达76%,一个班一半以上的人都能保送,就连霍凌宇都踩线保送成功了。   即使在洛津,洛津大学也不是好考的,他还是有点担心池绪究竟考得考不上。   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于登天的事。裴谨修想,既然池绪想考,大不了他费心一些,多教教。   距离高考还有六年的时间,再差的底子也拉的上去。   两个人心思各异,于锁校的之前走出了校门。   夜色中,池绪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洛津附小,突然就没那么不舍了。   毕竟他最喜欢也最想在一起的好朋友,现在就在他身边。   三天后。   裴谨修和池绪是坐迟家安排的私人飞机飞往海岛的,这次除了他们五个,霍凌宇的姐姐霍凌韵也一起来玩了。   上次见面时,迟千枫苏欲雪还有霍凌韵还都是初中生,一转眼的功夫,他们都快大学毕业了。   池绪对霍凌韵一直心存感激,这次专门带了一套祯河最新出品的珠宝首饰,是他设计的,以黑珍珠与红宝石为原料,华贵典雅,神秘艳丽。   六年级时,池绪抽空去参加了Yasmine青少年组珠宝设计大赛,这是一个世界性的珠宝设计比赛,最终荣获Yasmine最高级别的王冠奖。渐渐地,他也参与到了祯河集团珠宝部门的新品研发中。   他给迟千枫和苏欲雪也带了礼物,是两对珠宝袖扣。   霍凌韵对礼物爱不释手,笑眯眯地赞叹道:“比霍凌宇那个废物强多了,绪绪,你要是我弟弟该多好啊。”   无辜被拉踩的霍凌宇抗议道:“姐!我又不是没送过你首饰!干嘛不要我啊?”   霍凌韵无情道:“你送的那是什么鬼东西?沾满碎钻和珍珠的胸针,还两三百万!看得我密恐都要犯了,恨不得连人带盒扔出去。”   “……”霍凌宇茫然道,“啊,你不喜欢吗?我觉得挺好看的啊。”   霍凌韵矜持地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道:“没救了。”   迟千枫和苏欲雪也都很喜欢池绪送的礼物,打开后,迟千枫端详了半天,还开玩笑道:“一红一蓝,是情侣款吗?”   池绪不明就里,认真解释道:“不是情侣款,是同款。”   “……同款。”迟千枫念了一遍这两个字,顿了顿,意味难明地看了苏欲雪一眼。   最终,迟千枫笑了笑说:“绪绪,谢谢你的礼物。” 第41章   主岛周围环绕着大片珊瑚礁, 岛与环礁之间的潟湖颜色清浅,晶莹清澈,宛若一大块质地上好的蓝水翡翠。   度假的这段时间, 他们就住在潟湖之上的海景别墅里。   下午六点,迟千枫会带他们去岛上最大的竹餐厅吃饭,晚上八点去参加当地人举行的篝火晚会,中间这一段时间则自由支配。   现在刚到中午一点, 池绪正在客厅收拾带来的行李,他们计划在海岛上住半个月。   摊开的行李箱之间有一块地板是透明的, 水下时不时有各种各样叫不出来名字的鱼游过,这是海景别墅里专门设计的透明观景台。   池绪觉得有趣, 收拾一会儿东西逗一会儿鱼, 半个小时过去了, 行李箱仍然摊在客厅。   裴谨修早已收拾好了东西, 从外面端进来两盆花草摆在床边。   池绪见他进来, 好奇地问:“什么花呀?”   裴谨修道:“驱蚊草。”   池绪“啊”了一声,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小腿。   他大概是那种格外受蚊子青睐的体质,每年夏天都被叮得惨兮兮。   与他截然相反的是裴谨修, 反正长这么大, 池绪从来没在裴谨修身上见到过一个蚊子包。   裴谨修放完驱蚊草, 去洗了洗手,然后径直朝池绪走来。   他半蹲着, 隔着行李箱抓过池绪的手腕,给池绪带了个驱蚊手环。   是这么多年在不断踩雷中找到的防蚊效果最好的一款。   “你连这个都带了。”   池绪转了转手腕,惊讶于裴谨修的细心妥贴, 尤其是这种连他本人都没注意到的小细节。   他一直都知道裴谨修很好很好,但裴谨修总是好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裴谨修“嗯”了一声, 递给了池绪一罐止痒药膏道:“随身带着。”   淡绿色的包装,熟悉极了,对池绪来说是每个夏天都必不可缺的止痒神器。   裴谨修说完,自然而然地帮池绪收拾起了行李。   灿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裴谨修身上,池绪摩挲着药膏,一眨不眨地盯着裴谨修看,最终还是没忍住,倾身猛地抱住了对方。   一个十分突兀的拥抱,但裴谨修却并不意外。   相处六年,他早已习惯池绪表达情绪的方式,那就是亲密的肢体接触,而拥抱是池绪最喜欢的一种。   隔着行李箱,这个拥抱其实并不舒服,但裴谨修还是回抱住了池绪。   海风习习,池绪抱得更紧了,一点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霍凌宇进门,一抬眼就撞见这两人维持着这么个别扭姿势,他“嚯”了一声,挑着眉毛惊讶道:“你俩干嘛呢?”   池绪这才松手,纯然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抱抱啊。”   “咦~太肉麻了。”霍凌宇摸了摸了身上起来的鸡皮疙瘩,面部扭曲道,“你恶心心啊。”   师甜甜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靠在门口吐槽道:“人家又不抱你,你恶心心个什么劲儿啊。”   “……”霍凌宇无言以对地挠了挠头发,心想:说得也是。   师甜甜是来喊大家一起去泡温泉的,等池绪收拾好东西后,他们五个人就一起出发了。   下了海景别墅,穿过沙滩,就来到被热带绿植环绕包裹住的度假村,深入其中,仿佛进入热带雨林般,再转过几条回廊,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水雾氤氲的温泉池。   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硫磺味儿,泡在温热的泉水中,池绪不免想起妈妈池晚宜。   上一次复查体检,池晚宜的身体仍旧健康,癌症没有复发,池绪在体检之前忐忑了许久,得知结果后不禁松了口气。   沈纭与霍凌宇的妈妈迟声声在早些年间有过合作,略有几分交情。这些年里,迟声声和池晚宜又因为孩子们的关系走得近了些。   这个暑假,她们三个人本来也相约海岛,但沈纭和池晚宜都临时有工作要忙,所以不得不推迟了几天,让小孩们先行一步。   马上要上初中了,池绪自认为他已经不是个小孩了,可以帮池晚宜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尤其受国外经济危机影响,祯河这两年发展得并不顺利,销售额不增反降,利润也连年走低,池绪很希望能帮池晚宜承担一部分压力。   池晚宜也答应他,如果他学习上行有余力,就允许他接触公司事务。   这方面上,裴谨修倒是比远他走得快,早在三年级时,裴谨修就被裴见深带着参加慎明的股东大会,还有各种企业决策上的重大会议。   今年,裴见深还专门为裴谨修招了个助理,裴谨修自己选的,是一个今年刚毕业于洛津大学的研究生,名叫李复。   想起这些事,池绪顺口问道:“你叔叔还是不同意慎明发展电商吗?”   裴谨修点了点头。或许因为从小受实业影响颇深,裴见宏在这方面异常固执,他认为电商不可能发展起来,发展起来也不会对实体经济造成冲击,而慎明发展电商则完全是旁门左道,不务正业,只会白白浪费时间和金钱。   拥有投票权的股东和慎明高层围绕这件事开了无数次会,但始终争执不下,最终还是占投票权最多的裴见深拍板敲定,宣布慎明成立电商子公司。   温泉池里泡得太久,池绪有些头晕,他将脸贴在温度较低的石壁上,歪头看着裴谨修。   幸亏沈纭阿姨的祛疤膏好用,裴谨修左肩上的那道伤疤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尽管如此,池绪还是不能释怀。裴骄和裴见微确实得到了一点报应,他们失去了股份,被裴见深从慎明集团里踢了出去。   但裴见微到底还是有钱,他又另起炉灶,自己创业,去国外重新开了家公司。   对比绝大多数普通人,他们还是过得太好了。   池绪一直记得裴谨修曾跟他说过的话,显而易见,裴骄和裴见微都不配那么有钱。   那就让他们没钱。   池绪脑袋枕着胳膊,乱糟糟地想了一通,想到最后,蔫了吧唧地趴在温泉池壁上。   霍凌宇不知什么时候划到了池绪旁边,视线不住地左右打着转。突然之间,他冷不丁地问道:“你老盯着裴哥看什么呢?”   “……”池绪霎时间从耳朵尖红到脖颈,莫名其妙地有点心虚。幸亏他本来就被温泉水熏得脸红,霍凌宇不大能看得出来。   他小小声地找补道:“看肩颈肌肉线条。”   霍凌宇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目光从迷惑转变成了钦佩,他伸出大拇指比了个赞:“这时候都想着画画,怪不得你画得好啊。”   泡了十几分钟,师甜甜他们要去做spa。裴谨修不去,那池绪也不想去,他们俩一起回到了海景别墅。   或许是因为刚才跟霍凌宇随口扯的那个借口,池绪回去后就坐在画架前。   远山近水,一望无垠的幽蓝大海确实给了池绪很多灵感,构思了一会儿后,池绪拿着笔开始画画了。   他画了整整一个下午,专注而又沉浸。裴谨修则坐在书桌前看书。   这是他们过去六年里相处的常态,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   直到霍凌宇他们回来。   池绪的画架正好对着门口,霍凌宇一进门,远远地就看到了画布上的画,兴冲冲地喊道:“哇,美人鱼!”   几个小伙伴纷纷围了过来,霍凌宇凑近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裴谨修的肩膀道:“裴哥,画的是你诶!”   诡谲深蓝的大海里,人身鱼尾的塞壬海妖坐在一块礁石上,蓝紫色的长发波浪般卷曲地披散于身后,华美瑰丽的鱼尾一半埋在水下,深蓝色的鳞片从鱼尾蔓延至腰际。   塞壬垂眸,面容妖艳,神色却冰冷矜贵。   海上波涛暗涌,烟雨蒙蒙,整个画面看起来神秘而又危险。   师甜甜看呆了,喃喃地感慨了一句:“真美啊。”   霍凌宇揽住池绪,激动道:“兄弟,也给我画一张呗,就算我今年的生日礼物!”   师甜甜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第一个反对:“美人鱼要是长你这张脸,那得改名丑人鱼了。”   认识六年,霍凌宇早就意识到师航睿师大小姐就是个骨灰级颜控皆外貌协会终身会长,而他恰巧就是师甜甜最不喜欢的那种硬朗糙汉型长相。   因此,霍凌宇没什么脾气地反驳道:“我又没说也把我画成美人鱼,可以画成那种骑士嘛。”   师甜甜受霍凌宇启发,也跟池绪求了张画,天色渐晚,快到了吃饭的时间,迟千枫让度假村的导游领池绪他们去竹餐厅吃饭。   走在路上,霍凌宇师甜甜徐怡走在前面。   霍凌宇和师甜甜不知道又因为什么事情争论了起来,吵吵闹闹的,池绪和裴谨修远远地坠在了后面。   棕榈摇曳,海浪声声,脚下白沙松软,风吹得头发有些乱,池绪拨弄头发时,听到裴谨修问:“画的是塞壬吗?”   池绪“嗯”了一声。   裴谨修又问:“为什么不画鲛人?”   池绪脱口而出道:“鲛人不像你。”   说完,池绪又顿了顿,措辞解释道:“鲛人滴泪成珠,可制龙绡,鲛人油又可做长明灯,所以在大多数故事里,鲛人的命运都很悲惨。可是海妖塞壬不一样,他们美丽妖艳,还能用歌声诱惑别人,心机深沉。”   “美丽妖艳,心机深沉。”裴谨修又念了一遍,觉得有趣,“我在你心里原来是这种形象吗?”   池绪诚实地点了点头。   裴谨修问:“为什么?”   海面倒映落日,宛如太阳沉进水里,池绪出神地眺望着远方重叠的山峦,这个问题令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好半天,池绪才开口道:“我第一次见宋嘉良,是在楼道上,他的书不小心掉了。当时你的情绪就不对劲,好像认识他一样。后来我才想明白,其实你早就知道他是宋俊的私生子,你还知道他会故意刺激我,所以那段时间才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   他们已经快走到了竹餐厅门口,丛林掩映木屋,霍凌宇他们三个都已经进去了。   池绪突然驻足,他站在朦胧灯光下,认认真真地看着裴谨修。   “有一天我做了个很恐怖的噩梦,梦到妈妈去世了。我很辛苦地长大,考上大学,本来已经快实现梦想,但却意外遇到个坏人。   “他一直欺负我,骗我,做了那么多坏事,竟然还想让我原谅他。”   裴谨修皱起眉,他意识到池绪可能是模糊地梦到了一些原书剧情。   “最后,我杀了他。”池绪声音淡淡的,他垂眸,带着一丝厌倦,“我甚至记得杀人时用的凶器是苹果刀,我怕他死不了,连着捅了十几刀。”   这个梦发生在池晚宜手术前的那天夜里,梦境并不连贯,碎片式的,前后时间线跳跃很大。   在梦里,他的情绪也隔着一层纱般,朦朦胧胧,并不真切,直到清醒以后,池绪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多么荒诞怪异,离谱而又恐怖的一个梦。   他一直没把这个梦放在心上,但偶然间想起时,内心还是会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慌乱与不安。   他身旁的裴谨修脸色微变,骤然抬眼,毫不意外地想:果然,这才是《豪门之抵死缠绵》里该有的结局。   池绪没发现裴谨修的表情变化,自顾自地道:“那个梦里没有你,我和霍凌宇他们也不在一个班,我不认识师甜甜,所以妈妈没有提前做体检……她没能活下来。”   梦刚醒时的那种惶恐无助仍萦绕心头,池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裴谨修,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恐怕真的会像那个梦里一样,过得很惨很惨。”   素月清辉,竹影婆娑。   他定定地看着裴谨修,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瞬。   好像过了很久,但其实只过了几秒钟。池绪刚说完,裴谨修就于灯下忽而一笑,神情无比温柔:“绪绪,但是你有我。” 第42章   吃完饭后, 迟千枫带他们去池璃岛参加篝火晚会。   徐怡和师甜甜都换上了当地人的服饰,短衣长裙,颜色鲜亮, 脖颈上戴着当地人赠送的池璃花环。   池璃花是一种六瓣纯白栀子花。根据当地风俗,如果将池璃花戴在右耳上,则代表目前单身;如果将池璃花戴在左耳上,则代表已有伴侣。   霍凌宇一直盯着他姐姐霍凌韵, 见霍凌韵将池璃花戴在了右耳上后,才松了口气:“太好了, 我姐还没男朋友!”   师甜甜就没那么开心了,她皱着脸, 有些难过道:“欲雪哥和千枫哥竟然都有对象了。”   霍凌宇安慰她说:“也正常嘛, 我姐说大学生都是要谈恋爱的。再说了, 你和我表哥他们差七八岁呢, 难道还真想和他们在一起?”   师甜甜郑重其事道:“年龄大一点才不是问题呢, 长得丑问题可就大了去了。”   说完,她又问:“凌韵姐没谈恋爱,你怎么那么开心?”   霍凌宇撇了撇嘴道:“我这还不是怕自家白菜被猪拱了!你不也常说, 渣男遍地, 真爱难得, 万一我姐被渣男骗了呢?”   师甜甜倍感意外:“你竟然还是个好弟弟。”   霍凌宇扬起眉毛:“不然呢,那可是我亲姐!”   他们吵吵闹闹了一路, 池绪也被迫听了一路。   爱情对小学生来说又远又近的,近在四五年级时,他们班就有人谈恋爱了;远在于池绪而言, 他实在不懂怎样才叫做爱上一个人。   无论是霍凌宇师甜甜还是徐怡,谈及爱情时都有所憧憬, 但于池绪而言,这两个字更像是黑洞、沼泽、怪物。   太可怕了。   他摇了摇脑袋,决定这辈子都不要涉足其中。   比起这几个小孩,裴谨修知道的要更多一些,早在他们一年级去明镜寺时,迟千枫和苏欲雪就在一起了。   如今已经过去了六年。   门第悬殊,性格迥异,竟然也能在一起这么久,裴谨修难得产生了一些微末的好奇。   但也只有一点,刚浮起这个念头,便转瞬而逝。   池璃岛上。   围绕着篝火丛,男男女女们手牵着手,载歌载舞。   在喜庆欢乐的氛围影响下,连裴谨修都被池绪拉进了人群中,和众人一起牵手跳舞。   跳了一会儿,池绪有些口渴,裴谨修陪他去周围放着点心和饮料的自助食水帐篷里拿了杯椰汁喝。   坐在帐篷外摆着的沙滩椅上,池绪一边喝着椰汁,一边仰起头看着漫天繁星。   他们离人群有些远了,只能遥遥地听到一些歌舞声。   相对空旷的夜风里,裴谨修忽然问:“还记得你六岁那年看的动画片吗?”   童年旧事,池绪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他认真地回忆了半天,终于有了那么点模糊印象:“可可洛洛历险记?”   裴谨修点了点头,目光遥遥地望向远方。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人群,穿越了时间,又回到了六岁那年,看到了那个看个动画片能看得满脸是泪的小池绪。   “你那时候说你很羡慕主角,说自己也想要很多朋友。   裴谨修顿了顿,夜风中,他看着池绪,一双漂亮的眼睛好似盈着秋水般,出奇柔和。   “你六岁那年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池绪嘴里还叼着吸管,闻言突然怔住了。情绪涌上来的很快,他鼻尖猛地一酸,脑海里也一片空白,愣怔地看着裴谨修,感觉自己快要溺毙在裴谨修的眼睛里。   年幼时随口说出的愿望,原来一直有人替他记在心上。   何其细腻,何其温柔。   池绪眨了眨眼,微微仰起头,将眼泪忍了回去。   好半天,他才终于整理好情绪,找回了大脑,深吸了一口气道:“裴谨修,你对我好我很开心。”   “但有时候我又很害怕……我在想,哪天要是没有了你,我会崩溃发疯的。”   裴谨修了然地点了点头,他想,六岁的池绪就永远不会有这方面的烦恼,单纯无知,天真烂漫,从不会患得患失,消极负面。   宋俊的事情看似没对池绪造成多大影响,但很多伤害都是潜移默化的,往往在不知不觉间,就会被影响得面目全非。   裴谨修道:“绪绪,生命的长度不能控制,我会好好活着,活一天就会对你好一天,但是没有谁离不开谁,没有我,你也能好好活下去。”   忍了半天的眼泪到底没忍住,池绪摇着头,眼泪顺着脸颊一颗颗滚落,含糊地哽咽道:“我……我不行,我害怕。”   裴谨修扣着池绪的肩膀道:“还记得演完《仙途》后你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不想一辈子都留在祯河了,你不想一辈子卖那些大多数人都买不起的贵衣服,你想卖便宜的质量好的又好看的衣服,让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能买得起。”   “绪绪,什么事情都有两面性,享受热闹,就得做好准备承担未来可能的孤寂,但活着永远是最重要的,只有活着才能干你想干的事。”   池绪骨子里其实极为坚韧,裴谨修这番死亡教育虽然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但他能听进去话,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最终,池绪抹干了眼泪,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好好活下去。”   裴谨修扣在池绪肩上的手向后伸去,将池绪揽入了怀中。他抱得很紧,安抚般拍了拍池绪后背。   夜风习习,人潮离他们很远很远,池绪环抱住裴谨修,将脑袋搁在裴谨修肩上。   恍然一瞬,他觉得这世界上好似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一般。   ·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从私人海岛回到洛津市后,离洛津中学开学还有三天。   分班结果已经出来了,他们五个人都在七班,除此之外,裴谨修还在名单上看到了个熟人,那就是洛津附小时和他同在一个数学兴趣小组的苏诚柏。   师甜甜对此十分满意,心情也终于多云转晴,原谅了洛津中学新生入校时那雷打不动的为期一个周的军训。   今年夏天格外漫长,军训开始时已经临近八月底,每天仍艳阳高照,气温逼近40℃。   池绪虽然涂过了防晒霜,但还是在军训第一天就被晒伤了脖颈,原本白皙细嫩的皮肤发红蜕皮。   裴谨修帮他抹完晒伤膏后,专门去找了沈纭,向她要了另一款效果更好的防晒霜,是沈纭之前去沙漠拍戏时用过的。   师甜甜天天祈祷阴天,最终阴过了头,反而盼来了雨天。只不过雨势太小,不足以停训,生生在雨天中挨过去了最后一天的汇报表演。   军训好似一道下马威,让这些小孩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中学和小学是不一样的。   师甜甜经此一事,突然开始怀念小时候了,并没那么想长大了。   尤其当她意识到自己未来还要参加高中军训和大学军训时。   可是她还是得长大,因为她答应过爸爸妈妈,成年后才能谈恋爱。   她将这些心理活动告诉了徐怡,尤为描述了一番对缠绵悱恻爱情故事的向往与期盼之情,徐怡却不大能理解。   师甜甜好奇地问:“为什么啊,你一点都不想谈恋爱吗?”   徐怡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师甜甜更好奇了,问道:“那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徐怡道:“探索宇宙奥秘,当个理论物理学家?”   “哇,听起来好厉害。”师甜甜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紧接着又无比迷茫道,“我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呢。”   徐怡安慰道:“你可以慢慢找呀,距离十八岁还有六年呢,总能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说得也是哦。”   师甜甜点了点头,对未来又充满了期待。   军训结束后放假了一天,紧接着就是开学报到,报到结束后举行班会,组织领书,评选班干部。   虽然坐在陌生的教室里,但前后左右都是熟悉的人,令池绪恍惚间有种回到了六年级三班的错觉。   但进来的班主任不再是郑芝芝,而是一个中年女性,名叫简红英,是他们的历史老师。   池绪要专心学习,这次没再参加班委竞选。   最终,师甜甜以最高票数当选了班长,霍凌宇照旧当了体育委员,苏诚柏当了数学课代表,徐怡当了英语课代表。   最后一个职位是学习委员,简红英说,学习委员就由第一次期中考试的第一名担任。   洛津中学每个学年都会举行校级知识竞赛,考题涉及语数英政史地物理化等各个方面,一般都是由学习委员负责赛前培训,所以选学习委员上不能含糊,必须得选出来一个知识面渊博的人才。   身为整个洛津市最好的一所中学,洛中最出名的不是什么校花校草学霸校霸,而是每年知识竞赛的魁首,在知识竞赛中积分最高的参赛者能获得一座“智多星”的奖杯。   霍凌宇撑着手道:“我家里就摆着一座,那是我姐的,千枫哥家里也有一座,是千枫哥的。”   师甜甜吐槽道:“你越说我越感觉你像是变异的。”   霍凌宇也很忧伤:“可能我家智商都遗传给我姐了。”   说罢,他又想了想,积极幻想道:“也许我是大器晚成呢,也许我过几年就变聪明了。”   师甜甜:“那预祝你能通过知识竞赛的班级选拔赛。”   他们班里有不少洛津附小升上来的校友,霍凌宇看了眼裴谨修,又看了眼池绪。   紧接着,目光巡视过徐怡、苏诚柏、舒灵……感觉光从这五个人选三个人参加比赛都极其艰难。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做梦了。” 第43章   除了班干部, 洛津中学还设立有学生会和各种社团,霍凌宇师甜甜都参与得很积极,甚至有些过于积极, 忙到连时间都错不开了。   开学一个周后的某一天放学,霍凌宇拜托池绪帮他去查一下各个楼的天台。   他是校学生会风纪部门的,任务之一就是确保天台门已锁,上面没有学生逗留。   校篮球队的选拔定在了今天, 两相权衡,篮球队必须得他亲自去, 但查人可以拜托朋友。   正巧,今天裴谨修值日, 池绪本来就是要留下来等裴谨修打扫完教室的, 这下接受到了霍凌宇突如其来的拜托, 他戴上代表风纪部的红色袖章就出发了。   第一个去的是他们教室所在的德育楼。   天台是常年上锁的, 但偶尔会被极个别“神通广大”的学生撬开。   池绪爬到六楼后, 果然看到铁锁大开,铁链空落落地挂在铁门上。   他推开了门,爬上了天台。   天台铺设着粗细各异的管道, 池绪左右环顾了一圈, 只有一个学生背对着他站在栏杆边。   男生, 短发,和他差不多高, 瘦伶伶的,看起来应该也是初一新生,天台风大, 将他的校服吹得猎猎飞舞。   池绪觉得危险,大声喊道:“同学, 请赶快下来,以后也别上天台了,不然我就要记名字扣学分了。”   那身影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继而仍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池绪怕他万一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发生了意外可就糟糕了,因此三两步跨过管道,向栏杆的方向跑去。   他一把拽住那个男生的胳膊,强行将人从台阶上拉了下来。   很顺利,没有预想中的阻力,然而回过头,看到那个男生的脸时,呆愣住的却是池绪本人。   “哥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确实好久不见,大约有那么五年,大家都长大了不少,面容多少有些变化,但池绪还是一眼认出了宋嘉良。   七岁那年骤然出现在他世界里的恶魔。   恐惧多过厌恶,池绪指尖好似被烫伤了般,骤然松手。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没注意脚下管道,差点被绊倒,反倒是宋嘉良伸手扶了他一把。   “你吓坏了。”宋嘉良叹了口气道,“哥哥,我有这么可怕吗?”   池绪茸毛耸立,感觉自己像是被阴冷毒辣的蛇盯上的猎物。   他猛地拂开了宋嘉良的手,冷冷道:“我不是你哥哥。”   “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始终是宋俊的儿子,我也是,同父异母,怎么不算兄弟?”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池绪转身,警告道,“你最好赶紧下来,我要锁门了。”   “哥哥,站住。”   池绪没听他的,自顾自地往下走。   他身后的宋嘉良慢条斯理地道:“你再不站住,我就从楼上跳下去。明天网上就会出现祯河董事长池晚宜心狠手辣妒悍成性,逼死无辜稚子的报道。”   “你!”池绪转头,眼中燃烧着怒火,恨恨地看着宋嘉良。   宋嘉良会跳楼吗?池绪觉得不会,可是他不敢赌。他既承担不起宋嘉良这条命,更担心池晚宜被人冤枉,遭人口舌。   宋嘉良步步逼近,欣赏着池绪的愤怒,笑吟吟道:“哥哥,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嘛,简直像个白痴,还是冷着脸生气的时候最好看。”   他顿了顿,盯住池绪的眼神忽而一变,戏谑轻佻中涌上了无边恨意,一字一句道,“……让人想打碎,摧毁,踩进泥里。”   池绪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他曾领教过宋嘉良的心理攻击,知道宋嘉良极其擅长用语言制造恐惧,瓦解心理防线,从而彻底地毁掉一个人。   他虽然不是七岁那年的他,不会再被几句话吓得崩溃晕厥,但宋嘉良更不是七岁那年的宋嘉良,他这些年似乎经历了很多,看起来像一团诡谲的黑雾,阴森危险。   池绪不知道宋嘉良到底为什么要强行留下自己,但总归是不安好心。   走也不好,留更不对,他陷入两难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情绪起伏之际,本能地想到了裴谨修。   如果是裴谨修在这里,他会怎么办?   然而没等池绪想出来个所以然,他耳边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声响。   是书本掉落的声音。   池绪被动静吸引,视线落到了宋嘉良的手上。   宋嘉良原本右手拎着的书包,此刻正拉链大敞着,他把课本作业练习册一本本地扔了出来,个别还会撕碎,用脚碾过。   紧接着,他又拉开了文具袋的拉链,取出了一把刻度刀,又突然松手,任由铅笔橡皮和钢笔滚落一地。   他手里拿着刻度刀,将刀身推出了很长,着迷地望向了刀尖。   像个变态杀人犯。   池绪头皮发麻,时至这一刻,他终于懂了宋嘉良想做什么。行动先于意识,他冲上去想夺下来宋嘉良的刀。   宋嘉良讽刺一笑,眼疾手快地用刀锋划破了自己的脸,血珠顷刻间涌出。   昏沉的天,惨白的脸,殷红的血,鬼魅妖艳。   他顺势将刻度刀递进了池绪手里。   “嘉良!”   天台上恰好有人上来,远远地喊了一声宋嘉良的名字,紧接着,池绪就被飞奔而来的男生狠狠地推了一把。   “嘉良,你怎么样,没事吧?”   来的男生名叫贺琛,池绪第一次见他是在裴谨修生日宴上,霍凌宇特地强调过这个男生性格很差,所以池绪与贺琛并不认识,只是偶尔会在各种晚宴上遇到。   贺琛出现的那一刹,宋嘉良顿时化作了一条无骨蛇,柔柔弱弱,摇摇欲坠,虚虚地靠在了贺琛怀里。   宋嘉良侧过头去,浑身发着细微的抖,细眉轻蹙,表情隐忍可怜,看起来害怕极了,怯生生道:“我……我没事。”   贺琛没好气道:“你没事?!你当我瞎啊?”   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人却意外细心,竟然还随身携带着创可贴。   贺琛箍起宋嘉良下巴,将创可贴贴到了宋嘉良脸颊上,而后转过身,将宋嘉良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从他出现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天台又上来了五个男生,明显和贺琛一伙的,站在不同的方位,将池绪团团围住了。   贺琛向前走了几步,在池绪面前站定。他比池绪高一些,此刻双手插着兜,居高临下,面色不善。   “嘉良,我说过,无论谁欺负你我会替你欺负回去,你要相信我。”   说罢,他朝周围那五个人扬了扬下巴,轻飘飘地吩咐道:“抓住他,把他的脸划烂。”   池绪理所应当地难以置信,他不明白为什么贺琛为什么敢在学校里堂而皇之地对他动手,他的家境好像也没渺小卑微到能任人欺凌且无路申冤的地步吧?   因此,池绪大声喊道:“贺琛,你敢对我动手?”   池绪一看就是富裕人家里养出来的漂亮小孩,那五个小弟不禁停住脚步,面面相觑着,显然也有些犹豫。   贺琛双手插兜,扯起嘴角笑了笑。   他漫不经心地抬头望天,轻声讽刺道:“你知道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洛津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你这种家境在洛津更是一抓一大把。钱呢,到一定程度就没用啦,有用的是权。”   “你的脸我今天是一定要划。我倒是要看看,凭你的家境,到底要怎么找我算账。”   说罢,贺琛厉声吩咐道:“都给我上!”   “……”池绪拔腿就跑。   裴谨修曾教过他一些防身的手段,但双拳难敌四手。这五个男生看起来都人高马大的,池绪没自信一次能撂倒这么多,当然还是先跑为上。   他跑步很快,体态轻盈灵活,身影几个起落间就快跑下天台了,但等他跑到铁门旁,才发现原本大开的锁链不光牢牢缠住了铁门,还被铁锁锁住了。   无路可退。   池绪深吸了一口气,站定,他脱掉了有点碍事的校服外套,扔在了一旁,面无表情地等着那五个男生逼近。   不想打也得打了。   他虽然单薄纤细,人却意外有劲儿,拳头带着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既灵活敏捷,又力求一击制胜,解决一个算一个。   贺琛慢慢悠悠踱步走来时,看到的不是被钳制住动弹不得的池绪,而是他那东倒西歪趴了一地的小弟们。   池绪似乎也耗尽了力气,他头发有些湿,微微喘着气,正低着头靠在铁门上。   听见脚步声,池绪才缓慢地抬起头,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怜悯,平静地问:“还要打吗?”   贺琛脸色终于变了,他踢了踢地上趴着的那五个人,没一个能爬得起来,恨恨地骂道:“一群废物。”   贺琛没想到池绪明明看起来如此弱不禁风,竟然这么能打,以至于他被迫落到了现在这个骑虎难下,进退维谷的境地里去。   打又怕自己打不过,不打又太丢面。   在贺琛兀自挣扎到底打还是不打的这几十秒内,池绪突然站直身体,向前走了两步道:“贺琛,无论宋嘉良跟你说过什么,他都是在骗你,你如果还是是非不分继续帮他,迟早会害了你自己。”   贺琛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两步,随即又倍感丢人地走了回来,他皱起眉头道:“什么宋嘉良,他叫陈嘉良!你想挑拨离间什么?嘉良从没骗过我,我知道他是私生子。可是私生子又怎么了?!出生又不是自己能选择的,我还想问你究竟为什么不能放过他!”   话既然讲不通,池绪也不打算再继续浪费口舌了。   一片静默中,门锁突然咔嗒一声,缠绕的锁链又被窸窸窣窣地解开了。   铁门拉开,出现了一个人。   贺琛顺着声音看去,发现来的人他也不陌生,是裴家的那个小少爷,裴谨修。   他知道裴谨修和池绪是朋友。   可豪门之间的友谊,既脆弱又虚假。贺琛不知道池绪到底凭什么能得裴谨修青睐,但他以己度人,觉得就算池绪真出了什么事,裴谨修也未必会愿意替他出头。   但当裴谨修真的来到了天台上,贺琛的心上却突然涌起了一阵后怕。   这是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他莫名不想招惹裴谨修。   可他骨子里争强逐胜的本能却仍在作祟。   贺琛本来就不喜欢裴谨修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津城新秀,抢了他不少风头。   如果现在再因为裴谨修就放弃找池绪算账,好像他贺琛真的怕了他裴谨修一样!   贺琛脑子里杂七杂八地想了一堆,而裴谨修却理都没理他。   他捡起校服,将书包递给池绪,轻声道:“该回家了。”   不准走,这账还没算完呢!   贺琛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这句话临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望着池绪和裴谨修渐行渐远的背影,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第44章   风很大, 天阴沉沉的,等走到楼下时,果不其然地下起了雨。   池绪拍了拍校服外套上的灰, 将衣服披在身上。   他没带伞,幸亏裴谨修带了一把纯黑的折叠伞,伞面很大,足够遮住他们两个人。   从教学楼到校门口要走十来分钟, 雨势急骤,地上积了不少水, 很快就没湿了裤脚。   池绪本来就心烦意乱,又撞上了最讨厌的雨天。他暂时不想说话, 裴谨修也同他很有默契, 一路上一句话都没问。   他们下车, 互道再见, 各回各家。   直到晚上八点, 雨停了半个小时后,裴谨修终于等来了刚洗完澡穿着清爽的池绪。   “我今天见到宋嘉良了。”   裴谨修并不意外,他让开门道:“进来说。”   池绪还带着作业, 他把东西放在书桌上,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然后接着道:“但贺琛说他不叫宋嘉良,叫陈嘉良。宋嘉良的妈妈姓陈……这么看, 他后来是跟了他妈妈姓。”   “陈嘉良,他和贺琛的关系很好,好得有些奇怪。不过无论他姓宋还是姓陈, 性格倒是一点没变,甚至比以前更坏了!他今天在天台上故意把课本扔了一地, 还划破自己的脸,让贺琛误以为是我干的。”   “贺琛也说要刮花我的脸。”池绪趴在桌子上,闷闷不乐地问道,“他们怎么都想毁我的容?”   “宋嘉良还说我笑起来像白痴。”   提起这个,池绪突然正襟危坐了起来,他扯了扯嘴角,仰头看着裴谨修,可怜兮兮地问,“真的很白痴吗?”   池绪的眼睛圆圆的,亮亮的,有些微微的下垂,盯着人看的时候,像只懵懂单纯的小动物,看起来很无害,很好骗。   裴谨修很轻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很可爱。”   池绪还是挺在乎自己的外界形象的,得到了裴谨修的夸赞,他心满意足,放心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本来早就想走了,可是宋嘉良威胁我,如果我敢走他就从楼上跳下去。你说他真的会跳吗?我觉得不会,可是我不敢赌。”   “他不会跳。”   裴谨修毕竟看完了整本小说,书里的宋嘉良惜命得很,他后期残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生无分文还被傅赫川追杀。   饶是如此,宋嘉良仍然没有放弃生命,反而千方百计地偷渡到了国外。   这种拙劣的威胁,也就池绪会上当,但最初打动裴谨修的,也正是池绪这份纯粹的善良。   人变得冷漠自私、精致利己、麻木冷血,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受尽磨难还能保持善良却弥足珍贵。   裴谨修愿意纵容池绪的善良,也愿意承担起这背后注定要付出的代价。   池绪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啊?我有直觉,贺琛和宋嘉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裴谨修说:“今天我去天台找你,贺琛连拦都没敢拦一下。因为他发现我们的关系比他以为得更要好,他怕我,不敢惹我,所以他就算再在乎宋嘉良,也不敢正面对你做什么了。”   池绪敏锐地听出来了弦外之音,问:“你是说,他会背地里偷偷对我做点什么?”   裴谨修点了点头:“欺负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并不一定要诉诸暴力。大多时候,很多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加起来也能折磨得人精神崩溃。比如把你的作业课本藏起来,在你做值日的时候故意给地面泼油漆,把你关在厕所,在你经过的时候用东西砸你。”   池绪愣愣地睁大眼睛,他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问:“裴谨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为什么会知道?当然是因为这些都是他从小学到初中持续不断经历的事。   他很能打,想要欺负他的人都打不过他,渐渐地,那些人就会想出这些损招来捉弄他。   对着池绪当然没办法说实话,裴谨修随口道:“我猜的。”   池绪想起了孙志昊,可那时候裴谨修才上幼儿园,孙志昊就算想出来这些手段,在幼儿园阶段也没办法施行。   他暂时想不到别的解释,只好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裴谨修道:“但贺琛和宋嘉良都在十三班,他们教室和我们离得很远,很多事同个班上的人做起来才方便。”   池绪恍然大悟道:“所以我们接下来需要查一查班里和贺琛有关系的人,然后小心提防他们。”   裴谨修点了点头,问道:“你想好怎么去查了吗?”   池绪手撑着下巴,很快就有了想法。   裴谨修说话总是点到而至,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想要的不是池绪在他的庇护下像只脆弱的金丝雀一样一事不知地长大,而是能勇敢且富有智慧地独当一面。   想到这里,裴谨修带着称赞的语气,意外道:“我上来之前本来还担心你挨打,没想到你一个人能打趴下他们五个。”   池绪有些后怕道:“幸亏我们平时也经常一起打着玩,你还教过我哪里是人体的薄弱处,还有怎么攻击最有效,不然我今天可惨了。”   对裴谨修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幸亏”,而是他从小有意在玩闹中训练池绪的力量与敏捷度。   他后来又看了一遍《豪门之抵死缠绵》,书中并没有详细描写过池绪的初高中时代,只是在后文里偶尔插叙两句,只言片语的伤害落到现实中,就是漫长到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六年。   池绪日复一日地挨着毒打和辱骂,从家里到校园,对他实施霸凌的都是同一批人,以宋嘉良为首,贺琛为副。而他在这世间的唯一亲人,宋俊,只会对此轻轻揭过,亦或者各打五十大板。   宋嘉良心情好的时候,下手还能有点分寸,他会尽量打在有衣服遮蔽的地方,让池绪的伤痕不要太过明显。   但面对池绪时,他的心情通常都不怎么样,因此时不时地下手过重,三番五次地把池绪打进了医院里去。   甚至有一次,在宋嘉良十四岁生日宴上,他和贺琛,还有今天预备围殴池绪的这六个人一起,把池绪按进了独栋别墅的荷花池里,差点溺死池绪。   池绪幼年因韩辰卓而不幸掉进森林公园里的寒湖后就极度恐水,而宋嘉良最爱欣赏池绪的惧怕与眼泪。   他经常用暴力手段胁迫池绪向他求饶,但其实无论池绪求饶不求饶,宋嘉良都不会有一丝手软。   校园霸凌、家庭暴力……日复一日的屈辱和失去尊严,池绪其实很坚韧,他不光挨了过来,还努力考上了大学。   他有能力,能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重新开启新的人生。倘若不遇到傅赫川,就算没有裴谨修,池绪的人生也不会从始至终都陷入一片驱散不尽的黑暗。   可坏人不光太多了,而且还太坏了。   书桌前,池绪已经埋头写起了作业。如果他抬头看,就会发现裴谨修脸色冷得吓人。   深吸了口气,裴谨修控制住情绪,不再想原书剧情。   再想下去,他怕他会不甘心原本的计划,产生更黑暗阴毒的想法。   转过头,裴谨修淬了冰般寒冷可怖的眼神在看到池绪的那一瞬间骤然融化。   他已经来到了书里,韩家倒台,池晚宜活着,宋俊已经坐牢,祯河还在池家手里。   池绪也身体健康,现在一打五都不在话下。   怕发生的,现在没发生,以后也永远都不会发生。   .   第二天体育课。   树荫之下,池绪将昨天发生的事跟霍凌宇他们完完整整地讲述了一遍。   关于宋俊的所有事都让池绪感到羞耻丢脸,在二年级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池绪并不愿意和霍凌宇他们坦诚自己家庭里发生的那些变故。   但后来池晚宜病重之时,师甜甜他们都帮了不少忙,池绪逐渐意识到,该感到羞耻丢脸的是宋俊,而不是他。   霍凌宇就是个暴脾气,他狠狠地踢了一脚树,抓着池绪的手腕就打算往十三班冲:“走走走!贺琛这个王八蛋!我倒是要当着他的面问问他打算划烂谁的脸?!真当老子脾气好啊!敢欺负到你头上!”   “等等等等!”池绪反手把霍凌宇拽住,“昨天那件事又没有别人听到看到,万一他们抵赖不承认呢?”   霍凌宇眉毛快拧成麻花了,他又恨恨地踢了一脚树,问道:“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要不是你能打,昨天就被他们抓住弄成小花猫了!”   蒋晴升了执行总裁后,池晚宜重新招了个助理,名叫林风仪。池绪昨天正是拜托她帮自己。   他们班上除开他们五个一共三十五个人。林风仪很细心,不光帮他查了同学,甚至还查了一遍老师。   池绪将几个重点怀疑对象说了一遍,然后拜托大家帮忙一起盯着。   霍凌宇目标得到转移,又干劲十足,他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一定给你盯紧了!”   池绪真心诚意道:“谢谢你们。”   “你都说谢了,那我就不客气啦!”师甜甜伸出手掌,左右端详了一番自己的手指。   她在池绪面前晃了晃手,歪了歪头道,“池绪绪~我最近少一枚搭墨绿礼服的宝石戒指。”   霍凌宇眼睛一亮:“我也缺我也缺!我缺一双球鞋!”   徐怡也笑着说:“我嘛,这个周末想去科技博物馆。”   “没问题。”池绪一口应下,心情也随之轻松了不少。   突然,树上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同学,我如果也帮你盯人,你也能送东西给我吗?”   池绪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仰头看去,枝叶茂盛的榕树上竟然坐着一个人。   霍凌宇踢了好几次树都没发现树上有人,他也吓了一跳。   意外之余,霍凌宇又难免有些生气道:“苏诚柏!你怎么在树上啊!还偷听我们讲话!”   苏诚柏手撑着树干,一派从容地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先看了一眼裴谨修,而后才低了低头,对着池绪道:“抱歉,我习惯在这棵树上看风景,不是有意要听你们说话的。”   池绪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他小学时就认识苏诚柏,一方面因为他们俩都是班长,偶尔会有交集;另一方面,苏诚柏和裴谨修都是数学兴趣小组的,他们关系不错,池绪相信裴谨修的眼光。   霍凌宇还有些愤愤不平,他小小声碎碎念道:“……怎么就没关系了!关系大了去了!”   正好下课铃声响了,师甜甜拉着霍凌宇就走,她边走边道:“哎呀,人家当事人都说没关系了。我好渴,陪我去买杯喝的。”   “别扯!师航睿!你就是看他长得帅!你□□熏心、鬼迷心窍,见色忘友……”   池绪也有些渴,跟着一起去买饮料了,徐怡先回了教室。   裴谨修和苏诚柏仍站在榕树旁。   等人走远后,苏诚柏才问:“你这次委托我家公司调查琛元集团,是为了你这个小竹马?”   琛元集团现任董事长贺世昌正是贺琛的父亲。公司主营互联信息服务,旗下的闻天下网站是如今互联网上用户数最多也最为活跃的论坛。   裴谨修垂眸道:“不完全是。”   苏诚柏挑了下眉,没再深问,他心里有些猜测。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猜,也猜不到裴谨修真正的答案。   在《豪门之抵死缠绵》这本书里,闻天下运营得极为成功,十年后成了大多数明星都在用的交流互动网站。   无论什么新闻八卦,上了闻天下的热点就会备受瞩目。   原书中并没花太多篇幅描写沈纭自杀,沈纭的死只是作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用来刺激原主崩溃绝望,失智发疯。   可即便是寥寥数语,也够血迹斑斑。   那些造谣污蔑的帖子在热点上足足挂了七天,捏造证据,虚构受害者,竟将子虚乌有的事情传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一开始,沈纭还可以不去看那些谩骂纷争,卸载闻天下就好了。但后来暴力升级,不知道是谁恶意泄露了她的住址,沈纭开始频繁地收到诅咒电话、整蛊快递,半夜撞门等恶意骚扰。   报警没用,反而会引来更多自认为的“正义之士”。沈纭开始恐惧声音、阳光、人群,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失子之痛,彻底压垮了沈纭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   总之,沈纭的自杀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场由网络暴民引导的舆论致死悲剧,但裴谨修怀疑,这背后其实是有人在推波助澜,设下圈套,故意引导舆论方向。   更何况,贺家与傅家多年来走动频繁,集团之间的商业合作也十分密切,关系非同一般。   无论从哪方哪面来看,这都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 第45章   初三七班的教室比邻走廊, 裴谨修回教室时穿走廊而过,恰好透窗看到了教室里的池绪。   课余时间,教室里格外嘈杂吵闹, 打闹聊天玩游戏,干什么的都有。   池绪却好似听不到般,他低着头,专注认真, 正在写今天上午刚发的数学试卷。   池绪要抽出时间画画,所以一般都会在放学之前争分夺秒地把作业写完。   他在裴谨修的书房里也放着一全套画具, 每天色彩素描速写轮换着练习,周末会统一把画带去画室给邹尧批改。   隔三差五, 池绪会去洛津南环路拜访邹起颜, 有时池晚宜会陪着一起去, 有时就池绪和裴谨修两个。   邹老爷子今年六十九了, 几近古稀之年, 仍旧精神矍铄,是个颇有大智慧的老人家。   裴谨修仍记得第一次随池绪去看邹起颜时的场景,那是六岁那年的暑假, 他刚搬到池家不久, 和池绪也并不熟稔。   池晚宜将他介绍给邹起颜时, 邹起颜盯着他看了许久,那双布满皱纹双眼仿佛穿透了原身的皮囊, 落到了他灵魂深处。   那时候的池绪紧张兮兮的,邹起颜表情太过严肃,他以为邹起颜不喜欢裴谨修。   幸而, 邹起颜很快就和善了起来,笑着夸了句“好孩子”。   临走之时, 邹起颜送了池绪和裴谨修一人一副平安无事牌。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苏诚柏举起手,试图拍一拍裴谨修的肩,被裴谨修下意识地躲了过去,他也不尴尬,放下手,笑了笑说:“忘记你练过。”   苏诚柏是和裴谨修一起从操场回来的,上楼后去了趟厕所。他去厕所前裴谨修就站在走廊,回来之后还站着。   因此,顺着裴谨修目光,苏诚柏有些好奇地向教室里望去。   “没事。”裴谨修说完,抬腿往教室里走。   坐回座位时,池绪已经快写完一份试卷。   霍凌宇刚和前桌闲聊完毕,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池绪,立马啧啧称奇道:“太刻苦了,池绪,写完后借我带回家参考参考呗?”   池绪边写边点头,他正好写到了最后一题,三两下写完解题过程后,将卷子抽起来递给了霍凌宇道:“只能参考哦。”   霍凌宇一边伸手接试卷,一边保证道:“放心放心!我肯定不会抄的!”   他手伸到一半,试卷突然被一旁的徐怡劫走了。徐怡将试卷叠好,还给了池绪,不赞同道:“霍凌宇,你得养成自己做题的习惯,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   池绪将试卷夹在数学课本里收好,给霍凌宇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霍凌宇只好缩回伸出去的手,挠了挠头发,没脾气道:“哈哈,说得也是。”   每天下午最后一节固定是自习课,洛中规定住校生得上晚自习,而走读生不需要。所以下课后,裴谨修和池绪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了。   三天后。   下午六点,最后一名值日的学生也离开了教室,他临走之前锁好了门窗,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才收好钥匙下楼。   大约五分钟后,楼梯拐角隐蔽处,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走了出来。   季一鸣蹑手蹑脚地走到教室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后,拿出一根铁丝。约莫是太紧张,他好半天才撬开了教室门上的挂锁。   教室里一片黑暗,季一鸣从口袋里拿出来了一个小型手电,小心翼翼地往最左边倒数第二排的座位走去。   池绪的书本作业分门别类摆放得十分会整,季一鸣很快就从桌兜里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就是明天要检查的数学试卷。   他们的数学老师名叫李群,是个教学经验丰富的老教师,资历颇深,对学生的要求也十分严格。   今天发的这份试卷是李群亲自出的题,她从来不会布置太多作业,所以批评起不按时完成作业的同学也极为严厉,上次甚至把隔壁班一个不写作业不学习的富家少爷给骂哭了。   季一鸣盯着手里的试卷看了一会儿,池绪字体清雅端正,写数学试卷也写得赏心悦目,一如他本人般,和煦温柔,干净俊秀。   凭心而论,季一鸣虽然和池绪没说过几句话,但对池绪一直很有好感,尤其开学时,池绪曾经给班里每个同学都送过一件祯河最新款防晒衣。   可惜人生总是这样,太多时候都身不由己。   季一鸣咬了咬牙,目光逐渐坚定,他不光将池绪已经做完的试卷拿了出来,还换了另一张空白卷进去,将数学书放回了它原本所在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就在季一鸣松了口气,自以为天衣无缝之时,啪的一声,教室的灯突然开了。   “果然是你。”   突如其来的光亮有些刺眼,季一鸣下意识地遮了一下眼睛,从指缝里模糊地看到了两个人影。   一瞬间,季一鸣的血液仿佛被冻结了般,吓得蹲坐在了地上。   门口站着的自然是池绪和裴谨修。   季一鸣从来没见过池绪如此严肃的样子,像换了个人一般,眼神锐利,高高在上而又冷漠无情。   他俯视着看过来时,让季一鸣感觉自己的躯体连同着自尊心都被一齐踩进了地心里去。   “贺琛让你来偷我作业的,是不是?”   季一鸣的父亲名叫季宝军,是贺家的司机之一,负责每天接送贺琛上下学。季一鸣的母亲郝红梅同样在贺家帮工,负责保洁工作。在池绪查出来的那些怀疑名单里,无论从哪方哪面来看,季一鸣都是贺琛最容易想到也最好威胁的对象。   “我……我……”   季一鸣结结巴巴的,他神色惊恐,目光涣散,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惧怕到了极点。   从季一鸣有记忆起,他的人生就是围着贺家小少爷贺琛转的。无论是妈妈郝红梅,亦或者爸爸季宝军,都跟季一鸣反复强调过上百次,少爷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不要惹少爷不开心。   小的时候,同样的年纪里,季一鸣得做狗爬当摇摇车驮着贺琛指哪爬哪儿,得感恩戴德地吃贺琛不想吃的剩饭,得捧着笑脸忍受贺琛阴晴不定的少爷脾气。   上小学时,贺家为了让季一鸣继续陪着贺琛,特地把季一鸣送到了洛津附小,和贺琛同班。   他们还专门送季一鸣去学了柔道,以便于能就近保护贺琛,因此小学六年来,季一鸣曾替贺琛打过无数次架。   小升初是季一鸣自己考上来的,贺家本来还想让季一鸣和贺琛分到一个班,但最终是贺琛拒绝了,他笑得格外意味声长,说七班也挺好。   当时的季一鸣还不懂七班到底好在哪里,直到贺琛找到他,让他“想个办法”,偷换掉池绪的作业。   普通人被冤枉误解也会感到委屈痛苦,更何况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贺琛的心歹毒得很,他早在小学的时候就无师自通了这种手段,摧毁过很多本该前途光明的小孩,让他们与亲朋好友生出嫌隙。   季一鸣不想当贺琛害人的工具,他试着拒绝过,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毕竟教室人来人往,他也不担任任何课代表,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池绪的作业。   可贺琛却拍了拍他的脸,挑起嘴角道:“季一鸣,你该不会以为我在跟你商量吧,干不成就滚。”   “你全家都滚。”   季一鸣如梦初醒,嚯地抬起头。   他家里有老人得治病,他还得上学,他父母不能失去经济来源。   “池绪,求你了,求求你。”季一鸣本来是半蹲着的,膝盖一点地就跪了下去,他跪得十分自然,反正以往对着贺琛也跪过不少次。   季一鸣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求池绪什么,难道求池绪配合自己被冤枉吗?他只是下意识地跪下,磕头,心中却既恨又妒。   有钱人家的贵公子,被冤枉一下也只是丢了面子,就算因此而大受打击,成绩变差,家里的钱也够他挥霍到下辈子。   可他要是没完成贺琛的任务,他家里就会有四个老人因此没命。   “你先起来。”   池绪声音淡淡的,伸出手,扶住了季一鸣的胳膊。他身上有股好闻的茉莉花味儿,校服里是干净的白衬。   季一鸣本来打算再死缠烂打地跪一会儿,多赚取些同情来,可不知为何,池绪的手刚一碰到他胳膊,他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池绪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了季一鸣掌心,然后说:“让你父母明天拿着名片去找祯河人事部经理曾韵。”   “季一鸣,现在你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贺琛了。”   季一鸣呆呆地捏着手上那张做工精细的烫黑名片,墨绿色的背景,清新淡雅的小雏菊花纹,突然之间,豆大的泪珠滚落脸颊。   “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季一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掉个不停,说话都呜咽不清。   压抑已久的情绪得到释放,宛如开闸的洪水,季一鸣哭得站不住,索性坐到了椅子上。   池绪没说话,任由他发泄着。   好半天,季一鸣才整理好情绪,重新抬起头。   泪眼朦胧中,季一鸣看到池绪递给了他一张纸巾,目光怜悯而又柔和道:“没关系。” 第46章   走到校门口时, 池绪远远地便看到了来接他们回家的王平。   公交车站离校门口还有一定距离,池绪先让王平把季一鸣送去了公交车站。他本来想顺便送季一鸣回家的,但季一鸣摆摆手拒绝了, 他态度坚决,池绪也没勉强。   他们没等多久,公交车来得很快,季一鸣临上车前冲池绪挥了挥手, 又道了声“谢谢”。   目送季一鸣上车,直到公交车开远后, 池绪才逐渐放松了下来。   暮色苍茫,池绪抬头看天, 眉目间隐含悲切。对季一鸣来说, 两害相较取其轻, 做出这种选择也无可厚非, 池绪其实并不怪季一鸣。   但裴谨修跟他说过, 人善易被欺,无论内心什么想法,都不要轻易暴露出自己的底线, 尤其帮人更要慎重, 有时善心被人利用, 会造出更大的恶。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胸脯, 心有余悸道:“季一鸣突然跪下的时候,吓了我好大一跳。”   裴谨修说:“那你掩饰得很好。”   池绪边走边问:“我刚才是不是挺凶的?”   在和贺琛有关系的人里,裴谨修最怀疑的就是季一鸣, 加上今天他们在校门口等了很久都没见到季一鸣离开,裴谨修便合理猜测季一鸣今天就会动手。   临去教室前, 裴谨修专门叮嘱过池绪,气场一定要强,要锋芒毕露,要一出现就震慑住对方,要让对方惊惧恐慌。   池绪冷脸的次数屈指可数,裴谨修得追忆到小学一年级,他和韩辰卓孙志昊打架那次。   此后五六年的时间里,池绪面对他从来都是绵软温吞的,有时有些天然呆,有时带着孩子的稚气,但刚才在教室,池绪板着脸时,竟然还意外地像模像样。   是真的长大了。   裴谨修有些感慨地点了点头道:“很凶。”   池绪笑了笑说:“你知道吗?我都是模仿你学来的,你平常就是这个样子。”   裴谨修问:“我哪个样子?”   池绪说:“你冷着脸拿下巴看人的时候,光是站在那里就一副不好相处的样子,又凶又傲,还挺吓人的。”   “是吗?”裴谨修笑了一下,问,“怎么从来没见你被我吓到过?”   池绪摇了摇头道:“这其实是师甜甜告诉我的。我才不觉得你不好相处,我见你第一面就很喜欢你,想和你做好朋友。”   池绪顿了顿,紧接着道:“那时候我年纪小,没见过太多同龄人,我以为我会像喜欢你一样喜欢未来我所有的朋友,但其实不是的。”   所有人里我最喜欢你。   池绪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没将这句话说出口,毕竟听起来还是有些奇怪,好像只有恋人间才会这么说。   池绪没有谈过恋爱,他周围也没人谈过。因此,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区分友情和爱情。   他们当中唯一对爱情有所憧憬并看过许多言情小说的师甜甜曾说过,爱情就是你最喜欢最在乎最想和他/她一辈子都在一起的人。   池绪当时脑海中立马就冒出来了裴谨修,可他内心却十分抗拒,幼时的经历已经彻底摧毁了他对爱情的信任。   世界上或许有至死不渝的眷侣,但在池绪看来,爱情虚伪易碎而又充满谎言,远没有友谊坚固长久。   更何况,师甜甜自己也没谈过恋爱,她说的话参考价值不高,池绪并没有把那一番言论当真。   裴谨修看起来也并没多想,他点了点头,像是随口一说般:“嗯,我也最喜欢你。”   夜风袭袭,池绪有那么一瞬甚至想让裴谨修再说一遍,他想拿录音机录下来,再听那么百八十遍。   这个念头当然不可行,池绪也只是想想。   他走快了两步,然后转过头道:“好饿啊,我们快回家吧。”   .   三天后,初一一班。   陈嘉良手上拿着调色板,正在给已经打好线稿的黑板报上色。   这节本来是体育课,但最近年级上要评选最佳黑板报,时间紧张,所以陈嘉良理所当然地请了假留在了教室里了。   陪他一起请了假的还有贺琛,贺琛不会画画,但简单的填色任务还能胜任。   中午时刚下过一场雨,现在天气放晴,阳光格外灿烂,明媚的光线透窗落到陈嘉良身上,静谧而又美好。   贺琛画着画着就开始不自觉地盯着陈嘉良看。   陈嘉良长得很清秀,但或许是因为身形瘦削,身上总带着一股脆弱忧郁的气质,像一朵纯然无害的小白花,令贺琛想将他养在温室里,不要再受到一点伤害。   他想到了自己和陈嘉良初见那天。   那是二年级的一个上午,贺琛不想听课,打算翻校门偷溜出去打游戏,走到校门口时,却隐约听到了一个小孩的哭声。   贺琛平时是很讨厌别人哭的,他会觉得厌烦吵闹,但这次听到的却不一样,这种压抑在喉咙口破碎而又隐忍的哭声莫名勾起了他的兴趣。   贺琛寻着声音走过去,于柳树下看到了蹲在地上环着膝盖、哭得正伤心的陈嘉良。   陈嘉良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向他时,贺琛感觉自己的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他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想要保护什么人的冲动,于是自然而然地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哭啊?”   陈嘉良蹙着眉,蓄满泪水的眼眶让人心生怜爱,他说话声音小小的,还打着哭嗝,无比绝望道:“呜……我不能在这里上学了。”   “……”贺琛一天都不想在学校待,完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因为不能上学就一脸天塌了的表情。   他冷哼一声,挑起眉不屑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你别哭了,跟我走,我帮你解决。”   陈嘉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滴泪水恰好顺着他的脸颊滚落。   他表情呆呆的,想信又不敢信般,过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真的吗?”   “这有什么真的假的。”贺琛有些不耐烦,但对上陈嘉良的眼睛时,他却又莫名多出来了几分耐心,难得好脾气地解释道,“我叫贺琛,我爸贺世昌,学校股东之一,这下你总信了吧。”   陈嘉良脸上还带着泪,听完贺琛的话后才终于笑了一下。   这一笑又笑进了贺琛心坎里,时至今日,贺琛仍记得当时心里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他想让陈嘉良再也别哭,永远都这样笑。   “你涂出去了。”   贺琛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一堆,涂色也不专心,直至被陈嘉良提醒,才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陈嘉良从贺琛手里接过调色盘,他一边用湿抹布擦拭涂出来的色块,一边道:“你心不静,先别画了。”   贺琛确实心不静,有些粗暴地拉了个椅子坐下。   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陈嘉良皱了一下眉,没说话。   贺琛翘着二郎腿看陈嘉良画画,灿金色的羽毛,赤红的烈焰,卷动的流云,陈嘉良画的是一只凤凰,浴火重生的凤凰。   他盯着凤凰之眼,心中的怒火也在这一瞬间重新燃起。   贺琛本来已经计划好了一切,第二天只等着看池绪笑话,没想到,最终笑话成了他,季一鸣竟然还违抗他,季一鸣的父母竟然投奔了池家!   这简直相当于隔空扇了他两个巴掌。   贺琛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他要让季一鸣知道背叛的代价!   因此,贺琛本来计划让人去找季一鸣父母麻烦,去祯河公司闹一闹,但最终,是陈嘉良劝住了他。   “你不是好惹的,裴谨修也不是,季一鸣只是个普通人,夹在你们两个之间,当然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两利相较取其重,季一鸣父母赚点钱不容易,你别再欺负他们了。”   贺琛有一百种方法折腾季一鸣,但跟只蝼蚁计较,确实挺没劲的,他该对付的人是那个一直欺负陈嘉良的恶毒继兄,还有是非不分站在池绪身后的裴谨修。   祯河市值刚刚上亿,在遍地富豪的洛津属实平平无奇,但慎明不一样,裴家更不一样,贺琛想要从裴谨修身上找回面子,就不能再用那种小孩的手段。   太幼稚。   贺琛摩挲着手腕,转念之间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计划突然成型。   可当他再次从头梳理起这计划的每一步,确定天衣无缝后,又不禁犹豫了起来。   那个人一出手,必定是要见血的。事情一旦闹大,到时候要是被人抓到蛛丝马迹,再查到他身上就不太好了。   可万一查不到呢?   他抬眼看向陈嘉良,陈嘉良脸上的伤已经结痂,但还没好全,他想起那天池绪和裴谨修离开之后,站在天台栏杆处的陈嘉良。   好似一只折翼的鸟,马上就要被风吹落天台。   他放下大话要划烂池绪的脸,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池绪离开,没能给陈嘉良讨回一个公道。   一如小学的时候,他承诺让陈嘉良重回洛津附小,可陈嘉良最终还是没能回来,只能去次一等的实验小学。   总是承诺,总是食言。   陈嘉良一次也没有抱怨过,他总是那么善良、那么乖巧懂事,会安慰贺琛,实验小学已经很好了,脸上的伤也不严重。   可在天台上时,陈嘉良终于说了一次心里话,他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眉目忧愁,转头问贺琛:“我们是不是永远拿坏人没办法?”   想到陈嘉良那时的眼神,贺琛面色一沉,眉目之前隐含戾气。   他握紧双拳,目光逐渐坚定。   这次,无论得罪谁,无论闯下怎样的滔天大祸,他都要为陈嘉良讨回一个公道! 第47章   距离黑板报评选截止只剩下最后一天, 但池绪班里的黑板报还没细化完成。因此下午放学后,池绪、班上的宣传委员陈婷婷、还有其他两个学过画画的同学都留了下来,加班加点地进行黑板报的收尾工作。   裴谨修当然也留了下来, 他不会画画,帮不上什么忙,就坐在教室后面看书。   初一七班的黑板报主题是“宇宙”,他们在黑板上画出了蔷薇星云和各种天体, 并在文字部分简单介绍了一些的科幻知识。   主题是大家一起商定的,池绪和陈婷婷负责整个画面的设计, 徐怡负责文字科普部分。   纵使画面没有细化完成,绚丽灿烂, 气势恢宏的星云仍旧能给人造成很大的视觉冲击。   因此, 这两天不断有别的班级的同学慕名前来, 专门跑来隔着走廊欣赏黑板报。   教室里安静极了, 只偶尔传来裴谨修翻书的声音, 还有池绪、陈婷婷就细节部分该如何处理的讨论声,就这样画了一个多小时,黑板报才终于大功告成。   画完后已经快七点了, 只有池绪和裴谨修要回家, 陈婷婷和其余两个同学都是住宿生, 晚上还得接着上晚自习。   校园里难得人少,裴谨修从书包里拿出来了一个小面包, 递给池绪道:“先垫垫?”   池绪下午不吃饭就会饿得胃疼,他点了点头,接过小面包边走边吃, 等走到校门口时,小面包也吃完了。   刚一出校门, 池绪就看到了站在学校门口等他们的王平。   王平伸手,想接过两个小孩的书包,但两个小孩都拒绝了。   学校附近不能停车,所以他们还要再往前走近一千米。   王平也算看着两个小孩长大的,看他们升初中后每天早出晚归,一脸倦色,多少都有点心疼道:“累了吧?王妈今天做了好丰盛一桌菜,还熬了大补汤,专门给你们俩补补。”   池绪揉了揉肚子,刚被一块小面包压下去的饥饿感瞬间复苏。   他确实累得很,肩颈酸痛还昏昏欲睡,被王平三两句话勾得归心似箭,越走越快了起来。   马上快到停车地点时,前面一个小巷里却突然窜出来了一个人。   “帮帮我……帮帮我,我求求你们……帮帮我……”   这个人的身形和身影都有点眼熟,池绪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护崽心切的王平挡在了身后。   王平一手挡住裴谨修和池绪,另一手驱赶着这个突然冒出的小孩。   他警惕道:“这位小朋友,你有什么事都请报警,我们帮不了你。”   “不!不能报警!他们……他们会杀了我妹妹的!!求你了池绪,求你……跟我走好不好,他们要见你,你跟我走好不好?!!你救救我妹妹!!你救救她!”   池绪听得一头雾水,但他总算根据声音听出来了这人是谁。   他的同班同学穆胜。   穆胜确实有个双胞胎妹妹,也在他们班,名叫穆蔷。   王平脸色大变,一把推开穆胜,还没等池绪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王平就一手拉一个,拽着裴谨修和池绪就走。   池绪整个人云里雾里,被拽走时才看清刚才被王平挡得严严实实的穆胜,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大跳。   穆胜脸上都是血,头发乱糟糟的,发际间隐约粘黏着干涸的血块。   他灰头土脸的,衣服破了很多处,身上有擦伤,看起来好像被人围殴过。   池绪盯着看了好半天,才终于确定这个人就是穆胜。   穆胜刚才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顺理成章地在池绪脑海里串联了起来。   突然间,池绪想到了一种可能,他猛地挣脱了王平的手,冲上去把穆胜扶起,问道:“你慢慢说,别着急,到底怎么回事?你身上的伤谁打的?你妹妹怎么了?”   穆胜紧紧攥住了池绪的手腕,他生怕池绪跑掉般,用力到指甲都掐进了池绪的皮肤里。   池绪浑然不觉一般,又问了一遍。   穆胜神色太惊恐了,池绪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眼神可以如此绝望。   除却绝望,池绪还在穆胜的眼里看到了咬牙切齿的恨。   他的泪水混着鲜血划落脸颊,好似一柄锐利的尖刀剖开了池绪的心脏,有那么一瞬,池绪甚至想挪开视线。   他不敢看穆胜的眼睛。   最终还是裴谨修出手,他将穆胜的手强行掰开,挡在池绪面前道:“多拖一分钟你妹妹就多危险一分,穆胜,你的时间不多了。”   穆胜恨恨地瞪了一眼裴谨修,然后抹了一把眼泪道:“今天放学,我和妹妹像往常一样走去公交站牌坐公交回家,但半路上突然冲出来了一批人,把我和妹妹绑到了很远的地方,那是一个收废品站,他们揍了我一顿,还扣下了我妹妹,让我去找池绪到废品站,不然……不然……”   他攥紧拳头,手背与太阳穴处青筋暴起,好半天才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他们就要对我妹妹动手动脚。”   原话更粗俗难听,穆胜始终无法说出口,他看池绪脸色一变,表情严峻,就知道池绪也听明白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穆胜,你带路。”池绪毫不犹豫道,“我跟你去。”   一旁的王平急得快跳起来了,他话都说不清地嚷嚷道:“不准去!!这么危险的事你去什么去啊你!!都给我待在这儿,我现在立马报警,警察马上会到。”   穆胜连忙扑了上来,一把夺过王平的手机,胳膊一扬就扔出去十米远。   他凶狠地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怒吼道:“不能报警!我妹妹还在他们手里!他们是□□!!他们真的会杀了我妹妹的!!!”   手机被扔到了马路中间,此时恰好一辆车经过,立马手机压得四分五裂。   王平恨恨地踢了一脚路边石,也吼道:“是□□就更不能去了!!难道去了送死吗?你怎么知道池绪去了他们就真的会放过你妹妹?”   人都是有私心的,王平也不能免俗。他与穆蔷素不相识,实在不愿意让池绪和裴谨修为了穆蔷的安危犯险。   更何况早在池绪七岁时,王平就失责过一次,导致裴谨修和池绪被绑架犯抓走,差点害死了两个小孩。   时至今日王平仍旧为此感到自责,虽然池晚宜从始至终都没怪过他,但他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一次。   池绪已经跟着穆胜走了,王平拽不住池绪,只能寄希望于向来谨慎稳重不会轻易犯险的裴谨修。   但这次,裴谨修也让他失望了。   裴谨修再跟上穆胜前,转过头对王平说:“放心吧,王叔,会没事的。”   他的神色出奇平静,王平愣是在这个小少年身上看出来了一股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从容。   直到裴谨修走远后,王平才逐渐回过神来,心里暗骂道:他放心个屁啊!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王平的脑子好像变成了一团浆糊,他实在是想不到别的办法,只好豁出去了,小跑了两步跟上了那三个小孩。   他们拐过路口,恰好停着一辆面包车,穆胜上了车,池绪裴谨修还有王平也跟着上去了,车上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个西装男。   刚一上车,他们就被西装男们搜了一遍身,裴谨修和池绪手腕上的电子手表也被没收走了。   废品站的位置偏僻而又隐蔽,塑料瓶废旧纸箱堆成了一座又一座的小山。   远远的,池绪就望见废品站铁皮大门口守着六个男人,各个人高马大,肌肉壮硕,露出的手背脖颈都纹有纹身,但偏偏还都穿得西装革履的。   穆胜刚一下车,就立马冲那六个西装男吼道:“我把人带过来了,你们快放了我妹妹!”   守在门口的西装男们皆不为所动,穆胜急得很,想冲过去推开门,被一个西装男揪住领口扔了出去。   他们态度   傲慢,动作粗暴,好像没看到人一般。   池绪接住穆胜,有些气愤地大声喊道:“不是要见我吗?人呢?”   面前仿佛站了一排无法沟通的机器人,池绪到底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孩,他害怕穆蔷真的因为他而遭遇什么不幸,本能地慌张无措了起来。   池绪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后。   小路上,裴谨修正不慌不忙地走近,他走到池绪身边也没停,仍旧兀自往前走着,一直走到了西装男面前。   西装男像拦穆胜一般打算揪住裴谨修的领口,反被裴谨修钳住手腕,干脆利落地扭到了身后。   他力气出奇得大,西装男挣扎了半天硬是没挣脱开,反被裴谨修薅起头发,像是砸核桃一般把西装男的脑袋往铁门上砸。   这一举动惊呆了现场的所有人,等裴谨修松手时,他手里的西装男早已被砸得头破血流,昏头昏脑地摔倒在地。   铁门上血痕斑斑,裴谨修厌恶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直到这时,环绕在他周围那五个西装男才陡然间反应过来,其中一个脸上带疤的高大男人蹲下身去查看了地上躺着的那个的伤势,再抬起头时,他面色狰狞,满目森寒道:“兄弟们,上!”   双拳难敌四手,池绪担心裴谨修受伤,他把穆胜往旁边的破纸箱堆后面一推,叮嘱道:“别出来。”   说罢,就打算加入战场。   这时,一直紧闭的铁门终于开了,大约有上百个黑衣人涌了出来,将他们三个团团围住。   铁门里的空地处,一个人正抽着烟,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把破旧的皮椅上,他闭着眼冷冷道:“被个十三岁小孩打趴到地上。阿森,你说我养着你到底还有什么用?”   穆胜看到院子里坐着的人后,立刻情绪激动地喊道:“我妹妹呢!我妹妹在哪儿?!我把人给你们带来了!求求你们快放了我妹妹!求求你们……唔唔唔!”   他想冲进院子里,却被几个西装男桎梏住,动弹不得。   院子里那个领头者挠了挠耳朵,仿佛嫌吵一般。   他手底下的人惯会察言观色,立刻伸手捂住了穆胜的嘴巴。   一片寂静中,只听裴谨修没什么表情道:“傅平春,立马放人。”   傅平春,也就是坐在皮椅的那个人惊讶地睁开了眼。   他望向裴谨修,倍感稀奇地想:大约有那么十数年没再听过什么人敢直呼他的名字。   傅平春问:“你认识我?”   裴谨修答:“百春堂的堂主,十年前吞并龙虎帮,五年前吞并万寿堂,成了洛津这一块最大的□□的头。大约有那么十数起案件怀疑与你有关,但不是有人主动承担罪行代替你入狱,就是缺乏关键性证据。其中最大也最轰动的一件事是李子卓失踪案。”   听到“李子卓”三个字时,傅平春脸色微不可见地变了。   他眯起眼,一言不发地盯着裴谨修,眼神探究而又危险。   过了好一会儿,傅平春才哈哈笑了两声,他象征性地鼓了两下掌,意味深长地问道:“不错,不错。不愧是裴家的小少爷,你还知道些什么?”   裴谨修问:“穆蔷呢?”   傅平春冲他旁边的西装男扬了下眉,西装男了然地点了下头,从身后放工具的小屋子里拉出来了被捆住双手堵住嘴巴的穆蔷,将穆蔷身上的束缚尽数解开。   穆蔷立马跑到了穆胜身边,穆胜接住妹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心疼地问道:“蔷蔷,伤到哪里了?让哥哥看看。”   “我……我没事,呜呜,哥哥,我害怕。”   穆胜也很害怕,尤其他意识到傅平春一点也没有让他们两个离开的意思。   但他还是强装镇定,拍了拍妹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蔷蔷,别怕,很快就没事了。”   “哎呀,好感人的场景。”傅平春突然开口道,“其实呢,我和你们兄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本来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但怪就怪在你们是池绪的同学,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注定要被无辜牵连。”   池绪猛地抬头,脸色苍白无比,眼神中满是愧疚与自责,身后如芒在背般,他甚至不敢回过头去看穆家兄妹。   傅平春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过错摘得干干净净,将仇恨全都转移到了池绪身上。   他确实也成功了,穆胜心生不平,恨恨地瞪着池绪。   傅平春又道:“不如这样。这位小朋友,我给你个报仇机会,你去剁掉池绪的手,我就把你和你妹妹放了,怎么样?”   穆胜的表情瞬间从被池绪连累的愤恨憎恶转变成了看到神经病般的难以置信。   他虽然恨池绪,但那种恨只是情绪上的,理智上,穆胜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坐在自己面前的傅平春。   再说,他和妹妹毕竟没受到太严重的伤,怎么可能答应做这种毁了别人一生的事。   因此,穆胜果断拒绝道:“不可能!”   傅平春双手交叉,轻轻笑了一下。   他表情仍旧温和,声调也平缓温吞,说出的话却无比残酷血腥:“小朋友,你不剁他的手,我就剁了你妹妹的手。”   穆胜打了个寒战,把吓得瑟瑟发抖的妹妹紧紧护在怀里。   傅平春并不是开玩笑的,他手指点了点,还真有个西装男拎着一把锋利森寒的砍刀走向穆胜兄妹。   穆胜瞳孔骤缩,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两步,又被身后的西装男推搡着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视线胡乱地掠过在场所有人,祈望奇迹出现,能寻到个神明帮助他逃离现在这种两难抉择的地狱处境。   终于,穆胜隔着人群,看到了仍旧站得笔直、看起来冷静自持又镇定自若的裴谨修。   ……裴谨修。   尽管洛津初中最不缺的就是各式各样有钱有权的富二代,但裴谨修在这群富二代里也是声名最显赫的那个。   穆胜并不爱八卦陌生同学家庭背景,班上很多人,例如池绪他就从来没听说过,他也不知道祯河,但裴谨修不一样。   穆胜第一次听说裴谨修是在小学三年级时,他楼下的慎明超市突然促销搞活动,满三百减五十,上不封顶。   超市门口甚至打出了巨大的横幅,为庆祝裴家小少爷生日快乐,慎明集团决定自此以后每年3.24都将举办购物节,为期一个周,回馈广大市民。   优惠是实实在在的,尤其对于穆胜这种家境不大富裕的家庭,能省下一些算一些。   从那以后,穆胜就牢牢记住了裴谨修这个名字,还记住了3.24这个日期。   裴家的慎明集团在全国富豪榜上都排名在前,在有权有势的富家小少爷面前,区区一个“百春堂”而已,黑恶势力再猖狂也得在有钱人面前低头,他们肯定不敢动裴谨修!   穆胜想到这里,立马眼巴巴地望向裴谨修,他天真地希望裴谨修能搬出自己的身份,然后吓退这一群穷凶极恶的坏人!   拎着砍刀的西装男步步逼近,穆胜心跳得很快,急出了一身冷汗。   他胳膊死死地勒住了穆蔷,不准任何人将妹妹从他怀里夺走。   就在这时,裴谨修终于开口了。   “等一下。”   穆胜刚因为裴谨修这三个字松口了气,但下一秒,他的心就随着裴谨修接下来的话又悬到了嗓子眼。   “傅平春,放他们俩走,池绪的手我来砍。”   这石破天惊般的话惊呆了现场所有人,就连傅平春都诧异地挑了下眉,反问道:“你来?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贺世昌和李子卓也曾是好朋友,现在尸体不照样埋在深山老林里。傅平春,你也认识不少达官贵人,能数得出来几个重感情手段仁慈不心狠手辣的人?”   傅平春手指摩挲着嘴唇,像是在思考裴谨修的话。   他沉默地盯着裴谨修看,好半天都没说话。   “贺琛请你来的,是不是?但和他有仇的人是池绪,不是我。”裴谨修顿了顿,又道,“其实呢,现在竞争这么多,慎明和琛元集团完全可以达成合作。更何况,你也知道,要做成大事,总需要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傅平春眼神一变,这下听明白了,他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爸的意思?”   裴谨修很有底气道:“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这话傅平春倒是很相信,慎明集团的董事长裴见深复婚复得声势浩大,整个洛津甚至全国都知道他把妻子和孩子捧到了手心里,重视至极,要星星不给月亮的。   贺琛对傅平春有恩,傅平春愿意替贺琛收拾池绪,反正他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比池绪更有钱有势的也不在少数,但裴谨修不一样。   裴谨修和池绪总是形影不离的,这点贺琛也提前跟傅平春说过,傅平春没想到合适的方法“调虎离山”,只好利用穆胜兄妹把裴谨修和池绪都引了过来。   裴谨修在学校低调沉默地过分,但毕竟他是六岁那年才回到裴家的。因此,傅平春倾向于认为,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手里掌握着多么强大的权力。   傅平春本来想用恫吓的手段吓住裴谨修,再把这件事处理干净一些,只要没有证据,查不到他身上,他仍旧可以逍遥法外。   现在事情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却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傅平春想,要是能搭上裴家这艘巨轮,他以后在洛津岂不是可以更横行无忌?   互联网发展起来后,电商也横空出世,最近几个电商平台打得不可开交,有从超市起家兼做平台的慎明、众云、建购,还有从B2B转型至C2C的乐购网、惠享每日、众淘淘,目前发展势头最猛的就是乐购网。   商场如战场,有时解决拦路石的最好办法,就是让那个人彻底消失。   傅平春自认为已经看透了裴谨修的来意和目的,难得发自内心地微笑道:“我们百春堂当然愿意和裴家合作。”   裴谨修扬起眉毛,颇有些凌厉道:“还要我继续站着吗?”   傅平春这下倒是真的开始欣赏起裴谨修了。   他抬了下手,笑着说:“一群没眼见的,还不快给裴少爷搬张椅子出来,记得擦干净点!”   椅子就放在了傅平春的旁边,裴谨修走了过去,气定神闲地坐下了,然后说:“现在可以放了穆家兄妹了吗?”   傅平春道:“当然,当然。”   两只蚂蚁而已,傅平春甚至根本不担心穆家兄妹出去后会去报警。   围绕着穆胜兄妹的西装男们主动让出了一条路,穆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震惊不已,还没回过神来。   他听不懂裴谨修和傅平春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只知道原本看似和池绪同一战线的裴谨修竟然临阵倒戈,和傅平春达成了合作,甚至还说要砍了池绪的手!   穆胜眼中浮现出一抹犹豫,他遥遥地望了一眼池绪,然后又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妹妹。   挣扎只一瞬,穆胜咬了咬牙,张了张嘴朝池绪站立的方向无声地说了句“抱歉”,然后毅然决然地带着妹妹转身离开。   穆胜离开后,几个西装男扭住池绪的胳膊压到了傅平春面前。   池绪眼里有愤怒、悲伤、难以置信,还有逞强伪装下的恐慌与惧怕,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出现时,又显得他格外倔强而又脆弱。   “真是个漂亮的小孩。”傅平春的目光从池绪的脸移到手,而后十分轻佻道,“手也好看,白白嫩嫩,细长细长的。”   裴谨修已经从一个西装男里接过了砍刀,他掂了掂,朝着空气砍了两下,好像在试手感。   傅平春本来没想让裴谨修动手,豪门里娇养大的小少爷,估计砍个鸡都费劲,哪儿敢让他砍人。   但裴谨修挥砍刀的那两下,却让傅平春眼前一亮,甚至有些兴奋道:“单刀法?!原来裴少爷竟然还是个练家子!”   裴谨修“嗯”了一声,拎着砍刀走到了池绪面前,冷冷道:“这双手,就当我送给贺家还有傅堂主的见面礼。”   被西装男们拦在铁门外的王平这下终于急了,大声喊道:“不要!!”   他原本以为裴谨修只是在做戏,另有计划和安排,毕竟裴谨修一向早熟,脑子里在想什么连他这个大人都看不透。   王平本能地相信两个小孩之间的感情,亲兄弟也没有比这关系好的。   可当他耐着性子忐忑地等了半天,等到最后,王平却觉得,裴谨修是真的打算砍掉池绪的手!   与急得快心脏骤停的王平不同,傅平春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椅子上,欣赏着池绪如待宰的猎物般徒劳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然而下一秒,剧痛传来,那带着腥臭味儿的砍刀竟于半空中圆滑地转了个方向,突然劈到了他肩膀处上。   裴谨修的动作快到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等傅平春再回过神时,那把砍刀已经从他的肩膀上的伤口里抽了出来,架到了他脖子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蠢货。”裴谨修力气很大,紧紧地挟持着傅平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池绪也趁着变故突生时压着他的那两个西装男分心的刹那间突然反击,灵活地逃了出来,跑到了裴谨修身边。   裴谨修紧了紧刀,厉声道:“都别动。”   就在傅平春的手下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之间,警笛声响起,小路口涌出了大批警察,包围了整个废品回收站。   傅平春这次出来没带枪,他手底下的人也没带。毕竟只是料理一个初中生,还是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他想当然地掉以轻心了。   但事到如今,显而易见,败局已定。   在被捕的最后一刻,傅平春还稀里糊涂的,不知道问题出现在了哪里。   一来,警局里有他们的人,要是有人提前报警,他们总能收到风声;二来,他的人一路上都盯着裴谨修他们,这三个人根本没有报警的机会,究竟是如何报的警?   这些疑问,傅平春这辈子注定想不通了。   他在犯罪这条高压线上游走多年,像一只滑不溜手的老泥鳅,审讯时拒不配合,满口谎言。   傅平春说自己只不过是接小孩时接错了人,穆胜额头上的伤是自己撞的,没有涉黑,不是寻衅滋事,更没有聚众斗殴。   池绪和裴谨修都没受伤,穆胜的伤也只是轻微伤,顶多够拘留傅平春七天。   没有关键性的证据很难定罪,傅平春正是倚仗着这一点,有恃无恐地挑衅着警方。   但这次,他没那么好运了。   洛津市桥山分局刑警队长曲星道:“今天来审讯你的本该是王京,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来吗?”   这确实是目前令傅平春最不安的一件事,他今天之所以马失前蹄,正是因为没收到内线的消息。   而内线之所以没提前将警方的消息告诉他,恐怕是因为他已经暴露。   王京确实是他们的内线之一。   下一秒,曲星果然道:“因为他被举报受贿,已经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他与□□团体勾结,向犯罪分子通风报信、提供便利,涉嫌包庇、纵容□□性质组织罪以及帮助犯罪分子逃避处罚罪。”(注1)   “顺便说一声,我们局的前局长,也就是现在的政法委书记冯永,被纪委请去喝茶了。”   傅平春的心愈沉愈底,脸色也越来越黑,心里模糊地浮现出了一个念头:难道自己这次是阴沟里翻了船,再也起不来了吗?   “我们在王京的家里发现了十箱名贵烟酒,还有十万现金,王京已经认了,说是三天前你送给他的。”   纵使情况不妙,傅平春仍不见棺材不落泪,果断地矢口否认道:“我说警察同志,说话要讲证据,他说是就是?你们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些东西是我送的!”   曲星说:“烟酒是在滨海路友朋商店买的,商店门口有监控,监控镜头里出现了一个人,是你的手下段俊杰,三天前刚好有他的车辆进出幸福花园小区的记录。另外,段俊杰也承认了,那十箱烟酒是他受你的委托送到王京所在的小区,有录音为证,经过声纹对比,确实是你的声音无误。人证物证俱全,傅平春,你的行贿罪是跑不了的。”   “还有一件事,”曲星顿了顿,将一份文件拍到了傅平春桌子上,然后说,“苏北市仙云区河中路后的荒山上挖出来了一具尸体。经法医鉴定,正是八年前失踪的李子卓。尸体头部骨骼有中弹痕迹,弹道轨迹与八年前从段俊杰家里搜出来的□□相符,段俊杰也承认了,八年前的那天夜里,是你和他一起杀了李子卓。”   琛元集团一开始并不叫琛元,而叫卓达,它最初也并不属于贺世昌的,是年轻时期的李子卓创办并逐步发展壮大起来的互联网企业。   贺世昌和李子卓本来是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李子卓选择了创业,而贺世昌选择了出国留学,毕业以后留在了国外,从事金融类工作。   大约十八年前,远在国外的贺世昌受到好友李子卓邀请,专门辞职回国帮助李子卓一起打理公司。   卓达在十年的发展中蒸蒸日上,但两位本来关系甚笃的好友却渐行渐远。据李子卓的秘书说,那段时间里李子卓与贺世昌经常发生争吵,两个人的矛盾越来越大,到最后彻底撕开脸,争夺起了公司的控制权。   就在这时,李子卓意外失踪。   李子卓失踪三天后妻子报的警,警方最先怀疑的必定是和李子卓有直接利益冲突的贺世昌。   曲星的师父杨苏,也就是当时的桥山分局刑警队长,顺着贺世昌这条线一路查到了傅平春身上。   傅平春与段俊杰来往过密,警方在盯梢段俊杰时,果然发现了猫腻,在段俊杰的农村老家里搜出了一把□□,□□有开枪痕迹。   但段俊杰狡辩说,这把□□之所以有开枪痕迹,是因为他昨天刚上山打过野猪。   这个案件调查许久,离真相看似只有一线之隔,却怎么都跨不过那无形的一道坎,陷入了僵局中。   李子卓也如同人间蒸发了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子卓没有儿子,父母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均已不在人世,因此他的遗产全由妻子乌湘继承。乌湘迫于贺世昌的压力,将股权尽数转卖给了贺世昌,出国养病。   这件案件悬置八年,最近才终于有了重大突破。   昨天下午,警方在苏北市的一座荒山上找到了李子卓的尸体,   那座山被当地人叫鬼山,偏僻荒芜,荆棘丛生。八年前,王京和李峰来苏北市出任务时,竟然携带者李子航的尸体,偷偷地将李子航抛尸山野。   如有天助般,好像上天终于睁眼,看不过去坏人横行无忌,降下惩罚。   证据和举报信都是匿名发到警局,曲星不知道这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但无论是谁,曲星都真挚地感谢他,李子卓之案是他师父退休之前最大的遗憾,一朝侦破,纵使迟了八年,但也算告慰亡魂。   证据确凿,傅平春没有挣扎空间,只好认罪,但他一口咬定杀李子卓是他和傅平春的私人恩怨,与贺世昌无关。   裴谨修对此并不意外,毕竟傅平春有个孩子,他唯一的女儿傅圆圆。   北部有百春堂,南部有百夏堂,西部有百秋堂,东部有百冬堂。   傅平春不敢拉贺世昌下水,正因为他知道,贺世昌身后站着的是苏北洛家和傅家。   其中利益输送网络盘根错节,傅平春把罪揽在自己身上还能保证女儿下半辈子安稳,如若不然,恐怕他女儿会比他先走一步。   野兽的爪牙不是一次能拔出干净的,来日方长,裴谨修有的是时间,和这些人慢慢斗。   当天傅平春及其手下被警察抓捕后,裴谨修和池绪先是陪着穆家兄妹去了一趟医院。   池绪心存愧疚,又跟穆胜道了一次歉。穆胜对于最后撇下池绪独自离开也心存愧疚,向池绪道了歉。   医院里,池晚宜还有裴见深都来了,穆胜兄妹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是裴见深的助理靳泽将奶奶接到医院来的。   穆奶奶名叫穆芳婷,年龄也不大,今年刚过五十,平时主要做保洁和捡垃圾卖废品为生。   大约在穆胜兄妹三岁时,在外务工的穆豪夫妻发生车祸,不幸遇难,自此就是穆芳婷一个人艰难地拉扯大两个孩子。   穆芳婷过惯了苦日子,一份钱总要掰成两份花,勤俭至极,说话难免会带着一丝咄咄逼人的计较。   穆胜这个年龄自尊心强,尤其同班同学都非富即贵,他总觉得奶奶提赔偿时像是借机碰瓷,不大体面。   池晚宜细心,从家里带了一些饭菜出来,找了个房间让四个小孩先吃饭,大人们则聚在一起谈事。   她对穆芳婷提出的补偿条件照单全收,甚至给出了更丰厚的赔款。   池晚宜是真心实意感到歉疚,真心最打动人,穆芳婷自然也感觉到了,态度有所和缓。   后面又去警局做了笔录,大概晚上十点,他们两家人才终于回到了家里。   裴谨修今晚睡在了池绪家里。   这一天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池绪难免有些失眠。   他不想打扰到裴谨修,一动不动地平躺了半个小时,数了上千只羊,越数越清醒。   正当池绪因失眠而头疼时,他身旁的裴谨修突然开口道:“在想什么?”   裴谨修也没睡着,他坐起打开了床头的小夜灯,靠在了床头。   池绪也跟着坐起,定定地看着裴谨修的眼睛。   令他心烦意乱的事太多了,他挑了一个最主要的说:“在想如果我是穆胜会怎么做。”   裴谨修看着他的眼睛,轻轻道:“但你不是他,也永远不会是他,绪绪,你只需要想清楚你该怎么做。”   池绪似懂非懂,眼中浮现出一丝困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该怎么做?”   裴谨修说:“你需要了解你的敌人,换位思考他会怎么做,然后永远比他快上一步。”   池绪若有所思地皱了下眉。   如果他提前知道贺琛和傅平春有这层关系,或许就能想得到傅平春会拿别人来要挟他。如果他能提前一步找出傅平春犯罪的证据,将傅平春审之以法,傅平春也就没机会再害到别人。   仿若拨云见日般,池绪突然之间豁然开朗。   接下来是第二个心烦的问题。   池绪多少还是有些苦闷道:“世界上的坏人好多啊。”   “坏人总是层出不穷的。”裴谨修声音很轻,却格外意味深长道,“绪绪,你不是真菩萨,就算真菩萨也不可能除恶务尽,有些事能做多少算多少,尽力就好。”   池绪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了一首诗,随口念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尝试。今日把试君,谁为不平事?”   念完后,他难免有所感慨:“要是我真的活在修仙世界里就好了,一剑霜寒十四州,铲尽天下不平事。”   裴谨修笑了笑,摇摇头:“无论哪里都不可能靠绝对的武力制胜,修仙世界也需要聪明的大脑。”   和裴谨修聊了一会儿天,池绪纷乱的大脑终于重归平静,困意姗姗来迟。   这时,裴谨修却突然问他:“我拿着刀说要砍你手的时候,你害怕吗?”   他们事先并没有商量过,裴谨修挥刀的那一刻,就连看着他长大的王平都心生怀疑和恐惧。   信任并不容易,这种程度的绝对信任更不容易。   但这个问题在池绪听来却十分莫名其妙,池绪困惑地想,那可是裴谨修啊,他怎么会怕裴谨修呢。   因此,池绪摇了摇头,语气格外坚定:“当然不怕了。”   裴谨修嘴角勾起,轻声说:“这么相信我。”   “那当然。”困意来得突然,池绪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迷迷糊糊道,“你让我从悬崖上跳下去我都不会犹豫的。”   “睡吧。”   裴谨修一边关掉小夜灯,一边心想:我怎么会让你从悬崖上跳下去呢。   我只会在悬崖边拉住你。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池绪闭着眼,最后道了一声“晚安”。 第48章   贺琛搬出了傅平春这块石头, 最终反而砸到了自己的脚。   他爸贺世昌虽然这次没被傅平春牵扯进牢里,但傅平春手底下掌控着不少见不得光的产业,百春堂被一窝端了以后, 琛元集团今年的年度财务报表恐怕不会太好看。   傅平春事件过后,池绪的初中生活终于重回平静,再没什么人上赶着来找他麻烦了。   时间一晃而过,开学也快两个月, 池绪他们马上就要迎来初中第一次大型考试,期中考试。   期中考试不仅关乎着学习委员的人选, 还有更重要的代表班级参加校园“智多星”知识竞赛的资格。   因此,班上的同学都开始卯着劲复习, 课余时间也不再嬉笑打闹, 反而拿着课本去学校的各个角落背书了。   霍凌宇整个小学都没怎么努力过, 被同班同学们努力上进的氛围一感染, 也奋发图强地背了两天政治历史, 但似乎背太早了,考试前两天又忘得一干二净,最终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文科, 转攻起了数学。   洛津中学的数学考试会额外出五道附加题, 并且全部都是竞赛题。   这五道题难度依次递增, 为的就是筛拉开学生之间的分数差,以及筛选出竞赛生。   班上有不少同学小学就学过奥数, 还参加过众多奥数竞赛,苏诚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还曾拿到过很好的名次。   霍凌宇比较纳闷的是, 同样学了六年奥数,裴谨修却一次都没报名参加过国内的小学数学竞赛。   霍凌宇曾问过裴谨修原因, 裴谨修却给出了个十分简单随意的理由,那就是:不想去。   班上有没学过奥数的正在临时突击,比如师甜甜师大小姐,霍凌宇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放弃了,他连前面的基础题都不一定能搞得定呢。   就这样兵荒马乱地度过了两个周,终于熬到了期中考试。   初中的科目多,他们一共要考两天,考场是随机划分的,他们五个人的考场各不相同,但都在五楼。   大家是先到了自己原本所在的教室,等快到时间再一起去考场的。   第一天早上考历史和语文,离考试还有十分钟,霍凌宇嘴里还念念有词,正在突击背书,路过校园广场中心的孔子雕塑时还封建迷信地拜了拜。   而他身旁的池绪和裴谨修都只带了透明文件夹,里面装着中性笔2B铅笔和橡皮,老神在在的,轻松地一点都不像是去考试。   霍凌宇忍不住问:“你俩是不是都复习好了啊?”   池绪一脸坦诚,如实说:“我俩都没复习呀。”   “……”霍凌宇一脸我信你个鬼的眼神,他比了个中指,鄙夷道,“最讨厌你们这种人了,一个个嘴上说着没复习考得不好,最后考出来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池绪一脸懵,莫名其妙道:“我只说我们没复习,没说我们会考得不好呀。我上课听得很认真呢,平常作业也有好好做,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考得不错吧。”   “……”霍凌宇又比了一次倒中指,十分怨念道,“最讨厌你们这种学神了!”   他们恰巧走到了五楼,第一个班是初三六班,裴谨修的考场。   裴谨修就先进去了,他的位置在最左边倒数第四个,坐下不久后,他前面的那个同学也进来了。   勉强算得上熟人。   姜舟一脸他乡遇故知的激动,上赶着和裴谨修套近乎,十分做作道:“裴谨修,原来你也在这个考场,我们可真有缘!”   裴谨修看了他一眼,也微微笑道:“嗯,有缘。”   裴谨修不常笑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像一鞠清寒月光,一视同仁地洒遍了全世界每个角落,落到了每个行人身上,但再也不能奢望得到更多了。   可他突然一笑,却恍然一瞬间,让姜舟觉得他好似窥探到了月亮的另一面。   最开始,姜舟只是听哥哥姜涛的话,有意无意地跟裴谨修搭下话,想跟裴谨修打好关系,成为朋友。   哥哥曾拜托他和许多人交朋友,姜舟都成功了,他长得十分清秀漂亮,嘴又甜,和谁都能聊得来,小时候见过他的人里没有不喜欢他的。   得到人类的喜欢太轻易了,姜舟本来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能如此备受偏爱,直到他遇上裴谨修。   裴谨修好像只对池绪特殊。   姜舟后来仔细了解了一下,才知道裴谨修六岁以前都住在南边的一个小城市里,经济不发达,穷乡僻壤的,六岁时才被接到洛津,在池绪家里寄住了一年。   恐怕就是那一年的相处,让裴谨修和池绪的关系突飞猛进。   不过姜舟倾向于认为,这只是一种吊桥效应,雏鸟情节。   裴谨修自幼没有得到过父母宠爱,又独自一人寄人篱下,池绪只是恰巧出现,才让裴谨修体会到了被人重视的感觉。   要是那时候裴谨修寄住的是姜家,那么现在对裴谨修来说最特殊的人就会变成他。   不过,来得迟又如何?   姜舟从来不觉得人和人的关系是靠相处时间决定的,认识的时间长了,反而会因为太过熟悉而丧失新鲜感。   除了池绪,和裴谨修走得近的人就是苏诚柏了,小学的时候他们同在一个数学兴趣小组。   为了和裴谨修遇上,姜舟小学的时候也报名参加了,但很可惜,他和裴谨修不在同一个兴趣小组。   姜舟很聪明,学起奥数游刃有余,他在小学组的数学竞赛里也拿到过很好的成绩。   于姜舟而言,在他出生到目前这十几年人生里,唯一一次碰壁就是裴谨修。   早在很小的时候,姜舟就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拿下裴谨修这个人。   所以,在这次期中考试里,姜舟对于校园知识竞赛那三个名额志在必得。   他看得出来,裴谨修喜欢聪明人,只要他能在知识竞赛里大放光彩,裴谨修就会自然而然会对他产生兴趣。   这样想着,姜舟问道:“裴谨修,你tt号多少,我加一下你吧。”   TT是一款时下十分流行的即时通讯软件,是由盛睿集团自主开发,听名字就知道,也是师家的产业之一。   霍凌宇曾经问过,TT两个字母是不是取字甜甜的拼音首字母,师甜甜说,TT问世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是TALKTALK的缩写。   裴谨修和池绪的tt号还是和师甜甜在一起时注册的。   裴谨修取昵称很随意,就取了一个单字“裴”,池绪有样学样,取了一个“池”,很爱跟风的霍凌宇也把自己的昵称从“阳光开朗小男孩”改成了“霍”。   师甜甜的昵称一直都是甜甜,徐怡的昵称叫清风徐来。   帮裴谨修和池绪建好tt号的第一天,师甜甜就新建了一个群,把她的四个好朋友都拉了进去。   群名一开始叫“甜甜和她的好朋友们”,后面随心情变化和现实经历不断改来改去,现在名叫“冲刺期中考”。   裴谨修没有拒绝,念了一串数字。姜舟兴许是故意卖弄,没有用纸笔记下来。在裴谨修念完后,他还刻意强调道:“好,我记住了。”   上午的两门考试很快考完了,姜舟交完卷后特地在教室前门等着裴谨修,想和裴谨修一起下楼。   但裴谨修并没有走前门,反而从绕后门出去了。   他逆着人群,径直走向初三九班,和刚从教室里出来的池绪会合。   他们俩站在一起,又等了一会儿,等到了从初三十一班里出来的霍凌宇,三个人一起有说有笑地下楼了。   被彻底无视的姜舟紧握住拳头,恨恨地咬了咬牙。   下午考的是数学。   两点钟,正是一天里最意识昏沉困倦想睡的时候,要在这种状态下考数学,对霍凌宇而言,痛苦程度不亚于陪他姐霍凌韵逛街。   霍凌宇答题答得兵荒马乱的,铃声响起时才匆忙地算完了最后一道大题,而额外的那五道附加题整整齐齐地空白着。   收卷时,霍凌宇顺带瞄了一眼别人的卷子,见大多数人都空着附加题,这才安心了一点。   考完试就放学了,回家之前,他们三个一起先回了趟教室。   霍凌宇要去教室放书,然后拿明天要考的科目所用的复习资料。   教室里吵吵闹闹的,充斥着各种对答案的声音。   师甜甜徐怡还有苏诚柏正聚在一起,见裴谨修他们进教室了,师甜甜招了招道:“裴谨修,你来得正好,快来和我们一起对下答案。”   霍凌宇捂住耳朵,一脸惊恐道:“你们也太恐怖了,这就开始对答案了,不怕影响明天考试的心情吗?”   师甜甜:“可是我都做出来了诶,真的很想知道对不对嘛。”   霍凌宇很惊讶,他本来以为师甜甜和他一个水平的,没想到人民群众中冒出了一个叛徒。   他匪夷所思地问道:“那五道附加题,你全会?”   师甜甜迟疑地点了点头,皱着眉头:“就跟你的政治一样嘛,反正全都写满了。”   霍凌宇哀嚎道:“我都没空写满,你这次肯定比我考得好。”   师甜甜一脸莫名其妙:“这还用说?我怎么可能考得比你差。”   霍凌宇:……   师甜甜和徐怡还有苏诚柏的分歧主要出现在最后两道大题上,师甜甜的答案是3927米和76,徐怡和苏诚柏都是4553米和83。   裴谨修道:“4553米和83”   一旁的池绪也点了点头。   霍凌宇注意到了池绪的动作,奇怪道:“你怎么也做对了,你不是没学过奥数吗?”   池绪虽然很聪明,一直学得也不错,但那可是附加题的最后两道!   池绪随口解释道:“裴谨修书房有一套书,叫《初中奥数教程》,我六年级那个暑假闲着没事的时候随便看了看。”   “……”霍凌宇已经不想和池绪说话了,哪个正常青少年闲着无聊会看奥数书啊!   裴谨修看起来并不清楚这件事,突然来了兴趣般,仔仔细细地问道:“你看到哪里了?能看得懂吗?扩展练习也都会做?” 第49章   六年级那个暑假, 除了去迟千枫的海岛旅游外,裴谨修还跟着裴见深一起去国外参加了一个月的经济交流论坛,池绪应该就是在那段时间里看的书。   池绪想了想, 诚实地说:“看完了,基本上都能看得懂,扩展练习有的会有的不会,会的多。”   裴谨修沉默了一下, 然后说:“回去给你出套题,你做做我看看。”   池绪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霍凌宇反而一脸菜色,贴在师甜甜耳畔手挡着嘴巴说起了悄悄话:“天呢, 裴谨修说这句话的时候太像咱们数学老师了, 好恐怖!”   师甜甜还沉浸在做错了两道数学题的悲伤中, 她自言自语道:“思路没错啊, 到底哪一步算错了?唉, 好可惜!”   徒留霍凌宇一脸无语。   回家以后。   才刚到四点半,时间还早。距离下午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裴谨修和池绪难得有空, 绕着小区散步遛狗。   阳光正好。   吃完饭后又散了会儿步, 晚上六点半, 裴谨修拿出来了两张试卷,等着池绪做完。   这套卷子是去年九年级组全国初中数学联赛的一试二试试题, 难度在他和徐怡苏诚柏这类型的人眼里看来轻而易举,只有最后两道题称得上有点意思,但如果让霍凌宇做, 那大概从第一题起就如看天书。   他需要摸一摸池绪的底。   池绪做题速度比裴谨修想象中的要快一些,大概提前二十分钟就做完了。他甚至不怎么需要草稿纸, 整个卷面干净整洁,只有少部分选择填空题需要动笔计算。   大题写得也很条理清晰,步骤分明。   全对。   裴谨修有些意外道:“很厉害。”   池绪很谦虚地说:“很多题我都做过类似的。”   裴谨修说:“一个月能看完那么厚一本书,不错了。”   夸完,裴谨修本来想更进一步地问问池绪,问他关于未来的打算,还有以后在专业上的选择。   话到嘴边,裴谨修又不禁犹豫了起来,毕竟池绪现在才刚上初一,未来似乎离他还较为遥远。   这个年龄段难免迷茫,尤其池绪还是个兴趣广泛又都很有天赋的小孩,什么都想做好,什么都想兼顾。   小时候没有见识到池绪在艺术上的才华时,裴谨修可以斩钉截铁地建议他去学金融管理,但现在池绪每件事都做得如此出色,让人感觉无论偏向于哪条路都难免可惜了。   初中才刚开始,池绪还有时间可以慢慢选择。   裴谨修想,就算池绪最后选择了艺术,他也会尊重并支持他的选择。   ……然后再慢慢教他,该怎么一步步地扫清沿路上的所有障碍。   第二天是星期五,上午考地理生物,下午考英语历史,考完直接放周末。   已经快六点了,为了庆祝期中考结束,裴谨修和池绪今天下午没回家吃饭,和霍凌宇他们一起去了香湖府聚餐。   吃饭的时候,他们又约好了明天一起去参观天文博物馆。   裴谨修曾问过系统关于宇宙以及时间的奥秘,但系统因受限于某种不可明说的禁锢,并不能直接告诉裴谨修超出当前世界观的科学知识。   关于未知,仍需要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不断研究摸索,去完成这一块大得惊人的拼图。   度过一个短暂的周末后,马上又迎来了匆忙的周一。   洛津中学出成绩需要四五天的时间,各个科目的选择题和大题都是分开的。   因此,这四五天里对霍凌宇而言更像于一种慢性折磨。   每天都会时不时地发下来一张只有大题的二卷,例如今天,上完体育课回来后就发下了一张政治的。   政治二卷满分55,霍凌宇只得了40分。   而裴谨修、池绪、徐怡都是满分,师甜甜也不差,考了50分,霍凌宇还专门看了一眼苏诚柏的,苏诚柏52,反正也比他高。   霍凌宇很不服气,拿着卷子和裴谨修对,他写得可比裴谨修多多了,怎么裴谨修就满分,他八分的题竟然才得了两分!   师甜甜一针见血道:“因为你写了一堆废话呀,根本没答在点子上嘛。”   就这样,在每天惊心动魄的碎片化成绩的袭击中,霍凌宇终于迎来了本次期中考最终的班级排名和年级排名。   先于老师通知,他们班里的“江湖百晓生”——也就是历史课代表洪千帆,就趁着送作业的时候偷偷看了眼班主任简红英办公桌上的成绩单。   瞄完之后,洪千帆从办公室一路小跑回教室。   他站在讲台上,用黑板擦拍了两下桌子,清了清嗓子,然后超大声地说道:“同志们同志们!我知道咱们这次期中考的班级第一和年级第一是谁了!好消息,都在咱们班!哈哈,伟哉我大七班!壮哉我大七班!”   班上霎时间如同水入沸油锅般炸裂了开来,底下的同学们纷纷抬起头,七嘴八舌道:“天呢,怎么这么快就出成绩了,这才几天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好紧张!我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成绩出完是不是就要开家长会了!我会被我爸揍死的呜呜!”   “我能进班级前二十吗?前三十也行!拜托不要倒数啊!”   终于有关心排名的问:“所以第一是谁啊,你卖什么关子呢洪千儿!”   洪千帆嘿嘿一笑,故意吊人胃口道:“来,大家都猜猜看。”   “舒灵!”   “池绪!”   “裴谨修!”   “……”   “霍凌宇!”   听到自己名字的霍凌宇愤怒地拍桌而起:“谁喊你爹名呢!”   全班顿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离上课还有三分钟,洪千帆终于不卖关子,他拍了拍手掌,吸引住大家的视线,然后隆重宣布道:“好啦好啦,其实呢刚才也有人猜到了,他的姓很特殊,咱们班只有一个人姓这个。”   裴谨修,舒灵,池绪……班级里姓氏独一无二的只有这三个。   再卖关子恐怕真的会被性子急的一砖头拍死,因此这次洪千帆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学起了旧时的说书先生,唱念做打道:“抽纱绯衣写作裴,这个人就是——裴谨修!”   全班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叹:“哇哦——!”   霍凌宇看起来比裴谨修还激动道:“天呢,裴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亲哥,快让我摸摸沾沾学霸喜气!”   裴谨修冷着脸,横起书挡住了霍凌宇伸过来的魔爪,拒绝的意思很明确。   紧接着,裴谨修不光是班级第一还是年级第一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德育楼三楼。   上课之前一群人缠着洪千帆问成绩,但洪千帆只记得班级前十,再就是平时和自己关系好的那几个。   第一裴谨修,第二池绪,第三徐怡……第八师甜甜,第九苏诚柏……   听完洪千帆报排名后,霍凌宇感觉自己好像被朋友们孤立了。   他和洪千帆一个篮球队的,关系也不错,因此霍凌宇也提前知道了自己的排名,班级20,年级403。   如果没有他那几个逆天的朋友做对比,霍凌宇对这成绩也挺满意的。   但令他较为意外的是,苏诚柏竟然才考了第九,还没师甜甜考得好!   成绩单最终在下午班会前发到了每个同学的手上,霍凌宇看了看,才发现苏诚柏偏科严重,所有科目里生物最差。   裴谨修和池绪总分只差了一分,徐怡和池绪也只差了一分。   班主任简红英公布完成绩后,顺便公布了学习委员的人选,自然就是刚拿到班级第一的裴谨修。   知识竞赛需要每个班选出三个人组成小队,但并不是直接选派班级前三,而是在班级前十里举行一次测验,取这次测验的班级前三。   校级的知识竞赛是有题库的,只不过题库浩如烟海,一般没人能刷完题。   选拔赛安排到了周六,两个小时的做题时间。   因为只有十个人,还都是选择题,机器阅卷很快就结束了,最终的人选与期中考试的排名毫无差别,还是裴谨修、池绪、徐怡三个人。   “智多星”校园知识竞赛第一轮初赛安排在了下周三,竞赛只有初一和初二两个年级参与,加起来一共六十个分队,根据抽签选择对手进行对抗赛,赢的队伍进入下一轮,输的队伍就止步于此了。   这个赛制也很考验运气,如果两个实力都很强悍的班级在第一轮比赛就撞上,那么通过初赛会变得无比艰难,输掉初赛也十分遗憾。   比赛开始前是抽签环节,抽到相同数字的队伍互为对手,抽到的数字也是上场的顺序。   裴谨修他们队是徐怡去抽的签,抽到了9号。   初赛设有观众席,每个班甚至拉了横幅举着荧光棒为自己的班级加油助威。   演讲台上设置有分隔开的答题区。必答题每队四十五道,每题两分,总共九十分,分高者晋级,分数相同则进入加时赛。   加时赛一共三道抢答题,答对得十分,答错倒扣十分。   比赛推进中,很快就轮到了裴谨修他们队。   初赛的选手太多了,裴谨修他们虽然抽中了九号,但其实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直到上台后。   报告厅演讲台的另一边,初一一班的代表队正拾阶而上,走向了代表着他们队的蓝色答题器。   冤家路窄,池绪一眼就看到了宋嘉良。   贺琛学得不怎么样,没有出现在演讲台上。一班其他两个选手池绪都不认识,但宋嘉良衣服上别着一号位的胸针,这起码代表着他在班级选拔赛里拿到了第一的好成绩,还是他们小队的队长。   赛前两队的选手需要走到舞台中央握手鞠躬以示友好,但宋嘉良伸出手后,裴谨修却迟迟没接。   演讲台上白光耀眼,打在一高一低的两个少年身上。   宋嘉良伸出的手腕格外纤细,腕骨嶙峋地凸出一截,差不多半分钟过去,他的手仍旧突兀地伸着。   裴谨修却看也不看,等池绪和徐怡握完就转身回到了答题器后。   轻蔑不屑,傲慢至极。   裴谨修虽然有意要宋嘉良难堪,但宋嘉良并不尴尬,他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点了点头后就站回了答题器后。   观众席里一片哗然,其他班的同学都交头接耳地八卦着,打听起了台上两个人分别是谁,到底有什么恩怨。   裴谨修无论是家世外貌还是成绩都一骑绝尘,自然在校园里备受瞩目,认识他的人很多,宋嘉良就比较平平无奇了,知道他的人很少。   因此,他们之间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并没几个人知道这其中的纠葛。   一班的座位区里,贺琛受不过这个气,立刻指挥小弟大喊了一声:“一班必胜!!!”   霍凌宇也不是受气的人,超大声地吼了回去:“七班必胜!!!”   两班突然被激起了斗志,隔空对喊了起来,最终还是老师出面稳住了秩序。   电子机械音响起,屏幕倒计时结束后,比赛正式开始。 第50章   “赤道附近的一吨货物运到北极后, 货物的重量会发生什么变化?”(注1)   裴谨修:“B、大于一吨。”   “两岸土质相同的某河流,河水自南向北流,若东河岸受河水冲刷较严重, 则该河流处于哪一半球?”(注2)   宋嘉良:“C、北半球。”   ……   必答题需要每队的三个队友轮流答题,每人15道题,每道题有15秒的作答时间。   近二十分钟后,红蓝方的比分仍旧持平。   必答题的最后两题, 轮到了徐怡和一班的赵月。   如果两人都答对,则红蓝方同时进入加时赛环节, 但如果其中有一人答错,那么她所在的队伍就会遗憾退场。   前面几组比赛都进行得很快, 唯有裴谨修与宋嘉良这组分数缠绵。他们开场时还格外争锋相对, 输赢难料, 一时间将这场普通淘汰赛的观赏性拉至了顶峰。   “蓝星上的人观看天空呈蓝色, 这是因为?”(注3)   赵月答:“C、太阳光中的蓝色光被天空中的微粒散射成蓝色。”   “回答正确!下一题请红方队员作答。”   最后一题了。   徐怡穿着校服, 梳着简单的马尾,微微仰起头站在答题器后,她面容平静, 不慌不忙, 看起来比台下的师甜甜和霍凌宇还镇定自若。   师甜甜深吸了口气, 捂着心口道:“天啊,我好紧张, 我要呼吸不过来了。”   霍凌宇也有点腿软。他胜负欲强,又重感情,既不想池绪输给宋嘉良, 也不想他们七班输给一班,更不想这泰山压顶般的巨大压力落在徐怡肩头。   万一输了……   霍凌宇猛地摇了摇头, 徐怡那么厉害,什么都知道,她怎么可能输呢!   “红方选手请听题:月星上的引力是蓝星的多少倍?”(注4)   主持人刚念完题,徐怡便凑近话筒,果断答道:“C、六分之一。”   师甜甜稍微松了口气道:“徐怡答得这么肯定,答案肯定是对的……吧?”   霍凌宇很懵地摇了摇头道:“引力是什么来着?”   演讲台上,主持人也坏坏地卖起了关子来:“红方选手的答案到底对不对呢?”   观众席里也有不文盲的,大喊了一声:“对!!”   而一班的部分同学已经被情绪控制住了理智,偏要杠道:“不对!!”   主持人任由台下闹了一会儿,才施施然地公布答案道:“答案正确!恭喜红方获得两分。目前红方得分六十分,蓝方得分同样也是六十分,必答题结束,接下来进入到加时赛环节!”   师甜甜刚刚才放下的心又因为主持人一句话而悬了起来,她庆幸道:“幸亏班级预选赛刚好卡了第四名,我就算背完题库上去以后大脑也一片空白了。”   霍凌宇很有自知之明道:“那和你们比起来我平时也没有大脑。”   加时赛第一题,竟然是一道数学题。   “矩形ABCD的边长AD=3,AB=2,E为AB的中点,F在线段BC上,且BF:FC=1:2,AF分别与DE,DB交于点M,N,则MN=?”(注5)   霍凌宇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跟师甜甜吐槽:“……什么鸟语?”   他连题目都没听懂,台上的裴谨修却果断地按下了答题器,淡淡道:“选B、二十八分之九倍的根号五。”   霍凌宇这下是真心实意地鼓起了掌,他摇着头,既难以置信又钦佩道:“裴哥……不是,从今天开始我得尊称他一声裴神了。裴神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这也太聪明了吧?!”   和霍凌宇处于同一状态的学生不在少数,但这些人不认识裴谨修,因此在主持人没公布正确答案之前,他们对裴谨修的选择还半信半疑。   直到台上的主持人雷熙说完“恭喜红队,再加十分!”,并带头鼓起了掌后,台下的学生才终于反应了过来:裴谨修竟然真的一眼就看出来了这道题的最终答案!   整个报告厅里霎时间掌声轰鸣,有不少一班的同学也满怀敬佩之情地鼓起了掌,被贺琛及其小弟拍了几下肩膀后才突然想起他们本来的立场。   演讲台上,裴谨修侧对着观众席站着,他与观众席有些远,贺琛只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分明的下颌线,和搭在答题抬边缘处修长的手指。   他周围坐着不少女生,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裴谨修的长相,一个说他长得像哪个哪个明星,另一个说他可比那些明星长得精致好看多了。   贺琛听着刺耳,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团火气,转过头恶狠狠道:“闭嘴,吵死了!”   那女生也不是好惹的,眉头一挑道:“我偏要说,我就要说!嫌吵你捂着耳朵别听啊。吃了炮仗了火气这么大,什么东西,谁惯着你啊!”   贺琛被气得不轻,正要发火,却突然之间认出来眼前的这个女生。   他很久之前在一次慈善晚会上见过,女孩名叫叶然,红三代背景,是大院里长大的千金大小姐,这家世放在以前都不是他能惹起的。   更何况傅平春落网了。   贺琛敢怒不敢言,恨恨地砸了一拳扶手,窝在座椅里兀自生着闷气。   傅平春出事后,向来在家里作威作福当着小霸王的贺琛被父亲贺世昌狠狠地责罚了一顿。   贺世昌从小到大都没对贺琛动过手,但这次不光扇了他一巴掌,扇完以后还罚他站,就站在客厅正中央。   别墅里人来人往的,贺琛顶着红肿的脸,感觉自己的尊严碎了一地。   可他这次确实闯下了塌天大祸,因为再委屈再憎恨,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从那天起,贺世昌就变得格外忙碌,琛元集团股价也一路暴跌。每天回家都一身酒气。   还有一天半夜,傅决竟然突然出现在了他们家里,还发了好大的火。   想到傅决,贺琛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恐惧,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他第一次见傅决父子时刚才四岁,傅决父子来的前一天,贺世昌将他专门叫去书房,苦口婆心地告诉他:明天家里要来一个大人物,一定乖巧、懂礼貌、不要冲撞到人家。   贺琛本来没把这当回事儿,直到第二天被贺世昌强行拉起来迎接客人,甚至提前了半个小时在别墅大门口等着傅家的车。   贺琛等得既烦躁又百无聊赖,可向来好说话的父亲这一次怎么都不放他去玩,等到他腿都站酸了,路的尽头才开来了一辆好不拉风的车。   车门推开,傅家父子走下车,逆光而站。   时隔多年,贺琛仍然记得那一刻的感受,他分明身处炎炎夏日,望见傅家父子的那一瞬却如坠冰窟,被吓得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贺琛小的时候看过一部动画片,名字忘了,讲的大概是外星人会假扮成蓝星人的样子混入蓝星人中,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们会趁蓝星人放松警惕后吃掉蓝星人。   吃人后,他们会自体分裂出一个新的“自己”,伪装成刚才被吃掉的蓝星人的外表。   动画片里,男主童童的爸爸妈妈早晨出门工作后都被潜伏在身边的外星人吃掉了,晚上再回到童童身边的“爸爸妈妈”已经变成了异种。   而蓝星人和外星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外星人没有情感。他们冷漠精明,自私自利,一丝不苟,每分裂一次眼下就会长一颗痣。   傅决眼角有两颗痣,傅赫川眼下也有一颗。如果贺琛再长大点,他就会懂那些痣只是泪痣,人脸上长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可那时候的贺琛却实打实地认为傅家父子的真实身份是会吃人的外星人,他吓得嚎啕大哭,要他爸把他们两个赶出去!   场面有些难堪,但他毕竟是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孩儿,傅赫川那时候都成年了,自然不会跟他计较。   这种态度不是傅家父子人好宽容,而是高高在上的漠视,毕竟谁会在乎一只随手就能碾死的蚂蚁呢?   长大之后,贺琛才逐渐意识到,贺家的一切荣辱都是傅家给的,任贺家在外人面前有多高不可攀,在傅家面前永远低人一等。   大约三年前,傅平春的女儿傅圆圆查出来了白血病,最终是贺琛配型合适,捐献了骨髓,才从死神手里抢过了傅圆圆的命。   傅平春姓傅,自然听命于傅家,他对贺世昌都没多尊敬,更何谈贺琛。能拜托他出面料理池绪,靠的不是贺家小少爷的身份,而是傅圆圆的救命恩人这一难偿还的人情。   傅平春出事后,贺琛也忐忑了很多天,生怕哪天贺世昌就被警察抓去坐牢了。   他知道自己家的钱来路不正,但要说黑吃黑,傅洛两家远比他们贺家狠得多。   傅家都没事,他们家怎么能有事?!   贺琛乱七八糟想了一通,直到全场响起一阵欢呼时,才猛然间回过神来。   他揪住身边的一个小弟问:“怎么样,谁赢了?是嘉良赢了吗?”   那小弟如丧考妣道:“不……不是!一班赢了!池绪赢了!”   贺琛皱起眉,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   他是学生会副会长,专门筹备知识竞赛的相关事宜,抽签的时候是他专门让人动了手脚,为的就是让宋嘉良和池绪对上,让七班止步于初赛。   为此,贺琛不光特地让人在池绪上台前破坏了他答题台上的抢答器按钮,还专门把加时赛的最后两题设置成了陈嘉良的特长相关。   那是两道珠宝设计题,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答案。   贺琛下意识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被他揪住领口的小弟弱弱地反驳道:“可是……可是池绪家里就是做珠宝设计的啊。”   贺琛气不打一处来:“他家里做珠宝设计就代表他会做吗?我家里还是写代码的呢!你看我会写吗?!”   吼出这句话后,贺琛脑海里猛然间浮现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池绪是个平庸无能,志大才疏,心胸狭隘,恶毒狠辣的人。   这是与陈嘉良相处时,陈嘉良潜移默化间灌输给他的印象。   可万一不是这样呢?   怀疑浮现的刹那间贺琛就猛地摇了摇头,迅速地将这个念头掐灭于脑海之中,他忽而升起了一股愧疚,为自己竟然会怀疑陈嘉良!   嘉良是那么的天真善良,与人为善,整个一班就里没有不喜欢他的人,能和这样的陈嘉良为敌,池绪能是什么好人?!   贺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池绪和裴谨修也利用关系提前背了题,他才不信裴谨修能一眼看出竞赛题答案,更不信池绪真的会设计珠宝!   冷哼一声,贺琛拿起外套就离开了报告厅,他一叶障目,偏听偏信,自以为走的是康庄大道,等到粉身碎骨时,才发现那竟是一条通往悬崖的路。   悔之已晚。 第51章   霍凌宇和师甜甜旁边空着三个座位, 正是预先给裴谨修池绪还有徐怡留好的。   当主持人宣布七班代表队晋级成功后,裴谨修他们在轰鸣的掌声中走下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继续观看后面的比赛。   霍凌宇一边鼓掌,一边凑近池绪问道:“刚才台上发生什么了?”   在第二道抢答题开始前,池绪突然举动示意了一下,然后幕布短暂地关了一会儿, 大概两分钟。   池绪言简意赅道:“我的抢答器出了点问题。”   他眉头皱起,表情略带困惑。   抢答器曾在知识竞赛正式开始前检查过一次, 那时候还是好的。事实上池绪也不确定他的抢答器是不是真的坏了,他只是下意识地想再检查一下。   排在他们前面几组队伍都没有进入到加时赛环节里, 抢答题一直都摆在那里, 池绪既无从推测抢答器到底是什么时候坏的, 更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偶然, 还是人为刻意。   负责检查和维护设备的也是学生会的成员。池绪在换抢答器的时候特地问了问雷熙。雷熙告诉他, 负责维修抢答器的是一个名叫冯修的学生,精通数字电子技术。   冯修也是一班的,他跟贺琛还是小学同学。   没有证据的情况下, 池绪不想随便怀疑人, 只是确实存在这么一种可能, 那就贺琛拜托冯修故意破坏了他的抢答器。   还有加时赛第二题,题目是:弧面型宝石加工完成后, 要求修饰腰棱底部,一般要求腰棱小斜面宽度在多少左右合宜?(注1)   虽然题库浩如烟海,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刷完。但他们三个都不是一般人, 分工合作之下,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完成了。   池绪下台的时候问过裴谨修和徐怡, 他们两个都没在题库里见过这题,而池绪自己也没见过。   很奇怪。   池绪控制不住地多想,他更倾向于认为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纯粹的巧合,很多巧合后都是人为故意。   这个故意的人也很好猜,毕竟他在这所学校里也只有那么两个仇人。   总之,这场初赛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两天后是复赛,从已晋级的三十个队伍里选出十五队,再过三天是八强赛,从十五个队伍里选出八队,有一队运气好的不用比赛就可以直接晋级。   再后面就是四强赛、半决赛和决赛。   半决赛之时,姜舟遗憾落败,没能如他预期那般才惊四座,瞩目耀眼,给裴谨修留下什么毕生难忘的深刻印象。   决赛前一天晚上。   裴谨修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台电脑,他正在浏览一篇文档,是慎明网项目组提交上来的网友意见反馈书。   慎明网成立至今已有两年,从项目立项之初裴谨修就参与了进去,连名字都是裴谨修在开会时力排众议,否决了诸如“乐买买”“天天购”之类看似朗朗上口能吸引住人们视线的名字,他坚持沿用“慎明”二字,为的就是将线上线下的慎明完全对应起来。   事实证明,裴谨修确实是正确的。   慎明超市在经历了小学那次大改革后,成功地协调好了消费者、员工、及管理层之间的关系,口碑也一传十十传百,以物美价廉贴心可靠的优点在同行业中脱颖而出,靠着“买贵必退、买差必换”等诚恳的服务态度一步步地建立起了与消费者之间的信任关系。   信誉值是做电商的第一步,因此,天然拥有了消费者信任的慎明网在起步时就比竞争网站胜上一筹。   即便如此,慎明网的发展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究其根本,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压力。   第一个压力来源于竞争对手。电商平台百花齐放,竞争激烈,各有所长,其中发展势头最猛的电商平台名叫“乐购网”。   乐购网创始人名叫董凡,是从B2B转型而来,只做平台,不做买卖,自然就没有任何商品库存,节省了很多成本,运营起来能比慎明这座庞然巨物灵活轻便不少。   但和乐购网的竞争可以视为良性竞争。   于裴谨修而言,从商第一要义永远是发展好自己,而不是千方百计地针对别人,有优秀的竞争对手更能督促集团管理层不断反思,灵活创新,实现共赢,也就只有洛平春那个蠢货会以为什么事情都要靠杀人去摆平。   第二重压力也来源于竞争对手,那就是众云集团旗下的众云网。   如果说和乐购网的竞争是良性竞争,那么和众云网的竞争无疑就是最恶性。   众云集团背后也牵扯到了他那未曾谋面的老仇人,那就是原书攻傅赫川。   表面上看,众云集团和傅家毫无关系,但深扒下去就会发现:众云集团背后最大的股东是白云投资,而白云投资的实际控股人洛白云,曾用名洛云,早年间曾是津苏两地声名振振的黑老大,百春堂到百冬堂都是他靠着黑吃黑一路吞并建立起来的。   当年坊间流传着一句话,那就是津苏人头顶的不是天,而是一朵遮天蔽日一望无际的云。   洛白云与傅家更是关系匪浅,洛白云的妻子傅棠是傅决唯一的堂姐。   为巩固合作关系,商业联姻在豪门中屡见不鲜。但洛傅两家的联姻不同于一般的商业联姻,它并不是毫无感情基础的将就,洛白云很爱傅棠,并且爱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当年傅洛两家的婚礼宴请了津苏两地的所有上流豪门,奢华至极。傅棠爱海棠花,洛白云就买下了苏北市最大的海棠园,在此地专门建了一座私人别墅,供傅桐闲暇时赏玩。   而傅决自幼父母双亡,他是被他的大伯,也就是傅棠的父亲傅少轩带大的。   洛白云与傅家的渊源还得从这位傅少轩说起。   傅少轩年轻时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他家境贫寒,父母都是农民,家里还有一个小他十岁的弟弟,名叫傅少杰。   傅少杰正是傅决的父亲,他二十岁时便娶妻生子有了傅决,但好景不长,二十三岁那年,傅少爷在工厂上班时不幸被钢板砸中,当场去世。   傅决的母亲方茹因此改了嫁,傅决交由傅少轩抚养。   那时的傅少轩在县城里找了个楼盘销售的工作,他口才好,能说会道,干起销售来得心应手,业绩通常都是同事里最优秀的那一个。   也正是因为这份工作,傅少轩对各种银行贷款优惠政策也颇为了解,再加上他的顾客里有一位是证券从业者,在那个视股票投机与风险为洪水猛兽的年代里,聪明又有远见的傅少轩突然产生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最终也成功了,通过空手套白狼利滚利完成了原始资本的积累。   彼时的傅少轩在小县城里俨然已成为了一方富豪,但他并没有满足,也并不甘心屈居于一个小县城内,因此决定北上苏北市,去大城市里寻找机遇。   在大城市里,傅少轩进军了房地产业,凭借他的能力和手段成功拿下了一些地产项目,自此扶摇直上。   他的成功除开自身素质外,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傅少轩搭上了当时掌握着整个苏北市政商命脉的方家。   傅少轩的原配妻子檀溪在生傅桐时意外难产去世,中间十余年的时间里,傅少轩因忙于工作没有再娶。来到苏北市后,傅少轩机缘巧合认识了方家的大小姐方冰冰,无论真情还是假意,他都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次向上爬升的机会。   根据系统搜集到的资料分析,那时候的洛白云只是苏北市一个不成气候的混混,将社会闲散人士组建起来,凑成了一个龙虎帮。   龙虎帮和另一个更大的毒蛇帮常有冲突,洛白云却总能以少胜多。傅少轩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选中了洛白云。   可以说,是傅少轩一手把洛白云培养成了一个黑老大,培养成了傅家人的狗,傅少轩对洛白云有知遇之恩救命之情,洛白云也乐意当这条狗。   大概二十年前,洛白云出任众云集团董事长。众云集团原本不叫众云,而是叫恒乐,众云超市原本也叫恒乐超市,因为它的创始人名叫周恒乐。   傅家人和洛白云都是刀尖上舔血爱赚快钱的人,没有那份心力去脚踏实地地发展实业。恒乐超市是他们动了点手段从周恒乐手里强抢过来的,看中的也不是零售业,而是房地产。   强取豪夺,恶意吞并一向是傅洛二家人最爱用的手段,对于吞并不下的,则会采取一些阴损招。   慎明超市首家分超入驻苏北市的第一天,洛白云竟买通慎明超市的保洁恶意去破坏慎明超市的总电闸和网线,幸亏被裴谨修提前安排好的安保团队守株待兔地给抓住了。   诸如此类的阴损招术数不胜数,当年始终不愿向洛白云妥协的周恒乐就是这样一步步被拖垮的。股价拉低,控制权易主,周恒乐只能含恨被洛白云扫地出门。   现在竞争来到了线上,洛白云更肆无忌惮。他利用大量的水军账号反复下单退单,又在互联网上散布谣言抹黑慎明网卖的都是残次假货。   今年慎明网第一年举办三二四线上购物节时,洛白云甚至雇佣了黑客攻击了慎明网的网址。   只可惜,裴见深就是技术出身,精通此道,严防死守之下,才没让慎明网第一次举办线上购物节就沦为笑柄。   这两年折腾下来,慎明网的业绩反而越来越好看,销售额又破新高。   与之相反,汲汲营营于歪门邪道的众云网则每况愈下。   洛白云不是个有远见的商人,经营众云网是他新雇的职业经理人戴春河的主意,戴春河有远见却无能力,众云网运营地十分普通,且从原书给出的结局来看,众云网最终确实没能发展起来。   但无所谓,洛白云最终收购了原书中在电商平台竞争中最大的赢家——乐购网。   这就是洛白云与傅家的恐怖之处,他们有太多的试错成本,就算错了,大不了再买个对的回来。   资本扩张以及垄断之下,津苏这片土壤上全都是傅家这朵巨大的食人花,周围百里寸草不生。   裴谨修既然穿进这本书里了,就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乐购网被收购,更不可能看着傅家人再次垄断市场。   除此之外,慎明网发展的第三重压力来源于付款方式。   在慎明网刚刚成立的初期,主打的是“送货上门,□□”。这种方法很成功,有效地消除了人们对于线上购物的不安与担忧,使得慎明网暂时不需要去摸索出安全可行的线上付款方式,但同时也为未来埋下了隐患。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永远都是最困难的,人们会乐于享受当下,并认为现状会一直持续下去。   当初提出建立慎明网发展电商时就被以裴见宏为首的大多股东反对,裴见宏缺乏远见,认为发展电商不光不务正业,还会徒劳无功。现在裴谨修想推行线上付款,照旧被裴见宏反对。   乐购网与之相反,由于没有慎明的基础,乐购网建立之初也采取的是线上下单线下见面付款的形式,但这种方法无法突破地域限制,极其阻碍企业发展。   因此,乐购网为继续发展而勇于创新,于去年推出了担保交易,为其取名“付款通”。   今年,乐购网又将付款通正式独立了出来,成立了单独的公司。董凡并未出任付款通的董事长,而是委派了他曾经的秘书文思斐。   文思斐是个很能干的人,在她坚持不懈的努力和游说下,终于打动了明联银行的行长,与银行达成了合作关系。   竞争对手已领先了慎明很多步,慎明的部分管理层却仍固步自封,不思进取,对当前取得的成绩心满意足。   所以说大多破产倒闭的企业,既有外力因素,也有内部原因。   慎明不会养废物,尸位素餐的,一无所能的,裴谨修都会将他们踢出公司。 第52章   书房的另一旁, 池绪正画着画。   时近年末,又到了祯河推出年终新品的时候,池绪期中考试考得很好, 所以池晚宜允许他参与到年末的项目里来。   池绪有很多想法,在和此次负责年终项目的总设计师关山月交流之后,他们初步定下了三个主题,分别是:昆虫物语、上古之灵、荒诞童话。   昆虫物语以自然界的海伦娜闪蝶为灵感, 与蒸汽朋克元素相结合,再施加想象力异化。   设计图纸中, 蝴蝶一半的身体与翅膀由齿轮、轴承、链条构成,另一半仍旧是蹁跹的蝶翼, 用渐变色的宝石镶嵌铺就。   冰冷严谨的机械与灵动脆弱的生命相结合, 仅看设计稿就会被异形蝴蝶奇特古怪的外表和瑰丽梦幻的色彩所打动, 美得神秘而又孤寂。   上古之灵是以民间猜想为灵感。   据说百年之前, 曾有西方考古队于人迹罕至的热带雨林挖掘中出了一方石窟。石窟内有一组壁画, 经技术复原以后,考古学家们惊讶地发现,壁画上竟出现了比现代科技还要发达的巨型飞行器。   根据壁画内容, 人们猜测很久很久之前的蓝星极有可能曾出现过比现今社会更先进发达的科技与文明。   但随着科技水平的提高, 普通人的生活质量却日益下降, 蓝星的环境也不断恶化,贫富差距越拉越大, 被压迫的人们忍无可忍,最终爆发了一场席卷蓝星的战争。   这场战争旷时日久,大地千疮百孔, 满目疮痍,人类也因生物化学武器而产生变异, 人间已彻底沦为烈狱,有极端分子意欲炸掉蓝星,与星球上的所有生灵同归于尽。   这时,上古之灵复苏了。   从壁画上的形象分析,上古之灵名曰奚荀,人首蛇身,不可直视。   神灵震怒,降下神罚,以七罪处决人类,有罪者皆化为飞沙,抹平疮痍,最终在这场神罚中存活下来的人不过十数百。   奚荀也因此力竭,再度陷入沉眠。祂的沉眠之地生长出了一株枯木,百年后,枯木上结出了唯一的一朵花,树曰奚荀树,名曰奚荀花。   又过了上万年,蓝星在奚荀树的滋养下,重焕生机。   设计图稿中,耳坠是一对简约清新的奚荀花,手镯和戒指都设计成了枯木单花的形象,胸针则是被枯枝环绕着人首蛇身的神灵,神灵垂眼,眉目含怒。   荒诞童话则是以一则暗□□为灵感。   这则童话大概内容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刚继承王位的国王在森林里打猎时意外捡到了一位身受重伤,美貌惊人的少女。   他对这名少女一见倾心,为救少女的命,竟愿意割下自己的肉做为药引,只求少女重获健康。   少女服药后,身体果然在三天之内恢复如初。   她无父无母,也没有一技之长,在国王主动求婚后,少女感动不已,心甘情愿地答应了国王,成了这个国家的王后。   变故发生在少女与国王声势浩大的成婚典礼后。   自那天起,这个国家就再也没有出过太阳,连绵不断的大雨冲毁了农田和桥梁,越来越多的人民因疫病而死去。   城镇里涌出了大量毒蛇,每个被毒蛇咬过的人身上都会长出鳞片,身体也越来越冷。   久而久之,他们也变成了蛇。   国王花重金请来的能人异士总在第二天暴毙,脖颈上残留着血淋淋的两个骷髅,是对王权的蔑视以及挑衅。   国王对此既束手无策,又害怕不已,最终,他决定弃民众而逃。   通往外界的路都被洪水淹没,因此国王秘密吩咐工匠建造一艘大船,他只带了自己的亲信护卫和王后,打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乘船离去。   大船驶离国邦后,国王终于松了口气,他连日来神经紧绷,操劳过度,精神终于在这一夜里松弛了下来,早早地睡着了。   半夜。   国王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的,除开这古怪的声音,他还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紧,紧到国王脸色涨红,几乎快窒息而亡。   此时,恰巧一抹月光透过舷窗照亮船舱,国王冷不丁地,视线猛地撞上了一双巨大的竖瞳。   蛇!   国王吓得快晕过去了,但他到底还是没晕,只不过精神岌岌可危,处在了崩溃发疯的边缘。   这时,这条通体赤红的蛇竟然开口说话了:“陛下,是我呀,你不认识我是谁了吗?”   蛇首变成人脸,竟是与国王共床共枕了多年的王后。   “啊!!!!!!!”惨叫一声,国王吓得差点晕过去。   王后问道:“陛下,您还记得奎兰王后吗?”   奎兰王后是上一任国王的妻子,也是这任国王的母亲。   提起母亲,国王并不怀缅惦念,反而惊恐万分,甚至吓到身体都痉挛了起来。   奎兰和蛇少女有着相似的经历,她们都是在打猎时被国王捡到而成为王后的。   不同的是,蛇少女在当王后时经常出席各大庆典与舞会,而国内的百姓终其一生都没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美丽妙曼的奎兰王后。   前任国王给出的解释是,奎兰王后体弱,性情孤僻,她不能吹风,也不愿见人。   想到这荒谬背后隐藏的残酷真相,蛇少女愤怒不已,她嘶嘶低语道:“你知道吗?奎兰曾是森林里最勇猛的猎人。我的命就是她救的。”   国王凸出的眼球里闪过一丝诧异。毕竟自打他有记忆起,他的母亲奎兰就被关在狭窄逼仄的鸟笼里,被老国王用铁锁链锁住了双臂,关在了一个不见天日的石屋中。   奎兰身体也的确很弱,一点也看不出曾是那样一位骁勇善战的猎人。她有些神志不清,傻傻愣愣的,就算把锁链解开,鸟笼的门打开,奎兰也决计站不起来了,她无法走出那一方铁笼。   蛇少女看着国王惊讶的表情,内心憎恨不已,一时间,她也陷入了回忆当中。   认识奎兰的那年,冬天来得格外得早,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令森林气温骤降。   蛇少女当时还只是一条幼蛇,她没来得及冬眠,被冻僵在雪地里,是奎兰救了她。   奎兰照顾了她很久,但蛇少女是只冷血动物,她既不喜欢与人相处,也不感激奎兰。   奎兰对此并不在意,她不需要蛇少女报恩。   待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后,蛇少女就告别奎兰离开了森林,回到了深山里去。   三年后,当蛇少女再次回到森林后,她鬼使神差地偷偷跑去了奎兰的住所,想再看一眼奎兰。   但森林深处只剩下落满灰尘的小木屋,无论蛇少女怎么找,都再也找不到奎兰的身影。   蛇少女问遍了整座森林里的生灵,一无所获,最终只有蘑菇精灵告诉她,奎兰被老国王带来的人围攻。   她顽强抵抗,但最终还是寡不敌众,受了重伤后被老国王强行绑进了王宫里。   蛇少女向来淡漠冰冷的心仿佛裂开了一个空洞,她感到愤怒、恶心、悲痛欲绝。于是当天晚上,蛇少女偷偷潜进了王宫,想要救出奎兰。   她还是太弱小了,不光没救出奎兰,还被国王的术士抓住了,差点被做成蛇汤。   命悬一线之际,是奎兰认出了她,偷偷将她放跑了。   蛇少女痛恨自己的无力,转而去邻国拜访女巫,她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女巫十年,交换了化作人形与控制天气和天下间所有蛇类的能力。   十年后,等蛇少女与女巫的交易结束,奎兰和老国王恰好在她重返王国的那一年死去,她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大街小巷里,每个人都在沉痛悼念老国王的离去,他们称赞他不光是个好君王,还是个专情的好丈夫,一生一世只有王后一位妻子。   蛇少女本该是薄情冷血,不会有太剧烈的情绪起伏的,可民众的话语还是让她出离的愤怒。   她想:所有人都该死。   愚昧的看不清真相的人该死,帮着老国王作恶的人该死,身上流着老国王肮脏血脉的新国王更该死。   她还想:但奎兰得活。   于是,蛇少女又远赴邻国,她再度出卖了自己十年的灵魂与女巫达成交易,学会了邪恶的黑魔法:献祭复活之术。   刚好,献祭复活之术需要与奎兰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人的灵魂。复活女人,需要成千上百条男人的命;复活男人,需要成千上百条女人的命。   国邦内有神的祝福保护着国王,蛇少女一直无法得逞,所以她降下连绵不绝的大雨,命令蛇群只咬男人。   倘若国王不弃国而逃,蛇少女也拿他没有办法。   偏偏,国王是个贪生怕死又虚伪至极的孬种。   风雨飘摇的船上,蛇少女用国王的鲜血画了一个巨大的黑魔法阵,然后,她一口口地撕碎了国王的灵魂。   于国王痛苦的嚎叫声中,整个城邦都被洪水淹没,黑魔法紫黑色的不详之光笼罩着整个国度。   一个月后,洪水退去,国邦内开满了一种紫蓝色的花。   其中,有一朵生的最高最大,花骨朵紧紧闭着,不知道何时才能开花。   蛇少女用男人的鲜血不停地浇灌花朵,十五年后,这朵花终于绽开了,里面竟躺着一位人类少女,是复活后的奎兰。   是蛇少女第一次见到奎兰时,奎兰的样貌与年纪。   复活后的奎兰记忆停留在了十五岁,她忘记了王宫,忘记了老国王。从此,在森林深处幸福快乐地生活了下去。   荒诞童话的设计元素就是蛇与奎兰花。   池绪画了很多张设计稿,无论最终采用了哪个主题,都打算设计成一整套系列首饰,包含了项链、耳坠、手镯、胸针、戒指,还有典藏版首饰盒。   在期中考试结束至今的这一段时间里,池绪每天晚上都在画设计图,图纸画好以后会交给池晚宜带去公司。   周末他会去公司找关山月。上学的时候,关山月偶尔也会来他家找他,他们就一些问题更进一步地交流探讨。   蛇躯首尾相衔,中间是一朵蓝紫色的七瓣花……池绪小心地上着色,画完最后一笔后,才放松了下来,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已经晚上快十点了。   池绪一边活动着酸痛麻木的肩背和脖颈,一边转头看了一眼裴谨修的桌位。   书桌前没人,池绪下意识往阳台看了一眼,裴谨修果然在阳台,正拿着手机打着电话。   隔着玻璃门,声音影影绰绰的,模糊能听到一些,裴谨修应该是在和助理李复打电话。   池绪想起了上次陪裴谨修一起去慎明集团里处理一些事。   裴谨修脸上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叫人无法轻易看出来他的喜怒,更猜不出来他的真实想法,他说话语气也并不激昂,反而淡淡的,一直很平静。   分明才刚上初一,个子比公司高层里绝大多数人都矮上一些,年龄更是小得过分,但他站在那里,威压和气场就好似拔地而起一般,一个眼神就让人胆战心惊。   没人敢忽视或轻视这个少年。   池绪叹了口气,他有些苦恼地想:明明慎明集团内部比祯河更复杂,员工也不是乖巧听话的猫猫狗狗狗,但裴谨修很有手段,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就能让慎明高层都乖乖听话。   可他却还远远做不到那么游刃有余,成熟老练,能恩威并施,让祯河里的高层都听自己的。   和池绪矛盾最大的三个人,一个是祯河的股东之一纪辛,一个是珠宝部的部门总监魏竹,还有一个是珠宝部的首席设计师之一周见山。   纪辛是祯河所有股东代表里最坚决反对池绪参与到年终项目里来的一个人,原因是公司就是公司,不是给小孩子过家家瞎胡闹的地方。   况且年终项目是一年里最重要的项目之一,有着很高的业绩要求,出不得半点差错。   万一产品销售量不达标,那最终损害得可是全体股东的利益。   但池绪六年级时就拿到了Yasmine青少年组珠宝设计大赛最高级别的王冠奖,他这两年也一直在参与新品研发,成绩不错。除了年纪,他的工作资历与经验都完全可以胜任年终项目设计师这一职位。   纪辛在乎的是利益,池晚宜可以理解,也想好了解决办法,那就在股东会里和持有反对意见的股东们签下对赌协议,如果来年净利润未达预期,池晚宜将以股权的形式补偿股东损失掉的那部分利益。   祯河在池晚宜手里发展得很好,大多数股东还是信任她的运营能力和眼光的。   最终,只有纪辛坚持己见,与池晚宜签下了对赌条款。   魏竹和周见山都是国外留学回来的高材生,曾师从于国外知名珠宝设计大师,参与过给西方王室设计珠宝的大项目,因此难免有些恃才傲物。   尤其池绪才刚上初中,就算他从不会走时就会拿笔画画,但年龄和经验还是太少了,魏竹和周见山是来祯河上班的,不是来伺候太子爷的。   但池绪“昆虫物语”和“上古之灵”的设计稿和设计思路提交上去后,魏竹的态度明显松动了很多,甚至对池绪最后一个主题“荒诞童话”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周见山对池绪仍旧没什么好脸色,说话甚至有些阴阳怪气。   或许是因为以往的年终项目大多都是由周见山负责,他本来以为今年也理所应当地分给他,现在却空降到了池绪头上。   但其实今年年终项目本来就安排给了关山月,从来都不关周见山的事,而关山月也的确是这次项目的主负责人,池绪只不过是跟着她一起做罢了。   想到这些事,池绪不由地叹了口气。   他争取到了机会,池晚宜和关山月也全力相信他支持他,为他顶住了来自各方各面的压力。   压力之下,池绪偶尔也会焦虑和不安,毕竟市场的风向难以预料,做生意和做人一样,大多时候都并不是付出就有回报,取巧和营销都很重要。   池绪想得太入迷了,没发现裴谨修已经打完电话回到了卧室里。   他低着头,手里拿着池绪刚画完设计稿,正一张张翻看着。   池绪有些忐忑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裴谨修点了点头道:“很好看。”   池绪又问:“那三个主题里选一个呢?”   裴谨修毫不犹豫道:“荒诞童话。”   蛇吻兰花,池绪也最喜欢这个主题。   它荒诞、诡秘、危险,故事里又包含了诸多反转,是个很有趣也很有意义的主题。   “我也很喜欢。”说完,池绪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卖得很好。”   裴谨修轻轻笑了一下,而后抬头道:“能的。”   他眼睛亮亮的,池绪心神一晃,如坠性格的一般,顾虑与担忧在裴谨修的三两句话间像脆弱易散的泡沫一样消失不见了,突然之间无比坚定与自信了起来。   裴谨修将设计稿小心地放回原处。   他说能,并不是单纯地鼓励池绪,而是在原书里“荒诞童话”就受到了国内外富豪名媛甚至王室的追捧,成为了很多人心里排名top1的珠宝首饰。   只不过原书里,“荒诞童话”的设计理念与设计稿都被宋嘉良剽窃走了。   到最后,享受世人赞美与追捧、享受“史上最年轻的天才级珠宝设计师”这一荣誉称号的人也变成了宋嘉良。   宋嘉良。   他想姓陈,想叫陈嘉良,但改姓需要经过宋俊的同意。   宋俊这一生只有两个孩子,池绪已经跟了池晚宜姓,他视宋嘉良为自己唯一的血脉,是他们老宋家在人世间最后的传承。   无论宋嘉良认不认他这个爹,总之宋俊死也不可能松口答应宋嘉良改姓。   也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宋嘉良改不了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的姓,只能自欺欺人地在现实生活中将名字写成陈嘉良,一来二去,还真被叫开了。   但裴谨修偏不如他所愿,偏要叫他宋嘉良。   “宋”这个姓就是宋嘉良身上流着肮脏之血的象征,是宋嘉良穷其一生无法摆脱的烙印。   快到睡觉时间了,池绪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裴谨修照惯例下楼,送池绪到家门口。   他们分开前,池绪总会说一了声“明天见”,然后挥一挥手转身离开,裴谨修总会站在原地,定定望着池绪离开的背影。   今天,裴谨修在路灯下站得格外久,好半天后,他才缓缓地眨了下眼,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家。   月光清冷,雾霭淡淡,一阵夜风吹过,凉意沁骨,冷得恰如裴谨修此刻心境。   他边走边想:该遭报应的人,一个都躲不过。 第53章   “智多星”杯校园知识竞赛决赛现场。   决赛的两支队伍都已经站在了演讲台上, 分别是初一七班的裴谨修、池绪、徐怡,还有初二十班的周书羽,喻泽, 张维。   比赛开始前,校领导正在发表讲话。   观众席里,霍凌宇对着师甜甜小声道:“你知道吗?我好紧张,紧张到昨天一整晚都没睡好。”   师甜甜不理解地问:“又不是你上台, 你紧张什么?”   霍凌宇急道:“我怕他们拿不到冠军啊!这都决赛了,拿个亚军岂不是很可惜!”   师甜甜倒是另一个极端, 她望着台上的三个小伙伴,仰着脸无比自信道:“放心吧!他们三个没问题的。”   在师甜甜的感染下, 霍凌宇也突然自信了起来, 没那么紧张了。   他想:裴谨修、池绪、徐怡都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 和他姐姐霍凌韵还有表哥迟千枫一样, 既然霍凌韵和迟千枫能拿校园竞赛冠军, 那裴谨修他们也一定可以。   七班必胜!   校领导简单致辞后,第三十二届“智多星”杯校园知识竞赛决赛正式开始。   双方选手上台。   十三四岁的小孩正是最朝气蓬勃最在乎集体荣誉的年纪。在他们看来,现在站在台上的两支队伍已经不光是代表初一七班和初二十班, 而是代表着整个初一和初二。   这场比赛是两个年级的战争!   因此, 选手刚一上台, 台下的观众已经先一步隔空对战了起来。   一个男生突然吼道:“周神天下第一!!周神必胜!!初二必胜!!”   另一个男生也不甘示弱,大声道:“裴神必胜!池神必胜!徐神必胜!!初一必胜!!!”   他喊得太大声了, 吓得正在往答题器后面走的池绪平地踉跄了一下,羞赧极了,从脸颊到脖颈红了一大片。   徐怡也有被尴尬到, 低下头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们三个人里只有裴谨修仍泰然自若,仿佛没听见一般, 镇静极了。   主持人雷熙打圆场道:“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知识竞赛创办初衷是为了调动起大家学习的兴趣,为了更好更全面地普及知识。所以说,无论是现在站在台上的队伍,还是之前几轮比赛里被淘汰的选手,大家其实都是知识的赢家。   “竞赛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个阶段,这场比赛的结果其实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大家的将来。希望大家在以后的生活中都能坚持阅读,好好学习,做个对自己负责、对社会有用的青少年。”   “好了,现在我宣布,洛津中学第三十二届“智多星”杯校园知识竞赛决赛——正式开始!”   台下掌声轰鸣。   不同于初赛复赛的题都在题库中,决赛是没有题库的。   决赛共有二百四十道选择题,每队一百二十题,每人四十题;还有一百二十道问答题,每队六十题,每人二十题。选择题一题两分,问答题一题四分。最后有五道抢答题,仍旧是每答对一题加十分,每答错一题扣十分。   最终,团体分数相加,分数高的队伍获得本届“智多星”杯团体冠军。   知识竞赛还有个单人的冠军,那就是从冠军队伍中的三个人里选出从初赛到决赛分数总和最高的一个,这个人将荣获校园“智多星”奖杯。   已经走到了决赛这一步,台上两支队伍自然是实力相当,初赛时霍凌宇和师甜甜还能听懂并选对一些题,现在就是完全如听天书了。   二百四十道选择题很快结束,两队都拿到了满分。   霍凌宇一个头两个大道:“他们记忆力也太好了吧,看一遍就全都记住了。怎么就我背了忘忘了背死也记不住。”   师甜甜理所当然道:“那当然,人怎么和神比嘛。”   接下来的问答题就更不用说了,什么“地星静止轨道卫星的高度”“太阳占太阳系总质量的百分之多少”“用1,2,3,4,5组成没有重复数字的五位数,其中恰有两个偶数夹在1,5两个奇数之间,这样的五位数有多少个?”诸如此类云云。(注1)   简答题限时一分半,六个人的答题速度都很快,基本上没等观众反应过来,答案便脱口而出了。   一百二十题后,两队的分数仍然持平。   胜负就在这最后五道抢答题。   第一题旗开得胜,被裴谨修抢到了,当主持人宣布红队加十分时,霍凌宇激动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大叫了一声“好”!   第二题就没那么顺利了,是被蓝队的周书羽抢到的。   比分又平了。   两队实力相当,比分总是缠缠绵绵,你追我赶。台下的观众也仿佛坐过山车一般,惊险刺激。   第三题和第四题分别被池绪和张维抢到,红蓝两队各加十分,比分又变成了一模一样的五百分。   最后一题。   场内变得十分安静,就连一直聒噪个不停的霍凌宇都抿紧了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屏幕。   数字从1—6来回滚动,最终,听到了“6”上。   六号选手,是徐怡。   虽然徐怡抢到了主动权,七班乃至整个初一的学生都很开心,但是胜负仍在未定之天,这最后一题必须答对,不然还是功亏一篑。   最后一道抢答题是图形推理题。图上分了九宫格,九宫格里数字有字母还有不规则图形,问空余的一格该填什么。   徐怡只看了一眼,就凑近话筒道:“选A。”   过长的马尾垂到了她脖颈一侧,徐怡答完题后,顺手将马尾撩到了身后。   隔着上百米的距离,霍凌宇却仿佛闻到了她头发散发出来的沁香味儿,大脑突然空白了起来。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智多星杯、顾不上这道题的答案究竟是abcd里的哪一个,怔怔地呆住了。   直到周围的同学纷纷起立欢呼,师甜甜更是握着他的肩膀摇晃时,霍凌宇才陡然间清醒了过来。   他们赢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赢了赢了!!!”   整个报告厅欢声一片,老师和校领导也纵容着,让孩子们多体验一会儿胜利的喜悦。   决赛之后就是颁奖典礼,裴谨修他们下台前,和周书羽等三个人友好地握了握手。   一下台,他们就被七班的人团团围住,被塞了一大束灿烂夺目的鲜花。   师甜甜更是飞奔着抱住了徐怡,大概是太激动了,甚至亲了一口徐怡的脸颊,黏黏糊糊道:“宝贝!你也太优秀了太厉害了!呜呜呜我永远爱你!”   霍凌宇勾住了池绪,笑得豪爽道:“今天放学必须得开个庆功宴,全班都去啊!老师也去!大家想去哪里吃?”   “罗伦酒店!”   “岳府私房菜!”   “巴蜀火锅!”   最终,罗伦酒店以压倒性票数被定为了今晚庆功宴举办的场所。   颁奖典礼是从小奖搬到大奖,只要参与就会颁发三等奖。   池绪注意到,给初一一班颁发三等奖时,宋嘉良并没有上台。   霍凌宇毫不留情地吐槽道:“真是玩不起,还以为他有多能耐呢,连看你们比决赛都不敢来。”   池绪笑了笑,没说话。   颁到一等奖时,霍凌宇才骤然间想起一件事,问道:“不是还有个智多星杯个人奖,是你们三个谁啊?”   池绪算了算道:“我和裴谨修的总分数是一样的,都比徐怡高十分,不知道最后会颁给谁。”   霍凌宇皱着眉问:“难道你们两个里还得再举办一次加时赛吗?”   一旁师甜甜突然插嘴道:“也许这一届会颁发两座智多星杯呢,刚才主持人也说了呀,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拿。”   霍凌宇一脸信服地点了点头,感慨道:“我校至今还没出过两个智多星,你俩可真是绝配啊。”   绝配。   霍凌宇的用词并不恰当,池绪却没有半点反驳纠正的念头。   他垂在身侧手骤然握紧又下意识松开,心里既酸涩又欣喜,还夹杂着一分不明所以的茫然,只是翻来覆去的,在心底里把霍凌宇那句话重复了很多遍。   终于颁到了“智多星”杯团体赛冠军奖杯。   裴谨修、池绪、徐怡依次上台,洛津中学的校长亲自给他们送上绶带、证书、奖杯。   接下来是今天的最后一个奖,智多星杯唯一的个人奖。   如霍凌宇所说,从洛津中学举办知识竞赛至今的三十三年里,每年都只有一个“智多星”,从来没出过“双黄蛋”。   池绪不知道评委有没有新的衡量标准,因此,他也猜不准这个奖到底是会只给一个人,还是两个都给。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主持人雷熙道:“接下来颁发本次校园知识竞赛的最后一个奖项,也就是大家最期待的‘智多星’杯个人奖。   “那么,这个奖杯究竟会花落谁家呢?”   他们三个经过知识竞赛也算名声大噪,凭借个人魅力,吸引到了不同的小粉丝。   因此,台下学生里喊裴谨修、池绪、徐怡的人都有。   “好了好了。”等观众喊了半天后,雷熙才开口叫停,正式宣布道,“这届知识竞赛确实是我校举办竞赛以来最特殊的一届,冠军队伍里有两个人的分数一模一样。因此,在评委会探讨下,一致决定将本届知识竞赛的‘智多星’杯个人冠军颁发给——裴谨修!”   雷熙拖长了调子,等观众鼓完掌后,才宣布了第二个人:“还有一位获奖者,那就是——池绪!”   热烈的掌声中,裴谨修和池绪一同上台,肩并肩地站在了一起。   他们一起领过证书和奖杯,一起戴上了象征“智多星”称号的冠冕。   于漫天飞舞的彩带中,池绪侧目望向裴谨修。   忽而一瞬,一个念头牢牢地扎根于心底。   他们要一直站在一起,现在的现在,将来的将来,永永远远地并肩而立。   他要永远做全世界与裴谨修最相配的那个人。   .   知识竞赛结束一个月后。   霍凌宇去学生会风纪部门开了一次会,回来后手上就多了不少信封,每一封都怪精致漂亮的。   这一打情书里,有六封是给裴谨修的,七封是给池绪的,八封是给徐怡的,甚至还有两封是给师甜甜的。   霍凌宇这段时间内已经被好朋友的追求者们磨得没脾气了,反正走哪儿都有人拜托他帮忙递情书,女生不好拒绝,男生又大多都是他兄弟,更没办法不帮忙。   他发完情书后就趴回了自己桌子上,蔫蔫地叹了口气道:“怎么就没人喜欢我呢?”   师甜甜一边看情书,一边调侃道:“你太笨了呀,毕竟咱们学校现在流行智性恋嘛。”   霍凌宇哽了哽,感觉自己心窝上又被捅了一刀,他哀嚎道:“大小姐,您不觉得您说这话真的很残忍吗?”   他们俩个从小学起就爱拌嘴,池绪早就习惯了,他无奈地笑了笑,不光收好了自己收到的情书,还顺带拿走了裴谨修书桌上的。   裴谨修收到的六封情书里,三封淡粉色,两封淡紫色,还有一封,竟然是纯黑色。   信封上有浮雕,做工很精细,角落处署了名字,池绪看了一眼,名叫邓鑫。   这个人他见过,是个男孩。   池绪拧了下眉,旋即又松开了。   将信封整理好放进桌兜里后,他继续做起了作业。   一个学期过得飞快。临近期末,教室里的气氛又沉闷凝重了起来,霍凌宇背书背得头疼,忍不住开起了小差,还骚扰自己的朋友:“你们寒假都打算去哪里玩啊?”   师甜甜也没想好,她给了个大致范围道:“南方吧,暖和一点。”   徐怡道:“我得回老家陪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   池绪不光答了自己的,还替裴谨修回答了:“我要去F国参加全球珠宝展览会,裴谨修要去R国参加世界经济论坛。”   霍凌宇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赞叹道:“我的天,厉害了厉害了。”   闲聊了两三句后,大家就继续各看各的书,又开始复习了。   考试照旧考了两天。   最后一门考完的那个下午,大家一起出去聚了一次餐。毕竟裴谨修和池绪都要出国了,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他们五个下次再见恐怕就是下学期开学了。   临别之前,霍凌宇对着池绪语重心长道:“让裴哥没事多上上网,咱们那个tt群都建了五六年了,没见他在群里说过一句话,一放假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这次正好出国多转转,多拍几张人文自然风景发群里。”   至于为什么是对着池绪而不是直接跟裴谨修说,那是因为霍凌宇早就意识到:和裴谨修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也就池绪的话他能听进去。   出酒店时外面刚好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师甜甜在雪地里转了一圈,笑着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去拍的那部戏吗?搭的棚子里飘得都是人造的假雪。”   《仙途》是他们上二年级时拍的,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了,但一部优秀的影视作品总是余韵悠长,每个时间都能收获新的观众。   因此,他们五个人还是会偶偶尔尔地被认出来。   霍凌宇道:“现在觉得要是真能修仙也挺好的,每天练练剑,打打架,可比学习有趣多了。”   师甜甜不赞同道:“那多危险啊,要是水平不够,动不动就会没命的。”   徐怡则是从另一个角度反驳:“万一你在修仙世界里只是一个普通人呢?顾轻红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只是打败了最大的反派。可社会经济问题还摆在那里,一个都没解决,普通人还是会过得很惨啊。”   “……”霍凌宇被说服了,他还是很庆幸自己能够出生在如此富裕温馨又和睦的家庭里的,还能认识现在这几个好朋友。   学习压力只是霍凌宇自己跟自己较劲,不愿意落后朋友太多。但他们家对他的要求却并不高,反正他姐姐霍凌韵已经正式进入了集团,日后自然而然地就会接管霍家的产业。   对霍凌宇父母而言,子女里能有一个有出息就够了。   霍凌宇觉得这样很好,毕竟他看到集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头大,实在干不来企业家。   更何况,他早在小学就找到了想从事一辈子的职业。   有真心喜爱又愿为之付出一生的理想,有幼时相识知根知底的真心朋友,还有永远爱他支持他的家人。   霍凌宇想,他确实太幸福了,该知足常乐。   吃完饭后,他们又去附近的公园散了会儿步。   公园旁边有家西餐厅,朦胧而又悠扬的乐声时不时地传到公园里来,天不太冷,但地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师甜甜他们走着走着就打起了雪仗。裴谨修和池绪落在后面,走到岔路口时十分默契,不约而同地拐向了另一条路。   他们都订的是明天的机票,今天也是他们在这个寒假里最后的相处时光。   也是从认识到现在,分开最久的日子。   今年不能一起过年了。 第54章   最早定下来寒假要出国的人其实是裴谨修。但最早说出来出国这件事的人却是池绪。   裴见深提出这件事是在十一月, 当时的裴谨修罕见地犹豫了十秒。   那十秒里,他想的竟然都是池绪。   池绪总是很期待过年,每年过年之前都会格外兴奋, 他会提前计划并安排好过年当天要做的所有事,在池绪心里,除夕这个时间段是极为特殊和重要的。   更何况,他们一起度过了整整六年的除夕, 一起过年已经变成了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仿佛这个时间点的裴谨修合该属于池绪。   骤然说要出国, 裴谨修怕池绪失望。   但十秒过后,他还是答应了裴见深, 毕竟世界经济论坛非参加不可, 这里有他想要见到的人, 更有决定慎明集团未来道路的事。   裴谨修只是不知道怎么跟池绪说, 或许他知道, 只是不想面对池绪的失望。   就这样一天推一天,直到十二月底,池绪期期艾艾地告诉他, 自己寒假要去F国参加世界珠宝展览会, 要去整整一个月。   裴谨修忽而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又有些怅然若失。   当他告诉池绪自己也要出国时,池绪的情绪转变也十分不自然。   依赖与被依赖的关系总是很奇妙, 有时甚至说不准到底是谁在这种关系中占据上风。   他们只是太在乎彼此,才会为一个小小的细节而纠结不已。   裴谨修想,毕竟他实际上比池绪大了有十四岁, 这可能就是为人长辈的心情吧。   池绪还记得霍凌宇的叮嘱,边走边说:“你要是不知道在群里说什么, 你可以发发照片,徐怡不怎么看手机,但师甜甜和霍凌宇一定会捧场的。”   裴谨修答应道:“好。”   前方横着一根较低的枝桠,他们俩同时低了一下头,从树枝底下绕了过去。   池绪突然想起,他和裴谨修小的时候也经常来这里的公园,那时长得还没树枝高。   池绪开玩笑道:“说不定这个寒假过去我就长得比你高了。”   他们俩现在都在一米七多一些,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个子一天一个样。   在这个世界生活得越久,裴谨修就会越忘了他其实生活在一本书里。   他身边的一切都太真实了,真实到完全超出了一个网文作者架构世界观的能力。   裴谨修有问过系统,《豪门之抵死缠绵》的作者名叫江湖一刀,只写过这么一本小说。   这本小说竟然还很火,网上但凡提起这本书,那一定会血雨腥风高楼盖起各派相争,吵个没完没了。   或许是因为幼年掉进湖里落下病根,少年期又经常被罚不准吃饭,小说里的池绪个子不高,高中时只有174,成年后也才刚到176。   现在虽然生活忙碌,但他们俩的作息很规律健康,每天都会在十点半前睡觉。   裴谨修前世有183,他相信这一世的池绪也一定能长到183。   因此,他点了点头道:“好,回来以后我们比比个子。”   他们越走离那家西餐厅越近,西餐厅二楼传来的乐声也听得格外真切。   隔着起雾的玻璃,池绪看到圆形站台上有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正唱着一首英文歌。   池绪听过这首歌,下意识地跟着哼了出来,哼过两句之后,他才猛然间记起。   这首歌是一首关于同性恋的歌。   池绪对同性恋和异性恋是一个态度,他不支持也不歧视,说到底别人感情上的事也与他无关。   但现在这件事牵扯到了裴谨修。   他对那封情书本能地感到不舒服,也本能地抗拒分析这种不舒服产生的原因。   不能细想下去。   反正裴谨修既不会打开那封情书,就算他打开看到了,也一定不会答应。   池绪截住了思绪,正巧师甜甜他们也结束了打闹,捧着什么东西,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走近时,池绪才看清楚,师甜甜手上捧的是小雪人。   她捧两个,霍凌宇捧两个,徐怡捧着一个,刚好五个。   “我们刚刚一起捏的小雪人,怎么样,很可爱吧。这两个是你和裴谨修!”   师甜甜将小雪人捧到池绪面前。五个小雪人长得大同小异,池绪觉得她可能是按照身高区分的每个人。其中,最矮的两个是徐怡和师甜甜,个子中等的是裴谨修和池绪,最高的是霍凌宇。   小雪人虽然脆弱又不易保存,但在师甜甜说它象征了他们五个之间天长地久永不失联的友谊后,霍凌宇就坚持要把它带回家去放冰箱保存起来。   师甜甜家离这个公园最远,开车也得四十分钟,这个方法当然不可行。   最终是徐怡提议将小雪人埋回雪地里去,物质消散能量守恒,存在过的其实永远都存在,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形态。   她说得头头是道,霍凌宇兴然应允,又哼哧哼哧地把小雪人埋了回去。   已经很晚了,接他们的司机陆续到了公园。   裴谨修和池绪是第一个走的,来接他们的司机是裴家的人,池绪的行李在今天中午时就已经搬到了裴家,他今天也将住在裴家。   池绪和裴谨修到家时,发现池晚宜也在裴家,她正和沈芸、王姨、张姨一起打着麻将。   这次出国池晚宜不去,是蒋晴池绪还有关山月一起,携他们的作品“荒诞童话”参展。   池晚宜自大病一场后就格外养生,池绪到家时也差不多到了她该睡觉的时间点,她今天也睡在裴家。   池绪陪妈妈一起回了卧室,又坐着妈妈短暂地聊了会儿天。   等到池晚宜产生困意后,就道了声晚安,关了灯后轻轻合住了门。   回到卧室时,裴谨修刚洗完澡,头发还有些潮湿,正刷着牙。   他不爱吹头发,就算冬天也会选择自然风干。男生头发短,卧室暖气充足,通常十分钟就能干。   池绪去了另一个浴室洗澡,洗完后,他习惯性地检查了一遍行李,看看有没有漏带什么重要物品。   检查无误后,池绪从收拾好的行李里拿出了一个背包,打开了背包侧面的夹层,取出了一个赤红色的锦袋。   锦袋里装的是他二年级时裴谨修送他的护身符。   一开始时,池绪总是天天戴着这条被红绳绑起来的护身符,但即使再用心呵护,时间久了,黄纸边缘也难免毛躁破损。所以后来,池绪就专门缝了一个锦袋保存它。   他将护身符攥在手心,然后双手合十,闭上了眼,虔诚地祈祷了起来。   希望神明在上,保佑他和裴谨修此行一切顺利。   一旁的裴谨修本来正在看明天要用的材料,余光却不经意间瞥到了池绪。   池绪仰着脸微皱起眉,他坐   着的方向侧对着裴谨修,正面看时脸上没多少肉,侧着看时脸颊却鼓鼓的,裴谨修又想像小时候那样捏一捏他的脸。   明明举动幼稚天真,偏偏表情认真极了,于灯下看,竟然还怪庄重严肃的。   恍然一瞬,裴谨修才突然间意识到池绪确实还是个小孩,虽然比起小时候坚强成熟了不少,但他不安与焦虑时,还是会潜意识寄托于神佛。   裴谨修知道池绪在祈祷什么。今天九月份时国际上曾发生过一场大型空难,飞机上的二百四十一名乘客及工作人员全部罹难。   明天他们两个都要坐飞机,池绪不可避免地担心起了这种飘渺虚无悬而不定的命运,这不是他努力就能左右的事,所以他选择向神佛求助。   但裴谨修知道,他们俩一定会没事的。   如果“裴谨修”可以死,系统也不必找他穿进书里。而池绪身为这本书的主角,他真正的命运尚未开始,更不可能轻易地死在一场意外里。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打扰池绪,继续看起了材料。   很快就到了睡觉的时间,池绪本以为自己会有些紧张忐忑,焦虑难免,不想睡下以后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下午六点,池绪和关山月、蒋晴约好了在津西机场汇合,祯河其他随行的工作人员已提前三天抵达F国。   他的登机时间比裴谨修早一个小时,为了送池绪,裴谨修和裴见深也提前出发了。   飞机难得没有延误,他们抵达机场后,很快就到了池绪登机的时间。   分离在即,裴谨修最后叮嘱了两句,说完后,他们俩又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池绪的心情本来平静极了,裴谨修的拥抱却仿佛开启了他身上的情绪机关般,令他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湿润。   但他已经长大了,可以忍住眼泪,控制好情绪,接受短暂但必要的离别。   飞机像一道流星般远去,很快,裴谨修也坐上了去往异国的飞机。   这次世界经济论坛的主题是“合作创新,共赢未来”。   论坛其实一共只有五天,他们之所以要在R国待上一个月,是因为与会人员里有许多裴见深的旧友。   这些人在未来,或许也能成为裴谨修的助力。   但商人在商言商,无论私下交情有多好,倘若没有足够的利润和发展前景,合作都很难促成。   这次R国之行究竟能不能借力上青云,还得看裴谨修自己的能力。   飞往F国需要11个小时,R国则更远,中途需要转机,至少需要14个小时。   裴谨修下飞机后已经到了第二天早上,刚走出机场,他就收到了一众亲朋好友们、同事、合作伙伴发来的问候。   群发消息报完平安后,裴谨修想了想,又拿起手机对准了远方连绵不绝的雪山与苍茫的大树,随手一拍后发到了群里。   这个群的群昵称已经变成了“欢度寒假”,他和国内的时差将近十二个小时,国内现在差不多晚上八九点,和池绪则相差六个小时。   因此,这个时间段大家还都醒着,裴谨修发完照片后,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霍:哟~真发了,看来还是跟池某人说话有用啊!   甜甜:!!!好漂亮!我想去雪山旅游了qaq   清风徐来:我也想去,我们明年冬天可以一起去呀!   霍:好啊好啊!   群里就以后一起去哪儿旅游这个话题聊了起来,裴谨修刚准备关上手机,这时,池绪也发了一张照片。   是他在F国的街边的一张随拍。   蓝天白云,复古风的街头,他穿着橙黄色的外套与休闲牛仔裤。色彩明艳鲜亮,构图讲究,扑面而来的时尚青春与夺目美感。   霍:帅呆了〔赞〕〔赞〕   甜甜:帅呆了〔赞〕〔赞〕   清风徐来:帅呆了〔赞〕〔赞〕   连徐怡都难得跟了一回队形。   池绪被朋友们夸张的反应逗笑了,正当他打算回个小猫害羞的表情包时,群聊的消息界面里蹦出来了裴谨修的回复。   裴:很好看。   很简单的三个字,池绪的心却突然跳得很快,脸上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他无意识地弯了弯嘴角,心里像是融了一块蜜。   这下,假害羞也成了真害羞。   关山月看池绪捧着手机傻乐,开玩笑地问:“跟谁聊天呢这么开心,绪绪不会谈恋爱了吧?”   蒋晴也起哄道:“来,也跟阿姨说说,你妈妈很开放,不会反对你早恋的。”   “啊??”池绪一脸懵,他条件反射地合住了翻盖手机,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没有谈恋爱,只是朋友,好朋友。”   关山月和蒋晴都笑眯眯的,嗯嗯着附和了两声,紧接着逗小孩般,问起了池绪的理想型。   那一瞬间,池绪想到的不是任何性格外貌上的形容词,他想到了小时候,他父母相爱的时候。   池绪发现他后来对宋俊会产生两套印象。在他六岁之前,宋俊细心温柔而又负责体贴,六岁之后,宋俊又是那么的冷血歹毒,卑鄙无耻。   禽兽披上人皮,就算朝夕相处,也难发现陪伴在身边的亲人竟然是一头道貌岸然的畜生。   他的心尖锐地痛了一下,紧接着摇了摇头,坚定道:“我不要谈恋爱,我要一辈子单身。”   或许是池绪的表情太凝重,而关山月和蒋晴又都知道池绪童年时发生的家庭变故。因此,她们都默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继续拍照逛街了。   另一边,裴谨修也抵达了预订好的酒店,带来的行李下飞机后就被酒店工作人员提前送到了他们各自的房间里。   他们的房间都在五楼,裴谨修的房间在拐角处。   他的卧房有一整扇洁净光亮的落地窗,正对着远方覆盖着冰雪的草原与山川。   低矮的房屋,洁白的雪,湛蓝的天,R国美得像一副色彩明亮又清冷的印象派油画、像一首措辞浪漫又富有故事感的诗歌、像漫画家笔下构筑出来的仿若仙境般的童话世界。   飘着浮冰的河流自高山而下,穿平原而过,流经屋舍。   裴谨修伸手打开了一扇可以打开的窗户,凛冽的风吹拂过他的脸,带着冰雪与自然的气息,神圣而又救赎。   裴谨修想,池绪应该会很喜欢这里的风景。   今年的世界经济论坛将于五天后开幕。这五天的时间里,裴见深会远程处理一部分重要且紧急的工作,那些没那么重要又没那么紧急的,就交给了留在国内的严落。   他没选择将决策权交给裴见宏。   自从慎明集团决定成立慎明网子公司、发展线上电商后,裴见深和裴见宏的矛盾就越来越大。   裴见宏从始至终都没有同意过慎明进军互联网,但裴见深及其支持者的投票占比压过了他和他的支持者们的。因此,裴见宏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集团决策走向他极力反对的方向。   权力对抗无疑加深了裴见宏与裴见深之间的裂痕。   裴思源在自己的领悟里混得风生水起,完全不打算进公司发展。裴明心又烂泥扶不上墙,只顾着吃喝玩乐。裴见宏别无他法,只能看着裴见深一步步地将集团送到裴谨修的手上。   长此以往,他在集团的话语权会越来越轻。等他退位后,他这一支就会彻彻底底地后继无人,而慎明将会成为裴见深这家人的一言堂。   裴见宏不可能甘心。事实上从裴慎明恬最后宣布裴见深为下一任集团董事长的那刻起他就心生怨怼。只不过他比裴见微克制,也比裴见微理智,再苦闷、嫉妒、愤恨,也会悄悄地压在心里。   但这些负面情绪并没有凭空消失,只是藏在阴暗的角落里。   裴见宏越压抑情绪,受到的刺激越强烈,就会越来越不稳定,他就像个不定时的炸弹般,会在某一天突然爆炸。   失控的情绪势必会影响到一个人的理智。到那时,裴见宏为了对抗裴见深,宣泄多年来积压的恨意与不满,只会做出来更多的蠢事。   裴见深当然全都明白,但情绪不光左右了裴见宏,更左右了裴见深。   裴见深对裴见宏有敬有愧,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他都是能退则退,不愿和裴见宏闹得太过难堪。   他以为这种沉默的示好能缓和与裴见宏之间的关系,殊不知正是这种纵容的态度,才让裴见宏有恃无恐地走向了失控的深渊。   两个人明明都是一心为了慎明好,却因为经营理念不同而逐渐分崩离析。   归根究底,是因为裴见宏的固执己见,冥顽不灵,还因为裴见深的优柔寡断,心慈手软。   裴谨修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只做对的事,凡阻碍他的人和事,他都要不遗余力地铲除。   他望了一眼天,心里估算着,沉默地想:最迟明年冬天。 第55章   洛津海洋游乐园。   姜舟坐在游乐园里一家消费颇为昂贵的甜品店里。   他占据的是顶楼视线最佳的靠窗位置, 一转头就能看到窗外游乐园的标志性建筑物,那座深蓝色的巨鲸形状的海洋馆。   他手撑着脸颊,翘首望向窗外, 余光却时不时地瞄一眼放在桌上的手机,明显的心不在焉。   手机毫无动静,沉默得像是坏掉了,姜舟终于沉不住气, 不信邪地拿起了手机。   和裴谨修聊天的消息界面果不其然还停留在一天前,而且连续八九条的消息, 都是他一个人发的。   一碗姜糖粥:哇!!好美好美!像个神仙诶!〔星星眼〕   一碗姜糖粥:今天洛津也下雪了哦!我也拍了照片,给你看看!   一碗姜糖粥:我想起一句诗:今朝若是共淋雪, 此生也算共白头, 好浪漫呀。   一碗姜糖粥:睡了吗?   一碗姜糖粥:出国还要倒时差。很累了吧!好好休息呀〔心心〕晚安安!   一碗姜糖粥:早安!我今天特地起很早, 你还没睡吧, R国是不是已经到晚上了呀?   一碗姜糖粥:我明天和朋友一起去游乐场玩哦。   一碗姜糖粥:偷偷告诉你, 其实我更想和你一起去!   手指按键,屏幕上下滑动,全都是他一个人的气泡条和头像。   姜舟又气又委屈, 还有些失落, 连人带物地迁怒了起来, 恨不得把这该死的收不到消息的手机给丢出去。   可好半天过去,他攥紧手机的手指还是缓慢地松开了。   姜舟情不自禁地打开了图库, 熟练地找到了自己想找的那张照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确实很美。   姜舟虽然年龄不大,但说出来的违心假话已经多到数不胜数。   为了得到他想得到的人, 为了做成他想做的事,他曾别有目的地夸过许多人, 然而那些看似真挚动人的赞美之词却顶多只含有那么十之一二的真心。   只有这一次,他不仅说了次真话,还第一次痛恨起了文字的苍白,不能将他的心意完整地传递给裴谨修。   大约在三天前,裴谨修突然在tt上给他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站在雪山之上回头看的裴谨修,大风将他额前的发丝吹得凌乱,纯白的围巾遮住了他尖秀的下巴,画面里只有裴谨修和天地,隐隐有些模糊,却增添了别样的氛围感。   他就站在那里,美得随意至极,却又浓墨重彩。   高山之巅,雪雾苍茫,裴谨修身上那股与世独立的清冷衿贵感瞬间击中了姜舟的心。   不像凡人,像神明。   看到照片的一瞬间,姜舟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被美得一阵心窒。   这张照片令他本就难耐的心更欲望高涨,征服的渴望攀至巅峰。   自期中考试要到裴谨修的tt号后,姜舟时不时地会给裴谨修发消息。有时候是问数学题,有时候是生活趣事,还有时候是关心问切。   裴谨修时回时不回,态度总是若即若离的。   每当姜舟觉得与裴谨修之间的关系增进一分时,裴谨修就会十天半个月不理他。每当姜舟以为裴谨修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找他时,裴谨修的态度又会突然松动,变得十分温和亲近。   琢磨不透。   大多时间里,裴谨修对他总是冷淡疏离,高高在上地像一朵不可攀折的花。   可姜舟却不是那么轻易言败的人,裴谨修越高傲,对姜舟而言就越有挑战性,逐步驯化猎物的过程也就越有趣。   姜舟很有自信地想,他非得把这朵高岭之花折在手里。   他要裴谨修以后终有一日非他不可,他要裴谨修为他神魂颠倒,魂不守舍。   他要神明为他入凡尘。   到那时,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将从前望尘莫及的神明踩在脚下。   毕竟真心这种东西,得到了就没什么意思。   姜舟脑补了一会儿他幻想中场景,越想越开心,嘴角弯弯,笑得像吃了蜜一般甜。   替他排队买甜品的李慕青刚刚取餐回来,恰巧见到姜舟灿然一笑的这一幕。   李慕青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姜舟甜甜的侧颜,心醉神迷。   他一开始约姜舟出来玩时,姜舟还推三阻四的,但真出来后竟然这么开心,李慕青不禁得意地想:难道是自己提前做的出行攻略有用?还是姜舟之前的拒绝只是不好意思,其实他内心很想跟自己一起出去玩?   姜舟余光瞥见李慕青,顿时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般,从幻想中清醒了过来。   他撇了撇嘴,娇嗔道:“怎么去了那么久啊,人家等了好长时间了。”   李慕青傻笑着上前,将甜品放到了姜舟面前,不好意思道:“人太多了,舟舟,你别生气。”   姜舟用勺子蒯了一块樱桃慕斯,奶油不小心粘到了嘴边,他舔掉奶油,半是嫌恶道:“别叫我舟舟。”   李慕青盯着姜舟启启合合的红嫩嘴唇,只觉得比刚才慕斯上镶嵌的樱桃还饱满诱人,他左耳朵听右耳朵出,点了点头,嗯嗯地敷衍着应了两声。   姜舟吃相优雅,每一款都尝了一点,但也都没吃完。   他放下勺子宣布不吃了的时候,李慕青立马起身,打算走人。   姜舟却仍坐着,嗔怪道:“你怎么这么浪费呀?你买这么多,当然要负责把它们吃完呀。”   李慕青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吃甜品,但姜舟仰着脸看他时,眼睛是那么的狡黠灵动,娇气可爱,看得他内心一阵柔软,完全说不出来拒绝的话。   于是李慕青又坐了回去,哼哧哼哧地吃起了甜品。   他吃相实在难堪,姜舟没忍住,扭过头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决定回去就把李慕青拉黑。   吃完甜品,终于到了李慕青来海洋游乐园最期待的一个项目,水上摩天轮。   “舟舟,我们走吧,听说这个摩天轮可好玩了!”   姜舟勉强点了点头。   反正来都来了,他就试着体验一下,如果水上摩天轮真有那么浪漫,那他以后就可以约裴谨修一起来玩。   姜舟这样想着,刚从座位上坐起,手机猛地响动了一声。   雨打荷叶的声音,是他给裴谨修设置的特别提示音。   姜舟条件反射地打开了翻盖手机,一眼就看到了裴谨修发来的消息。   裴:这两天有点忙,没时间看手机。   姜舟瞬间遗忘了先前内心产生过的所有不满与怨怼,连忙开始打字。   一碗姜糖粥:没关系!   一碗姜糖粥:知道你很忙啦qaq但是以后不可以这么久不理我了哦。   他忙着打字,站在原地没动,李慕青已经走了一会儿了,好半天后才发现姜舟没跟上来,又疑惑地回过身去找。   隔着三四米的距离,李慕青看到站在窗边的姜舟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机,纤细白皙的手指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按键,笑得比刚才坐在窗边时还甜腻。   李慕青恍惚间记了起来,这一路上姜舟看过很多次手机,他原本以为姜舟是在看时间,但现在显而易见,姜舟竟然是在等某个人的消息。   姜舟的开心也不是因为他。   仿佛兜头淋了桶汽油,嫉妒的火焰烧得李慕青大脑一片空白。他一把冲了过来,面目狰狞地抢过姜舟的手机,气急败坏道:“你在给谁发消息!”   李慕青匆忙地看了一眼姜舟的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的是tt的聊天界面。头像是tt系统自带的,一只长毛黑猫,昵称单独一个“裴”字。   裴:原诗是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前面的消息基本上都是姜舟一个人发的。   李慕青眼眶瞬间猩红一片,气得手指头都在发抖。   因为姜舟和他聊天从来不会说这么多话,不是“嗯”就是“哦”,要么就是“哈哈哈”。   原来他对别人竟然热情到了这种地步。   李慕青被聊天记录刺激得神情恍惚,手机也攥得没那么紧了,被姜舟找到了机会抢回手机。   姜舟生气极了,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甩了李慕青一耳光。   “你发什么神经啊,吓死我了。”   李慕青被他打的头一偏,姜舟仍不解气,推搡了一把李慕青道:“我跟谁聊天用得着你管!你是谁啊你?李慕青,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说罢,姜舟毫不犹豫地挤开李慕青走了。   裴谨修回他消息的喜悦冲淡了李慕青突然发疯带来的不畅,姜舟心想:他得找个安静的角落,跟裴谨修好好聊天。   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姜舟将手机捂在心口,甜蜜地想:裴谨修特地纠正了这首诗,是在暗示他也在相思他吗?   有话不直说,还真是含蓄。   他兴奋地跑出游乐园,坐回了私家车上,吩咐司机回家。   正当他措辞准备回复消息时,裴谨修又发了消息。   裴:我要去吃早饭了,未来半个月都很忙。   姜舟立马打字。   一碗姜糖粥:去叭去叭!   一碗姜糖粥:我会乖乖等你的哦~   他的消息刚发出,裴谨修的头像就灰掉了,意味着那边的裴谨修已经下线了。   姜舟望了会儿窗外的风景,平复了一会儿激动的心情。   裴谨修说的话虽然很少,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很多。   他还没吃早饭,证明他刚一起床就回复了自己的消息,他跟自己报备接下来的行程忙碌,则是在解释他为什么没空回消息。   姜舟翻来覆去地回顾着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聊天记录,越想越开心。   他勾起嘴角,得意地笑了笑,心想:看来他已经成功了一大步。   如此可见,离摘下这轮遥不可及的月亮也不远了。 第56章   世界经济论坛召开的当天, R国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雪天路滑,车开得很慢,平常半个小时就能到的地方, 今天硬生生开了一个小时。   黑色的小轿车里,一个大约十三岁左右的小少年忍不住抱怨出声:“什么破天气啊,讨厌死了。”   他身旁坐着一位大约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链条眼镜, 正在看一份全英文报纸。   小少年又无聊,又坐得屁股痛, 发完牢骚后竟然好半天都没人理他,他不禁又发起了脾气:“爷爷!这破报纸有那么好看吗?我跟你说话你都不理我!”   “理你什么?”文时泽恰好看完了报纸, 他将报纸认真叠好, 仔细地收到一边。   文冬撇了撇嘴道:“爷爷, 我们要去参加什么啊, 世界……经济论坛?听着就无聊。”   文时泽不说话, 脸上的表情介于严肃冷峻与温润和睦之间,定定地看着文冬。   文冬被他盯得发毛,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知道爷爷是真的生气了。   因为当初死缠烂打要跟着文时泽来R国的人是他。   文冬认怂认得也很快, 他抱着文时泽的胳膊撒娇道:“好嘛, 爷爷,我错了, 我以后再也不说这种丧气话了。”   文时泽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饶是事业有成博闻多见到了他这种程度,面对青少年的教育问题时仍会感到束手无策。   娇气, 情绪化,还有压根不存在的抗压能力, 以后别说遇上风浪,恐怕早在风浪来临之前,文冬那不堪一击的心灵就会顷刻间土崩瓦解,天崩地裂。   他这个唯一的小孙儿,难道能一生都生活在长辈的庇佑之下吗?   可文时泽也知道,这个年龄段越教育越逆反,越苦口婆心反而会越把他的话当废话。   听不进去,说也白说。   文冬抱怨完后,路上突然没那么堵了,他们很快就到了会场地点。   下车时,脚踩着皑皑白雪,文时泽环顾四周,望着这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不禁感慨道:“瑞雪兆丰年啊。”   明明是个大好天气。   “裴谨修!”   文冬刚一下车,就立刻大喊了一声。   他前面,一个撑着黑伞的少年缓缓转身,凝神看了一会儿后,才问道:“文冬?”   “是我是我!真巧啊,能在这里能遇到你!”   他们俩是在知识竞赛十五进八时遇上的。文冬作为初一三班的代表参赛,毫无疑问地输给了裴谨修这一队。   赛后,他们曾简单地聊过两句。   文冬懒得自己打伞,三两步跑到了裴谨修的伞下。   他猜测走在裴谨修前面的人应该就是他父亲裴见深,因此说了句裴叔叔好。   问完好后,文冬才象征性地问道:“裴神,不介意吧?”   离会所只有几百米了,更何况裴谨修的伞足够大,文冬与他之间还隔着一定距离,所以裴谨修摇了摇头。   但文冬也不是真得问,他就是下意识地客气客气。   因此问完以后还没等裴谨修回答,他就接着说:“爷爷,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校友裴谨修,我们这一届的‘智多星’,我们都叫他裴神,他可厉害了呢!”   说起裴谨修,文东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另一位大神,逐渐开始跑题。   “爷爷,我们这一届的‘智多星’还有一个大神,他叫池绪,可惜池神没来R国,他也可厉害了呢!”   围绕着智多星杯知识竞赛多说了两句,文东这才意识到自己偏离主题了,连忙扯了回来,对裴谨修介绍道:“裴神,这是我爷爷!”   文时泽此时也撑着伞走到了他们身侧。   十分意外的,文冬发现自家爷爷竟然笑了笑,眉目和煦道:“谨修,好久不见了。”   说罢,又抬头对着裴见深道:“裴董,久违了。”   裴见深打完招呼后,裴谨修也颔首以示尊敬:“文行长,好久不见。”   文冬一脸诧异:“爷爷,原来你们认识啊。”   文时泽“嗯”了一声,然后浅笑着说:“以前因为一些事和两位有过往来。”   文冬还从未见过自家爷爷露出如此满含欣赏与赞叹的眼神,他满脸震惊,稀奇地想:不愧是裴神啊!竟然能得到他爷爷的认可!   天冷得很,四人并肩同行着。一边走,文时泽一边问道:“谨修,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裴谨修说:“一个月。”   文时泽又问:“住在哪个酒店?”   裴谨修:“万洲。”   文时泽笑着说:“我也在万洲,有空一起下棋?”   走在另一旁的文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爷爷是想和裴神下棋啊!   他回忆起了小时候被强制性送去学棋的经历,心有余悸地往一旁缩了缩。   也就是后来文时泽终于意识到文冬在围棋上也毫无天赋,也实在不喜欢下棋,才遗憾地放弃继续栽培文冬这根朽木。   此次年会汇集了全球各地上千名企业家、政治学家、经济学家,还有各国的媒体代表。   随着科技不断发展,世界日星月异,风云变幻,聚焦于此的企业家大多都试图找出并抓住时代机遇,以期能乘上风口,一飞冲天。   除此之外,还有随着科技发展而产生的一系列环境污染问题、贫富差距问题、粮食及新能源问题。   文冬虽然来之前只是为了来R国旅游,但这次经济论坛开了近一个周,国内外不少知名企业家、经济与政治学家都做了专题演讲。   耳濡目染之下,文冬也终于开了一窍,学到了不少事。   可转过头听他爷爷和裴谨修聊天时,文冬又一个头两个大了。   他只能看懂事情的表面逻辑,若要剥茧抽丝,寻根究底,用什么数学经济模型去分析其中蕴含的深层规律,在他听来就高深莫测,玄而又玄了。   很快,他们就在R国度过了整整半个月,马上就要迎来华国的农历新年了。   除夕前一天。   年会结束后,由洛津商会会长钟正明牵线,约此次来到世界经济论坛的华国学者、企业家们共聚一堂,欢度新年。   宴会的开始时间订在了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按两国时差来算,他们吃吃饭,喝喝酒,聊聊天,聚餐一个小时后刚好就是跨年之时。   裴谨修自然也要出席。   华国除夕跨年的时候F国是下午五点,池绪还在珠宝展览会里,估计也抽不出来空。   出国之后,因为时差和工作问题,他们同时在线的时候并不多。   裴谨修习惯每天睡前回消息,那时的F国是凌晨五点,池绪还在睡觉。因此对应的,池绪一般早上七点起床后回消息,这样一来,裴谨修一觉睡醒就能看到他的回复。   半个月来,他们已经形成这种默契,聊天虽然断断续续,但总有来有往。   这天晚上,裴谨修与文时泽又下了一局棋,他们从七点一直下到了快十点,最终以裴谨修险胜半子告终。   文时泽倍感欣慰,笑着赞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不错,不错。”   裴谨修也清浅地笑了笑,谦逊真诚道:“您棋风稳健,我也受益良多。”   文时泽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沉吟了一会儿后态度忽变,半真半假的,又好似开玩笑般道:“棋风稳健?是在说老头子过于求稳,不知变通吗?”   文时泽目光灼灼,他眼周虽然布满皱纹,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明亮锐利,显得很有精神气。   裴谨修不躲不闪,迎着文时泽的目光,没说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也半真半假、好似开玩笑般地回道:“不敢。”   文时泽摇了摇头,笑得纵容:“没见你有什么不敢的。”   紧接着,他一边收棋子一边道:“本来,我以为我们第一天下完棋后你就会借着机会劝我达成合作,结果直到今天,你还是一个字没提。”   裴谨修也帮忙收起了棋子,他言简意赅道:“有些事不用我多说,您总会想明白的。”   笑了一声,文时泽朗声道:“还真是自信,和你的棋风一样自信。”   顿了顿,文时泽伸手拿起了一颗白棋,问道,“这么看来,其实我的每一步都在你的预料中,对吗?”   裴谨修接过那颗白棋,果断落子。   虽然大半棋子都被收回了棋盒,但方才的对局早已烙印在两人脑海之中,方时泽盯着那颗白棋看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是从哪步棋开始走向颓势。   裴谨修抬头看着文时泽,他眼中光华流转,无比笃定道:“我自信,是因为我知道那是正确的。”   文时泽顺势反问:“什么是正确的?”   裴谨修道:“为公司,能合法地赚到更多的钱;为国家,能大力推动经济发展,提供大量的就业岗位;为人民,能更进一步提升生活质量,享受方便快捷的生活。”   他的话虽然听起来官腔,但在文时泽听来,却都蕴含着深刻的道理。   公司的唯一社会责任就是挣钱,这是来自诺贝尔奖得主弗里德曼的一句名言,而解决贫困的最好方法确实是提供大量的就业岗位,如果津商银行能与慎明达成合作,线上支付将迎来里程碑般的进展,人们的生活确实能更进一步。   慎明网最开始采用的付款方式是担保支付,在银行建立慎明支付的对公账号,为此,慎明集团与国内近二十家银行先后达成合作。   但这种方法因银行要求不同而流程不一,成功率通常低于50%,页面切换复杂,客户体验不佳,从而造成了极大的客户支付流失率。   因此,升级支付方式对慎明网来说不仅势在必行,还至关重要。   怎么升级,如何升级,都是项目组前前后后探讨了无数个日夜才探索出来的方案,但核心在于,到底如何能说服银行与之合作。   裴谨修和裴见深先后约见过许多银行行长,大多拒绝得都很果断坚定,唯有津商银行行长文时泽在听到提议时态度较为正面。   文时泽身为津商银行行长,当然也需要想方设法地替银行挣钱。慎明集团以存款为饵,对银行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诱惑。   但银行极度厌恶风险,与慎明集团合作开发快捷支付系统固然能赚到钱,隐藏在其背后的风险也难免地让文时泽感到警惕和惧怕。   这是文时泽当初没答应合作的主要原因。   可此时此刻,文时泽看向坐在他对面的裴谨修。   一个才刚到十三岁的小少年,明明和他那贪玩不懂事的孙儿一样大,却比文时泽见过的大多数三十来岁事业有成的成年人还要沉稳、聪慧、可靠。   锋芒毕露与处事圆润相结合,一切都恰到好处。   创新改革,合作共创未来,这是这届世界论坛的主题,听了一个周的演讲,与各国企业家交流互通,文时泽左右摇摆的心终于在今天定了下来。   他想:他确实应该变一变,去做些正确的事。   毕竟风险可控,机会却稍纵即逝。   因此,文时泽起身,笑着说:“好了,不早了,小朋友要早点睡,合作的事我们等过完年细谈。”   “谨修,除夕快乐。”   裴谨修也祝福道:“您也是,除夕快乐。”   和文时泽聊了会儿天,回到客房后已经将近十一点,裴谨修打开手机,发现池绪回了将近三十条信息。 第57章   暗□□全球典藏版一共只发行十套, 与普通版的差异在于蛇眼与花蕊使用了更珍贵稀有的天然鸽血红红宝石,蛇身与花瓣也用足足了162.46克拉的天然钻石与黄金铺就,放在整个珠宝展里也是最夺目璀璨, 华美异常的珍品。   十套限量珠宝不仅在第一天就竞相拍卖了出去,每一套还都卖出了上亿的天价。   仅在F国待了三天,祯河的销售额就已经超过了去年全年。   一位来自F国的贵族夫人不仅拍下了一整套暗□□,还委托祯河帮她设计一顶宝石冠冕。   她很喜欢暗□□的设计理念, 因此点名要求暗□□的主设计师负责设计,希望她的冠冕背后也能蕴含着一个独特神秘又富含深意的故事。   祯河有固定的宝石供应商和宝石矿脉, 但展会上有太多固定供应商及矿脉所无法提供的珍贵珠宝,所以池绪这两天一边忙于宝石的采购, 一边忙于祯河展品的销售, 还要抽空与那位贵族夫人就初步设计方案进行反复沟通确认, 生活充实极了。   经此一事, 池绪的名声也算打了出去, 能凭借着这份突出的市场反馈在祯河站稳了脚跟。   裴谨修点开看了看池绪发来的他与那位贵族夫人的合照,照片里的池绪笑容灿烂,几乎与白种人一般肤色, 有双干净澄澈, 十分漂亮的眼睛。   比目之所及的所有珠宝都闪亮夺目。   这是池绪本该拥有的, 属于他的才华和荣誉。   还有不受摧折,璀璨发光的人生。   裴谨修盯着这张照片看了许久, 然后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按下右键,将照片保存到了手机里。   逐一回完池绪的消息,裴谨修最后发道:“绪绪, 除夕快乐。”   正当裴谨修打算放下手机的时候,聊天界面突然蹦出了池绪的回复。   池:除夕快乐!   池:今天醒得早, 正好看到你发消息。   池:你怎么还没睡呀?R国都快十二点了   裴谨修回道:“和文行长下了会儿棋。”   池:怎么样?文行长答应合作的事了吗?   裴:嗯,约好了年后细谈。   池:好耶!我们出国最重要的事总算都办成了。   池:不早了,你快去睡觉吧,晚安!   虽然嘴上催着裴谨修去睡觉,池绪的消息却仍没停,争分夺秒地打着字。   池:还有半个月才能回国,我好想吃王妈做的饭啊。   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把输入框里的最后一句发了出去。   池:也好想赶快见到你。   莫名其妙地,他明明已经认识裴谨修七年了,发这句话时竟然还怪忐忑的。   池绪将手机反扣在身侧,盯着窗外树梢。   时间好似被无限拉长般,过了很久很久,手机才叮了一声。   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六点四十二,距离他发完消息其实只过去一分钟。   裴:我也想见你。   裴:晚安。   他也想见他。   心里甜甜的,池绪连忙起床,雀跃地转了个圈,他顺手拿起桌上的日历,提起笔果断地划掉了一天。   还有十五天。   专心投入到工作里,一天接着一天,半个月既慢又快的,时间流逝,很快就到了他们回国的日子。   飞机穿过层云,降落到了洛津机场,回到故乡,池绪感觉自己呼吸都轻快了不少。   机场大厅里,池绪一眼就看到了比他提前一个小时到达机场的裴谨修。   他穿过人群,朝着裴谨修飞奔而来,热烈的拥抱。   池绪穿着纯白的羽绒服,帽子围着一圈蓬松的绒毛,跑过来的时候,很像他经常发的一个表情包。   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狗狗。   和一个月前如出一辙的拥抱,不一样的是,那是池绪下巴还能搁到裴谨修肩头,现在,竟然只勉强够到了裴谨修锁骨。   池绪难以置信道:“你真的长高了?”   裴谨修垂眼,视线落在池绪乌黑可爱的发穴上,笑道:“嗯,你要努力了。”   一旁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不是,什么意思?你俩还要抱多久啊,看不见我们是吧?”   抱着花束提前两个小时就来迎接挚友却惨遭无视的霍凌宇愤怒地抗议道。   师甜甜和徐怡也在一旁站着,离收假还有两天,他们盘算假期总得见一面,因此就都来接机了。   顺理成章的,他们今天接下来的行程就是去池家蹭饭补作业。   池绪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确实没看到霍凌宇他们。   他从霍凌宇手里接过花束,也轻轻抱了抱霍凌宇。   但霍凌宇冷哼了一声,把脑袋扬到了另一边,还是有点炸毛。   池绪只好从背包里拿出来了他专门从F国带回来的礼物,哄道:“别生气嘛,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霍凌宇总算把脑袋转了回来,他又哼了一声,接过礼物勉强道:“还算你有点良心。”   打开精致华美的包装,里面是一条窄版黄金镶钻手镯,简约大方但也不失格调,是霍凌宇喜欢的类型。   池绪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除了朋友和家人,还有朋友的家人。   师甜甜的是一枚粉钻戒指,徐怡的是铂金星光蓝宝石戒指。   至于裴谨修,竟然是一只冰种紫罗兰翡翠玉簪。   紫色玉簪美得梦幻绝伦,师甜甜和徐怡显然更好奇裴谨修收到的礼物,齐齐赞叹了一声。   霍凌宇看了看簪子,又看了看裴谨修头发长度,合理质疑道:“池绪,你没送错吧?裴哥头发这么短,哪儿用得上玉簪啊?”   池绪摸了摸鼻尖,欲言又止。他也说不出来什么理由,只是觉得这只玉簪清冷仙气,很贴合裴谨修的气质。   尤其买下玉簪的当天,他刚好收到了裴谨修在雪山上拍的那张照片。   而且万一裴谨修哪天想留长头发了呢?   仿佛与池绪心有灵犀,裴谨修执起玉簪道:“头发可以留长的。”   他手指修长白皙,与玉簪交相辉映,说不清是玉美还是手更美。   霍凌宇很为裴谨修着想,哦哦了两声道:“可以可以,你戴这个肯定好看。不过那得等上大学了,咱学校不让留长发。”   裴谨修“嗯”了一声,心里却想: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这样珍贵的礼物,戴头上万一摔碎了怎么办?似乎还是放在保险箱里更为合宜。   机场耽误了一会儿,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才到达祁华名苑。   远远的,池绪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等他们回家的裴沈夫妇,还有池晚宜和王妈。   裴见深和裴谨修是一艘航班,但裴谨修到了后要留在机场大厅里等池绪,因此,裴见深先行一步回了家。   所以,裴谨修从R国带回来礼物也被裴见深提前送回了家里。   R国盛产名表,裴谨修给每个人准备的都是手表,只是种类款式各不相同。   其他人的表都是他委托助理李复帮忙挑的,唯有池绪的礼物是裴谨修自己选的,是一款新出的铂金限量版华国年历表,全球仅二十枚。(注1)   好巧不巧,今年是狗年。   这款表的表背、机芯摆锤上都镌刻着小狗,看起来像是为池绪量身定做的般,精致可爱。   他们给王妈也带了礼物。   王妈眼含热泪,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礼物究竟是什么,反而攥着裴谨修和池绪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心疼道:“乖囝囝啊,怎么都瘦了这么多,受苦了吧。”   池绪握住王妈的手道:“不辛苦,国外风景好漂亮的,就是吃不惯外面的饭,我可想吃您做的饭了。”   王妈擦了擦眼泪,激动道:“好,好,那今天一定要多吃点,全都给补回来!”   餐桌上,各色菜品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一眼望去,有嫩姜炒仔鸡、素清蒸鲥鱼、八宝葫芦鸭、三丁包、苔条鱼柳、蟹羹、清炖乌鸡、苔菜桂花年糕……   霍凌宇的肚子应景地咕咕叫了两声,逗笑了一众人,池晚宜招呼道:“好了,有什么话吃完再说,赶快坐下来吃饭。”   菜虽然做得多,但来得人也多,最终全都吃得干干净净,没有浪费。   二月末,天气稍微回暖了一点,今天更是这半个月以来难得的大晴天,阳光暖融融的。   霍凌宇还有一门数学寒假作业没写完。师甜甜下了死命令,要求他必须在两个小时搞定。   因为他们下午还要一起去一趟洛津市植物园,完成这个假期的最后一项课外调查作业:观察丰富多彩的植物。   池绪的书房里,徐怡在辅导霍凌宇做寒假作业。   窗外绿草地上,师大小姐正在院子里陪小乖一起玩球。   裴谨修要先回裴家一趟,他离开前,池绪拉住他道:“等等,我还有件礼物要送你。”   礼物在池绪的卧室里,裴谨修跟着池绪一起上了楼,一进门,就看到了被布笼罩着的画架。   池绪掀开遮挡布,画架上摆着一副已经装订好画框的油画。   画架侧对窗户,恰好有一束光斜斜地照射了进来落到画上,丁达尔效应下,为本就光影分明的画作增添了另一份浑然天成的神圣感。   这张油画虽然是以裴谨修雪山照片为灵感,但并没有照搬照片。   事实上,如果不是画上人物的脸和他长着一模一样的脸,裴谨修甚至认不出来池绪画的人是他。   雪山之巅,云雾之间,画里的裴谨修素手执剑,太上无情,好似要踏雪而去的神灵一般,离去前回眸一瞥,淡淡地俯瞰着人世。   他面如冷玉,衣袂胜雪,倾泻的墨发只用一紫玉云簪束起。   即使没有那些繁复的珠饰,却仍华贵无双,飘然若仙,不可直视。   裴谨修看到画的瞬间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真心实意地夸道:“你这幅画要是拿去拍卖,也得一亿起步。”   池绪开玩笑道:“要真能卖那么贵,你的脸得占九千九百九十九万。至于我的画技嘛,最多值一万。”   裴谨修顿了顿,摇了摇头道:“是我说错了。”   池绪不明就里地转头,恰好对上裴谨修的眼睛,带着笑意,比三月里的春风还温柔。   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脸烫烫的,甚至想低下头,避开裴谨修的目光。   最终,池绪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看着裴谨修,睫毛扑闪扑闪的,眼睛眨得很快,轻声问:“说错什么?”   裴谨修格外认真道:“绪绪,你的画该是无价的。”   举世无双,千金难求。 第58章   他们认识了很多年, 池绪之前也送过裴谨修不少画,裴谨修也多次见识到了池绪在专业上卓越突出的能力。   裴谨修知道,池绪和前世他认识的那些美术专业的富二代不同, 他极有天赋,刻苦努力,也是真的热爱绘画与设计。   纵使早就明白了这些事,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池绪表现出来的才华触动。   像藏满稀世珍品的宝箱, 每次打开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拿上画框,池绪顺便送裴谨修下楼。   即使是冬天, 院子里仍有应季的花开得格外热烈,锦簇地堆叠在一起。   错落的枝桠间, 师甜甜和小乖玩得起劲, 在院子里跑跑跳跳的, 裙裤翩跹, 笑声泠泠。   天气和煦, 家人在侧,朋友二三。   朝气蓬勃、无拘无束的灵魂,还有无论怎么选择, 都充满希望, 广袤无垠的未来。   是裴谨修想带给池绪的, 最好的少年时代。   回到家,裴谨修先去了沈纭卧室。   沈纭也刚回来不久, 她正在套卧的衣帽间里,试戴池绪从F国带回来送她的一串天女珍珠项链。   这串项链总共213颗珍珠,项链长540mm, 品质极佳。   沈纭本来就是芳华绝代的大明星,脖颈白皙修长, 与其说珍珠衬她,倒不如说她的美貌与气质将珍珠衬托得更为华贵了。   化妆台的镜子里,沈纭一眼就看到了刚走到衣帽间门口的裴谨修。   她手一转,将本来扣好的项链扯开,另一只手撩起头发道:“谨修,帮妈妈戴戴项链。”   裴谨修依言上前,动作细腻地将项链两端卡在了一起。   沈纭放下头发,转过头,问道:“好看吗?”   裴谨修说:“很漂亮。”   记忆碎片总是不经意间被撬动,然后突然涌现在脑海里。   裴谨修记起,比起各色宝石,裴泠也最爱珍珠。   两厢沉默。   沈纭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的少年,突生出一股浓浓的无力感来。   明明裴谨修哪里都好,稳重独立又聪颖过人,外貌也是数一数二的俊俏,见过他的人就没有不称赞的。   更何况,裴谨修对她曾经的失责也毫无怨言。   温柔,礼貌,但也疏离。   他们像相斥的磁铁,隐而不见的沟壑深埋在那温柔的表象之下,但是沈纭不知道造成沟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她相信裴谨修表现出来的坦诚,她知道裴谨修是真的不在意她丢下他的那六年。   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究竟是什么?   沈纭想不通,也本能地阻止自己细想,她怕得到的答案令她更接受不了。   人不该太过贪心,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局面。   从沈纭卧室里出来后,裴谨修打开手机tt,划过姜舟的消息不看,打开了苏诚柏的。   苏诚柏昵称单一个句号,消息是上一秒刚刚发的。   。:回国了?   。:你真不去学校的数竞培优班吗?   裴:嗯,不去。   他们两个的交流一般都很简略,点到为止,苏诚柏不是多话的人,裴谨修就更不是。   今天,苏诚柏难得多问了一句。   。:为什么?   。:你数学那么好,不打算走数竞保送洛大少年班吗?   裴:不打算。   苏诚柏不明白,正如他不明白小学的时候为什么裴谨修明明来了数学课外兴趣小组,但却连一次奥数竞赛都没参加过一样。   既然裴谨修态度坚定,苏诚柏也不打算继续追问原因,毕竟他们关系还远没亲密到这种程度。   他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以裴谨修的家世背景,走不走数竞这条路对他来说确实无所谓。只不过比起从商,苏诚柏更欣赏裴谨修在数学上表现出来的天赋。   万物皆数,苏诚柏渴望深入其中,早早地保送进洛津大学的少年班里学数学,他想竭尽所能地揭开一点笼罩在数学上的神秘面纱。   曾几何时,他以为裴谨修会是他志同道合的伙伴。   但裴谨修不是。   裴谨修明白苏诚柏的意思,但他不去参加洛津附中举办的数竞班确实有多方面的理由。   其中最主要的一个理由是,他和苏诚柏不一样,他对数学没有那么纯粹的热爱之心,也没有高到从事研究的天赋,数学只是他用得趁手的一件工具而已。   况且,他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两天后。   前几天天气一直不错,给人一种气温好像会这样一直回升下去的错觉。   突如其来的,开学当天就降了温。早起出门时,天还阴沉沉的,看起来马上就要下雪了。   天气一差,池绪的状态也随之变得蔫了吧唧,一路上沉默寡言的。   快到学校时,他才突然问道:“曲云市是不是真的很暖和,四季如春,还到处都是鲜花,很漂亮?”   裴谨修回顾了一下原主的记忆,点了点头。   池绪:“那我以后想去曲云养老。”   裴谨修失笑,提醒道:“你才十三。”   半大不大的小孩,人生还没正式开始,怎么连去哪儿养老都想好了。   “只是想想嘛。”   池绪声音软,一带语气助词,明明是在好好说话,却给人一种好像在撒娇的错觉。   这种放在别人身上会令裴谨修厌恶至极的特征,放在池绪身上,却让裴谨修觉得很可爱。   特别可爱。   池绪脑子里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明显的心不在焉。   裴谨修等了一会儿,池绪果然转过头,问道:“那你呢?”   你以后想去哪里养老。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裴谨修,呼吸放得很轻,心跳得极快,紧张而又忐忑。   裴谨修倒没多想:“你不是想环游世界吗?我们还有很多地方可以一起去。”   我们。   “真到退休的时候你应该都结婚有孩子了吧。”池绪状似不经意般地问,“裴谨修,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呢?”   这是他们第一次聊这方面的话题,关于爱情,关于婚姻。   池绪鼓足勇气问出口后,反而不敢看裴谨修了。他转过头,强制性地盯着远方的教学楼看。   手心已经出了一层汗,池绪紧张地好似面对末日审判一般。   幸亏没忐忑太久,他就听到了裴谨修的答案。   “我不会结婚。”   裴谨修回答得很快,也很坚定。   池绪没想到这个答案,愣怔了一瞬,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裴谨修:“我对人类……没有爱情这方面的想法。”   “啊。”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的答案。池绪点了点,想了想,轻声道,“那我也没有。”   他声音很低,近乎耳语,裴谨修没听见。   天还阴着,雪已经渐渐下了起来,但池绪的世界却仿佛突然放晴了。   他和裴谨修还能当一辈子最好最好的朋友。   早上去报道,下午去领书,开班会。   他们换了教室,新教室在一楼,出门就是宽阔的庭院。既方便打沙包,也方便去操场,师甜甜和霍凌宇对此都很满意。   “哎,你们听说了吗?”   老师还没来,教室照旧吵得像菜市场。   霍凌宇嗓门很大,格外兴奋道,“这学期学校活动可多了呢!三月底要开迎新会,四月中学校会分批组织初一年级去春游,五月份要开全校运动会,六月份还有洛津市中学篮球联赛!”   师甜甜挑了最感兴趣地问:“春游?去哪里春游呀?”   霍凌宇:“前年是凤栖公园,去年是云盘山?今年还不知道呢。不过听说可有趣了,还会组织大家一起露营野餐呢。”   池绪撑着手,饶有兴趣道:“那我更喜欢云盘山。”   云盘山巍峨俊秀,山上树木参天,风景清幽,还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云盘瀑布,池绪和裴谨修曾在三年级的时候一起去过。   不大爱上学的霍凌宇表示:“去哪儿都行,能出去玩就很好了!”   说完后,他又提起了运动会。   “我想报男子三千米,还有跨栏!到时候肯定有男子4x400米接力赛,裴哥池哥,你俩可得来啊!咱三出马,再随便来个谁都稳拿第一了!”   池绪爆发力强,跑步确实很快。   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问题,又问裴谨修道:“你想参加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裴谨修还没说话,霍凌宇突然怪叫了一声,撒泼打滚道,“裴哥,裴神,你去年体测一千米和五十米都是第一,谁都能不来,你可一定得来啊!求你了!”   裴谨修:“……”   裴谨修:“你正常点。”   怪恶心人的。   霍凌宇像一只大型犬,可怜巴巴又憨态可掬的,池绪又想笑,又忍不住心软,帮霍凌宇游说道:“跑跑步而已,你就答应他吧。”   裴谨修这下答应地很快:“好。”   霍凌宇一脸懵:“?”   啊???这就答应了??   果然还是某人说话好使。   有了大大小小的盼头,上学也变成了一件令人期待的事。   可能是考虑到新生入校需要适应时间,洛津附中的迎新晚会通常都是在初一下学期举行。   经过一个学期的磨合,班级里的同学逐渐熟络了起来,组团报名参加晚会的积极性很高。   除了裴谨修外,池绪他们四个人都有节目。   只不过池绪这次不是去唱歌,而是临时凑数,被师大小姐软磨硬泡地抓去当舞伴了。   可能因为开学突然降温,师甜甜原定的舞伴唐英在晚会前三天突然病倒,高烧不退又上吐下泻,别无他法,他们只能临时换人了。   班级里会跳舞的男生不多,师甜甜偏偏是一个对舞伴的脸要求远高于舞技的人,她纠结半天,最终还是选择向朋友求援。 第59章   池绪一开始拒绝得很坚定,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真的一点都不会跳舞。   师甜甜首先动之以理:“哎呀,很简单的嘛, 你小学的时候不是还当过体操比赛领操员?就比那个难一点点!我可以修改一下动作,保证你一个下午就能学会!”   见池绪态度松动,师甜甜又晓之以情,可怜兮兮地撒娇道:“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嘛, 我在这个班里也没有别的朋友了呜呜呜啊呜。”   池绪向来心软,挨不住师甜甜的软磨硬泡, 只好答应道:“好啦好啦,我去就是了。”   匆匆忙忙地练了三天, 很快就到了迎新晚会当天。   为了更好的演出效果, 师甜甜专门请了专业级别的化妆师。   他们这个舞蹈偏古风扇舞, 需要做很长时间的妆造。   头顶的发包和珠钗很重, 身上穿的霓裳羽衣也很重, 但效果却很好,回到教室后,师甜甜等一行人的装扮成功艳惊四座。   霍凌宇十分不解风情, 对此评价道:“我天, 你俩穿得像白孔雀和蓝孔雀。”   师甜甜面无表情地敲了霍凌宇一扇子。   池绪有点紧张, 不断地在脑海里温习着走位和动作。   他手中执扇,广袖上纯白羽翼点缀, 做了高马尾假发的造型,用一条金白相间的头绳束发,像洞天福地里养出来的, 不知世故,干净纯粹的小仙子。   他坐在光下, 看久了,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不是借了太阳的光,而是他自己在发光。   裴谨修勾起他头绳尾端坠的一颗敦煌色的圆珠,轻轻地拉了拉。   像是把神仙拉回人间。   池绪不明就里地转头问:“怎么了?”   裴谨修道:“你下次可以把你自己也画进去。”   成双成对,才更好看。   池绪愣怔了一瞬,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裴谨修什么意思。   他笑着答应道:“好啊。”   下午六点,迎新晚会正式开始。   师甜甜的节目是排在第五个,一共有六个人,三男三女。   很快就轮到池绪他们登台了。   主持人报节目时也报了参与演出的人员名单。   这一届智多星杯比得轰轰烈烈,池绪多少也算个校园风云人物,拥有一批数量可观的小迷弟小迷妹。   乍听学神要跳舞,整个大礼堂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懵地交头接耳道:“池绪?是我知道的那个池绪吗?这么小众的名字重名概率不大吧?”   此时大幕拉开,有眼尖的坐在第一排的同学道:“我去,还真是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妈妈呀,我何德何能让学神跳舞给我看。”   有极个别想看裴谨修跳舞的小粉丝无比怨念道:“啊啊啊,池神怎么不把裴神拉上,好兄弟就要一起跳舞啊嘤!”   礼堂后排的裴谨修对观众心理一无所知,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正在舞台上翩然起舞的池绪身上。   裴谨修带了相机,很高清,连池绪的眼睫眨动都能录得一清二楚。   池绪毕竟只练习了三天,动作十分青涩稚嫩。   但胜在编排的舞蹈确实简单,他抬手转身,合扇展扇,又踩住了音乐鼓点,衣袂蹁跹间,衣摆上绣着的新线如蜿蜒流泻的月光,熠熠生辉,流光溢彩,还真有那么几分独到的韵味。   很美。   舞蹈表演结束后,整个大礼堂的人都在尖叫,甚至有人冲到了舞台上,送了池绪好大一束鲜花。   他或许不是跳得最好的那个,却的的确确是最受欢迎的。   望着台上就被众人环绕住的池绪,裴谨修心想,本该如此。   池绪就是有这种人格魅力,   像王冠上最闪耀最硕大也最稀有名贵的那颗宝石,存在本身,就最为璀璨夺目。   .   除了学校的事外,他们两个还要继续推进公司上的事。   R国归来后,裴谨修断断续续地与津商银行的团队继续敲定着合作的细节,希望能尽早签订合同,让系统迅速搭建起来。   祯河在F国灯芳广场有开设门店,部分员工会常驻F国,所以和F国那位贵族夫人的合作可以异国推进下去。   历经近一个月的沟通,初版设计稿已经定下,如果对方满意,池绪及团队将会进行下一步的建模。   对祯河来说,还有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   那就是为了资产与业务优化,追求协同效应和增值潜力,池晚宜与董事会商洽,初步决定并购珩星集团。   风水轮流转,五年前是珩星企图收购祯河,而五年后,祯河已经拥有了并购珩星的能力。   并购对企业发展来说是需要谨慎为之的大事,因此在发起要约收购之前,祯河要委托专业的律师顾问与财务顾问,对珩星集团做一番详细秘密的评估和调查。   涉及公司商业机密,并购项目初期只有董事会知情,池绪也是不知道的。   理论上,裴谨修也不应该知道。   可他毕竟有个系统,而且裴谨修曾要求过系统,要将祯河的一切动向第一时间告知于他。   并购项目稍有差池就会被利欲熏心之人拿来内幕交易赚取差价,轻则付出高昂的代价完成收购,重则整个项目付之东流。   裴谨修首先得确保祯河找到的财务顾问和律师顾问都干干净净。   他让系统查了查,暂时没有任何问题。虽然短暂地放下了心,但裴谨修还是让系统继续盯住这件事。   他直觉,祯河并购珩星不会一帆风顺地推进下去。   风雨欲来。   时间一晃而过,马上就来到了四月份。   再过三天,他们初一年级段将迎来本学期最期待的一件事:春游踏青。   为期两天一夜,地点正是池绪最喜欢的云盘山。   初一一共三十个班级,学生加起来有上千人。人数众多,所以专门分了四批春游,四月开始,每个周组织一批,一到七班是第一批。   为避开游客高峰期,春游时间选择在了工作日,即本周周四周五。   周三放学回家后,裴谨修和池绪就开始准备明天春游要带的东西。   云盘山顶有帐篷租赁服务,他们不需要自带帐篷,只需要带一些食水,东西会提前放到车上交由学校的行政老师带到山顶。   他们班提前分工了一下要带上山顶的东西:肉类、菜类、面食、点心、饮料等,裴谨修和池绪分到的是西式甜点。   沈纭进了剧组拍戏,最近不在家里住。裴见深也去南方出差。所以这一段时间内,裴谨修都住在了池家。   池绪一直很热爱烘焙,今天难得有空,和裴谨修回家后就跟王妈一起做起了甜点。   他们做了奶酥菠萝包、青柠芝士蛋糕、乳酪流心芝士挞……足足二三十样甜品,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   整个一楼都弥漫着一股甜蜜的点心味儿,在王妈的帮助下,他们又将甜品一一打包好,将需要冷藏的提前放在了装满冰袋的保温盒里。   万事俱备,只待明天。   第二天早上七点,他们以班级为单位在校门口集合。上大巴车之前,学生们纷纷将标好名字的食物放在了行政老师的车上。   霍凌宇准备的是烤肉用的食材和调料,现在还没开始爬山,他已经开始惦记中午那顿饭了。   “啧,我爬山肯定比你们快多了。”他有理有据地提议道,“我能不能先去山顶上烤肉啊?这样你们到了就能直接开吃了!”   他这句话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旁边几个男生纷纷报起了菜单。   “那给我来一把烤牛油!”   “我要一把烤鸡翅!”   “我也要我也要!我要烤五花烤鱿鱼烤猪蹄……”   霍凌宇眼睛一眯,大手一揽,仗着身材健壮箍住了这三个人道:“好,那就你们三个了!一会儿跟我一起爬,咱争取一个小时内上山烤肉!”   云盘山很高,成年人爬都得三个小时起步,一个小时怎么可能爬得上去??!   这三个男生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一脸畏惧地讨起了饶,可惜霍凌宇大魔王铁石心肠,强行把他们微弱的反抗镇压了下去。   打打闹闹了一会儿,就快到七点了。   霍凌宇身为体育委员,帮班主任清点起了人数。   应到45人,实到44人。   其实差的那个人霍凌宇早就注意到了,是徐怡。   最后还差三分钟的时候,徐怡终于到了。她除了带了一些水果外,还带了一副望远镜。   他们要在云盘山上留宿一夜,山顶很适合观星,徐怡又是天文爱好者,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尽管没迟到,徐怡还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路上有点堵车,我来迟了。”   “没事!不迟,刚刚好。”霍凌宇立马迎接了上去,帮徐怡放好东西。   望远镜没放到车上,徐怡把它装进了随身携带的背包里,霍凌宇体贴道:“看着好重啊,一会儿爬山的时候我帮你拿吧。”   徐怡笑了笑说:“不用啦,我体力虽然比不上你,但是带这点东西爬山还是没问题的。”   徐怡去年体测八百米是整个年级段第一,师甜甜从小跳舞,也不遑多让,跑了班级前五。   霍凌宇尊重朋友,没再坚持,组织大家登上大巴车。   池绪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他身旁自然是裴谨修。   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不冷不热,微风拂过脸颊时,轻柔地像毛绒绒的猫尾扫过手背。   池绪随身携带了速写本和迷你水彩盒,方便沿途写生。   他从背包里拿出速写本,正打算画点什么的时候,透过车窗,忽而对上了一个人的眼睛。   ……宋嘉良。   宋嘉良的瞳孔极黑,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像鬼一般阴冷瘆人。   他嘴角缓缓勾起,慢动作般地笑了笑。眼睛眯起来时,他倒显得正常多了,连笑容都格外甜美纯净了起来。   宋嘉良嘴巴一张一合的,池绪当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他认出来了宋嘉良的口型。   “哥哥。”   又是这句。   池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出奇平静,没流露出任何情绪。他熟视无睹地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然后动笔画起了画。   宋嘉良不由面色一僵。   他嘴角仍勾着,看起来像是在笑,眼神却冰冷阴郁。   在此之前,宋嘉良猜测过池绪再次见到他的反应:厌恶、不安、愤怒、憎恨……   无论哪种,都不该是刚才那种,仿佛看到了一个陌生人般的无动于衷。 第60章   十四年前, 陈书书怀着身孕孤身一人来到长明市乡芜县的一个小镇上。   小镇人口不多,因此邻里邻居大多熟识,走动得也极其频繁, 正是这种频繁助长了流言蜚语的传播。   自宋嘉良有印象起,他的童年就被来自人群的恶意所环绕。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但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大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品头论足,目光鄙夷不屑。   陈书书是个柔弱的女人, 对待恶意的方法就是逃避不出,她对着张照片整日整夜地流泪, 哭得肝肠寸断, 伤心欲绝。   照片上是一对夫妻, 还有一个和宋嘉良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宋嘉良认识那个男人, 他还叫过他爸爸。也就是那个时候, 他第一次从陈书书嘴里听到池绪的名字。   宋嘉良其实早有预感。   小孩们都有样学样,大人对他什么态度,他们的孩子对他也就什么态度, 甚至恶意更纯粹, 言语也更恶劣。   宋嘉良一直不肯相信, 执拗地反驳每一个欺负他的小孩。直到某一天陈书书抱着他哭诉,宋嘉良才发现流言不是流言, 而是事实。   他妈的确是小三,他也的确是小三生的野孩子。   而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小男孩也宛如一根有生命的尖刺,刺进他的心脏, 以血液为养分,此后宋嘉良的心脏每跳动一下, 尖刺便生长壮大一分,痛苦随着呼吸蔓延全身。   宋嘉良那时才五岁左右,他用稚嫩的胳膊抱住跪在地上的母亲,面无表情地想。   总有一天,他要池绪也尝尝这种滋味。   因一个人而被毁掉的一生。   他该是池绪一切负面情绪的来源,无论池绪的爱因谁而起,池绪的恨却只能因他而生。   大巴车上,宋嘉良目不转睛地盯着池绪,他这位活在象牙塔里的哥哥倒确实长进了,情绪控制得很好,表面上看不出来任何破绽。   但倘若有一天,祯河风评与股价一落千丈,池晚宜被逼退位,公司控制权易主呢?   倘若有一天,池绪走在校园里也被人指指点点,鄙夷谩骂呢?   宋嘉良倒是很期待,那时池绪的表情。   最好也同他母亲一般日哭夜哭,流干一生的眼泪。   .   大巴车是按班级顺序出发的,最先出发的是一班,因此最先到达目的地开始爬山的也是一班。   七班是最后到的,也是最后一批开始爬山的。中间足足隔了五个班级,尤其池绪还要沿途写生,走得很慢,所以他并不担心会在爬山路上遇到故意找事的宋嘉良和贺琛。   初中唯一一次春游,难得和全班同学一起,池绪并不想因为宋嘉良扫兴。   溪水潺潺,微风吹拂过两岸栽种的桃花树,花瓣簌簌,缤纷落英顺流而下,像一条粉色的飘带,梦幻绮丽。   池绪画这种风景画手到擒来,不用铅笔起草,水彩随意一涂就活灵活现,十分钟左右就能画好一张。   一路走来,他走走停停地画了不少画。身边的同学都不见了,只有裴谨修还陪在他身边。   不远处,裴谨修站在树下,微垂着眼,任由花瓣落了一身。   斑驳光影落在他身上,亮闪闪的,仿若仙气缭绕,又平添了几分神秘高贵的氛围感。   池绪只是看了他一眼,脑海中就立马冒出了无数个创作想法。   因此,本来已经打算停笔的池绪又多画了二十分钟,在原本的画面上加了两个人。   桃花树下桃花仙。   两人都是白衣飘渺,负剑而立,只不过一者清冷如天上月,一者和煦如四月天。   画好之后,池绪就把画拿给裴谨修看。   伸手递画的时候,恰巧一朵桃花打转着落到画纸上,落在了画上的“池绪”的鬓边。   “倒是人比花娇。”裴谨修笑了笑,轻轻呢喃了一句。   池绪没听到,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裴谨修抬眼,换了个说辞:“很漂亮。”   画和人都是。   拂去那朵桃花,他收好画道:“这张就送我了。”   本来就是画给裴谨修的,池绪自然没意见。   爬到山顶时已经到了中午。   根据春游前学校发的地图,裴谨修和池绪很快就找了他们班级所在的帐篷群。   远远的,就闻到一股孜然味儿。   几个小吃摊已经支了起来,霍凌宇正热火朝天地烤着烤肉,见裴谨修和池绪终于到了,他递过去一把烤肉道:“总算来了,再不来烤肉都要吃完了。”   池绪和裴谨修都口味淡,不吃辣,所以霍凌宇也都没放辣椒。   云盘山顶,入眼是一望无际的青绿色草甸。远望群山之间,云雾缭绕,烟波浩渺。   美得不似人间了。   班级里的大多数人都坐在草地上,自发性地围成了一个圈,正玩着游戏。   他们玩得是飞花令,接不上来的人要么真心话大冒险,要么上去表演节目。   现在两大学神来了,班上的人更兴奋了,主动挪出了空位,喊裴谨修和池绪过来一起坐。   池绪在班里还算活跃,跟大多数人都说过话,大家也听过他唱歌,看过他跳舞。   但裴谨修就不同了,一个学期下来,他整个人仍旧像一团看不真切的迷雾,沉默内敛、低调神秘。   让人不禁心生好奇,想要更进一步地探索。   可惜,在飞花令这种游戏上,全班轮着输过一遍,本身记忆力出众、且还坐拥系统的裴谨修都不可能输。   接到最后,连池绪都回答不上来,上去唱了首歌。   他上次唱歌是去年班级元旦晚会,唱得是一首英文歌。自那以后成功收获了一批小粉丝,上场后立刻便爆发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尤其上一个输了的男生五音不全,还非常自信,扯着话筒便开始鬼哭狼嚎,吵得其他班都来抗议。   现在轮到池绪帮大家洗耳朵,大家自然热情极了。   池绪拿起话筒,唱的是时下最流行的一首歌,《愿你》。   他没学过唱歌,没什么技巧,但胜在音准不错,声音也是清脆稚嫩的少年音。   唱了一小段后,草地上就围过来了不少其他班的人。   “……愿你永远,青春年少。”   池绪唱完最后一句后,原本空旷的草地上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满了一圈人,其中有一些不明就里来凑热闹的游客,甚至还有人举着照相机录视频。   大家热烈地鼓了鼓掌,并纷纷喊道:“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池绪一连唱了三首,才终于被放下台。   他走向了仍坐在草地上的裴谨修。   大约是意识到玩飞花令是怎么都玩不过裴谨修,有同学耍起了无赖,仗着在人群里不会被人轻易发现,大声地喊道:“裴神,来一个!”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和。一时间,山上回荡着此起彼伏的“裴神,来一个!”。   和裴谨修认识这么多年,连池绪都没听过裴谨修唱歌。   众人起哄声越来越大,池绪怕裴谨修尴尬,凑近说:“你不想去的话,我再上去唱两首。”   他作势起身,裴谨修却拉住他的手腕道:“没事,我去。”   他身量颀长,挺拔清隽,只穿着最简单黑色衬衫,却有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山上起了风。   裴谨修拿起话筒,唱的是一首儿歌。   是池绪小学一年级元旦晚会上唱的那首歌。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低沉得恰到好处,夹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忧郁,格外有氛围感和感染力。   旁边的一个同学道:“我天,裴神怎么把一首儿歌唱得这么像情歌啊?!好苏好苏!”   另一个回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首歌其实本来就是首情歌啊。”   池绪的脑袋猛地宕机了。   草地中间,裴谨修继续唱着歌,唱到最后一句时,他似乎遥遥地看了池绪一眼。   “……虫儿飞,只想有你陪。”   身边传来一阵尖叫。   池绪愣愣地,看着裴谨修唱完歌,一步步向他走近。   他皱起眉,心里模模糊糊的,好像抓住了什么,但又迅速地从指缝中溜走。   下一秒,霍凌宇突然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肩膀道:“我天,这还是我认识裴哥以来第一次听他唱歌,听着还怪耳熟的,池绪,你是不是也唱过啊?”   师甜甜想了想道:“小学一年级那次元旦晚会对吧?我记得苏诚柏是钢琴伴奏。”   “哦哦哦哦!对!我也记起来了。”霍凌宇拍了拍脑袋,又扬了扬手里的相机道,“一听裴哥要唱歌,我扔下烤肉就过来录像了。”   池绪彻底放弃思考刚才情绪起伏的原因,后知后觉地懊恼道:“我忘了录了,霍凌宇,回去发我一份。”   “no problem!”霍凌宇还拽了句英文。   又快到了吃饭的时间,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去觅食了。   没热闹看,人群也逐渐散去。   池绪坐久了,腿有点麻,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等着裴谨修拉他起来。   手刚牵上,维持着这一上一下的姿势,裴谨修突然说:“其实不用要视频。”   即使是这种角度,裴谨修仍然好看地无可挑剔。   池绪愣愣地,一时间竟忘了起身,等着裴谨修的下一句话。   “你想听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唱给你听。”   风吹草动,绿草翻腾间宛如一片翠绿的海洋。   ……也好似吹在了少年心间。 第61章   很快就日落了。   一边吃着烤肉, 一边喝着果汁,他们五个挑了个僻静也视野极佳的位置,欣赏起了落日。   橘红色的圆盘缓缓坠入群山之后, 天际云蒸霞蔚,恢宏壮美。   太阳彻底落山后不久,眼前突然出现一条紫灰色并玫瑰色的光带。   霍凌宇下意识地问道:“这是什么啊?五颜六色的,好漂亮。”   徐怡解释道:“紫灰色的那条是地球的影子。玫瑰色的那条是反曙暮光弧, 也叫金星带,是因为高空大气中的尘埃微粒散射了阳光。”   霍凌宇其实没太听懂, 但还是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满脸钦佩道:“徐怡, 你懂得真多, 不愧是学神啊。”   徐怡还是听不习惯这个称呼, 有些害羞, 十分谦虚地说:“不要叫我学神啦。我只是对这方面的东西更感兴趣, 就像你也更喜欢也更了解篮球一样。”   霍凌宇觉得这可一点都不一样,但他还是有被鼓励到,突然之间燃起了那么几分对天文学的兴趣。   他指了指徐怡的背包, 问到:“你晚上要用那个东西看星星吗?能不能教我也看看?”   徐怡当然同意。   师甜甜咬着吸管, 举起手, 连忙道:“我也要去!”   晚上左右闲着没事,加上池绪对此也有点兴趣, 所以他也决定加入。   池绪去,裴谨修自然也去。   最终,待夜幕降临, 他们五个跑来跑去,开始了满山顶地找角度看星星。   徐怡带的是一款8×52的手持双筒望远镜。她观星很多年, 经验丰富,很轻易就在东南方向上找到了参宿四、参宿七、天狼星围成的一块沙漏状图形。   找到图形中间连成一排的三颗星星,锁定好区域,放大倍率,就能透过望远镜观测到隐约泛着红光的猎户座大星云。   用广角镜头相机固定曝光五分钟后,他们成功拍到了一张粉红色的猎户座星云。   霍凌宇很激动:“我天!!竟然真的能看到!我得拍张照发给我姐!”   一晚上的时间,他们用望远镜还观测到了昴星团、仙女座星系、天鹅座疏散星团等。   在山顶上一直待到了晚上九点,他们必须要回到学校提前预定好的住处了。   今天晚上他们会住在山顶上的一家农家乐里,四个人一个房间。   裴谨修、池绪、霍凌宇,还有他们班的政治课代表安明住在一间。   回到房间后,池绪拿出纸笔,立马开始画设计稿。   明年四月份,两年一届的金蝴蝶奖将会如期召开,沈纭到时会作为金蝴蝶奖的评委出席。   金蝴蝶奖是国内电影的最高奖项之一。沈纭曾凭借《惊玫》和《暗河》拿过两次金蝴蝶奖。   两次都是祯河设计的礼服,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礼服的设计任务交给了池绪,这也是沈纭的要求之一。除了私人原因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沈纭很喜欢池绪八岁那年给裴谨修设计的生日宴礼服。   池绪在礼服的设计问题上思考了很久,始终没有定下来方案,但云盘山这一行仿佛福至心灵般,突然带给了他充沛的灵感。   辽阔壮美的草地,神秘浪漫的星空,飘渺仙气的云海……   他将这些元素提炼出来,再加以整合。   裙子的主体颜色设计成了如草地般生机盎然的碧山色,款式为抹胸A字裙,裙身上用银线绣出星系,再镶嵌钻石代表漫天繁星。   然后再排列组合。   短短四十多分钟,池绪迅速地完成了三套设计稿。   设计稿铺了一桌子,霍凌宇拿起其中一张,好奇地问:“下一步就是拿这些图纸去做衣服吗?”   池绪说:“不确定。这些设计稿只是初步的一个设想,如果后面有更好的想法,或者甲方有其他意见,那当然还要再改。”   霍凌宇知道这几套裙子都是给沈纭画的,说道:“那你不然现在就发给沈阿姨看看,问问她还有什么意见?”   说的也对。池绪拿出手机,逐一给设计稿拍了照,然后发给了沈纭。   消息刚发出去,房间的门突然开了。   是刚洗完澡回来的安明。   安明和霍凌宇关系还可以,和池绪也说过两句话,就是跟裴谨修不熟。   “嚯,画得真好。”安明看了一眼桌子上摆着的画,称赞道。   他头上顶着一块白毛巾,指了指门口道,“这里的洗浴中心还挺不错的,不过好像快关门了,你们还不去吗?”   爬山本来就出了一身汗,又在山顶东奔西跑了一整天,霍凌宇早就想去洗澡,之所以没去是在等池绪和裴谨修。   “去去去,当然得去。”一听马上快关门了,霍凌宇就无比着急道:“快,我们赶紧走吧!。”   池绪被霍凌宇一催,忙不迭地将画放回了书桌上,拎上洗漱用品就打算出发了。   走到门口,池绪看裴谨修还没跟上来,喊了一声。   裴谨修回头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安明。   怪怪的,池绪心想,他也下意识地跟着看了一眼安明。   安明正用白毛巾擦着头发,突然被两个人盯着看,还怪如芒在背的。   他有点紧张,还有点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   “没事。”裴谨修将桌子上散乱的画稿收拾整齐,然后说,“别让其他人进来。”   “哦哦。”原来是怕丢东西。安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保证道,“放心,我看着呢。”   泡完澡回来已经将近十点半了,安明正用客房的电脑打着游戏。   “冲冲冲上上上!!1a1a2a31!!啊啊啊赢了!”   裴谨修他们回来的时候,安明这局游戏也刚好结束。   他拿下耳机,转过身说:“你们回来了啊,还挺快的。”   霍凌宇说:“这还快?我们都泡了将近一个小时了,我看是你打游戏忘记了时间吧。”   安明挠了挠头道:“哈哈,那确实,一打游戏就感觉时间过得特别特别快。”   霍凌宇无奈地叹了口:“我看要是真的有小偷进来偷东西,你都发现不了。”   安明很有自信道:“那不至于,刚才肯定没小偷进来。”   裴谨修看向桌面。   临走之前,他在第一张画的衣褶处放了一根头发。   头发仍旧在画上,只不过向东南方向偏离了45°。   裴谨修问:“那有人来过吗?”   安明回忆了一下,然后说:“有倒是有。不过是我小学同学,我们小时候都在实验小学,他现在在洛中一班的,我们聊了不到十分钟他就走了。”   一班。   他们三个对一班都很敏感,霍凌宇一脸凝重地问:“你那小说同学叫什么?”   安明说:“陈嘉良。”   ·   第二天,他们早早地起床,去山顶上看了日出。   云海像一床洁白柔软又蓬松的棉花床。霍凌宇明显还没睡醒,他强撑着目视前方,满脸困倦道:“好想跳进去睡觉啊。”   师甜甜也困困的,难得赞同道:“我也想。”   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师甜甜晃了晃脑袋,试图保持清醒,但她眼皮还是止不住地打架:“这日出到底什么时候?我感觉我撑不下去了。”   她话音刚落,下一秒,太阳就自云海中冉冉升起。   灿金色的光芒陡然间照耀天地,天际流光万千,很快就铺满一大片绚烂而又瑰丽的朝霞。   困意一扫而光,霍凌宇和师甜甜立马激动地跳了起来。   他们以云海日出为背景,拍了好多张照片。   自娱自乐地拍了一会儿照后,师甜甜又拜托周围的同学,帮他们五个人一起拍了很多张合照。   看完日出后,他们才去农家乐里吃了早餐。   吃完饭,班里同学组织大家一起玩游戏,裴谨修他们也参与了进去了。   这次玩的游戏是狼人杀。   第一轮,池绪和裴谨修双狼,配合默契,挑拨离间神职们互相猜忌,轻松刀死了全部神职。   第二轮,池绪和裴谨修一个是女巫一个是猎人,三言两语就套出来了霍凌宇的狼人身份,再在剩下的人里逐一排除,也赢得很轻易。   游戏一轮又一轮地玩下去,这次的春游也快接近尾声了。   中午最后一餐是在酒店里吃的,吃完后,他们有将近两个小时的时候收拾东西,两点准时集合下山。   马上就到了下午两点。   春游疯玩了两天,大多数同学都没有回学校上课的心思了,幸亏明后天都是周末。   下山后,有父母来接的学生就可以直接回家了。父母暂时不能来接的话,学校会统一先把学生送回学校。   今天来接裴谨修和池绪的是池家的王平。   整个周末,池绪都在完善设计稿,他还抽空去了一趟祯河总部,跟进上一个珠宝设计的项目。   周天晚上的时候,他才忙完大多数事,空闲了下来。   闲着无事,池绪会和裴谨修打打牌,21点、□□、金罗美或者撒谎游戏,他们两什么都玩。   最开始池绪总是输,但玩着玩着就能发现规律,进步很大。   上初中后他就进步得更快了,现在已经能时不时地从裴谨修手里赢上几局。   四月里的夜晚天气凉爽,他们坐在二楼阳台上摆放的小圆桌前,阳台上摆着应季的鲜花,清香阵阵。   他们今天玩的是说谎游戏。原理等同于国外的说谎者的扑克牌。两个人各接二十张牌,红桃三先出,牌面朝下,出牌人可以说实话也可以撒谎,而下一轮出牌的人可以选择相信或者不相信、翻牌或者不翻牌。   如果翻牌、且出牌人说得是真话,那么翻牌的人就得把牌拿起,如果出牌人说得是假话,那么出牌人就得把牌收回去。   谁先打完手上所有的牌,谁就获胜。   第一局游戏结束,裴谨修获胜。   玩牌总是要有奖惩机制,他俩今天定下的惩罚措施就是往脸上贴白条,以及输的人洗牌。   裴谨修将纸条贴在了池绪脸颊处,贴好后,池绪自然而然地拢过桌面上的纸牌,他洗牌的动作十分熟练。   第二局,池绪获胜。   他们中间隔着圆桌,池绪比裴谨修矮一点,自然胳膊也会更短一点。因此,裴谨修稍微往前探了探身,方便池绪贴纸条。   他闭上了眼睛,安静地等着池绪贴纸条。   阳台是半露天的,清浅月光落在裴谨修脸上,形成了一种很美的光影。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池绪对裴谨修的脸已经熟悉到了能默画出骨骼结构的程度。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会在很多个不经意的时刻,反反复复地沦陷于裴谨修所展现出来的美学之中。   池绪太久没动,裴谨修奇怪地睁开了眼睛,问道:“怎么了?” 第62章   池绪说:“我想换个惩罚措施。”   他并不想在裴谨修的脸上贴白条。   裴谨修倒无所谓这个, 他甚至没问池绪想换什么惩罚措施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最终,池绪用人体彩绘颜料,在裴谨修眼尾处画了一朵桃花。   轮到裴谨修洗牌了。   裴谨修洗牌的动作远比池绪的要干脆利落地多, 他手指翩飞间,扑克牌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穿在一起,宛如流水一般顺滑无比。   池绪忽而想起小学三年级的寒假,那是裴谨修第一次教他打扑克牌。   池绪是个从不越界的乖宝宝, 尤其在他很小的时候,池晚宜就反复教育过他, 平时和家人打牌娱乐一下是可以的,但是永远都不要靠近赌博。   似乎是被新闻报道里因赌博而引发的悲惨案例吓到了, 池绪在家里也不怎么跟大人们一起玩牌。一来他很害怕, 二来他确实不觉打牌得有什么好玩的。   所以当裴谨修第一次拿出了扑克牌, 池绪内心是非常抵触的。   他是有话直说的性格, 所以很认真地劝道:“裴谨修, 这个不好玩,我们换个别的游戏玩吧?”   那个时候的裴谨修切牌动作就已经十分熟练了,像个精于此道的魔术师。   他看了池绪一眼, 摇了摇头道:“好玩的。”   池绪很疑惑地问:“哪里好玩呀?”   “你知道吗?有个职业很喜欢玩这种纸牌游戏, 那就是债券交易师。”   池绪摇了摇头, 他对这个职业很陌生。   裴谨修没过多解释,接着说:“好玩就好玩在当你发现其中蕴含的规律时, 你就总能赢牌。”   这话听着像个大忽悠,就算不赌东西,这种游戏本质上还是赌博, 赌博怎么可能能确定自己一定能赢呢?   如果换别人说,池绪一个字都不想听的, 并且他一定不会相信。   可他说这些话的人是裴谨修。   池绪永远相信裴谨修做什么事都有他的道理。更何况,裴谨修怎么可能会害他呢?   所以池绪自然而然地问:“那我怎么才能确定自己能赢呢?”   裴谨修很快就洗好了牌,他将纸牌放在桌子上,神秘莫测地笑了一下,然后说:“你马上就知道了。”   裴谨修就像个世外高人,池绪有那么一瞬甚至以为他要传授给自己一份高深莫测的独家秘籍,学成之后就可以逢赌必赢,就像电影里的赌神那样。   那一个假期他们时不时地就会聚在一起打打牌,但裴谨修其实什么都没教他,所以池绪一开始总是输。   输着输着,池绪逐渐开始发现规律了。   那时候的池绪还无法用语言概括自己的发现,他和裴谨修一起玩时照旧赢不了,但只要和霍凌宇师甜甜一起,他就会有很大的赢面。   这个区别在于,裴谨修是个没什么表情的人,他无论是拿到好牌还是烂牌都是如出一辙的风轻云淡。   而霍凌宇和师甜甜则相对来说更容易看透,他们两个都很情绪化,表里如一,行为逻辑也很好解读。   揣摩对手心理是池绪总结出来的第一个经验。   他们虽然没有赌东西,但是每一局都计了分。   这也是池绪学到的第二个经验。那就是要想能赢,他得根据每一局回报和风险的比例决定下注。   彼时的池绪自然不会使用如此专业的术语,他只是逐渐感受到了一个道理:在确定自己能赢的时候下大注。   反过来即意味着,在赢面很低的时候下小注或者不下注。   他们断断续续地玩了一个假期的扑克牌。   其实早在那个时候,裴谨修就发现池绪对数字与逻辑十分敏感。果不其然,到假期结束那天,池绪第一次赢了裴谨修。   裴谨修看他的眼神带着几分赞许,笑着说:“看起来你已经学会了。”   池绪点了点头。   打牌就像做人一样,是一件非常暴露性格的事。他和裴谨修打了一个假期的牌,确实已经能从裴谨修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很多细微的情绪。   只不过那时候的池绪还远没明白他学会的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他只记得裴谨修最后跟他的那句话话,意味深长的。   “从古至今,世界变化虽然很大,但其实人性是一直都没怎么变的。”   人性。   池绪那时候模模糊糊的,觉得遇到的好人总还是比坏人多,不懂分析人性对他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   时过境迁,再回过头来,才发现很多事情其实都是以小见大。   在商言商,每个项目都像一场大型的扑克牌游戏,他不能全说真话,当然也不能全说假话,得虚实结合真假参半。   有时一旦让对手发觉你有退让的可能,他就像闻见血腥味儿的猛兽,会步步紧逼,寸步不让。   池绪虽然是个真诚的人,但商场上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般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多的是毫无职业素养而又胡搅蛮缠的合作方。   他需要发现对方的底线,反过来却不能让对方精准地踩中他的底线。   至此,他在扑克牌里学到的所有知识,都陆陆续续地在后来的工作之中用到了。   最后几局,他们玩的是□□。   他们两个人都太了解彼此了,实力相当之下,剩下的就只能靠运气。   显然,池绪今晚的运气不错。   他最后一局甚至打出来了皇家同花顺。   望着池绪的牌面,裴谨修不禁叹道:“看来天意在你这边。”   他的脸上已经有五朵桃花了,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眼中带着清浅的笑意,温柔极了。   池绪定定地看着他,突然轻声说:“天意在不在我这边不重要。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事都有强烈且准确的预感。池绪知道,现在正是风雨欲来之时。   表面一片平静,内里则波涛汹涌。   最后一局是裴谨修输了,还有一朵花没画,他照旧将椅子挪到了与池绪面对面的距离,很近。   闭上眼之前,裴谨修才接池绪刚才说完的话。   “天意在你这边,我也在。”   清风送香,是不同于花香,更为沉静内敛的栴檀香。   池绪怔了一瞬,前所未有的,连执画笔的手都有点不稳。   最后一朵花画完,池绪跑回房间拿了相机,给裴谨修单独拍了几张照后,他又让池晚宜帮他和裴谨修拍了张合照。   照完相,裴谨修去洗脸了,池绪则将刚才拍的照片打印了出来。   抚摸过照片里裴谨修眼角的桃花,池绪翻过照片,在背面写下了时间与日期。   还有一句话。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   春游收假以后,霍凌宇的盼头就变成了运动会。   洛津中学的运动会是从4.27到4.30,运动会结束后就直接放劳动节了。   四月二十七早上是开幕式,每个班都要选出主席台前走方阵的学生们,还有至关重要的方阵领队女生。   最终的人选简直毫无悬念,徐怡以压倒性的票数当选了七班的领队。   师甜甜在这些事上比徐怡本人还要积极,已经提前帮徐怡参谋起了当天要穿的小裙子。   报名男子4×400米的男生比较多,为了公平起见,霍凌宇还专门组织大家去操场预选拔了一次。   最终,除了他们三个人外,还选出来了排名第四的苏诚柏。   霍凌宇还挺意外的,毕竟苏诚柏看起来柔柔弱弱,去年体测成绩也中规中矩,实在不像个体育很好的人。   他对苏诚柏观感一般,尤其这个学期开学以后,苏诚柏只有早上在教室上课,下午就去学校开设的数学竞赛班了。   霍凌宇并不关心苏诚柏上不上什么数学竞赛班,主要是这个学期徐怡也去了数竞班,所以她和苏诚柏俩竟然开始形影不离了起来,还经常探讨数学题。   强烈的不舒服。   霍凌宇分析了一下,他认为这种不舒服主要来源于他的好朋友里竟然有三个人都和苏诚柏私交甚笃,看起来苏诚柏好像下一秒就要加入他的小集体了般。   当然,霍凌宇不会承认更深层次的理由是苏诚柏不仅比他聪明好看,而且还比他更受女生欢迎。   他虽然对苏诚柏不爽,但他既不会干涉徐怡交朋友,也不会抗拒和苏诚柏合作接力赛。   毕竟这件事事关班级荣誉,霍凌宇可是铆足了劲奔着破校运动会记录去的。   他们一定要赢!   很快就到了运动会当天。   师甜甜最终为徐怡挑了一件款式简单的小白裙,头发也是她惯常扎的马尾,打扮得并不华丽突出,但是即便如此,徐怡也是所有方阵领队里最夺目的存在。   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因为她是徐怡,是校园知识竞赛中一战成神的徐怡。   徐怡在这次的运动会里还报名参加了女子八百米,一时间让女子八百米这个项目都备受瞩目了起来。   同时备受瞩目的自然还有裴谨修、池绪、苏诚柏共同参与的男子4×400米接力赛。   除了接力赛外,池绪还报名了跳高。   跳高在下午两点半。提前半个小时,裴谨修和池绪一起去了跳高的比赛场地。   比赛虽然还没开始,场地周围外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很多人。   一部分是来看帅哥的,一部分是来为好朋友加油助阵的,还有一部分则是单纯过来看乐子的。   来参赛的选手大多数都没有接受过专业系统性的跳高训练,所以每年跳高比赛都花样百出,跳高姿势也总是千奇百怪的,笑点很多。   池绪小学的时候跳过一次,然后这次就被霍凌宇赶鸭子上架强行报名了。   为了不出丑,他还专门找了教练练了两天。   所幸,他在运动方面还是有点天赋的,最高能跳到164cm。虽然肯定拿不到好名次,但比赛的时候不至于太丢人就很好了。   比赛开始之前先要抽签决定试跳顺序,池绪抽到了24号。   裴谨修的生日日期,池绪很喜欢的数字。   他随口道:“看来我今天运气不错。”   裴谨修正在用别针帮他别号码布。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到池绪能看清裴谨修的每一根睫毛。   池绪怔了一瞬,漫无边际地想:他俩的身高差似乎有所缩短。   正想着,眼前一道白光闪光,不远方处突然传来了咔嚓一声。   有人在拍他们。   池绪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女生,捧着相机冲他歉意一笑。   池绪也温和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   倒是这个女生周围站着的一个身材高大男生不大友好,恶狠狠地剜了池绪一眼。   他身上也别着号码布,明显是这次跳高比赛的选手。号码布写的是23,刚好是池绪前一位。   这些年里,池绪已经见惯了来自陌生人的狂热至极甚至造成困扰的爱,还有莫名其妙但又十分极端的恨。   他完全没放在心上,继续和裴谨修聊起了天。 第63章   这次跳高比赛也如同往届一般精彩纷呈, 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比赛过去半个多小时了,除了少部分专业选手外, 大多数都生疏至极。有跳不过去撞倒横杆的,有冲到横杆面前突然不敢跳所以尴尬急停的,还有好不容易跳过去了却除没控制好落地方向导致海绵垫起飞的。   场地周围一片嘻嘻哈哈,这种搞笑的局面一直持续到23号出场。   “啊啊啊啊啊, 魏恒魏恒!!”   围观群众里显然有人是为他而来的,到魏恒上场时, 大家突然发出了很大的欢呼声。   魏恒。   池绪回忆了一下,感觉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有点耳熟。   他还没想起来, 裴谨修就直接道:“他是一班的, 和贺琛关系不错, 也报名了接力赛。”   池绪了然地点了点头, 心想:怪不得对他恶意这么大。   魏恒是体育生,才初一就已经长到了178。他皮肤黝黑,肌肉扎实, 长相粗犷野蛮, 看起来很不好惹, 一点都不像十三岁的初中生。   这次跳高比赛1.45m起跳,横杆升高计划为1.45m, 1.50m,1.54m,1.61m, 1.64m,1.67m。   前二十二号里少有能跳过1.50m的, 基本上都卡在了1.61m上。   但对魏恒来说,1.61也毫无难度。   魏恒跳高的姿势十分专业,采用的是十分潇洒的跨越式,落地时也分外干脆利落,前四个高度都轻而易举。   最后的1.64m和1.67m,他采用的还是跨越式,像个空中飞人一样,轻盈一跃,就从横杆上跨了过去。   跳完以后,场地周围顿时爆发了激烈的掌声与欢呼声。   这已经破了运动会初一年级跳高比赛的校记录。   场边几乎所有人都在为他欢呼,魏恒一时间风头无二,他飞奔着跑向了刚才拍池绪和裴谨修的那个女生,抱起女生转了一圈。   女生表情羞赧,带着点愠怒,不悦地挣扎了两下后,魏恒才将她放了下来。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个女生对魏恒的排斥,池绪也不禁有些生气,厌恶地皱起了眉。   裴谨修轻声说:“苏苗,校摄影部副部长,魏恒正在追求的女生。”   池绪诧异抬头,裴谨修自然不是会关注这些“校园八卦”的性格,而他现在之所以会知道这些,原因不言而喻。   裴谨修总是细心妥帖,尤其在关于他的事上。   除此之外,池绪心里也不禁闪过一丝懊恼,懊恼他在信息获取方面总是迟钝一些,慢了裴谨修许多。   这明明是他的事。   来不及想太多,裁判开始叫号了,轮到他上场了。   压下起伏的情绪,池绪朝着跳高场地走去。   刚才还在为魏恒激动不已的围观群众顿时安静了下来。   他们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池绪看,脸上带着好奇。   入学至今,池绪凭借着长得帅学习好才艺多等多重buff成功跻身校园风云人物,围观群众里就有不少人是专门来看他的。   与其同时,苏苗也拿起来了相机。   深吸了一口气,在裁判示意比赛开始后,池绪开始助跑。   助跑、起跳、仰头、倒肩、展体、挺髋,过杆、落地……是一个教科书般,极其流畅优美、轻盈灵动的背越式跳高。   场边围观的人有被震撼到,齐齐“哇”了一声。   池绪只试跳了一次,还是最低的1.45m,就几乎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连魏恒周围的人都窃窃私语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这也太帅了!!”   “我的天!!!那个腰是真实存在的吗啊啊啊!!”   “呜呜那个腿是真实存在的吗!!”   场外围观的大家都在为池绪激动欢呼,甚至没人还记得魏恒刚才跳的1.67m了。   就连苏苗也举着她那讨人厌的相机,从头到尾对着池绪拍个不停。   到底有什么好拍的?   魏恒拧着眉,满目阴郁地想:一个白斩鸡娘娘腔而已,估计连他一拳都扛不住,现在的女生怎么都喜欢这种货色?   这么想着,他伸手抢过了苏苗的相机。   相机里的第一张是池绪刚才越过横杆时的一张抓拍。   照片拍得非常成功。即使是在这样一个瞬时的角度下,池绪的脸仍旧没崩,反而美出了另类的效果。   因为姿势问题,他的短袖上卷,露出了一截劲瘦白皙的腰线,   青春、健康、充满活力。   苏苗很喜欢这张抓拍,拍完之后反复欣赏了很久。   这是一张浑然天成的作品,没有任何瑕疵,甚至不需要修图,直接就可以放进学校官网的校运动会总结报告里了。   还有刚才裴谨修帮池绪别号码布的那张。   说不清什么原因,总之,苏苗很喜欢他俩站在一起的画面,总觉得格外赏心悦目。   就在她思考配图文案的时候,魏恒力气很大地从她手里抢走了相机。   魏恒正一张张地翻看着苏苗拍的照片。   ……池绪,还是池绪,一连几十张都是池绪,而他却连一张都没有!   怒气翻涌,魏恒气得要死,一张脸又青又红,他甚至想把这该死的破相机给砸了。   但如果真砸了相机,苏苗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魏恒勉强控制住了脾气,换了个方式,冷着脸删起了照片。   苏苗看着魏恒的动作,气得手脚发抖,她难以置信道:“你在干什么啊?快把我的相机还给我!”   可惜她个子不高,力气更没魏恒大,怎么都抢不回来相机。   苏苗快被气哭了,在她绝望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裴……裴谨修。   苏苗眼里还含着泪,她呆呆看着裴谨修擒住魏恒手腕一翻,轻而易举地把相机从魏恒手里拿了回来,递到了自己面前。   “给她道歉。”裴谨修冷冷道。   一部分嗅觉灵敏的同学似乎了闻到了瓜的气息,听到动静后纷纷伸长了脖子,朝裴谨修这边张望了过来。   魏恒也算是校园一霸,家世显赫,主打一个不服管教,曾几何时还气哭过实习生老师。   他此刻竟然和裴谨修剑拔弩张地站在一起,中间还夹着一个苏苗。   校霸、学霸、校花……   简直是宛如言情小说的一幕!   魏恒太阳穴周围青筋暴起,脸黑得像块黑碳,可是再心不甘情不愿,在裴谨修“别让我说第二遍”的眼神攻势下,他也不禁心生畏惧,对着苏苗迫不得已道:“对不起。”   苏苗正检查着相机,确定最重要的那两张没被魏恒删除后,她才松了口气,将失而复得的宝贝相机捂在胸口。   她好像没听见魏恒的道歉般,感激并郑重地对裴谨修说了声“谢谢”。   说完后苏苗就走去了赛场另一边,离跳高场地更近的位置。   她挑好了角度后又拿起了相机,镜头对准了跳高场地,看起来是继续去拍池绪了。   魏恒气得攥紧了拳头。   裴谨修没走,仍站在魏恒身边,下达命令般地警告道:“离她远点。”   那边的池绪已经跳过去1.64m了,只差最后的1.67m。   池绪毕竟不是专业选手,1.67m对池绪来说终究是有点勉强。他试跳两次,跳跃中途都因触碰到了横杆而犯规,但取得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   比赛完毕,裴谨修迎着池绪走去,两个人似乎要回班级所在的看台了。   周围围观的学生也走了一多半。   魏恒却仍站在原地。   他隔着人群,死死地盯着裴谨修和池绪并肩离去的背影,毫不掩饰眼神中的恶意和妒恨。   魏恒上次见裴谨修还是在裴谨修七岁那年的生日宴上。   魏家收到邀请后,他父母都异常激动,临去参加宴席前,魏父魏母还曾反复叮嘱魏恒机灵点,最好能跟裴家的小少爷交交朋友。   魏恒那时候还懵懵懂懂的,不明白为什么向来眼高于顶的父母会如此在乎一个小孩的生日宴。   只不过收到一张华丽精美的邀请函而已,整个魏家上上下下却严阵以待地像是接到皇帝的圣旨,送裴谨修的生日礼物都精挑细选了半个月,比送自己的都贵。   从那时起,魏恒就隐约明白,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森严的阶级在上流社会的有钱人里也一样,甚至还更为严苛。   他可以像踩蚂蚁一样肆无忌惮地把一些普通人踩在脚下,如果裴谨修想,他也可以这样对付魏家。   魏恒不禁感到一丝恐惧,阴森地想:要是裴家能破产就好了。   要是裴家从金字塔尖跌落,裴谨修失去了他倚仗的背景,变成穷困潦倒,一无所有的下等人,他怎么可能还敢像现在这样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自己也不必再顾忌裴家,不必强行压住脾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忍受这种屈辱!   这样想着,魏恒仿佛真的看到了裴家衰落后裴谨修惨淡潦倒的境地,甚至畅意地笑出了声。   其实也快了。   魏恒眯了眯眼,嘴角噙着一抹笑,他突然想起了上次和贺琛出去喝酒时,贺琛喝醉后无意间透露出来的一件事。   贺家联合了不知道谁,准备了一个针对慎明集团的大计划。   贺琛虽然没有详细说这个计划是什么,但是他格外胸有成竹,醉酒后说出的每句话都在明示裴家即将完蛋了。   魏恒知道贺家不简单,起码他父母对贺琛态度也称得上是恭敬有加,既然贺琛有把握,那么这件事成功的几率就会非常高!   他完全可以拭目以待,等着裴谨修这朵高岭之花跌入泥潭的那天。   恶狠狠地碾了一脚脚下的草地,魏恒也转身离去。   一边走,他一边心想:明天的接力赛决赛,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七班赢! 第64章   跳高比赛结束后不久就是接力赛初赛。   初赛对手是早就确定下来的, 七班和三、八、十四、十七班分到了一个组里,五进一,最终整个初一年级段会选出六个班级晋级接力赛决赛。   比赛开始前三分钟, 各班选手都已经各就各位站在了跑道上,等待着比赛正式开始。   发令枪一声令下后,选手们就如同纷飞的箭矢般飞射了出去。   苏诚柏是第一棒,霍凌宇第二棒, 池绪第三棒,裴谨修压轴。   这是比赛前他们反复排练后确定下来的顺序。   运动会是学生们集体荣誉感最强的时期之一, 即使今天下午的接力赛只是初赛,也比出了一股决赛般的架势。   看台那边也加油声震天, 似乎不是在比哪个班跑得快, 而是比哪个班的加油声大。   这次抽签运气不错, 初赛并没遇到特别强劲的对手, 七班从第一棒的苏诚柏起就将其他班的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到最后一棒裴谨修时,甚至比第二名要快上一圈。   毫无悬念地晋级了决赛。   今天天气高达32℃,热得很, 霍凌宇一边用毛巾擦额头上的汗, 一边自信满满道:“你看, 我就说吧!有咱们四个在,这次接力赛肯定稳稳拿第一啊。”   时近五点, 今天的项目差不多都结束了,他们一边说一边往看台走,等点名结束, 今天就能回家了。   换成以前,师甜甜总要损霍凌宇两句, 诸如别的班可还有体育特长生怎么就稳拿第一之类的,但她今天却一反常态,反而有些担忧道:   “拿不拿第一都无所谓啦,你们还是要注意安全。今天另一组接力赛,十八班有个男生摔得可惨了,不光手臂和大腿大面积擦伤,流了好多血,还脚腕骨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听起来确实很痛,霍凌宇同情了一秒,然后疑惑道:“比个接力赛而已,又不是打篮球,怎么伤成这样的?”   师甜甜说:“他旁边那个选手踩到了自己的鞋带摔倒了,就把他也带倒了,可能是倒地的姿势不对吧,摔倒后站都站不起来,去医务室后后才知道脚腕骨折了。”   真是有够倒霉的,霍凌宇心想。   随即,他的思维立马发散到了明天的决赛。   他凑近池绪,小声并合理地推测道:“一班那几个不会要搞什么事吧。”   一班参与接力赛的四个人分别是魏恒,刘平,关隆,徐尚泽。   绝了,霍凌宇回想了一下,这四个竟然全都是他很讨厌的人。   尤其刘平和关隆,霍凌宇不幸和他俩打过一次球,都是球技不行手段还很脏的那种人。   对于这种人来说,比起自己班级拿第一,他们更愿意千方百计地阻止七班拿不了第一。   霍凌宇立马忧心忡忡了。   情况明明很不秒,池绪却没表现出来任何的紧张担忧与不安,他脸上风轻云淡的,甚至没什么表情。   如果硬要说,池绪反而是意外并赞许地看了霍凌宇一眼,而后轻飘飘安慰道:“放心,没事的。”   “……”这股熟悉的气质。   池绪同学,你怎么和裴哥越来越像了!   既然池绪说没事,霍凌宇就自然而然地放心了下来。   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他们能跑得快到让对方追不上,那对方就算想搞事也没得搞了!   点名结束后,裴谨修和池绪随人潮走出操场。   远远地,他们就看到了苏苗。   苏苗明显是有话要对他们说,所以池绪用   手指比了比,示意去一旁人少的树荫下。   站定后,苏苗又道了一次谢:“裴谨修,今天的事谢谢你了。”   说罢,苏苗拿出来了两张照片,是她今天拍得最满意的那两张。   苏苗:“送给你们。”   这下轮到池绪真心实意地道谢了。   苏苗紧接着道:“运动会结束后学校官网会发布专题总结汇报,我想你们应该不介意我把你们的照片放上去吧?”   池绪笑道:“我们很荣幸。”   苏苗最后祝福了一下池绪和裴谨修在明天的项目里能取得好成绩,然后转身走了。   池绪收好照片,也和裴谨修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另一旁的树梢下,隔着人群,宋嘉良的目光不再收敛,肆无忌惮地盯着池绪远去的背影看。   他身旁还还站着四个人,分别是贺琛、魏恒、刘平、关隆。   其中,数魏恒的脸色最难看。   艳阳高照,到处都阳光明媚的,他们站立的地方却仿佛有看不见的阴云笼罩着一般,黑暗潮湿。   宋嘉良一句话没说,等池绪消失在他视线范围内后,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转身走了。   贺琛喊了两声,宋嘉良都没理他,别无他法,贺琛也只好小跑着跟上去。   徐尚泽买完冰水回来后,原本的五个人就只剩下三个人了,他疑惑着将水分给众人,问道:“贺哥和嘉良呢?”   魏恒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地喝完一整瓶冰水后,而后将瓶子随手一丢,踩在了脚下。   瓶子因被挤压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魏恒眼眸扫过众人,森寒道:“我之前说得话都记住了吗?”   徐尚泽出身普通人家,是这个小团体里的最底层,他向来畏惧魏恒,当然第一个应和,小鸡啄米般点头道:“记住了记住了,魏哥你放心。”   魏恒踢开脚边已经肮脏不堪的塑料瓶,抬头望了一眼天。   明天有雨。   摔在地上一定会比今天更难堪。   ·   养精蓄锐了一个晚上后,霍凌宇感觉今天的自己能发挥出比昨天更强悍的实力。   天气阴沉沉的,明明昨天还三十多度,今天竟然就气温骤降到了十几度。   冷风阵阵,霍凌宇一边做着热身运动,一边看向旁边跑道的刘平。   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眼神都不大友善,霍凌宇冷哼了一声,鄙夷地移开了目光。   “各就各位,预备——”   听到声音,霍凌宇立马蹲下身,做出了起跑动作。同时,他也握紧接力棒。   第一棒由霍凌宇换苏诚柏,也是他们临时决定的策略之一。   霍凌宇爆发力强,前二百米都一直遥遥领先,但后二百米就略显疲势。   渐渐被刘平追上了。   还真是不容小觑的对手。霍凌宇咬牙想追上,可惜越追差距越大。   跑到主席台前时,他已经和刘平拉开了大约五十米的差距。   “霍凌宇,加油!!霍凌宇,加油!!”   耳边的加油声越来越大,霍凌宇奔跑中匆忙一瞥,才发现他已经跑到了七班的看台下。   为他加油的同学中,一抹倩影分外眼熟。   是徐怡。   徐怡也在很大声地为他加油。   霍凌宇突然就没那么累了。他前所未有地专注了起来,眼睛紧紧地盯住了刘平。   差距逐渐缩短。   最后一百米,霍凌宇猛地加速,竟然甩开了刘平,成功与苏诚柏交接。   苏诚柏对的是一班的关隆,他虽然跑步很稳,但还是比不上身为专业体育生的关隆,跑了一百米后就被关隆反超了过去,后续三百米更是逐渐与关隆拉开了几十米的差距。   其他班级都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二十一班甚至在第一轮接力时就出现了意外,选手没接住,接力棒不慎掉到了地上,因此耽误了很多时间。   总之,这次接力比赛的冠军就在一班和七班之间了。   看台上,于响彻云霄的加油声中,贺琛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悠哉悠哉地等待着接下来即将要上演的好戏。   苏诚柏与裴谨修顺利交接了。   另一条相邻的跑道上,徐尚泽也从关隆手里接过了接力棒。   裴谨修是他们四个里跑步最快的,本身就腿长,跑起来感觉全身都是腿,快到跑出了残影,像一团黑雾从跑道上飞过。   他很快就追上了徐尚泽。   拐过弯道,徐尚泽用余光打量到了即将追上他的裴谨修,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与犹豫,最终还是坚定了下来,在心中默默倒数着。   五,四,三,二,一!   就是现在!   徐尚泽碰瓷般往身边一撞,带着玉石俱焚的念头,他甚至恶意地想用自己的体重压住裴谨修。   可最终,摔倒在地的只有他自己,裴谨修风一般地从他身边吹过,没受到一丁点影响。   怎么会?!徐尚泽错愕地趴在地上,完全没想明白。   他可是学跆拳道的体育生,只不过是绊倒一个人而已,怎么会失败呢?!   徐尚泽懵了一瞬,直到被志愿者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后,才猛然间记起,他还在比赛!   遥遥地,徐尚泽与据他两百米远的魏恒对视了一眼,魏恒眼神阴郁可怖,好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狠厉冰冷。   徐尚泽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他太恐惧了,握紧接力棒后就不要命地跑了起来。   跌的这一跤让他不幸地落到了第四,徐尚泽拼了命地跑,在魏恒杀人般目光中奋起直追,终于又追回了第二。   最后一棒,魏恒和池绪。   两个人相差大约五十米。   “啊啊啊啊啊啊池绪加油池绪加油池绪加油!!!”   论出名和受欢迎程度池绪肯定远胜于魏恒,渐渐的,为池绪加油的声浪已完全盖过了本来就微弱的魏恒。   整个操场上空回荡的都是“池绪加油”。   魏恒气得面目扭曲,在负面情绪的刺激下,他倒是越跑越快,竟然逐渐追上了池绪。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池绪的背影近在咫尺。   与其同时,酝酿了一个下午的雨终于下了起来,雨点又急又密,来势汹汹,很快便淋湿了地面。   他们离终点也很近了。   隔着雨幕,魏恒突然纵身一跃,瞄准的却不是前方的终点线,而是池绪。   “下地狱吧!” 第65章   十月份期中考试过后, 洛津中学组织了一次自愿报名的公益活动。活动内容是去洛津中学定点帮扶的一所贫困山区小学里做两天义工助教。   这次活动有很多老师带队,第一天上午去第二天晚上回,虽然地点较为偏远, 但安全性可以保证。   班主任简红英在自习课上通知了这件事,然后给了大家一定的思考时间,让班长于三天后统计想去的人员名单。   那所小学名为马家沟繁星小学,位于洛津市外的云清县内。   云清县虽然比邻繁华都市, 却山沟纵横,交通落后。二十年前山上没修路时, 村里的小孩甚至每天要走上数十里路下山,每天半夜三更就要出门去镇上上学。   那时候整个村里也只有为数不多的那么一两家的小孩能读得起书, 大多数养到年龄段就得下地干活帮家庭分担重责。   直至法律规定了九年义务教育后, 在社会各界慈善活动的帮助之下, 山上终于通了路, 马家沟繁星小学也正式落成。   有人生在罗马, 有人生在泥淖,出生不能选择,但在教育的帮助下, 总有一部分心性坚韧的人能从磨难中脱颖而出, 成为天上众多闪烁发光的繁星之一。   这也是许许多多奔赴贫困山区支教、心甘情愿地扎根于偏远教育的人民教师的初心。   洛津中学身为整个洛津市最好的中学之一, 生源也往往是举国上下最优秀的,无论是从学生家境还是从个体智力水平来看。   对于这样一批未来注定会成为社会精英阶层的青少年们, 教导他们尊重弱小,懂得感恩,并且勇于承担起社会发展的使命就尤为重要。   毕竟学校也不想在倾注了最好的教育条件之下, 培养出了一大批冷漠自私,精致利己, 只顾满足一己私欲的“上等人”。   活动初心是好的,但班级里想去的人并不多,甚至还有人说风凉话,觉得这种公益活动只是走个形式,并讥讽报名的人都是自以为是的慈善,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一念善心”的虚荣罢了。   气得师甜甜和那个男生大吵了一架。   最终,在没有提前商量的情况下,他们五个都报名了这次公益活动。   师甜甜很是感动,相同的三观无疑再一次地加固了他们的友谊。   这次公益时间定到了十月的最后一个周的周四周五。   早上六点,他们就坐上了学校的大巴车,前往云清县马家沟村。   这次活动也是分批进行的,他们是第一批。大巴车上一共二十五个学生,还有六个老师,领头的老师名叫方彤,刚好是七班的政治老师。   道路颠簸,大巴车很难开稳,一路上摇来晃去的。   即使没吃早饭,师甜甜也不可避免地晕车了,她脸色苍白,神色恹恹,直到晕车贴起作用后才勉强恢复了点精神。   四个小时后,大巴车才终于停在了马家沟繁星小学校门前。   站在门口迎接他们的是一位中年女性,大约五十来岁,头发短而卷曲,茂密而浓黑,显得十分精神。   下车后,方彤介绍道:“各位同学们,这位就是繁星小学的校长,张绪芬张女士。”   大家齐齐问道:“张校长好!”   张校长有着很浓重的乡音,但也同样热情地说道:“好,好,各位同学们好,欢迎大家来繁星小学做客!”   带大家简单参观了一下校园后,接下来就是助教任务的分配。   师甜甜、裴谨修、池绪都被分到了四年级组,所以这两天他们可以共用一个办公室。   到达时已经十点了,分配完任务后,刚好十点半,简单的课间操后开始了今天早上的第三节课。   四年级二班的第三节课是英语课,由师甜甜担任助教。   繁星小学学生不多,六个年级的学生加起来才八百多人,还没有洛津中学一个年级多。   学校的师资力量也一般,尤其是英语老师,前几年甚至都是由会英语的别科老师兼任的,而这些老师往往自身的英语水平也不大过关,这几年才总算招进来了专业的英语系的大学生。   四年级二班的英语老师名叫白欣,三十岁左右,上课前争分夺秒地与师甜甜交流了三分钟。   兴许是为了检测师甜甜的英语水平,白欣用英语随机问了几个问题。   师甜甜自然是口音标准,落落大方,用词讲究,对答如流。   白欣不大意外,礼貌地夸了一句:“你英语很不错。”   说罢,她一边拿起上课要带的课本,一边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你们学校的学生英语水平都很高,有一些甚至比在大学里念了四年英文系的专业学生还厉害。”   师甜甜怔了一瞬,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她身边英语好的确实很多,连霍凌宇都经常能在英文考试里考到满分,无障碍阅读英文杂志、观看全英文节目,听说读写都游刃有余。   许多念头涌入脑海,但来不及细想。   师甜甜拿起课本,跑了两步,跟上了已经快走到教室门口的白欣。   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很多划痕的陈旧木桌,不大整洁的墙壁。   师甜甜走进了教室,她站在讲台上向下望去,对上了很多双眼睛。   并不全是好意。   有好奇的、有审视的、有艳羡的,还有……   师甜甜皱了下眉,有些疑惑地望向角落里的那个男生。   那男生随即收敛了目光,低下了头。   奇奇怪怪的。   之后就是正常的上课流程,师甜甜负责领读单词和段落,纠正同学们的读音,必要时陪学生们情景扮演。   一节课很快过去了。   下课后,有不少女生好奇地围在了师甜甜旁边。   她们毕竟已经四年级了,和师甜甜年龄差不太大,加上生活压力的催化,很多小孩看起来比师甜甜还长相成熟。   有个脸蛋圆圆的女生主动提问道:“小老师,你英语好好啊,你咋学的呀?”   师甜甜记得她的名字,她叫张婷。   又是一句对她英语水平的称赞,师甜甜却开心不起来,怎么学的?父母请外教教她、很小的时候去过国外游玩甚至短住、她父母英语水平本身就都不错。   无论哪个理由,似乎跟她本人的付出都毫无关系,这里的小孩也不可能具备同等的条件。   师甜甜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沉默地笑了笑。   如芒在背般,身后又传来一道锐利的目光。   师甜甜转头望去,是最开始上课时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男生。   和她刚进教室时一模一样的眼神。   仇恨的眼神。   师甜甜又想起了班上和她吵架的那个男生曾说的话。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那种想法的恐怕不止那个男生一个。   繁星小学里也有人不欢迎他们,甚至仇恨她的到来。   师甜甜又迷茫了一瞬,她不禁也反思了起来,自己来繁星小学这两天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下一节课是体育课,那个名叫张婷的女孩格外喜欢师甜甜,缠着师甜甜一起打沙包跳皮筋。   繁星小学就建在村子里,所以学生中午都回家吃饭。他们中午饭也是村里人做的,装成了盒饭,由张绪芬校长亲自送到了办公室里。   猪肉酸菜炖粉条,卖相虽然不佳,但口感软烂,而且还是免费的,充满情谊的饭。   出于尊重,大家都尽力吃完了。   中午和晚上,他们都在学校分配好的宿舍里休息。两人一间,师甜甜和徐怡一间,裴谨修和池绪一间,霍凌宇和八班的一个男生一间。   午睡了半个小时,师甜甜和裴谨修池绪一起走的,于一点三十五分抵达了办公室。   繁星小学下午两点上课。下午第一节是音乐课,师甜甜随手摆弄了一下手中的竖笛,吹了一首《天空之城》。   曲至中途,突然有人敲了两下办公室门。   师甜甜回头望去,诧异地发现站在门口是那个今天上午看起来很排斥她的男生。   “请进,有事吗?”她试探着问道。   那个男生拿着一本练习册,看起来比上午时乖了不少。他走到师甜甜身边,递出练习册道:“小老师,你看看我这篇英语作文写得怎么样呗?”   师甜甜有些意外。   看不出来,这个男生竟然还是个会在课余时间专门过来问老师问题的学生。   她正打算伸手接过练习册。   突然,身后探出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裴谨修先师甜甜一步接过练习册,面无表情道:“我看看。”   他打开练习册,练习册空白一页,只字未动,里面竟然夹着一只肥大丑陋的毛毛虫。   “啊!!”   师甜甜只是余光瞥见,都被吓得尖叫了一声。   他们的办公室就在一楼,裴谨修面目表情地端着练习册,把毛毛虫送回了花坛里。   陈正,也就是那个男孩,带着恶作剧成功的窃喜,前仰后俯,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团。   他满是恶意道:“小老师,小心哦。说不定哪天你经过我位置,我就会眼疾手快地站起身,把毛毛虫顺着你的衣领缝隙扔进去。”   师甜甜成功被吓到了,脸色惨白一片。   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既生气又委屈,终于在此时此刻后悔起了自己的决定。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温柔宽慰道:“别怕,他不敢的。”   师甜甜转头,对上池绪柔和的眼神,压抑的委屈突然爆发,抽泣地哭了起来。   池绪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过分打扰,留给了师甜甜自己处理情绪的空间。   他转头看向了一脸不服的陈正。   陈正的性格本就叛逆失序、脆弱敏感,又恰巧处在一个不愿被人看扁的年龄段上。   他生气地扯起嘴角,正打算叫嚣一句“谁说我不敢?!我明天就做给你看!”时,却无意对上了池绪的目光。   很平静的目光,包容万物般地柔和,却带着一股淡淡的不赞同。   很荒谬,陈正突然想起了小的时候邻居家的王二狗犯错,他妈妈似乎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王二狗。   恍然一瞬,一个念头划过脑海,陈正心想:他也想有妈妈。   他难得没被池绪的目光刺痛,反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虚与羞赧,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羞愧的歉意。   那句话也如鲠在喉般,彻底哑火了。   池绪走出办公室前,对陈正说道:“你跟我出来。” 第66章   办公室稍远处的树荫下, 裴谨修正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那本空白练习册。   陈正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池绪身后, 也走到了树荫之下。   站定后,陈正逐渐从刚才那股莫名其妙的愧疚情绪中清醒了过来,对这些人的恨意重新占领了上风。   他讽刺地想,眼前这个小助教又会问出什么无聊的问题, 是“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还是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 高高在上地教育他让以后别再欺负人了?   虚伪至极!   但出乎陈正意料,池绪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却是:“你很讨厌我们吗?”   陈正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池绪继续问道:“为什么?”   陈正的情绪突然就上来了, 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他猛地抬起头, 眼中含泪, 眼眶通红, 满是恨意道:“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这还用说吗!你们凭什么那么有钱!你们凭什么过得这么好?!谁需要你们过来摆样子做两天助教啊?!谁需要你们这些人虚伪的同情啊!你们根本瞧不起我们, 一点都不!”   池绪仍旧很冷静,他耐心地等着陈正发泄完脾气,然后递给了这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小孩一张纸。   等他稍微整理了一会儿情绪, 池绪又问道:“那你讨厌白欣老师吗?”   情绪上来了, 陈正哭得不能自已, 但听到池绪的问题后还是果断地摇了摇头。   白欣老师是整个四年级三个班的班主任,自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村里。   陈正只是本能地排斥这些在他看来沽名钓誉, 表里不一的外来人,还没有白眼狼到去讨厌帮助了他们那么多的白欣。   见他摇头,池绪才继续说道:“十五年前, 在马家沟小学成立的第三年,当年十四岁的白欣老师是第一批来繁星小学当小助教的志愿者, 和我们一样,她那时候也只来了两天。”   “但八年后白欣老师大学毕业,她没有选择那些更高薪且更光鲜亮丽的工作,而是回到马家沟繁星小学,一待就是十年。”   陈正显然是第一次听这段往事,他诧异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很多事情虽然微小,但却是人生路上的最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来繁星小学做志愿者的人里或许有曾伤害过陈正自尊心的,但也不乏白欣这样的守护者。   以偏概全、不能辩证地看待问题,是很不好的习惯。   但池绪并没有说教这些,从陈正的反应来看,他也不需要说太多了。   最终,池绪只是很轻地问了一句:“知道错了吗?”   在陈正听来,池绪的这句话仿佛钟磬齐鸣般,“嗡”的一声,触达灵魂。   他到底不是那种恶劣到无可救药的小孩,听完白欣的故事后脸上的情绪就从憎恶不服转变成了愧疚难安,磕磕绊绊地道起了歉:“对,对不起!我……我现在就去给小老师道歉!”   池绪把他叫住,温和道:“她现在估计不大想看到你,不过我会帮你转达歉意。”   说罢,他从裴谨修手里接过练习册,还给陈正道:“去吧,快上课了。记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陈正说到底还是有点羞于再见师甜甜,他礼貌地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然后小跑着回教室了。   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的裴谨修终于开口了,他问道:“说这些会有用吗?”   池绪模糊地回道:“也许吧。”   事实上不管有没有用,他都得尽力做点什么。   首先,他得给受了委屈的朋友一个交代,也要为后面即将到来的志愿者们解决这个潜在的隐患;其次,他得尽量公平客观地看待陈正性格上的缺点;最后,说点什么,让陈正明白一些道理,总比视而不见来得好。   他望着陈正离开的背影,喃喃道:“……还是希望这个世界上能多一个有用的好人。”   ·   办公室里,踏进办公室的白欣一看到师甜甜的状态就明白刚才发生过了什么事。   师甜甜眼睛红红的,没止住哭泣,还有点哽咽。   她不好意思道:“白老师,我是不是很脆弱、很没用,能被一只虫子吓哭,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如果是徐怡遇到这件事,她肯定能像裴谨修和池绪一样冷静自持,处理得干脆利落。   白欣果断地摇了摇头。   师甜甜好似突然间想起来了什么重要的事一般,她连忙又问道:“他是只对我们这些志愿者做这种恶作剧吗?还是平常的时候也会欺负女同学?”   师甜甜想,毕竟自己只在这里待两天,明天结束后她和繁星小学的一切都毫无瓜葛了。   但陈正的同班同学,尤其是张婷,那个脸蛋圆圆的可爱女孩,起码还要跟陈正再当两年同班同学!   如果这种事经常发生,那无论如何她都要彻底解决,而不是就这样懦弱地溜走。   得到白欣否定的答案后,师甜甜骤然松了口气。   白欣倒是笑了,她目光柔和,近乎怜爱道:“甜甜,你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女孩。”   干净澄澈,善良柔软。   师甜甜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感激道:“谢谢你,白老师。”   白欣摇了摇头,继续说:“陈正有偏见是他的问题。甜甜,刚才你的朋友已经帮你教育过他,他也亲口认错了。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见师甜甜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白欣笑着说:“走吧,该去上课了。”   情绪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下午的课程结束后,师甜甜已完全忘记了中午发生过的那些不愉快。   她辅导学生们做了会儿作业,放学后,又被张婷拉去打了会儿羽毛球。   尽管只认识不到一天,但师甜甜和张婷还是仿佛一见如故般,迅速地建立起了友谊。   疲惫却也十分充实的一天。   回到宿舍,洗漱完毕后,深夜入睡前,师甜甜心想:这一趟来得还是很值得的。   变故发生在第二天上午。   繁星小学七点二十开始上早读课,今天读的是英语,师甜甜负责带他们朗读。   但早在上课前查点人数时,师甜甜就发现张婷迟迟未到,她告诉了班主任白欣,但直到第二节课下,张婷都没有出现。   师甜甜回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白欣询问张婷的情况。   白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神情正经,颇为严肃道:“甜甜,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很多事情一旦踏入其中,也许就要付出一生的代价。   人总是有私心的,白欣虽然没有女儿,但她确确实实地把师甜甜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看,有些事她亲自经历过,知道那有多难。   她舍不得。   师甜甜急切的心情在望到白欣脸色时突然冷静了下来。   白欣的种种反应说明,发生在张婷身上的事并不是一件容易解决的事。   师甜甜从小到大曾参与过许许多多的慈善活动,父母经常告诫她,专业的事得交给专业的人负责,慈善是件很复杂的事,不是有钱有爱心就可以的。   好心都不一定能有好结果。况且升米恩,斗米仇,人心难测。   而且她和张婷只认识了一天,关系再好、再一见如故,她对张婷也几乎一无所知。   眼前摆着一条路,浓雾重重,风雨难料。   师甜甜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理性思维在向她疯狂预警,反复地劝诫她慎重,可师甜甜还是毫不犹豫道:“白老师,请你告诉我。”   师甜甜的表情很坚定,语气也很郑重,她是认真的。   白欣无奈叹了口气,嘴边却不禁勾起一抹赞赏的笑意,她其实是乐于见到这样的师甜甜的。   白欣说:“正好中午放学后我和张校长要去张欣家里一趟,你跟着一起来吧。”   师甜甜鞠了一躬,欣然道:“谢谢老师!”   他们约定好吃完饭后在校门口见。   到了约定时间,白欣诧异地发现,除了师甜甜外,竟然还多了四个小孩。   裴谨修和池绪她认识,还有两位比较陌生。师甜甜向她介绍,一个叫霍凌宇,一个叫徐怡。   是师甜甜和她的好朋友们。   似乎是怕她拒绝带这么多人同行,霍凌宇笨拙地央求道:“白老师,你就带我们去吧!我们不会添乱的,说不定还能帮上忙呢!”   白欣不由失笑,内心却又涌出一股感动,为少年人纯粹而又热血的友谊。   不怕麻烦,不怕负累,真心而又赤诚。   和这些意气风发的少年相处了两天,白欣总感觉自己也年轻了不少。   因此,她并没有反对,和张绪芬校长一起,带着这几个小孩往村里走去。   山里还是土路,有的地方比较陡峭,师甜甜在霍凌宇的帮助下才艰难地爬了上去。   虽然山路崎岖,但张婷家离学校不远,他们走了十五分钟就到了张婷家的院子前。   白欣扣了两下门,来开门的恰巧就是张婷。   张婷看到站在白欣身后的师甜甜时,眼睛唰的一下亮了,她嘴角弯弯,惊喜道:“小老师,你咋来了?”   师甜甜却笑不出来。她上前,双手略微颤抖地抚过张婷的伤口,眉头紧皱地问道:“谁干的?”   张婷的脸肿着,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明显是挨过打。   这种事明显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因为白欣和张绪芬校长都毫不意外。   张婷仿佛是刚才记起来了自己脸上还有伤,她低下头,眼神闪躲,有些难堪,有些愤怒,更多的是畏惧。   朝院子里谨慎地看了一眼后,张婷压低声音,满是苦涩道:“校长,白老师,小老师,你们快走吧……没用的,真的没用的!”   白欣也握住了张婷的手,她坚定道:“小婷,不要怕,让我们进去。这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会帮助你解决掉问题,你放心,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了。”   张婷看起来已经快哭了,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光,想相信又不敢相信一般,神色挣扎。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凄厉惨绝。 第67章   张婷脸色唰的一白, 眼泪哐当哐当地砸落于地,她像抓住仅有的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扣住了师甜甜的手, 无比绝望道:“……救救我妈妈,求求你们救救我妈妈!!”   张婷让开路,讲大门打开,三个男生最先冲进了院子里, 拐向了传出声音的那间房屋。   门被反锁着,霍凌宇一脚就踹了开来, 然后被眼前的这一幕给惊呆了。   逼仄狭小而又昏暗的房间内,充斥着臭味、血腥味儿与烟酒味儿, 一个精壮、黝黑、凶狠的男人正在猛踹一个女人的身体。   他一边施暴, 一边骂着:“他妈的, 又是个女孩!又是个女孩!不争气的肚子!娶你回来有什么用!贱人!贱人!去死啊!还敢跟老子顶嘴, 给你脸了!去死!去死!死!”   脏污的床上, 还有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一个月大的小婴儿正哇哇大哭着。   张绪芬校长吓得立马大声喊道:“张贵,你快把她打死了!住手,快住手啊!”   张贵头也没回, 一边踹着, 一边恶狠狠道:“死老婆子再多管闲事我他妈连你一起揍。”   咔嚓一声, 在所有人都在愣神与不知所措的那三五秒内,裴谨修已经一个啤酒瓶砸到了张贵的头上。   碎在地上的玻璃渣子上带着明显的血迹, 以暴制暴的行为成功且迅速地转移了施暴者的注意力。   同时也仿佛火上浇油般,进一步地刺激施暴者的情绪。   裴谨修是下了重手的。   张贵施暴的动作立马停了,他捂着痛得锐利并且逐渐发沉的脑袋, 转过身,用令人胆寒的目光扫视过在场众人。   张婷吓得瑟缩了一下, 忍不住浑身发起抖,呜咽声控制不住地溢了出来。   师甜甜把她往身后拉了拉,勇敢地挡住了张贵满是恶意与威胁的视线。   张贵狠狠地呸了一口,阴沉着脸骂道:“小畜生,一会儿再跟你算账。”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仍拎着半个酒瓶子的裴谨修身上。   屁大点的小孩,到底哪儿来的勇气,敢来管他家的家事,敢对他动手?   张贵愤怒到脸部扭曲,满是戾气的想:他要把那令人生厌的脑袋砸成肉泥。   他扭了扭脖子,眼睛森寒,抡起拳头,骤然间出手了。   室内霎时间乒乒乓乓地打作一团,张贵力气很大,速度很快,十分擅长打架。   霍凌宇到底没怎么打过架,他几次想冲进去帮忙,但总是找不到切入的机会,只能内心焦急地干站在一旁。   而正在打架的裴谨修则神色恹恹,冷着一张脸,看起来很不耐烦。   他大概是嫌脏,能动腿就不动手。眨眼间,刚才还趾高气昂的施暴者已经被他连踢带踹了好几下,气喘吁吁地缩在了角落里,戒备地盯着裴谨修看。   这下终于被霍凌宇找到了加入的契机,一拳一脚地施展了起来。   徐怡熟练地哄起了正躺在床上嚎啕大哭的婴儿。池绪则守在了那名妇女身旁。   张绪芬会一点医,大概地检查着她的情况。   看了一会儿,张绪芬摇了摇头道:“不行,伤得太重了,得送医院。”   这时,她怀里尚且还有意识的女人突然挣扎了一下,剧烈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张婷明白妈妈的意思,她流着泪,既心痛又无力道:“校长,我们家没钱,去不起大医院。”   师甜甜果断道:“我打电话,去我家医院。”   她又加重音安抚道,“放心,婷婷,免费的。”   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却如同驱散黑暗的太阳一般,让张婷惨淡的人生重见了一缕来之不易的光明。   这一刻,张婷感觉自己仿佛遇到了救世神。   另一边,张贵已经被裴谨修和霍凌宇两个人揍得爬也爬不起来。   裴谨修用随身携带的湿巾擦了擦手,而后拿出手机,先报了警,后叫了律师。   他蹲下身,在被揍成猪头的张贵耳边冷冷地说道:“一会儿律师就来了,劝你识相地签了离婚协议,不然我有一百种合法合规的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张贵自师甜甜说出那句“我家的医院”后就开始魂不守舍,尤其在师甜甜打电话时,他隐约听到了“西林医院”四个字。   西林医院!!   那个小畜生……不是,他的女儿,竟然结交到了如此富裕权贵的朋友!!   张贵到底是个混不吝的老油条,虽然被两个初中生小孩打趴下了,但没那么容易被吓退。   他呵呵了两声,又被口中的血给呛住,断断续续,笑得愈发癫狂道:“哈哈哈哈哈!不……不可能,我这辈子都不离婚!哈哈哈哈哈哈,不可能!祝琳,我要赖你一辈子!!你死了也得是我老婆,你下地狱也得伺候我!哈哈哈哈哈哈。”   气得霍凌宇又踹了他两脚。   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裴谨修、白欣还有张绪芬都不意外。   池绪相对来说也比较平静,毕竟像张贵一样恶心的人渣败类他从小到大可见太多了。   但这几个小孩的脸色都很难看,毕竟他们顺风顺水惯了,也见惯了上流阶级的体面人,从没遇到过这种原始而又野蛮的暴力行为,面对这种一点脸也不要的地痞流氓,更是又气又无可奈何。   他们等了一会儿,最早到的是师甜甜的保镖姐姐们,救护车和警察稍迟一些,最后同时到了。   两名警察连同张绪芬、师甜甜、张婷、还有抱着婴儿的徐怡陪同张婷的妈妈祝琳一起去了医院。   其他人则留下来配合警察。   车上,张婷压抑已久的情绪突然爆发,抱着师甜甜哭得一塌糊涂。   她泣不成声道:   “我还有个姐姐。姐姐,他要卖了姐姐,给村里一个老光棍当老婆。妈妈提前知道了,她把这辈子攒的所有钱都给了姐姐,让姐姐赶快逃出去,换个城市,再也别回来了。呜呜,我好想我姐姐,呜呜呜,我已经三年没见她了,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师甜甜心如刀割一般,她轻柔地拍着张婷的后背,安抚道:“放心,没事了,你姐姐可以回来了,我会帮你找到你姐姐,你和你姐姐可以团聚了。”   “小老师,我妈妈会死吗?她流了好多好多血,她才刚生完孩子没多久,我保护不了她,呜呜呜,我保护不了她!”   “不会的,你妈妈会没事的。婷婷,我向你保证,你妈妈一定会恢复健康,你们以后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带着仿佛在神明殿前立下了誓言般的信念感,师甜甜目视着前方,语气郑重。   张绪芬意味深长地看了师甜甜一眼,她轻微地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到了医院以后,医生给祝琳和那名不满一个月的小婴儿都做起了全方位检查。   张婷身上也有伤,况且她从小到大都没体检过,她本来是不愿意的,但耐不住师甜甜的强烈要求,也被带去做检查了。   西林医院的vip休息室里,张绪芬、师甜甜、还有徐怡相对而坐。   做检查需要起码几个小时的时间。   一片静默中,张绪芬校长突然说道:“……其实这种事情还有很多。”   师甜甜抬起头,不解地望向她。   张校长继续说道:“马家沟村有很多,云清县内有更多,洛津也不少见,全国上下那就更数不胜数了。”   张绪芬叹了口气,仿佛看穿了师甜甜心中所想般,无奈道:“甜甜,我知道你家境不错,你救了张婷一家已经很了不起了,你有志于此,以后或许可以救一个村、一个县,但是你救不了全天下正在受罪的女人。”   小孩的心思在大人面前总是无所遁形,更何况张绪芬校长已经年过半百了,她当然看得出来师甜甜在想什么。   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不是没有过,但这种事情其实既复杂又危险,张绪芬曾于五年前亲手送走了一位因为调节类似家暴案而被男方恶意谋杀的女老师,当时那名女老师才刚满二十三岁。   以前的张绪芬或许会欢迎来自这些理想主义者无私的奉献,但现在的张绪芬却觉得,或许每个人的命运真的是生来就注定的,而这也意味着,那些介入别人因果的人要付出额外的高昂代价。   张校长最终总结道:“甜甜,你有爱心的话,捐款就够了。有些事不要参与太过,对你不好。”   安静地听完张校长的话,师甜甜的内心却是出奇的安定。   她没有再迷茫、焦虑、困惑,甚至也没有产生过一丝摇摆不定。   她从小到大都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曾喜欢过很多东西,尤其是那些外表光鲜亮丽的、精致动人的人或物。   身边所有人都有理想有目标,只有她没有,生活富裕却也稀里糊涂,她物质上确实是充裕过头的,精神上却十分贫瘠,甚至有些浑浑噩噩。   有时候师甜甜会想,是不是她太过贪心了,明明在物质方面已经拥有那么多了,却还奢求着精神的富足。   她将这些苦闷都倾诉给了徐怡,徐怡很温柔地安慰她说,只要是人,都有五个层次的需求:即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   前四个师甜甜都有了,追求最高一向的自我实现需求只不过是人类本能而已。(注1)   人只活一世,当然要活出自我。因此徐怡一直很鼓励师甜甜勇于探索人生的道路,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最想干的事。   而现在,师甜甜已经无比确信,她确实找到自己这辈子最想做的事。   前路或许艰难,但她已不再害怕。 第68章   张贵被抓去拘留所关了十四天。   他以前也经常因为一些偷鸡摸狗赌博斗殴的小事进局子, 因为人高马大、体型彪悍,进去以后通常都是他欺负别人,没哪个没眼界的敢欺负他。   久而久之, 张贵一点也不把蹲局子当回事,甚至快把拘留所当成他第二个家。   因此得知这次也只需要在拘留待十四天后,张贵内心还轻蔑地嗤笑了两声,十分不以为意。   他还以为这些有钱有势的人能给他胡乱塞个罪名, 让他挨枪子呢。   就这点手段,有什么了不起的?   然而这种轻松快意的心情在张贵进拘留所的第一天夜晚就荡然无存了。   痛、浑身都痛, 还一动都不敢动,张贵生怕发出一点动静, 惊醒了今天那个对他痛下狠手的“老大”。   十一月初的拘留所冷得令人, 寒气顺着骨头缝游遍全身, 张贵感觉自己已经快被冻成一具冰尸了。   从早到晚, 他一口饭都没吃, 一口水也没喝,身上的伤口痛,体内的肠胃更痉挛着绞痛, 而这样的日子, 他还得再挨十三天。   临近天亮时, 张贵才半晕半睡地休息了一会儿。   他做了个美梦,梦到出狱后, 他回家捅死了正心满意满以为自己脱离了苦海的祝琳。   还有张婷,那个胳膊肘向外扭,不认亲爹的小贱人, 小白眼狼。   啊,还有那个把他害到了这般田地里的破小孩, 叫什么来着,裴谨修?   这个得慢点杀,一刀一刀地割下肉,再一口一口地吞吃入腹。   怀着这样残酷的信念,张贵硬生生地熬过了这漫长的十四天,出狱之时,他整整瘦了三十斤,脸颊凹陷,像一具刚出土的骷髅。   回村时他先去隔壁王家偷了一把砍刀,十分锋利的砍刀,既然能杀鸡剁猪,那么就一定能把人体也完美地分割成块。   他把砍刀藏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回到家。   院子里圈养的羊和鸡都不见了,小菜地里为数不多的农作物已趋于枯萎,反而是杂草野蛮生长着。   农家小院维持着他被抓走前的模样,房屋也一尘不变,徒余干涸了的血迹。   没有人。   怎么会没有人?!   谁藏起来了?!白欣?!还是那个老不死的臭婆子!!   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刺激得张贵神志开始错乱,他狠狠地拍了拍混乱癫狂的大脑。   在哪儿??!究竟在哪儿??!想……想……快想!!   突然之间,繁星小学涌入了张贵的脑海中。   对,没错,张婷!!   那个小贱人肯定还得上学!   张贵拎着砍刀,面无表情地向繁星小学的方向走去。   繁星小学门口有个年迈的保安驻守着,负责检查来往人员及车辆。   今天阳光好,他搬着凳子就坐在校门口晒太阳,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跟新来的一个帅小伙聊天。   帅小伙叫高源,因此老李头习惯喊他小高。   他先叫了声小高,然后才十分好奇地问:“谁派你们来的啊,俺们这小学能有啥危险呢?一下子来了几十个大男人保护?”   问题刚问完,老李头好像听到远方传来了什么声音。   刀尖划地的声音。   他困惑地站起身,张望着,远远地便看到了拎着巨大砍刀的张贵。   “……”老李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旁边的小高则眼疾手快,他一边拉着老李头衣领往学校里退,一边用专业铁链锁住了铁门。   他先报了警,用手里的对讲机通知了驻守在校园不同方位的同事们,然后给张绪芬校长打了个电话。   已经走到校门口的张贵开始用力地摇晃起了门。   晃了半天,铁门仍旧纹丝不动,张贵气得很,提起手中的砍刀开始砍门。   他一边砍,一边神经质般地大声喊道:“开门!!开门!!开门!!”   校区的空地上还有些小孩正在上体育课,见状纷纷被吓得尖叫哭喊了起来。   班主任也吓得不轻,但还是强做镇定地肩负起了职责,组织同学们先回到教室。   接到电话后,张绪芬校长很快就下了楼,走到了铁门前。小高则站在她身边,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张贵的动作。   她厉声喝道:“张贵,你在干什么?!这里是学校,你要持刀杀人吗?”   张贵又砍了一刀锁链,狞笑着大叫道:“对,我就是来杀你的!老太婆,把我老婆和女儿还回来!还回来!!”   张绪芬沉着脸道:“张贵,你放弃吧,祝琳和张婷早就离开了,也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且警察很快就要到了。”   张贵仍不停手,固执地砍着锁链,他充耳不闻道:“老贼婆,你别想骗我!别想……骗我……!”   突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警察真的来了!   想到拘留所里生不如死的那十四天,张贵的心仿佛沉到了海底一般,他突然慌了起来,环顾了一眼四周,手足无措道:“不要!别抓我!我会死的!我会死的!!不行!!不行!!我不要回去!!我不要!!我得逃……我得逃……”   啪嗒一声,砍刀掉落于地,张贵连捡刀的心思都没有,慌不择路地向山林深处逃去。   校门内,张绪芬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警察来后,作为熟悉当地地形的村民之一,张绪芬陪同警察一起,去深山老林里抓捕起了张贵。   她们最终在马家沟另一侧的山峰上找到了瑟缩在一块石头之后的张贵。   张贵衣衫褴褛,鞋子都已经跑掉了,□□的脚底血肉模糊,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警察的靠近,大声喊道:“别过来!都别过来!你们要是敢过来,我就跳下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张贵一边说着,一边向悬崖边缘挪动。   顾及他的人身安全,警察也只好小心翼翼地靠近。   天色渐晚。   张贵一步步地向悬崖边缘靠近,他当然是不打算死的,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可他又实在不想再去局子里活受罪。   除了身后的悬崖,四面八方全都是警察。   想不出逃的办法。   张贵又试探性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他太久没吃东西了,又冷又饿,本就虚弱,这一眼更是看得头晕目眩。   张贵害怕极了,下意识地想往前走几步,身体却不由他控制般,反而后退了两步。   慌忙间,张贵一个没踩稳,左脚绊右脚,摔向了悬崖。   “啊——!”   残阳似血,山林间回荡着一声凄厉的惨叫。   得知张贵坠崖而亡的消息后,祝琳和张婷都长舒了一口气,无关自身终于脱离苦海的悲喜交加,而是庆幸于起码不会有别人因她们而受累。   张婷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简单的擦伤和营养不良,但祝琳就不同了,她的身体孱弱,很多指标都到了高危的临界点,需要长期的入院治疗。   因此在张贵被拘留后,师甜甜想在医院附近长期租个房子给张婷住,方便她去医院探望妈妈和妹妹。   张婷一开始同意了,vip病房里的祝琳也在积极地配合治疗,但在张贵即将出狱之前,她们母女俩却心有灵犀般地同时要求起了回家。   那种人间地狱,怎么还能回去呢?师甜甜不解地问:“为什么?”   祝琳和张婷又不约而同地没说实话,祝琳借口身体已经好很多了,医院里一直躺着也不舒服,她们农村人还是得下地干活;张婷则借口她得回家上学了,总不能一直麻烦师甜甜请家教为她补习。   两个借口都被师甜甜驳回,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坚决不同意放祝琳母女回去。   祝琳这才声泪俱下道:“他说如果他哪一天回去找不到我,他就要杀了张绪芬校长和白老师,我自己死了无所谓,我不能害人啊!”   原来如此。   师甜甜又宽慰又心疼,安抚道:“放心,我们给繁星小学配了专业级的安保团队,会没事的。”   之后的事情便如同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发展,甚至比他们想象中的要更加顺利。   失足坠崖,也算是恶有恶报。   祝琳一直在医院里待到了过年前期,师甜甜也履行了之前的诺言,帮张婷找到了她的姐姐,张楠。   张楠在离云清县上千公里的安河市的一家公司里做翻译。   在离家的这三年里,张楠每一天都在拼了命地工作赚钱。她渴望自己能在安河市里早点买下房子,然后再偷偷地把妈妈和妹妹接过来住。   再次见到母亲的张楠被愧疚和思念压垮,她口不成言,只能埋在母亲怀里失声痛哭。   张楠知道当初自己在婚前逃跑的行为一定给母亲和妹妹带来了巨大的磨难。虽然这件事是母亲主导的,妹妹支持的,但是张楠还是活在愧疚中无法自拔。   她几次做梦都梦到暴跳如雷的张贵把妈妈和妹妹给活生生地打死,这个噩梦宛如附骨之疽般折磨了她整整三年,直到现在重新与家人团聚,张楠才如释重负。   祝琳一直在医院里待到了过年前夕。期间,她们一家人商讨了一下对未来的安排,祝琳决定,举家搬到张楠工作的安河市。   张楠已经攒够了买房的首付,师甜甜则用自己的零花钱帮她凑齐了剩下的贷款,顺便安排了人帮张楠选房子、装修、去除装修污染。   在过年前,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改名。   在农村,楠是通男,婷或许是娉婷袅娜的意思,但反正张贵给张婷取名婷,是停止生女儿的意思。   最小的婴儿因为张贵的厌恶一直都没有取名,祝琳平常就囡囡来囡囡去的叫。   现在,祝琳打算给三个孩子都重新取个名。   姓当然要还随她姓。   最终,张楠改成了祝璀,张婷改名为祝灿,至于最小的囡囡,祝琳决定把取名权交给师甜甜和她的朋友们。   毕竟是他们救下来了她的孩子。   师甜甜想了很久,跟裴谨修他们单独商量,终于确定下来了名字。   祝星   璀璨如星。 第69章   年后, 经过数个月的筹备,师甜甜终于在自己的努力以及家人和朋友的帮助下,成立了一项专门针对于弱势女性的慈善基金会。   三月四号, 于师甜甜生日当天,微光慈善基金会正式落成,同时宣布创建的还有微光幼儿园、小学、中学。   由于师甜甜还要上学,没有太多时间参与微光慈善基金会的实际运营, 所以慈善基金会聘请了专业的管理团队。   管理人员的人选都是师甜甜亲自参与面试的,她唯一的硬性要求就是, 基金会从上到下无论是理事会成员还是前台清洁工,都得是女性。   社会上难免有不赞同的声音, 认为师甜甜此举有失偏颇, 更有甚者还要去告微光慈善基金会性别歧视。   但师家与其他几个主要捐赠者都对此没什么意见, 因此这项规定也得以顺利地推行了下去。   出于信任与帮助, 师甜甜向祝琳发出了邀请, 希望祝琳能成为慈善会志愿者,向社会宣传微光慈善基金会,帮助更多生活在黑暗的女性重见光明。   祝琳欣然接受。   慈善会成立之际, 裴谨修、池绪、霍凌宇、徐怡都以个人名义进行了捐款。他们的父母也有参与。   师甜甜自己也捐了上千万, 师家的集团更是豪掷了十个亿。   除此之外, 还有来自社会各界好心人士的捐款。   即使筹集到了数额庞大的善款,但面对蜂拥而至的受害者的求助请求, 这些钱多少还是有些杯水车薪。   尤其慈善基金会只能帮一时而不是一世,治标不治本。   师甜甜知道,解决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女性教育公平以及就业公平的问题上。   教育上她可以出资办学校, 而就业上,她也可以创造出更多适合女性的岗位。   但这都需要钱, 很多很多都钱。   即使师甜甜最不缺的就是钱,但师家不会无底线纵容她做慈善。   尤其这种事看起来就像个无底洞,稍有不慎,该帮的人没帮到,反而会中饱某些人的私囊。   最终背负骂名的还是微光慈善基金会,更是师甜甜与师家。   师甜甜也不愿意让家族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自己的善心托底。   她得快速成长起来,让微光慈善基金会恰如其分,被锻造成一柄锐不可当的利剑,为自己所用,斩断束缚在女性身上的枷锁和锁链。   为此,师甜甜专门去请教了在这这方面看起来很有经验的裴谨修。   基金会虽然已经成立,但实际运作过程中总会存在不少的问题,比起社会上各种乱七八糟摸不清底细的专家顾问,师甜甜本能地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师甜甜总觉得裴谨修对自己的态度好像变化了一点,要说哪里变了,又说不上来。   总之,裴谨修很耐心地解答了她的疑惑,还为师甜甜推荐了一些财务管理、金融时政方面的书籍、杂志、期刊。   裴谨修似乎是察觉到自己对慈善基金会的实际运营有强烈的担忧与不安,在她请教问题时还难得安慰了两句。   这是一种强烈的,天然的信赖感。虽然裴谨修和她一般大,但师甜甜就是觉得裴谨修可靠极了。   总之,和裴谨修交流了几次之后,师甜甜逐渐没有那么焦虑了,反而干劲十足。   路已在脚下,她只需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向既定的远方。   ·   今年3.24首度线上购物节前期,慎明网技术部从上到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为了数据库与平台能扛住因举办折扣购物节而造成的流量洪峰,技术部本来预计以上一届线下购物节成交额两倍的基准线设置压力测试,但计划书提交上去后却被裴谨修驳回,要求将压力测试提高整整五倍。   交易量超过系统容量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既然裴谨修定了五倍,那技术部自然是听这位准继承人的话。   除此之外,技术部还要负责将慎明支付从慎明网中独立出来,使慎明支付成为互联网中的一个开放的支付平台。   这样一来,慎明支付就不仅只服务于慎明网本身,还能服务于互联网所有的电商业务。   这个项目耗费了整整三个月,由首席技术官陶西和项目主架构师何丞共同负责,计划于去年11月1日准时发布。   之所以定在11月1日,是为了比竞争对手众云网的付款宝早上线一个月。   改造过程虽然一波三折,但好在结果不错,新系统不仅如期按时发布了,还在发布会上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成绩。   慎明支付改造成功后,技术部并没来得及喘息太久。   在几何级增长的业务量的压迫下,他们马上就迎来了更为紧急的账务系统的升级改造。   时至今日,慎明网已经成立整整两年了,公司也相应地积累了两年的数据,这次迫在眉睫的便是核心账目系统的改造。   一是将核心账目系统做一个分布式的改造,二是改变记账模式。   账务系统的改造要赶在3.24之前完成,同样也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主要负责人还是主架构师何丞。   此次改造至关重要,并且只能成功不准失败。一旦出了意外,整个慎明集团都将迎来毁灭性的打击。   技术部处在一片水生火热的紧张与忙碌之中,而主要负责实体商店运营的裴见宏则相对来说十分清闲。   清闲到了令裴见宏内心极为不安的地步。   由于裴见宏一开始便极力反对慎明网的建立,所以在慎明网以及后续慎明支付的发展上他都没有参与进来。   这也就导致他对慎明网与慎明支付究竟发展到了哪个地步也一无所知,对现在技术部究竟在做什么事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就势必会导致焦虑与不安。   对裴见宏来说,他已经习惯了早期和裴见深分庭抗争,各自为王。   虽然名义上慎明集团是由裴见深继承的,但销售网、供应商以及大多基层员工的心都被裴见宏牢牢地笼络到了自己手里。   裴见宏以此为资本,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裴见深的愧疚,在慎明还以实体超市为经营核心的那段时间,裴见深的首席执行官其实是名不副实的,集团的实际决策权被裴见宏紧紧地拿捏住了。   但是现在,很明显一切都变了。   在慎明网刚成立的那段时间里,裴见宏对自己的判断是极其自信的。   他既然劝不动裴见深改变主意,索性作壁上观,悠然地等着慎明网一败涂地。   谁成想短短两年的时间,慎明网的发展就如同云霄火箭般,大大出乎了裴见宏的意料。   起码从销售额和每年的利润增幅上看,慎明网超越慎明超市已经是件不争的事实。   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   袅袅茶雾中,裴见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羞恼、不甘、妒恨……这种情绪在父母离世宣布裴见深继承集团董事长时就竞相出现过一次。   半辈子过去,裴见宏早没了年轻时那么大的气性,他或许曾经是嫉妒弟弟于商业上展现出来的先见之明与过人才华,但如果慎明网发展得好,裴见宏也乐见其成。   前提是,他得确定裴见深以及其团队是真的在做对集团有利的事。   裴见宏本身对技术一窍不通,他之前也去找过技术部的负责人何丞,想要了解一些概念。   可惜何丞是个不怎么幽默更不太会使用比喻等修辞手法去简单描述系统架构概念的钢铁理工男,他说的话裴见宏一句也听不懂。   正巧,连续的系统升级改造导致公司内部急缺人才,技术部各处都贴着内推启事。   借此机会,裴见宏推进去了一个“自己人”。   那是他一个老朋友推荐的人选,名叫阮河,三十来岁的小伙,说话幽默风趣。   裴见宏将希望放在了阮河身上,他指望着阮河进项目组后,能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解清楚裴见深和技术部究竟在搞什么鬼东西。   阮河于去年十一月通过面试和背调后成功入职了公司,恰好赶上了慎明支付账务系统升级的项目,如今已经二月中旬,离三月份只剩下一个周。   晚上八点,慎明集团技术部那层仍灯火通明。   裴见宏的办公室内。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裴见宏本来正在聚精会神地伏案看文件,听到提示音转头拿过了手机。   是阮河发来的消息。   “裴总,事关重大,我需要与您见一面。”   裴见宏面色一沉,立马拿起了椅子上搭的外套,他一边给阮河发见面时间与地点,一边往门口走去。   半个小时后,芜园池畔。   二月里天气还冷得很,池边更是树影萋萋,愈加阴冷。   湖边路灯很少,偶尔传来两声虫鸣,但裴见宏还是很熟练地在一处横椅上找到了阮河。   自阮河去年十一月正式加入公司后,裴见宏经常约他到此地谈事,两人都形成了一种默契。   裴见宏在阮河身旁坐下,冷峻地问道:“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阮河皱着眉头,忧心忡忡道:“裴总,项目推行得很不顺利,我怀疑恐怕无法赶上这次3.24线上购物节。”   裴见宏不明白这算什么大事,他疑惑着问:“大不了延迟上线,新系统不行那就继续用旧系统,这算什么大事?”   阮河解释道:“不行,旧系统容量不足,肯定扛不住流量冲击。”   裴见宏这下明白过来了,慎明网这次的技术改造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里,向前走看不到成功的希望,但是也绝无后退的可能了。   无论哪种失败,都会把慎明网拖入深渊,裴见深甚至极有可能因此而坐牢。   裴见宏拧住了眉,问道:“离三月一还有十天,你们进度到哪儿?”   阮河道:“30%。”   两个半月的时间只完成了30%,要在接下来短短十天里完成70%,无疑是天方夜谭。   裴见宏的心瞬间沉到了芜园湖底。   他得自己一个人好好想想。如果到时出现了最坏的情况,他要怎么做。   “你先回去吧。”裴见宏道。   想了想,他又叮嘱道,“好好工作,不要气馁。没到最后,一切皆有可能。”   阮河“嗯”了一声,礼貌告辞。   行走在芜园池畔,他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一副金丝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玻璃镜片反射出冷硬的光,阮河随手敲了一行字,点击发送后,又立马删除。   走出芜园,他回首望了望,嘴角一翘,满目讥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裴见宏要是还无动于衷,那可真的要让他倍感失望了。 第70章   出乎阮河意料, 一连七天过去,裴见宏还真就纹丝不动,只是跟之前一样, 时不时地发消息问问阮河项目进度。   技术部项目组这么多人,裴见宏其实问谁都可以,只不过他最为信赖的人是阮河。   阮河不好描述得太背离事实,只能在汇报时玩玩文字游戏, 努力地混淆裴见宏的认知。   他本来指望着能靠这种刻意营造出的信息差离间裴见深和裴见宏,在这风口浪尖上引发慎明集团的内斗, 加速慎明的分裂。   没想到的是,鱼饵撒了下去, 鱼儿竟然没有上钩。   时间正在不断逼近3.1, 阮河是铁定不能让新系统如期上限的。   PlanA现在既然行不通, 那么他就得铤而走险, 施行PlanB。   2.28号当晚。   技术部为系统发布申请了八个小时的停机时间, 在这八个小时内,财务部要负责将前两年的账目系统的资金全部平掉。   只有得到财务部的允许,新系统才能正式上线。   晚上零点, 系统准时停机, 财务部与技术部合作, 将原系统的数据换入新系统,换好数据后, 他们还需要核对好数据确认无误。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以项目工程师的工位组为核心区域,数月以来这里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高压气息。   键盘声霹雳啪啪地响着,除了技术部与财务部外, 连同裴见深、裴见宏之内的公司高层也尽数守在公司,以防不时之需。   时间很快来到了凌晨四点, 老系统的数据已经尽数导入新系统,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将数据配平。   问题果然还是出现在了这一步,项目组努力尝试了一个小时,新系统与老系统的数据始终无法核平。   离申请的八个小时停机时间只剩下一个小时了,如果还是找不到错误在哪儿,他们就得推迟新系统发布时间。   这无疑会导致外界相对恶意的舆论揣测与风向。   浑水摸鱼的阮河倒是松了口气,如果技术部一直找不到错误在哪儿,倒是省了他的事。   他刚这么一想,项目组的一个工程师立马欣喜地大声道:“找到了找到了,是数据转化出了问题。”   阮河目光一沉,借口要出去上个厕所,走出了工作区。   凌晨五点,整个四楼的留下加班的人基本上都汇聚到了项目工程师的核心办公区,楼道里空无一人。   阮河直奔一楼的配电室。   事到如今,他只能兵行险招,走最后一条路,跟慎明集团鱼死网破。   配电室的钥匙在保安手里,平常都是常年上锁的,但这难不倒为人活泛又幽默风趣的阮河。   早在一个月前,他就想方设法地弄到了保安的钥匙,配了一把后又偷偷还了回去。   将配电室的电闸关闭后,今天晚上加班加点做出来的数据都会荡然无存,项目组这三个月的努力也相当于付诸东流。   而他也不会蠢到自投罗网,再返回工作区。   他会在所有人都在为突如其来的停电而诧异万分时悄悄溜走,连夜赶往机场,乘上飞往A国的飞机。   有人已经为他在A国买下了一栋别墅,风景秀丽,空气清新。   阮河心想,这也是他应得的报酬。   打开电箱,按下电闸的那一刻,阮河仿佛已经闻到了A国清甜的空气。   可他预计中的一片黑暗并没有到来,头顶白到晃眼的灯纹丝不动地亮着。   拐角突然出现了一个异常精致的少年,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冷冷道:“这里有监控。”   阮河当然知道有监控,只不过他早就打算好跑路了,料想等警察查到他身上时,他已经飞出了这片国度。   现在的状态明显和阮河想的不一样。他心里突生不妙,没理解为什么整个四楼还灯火通明,更不理解这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个少年。   那少年仿佛有读心术般,忽而一笑,他带着微妙的讥讽说道:“四楼用的是备用电。”   这下就算阮河再愚钝,他也清楚自己的计划已经暴露无疑了!   他也终于记起来了眼前这个少年是谁。   裴见深的儿子,裴谨修!   阮河瞳孔骤缩,心跳如打雷般,越来越慌。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如何是好,逃吗?能逃的掉吗?   即使知道希望渺茫,阮河也忍不住地想要垂死挣扎。毕竟现在只有一个小孩发现他,实在不行,他还可以挟持住裴见深的儿子,用裴谨修的命换他出国!   在A国别墅的刺激下,阮河眼神骤然凶狠,他猛地上前两步,却在准备动手时,看到了刚才因为身处视线盲区所没看到的裴见深、裴见宏。   阮河仿佛见了鬼般,表情堪称惊悚。   裴谨修为他补上了最后一刀:“警察马上就来了,劝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哦。”   阮河被警察带走时,核心账务的项目终于核对完毕,正式发布。   发布五分钟后,技术部又将系统收回,查验起了这五分钟内的数据是否正确。   最终,五分钟内的数据分文不差,这个结果令在坐的每个人都由衷地舒了口气。   连轴转地忙碌了半年,从慎明网到慎明支付的系统升级与改造都大功告成!   接下来,就是享受3.24第一次线上购物节胜利成果的时刻了。   3.24当天,池绪和裴谨修一起来到了购物节总指挥室。   指挥室的大屏幕上显示,直至晚上八点,本次购物节的交易额已经达到326.8亿元!   一方面是为了庆祝裴谨修更是,另一方面更是为了庆祝第一次线上购物节远超出众人想象的战果,裴见深专门订购了一块1.5x1.8米的巨型蛋糕,还发了一笔十分可观的项目奖金。   仿佛过年般,整个园区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里。   裴谨修昨天刚陪着通宵了一次,今天裴见深说什么都不准他再熬夜了,十点一到,必须回家。   阮河已经被抓,购物节更是大获成功,慎明长期内都不会再有较大的隐患了,裴谨修当然也没了一定要留在公司的必要,到了时间,就和池绪一起回家了。   裴家的私家车上。   将近三十个小时没睡觉,裴谨修多少有点困倦,疲惫地倚在靠背之上。   池绪似乎是看出来了他很累,一路上也安安静静的,一句话都没说。   轿车拐入东郊,离家大约还有七八分钟的路程。   裴谨修闭着眼,突然道:“礼物攥了一路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池绪短促地“啊”了一声,像个突然被点名的小学生,难得的呆里呆气。   裴谨修睁开眼,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池绪后来成长得太快了,越来越成熟稳重、冷静自持,面对什么突发情况都游刃有余,以至于他偶尔表现出符合年龄的温吞柔软时,裴谨修会觉得分外新鲜。   池绪看起来有点纠结,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怀中包装精美的礼物递了出去。   裴谨修接过,打开了包装。   是……一支钢笔。   池绪摸了摸鼻尖道:“是不是太普通了,你今天好像已经收到十几支钢笔了。”   都是技术部那群直男程序员送的。   裴谨修本来是坚决不收员工礼物的,可他毕竟从小就参与到了公司运营里,多少和一些员工建立起了不错的私交。   无关利益,很多人是真心诚意地想送他礼物。   这也是加强公司核心凝聚力的一种方式。只要有送有回,价格适当,裴谨修就没必要太过抗拒。   如何拿捏好其中的度,裴谨修心里一直都有一杆秤。   他不是没遇到过以送礼之名借机讨好他的人,这反倒帮他筛出了一批投机逢迎的蛀虫。   严肃处理了那个两三个后,集团就再也没人敢把这种歪心思打到裴谨修身上。   或许是因为礼物选择范围少,裴谨修确实收到了很多钢笔,够用到地老天荒了。   池绪除了送了一只钢笔,还附了一首小诗。   英文诗,是用斜杆笔写就的花体英文,复古典雅,优美曼妙。   裴谨修轻声念了出来。   “To me, fair friend, you never can be old,   For as you were when first your eye I ey'd,   Such seems your beauty still. Three winters cold,   Have from the forests shook three summers' pride,   Three beauteous springs to yellow autumn turn'd,   In process of the seasons have I seen,   Three April perfumes in three hot Junes burn'd,   Since first I saw you fresh, which yet are green.”   (注1)   裴谨修嗓音略有几分低沉,念起诗来格外好听。   他知道这首诗歌出自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的第104首,后面还有一段。   可能是池绪的私心,他写到“Since first I saw you fresh, which yet are green.”就戛然而止了。   裴谨修笑了笑说:“谢谢,我很喜欢。”   他顿了顿,紧接着道,“其实无论你送什么我都会喜欢。”   特殊的永远不是礼物,而是送礼物的人。   池绪当然也知道。   可他还是希望在这每年仅有一天的日子里,能让裴谨修感到由衷的惊喜和快乐。   池绪心里这么想,走神之下,下意识地就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绪绪。”裴谨修突然叫了他一声。   池绪不明就里地转头。   黑夜里,裴谨修神色虽略显疲惫,眼睛里却泛着柔和细碎的光。   他轻轻道:“有些人能遇到就已经是最大的惊喜和快乐了。”   假如系统当时一念之差之下选择了别人,他不会有第二次重生的机会。   更不会遇到池绪。   他们能相遇,本就是一个奇迹。 第71章   三月二十四是周六, 裴谨修还有一个周末可以补觉。   他第二天睡到十一点才醒,起床后,果不其然地收到了助理李复发给他的购物节最终战报总结。   谁都没有想到, 慎明网第一届3.24线上购物节全天成功交易竟然高达361.7亿元,总计637万笔,平均每分钟就有将近四千多笔交易达成!   就算与起步较早根基较深的乐购网相比,他们今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取得了一个非常亮眼的成绩。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阮河。   阮河算是裴谨修故意放进公司里来的, 他是谁派来的商业间谍其实一目了然。   而现如今,阮河虽然已经被抓, 但是他的犯罪事实还需要警方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取证才能得出最后结论。   裴谨修已经让系统提前调查过了, 与阮河接头的人远在异国他乡, 藏得很隐蔽, 线索到阮河这一步就戛然而止了。   所以这件事无论怎么查下去, 都牵扯不出众云高层。   裴谨修也没有指望能通过这样一个小角色扳倒众云。   他之所以放阮河进公司,放任他肆无忌惮地做到昨天那一步,一来是为了试探裴见宏的底线;二来, 则是为了逼裴见宏“退位让贤”。   无论如何, 阮河都是裴见宏内推进来的人。   阮河出事, 裴见宏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难辞其咎。   裴谨修眼观裴见宏多年, 发现这个人不仅性格总是反复无常、刚愎自负;用人上也识人不明、任人唯亲;大方向上更缺乏远见,目光短浅。   让这样平庸无能的人继续留在公司并身处高位,对公司未来的发展绝无好处。   但裴见宏轻易不可能放权,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让裴见宏狠狠地栽个大跟头,让他作茧自缚, 自食其果。   事情也正如裴谨修所预料的那般发展。   ·   阮河竟然是众云集□□来的商业间谍!   距离阮河被抓已经过去了三天,每每想起这件事,裴见宏仍处在强烈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中。   他感到错愕、荒谬、痛心疾首,还有……几乎快把他整个人侵蚀吞没掉的无边恐惧!   开门揖盗,引狼入室。   差一点,他就会害得整个慎明毁于一旦。   3.24线上购物节结束后,管理层立马就阮河的事召开了一次紧急董事会。   会议上,董事们商讨后一致认为,虽然这次的错误不是裴见宏主观导致的,但他仍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裴见宏被暂时停了职,他的工作交接给了慎明集团首席人力资源官严落。   若换以前,裴见宏一定会对这种停职处理心生不满,他会积极游走于董事会各方势力之间,然后想尽办法把权力夺回手中。   但这次,不知是被信任的人背叛所带来的巨大冲击,还是3.24线上购物节远超他想象的成交额,都令裴见宏产生了那么几分挥之不去的茫然和疲惫。   仿佛世界观轰然碎裂崩塌了,但原先水泥铸就的灰白色的墙外并不是滔滔洪水与嗜血的猛兽,而是个更精彩斑斓创造奇迹的世界。   裴见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时代在不断变化,他认知中的那个时代的的确确地过去了。   或许他是时候该退休了。   停职的这几天,裴见宏倒是多了不少时间陪他那个才刚四岁的小孙女,裴清怡。   因为担心账务系统升级改造的项目,裴见宏整个二月份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公司里,每天都早出晚归的。   见他终于“放假”在家了,想念爷爷的裴清怡整天黏在裴见宏身边,掰着手指头和裴见宏细数了一番她这段时间做过的“大事”。   “爷爷!我二月十四号,也就是爸爸说的情人节那天,我去卖玫瑰花啦,卖了好多好多钱呢!”   “哇,我们小宝真厉害呀。”   裴见宏一边夸赞,一边却感到好笑。   裴清怡身为裴家第四代长女,也是裴家目前唯一的孙辈,更是四代里唯一的千金,被裴家所有人视若珍宝,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哪儿还需要在情人节亲自出门卖玫瑰花呢。   小孙女把赚来的钱零零总总地摆在了沙发上,大多都是十块二十块的小金额。   无数的十块二十块,多得快把她整个人埋起来了,加在一起竟然有足足六千七百二十块。   “我那天还遇到小哥哥了呢,小哥哥也买了两束玫瑰!”   一旁打游戏的裴明心不爽道:“什么小哥哥,那是你三堂叔!”   裴清怡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是小哥哥!谨修小哥哥和池绪小哥哥。”   裴明心无言以对地翻了个白眼,夸张地叹了口气,一脸我真是服了你的表情。   随即,他又很八卦地问道:“他俩买玫瑰送谁啊?有女生在吗?”   难道是送给女朋友?   裴清怡摇了摇头,乖乖巧巧道:“没有别人在,他们送给对方。”   裴明心摇了摇头,一脸唏嘘道:“啧,好可怜的两个单身狗。”   裴见宏听见这话就来气,抽出手边的靠枕砸向了瘫在沙发上的裴明心:“满脑子情情爱爱的。谨修和池绪才十四岁,看看人家十四岁在干什么!再看看你自己!快三十的人了,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清怡都比你能干!”   坐在沙发上的小女孩也搞怪地冲裴明心吐了下舌头,扒拉着眼皮取笑道:“二堂叔,不知羞!”   挨了一靠枕的裴明心觉得自己真是一腔真心喂了狗,亏他还怕老爷子难过,特地带裴清怡过来陪他闲聊呢。   这看起来屁事没有嘛!   他拿起游戏机,回卧室躲清静去了。   裴见宏仍坐在沙发上,目光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小孙女。   他早期曾寄希望在他这两个儿子身上,但后来发现裴思源叛逆倔强特立独行,裴明心懒散不成器烂泥扶不上墙。   在裴谨修没回归裴家之前,裴见宏还有心想将这两个儿子“引回正途”,毕竟比起裴骄,连裴明心看着都顺眼了不少。   但在裴谨修出现后,裴见宏就渐渐死了这条心。   无论是先天天赋还是后天努力,他那两个儿子都远不及裴谨修。   如果差距只有一点,裴见宏还能在私心作祟下视而不见,但差距大得简直宛如云泥。   因此裴见宏早就意识到了,慎明集团将来注定是要交到裴谨修手里了。   可是再然后呢,下一代,下下下一代呢?   裴见宏出神地凝望着沙发上圆滚滚的小孙女。   裴清怡很聪明,才幼儿园就会算数了,对数字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敏感度。   更难得的是,他这小孙女虽然出生富裕,平常随便收个红包都五位数起步,但她对金钱却有种仿佛刻在基因里的珍视感,不仅从不会乱花一分钱,而且小小年纪就会主动地思考如何“以钱生钱”。   第一次陪裴清怡去游乐场时,裴见宏就在她身上看到了裴慎和明恬的影子。   这或许是裴家与整个慎明未来的希望。   基于这个原因,未等董事会最终的处理结果下达,裴见宏就主动提交了申请,决定退休了。   董事会与裴见深自然也乐见其成,很快就同意了。   ·   又是一年四月,春光明媚。两年一度的金蝴蝶奖将于四天后在洛津盛大召开。   金蝴蝶奖开幕式的前一天,裴谨修和池绪一起,住进了主办方为沈纭及其团队专门准备的枫行酒店里。   当天晚上,池绪难得失眠,脑子里纷纷扰扰的,一会儿想的是收购案可能遭遇的波折,一会儿想的又是明天金蝴蝶奖上将要发生的风波。   祯河已于今年年初向珩星董事会正式发布了要约收购。现在收购进去到了议价环节,经过财务顾问核算珩星旗下资产,拟定以每股43元收购珩星100%股权,这次的交易总价高达23亿。   祯河的报价很有诚意,比报价宣布前最后一个交易日的珩星股价高出了5%左右。   这次要约收购计划以股权融资的方式进行,而接到报价的珩星的董事会将有十四天的时间考虑祯河所给出的提案。   他们要么以更高的价格发起管理层收购,要么寻找出价更高的买主。   否则,祯河收购珩星的可能性是极高的。   但在具备法律效应的意向书签订之前,一切意外皆有可能发生。   事实上,对于即将发生的“意外”,无论是裴谨修池绪,还是沈纭池晚宜,都一清二楚,心知肚明。   池绪对此感到抱歉,毕竟他完全可以重新设计一套礼服,不必把沈纭牵扯进来。   这毕竟是金蝴蝶奖,是沈纭第一次出席评委。   但沈纭却揉了揉他的头发,温柔地笑了笑,坚定但也锋芒毕露道:“绪绪,该躲的人不是我们。更何况,我很喜欢这套礼服。”   沈纭皮肤白皙,绿色衬得她更为华贵明艳,美貌夺目。   她身上戴的宝石饰品也是祯河设计的,硕大的祖母绿宝石配天女珍珠,流光溢彩、雍容大气。   在池绪的设计理念加持下,她仿佛将天地星河披于身上,礼服与人互相映衬,任谁看了都会被美到移不开目光、失声惊呼的地步。   假如这条礼服没被宋嘉良抄袭的话。 第72章   去年四月份云盘山一行后, 裴谨修就发现池绪的设计稿很有可能被借故找安明聊天的宋嘉良给刻意抄袭了。   他将这件事告诉了池绪,并问池绪打算怎么做。   池绪的反应是大多数人下意识的反应,那就是舍弃原有方案, 再重新设计几套礼服。   如果宋嘉良真的敢把抄袭的作品应用在商业活动里,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告他。   裴谨修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而是又问了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 贺琛知不知道这件事?   第二个问题,连续几次找他们麻烦未果, 贺琛接下来会怎么做?   池绪想了想,蓦地发现, 穿丝连线, 一切的答案都隐藏在这两个问题之后。   他自然而然地推翻了他原本的应对措施, 尝试着说了另一套方案。   而这另一套方案恰好与裴谨修不谋而合。   于是, 这个计划铺设了整整一年, 靠得不光是他们两个,还有他们二人身后的家族与企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真走到今天这一步时, 池绪还是难免地感到了几分焦虑与紧张。   毕竟他们赌得太大了, 如果对方不如他们所设想的那般上钩, 最终的输家就会两级反转。   “放心。”床畔另一侧,裴谨修突然道。   他们是十点多睡下的, 池绪躺了很久很久仍没睡着,估计起码有两个小时了,为了不打扰裴谨修, 他尽力平躺着,一动不动。   没想到, 裴谨修也还醒着。   裴谨修继续道:“以后见得多了,你就会发现其实大多数人的行为都很好预测。”   池绪想起了前几天看的一本书,更想起了裴谨修当初说过的那句话,千百年来,无论社会历史变化如何激烈,人性的变化却始终不大。   之所以紧张,之所以焦虑,是因为池绪几乎没有把脑海中总结出的理论应用到过大型商战里去,他心里对此仍有一丝疑虑。   而裴谨修已经见过太多了,无论是宋嘉良这样,还是贺琛这样的,甚至是站在贺家背后的傅家,起码这三方里,没有什么是他看不透,观测不到的。   或许他也有过像现在的池绪这样紧张忐忑的心理。   某种程度上这也不是坏事,谨慎总比过度自负好。当一个人自鸣得意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时,他离灭顶之灾通常也不远了。   但池绪显然有些焦虑过头了。   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裴谨修中间睡着又醒来了一次,池绪竟然还没有要睡着的迹象。   裴谨修给出来一个曾几何时对自己来说很有用的方法。   “绪绪,试一下冥想。”他轻声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清空大脑,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   池绪依言,清空了自己大脑里所有的杂念,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呼吸上。   那种因失眠而带来的沉闷头痛有所缓解,大约十几分钟后,池绪的呼吸就变得绵长悠远,陷入了深度睡眠里。   等到他睡着,一旁的裴谨修才终于放下心,也很快睡着了。   金蝴蝶奖于第二天下午六点举行。   裴谨修和池绪并没有跟在现场,陪沈纭做完造型后,他们目送着沈纭出了酒店。   一切都来得很快。   沈纭抵达红毯后,#沈纭红毯#这个词条刚登上闻天下热点第一没多久,很快就被另一个更爆炸的热点挤了下来,那就是#沈纭唐琳悦撞衫#。   一石激起千层浪,舆论很快就开始发酵,在人为的刻意引导下,形势最终变得极其不利于沈纭。   晚上八点,有“消息灵通”的网友挖到了为两位女明星提供高定礼服的品牌,一家是最近几年逐渐开始崭露头角的祯河,另一家是相对来说名气较低的良书。   两件礼服几乎一模一样,肉眼看不出来任何差别,总之,不可能完全出于巧合,一定是有一个人抄袭了另一个人。   于是,两套高定礼服的设计师也很快地登上了闻天下热点。   词条从一开始的#池绪宋嘉良#,很快就变成了#池绪抄袭#。   这里毕竟是闻天下,贺家掌控舆论的地盘,搞出来什么鬼词条池绪都会不意外了。   可他还是好奇,一张嘴要如何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如何颠倒事实,泼他脏水,还能让天底下那么多人相信。   点开#池绪抄袭#的词条,热门帖是一个曾在祯河担任过高层职位的首席设计师的匿名爆料,声称池绪仗着自己是董事长的儿子,无才无德,傲慢卑鄙,经常从设计师手里抢项目、有时甚至还会占用设计师的作品署自己名。   配图是自己在祯河工作时的工作证。   看似人证物证俱全了。   基于这种一面之词的证据链,一部分冲动的网友立马将自身怒火倾向了池绪,肆无忌惮地在池绪身上发泄着过剩的正义感。   广场上刷下来,全都是对池绪本人的谩骂与诅咒。   毫无疑问,闻天下在背后煽动并操纵着舆论,池绪亲眼看到一条为自己说话的帖子在发出后不到五秒的时间内就遭到了删除。   至于那个爆料的设计师,池绪也心里有数,多半就是那个对他心存不满已久的周见山。   周见山已于今年年初离职,看情况是去了良书,被宋嘉良和贺家笼络住了,不然怎么可能如此巧合地赶在这个时间点上出来造谣。   一个晚上的时间,仿佛连番轰炸一般,关于池绪的各种负面词条接连不断地上着热点,最后甚至出现了一个自称在洛津中学上学的网友,爆料池绪校园霸凌。   荒谬至极。   或许是因为太过离谱,池绪并没有多少他们骂的人是自己的实感,他内心仍一片平静。   反正他的律师已经存档好了所有证据。   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真相也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他不会等太久的。   令池绪较为感动的是,一整个晚上,不仅霍凌宇师甜甜徐怡在为他的清白舌战网友,一班甚至大多数与他仅有数面之缘的校友也在想方设法地为他发声。   还有池绪曾经的一些客户们。   合住手机,池绪轻轻地笑了笑。   网友的恶意离他还是较为遥远的,而朋友的善意却离他很近。   裴谨修更时刻都陪在他身边。   这场战役,并不是他孤身一人。   金蝴蝶奖就在鼎沸的舆论声中进行到了结尾,颁奖典礼结束后,沈纭没有接受任何媒体记者的采访,径直回了酒店。   第二天开盘后,基于前一天负面舆论的影响,祯河的股价骤跌了80%,以股权融资收购珩星的计划只能暂时终止。   与其同时,闻天下所属的母公司琛元集团宣布收购祯河。   琛元集团给出的报价是每股12元,是祯河今天的开盘价,远低于祯河实际的市价。   这是明显的趁火打劫。   或者说,这把火其实也是贺家刻意放起来的:利用舆论造势刻意压低祯河的股价,然后趁机低位收购。   只可惜,他们的如意算盘注定是要落空了。   ·   贺家。   宋嘉良已经通宵了整整一夜,从昨天下午六点起,他的眼睛就再没离开过手机,翻来覆去来来回回地刷着闻天下的热点界面。   每一条对池绪的谩骂都令他激动到了灵魂颤栗的地步。   宋嘉良给广场上的每一条谩骂都点了赞,连刷了一整夜,仍然有源源不断的人加入这场口诛笔伐的批判案里。   刷着刷着,宋嘉良突然刷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帖子,定位在洛津中学,头像和昵称都有点眼熟。   点开主页,看到置顶的照片以及摄影师名字后,宋嘉良才突然记起,这个博主是之前魏恒喜欢的那个女生,校摄影部的副部长苏苗。   苏苗也是从昨天六点开始,仿佛住在了闻天下上,连续发了上百条帖子,每一条都是在给池绪澄清。   “池绪同学是我见过最有才华也最有礼貌的校友之一。网上任何对他的负面揣测都是捕风捉影的刻意污蔑。他绝不可能抄袭,更不可能校园霸凌!!请各位不要听风就是雨,平白无故地冤枉一个好人!”   宋嘉良眼神一沉,刻骨的恨意自心底涌出,昏暗的卧室里,唯有手机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如果现在有人推开门,一定会被宋嘉良宛如恶鬼般扭曲的面容吓一大跳。   他将苏苗的主页截图发给了贺琛,并配了个哭哭的表情。   贺琛很快就回复他了:“嘉良,你别难过呀!我立马就把她账号封了。”   宋嘉良这才满意一笑。   贺琛的动作很快,大概五分钟后,苏苗的账号就彻底没了。   包括她那讨人厌的、高达上万转赞评的置顶。   拍的是运动会上的池绪和裴谨修。   或许池绪和裴谨修不知道,苏苗将她在运动会拍的照片发布到了网络上后,这组照片立马拥有了极高的热度,甚至已经足够霸榜当天的热点。   看别人夸裴谨修和池绪,贺琛痛苦得比杀了他本人还难受,他一点都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所以当时硬生生地把热度给压了下去。   此后,宋嘉良又刷了一个上午的手机,没再见到一条替池绪说话的帖子。   他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洗漱完后下楼陪贺琛吃饭了。   很快,贺琛为他带来了第二个好消息,那就是琛元集团对祯河正式提出了并购。   琛元给出的并购条款极为严苛。首先它给出的报价极低,其次,祯河被琛河并购后必须解散当前的管理层,纳入琛元集团旗下的良书统一管理。   也就是说,如果这次并购成功,市场上从此之后再没有祯河,有的只会是良书。   宋嘉良美滋滋的,觉得中午饭都香了不少。   尤其贺琛跟他大谈特谈了一番祯河的股权结构以及资产实力,这种情况下,池晚宜肯定募集不到足够的资金发起管理层并购。   琛元并购祯河已十拿九稳。   苦尽甘来,宋嘉良几乎快喜极而泣了,他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委曲求全,全在今天收获到了他应得的果实。   他已经等不及明天去学校了,去欣赏一下,池绪现如今会是怎样一副绝望失意痛苦不堪的表情。   会像他七岁那年一样吗?   嘴角噙着一抹得志的笑,宋嘉良心情大好,接受了贺琛的邀约,陪他去看了时下正热映的一部电影。   进电影院前,他们两个谁都没有想到,改变他们一生的重大变故,就发生在这场电影结束之后。   天堂地狱,一瞬之间。 第73章   当天下午六点, 慎明集团向琛元董事会提出了要约收购。   慎明给出的方案是每股120元,琛元近一个月股价都在108左右波动,周末或许是因为祯河的事, 再开盘时股价飙到了115,无论如何,120元每股的收购价都是极其优厚的。   但收到并购提案的贺世昌却高兴不起来,实际上, 无论慎明给出多高的报价,他都不能把琛元卖给慎明。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 琛元手握着昶盛集团24%的股权,是昶盛的第二大股东, 如果琛元被慎明并购, 这部分资产也会被慎明继承。   加上慎明在二级市场收购来的4.5%的昶盛股份, 慎明在昶盛集团的占股将一跃高达28.5%, 超越昶盛集团本身成为昶盛的第一大股东。   这种事情当然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但一方面, 面对如此诱人的提价,董事会的忠慎义务又要求他们不能毫无理由地断然拒绝,否则一定会被联合起来的中小股东告上法庭。   另一方面, 琛元集团的股权结构为贺世昌占股21.72%, 昶盛集团占股10.53%, 剩下近70%的股份分散在上千人手中,其中, 基金机构投资者的比例高达40%。   贺世昌之所以能靠21.72%的股份控制琛元集团,正是因为这40%的股份又分散地分布在七十只股票和券商上,他们总计持有琛元集团1.23亿股, 只不过平时大多不会来参加股东大会,不会干涉琛元集团的内部运营。   但如今慎明优渥的收购方案下, 机构投资者们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毋庸置疑,今天宏毅基金的基金经理人就给贺世昌打来了电话,用意显而易见。   在即将到来的股东大会上,贺世昌与昶盛集团联合持有的股权并不占优。   更何况,慎明集团在二级市场上还收购了4.9%的琛元集团股份,一跃成为了集团的第三大股东。   这把火终于烧到了琛元集团的头上。   到了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刻,贺世昌自然没空继续针对祯河和池绪。   闻天下热度榜没了人为干扰和把控,舆论渐渐逆转,开始偏向池绪。   和贺琛看完电影后,宋嘉良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打开闻天下每日热度榜。   他本来想在互联网上继续欣赏一会儿网友们对池绪的恶意中伤和谩骂,但没想到,仅仅两个小时的功夫,网上风向就骤然逆转,开始变得极度利于池绪和祯河。   霸占热度榜的词条开始变成了:   #洛津中学辟谣#   #当代著名油画大师邹起颜力挺池绪#   #祯河首席设计师关山月为池绪澄清#   #池绪校园知识竞赛#   #池绪别人家的十四岁#   最顶上热度最高的两条是:   #裴谨修池绪#   #豪门双A 津城竹马#   蓦地睁大眼睛,宋嘉良握着手机的手骤然攥紧,力道大到仿佛要把手机捏碎一般。   屏幕上的字宛如一把把尖刀,扎进他的眼里,刺得他眼睛猩红,心脏也一阵绞痛,他浑身都在发抖,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   饶是如此,宋嘉良还是不肯放下手机,自虐般地点进去了词条。   热门帖的文案是:   “网上那些谣言也太弱智了吧?还有人不知道我们豪门双A,津城竹马嘛!拜托!那可是和裴谨修齐名的池绪诶!!池绪要真是那么烂的人裴谨修会和他当这么多年朋友整天形影不离?两个小朋友才刚上初中,麻烦诸位嘴上留情,在事情还没真相大白前保持沉默,积点德吧!”   配图是裴谨修和池绪从小学到初中的合照,甚至还有一张是他们当初拍《仙途》时的剧照。   裴谨修作为当红影后与慎明集团掌门人之子,在互联网上受到一定程度的瞩目是件必然的事。   这几年来,他因为长相、气质、智商等多方面因素,在互联网上还小小地圈了一波粉。   帖子下面自动显示了点赞数最高的三条评论。   洛中某不知名酷哥:本池神同班同学前来作证!首先池神的绘画功底毋庸置疑,我班黑板报全靠池神才常年第一(附图)。   其次池神的智商更毋庸置疑,拜托那可是洛中智多星诶!附视频链接指路上一届洛中知识竞赛总决赛不用谢。   最后!!池神的性格更更更毋庸置疑!!他简直是天使好吗!!楼主有次一道数学题不会,池神整整讲了三遍!!说话从来都是温温柔柔和声和气的,哪个王八蛋污蔑池神校园霸凌啊真的是!阴沟里的脏虫我说你们别太嫉妒!   裴少圈外妈粉:啊啊啊本裴少十年老粉(狗头)不请自来!天呐那可是裴谨修!!有一说一裴池两个小朋友关系是真的好,不是那种因为利益捆绑所以不得不来往的!本人真的从来没在裴谨修身上看到过那种眼神和表情,冷酷无情小霸总你ooc了好吗?   此处应有掌声:对不起歪一下帖,有没有人觉得这种关系好甜啊?我也想有这种从小玩到大各方面都匹配的好朋友,国欠竹马嘤嘤嘤   手机咔嚓一声摔在了地上,宋嘉良怔在原地,像被风化的石像般一动不动。   刚上完洗手间回来的贺琛不明就里地帮宋嘉良捡起手机,他一脸疑惑道:“嘉良,怎么了?你脸色看起来好差啊。”   或许是从小到大的生存环境带来的影响,宋嘉良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像一场特大级地震即将来临时所传递出来的讯号,表面上无声无息,实则进展迅速。   宋嘉良有直觉,闻天下逆转的舆论预示着一场连他一直倚仗依赖的贺琛,甚至于整个贺家也无法解决的重大危险。   真到这个时候,宋嘉良反而出奇冷静,他没再跟贺琛耍小性子,反而扯起嘴角强装无事般地笑了笑:“一不小心没拿稳手机而已,贺琛,我没事。”   说罢,他紧接着道:“贺琛,我想去A国看看我妈妈。你知道的,我已经三年没见她了,我真的很想很想她,我……我想明天就去!”   贺琛无所谓地点了点头:“行啊,去呗。学校那边请上一个周的假够了吧,剩下的事你联系梁助理,一切都交给他安排就行。”   宋嘉良可不觉得梁助理现在还有空管这种小事,他摇了摇头,假装体贴道:“我可以自己买机票,这种小事就不用麻烦梁助理啦。”   贺琛心大得很,没察觉到任何不对。他没再坚持,问道:“你什么时候走,我让小赵送你?”   宋嘉良抬头看了一眼天,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今天晚上就想走。”   是不是也太着急了?   贺琛突然觉得奇怪得很,但想到宋嘉良确实三年没见陈书书了,他又瞬间理解。   总之,宋嘉良当晚就乘上了飞往A国的飞机。   此后一连一个周贺琛都没见到过贺世昌,而本来应该在一周之后就回国的宋嘉良也消息不回电话不接,仿佛人间蒸发般地失踪了。   贺琛就算再迟顿也该明白过来不对。   他一个电话打给了梁助理,和之前三天一样,漫长的嘟声过后,梁助理还是没接他电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贺琛简直想冲去琛元集团的办公大楼里问个究竟。   终于,在他纠结着要不要真的去公司看看时,贺世昌带着满身的疲惫与灰丧气回到了家。   贺琛诧异地发现,他这位素来注重仪容仪表的父亲看起来竟然极其的糟糕。   他好像很久没睡觉了,头发凌乱,眼下青黑,明明一个周前还斗志昂扬,一个周后却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精气神,灰败颓丧。   贺琛咽下了那句临到嘴边的“怎么了”,直觉在向他拼命预警,这时候问问题恐怕会被无端迁怒,骂得很惨。   他心里抓心挠肝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问又不敢问,说又没人告诉他。   从另一方面来说,贺琛又觉得无论自己知不知道都于事无补,他太弱小了,只能接受事实,而做不出任何改变。   于是日复一日地,贺琛在这片焦急而又无能为力的沼泽里越陷越深。   又过了一个周,宋嘉良仍旧杳无音讯,贺世昌倒是告诉了他一些事。   琛元最终被昶盛集团收购了。   贺琛闻言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一直知道,虽然琛元集团名义上是贺家的,但实际上琛元一直都是傅家的提线木偶,被傅决与傅赫川这对父子操纵于手指之间。   昶盛到底为什么要收购琛元?它那么有钱,怎么不收购祯河?   贺琛想不明白这些问题,更不敢问,因为贺世昌的精神状态仍是紧绷着的,没有丝毫放松。   危机仍未完全过去。   这个危机就像一头看不见的猛兽,说不定哪个瞬间就会突然窜出来,用尖锐的利齿撕碎猎物。   贺琛整天惶惶不可终日,本就不好的脾气愈加暴躁,可他逐渐发现,以前看到他就会退避三舍的人现在竟然敢跟他还手了!   顶着一脸的伤回到家后,贺琛不爽地把书包扔在了地上,去冰箱里找起了冰袋。   屋漏偏逢连夜雨,以往种类繁多的冰箱今天却空空如也,连个冰袋的影子都没见到,贺琛本就糟糕的心情一跌再跌,疯狂与暴躁催生出了破坏欲,他随手举起了一个花瓶砸了下去。   三十万?还是五十万来着?贺琛不在乎,只觉得爽快,情绪刺激下,他稀里咣啷地又砸了两个。   站在一片碎瓷器中,贺琛久违地感到神清气爽。   这时,别墅的铃声突然响起了。   贺琛母亲早逝,家里一般只有他和贺世昌,贺世昌自己有钥匙,肯定不会敲门。   来的人是谁?   贺琛皱起眉,狐疑地走向门口。   别墅内的电子屏幕显示来的人是一女两男,两个男生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女的约摸在三十五岁左右,保养得很好,风韵犹存。   找错地方了?怎么会来敲他们家的门?   女子又按了两下铃,铃声急促,吵得贺琛心烦意乱。   他推开门,往别墅门口走去。   未曾想,走到门口后,贺琛本人还没说话,隔着一道铁栏栅,那个女人就主动开口:“你就是贺琛吧?我叫李红,是你爸爸的情人,这两个小孩呢,也是你爸爸的亲生儿子。”   “我不知道贺世昌究竟是在玩什么花样,但是他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给我生活费了!我找不到他的人,只能在这儿等他。贺琛,我知道三五百万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如果你不想一直被我们纠缠,就请你替你爸把这笔钱付了吧。”   贺琛怔在原地,如遭雷击。   世界轰然崩塌。 第74章   事情的走向如裴谨修预料当中的那般顺利。   在慎明提出以每股120元的价格并购琛元时, 琛元集团背后的傅家果然坐不住了,第二天,昇阳资本就立马提出以121元每股的价格进行竞购。   第二天下午, 慎明立马把价格加到了125元。   或许是吸取了这种翻来覆去地被对方无底线抬价的教训,昇阳资本这次谨慎地加价到了125.5元,并与琛元火速签订了排他协议来维护自身利益。   排他期过后,慎明没再继续竞争。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 昇阳资本很快走完了琛元集团了私有化流程。   大概半个月后,琛元集团就正式归昇阳资本所有了。   这笔交易除开给中小股东的那部分钱, 某种程度上属于昇阳资本自己钱左口袋进右口袋而已。毕竟贺世昌给傅家当了十几年狗,琛元集团就是傅家一手扶持起来的, 他哪里敢对傅家说一个“不”字。   这场商战里, 贺世昌无疑是那个最大的输家。   幸亏闻天下近年来发展得蒸蒸日上, 很受年轻人欢迎, 它在同类型网站里用户量始终高居第一, 流量转化与变现率也一骑绝尘。   即使被收购了,昇阳资本也不会干涉闻天下的运营。   贺世昌相信,只要闻天下的管理权能继续掌握在自己手里, 假以时日等闻天下再上市时, 他一定能从这场未来的交易里获利不菲。   这让贺世昌短暂地松了口气。   比较遗憾的是, 因为舆论有所回落的祯河股票在三天之内就涨回了从前的水平,更在之后的一个多星期里小翻了近一倍, 股价从原本的被低估到现在基本上符合其自身实力。   祯河本来中断了的对珩星集团的收购案也在其股价攀升之下继续推进了下去。   在祯河给出的收购提案里,祯河允许并购结束后珩星集团仍旧保留自身的品牌名,并许诺裁员不会超过现有基础的20%, 更保证了珩星创始人赵青玉的管理权。   只要没有特大失责和决策失误,赵青玉可以在珩星总裁的位置上待到退休。   事实上, 在这次并购进程中,池晚宜和赵青玉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朋友。   她们理念相同,梦想相仿,又互相欣赏。   更重要的是,两个人及团队都难能可贵的真诚,能快速领悟到彼此的意思,并且会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为对方着想。   这份真诚极大地减少了她们沟通上的麻烦,双方在合同具体细节条款的推进上也进行得十分顺利。   很快,慎明与珩星就签订了最终协议书。   在祯河正式并购了珩星后,放弃竞购琛元的慎明集团也立即宣布了另一项并购提案。   它并购了后海集团。   后海集团旗下的后海微博,是一家刚刚上市没多久、又在闻天下刻意的打压下明显被低估了的企业。   并购项目落成当晚,沈纭就主动注册了后海微博账号,并在微博上发表了她的第一条博文。   文案是“双生姐妹花”,配图是和唐琳悦在金蝴蝶奖上的合照。   穿着相似礼服的两人,一者清丽素婉,一者高贵明艳,美得各有千秋。   同时,唐琳悦也注册了后海微博账号。她先转发了沈纭的微博,回了个“亲亲”的表情,而后又转发了工作室的辟谣。   唐琳悦工作室于今晚发布了正式申明,称唐琳悦只是听从经纪人以及服装师建议才选择了金蝴蝶奖上的这条高定礼裙。   良书设计师抄袭的事情唐琳悦本人毫不知情,并且唐琳悦也是这次抄袭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唐琳悦女士将进一步地追究良书以及造谣者的法律责任。   沈纭和唐琳悦之所以选择在后海微博互动,既是为了澄清,同时也是有意替后海引流。   这个方法十分有效,当天晚上,后海微博的新用户量就超过了前一个月的总和。   这对刚刚花重金并购了琛元集团的昇阳资本来说绝不是个好消息。   不过无论是贺世昌与贺琛,还是藏身在他们身后的傅决傅赫川,恐怕都没有想到。   噩梦才刚刚开始。   后海微博新用户量整整暴涨了一个周才缓慢落回稳定值。   这一个周里,在沈纭唐琳悦以及桃李春风旗下艺人的带动下,不少明星与社会知名人士纷纷注册了后海账号,开始在后海分享起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并积极地与粉丝进行互动。   五月一号,劳动节当天,后海微博的用户数与实时在线人数竟然反超了闻天下!   在这流量巅峰期,有那么三条热搜突然空降到了后海微博热度榜榜首。   分别是:   #细数闻天下与琛元集团的十宗罪#   #洛津中学校园霸凌#   #宋嘉良抄袭#   除了这三条外,以“闻天下”“琛元集团”“宋嘉良”“贺琛”“抄袭”“校园霸凌”等关键词为核心的词条几乎霸榜了整个热搜。   无论是出于单纯的吃瓜心理,还是出于对正义与受害人的共情与维护,这三条热搜都成功引爆了互联网,激起了广大网友对真相的求知欲和探索欲。   闻天下到底做了哪些恶?洛津中学的校园霸凌又是怎么回事?祯河和良书之间关于抄袭的纷争已经有最终定论了吗?   带着这些疑问,点进热搜的每个人都得到了最终的答案。   热帖文案较长,图片倒是十分精简,将核心事件与罪名并排列着,黑底红字,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闻天下的十宗罪里包括虚假营销、挑动对立、出卖用户隐私、为了利益枉顾道德底线、不当竞争、利用水军掌控舆论以达成自身目的、谋财害命、纵容甚至主导网络暴力、肆意侵犯知识产权、拖欠工资。   仿佛揭竿起义般,无数的受害人于后海微博上蜂拥而出实名举报,这十宗罪里每一条都有数不清的佐证与罪名相对应。   他们一直使用的社区交流软件,竟然是这样的无恶不作、罄竹难书!   在愤怒与良知的刺激下,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卸载并举报了闻天下。   闻天下刚被私有化,它的财务状态外人无从得知,但从目前大幅流失的用户,正焦头烂额忙着及时止损的广告方与投资方,还有极速下跌口碑来看,它时日无多了。   原书里,闻天下仿佛一颗巨大的互联网毒瘤,以无数人的血肉甚至生命为代价,表面披着人皮,内里却发展成了一个畸形丑陋的庞然怪物。   然而在琛元集团身后雄厚的资本实力支撑下,原书里的闻天下纵使作恶多端却仍能横行无忌,甚至在原书结尾时仍然是互联网上日活最高的门户网站。   系统最一开始以为裴谨修是真的打算并购琛元集团,毕竟原书的结局就摆在那里。   某种程度上来说,书的内容便代表着一种天命,既然闻天下一定能发展得更好,何必去赌后海微博不确定的未来呢。   大不了并购琛元集团后将傅家和贺家的人全都踢出去,进行一场管理层的大洗牌,这样明显比另起炉灶   稳妥得多。   系统到底是刚上任的年轻系统,或者说,它身为一个配角系统,在最初的程序设计时更偏保守与求稳。   它确实具备了很强的分析数据的能力,但却没有具备更进一步的胆识与审时度势的思辨能力。   事实证明,在这场并购与舆论战中,裴谨修不光赢了,还赢得十分漂亮。   难得的五一假期。   祁华名苑的独栋别墅里,池绪一边撸着狗,一边举着手机诧异道:“你竟然还存下了当初德育楼天台上的监控视频?”   后海微博热度榜第二条,点进#洛津中学校园霸凌#的词条后是一条监控视频。   视频从池绪上了天台开始,虽然是无声的,但能清楚直观地看到两个人的表情。   一个面容瘦削,看起来沉闷阴郁不好相处;另一个即使是在画质较为模糊的监控视频里,仍相貌突出,身上散发着一股清冷干净的少年气。   看到这里的观众已经对两个人有了本能的心理偏向。   尤其后来,气质阴郁的还主动拿小刀划了自己的脸,没过一会儿,天上又冲上来了好几个人意图围殴相貌俊秀的少年。   谁栽赃嫁祸,谁霸凌谁,一目了然。   当初宋嘉良借着节奏浑水摸鱼,空口白话地网暴池绪。裴谨修当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他做过的事全都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不是吧怎么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啊!自己霸凌别人竟然还好意思反过来污蔑被霸凌者霸凌自己,恶心吐了我说!前段时间网暴过池绪的能不能出来道个歉啊!”   裴谨修给这条最热门的帖子点了个赞,然后说:“监控视频当初被人删除了,用了点手段才恢复的。”   如果不是宋嘉良先在互联网上倒打一耙,裴谨修不会狠到将这段监控视频公之于众的地步。   他顶多发给学校校董,要求校方出面劝宋嘉良和贺琛转学。   一报还一报,裴谨修向来公平。   坐在小圆桌前的池绪点了点头。   尽管网友的声讨与谩骂似乎是为他本人出了一口恶气,但池绪并没有什么喜悦的实感,他很平静。   当初被冤枉被谩骂时很平静,现在终于沉冤昭雪甚至备受赞誉了也一样。   他将手机扔到一边,把脑袋埋进了小乖柔软的毛发里。   刚洗完澡的小乖香香暖暖的,埋在它身上的池绪能感受到小乖呼吸时的起伏。   “裴谨修。”他突然叫了一声。   正在桌前浏览邮件的裴谨修依言转头,问道:“怎么了?”   “你要抱抱小乖吗?它抱起来好舒服啊。”   桌子边,池绪环住了小乖,并把自己的下巴搁在了小乖的头顶上。   阿拉斯加咧着嘴傻乐,眼睛亮晶晶的,专注并期待地看着裴谨修。   它头顶上,歪着脑袋的池绪看起来倒没小乖那么傻,他笑得很柔和,眼睛也更为漂亮,懒散而舒适。   比起撸狗,裴谨修更想摸摸池绪的头发。   他意有所指道:“我更喜欢小狗。”   池绪没听出来潜台词,用脸颊蹭了蹭体型庞大的小乖道:“可怜的小乖,你被嫌弃了。”   他仍趴在小乖身上,突然来了兴趣:“师甜甜昨天去的那家狗咖不就有很多小狗,难得的假期诶,不然我们今天也去玩吧?”   去年云盘山春游结束后,事情突然多了起来,他们俩的时间被学习和工作挤占得满满当当,忙到极致时甚至连闲聊的功夫都没有。   难得的假日时光,裴谨修当然不会拒绝。   虽然他还是没那么喜欢宠物,但多少有点爱屋及乌了。   只要池绪喜欢。 第75章   事情全都圆满地告了一段落, 五一节的那些热搜像原子弹般轰然爆炸,剧烈地加速了琛元集团的灭亡。   且不说昇阳资本根本就不想救,它就算想救也束手无策, 毫无办法。   果然,五一结束后没过几天,琛元集团就因资金链断裂而宣告破产。   纵使昇阳资本根基稳固,这次的事情也导致它如断一臂般, 元气大伤。   表面针对琛元,实际上隔山打牛, 矛头直指昇阳资本,这才是裴谨修谋划这些事最主要的目的。   他不能让昇阳资本像原书里那样, 盘踞苏北, 扩张领地, 一步步地长成了大而不能倒的巨型集团。   他要一步步地将其肢解。   现在, 贺世昌和贺琛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比较讽刺的是, 贺家濒临破产时,全心全意向着宋嘉良的贺琛这时才发现,贺世昌在外面竟然足足有十一个私生子。   这些孩子的年龄分布在十三岁到两岁之间, 男孩女孩都有。   也就是说, 在贺琛母亲离世之后, 贺世昌身边竟然从来都没断过女人,   事到如今, 任贺琛再怒火中烧,再想找贺世昌要个说法也无可奈何了。   因为他根本找不到贺世昌的人。   琛元集团被昇阳资本收购后,贺世昌身为琛元的最大股东理所应当地没收到昇阳资本付出的收购费。   他亏了好大一大笔钱, 自然无法再维系他那十几个情人与私生子的生活费。   因此,没了钱的情人与私生子们皆登堂入室, 扯着嗓子撒泼打滚,闹着要分钱,一个个都叫嚷着要是不给钱就赖在贺家别墅里不走了。   彼时,贺琛因为家里的事已经一个周没去上学了,他家这套位于东郊鹤海的别墅里突然之间熙熙攘攘地闯进来了几十个人。   或许是因为目的与利益相同,这帮人不仅早有预谋,还异常团结,每次都在贺琛报警时溜得一干二净,但没过两天又卷土重来,故技重施。   贺琛烦不胜烦,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他联系不到贺世昌,联系不到梁助理,身上所有的卡和现金加起来只有区区三万块,还不够他多请几个保安和专业律师。   被迫和这群人打交道时,贺琛总是时不时地想起宋嘉良。   即使宋嘉良已经人间蒸发失联了数个月,贺琛仍不想相信宋嘉良当初之所以出国是有意弃他而去。   他宁愿宋嘉良是在国外发生了什么意外,暂时联系不上自己。   或者更有甚者,他宁愿宋嘉良是死了!   毕竟,在贺琛看来,私生子和私生子也是可以有区别的。   如果宋嘉良仍旧是那个温柔善良有才华的宋嘉良,起码不会显得自己这几年来全心全意的付出那么愚蠢而又可笑。   至于另一种可能,贺琛几乎不愿去想。   闲在家里没事做,贺琛每天都在回忆过往七年里与宋嘉良的点点滴滴,他洗脑般地催眠自己,如果宋嘉良都不是好人,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好人吗?   嘉良不联系自己,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这样坚信着,贺琛开始持之以恒地每天给宋嘉良打电话发消息。   一方面是因为他寄希望于能重新联系上宋嘉良;另一方面,贺琛曾以个人名义赠与过宋嘉良近两千万的资产。   对以前的贺琛来说,两千万不过九牛一毛,对现在浑身上下只有三万块的贺琛来说,要是他勤俭一点,两千万可是一笔够他后半生无忧的巨款了。   毕竟,就算迟钝如贺琛,也预感到了琛元集团不复从前了。   未来究竟会怎么样,贺琛不敢想,他怕未来甚至会比他想象中的糟糕百倍。   五月一号,劳动节当天,贺琛照旧在小花园里躲清闲,身后的别墅吵吵嚷嚷的,偶尔传来小孩的尖叫声。   贺琛嫌烦,大喊了一声闭嘴,继续用手机打起了电话。   电话照旧是一片忙音,贺琛落寞地垂下头,喃喃了一声嘉良。   他身后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声音:“你说的嘉良姓宋吗?”   谁?!   贺琛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一个小男孩,看起来十二三岁。   “关你屁事。”贺琛没好气道,不过还是回答了问题,“他不姓宋,他姓陈!”   “哦哦,我看热搜上是宋嘉良,我还以为你要找的和这个人是同一个人呢。”   呵,有病。   贺琛翻了个白眼,从躺椅上起来,打算再换个地方躲清净。   他刚走了两步,突然想起。   宋嘉良。   嘉良的父亲姓宋,他曾经的确是叫宋嘉良的!   猛地转头,贺琛表情堪称凶狠地问道:“什么热搜?!”   闻天下的不叫热搜,况且他每天都刷闻天下,不可能错过闻天下上的热点。   那个小孩懵懵的,不过还是有问有答道:“后海微博啊。”   后海微博??什么玩意?   贺琛立马在手机上下了一个。   三分钟后,浏览完后海微博热搜的贺琛眼前一黑,要不是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躺椅扶手,估计能摔个脑出血。   晕晕的,头昏脑涨,耳朵里也以前嗡鸣之声,一时间,贺琛竟不知道哪条热搜对他的冲击更大。   他只知道,他的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贺琛笑得比哭得难看,转瞬间便流了一脸泪,他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跪倒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般,在地上滚来滚去地笑着。   笑声逐渐转变为了嚎啕大哭。   那个小男孩被他吓得后退了两步,喊了声妈妈,跑着离开了。   五一过后没几天,琛元集团破产的消息就传进了别墅里,同时来到的还有法院的封条。   这次破产不仅赔进去了贺家全部的家产,还倒欠了债权人近两个亿。连贺琛这个正牌继承人都一毛分不到,更何况这些私生子们。   情人们眼见着分不到钱,也只好悻悻离去。   他们起码还是有家的,唯有贺琛,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和朋友,无家可归。   因为贺世昌一直失联,贺琛被带到了孤儿院,并由相关政府组织负责起了他的转学问题。   洛津中学是上不起了,要转学只能转进一所非常糟糕的公立中学,贺琛不愿意。   他不愿意也毫无办法。   在公立中学待了三天,并挨了三顿打后,贺琛抹了一把鼻血,沉默地回到了教室。   这是一节数学课,窗外蓝天白云,天气正好。   课至中途,他们班的班主任突然敲了敲门,把贺琛叫去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两个警察。   贺琛心里咯噔一下,脚步顿时像灌了铅,沉重到几乎抬不起来。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命运举起的镰刀。   办公室里阳光明媚,窗外传来了几声清脆的鸟鸣。   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好天气,其中一个警察却沉着脸道:“贺琛,我们在一栋废旧烂尾楼下发现了贺世昌的尸体,现在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去认一下人。”   贺琛瞳孔颤动了两下,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皱起眉,却突然之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什么……什么尸体?!   警察悲悯地望向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发生这种事情你很难接受,但是……请节哀。”   甫一张嘴,贺琛悲极怒极,竟然吐出来了一口血。   然后便晕了过去。   从医院里醒来,望见一片洁白的世界,过去数月,竟仿若浮生一梦。   贺琛想起自己上次住院时,也是同样的场景,床前却有贺世昌,有宋嘉良,还有魏恒他们。   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就好了。   贺琛是被人打伤内脏造成的出血,为此,警察已经严肃教育了霸凌者。   突然晕厥则是因为情绪过度悲伤。   在这家医院里修养两天后,贺琛出了院,去警察局里看到了贺世昌的尸体。   这下,他再也无法心怀侥幸,自欺欺人,幻想警察是不是看错人了,万一死的不是贺世昌呢?   站在尸体前,贺琛回忆起了他和贺世昌过往一起生活的那十四年。   过程虽然充满了谎言与欺骗,但从表面上来说,贺世昌对他确实不错。   宠溺、呵护、疼爱,无有不一。   在不知道贺世昌下落前,贺琛恨他恨得要死,恨到恨不得亲手杀了贺世昌。   可如今看到贺世昌冰冷僵硬的尸体,那些恨意却忽然之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空洞和无助。   贺琛茫然地想:贺世昌怎么会死呢?   一旁的法医等他稍微缓过来神时才开口道:“你父亲身前曾喝了很多酒,初步怀疑是酒后失足坠楼而亡。”   贺琛目眦欲裂,像要咬人一样,立马大吼了回去:“我爸根本不喝酒!!他怎么可能出现在废弃烂尾楼!!这是谋杀!!谋杀!!!”   一个警察将冲动的贺琛拦腰抱住。   贺琛嘴里仍在一刻不停地咒骂着,骂了半天,他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般,挥舞的肢体僵在半空。   “是谋杀……是谋杀。”他定定地看着警察,瞳孔像鬼一般黑,“是傅家人干的!是傅决和傅赫川干的!!我爸知道太多了,他们要杀人灭口!!”   “你们还愣着干嘛!你们快把傅家人抓起来啊!!他们害死了我爸!!他们是杀人凶手!!”   警察对小孩子还是充满同情与耐心,尤其是贺琛这种突然从锦衣玉食的金字塔尖上摔下来的,家破人亡,一夜之间突然沦为孤儿,发发疯也不是不能包容。   他叹了口气道:“同学,我们已经调查过了,你父亲出事当晚傅决和傅赫川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其次,琛元集团破产前你父亲曾向社会高利贷团伙借了一千万,集团破产后他因无力偿还而被打手围追堵截,从而产生酗酒与自杀倾向也符合常理。最后,尸检结果和现场痕迹显示他确实是失足坠落,现场没有第二人,尸体上也没有外力痕迹。”   贺琛逐渐安静了下来,不是因为他被警察说服了,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以傅家的手段,警察查不出来真相也是理所当然的。   复仇的焰火在心中点燃,愈窜愈高,贺琛在这一瞬之前仿佛被打碎重塑,瞬间成长,并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他得活下去。   然后报仇。 第76章   暑假过后, 他们就升到了初三。   初中只剩下最后一年了。   对班上的绝大多数同学来说,初三都是初中三年里他们最紧张最忙碌也是压力最大的一年,但对裴谨修和池绪来说, 初□□而是最为清闲的。   十月底,初三上学期期中考试成绩新鲜出炉,前三仍旧是裴谨修、池绪,徐怡。   这预示着他们三个都拿到了洛津中学保送名额, 可以直升洛津中学高中部的保送班。   保送班一共招收45名学生,按洛津中学初一到初三九次大型考试的平均成绩来算。   师甜甜比较幸运, 她本来的成绩在年纪六十名左右,不仅与保送无缘, 还差得有点远。   但学校前四十五里刚好有十个考上了洛津大学少年班, 又有五个计划出国留学, 师甜甜恰好卡位保送。   考上少年班的人里就有徐怡, 她于今年九月份参加了洛津大学的笔试和面试, 最终成功拿到了名额,攻读物理系,本硕连读。   五个小伙伴里, 三个保送高中, 一个保送大学。   大家都无事一身轻, 已经开始愉快地商量寒假去哪里玩。   只有霍凌宇,还得苦兮兮地备战中考。   他们已经同窗了整整九年, 裴谨修池绪和师甜甜接下来倒是还能接着同窗,徐怡和霍凌宇却得各奔东西。   徐怡奔赴的是自己的梦想,况且她本身性格就比较独立豁达。但霍凌宇就不同了, 他既重感情又恋旧,学习水平上甚至不一定能考得洛津中学本部。   家里人曾建议霍凌宇出国, 但霍凌宇不想出国,他还是想竭尽所能地考上洛津高中,和好朋友们离得近点。   总之,在朋友们的对比衬托以及学习上的重重压力下,霍凌宇不可避免地产生失落焦虑的消极情绪。   或许是因为自尊,或许是因为好面子,霍凌宇每天仍强颜欢笑,看起来和以往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池绪还是察觉到了霍凌宇细微的情绪变化。   第二天,池绪就为霍凌宇量身制定了一款从今年十一月起至明天七月终的超长复习计划。   计划有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是查漏补缺,夯实基础,帮助霍凌宇掌握正确的学习方法;第二个目的就是劳逸结合,稳住心态,做实事,而不是陷在日复一日的内耗和焦虑中。   在池绪的帮助下,霍凌宇顿时有了主心骨,一颗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他找到了动力和方向,每天重复着刷题与纠错,原先缓慢的时间像按了快进键一样加速了。   初三的剩下的两次大型考试和两次全市联考中,霍凌宇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成绩更好,最后一次期中考试甚至拿到了班级十二年级76的好名次。   时间一晃而过,凛冬过后,忽而半夏。   在学校附近的酒店里等霍凌宇中考结束的不是霍凌宇的父母,而是霍凌宇的姐姐,表哥,还有朋友。   上次见霍凌韵、迟千枫、苏欲雪还是他们几个小学毕业的时候,一转眼三年已过,霍凌韵他们也都已经大学毕业了。   霍凌韵自然是回了霍家的公司继承家业。迟千枫和她一样,回到了迟家的集团。苏欲雪倒是没有自己找工作,反而去创了业,信息技术相关企业,目前事业也蒸蒸日上。   “长高了,有一米八了吧。”   这是见到裴谨修和池绪后,迟千枫说的第一句话。   前几天刚体测完,池绪回忆了一下,精准道:“是,刚好一米八,裴谨修比我高一点,一米八二。”   迟千枫道:“上次见还是小孩子,现在看是真的长大了不少。”   霍凌韵净身高也有一米七六,穿上高跟鞋后直逼一米八了。她穿着鲜艳夺目的红裙,笑了笑道:“青少年嘛,身高就是每年一窜。”   说罢,她看向了窗外。   窗外不远处正是洛津中学,霍凌宇考试的地方。   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走出考场了。   她无聊道:“酒店待着好闷啊,这笨蛋就不能提前交卷吗?”   刚说完,酒店门就被咚咚敲了两下,离门近的徐怡刚打开门,站在门口的霍凌宇就一脸不满地冲进来道:“老姐,我可听到你刚说的话了!这可是我的中考诶,你就不能让我多检查两遍吗?”   霍凌韵只听到了那个“老”字,她眼皮一抬,笑得杀气逼人:“你叫我什么?”   霍凌宇很识趣地举起双手,投降道:“美女!霍大美女!”   冷哼了一声,霍凌韵倚在窗前,胳膊环着胸道:“算你识相。”   比起和霍凌韵嘴炮,有一件事当然更为重要。   霍凌宇激动道:“我终于考完了!解放了!可以出去玩了!啊啊啊我等这一天可等太久了!”   他们这次毕业旅行的地点定在了祖国的西部。那里居住着藏民,有着十分美丽的湖海、丛林、以及雪山。   第二天下午七点,他们乘飞机抵达了逻些城。   下飞机以后,天光仍然大亮,逻些城的夏天要等晚上九点才会天黑。   当地人信仰藏佛,虔诚之至,宗教令这座城市分外圣洁神秘,来往的风里都仿佛携带着一股宿命的气息,令人不禁心生敬畏。   他们住进迟千枫提前定好的酒店里时,傍晚终于来临,整个城市都沐浴在夕阳中,因为海拔较高,金色的霞光几乎平行地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好天气没持续太久,入夜后就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一直下到了凌晨。   第二天早上,几乎在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这场下了一整晚的大雨就骤然间停了。   伴随太阳升起而同时出现的,是一道蔚为壮观的双彩虹。   “好美啊。”师甜甜感慨了一句,立马虔诚地闭住了双眼、双手合十,许起了心愿。   虽然不知道师甜甜为什么对着彩虹许起了愿,但霍凌宇也有样学样地闭着眼祈祷了一下。   毕竟他中考成绩还没出呢。   不管有用没用,博个好彩头准是没错的。   许完愿,霍凌宇偏头,看到了在酒店另一隅的落地窗前,霍凌韵正在帮裴谨修和池绪拍合照。   霍凌宇猛地想起上次去池绪家的时候,他诧异发现池绪和裴谨修竟然共同拥有着好几本厚厚的相簿!   相簿里的照片是从他们俩六岁那年开始的,到现在已经整整九年了。每张照片后面都标注了时间地点,有时还会有一句简短的话。   仿佛从生命的长河里截取了诸多美好的瞬间,翻阅相簿,能看到的是不仅是从前与现在,还有未来。   这两人整得还怪浪漫的。   但霍凌宇多少觉得有点奇怪,他心想:这未免也浪漫得过了头,他和他姐都没有过如此隆重的仪式感,顶多每年到头拍张全家福。   不过他也没多想,毕竟池绪和裴谨修在他眼里一直都有点“黏黏糊糊的”。   想到这里,霍凌宇都不禁开始对池绪心生钦佩。   裴谨修对谁都不冷不热的,天底下估计只有一个人有本事让裴谨修和“黏黏糊糊”这个成语产生关联。   不过那毕竟是池绪,优点多如天上繁星的池绪!   这样一想,一切都自然而然而又顺理成章了。   欣赏完彩虹,他们吃过早饭后就开始了接下来的行程。   入乡随俗,出发之前,他们一行人都换上了藏袍。   今天要去的地方是位于逻些城北边的乌苏城。   迟千枫租了两辆车,一辆他开,一辆霍凌韵开。抵达乌苏城后,他们还得再花一天的时间前往位于乌苏城内的萨普神山。   虽然花在路上的时间长了点,但沿途所见的风景却十分值得。   到了萨普神山后,他们先在外湖边下了车。天气非常晴朗,覆雪的群山折射出点点蓝光,冰川融水汇聚成河流于吊桥之下奔腾而过。   或许是因为人迹罕至,景色格外天然纯粹,加上虔诚神秘的宗教信仰。无论是逻些城,还是乌苏市的萨普神山,都给人以一种分外清澈圣洁之感,好似真的能净化灵魂一般。   池绪觉得比起童话世界般梦幻浪漫的R国,裴谨修的气质倒更适合这里。   神秘清冷,圣洁高贵。   他运用了自己专业美术生级别的构图能力,专心致志地帮裴谨修拍起了照片。   一连拍了百来张。   裴谨修倒是很配合,让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   拍到最后,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好意思的反而是池绪。   站在吊桥之上,背后就是巍峨秀丽的萨普群山。   见池绪收起相机,裴谨修带着一丝清浅的笑意,问道:“拍好了?”   池绪心跳莫名加快,或许是因为高原反应?他心想,然后点了点头。   裴谨修伸出手道:“让我看看?”   池绪依言,将相机递了过去。   裴谨修一张张的翻阅着照片。   “哇,拍得好好看啊!”   突然发出这声感慨的是裴谨修身旁的一位女性游客。   她穿着黑色的冲锋衣,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说完以后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礼,立马挪开了脑袋,真诚道:“抱歉,我是看你们拍了好一会儿了,忍不住有点好奇。”   池绪摇了摇头,笑道:“没关系,谢谢你的称赞。”   “真的拍得好好啊!”见裴谨修和池绪不反感,女生站在一旁又欣赏了一会儿。   大概看了那么几十张,女生一边惊叹,一边越看越气。   她眉毛一竖,小声地愠怒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让你给我拍照片,你拍了还没二十张就喊累!拍出来的二十张里还没一张能看的!我要你有什么用啊。”   她生气的对象是与她同行的一个男生。   那男生面露菜色,在求生欲的刺激下没把那句“也许是因为人家本来就长得好看”说出口。   他顺便反思了一下自己:人家小兄弟都能耐心地为朋友拍百来张照片,这样一比较,他对女朋友确实有些急躁了。   思及至此,男生果断道歉:“宝宝,我错了,我们再拍拍试试看嘛。”   他本能地求助于看起来很会拍的池绪:“小兄弟,帮个忙呗,教教我怎么拍照找角度?”   池绪欣然答应。   他领着那对情侣在周围不远处拍照,师甜甜他们则围住了裴谨修,拿过相机开始看池绪刚才给裴谨修拍的照片。   师甜甜:“我的天啊,真的太会拍了。光看这些照片我都能脑补出一本荡气回肠的小说了!”   徐怡点了点头,也表示赞成。   霍凌宇望着前面正在给那对小情侣拍照的池绪,喃喃地感慨道:“这家伙凭这一手功夫都能把他未来的女朋友哄得很开心了吧。”   女朋友?   裴谨修眼神骤然一沉。   师甜甜随口说道:“不一定是女朋友吧,也许是男朋友呢?”   男朋友?   裴谨修眼神骤然一寒。 第77章   身为一个铁血直男, 霍凌宇的表情也堪称惊悚。   听完师甜甜刚才那句话,霍凌宇顿时陷入了激烈的头脑风暴中。他下意识地以为师甜甜是从日常生活中的蛛丝马迹里剥丝抽茧,敏锐地看出来了池绪潜在的性取向!   男朋友?!池绪要是有男朋友!那还能是谁!!!   霍凌宇本能地锁定了场上的最大嫌疑人, 一双眼狐疑地在裴谨修身上扫来扫去。   难道……难道……!!   他咬住牙,横了横心,颤抖地问道:“池绪真的喜欢男生吗?!”   师甜甜摇了摇头,莫名其妙道:“不知道啊,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而已。而且你就知道你一定喜欢女生吗?我就不知道诶,只要是长得好看心地善良的我都很喜欢。”   “……哦哦。”什么嘛,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自己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霍凌宇心想。   他这才舒了口气, 无比坚定道, “爱情方面我肯定只喜欢女生。”   师甜甜眯了眯眼, 嗅出了八卦的味道。   不过她对霍凌宇的八卦没什么兴趣, 因此也没有继续追问。   在此逗留了一会儿后, 他们得继续出发前往内湖区了。   临走之前,那对小情侣非常感谢池绪的帮助,还送了池绪和裴谨修一对藏戏面具的钥匙扣。   越靠近内湖区路越难开, 幸亏迟千峰租的车性能不错, 他们最终还是开到了距离下一个目的地很近的地方。   下车之后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 他们终于来到了萨普神山的第二个知名景点,双色湖。   这是萨普神山内相邻的两个冰碛湖。一者碧绿, 一者奶白,双色湖交相辉映,好似天然玉石般, 奇妙无穷的自然之景。   考虑到时间问题,他们并没有在湖边逗留很久, 拍了些照片后就驱车前往今天最后一个目的地,萨普内湖。   越往萨普内湖的方向路越难走,如果不是迟千枫,苏欲雪和霍凌韵三个人都曾来这里旅游过,对路线和自己的开车技术十分颇有把握,还真不敢带着五个准高中生来这里。   一路摇来晃去,磕磕绊绊的,本来不晕车的霍凌宇都被晕得一脸菜色。   漫长的一个小时过后,他们终于抵达了萨普内湖。   刚下车,霍凌宇就迎面撞见了一头体型健壮的牦牛,和牦牛大眼瞪起了小眼。   师甜甜在一旁取笑道:“你和它长得还挺像的。”   霍凌宇:“……”   人都下车之后,迟千枫熟门熟路地带领大家爬上了一个小山坡,这个小山坡正好对着不远处连绵不绝的萨普神山。   天色湛蓝一片,被冰雪覆盖着的群峰笼在云雾之间,秀美壮阔。   他们开始沿着路向前方走去,这条路的终点就是萨普冰川。   迟千枫边走边道:“你们要是冬天来,内湖结了冰,还可以在冰湖上散步。”   师甜甜摸了摸有点发冷的胳膊道:“冬天这里得零下二十多度吧。”   迟千枫“嗯”了一声道:“是挺冷的,但是……也很美。”   说罢,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苏欲雪。   走了好一会儿,他们终于走到了神山附近。   萨普山脚,清澈洁净的圣湖上飘着大大小小的因冰川破碎而形成的浮冰,形状各异,却都十分好看。   好似神临人间,随手洒落了一湖通透美丽的蓝水晶。   面对这样圣洁空灵的自然之景,没有人会无动于衷。   他们来时带了隆达,此刻正好将隆达抛撒而出,在随风飞舞的隆达之间闭上双眼,虔诚地为自己、家人、朋友祈福。   接下来就是原路返回,他们今天将住在外湖区的酒店里。   这次毕业旅行将持续近两个月,未来在逻些城里还有过林卡、雪顿节、恰青节等充满民族特色的节日。   他们有时住在酒店,有时也直接住进牧民家里,感受着游牧民族的人们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七月底,中考成绩终于出来了。   霍凌宇同学超常发挥,不仅考上了洛津中学的高中部,分数甚至还够到了培优班!   培优班仅次于保送班,全年级只有六个!   收到中考成绩的霍凌宇喜不自胜,在牧场上手舞足蹈了起来。   这种纯粹的喜悦感染了当地淳朴热情的牧民。   当天晚上,为庆祝霍凌宇成功考上洛津中学,好客的牧民们为他准备了一顿丰盛的牛羊宴。   八月中旬,参加完草原上的恰青节后,也到了他们该离开逻些城的时间。   临别前的最后一站路去了位于逻些城的纳金山。   整个山上布满五彩经幡,风吹过时,一道道五彩经幡随风飘扬,仿佛是神灵在查看经幡上人们的祈愿。   逻些城是一座宗教之城,尽管裴谨修他们既没有虔诚的信仰,更不是专程为祈愿而来的,但也在潜移默化中被这里的风气所影响。   毕竟,一个人就算再有权势、智慧、财富,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事实上,与世间存在的痛苦相比,人的力量实在了是太渺小微弱了。   挂经幡时,师甜甜恐怕是最有感触的一个。   从最开始决心创立微光慈善基金会时,她便预料到这条路不会好走。但坚持了一年后,师甜甜发现这件事的困难程度还是超出她的想象了。   世间有千千万万种人,运营微光慈善基金会一年后,像张贵那种劣质低等又欺软怕硬的男人师甜甜已经见过太多了。   但女性里,有祝琳那样即使深陷地狱也要挣扎地送女儿脱离苦海的殉道者;也有张绪芬校长、白欣老师这样奋斗在贫困乡村小学里的守夜人,她从小到大,见过的大多数的女性都很好。   可在微光慈善基金会实际的运营过程中,也出现了很多懒惰自私,狼心狗肺的受助人,甚至还有伪装家暴骗取救助的夫妻。   在此之前,师甜甜是绝对想象不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人:会为了那么一点点钱而下贱丑陋到出卖灵魂,背刺同类。   还有那种摇摆不定、左右横跳型的,今天决定离婚申请补助,明天又心软和好但拒不退还补助费,一个月后又被打了再来申请补助……   师甜甜逐渐意识到当初张绪芬校长和白欣老师为什么几次三番地劝她慎重,不要随意插手别人的命运。   或许是因为他们见惯了人心的自私与冷漠。   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是不值得救的,善意会被这些人无限利用,啖肉吸髓,涓滴不剩,到头来还反被污蔑诋毁,吃力不讨好。   但是,无论如何,这世上总有像祝琳母女那样挣扎在泥淖中的好人。   师甜甜想,既然上帝赐给她如此富裕的家境,不正是赐予了她最强有力的后盾,让她能拥有反复试错的勇气,在人海茫茫中反复筛选出那部分值得拯救的人,阻止悲剧的发生。   从回忆中挣脱,师甜甜叹了口气,在经幡上虔诚地许下了自己的心愿。   她永远希望好人能有好报。   众人都挂好经幡时,恰好到了日落之时。   远眺群山之间,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在逻些城,随时随地都是这样恢宏壮美的景象。   两个月像大半辈子那么深刻,又像一转眼般那么短暂。   再回到洛津时,大家各归各位,各忙各事,就像是从世外桃源里一下子回到了人间。   其他人倒还好,唯独霍凌宇心里涌上了一层浓浓的失落和不舍,最为魂不守舍。   好在高一年级得提前返校军训,军训结束放假的那天刚好徐怡去大学报道。   时间刚好错开,霍凌宇还能再见徐怡一面。   洛津市的盛夏还未过去,天气十分炎热。   不过他们早在去逻些城旅游时就买好了防晒霜,军训时正好能接着用。   高中军训是按班级划分的,裴谨修和池绪在保送班里倒是遇到了不少熟人,有和他们初中同班的穆胜、穆蔷这对双胞胎兄妹,还有校摄影部的副部长苏苗。   洛津中学很大,上次运动会那一面后,他们俩和苏苗就再也没遇到过。   因此,对于苏苗在闻天下帮他辛苦澄清的事,池绪一直没来得及当面道谢。   在他很认真地表达了谢意后,苏苗笑了笑说:“不客气,我还要谢谢裴谨修呢。”   贺琛转学后,紧跟着遭殃的就是他周围那圈人,魏恒、刘平、关隆……依附于贺家这棵大树的,一个都跑不掉。   至于徐尚泽,他家境普通,父母两个人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也才七八千,能考上洛津中学属实不易,而且平时也只是给贺琛这些贵公子当当跑腿。   除了运动会在贺琛的威胁下迫害裴谨修未遂外,徐尚泽没做过其他坏事。   加上他认错态度恳切,裴谨修并没有为难他。   徐尚泽学习很用功,也考上了洛津高中,被分到了培优班。   只要他在高中阶段能保持住这个成绩,考上洛津那几大名校不成问题,靠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就近在眼前了。   正如池绪对陈正所说的那句话,裴谨修也希望,这世上能再多一个有用的好人。   一报还一报。   有些错误可以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但另一些错误,只配有牢底坐穿的机会。   贺家这件事上,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就在于让宋嘉良给跑了。   毕竟在五大集团面前,攀附在贺家身上的宋嘉良像一株最不起眼的菟丝子。   贺家一倒,他本该首当其冲。   可在这场复杂的利益关系里,算来算去,宋嘉良竟然还是个受益方。   良书是琛元集团旗下的公司,已经随琛元集团的破产而破产,但良书的法人既不是宋嘉良也不是陈书书。宋嘉良躲到了国外,良书与唐琳悦两方都不好继续就抄袭事件而追责。   宋嘉良和陈书书持有的良书股份虽然已随公司的破产而化为乌有,但宋嘉良从贺琛那里得到的宝石、现金、奢侈品资源却是实实在在的。   纵使公司破产,名声尽毁,宋嘉良一辈子都不可能再从事奢侈品行业了,但从贺琛那里搞来的钱已经足够他和陈书书在国外安稳地度过一生。   这种人怎配有这样的结局,当然也太便宜他了。   裴谨修想,如果宋嘉良真的一辈子都安分守己地待在国外,在合理合法的手段范围内,他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   可是不会的。   宋嘉良这种人,恨比爱要长久得多,他对池绪的恨自有记忆时萌发,经年累月,早已如附骨之疽般深入骨髓。   只要寻到机会,宋嘉良必定会卷土重来。   到那时,也正是裴谨修的机会。   下一次,宋嘉良绝对再没有如此好的命,能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 第78章   很快, 高中开学就满一个月了。   霍凌宇终于从高一那紧张恐怖的节奏中喘了口气,迎来了他期待已久的国庆假期。   “天呐!太累了,九门课!!那么多作业!!我天天写作业都写到十二点!!每一门还都那么那么难!!这是高一吗?!这简直就是地狱!”   他被高中知识狂轰乱炸到整个人都沧桑疲惫了不少, 刚一见到师甜甜,就情不自禁地抱怨了起来。   师甜甜被霍凌宇夸张的言行举止逗得咯咯直笑。   她吸了一口手边的果茶,满是同情道:“你要有侧重点呀,提前想好学文学理, 不那么重要的科目就不要花费太长时间,能过得去就好了嘛。”   当然, 这个方法是为看起来能力已经到了极限的霍凌宇同学量身定制的。   师甜甜本人倒没觉得高中生活和初中有什么区别,也没感觉到很累很难。   比起学习, 那还是经营微光慈善基金会更令她头痛。   她对面的霍凌宇一脸震惊, 似乎是没想过还可以这样偷懒。   他挠了挠头发, 好奇地问:“我还没想好选文选理。你们呢?你们都想好了吗?”   师甜甜点了点头道:“我们三个都学理科。”   正说着, 裴谨修、池绪、徐怡三人一同到了。   他们此次的聚会地点选在了东湖边的一家甜品店里, 因为这家店的四季果茶很好喝,师甜甜和徐怡都很喜欢。   先推门而入的是穿着黑色风衣的裴谨修,霍凌宇抬头望去, 忽然一瞬晃神, 觉得这个明明已经认识了九年的朋友陌生至极。   不过也只有一瞬, 看到裴谨修身后一身浅色卫衣搭宽松牛仔裤的池绪时,霍凌宇顿时感觉熟悉多了。   “你们俩一个月就把肤色养回来了。”等三个人落座, 霍凌宇惊讶地提了一句。   逻些城以及军训过后,他们五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晒黑。师甜甜、徐怡和池绪的皮肤都很容易被晒伤,所以他们三个防晒抹得最勤。   裴谨修次之。霍凌宇仗着皮糙肉厚, 有一搭没一搭地抹着防晒,最后果然晒得最黑。   但现在还黑着的只有霍凌宇了。   裴谨修皮肤已经恢复到了原先的冷白色, 池绪嘛,白里还透着粉,皮肤嫩得像个小孩一样。   霍凌宇漫无边际地想:其实裴谨修晒黑了也挺好看的,而且更酷了,也更符合自己的审美。   不过看起来这人是个冷白皮,晒黑了也能很快白回来。   霍凌宇不禁为此而感到遗憾。   整整一个月没怎么和这几个好朋友当面聊天,霍凌宇憋了一肚子的话,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好半天,倾诉欲一时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虽然和裴谨修他们在一个学校,但洛津中学实在太大了,高中生活又太忙了,而且他一个人在二十四班,裴谨修、池绪、师甜甜都在一班。   两个班级之间横跨东西教学楼,一个月下来他甚至都没在学校里见到过裴谨修和池绪几次。   说得口干舌燥,霍凌宇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四季果茶,突然悲从中来。   他想到国庆收假没多久后就要期中考试了。   比这件事更悲伤的是,霍凌宇不幸和他还没上小学时就非常讨厌的一个人身处在同个班。那个人就是张家的“太子爷”,张多意。   “太子爷”是津圈豪门新生一代里对张多意的蔑称,源于张家祖辈时期就开始异常混乱的婚姻关系。   张多意的太爷爷是老地主,曾娶过四个老婆,还纳过好几房姨太。后院里每天为继承权打得不可开交,最终二老婆生下来的儿子在这场斗局中大获全胜,并且完全地继承了他父亲花心好/色滥情的基因,娶了足足八个老婆。   张家也差点毁在他手里,好在三老婆的儿子有点出息,及时转型做起了生意,投资了许多新兴产业,赚了好大一笔钱。   理所应当的,他继承了家业。   这位三老婆的儿子正是张多意的父亲,张子苓。   张子苓也是风流多情的,前半生娶妻纳妾时婚姻法还没颁布,后半生老得半条腿都踏进棺材了,情人还光明正大地养在身侧。   张多意出生时张子苓已经年过半百,这也是张子苓这一生最后一个孩子。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张子苓对张多意的疼爱都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想象,这份细致入微的父爱是他前八个孩子从未体会到的。   张子苓现在已经六十五了,谁也不知道这老头子究竟还能活多久,张家俨然一片“九龙夺嫡”的架势,而目前继承权最稳的就是备受张子苓宠爱的张多意。   因此,张多意“太子爷”的名声才传遍了整个洛津豪门。   当然,不同人喊出来是完全不同的意味,霍凌宇喊“太子爷”那就是纯纯的讽刺。   呵呵,大清早就亡了!!   不过张多意本人还挺得意他这个外号的。   被叫多了,他恐怕真以为自己成“太子爷”了,打心眼里认为只有他们张家才是皇族,别的芸芸众生都是奴才,否则怎么会见了谁都一副倨傲蔑视的嘴脸?   总之,霍凌宇发自内心,真心诚意地讨厌张家的上上下下。   他们之间的梁子还是四岁那年结下的,当初张多意过四岁生日,霍家携礼祝贺,竟然被张多意嫌弃霍家“煤老板”出身,暴富了也改不掉身上那股土味儿,配不上进张家的门。   这种从骨子根上就腐烂生疮的家族,乌烟瘴气而又荒唐恶心,如此劣质的低等基因竟然还能一代代地流传到现在,真是离谱!   对于张家,霍凌宇从小到大是能避则避,没想到高中被迫和张多意一个班,一下子避无可避,整天被迫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还嘲笑我的智商!!”霍凌宇握紧拳头,无比愤怒道,“什么玩意啊他!他聪明他保送啊!他聪明怎么还能跟我分到一个班!”   说完后,霍凌宇双目炯炯有神,燃着复仇的火焰道:“两位大神,准备好在高一的第一次大型考试里稳拿年级前二了吗?什么玩意啊他,让他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智商碾压!”   张多意。   裴谨修拿起手边的四季果茶,掩饰性地吸了一口。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一瞬,手背泛起了些淡青色的线条。   与池绪认识越久,裴谨修就会越避免再想起《豪门之抵死缠绵》那本书,尤其是书里那些鲜血淋漓的细节,这会让他情绪开始失控,产生些不理智的想法。   可当霍凌宇提起张多意时,裴谨修还是瞬间回忆起了原书的一些片段。   很模糊,一闪而过,却令裴谨修指尖一颤,心脏也痛得厉害。   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   明明从未发生过,只是想到了一部分情节碎片都令他如此难受。   裴谨修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文字也可以如此厉害。   松开果茶时,塑料吸管的尖端已经被他咬得满是牙印。   他身旁的池绪刚谦虚完:“高中厉害的人很多啦。名次的事很难说,不过我会尽力的。”   虽然谦虚,但是既不贬低自己,也锋芒毕露,一直都是裴谨修很喜欢的性格。   霍凌宇看池绪时不经意地瞥到了裴谨修手边的果茶,他诧异地心想:这位大佬今天怎么这么童趣,竟然还咬起了吸管。   而且表情也凶得很,看起来比他刚进门时还冷冽。   霍凌宇合理猜测,觉得裴谨修是被他刚才提到的张家给气到了。   想到这里,霍凌宇突然又舒服了不少。   裴谨修虽然外表冷酷严肃,性格沉默寡言,但他本质上也是一个善良的,富有正义感的好人。   相同的三观无疑是他们友谊的基础。   至于张多意,霍凌宇猛地想起小学时和这位太子爷走得极近的两个人。   一个是朱家的朱睿。   小学时朱家就突然破产,家道一落千丈,朱志斌到现在还没从牢里出来呢!   一个是贺家的贺琛。   闻天下鼎盛时期,甚至洛津中学里也有不少人追随潮流,以拥有闻天下大V账号,玩转闻天下论坛引以为傲。   这样一个用户数上亿的大型社交软件,竟然也在一夕之间破产消失了。   这倒霉气不知道能不能传染一下,赶紧把张家也整破产了,省的张多意一天天地搁那儿嘚瑟,好像谁家里没两个钱一样。   霍凌宇正想着,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搭在了一起。   啪嗒一声,他脑海里象征智慧的小灯泡亮了!   霍凌宇突然发现,无论是朱家破产还是贺家衰败,都和慎明,和裴家,和裴谨修脱不了干系!   他越想越兴奋,突然向前探了探身体,冲裴池二人勾了手掌,压低声音道:“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嗯……天凉了,该让张家破产了?!”   裴谨修眼神中闪过一丝微弱的诧异,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想怎么破?”   大哥,我这不是问你吗!   霍凌宇又怀疑是自己想太多了,毕竟裴谨修再厉害也才十五岁而已。   难道这朱家和贺家的破产都只是个美丽的巧合?   他讪讪地坐回了位置上。   霍凌宇当然想不出来该怎么办。张家现在主营酒业,这是从张多意太爷爷时期就有的产业。   当然,那时候的张家不光制酒,黄/赌/毒全沾一个不落,张子苓在这方面倒是有先见之明,在清算之前将自家产业洗得干干净净。   张家的酒不算特殊,但胜在财力雄厚,早期凭借营销造势挤下去了无数的竞品,时至今日,张家酒业早已成了行业标杆,闻名天下,地位超然。   说不定他姐能有点办法。   但霍凌韵最多也就是给张家一点教训,一旦惹怒了张家那群疯狗,以后整个霍家都会被死缠着不放,反而得不偿失。   解决不了的事,只能寄托玄学。   霍凌宇在心里呐喊道:神明在上,哪位都好!这种美丽的巧合能不能再发生一次!!   只要能发生在张家上!!他愿意一辈子不打游戏!   饮品店里做了两个小时,下午,他们去东湖公园里走了走。   霍凌宇和师甜甜都对徐怡的大学生活很感兴趣,因此围在徐怡身边问东问西,话题从日常学习一路跑偏到了洛津大学校内外形形色色的美食。   介于国庆假期有些饭店休息,学校里食堂开得也不如平时多,徐怡答应等他们期中考完试的那个周末,请他们来洛津大学一日游。   越走越馋,晚饭时间因此而提前了一个小时,下午四点,他们就出发前往早在一个月前就订好包间的罗伦酒店。   刚上酒店二楼,被服务员引入蘅园餐厅的铃兰包间后,正对着包间的电梯门缓缓打开,一个高颧骨、尖下巴、大耳朵的少年搀扶着一个老人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表情冷硬的男人,这个男人左边的眼睛下有一颗纯黑色的小痣。   男人身边,站着一个身穿白衬,下巴过尖,两颊瘦削,容貌妖异的青年。   后面还有七八个人,但表情谄媚,要么姿态卑微地跟在后面不敢逾越,要么弯腰弓背地服务在侧,可见核心还是这四个虽年龄不一,但地位崇高的“大人物”。   大耳朵少年正是张多意,他从电梯里出来时,裴谨修他们刚进包间,恰好错开。   张多意撩了一下额前刘海,状似随意,但也充满尊敬地开口道:“傅哥,江哥,还是您二位厉害,一来洛津把我们老爷子都请出山了。您是不知道,老爷子现在可‘宅’了,一年到头都懒得出庄园几次,去年我想来这边过个生日,求了好久老爷子都不肯来陪我呢。”   他口中的“傅哥”“江哥”,正是原书攻傅赫川,傅赫川的助理皆原书里的小三,江泊文。   张多意如此明显地恭维了一番傅赫川,傅赫川当然听得出来,并且十分上道。   他微笑道:“那我以后常来几次,多来陪陪老爷子。”   张子苓被哄得呵呵直笑:“来来去去多麻烦啊,赫川,你也是时候该来洛津发展了。”   傅赫川仍旧保持着一丝不苟的微笑,尊敬道:“我是有这方面的打算,但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我不懂得多,还需要您多指点。”   张子苓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拍了拍傅赫川的手背,笑眯眯道:“好说,好说。我和你父亲也是老交情了。”   就这样,虚虚实实地聊了几句话后,他们走进了铃兰包间隔壁的山茶花包间。   与此同时,正在铃兰包间里看菜单的裴谨修突然抬了下头。   他脑海里,系统刚说完一句:“傅赫川在你隔壁。”   背光而坐的裴谨修缓慢地眨了下眼,他的脸笼罩在阴影里,神色晦暗难辨。 第79章   除了傅赫川外, 同行的还有江泊文、张子苓、张多意等人。   倒是整整齐齐,仇人齐聚。   难得的假期聚会,裴谨修并不想破坏大家的心情。   他更不想池绪见到隔壁包间里的任何一个人。   如果可以, 裴谨修甚至希望池绪一辈子都不要认识那些烂人。   那种宛如附骨之疽般,从始至终缠绕在池绪身上的,黏腻恶心的视线、猥琐下流的意/淫、暴力胁迫的手段……   脸色无比阴沉,裴谨修心想:全都该死。   他勉强控制住情绪, 偏头,下意识地看了眼池绪。   窗下, 侧对他而坐的池绪正和霍凌宇聊着天。   池绪有一双漂亮的、闪着光的眼睛,他看向霍凌宇的表情认真而又专注, 脸上也笑意盈盈, 时不时地点头附和。   面对朋友, 池绪的状态松弛柔软, 并且总是真诚而又富有耐心的, 他身上有股与年龄十分相符的少年气,让人如沐春风,忍不住地心生好感, 并一步步地亲近信赖。   几乎没有人会抗拒和池绪当朋友。   但面对工作上的人或事时, 池绪就会表现出远超年龄的深不可测。   他看起来仍然松弛柔软, 真诚且富有耐心,但其中几分真几分假, 虚虚实实,弯弯绕绕,就因人而异, 也耐人寻味了。   总之,今时不同往日了。   池绪不仅有了善良的资本, 还有了善良的智慧。   他不会像原书里那样,身陷囹圄,孤立无援,一点点地被各路豺狼虎豹拆吞入腹,折磨致死。   地位颠倒。   这一次,猎手早已换人来做。   裴谨修让系统盯住了隔壁,与傅赫川那一行人错开了结账时间,提前一步从罗伦酒店里出来了。   吃完饭已经六点多,他们今天最后一个计划是去看电影,看最近刚上映的一部惊悚恐怖片,《午夜咒魂》。   临去电影院前,裴谨修又问了一次:“你确定你要看?”   他问的人自然是池·六岁那年被鬼屋吓哭到半夜不敢睡·绪。   池绪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回忆起过去更令他产生了几分羞赧,脸颊都红了一片。   一开始霍凌宇在群里提议说想看这个电影时,裴谨修就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池绪当然还记得六岁那年去完鬼屋后的经历,但是他早已不是六岁的他了,现在他都快十六岁了!   十年的时间,胆量应该也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变大了点吧?   因此,池绪坚定地点了点头,眼神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   这部恐怖片评价很好,甚至被网友评为了近十年来最恐怖的鬼片之一,吓哭了无数资深鬼片爱好者。   但裴谨修没再劝阻,当然不是因为他信任池绪的胆量,而是因为一些……突如其来的恶趣味。   他还蛮怀念当初那个被吓到哭哭啼啼的小池绪的。   况且,人无完人,是人就总会有判断失误的地方。   在池绪身上,那不完美的一点绝对是他不仅对自己的胆量毫无自知之明,并且还总会过分高估。   裴谨修为自己的恶趣味找了个十分冠冕堂皇的理由,心安理得地想:他也不能太溺爱了,得让池绪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一些沉重的代价。   ……比如被今晚的电影吓得再度哭哭啼啼。   最终的结局果然不出裴谨修所料。   长达两个小时的电影,池绪一开始还只是矜持地揪着裴谨修的风衣衣摆,后来直接抱住了裴谨修的胳膊不松手。   影片达到高潮时,一张狰狞扭曲的鬼脸突然从主角身后探出,霸占了整个大屏幕,池绪甚至被吓得叫出了声。   幸亏他们是在晚风会所的私人影厅里看的电影,全场只有他们五个人。   电影结束,裴谨修的风衣都被池绪弄皱了一大片。   “……”池绪下意识地伸出手拍了拍,想要抚平皱痕,效果自然是微乎其微的,他只好放弃道,“等回家拿给我熨一下吧。”   “衣服不重要。”裴谨修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重要的是,你今天晚上打算怎么睡?”   “……”池绪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当然,是被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恐怖鬼脸给吓的。   他脸色发白,心有余悸道:“……那你今晚来我家陪陪我吧。”   霍凌宇在一旁笑得前仰后俯的,还学池绪说话,故意拉长调子道:“那你今晚来我家陪陪我吧~”   电影结束后,霍凌宇就一直拿被鬼片吓到尖叫这件事来调侃池绪。   饶是好脾气如池绪,也忍不住伸出手推了他一把,略带愠怒道:“讨厌。”   他不会骂人,更不会说脏话,语气软软的,发脾气都像是在撒娇。   霍凌宇笑得更厉害了,有样学样,掐细嗓子,尾音上扬道:“讨厌~”   池绪:……   他绝不可能是这种语气!!   裴谨修这时才出面帮池绪解围,但也带着一丝调侃道:“好了,别逗他了,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池绪配合地做出了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霍凌宇怔了一瞬,然后捂着肚子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这下不只霍凌宇,徐怡和师甜甜也笑了。   “……”池绪彻底无奈了,下意识地仰头看向裴谨修。   恰好对视。   极难得的,裴谨修眼角眉梢也都是笑意。   池绪刚平缓了许多的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脸上也有点微微发烫。   只不过这一次,他知道既不是因为鬼,也不是因为羞恼。   至于因为什么,池绪的大脑已经彻底停摆,失去了思考能力。   他想,随便因为什么吧,反正那个人是裴谨修。   只要是裴谨修就好。   ·   国庆收假后没过多久,他们就迎来了升入高中后的第一次大型考试。   裴谨修、池绪、师甜甜都在三班,三班也是洛中历年来的保送班,这或许是因为“三”这个数字所蕴含的神奇之处。   他们班上一共四十五人。   能从洛津中学的初中部保送至高中部,每个人都是毫无疑问的天才,单拎出来都可以被称尊称一声“x神”的程度。   天才大多都是高傲锐利并且锋芒毕露的。期中考试前期,整个三班就好像一望无际的大海,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总的来说,这次期中考试的年级第一就好似乱世定江山般,许多人都对此势在必得。   尽管裴谨修和池绪都是年纪第一的热门人选,但他们俩本人倒是没那么强烈的竞争欲,仍旧像小学、初中那样,每天按部就班地完成着任务,利用有限的时间去平衡好学习、工作以及生活。   对于池绪来说,虽然他已经确定学理,未来报考洛津大学的金融系,不会选择纯艺术了,但他仍旧坚持着每天画画。   画画于池绪而言是一种纯粹的享受和放松,池绪很喜欢画画,但他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了,他想做的事仅靠画画办不到。   人生总是有舍有得。   很快就到了期中考试周。   期中考试从周四开始,考到周六下午五点结束。   考场是随机排序的。裴谨修和池绪在一号启智楼,霍凌宇和师甜甜在三号明德楼。   因此,他们约好了考试结束后在南门口汇合,再一起坐车去洛津大学找徐怡。   最后一门考的是历史。   裴谨修答完最后一题后,干脆利落地收了笔,他抬头看了一眼挂在教室正中央的钟表,还有半个小时。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提前交卷,然后下三楼去找池绪了。   刚检查完一遍试卷,一抬头,池绪就透过窗户看到了站在栏杆处的裴谨修,他也果断地交卷走人了。   这也是他们一开始商量好的计划之一:能提前交卷就提前交卷,错开一下人流高峰期,免得在去洛津大学的路上堵一两个小时。   裴谨修来考试就只带了一个透明笔袋,装着准考证、黑笔、2b铅笔和橡皮。池绪倒是还背了个书包,顺便帮裴谨修把透明笔袋装了进去。   洛津中学的南门离教学楼较远,南门附近也没有饭店、快递驿站、公交站牌之类吸引人流的因素,所以平常很少有人过来。   这也是他们选择南门碰头的主要原因。   虽然从小就在洛津长大,但池绪还从未去过洛津大学。   这次受徐怡邀请得以参观游览,池绪心情多少还是有些激动的。   他满怀期待地想:洛津大学也有很大的可能成为他未来的母校。   或许是因为霍凌韵、迟千枫还有苏欲雪的缘故,池绪非常向往大学生活。   考上大学,既意味着他可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在更多事上独当一面,也意味着他没有辜负童年的自己,没有辜负裴谨修,更没有辜负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人   真正意义上的好好长大了。   还有三年。   这样想着,池绪一时间充满了动力,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他们一号楼离南门稍远一点,看群里发的消息,师甜甜和霍凌宇已经快到南门了。   走大路的话,他们至少还需要二十分钟。   为了节省时间,裴谨修和池绪选择了抄近路,穿南门附近的榕树林里的小路而过。   顺利的话,这条路只需要十分钟不到。   说是树林,其实里面只有一棵老榕树,在洛津中学最初建校时就已经存在了。   经年累月,在榕树天性的作用下,它利用气生根杀死了周围存在过的无数竞争对手,最终得以扩大领地,独木成林。   或许是因为这段过往,洛津中学校园里流传着不少关于这片榕树林的鬼故事。   十一月初,天气本来就冷,走在树林里更难免有些阴气森森。   树木参天蔽日,树林里幽深黑暗,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刮过树林时发出的怪声和他们两个人交错发出的脚步声。   那看不见的黑暗里好像隐藏着许多妖魔鬼怪,鬼影憧憧的,池绪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跟在自己身后。   “……!”肩膀突然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池绪吓得往旁边一跳,差点被脚下的树干绊倒。   幸亏裴谨修眼疾手快地捞了他一把。   “……没事吧?”   裴谨修虽然这么问,但是他完全不需要池绪回答。   因为池绪看起来实在是太有事了。   像一只炸了毛的小动物,仓惶敏感,戒备不安,似乎稍微戳一下就能被吓得蹦到十米开外去。   很可怜,很可爱。   ……也很好玩。   被裴谨修揽在怀里的池绪先是侧过头去看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原来只是一节掉落的树枝。   他松了口气,借裴谨修的力站了起来,但没像往常那样拉开三四步左右的距离,仍旧紧紧贴着裴谨修。   池绪不好意思道:“我没事。”   ……但无论从眼神表情还是肢体动作来看,都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   裴谨修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还是如同小时候在鬼屋里的那次一样,主动将手递给了池绪。   池绪愣了一瞬,然后才反应过来,牵住了裴谨修的手。   十指相扣。   掌心传来的温暖有效抚平了池绪的恐慌,让他的心跳逐渐回落到了正常水平。   池绪逐渐松了一口气,甚至十分有闲情逸致地欣赏起了榕树林里奇异神秘的风景。   耳边只有风声和脚步声。   突然,在风声和脚步声间隙中,池绪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种沉闷的、阴森绝望的呜咽声。   “!”他猛地攥紧了裴谨修的手,又被吓到愣怔在了原地。 第80章   一时间, 各种灵异鬼故事浮现在了池绪的脑海里。   比如鬼打墙,他们会被困在这片榕树林里一辈子都出不去,再比如厉鬼索命, 恶鬼夺魂……诸如此类,乱七八糟。   池绪脸色煞白,磕磕绊绊地问:“你……你……听到了吗?”   裴谨修点了点头,凝住神, 侧耳倾听着。   “西北方。”   说完就拉着池绪往西北方走去。   池绪这时候也冷静了下来,强行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清除。   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那么发出这种声音的一定是人。   从呜咽声分析,这或许是个遇到了什么困难事的女同学?   总之, 裴谨修和池绪都不可能听而不闻。   榕树林里只有一条铺设了青砖的小路, 别的地方都虬根错结, 藤蔓茂盛。   他们往西北方走了十分钟后, 才终于找到了那名正在哭泣的女同学。   女生穿着洛津高中部的校服, 侧对裴谨修和池绪而站,身后是棵榕树,其他的方向则被三个男生环绕式地包围着。   她正对面, 站着一个高颧骨、尖下巴、大耳朵的男生。   池绪瞬间认了出来, 眼前的这个男孩正是张多意, 霍凌宇口中的那个讨人厌“太子爷”。   池绪跟张多意唯一的交集就在七岁那年裴谨修的生日宴上,那时候霍凌宇就提醒过他此人不善, 所以池绪当时就心生警戒,只是远远地看了张多意一眼,从始至终都没有和张多意交流过。   张多意自然也看到了裴谨修和池绪。   他抬了抬手, 让两个五大三粗的小弟退后,笑得流里流气道:“呦, 裴少,这位是池少吧!早就听说您二位感情好,还真是形影不离呐。”   “怎么着,两位散步散到榕树林里来了?”   现在这种状况,再结合霍凌宇所透露的张家那祖辈起就好色成瘾的劣质基因,无论是池绪还是裴谨修都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裴谨修走到了女生前面,完完全全地挡住了张多意投在女生身上那令人作呕的目光,面无表情道:“是啊,散步至此,顺便来伸张一下正义。”   张多意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道:“嗨,瞧您说的,伸张哪门子正义啊?”   “裴少,您应该不是学校教导主任那种老古董吧,还不准高中生自由谈恋爱了?我呢,没别的意思,就是爱上了罗小姐,想追求一下她,谈一段浪漫的高中校园恋爱而已嘛!”   说罢,他嘴角仍挂着笑,眼神却十分冰冷,扬声问道:“罗小姐,你说呢?”   满是威胁之意。   罗意惶恐地抬起脸,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地自脸颊滚落。   她皱着眉,哭得眼睛都快肿了,纤细修长的手紧紧揪住了校服下摆,视线在裴谨修和池绪之间来回打转,既期盼又不安。   池绪适时地递给她纸巾,并柔声安慰道:“别怕,想说什么尽管说,我们会帮你的。”   他语气轻缓,态度柔和,看起来干净无害的温柔少年,能在很大程度上缓解罗意紧绷的情绪和目前极度恐慌警戒的内心。   一经安慰,罗意积攒已久的委屈顿时爆发,她哭得更厉害了,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抓住了池绪递来的纸巾。   “我……我……”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把张多意做的那些坏事全都大声地吼出来,把她的委屈、痛楚、不甘、愤恨全都吼出来。   可话到嘴边,却是哽咽难言。   从张多意刚才的话里,她确实意识到了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两个少年身份地位都非同一般。   又是裴少、又是池少,她还从没见过张多意对谁态度如此友好过。   可是,可是,她真的能信任这两个男生吗?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人,骤然出现,让她以为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救世主。   可是最终没有一个人能把她救出地狱,她还是日复一日地挣扎于泥淖中,被一步步吞噬,窒息到快要死了。   万一,万一……这又是张多意精心排演的一出好戏,只是为了试探她到底有没有真的屈服……   罗意一言不发,仍旧垂泪啜泣。   张多意自以为拿捏住了她的软肋,有恃无恐道:“我就说嘛。两位少爷,这一切都是误会。你们也知道,女孩子就是脆弱,随便说两句就哭了,这能怪我吗?”   正当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吼道:“张多意,你快闭上你那张臭嘴吧!”   又来了两个人。   张多意眉头一皱,不悦地望向来人。   这两个人他倒是都认识,一个是霍家那傻子,另一个是师家大小姐。   师甜甜跑得比霍凌宇还快,而且目标明确,直奔罗意而来。   裴谨修和池绪察觉到不对后就给他们两个人发了消息,所以师甜甜很清楚现在的状况。   她将哭泣的罗意拥在怀里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别怕。”   这是一个很结实的拥抱,对于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孩来说,太亲密了。   罗意懵懵的,被动地缩在了师甜甜怀里,倚在师甜甜胸膛。   她鼻尖被一股沁香好闻的味道包裹,这股香气随着呼吸而漫入她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奇妙地抚平了她所有的恐慌和戒备。   没由来的,罗意对眼前这名少女产生了极为亲切的好感。   她们就这样拥抱了好一会儿,见罗意终于止住哭泣,不再落泪。师甜甜才轻轻问道:“微光慈善基金会,你听过吗?”   罗意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愣了愣,又犹豫着点了点头。   她好像……之前偶然间在后海微博上刷到过。   见罗意点头,师甜甜才继续道:“罗意,相信我们好吗?只有你告诉我们真相,我们才能帮你。”   这时候,无疑只有同为女性的师甜甜最能让罗意放松下来,尝试信任。   张多意眼见不秒,急忙沉声提醒了一句:“罗意,想好了再说。不要一时冲动,闯出自己承担不了的塌天大祸!”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罗意立马抬起了头,眼中好似燃起了两簇火苗般,死死地盯着张多意。   愤怒带给了她无边的勇气。   “最开始是在军训的时候,张多意夸我很漂亮,问我有没有男朋友,还经常和我开一些……很污秽的玩笑,对我对手对脚。”   “我很抗拒,但是我不敢表现得太直接,因为……因为大家都叫他‘太子爷’,我怕惹到他,被逼着退学。”   “后来……后来他给我表白了,搞了好大的阵仗,周围的人都在喊‘在一起’‘亲一个’,我吓了一大跳,委婉拒绝了他之后就落荒而逃了。”   “回去之后我害怕,于是我就发消息给他道歉,说我配不上他,担不起他的厚爱,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能结束,但是他一直死缠烂打着不放,硬要我和他在一起,我始终都没答应,他塞给我的礼物我也没要。”   “后来我……我妈妈就没了工作,我爸爸出了车祸,全身多处骨折。他威胁我,如果我还是不和他在一起,下一个倒霉的人就是我妹妹!!”   “我真的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呜呜呜呜呜呜”   说到最后,罗意哀伤难抑,再度啜泣了起来。   霍凌宇是在场众人里最震惊的那个,因为他和张多意罗意同班。开学至今两个月了,罗意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欺负成这样,而他却一无所知?!   愤怒与愧疚沉甸甸地压在霍凌宇心上,他本来就不是能沉得住气的性格,现在更气得发疯,想一拳揍在张多意那张欠扁的脸上。   这么想,霍凌宇就这么干了。   他本来就离张多意最近,三两步就冲了过去,左手扣住了张多意的肩膀,右手握拳高高抬起。   这一拳携着风声,蓄足了力,真砸下去,估计能把张多意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可惜,张多意虽然看着不怎么健壮,只是一个瘦长条的普通高中男生,但他却是货真价实的武道高手,从三岁起就开始习武,格斗、跆拳道、柔道等都无一不精。   张家环境太乱,张多意出生前,纵使保镖环身,他前面那八个兄弟姐妹也或多或少地都被绑架过,老八张多昌甚至因此落下了残疾,从此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性格也一改从前的活泼开朗,变得沉闷自卑。   张子苓虽然宠爱小儿子,但他并不溺爱,他知道自己的宠爱会给张多意带来太多的明刀暗箭,所以从小将张多意养在身边,并给他配了最好的老师学习自保与反制的手段。   霍凌宇的那一拳,在别人眼里或许迅如闪电,但在张多意眼里,简直慢如蜗牛。   他不光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下一秒,还伸手握住了霍凌宇的腕关节和肘关节。   张多意身旁的那两个男的,一个名叫何时金,另一个名叫何时银,这对兄弟从小和张多意一起练武,也是张子苓特地派来贴身保护张多意这位“太子爷”的。   在霍凌宇出拳的一瞬间,何时金和何时银也迅速出手了。   霍凌宇手腕与手肘一痛,感觉整条手臂好像要被撕裂了般,右膝盖也被何时金恶狠狠地踢了一脚。   眼看着就要手臂扭曲骨折,狼狈地跪倒在地。 第81章   就在这时, 裴谨修突然一脚踢向张多意的手臂,迫使张多意松开了霍凌宇,他另一手揪着霍凌宇的领口, 大力地把霍凌宇整个人拽了起来。   池绪几乎是与裴谨修同时出手的,挡住了右后方来自何时银的攻击。   抱着罗意避在后面的师甜甜心想,看来她改天也得去学个格斗了,免得下次再打起架来只能远远地躲开。   何时金和何时银还打算动手, 倒是张多意揉着手腕,先开口喊了个“停”。   四对三, 局势不利。   况且裴家、池家、师家、霍家,一个还好, 两个勉强, 但四个加在一起, 任谁来了都对付不了。   张多意聪明的一点就在于懂得时势, 不会为逞一时之勇而意气用事。   这架打下去他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要是打得太难看,那接下来更难收场。   为了一个女的,不值得。   虽然这口气咽得多少有些憋屈, 张多意也着实记恨上了眼前这几个人, 但他表情却仍旧笑眯眯的, 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误会,都是误会。我嘛, 就是追人的手段激进了点,吓到罗小姐了。罗小姐放心,以后不会了, 你也不是天香国色,我嘛也不是非你不可。”   “至于你爸爸妈妈妹妹, 这个跟我可真没关系。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活在世上发生点意外是很正常的事,罗小姐,给人定罪得讲究证据,你不能空口白话地就把锅往我身上扣吧。”   罗意被他这幅颠倒黑白的嘴脸气得心肝肺疼,她手指指着张多意,指尖颤抖得厉害,但没张多意那么能说会道,只带着哭腔,干巴巴地骂了一句:“你……你不要脸!”   苍白无力。   骂完以后,罗意就绝望地意识到,她确实没有证据,并不能拿张多意怎么样。   从前她只希望张多意能不要再纠缠自己,回到从前那种平静幸福的生活。   可真到了这一天,张多意在众人面前承诺了他不会再纠缠她后罗意又觉得远远不够!   凭什么?!凭什么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别人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后拍拍屁股姗姗而去。   此后张多意倒是可以再换个女孩纠缠。可她呢?她会永远不甘、痛苦,被困在这段记忆里挣脱不得,她会变得越来越扭曲、狰狞,面目可憎。   罗意几乎快呕出一口血来。   那边的张多意淡然一笑,轻蔑而又高高在上,他丝毫没将罗意那轻飘飘的咒骂放在心上。   和这帮人纠缠了快半个小时了,他也累得很,抬脚就打算告辞。   “几位少爷小姐,我呢还有事,就先走了。”   正当张多意说完场面话后就转身打算离开时,裴谨修突然道:“站住。”   张多意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神色不善,但再转过身时,他仍旧笑眯眯的,看起来十分好脾气道:“裴少还有事?”   四目相对。   “人在做,天在看。”裴谨修顿了顿,盯着张多意的眼睛,忽而一笑,“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笑意未达眼底,话又说得直接,任谁都能听出他话语里的不善。   昏暗阴沉的榕树林里,眼前的少年好似一柄泛着冷意凛冽至极的剑,风吹拂他衣衫,携着那股危险的气息扩散四周,周遭空气都莫名冷了好几度般,给人以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张多意嘴角一僵,笑容产生了一丝裂纹。   这种无聊而又荒谬的废话,本该嗤之以鼻的,可现如今从裴谨修口中说出,却仿佛一种必定要应验的谶言。   张多意突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慌乱到甚至不敢看裴谨修的眼睛。   他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住起伏的情绪。   冷哼了一声,张多意嘴边扯起一抹挑衅的笑,故作镇定道:“是吗?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何时金和何时银两兄弟则紧随其后。   张多意一离开,罗意的情绪就彻底失控了,从原本的啜泣转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确实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   因此在场的人谁都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着罗意平复好心情。   半个小时后。   已经六点多了,池绪提前给徐怡发了消息,解释了一下当前的状况。   罗意眼睛已经哭肿了,从那股绝望窒息的悲伤中缓过来神后,她突然开始为刚才的崩溃失态而感到了些许难为情。   但是,她没有最开始那么绝望了。   毕竟,日子还得继续,她还有许多要完成的梦想。这要求她必须尽快地振作起来,不能一味地沉溺于痛苦中,任由这种痛苦摧毁自己。   罗意低下头,真诚道:“谢谢你们。”   师甜甜轻轻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罗意再三声明自己已经没事了,但师甜甜还是坚持要送她回家。   “我们要去洛津大学找朋友去玩,刚好路过你家,反正也是顺便的事啦。”师甜甜如此这般劝道。   “洛津大学?”罗意眼中突然亮起了一簇光。   “是呀。”师甜甜察觉到了她的心情变化,主动邀请,“你想去吗?想去的话不如今天晚上就和我们一起去吧?”   罗意确实不想以现在这种状态回家。她眼睛红肿得吓人,和人相处时,聊东聊西还能分散下注意力,但如果回家之后一个人独处,她的情绪很可能再度失控。   但是……但是……他们几个看起来非富即贵,出去消费一定很贵吧,她……   师甜甜看出来了罗意的踌躇和犹豫,她拉起罗意的手,笑道:“朋友请我们在洛津大学食堂吃炒菜,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差别不大啦,走吧走吧。”   就这样,罗意被师甜甜拉上了车,和他们一起去了洛津大学。   快到洛津大学南门时,师甜甜给徐怡发了消息,因此他们刚一下车,就看到了手里提着一个小塑料袋的徐怡。   徐怡将塑料袋递给罗意,解释道:“是冰袋。”   罗意既惊讶又感动,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因为张多意的影响,她上高中后一直都没能交到朋友,孤独极了。   这份孤独终于在此时此刻被细心善良的师甜甜和徐怡所填补。   罗意差点没忍住眼泪,又要哭了。   只不过这一次,是感动与幸福的泪水。   吃过饭后,他们在洛津大学的校园里散步。   洛津大学很大,比洛津中学两个校区加起来还大。   他们从小碧园出发,一路经过佛雅塔、纶音湖、落雁亭、万华山、玫瑰园……   一直逛到了晚上快十点,到了他们必须要回家的时间了。   临别前,徐怡笑着说:“以后有空的话,可以经常来找我玩。”   罗意扒着车窗,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家住在罗山区,与祁华名苑离得近,所以最终和裴谨修、池绪坐了一辆车。   下车后,裴谨修和池绪一路将她送到了小区门口。   罗意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眼睛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红肿了。   小区近在眼前,她礼貌告别道:“就送到这里吧,今天的事谢谢你们了。”   池绪摇了摇头:“不用谢。”   在罗意转身离开前,池绪突然开口道,“你放心,这件事很快就会彻底解决的。”   他语气郑重,仿佛立下某种誓言般,给予保证:“最多两年。”   她父母的事已经被师甜甜一手包揽了,罗意不知道池绪还要解决“哪件事”。   虽然有点迷茫,但罗意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池绪这才笑道:“好了,快回家吧,祝你今天做个好梦。”   罗意甚至有了开玩笑的心情:“那我希望能在梦里揍张多意一顿。”   挥手告别后,罗意跑进了小区里。   回到祁华名苑后,池绪跟着裴谨修一起回了裴家。   池晚宜和赵青玉一起去恩黎市考察项目了,十月中旬出发的,计划在恩黎市待到十二月份,因此这段时间里池绪都将住在裴家。   两家家长经常错峰出差,裴谨修和池绪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他们从小到大有半数以上的时间都是在对方家里度过的,因此卧室的各种用品也都是成双成对,定期更换的。   陆续洗漱完后,他们俩都换好了睡衣,靠坐在床头。   卧室顶灯关掉后,床头的小夜灯还开着,他们都没有立刻躺下,因为早已习惯了在睡前聊点什么。   这次是裴谨修先开的口。   小夜灯散发出朦胧的光晕,照亮了他半侧面庞,柔和精致。   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吗?”   池绪不是轻易许诺的人,既然他主动向罗意承诺了两年之内必定解决张家,那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有了个计划,并将这个计划反复推演过千百遍,确认了计划一定可行。   世间或许没有什么一定会发生的事,但正如同扑克牌游戏一样,赢得概率总可以被控制到无限趋近于百分之百。   有些对手看起来庞大可怖,坚不可摧,其实浑身漏洞,笨拙迟钝。   早在国庆假期听霍凌宇提起张多意后,池绪就委托他的三位助理彻彻底底地调查了一番张家。   池绪早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这些年来,他或多或少也积累了一些人脉,更培养出了一部分心腹。   他从前总是敬佩裴谨修消息灵通,对很多信息都分外敏锐,成长到现在,他终于也可以像裴谨修一样,拥有强而有效的消息网络,让敌人在自己面前露出真面,无所遁形。   张家主营酒业,其中最著名的一款酒名为天河酒。   天河酒原本是张家祖父迎娶的一房正妻的陪嫁之一,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小酒厂。   那时的张家还有许多来财门路,哪个都比认真制酒赚到的钱多,因此张家人并没费心经营天河酒。   天河酒虽然味道一般,在胜在价格便宜,在那种交通不便的年代里一年又一年地积攒下来了固定的受众群体。尽管后来变故多生,风雨飘摇,天河酒的生意却没受到太大影响,四平八稳地缓步增长中。   由于从事的都是非法职业,张家上下打点得格外积极。   这项工作倒算没白做,在政策收紧前期,张家很快就得到了风声,火速变卖关闭了那些黑色产业,摇身一变,开始专研制酒。   当时还较为年轻的张子苓怀揣着巨额现金,决定一部分用来投资房地产、计算机等新兴项目,另一部分则用来营销推广天河酒。   那时全国上下最闻名的一款酒名为凤岭酒,张子苓每天都能在报纸、电视上看到凤岭酒的广告,他惊讶地发现:凤岭酒的创始人宋凤仅凭这一款酒就能年入过近十亿。   尽管没有张家那一堆非法产业一年里能赚到的钱多,但也足够令人震惊了。   张子苓敏锐地从凤岭酒的销售额中看出来天河酒潜藏的价值,他想,既然凤岭酒可以赚那么多钱,他天河酒又有什么不可以?!   说干就干,张子苓效仿起了凤岭酒,开始在报纸、电视上刊登广告,请当时大红大紫的明星代言,甚至花费八千万力压凤岭酒拿到了当年洛津电视台黄金时段的广告投放权。   这八千万最终带来了足足十八亿的回报。 第82章   尝到广告营销甜头的张子苓连续两年竞拍到了洛津电视台黄金时段的广告投放权, 竞拍费也从一开始的八千万飞涨到了三个亿。   但第三年,付出了三个亿竞拍费的张子苓最终只得到了十三亿不到的销售额。   显然,当产品质量达不到它应有的标准时, 广告营销的作用是有上限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张子苓立马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收购凤岭酒业。   张子苓很清楚天河酒业在管理和品控上都有很大问题,解决的办法就是引入行业标杆凤岭酒,无论是凤岭酒的管理人员还是技术人员, 他都要。   宋凤当然不愿意,首先张子苓开出的条件极为苛刻, 价格十分不公道,其次凤岭酒是宋凤的家族产业, 被收购后竟然得改叫天河酒, 这简直就是强取豪夺!   可惜, 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 宋凤抵抗的力量太微不足道, 最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此后,张家一路长虹,在房地产、计算机、金融等方面均有不菲的收益, 天河酒更成为了享誉天下的知名品牌。   张家看起来就像是盘踞于洛津市的一条巨蟒, 躯体绵延数千里, 稍微晃动一下都能引得洛津商圈一阵地动山摇。   但蛇就是蛇,无论多粗大恐怖的蛇, 它都有其在外的七寸。   一击即毙。   池绪将自己的计划完完整整地和裴谨修阐述了一遍。   他穿着印有卡通小狗的淡蓝色睡衣,和小时候长得如出一辙,看起来只是等比例放大了一些, 面容上仍带着小时候那种纯然无辜的稚气。   让人忍不住想像小时候那样,捏捏他的脸颊, 揉揉他的头发。   但他说出的计划却意外地逻辑清晰,环环相扣,分析精准,直击要害。   裴谨修想,如果是他来布局,也会想出与这个方案极为相近的计划。   毕竟,池绪本来就是他一点一点,花费诸多心血,精心养大的玫瑰。   池绪说完后,内心突然忐忑不安了起来,像等待老师点评的小学生一样,一眨不眨地看着裴谨修。   裴谨修并没正面评价他的计划,只是含着笑意,略带感慨道:“你确实长大了。”   虽然裴谨修什么都没说,但他眼睛里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欣赏与赞许已经说明了一切。   池绪舒了口气,笑了笑道:“我妈妈也这么说过。”   成长从来不是指年龄上的单向长大,而是经济与精神上的双重独立,是可以与身边人并肩,为他们分忧解难,遮风挡雨。   他再也不想像小时候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祯河出事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裴谨修挨了裴骄一刀却也无能为力。   当时的他,现在的罗意,每个人都有暂时难以逾越的困境。可他远比罗意幸运得多,他不仅有一个温柔强大的妈妈,还有个亦师亦友亦兄长的裴谨修,始终如一地陪在他身边。   命运对他格外开恩,给了他努力成长的时间与机会,池绪对此一直都是心存感激的。   但如果他知道最终的真相,就会发现命运从不温柔,只不过命运阴差阳错之下铸就的巧合意外地带来了对他最温柔的裴谨修而已。   命运只会让他一步步地走上既定的未来,不管那未来有多么的残酷扭曲不合情理。不是命运格外开恩让他拥有了成长的机会,而是裴谨修与命运抗衡之下为他赢来了现在的生机。   池绪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无意识中承接过了裴谨修当初的那份善意。   与命运抗衡的善意。   他突然记起来那天在甜品店时裴谨修不大正常的反应,好奇地问道:“你好像很讨厌张家?”   连霍凌宇都能看出来裴谨修情绪不对,与裴谨修朝夕相处的池绪当然更能感受得出来。   张家那些破事虽然确实令人厌恶,但是不至于让裴谨修反应那么强烈,强烈到近乎有些失控。   裴谨修是个很淡漠内敛的人,对情绪的控制力极高,情绪通常都是极其稳定的。   这种稳定不是麻木不仁、漠不关心,而是为了防止过于激烈的情绪影响到自身的理智和判断力。   毕竟他们两个身上承载的责任巨大,一个小小的决策通常会影响到千千万万个家庭。   无论对一些人事物有多不满、憎恨,他们都得尽力排除掉个人主观情绪,不能操之过急,被情绪裹挟,而得始终保持冷静,站在客观的角度上全方面地审视对方。   池绪从没见裴谨修脸色那样糟糕,甚至还将吸管咬得破破烂烂的。   这绝不是裴谨修正常的反应。   一提到张家,裴谨修眉头果然轻蹙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开口道:“我确实很讨厌。”   并没说具体理由。   他不想说,池绪也就不再问了。   有点困地打了个哈欠,池绪将枕头放平道:“好困哦,不早了,我们睡觉吧,晚安呀。”   裴谨修伸手关掉了小夜灯,轻轻道:“晚安。”   窗帘紧闭,屋内黑漆漆的,关了灯后伸手不见五指,一片寂静中,传来了池绪平稳清浅的呼吸声。   他已经睡着了。   裴谨修在漆黑的夜里坐了很久,久到逐渐能在黑暗中看清池绪模糊的眉眼。   他缓缓伸手,用手背轻柔地摩挲了一下池绪脸颊。   《豪门之抵死缠绵》里也出现过罗意这样一个角色,书中还花费了不少的笔墨描写罗意惊人的美貌与不俗的气质,说她是个听话、美丽、充满魅惑的玩物。   是张多意一手调教出来的“尤物”。   书里张多意曾几次三番洋洋得意地将罗意当物品一般展示给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他让罗意表演那些龌龊不堪低俗至极的“节目”,以摧毁一个人的人格来满足他淫/邪下流的私欲。   罗意在整本书里都像个空洞的没有灵魂的人偶,唯一的作用或许是教育池绪“认命”。   池绪在原书里并没能像现在这样保送至洛津中学的高中部,在宋嘉良和贺琛的干扰与折磨下,他最后只考上了一个普通高中。   所以他是在和傅赫川婚后才与张多意认识的。   傅赫川强取豪夺,威逼利诱池绪和他在一起,婚后还限制池绪的人生自由,时不时地家暴。池绪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更不可能配合,逼急了甚至还会还手。   有一次,池绪在挣扎中用手边的美工刀划伤了傅赫川的脖颈。   伤口很浅,位置却十分敏感,如果再往左偏移一点,傅赫川就会有很大的可能死于大动脉出血。   他们两个之间自然谈不上什么真情,傅赫川视池绪为白月光的廉价替代品,池绪更恨傅赫川恨得要死。   但此刻猝不及防地被池绪伤到,除开对池绪不识好歹,胆敢以下犯上的的愤怒外,傅赫川心里还有那么一丁点微不可觉的失落……与伤心。   他明明已经如此轻视践踏一个人的尊严,竟然还傲慢地渴望着对方能发自内心对他俯首,为他献上真心。   何其可笑。   暴怒中,傅赫川没控制住脾气,扇了池绪一巴掌,这一巴掌扇得池绪十年后仍耳鸣不止。   扇完巴掌后,他披上衣服就走。   傅赫川怕自己会因为盛怒而失去理智,亲手掐死池绪。   处理好伤口的傅赫川在阳台抽烟,这天,张多意正好带着罗意来傅宅给傅赫川送酒。   看到傅赫川脖颈上的伤口,张多意免不了一阵询问。   管不好枕边人这种事传出去多少有些丢人,但或许是傅赫川内心实在苦闷,又或许是曾一步步地亲眼见证了张多意驯化罗意的过程,傅赫川对张多意说了实话。   之后的事,裴谨修已经不愿意再回忆。   池绪真正的地狱降临了。   一个善良的人总是会有很多软肋,罗意是这样,池绪更是这样。   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他们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别人。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裴谨修不会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傻子,更不会想到,这样的人不止一个。   谁又能忍心苛责这份宁愿我入地狱的善良。   他于黑暗中安静地注视了许久,仿佛在确定眼前的一切并不是镜花水月一场梦。   命运是真的改变了。   待心情平复,裴谨修才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洛津市的另一边,遥远而又繁华的西城区。   凌晨一点,大多数普通人都已经陷入深度睡眠中,而西城区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鎏金九月是一家私密性极好,入会要求也极高的私人会所,老板名姓不详,入会除了丰厚的财力和一定的社会地位外,还需要两名以上的会员引荐。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高准入的严苛条件,鎏金九月上至客户经理下到普通服务员心气都高得很。   他们见惯了太多年入十亿甚至百亿的顾客,见惯了各行各业的财阀巨鳄、达官显贵,以至于那些刚富起来的新秀,外界眼里年入过亿的成功人士,在他们眼里可都不太够看了。   鎏金九月维持着它高傲的格调,对客户划定了严格的三六九等,而值得鎏金九月背后那位神秘至极的老板亲自去接待的不超过十位。   在鎏金九月工作的人里没有人会不好奇这十位富豪究竟是哪十位的,并且其中绝大多数人都削尖了脑袋地渴望着能有近距离“侍奉”富豪的机会,毕竟这些富豪手里随便漏点钱,也许都够他们这一辈子的奋斗。   刚上任半年的客户经理盛泽西也是这么想的。   除开金钱外,他还有更大的野心,那就是权力!   他为此等待了整整半年,今天,终于让他等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第83章   早在下午六点时, 鎏金九月真正的老板姜成峰就主动给他打了电话,说自己马上就到会所来,并让鎏金九月旗下的所有客户经理都严阵以待。   他们马上就要迎来一位大主顾了!   盛泽西为此而忙碌紧张了一晚上。姜成峰到了后, 他们紧急地开了个会,根据这位金主的喜好而逐条确定着会所里各种酒品、香烟、食材,甚至还有……美人的库存。   如此可见,鎏金九月听起来再高级风雅, 入会再严苛,骨子里也不过是个窑子而已, 而里面那些自视甚高的工作人员,神秘至极的老板, 也不过是下三滥的皮条客。   连带姜成峰, 他们一共七个人, 早早地便在鎏金九月门口恭敬地等待起了金主的驾到。   一个小时后, 一辆外表酷炫的豪车这才飞驰而来, 车门拉开,从豪车上下来的只是一个长相普通,身材瘦削的高中生。   盛泽西倒并不意外, 因为姜成峰一来就向他们详细地介绍了一番客户的背景情况。   他知道眼前这个普通的男生, 就是人称“太子爷”的天河集团董事长的爱子, 张多意。   张家有九个孩子,七男两女。张多意虽然排最末, 风头和名声却是最响亮的。   这位“小太子”下了车后,身后还紧跟着两个身材高大威猛健壮的少年。   盛泽西明白,像张多意这种极为富贵的出身, 出门肯定是需要人贴身保护的,只带两个保镖都属于低调了。   这位太子爷阴着一张脸, 眉宇之间明晃晃地充斥着一股怒气。他心情看起来差到了极点,甚至没给姜成峰一点好脸色。   盛泽西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姜成峰背靠苏北姜家,虽然不是姜家直系,但也是姜家老太太的亲孙子,现任远舟集团董事长的亲堂侄。   从前都是姜成峰摆脸色给别人看,现在却轮到他对着一个小孩点头哈腰、诺诺连声。   更荒诞可笑的是,尽管姜成峰已经卑微到了这个地步,张多意还是半点面子都没给,任由他在下属面前出着丑。   无视姜成峰递来的手,张多意一边往鎏金九月里走,一边让何时金递给了姜成峰三张照片。   何时金道:“找三个雏,跟这三个人越像越好,动作快点。”   他既不称名也不唤姓,毫无尊敬之意,完全把姜成峰当太监小厮使唤,高傲极了。   姜成峰表面上恭敬温顺,实则内心早已开始骂起了街。   何时金不过是张家的一条看门狗,没了张家他什么都不是,在自己面前怎么敢是这个态度,他以为他算个什么东西。   尽管内心诸多抱怨,姜成峰表面上还是连声应道:“好好好,没问题,鎏金九月新到了一批好酒,请两位小哥陪张少到楼上稍坐一会儿,人马上就会送到。”   他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张多意不知道被触怒了哪根神经,脚步突然一顿,猛地转头回身。   他神色一变,面容阴惨惨的,狰狞可怖,语气也无比森寒道:“什么好酒?多好的酒?姜成峰,你是觉得这世界上还有我没喝过好酒吗?”   “……”姜成峰脸色唰的一白,愣在原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这位太子爷明显是在外面受了别人的气,现在在他身上没事找事地撒起了气来。   姜成峰在姜家也是身份显贵的阔少爷,出来做生意大家也都看在姜家的面上奉承他三分。   他生平难得遇到张多意这种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的主,舌头一时间仿佛打了结般,令现场本就尴尬的气氛愈加沉闷死寂。   他身后的盛泽西猛然间意识到,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一片杀气腾腾的寂静中,盛泽西突然微笑着开口道:“太子爷,我们姜总只是觉得那几瓶好酒勉强能配得上您的身份而已,这不您一到姜总就吩咐我们忙不迭地给您送来了吗?”   “而且呀,好酒也需会品的人。之前鎏金九月也来过许多贵客,姜总可一次都没把这些酒拿出来,当时我还不明白,现在才知道,这些酒正是专门为您准备的,毕竟整个洛津还有谁比您更会品酒呢!”   这一番恭维,饶是听惯了奉承话的张多意都不禁赞叹了一瞬,颇为舒心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盛泽西不卑不亢道:“盛泽西,兴盛的盛,泽润万物的泽,东南西北的西,太子爷叫我小西就好。”   那么长的三个字张多意当然记不住,小西就方便多。   还真是个人精,张多意心想,说起话来可比姜成峰那废物动听多了。   “好,小西,爷记住了,今天就你伺候吧。”   盛泽西极力地掩饰住了眼眸中流露出来的喜色,陪在张多意身边忙前忙后了起来。   此时,他已经完全顾不上自己刚才出的风头会不会引来顶头上司的不满。   反正在盛泽西眼里看来,如果他能搭上张家这座巨轮,谁还在乎九月鎏金这艘小帆船!   姜成峰暂时不敢离张多意太近,免得又触到这太子爷霉头,他望着张多意离开的背影,眼神中顿时闪过了一丝阴郁。   将照片递给自己的手下,姜成峰心想,既然张多意不仁,也休怪他不义。   照片上的三个人里,有两个姜成峰都认识,一个是裴家少爷裴谨修,另一个池家少爷池绪。   呵,张多意要找和这两个人很像的“雏”,目的简直是昭然若揭。   而他只要不着痕迹地将这则消息秘密透露出去,裴家与池家自然会为他出了这口恶气。   鎏金九月以保密性高著称,姜成峰不至于蠢到砸了自己的招牌。   今天惹到张多意的明显就是裴谨修和池绪。既然他们三家本来就有仇,这种事情又不光彩,三家里没人会主动走漏风声,只要别的顾客不知道,九月鎏金就永远是那个私密性最好的私人会所。   姜成峰眸光一暗,迅速打定了注意。   半个小时后,姜成峰领着两男一女进了鎏金九月专门为张多意准备的特殊房间。   房间表面上和一般酒店的高级套房并无区别,但其实暗藏玄机,别有洞天。   客厅侧边的书架其实是一扇暗门,转动机关开启暗门之后,有个比高级套房大了足足两倍的宽阔场所。   两面墙壁都是镜子,顶上有吊环,还有各色的束缚工具,左侧的墙壁上则琳琅满目地摆着一排尺寸与形状各异的皮鞭。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张多意翘着二郎腿坐在黑色皮质的沙发上,左手边放着一杯酒,限量版,三千万一瓶。   他手里拎着一条细长冷硬的皮鞭,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手心里点着。   望见来人,张多意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站在最前面的少年那个毫无疑问模仿是“裴谨修”,甚至连穿衣风格都如出一辙,两个人长相只有三分相像,但那股清冷高贵的气质倒是有个五六分了。   张多意面无表情道:“跪下,爬到我面前。”   令张多意颇为满意的是,那少年并没有风尘场所里惯常的媚态,眼睛里竟然闪过去了一丝痛苦。   像是受辱一样,缓慢地弯下了膝盖。   张多意感觉从灵魂深处窜上了一股舒爽。   正在这时,张多意的手机突然响起,仿佛坐过山车悬在最高处的位置,张多意脸色骤变,拿起手机准备看看是哪个不凑巧的混蛋。   屏幕上显示的备注却仿佛兜头泼了他冰水一般,张多意倍感不妙接起电话。   来电的人是张子苓的助理,徐秀。   徐秀声音不似往常那般吴侬软语,能酥人骨头般软糯,她语气颇为严肃,言简意赅道:“少爷,张董起夜去洗手间时意外摔倒,当时就站不起来了,情况凶险,现在正在去往洛津第一人民医院急救的路上。”   张多意感觉自己由内而外被寸寸冻结,他大脑一片空白,手脚都开始忍不住地发抖。   如果……如果……他爸就这么死了……   后面的事张多意根本就不敢想,他那八个兄弟姐妹还有前几个“妈”都如狼似虎,对天河集团董事长之位虎视眈眈。   没有张子苓保驾护航,他会被这些人给活生生撕碎的!   张多意再也没了风花雪月的心情,更顾不上恨裴谨修和池绪,踉跄着往门口走去。   “滚,滚,全都滚,别挡路!”他双手胡乱地挥舞着,走出房间后,才后知后觉地对何时金道,“去洛津人民医院!”   跑车飞驰而去。   人走远后,姜成峰才走进那间私密暗室里,给自己倒了一杯三千万的酒。   有三千多万进账,姜成峰心情颇为愉悦,心想张多意来闹这么一遭也算不亏。   他一手拿着酒杯,另一手无意识地旋转着手机。   好半天后,他才停下手中的动作,伸手解开锁屏。   亮起的屏幕里显示着一张照片,四分之三侧脸,朦胧模糊的光影下,看起来简直和裴谨修一模一样。   张多意和他手里的皮鞭,背景里的道具也一同被拍进了照片里。   “呵。”   姜成峰笑了一声,仰头将玻璃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第84章   张子苓半夜三更被送往医院急救这件事火速传遍了整个洛津商圈。   高一三班的班级里。   “张子苓晕倒是因为突发脑梗, 不过因为发现得早,不太严重,现在已经恢复意识了。”   师甜甜说这段话时, 语气颇为遗憾,出于积点口德的想法,她没把心里那句“要是发现得再迟点就好了”说出来。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圈里圈外都有不少人关注, 裴谨修和池绪自然也知道内情。   天河集团聘请的是职业经理人,职业经理人是张子苓一手培养任命的, 立场上属于“东宫派”,亲张多意。   于张多意而言, 这种情况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亲爹还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张多意自然没空惹是生非, 强抢民女民男。   为了不影响罗意学习, 师甜甜难得动用了一次关系, 帮罗意转到了十三班。   十三班也是培优班,不过离二十四班很远,罗意不用被迫和张多意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没人添堵, 他们高中生活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平静与安宁。   一个周后, 第一次期中考试的成绩与排名终于公布了。   考试之前就有人买定离手赌这次的年纪第一究竟会花落谁家, 热门选手除了裴池两人外,还有舒灵、陈川柏、季冰、杨子衿等。   最终的结果既在情理之中, 又着实出乎了大家的意料。   因为裴谨修和池绪的总分一模一样,又一次地并列年级第一了!   洛津中学高中部很多学生都是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只有外校考进来的学生对两位学神不大熟悉,被那无限接近于满分的成绩深深地震撼住了。   学业繁忙, 即使同处一个学校他们也没空见面,但成绩公布当晚,霍凌宇还是通过群聊发表了实时感想。   霍:虽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吧,但是我还是要说   霍:你俩简直不是人啊我说真的!!   霍:变态!太变态了!   霍:我想采访一下二位   霍:平常和我相处的时候你们两个会在暗中歧视我的智商吗?   甜甜:实不相瞒,我会   霍:大小姐,您简直是在光明正大地歧视好吗:)   池绪发了一个“我只是一只小狗而已”的表情包,然后接着回道:   池:当然不会   池:你也很聪明的嘛   霍:呜呜呜您是汪汪天使!   霍:裴哥呢,裴哥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   霍:@裴   甜甜:你非要这样自取其辱吗?   屏幕外的池绪没忍住笑了一下,他戳了戳身旁正在浇花的裴谨修道:“霍凌宇找你。”   坐在花圃里放置的小圆凳上,裴谨修放下喷水壶,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打开tt,以时间为排序顺序的消息界面最顶上不是他们的聊天群,而是姜舟。   随手在聊天群里发了个“你猜”后,裴谨修打开了姜舟的消息。   姜舟给他发了一张照片。   一碗姜糖粥:谨修,我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你   一碗姜糖粥:最后还是觉得,既然这件事和你有关,你就有知情的权利   一碗姜糖粥:总之,你以后要多多小心呀!   姜舟发的照片自然是从姜成峰手里拿到的那张。   池绪将脑袋凑到了裴谨修身旁,疑惑地盯着照片看了半晌。   裴谨修并没有避开他,反而将手机向池绪的方向倾斜了一下,以方便他仔细观察。   “这是……”池绪皱着眉头,尝试理解。   照片里除了那个侧脸很像裴谨修的少年外,还隐隐约约地拍到了一个人,气质和外貌上和他本人略有几分相像。   坐在沙发上的张多意手里还拎着一根鞭子,池绪在心中思索道:所以张多意是惹不起他们,背地里偷偷找来了两个和他们长相相似的人,打算揍一顿出气吗?   他毕竟才上高一,那些肮脏污秽的东西离他的生活实在是太远了。   池绪更不知道张多意虽然才刚上高中,但比起老张家那些淫靡颓烂的祖辈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光男女通吃,还玩得花样百出。   他连想都没往那种方向上想过。   “他们是被强迫的吗?”池绪有些担忧地问道,“还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吗?”   似乎是没想到池绪的关注重点落在了这个方向上,裴谨修难得沉默了一瞬。   片刻后,他才开口道:“放心,我会让人去查的。”   事情交给裴谨修去办,池绪当然是一百个放心。   他没再纠结这件事,拿起搁在一旁的剪刀,继续修剪起的花枝。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他们坐在满园如瀑布般倾泻一树的山茶花中。   已经十一月中旬了,今天天气却出奇得好。灿金色的夕阳落在血红色的山茶花上,光影斑驳,花影姝丽,人影掩映其中,浪漫得浑然天成。   顺其自然的,他们的相簿里又多了几张合照。   池绪很喜欢今天拍的照片,拍好后特地给池晚宜发了过去两张。   他回过群里一看,霍凌宇和师甜甜已经因为裴谨修那句“你猜”互怼了99+了。   好笑地摇了摇头,在夜幕降临前,他们两个终于结束了料理花草的工作,回裴家吃饭了。   明天是个周末,所以他们今天才不用上晚自习,能如此有闲情逸致地修剪花草,拍照聊天。   期中考试已经尘埃落定,期末考试还相对来说较为遥远。   这个周末相对清闲,于是他们约了罗意,决定在明天晚自习前再去一趟洛津大学找徐怡玩。   为了方便联系,师甜甜特地把罗意拉进了他们五个人的聊天群里。   即使隔着屏幕,刚入群的罗意也难免有些拘谨,但后来慢慢熟悉后,她也逐渐大胆活跃了起来。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缓慢流淌着。   很快,高一上半学期就要接近尾声了,他们即将迎来期末考试,迎来寒假,迎来过年。   张子苓在洛津第一人民医院里住院治疗了整整一个月后,又回家修养了一个月。   这两个月里,张多意只要一有空就会围在张子苓身边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地伺候在侧。   一方面他身为老头最宠爱的幺儿,这个时候当然得义不容辞地尽尽孝心;另一方面,张多意也不放心让除了他妈以外的人接近   张子苓。   毕竟别墅内外,想要张子苓死的人都不在少数。   对张子苓的关心固然有利益因素在里面,但也绝非是逢场作戏,全是虚情假意的算计。   对张多意而言,他是真的把张子苓当做敬爱的父亲,依赖的亲人。   就算哪天他继承了天河集团,不再担心大权旁落,他也死心塌地地孝顺张子苓。   唯一不掺杂利益因素,纯粹地为张子苓离世而感到难过的也必定只有张多意。   两个血脉相连的烂人,倒是为对方献出了彼此唯一的真心。   因此在张子苓修养的这段时间里,张多意也极为难得禁欲了两个月。   在确定张子苓身体完全康复后,张多意第一件事就是让何时金去联系姜成峰。   他想让姜成峰把上次挑好的那三个“雏”送到他名下的一座私人别墅里来。   当天走得匆忙,张多意没来得及吩咐姜成峰将人给自己留下,但即使他什么都没说,量对方也没那个胆子敢把他看上的人卖给别人。   张多意实在忍了太久了,忍到现在浑身好像有蚂蚁在爬般瘙痒难耐,坐立难安,在别墅里焦急地等待着何时金的消息。   可何时金最终并没能给他带来好消息。   “查封了?!”张多意震惊到甚至有些破音。   九月鎏金能在洛津屹立不倒这么多年,背后靠山可不止一两座,什么人那么有能耐能让九月鎏金如此迅速的消失?   难道是裴家……   可裴谨修怎么会突然对九月鎏金出手,难道是消息走漏了?   张多意皱起眉头,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嘴巴,当机立断道,“去,让曹叔立马去查,到底谁干的。”   何时金点了点头,顿了顿后又问道:“爷,那天伺候您的那个客户经理进去了,要顺手把他捞出来吗?”   他之所以还能记得在张多意面前替盛泽西说这句话,主要还是那天收了盛泽西一条好烟和一瓶好酒,再加上盛泽西嘴巴实在甜,就顺便帮一把。   客户经理?   张多意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他稍稍回忆了一下,还是勉强记起来了那句“东南西北”的“西”。   “小西啊。”张多意想了想,摆了摆手道,“捞吧,嗯,捞出来就让他跟着秀姨干。”   对张多意而言,这种嘴甜又好拿捏的狗自然用着最舒心,不用主人费心训练,盛泽西便能全然按着他的心意,千方百计地为他着想。   也算一笔合算的买卖。   在何时金打算离开前,张多意又叫住了他,吩咐道:“对了,再查下那三个雏。”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九月鎏金没了,人大概率还在洛津。   既然都出来卖了,要么好逸恶劳自甘堕落,要么家境困难被逼无奈,但对张多意来说都没什么差别。   这种下等阶层的人,只要还在洛津,就逃不出他张多意的手掌心。   虽然没了九月鎏金消遣,但洛津城里可供声色犬马的渠道多得数不胜数,急着发泄,张多意让何时银叫来了几个明星。   很快,他要的人就来齐了。   真当张多意打算纵/情纵/欲,放肆一把时,他搁在一旁的手机又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第85章   这次打来电话的是张多意的三姐张多千。   张多意衣服刚解开了一半, 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后,果断按灭了电话,根本没带理的。   张多千连续打了五个电话, 张多意也就连续挂断了五次。   正当张多意打算将手机彻底关机时,第六次打电话的人变成了他八哥张多昌。   张多昌因年幼时被意外绑架而烙下残疾,七岁那年就坐上了轮椅。   他的双腿是被绑匪活生生给砸断的,被救出来时下半身一片血肉模糊,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除开张多意, 张子苓最偏爱的儿子就是张多昌。   天河集团不会让一个残废继承家业,缺乏竞争力让张多昌在张家的地位十分特殊。   既然没有利益纠葛, 几个兄弟姐妹谁都犯不着跟张多昌较劲。   再加上张多昌出事那年才刚七岁, 一个半大的小孩受到这样的残酷折磨, 纵使张家兄弟姐妹之间亲情淡漠, 大家也免不了对张多昌产生了些许同情怜悯之心。   重重因素作用下, 张多昌和大家的关系都还不错,大家也颇为照顾他的感受。   一手提着裤子,一边望着不断震动的来电界面, 张多意拧着眉头, 面色阴沉, 烦的都想摔手机了。   但张多千和张多昌接连打电话给他,那就说明不是张多千闲的没事干发神经骚扰他, 而是他们确实有事要和他商量。   不能冲动。   深吸了口气,张多意接起电话时已全然换了副口气,十分亲昵道:“呦, 八哥!刚才忙着洗澡呢没顾上接,什么事啊?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呐?”   张多昌的嗓音低沉而又虚弱, 偶尔还夹杂着两声轻咳:“是有件事。我们六个都在三姐的别墅里呢,还差老六老七还有你。老六老七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也过来吧,过来了以后我们再细说。”   “……”张多意皱了下眉,不知道这一群毒蛇猛兽今天抽得哪门子疯,竟然还主动凑成一窝。   既然所有人都去了,那张多意再不想离开他这温柔窝,他也不得不去。   不情不愿地穿好衣服下楼,张多意心情十分糟糕地坐到了跑车里。   他肺腑里既燃烧着情/欲的邪火,更燃烧着计划接连被打断的怒火,一口气堵在心间,上不去也下不来,无处发泄,几乎快要憋死了。   他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飞逝的夜景,满目阴寒地心想:要是今天去了没什么要紧事,呵,他这几个兄弟姐妹就等着倒大霉吧。   张多千的别墅位于偏远的西郊之上,几乎都快出洛津市了。张多意去找她还得从洛津市东边跨越到西边。   两个小时后,他才终于站到了这栋外观上陈旧小气看起来还破破烂烂的小别墅门前。   下车之前张多意就主动戴上了口罩,饶是如此,下车后他还是满脸嫌恶道:“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空气都脏死了。”   门口站在一个正在吸烟,长发卷曲,穿着雍容的女人,正是张多意的三姐张多千。   张多千已经年近四十了,还没结婚,但也有过不少情人。她三十岁之前喜欢男的,三十岁后就只喜欢女的了。   现在身边就站着一个,看起来才二十岁出头,是个身材娇小,外貌娉婷的少女。   张多意就是冲着张多千抱怨的,根本没压低声音,他确保张多千一定将他那句讥讽听在了耳朵里,可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般,张多千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她旁边那个少女倒是气鼓鼓地瞪了眼自己。   虽然张多意自己也算半个同性恋,他可以搞男人,但他还是怎么都看不惯张多千搞女人。   嘴里骂了句变态后,张多意才语气不善地问道:“到底什么事?”   张多千吐了口烟雾,在带着寒意的冷风中转身走向了别墅,慵懒地留下了一句:“进去你就知道了。”   “……”呵,故弄玄虚。   张多意有气没地撒,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被气炸了,他盯着张多千妙曼的背影骂了声贱人,翻了个白眼后,才不远不近地跟着走进了别墅内。   老六老七到的都比张多意早,会客厅里已经三五成群地坐了十几个人,除了他们九个兄弟姐妹外,竟然还有天河集团的一些核心管理层。   ……连集团的首席执行官杜颂星都到了。   见他走进会客厅,杜颂星点头致意道:“小少爷。”   待张多意坐定后,没等张多意询问,杜颂星就微笑着主动开口道:“这次请各位少爷小姐过来,主要是有两件事需要各位知晓。”   “第一件事,张董计划在今年年底推出一款养生药酒,名为天池药酒。”   “各位应该知道,张董一直都有涉足养生保健品这一领悟的打算,天池药酒就是最早筹备的项目之一。本来天池药酒计划在今年十一月份就正式上线,但因为张董生病住院而不得不推迟到了现在。等推出了养生药酒之后,张董还想陆续推出覆盖了十多个不同领域和方向的养生保健品。”   “第二件事,张董计划为这款养生药酒营销造势,所以他都对今年洛津电视台的‘标王’志在必得。”   杜颂星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一下这两件事,用时甚至不超过一分钟,但这两段话里蕴含的信息量却足以在他们兄弟姐妹每个人心里都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养生药酒。   张多意阴沉着脸,在心里十分不敬地暗骂道:果然人老了都会昏头,老头年轻的时候明明那么精明,怎么年纪大了连这么弱智项目都想得出来?!   不过这一切其实也是有迹可循的。   张子苓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转眼之间就将年过古稀。   他坐拥万贯家财,过的是天上人间般美妙绝伦的神仙日子,舍不得死再正常不过。   更何况张子苓年轻时就惜命得很,现在越靠近人类寿命极限,内心自然也就越惶恐不安。   科学保证不了的事只能倚仗玄学,早在三年前张子苓就开始迷信起了各种延寿仙方与积福仪式,现在看起来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了。   天池药酒正是三年前一个云游大师卖给张子苓的土方。他们私底下派人查过,那大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可惜还没等他们压着那大师在张子苓面前坦诚一切,那大师就突发恶疾去世了。   大师的突然去世,更让张子苓笃信这位大师可通灵通神,是在世仙体,为他挡了灾破了天命后遭到反噬才骤然离世。   反正张子苓就是这样自成一套逻辑,谁说都不听,就连张多意多说两句也会被他厉声呵斥。   张子苓倒不是步入中年才如此封建迷信,他年轻时也爱找风水大师测算方位布局,给孩子起名更是寄予了“日进千金,天河永昌意”的美好愿景,连每个孩子出生的时间都要请大师专门算算。   偶偶尔尔,张多意会怀疑张子苓对他的宠爱或许全建立在大师空口白话的八字相合,利财利寿上。   他轻嗤了一声,心想得亏老头年轻时只想赚钱,不然“日进千金”就得改成“仙寿恒昌”了。   无论如何,天池药酒这个项目都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张家家底再厚,也未必经得起张子苓这么可着劲地折腾。   可话虽如此,集团大权还是握在张子苓手里,要是张子苓一意孤行,他们这些人再反对也无济于事。   杜颂星说完后,会客室里出奇安静,只有张多昌偶尔闷咳两声。   一片沉默中,张多千吐出一口烟圈,嗓音沙哑道:“还有一件事。今年年底有场拍卖会,拍卖会上有个神龟玉石枕,爸二十年前就想拍过,但那时候输给了师家。大哥提议我们九个人平摊拍下,就当做明年的生辰贺礼,以共同的名义送给老头。”   ……平摊。   张多意心想:这种献殷勤的大好机会,张多日要是能一个人负担,肯定不可能拿出来跟他们分享。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张多日买不起。   不光他一个人买不起,他和老六老七加起来也买不起。   张家这九个兄弟姐妹里大致分成了三派。   一派是嫡长子派,以老大张多日为首,老六张多河,老七张多永为辅;   一派是东宫派,以张多意为首,老二张多进,老四张多金,老五张多天为辅。   第三派是中立派,一个张多千,一个张多昌,一个女人,一个废人,无论从哪种角度看他们两个都不可能继承家业,自然也没资格参与进这场夺权之争中。   利益冲突之下,嫡长子派和东宫派自然是硝烟弥漫,明里暗里地互相较劲,但既然张多意被称了一声“太子爷”,张家的风向更偏向谁显然是一目了然的。   那块神龟玉石枕张多意也有点印象,起码得十多个小目标,确实不是一笔小钱。   老头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买点寓意好的东西哄他开心开心也好,因此张多意并不怎么抗拒地点了点头道:“好,买玉石枕可以。”   说罢,张多意又直截了当地问道:“杜总,您说天池酒这个项目还有劝我爸放弃的可能吗?”   杜颂星摇了摇头道:“张董的态度很坚定,他认为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可以帮他积德积福,造化众生。”   ……神他妈积德积福,造化众生。   张多意翻了个白眼,无语道:“洛津的广告拍卖会什么时候,到时候我陪我爸去。”   杜颂星温和道:“一月二十三。”   今天是一月十六号,离一月二十三刚好还有一个周。   张多意已打定了主意,首先,在洛津电视台黄金时段投放广告的回报率还是挺高的,这个标就算拍下来了张家也绝不吃亏。   其次,天池药酒虽然没那大师说得那么玄乎,能药到病除包治百病,但起码也没什么害处。   没害处的东西只需要随口包装一下,再变变话术,将功效信手捏来,总会有蠢货深信不疑。   养生药酒,也未必是一条蠢路。 第86章   三天后。   回到私人别墅的张多意终于不受打扰地干了他这半年来一直想干的事。   昏天黑地没日没夜了整整两天, 于一个惬意的午后,躺在床上左拥右抱的张多意终于等来了何时金的调查报告。   九月鎏金被查封一事就发生在张子苓住院一周后。   那天是周一,一名刚满十四岁的少女偷偷地从九月鎏金里逃了出来, 并去越河区公安局里报了警,举报九月鎏金聚众赌博,非法卖/淫,非法贩毒。   事后不光九月鎏金被查封了, 而且那天在九月鎏金里声色犬马的那几位公子少爷也都进去了。   其中甚至有纵横政商两届的吴家少爷吴泽禹,这次阴沟里翻了船, 任凭吴家手眼通天,费尽心思, 也没能将他从局子里捞出来。   这件事发生得既猝不及防又匪夷所思, 张多意那段时间要么在学校要么在医院, 朱家和贺家倒台之后, 他狐朋狗友也所剩无几, 以至于消息闭塞到了前几天才刚刚知情。   何时金瞥了一眼床上,意有所指地给张多意递了个眼神,张多意却浑不在意道:“没事, 你说。”   何时金这才详细道:   “爷, 那名逃出去的少女正是那天姜成峰找来的像罗意的那个女孩, 名叫叶兰,是被她欠了巨额赌债的父亲给卖进来的。”   “姜成峰那天找的另外两个雏也都是未成年, 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都是因为家境困难被迫进了九月鎏金。九月鎏金被查封后, 他们三个受到了匿名资助,都去国外留学了。”   “爷, 这几个罪名都不是小罪。姜成峰要么死刑,要么无期,姜家已经公开跟他割席,看起来是准备彻底放弃他了。”   “至于背后推手,曹叔怀疑不止一个。但可以肯定的是,苏家和迟家都有参与,里面或许还有霍家的推波助澜。”   “九月鎏金看管得十分严格,叶兰能逃出去肯定有人帮。曹叔调查了一圈,觉得最可疑的是九月鎏金刚入职一个周的保安,名叫刘飞,不过多半是假名。”   “而且叶兰报警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那天越河区公安局恰好有领导视察,不然凭姜成峰的人脉也能把这件事完全兜下来。”   张多意越听越觉得这像个套,但如果这个套的目的是他,起码也该等到他忙完张家一切,毫不设防地再度踏足九月鎏金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来个瓮中捉鳖。   既然目的不是他,那要么是那天被抓的买几个公子少爷不小心惹到了人;要么,对方的目的其实是……姜成峰?   “啧。”   虽然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但既然事不关己,张多意也没有了深究下去的必要。   只是可惜,那三个雏一个都得不到了……   不过实在得不到就算了,张子苓突然晕倒以后,张家内部霎时间暗流涌动了起来,明里暗里状况百出。   要不是老头及时清醒,他大哥张多日可能差一丁点就要逼宫成功了。   真到那时,张多意的日子恐怕就要从塔尖摔到谷底了。   正是在这件事过后,张多意才猛然间意识到,他的生活能维持原状也是一种幸运。   同时,这件事也给他敲响了一记警钟,让张多意无比清晰地明白了: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靠张子苓在背后帮扶,不同于张多日有自己的势力和人脉,他张多意没有张子苓就什么都不是。   虽然天河集团的首席执行官杜颂星是张子苓一手提拔上来的,表面上是个忠心耿耿的“东宫派”,但谈及职业经理人的忠诚度,别说张多意,恐怕连对杜颂星有知遇之恩的张子苓都不能百分百保证。   尤其这次张子苓突然出事以后,杜颂星的态度其实极为模糊,他有消息不先通知张多意,反而让张多千和张多昌聚集来所有的兄弟姐妹,足见他左右摇摆,立场不坚。   总之,到底是外姓人,张多意既不敢将赌注全压到杜颂星身上,另一方面对杜颂星也十分忌惮。   与他相反,张多日的势力与人脉并不靠张子苓,而是通过他的母族与个人婚姻绑定的。   张多日的母亲名叫祝昱清,是张子苓原配,祝家也是洛津绵延了数百年之久的一大家族。   虽然张祝两家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分居两地,各玩各的,但一方面祝昱清手上还持有3%天河集团的股票,另一方面,祝家的支持也会为张多日提供莫大的助力。   张多日的联姻对象是祝昱清表哥的女儿魏雪,洛津魏家,从事的是服装业。   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何都比随时都有可能“见利忘义”的东宫派靠谱得多。   张多意就算订婚也最起码得等到三年后,更何况挑来挑去,他暂时也并没有非常合适的联姻对象。   缺人缺心腹,缺对集团的控制权和话语权,是张多意目前最大的问题。   正好,此时站他面前的何时金开口道:“爷,盛泽西已经捞出来了。”   “幸亏出事之前姜成峰就把他给开除了,后来也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他参与了那些事。疑罪从无嘛,现在最倒霉的还是平时和姜成峰走得最近的那些心腹们。”   倒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好,好。”张多意思忖片刻,沉吟道,“他结婚了没,父母还在世吗?”   何时金说:“结婚了,有一个儿子,刚上小学三年级。妻子是舞蹈老师。父母也都在世,身体还康健。”   张嘴叼住了一颗枕边人刚剥好的葡萄,张多意没什么表情道:“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恩威并施,才是用人之道。   张多意心想,起码在老头离世之前,他得调/教出来一个能用的心腹。   何时金点头道:“知道了,爷。”   纱帐里的人翻了个身,于一阵暧昧的声响中,张多意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何时金一直都很有分寸地垂着头,直到转身离开前才用余光一扫,朦胧的纱帐中除了张多意外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半垂着眼,左半边脸颊处有三颗淡淡的小痣。   纵使何时金不怎么关注娱乐圈,也知道这个刚满二十岁的男生正是目前正当红的一个小明星,秦敬。   表面上光鲜亮丽,背地里不还是要给人当狗。   何时金轻嗤了一声,不屑地移开了目光,转身离去。   他似乎浑然忘却了,自己也不过是张家养的一条护主狗而已。   张多意一直浪荡到了招标会当天,才脚步虚浮、眼下青黑,腰部酸痛地陪张子苓来到了明凯中心。   明凯中心是洛津电视台投资的一个综合性商务宾馆。自三十年前开始,每年洛津电视台黄金时段的招标会都在这里举行,而每一届投标金额最高的企业都会得到“标王”的桂冠。   刚走到明凯中心门口,张多意就看到了不少熟人。   今天是一月二十三号,前一天夜里刚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入目所及都是一片纯然的白,而站在张多意斜前方,身穿黑色呢子大衣的裴谨修就像是纯白之上的水墨丹青画。   美得既有意境,又格外勾人。   他旁边站着的池绪,似乎是穿了裴谨修同款的白色大衣,整个人宛如冰雪凝就,剔透无暇,不似凡人。   无声地盯着面前的两个人看了一会儿,张多意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如果说之前找替身只是想发泄纯粹的怒意,那么现在,显然是后知后觉涌上来的情/欲占据了高峰。   他之前怎么没注意到这两个人长得如此……让人忍不住产生出一种打碎破坏的毁灭欲。   可惜……可惜……   张多意无不遗憾地想,这两个并不是什么好拿捏的阿猫阿狗,而是裴谨修和池绪!   他被色/欲填满了的眼睛一瞬清明了起来,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裴谨修和池绪后,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挪开了目光。   一边压下心中的躁动,他一边心想:回去之后还是得让何时金帮他找找相像的“代餐”。   池绪就站在与张多意相距十几米的地方,面对面,无需抬眼便能用余光扫到张多意。   他当然能感受得到张多意落在他们身上充满狎亵与凝视意味的目光,轻声道:“……好恶心。”   九月鎏金的事情虽然交给了裴谨修去处理,但池绪并没有将之完全地抛于脑后,起码,他最后得跟进了一下处理结果。   正是这时,池绪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一切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那些人所遭受的折磨与承担的痛苦远比他以为的要恶劣糟糕一万倍。   一想到他的计划还得一年多的时间才能将张家完全拉下马,而这一年多里,张家还可以继续肆无忌惮地祸害无数善良无辜的普通人,池绪就难免产生些急躁激进的情绪。   如果他连张多意的视线都觉得恶心,那么那些受张多意威胁而被迫沉沦的人,每天又活在怎样水声火热的地狱里?   池绪共情能力一直都很高,很多事尽管根本与他毫无关系,但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受苦而暂时性地无能为力也令他无端地感到自责与愧疚。   比如那个只是因为长得有几分像他便差点惨遭厄运的男生。   每当这时,池绪都会想起裴谨修同他一起练字时他们一起临写过的一句话。   “凡遇事须安祥和缓以处之,若一慌忙,便恐有错,盖天下何事不从忙中错了?故从容安祥,为处事第一法。”(注1)   语迟则贵,行缓则安,事缓则圆。   池绪清楚地知道,如果他一味地陷入情绪里,迟早会影响他在很多关键节点上的判断力,那么这种善良不仅毫无裨益,帮不到任何人,反而会反噬他自身。   可池绪纵使知道正确的路该如何走,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完全排遣掉这些负面情绪,他只能不断地习惯,直到有一天能与这些情绪共存。   人总是需要一步步地去成长,他现在既然可以花一年半载的时间提前布局解决张家,那么只要这件事能成功,他以后就能适应三年、五年、十年。   ……甚至一辈子。 第87章   走进明凯中心, 他们按照侍者的指引坐在预先安排好的位置上。   裴家与池家是相邻的位置。   好巧不巧,他们两家与张家刚好是斜对角方向,跟张多意更是稍微转个头就能对视。   天河集团这次一共来了三个人, 有张子苓、张多意、还有杜颂星。   张子苓和张多意长得如出一辙,大耳朵,高颧骨,尖下巴, 是不用做亲子鉴定也板上钉钉的父子关系。   他重病初愈后看起来面色青白,精神不济, 老得像一具辞世多年的干尸。   作为这次招标会潜在的最大金主,张子苓座位席旁还有洛津电视台广告中心主任韦戚作陪。   他们坐定之后, 招标会也正式开始了。   最先喊出报价的是一家饮品公司, 以去年的标王价为基准, 开出了1亿的高价。   天河集团紧随其后, 一涨便是五千万。   报价升至1.5亿。   中间又竞价了几轮, 报价也随之一路攀升,很快就突破两亿大关。   在饮品公司报价2.6亿后,池家举牌, 出价3亿。   面对三亿高价, 天河集团几乎没有犹豫, 直接翻了近一倍,砸出了五亿的天价。   场内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五亿,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来明凯中心的绝大多数企业家的心理预期。   明凯中心内一片哗然,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会场中心最上首的张家人身上。   享受着众人或敬仰或欣羡或嫉妒的目光,坐在张子苓身边的张多意都忍不住有些飘飘然了。   他来之前本来是想劝张子苓慎重考虑, 不要为这样一个前途未卜的项目投入过多的预算,但现在真的来了, 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下,张多意的理智顿时被虚荣心给吞噬殆尽了。   五亿而已。   天河集团去年的营业收入是612亿元,净利润高达121亿,5亿对天河集团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承受的大数目。   更何况,在洛津电视台打广告往往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华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就算大家只是出于新奇的角度购买一次天池药酒,也足够赚回初期投入的这笔广告费。   因此,当慎明集团的广告代理商喊出6.6666亿时,张多意几乎是条件反射道:“8.8888亿!”   8同发,也算个好寓意。   只不过他一个未成年并没有代表天河集团竞价的资格,张多意喊出8.8888亿后,张家的广告代理商下意识地望向了张子苓。   张子苓点了点头,嗓音干哑道:“按小意说的报。”   张家的广告代理商随即喊出了:“8.8888亿!”   在这样一个宽敞明亮恢宏大气的会所内,张家加起价来仿佛随手抛下一枚许愿硬币般漫不经心,似乎现在洒下的硬币越多,日后也顺理成章地能获得更多回报。   当张家的广告代理商喊出时8.8888,张多意顺势望向裴谨修。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裴谨修抬眼看了过来。   双目相对的瞬间,裴谨修冲张多意轻而缓地笑了一下,并做出了一个口型。   张多意福灵心至地认出来了,他说的是:十亿。   十亿!   仿佛有股刺骨寒意猛地掠过张多意昏昏沉沉的大脑,令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霎时清醒。   之前沉浸在无端膨胀的虚荣心里,张多意一直拿天河集团往年的营收与现阶段对天池药酒的前期投入做对比,十亿比起百亿确实算不上什么负担,但是,衡量这比投资是否合理的标准不该只有天河集团的营收,还应该考虑到天池药酒未来的潜在业绩!   为收回这十亿的广告费,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或隐性或显性的投资费用,天池药酒第一年销售额起码得超过五十亿。   背靠天河集团这棵参天大树,天池药酒要实现一年五十亿的销售额倒也不算是异想天开,营销攻势加天河集团优质的品牌价值下,这个目标还是挺容易实现的。   只是不知为何,张多意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并且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他皱着眉头,犹在思考,张子苓已经做主,让广告代理商抬价到了10.3亿。   当竞标价突破三亿后,场上还在坚持报价的就只有裴池张三家。   祯河集团虽然营业收入不及天河集团,但净利润却与天河集团不相上下。慎明集团就更不用说了,年营业收入与净利润要比天河集团高出很多,对张家来说,这两家的确是这次招标会强而有力的竞争者。   其他人则都保持着看热闹的心态,好奇这次的标王究竟会花落谁家。   当张子苓说出10.3亿的报价后,张多意突然灵光一现般,想明白了今天从始至终都令他倍感不对的一件事。   那就是明凯中心举办洛津电视台黄金时段广告招标会起这十多年来,无论是裴家的慎明集团还是池家的祯河集团,都一次没踏进过明凯中心!   前十年都没来,今年怎么就突然来了!   但这个疑惑只浮起了一瞬,下一秒,张多意就找到了恰如其分的理由。   慎明集团往年来确实在营销造势这方面投入极小。这一方面因为慎明超市的服务态度、产品性价比,优惠力度都远超同行业,受到了广大消费者的认可与追捧。对慎明超市而言,人民群众口耳相传便是最好的营销广告。   另一方面,慎明网建立发展在慎明超市良好口碑的基础上,只需要在顾客平常购物时有意引导他们使用线上购物,慎明网便拥有了源源不断的新鲜流量。   因此,慎明超市便是慎明网最好的宣传与营销途径。   更不用说后来的慎明集团还并购了后海集团,在营销造势方面更如虎添翼,费不着来明凯中心搏一个机会。   可今年慎明集团却来了。   不光来了,还明显是奔着“标王”来的。   慎明集团这次来并不是为了给慎明超市和慎明网打广告,而是为了集团新孵化出的一个短视频社交软件——“今天”。   “今天你做了什么呢?”   “配上好听的音乐,用视频拍出你的一天吧!”   祯河集团在一年半前并购了以名贵珠宝等奢侈品为主营业务的珩星,这极大地提升了祯河的品牌价值、知名度、还有销售额,让它从十年前那个小众的奢侈品牌一跃成为了国际一线大牌。   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无论是祯河还是珩星销售额比较之前都翻了数倍,趁此机会,祯河推出了同名护肤品品牌。   祯河集团这次来明凯中心,正是为了宣传营销这个新成立的护肤品公司。   这样看来,他们三家今天来此倒是不谋而合:都是为了集团的新产业。   这个理由太充分了,充分到让张多意心中那抹清浅的怀疑瞬间消散,裴家的那个短视频社交平台“今天”暂且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但池家的护肤品品牌可是有明确受众群体。   洛津豪门格局已经稳固了几十年,现在的池家比起张家只是略逊一筹,再发展下去岂不是要平起平坐,甚至踩在他们张家头顶!   有一个裴家堵在前面已经够碍眼了,张多意绝不想再多一个!   等他回过神来时,竞价已经飙升到了13.24亿!   报出这个数字的是池家。   张子苓面如枯木,根本看不出来态度,杜颂星则明显反对,正低声劝道:“张董,不然换个时间段吧,这实在超出预算太多了。”   张多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池绪。   远方池绪正和裴谨修说着话,眼中带着星星点点笑意,神情认真,漂亮而又柔软。   太干净了,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将之弄脏、撕毁、肆意□□的破坏欲。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池绪淡而轻地瞥来了一眼。   眼里的笑意立马消失不见,仿佛瞬间覆盖了一层凛冽的冰霜般,盈满不加掩饰的冷漠、厌恶、敌视。   “……”呵。   脾气还挺大。   张多意本该生气的,可他却气不起来。   比起情绪,倒是某个部位先一步地有了反应。   可惜了。   张多意一边压住身体本能的诚实反应,一边心想:这么两个富贵丛中娇养出来的比明星都好看千万倍的美人,偏偏还拥有泼天权势。   偏偏是裴谨修和池绪。   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再意/淫也是白搭。   张多意转念一想,起码今天,他可以让池家空手而回,败兴而归。   池家已经把标的价抬到了16亿。   张子苓本来就是冲着标王来的,6亿,16亿,甚至26亿,对他来说都毫无差别。   钱对于他这个半截入土的老人、这种富了一辈子的富豪来说,真真切切的只是一串数字,反正死了也带不走,活着花出去给他积点功德更重要。   他对天池药酒的功效深信不疑,对天师说过的话更是言听计从,认为在这件事上就算花上一百亿也不足为过!   杜颂星只是一个占股1.2%的小股东,他能不能继续担任天河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全看张子苓的意思,因此两方观念冲突时,他会下意识地选择顺从。   就算他明显发现了不对,   总之,天河集团以前无古人,后也不可能有来者的天价26.66亿,拿下了这届标王。   竞标成功的这一瞬,张多意立马将头扭向了池绪的方向。   他已经脑补了很久池绪蹙着眉,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地瞪向他的眼神。   不甘的,委屈的、失意的眼神。   视线汇聚。   完全出乎了张多意的意料,池绪脸上没出现张多意脑补里的任何一个形容词。   ……他甚至对张多意笑了笑。   略显恣意的笑容,时间太短了,刚笑了一瞬就转身离去,因此也说不来什么含义,只是令张多意突地震颤了一下。   命运的网已在暗中层叠铺就,猎物无知无觉,一步步地,踏入既定的陷阱中。 第88章   招标会一周后, 二月一日,刚好是今年的农历新年。   大年初一这天,同时也是张子苓六十六岁大寿。   庄园里张灯结彩, 一片喜庆的红色。   金碧辉煌的大厅内,张子苓拄着手杖,穿着讲究,被一众子女孙儿簇拥着, 来到了一扇双龙戏珠的鎏金屏风前。   在一张描金雕龙的紫檀木椅上坐定后,心情明显不错的张子苓乐呵呵地开口问道:“什么礼物啊?还弄得这么神秘。”   张多日从仆人手里接过药酒, 递到张子苓面前,十分恭敬地说:“爸, 这是我们九个兄弟的一点心意。神物有灵, 能自动认主, 得您亲自揭开看看。”   喝了口药酒, 张子苓闻言果然大悦, 挥了挥手道:“好,来,来!”   屏风推向一侧, 漆黑檀木摆台上, 鲜红的红绸覆盖住了一个长约一米、呈现出不规则长方体轮廓的物舍。   张多意向张子苓献上了沁着木香的长杆。张子苓伸出干枯的、布满褶皱与老年斑的手, 颤颤巍巍地用木杆挑开柔软轻质的红绸。   红绸逶迤坠地,像蜿蜒流动的鲜血一般, 蔓延至众人脚边。   檀木摆台之上,放置着一尊通体碧绿的神龟玉石枕,脖戴铜钱锁, 翘首仰望,是以沟通天地, 汲取日月灵气。   居然是……神龟玉石枕!   望见神龟玉石枕的瞬间,张子苓顿时怔住了,甚至有股沧然落泪的冲动。   二十年前,事业刚刚有成的张子苓在松云拍卖会上一眼相中了这件神物,一来他幼时曾在家中的藏书阁里窥见过关于神龟玉石枕的一些神奇妙用;二来,神龟玉石枕历年来的主人确实都康健长寿,无病无痛。   年轻的张子苓当即打定主意,愿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买下神龟玉石枕,带回家中后以传家宝的地位供奉。   可惜,当年与他竞争的人是师家。   师家贯通政商两界,背景神秘,能人辈出。   或许是因为慧极必伤,尽管师家拥有着全国最好的医疗条件,他们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活不过五十岁。   张子苓冒着惹怒师家掌权人的风险,在松云拍卖会上铁了心地与师家竞争,最终还是有心无力,遗憾落败。   这事横亘在他心中多年。   二十年前的那场松云拍卖会正是张多日陪着张子苓一起去的。   张多日到底是张子苓的第一个儿子,早些年里陪着张子苓走南闯北、风雨同舟。   尽管年过半百后老来得子,张子苓变得更偏心溺爱小儿子张多意,但他对大儿子张多日也绝不是没有感情的。   张子苓忌惮的是张多日母族祝家,忌惮的是张多日的妻子魏家,种种势力相互掣肘之下,他选择了站在势力最单薄的小儿子张多意身后。   但这不意味着他已经属意好了张多意作为天河集团的最终继承人。   这也是张多日还愿意花费这么大的心思讨好张子苓的原因。   这个神龟玉石枕可足足花了他们三十六亿,而原本的预算最高也只有十亿。   十亿,他们兄弟姐妹十个人挪一挪凑一凑倒也好办,但三十六亿,即便富贵如他们,一时半会儿想要凑齐也颇不容易。   张多日决意买下神龟玉石枕时就知道,他肯定指望不上他那几个兄弟姐妹来跟他一起平摊这笔钱。   不过也没什么必要。   只要让张子苓知道他付出的最多,把张子苓哄好,项目自然而然地就能拿到手里。   到时候,从项目里赚回这笔钱岂不是轻而易举?   望着地上鲜艳明亮的红绸,张多日好像看到了流动的现金。   趁着张子苓心情好,张多日顺势将话题切入天池药酒。   在张多日看来,这可是一块肥得流油的好差事。   张子苓让佣人把神龟玉石枕搬进他卧室里。因为放心不下,怕佣人粗手粗脚,碰到磕到,张子苓一路跟着,一双眼也黏在神龟玉石枕上,寸步不离。   张多日也跟着一起去了张子苓卧房。   其他人生怕错失机会,也跟着一齐上去了。   刚才还略显拥挤的大厅里转瞬间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张多千,一个张多昌。   张多千身穿浓紫色的长裙,待人都走后,才伸出手点燃了一只烟。   张多昌坐在轮椅上,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缄默不语。   缭绕的烟雾中,张多千手中夹着烟,朝门外走去。   路过张多昌时,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声音,低声道:“这两亿,也算我偿还了他从小到大在我身上花过的所有钱,还附带8%的年利率。”   她顿了顿,吸了口烟,分外薄情道,“恩情还完,才能接着算债。”   燃尽的烟灰落在张多昌轮椅旁。   张多千并未停留,说完就走。   灰白的阴天,张多昌定定地望着张多千远去的背影。   大厅里空无一人,一片寂静中,张多昌收回视线,望着那脚边那一圈烟灰。   他眉眼阴翳,面容一瞬扭曲。   突然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声响,张多昌应声抬头,大厅入门的横梁上悬挂着一轮赤红的灯笼正摇摇欲坠。   在张多昌投来视线的一瞬间,琉璃制的灯笼彻底失去了平衡,哐当一声砸落于地,摔得稀巴烂,并发出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刺耳声响。   附近的佣人听到声响,纷纷赶过来查看情况。   其中一个年约四十的妇女明显有些慌乱,一边让人收拾残渣,一边对着张多昌止不住的道歉。   张子苓封建迷信,避讳极多,耳濡目染下绝大多数张家人在这方面也出奇计较,这种双喜临门的日子里,在主人家眼皮子下砸碎一只灯笼,那可是了不得的大罪!会导致她们被集体辞退并且再难找同类型工作的!   李妈顿时慌得没神了,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跟张多昌道着歉,有那么一瞬甚至想给张多昌下跪。   轮椅上的男人扶住了李妈胳膊,声音较为虚弱道:“没事,收拾好了就去忙别的吧。”   李妈这才安下了心,换好新灯笼就离开了。   木制地板上残留着被碎裂的玻璃砸出来的凹痕,张多昌望着凹痕上方崭新的琉璃灯笼,嘴角缓慢地咧开,笑得诡异。   大厦将倾。   而他,熬过漫长黑夜后,终于要等来黎明的曙光了。   ·   大年初七刚过,裴谨修和池绪就返回了学校,因为他们报名参加了洛津中学寒假的数学竞赛培训班。   竞赛培训班为期二十天,每天从早上八点上到晚上十点半,持续到二月底,培训班结束后刚好开学。   报名参加这次竞赛班的有差不多二百来人。三班的学生来了将近一半。培优班里诸如罗意这样成绩优异名列前茅的自然也不会错过机会。   他们在一个大阶梯教室里上课。除了裴谨修和池绪,师甜甜在班上和苏苗走得很近,班外和罗意,还有罗意的同班好友辛黎关系也不错,所以如果她来得早,会提前帮大家在教室前排占好座位。   久而久之,他们六个人都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谁来得早谁就顺便帮其他几个人占好座。   生活就在家与学校之间十分规律地重复着,两点一线,周而复始。   顺利的话,他们将在今年四月份参加省市级的预赛,预赛通过后于同年十月份参加全国高中数学联赛,联赛通过后于同年十二月参加最后的决赛。   如果能考进全国决赛前六十名,就可以获得保送洛津大学的名额。   竞赛的科目除了数学外还有物理、化学、生物,信息。洛津中学在这个寒假里同样开设了相对应的课程,供学生们自主选择。   师甜甜虽然既没有那么热爱痴迷数学,在数学上也着实天赋有限,但五门竞赛学科里,她还是坚定果断地抉择了数学。   因为数学应用范围最广,对她来说也最为实用。   重要的是学习过程中对思维与逻辑的整理和锻炼,就算最终没能凭借数竞保送洛津大学,她也在这个过程中进步和成长了很多。   但数竞班开课一个周后,师甜甜比之以往更强烈以及明确地意识到,人类的进步和成长都是要付出巨大甚至惨重的代价的!   她无意识地抓了抓头发,下一秒,望着手指缝间夹杂着数根落发,与写满三张草稿纸仍然稀里糊涂没有明确思路的题,哭丧着哀嚎道:“完了,我要秃了!好难啊呜呜呜……我感觉我现在已经和霍凌宇一样笨了!”   霍凌宇目前还在国外旅游中,人虽不在教室,但不妨碍被师大小姐隔空拉踩。   师甜甜趴在桌子上,望着她身旁刷刷做题的罗意,十分羡慕道:“罗意,你好聪明啊。”   沉浸在做题思绪中的罗意反应了一会儿才接收到了师甜甜发出的夸赞讯号,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也没有啦。”   说罢,罗意望向池绪和裴谨修的方向,轻声道:“……毕竟还有更聪明的。”   师甜甜小小声说:“他们两个啊,我们初中就把他俩开除人籍了。”   罗意没听懂,呆呆地望着师甜甜。   师甜甜顿了顿,才紧接着道:“他俩算神,再加一个徐怡,我做梦都不敢聪明到那种地步。”   罗意被师甜甜逗乐了,咯咯笑了两声。   为师甜甜的头发着想,池绪不仅主动帮师甜甜讲起了题,还在第二天送了她一套祯河最新研发出来的、以生发为主要功效的洗发水套装。   很快就开学了。   离预赛只剩下一个月,因此开学后,他们每天下午和晚上的自习课,还有周末都要去上竞赛班。   饶是如此,裴谨修和池绪仍在学习之余兼顾着工作方面的事。   今天开春,有个对他们两个来说都算得上是个好消息的事发生。   有内部消息称,众云超市因连年决策失误,运营失败,现已陷入财政危机,濒临倒闭的边缘。   众云集团要破产了。 第89章   众云集团的困境看似突如其来毫无征兆, 但其实危机的导火线早在多年前就已悄然埋下,只需一点星火,便会轰然爆炸。   而这次导致众云集团无可避免地陷入倾塌的那点“星火”, 正是洛白云一直以来都无比属意的房地产行业。   大概三年前,裴谨修和池绪刚上初一的时候,洛白云拿下了一块地。   这块地位于苏北市郊区的萍山县清河镇,恰好与洛津市接壤, 从清河镇到洛津市中心只需四十分钟。   不仅地理位置优越,从风水上来说, 这块地更是群山拱卫,越河支流环绕而过, 地势平坦, 又与周陵地脉相连, 依山傍水聚气聚财, 俨然一块天生的聚宝盆。   因此早在项目正式招标拍卖之前, 洛白云便虎视眈眈地盯上了这块地。   韩家落马后,傅家在苏北市便不能再像原书中那般只手遮天为所欲为,与傅家同气连枝的洛家自然也没了找人开后门拿项目的便利。   清河项目不仅在洛白云眼里是一朵弥漫着诱人芳香的玫瑰, 它同时也吸引着全国各地数不胜数的企业家。   可想而知, 如果走正常流程参加拍卖会, 洛白云要想将这朵玫瑰占为己有势必得付出高昂的代价。   房地产行业本来投资周期就长,风险较大, 前期投入少一些未来自然也就多赚一些。   这一因素促使洛白云铤而走险。   他选择了两条路,一是贿赂相关负责人,二是威胁潜在的竞争对手。   当时, 刚上初一的裴谨修就收到了一封诅咒信。   包裹写了裴谨修的名字,直接寄到裴谨修家里的, 除了一封信外,包裹里还有死去的虫尸、腐烂的血肉、散发着恶臭的枯骨。   信上用猩红刺鼻的兽血写了一些威胁恐吓之语,血腥可怖。   它并没蠢到在信里直接提出要求,只是隐晦地暗示:打开信封即中诅咒,裴家如若再敢阻碍,裴谨修就会如随信所寄之物那般一步步地腐烂生疮,被莫名出现的虫虿啃咬侵蚀。   裴谨修拆开快递时,池绪就坐在他身旁,被吓了好大一跳。   关心则乱,虽然被威胁的人是裴谨修,但池绪却表现地比裴谨修本人更着急慌乱。   他那时才初一,刚小学毕业没多久,远没有今天这么沉稳强大,顿时就慌了神。   诅咒之说虽然99%是假的,但就算只有1%的不确定,池绪也怕裴谨修真的遭遇那些怪力乱神之事。   不过很快,池绪就调整好了心情,有条不紊地分析出了潜在的嫌疑人。   因为信息不全面,池绪无法锁定具体的对象,只能给出大致范围,不过比起从前,他已经进步太多了。   诅咒信寄来后的一个周内,裴谨修的手机经常接到境外发来的短信,言辞粗俗,满是恶意,有时甚至会半夜三更打来电话,喋喋不休的,极尽骚扰之能。   和池绪同样陷入着急与焦虑的还有裴见深和沈纭。   早在收到诅咒信时裴家就报了警,但对方十分谨慎老道,包裹上的物流信息都是虚假的,实际上根本不是通过现有的物流手段寄出的。   送信的那人更是用帽子围巾等物品遮住面孔,而骚扰信息的ip地址都在国外,根本无法追查。   线索有限,警察也无能为力。   慎明集团的竞争对手太多了,沈纭在娱乐圈里也同一部分势力水火不容,以至于裴见深和沈纭都不能在第一时间里确定做这种事的人到底是谁。   从头到尾最清楚状况的是裴谨修这个当事人。   一方面因为他有系统,另一方面,仅从《豪门之抵死缠绵》里给出的信息也很好判断能做出这种事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洛白云,还有傅平春。   清河镇地皮项目慎明集团也有参与,并且是众云集团强有力的竞争者,洛白云正是担心即便他出到预算上限也竞争不过慎明集团,才耍出了这些手段。   诅咒之说当然是无稽之谈,裴谨修根本没在怕的。   更何况,早在他让慎明集团横插一刀,去跟洛白云竞争清河镇的项目时,裴谨修就预感到了这一天。   威胁恫吓是洛白云惯用的手段,他挑对象时也会选择企业家的软肋,对于无情无义贪生怕死的就威胁本人,对于裴见深这种吃软不吃硬的,当然还是威胁他唯一的儿子更有效果。   就算不依靠系统和原书,裴谨修也能让他的人去调查,从而精准地判断出真实情况,然后依据这些做出下一步决策。   因此早在贺琛请傅平春出面之前,裴谨修就知道了洛津城里还藏着这样一方黑恶势力。   傅平春是第一个被开刀的,他早年间血债累累,手上人命无数,只不过是早点间仗着傅家的势才把那些黑色过往遮掩了起来。   但他犯罪的证据并不难找。   那时就算贺琛没找上傅平春,裴谨修本来就打算设个圈套把傅平春诓进来。   傅平春落网后,洛白云本就苍白无力的威胁更风一般轻飘,更何况,裴见深并不知道那诅咒信来源于洛白云。   慎明集团内部也颇为看好清河镇的项目,因此一直都没有放弃竞标。   最终的最终,洛白云虽然拿下了清河镇那块地,但也付出了远超预期的代价。   这为众云集团的败亡埋下了伏笔。   洛白云计划用这片地建造高级别墅区,并为其取名“龙栖园”。龙栖园占地面积将近44.45万平方米,规划建设别墅近七百套,每套售价近千万。   为此,洛白云特地请来了曾获得过国际性建筑奖的大师级设计团队,为“龙栖园”进行设计与规划。   设计规划完毕后,洛白云选择了和傅家控股的熹日集团的施工团队合作,为尽快出售变现,龙栖园马不停蹄、浩浩荡荡地破土开工了。   在龙栖园施工期间,洛白云斥巨资于线下各平台投放了大量广告。   他以龙栖园的地理位置靠近洛津市中心为营销重心,并着重宣传了龙栖园万中无一的风水优势,还有堪比贵族的待遇和智能便捷的配套设施。   凭借着娴熟出色的营销手段,龙栖园很快就卖出了上百套。   正是在这风光无二前程大好的时刻,龙栖园背后隐藏的问题爆发了。   在龙栖园开工动土之前,龙栖园的销售许可证出现了一定的问题。   龙栖园的批文是洛白云费尽心思使尽了手段才打通高官才拿到的,这中间多的是不合规之处。   而最近,这个高官因人举报,而被纪委约谈调查了。   隐藏在背后的举报人正是裴谨修和池绪。   这一次裴谨修并没有利用系统,在池绪锁定嫌疑人范围后,裴谨修让李复更近一步地去调查每个人,根据李复的资料,他们确定最大嫌疑人就是洛白云,而针对洛白云的威胁,最好的报复手段就是让他目的落空。   裴谨修和池绪一起找的高官贪污腐败的证据,又在林恒经常出现的地方与林恒刻意偶遇,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举报材料送到了林恒手上。   证据确凿,高官果然因贪污腐败窃取国家财产而锒铛入狱。   伴随着高官的落马,程序上并不合法的龙栖园也被迫暂停了。   祸不单行。   正当洛白云焦头烂额地忙着重新找关系跑批文时,一个更坏的消息出现了。   由于通货膨胀,上面出台政策严令停建楼堂馆所,洛白云从银行里借不来钱,只能用众云集团的钱来给龙栖园输血。   众云集团主营零售,每年众云超市的销售利润占集团的总利润的一半以上。   龙栖园项目停滞,看不到希望的第二、第三大股东接连退场。洛白云却无可奈何,沉没成本太高,他只能别无选择地继续给龙栖园供血,被死死地捆在了这艘行将沉没的大船上。   一年后,洛白云终于拿到了土地出让权,但此时龙栖园项目已债台高筑,众云超市的经营也每况愈下。   媒体总爱把慎明超市与众云超市相提并论,把这十几年来两大集团之间发生过的多起冲突当做真实的商战实例,博网友一笑。   诸如:   “你以为的商战: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间谍计划,股市风云。”   “实际上的商战:偷偷去对家超市捏碎方便面,在对家超市开业当天买通保洁阿姨偷偷断电!”   霍凌宇还专门发到了群里并@了裴谨修来看。   事实上,无论是虚假的还是真实的,在这十几年里的的确确地都发生过。   洛白云做生意本就心思不正,这些年来为扳倒慎明集团更是煞费苦心。   他不断地破坏规则,栽赃嫁祸并恶意制造慎明的丑闻,各种上得了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层出不穷,最终却反噬自身。   这种蝇营狗苟的下三滥手段,注定走不长久。   虽然慎明集团对众云集团的破产有一定影响,但众云超市破产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慎明,而是来自于公司经营管理本身。   不尊重顾客、对员工严苛吝啬、对供应商又极尽压榨、管理层纪律混乱,贪污腐败泛滥……   当年昊山庄园里的管家苏凌和副管家尹航加入慎明后,后来又带着整个昊山庄园的管理层一起编入慎明。   这些年里,苏凌不断地在社会上网罗人才,同时,他也是裴谨修埋在慎明的一只眼,替他上下监视着慎明集团大大小小若干管理层。   众云人才匮乏,管理一片混乱,失去了韩家这个后台,无法政商勾结后,它走上原书里慎明集团的老路是迟早的事。   各种各样的问题加在一起,沉疴积弊,致使众云集团这几年里不进反退,销售额连年下滑,长期亏损,门店如同秋风落叶般,一个接着一个的关停。   洛白云的自大短视与傲慢愚蠢是刺向众云集团的最后一剑。   偌大的企业,轰然倒闭总会造成大量的失业人员,对股市与经济都会造成很大的冲击,为避免严重的损失,苏北市政府计划牵头,让相关企业出手收购众云,重新管理,最好能使众云集团死灰复燃,恢复生机。   出于企业协同兼并的原理,政府首先找上的就是慎明集团,众云集团虽然资产负债率高,但还是有一些优质资产的,尤其政府承诺了承担债务,这对慎明集团来说,有利无害。   裴见深经财务顾问建议给出了报价,价格公允,但洛白云坚决不同意,他倒也不是嫌报价低,只是不愿意输给曾几何时不屑一顾的对手。   蠢货。   这场并购谈判因洛白云的顽固不化而宣告失败,众云集团行将沉没,今不如昔的傅家也爱莫能助。   对洛白云来说,噩梦才刚刚开始。 第90章   三月春, 微光慈善基金会成立三周年。这三年来,共计二十亿元的善款被发放到了全国超六十万女性身上。   理事长李卿工作热情极高,耐心负责, 这些年里将微光慈善基金会的误差率控制在了1%,管理费也控制在了3%以下。   她要求理事会每周向她提交一份进度报告,而她也会每十天向师甜甜提交一份总结报告。   这极大地避免了募集来的善款被层层剥削,中饱私囊, 让微光慈善基金会发挥出了最大的作用。   四月,微光慈善基金会在周末组织了一次公益活动, 组织志愿者去往洛津周边欠发达地区的乡村开展女性生理卫生课堂,并免费发放相关卫生生理用品。   轮到杨山县时, 师甜甜和罗意正好有空, 结伴而行。   公益活动为期三天, 她们俩去的是前两天。第二天下午, 在发放免费的女性卫生用品包时, 一位农村妇女突然冲进了队列前方,隔着桌子,直直地给师甜甜跪了下去。   师甜甜和周边人都吓了一大跳, 七手八脚地将这位阿姨扶起, 带到了志愿者休息室里。   休息室是临时搭起来的帐篷。   春寒料峭, 山上气温更低,这位阿姨却穿着一件破旧单薄的棉服。   她身材矮小, 一看就饱经风霜,手上生了冻疮,鞋上沾着泥, 身上也风尘仆仆的,正局促不安地摩挲着手中的杯子。   师甜甜坐在了她对面的折叠椅上, 笑着问:“阿姨,您贵姓呀?”   这份平易近人的亲和力有效地缓解了阿姨的紧张感,她终于抬起了头,带着浓重的乡音道:“周兰,兰花的兰。”   师甜甜注意到她从来时到进屋,怀里一直抱着一个艳红色的塑料袋。   虽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师甜甜直觉这一定与这位阿姨突然出现并跪在她面前有关。   她没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周阿姨,您是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助吗?”   将怀里的塑料袋紧了紧,周兰仰头看着师甜甜,她眼神颤巍巍的,满溢着看救世主般的祈求,膝盖一滑,又给师甜甜跪下了。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求求你……”   师甜甜连忙扶住她,抓重点问:“阿姨,您女儿怎么了?”   眼中瞬间浮现出巨大的痛苦,周兰哭得涕泗横流,嘴唇蠕动了两下,艰难地开口道:“她失踪了,十三年前她去城里打工,一年后突然失踪了,我知道她是被人杀了,我知道是谁杀了她,没人相信我……大小姐,求求你,求求你,替我女儿报仇,求求你。”   抓着师甜甜的肩膀,周兰说得断断续续,哽咽难言。   从她的阶级走到师甜甜面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是苏北市建河县磨村人。大概一年前的暑假,师甜甜曾去往她所在的贫困村里支教,但周兰那时并不在村里。她是回去以后才发现,村里那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吴老太竟然被好心人接走治疗了。   街头巷尾的几个大娘聚在一起撇闲话,有消息灵通的,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师甜甜身份不一般,告诉她村里来过一个了不得的千金大小姐,有钱得很,还人美心善。   周兰当时刚从洛津回来,她本来是想去洛津告状的,但反被别有用心的坏人骗去了多年来的积蓄,还差一点被拐到了传销组织,九死一生后才终于逃回了村里。   听到这则消息后,本来已绝望心死的周兰忽然又抓住了渺茫的希望。   她记住了师航睿这个名字,上网查了查,知道了她是微光慈善基金会的发起人和最大股东,也知道了她经常参加线下的公益活动。   微光慈善基金会每次组织公益活动前会提前预告,同时会发布志愿者名单,全都公示在了官网上。   周兰就沿着师甜甜的路线,昼夜不停地奔波在路上,之前几次没有经验,她到地方后并不清楚谁是师航睿。志愿者并不固定,都是从五湖四海过来的,问人或者没有结果,或者得知师航睿已经离开了,周兰只能遗憾地与师航睿擦肩而过。   直到这次,周兰终于在人海中望见了穿着朴素,扎着利落高马尾的师甜甜。   十六岁,正是青春年少时,花一般灿烂,周兰恍惚一瞬,想到了她的女儿史心悦。   当年史心悦离家时,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年纪,周兰和丈夫史建雄供不起她读书,她就只能出去打工。   离家前,史心悦背着轻便的背包,家里穷,她并没有太多可带的东西。   周兰和史建雄舍不得,一直送她到了村门口。   临别之际,他们俩哭得一塌糊涂,反倒是史心悦浅浅一笑,乐观地安慰道:“爸爸妈妈,放心吧。我会努力工作的,城里机会多,到时候赚了大钱,我就买个大房子,把你们都接到城里住!”   少女灵动灿烂的笑容犹在眼前,那时谁也不知,这竟是此生最后一面。   史心悦在城里找了份销售工作。她嘴甜,能说会道,业绩好,提成拿得多,因此常常往家里汇钱、寄东西。   周兰和史建雄生活水平也随之水涨船高,之前爱说闲言碎语的人被打了脸,讪讪不语。   一时间村头村尾都羡慕不已,夸赞两口子生了个好女儿。   这是周兰这一生里最好的时光,只可惜短得如昙花一现。   年尾将至,周兰夫妻思念女儿,日盼夜盼,盼着史心悦回家过年。   除夕夜前三天,一直与周兰联系密切的史心悦却忽然失联了。   发短信不回,打电话没人接,史建雄放心不下,三天后的除夕夜去城里找人。   家里还有一些牲畜,周兰走不开,只能期盼丈夫能早日带回来好消息。   然而,史建雄进城后也如同史心悦那般,一连七天,杳无音讯。   七天后,周兰接到了一个电话,问她是不是史建雄的妻子。   那是警察的电话。   牲畜托给村里邻居帮忙照顾,周兰立马买了车票,赶到了苏北市明河区公安局。   史建雄死了。   他是因呼吸道梗阻而窒息死亡的,体内有较高浓度的酒精残留,身上除了摔进路边池塘撞到了额头外再无其他外伤,初步判定是一起因酒后溺水而亡的意外事故。   史建雄的尸体是由一名环卫工人发现的,死亡时间是在前一天夜里凌晨三点,之所以能确认死者身份,是因为在死者的大衣口袋里发现了一个钱包,钱包里夹着死者的身份证。   除了身份证外,钱包里有几张被水浸泡后又阴干了的零钱,还有一张一寸照片,是他们一家三口唯一一张的全家福。   本该一片空白的照片背后,有个小角落摸起来凹凸不平的。   ……像是一朵简笔画的白云。   内心生出极大的不安,崩溃的周兰在公安局里嚎啕大哭,她伏在史建雄冰冷僵硬的躯体上,目眦欲裂。   疑点实在太多了。   史建雄根本不喝酒,怎么可能因为醉酒溺水,意外身亡?!   明河穿磨村而过,史建雄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极好,怎么可能淹死在一个半人高的小池塘里?!   周兰一手攥着破旧脏污的钱包,另一手紧紧地抓着丈夫的胳膊。   恍惚中,解剖台上的史建雄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般,他痛苦地睁开了眼,挣扎着对周兰做出了一个口型。   “……快逃!!”   周兰吓了一大跳,冥冥之中,她没有向警察说出自己的怀疑。   惶恐不安的周兰并没有在苏北市里待多久,隔天就雇了殡仪馆带着史建雄的尸体回了北市建河县磨村安葬。   史建雄来时已经替史心悦报了失踪案,警察在这段时间里走访过史心悦的同事、邻居、房东。   其中,据一名名叫石子航的同事称,史心悦早就有了离职意向,她听说南方机会多,想去南方发展。   史心悦的工作是空调销售,工作地点是云棠电器中心。   周兰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老家。   最开始的半年里,周兰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暗地里盯着她,偏僻的小村落里偶尔能看到一些神出鬼没的外来人。   她变得深居简出,不修边幅,疯疯癫癫,久而久之,村里人都说她疯了。   半年后,小心翼翼的周兰敏锐地发现,一直以来监视自己的势力不见了。   她谨慎地又等了一年。   一年后,她去了地处西北地区瑞阳市,找到了史心悦上班时跟他们唯一提过的朋友,韦秀秀。   韦秀秀在史心悦失踪半年后辞了职,回到了自己乡下老家,周兰找她颇费了一番功夫。   得知周兰的身份后,韦秀秀顿时卸下了满身的警惕与戒备。   她眼中流露出痛苦与挣扎,叹了口气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周兰瞬间崩溃。   “阿姨,心悦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无数个日夜里,周兰都忍不住扪心自问,会不会一切都是她想多了?会不会从来都没有人监视她?丈夫的死是个意外,女儿也真的去南下打工了,只是出了点事联系不上家里人而已。   现如今,容不得她再心存幻想,血淋淋的现实就这样残酷地摆在了眼前。   “她临走之前交给我了一件东西,她也没想好让我交给谁,我……我后来也不知道该交给谁,既然您来了,我这就拿给您。”   韦秀秀拿给了周兰一部款式老旧的手机,还有一封信。   周兰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看完了信,又看完了手机里的短信,听完了里面的一些录音文件。   她认识的字不多,很多内容是韦秀秀讲给她听的。   在此之前,周兰对女儿遭遇的事已有所猜测,她自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实的情况却永远比她想得更糟。   悲到极致,怒到极致,反而流不出来眼泪,周兰眼睛干涩涩的,她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不光没哭,甚至还有点想笑。   史心悦入职半年后,恰好是云棠电器中心开业一周年,因为外形好气质佳业务能力突出,史心悦被选为了当天的销售代表,向上面来的大领导汇报工作。   作为市区里第一家也是最大的一家电器中心,云棠电器销售额与盈利水平都极为突出,所以开业一周年,洛白云亲自来了店里庆贺。   也正是这一次,让他注意到了容貌长相与能力都颇为突出的史心悦。   彼时的史心悦事业刚刚起步,她年轻自信,热烈灿烂,对未来充满期待。   殊不知,这正是她人生万劫不复的开端。   据韦秀秀说,自那天之后史心悦就被洛白云给缠上了,公司门口经常停着一辆高档车,史心悦也因此招惹来了不少闲言碎语。   自一周年庆典后,史心悦就变得沉默孤僻,不太爱搭理人,韦秀秀和她的关系也大不如从前。   后来,韦秀秀发现史心悦身上经常出现大片的淤青,大夏天也穿着长袖,偶尔甚至脸上也带伤,不得不用厚重的粉底遮掩。   临到过年前三天,韦秀秀那时已经计划着回家了。   某天傍晚,正当她收拾行李时,史心悦敲响了她房间的门。   好像是在防备着什么人,史心悦带着帽子和口罩,警惕极了。她并没在韦秀秀那里多留,留下两封信和一部手机就走了。   手机不是史心悦常用的那个,史心悦又叮嘱韦秀秀离开苏北市后再看信。   时隔多年,韦秀秀仍记得史心悦离开时的背影。   那是苏北市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漫天雪花纷纷扬扬的,史心悦走在雪地里,是纯白世界里唯一的一点黑,那么的孤独寂寥。   三天后,回到乡下老家,于漫天鞭炮声里,韦秀秀打开了史心悦写给她的信。   这样阖家欢乐的节日里,她却突然哭得一塌糊涂,把全家人都吓了一跳。   妈妈抱着她,问她为什么哭,韦秀秀又惊又怕,根本说不出话,缓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含糊其辞道:“人……人活着好难啊。”   当天夜里,哭着睡过去的韦秀秀做了一个梦。   仍旧是那个大雪天,只不过天是黑的,雪也是黑的,史心悦反而成了黑暗世界里的唯一一抹白。   史心悦向她道谢。   韦秀秀更愧疚难安了,她明明早就发现了不对,却任由事态发展,如果她那时候再勇敢一点……   史心悦替她说出来了接下来的话:“秀秀,如果你那时候勇敢一点,现在只会多一个死人。”   韦秀秀既气愤又无力,绝望地想: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会有的。”史心悦仿佛能听到她的心里话,她身影越来越淡了,仿佛快被黑暗吞噬一般,在临消失前,清浅地笑了笑,“秀秀,好好活下去。”   韦秀秀哭着从梦中惊醒,为避免惹人怀疑,她年后又返回云棠电器上了半年班,最后以身体不适为理由辞了职,又一年后,她等来了史心悦的母亲周兰。   怕手机里的信息丢失,周兰又买了几部手机,备份了很多份,她还将那些明显带有威胁恐吓暴力性质的短信打印了出来,装在了一个红色塑料袋里,就这样踏上了复仇之路。   这些年里,周兰逐渐了解到了曾经的白云帮,现在的百春堂、百夏堂、百秋堂、百冬堂。   和她类似经历的人不在少数,这些年里因疾病、贫困、人为的意外事故,也死去了不少人。   红色塑料袋里装的证据越来越多,周兰身上背负的责任也越来越重。   高山上的志愿者帐篷内,师甜甜脸色凝重地打开王兰视若生命的红色塑料袋,里面分门别类,像文件那样一册册地摆放着,每一册上都写着名字。   史心悦、韩明曼、于倩倩、刘刚、王非……   饶是认为自己已经成长了许多,这件事也不在师甜甜的处理能力之内。   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当天下午,师甜甜的父亲师文海就带着周兰去了苏北市明河区公安局报警。   除了最南边的傅平夏闻风而逃外,洛白云、洛平秋、洛平冬等相关涉案人员也悉数被抓捕归案。   洛白云是在董事长办公室里被带走的,当天消息便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第二天市场开盘后,众云集团的股价被牢牢地钉死在了跌停板上,昶盛集团的股价也随之暴跌了9.11%,市值一夜之间蒸发了上百亿。   上市集团的董事长曾是黑老大,身上还背着几十条人命,这件事在网上也立马发酵了起来,引起了轩然大波。   为社会稳定,上面极度重视,省公安厅指定苏南市警方侦办调查。   一个月后,四月五号,刚好是今年的清明节。   明河岸边。   天上下着小雨,师甜甜扶着周兰,缓慢地走到了一具行李箱前。   行李箱里放着很多沉重的铁块,除此之外,还有一具蜷缩的尸骨。   周兰悲恸至极,全靠师甜甜的搀扶才勉强站立,而明河岸边绵延数千里,这样的尸体还有二十三具。   与其同时,在苏北市最大的一家众云超市的地底下,警方挖出来了三具尸骸。   同年六月,连云省人民检察院发布了关于洛某云等涉嫌黑恶势力组织违法犯罪案件审查起诉情况的通报。   省纪委同公安机关配合,查处了一系列隐藏在洛某云背后的腐败与保护伞问题。   七月十二,该案在连云省苏南市飞星区人民法院第一审判庭公开审理。   十天后,苏南市飞星区人民法院对案件公开宣判,洛白云、洛平秋、洛平冬等人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八月六号,正好是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在师甜甜的帮助下,周兰为那些死在洛白云手里的无辜逝者们举办了一场的共同葬礼。   事情闹得很大,有不少社会好心人士都密切关注着案件进展,在一切尘埃落定后,灵堂内外堆满了好心的社会人士送来的鲜花,开得灿烂,格外纯洁无瑕。   死者里甚至还有年仅七八岁的男孩女孩,所以不少人送来了小孩爱吃的零食,爱玩的玩具。   这是一场几近于全民参与的追悼会。   裴谨修和池绪也来上了三炷香。   灵堂摆着两排黑白照片,最中间的是明眸皓齿的史心悦,笑容灿烂。   垂首上香,抬头的那一刹那,照片上的史心悦好像突然间活了过来,清浅地笑了笑。   裴谨修轻轻眨了眨眼。   这种幻觉并未消散,反而越来越严重,除了史心悦,剩余二十五个人也好似活了过来般,灵魂脱离相框,愈飘愈高。   裴谨修旋即明白,这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真真切切的死者的灵魂。   “谢谢你们。”   声线不一的道谢声。   因为他有系统,所以只有他能看到,也只有他能听到。   灵魂愈来愈淡,消失时,他脑海里的系统忽然道:“他们会有很幸福的下一辈子。”   裴谨修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为什么非要等下一辈子才能幸福?”   “主神为什么不在他们受苦受难的时候就帮助他们?”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系统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但主神也有自己的敌神,祂会极力地破坏主神定下的规则,扰乱每个小世界的正常运行。”   涉及神灵层次的战争。   既然连神都没有办法,裴谨修更无能为力,只好缄默不语。   系统安慰他道:“往好处想,你们加强了他们身上属于主神的规则烙印,他们之后就不会再被敌神盯上了。”   裴谨修并没表现出明显的异样,上完香后跟池绪一起走出了灵堂。   一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天终于在今天放晴了。   阳光格外灿烂。 第91章   经苏北中级法院批准, 众云集团实行破产重组,慎明集团通过拍卖获得了众云集团30.75%的股份,成为了众云实际控制人。   在集团首席执行官的人选上, 裴见深并没有犹豫,他选择了众云集团前身、也就是恒乐集团的创世人周恒乐。   当初被洛白云巧取豪夺扫地出门后,周恒乐并没有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因为出色的管理运营经验,周恒乐当上了职业经理人, 这些年曾令许多连年亏损制度僵化的企业起死回生。   收到慎明集团的邀约,周恒乐欣然应允, 他已经年近五十了, 从来都没想过一手创业的商业帝国还会以这种奇迹降临般的方式重新回到自己手中。   很快, 众云集团就以万家恒乐的名称复牌, 复牌当日股价暴涨1245%。   另一边, 周兰多年来的夙愿得以了结,撑着她的一口气散了,身体各方面就都出来问题, 葬礼之后随即大病了一场。   师甜甜帮她请了护工, 一直照料到她平安出院。   住院时, 师甜甜连同慈善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曾来探望过很多次,逐渐地, 周兰也从意志消沉中走了出来。   同祝琳一样,她也找到了人生中的第二条路,出院以后就主动加入了慈善微光基金会, 希望能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帮助更多值得帮助的人。   一切尘埃落定后, 高二已经开学半学期了,除了苏苗学了文,他们另外六个人全都学了理。   洛白云一案对他们所有人冲击都很大,直到文理分班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来袭,大家才从悲伤和压抑中缓了过来,投入到了紧张忙碌的复习中。   埋头苦读了半个月,期中考试一结束,霍凌宇立刻以“压力太大了实在受不了了真的得放松放松”为由约他们一起出来玩。   最终,他们选择了去东湖骑行。   十月下旬,天空明净,清爽宜人。   白云悠悠,道路两旁金黄璀璨,骑在自行车上,风从耳畔掠过,一身的压力与疲惫也随风而去般,自在轻盈,无拘无束。   裴谨修和池绪骑得快,最先到了目的地。   林荫尽头,梧桐树下,池绪跨坐在自行车上。   他穿着浅色卫衣和牛仔裤,一条腿撑着地,双手随意地搭在了自行车车把上,侧着头,正漫无目的地和裴谨修聊着天。   他们聊天范围很广,什么都聊,大到财经新闻、时事政治、公司管理运营经验,小到小乖的狗粮搭配、周末想要尝试的新菜谱、池绪偶尔想出来的冷笑话。   秋风,落叶,灿金色的阳光。   池绪突发奇想地讲了一个冷笑话,还没等裴谨修有所反应,自己先趴在自行车车把上笑了起来。   他虽然已经长到一米八三了,但光看脸却和小时候相差无几,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干净柔软,温和治愈,就像是小时候等比例放大了一样。   看着眼前的池绪,裴谨修总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去。   他们认识太久了,从小到大一起来过无数次的东湖公园,身处在过分熟悉的场景中,仿佛十数年的光阴在此重叠。   一眨眼,池绪就从当年那个稚气天真的小孩长成了现如今清隽稳重的少年。   池绪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见裴谨修好半天没有反应,他抬眼望去,恰好和裴谨修四目相对。   裴谨修的视线明明落在他身上,但既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   温柔怀念,很少见的神情。   池绪抬腿轻轻地踢了踢裴谨修的自行车轮,随口一问:“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都不理我。”   陷在不断闪回的记忆片段里,裴谨修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想你。”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怔住了。   下一秒,裴谨修就反应了过来,自然而然地道:“在想你小时候。”   气氛仍有些奇怪,池绪心跳得也还是很快,他既松了口气,心里又隐约夹杂着一丝怅然。   池绪没话找话,也开始回忆起小时候,想了想道:“对哦,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骑着自行车。”   说罢,他又笑了笑,带着丝调侃的语气道,“我小时候是不是很烦人?你那时候好冷酷,感觉一点都不喜欢我,也不想陪我玩。”   小时候的池绪自然不会懂这些的,但他长大后经历了那么多事,见过了那么多人,从今天看过去,自然能看得分明。   “不。”裴谨修回答得很快,几乎是在池绪话音刚落的瞬间就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他出乎池绪意料地认真解释道,“你不烦人,你一直都很好,小时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我那时候只是……”   话说一半,被那姗姗来迟的好朋友给截断了。   “烤肉烤肉烤肉烤肉烤肉!!”   霍凌宇一边喊着“烤肉”一边冲了过来,炫技般恰好停在了池绪身边,嘴巴里还乱七八糟地嘀咕着:“好饿好饿好饿!我要饿死了!天呐走走走冲冲冲!我要立马吃到烤肉。”   正说着,霍凌宇突然靠近池绪,问道:“今天天很热吗,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啊?”池绪摸了一下脸,确实烫烫的。   他心里乱乱的,还在想裴谨修那句“只是”后面到底要说什么,随口敷衍道,“穿厚了吧,确实挺热的。”   霍凌宇看了一眼池绪的穿搭:“你穿得也不厚啊,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了,池绪转移话题道,“我也好饿,我们赶紧去烤肉店吧。”   “走走走!”霍凌宇被成功带偏,兴冲冲地往烤肉店的方向走去。   烤肉店离自行车道的终点只有一百米,除了苏苗陪辛黎去商场里买礼物外,他们剩下七个人全都到齐了。   徐怡今天是和苏诚柏一起过来的,虽然邀请苏诚柏这件事提前告诉了霍凌宇,并且经过了霍凌宇的同意,但面对苏诚柏时,霍凌宇还是浑身不自在,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他招呼徐怡坐到了自己身边,并且刻意地坐到了离苏诚柏最远的角落。   苏苗和辛黎不确定要挑多久的礼物,就让他们先点先吃。   二十分钟后,烤肉已经上过一轮了,苏苗和辛黎终于到了。   辛黎手里提着一个包装古朴的礼物袋,看着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她刚一进门,师甜甜就好奇地问:“你买了什么呀?”   “药酒。”辛黎举起包装袋,特地露出了袋上水墨毛笔书就的“天池药酒”四个大字,底下还有个殷红如血的小章,是个繁体的“张”字。   她笑着说:“我爷爷马上过生日啦,路过商场刚好看到这家药酒的广告。其实我半年多前就听过这家药酒了,网上很多人都说这个药酒是真的好,喝了能防癌抗病,延年益寿呢。”   苏苗也颇为心动道:“店里的导购姐姐推荐了很久,还给我看了很多顾客的评价,说到最后我都想买来着,可惜我家没人喝酒。”   她说完,偌大的一个包厢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中,苏苗和辛黎不明就里地看了看大家,发现罗意的脸色苍白如纸,出奇地难看。   她们俩认识罗意认识得迟,并不知道罗意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罗意更不想将过去的事大肆宣传,所以也只字未提。   就算知道罗意身上发生的事,辛黎和苏苗本身都是普通家庭出身,一般并不会关注产品属于哪个集团,背后实际控制家族又是哪个。   气氛凝固,辛黎不安地问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霍凌宇左看看了师甜甜,右看了看罗意,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和他同样的,师甜甜和徐怡也很为难。   苏诚柏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天池药酒,联系到张家的“太子爷”张多意,再联系到罗意如此难看的脸色,也迅速地推测出了事情的全貌。   最终还是池绪主动开口道:“没有。不过这个药酒其实没什么用,既不能防癌抗病,也不能延年益寿,一会儿去退了吧,给你爷爷重新挑选一份礼物。”   辛黎直觉也是这份礼物出了错。   她内心莫名不安,慌得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连忙道:“商场挺近的,我现在就去退了吧,你们先吃。”   苏苗陪着她一起走了。   她俩离开后,罗意紧接着起身,说要去洗手间,师甜甜和徐怡放心不下,也跟着去了。   包厢里只剩下了他们四个。   一片静默中,苏诚柏突然道:“应该快了。”   快了??什么快了?   霍凌宇一头雾水,不知道苏诚柏在和谁说话,又为什么突然来这么一句。   他困惑地看向裴谨修和池绪,企图在两位好朋友脸上看到和他一样迷茫无措的表情。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裴谨修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发生什么事都神色淡淡,目下无尘。   池绪难得冷着脸,往常清秀的眉目在此时此刻竟显得无比凌厉,瞧着还怪严肃的。   他开口时,声音也如霜似雪,彻底没了和朋友闲谈时的温柔和煦,冷冷道:“最迟今年年底。”   啊??今年年底怎么了?   霍凌宇实在受不了他们几个眉来眼去地打哑谜,暴躁道:“不是,几位大哥,你们有话好好说行吗?难道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这还没到元宵节呢,搁这儿让我猜灯谜来了!”   池绪这才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不似他往常那般和煦温柔,春风拂面,反倒像……裴谨修。   霍凌宇感觉古里古怪的,他看着池绪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语气悠然中泛着一丝冷意,覆着霜雪一般,颇为凛冽道:“天冷了,该让张家破产了。” 第92章   源西区, 西溪别墅。   “你真的不跟我出国?”奢靡床幔内,张多意一边喝着热红酒,一边问道。   秦敬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一边替张多意捏着腿,一边回道:“我想留在国内演戏。”   张多意不屑地“嘁”了一声,伸腿踹了秦敬一脚,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   秦敬面上仍清泠泠的, 被踹倒后也不没什么表情,顺从地爬起后, 又继续帮张多意按摩放松。   张多意昨天打了一下午高尔夫球,又喝了一晚上酒, 一直睡到今天下午七点才醒。   今天周天, 理论上他得回学校上晚自习, 但别说晚自习, 他连平常的课都不想上了。   洛津高中朝六晚十一的作息对他来说还是太过折磨, 之前留在洛中是为了罗意,现在既然没了这个必要,还不如早点出国算了。   留学的一切事宜都交给盛泽西去处理了, 张多意只有一个要求, 那就是必须在十二月之前办成。   洛津每到十二月都会气温骤降到零下二十度左右, 天寒地冻,侵肌裂骨, 这种天气别说去上学,张多意连门都不想出。   他特地挑了个四季如春和煦温暖的留学地点,准备到时候把老头也接过去。洛津的冬天向来难熬, 张子苓每年都是天一冷就走,等洛津开春气温回升的时候才会回来。   如今已经十一月中旬了, 离十二月只剩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张多意索性和学校请了长假,正巧秦敬上部戏刚好杀青,目前并不着急进组,他就让秦敬这段时间来西溪别墅住下。   室内有些闷热,张多意倚在床头,吩咐秦敬去把窗户打开。估计是连日来作息不规律,他这几天总是感到乏力倦怠,食欲不振,偶尔还头晕想吐的。   做完体检没多久,料想也没什么大问题,张多意没放在心上,心想着今天晚上早点睡,纠正一下作息,应该就没事了。   打了个哈欠,张多意随口问道:“上次那个小男孩谁送来的?江总还是傅总?”   秦敬答道:“江总。”   张多意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忆,语气无比狎昵道:“还不错。”   秦敬立刻会意:“我去叫他来。”   “不着急。”叫住秦敬,张多意勾了勾手,揪住了秦敬的衣领,拉到了自己面前。   他目光一寸寸地描摹过秦敬的长相。秦敬无疑是美的,骨相极佳,皮相也不遑多让,正如他的粉丝所说,秦敬像天山上的雪,自带一股仙气。   当初为了弄到秦敬,张多意没少费功夫,正好秦敬签的是傅家旗下的影视公司,仿佛羊入虎口般,上赶着送到了他嘴里。   一开始秦敬也是誓死不从的,但他出生不好,弱点太多,张多意甚至没怎么威胁,秦敬就从当初那朵扎手带刺的玫瑰变成了今天听话的金丝雀。   如今秦敬已经陪在他身边足足一年了,张多意却越来越不满足,他分明和秦敬离得极近,却觉得秦敬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般,抓不着,摸不透,像个没灵魂的木偶。   “你就一点都不吃醋?”   像得不到心爱的玩具,张多意掐住秦敬的脖颈,狞笑着,恶狠狠地威胁道,“我告诉你,不想陪我出国也得陪我出国,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放你走。”   被扼住脖颈,秦敬因窒息而眉眼薄红,不适地皱起了眉。   听到张多意的话后,他不怒反笑,似仙堕妖,危险而又鬼魅。   “好。”   很轻的一声回答,张多意诧异了一瞬,没想到秦敬居然如此顺从,连一丁点挣扎都没有。   满意于秦敬的乖巧,他单手抚上秦敬面颊,似是安慰:“国外也可以演戏,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嗯”了一声,秦敬起身道:“我去让他们把饭送上来。”   张多意虽然还是没什么食欲,但他一天没吃饭了,多少有点饿。   踏出卧室门后,秦敬脸色瞬间一沉,笑意收敛无痕。   拿出手机,他给一个人发了条信息:“张多意要出国了。”   三五秒后,他就收到了对方的回信:放心,他出不去。   紧接着第二条:别冲动。   秦敬没什么表情,干脆利落地删掉了短信。   他心里确实有个听起来很疯狂的想法,可那并不是冲动。   毕竟从遇见张多意的那天起,他这辈子就已成定局。   秦敬面无表情地想:他注定是要和张多意一起下地狱了。   ·   在西溪别墅躲懒了半个多月,张多意预想中本该水到渠成一帆风顺的留学计划,却变故丛生,一推再推,意外颇多。   “咳……盛泽西……咳……那个废物!”   烦躁地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地摔到地上,于一阵刺耳的噼里啪啦声中,张多意一边咳一边喋喋不休地咒骂着。   他头重脚轻,摔完东西后差点没站稳,还是何时金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摔进那堆碎玻璃渣子里去。   “少爷,小心。”何时金关心了一句,然后继续汇报道,“留学的事我已经吩咐赵助理重新去办了,应该很快就能有结果。”   张多意气不顺,脸色十分难看道:“盛泽西人呢?!”   何时金面色顿时有点古怪:“他……他不见了,电话不接,消息也不回,连续一个周都没有回家,妻子和孩子都说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估计是怕您追究躲起来了。”   “找!!咳……咳!!找……”   头越来越疼了,他这两天好像还感冒了,不光一直发着低烧,还经常恶心呕吐,拉肚子。   还有突然加重的咳嗽。   张多意话说到一半突然又咳了起来,他咳得歇斯底里,脸红脖子粗,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一般。   何时金担心张多意的身体,刚想劝他不如今天就去医院里看看,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见张多意咳着咳着,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或许是惊惧过度,张多意吐血之后头晕目眩,登时晕了过去。   再醒来后,似乎已经到了第二天。   病床前,张多意看到的第一个人竟是他的八哥,张多昌。   手上正打着点滴,张多意挣扎坐起,脸色苍白地问道:“哥,我怎么了?”   癌症,白血病,肺炎……各种病症在张多意脑子里转了一圈,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从张多昌嘴巴里说出来的会是这三个字。   “艾滋病。”   艾滋病……?   怎么会是艾滋病……?   张多意整个人都愣住了,脸上甚至震惊多过于恐惧,他向来爱干净,做那种事之前都会让自己的人专门带着他们去体检,怎么会……怎么可能?!   电光火石之间,张多意突然想到了唯一的一种可能。   ……秦敬!!   是秦敬带给他的那个小男孩!那根本不是江家送给他的人!   张多意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黑,咬牙切齿道:“秦敬人呢?”   张多昌“啊”了一声,似乎是才想起来什么,他递给了张多意一部手机,十分平静道:“有件事需要告诉你。”   “有人向洛津市源西区公安局举报你强/奸未成年,聚众淫/乱,非法传播淫/秽/色/情。”   “啊?”张多意这下是真懵了,感觉一觉睡醒后世界都颠倒了一般,他匪夷所思地问道:“谁他妈的敢举报我?!”   张多昌点了点手机,吐出了张多意无比熟悉的那个名字:“秦敬。”   手机屏幕显示的是后海微博热度榜,张多意一眼扫过去,热度榜前十都跟他还有天河集团有关。   #张多意#   #张多意秦敬#   #天河集团财务造假#   #天池药酒引发数人死亡#   #天河集团非法利益输送#   ……   这下是真的世界颠倒了。   张多意连点进热搜的勇气都没有,他心里惶恐至极,手上一松,啪的一声摔了手机,颤抖着问:“爸……爸呢?爸不管吗?花钱撤热搜啊,后海微博谁家的?!竟然敢跟咱们张家对着干!!好大的胆子啊!”   张多昌仍事不关己一般,出奇地平静。他坐在轮椅上,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脚,离掉在地上的手机更远了一些,然后继续说道:“爸已经被警方拘捕了,因为股票内线交易、行贿官员、职务侵占、非法挪用公款罪等。至于后海微博,裴家是最大的股东。”   被……被抓了?!   张子苓竟然被抓了?!!   张多意浑身抖如筛糠,他仿佛一脚踩空,掉进了森寒刺骨的冰窟窿里,绝望如有实质,陡然间将他淹没。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张多意头还是很疼,脑袋也仿佛锈住了一般,滞涩得很。   裴家,裴谨修。   一定是裴谨修在背后刻意报复他!!   愤怒的火焰在张多意眼中凶猛地燃烧了起来,然而他并没能愤怒多久,张多昌平淡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意,警察在等你。”   “……”   张多意瞳孔骤缩,瞪大了眼睛,他神色惊惧,下意识地往病床内侧缩了缩,鼻涕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含糊不清道:“不要,我不要……哥,求你了……我求求你了,你救救我,你最疼我了不是吗?我不想坐牢……我不要……”   他哭得着实狼狈,涕泗横流的,难看至极。   但此时此刻,张多昌却露出了进病房后的第一个笑容,声音极尽温柔道:“好。”   “小意,哥哥救你。”   如若是平时,张多意一定能察觉出来哪里不对,但事到如今,他道尽途穷,走投无路,如溺水之人得遇浮木般,迫不及待地伸手抓住了。   倘若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张多意宁可去坐牢。   可惜,他既不能未卜先知,也永远不可能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第93章   于罗意来说, 十二月有两个非同寻常的好消息。   首先,她通过了全国数学联赛,成功晋级到了最终的决赛中。无论决赛能不能跻身前六十拿到洛津大学的保送名单, 她都可以享受一定的降分政策,在高考时更占优势。   其次,张家竟然破产了。   罗意不常看后海微博,这件事还是师甜甜主动打电话告诉她的。   事发突然, 接到电话后罗意足足愣了三分钟,这才后知后觉, 双手颤抖地打开了后海微博。   热度榜第一条就是#张多意秦敬#   罗意知道秦敬,他最近出演了一部仙侠剧《扶山月传》, 剧播出后观众们交口称誉, 盛极一时, 秦敬也因此成为了时下人气最高的男明星之一。   就是这样一位年纪尚轻, 风光无限, 前途大好的优秀演员,竟于后海微博上主动举报天河集团董事长张子苓之子张多意强/奸未成年,聚众淫/秽, 非法传播淫/秽/色/情。   秦敬发在微博上的是封遗书, 他称自己已经将全部证据都交给了警方, 除此之外,遗书上再未写其他内容, 只引用了两首词。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注1)   “人生只似风前絮, 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注2)   任谁都能从这两句诗词里看出来秦敬患有十分严重的抑郁症,他消极悲观, 郁郁寡欢,一点也不想活了。   脸上湿漉漉的,罗意在看到微博的刹那间就哭了出来,曾几何时,她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和心理状态,因此无比感同身受。   电话那一头,师甜甜听见她的啜泣声,主动安慰道:“你放心,秦敬暂时没事,他打算烧炭自杀来着,幸亏经纪人发现得早,及时送进了西林医院里,现在我、裴谨修、池绪,沈纭阿姨,都在医院里呢。”   师甜甜问罗意要不要来医院。罗意果断地拒绝了,她和秦敬素不相识,去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况且抑郁症也不是多一个人陪伴就能缓解的疾病。   某种程度上,她去了反而更糟糕。   秦敬是受张多意胁迫,挣扎不能,无力改变,以至于泥足深陷,一点一点地走到了如今这个无可挽回的境地里去。   可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她被师甜甜他们救了之后吗?张多意忌惮她身后的朋友,害不了她,所以才选择了秦敬?   一想到这个可能,愧疚与负罪感就如附骨之疽般在她身体里肆意蔓延。   抹了把眼泪,罗意连忙站起,她走得太急,差点把椅子撞翻。   跪在家中的佛龛柜前,罗意重重地拜了三拜,真心诚意地向菩萨许愿。   之前每次受张多意威胁,罗意都会在佛像前跪坐念经,祈求帮助,或许冥冥之中,菩萨真的听到了她的心愿,让她遇到了真心相待的朋友,得到朋友们的帮助,平安逃离无间地狱。   现在,她更希望菩萨能保佑秦敬,保佑他此后否极泰来,万事顺遂,得偿所愿。   ·   西林医院高级病房内。   睁开眼的刹那,过往那些不堪与无望的记忆也瞬间回笼,秦敬痛苦地皱了皱眉,伸手就要拔掉静脉输液管和吸氧管。   守在病床前的池绪连忙按住了他。   秦敬反抗得更激烈了,他猛地拂开了池绪的手,用最大的力气怒吼道:“别碰我。”   为了不再刺激他,一旁的沈纭开口道:“绪绪,我来吧。”   秦敬这才注意到沈纭的存在,他愣怔了一瞬,神情彷徨,反应过来后,似乎是想将自己埋起般,团在了病床的角落里。   沈纭隔着被子抱了抱他。   秦敬恨不得钻到墙里,他瑟瑟地发着抖,努力离沈纭远了一点,小声道:“我……我……很脏,我有病……您别碰我……别碰我。”   沈纭很轻地笑了一下,眼眶却瞬间湿润,她抱得更紧了,语气坚定道:“小敬,你不脏,你也没病。”   心里陡然间升起了一线希望,秦敬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吗?”   重重地点了点头,沈纭语带哽咽道:“当然,我怎么会骗你呢。”   不同于先前的灰白死寂,秦敬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簇微弱的光,趁此机会,沈纭抛出了第二根浮木:“小敬,虽然你上次拒绝了我,但是我还是要再问一次,改签到‘桃李春风’来好不好?”   秦敬张了张嘴,一滴泪自脸颊滚落,他仿佛刚学会说话一般,哽咽着,无比艰难地问:“我还可以演戏吗?”   “有什么不可以?你又没有犯罪。”说罢,沈纭直接将提前准备好的合同递给了他,“看看?没什么问题我们今天就可以签约了。”   秦敬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果断地拿起笔,拿起合同后直接翻到了最后要签名字的地方,规规整整,一笔一划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当然信你……我当然信你,纭姐,我从小就是看你的戏长大的,我就是因为你才想演戏,我其实,我上次就想答应,我只是……”   沈纭懂他所有的语无伦次,还有语无伦次背后的未尽之意,她笑着说:“是吗?那我们以后一定要多多合作。”   这间病房是西林医院所有病房里最宽敞明亮的一间,窗边绿植鲜活苍翠,时近午后,一道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了病床上。   冬日里少见的太阳,温度并不炽热,但却给人以光明的希翼。   沈纭见他签完字,闲聊一般,随口说道:“小敬,我也很喜欢你的作品,还记得你演得《扶山月传》吗?”   秦敬睫毛轻颤,瞳孔又流露出无边的愧疚感与难以自抑的悲伤痛苦。   沈纭握着他的手道:“扶山月年少恣意,惊才风逸,却被奸人所害。他武功尽失,食不果腹,跌沛流离,可即使身份地位一落千丈,扶山月也从未放弃,反而因为在低谷时的那段经历,修得了无上剑法,参悟剑之一道最终的奥秘。”   沈纭的用意很明显,她试图用扶山月的故事激励秦敬。   虽然影视剧终归是影视剧,剧情里的主角大多都有光环,无论他们受多大的苦,经历多大的磨难,最终都会拨云见日,苦尽甘来。   可现实却不一定,苦就是苦,难就难,关关难过,事事难熬,功亏一篑,前功尽弃的也不在少数。   可与上帝视角的观众不同,秦敬是真真切切地演过扶山月,《扶山月传》真真切切地拍了一年,秦敬也真真切切地当了三百六十五天的扶山月。   他为扶山月写过数十万字的人物小传,清楚扶山月每个阶段的心态转变。   身在局中,扶山月并没有上帝视角,在他艰难困苦人生无望之时,随遇而安是真,坚韧豁达是真,淡然洒脱也是真。   同为演员,沈纭太清楚角色能反馈到本人身上的力量,这不同于观众被故事激励,而是一层更深的触及灵魂的羁绊。   苦难对扶山月没有任何意义,对秦敬更是,但事已至此,活下去才有未来。   秦敬喜欢演戏,他心存梦想,有此生必须做成的事,这是他活下去的动力,也将是他对抗自身抑郁倾向最锋利的武器。   心情好转了一些,沈纭带秦敬去做高压氧治疗,虽然秦敬的一氧化碳中毒只是轻症,但为了避免迟发性脑病,他还要再住院一段时间。   病房另一侧的家属休息室内,裴谨修,池绪,师甜甜沉默地坐在桌旁。   张家已经如计划那般分崩离析,轰然倾颓,但他们三个人的心情却都称不上好,尤其在面对受害者时。   池绪忽然想起了初一那年,傅平春用同班同学威胁他,当天晚上裴谨修同他讲了一些话,那时池绪只听到了前半句,误以为他只要算无遗策,一切便尽在掌握之中了。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后一句,他不是菩萨,度不尽天下所有人,更没办法除恶务尽。   只要张家昌盛一日,那就永远都会有人受害。   不是这个,也会是那个。   他或许能防止穆家兄妹的事情重演,可世上总会存在千千万万个秦敬。   不确定的概率落在确定的人身上,就是挣扎不得的泥淖,永夜无昼的深渊。   如同史心悦一般,秦敬并没有出现在《豪门之抵死缠绵》这本书里,发现秦敬被张多意纠缠威胁的人既不是裴谨修和系统,也不是池绪,而是沈纭。   那是一场综艺活动,沈纭在和秦敬组队时意外发现秦敬身上有伤   人造的刻意的伤痕,皮破血流,恐怖狰狞。   秦敬衣服穿得厚,颜色又深,因此并不显眼,如果不是距离过近,沈纭也不会发现。   娱乐圈类似的事多得数不胜数,沈纭不知道秦敬究竟是自愿还是被人胁迫。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没有当面询问,而是让信任的人私下里查了查。   这一查,就查出来了触目惊心,耸人听闻的真相。   秦敬是三年前刚进娱乐圈时被张多意相中的,那时的他才十七岁,张多意的年纪更小,刚上初三,也才十五岁。   张多意最爱那种干净漂亮,清冷孤傲的少年少女。因此,娱乐圈一直以来都是他“狩猎”的猎场之一。   早在签娱乐公司前,秦敬就已经是张多意名单上的猎物,一场针对秦敬的围剿陷阱,早在秦敬还没正式跨进娱乐圈时,就已经泛着寒光,埋伏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秦敬父母早逝,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张多意派人诱哄他签了昶盛集团旗下旭日未来影视公司后,就立马翻脸,用巨额违约金及秦敬的爷爷奶奶来要挟秦敬。   孤立无援,无路可走,秦敬别无选择,不得不屈服于张多意。   因此,综艺活动后第二次见到秦敬时,沈纭曾非常委婉地邀请过秦敬,询问他愿不愿意加入自己的公司。   秦敬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于他而言,三年宛若地狱般的经历已经让他彻底绝望,浑身有如沉沉死气包裹着一般,彻底没了生机。   随着时间流逝,慎明集团与祯河集团联合对付天河集团的计划虽仍潜伏在水面之下,但已隐有波动。   沈纭毕竟是裴见深的妻子,裴谨修的妈妈,她不可能对此一无所觉,确定天河集团即将破产后,沈纭再一次找上了秦敬。   开门见山,她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想报仇吗?”   针对天河集团的计划其实并不需要秦敬的帮助,但于秦敬而言,张多意是毁了他人生的元凶。   沈纭想给秦敬一些希望,让他做点什么,宣泄掉心中一部分的恨意后,再度鲜活起来。   果然,听到这句话后的秦敬终于有所反应。   此后数月,他一直与沈纭保持的密切的联系。   秦敬周围的人都是张家与傅家刻意安插的,沈纭并不信任他们,趁着时机混乱,她想方设法地为秦敬换了一位经纪人,意在保护。   正是因为经纪人恪尽职守,时时盯着秦敬,这才及时发现了不对,救下了秦敬的命。   娱乐圈真假难辨,秦敬和张多意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外人无从窥见其中细节,但起码在秦敬本人微博的评论区里、在#张多意秦敬#这个词条下,还是善意的言辞居多。   至于那些不善意的,甚至是恶意中伤造谣的,刚好撞在了他们四个人的枪口上。   后海微博虽然在裴家的控制下,但裴谨修本人却无意于宏观掌控后海微博的舆论倾向。他不会让任何想发表意见的人无法发表,但无论什么时候,人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打电话给了律师,裴谨修让律师一一截图取证。他抬眼,没什么表情地扫过窗外闻讯赶来的记者,声音无比凛冽道:“一个都别放过。”   ·   西郊。   半露天的阳台上,张多千一边抽着烟,一边遥望着远处群山。   今天难得出了太阳,气温回到了零度以上,偶尔一阵冷风拂过面容,并不凛冽,反倒清爽宜人,好似能将一切从世俗那里沾染来的污秽与尘埃都吹尽般。   身后传来一阵轮椅滑动的声音,张多千并没回头看,她摁灭手中烟头,嗓音沙哑道:“人送走了?”   如释重负般,张多昌声音不再忧郁沉闷,轻快了不少。他“嗯”了一声,带着浅淡的笑意,轻描淡写道:“送到了M国。”   张多千抿了抿嘴,没说话,她知道M国是个怎样的鬼地方,张多意更不可能不知道。他愿意去,是信任张多昌,可惜,张多昌从未真心待过他。   事情都尘埃落定,张多昌也变得格外有倾诉欲,自顾自地:“我告诉他,M国会有人接应他,我给了对方足够的钱,够他下半辈子锦衣玉食,挥霍无度。”   锦衣玉食,挥霍无度。   张多千怔了一瞬,似乎已经隔空听到了张多意凄厉的惨叫,一遍遍的,徒劳无功地向亲手送他进地狱的人求救。   似乎在寻求认可,张多昌轻声问道:“他活该的,不是吗?”   重新点燃一支烟,张多千没对此做出什么评价,只平淡道:“你开心了就好。”   开心吗?   张多昌脸色有一瞬凝固,那一瞬里,他心里的仿佛有个黑洞般,吞噬尽了所有的一切,喜怒哀乐皆荡然无存,空余满身疲惫。   他和张多意只差一岁,今年也才十八而已,如此短暂的岁月里,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不得不坐在轮椅上。   七岁那年,张多昌被绑匪绑架,绑匪以张多昌的命威胁张子苓,开出了五亿的高价。   他被关在一个黑暗狭小的箱子里,吃喝拉撒都在箱子里,箱子边缘只留了一排气孔透气。   一连七天,张多昌每天都盼望着张子苓来救自己,期望却一次次地落空,他给张子苓找了八百十个理由,他努力说服自己,父亲没有   放弃他,五亿不是小数字,也许父亲还在凑钱。   第七天时,绑匪终于忍耐不住,把他从箱子里放出来毒打了一顿。   他的残疾就是从那时候烙下的,被一根铁棍打折了身体每一寸骨骼,痛得发抖,痛得想死。   绑匪一边打他,一边怒骂道:“你个废物!!废物!!!本来是要绑你弟弟的!!你在那儿干嘛啊?!!啊!!老子盯了一个月的点!他妈的还绑错了人!!废物!!去死!!!”   满地挣扎乱爬的张多昌顿时愣住了。   他只有一个弟弟,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张多意。   原来他们想绑的人是张多意。   原来该被在箱子里关七天的人是张多意。   原来该丧失尊严,沦为残废,性情大变的人是张多意。   那天张多昌于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最终还是幸运地被警察找到了,绑匪被当场击毙,浑身脏秽血污的张多昌在昏迷之前,看到的是眼中闪着泪光,满脸担忧地向他跑来的张多千。   “姐姐,是你救了我。”   张子苓并不缺这一个孩子,张多昌被绑架后,他甚至都没费心寻找,更不愿意出对他来说也在承受范围内的五亿。   那时的张多千年近三十岁,她虽然没有孩子,但是骨子里还是挺喜欢小孩的。   张多昌没出事之前性格乖巧可爱,姐弟俩关系也一直都很不错。绑架案发生时,张多千是整个张家上下最坚持救出张多昌的人。如果没有她,或许张多昌早就死在了那个冬天。   再次醒来,张多昌浑身又痛又痒,他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那就是他脊髓损伤得十分严重,这辈子都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张多意那时就在他病床前,带着理所应当的愧疚,显而易见的恐惧,还有掩饰得十分拙劣的庆幸。   他们两个不是一个妈妈生的,年龄只相差半岁,所以同一年进的小学,并且被分在了同一个班级里。   学校离家很近,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每天放学时,家里的佣人会来接他们。   出事的那天是个周五,本来该张多意做值日的,但是他忙着去打游戏,就拜托张多昌和他换。   打扫完卫生后,张多昌在学校门口等了很久,但来接他的佣人迟迟未到,考虑到回家只需要几分钟,他也就没有再等,直接回家了。   此后,便是如坠地狱的一生。   这一支烟又抽到了尽头,两人同时从回忆中挣脱,张多千吸了口气,问道:“他真的得了艾滋病?”   张多昌哂笑一声,无不嘲讽道:“假的,骗他的。”   实际上只是重感冒而已。   松了口气,张多千并不希望看到张多昌为了报仇而牵连到太多无辜的人。   从前的事上他是受害者,可如果复仇行动不加收敛,岂非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类施暴者。   如今一报还一报,张子苓锒铛入狱,人人喊打;张多意颠沛他乡,生不如死;张家树倒猢狲散,钱财也尽数落在了外人手里。   名利两空,全都罪有应得。   临别之时,张多昌说他要出国了。   这么多年,他心里藏着太多事,件件郁郁不能平,偏偏面上还要伪装得与世无争,温润如玉,或许是因为忧思过度,愁肠百结,张多昌身体并不好,走到现在,已经是绝症晚期,时日无多。   临到终了,他送走了自己最大的仇人,下一步,也该送送自己。   直到张多昌操控着轮椅走出别墅,张多千仍旧没有回头,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   指尖火光明灭,好半天后,张多千才淡淡道:“进来吧。”   她身后走进来一个女孩,十八九岁大,个子不高,容貌清秀。   张多千这才转身,迎风而站,风将她的发丝吹得猎猎飞舞,凌乱却别有美感。   一片寂静中,张多千出神地凝望着面前的女孩。   如果张子苓在这里,恐怕就会发现,眼前的少女肖似他的一位故人。   或者说,仇人。   张多千伸手拢了一下肆意飞舞的头发,冲宋星澜勾了勾手,笑道:“澜澜,过来。”   宋星澜却不为所动,仍站在原地,她神情复杂,带着一丝不明就里,清泠泠地开口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张多千笑了一下,像是在看明明生疏笨拙还自以为天衣无缝,计划高明的小孩般,风情万种的脸上隐含着似水般的温柔怜惜与包容:“澜澜,如果我当时我不救你,你打算去引/诱谁?”   “张子苓吗?那个快六十岁的老头?”   她一边说着,一边踱步走向宋星澜。   哒哒哒的声响,高跟鞋仿佛踩在了宋星澜心上。   宋星澜脸色一白,既羞又恼,她没想到从一开始张多千就知道她刻意接近她的目的,却对此表现得一无所知,让她的一切筹谋与计划都好似跳梁小丑一般,惹人发笑。   叹息一声,张多千停在宋星澜面前,怀揣着万般温柔,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瞒你。”   宋星澜本就比她矮一个头,又穿着平底鞋,衬得张多千一时间格外居高临下。   少女仰起脸,眉目凌冽,毫不掩饰的恨和怒。   心蓦地痛了一下,张多千见惯了宋星澜平时温柔备至的模样,纵使一直以来她对宋星澜的一切都心如明镜,此刻也难免感到心痛如绞。   只怔了一瞬,张多千挑起嘴角,轻佻地笑了笑,明知故问地问:“这么恨我?”   宋星澜眼眶通红,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憎恶道:“当然!你爸逼死了我妈!你们全家都是刽子手!”   宋星澜是当年凤岭酒业董事长宋凤的女儿。   在凤岭酒业被天河集团恶意并购后,宋凤在整个津苏地区都再无容身之所,她被逼出国,在国外生下了唯一的女儿宋星澜,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   宋凤去世的时候,宋星澜才满刚八岁,本该是不知事的年纪,但这八年来,她每一天都活在母亲的哀怨不甘与愤恨嫉世中,自然而然地秉承了母亲的遗志,立誓这一生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让张家人承受他们应得的报应。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时过境迁,张家人已经成了新闻报纸上的人物,高高地飘在天上般,并不是普通的凡夫俗子可以触碰到了。   宋星澜为接近张子苓想了很多办法,就在她快要得逞的那次,她遇上了张多千。   比起张子苓那个下流恶心的糟老头,张多千明显要好得多,且对她也有兴趣得多,宋星澜没有犹豫,立刻把目标改成了张多千。   此后,就是陪在张多千身边的三年。   她回洛津时才刚十六岁,没有学上,在社会上漂泊无依的打着工,来到张多千身边后,张多千反而安排她进校园读书,要她努力考上洛津大学。   名义上,她是张多千的小情人,实际上,张多千确确实实地把她当女儿养,从未有过任何越矩的行为。   睫毛颤动了两下,宋星澜截断思绪,心想:那又如何。   上位者的小恩小惠,伪善罢了,如果这么简单地原谅仇人的女儿,日后九泉之下,她又有什么脸面去见自己的母亲?!   风声猎猎,她与张多千面对面而站,距离极近,有那么几个瞬间,张多千的长发被风吹拂,清浅地掠过宋星澜脸颊,呼吸间,尽是曾几何时无比熟悉的洗发水香味儿。   好半天,张多千才“嗯”了一声,淡淡道:“那就继续恨吧。”   她自宋星澜身旁经过,离开前,只留下一句话:“桌上的东西留给你,有什么事打电话给赵律师,放心,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说完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弱。   人走远后,宋星澜才恢复知觉般,失魂落魄地来到桌前。   桌上摆着几份文件。   第一份是名下资产自愿赠与协议,宋星澜一一扫过资产类别,上亿的现金,张多千曾持有的各大集团的股票,名车房产甚至珠宝藏画,现在全都是宋星澜的了。   第二份是由祯河集团签署的协议书,承诺天河集团破产重组后五年内,推出新产品凤岭酒。   第三份是一份劳动协议,只要宋星澜能如期大学毕业,获取学位证与毕业证,她就将被祯河集团录用,并且永不辞退。   怔怔地看着这三份协议,宋星澜仿佛瞬间丧失了所有力气般,蓦地摔倒在地。   分明大仇得报,一切皆如所愿,宋星澜内心却无悲无喜,只余茫然无措。   一阵风吹过,脸上冰凉刺骨,宋星澜随手一抹,才发现泪如泉涌般,一颗接着一颗地砸落于地。   空旷寂静的室内,压抑悲戚的呜咽声愈来愈大,随风盘旋,袅袅散去。   同时带走的,还有纠缠了两代人的恩怨情仇。 第94章   岁末隆冬, 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末,裴谨修和池绪去参加了全国数学竞赛的决赛。   仿佛要洗尽世间诸般罪业,洛津已经断断续续地下了半个月的大雪。   走出考场时, 雪还未停,漫天雪花四处飞舞,纷纷扬扬的,染得天地苍茫一色。   时近年末, 某种程度上张家的事也算是彻底了结了。   这一局从一年半前开始铺设,除了裴池两家外, 霍家师家苏家皆有参与,张家内部, 也有张多千与张多昌作为内应。   张家挥霍无度, 破坏天河集团的资金链比池绪预想中的要容易得多。   尤其当天池药酒成立后, 张多日太想从天池药酒里谋取短暂的暴利, 因此急急忙忙地催促着管理层以推动公司上市为主要目标。   张多日心里十分清楚, 保健品不是个长久的行业,迅速爆发后势必会迎来长久的衰落,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真到了那个时候, 他早就股权高位套现赚得盆满钵满了。   被逼无奈下, 管理层为了满足ipo所需要的条件而极具短期功利性,甚至开始不择手段地营销造势。   为了促进销售额和盈利额, 管理层将天池药酒包装成了一款能调理身体机能,包治百病,防癌抗衰, 延年益寿的神奇药酒。   不仅如此,为增强说服力, 管理层还专门聘请了养生专家为天池药酒开设养生节目,又花重金请相关科研人员撰写关于天池药酒功效的理论依据与参考文献,最后,甚至无中生有地虚构出一大批因天池药酒而癌症痊愈,重获健康的现实案例。   一瓶天池药酒的定价是1999元,一个疗程为期两年,共计二十四瓶,组合价45000。   45000用来治疗癌症杯水车薪,但买天池药酒却足以覆盖为期两年的完整疗程。被铺天盖地的广告营销深度洗脑后,许多人都抱着不妨一试的心情,在天池药酒线下门店前排起了长队。   管理层的营销造势很明显涉及虚假宣传,误导消费者,被药监局警告了一番后,天池药酒表面上有所收敛,背地里仍肆无忌惮。   天池药酒成立一周年时,距离证监会制定的上市标准还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但张多日已经等不及了,前期投入巨大,导致他资金链十分紧张,再加上假的终究是假的,群众并没有那么好骗,一年过去,已经有不少人对天池药酒的作用心生怀疑,虽然张多日花了大价钱极力地压低了,但时局变化往往只在瞬息之间。   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张多日决定借壳上市,他费了好大一番心思,通过天河集团旗下所拥有的部分资产置换来了一家壳公司的控股权。   这一举动更加速了天河集团的灭亡。   上市在即,意外突生,华北南部的一个小县城里,一个花毕生积蓄购买了二十四瓶天池药酒的七旬老汉李瑞德,因近日来天气阴冷,身体疼痛不止,三天内喝完了一整瓶药酒,竟突然身亡了。   李瑞德的死未必和天池药酒有直接关系,但舆论发酵下,天池药酒喝死人的新闻报道转瞬间便甚嚣尘上,天池药酒不仅被暂停上市,还被吊销了药品广告批准文号,并禁止再做任何形式的广告宣传。   上市无望,影响的不光是天池药酒及张多日的个人利益,还有给天池药酒大量输血的天河集团。   张家人骄奢淫逸,沉迷享乐,天河集团行将就木之时,张子苓甚至一无所觉,刚从拍卖会里斥一亿巨资买了一副名家山水画。   很快,天河集团就因资不抵债宣布破产,张子苓稀里糊涂地进了监狱,他上了年纪,被吓得不轻,差点因心梗去世。   除了张多千与张多昌,张家子辈里一共九个孩子,剩下七个都多少沾点违法犯罪,悉数被抓到了监狱里。   为了防止他们听到风声后闻讯而逃,裴谨修特地让张多千与张多昌盯紧了这几个人,尤其是出国意向最明显的张多意。   为此,张多昌收买加胁迫,很快便拿捏住了盛泽西的软肋。   盛泽西作为张多意有心培养的心腹,当初既然能被张多意的恩威并施所打动,现在顺势而为,屈服于张多昌,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事发之后,他也因先前在鎏金九月的违法犯罪行为,被抓回了监狱里去。   张家上上下下,只有两个例外。   一个张多意,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好像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般,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另一个是张多日。   天河集团破产之前,张多日为筹钱而费尽心机。他走投无路,竟然向民间借贷市场吸取高利贷,这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如果最终以集资诈骗罪论处,张多日最高可被判处死刑。   同张多日一起亡命天涯的还有何时金和何时银,昔日立场对立的嫡长子派和东宫派,大难临头之时,竟也放下过往的嫌隙与恩怨,一齐抱团鼠窜了。   但洛津城内早已设下了天罗地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三个逃不了多久。   池绪想事情想得太出神,走着走着,脚腕突然一崴。幸亏裴谨修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不然他整个人都要摔进雪地里去了。   握着裴谨修的胳膊,池绪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他转头,刚想说一声“没事”,却冷不丁地撞上裴谨修的胸膛。   池绪这才意识到,裴谨修扶他时是直接伸手揽住了他的腰,把他整个人都圈进了怀里。   头顶上,裴谨修低沉地笑了一声,突然问道:“数学竞赛题很难吗?”   池绪摇了摇头,中肯地做出了评价:“和前几年难度差不多。”   裴谨修笑意更明显了,语带促狭道:“那你怎么突然笨笨的?”   “……”池绪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裴谨修一眼,软绵绵地,“你欺负我。”   “嗯,我欺负你。”裴谨修好笑道,“你要怎么办?”   “没办法啦。”池绪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好似无奈,语气却十分纵容道,“只能给你欺负一辈子了。”   连月忙碌,池绪最近又熬了几次大夜,此刻眉眼恹恹,神色困倦,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裴谨修松开他,转而牵住了他的手,于雪地中缓步慢行。   他们俩都不爱在雪天打伞,此时一路走来,身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张家事毕,数竞也考完了,马上就是寒假,他们将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空闲。   思及至此,裴谨修忽然问道:“你知道支兰古镇吗?”   池绪点了点头。   “裴家去年承包了支兰古镇的旅游开发项目,打造了一条贯穿南北的古文化街。今年元宵将在支兰古镇旅行第一次古镇文化节,裴家还在那边还开了一家大型的实景剧本杀店,你想去玩吗?”   剧本杀起源于综艺节目《谁是凶手》,一经播出便受到了观众的热捧,是时下最流行的娱乐活动之一。   可惜综艺播出的时候池绪忙得昏天黑地,根本顾不上看,他正计划放了寒假后和裴谨修一起补综艺呢。   现在有了实景体验的机会,池绪当然想去,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裴谨修:“那到时候叫上师甜甜他们,我们一起去。”   有了这个盼头,池绪心情松快了不少。   寒风刺骨,外面还是太冷了,他们牵手走了不一会儿,手就被冻得僵硬无比,失去知觉。   别无他法,裴谨修只好连同池绪的手一起插进自己的口袋里取暖,他们挨得实在太近了,走在路上十分亲密,引得行人频频回头。   前面走着三个扛着梯子的男人,池绪往里走了走,礼貌避开,不经意间抬起眼时,猛地撞上了为首的那个人的目光。   杂乱粗犷的眉毛压住了眼睛,对方眼眶猩红,神情狰狞,眼神中满溢着滔天的恨意。   下一瞬,泛着冷光的短刀向他砍来,池绪的身体条件反射地一躲,短刀擦着他的羽绒服而过,大片的羽毛顺着被刀划开的裂口飞了出来。   他避开了这个,却差点没避开从他身后偷袭的那两个,幸亏裴谨修猛地拽了他一把,不然他就要被一刀捅穿胸腹了。   混乱中,池绪终于看清了这三个人的模样,其中两个是何时金和何时银,那为首的那个也毋庸置疑,就是张多日了。   何时金和何时银都是练家子出身,实力不容小觑。   何时金缠住了裴谨修,两个人打起来像拍武打片一样,一招一式,你来我往。   张多日和何时银则一门心思地盯上了池绪,原因不言而喻,天河集团最后是被祯河集团收购的,这一局背后下棋人是谁,简直昭然若揭。   于张多日而言,整个池家都是害他家破人亡,东逃西窜的罪魁祸首,但相比起年近四旬的池晚宜,那还是如今未满十七,正值青春年少且前途无量的池绪更能引起他的嫉恨,激起他无边的杀欲。   反正被抓进监狱也是个死,还不如死之前拉个垫背的!!!池家既毁了他们家百年基业,他也要让池晚宜肝肠寸断!!   张多日简直杀红了眼,他身高超过一米九,也学过散打和跆拳道,又身负一身蛮力,短刀带着残影一般,将池绪长至过膝的羽绒服割得支离破碎的。   池绪被迫一对二,左支右绌,十分艰难。   这毕竟还在校园里,虽然周末人少,但还是有不少住校生和刚参加完竞赛还没来得及走出校园的考生,路过时看到这一幕都一脸懵。   洛中极少发生恶性暴力事件,以至于学生们都不禁心生迟疑,驻足观望了一会儿后,才确定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然真的有歹徒持刀杀人!   大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有的去报了警,有的去找了保安,还有几个男生犹疑着想冲过来帮忙。   刀剑无眼,更何况校园里都是普通学生,为避免伤及无辜,池绪大喊了一声“别过来”。   张多日轻蔑地笑了一声,满目阴鸷地讥讽道:“这个时候还逞英雄,我看你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警察和保安随时会来,张多日和何时银同时意识得速战速决了。他们的招数开始变得阴险狠辣,刀刀都要人命般,堪堪擦着池绪的皮肤划过。   池绪左躲右闪,只能勉强支撑,根本不可能制服两个人。   另一边,裴谨修一脚踹中何时金膝窝,趁对方忍不住痛跪倒于地时又一脚踩住他脚腕,迫使何时金松手,将那柄泛着冷光的利刃踢出了好几米远。   有胆大的围观群众噔噔噔地跑近了两步,将短刀踢出去了更远,踢到了何时金绝对够不到的位置。   快速地卸下了何时金的臂膀,裴谨修转而针对起了何时银,以缓解池绪的压力,他出手毫不留情,专击人的痛点,打起架来行云流水,迅速地夺过了何时银的武器扔远,将何时银也撂翻在了雪地里。   这一对金银兄弟四肢俱损,加上最近接连下雪,学校来不及及时铲雪,雪地之下是被人踩得坚硬寒冷的冰面,匍匐在冰面上,无处借力,更难站得起来。   在裴谨修面前,被愤怒支配,五大三粗空有蛮力的张多日更不是对手。   如那对兄弟一样,张多日也很快趴在了地上。   警笛声由远及近,响彻云霄,对张多日来说,更像是死神临近的讯号。   或许是人之将死,浑身巨痛的张多日突然爆发出来无边的力气,猛地从雪地里蹿起。   他手腕骨折,角度诡异地垂在身侧,之前手里拿的那把刀已经被扔远了,但谁也没想到,他怀里竟然还藏着一把刀。   拼着最后一口气,张多日艰难地握住刀柄,俯劈着砍向背对他而站的池绪。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几乎是一抬眼的功夫,张多日就从雪地上蹿到了池绪身后。   来不及阻止,裴谨修下意识地与池绪错身换位,以身为遁,将池绪牢牢地护在了自己怀里。   恍然一刹,好似漫天风雪都静止了般,池绪鼻尖充斥着裴谨修身上清浅淡雅的旃檀香,混杂着凌冽冰雪,令他忽然想起了童年时的一个梦。   那个梦里也是这样的大雪天,他与裴谨修并肩行在雪地上,却没注意到裴谨修身后插着的刀。   彼时梦难道预示着今日之事吗?   风雪簌簌,池绪被巨大的惶恐攫住心脏,他腿不住地发软,裴谨修似乎也支撑不住,两人一齐跌坐在了雪地之上。   直到裴谨修捧住他的脸,抚摸过他脸上的泪痕,池绪才逐渐回神。   “绪绪,我没事,别怕。”   池绪仍提着一口气,胡乱地摸过裴谨修的脊背,只摸到了羽绒服上半融半化的冰雪,确实没摸到触感滑腻温热的鲜血。   松了口气,池绪眼泪却涌得更凶了。   他上次哭还是在小学。   恨恨地捶了一下裴谨修肩膀,池绪哽咽道:“你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裴谨修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抱住了池绪。   有些行为完全出自本能,反应过来后,连裴谨修自己也十分诧异。   可诧异之余,若要裴谨修在清醒时再做选择,千次百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前世今生,裴谨修从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人,顶多能做到在利己之余尽力利他。可岁月渐长,总有人走进他的生命,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了那个最特殊的例外。   张多日还有何时金、何时银都已经被特警拷走了。   张多日举刀扑向池绪之时,被路旁一个见义勇为的学生用雪球砸中了手腕,巨痛传来,短刀当啷落地。张多日也被紧接着兜头砸来的雪球影响,狠狠地摔在了雪地里。雪地湿滑,他浑身泄力,如翻壳的王八般,再也爬不起来。   坏人被逮走,同学们纷纷围了过来,关心起了池绪和裴谨修的伤势。   除了池绪的羽绒服被划烂外,他们两个再无什么外伤。冰天雪地,没了保暖的羽绒服,池绪被冻得瑟瑟发抖,幸亏有好心的同学借了他一件冬季校服外套。   离校门还有最后一段距离,不断有雪花落在池绪柔软蓬松的黑发上,此时此刻,裴谨修倒是突然想起了一句诗。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第95章   临放寒假之际, 全国数学竞赛决赛的前六十名名单新鲜出炉,裴谨修和池绪毫无疑问地都在此列,师甜甜一如既往地保持了幸运, 擦边进了名额,他们三人之外,罗意也拿到了第三十三名的好成绩。   苏苗和辛黎遗憾落榜,需要继续参加高考, 但她们两个本来也没打算一条数竞保送路走到黑,平时的学业没有落下, 参加高考也有很大的希望考取名校。   除夕之后,他们五个连同罗意一起, 来到了支兰古镇。   支兰古镇地处苏北市, 依山傍水, 古朴清雅。   沿路走来, 雾霭朦胧, 松竹掩映,白墙灰瓦,飞檐翘角。置身其中, 仿佛真回到了千年之前, 有种宿命轮回般莫名的熟悉感。   此时离元宵节还有一个周, 他们提前来的支兰古镇,为得就是在实景剧本杀店正式开业之前体验一次, 也算是帮忙内测了。   所以一下飞机他们就径直抵达了剧本杀店附近的酒店,放下行李后就来到店里选本。   师甜甜和霍凌宇聚一起,围绕着店里十几个剧本挑挑拣拣, 最终选了一个最有异域风情兼古镇特色的本,名叫《风雪客》。   《风雪客》讲述的是归元三二三年, 巫兰国公主巫定雪与支祁族族长支祁旻大婚当日发生的一桩谋杀案。   大婚当日,除公主与族长外,到场的人还有秦楼舞姬棠溪辽,民间傀儡师百里牧,王后薄奚音,大祭司微生舟。   死者正是本国国王,巫涟渊。   为了增强游戏趣味性,他们选身份卡时都是混在一起盲选,选到谁的身份卡就扮演谁。   师甜甜第一个抽,抽到了王后薄奚音。   徐怡第二个,抽到的是民间傀儡师百里牧。   罗意第三个,抽到的是大祭司微生舟。   还有三个角色,两女一男,但剩下的三个人都是男生了。   霍凌宇面目扭曲,一脸菜色,抽之前虔诚地向上天许愿,希望他能抽到支祁族族长支祁旻。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磨磨蹭蹭纠结了半天,抽出来一个最不想要的秦楼舞姬棠溪辽。   “……”霍凌宇眉头紧皱,无语凝噎,试图说服两个女生跟他换换,但最终皆以失败告终。   他只好安慰自己,角色池里还有个巫兰国公主巫定雪呢,裴谨修和池绪两个人里势必要出一个跟他一起有难同当。   这样想着,霍凌宇也不禁心生好奇,抱着手臂看起了热闹。   裴谨修示意池绪先抽。   二选一的概率,池绪没有太纠结,反正不是巫定雪就是支祁旻,反正……   无论如何,和裴谨修大婚的人都是他。   这样想着,池绪随手抽出了左边一封,上面用支兰族与汉族两种文字并排写着:巫定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霍凌宇凑过来看了一眼,随后洪钟般的笑声便响彻云霄,他猛地拍了拍桌子,幸灾乐祸道:“公主殿下,你马上要穿大红嫁衣了哦~”   “……”池绪对此倒是接受良好,但是见霍凌宇笑得这么猖狂,他也忍不住刺激一下对方,“说不定你待会儿还要跳上一曲呢,舞姬阁下。”   霍凌宇果然闭上了嘴,拉着工作人员开始问:“……你们这儿舞姬衣服最大码多大啊?我真的能套上去吗?啊?你说最大码两百斤的都能套上去?!不是,我很想问啊,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两百斤的舞姬吗?!”   吵吵闹闹了半天,十分钟后,他们六个终于坐进了化妆室里,开始做造型。   池绪上一次做造型还是初中陪师甜甜跳舞那次,再上一次则是小学二年级去演《仙途》那次。他对此并不陌生,乖乖巧巧地坐在椅子上,任造型师和化妆师摆弄着。   这家剧本杀店同时提供服装租赁服务,一个周后的元宵节就是支兰古镇第一届花灯文化节,不仅当地人会穿着自己民族的传统服饰,来此游玩的游客也会入乡随俗,到时他们还会再来店里做一次造型。   古时支兰族地处北境,一年四季里严酷寒冷的恶劣气候居多,因此支兰王族编发时会以银饰与动物绒毛为主,银饰凸显王族尊贵,动物绒毛一来为了保暖,另一方面也是身份与地位的表征。   只有王室有狩猎猛兽的资格,猛兽之中,尤其以赤狐的绒毛为尊,所以佩戴赤狐绒也成了王室的习惯之一。   造型师一边替池绪编着细碎的小麻花辫,一边穿插着各种花纹典雅浑厚凝重的银环,还有蓬松柔软的仿赤狐绒。   化妆师小程一边替池绪化妆,一边惊叹连连:“天呐,这个小帅哥皮肤真的好好呀,白里透粉的,又水润又细腻,我之前见很多明星都没有他皮肤好呢。”   另一边,给裴谨修化妆的小赵也忍不住夸道:“这位小帅哥也是,皮肤好白啊!我这里最白的粉底液竟然都比他黑,这粉底液简直可以当修容用了,但是他这个五官立体程度简直自带阴影啊,完全没什么可修的。”   小程一边给池绪涂唇彩,一边和池绪搭话:“你是抽到了巫定雪吗?男扮女装啊,不过你的五官和脸型都挺柔和的,做好造型换上衣服就ok啦!只要别说话,保管别人看不出来你是个男孩子。”   裴谨修就坐在池绪旁边,闻言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镜子里的池绪。   池绪的造型已经快接近尾声了,正如化妆师所言,他五官柔和,眼睛圆润,睫毛纤长卷曲,本就生得十分漂亮,扮起女孩子不光毫无违和感,甚至还十分贴近《风雪客》中对巫兰国公主的描述。   “公主定雪,巫兰珠玉,姝色无双,气质尤甚,清泠泠然若雪山岩花,凌霄拔俗之姿,天然韶令之致,生来可定风雪,风度超群。”   或许是裴谨修盯着镜子看太久了,池绪有所察觉,镜里的池绪视线忽而一转,与裴谨修蓦地对视。   认识池绪十余年,此刻竟连裴谨修都不禁恍惚了一瞬,仿佛海报上水墨滃郁的古国公主真的从书里走出来了一般,镜中人清丽冷隽,盈盈冉冉,天人之姿。   望见镜中的裴谨修时,池绪也不禁怔了一瞬。   裴谨修本就长相凌厉,美得极具攻击性,他五官浓墨重彩,轮廓转折分明,极优的骨相加上极美的品相,再融合他身上那股仿佛历经风雪般淡漠疏离,超脱世俗的神性,仿佛女娲精心设计雕就而成的作品,再小的细节也精致异常。   只需坐在那里,他就是美学意义上的“完美”二字。   池绪一直都很喜欢画裴谨修,创作灵感一多半来自于这位与他一起长大的少时玩伴。这么多年来,他也曾画过很多次长发裴谨修,其中涉及异域神明的不在少数。   但此时此刻,当裴谨修真带上假发做好造型出现在他面前时,这份美还是太过震撼。   一时间竟衬得他从前那些无论是存在于脑海中的想象,还是诉诸笔端的画作都霎时间黯然失色了般,比不上真人万分之一。   像剧本里的神明降临人间。   池绪不禁想到了书中对支祁旻的评价。   “支祁神族,丰朗俊逸,皎如日星,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素衣缥缈,神仪内莹,生而可驭万物,通玄天地。”   《风雪客》中,外表娇俏可爱内里坚韧不拔的公主将素来淡漠无情的神明拉下了高台,引入人间。   支祁族是护国神族,姓氏来源于第一任族长诞生的支祁神山,雪雾封山,人迹罕至,缥缈难寻。   神族寿命可达数百年,如今巫兰国国主已更迭九代,支祁族族长之位才轮换两代而已。   恰巧巫定雪与支祁旻同年出生,幼时公主体弱,曾被王后薄奚音送往支祁山求神族庇佑,是故巫定雪和支祁旻从小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经年累月,两人渐生情愫,支祁旻向父亲表达了想要求娶公主为妻的心愿。前一任族长欣然应允,向王上提及。王上也立即答应了,他提议先将公主送回,日后等年龄到了,由大祭司微生舟择良辰吉日安排二人完婚。   大雪封山,公主回宫之日在即,支祁旻特意驱使九色鹿,送公主至支祁山底。   临别之际,两人都依依不舍,支祁旻取心尖血与支祁山上诸色灵石相融,制成护身手链赠予公主。公主也寒冰为骨,素雪为身,精血凝魂,炼了一只能传递她话音的魄蝶,陪在支祁旻身侧。   风雪簌簌,此去一别,竟差点成了生离死别。   公主回宫后立即断了音讯,冰雪凝做的魄鸟身亡,支祁旻竟再也感受不到他赠予公主的护身手链的气息。   与此同时,国王派大祭司举行祭神仪式,以期及时传递消息,上达天听。   大祭司言,公主于野外狩猎时突然失踪,下落不明。   这一失踪就是三年后。   三年来,支祁旻寻遍巫兰国上下,走过每一处山河湖海,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身上有神族束缚,不得踏出巫兰国半步,只能拜托沿途结识的友人——民间傀儡师百里牧,出巫兰国帮他寻人。   这一寻,果然在与巫兰国相邻的边陲小国里找到了深陷秦楼的公主。   百里牧驱使傀儡乌鸦向支祁旻报信,并与支祁旻约定好了见面地点。   支祁旻心急如焚,收到消息后立刻启程,与百里牧汇合后,他果然见到了失踪三年的公主。   三年之前,存在于支祁旻印象里的巫定雪虽然体弱力微,但个性灵动可爱,聪颖活泼,她一身红衣灼灼如火,扑进满是冰雪的支祁山间,同时也扑进了支祁旻的心里。   三年之后,公主不仅消瘦了不少,眉宇间仿佛氤氲着一团解不开的愁绪,拂之不去。   公主失去了过去所有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名叫定雪,有记忆以来就是秦楼乐姬,她生平仅有一友,是在秦楼中结识的舞姬棠溪辽,棠溪辽比她大三岁,在秦楼的这三年里,一直对她颇多照拂。   面对失忆的爱人,支祁旻心痛不已,他向公主讲述过去,讲到幼时他与公主追逐玩闹之时,不慎瞥见公主右边锁骨间有一朵淡紫色的巫兰花,公主告诉他,那是她与生俱来的胎记。   定雪右边锁骨上确实有一朵淡紫色小花,她本来对支祁旻的言行有所怀疑,听到这件事后才彻底打消了疑虑。   十一月乘衣归,十二月风雪客。   公主被迎回巫兰国,大祭司推算良辰吉日,于年末岁尾,公主与支祁旻终于要举行这场迟来了三年的婚礼。   婚礼当日,支祁旻宴请了傀儡师百里牧,答谢他帮助自己寻回公主,巫定雪则邀请了好友棠溪辽,国王、王后、大祭司代表王族参与婚礼仪式。   然而就在巫定雪与支祁旻向帝后敬酒之时,巫涟渊忽然全身出血,他皮肤表面不断结冰,冰刺破皮而出,不一会儿的功夫,巫涟渊就因万刺穿身而横死现场。   凶手就在在场的六个人之间。 第96章   他们六个人里, 裴谨修和池绪是最先化好妆做好造型的,先一步被服装师领着去更衣室里换了衣服。   这套大婚礼服的款式十分复杂,红衣如灼, 云蒸霞蔚,石华广袖,裙裾层叠,衣摆上绣工精细, 颇有质感。   池绪和裴谨修都是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才将衣服一件件地穿在了身上,除了衣物外, 还有配套的银饰、珠链、仿赤狐绒。   比起公主巫定雪,支祁旻的衣服要略为简单一些, 因此裴谨修也是更快穿好, 最先走出了更衣室。   服装师小姐姐拿来了两对耳坠问他:“你们俩没有耳洞诶, 要戴耳夹吗?”   裴谨修看了一眼那两副耳夹, 银链成菱形编织, 穿起纯度不一的赤红珠石,珠石下渐次交错着红翎尾羽与雕刻精美的银叶,精致华美, 瑰丽异常, 又不失王族的尊贵厚重, 异域感十足。   见他点了点头,服装师小姐姐本来想顺便帮他戴上, 但被裴谨修礼貌地拒绝了。   咔哒一声,裴谨修左手边试衣间的门终于开了。   寻声转头,两人视线倏而一撞, 四目相对,又不禁同时一怔。   对视的刹那间, 池绪的心忽然跳得极快,或许是室内暖气闷热,他突然口干舌燥的,本能地目光闪躲,低低地垂下了眼睛。   嗒嗒嗒的声响,是靴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一步步的,仿佛踩在人的心尖上。   殷红的衣摆映入眼帘,古朴厚重的旃檀香萦绕鼻尖。   下一秒,熟悉的声音响起。   “绪绪,帮我带一下耳夹。”   池绪这才抬头。   裴谨修今天画了红色眼线,额间带着珠光璀璨的宝石,眉如远山,瞳若点漆,美得十分张扬夺目。   池绪从裴谨修摊开的手掌里拿起一枚耳坠。   他指尖略微颤抖,拿耳坠时意外刮过裴谨修掌心,指尖顿时仿佛着火了般,触感灼热,酥酥麻麻的。   心下一颤,池绪差点失手把耳坠摔在地上,幸亏裴谨修及时握住了他的手。   耳坠包裹在他的手心里,裴谨修的手包裹住了他的手。   纵使过往十年间他们已经牵过无数次的手,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池绪不免大脑过载,一阵头晕目眩。   裴谨修似乎轻笑了一声,他的声音也不再清冷凛冽,反倒像猫的尾巴轻蹭过人,低哑磁性,格外撩人心弦:“我先帮你戴吧。”   池绪大脑根本一片空白了,胡乱地点了两下头。   裴谨修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轻轻说道:“抬头。”   乌云叠鬓,杏脸桃腮,也不知是颊边胭脂打得太红,还是池绪的脸本来就红。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就好像他们不只是在玩一个剧本杀,而是真的要结婚了一般。   四下寂静,池绪强迫自己将目光落在裴谨修额间的宝石上,一动不动地感受着裴谨修的动作。   只是他到底心慌意乱,眼睫如蝶翼蹁跹般不停地眨动着。   裴谨修帮他将两边的耳坠都戴好,又调了下松紧度,贴心地问道:“疼吗?”   受限于造型,池绪今天的动作幅度都不大,微微地摇了两下头。   他定了定心,帮裴谨修也戴好了耳坠。   此时,师甜甜他们终于化好妆进来换衣服了,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店里的摄影师。   见到并肩而立的裴谨修池绪,摄影师眼睛唰的一亮,电光火石之间,他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成型的营销策划方案,顺势提出邀请道:“两位有兴趣拍一组照片吗?成片可以免费赠送给您,就是有一个小小的额外的要求,希望照片能摆在我们店里做一下宣传,不知道两位介不介意呀?”   归根结底是自家店,裴谨修并不介意当免费模特帮他们打打广告做做宣传。   池绪也摇了摇头,在不涉及原则和底线的问题上,他从来都是很好说话的。   霍凌宇侧鬓那里簪了根步摇,走一步能打十下脸,他头顶着发包,感觉脑袋沉甸甸的,十分不习惯地仰起了头。   进了服装室,他本来想再打趣打趣池绪,慰藉一下自己被迫女装的受伤心灵。但此刻乍一开门,望见侧身而立的池绪时,他瞳孔震颤,忽而一怔,内心震撼至极。   围着池绪转了一圈,饶是认识池绪多年,霍凌宇也不禁生出强烈的陌生感。   他皱着眉头,很认真地问:“不是,兄弟,我真要怀疑一下你的性别了,你这么多年该不会是花木兰替父从军刻意女扮男装吧?!”   笑了笑,池绪故意逗他:“你猜呀。”   他说话时还是如同往常那般,是很干净清澈,和煦温暖的少年音,明显的男声。   霍凌宇总算找回了自己丢失的大脑,他用手扶开了再度打脸的长流苏步摇,望着眼前并肩而立,十分登对的一双人,忍不住调侃道:“你俩看着真般配啊!哈哈,恭喜恭喜,我该怎么叫?是叫公主和驸马?还是族长和族长夫人?”   池绪一怔,脸微不可见地红了红,这下说不话来了,倒是裴谨修笑着说:“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闲聊了两句,霍凌宇他们被服装师叫走换衣服,裴谨修和池绪则跟着摄影师去拍照。   因为是实景剧本杀店,店里根据其所拥有的剧本建了相关屋舍,诸如公主卧房、支祁山神洞府、王宫、客栈、酒楼等等,可供拍照的场景很多。   衣服繁重,池绪迈出门槛时不慎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   那之后,裴谨修就一直紧紧牵着他的手。   根据摄影师的要求,他们先是在红罗叠嶂的公主卧房内拍了一张共饮合卺酒的照片,又拍了张铜镜之前,支祁旻勾起公主下颔,爱怜地为公主描眉,还有两人于支祁山神洞府之前,一者弹琴,一者吹箫,高山流水遇知音。   最后一张则是漫天风雪,支祁旻撑伞,与巫定雪并肩同行。   摄影师十分满意,不仅拍摄过程中连连称赞,拍完后还忍不住地夸道:“说真的,你们两个不光人长得漂亮,还特别上镜,拍照的时候表情和眼神也都好到位啊,尤其描眉那张,眼神牵连,深情缱绻的,简直比真情侣还像情侣呢。”   池绪垂着头不说话,裴谨修倒是轻笑了一声,说了句“谢谢”。   拍完之后,摄影师好奇地问道:“两位都还在念高中?演技这么好,不会是学表演的吧?我说你俩要是出道啊,凭这颜值和演技,第一部戏就能爆红!”   店里的老板只告诉他们今天来的客户十分重要,并没有说明裴谨修的身份,摄影师不知道眼前这位少年其实是他老板的老板的老板的儿子,随口搭话时,本能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这时他们已经回到了服装间里,恰好霍凌宇他们换好衣服出来了。   听到摄影师的话,霍凌宇迷之升起一股自豪感,比当事人还着急道:“哈哈,没想到吧,他俩已经保送洛津大学啦。”   说完,又指了指师甜甜和罗意:“这两位也保送了呢。”   最后拍了拍徐怡肩膀:“这位十五岁就保送洛津大学了,现在大学都快毕业了呢。”   摄影师被这人均保送的学历吓了一跳,顿了一秒,理所应当地问:“那你呢?”   “……”霍凌宇脸色一僵,突然感觉膝盖有点痛,咬牙切齿道,“朋友,我觉得你这个问题有点不太礼貌。”   摄影师从善如流地没再追问,他举起相机:“难得反串,我给你拍几张照吧,留作纪念!”   “……”霍凌宇提起裙子,行动间头上珠链叮铃哐啷地响做一团,最终跋山涉水般地走到了摄影师面前,环住了摄影师肩膀摇来晃去,“啊啊啊你故意的吧!!!”   摄影师被他的流苏发簪抽了好几下脸,一边笑,一边抱着相机挣扎道:“救命,救命!”   摄影师刚大学毕业,年龄也不大,和霍凌宇胡闹了一会儿后,他们就被dm叫去正式开始玩游戏了。   因为是实景剧本杀,裴谨修和池绪还得从开头演一段拜堂成亲。   周围宾客齐聚,NPC工作人员扮演的巫涟渊和师甜甜扮演的王后薄奚音则端坐上首。   手执红绸,于众人的注视之下,支祁旻和巫定雪缓慢走过殷红华贵的地毯。   红烛摇曳,屋里屋外皆悬挂着盏盏赤红宫灯,映衬着窗前壁上用支兰族文字书就的“囍”字,一片吉祥喜庆的氛围中,支祁旻与巫定雪先拜了天地。   支祁旻是神族,一拜天地后无需同凡人那样二拜高堂,只需向国王王后倾身鞠躬后,敬上一杯用支祁山泉精心酿造的巫兰酒,便可进行最后一步,夫妻对拜。   变故就是这时发生的。   接过支祁旻敬上的巫兰酒,巫涟渊一饮而尽后突然口吐鲜血,浑身瘫软地从椅子上滑落。   他身体剧烈地发着抖,好似很冷般,整个人紧紧蜷缩在了一起,不一会儿,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断了气。   真人NPC退场,换成了道具NPC——浑身长满塑料冰刺的假人尸体,DM也适时地开始引导流程。   “大婚现场,国王却横遭不幸,突然遇难。凶手就在你们六个人之间,请每位玩家判断自己是不是凶手,如果不是,请找出真正的凶手是谁。” 第97章   第一个流程是自我介绍, 大家各自说明自己的时间线。   自我介绍结束后,就可以开始一轮搜证。   师甜甜和罗意一组,搜的是舞姬棠溪辽下榻的客栈和傀儡师暂住的酒楼。   霍凌宇和徐怡一组, 搜的是公主府和支祁山神洞府。   池绪和裴谨修一组,搜的是王后薄奚音和大祭司微生舟。   首先来到的是王后寝宫。   降香檀制成的梳妆台下有一个抽屉上着锁,池绪用一根造型古朴的簪子打开了锁,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支祁旻当年送给巫定雪的护身手链。   另一边, 裴谨修也在王后床上发现了一处暗格,暗格里装的竟是这些年里她与棠溪辽往来的书信。   “归元三二一年七月初六, 奉主君之命寻得公主,公主重伤, 昏迷不醒, 已延请西岭名医为其医治, 名医言伤在皮表, 调养数月, 公主必定无虞,望君心安。   “归元三二一年十二月初九,公主将醒, 奉主君之名暂封公主记忆, 秦楼上下誓死护公主周全, 望君心安。”   “……”   “归元三二三年十月初三,傀儡师百里牧至, 归期在望。   “归元三二三年十二月十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愿君心想事成,事事皆如所愿。”   巫定雪身在临国秦楼这件事薄奚音竟然一直知情, 甚至是薄奚音一手主导的巫定雪失踪?!   但看薄奚音与棠溪辽往来书信,字里行间尽是对女儿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送巫定雪至异国他乡,封住巫定雪记忆,并不像是谋害,反倒像是刻意保护。   不过也不能排除薄奚音在棠溪辽那里撒谎的可能。   最后,池绪在王后寝宫的书架上找到了一本书,名为《千毒万蛊》,其中有一种毒名为见齿寒,顾名思义,此毒只要碰到牙齿就能致命。   大祭司微生舟住在祭台一侧的清修塔中,塔内摆放着他推演卜算时要用到的案几,案几旁堆着许多藏书,穹顶上有一张LED星象图,侧边还有一个炼丹炉。   根据藏书中所画的星象释义图,裴谨修和池绪推测出了穹顶上正显示的星象图的含义:帝星出世,王权必将更替。   结合《炼丹术》,从炼丹炉中添加过的原材料推测,大祭司微生舟正在炼制的竟然是可让人长生不老百年成仙的转灵丹!   他们又在书架上的暗格里找到了国王暗中下达的密旨,这封密旨证明,这转灵丹并不是微生舟给自己炼制的,而是奉了国王巫涟渊之命。   卜卦案几上摆着一个小箱子,上有密码,提示以紫薇斗数为解。   裴谨修和池绪琢磨了一会儿就打开了箱子,里面装的是一则卜算之卦。   “公主命数极为凶煞,尤克王上,卦象显示:来日公主大婚之时,正乃王上命丧九泉之刻。”   卜卦的时间为归元三二零年六月初六,此时巫定雪还在支祁山内。   正在这时,支祁族上一任族长向巫涟渊提出婚约,于巫涟渊而言,这婚约更像是死神将临的通知书。   毫无疑问,巫涟渊就是此时动了对巫定雪的杀心。   第一轮搜证时间到,裴谨修和池绪找到了全部的线索。另外两对也不差,线索都找得七七八八了。   每个人的杀人动机也逐渐浮出了水面。   于薄奚音而言,她早就知道巫涟渊因预言而对巫定雪起了杀心。为保护女儿,她忍痛将女儿送到了邻国,派心腹伴其身侧,封其记忆,护其周全,女儿失踪的三年里,又与棠溪辽、微生舟合谋弑帝,研制出了毒药见齿寒。   于棠溪辽而言,她是前任巫兰国大将军公玉斐的女儿。   良弓藏飞鸟尽,狡兔死走狗烹,公玉斐明明是帮巫涟渊征战沙场赢得王位的大将,却因功高盖主而引得巫涟渊猜疑忌惮,最终被巫涟渊以谋反罪屠戮全族。   棠溪辽原名公玉辽,被王后所救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从此之后化名棠溪辽,成了邻国秦楼里一名普通的舞姬。   公玉灭族已有七年,这七年里棠溪辽没有一天忘记仇恨,比起王后见齿封喉的毒药,她更希望巫涟渊能受尽折磨而死。因此在大婚之初,棠溪辽以献舞之名布下阵法,此阵名寒冰阵,阵中的国王会寸寸冰封,被困在冰里挣脱不得,最终活活饿死。   于巫定雪而言,回宫后她便被巫涟渊设计着夺走了护身手链,身中陷阱,百毒加身,如若不是微生舟相救,她势必会死在那天夜里。   在被百里牧带回巫兰国见到支祁旻的瞬间,巫定雪便突破棠溪辽设下的封印禁锢,强行恢复了记忆,她知道自己回去后一定会面临巫涟渊的逼杀,因此下定决心,先下手为强。   公主生而便可控冰雪,在场只有两个人可使冰刺穿透巫涟渊的身体,一个是她,另一个就是神族出身的支祁旻。   三年来,支祁旻也从傀儡师百里牧口中得知了公主遇害的真相。   傀儡师百里牧本是宫廷戏法师,为人幽默,会得戏法众多,深受公主喜爱。公主回宫后,傀儡师本也带着新制的兔子傀儡登门拜访,不想却撞上了国王杀女的现场,他利用傀儡术,九死一生地逃出宫门。   百里牧曾在公主束发的火狐绒里种下傀儡,因此知道公主没死,但傀儡气息微弱,寻了三年,百里牧才在秦楼找到公主。   支祁旻身上有神族限制,在巫涟渊气运未尽时,他不能弑一国之王,但大婚当日,巫涟渊命数尽时,他身上的禁锢也会瞬时消散,那时便可出手。   于百里牧而言,一方面,公主有如他亲子,爱之如命。另一方面,国王又害他精心培育多年的傀儡毁于一旦,数年来颠沛流离,因此大婚之初,百里牧就偷偷地在国王狐绒里插了一根毒针,婚礼开始时,他操纵毒针,不着痕迹地刺入了国王的心脏。   于微生舟而言,预言不可改,人更不可以贪欲过重,妄想长寿,肉身成仙,因此他炼给国王的转灵丹一直都不是什么长命百岁可供成仙的灵丹,而是一种随贪欲增大而毒性增强的慢行毒药。   杀人动机与作案手法已经全部理清,二轮搜证的任务就是确定大家动手的时间线,通过死亡原因选出真正的凶手。   二轮搜证结束后,他们已经初步排除了棠溪辽、薄奚音、支祁旻,在巫定雪,百里牧,微生舟之间犹豫不决。   之后还有三轮搜证,正是在三轮搜证中,池绪和裴谨修找到了关键性证据。   那就是微生舟炼制的“转灵丹”的功效说明书。   推演时间,微生舟的作案时间要比巫定雪和百里牧早上那么一瞬。   最终,因为其他人缺少关键性证据,推理正确的人只有池绪和裴谨修。   霍凌宇算时间算得脑子都要乱掉了,随便猜了一个百里牧,毕竟这人是直接对准心脏攻击。   果不其然地猜错了。   见这个剧本终于过完,霍凌宇累得脖子疼,着急忙慌地想要出门去换衣服,被DM拦住道:“别急,还有结局呢。”   国王罪行昭告天下,微生舟是以神之名降下的神罚,并无错处,是以继续担任大祭司一职。   公主继承巫兰国帝位,并为公玉斐一族平反,赐公玉辽护国大将军之位。   除此之外,她还将傀儡师重新接回了宫里。   大祭司推演卜算,择下正月十五为良辰吉日,元宵佳节,巫定雪与支祁旻再度举行婚礼,举国欢庆。   巫定雪在位八十一年,是巫兰国最长寿、功绩也最为惊人的一位君主,她爱民如子,以身作则,体贴入微,常与支祁旻游历人间,解民生疾苦。   为纪念帝后,巫兰国后代是以支兰族作为统称。   这便是支兰族的神话故事。   如今支兰古镇上仍有一座支祁山,山上有座本镇最大的庙是为公主山神庙。   最后一拜,便是夫妻对拜。   结局完美,DM鼓了鼓掌,宣布游戏到此结束。   霍凌宇兴冲冲地跑去换衣服,师甜甜等三个女生也有说有笑地聊起了接下来的行程,先一步离开了房间。   他们玩剧本杀的这段时间里,摄影师一直待着没走,为大家拍了很多张照片,其中尤其数裴谨修和池绪的照片最多。   一张照片打印出来可以卖三十,摄影师认为自己拍照技术加这两位正主的颜值一张卖三百都不为过,因此拽着池绪的衣袖热情安利道:“朋友,选选照片呗,我们开店有优惠,打印照片满三百再赠五张,上不封顶哦。”   池绪脑子乱乱的,思维还停留在刚才和裴谨修夫妻对拜那里,暂时处理不了摄影师传递的讯息,倒是裴谨修饶有兴趣地问:“你拍了几张?”   “也就……几百来张?”   裴谨修点了点头道:“那就挑出来你觉得拍得好看的,多少都无所谓,他们四个的打印四份,我们两个一份就好,装订成册。”   摄影师被这大手笔惊了一瞬,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生怕裴谨修反悔般,他抱着相机就跑:“我这就去给你们挑,等我!!”   人都走了,只有裴谨修和池绪还留在房间里,一站一坐。   没有出声询问,裴谨修倾身,主动帮池绪取下了耳夹。   这个本过了足足五个小时,耳夹又颇有重量,戴久了难免会痛。   只是池绪被别的事情分走了心神,注意力一直都不在耳朵上。   此刻耳夹被裴谨修取下来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耳坠一跳一跳地红肿胀痛着。   下一秒,耳朵忽然传来一种温热干燥,酥酥麻麻的触感。   裴谨修伸出手,正帮他揉着耳朵。   肿胀疼痛有所缓解,但一种更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自心底攀升,七分舒服,两分难受,还有一分撩拨心尖般的痒意。   池绪腾地一下面色红透了,下意识躲开,捂住耳朵慌张道:“……不用了!”   他今天的状态真是太奇怪了,可能是代入角色太深,见裴谨修时仿佛真的在面对心上人般。   大婚的场景又极具冲击力,好像他们真的要拜堂成亲了,普通的眼神对视都会惊人莫名的心如鼓擂,羞赧难言。   站起身,池绪定了定神,觉得自己还是赶快出戏比较好,因此故作镇定,转头问裴谨修:“去换衣服?”   裴谨修却没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池绪被盯得心慌,忍不住问:“有什么不对吗?”   好半天,裴谨修才摇了摇头,伸出手道:“走吧。”   既然他不是巫定雪,不用顾及公主的礼仪,自然也不必担心摔倒。   池绪提起裙摆,先一步跨出门槛道:“不用啦,我自己可以。”   身后,裴谨修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沉默良久后,才缓步跟上。 第98章   第二天一大清早, 他们就去支祁山上拜了拜公主山神庙。   据当地人说,公主山神庙可求姻缘、智慧、事业、财运、平安。其中最灵验的便是姻缘,只要双方皆虔心许愿长相厮守, 恩爱不疑,便可相濡以沫,白首到老。   这么多年来到公主山神庙许愿的情侣数不胜数,没有不灵验的。   但师甜甜自创办微光慈善基金会以后就对爱情没了幻想, 老实本分地求起了事业。罗意更不用说,听完导游介绍后, 她毫不犹豫地替秦敬与家人求起了平安健康与事业顺遂。   徐怡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对神佛虽心存敬畏, 但并不会主动拜佛许愿。   霍凌宇倒是拜得认真, 甚至还买了价格高昂的红绸。他避开众人, 于角落里遥遥地忘了眼徐怡高挑的背影, 绞尽脑汁地思考了半天后, 委婉地写下了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然后挂到了姻缘树上。   大殿内,公主巫定雪与山神支祁旻的神像前, 池绪与裴谨修也手执高香, 拜了三拜。   将高香按次序插入香炉, 踏出大殿,他们顺便去支祁后山看腊梅花。   走在林间, 池绪随口问道:“你许了哪方面的心愿?”   具体的心愿不可明说,所以池绪只问了个大概方向,他以为裴谨修会回答事业或者平安。   枝桠交错, 白雪皑皑,于腊梅阵阵清幽暗香中, 裴谨修十分自然道:“关于你。”   池绪怔了一瞬,随即反应了过来:关于他并不只局限于那一个方向,祈福他平安健康也是关于他。   轻轻地呼出一口白雾,池绪笑着说:“那我的愿望也关于你。”   裴谨修眉眼低垂,并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拂去了落在池绪发间的腊梅花。   过程很短,稍纵即逝,但池绪的身体还是下意识地僵了一瞬。   他之前从来不会在意和裴谨修的肢体接触,甚至还很喜欢,但自从那天剧本杀之后,身体却本能地想躲。   怪怪的,池绪没多想,只把这当成了剧本杀带来的后遗症之一。   天寒地冻,山风凛冽,他们没在支祁山上待太久,待了一会儿后就下山了。   此后四天,他们又一一游览了一番支兰古镇的各大景点。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当天,既是元宵佳节,也是支兰古镇第一届花灯文化节。   一大清早,裴谨修他们就来店里换好了提前挑选并租赁下来的支兰族服饰。   他们三个男生没再做复杂造型,穿好衣服后只简单佩戴了些银饰。   霍凌宇挑了一件纯黑的。裴谨修和池绪则都挑了件黑紫交加的,他们两人的外貌十分贴合支兰族人的特征,高鼻梁,轮廓立体,眉眼深邃,此刻穿戴好衣物,除开七分身上自带的清俊少年气,还有三分服饰加持下的神秘诡谲。   支兰族历来是各种民俗怪谈的发源地。传闻受先代王后薄奚音影响,支兰族人都极为擅长养蛊制毒,又有传闻说傀儡师百里牧可以把自己的灵魂转移到傀儡上,至今未死,他的后代也遍布整个支兰族,可以赶尸牧魂,与尸体通灵。   是以,支兰族在外界眼里一直自带着一股危险鬼魅的气息。   今天上午十点,支兰古镇里原巫兰国的古祭坛遗址上将举行一场庄严肃穆的大型傩舞,这也是千百年来支兰族每逢元宵节的习俗之一,祭神跳鬼,驱瘟避疫,以求来年五谷丰登,国富民生。   游客数量明显比前几天多了数倍,到达古祭坛不久后他们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给冲散了,等池绪反应过来时,他身边就只剩下了一个裴谨修。   似乎是怕他走丢,裴谨修把他整个人圈进了怀里,周围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池绪靠在裴谨修胸膛上,一再地被人潮挤压着。   隔着衣物,他忽然听到了裴谨修的心跳,咚咚咚的,愈来愈响,也愈来愈快。   池绪看了一眼手表,数了下裴谨修心率,竟然高达123次/分。   裴谨修身体一向很好,他经常锻炼,饮食健康,工作不忙的时候作息也十分规律,通常会在十一点之前睡下,六点左右起床,所以正常来说,裴谨修的心率应该保持在60—70之间。   是因为人太多了吗?   池绪有点担心裴谨修的身体健康,下定决定,回去之后他们得一起去西林医院约个体检了。   突然,祭台上鼓乐齐鸣,穿着赤、青、白、黑、紫等诸色的巫女走上祭台,随音乐翩然起舞。   鼓声震震,巫女旋转时,衣物间系着的银铃发出声声清脆的碰撞音,一曲祭舞结束后,领头的巫祝邀请游客一起走上祭台,共同跳这支悦神之舞。   千百年前的巫兰国上元佳节也正如今日这般,为首的巫祝跳完开场舞后,整个巫兰国的子民都会齐聚祭台,为山神支祁旻献上最热烈真诚的群舞。   祭台很大,游客涌上去后池绪周围顿时没什么人了,裴谨修这才终于松开了环住他肩膀的胳膊。   支兰族的祭舞很简单,只有那么三个动作,再笨拙的人也能跟着鼓点旋转、踢腿、摆臂。   祭台上已有不少游客像模像样地跳了起来,人数多起来后,场面一时颇为壮观,震撼至极。   受节日气氛感染,池绪也转头道:“我们一起去跳舞吧。”   裴谨修并不喜欢参与这种群体性活动,然而还没等他拒绝,池绪就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腕,一边拉他上台,一边笑着回眸道:“我还没看过你跳舞呢。”   清寒冬日里,少年的笑像一束照拂万物的阳光,温暖和煦。   在这零下几度的冰天雪地里,裴谨修好似真的感受到了太阳的温度,身上一暖。   他没再抗拒,顺从地被池绪拉上祭台,温和地反驳道:“哪里没有?海岛那次的篝火舞会也是被你拉上去跳的。”   池绪很快就记了起来,也反驳道:“那次才不算,那次只是手牵手转圈圈而已。”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祭台上。踩着鼓点,池绪很快就跟上了节奏,裴谨修则稍微迟钝一些。   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雪。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衣着,两人跳起来时的风格却截然不同。   即使支兰族古祭舞十分简单,裴谨修跳得也略显生疏,一看就是没有一点舞蹈基础的,举手投足间总是带着一股少年气的青涩。   但他身量颀长,肢体摆动的力度又十分到位,旋转时飞舞的衣摆卷起周遭风雪,映衬着他冷峻肃穆的面容,好似神明在人间起舞一般,格外清泠疏离,神圣庄重。   池绪跟着师甜甜学过两天跳舞,此刻跳起祭舞来倒是比裴谨修熟练一些。   他穿着深紫色支兰族古服,这种配色与纹样放在旁人身上会显得妖异邪气,鬼魅非人,可放他身上,却仍澄澈干净地像山间最清冽甘甜的清泉。   他心思并不完全地专注于舞蹈上,反而略微有些出神和放空,此刻眉目轻敛,眉宇间带着一抹悲悯众生的忧郁,跳了不一会儿,霜雪就落满了一身。   远远看着,仿佛跋涉千年而来的旧国故人,真在用祭舞与神明沟通般,充满了故事感和氛围感。   祭舞跳了半个多小时,等人潮散去,他们六个终于汇合,一起去了提前订好了饭店。   此次与他们同来支兰古镇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裴谨修的助理李复,负责考察支兰古镇项目的筹办与实际客流情况。   古祭坛大型傩舞是项目建设之初市文化局与旅游局共同推出的策划方案之一,毕竟当初政府想要打造支兰古镇的初心就是为了宣传民族文化,弘扬民族优良传统。   所以今天早上五湖四海的游客与当地人齐跳祭舞时,李复也在现场,只不过他不在祭台四周,而是和政府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一起,站在了临近祭台视角宽阔的高塔上。   裴谨修和池绪进包厢时,霍凌宇他们正围在李复身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见他俩进来,李复笑着招了招手:“正好,有件事要问下你们俩的意见。”   裴谨修和池绪依言走了过去,见李复手机上正放着一段视频,是……他俩今天早上在古祭坛上跳支兰祭舞的视频。   这段视频是已经剪辑好的了,截了他们俩今早跳舞时的几个片段接在一起,慢放了旋转时衣摆飞舞的动态,配的音乐古老苍茫,悲凉大气,夹杂着鼓声琴音与男女声用支兰语唱出的细微吟唱。   整个视频三十秒不到,但画面极富冲击力,令人不禁心弦震颤,百感丛生。从舞蹈到镜头再到音乐,每个方面都相得益彰,恰如其分,余韵悠长。   这视频已经循环播放了几十遍了,师甜甜他们仍挪不开眼般,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机看。   霍凌宇笑着打趣了一句:“行啊,看不出来裴哥还挺会跳舞的。”   专业人士师甜甜评价道:“节奏感一般,动作标准度也一般,但是这个感染力真的太独一无二了,看一眼就能把人的心牢牢抓住,让人忍不住地想再多看几遍。”   徐怡也有所感念:“我是不是太久没见你们俩了,感觉好陌生啊,不像是和我认识了十多年的朋友,而像是在这里土生土长大的支兰族人。”   看着这个视频,池绪本人也十分陌生。这种感觉就像他小时候去看《仙途》点映,第一次在大荧屏上看到自己还有几个小伙伴时的心情。   剪辑、音乐、服化道、镜头语言、还有发自内心纯粹质朴的感情,都拥有与观众灵魂共振的强大力量,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赋予了他们不同于平常时的巨大魅力。   李复随手按下了暂停,但停的位置却恰到好处,刚好停在裴谨修与池绪旋转的间隙,身姿和面容虽略显模糊,甚至带着残影,但更显清丽与动态之美。   他抬头问道:“支兰古镇旅游局在‘今天’上有官方号,宣传部的意思是把这条视频发上去,一来替支兰古镇做宣传,二来这个视频要是能够火出圈,也算是给‘今天’引流了,你们俩愿意吗?” 第99章   “今天”是慎明集团旗下一款短视频社交软件, 项目孵化至今已有两年多了,目前同类型的软件在市场上竞争激烈,因此慎明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吸引新用户下载注册。   裴谨修没什么意见, 毕竟他从小到大本来就因为沈纭的缘故而一直暴露在大众视线里。池绪也答应了李复的提议,一方面他挺喜欢“今天”这个软件,另一方面,他也的确很喜欢剪辑好的这个视频。   他们今天中午吃的是支兰族特色菜, 吃完饭后就先回了酒店。下午三点他们打算去看一场舞台剧,晚上则是去旻雪街上看花灯巡游。   舞台剧名为《昔有情》, 以支兰族民间神话为蓝本,讲述了千年之前巫定雪与支祁旻之间细腻动人的爱情故事。   比起剧本杀《风雪客》而言, 《昔有情》更详细刻画了两人从小到大的情感转折与变化过程, 是整个支兰族最为钦羡的爱情模板。   因此, 整个支兰族里青梅竹马的恋人非常多, 裴谨修他们来古镇住了一个周, 已经见过了好几对这种类型的小情侣。   他们这一行人刚好三男三女,模样又都生得俊俏好看,旅行时遇到不少当地人, 都会好奇地询问他们的感情状态。   池绪难免被勾起幼时回忆, 笑着说:“我小时候也到处和别人说咱俩是青梅竹马, 四年级的时候才知道说错了。”   六岁的时候他刚开始背古诗词不久,正好背到了“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他当时问池晚宜是什么意思,池晚宜只跟他解释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并没强调性别。   直到四年级上语文课,语文老师郑芝芝偶然间提到了这句诗, 特地解释了一下,池绪才发现自己用错了这么多年。   他们现在已经出了剧院,正在旻雪街上闲逛。这条街很长,周围都是摊贩,卖什么的都有,晚上的灯会也是在这条街中心的大广场上举行。   池绪说完后就被路边的糖雪球吸引住了视线,跑去买了一份,他们下午都没吃饭,打算在这条街上随便买点什么吃。   糖衣入口即化,山楂粉粉糯糯,池绪尝了一个,然后插起一个递给裴谨修。   他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把一袋糖雪球分完了。酸酸甜甜的,一如裴谨修当下心境。   灯火熠熠,柔和的光晕下,池绪正嚼着最后一颗糖雪球。他一边脸颊鼓鼓的,像小仓鼠,吃东西的样子也很可爱。   裴谨修从来不喜欢看人吃东西,尤其讨厌吃播,此刻却挪不开视线般,一眨不眨地盯着。   想到小时候的池绪,裴谨修内心忽而一软,不禁低头一笑。   他接着池绪之前的话题,轻声:“也不算完全说错。”   池绪心思早就飘到了这漫街的小吃摊上了,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他歪过头,疑问地“嗯”了一声。   裴谨修看着他,眼中带笑,温柔至极,格外深邃:“不是青梅竹马,也是竹马竹马。”   小时候一来是刚好学了这首诗,二来是对这种从年少时相伴长大的亲密关系的向往,三来是刚认识裴谨修的时候怕对方没有安全感,所以池绪才会反复地用“青梅竹马”去定性两人之间的关系。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池绪经历了许多好坏参半的事,他和裴谨修之间的羁绊也越来越深了。   对池绪而言,他太清楚自己在裴谨修心目中的位置,更明白裴谨修也同他一样,自然没有必要单独提及那些流于表面的形容词。   如果男女一起长大就是青梅竹马,那他和师甜甜、徐怡岂不是都是了?但池绪心里知道,真真切切贴近这个词的,只有一个性别不相符的裴谨修。   而他们之间从来无关性别。   但此刻池绪突然起了玩心,开玩笑般,故意打趣道:“那我就要用青梅竹马呢,你就不能当一下我的小青梅吗?”   这次玩剧本杀是他抽到了巫定雪,池绪换衣服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是裴谨修呢?   裴谨修长得本就精致漂亮,池绪想,以他的骨相和皮相,换上女装后肯定也不会有太大的违和感,只是会比他更清冷凌厉些,倒也符合《风雪客》里对巫定雪的描述。   灯下,裴谨修的眼神更柔和了,好像有什么化不开的情愫沉在他眼底,浓郁至极。   夜色里,他的声音伴着风声,显得格外低哑磁性:“当然可以。”   他顿了顿,望着仰头看他的池绪,轻笑了一声,无比纵容道,“绪绪,你想怎样都可以。”   尾音淡淡,化在风里。   前面刚好有家在卖支兰花灯的店,池绪立刻被吸引走了视线,忙道:“我们去买花灯吧!”   说着,拉着裴谨修一起跑进了店里。   最终,池绪挑了一个支兰花灯,裴谨修挑了一个竹兰花灯。   之后的几个小时,他们又尝试了几种当地小吃。   晚上八点,则准时抵达了旻雪街的中心广场。   花灯晚会分为前半场花灯戏和后半场花灯舞,总计两个小时,裴谨修他们的座位相对靠前,距离表演演员极近,连那些微末的表演细节都能尽收眼底,观看体验十分不错。   看台斜对角的vip区域。   一个的两颊瘦削,嘴唇单薄的男人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突然开口抱怨道:“咿咿呀呀的,唱得我头都疼了,傅哥,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种鬼地方啊。”   现场一片色彩各异的支兰古服里,只有他们俩穿着纯黑色的大衣,显得十分另类。   傅赫川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声音冷漠:“是你非要跟着我来的。”   江泊文很喜欢看傅赫川流露出这种略带着浅淡愠怒的表情,这会让他感觉对方更像活生生的人,能被自己撩拨起情绪,而不是什么冷冰冰的机器。   他见好就收,放软了嗓音,哄道:“我错了嘛。”   说罢,江泊文投其所好,转而开始怒骂:“这个支兰古镇无聊得很,都是些早就看腻了的山山水水,破破烂烂的古城遗址,还有那小家子气的民族风俗。这鬼地方也就是靠着裴家最近这一波营销造势才吸引过来这么多人的!我看等这个风头过去了肯定就没几个人来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傅哥,咱们当初错过这个项目也不算亏。”   傅赫川仍微皱着眉,表情冷峻。他缄默不语,目光遥遥地望向舞台中心。   江泊文知道傅赫川摆出这个表情就是抗拒交流,不想说话的意思,因此也闭了嘴,不上赶着讨人嫌了。   他看了看手表,离十点还有最后五分钟。   百无聊赖地刷了会儿手机,演员终于开始谢幕,四周观众也开始陆续离场了。江泊文也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对着仍坐在原处的傅赫川道:“傅哥,我们也走吧。”   观众席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傅赫川却久久未动,江泊文不敢催他,只好站一旁默默等待着。   半晌过去,傅赫川才终于起身。他冷着脸,没跟江泊文说话,大踏步地沿过道向前走去。   拐过过道时,傅赫川余光倏尔一瞥,于斜对面的观众台上望见了一抹熟悉的面容。   一瞬失神。   傅赫川猛地停住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看,漆黑深邃的眼底有如冰雪消融,流露出了于他而言过于浓烈炽热的情绪。   江泊文跟在傅赫川身后,一心只想着赶快回到酒店。傅赫川突然驻足,江泊文没注意到,差点撞到他身上。   “傅哥,你看什么呢?”   寻着傅赫川的视线,江泊文也探头,好奇地望向了斜对面。   只一眼,他整个人便如坠冰窟般,彻骨森寒,浑身僵冷。   林之汀?!   他怎么会来支兰古镇?!   “不是他。”   江泊文太过震惊,不经意间把内心话说了出来。   傅赫川侧对他而站,摇了摇头,眼神有些失落,但仍没移开目光,语气无比肯定道:“他不是之汀。”   江泊文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那个少年身穿紫黑色支兰族古服,身上带着些银光闪闪的首饰,同样的大眼睛,高鼻梁,小巧的鼻尖,柔和的脸部轮廓线,清隽温柔,远远望去,面容与气质确实都像极了林之汀。   要说哪里不一样,那就是林之汀气质更偏冷一些,身体也不大好,脸上总是没有血色,身上略微带着一股忧郁病弱的气质。   而眼前的这位少年却面色红润,笑容灿烂,他身着支兰古服,带着股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野性,眼神格外明亮,气质柔中带刚。   冷不丁的,江泊文偏了下头,突然与他旁边的那个少年对上视线。   只一眼,便被那少年眼睛里森寒尖锐的冷意刺得心头一跳,江泊文目光闪躲,下意识地垂低了头。   仿佛生物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天敌,激发了早已刻在骨子里的畏惧。   低头的瞬间,江泊文又如梦初醒一般,匪夷所思地想: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会怕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   他迅速地抬起头,强行梗着脖子,视线却只敢虚虚地落在那少年的面中,不敢看那少年的眼睛。   这张脸怎么看怎么眼熟,他肯定在哪儿见过,但江泊文一时间卡住了,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   直到傅赫川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低沉地念出了三个字:“裴谨修。”   ……裴谨修! 第100章   江泊文对这个名字可谓是熟悉之至, 对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家族更是如雷贯耳,深恶痛疾!   一山不容二虎。打从十年前韩家倒台,间接导致傅家失去了对苏北市的控制起, 裴家就宛如一道驱之不去的阴魂,没完没了地缠绕在傅家扩张前进的道路上。   就算失去了对苏北市的控制,多年来的资本积累也使得傅家有气焰嚣张咄咄逼人的资本,但裴家不仅寸步不让, 竟然还随着局势逆转而逐渐地先发制人了起来。   这些年里他们明争暗斗了无数次,傅家无论盯上什么项目, 半路总会有姓裴的出来搅局,基本上还都能成功地半路截胡, 扬长而去, 让他们傅家好长一段时间的投资与努力打了水漂, 白费力气。   偶尔从裴家嘴里抢来那么几个优质项目, 但真做起来时, 要么突然与政策发生冲突,要么项目只是看似优质,实则风险重重, 障碍极多, 隐患无穷。   傅家有傅决与傅赫川这对父子坐镇, 从前总是无往不利的,但每次对上裴家, 傅家就仿佛遇到了天敌克星般,竟然总是处在下风。   当初昶盛集团靠着人脉关系,是整个地产行业里第一个知道支兰古镇这个项目的。因此早在政府的招标公告下达前, 傅赫川就带领集团里的精英团队认真筹备了半个月。   以防万一,他甚至还亲自上阵上下打点了一番, 请客吃饭,钱色交易,你来我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本以为项目胜券在握,谁承想竟然旁落他人。   诸多努力,最后竟然皆付之东流。   傅赫川向来心高气傲,自视甚高,学生时代起便无往不胜,竞标失败后他显而易见地情绪低沉,闷闷不乐。   江泊文知道这件事对傅赫川来说是个十分沉重且巨大的打击,但有时候就是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时也命也,一切端看天意。   显然,天意从最开始就没站在傅家这边。   谁能想到贺世昌的那个蠢货儿子只不过是找傅平春对付个初中生,竟然能让警察瓮中捉鳖,把整个百春堂一网打尽。   事发突然,为了避免警方顺藤摸瓜查到傅家身上,傅决和傅赫川前后奔走,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斩断了和百春堂之间的关系。   他们刚把傅平春的事料理干净,还没来得及清净多久,紧接着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   昶盛集团被逼着私有化闻天下,流程刚一交接完毕,闻天下就被爆出连番黑料,股价一跌再跌,没过多久就破了产,让傅家平白吃了好大一个的哑巴亏。   更别提后来的洛家,张家,吴家……他们在洛津的眼线与人脉陆陆续续地被拔了个一干二净,而这背后均有裴家插手甚至主导的痕迹。   皱了下眉头,江泊文突然记了起来,当年贺家的那个蠢货要对付的初中生,好像就叫……池绪!   池绪!   五六年前池家还寂寂无闻,在洛津的豪门圈子里根本排不上号。池绪更是籍籍无名,同世间千千万平庸低贱的蝼蚁毫无区别,江泊文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号人。   可他现在不光知道,还印象格外深刻,一方面因为他周围的女性亲朋好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早已在奢侈品届占据了半壁江山的祯河集团。   祯河集团旗下名牌除了创始人创建的祯河外,还有近些年里推出的高奢品牌Augenstern。   除了这两个原创品牌外,祯河于三年前收购了以珠宝和钻石闻名世界的珩星,两年前收购了驰名天下的钟表名牌Isabella,还有以高级珠宝、皮包、香水为主营产品的Doreen。众云集团破产重组后,祯河又从慎明集团那次收购了本来属于众云集团资产之一的鎏云,后来张家破产,天河酒也并入祯河旗下。   而这些并购项目中,Isabella、Doreen、鎏云都是昶盛集团本来属意的目标,甚至数次发起恶意并购,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冷血粗鲁的野蛮人行为,促使这些企业纷纷倒戈向了收购条件更优越宽松的祯河。   祯河收购的品牌虽然如满天繁星一般闪烁明亮,但最璀璨的还是它自身的原创品牌:祯河与Augenstern。   大概两年前的时候,江泊文的姨母突然对祯河的一套限量典藏版首饰套装起了兴趣,兴趣之浓郁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专门打电话托江泊文帮她去预约订购。   顺手的事情,江泊文随口应下,转而交给了助理。但出乎江泊文预料,隔天助理便告诉他,祯河这次售价999万,限量999套的典藏版首饰套装不光被炒到了3000万,竟然还一套难求。   这套首饰以森林奇遇为主题,设计师是祯河珠宝的首席设计师池绪。   那是江泊文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此后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深受苏北豪门阔太与千金名媛们的追捧与喜爱。   后来他才知道,那时的池绪竟然才刚十四岁,他十二岁便拿到了Yasmine青少年组珠宝设计大赛最高级别的王冠奖,十三岁就参加了世界级的珠宝展,并且还把带去参展的作品成功地卖出了上亿的天价,在国外一战成名。   或许正是因为他在奢侈品艺术上过人的成就与天赋,那些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奢侈品品牌才愿意主动被祯河收购,而祯河也的确给予了这些品牌极高的自治权和自由度,甚至不在乎一时的盈亏,这点是昶盛集团永远也无法做到的。   既然那个神色不善的少年是裴谨修,那站在他身旁,长相肖似林之汀的那个,无疑就是池绪了。   江泊文之前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直到今天偶然撞见时才发现,池绪竟然与林之汀长得如此相像!   他转头一看,傅赫川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池绪,那股认错人的失落已经荡然无存,转而只剩下了浓郁的狩猎兴趣与强烈的征服欲望。   每次遇到与林之汀相似的人时,傅赫川总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江泊文瞪大双眼,脑中一片空白,他心下猛地一痛,好似被人攫住心脏般,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   这些年里傅赫川身边总是围着那些烦人的替代品,但凡与林之汀有三分相似,傅赫川就会想方设法地把人弄到手里,手段和态度皆依人而定。   听话懂事的就呵护有加,温柔备至,刚烈不从的就暴力强硬,心狠手辣,但每次不超过两个月,傅赫川就会腻烦这些替身。   江泊文总是忍耐,竭力压抑着从内心深处不断滋生并疯狂生长的嫉妒与怨怼,等傅赫川厌倦了这些人后,他才会把积攒已久的阴暗情绪疯狂地发泄在这些已经失宠了的金丝雀身上。   时间久了,江泊文甚至能从傅赫川初见对方时的眼神判断出他对替身的兴趣浓郁程度。   冬日里,一阵凛冽寒风刮过,江泊文却毫无知觉一般,怔怔地看着傅赫川。   他从来没见过傅赫川用这样炽热灼烈的眼神看着一个人,就算是林之汀,也从未有过。   事实上江泊文从来不觉得傅赫川是真的爱林之汀,只不过在傅赫川还小的时候,傅决对他要求极为严苛,稍有不如意之处便动手打骂,家规厚得堪比字典,刻薄无情到了轻蔑□□的地步。   那时的傅赫川刚才四岁,正是渴望亲情的时候,远没有现在这般强大坚韧,他最脆弱无助的那段岁月里,恰好是林之汀陪在他身旁。   得知往事的江泊文总是无数次陷入假设:如果他能早出生几年,如果那时陪在傅赫川的人是他,那傅赫川的白月光是不是也会顺理成章地变成他?!   江泊文知道傅赫川对自己是有几分偏爱的。他一点也不像林之汀,是傅赫川所有床伴里唯一的那个例外。他也坚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打动傅赫川,完完全全地占据傅赫川的心。   可当池绪出现时,江泊文却忽然升起了一股极度不安的恐慌感。   寒风拂过面颊,江泊文蓦地一抖,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倘若真的让傅赫川得到池绪,那么也就意味着他要永远失去傅赫川了!   傅赫川向左前方迈了两步,似乎是想绕路去找池绪。江泊文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手腕,不想傅赫川借这个机会上去和池绪搭话。   江泊文走神的这一会儿功夫,观众台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夜色寂寥,傅赫川犹豫间,对面的裴谨修和池绪也相继离开了。   舒了口气,江泊文立马松开傅赫川的手腕,心想:昇阳资本马上就要去K国并购一家企业,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国内。   更何况就算回了国,傅赫川想像以前对待其他替身那样强取豪夺祯河集团的小少爷,那简直是痴人做梦,天方夜谭。   他看方才裴谨修和池绪的行为举止,总觉得气氛旖旎暧昧,过于亲昵,很像一对刚开始谈恋爱的情侣。   池绪如果喜欢裴谨修,那无论傅赫川怎么展开攻势追求,池绪势必不会和傅赫川在一起。   傅赫川得不到池绪,正如傅赫川得不到林之汀,这意味着他与傅赫川也能维持现在的关系,傅赫川隔三差五地找找替身,总会厌倦,而他将是永远站在傅赫川身边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江泊文终于如释重负,真心实意地笑了笑道:“傅哥,我们也该回酒店了,明天一大早的飞机呢。” 第101章   刚一出观众席, 池绪就不解地问:“刚才那两个人是谁?看我的眼神好奇怪啊。”   裴谨修沉默了几秒,才冷声道:“昇阳资本的傅赫川和江泊文。”   傅赫川和江泊文都是极度注重隐私的人,从未接受过任何采访, 互联网上也没有流传过他们的影像资料,神秘至极,因此池绪并不认识。   听到“昇阳资本”四个大字,池绪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他对这家公司与背后的集团均不陌生。   他七岁那年恶意并购祯河的幕后黑手就是昇阳资本,昇阳资本背后的傅家与贺家、洛家、张家等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年里, 昇阳资本在商圈里也臭名昭著,纵/欲贪腐之风盛行, 赚起钱来毫无道德底线, 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到昇阳资本的那些破事, 池绪眉宇嫌恶, 小小地干呕了一下。   从看到傅赫川的那一瞬间池绪就本能地恶心反胃, 他已经不是小孩了,傅赫川眼神代表了什么他再清楚不过,那双眼望向他时像极了曾几何时的张多意, 甚至比张多意还邪恶浪荡, 充满欲望。   无论从道德还是法律方面评判, 傅赫川都是个当之无愧的恶人,但他在金钱领域里却完全没有得到他应得的恶报。   虽然前几年昶盛集团在琛元集团、众云集团、天河集团的投资上蒙受了较大的损失, 但昶盛集团旗下还掌控着各行各业几十家公司,除了主营私募的昇阳资本,旗下经营范围还包含着房地产、文娱影视、实体零售等, 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智不及事,非察莫中,池绪心里明白,对付傅家非一日之功,且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现在还远远没到时候。   十点多钟,天又下起了大雪,整个旻雪街仍花灯熠熠,来来往往的游客很多。   沿着街道向前走一千多米,就是他们订好的酒店。   裴谨修和池绪住的是一间套房,回到酒店后,李复正在房间里等他们。   见他们进来后,李复一脸喜气,难得激动道:“你们俩跳支兰族古祭舞的那条视频发出去了,猜猜现在点赞量到多少了?”   池绪随口一猜:“50w?”   李复微笑着摇了摇头,池绪知道自己是猜低了,又报了个数字:“80w?”   李复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向来稳重,很少会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可见这个点赞数恐怕是高到破了“今天”上线至今纪录的地步。   池绪大胆地猜道:“150w?”   李复语带笑意,扬声报出了一个有零有整的数字:“152.3w!”   视频是下午两点准时发布的,如今才刚到晚上十一点,前后不过九个小时,不仅视频浏览量高达1327w,点赞数破了150w。   这九个小时里“今天”的日下载量也突破新高,新用户数竟然超过43w!   要知道“今天”上一周的日下载量还不到10w!   “今天”是去年年初正式上线的,目前用户接近7000w,项目策划之初便延续了慎明集团一贯的风格,那便是以产品功能和用户体验为主,所以产品版本更新迭代地十分快速,一直在根据用户的建议而不断地做出调整。   运营团队的努力没有白费,以上线以来,“今天”便是所有短视频平台里用户增长速度最快的那个。   集团更进一步,希望“今天”能在上线两年内达成日活跃用户数2亿,月活跃用户数突破四亿的目标。   市场竞争激烈,实现这个目标本来应该十分困难,但照目前的趋势发展,他们甚至极有可能提前半年达成目标!   李复是“今天”事业群负责人之一。“今天”上线之前,市场上早就有了相对成熟的短视频平台“云见”,用户数接近3亿。“今天”上线后的一年里也陆陆续续地有数十家新兴短视频平台,与“今天”争夺着宝贵的流量与用户。   “今天”能从这些短视频应用里脱颖而出,一方面靠得是沈纭及桃李春风影视公司旗下演员的宣传及社会各界能人的明星效应,另一方面靠的是后海微博、tt、慎明支付等已经形成的网络社区引流,最后一方面,也得益于“今天”自身的运营策略十分成熟。   李复喜不自胜,池绪也颇感意外,意外于他和裴谨修随便跳的一段舞竟然能收获这么多人的喜欢。   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打开“今天”,第一条视频就是支兰古镇官方发布的他和裴谨修的祭舞,点赞量已经有160.9w了,评论也将近40w了。   池绪有点好奇,下意识地点开了评论。   草莓果酱:呜呜后海微博上看到的,第一眼就被吸引住了,为这个视频才下载的今天,真的美得太震撼了,我是文盲只会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点赞数最高的评论,足足有13w点赞,底下还有9254条评论,表达的基本上都是同一个意思。   他们也是因为这个视频才下载的“今天”。   池绪划了划屏幕,继续看着下面的评论。   A.D:有一说一,感觉这两个小哥哥都不太会跳舞的样子,但是雪中祭舞的氛围感真的满分!!他们跳舞时的眼神也是真的绝杀啊!!尤其两个人一起旋转转圈动作同时卡点的时候,真的有种千年之前巫祝祈神的虔诚感和神圣感!!   Ethereal:呜呜呜谁懂,我简直跟中毒了一样忍不住看了一下午啊,这一千多万播放量里起码有八百是我的功劳!   Queen.:啊啊啊寒假还有最后两天,连夜去求我妈订了票,明天一早全家九口人一起飞支兰古镇,上天啊拜托了希望我能和这两位支兰小哥偶遇!   你是哪块小饼干:我我我!我在现场啊啊啊啊啊啊啊!!!两个小哥哥线下也超级超级帅,比视频里还帅一万倍,一个高冷一个可爱,他们俩上去跳舞的时候我都快激动得原地昏倒了,尤其长得高冷的那个小哥哥,感觉他本来不想上去的,被另一个小哥哥一拉就乖乖听话了!我录了超多视频,拍的时候有点手抖可能有点糊,视频发我主页了想看的自己来看!   池绪不禁有点好奇,点开了“你是哪块小饼干”的主页。   她是“今天”的老用户了,一共发了121个视频,最新的十多个视频全都是他和裴谨修。   池绪随手点开了一个最高赞的,视频的内容是最开始人多的时候,裴谨修把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那个女生确实离他很近,视频拍得简直能看清楚裴谨修的每一根睫毛,覆着霜雪,扑面而来的美丽,圣洁高贵,动人心魄。   池绪也点了赞,转而习惯性地看起了评论。   Ocaai:诸位,实不相瞒,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什么大胆的想法?   池绪本能地产生了疑问,他猜不到,转而在底下那上千条回复里寻找起了答案。   定定丁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姐妹实不相瞒我也有个大胆的想法。   呆头呆脑鹅:!!我的想法和大家的想法应该是一个想法。   爱吃烤乳猪:满朝文武为何支支吾吾?都不说是吧,行,我也不说。   Puerxx:我劝你们别轻易大胆,还有人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吗?   今天一定早睡:谁啊谁啊??我真不知道,我以为是当地人来着??!   Puerxx:去搜慎明集团和祯河集团,我只能提醒到这一步了!   ……   后面就是一些对他们现实身份的猜测。   看了一圈回复,池绪仍然没看懂她们到底产生了什么大胆的想法,疑惑地问裴谨修:“什么意思啊?你看懂了吗?”   裴谨修很轻地笑了一下,侧过脸,深深地看了池绪一眼。   池绪纳闷得很,一门心思地盯着手机,试图从评论区里找出答案,根本没注意到裴谨修的眼神。   沉默了几秒,裴谨修笑意散去,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淡淡道:“我也不知道。”   他表现得毫无破绽,自然而然地从池绪手里拿过手机,转移话题道:“不管她们,我们该洗漱睡觉了。”   已经快十二点了,成功靠竞赛保送大学后池绪就很少熬夜,再加上今天出门玩了一整天,他确实有点困了。   李复早就走了,池绪先拿了浴衣去浴室洗漱。   等他走进浴室后,裴谨修才再度打开池绪的手机。   池绪的锁屏壁纸是他十三岁去R国那年在雪山上拍的一张照片,锁屏密码是他的生日,有次吃饭时霍凌宇拿起池绪的手机,还误以为手机是裴谨修的。   打开“今天”,点开那条视频,裴谨修继续看起了评论区。   再划几条,池绪就能看到他想看到的答案。   Gnasche:都不说是吧???我说!!啊啊啊啊啊磕死我了!!他看他的眼神好深情啊,深情得都能拉丝了!!这眼神绝对有鬼啊同志们!!!我是假的他俩都是真的!!   桃桃奶昔:啊啊啊啊啊我作证!!我男朋友看我就是这种眼神!!   小猫小狗:我天,这不我们小裴小池吗?!实不相瞒我已经磕了很多年了!!!欢迎大家入坑啊啊啊啊啊!!!我用我的命担保他俩是真的!!都给我磕!!   裴谨修眼睛仍看着屏幕,视线却突然模糊,清晰的字符化作星星点点的黑影,虚幻而又遥远。   一如他的求不得。 第102章   元宵一过, 洛津高中立马开了学。   高二下学期了,对霍凌宇等人来说意味着紧张刺激的一轮复习,但对已经保送的裴谨修池绪等人而言, 这段时间他们暂时不用把时间花在学业上了,可以抽出大量的时间去完成工作。   慎明集团计划于今年推出一款团购网站,管理层为其取了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团团购。团团购不同于慎明超市的线上商城,是一款以低价折扣, 限时团购为主营业务的网站。   裴谨修正是在忙这件事。   池绪那边正忙着设计今年的Augenstern新品。   两年一度的金蝴蝶奖即将召开,沈纭作为Augenstern的全球代言人, 届时将佩戴Augenstern新品出席颁奖晚会。   师甜甜无疑是他们之间最忙的。她想帮的女性实在太多了,时间和钱均摊到每个被该得到帮助的人身上又实在是太少了。她只能快点再快点, 尽力筹到每一笔钱, 再尽力地把这些钱用到该用的地方, 帮助更多值得帮助的女性。   罗意也在微光慈善基金会里做着力所能及的事。除此之外, 她已经决定好了未来的专业, 提前学习起了大学的课程。   五月份,春末。   季节交替之际,学校突然要举行一次春季舞会。   霍凌宇他们正忙着复习期中考试, 并没那个闲情逸致参加舞会。师甜甜开学后连轴转了两个月, 身心皆疲, 拉着罗意一起报了名,想要放松放松。   舞会可自带舞伴, 但并没规定性别,于是师甜甜和罗意凑了一对。   理所当然的,池绪和裴谨修也凑了一对。   舞会前几天, 池绪还特地来找裴谨修一起练了练,练舞这几天里, 有时是池绪跳女步,有时则是裴谨修。   舞会定在了五月最后一个周的周五,于学校的体育馆里举行。   等到舞会当天,恰巧气温回升。阳光灿烂,天气晴朗,参加舞会的学生大概有七八百人,每个人都穿得十分正式。   校交响乐团正在舞台上演奏着舒缓悠扬的舞曲,而台下正在跳舞的学生里,男男、女女组队的不在少数,置身其中,裴谨修和池绪的组合并不显得多么异类。   跳了一会儿后他俩就坐在四周的观众席里歇着了,期间陆陆续续地过来了不少同学邀请他们其中之一上台跳舞,裴谨修一概拒绝,池绪则以已暂时累了为由,婉拒邀请。   舞池两边摆着一些甜品和饮品,池绪拿了两杯无酒精鸡尾酒,分别是水果宾治和辛德瑞拉,一杯是他自己的,另一杯是替裴谨修拿的。   他喝了口水果宾治,突然想尝一尝辛德瑞拉。   正当他思考到底是直接喝一口裴谨修的还是起身再去拿一杯时,裴谨修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主动把酒杯递到了他面前:“尝尝?”   既然如此,池绪也不再犹豫,就着裴谨修的手尝了一口。   辛德瑞拉口感复合,酸酸甜甜的,是池绪喜欢的味道,因此喝完水果宾治后,他又起身去了饮品区。   鸡尾酒旁边还摆放着一些甜点,池绪略微纠结了一会儿,挑了一块裴谨修喜欢的小布丁。他刚一拿起,忽然,舞台上的乐声戛然而止,一道小提琴音突兀地响彻大厅。   非常熟悉的旋律。   池绪立马想了起来,这首曲子是裴谨修七岁那年生日宴上霍凌韵和裴骄合奏的那首!   怔了一瞬,池绪猛地转头,抬眼远眺。   隔着人群,他果然在舞台上看到了舞台上一个熟悉的面孔。   一如当年那般,傲慢,骄横,盛气凌人。   裴骄。   耳边嗡嗡的,池绪略微失神,内心一阵翻江倒海。   他定定地看着裴骄。   霎时间,眸光一寸寸地变冷,体育馆里其他人仿佛都原地消失了般,池绪眼里只剩下了舞台中央聚光灯下沉浸地演奏着小提琴曲的裴骄。   纵使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他面色仍平静淡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一瞬过后,池绪垂眼敛眸,端着餐盘和鸡尾酒,重新坐回了裴谨修身旁。   裴骄一曲终了,体育馆内顿时掌声雷动。   嘴角微翘,裴骄志得意满,居高临下地扫视起了在场众人。   他视线环顾,于人群中很快地找到了坐在东边观众席上的裴谨修。   经年不见,但裴骄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裴谨修。   无论从气质还是长相上看,裴谨修都与年幼时相差无几,仍旧如从前那般冷漠矜傲,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似一条冰冷阴湿的毒蛇,邪恶鬼魅。   七岁那年裴谨修说过的话再一次地回荡在了裴骄的耳畔。   心上一颤,裴骄呼吸又急促了几分,他胸口发闷,本能地感到畏惧。   虚张声势的,裴骄将本就高高扬起的下巴又抬高了几分,深吸了口气后,径直走向裴谨修。   舞台与裴谨修所在的观众席相距不远,裴骄下台后很快就走到了裴谨修面前。   他那小堂兄正慢条斯理地吃着一块布丁,动作优雅斯文,见他走近,仍好似没看见般,冷淡地垂着眼。   倒是坐在裴谨修身旁的男生最先看到了他,嘴角一弯,对着他轻轻地笑了笑,看起来温柔极了。   裴骄总觉得这个男生长得十分眼熟,他皱起眉仔细回忆了一番,脑海中突然捕捉到了零星的记忆碎片,这才记起了这个少年是谁!   祯河,池绪。   裴骄近年来人虽远在A国,但并非对国内企业发展一无所知,更何况慎明和祯河的产业链早已遍布全球。   二者之间尤其数祯河发展势头最猛,旗下产品不仅在国内势如破竹,在A国也获得了极高的认可度和评价。   池绪天才设计师的名号更是一传十十传百,在国外整个上流圈层里都颇具影响力。   愣了一瞬,裴骄一时间诧异至极,当初初见池绪之时,他是怎么都想不到仅仅十数年的功夫,彼时那个他从未放进过眼里的小孩竟会成长为如今奢侈品届里璀璨无双的巨星。   正当裴骄出神地盯着池绪看时,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如同覆着霜雪的寒芒般,尖锐刺骨。   裴骄蓦地回神,直勾勾地对上了裴谨修的眼睛。   那分明是双很漂亮的眼睛,瞳孔漆黑一片,浓郁至极,一点高光落入其中,盈盈秋水一般,显得无比清澈透亮。   粗浅看去,那眼里甚至带着三分笑意,并不似古井深潭那般冰冷淡漠,更不像他印象中那般邪恶可怖。   但不知为何,裴骄还是被他看得心乱如麻的,一阵惴惴不安。心慌得很,裴骄总想垂下眼睛,避开视线。   清泠泠的,裴谨修开口问道:“有事?”   裴骄这才记起自己这次回国的目的。   他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扬起自己手中的小提琴。   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真到这一刻时裴骄却莫名底气不足,声音也略微颤抖道:“我考上了艾琳诺音乐学院。”   艾琳诺音乐学院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音乐学院之一,尤其以管弦乐、声乐、作曲见长,录取十分严格。   慎明集团早已今非昔日,纵使裴见微这几年在国外发展得十分不错,裴骄也绝对惹不起裴谨修。   况且时过境迁,裴见微早就把慎明集团的股权尽数转让给了裴见深,慎明集团的一切都如前尘往事,过眼云烟,彻底和裴骄没了关系。   既然他与裴谨修没有了利益冲突,裴骄自然不会再来招惹裴谨修。   但他始终对一件事耿耿于怀,哽在心头,寝食难安。   此次专门回国,又专门找机会来洛津中学的舞会现场演奏,裴骄为的就是裴谨修。   他要证明给裴谨修看,裴谨修错了!   他还是有钱。他还是可以学小提琴,请最好的老师,买最好的琴具。他还是可以住在华贵精致的别墅里,乘坐私人飞机,去世界各地吃任何他想吃的食物,买任何他想买的东西,尽情地享受生活。   他的人生不会因为裴谨修而一无所有。   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裴骄嘴角微勾,想到这里,他眉眼间不禁浮现出一抹笑意,傲慢地十分隐晦,   此次见面,他们的气氛倒并不像小时候那般剑拔弩张,反而出乎意料的平淡。   这也正合了裴骄心意。   他是来炫耀的,但并不是来找死的。   裴谨修闻言,甚至一反常态地笑了笑,淡淡开口道:“恭喜。”   这场景温馨和睦地宛如旧友重逢。   某一瞬间,裴骄甚至怀疑裴谨修是不是忘记了他们年幼之时发生过的那些嫌隙,忘了他曾几何时说过的那些饱含威胁之意的话语。   七岁,少不知事的年纪,也许真的只是童言稚语,随口乱说,吓唬他而已。   但当年的那番话如同附骨之疽般困扰了裴骄多年,令裴骄永远如鲠在喉夜不能寐,日复一日地活在无止境的焦虑和担忧中。   如果真的是裴谨修乱说,那未免显得他这么多年的诚惶诚恐无比荒唐可笑了。   但少了这样一个如日中天的假想敌,对裴骄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如释重负般,既然已经达成目的,裴骄自然也不愿意多留。走之前,他甚至还礼貌地跟裴谨修说了声再见。   将要离开之际,裴谨修身旁的池绪突然叫住了他。   裴骄转头,不明就里地看着池绪。   他和池绪可以说是素不相识,裴骄猜不出池绪到底还有什么想说的。   穿着剪裁精致的淡绿色西装,池绪坐在观众席上,整个人干净而又温和。   他仿佛拥有一种神奇魔力,能融化所有的距离感,很好相处般,看一眼就让人心生亲近。   眉眼一弯,池绪望向裴骄,笑得十分真诚。   他轻声道:“裴骄,我其实等你很久了。”   “……”等他做什么?   裴骄生出困惑,下意识地警惕了起来,但见池绪的表情仍温柔和煦,实在不像有什么恶意的样子。   莫名其妙的。   还没等裴骄寻根究底,追问一句为什么,池绪就接着开口,送出了与裴谨修同出一辙的祝福。   “裴骄,恭喜呀。”   他看着裴骄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倒是比裴谨修真心诚意得多。   ……但还是古里古怪的。   事出反常,裴骄总觉得奇怪得很,哪里不对劲,但他又不知道为什么裴谨修和池绪都表现得如此不对劲。   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裴骄道了声谢谢后就匆匆地离开了。   望着裴骄离开的背影,池绪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他右手上。   收敛起笑意,池绪轻轻抿了一口手中的酒杯,神色晦暗难明。 第103章   祁华名苑。   时节五月, 正值花期。池家的花园里一大片锦簇花团,丛丛花发,簇簇兰香, 万紫千红,争妍斗奇。   天风吹拂,清光如水。于袅袅沁香中,裴谨修和池绪正坐在花园一旁的凉亭内, 下着一局棋。   和扑克牌一样,池绪的围棋也是裴谨修手把手教的。   经年累月, 耳濡目染之下,两人棋风难免相近, 但细微之处却也因人而异, 多少有些不同。   这十年里, 他们一起对弈过上千局, 对彼此的路数早已一清二楚, 每次下起棋来总是战况焦灼,短时间内难分胜负。   这一局足足下了三个小时,最后竟然是罕见的无胜负, 三劫循环, 局势重复, 无法往下进行,只好就此打住。   池绪喝了口手边早已晾凉了的白开水, 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道:“这次还是我来出手。”   石桌对面,裴谨修眉目轻敛, 没什么意见地点了点头。   在对付裴见微的事上,无论是从产业协同效应增值关系的角度, 还是从关系亲疏远近的角度来看,池绪所倚靠的祯河都比慎明更为合适。   裴见微是三天之前回的国。   虽然他有意隐藏行踪,回国之后也一直低调行事,但无论是裴谨修还是池绪,都对他回国本身与回国的目的了如指掌,心知肚明。   既然知道了裴见微回国的打算和目的,那么对付裴见微的计划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不言自明了。   三天前得知裴见微回国这件事后,池绪只说了四个字,裴谨修就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默契得宛如他们对弈之时,对方的每一步都在计算之中。   手上收着棋子,池绪低垂下眼,略微有些出神地想:他等这一天,真的是等了太多年了。   裴见微是五年前出的国,去的国家是A国。   凭借着出售股权获得的大笔闲置资金,以及多年来从事投资工作所积攒的经验与人脉,裴见微最终花费半年的时间,在A国成功组建起了一只多空头股票对冲基金。   最开始他操纵的资金只有四千万A元,其中两千万都是裴见微自己的积蓄,剩下的两千万则来自于对他颇为信赖的顾客。   起步阶段,他按资产收取1.5%的固定管理费,再收取利润的10%,十分低廉的管理成本。   一方面,裴见微运气不错,另一方面,他或许确实有些投   资头脑,第一年基金便赚了35%,第二年又奇迹般地赚了65%。   此后资金便源源不断地送上门了,他管理的资金从四千万连翻数十倍,变成了如今十分庞大的十多亿。裴见微也身价倍涨,管理费上涨到了2%,抽取的利润也随之上涨到了25%。   出国五年,裴见微连续盈利了五年,成为对冲基金里当之无愧的明星。他胆子也越来越大,逐渐加上了杠杆,两倍到五倍不等。   裴见微对自己的能力极其自负,他投资过程中收益率往往波动极大,基金大起大落是常有的事。   但他确实也耐得住性子,不急不躁,定好策略后就会坚持到底,基金大跌时也不会恐慌无措,对不安的客户更是态度强硬。   他年初时基金可能会大跌20%,年尾时又会大涨110%,但总体还是大涨。   一年到头,裴见微的客户们都享受到了丰厚的利润,但一部分风险承受能力较弱的人选择撤出资金,同时也有另一部分大胆的人适应了裴见微的管理风格,选择继续相信。   这五年来,裴见微确实建立起了一套独属于自己的投资机制。   他是彻头彻尾的价值投资者,价值投资的理论与体系贯穿了他整个投资生涯。   他会选择投资那些被低估的、低持有的、低关注的公司,同时也会做空那些在他看来名不副实、估值虚高、甚至财务造假的企业。   此次回国,他正是盯上了一家在A国上市的华国公司,怀疑对方虚构了盈利增长率,股价虚高。   这家公司名叫艾拉骨瓷,创建至今已经有三十年了。   艾拉骨瓷创立之初便获得过不少国内外奖项与专利,现在发展得更是蒸蒸日上,已经出口到了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与若干高档酒店、高档百货公司达成合作,还成为了一些国际宴会的餐具设计与制作品牌,毫无疑问是现在国内外最有价值与影响力骨瓷品牌之一。   裴见微偏好投资性做空,盯上这家公司倒是也有其理论依据,他确实经过了严格的证券分析,并深入行业内部仔细调查了解,看似十分严谨地得出了艾拉骨瓷不符合市场预期的结论。   他这些年无往不利惯了,对未来的预测总是过于乐观,凭借投资明星所带来的光环效应,裴见微无论说什么都能一呼百应,他自以为摸透了市场,猜透了人心,把一切都牢牢地掌控在了手中,殊不知,形势随时都可能急转而下。   微观来看,裴见微或许确实是对的,艾拉瓷器的股价确实被过分高估,但也远远没到值得做空的地步。   况且,市场大多数时间都是不理性的,就算裴见微想拨乱反正,市场不理性的时间也极有可能比裴见微能坚持的时间要久得多。   池绪的作用,自然就是让这种极有可能变成既定的事实。   更何况,裴见微刚愎自用,胆大妄为,从来不懂也不屑于懂得杠杆的危险性与及时止损的必要性,这势必会让他摔得更惨,并且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倾家荡产,血本无归,资产一夜之间从正转负。   一念地狱。   ·   裴骄最近住在市中心的一家高档酒店里,计划在国内再待一个周,于一个周后的星期六返回A国。   时隔五年重回国内,回到自己出生与长大的故乡,裴骄却并不感到亲切怀念,反而心情低落沉闷,内心总萦绕着一股强烈焦躁与不安。   已经入夜了,窗外华灯璀璨,流光溢彩,窗内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寂静空洞。   裴骄锁好了房门,又拉紧了窗帘,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卧室内侧的一个小角落里。他整个人面目扭曲,涕泗横流,心跳快得仿佛要蹦出胸膛,骨头缝里都泛着连绵不绝的疼痛与痒意,痛苦到恨不得失去意识,却怎么都没办法晕过去。   紧紧握在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裴骄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微弱的讯号,他笨拙地点开手机,努力辨认清楚短信上写的字,终于被近在眼前的希望唤醒起了意识与对肢体的支配能力,连滚带爬地打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一个黑衣男人,裴骄宛如见到救世主一般握紧了他的胳膊,小声地哀求着:“给我、给我……求你、给我!”   那黑衣男子从容进屋,也不管裴骄如今这幅癞皮狗般丑陋低贱的模样,淡淡开口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小少爷。”   裴骄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反应总是迟钝缓慢,黑衣男子重复了很多遍后,他才理解了意思,跑去拿钱了。   几乎拿出来了为这次回国换的所有现金,又赔上了一块名表,黑衣男子才勉强满意,施恩般地丢下一袋白色粉末。   临走之前,也不管裴骄能不能听得到,黑衣男子冷冷地留下了一句“下次可就不是这个价了”,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六七个小时后,直至东方既白,裴骄才从虚幻中清醒,疲倦而又颓丧地去洗了个澡。   洗完澡,将房间清理好,裴骄这才让前台送上来了早饭。   喝了口热牛奶后,裴骄这才有种重回人间的真实感。   他一边吃着早饭,一边遥遥地看了一眼摆在床头的小提琴。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裴骄放下手中的刀叉,直直地朝着小提琴走去。   他似乎极为畏惧,一双手颤抖地摸向小提琴。   不同于昨天回来后僵硬的肌肉与混沌的大脑,今天的裴骄倒是十分顺利地拿起了小提琴,并且熟练地拉了一首难度极高的练习曲。   练了一个小时琴后,裴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早在七岁那年的裴谨修生日宴后,裴骄就表现出了十分严重的应激障碍。   那之后每次拿起小提琴时,他脑海里总不自觉地回忆起裴谨修在阳台上跟他说过的那些话,那些如同谶言般可怖凄惨的未来,裴骄越努力地想忽略,越拼命地去练习小提琴,最终效果却总是适得其反。   他在小提琴上的天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步地流失着。尽管那时他还年幼,但裴骄已能敏锐地感觉到老师眼中流露出来的失望与不满,还有隐藏在温和话语下冰冷无情的审视与批判。   某一天,他的老师突然叫住了裴骄,委婉地暗示他,以他目前这种学习与练习的进度和表现,他势必无缘洛津音乐学院附中。   裴骄仿佛被人宣判了死刑一般,一瞬间如坠地狱。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心理出了问题,执拗地想通过时间的累积达成熟练的肌肉记忆,压力暴增之下,裴骄很快就崩溃了,只要一碰到琴就会恶心想吐。演变到后来,他只要看到琴就会浑身僵硬,颤栗不安。   出于某种不愿被人看轻的自尊心,裴骄并没有告诉裴见微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变化,他只说是自己不想拉小提琴了,想换个别的乐器玩玩。   裴见微溺爱儿子,当然一切随裴骄的心意。   转折发生在他们因朱家的事而选择出国后。   身处异国他乡,周围环绕着陌生的语言、景色与人群,裴骄难免孤独不安,水土不服。他唯一熟悉的亲人还不在身边整日奔波忙碌在工作上。   一来二去,当时才十二岁的裴骄顺理成章地走进了一条歧路,他开始吸毒了。   在这条充满诱惑的路上,他终于间歇性地战胜了深埋在内心深处的对小提琴的恐惧,更战胜了对裴谨修的恐惧,重拾起了自己遗失的天赋与灵气。   但与魔鬼做交易,总要付出比预想中的还要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摸索着小提琴的侧板,裴骄深吸了口气,心想:距离回到A国,只有一个周了。 第104章   早在裴见微回国之前, 他的团队就已经在国内考察了近三个月了。   裴见微的团队里总有六名分析师,在艾拉瓷器的项目上就聚集了其中三位。   经过数次分析讨论会议,回国后的第三天, 裴见微决定在股价53A元的时候做空艾拉骨瓷。   为了更好地达成目的,裴见微及其团队在网上发布了内容详尽的分析报告书。报告书质疑艾拉骨瓷的实际财务情况,认为艾拉骨瓷的实际增长率比它公布的相差了足足六倍。   当天开盘后,如裴见微所愿, 艾拉骨瓷的股价一路从53跌到了42A元。   形式一片大好。   裴见微也愈加胆大和疯狂,他使用了比原定计划更高的杠杆, 照旧每天在国内外社交平台上散播艾拉的利空消息,等待着艾拉的股价一点点地降到接近他心底的那个预估值。   两天后, 尽管艾拉紧急出示了公告, 但并没能挽回投资者危楼一般崩塌的信任, 艾拉瓷器还是一跌再跌, 甚至跌破了30A元。   朋友、顾客、投资伙伴……这些天里连续不断地有人给裴见微发消息打电话, 或真心或假意地恭贺着他所取得的成绩,夸张地称赞着他又一次地创造了奇迹。   裴见微并不谦逊,对一切阿谀逢迎与过誉到接近于捧杀的褒奖都照单全收。   他并非不清楚那些人的言过其实, 心口不一, 甚至是别有用心。只不过裴见微更自信于自己的能力。他相信自己永远都能保持清醒, 不会被外界或褒或贬的评价而影响理性思维,左右对时局的判断。   股价跌到22A元时, 已有一部分人劝裴见微见好就收,这些人里除了公司内部的分析师,还有几个把钱交给裴见微管理的富豪。   裴见微却置若罔闻, 他为人固执,执拗地认为艾拉骨瓷的股票还远远没跌到它的真实水平。   这是他一贯奉行的, 从未出过差错的投资策略,更何况裴见微还有个压轴的杀手锏没用出来。他自认为已经看到了这条路光明而又璀璨的终点,当然不可能因为那么一两个人的只言片语就半途而废。   分析师受雇于裴见微,自然不会太激烈地跟他唱着反调。   看在裴见微前五年带来的惊人的投资回报比上,他的那几位富豪顾客最终也退让了。顾客屈服于专业人士的威压,屈服于自己膨胀的欲望与无止境的贪婪,心存侥幸地选择支持裴见微的方案。   仅仅三天后,此刻还在恭维奉承裴见微的富豪顾客便态度骤变,甚至枉顾与裴见微多年的情谊,急言令色地要求撤出资金。   裴见微这一生鲜少后悔什么,但此后的一个周里,他每时每刻都处在悔恨交加的情绪里,恨不得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改变那个愚蠢而又傲慢的决定。   他无数次梦到一个周前傲慢张扬的自己,在梦中,他好似灵魂出窍一般围在梦中的那个自己的耳边疯狂呐喊,无数次梦到改变结局,醒来时却都是空欢喜一场。   覆水难收,为时已晚,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困在四面夹击的陷阱里,追悔莫及。   彼时艾拉骨瓷连跌三天,终于迎来了周末,股市休市。   为防意外,裴见微在这个时候让人将他早就准备好的利空消息发布在了互联网上。   那是裴见微最后的杀手锏,一则关于艾拉骨瓷创始人、现任董事长兼最大股东艾拉罹患渐冻症的消息报道。   发现艾拉患病并不是个偶然,而是裴见微惯常做空的手段之一。早在他决定做空艾拉骨瓷时便雇人跟踪起了艾拉,恰巧看到对方频繁地出入医院。   只要裴见微找准目标,他总会想方设法地挖掘出公司实际控制人不利于企业发展的特点。无论消息真实与否,他都会借此大做文章,利用人们普遍存在的风险规避性、投机性、恐慌情绪来满足自己获利的需求。   他不仅让人着重强调了艾拉的病从发现到进展十分迅速,恐怕只剩下不到两年的寿命,还虚构出了艾拉丈夫意欲抛弃病妻抢夺财产等婚变传闻。   这个计划歹毒而又残忍,冷血自私到了极点,不择手段地置人于死地。   其行可鄙,其心可诛,其人可灭。   消息发出去后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裴见微预计等周一再开市时,艾拉的股票还要再跌个20%。   谁承想,变故来得十分突然。   周日傍晚,祯河正式宣布并购艾拉骨瓷。   几乎是一夜之间,局势就彻底逆转。周一刚一开盘,艾拉骨瓷的股价就反超裴见微做空之时,竟然达到了每股54A元的高价!   被当今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奢侈品集团并购,所有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理所应当的,艾拉骨瓷的股价也水涨船高,再没人关心裴见微处心积虑发的那些利空消息。   除此之外,艾拉骨瓷的董事长艾拉也发布了辟谣声明,称她没有得渐冻症,身体一切健康,婚姻也不存在任何变故,一定会追究那些在背后捏造谎言蓄意造谣的人的法律责任。   电话纷沓而至,如同午夜凶铃一般昼夜不停,几乎快打爆了裴见微的手机。   来电的人不是借给裴见微股票的个人或者机构,就是裴见微的客户们。前者要求裴见微归还股票,后者要求撤资,而这两个要求裴见微一个都办不到。   这些债主都不是好惹的货色,言辞狠厉而又极具威胁之意,如果裴见微还不上钱,等待他的将是比死亡更恐怖的未来。   如坠地狱般,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恶魔掐住了他的脖颈,缓慢却也坚定地收紧着力度。   裴见微身体无比僵硬,脸色惨白一片,每呼吸一口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恐惧得浑身颤抖。   他完蛋了。   裴骄最终还是没能在他原定的那天成功出国,他被裴见微给拦住了。   看着笼罩在裴见微身上挥之不去的恐慌与惊惧,裴骄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显而易见,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了。   那天看到突然回酒店的裴见微,裴骄委实吓了一大跳。   从小到大,裴骄眼里的父亲从来都是自信张扬的天之骄子,他从没在裴见微身上见过如此慌乱无措,惶惶不安的表情,仿佛天要塌了一般,一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绝望感。   裴见微将几部手机通通关机,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裴骄给他送的饭他也不吃,只叫裴骄再多买点烟酒来。   趁着送烟送酒的空档,裴骄打量着已经在房间里窝了一天一夜的父亲,裴见微再也没了曾几何时的意气奋发,颓唐萎靡,憔悴不堪,坐在一堆烟蒂和酒瓶里,身边还有呕吐后又干涸的秽物,气味腐败刺鼻。   怔怔地看着正在阴暗角落里腐烂发臭的裴见微,裴骄感觉自己的末日似乎也到了。   如此过了三天。   第四天一大清早,裴见微虽然还是浑身酒气,但总算把自己收拾干净了不少。   他轻轻地把好不容易陷入睡梦中的裴骄叫醒,眼中含泪地摩挲着裴骄脸颊,声音无比沙哑道:“骄骄,爸爸对不起你。”   鼻尖一酸,裴骄眼眶迅速湿润。他盯着裴见微,凄惶地、哽咽着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爸爸,我还能学小提琴吗?”   瞳孔蓦地放大,仿佛一柄利剑刺中心脏,裴见微慌乱地垂下视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仿佛侵蚀空气般死寂的沉默。   裴骄的心一点点地下沉,啜泣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泪珠砸在裴见微手背,像滚烫的岩浆,带来仿若灼伤般连绵不绝的痛感。   怔了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裴见微眼神一凛,他嘴角缓慢勾起,是一个极尽歹毒与邪恶的笑:“骄骄,跟爸爸去找你二叔。”   如果有的选,裴骄当然不想去,但他同时也知道,如果有的选,裴见微比他更不想去。   事到如今,他们没得选。   ·   洛津西山区。   下午六点,正值下班时间。裴家的车上除了裴见深和裴谨修,还有同样刚下班的池绪。   大概两年前,祯河出于业务极具增多的需求,急需扩建办公楼,最终在西山区比邻慎明集团园区的隔壁建造了属于祯河的园区。自那以后,裴谨修和池绪上下班也变得极其方便,可以同来同走。   司机小李正在开着车,正当他准备驶出园区时,不远处,车辆一旁的绿化带里突然冲出了两个人,张开了双臂,一副要拦住车的样子。   车道狭窄,避不开来,小李吓了一跳,猛踩刹车,这才让车辆堪堪在这两人面前停住,没撞上人。   受到惊吓的小李条件反射地骂道:“我去,神经病啊!”   意识到集团董事长就坐在自己身旁,小李将即将脱口而出的“想死能不能去跳楼啊”咽了回去,努力文明道:“咳,董事长,这两个人摆明了是过来碰瓷的!我这就打电话叫保安把他们抓走!”   隔着挡风玻璃,裴见深注视着眼前多年未见的一对父子,微微皱起了眉。   见裴见深没有下车的意思,裴见微主动凑上来敲了敲车窗,他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急切得很,目光恳切而又哀求。   叹了口气,裴见深终究是没办法置之不理,他开口道:“谨修,绪绪,在车里等我一下。”   让小李把车停到了路边,裴见深下车,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唯一的弟弟。   裴见微带着裴骄一起扑了上来,扑通一声,两人在裴见深面前齐齐跪了下去。   裴见微伸手紧紧地抱住裴见深的大腿,仰头哀嚎道:   “哥、哥哥,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吧,哥哥,只有你能救我了……我求你,求求你、求你看在爸妈的份上,看到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份上……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混账,我会改的哥,我一定会改的……你不救我我就得死啊!哥、哥哥,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啊!!”   裴见深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望着眼前涕泗横流的裴见微,忽而想起了裴见微小时候。   他与裴见微只差两岁,小时候是一起长大的,那时裴见微就不愿意叫他哥,每次只有闯祸了之后才会装乖嘴甜,哥来哥去,抱着他胳膊撒娇讨饶。   一如现在。   但无论裴见微是不是当年的裴见微,他早已不再是年幼时的他。   再心痛也不会心软,再不舍也要割舍,再愧疚也不能再纵容。   摇了摇头,语气里有三分悲哀,裴见深轻轻道:“见微,我救不了你。”   裴见微仰起的面孔一瞬凝固,仿佛被定格了一般,无意识地流露出了些许刻薄的怨毒与阴冷的憎恨。   但他迅速地掩饰了过去,下一秒便又换上了那副凄凄惨惨的神情。   血脉相连的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裴见微不信裴见深真能如斯狠心,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哥,你是不是还因为过去的事怨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那时候我蠢,识人不清,见钱眼开,我、我不是东西!哥!我给你磕头了!你不管我可以!求求你收留骄骄,照顾他的后半生吧!他可是你亲侄子,是咱爸咱妈亲孙子,我的错我自己承担,但是祸不及子女,更何况骄骄他还没成年,他才十七岁啊!”   一边说着,裴见微一边让裴骄给裴见深磕头。   太阳悬在头顶,地上滚烫而又坚硬,跪在地上不一会儿,裴骄膝盖连着小腿泛起一股针扎般锐利的疼痛,随时间推移,逐步转变成了一种麻木。   比双腿更麻木的是裴骄的大脑,自见到裴见深的那一刻起,裴骄就感觉自己灵魂好似被解离了一般,留在原地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裴见微按了按他本就低垂着的脑袋,仿佛拧开了看不了的发条,裴骄开始机械地磕头。   他磕得很认真,一下又一下,脑门很快就破皮出血了,火辣辣的痛意,但事到如今,裴骄早已感受不到□□上的疼痛。   裴见深没拦,看着眼前卖惨做戏的一对父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见微,你知道洛青青跟你离婚前专门找我说了什么吗?”   裴见微是真不知道洛青青说了什么,但本能地有所猜测。他心下一慌,急忙解释道:“哥,你别听她胡说,那个贱女人,她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她、她一定是外面有……”   打断裴见微的胡言乱语,裴见深冷冷道:“见微,我有录音。”   裴见微不知道裴见深是真的有还是故意诈他。他不见棺材不落泪,理不直气也壮道:“什么录音?哥,你得让我死也死个明白啊。”   他刚说完,裴见深竟然真的拿出手机,打开了一组录音文件。   “该死的,怎么这么突然就要搬家?一定是裴谨修那小畜生撺掇的!可惜啊可惜,骄骄,你那刀要是再插深一点,对着他的心窝插一刀,直接要了他的命就好了!”   紧接着是稚嫩的童音,阴恻恻的,天真的残忍。   “是呀,我要是杀了他就好了嘛。”   裴谨修生日宴后,裴见微父子曾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语,洛青青最开始听到时如遭雷击,大惊失色,回父母家住了两天。   冷静了几天后,洛青青回到了昊山庄园,趁裴见微父子不备时录下了录音,最后果断地跟裴见微提出了离婚。   裴见微虽然意外,答应得倒是很干脆,洛青青为了离婚而准备的录音并没用上。   但离开昊山庄园的那天,洛青青不仅将录音交给了裴见深,还反复提醒裴见深,注意提防裴见微父子。   “……”伪装出来的乞怜面具应声碎裂,同时,仿佛有一块黑洞自心口蔓延,迅速地扩大,顷刻间便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裴见微惶惶地睁大双眼,知道这黑洞名为绝望。   此时此刻,他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彻底降临了。   身上的力气顿时被抽空,裴见微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更抱不住裴见深的大腿,软软地松开了手。   他来时原本还是胸有成竹的。他自认为对裴见深知之甚深,可以靠着那份得天独厚的来自亲情的羁绊,把他这个素来仁慈善良的兄长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如今走到这一刻,裴见微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裴见深是再也不会心软了。   车上。   池绪透过车窗,神情冷漠,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裴见微父子。   车窗半开着,车停的位置与裴见微父子离得不远,录音的内容池绪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段录音他虽然是第一次听,内容却并不意外,很小的时候池绪就意识到了,裴见微父子和宋俊是一类人,是披着人皮的禽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今因果循环,恶有恶报,终究是裴见微父子作茧自缚,自食其果。   他听着这段录音,心情倒很平静,只是忽而想到了裴谨修被裴骄捅伤的那天。   脑海中有什么幼时没注意到的细节一闪而过。   ……带血的衬衫,崭新的礼服。   电光火石之间,池绪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蓦地转头,惊愕地问道:“当年的事你是故意的,你……你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身侧,裴谨修正看着会议记录,闻声转头,平静地“嗯”了一声。   “你那时候才七岁。”   池绪是按周岁算的,二年级上学期,还没过年,怎么都不到八岁。   震撼之余,池绪皱起眉头,喃喃道,“七岁到十七岁,十年前你就算到了这一天……十年前你就在布这一局。”   清浅地笑了笑,裴谨修看着池绪,瞳孔漆黑,目光深邃,格外意味深长道:“我耐心一向很好。”   “……”眉头仍皱着,池绪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心底多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翻涌,还没等他分析出个所以然来,裴见微的怒吼声就把他拉回了现实。   裴见微知道自己是难逃一死了,他出国以后虽然男女关系混乱,但自始至终只有裴骄一个儿子,裴见微吃够了有两个兄弟的苦,不想让儿子也经历和自己一样的委屈。   临到死前,裴见微为了这唯一的儿子,不择手段到有点胡言乱语了:“裴见深!你必须收养裴骄!你得给他一条活路!你不收养他,我就从慎明大楼上跳下去!你不收养他,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小李叫来的保安就守在一旁,见裴见微突然疯疯癫癫的,还胆敢威胁董事长,立马冲了上来把裴见微父子拖走了。   裴见微的咒骂声越来越弱,渐渐听不到了,裴见深叹了口气,转而回到了车上。   小李皱着眉,显得忧心忡忡的,车上其他三个人倒都没什么表情。   没人会把裴见微的话放在心上。   此后一连七天,小李上班时都心惊胆战的,生怕哪天走在路上时眼前突然摔下来一个人,但是这一个周里生活都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变化,逐渐的,小李也安下了心。   裴见微彻底失踪了,他临走前没带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甚至连手机都没带,消失得彻彻底底,生死未知。   裴骄还住在当初那个高档酒店里,当初他知道不能回A国后直接续订了一个月。   可一个月之后该怎么办呢?裴骄也不知道。   但比起生存压力,更严峻的则是他发作得越来越频繁的毒瘾。   他连活都快活不下去,自然没钱再买毒品,可毒瘾发作了几次后裴骄实在忍受不住,挣扎着给那个黑衣男子发了短信。   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骼,连同五脏六腑都在被凌迟一般,死去活来,活来死去,痛苦往复循环。   等了半辈子那么久,裴骄终于等到了黑衣男子。   他神情恍惚,跌跌撞撞地打开门,抓着黑衣男子的衣服,心急如焚地乞求着。   那黑衣男子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他,傲慢地问道:“钱!小少爷,钱呢?”   “钱……”趴在地上,裴骄迷茫地反应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他没钱了。   黑衣男子耳朵很尖,敏锐地听清了裴骄的含糊呢喃。他眉头一挑,望着地上穿着打扮的确没有上次体面讲究的裴骄,狐疑道:“小少爷,住这种地方你会没钱?我看你是糊涂了吧。”   裴骄脑子已经彻底糊涂了,竟然有问有答了起来,如实说道:“破产、破产了……”   他用力地揪住黑衣男子的裤脚,低声哀求:“求你、给我,求求你……”   “……”黑衣男子闻言暴怒,猛踢一脚,狠狠地把裴骄踹了开来。   他仍不解气,一脚踩住了裴骄的脸,碾道,“没钱?!没钱你叫老子来?!你耍老子呢?!你当老子是过来做慈善的啊?!”   一边说一边用力地踩着裴骄的脑袋。   裴骄痛得发抖,拼命地想要去掰开黑衣男子的脚,却反被暴怒的恶徒踩住了手腕   “啊!!!”   剧痛袭来,恍然一瞬,裴骄仿佛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他疼得满地打滚,努力地想把手抽出来,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黑衣男子从手腕踩到手指,一寸不放地碾过,等他松脚时,裴骄已经彻底感受不到右手的存在。   他死鱼般地躺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自己青紫扭曲的右手。   在令人崩溃的痛楚中,裴骄混沌的大脑终于获得了一线清明。   他的人生已经彻彻底底地完了。   黑衣男子没管地上的裴骄,自顾自地在房间里寻找着值钱玩意,他瞥见裴骄床头的小提琴,忽而觉得这东西估计价值不菲。   正当他伸手打算摸一下琴时,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黑衣男子敏捷地躲开了裴骄的攻击,一脚把裴骄连人带刀踹了出去。   嗤笑一声,黑衣男子捡起地上的水果刀,讥讽道:“就凭你也想杀我?!”   他本来就是刀尖上舔血的人,此刻眼中寒光闪过,彻底被裴骄激起了杀心。   步步逼近,黑衣男子扬起了手中的刀。   房门被猛地踹开,一声枪响过后,黑衣男子难以置信低头,忽然望见了自己胸膛上的血洞。   乓乓又是两枪,短刀坠地,血流了一身,紧接着,黑衣男子也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裴见微失踪,裴骄被送去戒毒所强制戒毒,顺着裴骄吸毒这条线,警方还抓住了洛津一贩毒团伙。   大约半年后,有村民在附近荒山上发现一具尸体。   尸体身份很好确认,因为他大衣的口袋里有一封遗书。   收到警方通知后,裴见深最终还是不忍裴见微曝尸荒野,联系了殡仪馆替他收尸。   葬礼没有办,遗书裴见深也不想看,无论裴见微想说什么,诅咒他亦或者是乞求他,裴见深都不想知道。   时近年末,又是一年除夕。   寒假结束后就是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还有三个月霍凌宇他们就要高考了。   六月初,将要离校之际,学校为这一届高三举办了一次简短但也隆重的成年典礼。   成年典礼上,校领导们为这些即将升入高等学府的学子们送上了最诚挚的祝语。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一个周后,高考如期而至。 第105章   高考很快就结束了。   和小学毕业旅行的目的地相关,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他们就收拾好了行李一起飞去了池璃岛,除了旅游外,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迟千枫和苏欲雪要结婚了。   白色沙滩上,婚礼的场地已经搭建了起来,整体布置得清新优雅,但也不失格调, 细节之处更是十分认真,足见用心。   走在婚礼现场, 看着场上放置的等身立牌,师甜甜才彻底相信了, 但语气上还是颇为难以置信道:“竟然不是愚人节玩笑……原来你真的没骗我啊。”   霍凌宇最开始得知这件事时的震撼不比师甜甜小, 因此对师甜甜的反应格外感同身受,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道:“真的不能再真了。”   说罢, 他从桌上拿起一颗喜糖, 随口开了句玩笑:“我表哥都能和欲雪哥结婚,以后哪一天池绪突然要跟裴谨修结婚我都不会太意外了。”   他说是这样说,但心里并不认为池绪真的会和裴谨修在一起。哪天池绪要是突然跟裴谨修领了证, 霍凌宇还是会惊到下巴掉在地上。   不远处的沙滩上, 裴谨修把一个刚编好的池璃花环戴在了池绪头上后, 又伸手调整了一下花环的角度。   紧接着,池绪拿出了手机, 跟裴谨修一起自拍了一张。   “……”师甜甜一脸信服地点了点头,无比赞同道,“那我也是。”   下午六点, 阳光仍旧灿烂,却并不灼热, 海风习习,宜人的温度下,婚礼正式开始。   迟千枫和苏欲雪穿着质感挺括,剪裁讲究的纯白西装,踩着红地毯,携手穿过人群,走向婚礼礼台。   这套西装是池绪专门为他们设计的婚礼礼服。   今年已经七岁了的裴清怡穿着漂亮蓬松的小纱裙,为迟千枫和苏欲雪献上戒指。   他们俩都不是重仪式感的人,办这场婚礼更多是父母的意思,因此整个婚礼流程十分简单,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   迟千枫和苏欲雪一桌一桌的敬酒,敬到裴谨修这一桌时,太阳即将落山了。   暮色四合,余霞成绮,人与景相互映衬,又平添了三分浪漫。   霍凌宇实在八卦,拽着迟千枫不让走,问题出奇得多,一会儿问他俩到底啥时候在一起的,谁先给谁表的白,一会儿又问他俩为什么会喜欢上彼此,甚至还颇为深谋远虑地问他俩以后难道就不打算要孩子了吗?   迟千枫气笑了,敲了一下他额头,骂道:“你到底是我弟还是我爸妈?管我这么多?!”   苏欲雪倒是好脾气,连最后一个问题都温柔回答道:“到了年纪可能会收养个小孩?不过也看千枫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迟千枫拒绝得很果断。   苏欲雪对孩子本来也是可有可无的态度,纵容道:“那我听他的。”   霍凌宇确实很操心,接着问道:“那以后你们各自的公司怎么办啊?财产呢,财产继承给谁?”   迟千枫啧了一声,斜了他一眼,呛道:“给你行了吧?”   霍凌宇竟然还当真了,连忙摆手:“我可不要。”   迟千枫就等着他这句,冷声:“既然你不要,那这事就跟你没关系,跟你没关系的事别问。”   霍凌宇委委屈屈:“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眼神这才柔和了几分,迟千枫颇为不以为然道:“天底下人才那么多,总能找到合适的人去管理公司。至于财产嘛,到时候全都捐出去不就好了,也算是留得身前身后名。”   师甜甜脑海里的雷达响了,精神一震,直截了当道:“那捐一部分给我的慈善基金会可以吗?”   迟千枫笑道:“当然可以。”   他们这一桌坐的都是熟人,迟千枫和苏欲雪敬完酒后,大家重新找到了话题,热烈地讨论了起来。   婚礼最终在夜色中结束了。   半个月后。   这天下午,迟千枫喊裴谨修一起去潜水。   住在岛上这些天里他们四个人经常一起去潜水,但今天池绪和苏欲雪都临时有工作要忙,于是就只剩下裴谨修和迟千枫。   裴谨修本来不打算去,但迟千枫来找他时已经带上了潜水用具。   他倚着门,笑得促狭,不大正经地调侃道:“怎么还一刻都离不了了?我们新婚燕尔都没你们俩这么如胶似漆。”   池绪在屋里画设计稿,没听见。   正在浇花的裴谨修淡淡地看了迟千枫一眼,道:“等我五分钟。”   五分钟后,裴谨修收拾妥当,和迟千枫一起走去潜水区。   轻风吹拂,阳光和煦,整个夏天这里的气温都维持在25℃左右,气候十分宜人。   到了码头,他们俩跟着船长一起,坐船去潜水点潜水。   随着船的行驶,海水呈现出多种多样渐变的蓝色,有清澈见底的浅蓝、瑰丽动人的湖蓝、危险诡谲的深蓝……每一种蓝都美得令人心醉神迷。   到达深潜点,裴谨修和迟千枫熟练地穿戴好装备,下船潜水。   越入水中,眼前是一片深邃幽静的蓝,天光好似在无限远的地方。   裴谨修很快就习惯了水体对耳朵造成的压力,轻盈自在地游了起来,他灵巧地穿梭在珊瑚礁之间,越潜越深。   很快就潜到了底,踩在白色沙地上,裴谨修整个人被海水包裹,四周全都是五彩斑斓的游鱼。   这些游鱼并不惧怕人类,有些甚至会亲昵而又好奇地凑过来。裴谨修跟着一条粉红色的小鱼漫无目的地在海底遨游,忽而看到了四五条海豚。   海豚比游鱼更为热情,甚至主动游到裴谨修面前蹭了蹭他的脸,一直不停地绕着裴谨修转圈圈。   裴谨修好笑地摸了摸它,恍然一瞬,他想起了池绪曾为他画过的一张画,塞壬海妖。   迟千枫考过专业级别的潜水教练证书,整个潜水期间一直都在裴谨修身侧,潜了大约一个小时,他们终于返回了船上。   卸下装备后,两个人都有点累,半躺在甲板上放置的软椅上,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水天一色,静谧安详,轻柔的风吹在脸上,裴谨修闭着眼,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睡着了。   偏偏迟千枫不让他安生,第一个问题就石破天惊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表白?”   “……”裴谨修睁开眼,转头,恰好与迟千枫对视。   迟千枫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噙着笑,仿佛看透了一切般,眼神锐利而又明亮。   裴谨修转过头,又闭上了眼睛,淡淡道:“我不表白。”   “为什么?”又是一个问题,还没等裴谨修回答,迟千枫紧接着说道,“我还以为你是在等他成年。”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长到迟千枫以为裴谨修不打算回答时,裴谨修才突然开口道:“我……不能。”   这下轮到迟千枫沉默了。他虽不知道裴谨修的难处是什么,但是他知道裴谨修做事一向有其道理,迟千枫选择相信,也选择尊重。   似乎是在安慰,迟千枫轻声说:“我看得出来,他也喜欢你,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   还有后半句没说。   在迟千枫看来,池绪的状态比起不知道,更像是闭耳塞听,视而不见,在感情上故步自封,更愿意停留在原地。   迟千枫对池家的事有所耳闻,大概知道池绪的心结是什么。   仰头望着蓝天白云,迟千枫忽而一笑,心想:这两个人肯定会在一起的。   那如纸般单薄脆弱的障碍,哪儿挡得住这样深厚浓郁的爱呢?   该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   ·   高考出成绩前一天,他们乘飞机赶回了洛津市。   明天中午十二点整出成绩。人事已尽,只看天命,尘埃落定之际,霍凌宇也没那么紧张了。   最终,他考了623,市排名5212;苏苗考了658,市排名1417;辛黎考了649,市排名2190。   霍凌宇在洛中的摸底考试里最高只考过609,623可以说是超常发挥了。他满意得不得了,欢天喜地地把高考成绩发给各路亲朋好友们,声势浩大地举办了一次升学宴。   很快,他们三个就都决定了要报考的大学。   霍凌宇报了洛津人民公安大学,苏苗报了洛津传媒大学,辛黎报了洛津师范大学。   裴谨修、池绪、师甜甜则靠竞赛保送了洛津大学明华管理学院。   志愿填报完毕后,他们三个人所在的三班的班长陈川柏组织了一场毕业聚会,邀请了班上所有同学及老师。   他们班上四十五个人,大概十来个走了保送,十多个选择出国,参加高考的只有二十来个人。   舒灵是这次高考的班级第一,也是洛津市的市状元,总分高达恐怖的715分。   陈川柏是班级第二,也是市第二,总分713分。   保送之后,裴谨修和池绪就不再参加学校考试。年级前二开始在舒灵与陈川柏之间来回打转,他俩也算是棋逢对手,这次舒灵第一,下一次就一定是陈川柏第一,如此这般,往复循环。   最后一次月考时陈川柏比舒灵高两分,当时陈川柏就半开玩笑地说,看来市状元要落在舒灵手中喽。   还真让他给说中了。   他们班最低分682,所有人都考进了市前二百,这成绩与上一届保送班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尤其全市前十里有六个都在他们三班!班主任看着一众爱徒,彻底没了往日的儒雅矜持,肉眼可见的心花怒放,高兴得甚至有点得意嘚瑟,说话总止不住笑意,偏偏她还嗓门大,爽朗的笑声时不时地响起,回荡在包厢内。   临近毕业,大家即将各奔前程,总有重感情的舍不得相伴了三年的同窗,前前后后已有不少人来找裴谨修和池绪合照、在校服上签名字、交换联系方式。   有些人不敢找裴谨修,就直接和池绪交流,反正池绪总会拉裴谨修一起。   灯光闪烁,包间里有人鬼哭狼嚎地唱着歌,吵得人头脑发昏,偏偏还占着麦克风不放。   这一首唱完,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拼死把他的麦克风抢了出来,顺手递给了离他最近的池绪。   “啊啊啊啊啊受不了了,池神求你下凡拯救一下我们人间吧!”   下一首的歌前奏已然响起,旋律十分熟悉,池绪听过,也会唱。   另一边,一个女生发现自己手边还有个麦克风。   她自己不会唱,左边又没人,犹疑着递给了右边离她最近的裴谨修。   说了声谢谢,裴谨修伸手接过。   见裴谨修拿起麦克风,池绪多少有点诧异地心想:他俩认识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合唱一首歌。   前奏结束,池绪准确接入主歌,他唱了大概两三句,整个包间瞬间安静了下来,似乎是感觉现场气氛不搭如此空灵静谧的歌,终于有人伸手把那闪烁晃眼的灯给关了。   “逃离整个宇宙碰撞的意外   穿过黑暗尽头又通往哪里时间   也被吞没到了无人之际   是否能留住和你的记忆”   (注1)   池绪嗓音清冽干净,裴谨修的声线比池绪更冷,皑皑如松上雪,两相结合,倒十分适合这首歌的意境。   很快就唱到了高潮。   “我这一次   偏离了航道任黑夜吞噬   ……   时空扭曲引力也许能倒退   还未遇见你”   (注2)   一曲终了,包间里的人却还沉浸在歌曲的余韵中,久久不能释怀。   直到他们班主任鼓了鼓掌,大声夸了句好听,包间里的同学才如梦初醒,跟着一起鼓起了掌。   有心思细腻的同学甚至听哭了,不好意思地用纸巾擦了擦眼泪。   包间没安静多久,很快又闹腾了起来,又几首歌过后,不知道谁突然关了灯,包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音乐仍旧放着,是一首舒缓清新的英文歌。大家似乎也并不意外,没人说话。   只除了一个人。   舒灵坐在懒人沙发上,内心有所猜测。下一秒,柔和的暖黄色灯光亮起,陈川柏推着三层大蛋糕,在舒灵面前站定。   “小寿星,生日快乐!”   说着,伸手把一顶王冠戴在了舒灵头上。   他行了个骑士礼,开玩笑道:“My King,I will swear to be your guardian sword.”   舒灵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此时音乐已经变成了生日快乐歌,周围的同学都唱了起来,其中属陈川柏和班主任唱得最大声。   唱完歌,舒灵闭眼许愿,然后吹灭了蜡烛。   包间里没有再放歌,一片寂静中,陈川柏突然从餐车下拿起了一捧精致绚丽的黄玫瑰花束,鼓起勇气道:“舒灵,我喜欢你。虽然之前我表白过一次了,你也答应了,但是我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在全班同学的面前再认真地表白一次,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   全班同学:“哇哦!”   班主任只知道庆祝生日,不知道还有表白这一出,她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想起高考都已经结束了,而且站在她眼前可是状元和榜眼!一时间觉得这两人简直是天仙配,般配得不得了,笑容又灿烂了起来。   舒灵接过花,也十分勇敢道:“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全班同学:“哇哦~”   有性格顽劣的男生大喊“亲一个”,陈川柏却瞪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让那人闭嘴了。   他不好意思地瞄了舒灵一眼,试探性地牵起舒灵的手。   手指还没挨到边他就仿佛烫手般猛地缩了回去,反应过来后才又勇敢地伸出去,这次好歹是虚虚地搭在一起。   陈川柏脸都快红透了,嘴角也咧到了耳后根,笑得傻里傻气的。   沙发上,望着此情此景,师甜甜充满感慨地笑了笑,突然念了一段话。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注3)   侧目,光影明灭中,裴谨修忽然抬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池绪。   池绪专注地看着台上的舒灵和陈川柏,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对周遭的一切都一无所觉。   一片嘈杂的热闹中,有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微不可闻。 第106章   九月一, 大学开学。   天高云淡,杨柳依依,洛津大学庄严气派的校门前, 来来往往的都是这一届的新生和家长。   树荫下,如同每个骄傲自豪,眉宇间又满溢着担忧与不舍的父母一样,王平拉着行李箱不松手, 从下车到校门口这五六百米的距离,他已经反复问了三遍:“真的不需要我陪你们进去?”   高二那年获得保送名额后, 裴谨修和池绪曾来洛津大学参加国家集训队的训练。那时池晚宜、沈纭、裴见深就来送了一次。   因此这次开学报道他们没让父母们一起跟来,只让王平开车把他俩送到学校门口。   到了学校后, 接下来就是新生报道、整理宿舍、办卡等一些小事。   裴谨修和池绪一起来过很多次洛津大学, 也在洛津大学里住过数月, 对这里的一切都熟门熟路。更何况他们这次带的东西不多, 只有两个行李箱和两个背包。   天上太阳当空, 阳光直直地照射着大地,虫鸣鸟叫,分外炎热。   池绪想让他回去休息, 王平却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没事, 不累, 不热!”   见他坚持,池绪笑了笑道:“那一会儿我请您去西苑吃炒菜。”   王平眉开眼笑, 推着两个行李箱,说什么都不让池绪和裴谨修碰。   不过他们刚进校门就有热情的学姐学长迎了上来,帮他们拿东西, 又引他们去体育馆里院系所在的位置报道。   报完名,领了学院送的新生大礼包后, 一个学长领着他们去了宿舍楼。   洛大是可以自主选择宿舍的,裴谨修和池绪选了同一间,是三楼向阳面的四人间。   池绪和裴谨修进宿舍时,其他两个舍友都已经到了。池绪先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连带着又介绍了一下裴谨修。   蔡聪好奇地问:“你俩认识啊?”   池绪:“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的。”   蔡聪惊讶了:“哇塞,这么牛,还都考上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   池绪还没说话,王平就乐呵呵道:“保送,保送,他俩都是靠竞赛保送进来的。”   蔡聪眉头一挑,十分配合地夸道:“哇,这么厉害,大神呀。”   “没有没有,只不过我们学校的竞赛资源比较好。”池绪自谦了一下,紧接着问,“说了半天,还没问你们俩叫什么呢?”   这两个舍友也自我介绍了一番,说话的这个叫蔡聪,是连云省第三,另一个叫冯飞,是西海省第二。   冯飞说完,池绪迅速抓住了关键词,笑着问:“你是西海省哪儿人啊?他老家也是西海省的,西海省曲云市。”   冯飞看着很内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澜城,离曲云市还挺远的,你们都没听过吧?”   池绪摇了摇头,夸道:“听过呀,澜城火腿月饼很有名的。”   “是吗?”冯飞眼睛亮了亮,热情道,“那中秋节我让我爸妈寄点过来。”   池绪说了声谢谢。   简单聊了几句后,大家开始收拾各自的东西。   床上放着的是他们提前寄到学校的被褥,今天阳光大好,池绪和裴谨修先把被褥拿去楼下院子里晒了。   回来后,两位舍友都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不在宿舍里了。   上午十点,灿金色的阳光将整个宿舍照得格外宽敞明亮,池绪站在阳台上远眺东南方,恰好能将波光粼粼的纶音湖与挺拔高大的佛雅塔尽收眼底。   他长这么大既没住过这种上下铺的四人间,也没有和除了裴谨修与池晚宜之外的人一起住过,一时间颇为新奇。   阳台站了一会儿后,池绪才回到宿舍里和裴谨修一起收拾起了行李箱,将带来的衣物、书本、随身用品一一放置在合适的位置。   整理结束后已经快十二点了,他们会和同在洛津大学的师甜甜、徐怡、罗意还有苏诚柏一起去西苑吃炒菜。   这一顿是徐怡请客,下午还有一顿是苏诚柏请客,为的就是庆祝他们正式加入洛津大学。   吃完饭后,他们顺便带王平去洛大文创纪念馆、考古与艺术博物馆、图书馆里逛了逛。   王平是下午六七点钟离开的,池绪和裴谨修送他到了学校西门,于暮色余晖中目送着王平离开。   回来的路上他们顺便买了点生活作品,并把白天搭出去的被褥收了回来。   洛大的军训安排在了大二开学前,无需军训,他们接下来除了学业生活外,还要参加一次英语分级考试。   为了测试他们的英语水平,洛大的英语课程分了四个等级,按考试分数由低到高分布在英语一到四级之中。   除了学业以外,还有开学典礼、迎新晚会、学院迎新、百团大战等一系列课余活动。   生活充实而又忙碌,很快,开学就快一个月了。   池绪和裴谨修从图书馆回到宿舍时,蔡聪正在玩一款仙侠题材的网络游戏。   游戏名叫仙途,正是根据十多年前爆红的电影《仙途》改编的,由慎明集团旗下游戏公司与桃李春风影视公司联合开发。   蔡聪今年运气不好,选课时把99意愿点全砸在一门心怡的课上,竟然还遗憾落选,最后的补选也没补上,空余的时间一多,索性在宿舍打起了游戏。   刚一进门,池绪就听蔡聪戴着耳机黏黏糊糊道:   “宝宝,我舍友回来了,十点半了,我该睡觉啦。”   “我也舍不得你,但是早睡早起身体好嘛,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去锦林吃三丁包。”   “嗯嗯,好嘛,晚安安,亲亲,啵啵。”   蔡聪最近在游戏里网恋了一个女生,也是洛津大学的,数学系的校友。   他俩关系进展得十分迅速,一开始只是游戏里萍水相逢的网友,碰巧加了同一个门派,下了几次副本后就对彼此心生好感,加了对方简讯。   简讯是两年前正式上线的,由慎明集团研发,是一款基于手机通讯录的社交软件。区别于tt,简讯的连接性与传播性更强,操作简单方便,用户粘性也更高,登陆应用商店后很快就风靡全国。   再然后就是爆照语音聊天,两个人越聊越频繁,也越聊越投机,顺理成章地发展到了线下。   三天前蔡聪和那个女生刚刚面基,回来后就喜气洋洋地宣布自己脱单成功,要请全宿舍去吃大餐。   退出游戏,关上电脑,半个小时过去了,蔡聪仍捂着胸口,窝在椅子里笑得傻里傻气。   池绪刚洗完澡,从他身旁经过,蔡聪突然回神,叫住池绪道:“池神,你和裴神明天下午有空没?我和敏敏请咱宿舍和她宿舍一起吃饭。”   他女朋友名叫林敏,在名字上也和蔡聪格外登对。   池绪想了想道:“六点之后有空。”   蔡聪打了个响指:“好的,那就六点半,西门烧烤见!”   池绪答应,正准备去洗衣服,蔡聪又叫住了他。   叫住后也不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池绪等了半天,见蔡聪还不说话,问道:“怎么了?”   蔡聪紧皱着眉头,解高数题都没有这么认真,他仔细端详了半天,才终于得出结论道:“《仙途》里的小菩萨和小道长真的是你和裴神啊?!”   《仙途》已经是八九年前的电影了,最近因为同名游戏的爆红导致电影又一次地风靡网络。   院线抓住了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重映,一个周前洛津大学的百年讲堂里就放映过。   蔡聪小时候没看过,是和林敏约会时才第一次看。他看电影时根本没认出来,还是看完电影后林敏无意间跟他提起时,他才恍然间惊觉那两位小演员就是他舍友!   《仙途》二次爆红后,池绪早已习惯了时不时地被人认出来,他点了点头道:“是不是很不像?”   只是一句话玩笑话,蔡聪却又盯着他看了大半天,回答得还很认真:“最开始看不像,现在看嘛还是挺像的,那种气质,悲天悯人琉璃心,度化众生菩萨骨,啧,真和我女朋友说的一模一样。”   蔡聪笑盈盈道:“知道吗?你俩可在鹊桥出名了,追你们的人恐怕能从洛津东郊排到西郊!我女朋友受舍友之托,特地让我来打探情报,池神,你和裴神都有没有对象啊?”   鹊桥是他们学校论坛的恋爱板面。   池绪条件反射地想说没有,再解释一些不想谈恋爱之类的话,但还没等他开口,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我们都有。”   “啊?!”蔡聪大惊失色。   “……?”池绪也愣了一瞬,有点意外。   裴谨修刚洗完澡出来,脖颈处环着一块毛巾,头发还湿漉漉的,几缕碎发随意地搭在了额前,衬着他微垂的眉眼,别有一番清冷秾丽的美感。   蔡聪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颗鸡蛋了,震撼道:“裴神,你真的有女朋友?!”   裴谨修纠正:“是对象。”   在蔡聪眼里这两个词是一个意思,他没计较那微末的差别,兀自惊诧:“不是,池绪谈恋爱我还能想象,裴哥,您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还会谈恋爱?!”   在蔡聪看来,池绪长相精致俊俏,气质清冽干净,正是最受女生喜欢的那个类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开学近一个月每天都有不少人找蔡聪加池绪简讯。   但裴谨修就不一样了,他看起来冷酷沉默不好相处,实际上也的确冷酷沉默不好相处,像一朵开在悬崖峭壁上的姝丽玫瑰,高不可攀,望而生畏,简直就是“美丽冻人”这四个字的具象化体现。   大多数人见了裴谨修都免不得心生自卑,更何况生出勇气和自信去追求。   另一方面,蔡聪也很难想象裴谨修谈恋爱时的样子,这样冷漠的人也会像自己一样喊对象“宝宝”吗?   实在太震惊了,蔡聪从椅子里一窜而起,围着裴谨修和池绪转了一圈,眯着眼睛道:“我天!我还以为你俩都单身呢!谈了多久了?谁这么厉害能收服你们两个?!兄弟不问就全都憋着不说是吧?现在都给我如实招来!”   他更好奇裴谨修,所以手掌一扬,对准了裴谨修道:“裴哥,你先来!”   裴谨修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神染上笑意,整个人瞬间柔和了下来:“青梅竹马,十多年了,我追得他,最近才刚刚在一起。”   “……”池绪现在能听得出来裴谨修是在扯谎了,可是为什么要说得这么具体?他在以谁为蓝本胡编乱造?是师甜甜?还是徐怡?   蔡聪的注意力全被裴谨修吸引过去,他从没见过裴谨修如此模样,一时间震撼至极,心下不禁感慨连连:原来爱真的能让高岭之花心甘情愿地走下神坛!   蔡聪难免对那能折下高岭之花的人产生极为强烈的敬佩心和好奇心,急切地追问道:“不行,我实在太好奇了。什么人值得您亲自追啊?她是咱学校的吗?啥时候带出来给兄弟看看啊?”   眉眼微垂,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裴谨修轻笑一声:“他嘛,是个笨蛋。”   池绪皱了下眉,总之是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拿着要洗的衣服冲出宿舍,快到蔡聪都没反应过来。   蔡聪这个时候也顾不上池绪了,他敏锐地听出了裴谨修语气里的促狭和宠溺,拖长调子“呦”了一声,叫唤道:“啊啊啊这必须得请客吃饭!快找个良辰吉日带嫂子出来让兄弟见识见识。”   裴谨修摇了摇头:“他害羞。”   “哦呦呦呦呦呦~”这下蔡聪是一点都不怀疑裴谨修有个小女朋友了,急道,“都是自家兄弟还害羞个什么劲儿,带出来,必须带出来!”   他说完,恰好冯飞刚洗完澡出来,蔡聪现在看谁都像是有对象的,揽住冯飞开始逼问:“你小子是不是也有对象,老实交代!”   他们俩打打闹闹,有说有笑的,裴谨修抬头,若有似无地向门外望了一眼。 第107章   和蔡聪的女朋友及舍友聚完餐后, 很快就到了国庆。   他们三个国庆都要回家,只有冯飞家离得太远,所以不回, 但冯飞父母会来洛津看他,因此冯飞打算顺便带父母去洛津各大景点里逛逛。   国庆节返校后,他们三个果然收到了冯飞家里带来的火腿月饼。   进入洛津大学已经一个多月了,池绪对目前的生活非常满意。   他的舍友们人都很好相处, 作息习惯也都合得来,开学杂事比较多, 但池绪很快就适应了大学的节奏,日复一日的, 生活平静而又充实。   十月中旬的一个周末, 池绪和裴谨修一起参加了爱心社组织的公益活动, 去当地的一家敬老院里照顾老人。   回到学校时已经下午六点, 去饭堂吃完饭, 正当他们打算去图书馆时,池绪突然接到了霍凌宇的电话。   霍凌宇说他现在就在洛津大学,问池绪有没有空来见他一面。   他声音听起来忧郁沉闷, 好像夹杂着许多心事般, 不复以往活力满满。   洛津大学还有师甜甜、徐怡、罗意, 霍凌宇好不容易来一趟,池绪本来想把大家都叫出来, 霍凌宇却说不用了,他甚至连裴谨修都不想见,只想见池绪一个。   霍凌宇的状态听起来很不对劲, 池绪有些担心,就让裴谨修先去图书馆了。   他们约在学校西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里, 池绪一进店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霍凌宇。   池绪一看就是跑来的,脸色薄红,气喘吁吁,霍凌宇虽然难过,但又不禁心生感动,递给了池绪一张纸巾。   接过纸巾,池绪坐下时连忙问:“你怎么了?”   霍凌宇苦笑了一下,没有磨蹭,直接道:“我给徐怡表白,被拒绝了。”   “……啊?”池绪被这句话给砸懵了,整个人都怔住了。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池绪还是懵懵的,他后知后觉,十分震惊:“你喜欢徐怡?!”   “你没看出来吗?”霍凌宇也很震惊,他以为他表现得够明显了。   不过想到眼前人是在感情方面向来迟钝的池绪,霍凌宇又突然理解了。   “……”另一边,池绪沉默地陷入了回忆。   霍凌宇和徐怡还有师甜甜关系都很好,池绪以前从没想过霍凌宇会对徐怡产生超出友情的情感。   现在骤然被霍凌宇点出结论,他皱着眉头,从结论倒推原因,仔细对比分析了半天霍凌宇对待徐怡和师甜甜的不同之处,最终还是毫无头绪。   池绪放弃了,他一脸困惑,十分真诚地问:“可是为什么会是徐怡?是因为你和徐怡一起长大吗?可你和师甜甜也一起长大啊,为什么不是师甜甜?而且你怎么知道你喜欢徐怡是爱情的喜欢,不是友情的喜欢?”   “……”霍凌宇本来是情场失意找池绪来安慰他,完全没想到池绪竟然会问出这么多个奇奇怪怪的问题,一时间愣住了。   他觉得这几个问题实在都是废话,答案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但既然池绪问了,霍凌宇下意识地开始思考了起来。   沉默的这几分钟里,霍凌宇本能地想起了许多过去发生的事,既甜蜜又苦涩,令人怀恋惦念,感慨万分。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轻声:“池绪,或许你还没遇到,但等你遇到了你就知道了。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对你来说是最特殊的,是和这世上其他人都不同的。”   池绪蓦地抬头。   当的一声,他脑海里仿若钟磬齐鸣一般,振聋发聩。   霍凌宇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他眉眼低垂,盯着桌上繁复精致的花纹,继续说:“你一想到她就会笑,一想到她就仿佛拥有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你心里会很柔软,会很感谢上苍让你们相遇,你会发自内心地感谢从小到大经历的一切,无论那些经历是好还是坏。   “你的目光总是会不自觉地被她吸引。你总是很想见到她,你想和她朝夕相伴。   “你总是很想引起她的注意和兴趣,你的努力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和她并肩。   “你会产生一些占有欲,你希望她对待你和对待其他人是不同的。你希望不仅她在你心中特殊,你也一样在她心里特殊,你希望……光明正大地得到她的偏爱。”   接连三滴泪砸落桌面,霍凌宇深吸了一口气,语带哽咽:“听懂了吗?徐怡就是我的那个她,这就是我表白的原因。”   池绪愣住了,霍凌宇每说一句,他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个人。   同一个人。   霍凌宇实在需要倾诉,顿了顿,他接着道:“我其实……我其实知道徐怡大概率不喜欢我,她那么优秀,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她感兴趣的东西我大多数都听不懂,我……我配不上她,我一直知道,我只是……我想赌一赌。然后我就赌输了,她跟我说她只把我当朋友,说她暂时不想谈恋爱。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我,我太差劲了。”   池绪听不下去了,安慰他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强,霍凌宇,你也很优秀,只是你和徐怡现在不太合适。”   他心乱如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安慰的话语也很苍白无力。   不过霍凌宇也不是真的需要安慰,他更多是需要倾诉。   这样聊了近两个小时,霍凌宇打算回去时,池绪突然问道:“你后悔吗?”   霍凌宇哭了两个小时,哭得脑袋发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池绪。   “你后悔吗?”池绪看着他的眼睛问,“霍凌宇,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和徐怡表白吗?”   几乎没有思考,霍凌宇很是坚定道:“我不后悔,只要我不记得她拒绝过我,这件事又对她不会造成恶劣的影响,无论再来多少次我都一定会表白。”   池绪不解地问:“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很大可能会被拒绝。”   池绪说得直接,霍凌宇心上一痛,笑得有点凄惨了。   他眼中泪光闪烁,语气很轻,却格外掷地有声道:“因为这是正确的事。   “我喜欢所以我表白,被拒绝也是一种答案,但我如果不做的话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正确的事。   不做会后悔一辈子的事。   送霍凌宇离开,池绪回到宿舍后,脑海里还回荡着这两句话。   刚过十点,裴谨修还在图书馆里没回来,冯飞估计也在自习室,宿舍里只有蔡聪,仍在和林敏连麦打游戏。   见池绪一个人回来,蔡聪诧异得很,他竖起耳朵听了半天,确定再没人进宿舍,忍不住开口道:“哟,难得啊,这还是开学以来我第一次见你俩分开,裴神呢?”   池绪想着心事,言简意赅道:“图书馆。”   蔡聪感觉他语气不对,回头看了一眼,池绪一反常态,垂着头,闷闷不乐,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惊了一瞬,蔡聪和林敏说了声再见后就匆忙下线。   他坐在池绪身边,本意关切,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欠揍:“兄弟,怎么了?失恋了啊?你女朋友把你甩了?”   “……”池绪叹了口气。   自那天裴谨修随口扯了个谎后,蔡聪不仅信以为真还深信不疑,逢人就夸他们明华学院双草之一的裴神竟然是个专一深情的绝世好男人,一夜之间鹊桥上冒出了无数评价不一的讨论贴。   那天虽然给池绪跑了,但那时的蔡聪心里仍惦记着池绪,天天锲而不舍地追问池绪的感情状态。池绪不想撒谎,也不想戳破裴谨修为他撒的谎,面对蔡聪的问题只好摇头点头或者模棱两可。   凭借丰富的想象力,蔡聪已经通过池绪的点头摇头和模棱两可勾勒出来了池绪女朋友的形象——是个和池绪认识了很久,外表明艳张扬性格冷淡沉默的大美人。   “看不出你小子喜欢这种类型。”彼时的蔡聪摩挲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凑过来问,“有没有照片啊,能不能给兄弟看看?”   “……”彼时的池绪随口胡诌了个借口,表面淡定,实则落荒而逃。   裴谨修配个小家碧玉对感情迟钝的笨蛋青梅蔡聪还可以想象,但他实在不觉得池绪能驾驭得住那种强悍凌厉的大美人。   现在见池绪一副心事重重,落寞低沉的样子,蔡聪自然而然地就联想到了失恋。   池绪心如乱麻,迫切地需要其他爱情样本参考,他多少有点病急乱投医,忽然抬头,突兀地问:“蔡聪,你为什么喜欢林敏?”   蔡聪眼睛一眯,心想:这种问题都问出来了,果然是跟女朋友吵架了!   一方面为了开导池绪,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秀恩爱,蔡聪从游戏初遇开始讲起,将每个阶段的心里变化阐述得事无巨细。   “我和她第一次聊天就觉得她说话很幽默,人很有趣……我现在还记得,刚遇到她的时候我那个心呀,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脸也红得不行。   “我后来每天上线第一件事就是看她在不在,回她消息要斟词酌句好久,后来终于加了简讯,我们俩聊了一晚上,我那天就寻思着,这个天一定要继续聊下去,所以第二天早八,我纠结了半个小时要不要跟她说早安,我刚发出去,她就回了我。”   “为什么喜欢她?一开始是觉得她说话有趣,性格幽默,游戏也打得好。后来发现我们共同爱好还挺多的,聊天聊不腻,怎么都有话题。跟她在一起我就快乐,她说她跟我在一起也快乐,实不相瞒,哥哥我这可是初恋,她说这也是她第一次谈恋爱,哈哈,简直天赐良缘啊!”   秀完恩爱,蔡聪终于拐回主题,他拍了拍池绪肩膀,语重心长道:“两个人在一起聊得来很重要,如果你们在一起就特别开心,比和别人在一起都开心,你连游戏都不想打只想她永远陪着你,那这就是喜欢啊。”   聊得来,在一起开心,比和别人都开心,只想他永远陪着。   池绪脑海里也只有一个人。   他有所感应,忽而抬头,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宿舍门口的裴谨修。 第108章   顺着池绪的目光, 蔡聪下意识回头,诧异地睁大眼睛:“呦,啥时候回来的啊?一点声都没听见。”   裴谨修:“从你讲游戏初遇开始。”   蔡聪难得有点不好意思, 嘿嘿两声,挠了挠头,红着脸道:“那你回来得还挺早的。”   他讲了半天情史,给自己说饿了, 打算下楼去买点面包吃。   蔡聪义气得很,走出宿舍时仍记挂着池绪的感情问题, 路过裴谨修时顺便提了一嘴:“那家伙好像和女朋友闹矛盾了,正难过着呢。你俩关系好, 你好好安慰安慰他。”   裴谨修面上浮现出很浅淡的笑意, 浅淡到蔡聪根本看不出来。在他眼里, 裴谨修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真高冷啊, 蔡聪一边感慨, 一边摇头晃脑地走了。   蔡聪走后,裴谨修走进宿舍里。   他一边把背包放在书桌上,一边问:“霍凌宇找你说了什么?”   和霍凌宇分开时池绪专门问过他可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霍凌宇知道池绪会告诉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因此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让他随意。   于是池绪照实说了:“他给徐怡表白,被拒绝了。”   裴谨修看起来并不意外, 很平静地“哦”了一声。   微微皱了下眉,池绪忍不住问:“你能看出来他喜欢徐怡?”   点了点头,裴谨修言简意赅:“他对徐怡确实比对别人特殊。”   对徐怡比对别人特殊。   特殊。   琢磨着这两个字, 池绪垂下眼,迷茫而又纠结地盯着地板。   自今天见过霍凌宇开始, 横亘在他与裴谨修之间的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被接连捅破。   事到如今,池绪不可能还不懂,对过往那些摆在明面上的偏爱与特殊都浑然不觉。   只不过他以前还能模棱两可地混淆着友情与爱情的界限,心安理得欺骗自己。   可一夕之间如疾风拂尘,他顿时心如明镜,怎么都无法再逃避下去了。   池绪从商多年,习惯早已深入骨髓,判断自己的感情也本能地开始衡量利益得失。   他想人总是不能太贪心的,相爱就一定要在一起吗?他和裴谨修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就好了,毕竟朋友稳定而又长久,怎么看都比爱情可靠得多。   缓慢地眨了下眼,池绪的脸色却还是十分凝重。他明明能分析并列举出十多个维持现状的好处,可他并不觉得轻松释然,反而心口发闷,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空洞正在逐步扩大,难受得很。   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诘问他的决定:退而当朋友真的是理智和知足吗?还是怯懦和冠冕堂皇?   池绪被它问住了,脸色顿时苍白了起来。   他以为当一辈子好朋友是最正确的决定,可这真的正确吗?他真的甘心吗?   时光流转,岁月更迭,等真的到了迟暮之年的那天,他一定不会后悔吗?   答案呼之欲出,池绪蓦地抬头,对上了裴谨修的眼睛。   裴谨修也在看着他。   宿舍明亮柔和的灯光下,裴谨修更白得突出,深邃的眉眼配上绯红的唇色,那极具冲击力的美貌猛地一下映入眼帘,令池绪不禁想起蔡聪对他那压根不存在的女朋友的描述。   明艳张扬,清冷疏离。   ……倒是歪打正着,意外的贴切。   “我……”话到嘴边,池绪又不禁开始犹豫。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裴谨修对他太重要了,所以每一个关于裴谨修的决定他总是习惯性地思前想后,谨而慎之。   楼道里隐约传来了蔡聪和冯飞聊天打闹的动静,现在这个时机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不合适,池绪深吸了一口气,还是低下头道:“我……我得再想想。”   他说完后,宿舍顿时陷入了一片凝固的沉默。   好半天后,裴谨修才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声音很冷,语气颇为严肃,甚至带着几分命令:“抬头看我。”   池绪依言抬头,努力地控制着不住颤抖的睫毛。他感到无边的惶恐与害怕,心跳得很快,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所幸,裴谨修的眼神还是很柔和,没有失望,没有气恼,没有他害怕看到的一切。   一个很轻的拥抱,熟悉的旃檀香萦绕在侧,池绪顿时放松了不少。   “别怕,想多久都可以。”裴谨修的语气忽而一软,池绪甚至能从其中听出纵容的意味,“绪绪,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   他刚说完这句话,蔡聪啪的一声把门踢开了,望见宿舍中央拥抱的两个人,他又咣当一声把门合住了,声音闷闷地从门后传来:“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和飞儿再去楼下逛会儿!”   蔡聪揽着冯飞极速远去,一边给对此一无所知的冯飞讲述前因后果,一边心里嘀咕着这两兄弟关系可真好啊!   他裴神一个那么高冷那么不爱和人有任何肢体接触的男人,对池神还真的挺特殊,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基友!   蔡聪和冯飞一直游荡到了十一点多才回到宿舍。   书桌前,池绪看起已经没什么事了,裴谨修更是千年如一日的冰山酷哥脸,从那张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蔡聪看了裴谨修一眼,内心那股强烈的好奇心又升了起来,心底里好似关进去了只猫般,抓心挠肝的痒意。   他既好奇裴谨修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小女朋友,又好奇裴谨修和他小女朋友相处时的状态。   当初得知裴谨修有女朋友后蔡聪曾经软磨硬泡了很久,可惜裴谨修态度坚决,一点都不打算把女朋友带出来给他们看看。   蔡聪磨不过他,只能干好奇。   叹了口气,实现不了的幻想只能不想,蔡聪拿上洗漱用品,喊冯飞一起去洗澡了。   或许是因为他实在是太记挂他那两位舍友的感情状态了,蔡聪晚上做梦时竟然梦到了裴谨修和池绪。   他梦到刷鹊桥版面,首页齐刷刷地被裴谨修和他女朋友刷屏,大家都说在纶音湖畔看到裴神和一个少女举止亲密,狗粮撒得令人发指。   蔡聪激动极了,拉着林敏直奔纶音湖。   纶音湖畔,裴谨修果然牵着一个白裙少女的手,两人十指紧扣,言笑和柔,微风吹拂起少女的长发,稍微吹乱了几缕,裴谨修伸手,轻轻地帮她整理着颊边碎发。   景美人更美,远远望去便觉得这两人般配极了。   蔡聪打心眼里高兴,笑得脸都快烂了。他和林敏绕着纶音湖畔走近裴谨修和他那小女友,一声嫂子还没喊出口,灿烂日光下,那白衣少女骤然转头,长得竟然和池绪一模一样。   “……”蔡聪惊得差点从床上掉下去,他睁开眼缓了十来秒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多么荒唐离奇的梦。   心里一阵无语,天还闷黑,蔡聪翻了个身,很快又睡着了。   他对面的上铺,池绪幽幽地睁开了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看。   很久很久之后,待到晨光熹微,他才浅浅睡着了那么一会儿。   第二天早上是高数课。   池绪昨天有些失眠,基本上相当于一整个晚上都没睡着,以至于起床时神色恹恹,格外疲惫。   既困倦又头疼,坐在教室里,池绪难得有点跑神,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涂涂写写。   他很小的时候就学过高数,对这门课程十分熟悉,最开始接触时是看裴谨修书房里的科普读物,后来兴趣渐浓,就会自然而然地挑了一些专业的书去深入学习。   宇宙是高度数学化的,倘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上帝,那么微积分一定就是上帝的语言,作为数学的一个分支,微积分能将一切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如果没有微积分,人类社会不可能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注1)   池绪撑着手,散乱无章地想,要是微积分也能用来解决他的情感问题就好了。   窗外绿树葱茏,正下着雨,一滴雨珠自树梢滑落,坠落地面,于小水坑里荡起层层涟漪。   草稿纸上,池绪从麦克斯韦方程组写到波动方程。他实在听不进去课了,转而画起了Q版小人。   一个圆就是一张脸,池绪画得十分得心应手。   下意识的,他只要动笔就会不自觉地画裴谨修,各种各样的裴谨修。   傲娇的,可爱的,哭泣的,委屈的,生气的……一个个Q版小人生动形象地跃然于纸面之上。   虽然裴谨修从未流露过这些情绪,一切都只存在于池绪的想象当中。   画着画着,池绪难免有些遗憾,他想他和裴谨修还是认识得太迟了,如果他和裴谨修真的能从出生一起长大就好了。   年月流逝,池绪越长大就越想知道没有他参与的六年里裴谨修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种一步三算审慎多谋性格会是天生的吗?池绪可不觉得,人的性格和经历总是息息相关的。   可裴谨修到底经历了什么?在那样小的年纪心里盘算的竟然是那样复杂深沉的算计。他为了达成目的甚至不惜以自己为棋,对自己都狠厉薄情,挨一刀也毫不犹豫,却会担心宋嘉良言语伤人,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那些特殊藏在细水长流的经年累月中,略微思量,便让池绪震撼得无以复加。   ……更心软动容得一塌糊涂。   又画了一个圆。   画完之后,池绪却怔了一瞬,久久没有动笔。   他盯着那个圆看了半天,忽而有所感悟。   化繁为简。   正如微积分之于复杂数学问题,正如爱情之于他和裴谨修。   仿若醍醐灌顶一般,池绪顿时茅塞顿开。   长久以来他总是被一种莫名的害怕与畏惧束缚,可现如今回想过去那些令他裹足不前的理由,简直如同杞人忧天般荒谬可笑。   他立即提笔,在刚才那张画了许多裴谨修Q版小人的草稿纸上写道:“我想好了,我们下午聊聊。”然后推给了裴谨修。   裴谨修看了一眼,那句话刚好写在了一个生气的Q版小人下。   他笑了一下,提笔写了个“好”字。   下午下课时已经五点多了,他们顺便去食堂吃了个饭,吃完饭后就径直去了操场。   操场一面的跑单外固定着许多双杠,离地大约两三米,坐在双杠上正好能眺望远处群山,欣赏落日余晖。   裴谨修和池绪来时,双杠上已经坐了不少学生。   他俩很轻松地翻了上去,坐稳之后,视野忽而宽广了不少。   十月末尾,秋高气爽,天气恰到好处,风吹过耳畔,仿佛携着校园里那股质朴纯粹的青春少年气,浑然天成的氛围感。   凝望着远处绮丽浪漫的紫蓝色天空,池绪开口道:“你知道我今天上高数课想到了什么吗?”   裴谨修想到了那一整页的Q版画,但他知道池绪意不在此,所以很配合地问:“想到了什么?”   池绪:“我想到了圆的面积。”   “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微积分,是在你书房里随手翻到的一本书里,书里介绍无穷的概念,举了圆的面积的例子。   “如何得出圆的面积?一个巧妙的办法就是把圆想象成一个比萨,然后把这块比萨切分成无穷多块,最后再将这些比萨块排布成一个矩形。只要切的份数越多,这个拼接而成的弯曲矩形就会无限趋近于一个真正的矩形,矩形的宽是圆的半径,长正好是圆周长的一半,A=rC/2,问题成功化繁为简。”(注2)   他顿了顿,紧接着道:“人的一生只有两万多天。”   准确来说,只有足够幸运他们才能活够两万多天。而他和裴谨修已经认识了十二多年,四千多天,占据理想生命五分之一的长度。   爱情是从哪个瞬间诞生的,池绪也说不清楚,似乎从很早开始,他的亲情、爱情、友情,他的世界,他的一切的一切,就全都系在了一个人身上。   那块理论上无穷分割下去的披萨,他已经在无知无觉中分割了五分之一。   风逐渐大了起来,吹乱了他二人的头发,又吹得衣服猎猎飞舞。   置身在秋风与夕阳下,池绪想起了许多事。   盛夏时节的初遇,第一年跨年的那场盛大烟花,拍完《仙途》的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第一次毕业旅行时的海风沙滩,知识竞赛颁奖典礼上灿金色的彩带,异国他乡时不时响起的特别提示音,云盘山上的碧绿草原与浩瀚星辰,萨普神山下飘飞的隆达,东湖公园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支兰古镇的冬雪祭舞……   棋盘对弈,纸牌博弈,四季更迭,花时轮转,没有智能手机时是越来越厚也越来越多相簿,有了智能手机后就是占了一多半内存的图库。   几滴泪滑落,池绪蓦地转头。   他眼睛水汪汪的,声音难免哽咽,却也无比坚定道:“裴谨修,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   “全世界最喜欢你。” 第109章   他的表白散在徐徐夜风里。似乎怕裴谨修听不清, 池绪又说了好几句喜欢,非常喜欢,最喜欢。   脸颊处传来轻柔的触感, 是裴谨修伸手帮他拭去了眼泪,那手指顺着脸颊掐起他的下颔,紧接着熟悉清浅的沁香袭来,温软的触感, 一触即分,池绪蓦地睁大眼睛。   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裴谨修嗓音有点低哑, 左手没放下去,仍捧着池绪一侧的脸颊。他额头抵着池绪的额头, 十分亲密的距离, 发丝与呼吸都交融在一处。   “我也喜欢你, 特别特别喜欢你, 全世界最喜欢你。”   天色已然黯淡, 只不过还没完全黑透,操场的灯还没开,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有些学生距离他们极近, 池绪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 不过注没注意到都无所谓了,同性婚姻早已合法, 他们是坦坦荡荡的爱情。   他并不打算轰轰烈烈地昭告天下让全世界所有人都知晓,但也不打算偷偷摸摸地刻意瞒住身边人,一切就顺其自然, 他们恋爱,结婚, 然后携手到老。   想到这里,池绪才忽然意识到他的表白少了点什么,后知后觉地懊悔道:“我没有准备表白的礼物。”   指腹摩挲过他的唇畔,裴谨修笑道:“我已经不问自取了。”   “……”池绪脸一红,小声道,“这不算。”   裴谨修霸道得很:“我说算就算。”   他还要庆幸一下池绪没想起来,否则如果等池绪准备精心设计出个礼物再来表白,那他要等的日子可得更久了。   “那就等领证的时候一起补上。”池绪想得十分长远,已经开始规划时间,“下次回家的时候是元旦节,正好把这件事告诉妈妈沈阿姨他们,期末考完试我们就去领证吧,下学期搬出来住好了,我在学校附近刚好有套房子……”   他还在思考什么时候把这件事告诉朋友们,但想到霍凌宇刚表白失败,现在说好像有点不太好。   一旁的裴谨修啼笑皆非,问:“这么快就要领证?”   池绪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反正迟早都要领,迟不如早嘛。”   他骨子里还有点传统,想着既然下半年都要以伴侣的身份同居了,那当然领了证才名正言顺。   裴谨修没什么意见,某种程度上,他求之不得。   领证,结婚,同居。   光明正大地去做他想了很久的事。   天已经完全黑透,操场的路灯亮了起来,他俩该说的话也差不多说完了,从双杠上跳了下来,按照平日里散步的路线,往纶音湖畔走去。   “还有两个月。”池绪指的是距离元旦的时间。   他没谈过恋爱,也不怎么关心别人谈恋爱,现在突然一下子和裴谨修变成情侣,池绪不由地开始思考到底什么是情侣之间应该干的事。   身边只有一个参考样本,那就是蔡聪和林敏,池绪当即决定:“我一会儿得回去问问蔡聪。”   前言不搭后语,裴谨修没听懂他的脑回路:“问他什么?”   池绪如实回道:“问他怎么和林敏谈恋爱的,我参考参考。”   裴谨修笑了一下,捏了捏他手心:“你还不如问我。”   池绪偏头,下意识看了裴谨修一眼,湖畔水雾朦胧,树影婆娑,眼前人一如天上月色,清冷霜寒,别说离识爱知情很远,似乎离整个人间都很远。   池绪充满怀疑:“你很懂吗?”   他是真的觉得裴谨修大概还没他懂。   表面疑问,实则肯定,语气中无端地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天旋地转的,等池绪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被压在了树干上,裴谨修的手掌垫在了他的脑袋后。   这算什么?壁咚?树咚?   确实是他从未想过的方向,池绪现在倒是有点信了。   树荫下,完全背光,池绪看不清裴谨修的脸,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个轮廓。   “我想做个实验。”裴谨修的声音,清冷中泛着几分低哑磁性,几乎是擦着池绪的耳畔而过。   湖边湿润的水气仿佛蔓延到了他们的话语间。   池绪头脑发热,晕晕乎乎地问:“什么实验?”   如果池绪现在能看清裴谨修的表情,他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轻笑一声,裴谨修与他十指相扣,尾音散在风中:“你马上就知道了。”   从纶音湖畔走出来时,池绪仍然没找回四肢,他心跳得很快,脸上弥漫着一层明显的红晕,嘴巴边缘隐约有一道伤口。   裴谨修似乎是在道歉:“我也是第一次,不太熟练,恐怕还需要你再配合几次。”   “……”没太敢仔细回忆,池绪只略想了想,比起自己的表现,裴谨修显得格外驾轻熟就,游刃有余。   他真心夸道:“很厉害了。”反正比他厉害多了。   裴谨修似乎还惦记着实验结果,问:“真的会站不稳吗?”   池绪头垂得更低了,同他幼年一样,把大半张脸都埋进宽厚的卫衣里,唯独头顶几缕呆毛迎风飞舞。   声音闷闷的,池绪软软地“嗯”了一声。   被欺负的人没有被欺负的自觉,让人更想欺负下去,试探试探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可惜还不到时候。   垂眼敛去眼底的情绪,他们回到宿舍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池绪今天的状态和昨天相比可谓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迟钝如冯飞都能一眼看出池绪眉开眼笑的,心情轻松畅快,浑身上下洋溢着浓烈的喜气。   更何况爱情专家蔡聪。   看见池绪的那一刻蔡聪就会意一笑,他看起来比池绪本人还要高兴:“和好了,是不是?”   池绪微不可见地瞄了眼裴谨修,红着脸点了点头。   蔡聪一时间感慨万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看你昨天魂不守舍死气沉沉的,今天就满血复活元气满满,啊,爱情!”   说着说着,他无意间瞥了池绪一眼,眼睛尖得很,立马瞥见了池绪唇畔的伤口。   “哦呦”了一声,蔡聪笑眯眯的,促狭道:“你女朋友还挺火辣狂野的嘛。”   最近《仙途》游戏出了新的pve副本,蔡聪忙着和林敏一起拿奖励,好久都没去鹊桥版面了。   如果他上鹊桥,就会发现今天晚上论坛里平地起高楼,被一则帖子炸出来了大半个学校的人。   发帖人名叫贵校某不知名npc,发帖的内容是:   @明华管理学弟学妹学长学姐,lz今天下午在操场散步,一晃神好像看见你院双草在双杠上接吻,当时我就是一整个愣住了满脑子卧槽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界观被震碎啊啊啊啊啊。没来得及拍照,现在也不知道是lz脑子抽疯看错了还是确有其事,所以问问有没有人恰好也看到并恰好拍了照片啊!求求了!!拯救楼主未来两个月的睡眠质量洛大学子人人有责啊!!   1L:我院双草?我院还有这种东西?我院还有帅哥?不信谣不传谣!   2L:楼上是不是在外实习啊,多久没回学校了,我院今年确实来了两个帅得秒杀明星的大大大大大大帅哥,帅得实在是难分高下所以并称双草,说实话那么帅还以为会是渣男呢,没想到是gay啊,那没事了,我尊重祝福随1314520记我院账上并磕生磕死。   3L:一定是假的,我有人脉,这俩人板上钉钉都有女朋友的,尤其裴神,他可是有个相爱多年的青梅竹马的,我劝楼上别瞎磕了,什么都磕只会害了你!   中间争论了几十层,直到83L,终于有人po出了一张照片。   83L:照片就放这儿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人在现场哈,虽然离得有点远,体感就是池神眼睛进东西了裴神帮他吹掉,真没看到接吻。   后面又吵了百来层,还有人提到纶音湖畔也看到两人手牵手散步。   有人说男的,手牵手,这么基,还说不是gay!   也有人说纶音湖畔路不好走,手牵手走非常正常,凭什么男生手牵手就一定是gay,这是刻板印象!   争来吵去盖了上千层楼,只不过很长时间内蔡聪都不会再去鹊桥版面,而池绪和裴谨修就更不可能点开了。   两个月转瞬即逝,元旦前一天,当池绪和裴谨修刚回到祁华名苑院子里时,八岁的裴清怡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身后跟着比起小时候步态明显沉重了很多的小乖。   小乖今年已经十二岁了,怎么算都已步入老年,不过它身体还算健康,各方面指标都很正常,顺利的话活到二十岁不成问题。   一大一小站在裴谨修和池绪面前,仰着脑袋,眼睛都如同浸了水的玻璃珠,黝黑干净,澄澈透亮。   “哥哥,我好想你们呀。”   她身旁的小乖配合地转了一个圈,嗷呜了一声。   裴清怡虽然是裴谨修的亲侄女,理论上应该更亲裴谨修,但裴谨修骨子里还是不大喜欢小孩,总是疏离冷漠,不冷不热的,态度算不上友好,以至于后来裴清怡本能地亲近起了更容易相处,气质也更温暖柔和的池绪,经常一放假就来祁华名苑找她的池绪哥哥来玩了。   外面天寒地冻,裴清怡牵住池绪的手,连忙把人拉进屋里。   裴家大厅,池晚宜、沈纭、王伊水坐在沙发上,裴见深和裴见宏正下着棋,裴明心百无聊赖地打着游戏,裴清怡的父母裴思源和甘橙还没下班。   裴家人多,热闹,尤其逢年过节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格外富有生机与活气。   见他俩进来,池晚宜笑了笑,柔和道:“绪绪,谨修,正好,我和阿纭有一件事要和你们商量。” 第110章   两个月前, 沈纭外出拍戏时在一座荒山上捡到了两名女婴。   这应该是一对双胞胎,只有一个多月大,脸部从嘴唇开裂至鼻子, 面容明显畸形扭曲,异于常人,送去医院后,果然患有高度唇腭裂。   很明显, 这就是她们被丢弃的原因。   幸亏发现及时,两个婴儿虽然身体孱弱, 但是都没有生命危险。   剧组当即报了警,但这两名女婴的生身父母时至今日还没有找到。   两个女婴都是沈纭发现的, 后续也是沈纭主动承担起了治疗与照顾的责任。她本来想帮两个小孩找领养, 但始终没能找到有意愿并且条件合适的领养人。   直到某一天她无意间和池晚宜提起这件事, 池晚宜听完前因后果后, 主动表达出了领养的意愿。   好友的想法刺激到了沈纭, 她心想:对啊,既然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抚养人,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商洽后, 她们初步的想法是一人收养一名女婴。   当然在这之前, 她们必须先问过池绪和裴谨修的意见, 征求她们亲生孩子的同意。如果裴谨修和池绪不同意,沈纭和池晚宜也不会勉强。   池绪听完, 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果断道:“是好事呀,我当然同意。”   裴谨修也点了点头。   知子莫若母, 其实在问之前,池晚宜和沈纭就知道她们的孩子一定会同意的。   “那明天我和谨修就去医院里看看妹妹吧。”池绪笑着问, “名字起了吗?”   池晚宜:“一个叫池姮,另一个叫沈逸。”   希望她们做人做事能持之以恒,坚守本心,此后余生能健康顺遂,常乐安逸。   池绪夸道:“很好的名字。”   池晚宜和沈纭说完她俩的事,池绪默契地与裴谨修对视一眼,也开口道:“妈妈,沈阿姨,我和谨修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屋内气氛融融,温馨和睦。   池绪很轻地笑了笑,牵起裴谨修的手,十指相扣,坚定认真:“我和谨修在一起了,我们打算这个寒假就去领证。”   “……”叮呤咣啷的,裴明心刚拿起杯子喝水,乍听见池绪来这么一句,惊得杯子和游戏机都没拿稳,乒乒乓乓地摔了一地。   他被呛住了,咳得震天响,好半天才缓了过来。   瞪大眼睛,裴明心的视线在裴谨修和池绪来回打转,恍然大悟般,伸出手指颤抖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说你们两个不对劲,小时候就不对劲,你们两个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不会……不会……”   猛地愣住,裴明心被自己的脑补惊得瞳孔地震,一边匪夷所思,一边口不择言:“难道……不是……你们……我天……那个时候……救命……你们才几岁啊……”   池绪没懂他的脑回路,很是无辜:“两个多月前刚表白,今天是我们正式成为情侣的第72天。”   “……”裴明心一脸我信你有鬼的表情,他还打算说些什么,被母亲王伊水叫住了。   王伊水对他有意见很久了,三十来岁的人了,一天天班也不上正事也不干,不是窝在家里打游戏就是跑出去吃喝玩乐,再说烦了就行李箱一拉跑得更远满世界旅游,一年到头家也不回几次。   尤其现在比裴明心小十来岁的小堂弟都要结婚了。学习、工作、家庭,每项人生大事都走在人前,还完成得出色至极,甩开她这不成器的混账儿子不知道多少倍。   想到这里,王伊水不禁眉头一挑,冷笑:“裴明心,过完年你就给我滚去上班,你的卡我全都给停了,以后你就赚多少花多少,我可不替社会养你这种毫无贡献的废物。”   “???”裴明心满脸问号,实在没搞懂他妈的脑回路,怎么能从小堂弟谈恋爱的事一下子跨越到赶他去上班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角度上。   他一不花天酒地二不拈花惹草三不亏钱创业!他就花那么一丁点钱!他这种安安静静本本分分的优质咸鱼到底招谁惹谁了啊?!   惨叫一声,裴明心哀嚎不止,撒泼打滚地闹了起来。王伊水嫌他烦,语气森森地威胁道:“再多说一句你明天就给我去上班。”   “……”裴明心可怜巴巴地闭嘴了。   他俩这边闹完,池晚宜才笑着开口道:“你们决定了就好,妈妈祝你们幸福。”   事实上,池晚宜很早就发觉出池绪和裴谨修之间的感情并不纯粹是友谊,甚至早于这两个当事人。该在一起的迟早会在一起,两个孩子能合适的时间互通心意,池晚宜由衷地为他们感到开心。   沈纭也不意外,她是个演员,对人下意识流露出的情绪极其敏感,更何况出于童年亏欠的补偿心理,她总是格外关注裴谨修。裴谨修或许掩饰得很好,可他藏在心底的心思,在沈纭眼里还是无所遁形的。   池绪看起来很难主动开窍,沈纭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能看出裴谨修并不打算主动出击。她本以为他俩还有的拉扯,没想到一个学期下来竟然火速进展到打算领证了。   笑了笑,沈纭眸光盈盈,充满明示的暗示:“绪绪,我想听你喊我妈妈可很久了。”   池绪看着她,也笑了笑,不仅喊了声“妈妈”,还扑过去抱住了沈纭。   沈纭这一生还从没被人这样称呼过,因为裴谨修从来都没叫过她妈妈,听着池绪乖乖甜甜的声音,这一下竟然把沈纭的眼泪喊了出来。   沈纭从来都是强势而又凌厉的,她抹着泪,有些不好意思,找了个借口上楼去了。   裴见深对两个孩子之间的暧昧情愫一无所觉。他是真的单纯以为只是关系很好能相互信任相互扶持的好朋友而已,纯纯兄弟情,现在突然一下子兄弟变情侣,还马上就要领证了。他虽然猝不及防,但接受良好。   更何况,裴谨修看起来并不在乎他的意见。   慎明高层里也有不少同性婚姻,男女都有,裴见深对此倒是没有偏见,尤其他自己也经历过刻苦铭心的爱情,更经历过爱而不得的痛苦,性别、传宗接代、外界风声,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通通都不重要。   他只要孩子幸福。   虽然相信这两个小孩的感情,但结婚领证是件大事,尤其他们俩的婚姻,更是涉及到两个庞大的集团与亿万股民的大事。   裴见深略略沉吟,不想在此时此刻煞风景,但他已经决定在两个小孩领证之前让两个集团的法律顾问们一起去拟一份婚前协议。   裴清怡虽然年纪小,但她能听懂“在一起”和“领证”意味着什么,尤其之前迟千枫和苏欲雪刚结过一次婚,迟千枫还花钱请她去当了花童。   拽着池绪的衣摆,裴清怡毛遂自荐:“哥哥,你办婚礼的时候可以请我当花童嘛,我喜欢你,我不要钱。”   似乎是基因里带的,裴清怡非常在乎钱,总能自发地找到赚钱的门路,裴见宏总打趣她是隔了两代了遗传了她曾祖父母的基因,怪抠门的,但言语间对这个小孙女颇为骄傲。   总之,能让裴清怡主动免费,那可是了不得的偏爱和殊荣了。   池绪失笑,点了点头道:“好,到时候请你当花童,你不要钱,那哥哥送你小礼物。”   裴清怡欢天喜地,跑去捉弄她愁眉苦脸的倒霉蛋二堂叔了。   家里住了两天后,裴谨修和池绪返回洛津大学。元旦结束意味着期末周的开始,为了不挂科补考甚至被劝退,浪了一整个学期的蔡聪付出了无比惨重的代价。   断断续续通宵了半个月突击考试,过着每天三四点睡六七点起甚至彻夜不眠生不如死的学畜生活,期末考试结束后,蔡聪也被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好歹结果还凑合,每一门都在C以上,大多数都是B。   他痛定思痛,发誓下个学期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再沉迷恋爱沉迷游戏,浪费时间虚度光阴。   一个学期下来,冯飞和他已经很熟了,打趣道:“这锅恋爱可不背,咱院考得最好的就是咱们宿舍这两位爱情标杆了。”   冯飞不看论坛,对裴谨修和池绪恋爱细节的了解全都是蔡聪给他八卦的,还停留在日久生情笨蛋青梅和明艳张扬火辣女友的地步上。   这个年龄段的男大学生就没有不憧憬校园恋爱的,冯飞叹了口气,心想:两者相比,他还是更想要个日久生情的笨蛋青梅,但这个愿望从年龄上看显然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天降一个明艳张扬火辣女友。   蔡聪这下愉快地把锅全都推给了游戏,下定决心:“我这就把游戏卸载了!”   鼠标右键一点,蔡聪突然开始犹豫,碎碎念道:“不行,马上寒假了,我得等过年领完奖励再卸载!嗯……不过《仙途》元宵节好像要出新活动,那我得等肝完活动再卸啊……元宵之后是清明,清明可是我游的大节!毕竟主角团都死完了呢……算了算了,不卸载了,劳逸结合,我以后每天只打一个小时游戏!”   冯飞啼笑皆非,听蔡聪念叨仙途,他忽然想起这款游戏是慎明集团联合桃李春风影视公司一起开发的。   冯飞和裴谨修池绪一起住了半年,怎么着都对两人的家世有所耳闻了。他知道学院里有一座慎明报告厅就是裴谨修家的集团捐建的。裴谨修的妈妈是当红明星沈纭,而女生们喜爱的珠宝首饰化妆护肤品皮包衣物品牌几乎全都归属于池家集团旗下。   和这样两个瞩目璀璨的天之骄子住在一个宿舍,冯飞一开始难免自卑,产生偏见。   池绪倒还好,温柔亲切,礼貌周到,很好相处。冯飞尤其恐惧话少冷漠的裴谨修,他总觉得对方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好像瞧不起除了池绪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一样,骄傲自负,盛气凌人。   后来住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印象也慢慢转变了不少。   冯飞逐渐发现,裴谨修确实是天生冷脸,气质凛冽,话少沉默,但绝不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盛气凌人。   裴谨修确实不好相处,但是也绝对不难相处,和冯飞一开始想得恰恰相反,公事公办的话,裴谨修反而很好沟通,也很有礼貌,在很多问题上都考虑得十分周到,行事作风也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期末考试结束后,冯飞想在寒假找份实习充实一下履历。他学着做起了个人简历,在宿舍里用蔡聪电脑修修改改时,正好被裴谨修看到了。   裴谨修跟他要了简历,简单问了他两句,第二天就有慎明集团的HR联系他寒假实习的相关事宜。实习的事很快就敲定落实了下来,考虑到他家远在西海省,公司还为他提供了一个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宿舍,他可以选择把父母接来留在洛津过年,也可以休假回西海省,公司会补贴一部分交通费。   冯飞自己虽然也能找到实习,但是条件待遇远没有如此优厚的,大多数薪资待遇堪堪能在洛津市里维持生存,一小部分甚至还需要他付费上班。   虽然早就听说慎明集团员工待遇好,但冯飞万万没想到对待假期实习生都能这么不遗余力。   最开始知道裴谨修和池绪家世时,冯飞心里也动过那么几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歪心思。他想他也许可以靠讨好这两位少爷获得一份优厚的工作,跨越阶级,但他也只是想了想,念头升起的一瞬就掐灭在了摇篮里。   冯飞很了解自己,他知道他性格并不活络,父母怎么教他他都学不会为人处世的那些弯弯绕绕,他是个死脑筋,沉默无趣,不会来事,这辈子注定是说不来阿谀奉承的话,更做不来那种逢迎讨好的事。   骨子里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冯飞也不打算改变,做人要扬长避短,他起码擅长学习,那就坦坦荡荡,踏踏实实,一步步地用自己能力去换去想要的生活,即使慢点,辛苦点,但他问心无愧。   与HR对接时,对方从头到尾没有提过裴谨修,围绕的全都是冯飞本身,他的能力,他未来想要发展的方向,他对公司的评价和看法,这让冯飞感受到了莫大的尊重、重视与平等。   原来他只需要顺势而为,做好自己,命运自会眷顾他,让他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一月中,同学们陆陆续续地离校,有的回家过年,有的也如冯飞一般在洛津找了实习。   冯飞是宿舍里走得最早的一个,提前搬进了公司为他准备的宿舍里。入职慎明第一天时冯飞本来还挺紧张,但他很快就放松了下来,专心地投入到了工作当中。   慎明的工作气氛很好,充实忙碌却不过分劳累,冯飞学到了不少校园里学不来的经验与知识,这一切全得益于周围同事的帮助。   他的同事们都很好相处,帮了冯飞不少忙,没有一个人介意冯飞是个笨手笨脚的新人,还安慰他谁都是这样过来的,慢慢习惯就好。   入职半个月后冯飞就拿到了第一笔工资,与正式员工相同。加班采取自愿制度,会给足相应的加班费。除了国家规定的五险一金外,慎明给每个员工都配置了医疗险与重疾险,甚至连冯飞这种假期工都有。   身处在这样体贴细心,考虑周到,充满人文关怀的集团内,没有人会不积极上进热爱工作。   团队间的核心凝聚力极强,员工对集团的归属感也强,做起事来总是势如破竹,事半功倍。   冯飞心想,怪不得慎明集团在网上风评那么好,怪不得有那么多人都称慎明集团是打工人天堂,怪不得慎明集团盈利能力年年都能再创新高。   慎明不在乎用金钱与经历培养出来的人才最后到底会不会留在慎明,对集团来说虽然有一定程度上的成本损失,但人才流入社会不仅是一件好事,更是一件正确的事。   做好事,做正确的事,这是冯飞在慎明实习期间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实习期间,冯飞在员工餐厅里还偶然间碰到过池绪和裴谨修,两个人都主动跟他打了招呼。   他们顺便同桌吃饭,就像大学里在饭堂那样。   吃饭时,裴谨修随意问了他一些问题,有工作上的,有生活上的,甚至还有心情上的。   冯飞多少有点受宠若惊,但他知道这就是裴谨修处理公事时的性格。他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集团中的每个人对他来说都同等重要,不触碰底线的情况下裴谨修会包容关心所有员工,但一旦越界,他也杀伐果决,毫不留情。   他随口提了一句宿舍里的电视打不开,第二天就有人上门帮他修电视。   今年过年冯飞没有回老家,把爸妈一起接来洛津过年了。他盘算着如果毕业以后能在慎明工作,大概三年的时间他就能在洛津买下一套房子了。   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期盼,很快,岁末年终,除夕之夜到了。 第111章   除夕前三天, 裴谨修和池绪一起去民政局领了证。   法律规定成年就可以领证了,工作人员确定无误后,很快帮他们走完了流程, 最后还笑着祝他们新婚快乐。   凛冬时节,天寒地冻,池绪怕冷,今天出门时特地戴了顶蓬松柔软的浅色毛线帽。   他从小到大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 所以出民政局时,裴谨修自然而然地牵过他的手, 与他十指相扣后插进了自己口袋里。   他们就这样并肩同行,还没走到停车场, 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雪, 风雪簌簌, 漫天飞扬。   到家时, 院里的红梅正好开了, 素雪落在其上,如同欺雪胭脂,秾丽多姿, 池绪顺便折了几枝开得正盛的, 怀抱着一捧红梅上楼了。   裴谨修随他上楼, 进房间后,伸手扯了扯他帽子后缀着的毛绒小球, 笑道:“你小时候也是这样,每年冬天都会抱着一捧红梅花来找我。”   池绪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里的结婚证,感觉格外玄妙, 尤其当裴谨修提起小时候的事时,他总是一再地想确认, 他和裴谨修已经成为法律意义上的伴侣了。   时光境迁,许多人事都已模糊,化为记忆里的星点缩影,但关于裴谨修的总是格外深刻,尤其少年时的心思,池绪直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他八岁时想裴谨修要是他亲哥哥就好了,十二岁时想和裴谨修考同一所大学,十三岁时旁敲侧击确定裴谨修不会结婚……他总是想裴谨修不要再有其他更亲近的人,最好能永远陪着他。   霍凌宇说得没错,特殊的人从最一开始就是最特殊的。   沾了一身湿雪与花香,池绪找了一个花瓶放置红梅,然后才脱下羽绒服和帽子,挂在了房间门口的衣架上。   收拾妥当,他这才转头问裴谨修:“你是想现在拆礼物,还是等三天后除夕?”   “今天。”裴谨修没有犹豫,笑道,“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池绪准备了两份礼物,第一份补他的表白,第二份纪念今天领证。   他送的第一份礼物是一对钻戒,款式简单大方,上面镶嵌的钻石却非比寻常,是极为罕见稀少的红钻,全世界总共不超过十颗。   在池绪看来,钻石无疑是所有宝石中最浑然天成的浪漫,每一颗天然钻石都是大自然孕育了数亿年甚至数十亿年碳元素结晶的产物,承载时间与风霜,无外乎能成为爱情与忠贞的象征。   但池绪还有另一层用意。   “红钻果然很衬你。”他执起裴谨修的手,将钻戒戴到了裴谨修无名指上,不大不小,恰到好处,闪耀华贵的钻石映衬着修长白皙的手指,美丽极了。   握着裴谨修的手,池绪忽而抬头,很认真道,“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像钻石。   “璀璨夺目,光芒四射,明艳动人,坚不可摧。”   裴谨修轻笑   ,也替池绪戴好了戒指,他眸光盈盈,好似盛着美酒一般,令人心醉神迷。   “你像天上的星星。”   原本可望不可及,没想到,星星主动落入他怀中了。   戒指成双成对,熠熠生辉,这是池绪补上的表白礼物。   还有今天的结婚纪念日礼物。   裴谨修拆开,是一瓶香水,池绪轻声道:“我亲自调配的印象香。”   这是一支木质香,味道十分高级,像冬天雪夜,寺庙檀香,闻起来沉稳醇厚,神秘疏离,深邃性感,确实很贴合裴谨修自身的气质。   池绪:“等夏天到了我再调一支送你。”   裴谨修道了声“好”,收好礼物,紧接着,握住了池绪手腕。   “我们想到一处去了。”他一边说,一边给池绪戴上了一条红绳,“红色也很衬你。”   皓腕凝霜雪,显得那条细细的红绳颜色更加鲜艳浓郁了。   池绪好奇地拨动着红绳,这条红绳看起来普通简单极了,像路边一块钱就能买来一条的那种,但这样的红却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一种红,倒像是一抹正在流动的鲜血,手绳的编织手法也前所未见,看不出任何打结的痕迹,像是与生俱来的浑然一体。   手绳十分贴合他的手腕,就好像量身定制的一般,戴上去后没有任何的异物与禁锢感。   不知道是不是池绪的错觉,戴上红绳的瞬间,他全身都舒服了不少,手脚终于有了温度,不再冰冰凉了。   看起来又平平无奇,又神秘古怪的,池绪难免好奇:“你哪里买的?”   “白云观。”裴谨修随口扯谎。   实际上是他在系统商城里花所有积分兑换的。   这条红绳名为“长生”,完全态确实可以让人长生不老,无病无灾,青春永驻,但以裴谨修目前的积分,他能激活的功能只有调养生息,强生健体。   大概一年前,在裴见深正式成为全球首富的那一天,系统突然接到总部召唤,一夕之间从配角系统升级成了配角逆袭系统。它面板上别的数值倒是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唯独幸运值变成了S+,或许是出于这一路以来都是被裴谨修带躺的缘故。   有这一项S+,它就可以向总部申请开通积分商城,虽然开通后商城里可兑换的都只是些最初级的神奇物品或buff,但在这个发展落后的人类社会里也足够用了。   折算完毕后,裴谨修的积分足足有15273,系统兴致勃勃地给他设计了三套方案,从科幻到玄幻到魔幻,各种意义上的开辟新时代了。   系统激动得上蹿下跳了,觉得成功近在咫尺,光明的未来唾手可得,已经开始幻想自己的下一次升级了。   可裴谨修却对它所有的提议都兴致缺缺,看了一眼商城后,他果断地选择了“长生”。   系统顿时慌了,劝他:“你要是选了这个,你以后就不可能再赚到积分了,这也就意味着你这一辈子在系统商城里只能兑换这一次了。”   裴谨修没有丝毫犹豫,态度很是坚定:“我知道。”   他是说一不二的性格,系统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虽然有些心疼,但毕竟现有的一切都是裴谨修自己凭实力赢来的,处置权自然在他本人手中。   “长生”功能上再神奇,外表上也十分平凡普通,怎么看都不能和十亿年才形成的全球只有个位数的红钻相比,就连那瓶特制香水也比不过。   池绪却很喜欢。   有人砰砰砰的拍了好几下门,紧接着,稚嫩的童声传来:“哥哥,我可以进来嘛?”   实际上她不说话池绪也知道她是谁,因为会用这种方式去敲门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裴清怡。   裴清怡是拉池绪和裴谨修一起下楼堆雪人打雪仗的,她一进门,敏锐地发现了裴谨修和池绪手上戴着的钻戒。   捧着池绪的手,裴清怡知道这代表着她的两位哥哥已经结婚了。   欢欢喜喜的,祝福了他们俩几句,一心惦记着堆雪人的裴清怡立马拽着她的池绪哥哥下楼了。   三天后,除夕夜。   池绪陪裴清怡放了一天烟花爆竹,她平时八九点就睡了,今天要守岁,所以挣扎着熬到十二点。   十二点一过,裴清怡就再也撑不住了,收了裴谨修和池绪的红包后就回屋睡觉去了。   池绪洗完澡出来时,小区里还在噼里啪啦地放着烟花。裴谨修没拉窗帘,他们卧室的落地窗正对着天空,转头就能望见一片绚丽灿烂的夜景。   裴谨修早已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看着书,听见动静,抬眸看了池绪一眼。   他眼睫纤长浓密,轻轻眨动了两下,好似眨在了池绪心尖,撩拨起些许痒意,令人一瞬心滞。   外面烟花也停了一瞬,裴谨修忽而开口,声音不复以往的清冷,淡淡的,仿佛在低声诱哄般,充满危险气息:“绪绪,过来。”   池绪的脸瞬间红透了,心跳得很快,晕晕乎乎地走了过去。   他挨着床沿坐下,还没坐稳,突然被裴谨修抓住手腕一拉,整个人跌进了裴谨修怀里。   脸颊肉被人捏了捏,唇畔一软,鼻尖顿时充斥着他亲手调配的木质香。   池绪头晕目眩的,差点要窒息了,再被放开时,裴谨修仍一手掐着他下巴,一手禁锢着他手腕。   卧室灯光明亮,不似小树林里那般昏沉无光,这样近的距离,池绪甚至能在裴谨修眼中看到自己,那眼底翻涌的是什么,他不可能再看不清。   “进步很大。”裴谨修嗓音低沉,难得慵懒,似乎是在夸他。   池绪声音很轻,几尽于耳语,红着脸,鼓足勇气道:“那我们是不是能做点别的实验?”   裴谨修微微挑起眉,明知故问:“你想做什么实验?”   “……”池绪含含糊糊道,“就……夫妻都会做的那种实验。”   裴谨修:“那你想当夫还是妻?”   “……”池绪皱了下眉,他眼底有那么几分纠结无措,除此之外满溢着浓浓的爱惜,“我……我不想让你痛。”   抚摸着他脸颊,裴谨修轻轻道:“我也不想让你痛。”   池绪低下头,露出绯红一片的细白脖颈,低声:“你可以慢一点。”   裴谨修嗓音愈加低哑了:“做什么都可以吗?”   池绪点头,仿佛献祭一般,心甘情愿道:“做什么都可以。”   窗外忽而传来烟花的声响,轰鸣热烈。   仿佛守岁一般,二楼卧室的灯开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大亮时,裴谨修才伸手关了灯,又起身拉上了窗帘。   被窝里,劳累了一个晚上的池绪这才迟迟睡去。 第112章   大年初一。   裴清怡一觉睡醒时还不到八点, 她这个年龄正是精神旺盛的时候,忙着起床去玩,从不赖床, 睁开眼的瞬间就爬了起来。   洗漱完后,裴清怡习惯性地去找她的两位哥哥一起下楼吃饭。   站在裴谨修卧室前,裴清怡刚举起手,还没来得及拍门, 门就突然开了。   仰头,眼前的青年身量颀长, 头发微有些乱,垂在身侧的手指骨节分明, 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线条一直延伸到了衣袖里。他皮肤仍旧是月光一般的冷白色, 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 但整个人看着比平常有血色了不少。   裴清怡愣了愣, 不是经常给她开门的池绪, 而是那个不太好相处的裴谨修哥哥。   她下意识地向门里张望,但卧室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面前, 裴谨修比了个“嘘”的手势, 轻轻合住门, 拉着她走远了些后,才蹲下身解释道:“池绪哥哥昨天睡得比较迟, 现在还没醒,你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去找你二堂叔玩, 好不好?”   他头发乌黑浓密,嘴唇鲜艳如血, 离近一看,更像白雪公主了。   小孩子总是细腻敏感的,裴清怡其实不是很喜欢裴谨修,因为她感觉裴谨修不是很喜欢自己。   但此刻裴谨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眼神深邃,语气又难得温柔,那股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瞬间消融,仿若一只对人爱搭不理的猫今天突然转了性,不光主动冲你喵喵叫,甚至还肯让你摸一摸了,裴清怡突然就对裴谨修来了好感。   池绪不能陪她玩,裴清怡本该失望和生气的,但此时她却生不出任何脾气,甚至都没追问池绪为什么熬夜,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去找裴明心了。   见她下楼,裴谨修才回到房间里。   关上门,裴谨修走近床畔。   尽管他动静很小,池绪还是醒了一些,嗓音十分沙哑,困恹恹的,软软地问:“几点了。”   裴谨修抚过他额头,再次确定没发烧后,才轻声:“八点,吃早饭吗,我拿上来?”   缩在被子里,池绪摇了摇头,又合住了眼睛。   纵使没有发烧,池绪脸色也不大好看,嘴巴更是被他自己咬得破破烂烂的。   指腹划过池绪唇畔,裴谨修脸色十分凝重,他气池绪更气自己,但事已至此,这些情绪最终通通化作了一声轻叹。   无奈地,裴谨修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不是告诉过你,受不了就主动告诉我吗?”   池绪皱着眉,意识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间,他好像听到了裴谨修的低语,格外倔强:“……我受得了。”   嘴角一弯,裴谨修不由失笑,心底一片柔软。   他重新躺回被窝,抱着池绪,再度陷入了梦乡之中。   中午饭是裴谨修拿到卧室来的。   池绪还是很困,身上也痛得厉害,他一边吃饭,裴谨修一边给他手背上药。   手背上也是咬伤,齿痕深邃,周围一片青紫,看着很是骇人。   “你属小狗的吗?”   裴谨修声音很冷,脸色更不大好看,他多少有点生气,只不过上药的动作还是很轻柔。   池绪只是不想发出任何的声音,所以下意识地想咬住什么,手背、枕头、胳膊……他那时迷迷糊糊的,自然有什么就咬什么。   “……对不起。”池绪乖乖道歉,诚恳保证道,“我下次一定只咬枕头。”   裴谨修上药的手一顿,气笑了,咬着牙,态度很是强硬:“枕头也不给你,什么都不许咬。”   别墅里人多,池绪难免会有诸多顾忌,但马上就开学了,到时候他就会和裴谨修搬出去住,不必再担心打扰到别人。   因此,池绪从善如流,刻意哄道:“好嘛,都听你的。”   裴谨修噙着笑,冷哼一声,显然还没彻底消气。   池绪吃不下饭,勉强喝了两口粥,喝完后就打算继续躺回床上补觉,但裴谨修还要检查他身体,池绪拗不过他,只好躺平任折腾。   过程十分磨人,羞赧极了。   裴清怡下午时又来了一次,只是来得不巧,池绪那会儿刚好睡着了。   他这次睡得很沉,所以裴谨修放裴清怡进来看了一眼。   卧室里窗帘紧闭着,只隐约透进来一点光亮,裴清怡踮着脚尖,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她走到床边,好奇地张望,毕竟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睡着的池绪。   池绪睡姿很乖,下巴埋在被子里,蓬松的头发柔顺垂下,只露出小半张精致的眉眼。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仍轻皱着眉,一抹痛楚挥之不去一般。   他确实状态不好,睡梦里也恹恹的,没精神,裴清怡顿时慌了,怕他是生病了,担心得不得了。   裴谨修带她出去,耐心地解释了一番后,裴清怡这才放下心,乖乖地找裴明心玩去了。   过年休假三天,池绪在床上也差不多躺了三天。   回公司上班时,他身上的疼痛还未散尽,脸色仍旧苍白,右手手背上的牙印也清晰可见。   在外面时还可以用衣袖遮掩伤口,办公室里可穿不住大衣。   蒋晴来池绪办公室里商量事,刚一进门她就发现了池绪手背上的牙印,诧异道:“谁这么舍得啊,把你咬成这样?”   “……”池绪灵活地岔开话题,转而跟蒋晴谈起了正事。   谈完事,蒋晴没有马上离开,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池绪一番,顿了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关切道:“怎么过了个年还过得这么憔悴?生病了吗?”   蒋晴算是看着池绪长大的,对池绪来说亦师亦友,他们俩工作上是思想同步极为合拍的同事,生活中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来往频繁,交集密切,关系甚笃。   池绪:“我没事,只是过年这几天晚上没能睡好。”   他说得全是实话,只不过没说全部的实话,果然把蒋晴的思维引到了他预设的方向上。   蒋晴恍然大悟:“原来是失眠了啊,正好我这里有刚买的酸枣仁茯苓百合茶,缓解失眠的,还挺管用,一会儿我让小钟拿给你。”   池绪没拒绝,笑着说了声谢谢。   起身,刚打算转身离开,不经意间,蒋晴忽然看见了池绪的左手。   刚才被桌上茶具与摆件遮掩,她没看见池绪无名指上戴的钻戒。   挑了下眉,蒋晴这下不急着走了。她双手撑着桌子微微倾身,嘴角缓慢一勾,气场拔地而起,极具压迫感道:“我说松云拍卖会上你怎么从头范围盯着那颗2.31克拉的红钻看,另一枚呢,送谁了?”   池绪仍然从容,迎着她的目光,清浅一笑:“哎呀,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年前顺便去领了个结婚证。”   “……”蒋晴只以为他是谈恋爱了,没想到一步登天直接跨进了婚姻的殿堂。她难免讶然,脱口而出道,“你和谁?”   池绪:“你猜。”   蒋晴:“裴谨修?”   “……”这下讶然的变成了池绪,他皱眉道,“有这么明显吗?”   “哼。”蒋晴冷笑一声,翻起了旧账,“我记得某人跟我说过,他不谈恋爱,他要单身一辈子。”   池绪没想到她记忆力这么好,那么久远的事情竟然现在都还记得,无奈地笑了笑,有所感慨道:“人总是会变的嘛。”   他脸色仍旧苍白,眼角眉梢却染上了一层明晃晃的笑意,眸光盈盈,温柔极了,快浸出蜜一般的甜,周身仿佛自带柔光,看起来格外动人。   纵使蒋晴一直知道他长得好看,此时也不禁怔了一下,心想:年轻就是好啊,貌美如花,容貌正盛,举手抬足间都魅力无边。   她不打算放过池绪,继续逼问:“所以六年前那次去F国出差,你那段时间都是在和裴谨修聊天?”   池绪点了点头。   蒋晴一副早就看穿了一切的表情,冷笑:“呵,我就说,你那时候收到消息的状态一看就是谈恋爱了,还不承认。”   “……”反正婚已经结了,池绪懒得思考他和裴谨修之间的友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变了质。   对他来说,现在还有个当务之急。   他皱了下眉,难得犹豫,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地问道:“你女朋友生过你的气吗?她生气了你一般会怎么哄她啊?”   蒋晴是三年前结的婚,结婚对象是恋爱了五年的女友,池绪和裴谨修那时还去吃了她的喜糖。   眉头一挑,蒋晴倒是好奇了:“你还会惹人生气?”   说罢,她又皱了下眉,匪夷所思道:“不对,裴谨修还舍得生你的气?”   “……”这个事情池绪也没法跟她详细解释。   裴谨修对他其实没太大变化,一如从前的温柔细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池绪就是感觉他那天的气还没消,微不可见,淡淡的,矜持地生着气。   蒋晴估摸着也不是多严重的事,笑吟吟道:“你撒撒娇,说说软话,一准哄得他心软,或者送些他喜欢的礼物,讨人欢心无非就那么几种办法嘛。”   池绪软话已经说了一大箩筐了,裴谨修态度还是那么不冷不热,可见人不生气则已,一生气可是真难哄啊。   蒋晴的第二个建议,池绪理智上觉得毫无作用,他知道裴谨修物欲很低,礼物精心与否,贵重与否,在他眼里都差不多,非要比较的话,裴谨修会偏爱那些实用性强的。   虽然理智上觉得没用,但下午下班时,池绪还是挑了双纯黑色的羊皮手套。   他简单包装了一下,一上车就递给了裴谨修。   今天裴见深没来上班,车上只有他们两个和司机小李。   裴谨修拆开包装,顺手戴上试了试。   他今天穿了黑色正装,是池绪新手做的,剪裁合宜,面料挺括,穿着一丝不苟,显得格外矜贵逼人,又如冬夜寒潭,泛着凛冽而又危险的寒意,看起来深不可测,内敛而又强大。   池绪上车时,他正闭着眼休息,气质庄重严肃之余,状态却是松弛慵懒的,听见动静后,骤然一睁眼,偏头望向池绪,眉眼如钩般,眼睫轻眨间平添了那么几分撩人的禁欲感。   手套是羊皮材质,不大不小,柔软贴肤,又与他今日穿得正装极为相称,高冷贵气,刚好合适。   裴谨修试了试,没对礼物发表什么看法,反而瞥了池绪右手一眼,冷笑道:“这手套还是送你自己更合适。”   “……”这事果然还没过去。   池绪没想到他还能这么联想,面不改色地撒谎,哄道:“我也有,和你是情侣款。”其实没有,不过明天去了公司可以再挑一副,问题不大。   正想着,裴谨修突然掐住了他下巴,一拉。   池绪顺着他的力道,配合仰头。   “好乖。”裴谨修的声音很轻,有些低沉,泛着低哑的磁性。   确定关系之前裴谨修其实很少对他动手动脚,但经常盯着他脸颊看。事到如今,池绪终于明白裴谨修当初盯着看他时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了。   手指又一次地顺着下巴掐住了脸颊,裴谨修带着纯黑色手套,按压在分外莹润白皙的皮肤上,那块皮肤很快就红了,印出一道浅淡的红痕。   他拇指抵在池绪略显苍白的唇畔旁,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叹了口气:“我宁愿你不要这么乖。”   准备松手之际,池绪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理直气壮道:“那还不是得怪你。”   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裴谨修失笑,饶有兴趣地问:“怪我?”   池绪眼睛亮亮的,一脸的理所当然:“你那时候好漂亮,让我怎么拒绝?”   裴谨修立马反问:“你背对着我,还能看到我漂亮?”   一眨不眨地看着裴谨修,池绪眼神专注,格外认真:“声音已经够漂亮啦,迷得人头晕目眩的,要再看到你的脸那怎么还得了。”   “……”饶是裴谨修也无言以对了。   “我们再试试好不好?”见裴谨修态度松动,池绪顺势而为,“等搬家以后,再试试嘛。”   眉眼一弯,裴谨修既无可奈何,又纵容宠溺,轻声应道:“好。” 第113章   元宵节一过, 裴谨修和池绪就搬出了祁华名苑。   池绪那套房子就在洛津大学对面,小区名叫禾泽首府,是他十八岁时池晚宜送给他的成年礼物, 装修与家具都是池绪按他与裴谨修喜好设计布置好了的。   同祁华名苑一样,禾泽首府也是一栋栋的独院别墅,交房之际池绪就请了专门的园艺师规划门前花园。   二月末,天气寒冷, 小院里开得最盛的仍旧是红梅,团团簇簇, 花枝娇妍。   禾泽首府里的东西一应俱全,搬过来之前也一直有保姆上门打扫, 所以祁华名苑的东西大多没动, 他们离家时只带了些重要的个人用品。   室内布置的十分喜气, 卧室尤甚, 许多地方都摆着殷红夺目的玫瑰, 地板、床上、书桌上……到处洒落着嫣红娇嫩的花瓣,窗幔、地毯、床品全都是旖旎瑰丽的深红色。   进屋时池绪不禁一愣,他身旁, 裴明心流里流气地吹了下口哨, 一脸揶揄地调笑:“看不出来啊, 你俩还整得怪浪漫的。”   王妈在他另一边,觑他脸色有惊无喜, 脸色一白,惶恐不安地问:“怎么了?不喜欢吗?那我立马把这些东西收拾走,哎呀你瞧我这记性, 一开始忘了问你和小裴了,就觉得这大红的颜色喜庆好看就用上了, 我、哎呀!我……”   结婚在王妈眼里可是头等大事,她急得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池绪连忙安抚:“没有,我很喜欢,颜色搭配得很漂亮,您的审美很好。”   ……只是他本来以为王妈会布置得更偏日常风一些,没想到竟会是如此靡丽隆重的风格,屋里屋外一片深浅不一的红,暧昧浮动,浪漫至极,实在是过于有氛围感了。   听到池绪的夸赞,王妈终于如释重负,脸上重新染上了笑意,她喜气洋洋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哎呀当初小裴刚来家里时才那么一丁点大,你也才那么一丁点大,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转眼你们俩都已经结婚啦。”   王妈本名王萍,今年已经快到退休年龄了。她女儿早就大学毕业了,现在就在洛津工作,早已买了房。   王萍自己也买了一套房,退休以后既可以跟女儿住也可以自己住,但她暂时还没有退休的想法,她身体很好,腿脚利落得很,体检报告更是比裴明心都健康,还打算在池家再多干几年。   想到从前,王妈不禁眼眶湿润,感慨连连。   池绪又是好一顿安慰。   很快就入夜了,池晚宜和沈纭夫妇没有多留,叮嘱了两句就同时离开了。   裴明心比他们迟走一会儿,走之前递来一个包裹,挤眉弄眼的,说是送他俩的新婚礼物。   古里古怪,池绪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把礼物随手放进了储物间里没拆。   点起香薰,池绪带着浴衣,打算先去洗个澡。   门将合住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了门框。   裴谨修推门进来,似乎是询问的语气:“一起?”   虽然认识了很多年,但其实他俩从来都没一起洗过澡。   池绪怔了一瞬,脸瞬间红透了,肉眼可见的紧张局促了起来。   自他成长起来后,鲜少流露出这样青涩稚嫩的神情。裴谨修很轻地笑了笑,心里愈加柔软了,故意逗他:“不可以吗?”   尾音很轻,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委屈般。   池绪果然上钩,忙不迭地点头道:“当然可以。”   他拉开门,裴谨修走了进来,一时间,鼻尖一直萦绕着的那股旃檀香更浓郁了,沉稳性感,神秘勾人。   心跳得很快,池绪眉眼低垂,根本不敢抬头看裴谨修。   但如果他抬头看,就会发现裴谨修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仍冷静自持,镇定自若,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般游刃有余,但耳朵尖却也如他一般,殷红一片,鲜艳欲滴。   如果他再离近点,就能听到裴谨修的心也同他一般,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两个小时后。   对着浴室里一面等身落地镜,裴谨修正帮池绪吹着头发,温柔细腻,小心翼翼。   池绪撑着脸,一眨不眨地盯着镜中的裴谨修看。   镜中人半垂着眼,容貌精致漂亮,大约是在热气里浸了太久,气质没那么清冷凛冽了,皮肤也不再是冷白色的,眼尾与耳朵尖都染上了一层绮丽的薄红,美得轻易,盈盈动人,勾人心魄。   脑海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池绪整个人呆住,脸腾地一下又红了。   他立刻垂下眼,强迫自己放空大脑。   身后,吹风机的声音戛然而止,裴谨修拿过木梳,帮他梳头发,梳着梳着,指腹轻轻地掐了一下他脸颊。   “皮肤好嫩,感觉能掐出水来。”声音低沉,夹杂着清浅的笑意,十分促狭。   脸上还残留着显眼的红印,不痛,但总感觉格外炽热,池绪头垂得更低了,似乎是想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眼前突然伸出了一只手,莹润修长,指节处泛着粉色。   池绪下意识抬头,裴谨修噙着笑,轻声:“我有礼物要送你。”   他们以前送礼物就送得极其频繁,最近频率之高更甚从前了。   牵住裴谨修的手,池绪一边想着礼物的类型,一边跟在裴谨修身侧。   方向拐到衣帽间时,池绪内心已隐约有些猜测。此刻站定,他推开衣帽间半透明的玻璃门,熟悉的衣物顿时映入眼帘。   果然是那场剧本杀中他们曾经贴身穿过、饮过合卺酒、拜过天地的巫兰国婚服。   “那天玩完剧本杀后我就买了下来。”   十指相扣,裴谨修捏了下他掌心,偏头一笑:“绪绪,再穿一次给我看看,好不好?”   池绪头晕目眩的,怔怔地想:有什么不好的呢?当然很好。   只不过他不太会穿,上一次也是在造型师的帮助下穿好的,而这一次帮他的人变成了裴谨修。   穿完衣服,池绪身上不禁出了层薄汗,粉白色的皮肤透着一股莹润的光泽,细腻水润,倒真应了裴谨修那句“嫩得能掐出水”。   很快,裴谨修也换上了婚服。   今天虽然没人再帮他们做发型,不过穿上婚服后,最终效果也相差无几。   “好漂亮。”   几近于低语呢喃,裴谨修很轻地夸了一句,落在池绪耳边,却仿若一字万钧般,叫人忍不住心尖颤动。   抚过池绪耳边发丝,裴谨修忽而叹了口气:“我那时候还以为你一辈子都想不通了。”   池绪抬眼,闻言不禁皱起了眉,眼底瞬间浮出一抹愧疚。   他当时纠结要不要表白时只纠结了一个晚上,但那一个晚上已经愁肠百结,寝食难安,那裴谨修呢?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裴谨修究竟痛苦了多久?   “对不起……”   三个字刚说出口,裴谨修就骤然打断:“不用说对不起。绪绪,你并不欠我什么。我一开始就说过,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   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快得来不及捕捉,池绪本能地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很快他就忘了,下意识地抱住了裴谨修。   心软得一塌糊涂。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上我的?”   在一起后,池绪还从没问过这个问题。   “张多日混进学校里想杀你的那天。”裴谨修也回抱住了他,说话时,似乎是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手臂收得更紧了。   那是高二那年的冬天,距离他表白还有差不多两年的时间。   漫长的七百多天。   他忽而想起了裴谨修曾几何时说过的那句“我耐心一向很好。”   闷闷的,池绪突然道:“我要对你更好一点。”   他暂时还没有“更好”的具体方向和方案,但此时此刻正值热恋期,情绪起伏翻涌之时,甜言蜜语本能地脱口而出了。   头顶上,裴谨修轻笑:“嗯,你今晚就可以。”   红衣逶迤坠地。   屋外,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一点点覆盖住红梅。   再醒来时已经是上午七点。迷迷糊糊的,池绪睁开眼的瞬间本能地打算起床,他脑海里已经自动排列好了当天要做的事。   刚一起身,手腕突然被人拽住,池绪偏头一看,裴谨修还未睡醒,嗓音低哑磁性,难得慵懒道:“干什么?”   怔了一瞬,池绪下意识开口:“洗窗帘,洗地毯,洗床单被套……”   顿了顿,他越说越小声,越说越脸红,“还要擦玻璃,擦镜子,擦桌子,擦墙……”   “……”裴谨修把人拉了回来,不容拒绝道,“好困,再睡会儿。”   难得的休息日,他们俩一半的时间在补觉,另一半则忙着收拾整理。   三天后,开学前。   为庆祝他们乔迁,霍凌宇他们携礼登门庆祝。   裴谨修和池绪都不太会做饭,所以乔迁宴订得罗伦酒店的外送,水果倒是家里有。   准备果盘时,霍凌宇凑进来帮忙,池绪旁敲侧击,试探性地问:“你心情好点了吗?”   霍凌宇反应了一会儿后才记起来他说的那件事,一脸无所谓道:“害,早没事了,不就是表白失败!”   池绪骤然一提,霍凌宇多少有点感慨:“我后来觉得吧,其实能继续当朋友也挺好的,我只要能一直见到她就好了,见不到也无所谓,说真的,她幸福我就幸福。”   “那就好。”见霍凌宇是真的释然放下,池绪不禁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他也不再犹豫了,直截了当道:“待会儿我和谨修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霍凌宇理所当然地好奇:“什么事啊?”   笑了笑,池绪眨了下眼:“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第114章   那两张结婚证已经摆在餐桌上半个小时了, 霍凌宇还是难以置信,他总怀疑是什么整蛊玩具,忍不住又拿了起来, 对着光左盯盯右瞧瞧。   研究了一会儿,同他前几次的结果一样,这个结婚证确实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 但霍凌宇还是大为震撼,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猛烈的冲击。   他看向两位风轻云淡一脸淡定的当事人, 仿佛变成了个复读机,嘴巴里问出了已经问了八百遍的问题:“不是, 只是过了一个寒假而已, 你们俩竟然去领了个证?!”   这件事似乎是在情理之中, 但着实是意料之外。   虽然裴谨修和池绪一直都黏黏糊糊gay里gay气的, 但霍凌宇骨子里还是倾向于他俩是纯粹纯洁纯朴的纯友谊。   一方面, 他裴哥这个人又冷又傲的,感觉是对凡人爱情轻蔑不屑倍觉无聊的那种类型,高不可攀, 遗世独立, 怎么看都离爱情百八十丈远。   另一方面, 池绪虽然个性上温和好相处,但他在爱情方面完全是个天然呆。初中时他们班上曾有个女生手段委婉地追求了池绪三年, 心意昭然若揭,连霍凌宇都看出来了,池绪愣是一点没懂, 只当大家都是好朋友,迟钝到了极点。   他们到底是怎么发现自己爱上了对方的?又是谁先给谁表的白?池绪表白霍凌宇还能想象, 裴谨修这种人竟然也会主动表白吗?!   况且迟千枫和苏欲雪都是大学毕业三年后才领证结婚,霍凌宇就算之前想过他俩可能会在一起,但感觉起码得处上几年吧,怎么突然一下结婚证都领好了?!   霍凌宇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冒出来了一堆疑问。   池绪还是那句解释,温和地笑了笑:“结婚对我们俩来说是迟早的事,赶早不赶迟嘛。”   不光霍凌宇,师甜甜她们对他俩从友谊变质成爱情的过程也都挺好奇的,问题很多。   池绪就如实说,简短地描述了一下前因后果。   霍凌宇一听就反应过来了:“所以你是在我给徐怡表白失败后意识到你喜欢裴哥,然后你就去给裴哥表了白,然后你俩就决定去领证了?!”   他给徐怡表白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在场的朋友们都知道,徐怡不介意,霍凌宇也不避讳提起。   池绪点了点头,虽然这个过程听起来简单直白到了轻率的地步,但只有他和裴谨修知道这背后曲折复杂的心路历程。   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池绪看着霍凌宇,格外真心诚意道:“说起来我还真的得好好谢谢你。”   要不是霍凌宇一语点醒梦中人,他还不知道要稀里糊涂多久,也许真的要一辈子单身了呢。   迎着光,池绪的眼睛同他无名指上的钻戒一般亮闪闪的,璀璨夺目,简直快闪瞎霍凌宇的狗眼。   偏过头,感觉自己受到了一亿吨暴击的霍凌宇扶额虚弱道:“不客气,不用谢,都是兄弟应该做的。”   为池绪和裴谨修开心是真的,有点难过和伤心也是真的。   朋友的爱情进展迅速,幸福圆满,而他的爱情却无疾而终,刚鼓起勇气说出口就夭折在了摇篮里。   两相对比,霍凌宇不可能一丁点都不心痛,一丁点都不在乎。   情绪难免低落,但霍凌宇并不想被徐怡看出不对,强颜欢笑着活跃气氛。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这一顿饭吃到了下午快六点,朋友们都要回家了,池绪和裴谨修送他们到了别墅门口。   告别了几句,车辆渐行渐远。   人都走后,池绪站在满园红梅里,忽而叹了口气。   他对情绪敏感,又熟悉霍凌宇的性格,当然一眼就能看出霍凌宇的状态不对。   “感觉我好幸福。”   池绪偏头,于暮色中看向裴谨修,落日余晖照拂下,衬得他面容分外柔和精致,说着这样的话,他脸上却看不见一丝欣喜。   年纪轻轻便事业有成,站在了行业金字塔尖最顶峰的位置上,受行业内外无数人吹捧称赞。   不仅有好几个从小陪着他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们,还有很多真心爱护他呵护他的长辈。   原生家庭虽有缺陷,但池晚宜不禁给足了他爱,还远远弥补了他缺失的那份。   他六岁那年就遇到了这辈子最喜欢也最特殊的那个人,他们相伴走过十三年光阴,并幸运地在十八岁时心意相通,十九岁就结了婚。   这样的人生,岂是“好幸福”三个字可以概括的,池绪稍微回忆一下,都会觉得这人生幸福圆满得荒谬。   水满则亏,月满则溢,上天到底为何如此优待他?他难道真的配得到这么多的幸福吗?   这样想,池绪就这样问了。他从不在裴谨修面前掩饰自己的不安。   “你当然配。”   随手折下了一枝红梅,大约有半个手掌那么长,裴谨修将花插在池绪耳边,两相辉映,如他所想的那般,倒是人比花娇。   拥人入怀,裴谨修贴着池绪脸颊,抱得格外紧,以确定池绪是鲜活的、温暖的、健康的。   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与幸福,有人会自得于自己的聪明才智,有人会自得于自己的努力坚韧,有人会自得于自己的容貌性格。   这样的成就与幸福下,池绪竟然还能保持理智与谦逊。   居安思危,虚怀若谷。   今日之心一如昨日,他仍旧是这天底下最干净清澈,皎如日月的少年。   心软软的,裴谨修发自内心,很认真地:“绪绪,你配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日落,月出,风起。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   他俩刚一开学就去学院里办了走读退宿相关的手续。蔡聪和冯飞都很舍不得,帮忙把他们宿舍里的东西搬下了楼,收到池绪邀请后,又去他们新家里坐了一会儿客。   池绪和裴谨修期末成绩都名列前茅,理论上可以去申请奖学金,但他俩谁都没申,不仅如此,还以集团名义增设了两项奖学金与两项助学金。   他们的校园生活同上学期相比没有什么显著不同,每天仍旧是上课、去图书馆、参加社团活动、参加校园活动之类的,隔三差五与朋友小聚,生活充实而又规律。   五月份,校运动会如期举行,裴谨修和池绪都报了项目。   裴谨修报了男子八百米和四百米跨栏,池绪报了男子三千米,最终成功斩获了三枚金牌。   比赛结束后,他俩在体育上也同样出色的表现果然在学校论坛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浪,鹊桥版面上再度飘起了围绕着明华学院两位院草经久不衰的话题,即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又到底是不是gay。   运动会结束已经一个周了,一则帖子仍长时间占据论坛榜首,并且热度居高不下。   发帖人还是那个熟悉的“贵校不知名npc”。   帖子内容是:@明华学院学长学姐学弟学妹不是,难道就我一个人发现你院这两位大神竟然戴了同款钻戒吗?戴的还是无名指诶!!这个位置真的是可以随便戴的吗?这个位置真的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2L:?看来是真的了,我随一本《泛函分析》,记数院账上。   3L:?看来是真的了,我随一本《三年高考五年模拟》,记洛津实验中学账上。   4L:?看来是真的了,我随一台电感耦合等离子体质谱仪,记城环院账上。   中间跟了几十层楼的队形。   112L:啊啊啊啊啊我也想问来着,以及,难道就我一个人发现这两位大神貌似好像也许可能大概或许是同居了?我发现他俩衣服都开始混着穿了!!   这位层主的怀疑很快就得到了确定。   134L:Yep,没错,是同居了,还是我邻居啊啊啊啊啊啊啊!!上个月回家路上猝不及防地偶遇两位大神,给我激动得人快没了。裴神真的帅得太超过了,根本不敢正眼看,完全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这么精致的脸!!池神也好帅好精致,但是比裴神好相处多了,不仅主动打招呼还请我去他家喝茶吃点心,啊啊啊池神真的好好啊,他是天使!!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下子炸出来了不少磕cp的。   135L:啊啊啊这都不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的?这都不磕还有什么好磕的,我先磕为敬!!他俩肯定szd!   136L:啊啊啊这都不是真的还有什么是真的?这都不磕还有什么好磕的,我先磕为敬!!他俩肯定szd!   后面又是跟队形刷了上百层楼,直到几位直男路过发言。   356L:戒指随便戴戴没啥吧,毕竟池神家里就是干这个的。衣服同理,而且我和我兄弟也经常互穿衣服呢,再说了,大学不想住宿合租的多了去了,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357L:就是啊,我也有句话要说,直男有时候就是能gay得超乎你的想象啊,不就戴个同款戒指又同居还偶尔互换衣服穿吗?这有什么,除非他俩真的领了结婚证,不然我不相信他俩真的在一起了!   176L:上次那个人脉哥呢,不是说裴神有个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吗,这都搬出校门了,怎么不跟青梅竹马同居啊?   177L:虽然但是,青梅竹马确实也可以是男的啊,池神100%切题!   ……   帖子争来辩去,最后也没个定论,方倩爬完楼时,林敏刚好从图书馆里回来,她今年选了不少课,还报名参加了许多活动,一时间忙得飞起。   时间不早了,林敏回到宿舍后放下书包就打算去洗漱,将要出门时,方倩突然叫住她,问道:“裴神是有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女朋友对吧?”   “啊?”林敏突然被叫住,愣了一下才反正过来,“哦哦,对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方倩又进一步确认:“感情现在也很好,没分手对吧?”   林敏回忆了一下,起码运动会的时候蔡聪还跟她提起过裴谨修和他女朋友的事,她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没分,感情好着呢。”   方倩这才舒了口气。   早在第一天来洛津大学报道时她就喜欢上了裴谨修,那时的她和裴谨修还没有产生过任何交集,只是校门口擦肩而过时的匆匆一瞥。   精致的相貌,清冷的气质,撩人的香气,只一个瞬间,方倩就无可自拔地坠入了爱河。   裴谨修在这一届新生里很有名气,所以方倩几乎没怎么花功夫就查到了她一见钟情的暗恋对象究竟是何许人也。更幸运的是,她的舍友刚好和裴谨修的舍友谈上恋爱,她有了光明正大认识裴谨修的接口和机会。   旁敲侧击的,方倩让蔡聪去问问裴谨修的感情状态,她虽然直觉上觉得裴谨修单身,但还是想再确定一下。   令方倩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的直觉竟然大错特错,裴谨修有女朋友,是在一起了很多年的青梅竹马,而且还是裴谨修主动追求的。   虽然有些伤心难过,但方倩很快就从这种情绪中抽离了出来,此后偶然一次,她听到蔡聪夸裴谨修用情专一,而且还深情得很,忽然对裴谨修与他女朋友恋爱细节产生了好奇。   从蔡聪嘴里听到的越多,方倩就越发自内心地祝福这对小情侣,自然而然的,她也越来越抵触论坛里那些磕裴谨修x池绪的人。   合住电脑,方倩颇有些生气地想,以后她还是不要再看论坛了,争论这些事情,只会白白浪费她的时间!   反正裴谨修和他的小女朋友一定会甜甜蜜蜜地在一起一辈子。 第115章   结婚的事池绪本来也想告诉蔡聪和冯飞, 顺便解开蔡聪误会已久的那个乌龙。可惜他们俩跟霍凌宇他们坦白的时候,蔡聪远在苏北市,冯飞忙着陪伴父母, 错过这个机会后,之后他们面对面聊天的次数越来越少,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了。   这件事一再搁置,放着放着, 池绪也就渐渐忘了。   于裴谨修而言,结婚是他个人的私事与家事, 更没什么义务和必要跟蔡聪冯飞解释说明了。   运动会一过,学期很快就走到了尾声, 考试周结束后, 他俩又开始回到公司上班。   七月盛夏。   飞机轰鸣一声降落于地, 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 姜舟走下飞机, 时隔三年重归故土。   空气是静止无风的,炽热中带着股尘土的味道,姜舟取下墨镜, 抬头看了一眼蓝天白云, 却并不轻松惬意, 反而眉关紧锁,神情凝重。   出神地凝望了一会儿天空, 愁肠百结,感慨万千般,姜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随人群走进机场大厅。   他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习惯性地打开了tt, 置顶的联系人依旧只有一位,头像是长毛黑猫,昵称单独一个“裴”字。   裴谨修。   滑动着手机屏幕,姜舟又看了一眼裴谨修两天前发的那条消息。   裴:放心,会没事的。   裴:你先回国,到时候我让助理去接你,我们见面细谈。   裴:别怕,一切有我。   姜舟就是在裴谨修说完这段话后才决定回国的,这两天里他们俩断断续续地也聊了很多,估计是怕他心情压抑难过,上飞机后的这段时间里裴谨修也一直发着消息,字里行间,满是关心问切。   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心里也不禁松了口气,姜舟将手机捂在胸口,露出了这一路以来第一个真心诚意的,发自内心的笑。   慎明集团资产遍布全球,裴谨修现如今更是名声显赫炙手可热的业内新贵,在国内外商圈都举足轻重。   他说没事,那姜家的那点小波澜就一定算不上什么大事,说不定裴谨修随便挥一挥手就能立即摆平。   刚出机场,姜舟一眼就看到了裴谨修派来接他的助理许文雨。   怀抱着一捧灿烂热烈的向日葵花束,许文雨将花束递给姜舟,微笑道:“姜少爷,欢迎回国。”   接过行李箱放在后备箱,许文雨又替姜舟打开车门:“小裴总在公司开会呢,我现在就带您去公司,您可以先在他办公室里等一会儿,大概下午三点他就能抽出空了。”   姜舟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后坐进了车里。   洛津市与他出国那年相比已经大有不同了,但此时此刻,姜舟完全提不起来欣赏沿途风景的兴致。   手机上叮叮咚咚的,全都是哥哥姜涛发来的消息,吵得姜舟本来安下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焦虑至极。   头疼得厉害,他揉了揉太阳穴,不堪其扰地将手机设置成了静音,扔到了一旁。   他是三年前出的国,今年刚考上大学,拿到了世界顶级名校的录取通知书,本该是前途光明,不可限量的。   可就在他满心欢喜地把消息告知家里人时,姜涛却忽然告诉他,家里出事了,甚至连他大学期间的生活费都负担不起了。   比起惶恐不安,姜舟最先感受到的是荒谬和难以置信。   他大学生活费能花几个钱?最多最多也就三五个亿吧,如果他节约一点三五千万也活得下来,他们家怎么可能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   事情似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然姜涛不会跟他和盘托出,言无不尽。   令姜舟意想不到的是,这场祸事的开端竟然还与他有关。   大约三年前,姜舟收到了姜成峰发来的两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事物一目了然,姜成峰没有直说,但用意十分明显,是想利用他把这两张照片发给裴谨修,引裴谨修去报复张多意。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姜舟猜也能猜得出来,多半就是张多意不收敛脾气惹到了姜成峰。   不假思索的,姜舟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应下了这件事。   一方面,他跟张多意不仅没什么交情,还格外讨厌这个猥琐下流的浪荡纨绔,另一方面,他也想借这件事表达心意,向裴谨修示好。   如他所想的那般,这件事过后裴谨修对他的态度果然松动了不少,热络了起来,消息也回得比以往多。   姜舟顺势而为,努力找着话题,与裴谨修的联系总算越来越密切了。   这三年里,他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有时姜舟会故意试探,提起别人,裴谨修果然在意得很,会生气,会吃醋,会有十分可爱的小情绪。   经年累月,这一轮遥不可及的天上月终于还是被他探入了囊中了。   玩到这个地步,本该到了意兴阑珊乏闷无聊的时候,但前所未有的,姜舟却并不想收手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他心里甚至生出了更进一步的打算。   可就在他打算更进一步时,姜家却突然出了事。   当初照片发给裴谨修不久后九月鎏金就被查封了,姜舟曾怀疑是裴谨修干的,试探性地问过裴谨修,但被裴谨修一口否认了。   姜舟相信,像裴谨修这样骄傲的人是一定不会撒谎的。   既然不是裴谨修,那肯定就是姜成峰不小心惹到的那些人。   姜舟猜测,多半就是姜成峰计划不慎走漏,意外被张多意得知,从而被张家打击报复。   姜成峰是他大姑姑姜文珍的儿子,他爸爸叫姜文宝,排行最末,他还有个二姑姑,名叫姜文珠。   姜文珍只有姜成峰这一个儿子,姜文珠有一儿一女,分别叫姜无忧和姜无虑。   眼看着宝贝儿子进监狱,前程尽毁,吃尽苦头,姜文珍不可能熟视无睹,无动于衷。   出事的那段时间里,姜文珍天天都去公司和别墅门口蹲守姜文宝,还几次三番地跑去老宅求姜家老太太傅佑。可惜,姜成峰的案子社会影响太恶劣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诸罪并罚已成定局,他没死就不错了,注定要在牢里蹲完后半生,任谁出马都无力回天。   姜家对儿女并不一视同仁,从姜文珍生而为女起就注定了远舟集团跟她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也注定跟她的儿子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无论她儿子姓不姓姜。   虽然骨子里重男轻女,但姜家并没有在物质上过分的厚此薄彼。在两个女儿成年后也给了她们一比还算可观的财产,所以在这之前姜家三姐弟的关系一直都还不错。   姜多珍的丈夫十年前就因病去世了,这次她又痛失爱子,悲怆至极。   姜文宝难免感同身受,也升起了些许同情心。   在姜多珍声泪俱下的诉苦中,他一时心软,答应将远舟集团4.13%的股份转到了姜多珍名下,还承诺以后一定让姜涛姜舟两兄弟为姜文珍养老送终。   他已经做了一定的补偿,姜文珍看起来也终于接受了姜成峰入狱这件事,释然了不少。   事后,姜文珍不仅就之前尖锐无礼的态度向姜文宝道了歉,还一副自残形愧感恩戴德的模样,眼中流露出崇拜尊敬,对姜文宝极尽溢美之词,让姜文宝心里一阵慰贴,十分受用。   这件事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起码姜文宝是这样认为的,他转而继续忙起了工作。   恰巧那时傅家刚刚拿到了苏北市明河区明湖湾的地,计划在明湖湾旁建造一座巨大的旅游度假村。   机不可失,姜文宝立刻带着项目计划书找了上门,提议在度假村里再建一座别有特色的美食城,两相结合,打造出苏北市最具地标性的旅游景点。   看过项目计划书后,傅赫川又与姜文宝促膝长谈了一下午,初步达成了合作意愿。   之后便是双方团队逐一地敲定着合同的具体细节。   当时傅家多少还算如日中天,苏北市旅游业也发展得蓬勃向上,排队求合作的企业能绕苏北市一圈,姜文宝又是上赶着找上门的,因此在签订协议时,远舟集团主动或被动地做出了许多让步。   姜文宝心里明白,这次项目里吃肉的只能是傅家,而他们姜家只能捎带着从肉汤里沾点荤腥。   但这一点荤腥对他们姜家来说也足够了。   一年后,明湖湾项目正式开工。姜文宝与傅赫川同时出席了开工仪式。   那天本该是晴空万里的,下午时却突然下了场暴雨,阴风怒号,电闪雷鸣。   姜文宝觉得不是吉兆,心下顿时升起了一股不安,傅赫川却噙笑安慰他,说这是好雨知时节,天公送来的祝福。   姜文宝心想,这样的暴风骤雨可实在算不上什么好雨,但他不敢直说,面上还是勉强笑了笑,称赞了傅赫川两句。   如今回过头看,有些事一开始就是不顺的,看不见的诅咒如影随形,而他们则注定要一败涂地,人财两失。   明湖湾项目刚开工半年就因环境污染问题遭到了当地居民的投诉,以往这种小事都是比较好处理的,那一年却刚好撞在了环保改革的枪口上,关系走不通,被勒令停工整改。   这一整改就是半年。半年后,等到明湖湾好不容易复工,洛白云又突然出事了。   史心悦连同明河里打捞出来的另外那十二具尸骨使整个社会都陷入了巨大的惊惧与恐慌中,当年的国内旅游业大跌50%,苏北市的旅游人数比之上一年更是跌去了近98%。   一时间整个苏北市都成了黑恶势力的代名词,明河更被人们讽刺地称之为了冥河,时至今日网上仍流传着一个梗:敢去苏北市旅游,你不要命啦?   对于姜文宝来说,这件事的打击不亚于末日降临。   明湖湾的项目他付出了最多,远舟集团的资金更是大幅地倾注其中,洛白云一案后,他立即陷入了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境地里去。   现在放弃就代表已经搭进去的那部分成本全都打了水漂,可如果继续建,苏北市的旅游业恐怕五年内都难恢复如初,这个项目也如一个无底洞般,猴年马月才能有盈利的希望。   两害相权取其轻,姜文宝最终还是决定当断则断,反正明湖湾总共也只建了半年,进度尚未过半,若要建成起码还得一年半载,他耗不起这个时间。   他思量了三天,直到找上傅赫川时才恍然间惊觉,他竟然从始至终都别无选择。   随着洛白云被捕,洛家破产,傅家的资金突然间紧张了起来,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很难再兼顾明湖湾项目。   地皮是傅赫川花大价钱拍下来的,怎么都不可能任由其空置。他轻蔑而又不屑,一方面认为人的忘性总是很大的,民众对苏北市的抵触情绪只不过是出于盲目的正义与从众心理,逆转舆论轻而易举,旅游业低迷持续不了多久。   按照当初签订的协议,熹日集团因资金问题无法继续承担明湖湾的开发工作时,可抵押远舟集团的部分资产获取资金继续施工。   姜文宝签订协议时完全没想过彼时如日中天的昶盛系有朝一日竟会没钱,白纸黑字的协议是他亲手签的,悔之已晚。   他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舟集团旗下的优质资产被傅赫川悉数拿去质押。   事已至此,他只能相信傅赫川的自信,相信等明湖湾项目落成之时,民众早已淡忘了曾经在明河之上发生的惨案。   一晃又是两年。   远舟集团在这两年里可谓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一份资产重复质押多次也是常有的事,一开始姜文宝还会心慌,但后来泡沫越来越大,破罐子破摔,姜文宝反而不以为然了。   明湖湾项目趋于尾声之时,网上突然冒出来了一篇热度颇高的报道,标题是:《苏北市:史心悦案中隐藏的受害者》   文章中说,史心悦一案中的受害者固然令人心痛惋惜,但极端黑恶势力盘踞在苏北市多年,首当其冲的其实一直都是苏北市,现如今笼罩在苏北市头顶上的阴云散去,人们却还是用罪犯的错去惩罚无辜的苏北市人民,这样的做法无疑是有失偏颇的。   这篇报道还采访了很多以旅游业为生的苏北市民,甚至采访了明湖湾项目的一个高级经理,将明湖湾开发商包装成了一个不图名利,在黑暗里坚守初心,只为宣传明河风景的良心企业。   报道通篇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苏北市十分安全,洛白云的错并不是苏北市的错,呼吁大家来苏北市旅游。   谁都不能说这个逻辑有错。   姜文宝多少有点瞠目结舌,完全没想到还能从这种角度入手公关,挽救苏北市跌入谷底的旅游业。   这个时机选得也颇为巧妙,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民众就算有天大的怒气这个时候也多少冷静了下来。在这篇报道的刻意引导下,很容易就会对那些被无辜牵连的苏北市民与良心企业家产生同情,从而冲动消费。   姜文宝喜不自胜,心想傅家人手段果然非同一般。报道发出后,无数人在评论区里为苏北市喊冤,苏北市旅游业迎来再度复苏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而明湖湾度假村将在这个暑假正式开业,一定能吃到苏北市旅游业复苏的最大一波红利。   当天晚上姜文宝就请傅赫川吃了一顿庆功宴,宴会上觥筹交错,谈笑晏晏,姜文宝用尽毕生所学,极尽溢美之词地恭维了傅赫川一番。   彼时谁都没有想到,仅仅两天后局势就会再一次逆转。   而这一次,姜文宝将迎来他真正的地狱。   两天后,网上又突然冒出来了一篇热度更高的报道,题为:《血迹斑斑明湖湾》。   文章中指出,明湖湾项目背后负责人其实与洛白云关系匪浅,在洛白云未出事之前,当地居民曾因环境污染问题而向明湖湾相关负责人提出抗议,却遭到黑恶势力打击报复,致使多人受伤,直到现在都没得到明湖湾项目负责人的一声抱歉。   明河中埋葬枉死冤魂,明河上的冤案也正在上演,不图名利明湖湾何其可笑,该是血迹斑斑明湖湾!   这篇报道没有直接提及昶盛集团和远舟集团,但字里行间满是暗示。网友不是吃素的,很快就扒出来了明湖湾项目实际控股公司熹日集团和当初众云集团之间的若干联系,细扒下去,很轻易地就扒到了傅家与姜家头上。   洛白云的妻子傅棠是傅家现任掌门人傅赫川的表姑,姜家老太太傅佑是傅家首任掌门人傅少轩的父亲的弟弟的女儿。傅少轩当年出人头地,整个傅家都跟着鸡犬升天,傅姜两家亲缘关系虽然很淡,但绝对不是没有。   同时,当初那篇《苏北市:史心悦案中隐藏的受害者》也被指出是傅家旗下的杂志周刊,无外乎苏北市那么多旅游景点,非要采访一个还没建成的明湖湾度假村。   网上瞬间炸了锅,这窝跟黑恶势力沆瀣一气的无耻资本家,竟然还有脸上网卖惨博同情,把自己包装成可怜柔弱的小白花,岂止是血泪斑斑,简直是肆无忌惮地踩在亡者尸骨上践踏挑衅!!   昶盛集团与远舟集团的股价应声跌落,傅家血厚,舆论攻势虽然让它大出血了一回,但并不致命,更何况,明湖湾项目的损失一多半都出在了姜家身上。   祸不单行,姜家不仅在明湖湾项目上产生了近百亿的亏空,远舟集团的支柱性餐饮业也笼罩在舆论的阴云中,网上有爆料称远舟集团旗下连锁餐饮店舟好道的员工被要求从垃圾桶里捡回顾客吃剩的食材,除此之外,还存在压榨欺骗加盟商,定价虚高,食材造假,财务混乱,偷税漏税等明显涉嫌违法乱纪的行为。   令姜文宝万万没想到的是,远舟集团的真实财务信息竟然是姜文珍捅到互联网上去的。   远舟集团股价还没跌之前,姜文珍将其卖出高位套现,远舟集团股价跌了之后,姜文珍又迅速地在二级市场中买进,一时间股权甚至快超过姜文宝!   此时此刻,在股东大会上要求新增董事,姜文珍逼宫之意昭然若揭。   内忧外患,压力过大,姜文宝一时气急,突然晕倒住进了医院里。   等姜文宝出事的消息传进老宅里时,姜家老太太傅佑这才得知最近发生的事,刺激过大,突发了脑溢血。   幸亏被人及时发现送进了医院里,否则她差一丁点就要气绝身亡了。   面对这一地烂摊子,姜涛根本无从下手。   恰在此时,姜舟告诉他自己考上了大学,前段时间一时兴起买了一架私人飞机,现在没钱了,问他要生活费。   “……”这接二连三的变故通通发生得措手不及,以至于姜涛完全忘了告诉弟弟家里发生的事。   连日来忧思过重,姜涛身上根本扛不起这么重的担子。事到如今,他也瞒不下去了,只好一五一十地将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姜舟。   病急乱投医,姜涛想着弟弟平时人缘不错,人见人爱的,兴许能在这个时候拉来投资,救远舟集团于水火之中。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挂了电话,姜舟仍旧混沌恍惚,怀疑事情的真伪。   上网一搜后,被网上铺天盖地的负面新闻砸了个响,姜舟终于彻底认清了现实。   无论是他还是远舟集团都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   私人飞机打折转让了出去,姜舟开始给列表所有人群发消息,他本以为凭他的魅力短时间内凑个一两亿应该不成问题,谁承想三天过后,多数发出去的消息都石沉大海,少数回复他的里有落井下石的,还有狎昵下流的,要他卖身才肯给那么一两百万。   一分钱都没借来。   姜舟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又给他认为比较有希望的对象群发了一次消息,这次更糟糕,有些人甚至直接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   都说患难见真情,姜舟虽然对这些人都没什么真情在,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些男的以前嘴上都说得那么动听认真,好似非他不可一般,出事之后竟然如此冷漠薄情,一毛不拔。   不得已之下,姜舟找上了裴谨修。   姜舟本不想在裴谨修面前表现出如此丧家之犬的丢人模样,这会让他产生极大的自卑与屈辱感。可现如今走投无路,姜家危在旦夕,除了裴谨修外没人再会帮他了。   他别无选择。   给裴谨修发消息时姜舟还十分不安,他不知道裴谨修到底会不会帮他。   等回复等了十多个小时,姜舟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滴水未进,内心饱受磋磨。   手机叮当响起的瞬间,如同最终宣判一般,姜舟怀着上断头台般的心情,打开了tt。   裴:放心,会没事的。   裴:你先回国,到时候我让助理去接你,我们见面细谈。   裴:别怕,一切有我。   一颗心顿时安下,姜舟就这样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姜少爷,醒醒。”   姜舟闭着眼睛想事,想着想着竟然睡了过去,下车时还是许文雨叫醒了他。   跟着许文雨上楼,许文雨直接把他带到了裴谨修的办公室里,为他端来了一杯白开水。   姜舟后来不爱喝任何饮料,只爱喝温度适宜的白开水。   捧着微烫的杯子,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他心想:一定是裴谨修记住了他的喜好,特地叮嘱了许文雨。   许文雨似乎本来打算留下来陪他的,但是总有人进来问事。   无奈之下,许文雨又叮嘱了一次:“小裴总大概三点开完会,您在办公室里坐会儿,休息休息,我先去处理一些事。”   说完后就走了。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姜舟一个人。   裴谨修的办公室布置得十分简单,并不豪华精致,也没有哪里过分特殊,放眼望去,就是书架上的书摆得格外满,一切都井井有条的,整洁有序。   姜舟随意游览了一圈,然后又坐回了沙发上,出神发呆。   很快就到了下午三点。   裴谨修还没开完会,许文雨让一个小助理过来跟姜舟说了一声,说小裴总可能得下午五点才能有空。   很快又到了下午五点。   裴谨修的会倒是开完了,但是临时有事,已经坐上了去甲方公司的车,恐怕得晚上八点才能回到公司。   那个小助理又来了一趟,带姜舟去园区餐厅吃了下午饭。   很快又到了晚上八点。   小助理又来了一趟,说甲方请客吃饭,裴谨修没办法推脱,恐怕得晚上十点才能回到公司。   枯坐一天,姜舟现在是怎么也坐不住了,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走了一会儿,他百无聊赖,在裴谨修办公桌之前坐定,随手打开了桌上摆放着的一册文件。   那是……慎明集团关于普丰乳液的具体时间安排与收购结果。   姜舟呼吸一停,立马翻到了最终一页,看到的结果是:同意收购。   桌上摆着五册文件,有的是收购,有的是不收购。   姜舟打算攻读的就是商学院,他当然知道这样的内幕消息意味着什么。   虽然违法犯罪,但是如果消息属实,姜家就一定能从这些收购案中大捞一笔,度过这次的危机。   姜舟激动得手脚发麻,他不着痕迹地把文件合住,摆回原状。   来时他就注意到了,办公室里是没有监控的。   毕竟这是裴谨修的办公室,谁敢监视慎明集团的小裴总?!   晚上十点,裴谨修仍然没有回到办公室,小助理告诉他,裴谨修不胜酒力,被甲方给灌醉了,司机只好送他回家休息。   空等一整天没见到裴谨修,姜舟虽然有些失望,但是他一直都知道裴谨修工作起来是十分忙碌的,来时也有过心理准备。   住进了裴谨修为他订好的酒店,睡前,姜舟给姜涛发了消息,说是有很重要的事,让他连夜过来,见面细谈。   半夜一点,姜舟把从裴谨修办公室里看到的那些内幕消息全都告诉了姜涛。   姜涛来时还愁云惨淡的,听完姜舟的话,顿时喜上眉梢,激动得手舞足蹈的,对着姜舟称赞连连。   姜舟也十分欣喜,一方面欣喜于远舟集团终于可以度过了眼前这次危机了,另一方面欣喜于,裴谨修对他竟然如此信任,毫不设防。   姜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时间紧迫,他得赶紧安排人手,利用姜舟得来的内幕消息尽快捞钱。   姜舟安下了心,睡前给小助理发了消息,说自己要多睡一会儿。   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回国三天后,姜舟还是没能见到工作忙碌的裴谨修,但裴谨修说自己周末有空,答应周末陪他去洛津海洋游乐园玩。   大事已了,姜舟这两天闲着没事,顺便去医院看望了父亲姜文宝和奶奶傅佑。姜涛已经提前一步把好消息告诉了二位长辈,所以姜文宝和傅佑身体恢复得都还不错。   周末前一天,姜涛的计划只剩最后一步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姜舟在酒店里待得无聊,想到明天就要和裴谨修一起去洛津海洋游乐场了,他心情大好,打算出门买两件新衣服,再订上一捧鲜花。   哼着歌,姜舟出门时心情还十分畅快。   他怎么都想不到,仅仅四个小时后,他与姜家都将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姜涛及其团队是直接被警察带走的,突如其来到姜涛甚至来不及通知姜舟一声。   换了一身新衣服,姜舟打算回酒店时,敏锐地在酒店楼下看到了警察。   他立即心生不妙,谨慎地绕路,打电话给了家里人时,这才知道姜涛已经因为涉嫌内幕交易、操纵股价罪、职务侵占罪等被捕了!   他给的消息竟然全都是错的,写了同意收购的最后都没收购,写了不同意的最后反而收购了。   事到如今,姜舟要是再看不出来这是一个针对他设下的圈套,那他可就真的太愚蠢了。   姜涛的消息虽然是他给的,但他们俩之间并没有明面上的消息往来,然而警察却直接找上了他的酒店,究竟是姜涛向警方透露了消息,还是……   蓦地睁大眼睛,姜舟如坠冰窟般,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既然是针对他设下的圈套,办公室里怎么可能会没有监控呢?   怕被警方追踪到地理位置,姜舟扔下手机,急忙逃了。   他心中虽愤怒滔天,但却茫茫然不知所措。   这场骗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一直以为他是猎人,裴谨修是猎物,原来从始至终都地位相反,他错付一颗真心却浑然不知吗?   攥紧双拳,姜舟心脏尖锐地痛了起来,令他不禁佝偻起身体,指甲深深地陷入皮肉之中。   姜文宝和傅佑又病倒了,姜文宝身上也不干净,如果不是病倒,估计也得被警方带走。   而傅佑正在抢救室里,恐怕活不过今天晚上。   同样活不过今晚的还有远舟集团,与其背后早已日薄西山的姜家。   家破人亡,钱财两失,繁华落尽,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姜舟眼神空洞,失魂落魄的,犹如行尸走肉般在街上游荡。他心中乱糟糟的一片,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里去,又很清楚地知道,每一条路都是死路,他逃不了太久的,被抓进监狱里是迟早的事,或许现在去自首才是最好的选择。   忽而路过了一家慎明超市。   裴谨修。   灵光一闪的,记忆里那些被忽视的细节一点点地穿联成线。   姜舟愣了一瞬,于此时此刻忽然想起,《血迹斑斑明湖湾》那篇报道最开始就是在后海微博上发酵的,热度持续走高,霸榜了近一个周,引发激烈的社会舆论后,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洛白云虽然是因为史心悦一案入狱,但在此之前众云集团就濒临破产,而坐收渔利者恰好是慎明集团。   还有韩家,洛家,张家。   现如今轮到了他们姜家!   眼睛蓦地睁大,姜舟脑海中突然出现出了一个猜想,虽然难以置信,但却是最合理的解释。   裴谨修。   一切都是裴家干的。   他们姜家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一切都是裴家害的!!   姜舟愣了愣,眼泪一颗颗落下,嘴角却越咧越开,他边哭边笑,眼眶很快就猩红一片,情绪剧烈波动下面容十分狰狞,看起来疯癫而又吓人。   姜家已经完蛋了,他也完蛋了,他上不起大学了,也不会再有未来。   与其进监狱生不如死,他还不如现在直接去死。   姜舟瞳孔如恶鬼一般漆黑空洞,恶毒而又阴森地想:当然,他死之前,势必得再拉个人垫背。   用手上的零钱买了一把锋利的菜到,又买了一个手提袋,将菜刀藏在了手提袋里。   他知道裴谨修搬进了禾泽首府,所以打算在禾泽首府不远处昼夜不离地蹲守。   怕被小区保安察觉到异常,他不敢离得太近,鬼鬼祟祟地躲在树木丛生的绿化带里。这个计划粗浅而又漏洞百出,姜舟不知道这样等要等多久才能等来裴谨修,但是他现在也只有这样一个死办法了。   似乎是上天最后的眷顾,他只熬了一夜,在周六早上天亮不久后,就蹲到了从小区大门里走出来的裴谨修。   姜舟上次见他还是初三。   那时正值中考的百日誓师大会,裴谨修作为优等生代表在全校师生面前做了一次演讲。   白衣少年,清冷矜贵,干净冷冽。风吹起他的衣衫,更衬得他身形颀长优雅,气质出众,一时间成了洛中无数学子魂牵梦萦的白月光。   如今三年已过,裴谨修穿得仍旧是白衬,他长高了不少,从少年成长为了青年,气质仍似从前那般,清冷淡漠,目下无尘。   姜舟恍惚了一瞬,这三年里他经常在tt上收到裴谨修发来的消息,每次收到时都会脑补一番,倘若裴谨修是在现实中面对着他说,会是怎样的神情,怎样的语气,怎样的动作。   心上一滞,又苦又涩又酸软的痛感传来,直到这时,姜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原来他早已爱上了眼前这个人。   恍惚不知多久,姜舟再回过神来时,裴谨修身旁突然多出一个人。   池绪。   两个人不知在聊些什么,正说着话,池绪突然揽住了裴谨修胳膊,摇来晃去,他眉眼弯弯的,动作十分亲昵。   如冬雪消融,裴谨修的表情骤然间柔和了不少,他眼中带笑,伸手摸了一下池绪脸颊,放下手时顺便扣住了池绪搭在他胳膊上的手。   白皙修长的无名指上,那颗璀璨瑰丽的红钻正一闪一闪地折射着太阳的光芒,闪亮夺目。   池绪的无名指上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红色钻戒。   “……”如果再看不懂眼前这幅场景代表了什么,那他可真就是个愚不可及的弱智了。   一边跟他暧昧聊天,一边跟池绪谈恋爱结婚?!哈,姜舟难以置信又憎恶万分地想,这人表面上装得光明磊落,为了算计他竟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可还真豁得出去。   姜舟戴上口罩,提着装有菜刀的手提袋,垂下头,努力地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路人,朝着裴谨修和池绪的方向走去。   五十米,二十五米,十米。   近在咫尺!   蓦地挥出菜刀,姜舟对准的是裴谨修的脸,他狰狞地叫了一声“去死吧”,胡乱地挥舞着菜刀。   姜舟从小到大都没学过武,他娇气怕痛,没有吃苦耐劳的精神,认为凭着自己那张脸,只要甜甜地撒娇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全世界的宠爱。   他好像确实得到过,但得到的一切都随着姜家的覆灭而灰飞烟灭,只剩下那些狭昵下流玩物般的爱,可那些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只可惜,现在说一切都迟了。   姜舟只想一刀刀地砍死裴谨修,再砍死池绪,砍死这个骗他回国给他希望又亲手送他下地狱的恶魔!!砍死那个能轻而易举得到他得不到的东西的贱人!!   可惜,他的刀连裴谨修的边都没挨到就被池绪掐住手腕一掰夺了过去,没有凶器在手,姜舟只是个瘦弱无力的青年,被一拥而上的保安迅速制服了。   姜舟仍在挣扎,仿佛想冲上去一口口地咬死裴谨修般。他声嘶力竭地骂了一会儿后,忽而笑骂道:“哈哈哈哈哈哈,池绪,你还不知道你男朋友干了什么吧!!他这三年里可是一直都在用tt陪我聊天,他说他离不开我,想我,在乎我,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现在可以这么骗我!以后也可以这么骗你!!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池绪皱着眉,像看疯子一般看着他,匪夷所思道:“你在胡说什么?裴谨修的tt号三年前就被盗了,他那之后就再也没用过tt。”   三年前,恰好慎明集团研发的简讯横空出世,人们普遍更爱用简讯联系亲朋好友,所以裴谨修也没再申请新的tt号。   池绪的疑问与困惑十分真诚,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说谎,正在疯狂挣扎的姜舟突然陷进了巨大的茫然中,神情痛苦而又迷惘。   如果说裴谨修三年前就被盗了号不用tt了,那这三年来一直陪他聊天的人究竟是谁?!   骗他回国的人是谁?带他进慎明集团园区的人又是谁,那间办公室真的是裴谨修的办公室吗?   有些事,姜舟注定这辈子都要想不通了。   即便只是逢场作戏,裴谨修也懒得把时间与精力花在他这种人身上,所以后来对姜舟热情亲昵的其实一直都是系统设计好的程序。   如是因,如是果,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完全是姜舟咎由自取。   他的刺杀计划荒谬而又可笑,丢人现眼一般,轻易就被制服了,任姜舟再奋力地挣扎,他仍旧被保安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裴谨修冷淡地抬了下眼,走近了两步,轻蔑而又侮辱地踩住了姜舟的脸,毫不留情地碾了碾。   如雪落寒潭,他声音格外冰冷道:“医院传来消息,姜舟,你奶奶今天早上不幸去世了。”   姜舟是姜家最小的一个小孩,又生得冰雪聪明活泼可爱,从小就是被姜家老太太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老太太病重之际他未能在床前尽孝,老太太死后姜家也再无人无力能替其操持筹办葬礼,风光大葬。   姜家本来还可以苟延残喘一段时间,是因为他轻信他人才导致姜家摧毁拉朽地毁灭,姜家老太太是被他气病的,也是因他不得善终。   从喉咙口发出了两声痛苦至极的悲恸,姜舟一时间涕泗横流,声音嘶哑难听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仿佛鞋底脏了般,裴谨修终于挪开了脚,嫌恶地在地上蹭了两下。   他不是这样骄横恶毒的性格,之所以做得这么决绝狠厉,只不过是因为原书里的姜舟也曾这样踩过原主,欺凌原主自尊心的同时,还刻意用沈纭的死讯刺激原主。   更何况比起沈纭,傅佑可一点都不无辜,她手上沾的血不逊色于傅平春。   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一报还一报,他这个人向来公平。   警方来得很快,姜舟被抓走时,整个人好似痴傻了,浑身如泥一般瘫软,站都站不起来。   潦倒颓丧,凄惨可悲。   警车渐行渐远,禾泽首府的保安走了过来,十分有责任感地对业主表达了一下关心,确认裴谨修和池绪都没事后,就回去继续上班了。   现在还不到七点,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清风拂面,轻柔和煦,池绪心里却不大平静。   骤然窥见裴谨修的另一面,比起惊讶,池绪更感觉奇怪。   他微皱着眉,忍不住问:“你很讨厌姜舟?”   众目睽睽之下,用这样的方式践踏□□一个人的自尊,甚至利用至亲的死讯,傲慢无礼,残酷冷血地在对方伤口上撒盐,这岂止是讨厌,简直是恨之入骨了。   “嗯。”裴谨修眉眼低垂,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落寞低沉,皮肤在清晨的光下白得极尽透明。   没有解释太多,一些过往的回忆令他忽然间疲倦至极。   眼底那抹冰霜般的冷意还为完全化去,他偏头看向池绪,尽力柔和,轻声道:“吓到了?”   池绪果断地摇了摇头,他微微皱起眉,总觉得现在的裴谨修状态不太对劲,看起来实在是……太悲伤了。   猛地抱住裴谨修,池绪抱得很紧,声音清澈坚定:“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好似一轮温暖却不灼人的小太阳入怀,暖洋洋的,灿烂热烈,明亮和煦,驱散所有的阴霾与孤寂。   裴谨修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才很轻地笑了笑,他收紧手臂,也抱住池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低声道:“我最讨厌轻贱别人真心的人。”   从前过去,永远最讨厌这一类的人。   池绪不关注别人的八卦,不知道姜舟到底轻贱了谁的真心,但裴谨修都这么说了,池绪当然无条件相信裴谨修,点头赞同道:“我也最讨厌。”   不愿再为这些烂人烂事浪费感情,裴谨修牵住了池绪的手,偏头一笑:“走吧,我们先去东湖散散步,去超市买点菜,然后下午再去你想去玩的那个真人版密室逃脱。”   刚才小区门口,池绪就在和裴谨修商量去玩密室逃脱的事,起因是迟千枫和苏欲雪终于也得知他俩结婚了,请他俩来迟家新开的密室逃脱店里玩。   池绪一听就心动了,但裴谨修觉得不行,这次的密室逃脱每个人都是分开的,中间才会汇合,他可不觉得池绪敢独自一人走完前半段。   不过后来迟千枫说可以把他俩放一起,再加上池绪实在想去,裴谨修也就答应了。   十指相扣,于盛夏朝阳中,两人并肩而行。 第116章   从密室逃脱里出来后池绪果然被吓得不轻, 虽然裴谨修很难理解他这种三番五次被吓到但仍然锲而不舍乐此不疲的精神,但选择纵容。   迟千枫竟然还挺关心他俩感情状态的,对于裴谨修没主动告诉他结婚这件事颇有微词。他个性里带点玩世不恭的邪气, 今天更是成心阴阳怪气,密室逃脱期间时不时拿裴谨修和池绪揶揄调侃一下。   池绪脸皮薄,一会儿被真人npc吓得脸色惨白,一会儿又被迟千枫刺激得脸颊发烫, 羞赧无措,这一下午过得可真是过于刺激了。   裴谨修倒是百无禁忌, 迟千枫无论说什么少儿不宜的话题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回敬回去,有时候甚至噎得迟千枫无言以对。   玩完密室逃脱后大家顺便去吃了一顿饭, 临别之际, 迟千枫和苏欲雪送上了他们准备的新婚礼物, 是一套白瓷茶具。   周内工作, 周末休息, 偶尔与朋友小聚,暑假很快就结束了。   八月底,大二开学前, 他们终于迎来了大学的军训。   裴谨修和池绪在军训第二天参加了国旗班的选拔, 毫无意外地通过了。   军训第四天, 他们领到了国旗班发放的制服,除袖口与裤侧的黄色装饰带外, 制服整体呈松枝绿色,右臂上有臂章,左胸处装饰着黄色绶带。   卷檐帽, 白色金扣的腰带,纯黑色的长筒皮靴……一一穿戴整齐, 制服加持下,再普通的人都会变得格外英武俊朗,帅气逼人。   更何况本来就长得精致出众的裴谨修和池绪。   他们俩刚一换上制服,论坛里立马起了高楼,有单纯舔颜的,有磕cp的,有哀嚎这样两位帅哥怎么能是gay的,还有坚定不移相信两位都是异性恋的。   除此之外,他们俩照片和视频还被校友发到了后海微博和明天上,热度都非常高,发布后甚至一度冲到了热搜榜上。   后海微博里有一个超话名叫津城竹马,是《仙途》播出后建立的,建成至今已经快十年了,粉丝数也从最开始屈指可数的两位数发展到了今天十分庞大的六位数。   冲上热搜的话题是#洛津大学军训#,点进去热度最高的帖子就是裴谨修和池绪,其中有一张照片是池绪正在给裴谨修系领带,这张照片同样也是今天津城竹马超话里刷屏的一张。   超话里,有一个博主发了四宫格照片,分别是九岁、十三岁、十六岁,和现如今十九岁时身穿制服的裴谨修与池绪。   他俩小学、初中、高中都被选中过参加升旗仪式,所以每个时间段都有这样类似的照片。   九岁时明显是两个小孩,才一米三出头,稚嫩可爱。   十三岁时就已经长大了不少,身高突破一米七了,但他们俩脸上的婴儿肥都还未完全褪去,即使少年老成如裴谨修,面容上看也还是非常青涩稚气的。   十六岁时他们俩就都超过一米八了,比起十三岁成熟了不少,正是意气奋发,风华正茂的年龄,朝气蓬勃,发着光般,让人一看便能感觉到青春的鲜活与美好。   现在十九岁了,各种意义上的长大成人了,学业、事业、为人处世,无论从哪方面去评判衡量,都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   发帖人名叫好好长大,这组照片配的文案是:   幼年,少年,青年。   他与他的十年。   帖子一经发出,评论更快就破了千,这个超话里还是妈粉比较多,评论前排的画风基本上都是感慨万千的家长心态。   小猫小狗贴贴bot:啊啊啊老师太会了!!谁看了这组照片能不心软啊呜呜呜呜呜qaq   竹马成双并肩喵汪:呜呜呜感动得我泪洒越河,宝宝我的两个宝宝,你们还有很多个十年〔抱抱]〔比心〕!   互联网云妈咪(家有猫狗版):此刻妈粉的心达到了巅峰,呜呜呜我们两个小宝真的有在好好长大!!   ……   当然后排也有磕cp的。   谢邀我cp已婚:哇,晕了,怎么从小到大都这么般配,我磕死。   永不be:你俩真的,全身上下写满了两个字——在谈,不想和看不出这两人是一对浓情蜜意小情侣的人说话了!!   这都不磕你磕什么:路过,磕了,并且复读我id10086遍。   楼中楼里也夹杂一些争吵,不过,两位当事人注定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了。   池绪也很喜欢穿制服的裴谨修,拉着裴谨修一起拍了无数张照,军训结束要归还衣服时,他还怪恋恋不舍的。   军训结束后,大二的课程正式开始了,裴谨修和池绪计划选一门法学作为辅修,并且他们还计划尽快修够学分提前一年毕业,所以今年的课排得十分满,基本上每一天从早到晚都有课,两个人都分外忙碌。   深秋,隆冬,初春,盛夏。   四季轮转飞快,转眼又是一年暑假。   洛津,越水壹号院。   砰砰砰的声响,仿佛阎王催命一般急促,苏轻阮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望向床里。   那一侧空空如也,果不其然已经没人了,苏轻阮头昏脑涨的,懵了许久,才意识到是有人在敲他的门。   敲得人心烦意乱的。暴躁地扔过去一个花瓶,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中,苏轻阮极不耐烦,一脸戾气地怒吼道:“找死啊你,别敲了!”   似乎是知道他已经醒来了,敲门声果然停了,但苏轻阮有很严重的拖延症,说完后并不急着起床,反而伸手抓过了手机。   已经下午四点了,手机上竟然有九十多个未接来电,其中大多数都是他经纪人秦瑞打来的,小部分是他的生活助理潘熙。   心里咯噔了一下,苏轻阮立刻心生不妙,秦瑞是傅赫川亲自安排给他的经纪人,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直接给他打电话的,现在一下子接连不断地打来了几十个,那就说明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找他。   手忙脚乱地套上了一件宽大的白衬,苏轻阮趿拉着拖鞋,连忙跑去给秦瑞开了门。   门一打开,果然是秦瑞那张万古不变的棺材脸,他身后跟着七八个人,分别是苏轻阮的造型助理、化妆助理、经纪人助理、生活助理、服装助理、保安等人。   心里咯噔一下,苏轻阮更慌了,但他面上还是讨好地笑了笑:“秦哥,我刚搬过来不久,忘了给您一把钥匙了,一会儿我让小潘把钥匙拿给你,下次您不用敲门,直接进来就行。”   他刚睡醒,头发还乱七八糟的,脸有点肿,皮肤状态也不是很好,丝毫看不出来是平时上镜时那个精致漂亮,甜美可爱的当红流量明星。   这副邋遢粗糙的模样要是被粉丝亲眼看到,恐怕有不少人要当场脱粉了。   秦瑞费了半天劲儿才联系到苏轻阮人,刚才又被隔空骂了一句“找死啊”,他皱眉看着那一地碎瓷片和生活垃圾,此刻难免心生不悦,冰冷着脸呵斥道:   “我应该提前半个月就告诉过你,今天晚上有一场很重要的应酬,你要不是不想要这个资源可以直说,我也不陪你在这儿浪费时间。”   苏轻阮已经三个月没进组了,他这个暑假刚播了一部仙侠剧《渡情》,目前还有三部待播剧和四部待上映的电影,全都是他领衔主演绝对一番的剧。   饶是如此,粉丝仍旧天天催着他进组,苏轻阮本身是没什么事业心的,根本懒得搭理粉丝,只想躺平混日子。   只可惜,傅赫川不让他混。   秦瑞这么一提,苏轻阮这才想起来那个酒局,是要他陪……《揽山河》的导演、编剧、制片人还有平台领导、投资方一起吃顿饭。   《揽山河》是一部古装权谋剧,由桃李春风影视公司出品,计划于明年年底在慎明视频独家播出,是慎明视频年度计划里S+级的大项目。   《揽山河》的导演名叫韩栀音,编剧名叫尹闻,她们俩都是桃李春风旗下签约的导演与编剧,合作的五年时间里已经出过了三部爆剧了,让很多娱乐圈查无此人的新秀一夜之间变得万众瞩目,也让许多昙花一现的艺人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中,更挖掘出了不少虽然外形上并不年轻俊美,但演技实力都分外出众的中青年演员。   除了她俩外,桃李春风还有不少出手即爆款的导演与编剧,因此,桃李春风在娱乐圈里逐渐演变成了好资源的代名词。只要能演桃李春风的剧,很多明星甚至愿意自降咖位,出演配角。   只不过僧多粥少,现在桃李春风突然出了这样一个项目,必定是娱乐圈大多数明星挤破了头也想得到的机会。   苏轻阮当然也很想得到。   他虽然没有什么事业心,但是火的滋味还是非常不错的,钱多爱也多,只要不违法犯罪,做什么事都有粉丝无尽的包容与溺爱,这样风光无限的神仙日子,谁舍得轻易放弃。   思及至此,他立刻睁圆了眼睛,可怜兮兮地卖乖道:“秦哥,您别生气,这不是傅总昨天刚来过,所以我才没起得来嘛。我这就去洗澡,一个小时后保证出发,咱们六点一定能到的!”   秦瑞懒得跟他废话,冷眼道:“半个小时后就走。” 第117章   苏轻阮连忙去洗澡了, 秦瑞抬了下下巴,吩咐生活助理潘熙去把屋子收拾一下。   洗完澡出来后,苏轻阮果然变得干净清爽了不少, 服装师已经帮他搭配好了衣服,等着苏轻阮化好妆做完造型后再穿。   今天见得可都是大人物,秦瑞对他外形样貌的要求甚至比上镜时还高,务必第一眼就能给资方与平台大佬留下极其优良且深刻的印象。   苏轻阮知道机会难得, 没再磨蹭,坐在化妆镜前任由化妆师在他脸上描来画去。   他这次要争取的角色是《揽天下》的男二号李闻歌, 是一个武功高强,潇洒不羁, 活泼正义的少年侠客, 所以今天的妆造会尽量突出他的少年感, 努力地往角色身上靠。   气质相符之下, 说不定就被那些大佬一眼相中了呢?   桃李春风的选角向来是只求合适不求咖位, 是圈内为数不多敢用纯新人的影视公司,也不搞利益交换裙带关系走后门那一套,通常都是走试戏流程, 根据演技上的综合能力敲定演员。   如果按照标准流程走, 苏轻阮是绝对争不到李闻歌这个角色的。   他本就不是科班出身, 演技稀疏平常,过去三年里又演惯了旭日未来的那些粗制滥造全靠营销的自制剧, 三五部剧一起拍,频繁轧戏,只有输出没有输入, 人又不思进取,演技更陷入了模式化的刻板僵硬中。   苏轻阮知道自己的毛病, 但他并不打算改变,反正尽管他演技差也多的是剧演,多的是人喜欢,多的是钱赚,何必要踏出舒适圈?   况且,桃李春风以前的项目相关负责人可从没在试戏之前答应过任何人的邀约,现在愿意为他特地破例,岂不是说明了那些大人物对他颇有兴趣?   他勾唇一笑,讥诮不屑地心想:无论是哪方面的兴趣。   妆很快就画完了,苏轻阮皮肤重新变得粉嫩细腻了起来,水汪汪的,睫毛浓密卷翘,眼睛大而有神,比之刚才漂亮了数倍。   望着镜中重新容光焕发的自己,苏轻阮颇有些得意地想:既然上天赐予了他这副皮囊,那他就是可以好吃懒做,靠脸吃饭。   化妆师退下,造型师紧接着帮他做起了发型,苏轻阮到底是没睡醒,有些困地打了个哈欠。   另一旁,秦瑞喋喋不休地提醒道:“我发给你的邮件你一定又没看,一会儿上车让小潘给你看看照片,好好记一下人,千万别认错了。”   敷衍地“嗯嗯”了两声,苏轻阮轻蔑地想:韩栀音和尹闻他认识,其他的高层估计都是些长得大同小异的油腻中年老男人,秃头地中海大肥肚腩还臭烘烘的,呵,到时见了他的脸就x虫上脑了,哪里会在乎他叫的是王总还是张总。   造型做完,换好衣服,下楼。   坐进车里,车开出去还没十分钟,潘熙刚拿出手机打算给一脸不耐烦的苏轻阮认人,坐在前面的秦瑞接了个电话后就忽然开口道:“好了,不用去了,平台和投资方两个领导同时有事,把时间改在后天了,小刘,把车往回开。”   “……?”苏轻阮脸瞬间黑了,眉宇间戾气翻涌,他翻了个白眼,不爽地踹了一脚椅子背,旁若无人地骂了起来,用词粗鄙难听。   秦瑞皱了下眉,苏轻阮对外的人设是温柔善良小太阳,人间温柔四月天,要是哪天他的本性暴露于众,让粉丝知道他经常一口一个生殖/器,骂爹骂娘骂人祖宗十八代,那可真是个地狱级别的公关噩梦。   “好了。”打断苏轻阮的发泄,秦瑞冷声道,“连傅总都要敬他们三分,那种级别大人物也是你配议论的?”   “……”苏轻阮顿时哑火了。   刚才他骂得实在是太脏了,虽然知道被骂的人听不到,但苏轻阮还是怕了,心虚但逞强道:“哼,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嘛,这么突然的放人鸽子,再有权有势也是错的,我说他们两句怎么了?”   秦瑞听得想翻白眼了,他嗤笑一声,讥讽道:“你这时候倒是明事理了,放我鸽子的时候怎么不反思一下自己?”   苏轻阮:“……”   他理亏又心虚,低低地道了声歉,幸亏这时候车也到小区了。   下车时,秦瑞反复叮嘱道:“我后天来接你,这两天傅总不会过来了,你记得早睡早起,不要熬夜,保持锻炼,注意饮食,我让小潘留下来陪你。”   苏轻阮暗暗地翻了个白眼,烦躁地扁了扁嘴,扯了下嘴角,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好。   小潘帮他拿着东西,走在前面开门按电梯,苏轻阮扬着下巴,戴着墨镜,双手插兜,高冷倨傲地走在后面。   回到公寓,也是小潘帮他换拖鞋,换衣服,放水泡澡,准备睡衣、饮料和水果。   泡完澡出来,穿着柔软舒适的睡衣,苏轻阮还是气不顺,看见潘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眉毛一竖,不管不顾,咄咄逼人地开始迁怒:“你怎么不提前提醒我今天还有个应酬?害得我被秦瑞那个混账骂!怎么连这种小事都干不好啊,你说说我花钱养你这种只会吃干饭的废物到底有什么用?!”   除此之外还夹杂着一些人身攻击甚至上升父母的污言秽语。   潘熙早就听习惯了,神色淡淡,陈述语气道:“我昨天晚上给您发过信息。”   苏轻阮最烦的就是潘熙这种四平八稳宠辱不惊的个性,骂什么都毫无反应,好像一拳打到棉花上一样气得人要死。   他盯着潘熙看了半晌,突然冷笑了一声,勾了勾手指,面容十分明媚,眉宇间却阴森恶毒道:“伤养得差不多了吧?说起来我都半个多月没好好教训教训你了,今天挨个几十下,没问题吧?”   潘熙还是没什么表情,平静地走了过去。   苏轻阮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根铁制的戒尺,用戒尺挑起了潘熙的下巴。   潘熙长得无疑是好看的,再怎么摧折都自有一股坚韧淡然的气质,似风霜下的劲树,很多时候甚至让苏轻阮自残形愧,心生嫉妒。   有次机场路透,粉丝甚至把潘熙认成了他,围着潘熙欢呼雀跃。   那件事在后海微博上挂了一天一夜,后来还时不时被他的黑粉拿出来嘲讽,犹如扎进苏轻阮心底里的一根尖刺。   此前也有不少人说过他俩长得有那么几分相似,只是那时候苏轻阮一直以为是潘熙像他,直到今天才恍然间惊觉,说不定是他像潘熙。   他的团队全都是傅赫川命人安排给他的,潘熙也是。   苏轻阮虽然不知道潘熙和傅赫川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但他知道潘熙在被迫当小助理前曾做过一小段时间的演员,甚至直到现在都还有个演员梦。   前因后果一联系,苏轻阮顿时心如明镜:他是因为什么攀上得高枝,潘熙就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跌进了地狱。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潘熙每次跟他进组后都会如饥似渴地观摩学习那些老戏骨的演戏方式,专心致志,痴迷沉醉,有时甚至会被导演相中主动递资源。   直到那时苏轻阮才猛然间意识到,是金子迟早会发光,宝贵的东西只要存在便能引人瞩目,而他千不该万不该让这块金子堂而皇之地跟在他身边,天天抛头露面,招三惹四,妄想借着他的力一步登天。   他嫉妒潘熙的容貌,更看不得潘熙被人赏识,所以后来再也不准潘熙跟组了,转而派潘熙去做那些洗衣服打扫卫生做饭之类磨人但无意义的活。   潘熙是从洛津电影学院毕业的,正儿八经的科班生,而苏轻阮高中肄业,大学都没去考过。   可那又如何呢?   潘熙或许确实比他更好看,也更有才华和演技,可谁让他命不好。现在自己是主子,而潘熙只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才,有傅赫川这座大山压着,此生此世潘熙都注定要被他牢牢地踩在脚下,指东不敢往西。   大夏天,苏轻阮不好和从前那样打在显眼的地方,只能打在手心或者衣物掩饰之下。   他也忘了打了多少下,总之打到最后手都酸了。   潘熙也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般,浑身都冒着冷汗,衣服下的伤口看不出来,不过手掌心红痕交错,肿了半指来高。   他就喜欢打在这种刁钻的地方,让潘熙平时干活也痛。   见潘熙脸色煞白凄凄惨惨的可怜模样,苏轻阮总算气顺了,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在播剧,随口一问:“《情劫》播得怎么样?”   苏轻阮过去三年里基本上住在了仙侠古偶里,演过了各种类型的仙侠古偶,热度和风评都还凑合,是及格线左右的水准,所以他料想《情劫》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更何况,《情劫》的剧本融合拼凑了市面上所有流行大爆的仙侠元素,三生三世虐恋情深,一会儿追妻火葬场一会儿又追夫火葬场的,狗血三俗,老少皆宜,怎么看数据都不会差到哪儿去。   理论上苏轻阮需要在剧播期间配合宣传的,但是自从他签进旭日未来后,除非傅赫川有需要,其余时间他基本上都是全年无休无缝进组的,金丝雀还要兼职赚钱工具人,苏轻阮感觉自己这三年里简直老了十多岁,发际线都后移了,肉眼可见地沧桑了不少。   《情劫》拍完以后他忍无可忍,跟傅赫川闹着要假期。傅赫川答应了,所以《情劫》的剧宣都是提前录好的。   潘熙垂着头,半天没说话,苏轻阮没耐心地踹了他一脚,正踹在潘熙的伤口上。   “……”闷哼一声,潘熙隐忍地皱起眉,忍痛道,“糟糕透顶。”   潘熙是有一说一陈述事实的个性,他没说“不好”“不太好”“很差”,而是用了个程度最深的糟糕透顶,那就意味着《情劫》播得真的差得离谱。   “?”这答案实在太出乎意料了,苏轻阮匪夷所思地想:他的粉丝数摆在那儿呢,旭日未来的营销水平也摆在那儿呢,怎么可能糟糕透顶?!   闲着无聊,苏轻阮打算亲自去看看,正好他也很久没登后海微博了,顺便登上去和粉丝互动一下。   登上微博,苏轻阮诧异地发现,他微博前两条还比较正常,第三条竟然是一则道歉。   苏轻阮:拍摄《情劫》时我腰伤和腿伤数次复发,以至于很多高难度动作完成不了,再加上道具很重,所以手腕也经常疼得厉害,但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不理想的理由,很抱歉让大家失望了,以后的作品里我一定会更严格地要求自己。   大概是半个月之前发布的。   脑袋上冒出无数个问号,苏轻阮下意识地骂了句脏话,疑惑地点开了评论区。   前排不是那些以他名字为昵称的粉丝,也不像别家粉丝,似乎都是路人。   Agixx:憋了半天就回应了个这?你嘴里还真是没一句实话,信你有腰伤腿伤还不如信我是亿万富翁!这个时候了还卖惨虐粉指望粉丝替你洗地,别说了你真的没救了,希望下一条微博是你的退圈通知![再见][再见]   点赞竟然高达30.6w。   噗叽汪汪:不是大哥,你哪部戏成功做出来过高难度动作啊?!那些不都是替身替你打的吗!(没有不让用替身的意思但是明明用了替身却死活不承认还抢替身功劳吹自己努力敬业的真得太不要脸了!!)   这条点赞有29.5w。   果粒橙陈:内娱塌房新人设之撒谎抢功害人精,赵斌杰老师的事只字不提,你也知道自己理亏是吧?   这条点赞也有29.3w。   ……赵斌杰。   苏轻阮脑海里闪过一张脸,突然有点印象了,这个人好像是他《情劫》里的一个替身。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估计是团队给他立努力敬业人设的时候用力过猛,抢了替身功劳,导致替身愤愤不平出来曝光,最后全骂到了他身上。   苏轻阮这些年也不是没被骂过,但是那些骂声通常都飘不进他耳朵里,现在骤然间被屠了自己评论区,比起伤心难过,倒是匪夷所思难以置信更多一点。   就这么点破事,至于吗?怎么这么多人闹着让他退圈。   搞笑呢?!   他在评论区里翻了半天,终于翻到一条似乎是带了粉籍的。   小道长你带我走吧:呵呵,内娱现在的打戏和敬业程度竟然还不如十多年前八岁的小孩,矫情又虚伪,真是荒唐至极!可笑至极!!   十多年前八岁,现在怎么也十八了,内娱新人上位的常用伎俩就是拉踩捆绑前辈吸血蹭热度,苏轻阮精通此道,轻蔑地眯起了眼,顿时对这场突如其来的舆论攻势有了猜测。   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搞他。   冷笑一声,苏轻阮点开了小道长你带我走吧的个人主页,这个人主页有一条置顶视频,热度非常高,转赞评竟然都高达数百万。   呵,更说明了是团队下场在幕后刻意操控!   置顶视频是一条武戏混剪,长达六分钟,角色是《仙途》里的小谢苍。   苏轻阮平时不学无术,影史留名的电影不仅没看过几部,甚至无知到听都没听过,他对《仙途》以及小谢苍都很陌生,不明白这么个视频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数据,甚至都比得上一些一线流量明星了。   呵,一定是团队下场买水军刷的数据!   带着九分不屑与一分好奇,苏轻阮打开了视频。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特写镜头。   远山如黛,天际青白,簌簌风雪中,一个小小少年于雪地中闭目打坐。   雪落了他一身,素色衣衫更是被风吹得猎猎飞舞,如此苦寒恶劣的天气,少年仍旧一动不动的,脊背挺得很直,气质清冷出尘,眉目精致如画,云雾萦绕在他周围,犹如仙气一般。   他膝上横着一把青黑古朴的剑,整个人也如那柄覆着霜雪的长剑般,沉稳内敛,隐而不显。   下一秒,少年突然睁开了双眼,清华流转间,膝上古剑也应声出鞘。   好似擦着雪地而过一般,浅色的衣袖卷起万千风雪,他腰肢一扭,转体凌空,衣袂偏飞间,于风雪中准确地握住了剑柄。   刹那间,漫天风雪好似瞬间凝固了般,直至他开始挥剑,风雪才重新随着他的剑气肆意流动。   那柄长剑一看就十分沉重,在这个小少年手里却像听话的玩具,招招凌厉,剑剑破风,力道十足,气场强大,又极具美感。   长达六分钟的打戏,难度系数高得离谱,随便一个长镜头拎出来都够苏轻阮练十天半个月还练不出来了。   苏轻阮看得咂舌,怀疑这小孩该不会是剧组从深山老林里挖出来的绝世高手吧!   打戏实在太震撼了,直到视频结束,定格到小演员的脸上,苏轻阮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更令人震惊的颜值!   那是十分精致漂亮的一张脸,唇红齿白的,五官集中而又立体,长睫卷翘覆雪,眼睛漆黑如墨,只瞳孔周围盈着一点高光,显得分外清澈透亮。   长成这幅模样,光是站在那里就如诗如画,单纯眨一下眼都氛围感十足。   苏轻阮小时候是个小胖子,上初中后才逐渐出落开来,他没有过这样倾国倾城惊艳众人的童年,更没有那么小就被数以万计的人铭记于心的经历,内心顿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平与嫉妒。   咬着牙,苏轻阮面目凶恶扭曲,颇有些不屑地想:小孩子长得精致好看是件很正常的事,长大了二度发育了说不定就长残了。   呵,他倒要看看这个小演员现在长成了什么样!   退出后海微博,苏轻阮刚打开搜索引擎,他还不知道小谢苍的演员叫什么,打算直接搜小谢苍。   字还没打呢,身侧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   潘熙好像晕过去了,整个人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吓了苏轻阮好大一跳。   苏轻阮觉得自己刚才也没下狠手,只不过是小做惩戒罢了,他不信潘熙真那么脆弱,脚尖探了探,无礼地踢了踢潘熙的肩膀,刻薄傲慢道:“喂,你装什么死啊?”   潘熙似乎还有意识,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苏轻阮虽然没听清,但他突然记起潘熙有低血糖,发作起来还挺要命的,他还没恶劣到杀人的地步,顿时慌了,于是连忙放下手机,跑去翻了翻潘熙的包,终于在包里翻到了一瓶糖水。   五分钟后,潘熙终于彻底地清醒了过来,幸亏卧室地上铺着厚厚的长绒地毯,他摔得不严重。   苏轻阮差点以为闹出了人命了,吓得三魂七魄飞了一半。   心有余悸,他是不敢动潘熙了,但心里还是气不过,骂了两句后,又恶狠狠道:“你以后要死给我死别的地方去,别死了还给人添堵,让人不能清净!”   手机连着叮咚了好声,苏轻阮伸手拿过,是好友喊他今晚去夜店玩。   苏轻阮顿时把刚才要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瞥了一眼潘熙,起身,扔下一句:“你自己去医院看看。”就径直出门下楼了。   他压根没把网上的舆论风波放在心上。一来事情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他最新发的那两条微博的评论区又全都是粉丝哥哥长宝宝短的嘘寒问暖;二来,他背靠旭日未来,资源都是傅赫川给的,除非那天傅赫川厌倦了他,不然他怎么都是有戏拍的。   三来,苏轻阮本来也不喜欢拍戏进组,更对混娱乐圈没什么执念,哪天真混不下去他就直接退休养老,反正他赚的钱也够多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苏轻阮完全忘了秦瑞的叮嘱,癫狂颓废地玩了两天两夜,酒席当天中午才回到小区。   将近两天的时间,秦瑞以为潘熙已经给苏轻阮认过人了,一时疏忽,没再叮嘱。潘熙被苏轻阮前后支使,估计是忙忘了,也没提及。   就这样,提前一个多小时,苏轻阮抵达了罗伦酒店。   这场酒席里苏轻阮是地位最低的那个,当然得来得最早,跟他一起来的除了经纪人秦瑞和助理潘熙外,还有旭日未来的总经理江海。   百无聊赖地等到了快六点,苏轻阮终于等来了结伴同行的导演韩栀音和编剧尹闻。   推门而入,韩栀音和尹闻后面还跟着三个人,一女两男,那个女的苏轻阮认识,女明星沈纭,拿过很多奖项,国内外都十分出名的影后,这次是《揽天下》的制片人。   后面跟着两个男的,一个站在最后看不清脸,另一个气质清冷矜贵,个高腿长的,相貌英俊极了。   皱了下眉,苏轻阮难免心生不悦,来时秦瑞竟然都没告诉他,这场酒席还有两个糊糊小明星跟他一起!   人都进来了,甜笑着跟导演编剧制片人问完好后,苏轻阮瞬间冷下了脸,无声倨傲,沉默地打量左边那个明显更高的男人。   如此出众的长相和气质,是资方预备捧的新人吗?他打算演哪个角色?这种容貌的人出演配角一定会抢尽主角风头的,哪个主角敢冒这种风险让他当配?!   还是说他一上来就要演《揽天下》的男主?!这也太资源咖关系户了吧!   除了这些冰冷阴暗的利益盘算,苏轻阮总觉得对方长得非常眼熟,眉目熟稔至极,但想了半天死活没想起来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   偏头,苏轻阮看向右边那个青年。   刚进门时那人走在最后方,苏轻阮没怎么看清长相,此刻猛地一瞧,不禁瞳孔一震,嘴唇蠕动了两下,一个“林”字差点脱口而出。   ……不、不是林之汀!   咬了下舌尖,疼痛刺激下苏轻阮终于清醒,到底没把林之汀喊出口。   苏轻阮有意研究过林之汀,对林之汀可以说是万分熟悉,饶是如此,他第一眼看到眼前的青年时也不禁一个恍神,下意识地认错了人。   现在仔细对比,两个人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林之汀体弱,病殃殃的,皮肤总是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弱不禁风一般,眼前的青年气色却很好,皮肤粉白,水润通透。   两人的气质总体上来说都偏冷冽,但也有所不同,比起林之汀忧郁病气的冷淡,眼前的青年更矜骄高冷,面沉如水,眉目霜寒凌厉,拒人于千里之外般,一看就十分不好相处的样子。   但像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令他震撼万分了。   与此同时,他内心油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扼住咽喉般,恐惧得他手脚阵阵冰凉发麻。   傅赫川从来没瞒过苏轻阮,见他第一面时就直言不讳十分露骨地说出了目的,所以苏轻阮一直都知道傅赫川为什么在宴会上一眼相中了他。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是个与林之汀有三分相似的替代品。他拿钱办事,十分有敬业精神地模仿着林之汀的穿衣风格与说话方式,尽心竭力地伺候金主。   每次做那种事时傅赫川叫的人是林之汀,苏轻阮倒无所谓,只是一遍遍地看清了傅赫川对心上人的痴情与轻贱,又看清了傅赫川对替身的凉薄与傲慢。   无论如何,傅赫川得到了他想要的,苏轻阮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这样的生活轻松惬意,苏轻阮一点都不想结束。   可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与林之汀有七八分相像的小明星,顶替他这个只有三分相像的替代品是迟早的事,苏轻阮还没赚够钱呢,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发生!   他愣在原地,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脸色风云变幻,一点也没看到经纪人秦瑞给他使的眼色。   秦瑞眼睛都快眨抽搐了,看着苏轻阮跟个愣头青一样盯着两个老板不喊人,恨不得踹他一脚。   江海更是气得要脑梗了,他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秦瑞,秦瑞又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潘熙。   潘熙这才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事,眼睛惶然睁大,手指惧怕地轻颤瑟缩了两下,仿佛又感受到了那股灼人火辣的疼痛。   最终还是江海硬着头发上前,在苏轻阮身边站定,恭敬而又讨好地道:“裴总,池总,真的很感谢二位领导百忙之中抽空赏光,哈哈,这是我们家艺人——苏轻阮,两位叫他小   苏就行。”   “……”脑海中有惊雷炸开,苏轻阮蓦地抬头,猛地瞪大了眼睛,视线在江海与眼前那两个青年里飘来转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总?池总?江海在喊谁??!他眼前的这两个青年吗?!   ……看年龄也才二十岁左右,这么年轻的总裁?!   这、这怎么可能?! 第118章   江海牙都快咬碎了, 不明白苏轻阮平时人乖嘴甜的,明明那么会来事,今天怎么突然掉起了链子, 他台阶都递出去半天还傻愣愣的,跟个哑巴一样一声不吭!   如果不是这么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都想照头抽苏轻阮一巴掌了。   苏轻阮还是很震惊,愣愣的, 眼神呆滞,无意识地盯着裴池二人看。   直到这一刻他才猛地明白了撞见第一个青年时的熟悉感来源于哪里。   《仙途》, 小谢苍!   怎么会是他?!   愣了好半天后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眉头紧皱, 心里升起了一阵懊悔。   倘若那天潘熙能不突然晕倒打断他, 他就能从网上查到小谢苍的演员是谁, 裴谨修又是谁, 今天就不会犯下这种愚蠢而又弱智的原则性错误!   怨恨地瞥了潘熙一眼, 不敢再像刚才那样无礼傲慢地盯着人随意审视,苏轻阮慌乱地垂下眼,心虚且刻意地恭维道:“裴总好, 池总好。哈哈, 两位真的都长得太好看了, 比很多明星都好看,刚才一时入迷, 看呆了,抱歉抱歉,还望见谅。”   盛夏时节, 包间里开着空调,十分适宜的温度。苏轻阮身上却一个劲儿地冒着热汗, 一颗心又如坠冰窟,整个人陷在了这冰火两重天的痛苦煎熬之中,如芒在背。   他脑袋一片混沌,说出来的话更是胡言乱语,不合身份。   江海和秦瑞听得眼前一黑,被气得都快原地升天了。   江海擦了擦额头的汗,刚想替苏轻阮打个圆场,池绪饶有兴趣般,眼眸轻佻戏谑,带着一丝冷酷的恶劣,忽然开口问:“哦?比哪些明星好看,你具体说说。”   江海:“……”   苏轻阮:“……”   喉结上下滑动,苏轻阮咽了咽口水,干巴巴道:“比我好看。”   居高临下的,池绪瞥了他一眼,淡淡的打量和审视。   一触即分,好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般,甚至都没正眼瞧上一瞧。   无声蔑视。   这目光凌厉极了,仿佛能穿肤透骨,看清他所有表里不一的虚伪与丑陋。   苏轻阮一阵心虚,眼睫乱眨,手足无措,慌乱地垂下头。   池绪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但也没再刁难,先一步入了座后,才淡淡开口道:“你也坐吧。”   施恩一般的语气,高高在上的,充斥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倨傲与冷漠。   苏轻阮当惯了上位者轻视别人,现在骤然被别人轻视,心里自然而然地升起了一股不爽,但他还是本能地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入了座。   他现在已经对《揽天下》这个资源不抱期望了,只希望能风平浪静顺顺利利地吃完这顿饭,就算最终没能给这几位大佬留下什么特别好的印象,也起码别把人给惹毛了。   这么想着,苏轻阮端起酒杯,先为自己刚才的失礼自罚了三杯。   他此时终于找回了状态,言笑晏晏地和导演编剧搭起了话,谈起了自己对角色各阶段的理解,对剧本的理解,说着说着还拿出来了一份长达上万字的人物小传。   当然不是苏轻阮亲手写的,是潘熙帮他写的,他甚至连抄都懒得再抄一遍,反正潘熙会模仿他的笔迹。   这样上位者云集的局里,潘熙自然不配入座,立在一旁伺候着。   苏轻阮看其他人都没带助理,他也不好搞特殊,正打算吩咐潘熙出去,坐在上首的池绪就突然道:“你也坐下吧。”   这句话明显是对潘熙说的。   圆桌上只剩下一个位置了,那就是池绪身旁,潘熙明显不太敢,茫然无措地看了一眼苏轻阮。   “……”苏轻阮还能说什么,他难道敢跟资方大佬唱反调?   暗暗翻了个白眼,潘熙还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他,一副蠢透天的模样。   苏轻阮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咬牙切齿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谢池总?”   潘熙当即反应了过来,冲着池绪鞠了一躬,认真地说了一声“谢谢池总”后,这才乖乖地入了座。   他像个小学生一样,脊背挺得笔直,坐得很是拘谨,根本不敢随意吃喝。   令潘熙倍感意外的是,他旁边这个看似高贵冷漠不近人情的池总竟然很照顾他的感受,不仅会主动询问他的意愿,甚至有时还会亲自动手,帮他倒茶。   受宠若惊,潘熙连忙从池绪手里接过茶盏。   他手指有伤,本来就疼得厉害,拿茶盏时又猝不及防地被烫了一下,一时失手,茶杯十分突兀的,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滚烫的茶水四溅,有些甚至溅到了池绪裤腿上,潘熙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从指尖凉到了头顶,慌乱无措至极。   他既恐惧又歉疚,条件反射地想蹲下身去清理碎瓷片。   桌旁,池绪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是伸出手按住了他肩膀。   力度不大,但足够让已经预备起身的潘熙又乖乖坐了回去,不敢乱动。   江海刚才正在跟沈纭大夸特夸苏轻阮的灵气与天赋,讲到兴头上时突然被一阵噼里啪啦极其刺耳的碎裂声打破。   他循声望去,看见跟个兔子一样缩在椅子里畏畏缩缩一脸绝望的潘熙,还有他脚边散落的碎瓷片,立刻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苏轻阮是眼睁睁地看着潘熙失手打碎茶杯的,事情刚发生的那一刻他本能地怒气上涌,气急败坏极了,恨不得冲过去把潘熙撕碎咬烂。   但下一秒,看到潘熙如坠地狱般,面上浮现出难能一见的紧张惧怕与绝望,苏轻阮倒是浅淡地勾起了嘴角。   一分的笑意,十分的恶毒,他一边玩味地欣赏着潘熙惶恐不安的神情,一边同潘熙一样,等着上位者的最终审判。   这个小池总一看就不是什么宽容大方的人,性格冷漠恶劣不近人情,刚才还故意挑他话里的错处刻意针对他,呵,对他这种圈内一线明星都态度高傲不屑一顾,更何况对潘熙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活助理。   苏轻阮自以为已经看透了这些上层人士的残忍傲慢,愉悦而又期待地心想:潘熙这下必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如果他是池绪,他就让潘熙跪着一点点地碎瓷片都捡起来,再捧上一整晚的滚烫茶杯。   四下里一片寂静,苏轻阮撑着手愉快看戏。   不想,这位池总关注的重点竟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微皱着眉,池绪盯着潘熙的掌心,声音很冷:“你手怎么回事?”   潘熙心里一慌,条件反射地想将手藏回桌下,可在池绪锐利的注视之下,他连动都不敢动,只手指轻颤了两下,抬头看了一眼苏轻阮,支支吾吾道:“我、我不小心……不小心……撞的。”   他手心尺痕交错,紫痧叠着紫痧,凄惨可怖,一看就不是意外撞的,潘熙实在不知道编个什么理由能合理解释,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牵强附会得很。   惴惴不安的,潘熙既希望这个问题能就此揭过,以免他再被苏轻阮抓住错处打击报复,又希望池绪能继续追问下去。   能……帮帮他。   尽管知道后一种期盼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在这条荆棘丛生坎坷黑暗的路上走了太久了,久到别人从指缝里随意流露出些许温柔以待,他就仿佛看到了一线光明般,忍不住心生妄想。   苏轻阮也心下一跳,他把潘熙刚挨完打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否则今天说什么都不会让潘熙一起跟来。   着急忙慌的,苏轻阮刚想开口,接着潘熙的话说一句:“怎么这么不小心,现在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嘴巴刚张开,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池绪好似很不耐烦般,逼问的语气,冷冷道:“谁打的?”   明明是个问句,池绪心里却仿佛已经有了答案一般,斜着瞥了苏轻阮一眼。他眼神森寒凌厉,似泛着寒光的锋利剑刃,只一眼便叫人遍体生寒,胆战心惊。   苏轻阮:“……”   这边,潘熙也猛地抬头,望向池绪的眼睛。   他看到的自然与苏轻阮不同。   那是一双十分干净澄澈的眼睛,包容尊重,夹杂着淡淡的鼓励,温柔和煦。   潘熙鼻尖一酸,没由来的想哭。   强行忍住了哽咽,在池绪坚定温和的注视下,他内心忽然生出了无边的勇气,鼓足勇气道:“苏轻阮。”   苏轻阮:“……”   刺骨的目光从上首的方向投来。   池绪冷冰冰地盯着他,面容严肃,颇具威严:“你为什么打他?”   “……”看不见的威压扑头盖脸地砸了过来,苏轻阮紧张极了,呼吸一滞,头皮发麻,无措地握紧了拳头。   他不懂话题怎么就拐到了这个方向上,更不懂这位年纪轻轻的总裁干嘛要追问这种有的没的的破事。   闲得发慌伸张正义吗?神经病啊,真是无聊!   苏轻阮眼神邪恶冰冷,唇畔却绽出一抹笑意,随口敷衍:“我们打牌,他总输我,输一局打两下喽,玩玩而已嘛,就是一不小心玩过火了。”   勾起嘴角,池绪冷笑了一声,眉目森寒:“哦?这么厉害。你打哪种牌,不介意陪我也玩上几局吧?”   “……”当然介意。   苏轻阮纯属胡扯,他只会打个斗地主,还是中等偏下的水平,赢不赢全看手气,更何况就算他运气好一直能赢池绪,他哪儿敢打资方大佬的手心啊?!他不要命了吗他?!   赢了不能打,输了肯定得挨打,苏轻阮十万分的抗拒,急得满头大汗,苦思冥想托词的这一会儿功夫,池绪已经叫侍者帮他拿一副扑克牌过来了。   潘熙的背包里就装着一副铁制戒尺,是苏轻阮要求他带在身上的。   因为他想随时随刻随心所欲地收拾潘熙。   这下作茧自缚,苏轻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潘熙从背包里主动拿出那副冰冷坚硬,锃光瓦亮的黑色戒尺,明晃晃地摆上了桌面。   眉头一跳,苏轻阮脸色难看极了,心慌意乱的,感觉手已经开始痛了。   斗地主还差一个人,池绪让江海一起上。   “……”这种情况他是要跟苏轻阮一家还是这位池总一家?江海感觉眼前摆着个火坑,也十万分的抗拒,但他同样不敢拒绝,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乖乖坐下。   苏轻阮定了定心,如赴刑场一般坐下。   一连打了两个小时。   池绪不说停,苏轻阮自然也不敢主动开口叫停,大概今天着实命背,苏轻阮无论抢不抢地主都会输牌,而他不抢地主的话池绪就一定会抢,两个小时的牌打下来,他竟然一局都没赢。   “就打到这吧。”   噙着笑,池绪眼中却冰寒一片,看不见一丝笑意。他活动活动了手腕,修长白皙的手执起桌上那柄冷硬的戒尺,问:“刚才打了多少局?”   潘熙:“六十三局。”   一百二十六下。   “……”苏轻阮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直到这时他仍心存侥幸,觉得池绪应该只是跟他开个玩笑,不是真的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他手心吧?!   可惜,现实总是无情的。   冰冷的戒尺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池绪冷淡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手伸出来,潘熙帮我计数。”   苏轻阮求救般地看了江海一眼,江海回了他一个有心无力爱莫能助的眼神,然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地杵在了一旁,一声不吭。   别说江海了,现在就算傅赫川此时此刻从天而降,苏轻阮该挨的打也一下都少不了。   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戒尺又敲了下他手背,这次力度明显大了不少,池绪冷冷道:“你没听见?”   “……”实在躲不过去了,苏轻阮把手一摊,壮士断腕般闭上了双眼。   他估计自己只能挨过去这一百二十六下的零头,也就是二十六下。然而事实上他比自己预想中的还不堪一击,六下过后就疼得受不了。   手心火辣疼痛,泛着针刺一般连绵不绝的痛意,苏轻阮再也坚持不住了,眼泪鼻涕稀里哗啦地涌了出来,畏惧地把手藏在了身后。   “你按住他的手。”池绪戒尺一点,随手指了一个秦瑞。   两难之间,秦瑞很快就权衡好了利弊,果断上前,强迫苏轻阮伸出双手。   苏轻阮忘了自己平时会打潘熙多少下,不过怎么也有三五十下?刚开始二十下时潘熙总是没什么反应,打到后面也只会咬住嘴角,一声不吭,苏轻阮一直以为戒尺打人也没多痛,直到自己真真切切地挨过了六十下。   双手仿佛被放在火上炙烤一般,又烫又痛又痒,苏轻阮哭得简直快背过气了,他手心狼狈不堪,整个人也狼狈不堪,但距离说好的一百二十六下还没过半呢。   秦瑞适时求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再打下去苏轻阮的手都要废了。   池绪冷着的脸有所松动,似乎是被说动了,点了点头道:“那你替他挨五十下吧。”   “……”秦瑞脑袋空了一瞬,有生之年第一次开始恨自己这张破嘴。   池绪打累了,秦瑞的那五十下是裴谨修打的。裴谨修手劲儿比池绪还大,五十下过后,秦瑞比苏轻阮更凄凄惨惨戚戚。   “……”江海如丧考妣,领了最后的十六下,觉得今天简直是倒霉透顶,无妄之灾!什么都没捞到也就罢了,怎么还平白无故地挨了一顿打?!   全部打完,池绪才舒心一笑,也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他天真的残忍,语气极为真诚道:“确实蛮好玩的,可惜今天时间不够,不够尽兴,以后我会常来找你们打牌的。”   “……”苏秦江三人齐齐眼前一黑。   他起身,打算走了,临走前非常理所当然地偏头对潘熙道:“你跟我一起走。”   “……”苏轻阮又气又委屈,哭得根本停不下来,他打着哭嗝,努力地捋直了舌头,怒气冲天,也顾不得眼前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了,横冲直撞地大声道,“他不能跟你走,他是我的助理!!”   池绪眉头都没皱一下,冷淡道:“现在不是了。”   秦瑞也气不过,凭什么他们一行四个人里三个都惨得要死,就潘熙一个人屁事没有还一副马上就能攀上高枝变凤凰的架势。   他比苏轻阮聪明一点,语气听着还算尊重,但话语间却隐带威胁道:“池总,您有所不知,潘熙还欠我们公司十个亿呢!以他的工资来算,就算他一天不歇地再打一万年工也还不起这笔钱!他可不能想走就走!!”   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池绪勾起嘴角,随手丢下一张名片。   声音很轻,回荡在偌大的包间里,却格外傲慢轻蔑,猖狂到了极点。   “你觉得我在乎这十个亿?”   比起祯河庞大的资产来说,潘熙的那十个亿确实不值一提,但是秦瑞不能理解的是,池绪竟然愿意为潘熙花这十个亿!   他愣神的功夫,池绪淡淡地抛下了一句:“律师在名片上,随时欢迎来告。”   然后抬脚便走了。   人都走了,苏轻阮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了,他手疼得厉害,只好用脚踹,一边踢东西一边咒骂。   正骂着,风尘仆仆的傅赫川突然推门而入。 第119章   望见来人, 苏轻阮不禁怔了一瞬,意外之余,他心底油然生出了两分暖意、三分感动、还有五分窃喜。   理所当然的, 苏轻阮心想:傅赫川此时此刻突然出现在这里还能有什么理由呢?   当然是特地赶回来陪他的!   本来这场应酬傅赫川就是要陪他一起来的,可惜对方临时改了时间,导致傅赫川工作错不开。   傅赫川原本应该是明天早上的飞机,现在能出现在这里, 就说明他为了这场应酬加班加点地忙完了工作,临时改了签。   他是专程为他而来的。   鼻尖一酸, 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涌出眼眶,无边的委屈与怨恨瞬间爆发, 苏轻阮猛地扑进傅赫川怀里, 抽泣着抱怨起了刚才发生的事。   人心都是肉长的, 苏轻阮也不例外。   他对傅赫川虽然谈不上什么真情实感, 但他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来自上位者蛮横残忍的愚弄羞辱, 被迫在权势的威压下忍气吞声,伏低做小,不敢怒更不敢言。   不仅饱受侮辱, 甚至还是他主动把脸皮伸到别人脚下供人践踏, 颜面尽失。   心上的伤与身上的伤不知哪个更痛, 苏轻阮整个人既脆弱又愤怒,越回忆就越崩溃, 越崩溃就越希望从傅赫川身上得到安慰。   尽管他一直以来都心知肚明傅赫川只不过把他当替身看,但此时此刻,感受到了傅赫川难能一见的偏爱与重视, 苏轻阮也忍不住想要依靠一下这位一直以来对他还算不错的金主。   他骂了一通池绪,把自己肿成猪蹄的爪子摆在了傅赫川面前, 可怜兮兮道:“傅哥,呜呜,真的好痛。”   傅赫川皱着眉看了一眼,旋即移开了视线。尽管苏轻阮演技不如何,但也能敏锐地看出来傅赫川眼中的情绪并不是怜惜心疼,反倒是……烦躁与嫌弃。   环视了包间一圈,傅赫川眼里有淡淡的失落,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比起刚进门时的迫切急躁,他现在身上萦绕的是一股期望落空的沮丧与低沉。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另一种猜测,苏轻阮顿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刹那间,仿佛有一柄看不见的刀剑洞穿了他的胸膛一般,令他彻骨森寒,呼吸都万分困难。   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一件能解释傅赫川所有反常行为的事。   ……池绪,林之汀!   “你……你不是为我来的?!”   盯着傅赫川,苏轻阮一边说话一边流着泪。   荒谬的,苏轻阮竟然在此时此刻感受到了这世上最痛彻心扉的背叛。   他被打成这样,傅赫川没有一丁点心疼怜惜,反而全都是嫌弃憎恶?   他依赖的对象心心念念的竟然是折磨他羞辱他的仇人?   他以为的特殊和重视,原来全都是他自作多情自以为是的脑补?   答案显而易见,放在以往苏轻阮一定不会这样追根究底,胡搅蛮缠,自寻耻辱,但今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折磨得他早已失去了理智,疯疯癫癫。   苏轻阮仰起的脸扭曲狰狞,表情痛苦绝望,一字一顿地厉声诘问道:“你早就认识池绪了?你是特地为池绪过来的?是不是?!”   居高临下的,傅赫川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比数九寒冬的冷风更侵肌裂骨。   他眼神轻蔑不屑,随意扫一眼便能从人身上剜下来一块肉般,语气森寒,冰冷无情地警告道:“和你有什么关系?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颗心沉到了谷底,苏轻阮感觉自己的脸面又被人碰到了地上无情地践踏了一番。   眼眶通红,脸色惨白如纸,苏轻阮内心空茫一片,痛苦至极,嘴唇蠕动了两下,他还是不甘心地问:“我的手呢?我的手被他打成了这样,你一点都不打算管管吗?!”   傅赫川浑不在意,甚至还有点莫名其妙道:“有病就去看医生,我能怎么管?”   说罢,他哂笑一声,掐住苏轻阮的脖颈一拉,讥诮道:“被打了知道疼了?我之前让你对替身客气一点你客气了吗?你是怎么折磨人家的?折磨到他们一点赔偿都不收赌上前途也要咬死你?苏轻阮,要不是留着你还有用,两个月前你就该进监狱了。”   他语气阴森,力道逐渐收紧,苏轻阮被他掐得脚尖堪堪点地,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痛苦地在窒息边缘徘徊。   这下他连手上的伤都顾不上了,拼命地用红肿的手指去掰傅赫川的手。   傅赫川知道苏轻阮的临界点在哪儿,看他实在受不了了才松开了苏轻阮的脖颈。   苏轻阮彻底站不住了,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地上有他刚才打碎的瓷片。夏天衣服单薄,这下有不少都扎进了他的皮肤里。   苏轻阮痛得发抖,但怎么都不敢再招惹傅赫川,再痛也忍着,畏惧且乖巧地垂下了头。   临走前,傅赫川冷冷道:“苏轻阮,你最好祈祷软星传媒收购万源文化的事能顺利推进下去。”   软星传媒是苏轻阮在傅赫川的示意下出资二百万成立的一家空壳公司,计划收购估值百亿的万源文化,这中间的资金差距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利用的便是苏轻阮这两年风头无二的顶流效应,方便傅赫川拉高万源文化的股价,割一波韭菜高位套现。   可收购风声刚刚流入市场时赵斌杰及苏轻阮之前的几个替身就突然跳出来曝光他,恰巧苏轻阮的新剧《情劫》在这个时间段播出,剧里男女主三生三世虐来虐去狗血三俗但不管普通人死活的老套人设早已过时,剧情雷点与毒点太多,每一集都被骂上热搜。   苏轻阮就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赵斌杰的控诉如星火遇沸油,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并购消息一出,不光没能拉高万源的股价,还让万源连跌了数日。   苏轻阮之前死活没想起来他到底对赵斌杰等一众替身做了什么,现在倒是隐约有点印象了。   别的替身还好,赵斌杰是最特殊的一个,因为他也长得有点那么两三分像林之汀。   《情劫》拍摄时是大冬天,有很多下水戏,甚至水下打戏,苏轻阮自己是不可能下水的,故意折磨赵斌杰,翻来覆去地卡着赵斌杰不让过,让赵斌杰在水下待了很久,差点给人冻出来毛病。   还有一场戏是在雪山里,苏轻阮故意把赵斌杰锁在了剧组临时搭建的木屋里。   他本来只是想让赵斌杰挨一会儿冻,过几个小时就给他解开的,结果后来忙忘了,剧组都走了半个多小时了才发现还落下了一个替身。   桩桩件件,与谋杀无异,苏轻阮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就是讨厌赵斌杰,就是讨厌潘熙!他从学生时代起就最讨厌这种人,百折不屈的,无论经历什么都坚定不移,装得这么积极向上给谁看呢?凭什么他们能这么坚韧不拔地活着?他偏要把他们踩进泥里,让他们万念俱灰!   全都是赵斌杰和潘熙的错!谁让他们俩生得那么讨厌,谁让他们俩命不好栽自己手里了呢?这一切全都是命啊,摊上这些都是他们命不好,要恨就去恨老天爷啊!   即使苏轻阮刚被池绪教训了一顿,手掌火辣肿痛到了他恨不得把双手剁掉的地步,他仍然很难和赵斌杰、潘熙共情。   受害人变成自己时,苏轻阮无缝切换了另一条逻辑链。   他当然不会恨自己命不好,反而理所应当地恨起了池绪,恨傅赫川,恨这些傲慢冷血的有钱人!   他恨得要死,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池绪一口一口生吞活剥了!!   苏轻阮怎么都不甘心就这样咽下这口气,但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着痕迹地把这件事曝光在互联网上,引导舆论去网暴祯河与池绪,进而影响祯河的销售与股价。   但苏轻阮同时也知道,舆论要是有那么大的威力他早就退圈了,那些网暴的声音放在他身上都不痛不痒的,更何况对现如今如日中天的祯河。   他这样做不光出不了气,还有很大可能会招来祯河的打击报复,兴许还会惹来傅赫川的不快。   软星传媒并购事件结束之前他傅赫川不会放弃他,可是并购结束后呢?   尽管苏轻阮对资本运作的具体过程不大了解,但傅赫川要高位套现,就注定有一大批股民钱财尽失,倾家荡产,到时候他们只会恨自己这个台前傀儡,哪里知道躲在幕后的人其实是傅赫川?!   前有狼后有虎,而他只是陷阱中引颈就戮的弱小羔羊。   苏轻阮顿时心惊不已,身下的地板仿佛裂开了一道黝黑的裂缝,世界天旋地转,苏轻阮身体一沉,砰的一声晕倒了。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潘熙已经被池绪带走了,而秦瑞比他伤得更重,暂时工作不了,江海则因办事不力被撤了职。   现在苏轻阮的经纪人换成了业内临时招聘的经纪人周信,生活助理是公司新招的毕业生庞云,旭日未来之前的副总经理钟游成功上位,成了旭日未来如今的一把手。   即使用上了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生,苏轻阮的伤也养了半个月才好。   他假期接近尾声,马上就要进组旭日未来的自制剧《定乾坤》,是旭日未来与另一个平台联合投资的S+级大项目。   似乎是为了与《揽山河》分庭竞争,《定乾坤》也是一部一番大男主的权谋群像剧。   《揽山河》的演员人选也定了,男主凤吟月由秦敬饰演,男二李闻歌竟然选了潘熙!就连之前那个只配当他替身的赵斌杰,竟然也捞到了《揽山河》的男三殷逍遥!!   呵呵。   苏轻阮在此时此刻突然生出来一股无比强烈的上进心与竞争欲,进剧组之前也不蹦迪泡夜店醉生梦死了,反而提前找武打老师训练了一个周的打戏。   不仅如此,他进组后还自带了一个表演老师,每天在剧组里手机也不玩了,起早贪黑地琢磨起了演技。   入圈三年了,苏轻阮第一次拍戏的时候没有反复ng,也是第一次拍戏的时候有人夸他演得不错,进步很大。   极难得的,苏轻阮竟然从演戏中获得了无上的乐趣与满足感,这份快乐是由内而外的,当他内心十分充盈时,外在也就自然而然地自在松弛了。   这样的快乐比他之前所有通过寻欢作乐获得的短暂快乐都长久深刻的多,沉浸其中,苏轻阮进组很快就一个月了。   《定乾坤》要拍足足大半年,是他入圈以来拍的最久也最用心打磨的作品,这次的班底和服化道水平也都远超从前,可见旭日未来也难能可贵得是奔着口碑巨作去的。   经纪人周信为他规划了新的职业发展方向,苏轻阮越听越心潮澎湃,斗志激昂,一时间竟然开始反思愧疚他之前浪费的时间和机会了。   可随即,他又安慰自己,即使之前走错了路他也才二十二岁,放新人辈出的娱乐圈里都算是年轻的,他还有广阔无垠的未来。   他以为日子会去现在这般,安定顺遂,日复一日地平稳前进。   直到某一天夜里,苏轻阮刚拍完一场大夜戏,回到酒店精疲力竭地打算补觉时,周信突然一脸严肃出现在了他的酒店里。 第120章   今早起床时苏轻阮就心慌意乱的, 右眼皮也一直跳个不停。冥冥之中如有预感一般,他总觉得有什么非常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了,本能地惶恐不安。   不过后来全身心地投入到拍戏之中后, 苏轻阮忙得脚不沾地,彻底顾不上管他的眼皮还跳不跳了,回到酒店后更是累得只想睡觉。   此时见到面色阴沉严肃的周信,苏轻阮心底的那股不安感瞬间卷土重来, 甚嚣尘上。   “四件事。”周信没说废话,直切正题道, “第一件,网上有很多人实名举报你校园霸凌, 还拿出来了你当年校园霸凌的照片视频, 证据很锤, 工作室合作的公关团队努力公关了, 但是效果很不好, 再结合你之前职场霸凌的前科,舆论现在对你很不利。”   ……校园霸凌??!   这件事实在太出乎苏轻阮意料了。   原地愣住,苏轻阮拧起眉, 匪夷所思地想:他上学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吧!那点破事至于记这么久吗?早不举报晚不举报, 这个时候了突然跳出来搞他, 这些人有毛病吧?!   苏轻阮学生时代就是个性格恶劣的刺头混混,身边簇拥着一堆小弟, 看谁不爽就揍谁,欺负过的人根本数不胜数。   那些视频和照片没准还是他当年亲手拍的,现在反倒成了别人往他身上捅刀的证据了。   与其同时, 苏轻阮不禁松了口气,如果周信要说的都是诸如此类的小事, 那旭日未来出马完全可以摆平。   这种事怎么可能能影响到他本人。   有视频和照片又如何?只要他抵死不认,义正辞严地说那些东西都是p的,是有人刻意造谣污蔑他,谁能定他的罪?   一时的舆论下风又如何?反正他的粉丝总会相信他的。爱比恨长久,只要他一直输出作品,持续曝光,他就能一直星途璀璨,当娱乐圈常青树般的顶流。   刚一这么想,周信接下来的话就让苏轻阮霎时间如坠冰窟。   “第二件事,网上有人爆了你家世,同样也证据确凿。”   “……”蓦地抬头,如遭雷劈般,苏轻阮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他出道时团队为他包装了一个富二代有钱人的人设,为了增强人设可信度,团队还字里行间潜移默化地让营销号发通稿强调苏轻阮姓“苏”,企图引导人们往洛津苏家的方向上脑补。   这个人设做得很成功,粉丝不仅深信不疑,还经常以苏轻阮的优良家世为傲。   她们觉得苏轻阮是豪门里养出来的娇贵小少爷,是为梦想才跑来娱乐圈吃苦受罪的,就算苏轻阮为人娇纵有些少爷脾气,但他的人品是高尚善良宁直不弯的,苏轻阮不缺钱也绝对不会为了钱去做那些争权夺利下三滥的害人事!   久而久之,连苏轻阮自己都快信了这个人设。   可惜,他真实家世不光和洛津苏家八竿子打不着,还糟糕到了极点,说出去恐怕连现在最深爱他的粉丝都要唾骂一片并毫不犹豫脱粉的地步。   苏轻阮的父亲是个□□犯,没有正经的名字,镇上人都叫他苏刺儿,而他正是□□犯□□而来的产物。   苏轻阮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妈妈一点都不想生下他,完全是在他爸的威胁逼迫下不得已做出的选择。   在苏轻阮还没满一岁的时候他妈妈就因为产后抑郁自杀身亡了。他爸好逸恶劳,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养孩子全靠偷抢赌。   但苏轻阮小的时候其实并不讨厌他爹。   虽然他这个人渣爹风评极差,各方面都垃圾得要死,一辈子没干过一件人事,但竟然一直对他还挺不错的,疼爱宠溺,从不打骂,给钱也十分大方,不仅经常帮苏轻阮教训那些欺负他的小孩,还教苏轻阮如何在一群小屁孩里树立威信,恩威并施,让那些小孩们都乖乖听话。   这段父子亲情只持续到苏轻阮十三岁,十三岁时的一天夜里,他这个人渣爹喝得酩酊大醉,竟然半夜爬上了他的床,试图强/奸他。   苏轻阮震惊极了,既恐惧又气愤,他用酒瓶砸晕了苏刺儿,连夜逃出了家,在外游荡了一整夜。   后来苏轻阮直接申请了住校,任他爹怎么道歉解释都不为所动。既膈应又恶心,苏轻阮恨死了苏刺儿。   一边拿着苏刺儿的钱,苏轻阮一边天天盼苏刺儿死。终于,他这个人渣爹在他十五岁时雨夜醉酒闯红灯,被车撞死,一命呜呼了。   那之后苏轻阮就决定辍学,带上全部的存款和车祸肇事后对方赔的钱北上洛津打工,反正他生性疏懒,脑子又不灵光,学习是怎么都学不进去。   但他自从长开了之后,身边有不少人都夸他比明星还俊,跑来追着他表白的女生也络绎不绝,所以到达洛津后苏轻阮很快就决定了未来的发展方向。   他要进娱乐圈,当大明星!   再然后,他就遇到了傅赫川。   真实家世曝光,对苏轻阮的影响无疑是致命的。据周信说,除了爆料人有理有据的小作文分析外,洛津苏家还专门出来辟了次谣,说他们家有且仅有一个小少爷苏诚柏,总之与苏轻阮毫无关系。   苏轻阮别的正向人设都塌得七七八八了,唯独内娱撒谎精的人设迎风直立,并且还越来越有据可依了。   没安抚苏轻阮的崩溃,周信绷着脸,紧接着道:“第三件事和第四件事应该都是潘熙干的,他在网上曝光了一段你骂人的视频,还实名举报你偷税漏税,阴阳合同。”   “……”无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苏轻阮小腿撞上桌子,他踉跄了两下,膝盖一软,骤然摔倒在地。   周信刚一接手苏轻阮就被迫处理这么一堆烂摊子,烦得要死,见苏轻阮摔倒了也无动于衷,只冷淡地瞥了一眼,连伸手扶一下的耐心都欠奉。   更何况,周信心里有杆秤,对当前的局势可谓是一清二楚。无论旭日未来后面的资本有多能耐,苏轻阮现在已经塌成一片废墟了,封杀势在必行,天王老子来了都保不住他。   这四件事是顺序发生的,刚爆出来校园霸凌时周信还紧急联系公关与工作室努力地挣扎一下,紧接着就是家世造假,公关那边的小作文刚写完借苏轻阮的账号发出去,还没过十分钟,骂人视频与财务问题就被潘熙捅上了热搜。   “……”周信气得想摔手机了,早点爆出来税务问题不行吗?早知道他就直接打开电脑写辞职信了。   忙一晚上忙得心力交猝焦头烂额的,最后竟然全都是白费力,是上帝惩罚他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吗?可真是有够讽刺的!   可惜,《定乾坤》已经拍了一个多月了,而苏轻阮身上还压着三部待播剧和四部待上映的电影,还有两三个综艺,六七个代言,八九个推广,这亏损粗略算算也有二三十个亿了。   苏轻阮的税务问题和公司紧密相连,不仅苏轻阮经不起查,公司更经不起,突然一下产生这样大的亏空,幕后的大佬未必愿意出手相救。   显而易见,这一次倒大霉的不仅是苏轻阮,还有整个旭日未来。   周信想,他也得赶紧找下家了。   离开酒店前周信最后看了一眼苏轻阮。   苏轻阮还瘫在地上,神情惊惶不已,他机械地拨打着一个电话,仿佛捧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殷切可悲。   可惜徒劳无功,对方根本不接他电话。   周信没看清他在给谁打电话,也不想看清,旭日未来这趟浑水他是趟够了,幸亏没跟这艘脏船彻彻底底地绑死,不然他也难逃一劫。   灯光柔和,他来之前苏轻阮应该刚洗完澡,还穿着家居睡衣。   恍然一瞬,周信心中突然升起一丝震惊,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外表清俊斯文干净的青年,躯壳里竟然藏着那样丑陋可怖的灵魂。   回家当天周信就跟钟游辞了职,他计划先休假一个周,然后再去找找工作。   三天后,C国的海岸边。   周信躺在沙滩椅上,百无聊赖地刷微博时,看到了警方决定逮捕苏轻阮的通知。   罪名是职务侵占罪,非法挪用资金罪等,一切的由头是苏轻阮担任法人的那个公司,软星传媒。   苏轻阮目前是畏罪潜逃,亡命天涯中,上次出现的地点是苏北市区,警方发布了通缉令,鼓励苏北市民举报有用的线索,现在正在地毯式的日夜追捕中。   如他预料的那般,旭日未来也因资不抵债而宣布破产了。   这两年娱乐圈塌房塌进监狱里的明星越来越多了,周信身在其中,见惯了娱乐圈里那些视法律如无物的猖獗行为,心里倒不是很意外,只是多少有点唏嘘。   苏轻阮充其量只是个台前傀儡,他的东家旭日未来的总经理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隐在幕后承担最小风险独吞最大利益的罪魁祸首却鲜为人知。   《定乾坤》已经停拍了,如无意外,苏轻阮的那些待播剧也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这些项目的最大投资方是同一个老板,周信有心查过,一层套一层,最后查到了昇阳资本的头上。   听说苏轻阮与昇阳资本的首席执行官傅赫川的关系匪浅。还有坊间传闻说,苏轻阮似乎是被傅赫川重金包养的金丝雀。   而苏轻阮被抓时明显涉及一些资金款项不明的洗钱业务,显而易见,昇阳资本有很大一部分钱来路不正。   软星传媒收购众源文化的事也不了了之。不仅如此,众源文化还将软星传媒告上了法庭,指责对方故意操控众源股价。   周信是老油条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场收购案里损人利己危国危民的利益盘算。   他多少有些庆幸,庆幸苏轻阮塌得早,要让他在娱乐圈里继续风生水起地混着,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将因他而倾家荡产,钱财两失。   远方,妻子和小女儿正在海边捡着贝壳。   周信舒服地眯上眼,继续享受起了自己得之不易的假期。   四天后,当他度假归来,再度打开微博时,整个热搜又一次地被苏轻阮刷屏了。   苏轻阮死了。 第121章   尸体是在一处废旧大楼里发现的, 坠楼而亡,目前尚未得知具体原因。   坊间众说纷纭的,有人认为是苏轻阮是因为接受不了牢狱之灾而选择的自杀, 也有人认为他是知道太多,被幕后资本杀人灭口。   观点形形色色,不一而同,其中不乏有吃人血馒头蹭热度而来的营销号, 不仅装神弄鬼,还发布了许多故作玄虚的内容, 目的通通都是为了蹭流量骗钱。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以及人道主义精神,各大平台封禁了一大批不怀好意的账号。   两个月后, 警方那边仍旧没有定论, 案件笼罩着一团迷雾, 危险黑暗, 神秘离奇。   直到半年后, 越水警方才突然发布通告,称苏轻阮之死涉嫌他杀,而经过警方缜密调查, 犯罪嫌疑人正是六年前洛白云一案里潜逃的犯罪人员, 洛平夏。   一石激起千层浪。   苏轻阮毫无疑问是因利益纠纷被洛平夏杀人灭口的, 洛平夏与洛白云有关,而与洛白云关系匪浅的, 不就是昶盛集团吗!   普罗大众都能顺着这样的逻辑链联想到傅赫川,更何况警方。   可惜,盯了傅赫川小半年后, 警方还是一无所获,苦于没有证据, 苏轻阮案也停滞不前,毫无进展。   社会永远不缺新的热点新闻,日复一日的,这件事逐渐淡出了大众的视眼。   七月。   裴谨修和池绪半个月前就通过了毕业答辩,随他们大四的学姐学长一起穿上了学士服,参加了毕业典礼。   校长拨穗后,他们俩都顺利地领到了学位证与毕业证。   明华管理学院第一年不分专业,所有新生都统一属于工商管理大类。升大二时可以自主选择专业方向,裴谨修和池绪都选了金融。   与此同时,他们也通过了辅修专业的毕业答辩,都拿到了法学的学位证书。   毕业以后,池绪将接过池晚宜的位置,任祯河集团董事长,而裴谨修将担任裴见深于七年前成立的金融集团——星火集团的首席执行官与董事长。   星火集团是在慎明支付的基础上发展建立起来的,通过并购等一系列手段,逐渐拥有了证券、银行、保险、基金、信托、支付、期货的金融牌照及平台。   裴谨修前世从事的也是金融方面的工作,两辈子都专业对口,执掌起星火集团来颇为得心应手。   在正式上岗之前,他们有一段长达十天的假期。   今年开学后他俩本来就忙,答辩前又熬了几个大夜,现在终于忙完了毕业前的所有事,池绪也不打算跑出去毕业旅行了。   洛津的夏天分外炎热,比起出门旅游,他更想和裴谨修一起,待在舒适惬意的空调房里,好好休息休息,每天补补觉种种花,闲来无事时再打打球做做饭看看电影。   为此,池绪特地精挑细选了十来部电影,预备和裴谨修一天看上一部。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俩第一部电影就足足看了三个晚上,每次放了还没半个小时就彻底沦为了背景音。   第四天倒是终于看完了,但池绪对电影剧情根本毫无印象,只记得裴谨修情至深处时滚动的喉结,还有明亮灯光下潮湿泛红的眼尾。   漂亮极了,夺人心魄的美。   每当这时池绪都被迷得头晕目眩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说什么就说什么,予取予求,乖得不得了。   直到第二天他才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整个人腾地一下红透了,连裴谨修的脸都不敢看了,迟来地害羞了起来。   裴谨修恶劣得很,总喜欢在这个时候逗他玩,说一些池绪完全招架不住的话,把人逗炸毛后再拉着手腕软声软语地哄回去。   池绪总是很好哄的,尤其当哄他的人是裴谨修时。   放假第五天,池绪总算记起来他之前还收藏了几个食谱,计划趁这十天的假期好好学一学来着。   他挑的这几个食谱都是多年观察下裴谨修更爱吃的,虽然裴谨修并不挑食,也没什么忌口,但遇到喜欢吃的东西时还是会下意识地多吃一点。   恰好他俩饮食习惯相近,口味都偏清淡,裴谨修喜欢吃的他也喜欢吃。   池绪做饭倒是比他包饺子有天赋得多,做饭阿姨基本上没怎么帮他,只略微指导了几句,池绪就能一次成功,十分完美地把这些菜品一一复刻了出来。   做了那么三五顿后,池绪觉得自己在做饭上已经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了。   他难得有空下厨,一连做了三天,兴趣正浓,最终索性给被抢了工作的做饭阿姨放了假。   每当池绪做饭时,裴谨修就会来帮他备菜、盛菜、把已经做好的菜放进烤箱里保温。   裴谨修刀功不错,切菜时眉眼低垂,认真专注。他穿着一身淡绿色的家居服,罩着带花边的围裙,和煦的阳光透窗落在身上,美人如画,温柔闲适。   池绪每次不经意间抬眼看到裴谨修时,内心都不禁升起一股强烈的幸福感,既甜蜜又酸软,叫人感慨万千。   他骨子里还是感性的,有时看着看着竟然看哭了。   裴谨修听见声音,还以为他是切伤了手,走过去忙抓过他的手腕问:“怎么了?伤到哪里了吗?”   “我没事。”抽回手腕,揽住裴谨修的腰,下巴垫在裴谨修的肩窝里,池绪鼻音重重的,含含糊糊道,“就是太幸福了。”   平静安稳细碎的幸福,点点滴滴,聚成一片浩瀚汪洋,浸在其中,幸福得快要溺毙了。   眉眼舒展,好笑地叹了口气,裴谨修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地促狭道:“你还真是个小哭包。”   在外是举世无双的天才设计师,是二十一岁就执掌市值高达上万亿奢侈品集团的天之骄子,是别人口中钦羡不已的传说与神话。   对一部分人来说池绪是温柔和煦如沐春风的,对另一部分人来说池绪又是高傲冷漠不好相处的,但在裴谨修面前,池绪只是池绪。   幼稚的,青涩的,害羞的,脆弱的……各种各样不为人所见的池绪,最纯粹最本真的池绪。   在他视线里日复一日长大的小孩,他的挚友,亲人,爱人,他的唯一与全部。   这顿饭从十点开始做,一直做到下午四点才终于吃上,池绪吃饭时眼睛都哭肿了,不好意思地拿冰袋冰敷着。   就这样,岁月静好,他们很快来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   这天下午,他们家里迎来了几位经年未见的故人。   是池家当年定向资助的那个贫困家庭,王越和他的弟弟妹妹们。   王越比他们大两岁,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一年了。他学的是计算机,也考进了洛津大学,刚进大学起就开始兼职了,加上他中小学时省下来的钱,等到大学毕业他已经攒了不少钱。   如今工作一年,攒够钱后王越立马在洛津买了套房,把家里老人和弟弟妹妹都接来城里一起住了。   这次主动来禾泽首府登门拜访,是王家最小的妹妹王雪的意思。她今年也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她最喜欢的飞行器制造与工程专业,一朝圆梦,很想亲口和帮了他们家若干的池绪说声谢谢。   兄妹四人待了不一会儿就要走了,来时还带了不少礼物,千恩万谢的,十分客气。   王越二妹王雨学的是医,考上了洛大医学院,本硕博连读。三弟王泽是学习最差的一个,大学都没能考上,但好在为人机敏,能说会道的,毕业后找了份销售的工作,现在也混得风生水起的。   总之,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出路,这场定向资助非常圆满地落幕了,池绪也由衷地为这一家人感到开心。   池绪送完王越兄妹回到家时,客厅里还是不见裴谨修,刚才他陪王越兄妹聊天时裴谨修就不在场。   上到二楼,池绪果然在健身房里找到了人。   从身后抱住裴谨修,池绪闷声问:“你还是很讨厌王越哥哥吗?”   小时候裴谨修曾陪池绪一起去过一趟芬县凤山镇王家村,那时裴谨修刚到池家不久,身体还没养好,病殃殃的,苍白瘦弱,对谁都冷着脸,疏离冷淡。   王越那时也才八岁,因为家庭变故与自幼经历,他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苦难与辛酸,性格自然也格外地敏感细腻,又自卑又自傲的。   裴谨修的冷淡与不友善在王越看来无疑是一种尖锐刻薄的蔑视与伤害,令王越尊严扫地,倍感屈辱,火冒三丈的,差一点就要不计后果地爆发了。   但考虑到对方身份,王越最终还是忍耐了下来。   他年纪小,始终咽不下这口气,池晚宜让他带几个小朋友出去玩,他就藏着坏,特意带裴谨修走了一条坡度很陡的山路。   可出乎王越意料,裴谨修看着娇生惯养弱不禁风的,爬山倒是很在行,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三下五除二就爬上来了,倒是池绪突然恐高,卡在半山腰上上不去下下不来的,最终还是王越自讨苦吃,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把人背了上去。   上树摘果,下溪摸鱼,玩了一会儿王越的气就散了,看裴谨修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他的别扭与怒意都深藏心底,在裴谨修面前固然无所遁形,但当年心很大的小池绪是一点都没察觉到的。   后来年纪增长,去的多了池绪就渐渐地感觉到了,再后来,大家生活逐渐忙碌,三五年都见不上一面了。   从池绪怀里转过身,裴谨修也揽住了池绪的腰,眉微皱着,轻声:“我不讨厌他。”   他不会因为书里王越的过错迁怒现在的王越,但也很难像池绪那样,真心诚意把王越当做朋友,毫无芥蒂。   他只是不想见到王越,不想见到任何会刺激他想起《豪门之抵死缠绵》的人。   将池绪按到自己怀里,裴谨修抱得很紧。他绷着张脸,带着一丝十分幼稚的情绪,蛮不讲理般,霸道地:“不许叫他哥哥。”   “绪绪,叫我哥哥。”   池绪在他怀里抗议:“你只比我大一个多月而已!”   裴谨修心想:其实大了足足十四年呢。   他哼了一声,强硬道:“那也比你大。”   磨了半天,池绪最后还是叫了好几声“谨修哥哥”。   那天深夜,已经十一点多了,柔和灯光下,汗水也泛着绮丽的光泽,池绪紧闭着眼,已经累到睡着了,纤长的睫毛湿漉漉的,唇色分外嫣红。   裴谨修抚过他眉心,爱怜地落下一吻,这才抱起人回到了卧室。 第122章   十月, 由秦敬,潘熙,赵斌杰三人主演的《揽山河》正式播出了。   这部剧是由洛津电视台、慎明视频、桃李春风影视公司联合出品。首播即大爆, 随剧集的播出热度节节攀升,收视率、播放量与平台讨论度都一骑绝尘,远超今年播出的所有剧。   无论从哪个角度评判,《揽山河》都是一部当之无愧的大爆剧, 不仅让本就炙手可热的秦敬得到了更多观众的认可,甚至连原本查无此人的潘熙和赵斌杰都因这部剧而涨粉千万, 一跃成为了当红小生。   两年一度的华灵奖与一年一度的金鲸奖将于明年召开,这两个奖与后年召开的飞云奖是现如今国内含金量最高的三大电视剧奖项。   秦敬已经凭借着《扶山月传》获得过一次飞云奖视帝, 此次如果能凭借《揽山河》拿到华灵奖与金鲸奖视帝, 那么他就将成为娱乐圈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大满贯视帝。   桃李春风签约的演员里有老一辈三大奖视帝, 十分熟悉华灵奖与金鲸奖的喜好风格与评审习惯, 他也参演了《揽山河》, 从头到尾都对秦敬颇多赞赏,现在已经开始提前祝贺秦敬这位未来的视帝大满贯了。   秦敬倒并不在乎他究竟能不能拿奖,对他来说, 结果与奖项只是锦上贴花, 诠释与扮演角色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十二月初, 岁末隆冬之际,于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揽山河》走向了结局。   这部剧的制作与班底虽然本来就是奔着口碑爆剧的方向去的,但最终还是爆得远远超出了众人的想象,过去十年内无出其右者。   取得这样不俗的成绩, 整个剧组上下都很开心,《揽山河》结局后, 导演韩栀音特地在罗伦酒店里举办了一场庆功宴。   裴谨修和池绪也去参加了。   除了他俩外,这次师甜甜也陪着罗意一起来了。   饭桌间,秦敬一如荧屏之上,眉目如画,俊朗帅气。他眉宇是舒展的,蕴含着浅淡笑意,穿着温柔细腻的白色毛衣,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自然松弛,轻盈自在。   师甜甜很久没见秦敬了,想到四年前那个缩在病榻角落里憔悴瘦弱,病态惶恐的青年,再对比眼前这个生机勃勃,光芒万丈的大明星,由衷地感慨了一句:“变化可真大呀。”   她偏头,冲着罗意一笑:“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罗意确实舒了口气,其实她很早之前就知道秦敬的事和她完完全全没有关系,但出于一种患难与共的同理心,她这几年还是格外关注秦敬。   她在洛津大学学的是法学,现在已经成功保研本校了,前程似锦,未来无限光明。可她过得越好,推己及彼之下,就会越在乎秦敬过得好不好。   显而易见,秦敬也过得很好。   横亘在心底的最后一根刺也瞬间消弭了,罗意回之一笑,拉着师甜甜的手道:“你陪我去跟秦敬要几张签名吧。”   她不仅要到了签名,还和秦敬拍了很多张合照,闲聊了几句。   罗意很喜欢《揽山河》,对《揽山河》赞不绝口的,离别前,她对着秦敬郑重其事道:“你一定能凭《揽山河》再拿两个影帝的!”   秦敬温柔地说了声谢谢。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四月天。   最先召开的是华灵奖,视帝重盼所归,果然是呼声最高的秦敬。   三个月后,七月中旬,师甜甜和罗意也大学毕业了。   师甜甜正式接手慈善基金会,而罗意已经跟着导师做了大半年学术研究了。   盛夏时节,金鲸奖如期而至,这天傍晚,罗意专门卡点去看了颁奖典礼。   纶音湖畔,她拿着手机,主持人已经开始颁发今天最重要的奖项——金鲸奖最佳男主角,大屏幕上镜头转来转去,最终定格成了一个人。   秦敬!   史上最年轻的三金视帝!   湖畔周围有不少人,离她不远处就有几个女生又哭又笑,蹦蹦跳跳的,夹杂泣音地喊着秦敬的名字。   伸手拂过面颊时,罗意这才发现她的脸庞也湿漉漉的,泪珠正在静悄悄地滑落。   她与秦敬看似走在不同的路上,其实都是同一条路,百折不挠的,被梦想所救赎的路。   其中艰辛与磨难,罗意再清楚不过。   所幸,无论是她还是秦敬,最终都走过了这条阴暗无光艰难坎坷的路,迎来了光明灿烂的未来。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   这年年末,师甜甜在越河之上的豪华游轮里举办了一次大型慈善晚宴。   晚宴条件放得很开,只要捐款达八位数就都可以参加。   洛津城里谁都知道师甜甜的身份不一般,不仅在于她的家世,还在于她的人脉。   因此慈善晚宴的事一经宣传,就立刻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   站在光华璀璨的大厅中央,环顾四周,能看到的绝大多数人都非同凡响,不仅是财富榜上名列前茅的大人物,更是洛津城各行各业的实际掌控者。   一千万换一张名利场的入场券,在不少人眼里都是一笔无比划算的买卖。   奢华迷离的灯光下,大厅内乐声悠扬,众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闲话间各取所需,一阵言笑晏晏。   手里拿着淡金色的香槟酒,傅赫川如万古不化的冰川,面容严肃沉默。   他时不时地抬眸,有意无意地看向门口,好似在等着什么人一般。   傅赫川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身边孤零零地杵着一个江泊文,自来宴会已经半个小时了,偶尔才会有那么零星的三五个人上前同他打声招呼。   这些人还都是些籍籍无名的小角色,在宴会上遍撒网广捞鱼来了,跟傅赫川寒暄了三两句后就走,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个目标去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名利场上钱与权在哪里,人流就在哪里。   显而易见,傅赫川不仅不是这场宴会的主角之一,甚至连重要配角都算不上。   现如今,他也如曾几何时不屑一顾的那些小角色般,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身边不仅一个人都没有,主动迎上去和之前瞧不上的那些人打招呼,甚至都会被无礼漠视,敷衍以对。   傅赫川倒还好,再汹涌激烈的情绪都被他掩盖在冰冷淡漠的面容之下,更深藏于心底阴暗处。   他有他的自尊和骄傲,就算再狼狈失意他也不会显露分毫不对,更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失控露怯不得体,叫旁人轻易看了笑话。   但江泊文却没有这个修养,他攥紧拳头,气得咬牙切齿的,满目阴沉怒气。   以前昶盛集团如日中天的时候都是别人上赶着巴结他们!他和傅赫川走哪儿都是焦点,身边总是里三圈外三圈的,永远不缺逢迎讨好的狗!   现在只不过是虎落平阳,一时挫折而已!这些人却都跟躲瘟神一样冷淡疏离,见他们来了甚至远远地就会躲开,唯恐避之不及!   呵,全都是些追权逐势的小人!目光短浅的庸人!狼心狗肺落井下石的贱人!   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傅赫川外江泊文看谁都不顺眼,他气汹汹地喝了两杯酒,实在不明白都这个节骨眼了,傅赫川干嘛还要捐大几千万给这个破慈善基金会,专门来这里参加什么劳什子晚宴。   离他稍远处,师甜甜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干练,正被一群女企业家簇拥着围住,交头接耳的,不知说些什么,说着说着,众人齐齐一笑,发出阵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江泊文本来就烦,现在看见这么一群女的更烦了。   这几年师甜甜活跃的很,又是办女校又是创建全女性的医院,凡是她创建的机构通通只要女性员工,微光慈善基金会更是卡死了被资助者性别,确保每一笔钱都是直接到女性手里。   江泊文不知道师文海究竟发的哪门子疯,竟然会支持师甜甜做这种离经叛道的事,师甜甜要是他的女儿,他早一巴掌把这贱女人给打死了。   可惜,傅家最鼎盛时和师家相比也顶多是分庭抗争,如今傅家日渐凋零,势力大不如从前,比起师家更望尘莫及了。   每次一想起来这件事江泊文就一肚子气,他始终没搞明白男女到底哪里不平等了?女的地位还不够高吗?师甜甜到底在抗争什么啊?不光自己奉行那套歪理还把歪理广而推向了全国,简直有病。   他气得很,翻来覆去地,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某天咬着牙,阴阳怪气地跟傅赫川提议,不如昶盛集团也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资助男性。   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主要目的是跟师甜甜唱唱反调,最好也能把师甜甜气个半死。   其实江泊文也根本不想管别的男的死活,穷人就穷着好了,人各有命,管他屁事。   不成想,傅赫川却沉吟了好一会儿,正式把慈善基金会的事纳入了考虑之中。   江泊文当时还以为傅赫川转性了,真的打算干点好事,直到他着手去办时,才彻底地懂了傅赫川的深意。   嘴角缓慢勾起,噙着一抹得意的笑,江泊文心想:如果这个计划能顺利推进,对昶盛集团来说确实大有益处。   正想着,大厅内忽然一阵骚动,江泊文下意识地抬头,随众人一起循声望去,看向正往大厅里走的两个人。   是姗姗来迟的裴谨修和池绪。   身侧好似一阵风飘过般,江泊文回过神时,傅赫川已经不在原地了,正大步地朝着裴谨修与池绪走去。   忙不迭地跟上,傅赫川走得很快,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抢占离裴池二人最近的位置。   江泊文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池绪,一颗心越看越空,突然间意识到了傅赫川非要来这一趟的原因。   又是因为池绪?!   池绪与裴谨修如出一辙的冰冷淡漠,目不斜视,高高在上极了,根本不正眼看身侧围拢过来的人。   在即将与这二人擦肩而过的一瞬,傅赫川突然出声道:“池总,裴总,好久不见。”   许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这里,在令江泊文紧张到屏住呼吸的刹那间,池绪和裴谨修好歹是停下了脚步,没有置若罔闻熟视无睹地走过去。   这句好久不见其实说得完全没有道理,理论上他们三人其实从未见过,上次碰面还是支兰古镇那次,因缘巧合下的偶然。   距离那天已经过去整整五年了,即便如此,无论对傅赫川还是江泊文来说,他们记忆中的裴谨修和池绪从未褪色,那天的场景仿佛逐帧烙印在了他二人的脑海里,印象深刻到了经年不灭的地步。   五年过去,裴谨修没有太大的变化,他虽然成熟了不少,但气质仍旧如同五年前支兰古镇的那个少年,冷若冰霜,锋芒毕露,倨傲轻蔑,神色不善。   变化最大的是池绪。   那天在支兰古镇里,池绪看起来只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少年,柔软可爱,活泼灵动,温柔和煦。   现在却像一朵覆着霜雪的玫瑰,傲慢矜骄,薄情冷酷,肉眼可见的扎手与刺骨。   傅赫川不禁一怔,恍然一瞬,他在想究竟是这五年的时光让一个单纯懵懂、青涩稚嫩的少年迅速成长蜕变了,还是池绪单纯懵懂、青涩稚嫩的一面从来只对着特定的人。   他出神间,池绪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心底不断滋生并逐渐扭曲的嫉妒与不甘。   居高临下的,仿佛根本记不住他这一号人,池绪眉头微皱,一点薄面都没给,毫不留情地冷声:“你哪位?”   声音泠泠,穿透了自打他俩进来后就鸦雀无声的大厅。   人群中,有人不客气地嗤笑了两声。   仿佛打翻了颜料盘般,江泊文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仿佛被人扒光衣服钉在火架上炙烤,他感觉出奇的丢人与耻辱,周围人的目光也有如芒刺在背,令他痛苦万分。   但越是这种情况,他越要忍住,咬碎牙也往肚子里吞,缓慢地,风轻云淡地勾起了嘴角,假装自己一丁点都不在乎这份羞辱。   傅赫川比他伪装得更好,平静地自我介绍道:“昶盛集团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傅赫川,这是我助理江泊文。”   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他难得笑了笑,接着道:“五年前我们曾在支兰古镇见过一次,自来洛津后我也举办了很多次宴会,一直想邀您赴宴来着,但宴会举行了许多次,您一直没空,今天才终于得到机会,正式见您一面。”   傅赫川是一年前来的洛津,他收购了一家证券公司后,正式敲响了津商的大门。   这一年里,傅赫川大大小小开过十多次宴会了,不仅裴池两家一次都没来过,师霍迟苏四家也从未出席。   洛津绝大多数企业都掌控在这六家人的手里,既然他们不欢迎傅家,观望的人自然跟着他们站队,自发地与傅家保持起了距离。   导致傅家那十几次宴会开得门可罗雀,毫无成效。   江泊文实在想不通傅赫川到底为什么还要往池绪和裴谨修眼皮子底下凑,这两人已经是摆明了的不欢迎他了,何必要把脸递上去给别人踩呢?   果然,下一秒,池绪噙着一抹冰冷讥诮的笑意,瞥了傅赫川一眼,他语气轻飘飘的,矜持却也无情的傲慢,淡淡道:“那确实不是什么人都配见我。”   话里仿佛带着尖锐锋利的铁勾,穿破皮肉,伤人见血,残酷至极。   声音清冷,再度响彻寂静无声的大厅。   池绪说完就走,甚至没给傅赫川措辞找补的机会。   望着池绪离开的背影,傅赫川定格在了他的左手无名指上。   那是一颗红色钻戒。   裴谨修来时戴了手套,现在正一边走一边摘着手套。   十分奇怪的,这纯黑手套中间似乎有几个牙印,杂乱地叠在了一起,十分显眼。   傅赫川皱了下眉,视线随即被裴谨修无名指上的那枚同款钻戒吸引,整个人瞬间黯淡了下来。   那两枚同款红色钻戒实在太过显眼了,在场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包括江泊文。   江泊文这时倒是顾不上丢人与屈辱了,反而兴高采烈的。他想:看来坊间传闻裴池二人结了婚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   无论如何,只要傅赫川得不到池绪他就开心,于他而言,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傅赫川神色不变,甚至还留在了大厅内,抬腿找另一个地位不高、不敢拒绝他的小角色搭讪去了。   大厅二楼,雕刻精美的木质栏杆前,一个面色蜡黄的青年坐在轮椅上,他身旁站着一个苍白瘦弱的青年,似乎受了伤,手上缠着绷带,隐有血色透出。   “咳、咳咳……”一阵猛烈的咳嗽,那面色蜡黄的青年怨毒地看着楼下,视线定格在池绪与裴谨修身上。   那苍白瘦弱的青年轻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了顺气,但目光同样一眨不眨的,盯着被人群簇拥的池绪看。   他们二人所在栏杆的左后方,阴暗无光的角落里,一个粗犷黝黑的男人形如鬼魅一般,静悄悄地站在原地。   他瞳孔漆黑无光,目光灼灼地盯着苍白瘦弱的青年。   如有所感般,苍白瘦弱的青年猛地转头,目之所及处,只有一个身穿船员服的侍者,正在搬运东西。   短暂地松了口气,青年内心仍有股淡淡的不安。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总觉得好似有什么人隐匿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他实在不想待在这艘游轮上了,正巧,轮椅上的青年也发了话。   “嘉良,我们回去吧。” 第123章   周一上午, 同往常一样,裴谨修于早上九点抵达园区。   他到办公室时,助理唐远已经过了一遍今天报上来的文件, 把需要裴谨修亲自过目的文件按重要程度依次排列,整齐地摆放在了裴谨修的办公桌上。   办公室坐北朝阳,此刻旭日高升,一束阳光透窗而过落入室内, 恰好落在办公桌边缘,温暖明亮。   桌上摆着扩香晶石, 草木香味,清新浅淡, 与一旁袅袅升起的茶香融合, 素雅甘甜, 十分适合初春时节。   伸手端起茶盏, 裴谨修喝了口茶, 然后一边看起了今天的行程安排,一边听唐远汇报工作。   今天行程不多,一会儿十点有个部门会议, 下午三点则要去分公司视察。   言简意赅的, 唐远很快就汇报完毕了, 裴谨修点了点头,捡重点交代了几句。   合住笔记本, 唐远顿了顿,紧接着道:“纪通明果然辞职了,去了东阳证券, 还带走了他手底下好几个交易组的组长与交易员。”   纪通明是鸿远证券固定收益策略部的资深董事总经理,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之一, 在鸿远证券工作已有十六年了。   鸿远证券于六年前被慎明集团正式收购,当初纪通明就不同意这场收购案。只不过他手里握着的股权不多,远远没强大到可以操控董事会与股东大会的地步,收购案最终还是以压倒性的票数顺利通过了。   虽然占股不多,但那时的纪通明在鸿远证券内的势力盘根错节,交易部门的人基本上都是他招进来的,能留在公司里的自然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心腹。   而公司高层的对抗中,纪通明与投资银行部的总经理邓进最势如水火,彼此之间十分戒备,时不时地互相算计,有时甚至会不管不顾到影响公司利益的地步。   出于微妙的利益考量,鸿远证券之前的董事长对两派相争持放任态度。他或许打的是两派互相制衡以免功高盖主的目的,时而敲打这个,时而警告那个,然而他忽略了公司上下协同合作的重要性,以至于鸿远证券内部的裂缝愈来愈深,积重难返,如同发展至末期的毒瘤,扩散至了公司上下,很难彻底根治。   裴谨修突然空降集团首席执行官后,纪通明更是意见大得很,不仅不尊不敬,还堂而皇之地在下属面前冷嘲热讽,总部下达的命令也经常熟视无睹,敷衍了事,有时甚至光明正大地阳奉阴违。   纪通明当然瞧不起裴谨修,一个二十来岁刚毕业的小屁孩,一个刚从学术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大学生,一个一丁点人生阅历和市场经验都没有的菜鸟,到底有什么资格做偌大一个集团的掌舵手?又有什么资格让他俯首称臣言听计从?   就凭他投胎投得好吗?!   在这样几近于妒恨的不甘中,纪通明仍旧我行我素,他自以为完全掌控了公司的交易部门,于公司而言具有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性。   他轻蔑而又不屑地想:之前上面派下来的那几个董事长与首席执行官都拿他没办法,更何况裴谨修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牛犊子,哪里能生出胆子去惹他?!   就这样,纪通明日复一日,千方百计地弄权夺势,死缠烂打地同邓进作对。   直到某天猛地回过神时,他才发现曾几何时以为百分百忠诚于他的心腹竟然潜移默化间倒戈了一大半!而剩下那一小半里也有不少人被抓住错处,同时开除了。   最先走的是邓进,纪通明彼时还高兴了两天,以为这是裴谨修的示好之举,但他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杀鸡给猴看,是裴谨修拿邓进来警告提点他的!   固定收益策略部毕竟是公司内盈利最高的一个部门,纪通明毕竟在鸿远证券里待了整整十六年,裴谨修前世既当过交易家也当过投资银行家,眼睛尖得很,公司里这些大大小小的人都有几斤几两,他再清楚不过。   聪明人难免恃才傲物,裴谨修可以包容一点,只要他能及时悔悟。   可惜,纪通明一点都没珍惜他给的机会。   东阳证券是昶盛集团旗下的证券企业,于去年并购了津盛证券,这也就意味着,纪通明弃他给的机会于不顾,投奔了傅赫川。   冷笑一声,裴谨修讽刺地想:这可真是找死。   这种时候了爬上了一条已经开始漏水的船,结局岂不是显而易见?   眉眼微垂,轻抿了一口手中温茶,裴谨修倒是真心实意地笑了笑。   傅赫川以为他重金挖来了个财神爷吗?鸿远证券条条框框的束缚下纪通明才勉强没太出格。小庙如何容得下大佛?以纪通明的交易习惯,他到了东日证券,傅家这艘船只会沉得更快。   再加上唐远刚才汇报的事。   傅赫川要去K国和碧桐电器签订合同了。   呵,天罗地网已经铺好,猎物却浑然不觉,甚至自鸣得意,一步步地踏进了布满鲜花与珍馐的陷阱之中。   好戏即将上演了。   ·   飞往K国的私人飞机上。   和被派去K国收购碧桐电器的谈判团队开完保密会议后,傅赫川面上难得显出疲态,他揉了揉眉心,倦怠地后仰,慵懒地靠在软硬适中的椅背上,随手点燃了一只烟。   烟雾缭绕中,另一边的江泊文也刚好过完了一遍邮件,他伸了个懒腰,从桌上取过来了一根烟叼进嘴里,倾身,和傅赫川借了个火。   他俩就这样一根接着一根,交替着把一包烟给抽完了。   吞云吐雾间,所有负面情绪都好似那股袅袅升起徐徐散去的白色烟雾,愈来愈浅,愈来愈淡,逐渐消失在了空气中。   抽到最后,傅赫川眉头有所舒展,江泊文的烦躁与郁结也减轻了不少。   起身,从酒柜里拿了瓶白兰地,江泊文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递给了傅赫川。   半是安慰,他勉强笑了笑,故作轻松道:“这次傅哥亲自出面,收购碧桐电器肯定是板上钉钉了。”   碧桐电器是K国一家综合类的电器集团,主营家电业务,合同能源管理业务、医疗器械业务等。规模中等,在行业中也不属于顶尖领先水平,这两年更是因为产品定位不清,管理经营不善,盈利水平逐年递减。   正因如此,这个收购机会才能落在昇阳资本手中。   将杯中酒液一口饮尽,醇厚辛辣的复合口感直冲喉头,不一会儿便反上来一股浓郁芬芳的香甜,傅赫川把玩着杯盏,若有所思般,沉默不语。   碧桐电器出现得恰到好处,仿佛是上天垂怜,专门赐给了他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只要昇阳资本能拿下这个项目,昶盛集团就能靠着拆解质押出售碧桐电器所持有的优质资产度过眼前这次的债务危机。   这一次的收购案进展得并不顺利,碧桐电器的董事会想找的是能帮集团改革管理扭亏转盈的战略投资者,而不是只图短期利益不顾长期经营的野蛮资本家,在谈判时寸步不让,加了许多条条框框的限制措施。   傅赫川不得不藏好自己的狼子野心,小心翼翼地打着太极,捡漂亮好听的话随便承诺,哄得碧桐电器管理层如遇知音一般心花怒放,但这些承诺从未落实到纸面上,更不会白纸黑字地签进协议书里。   和专门从事杠杆并购的昇阳资本相比,碧桐电器的管理层还是手段稚嫩,天真烂漫,对昇阳资本有点防备但不多,更在糖衣炮弹的承诺中放松了警惕,丝毫没察觉出昇阳资本的险恶用心。   谈判现已接近尾声了,总得来说傅赫川的目的已经达成,这次飞往K国为的就是跟碧桐电器的董事长签订最终的协议书。   协议书签订后,恐怕一个月后碧桐电器就会发现他们一片真心错付,所托非人,但覆水难收,为时已晚。   这注定是一场以失去多年来累积下来的信誉为代价的收购案,尤其昇阳资本在国内已经臭名昭著,寸步难行,恐怕以后在国外也再难得到机会。   但如今火烧眉毛,迫在眉睫,傅赫川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望着窗外洁白无瑕的层云,傅赫川终于放松了下来,问道:“金阳慈善基金会的事怎么样了?”   “很顺利。”从背后揽住傅赫川,江泊文勾起嘴角,轻蔑不屑,“已经筹到三个亿了,加上碧桐电器那些钱,总之肯定能活过这个春天。”   收购碧桐电器总共需要313亿,但首期只需要23亿,将碧桐电器的资产抵押出售,不仅能偿还剩余的收购费用,还能偿还昇阳资本即将到期的银行欠款,十分标准的空手套白狼。   在全球两大集团的夹击下,昶盛集团能活过上个冬天已是十分不易。   中间经历过数次生死存亡的危机,所幸最终都熬过来了。   傅赫川庆幸的另一点是,幸亏裴谨修和池绪还没太糊涂,不会为了针对昶盛集团而不择手段到枉顾他们集团自身的利益与发展,否则无论是池绪还是裴谨修出手和昇阳资本竞争收购碧桐电器,结局都毫无悬念。   离K国还有一个小时,连轴转了一个多月,傅赫川十分疲惫,拍了拍江泊文的手道:“我去睡一会儿。”   江泊文挽住了他的手臂,连忙道:“傅哥,我陪你一起。”   旭日未来倒闭后,昶盛集团账面上出现了巨大的亏空,傅赫川的压力激增,从那时起便像旋转的陀螺一样忙个不停,连带着江泊文也日夜忙碌了起来。   为了维持集团资金链,傅赫川还卖了不少珍藏的古董、字画、房车,既没空也没多余的钱去找什么替身了。   他消瘦憔悴了不少,江泊文多少有点心疼,但心疼之余,他也十分享受这样的生活。   只有他和傅赫川。   陪着傅赫川躺在私人飞机的卧室里,彼时心里甜蜜柔软的江泊文万万没有想到:仅仅三个月后,他和他的傅哥就会齐齐坠入地狱。   颜面扫地,受尽折辱,千夫所指,生不如死,只能恐惧万分地躺在看守所的床上,等待最终的审判。   死神已在暗处举起了镰刀。 第124章   从K国回来后, 傅赫川又忙了两个多月,做完全部的收尾工作后才终于松弛了下来。   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家,给自己放了一个长达半个月的假期。   傅宅里做了好大一桌子菜, 专门为他和江泊文接风洗尘。   傅决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当初英俊的眉眼现已爬满皱纹,头发也花白一片,久病不愈之下, 整个人看起来干枯瘦槁,黯淡无光, 精神气大不如从前了。   傅决于五年前查出来了尿毒症,病情来势汹汹, 偏偏他的血型又十分稀有, 极难找到合适的□□。   若放在十多年前, 傅赫川一定能举全国之力为傅决换一颗肾, 甚至不惜铤而走险杀人买肾。可这五年来, 伴随着昶盛集团每况愈下,傅家也无可避免地走上了衰落之路,能用的关系都用尽了, 钱也如流水般花了出去, 傅决的病却还是止步不前, 一无所获。   别无他法,他们只能走常规手段, 耐下心等待合适的□□。   餐桌右手边第二个位置上,坐着一个面色蜡黄,瘦骨嶙峋的青年, 是早在七岁那年就住进傅家的韩辰卓。   自幼年那次意外落水后,韩辰卓的身体素质就一落千丈。他病得十分诡异, 每次去医院体检都检查不出来任何问题,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在正常值内,理论上应该非常健康。   但韩辰卓就是十分虚弱,站一会儿就累,走两步就喘,跑两步更是肺都炸了。天气一有变化他就会立马咽喉肿痛,发烧咳嗽。与其同时他的过敏源也变多了,似乎吃什么都不对,一会儿这儿痛,一会儿那儿痒,小毛病接连不断的,整天吃不好也睡不好,十分磨人,活得异常辛苦。   中医也看过去了无数,喝了许多苦兮兮的中药,然而总是成效见微,他的身体还是脆弱不堪,差至极点。   韩辰卓迅速消瘦了,他六岁时还是个满身肥肉的小胖墩,十四岁时已经一米七六了,体重竟然还不到一百一。   最让韩辰卓恐惧的是,他十五岁那年,孙志昊突然得了癌症,病情进展得十分迅速,从确诊到去世只过了短短两个月。   当年意外落水后,孙志昊也多少留下了些后遗症,症状与韩辰卓相似,但比韩辰卓轻一些。   孙志昊骤然离世无疑给韩辰卓敲响了一记警钟,让韩辰卓无比清晰且恐惧地意识到,他终有一日会迎来那宿命般的地狱,重复孙志昊临死前的哀嚎与痛苦。   现实总是残酷的,韩辰卓本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够差了,但原来还能比他以为得更差。   也许某一天一觉睡醒,他的身体状况就会急转而下,现在只是走不了几步路,以后就得躺在床上吃喝不能自理,身上插满管子,每动一下都痛入骨髓,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韩辰卓心态很快就崩了,他痛苦而又迷茫,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思来想去,只能把问题归咎于幼时那次意外落水。   可他理智上又觉得这个原因荒谬至极。   那个湖里一年四季都有人游泳,绝大多数人都没事,怎么偏偏他和孙志昊就摊上了事?!   直到他十六岁那年,他姑姑偶然间遇到了一个老中医,花重金请这位老中医上门来为他看病。   眉鬓皆白的老者诊完脉后就惋惜地叹了口气,他说韩辰卓当时年纪实在太小了,深秋季节,掉进水里的时间又不对,至冰至寒的毒气侵体,致经脉神识受损,这几年又治疗不当,非凡没能化解寒毒,还刺激得寒毒深入肺腑,如今命数已定,药石罔效。   不能根治,只能尽力调养,心境平和的话,也许还能活过三十。   韩辰卓突然一下被中医宣判了死刑,大脑中空茫一片,他愣怔了很久,直到人走远了,眼底才涌上来了后知后觉的绝望。   他本就不是什么稳重持静的人,这样一个涉及生死的噩耗□□残酷地摆在面前,他心境怎么可能平和得起来?!   惶恐与绝望过后,韩辰卓随即面容扭曲,满目凶恶阴鸷,心中顿时掀起了滔天的怨恨与不甘。   他大哭大闹,发了疯般地叫嚷,揪头发,摔东西,撞墙,无比崩溃地想:只是一次意外落水而已,怎么就毁了他全部健康与人生呢?   跪在一片狼藉之中,韩辰卓咳得青筋暴起,撕心裂肺。他双眼猩红,一片渺渺茫茫间,忽然想起:当初本该掉进湖里的人是池绪和裴谨修。   现在缠绵病榻之上恐惧等死的人也应该是池绪和裴谨修!!   那时的韩辰卓刚才十六岁,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着学。他明明远在苏北市,和裴池二人不在一个城市,更不在一个学校。然而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互联网上,他总能看到裴谨修和池绪的名字,听到这两人的消息。   阴魂不散般,没完没了地纠缠刺激着他。   恣意少年,天之骄子,活得那样风光无限,引人瞩目,令他气得咬牙切齿,恨得几欲呕血,偏偏又无可奈何。   韩辰卓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脱发,抑郁,吃不下饭。他短短三个月瘦了快二十斤,体重轻至两位数,好似一具行走的骨头架子,没被病折磨死也快饿死了。   最终,韩辰卓被实在看不下去的傅赫川送去了国外一家疗养院。   疗养院里,韩辰卓终于开始接受心理治疗,他渐渐从死亡预警的阴霾里走了出来,尽力忽略掉了身体的不适,彻底地相信起了西医。   反正他的体检报告还是很健康,既然指标正常,那就意味着他没病,身体上的不适只是心理压力太大导致的。   当初那个糟老头完全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就这样,韩辰卓在疗养院里一日好过一日。   在疗养院里待的第二年,他偶然间认识了同在疗养院里照顾母亲的宋嘉良。   韩辰卓并不认识宋嘉良,但宋嘉良认识韩辰卓,他认识所有与池绪有关的人。   怀着几分刻意接近的目的,宋嘉良时不时地跑去找韩辰卓搭话,甚至开始寸步不离地照顾起了韩辰卓。   七年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陪着韩辰卓回到国内,再次踏上了久违的故土。   韩辰卓不参与集团事务,对公司发展的状况一无所知。况且他一出国就出国了七年,张家、姜家、旭日未来倒台时他均不在国内,傅赫川更不可能主动跟他提起这些糟心的坏事,以至于韩辰卓回国很久后才骤然间发现,国内商界已经彻底变天了。   池绪和裴谨修都与他同龄,然而现在一个是祯河集团的董事长,另一个是星火集团的首席执行官与董事长,青年才俊,贵不可攀,而他们傅家一朝衰落,竟然变成了韩辰卓从前最瞧不起的那些小门小户。   韩辰卓回国之前本来还指望他这位向来能耐的表哥能征战商场,把裴谨修和池绪都打得落花流水,让这两个人破产!一无所有!最好哪天穷途末路,跪在自己脚边任自己奚落!   可那天慈善晚宴之上,韩辰卓看得一清二楚,穷途末路的人竟然是他表哥!苍白无力任人奚落的也是他表哥!   众人轻蔑不屑的嗤笑声中,韩辰卓感觉口腔里蔓延出一股极痛的苦涩,他猛地咳了起来,手帕上沾着赤红的血,是被他咬破的舌尖。   同样倍感震惊与意外的人还有宋嘉良。   当初在疗养院里刻意接近韩辰卓时,宋嘉良就对韩辰卓的家世有所了解。他知道韩辰卓身份不一般,背靠的是苏北傅家,是傅赫川的亲表弟。   跟在贺琛身边多年,宋嘉良对津苏两地的豪门也了如指掌。在他眼里看来,苏北傅家可是贺家这种等级的豪门都要低眉顺眼恭敬有加的大人物,攀上这样的高枝,他以后的报仇之路必定能顺遂很多。   况且,与韩辰卓偶然间闲聊时,宋嘉良意外发现,韩辰卓竟然与他有着同样的仇人。   池绪,裴谨修。   都不用他刻意引导,只要提起池绪和裴谨修,韩辰卓就眉头紧皱,眼中满溢着极恶毒的怨恨,对这两个人的憎恶程度比起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失去一个贺琛,马上又来了一个韩辰卓,得来全不费工夫,宋嘉良心想:上天还真是待他不薄。   他心里顿时骚动了起来,每天除了陪着陈书书,还跑前跑后不辞辛苦地照顾着韩辰卓。   韩辰卓性格本就恶劣,大病之后更是暴躁易怒,反复无常,经常前一秒还好好的,后一秒突然疯了般还暴起打人。但宋嘉良始终如一,努力维系着耐心温和的假面,日复一日地守在韩辰卓身边。   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六年,宋嘉良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得到了韩辰卓的认可。   他本以为这一切的付出与忍耐都是值得的,他可以借着傅家的光出现在池绪面前,再一次欣赏池绪的震惊失色、慌乱无措、恐惧戒备。   怀揣着这样的美梦,宋嘉良陪韩辰卓一起去参加了去年年末的那场慈善晚宴。   身在国外时,宋嘉良不常上网,消息十分闭塞,回国之后他又整天忙于照顾韩辰卓和傅决,活动范围仅限于傅宅那方寸间,他对国内商界动向十分钝感,更对发生在身边的异常一无所觉。   理所应当的,宋嘉良总以为傅家还是当年的傅家,手眼通天,富可敌国,池家也还是当年的池家,普通有钱,无权无势。不成想人事易变,两家的地位早已迎来一百八十度的惊天大逆转,只有他还活在过去,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当夜璀璨明亮的灯光下,池绪与裴谨修并肩从门外走进,晚宴大厅里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纷杂视线汇聚,齐刷刷地望向了门口。   那些视线里自然也有宋嘉良。   惊诧、嫉妒、不甘……诸多情绪在心底翻涌,复杂交织,宋嘉良惊得太过,甚至失手捏碎了一只酒杯。   玻璃碎渣刺破掌心,暗红的鲜血蜿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目光死死地盯着池绪,震惊至极。   宋嘉良上次见到池绪还是十年前。   十三岁的少年,倒没有六岁那年那么蠢笨脆弱,懵懂无知,但看着还是青涩稚气,单纯柔软,愚蠢而又可笑的善良,弱点全都摆在了明面上,一眼就能看透,好拿捏得很。   顶多是从一只毫无自保能力的幼兽成长为了一只绵软无害的羔羊。   宋嘉良原以为他这位温室里娇养出来的小继兄永远都会是这样的脾性,毕竟绵羊就是绵羊,怎么都不会变异成狼。   而如今走进宴会大厅的青年,穿着一身纯黑西装,领带齐整,贵气逼人。少年时那份温软稚嫩已彻底消失殆尽了,眉眼霜寒,一片清冷肃杀之气,疏离淡漠极了。   如浓黑诡谲的暗湖,远远地,宋嘉良便感受到一股十分强大的上位者气息,冰冷危险,深不可测,令人望上一眼就本能地心生怯意,紧张发抖。   像……另一个裴谨修。   在傅家住的这小半月里,宋嘉良一直很畏惧严肃深沉的傅赫川,然而在现如今的池绪面前,傅赫川竟然都渺茫然如低贱蝼蚁一般,不值一提了。   连傅赫川都得低眉顺眼,更何况他的那些小伎俩?   低级幼稚,不堪入目。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宋嘉良直到这一瞬才恍然间意识到,他和池绪已经彻彻底底是两个世界的人。   云泥有别,天悬地隔。   而这件事他本该在十年前就意识到。   做了七年的幻梦一夕破碎,猝不及防地痛入骨髓,痛彻心扉。   眼底浮现出一抹凄惶的绝望,苍茫一片,空洞无物。   宋嘉良仍站在原地,魂魄却四分五裂了般,留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距离慈善晚宴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了,宋嘉良仍同从前一样,每天陪傅决、韩辰卓来回奔波于傅宅与医院之间。   医院去得多,人间惨事就见得多,每天听着病人凄婉痛苦的哀嚎声,宋嘉良那颗枯槁荒芜的心里终于生出了浅淡的同情。   之前眼观傅决、韩辰卓受病痛折磨,宋嘉良心里一片冷漠烦躁,偏偏面上还要装得耐心妥帖。   现如今,也许是不再汲汲营营地想着对付池绪,两相对比之下,他倒发觉出了自己的幸运。   当初贺家破产,贺世昌身亡,贺琛一朝落魄,肯定过得不好,现在还不知道窝在哪个角落里风餐露宿,吃苦受罪。   而他不仅及时抽身,还拿上了贺琛所有转赠给他的值钱物品,这些钱足够他和陈书书精致富裕地度过后半生了,他何苦还要一头扎进死胡同里,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上赶着和池绪作对。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也应该朝前看了。   给韩辰卓当了这么多年保姆,宋嘉良也疲惫至极。慈善晚宴后他想了很久,最初仍是绝望黑暗的,但可能是和池绪之间的差距实在大到了天堑一般难以逾越,渐渐地,宋嘉良反而放下了。   他不该继续被困在上一代的恩怨是非里了,也应该去追寻独属于他自己的,更广阔的人生。   所以今天的接风洗尘宴上,宋嘉良打算告诉韩辰卓和傅家人,他要回到A国去了。   是通知,不是申请,说到底,他是个独立的个体,想去哪就去哪儿,和傅家人没有任何关系。   韩辰卓是第一个反对的,他如遭背叛般怒火冲冠,暴跳如雷,态度尖锐蛮横。   宋嘉良冷眼讥诮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从前韩辰卓随便生一下气时宋嘉良都会慌得不得了,生怕再触怒了他般,小心翼翼,温声软语的。如今这一招却不奏效了,宋嘉良眉眼淡漠,浑不在意,地位颠倒,愈来愈慌的人变成了韩辰卓。   习惯深入骨髓,韩辰卓太依赖宋嘉良体贴入微的关心,温柔细腻的情绪价值,他不敢想象自己的生活没了宋嘉良会变成什么样子。   太急了,太慌乱了,韩辰卓说着说着又咳了起来,声嘶力竭的,咳得面色肿胀青紫,喉间发出濒死般的抽气声。   他身旁的韩薇连忙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不拍则已,刚拍了两下,韩辰卓立马捂住了胸口,整个人好像呼吸不过来般,僵硬地从轮椅上栽了下来。   生死时速间,韩辰卓被傅家人连忙送进了医院里去,好险才捡回来一条命。   但他病情仍然危急,人也还未清醒,短时间内都不能脱离重症监护室了。   韩薇难得低下头,态度尊敬有礼地请求宋嘉良再留一段时间,起码等到韩辰卓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后再走。   站在窗外,望着病床上骷髅一般瘦骨嶙峋的韩辰卓,宋嘉良面色凝重,心底忽然升起一个预感,愈来愈强烈,愈来愈笃定:韩辰卓不可能从重症监护室里活着出来了,这段时间将是韩辰卓在人间最后的日子。   多少相伴了七年的日夜,宋嘉良面露哀伤,难得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点了点头。   他为韩辰卓的不幸哀婉,殊不知: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甚荒唐。(注1) 第125章   接风洗尘宴差点吃成了丧宴, 韩辰卓好不容易脱离了生命危险,仅仅一个周的功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度过难关、本该风平浪静的昶盛集团似乎突然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天, 傅赫川接了个电话后就带着江泊文一起走了,急匆匆的,临走前眉关紧锁,神色无比凝重, 忧心忡忡。   乌云密布,天际一片阴暗惨淡的灰白色, 瑟瑟春寒中,宋嘉良同韩薇一起送傅赫川与江泊文至别墅门口。   车窗落下前, 宋嘉良似乎在傅赫川那万古不变的冰山脸上看出来一丝慌乱与恐惧。   此后一连大半个月他都没再见到傅赫川和江泊文, 韩辰卓也仍旧躺在重症监护室里, 在生与死间苦命挣扎。   偌大的别墅里只剩下了宋嘉良和傅决夫妇。   傅决喜爱清净, 别墅里并没雇住家保姆, 只雇了几个钟点工,上班到,下班走。   小时候宋嘉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和母亲陈书书挤在一间狭小的两居室里, 房子太小, 东西太多, 幽暗昏黄,怎么收拾都杂乱无章, 沉闷逼仄极了。   那时的他最羡慕的便是童话里的城堡,宏伟壮观,浪漫绮丽, 那么多房间,一定可以放下他的全部玩具, 到晚上时想睡哪间就睡哪间。   想象里的总是美好,长大后真住进去时,宋嘉良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他不爱玩玩具了,也没有那么多东西要放。房间太多,人太少,反而空荡荡的,太过冷清,反而荒凉。   傅家别墅的装修风格偏奢华靡丽,白天看着还好,富丽堂皇,璀璨华丽,可一入夜就阴森极了,赤红栏杆如血,旋转而上的暗色台阶隐于未知的黑暗中,怎么看怎么像恐怖片里散发出不详与诅咒气息的落魄古堡。   寂静得诡异,宋嘉良每次经过走廊时,耳边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沉重清晰。   风声凄厉,身前身后飘动的猩红帷幕里好像藏着什么恶鬼冤魂般,叫人不寒而栗,心惊胆战。   宋嘉良闷头走不敢胡乱看,快到傅决卧室时跑了两步,猛地推开了卧室门。   明亮的白炽灯驱逐屋外的黯淡昏黄,关上门的瞬间仿佛也挡住了这世上所有的魑魅魍魉,松了口气,宋嘉良将餐盘放下,柔声道:“傅先生,吃药了。”   边说边张望着。   傅决不在卧室,宋嘉良习惯性地以为他在书房,走过去敲了敲书房的门后,又喊了一遍。   还是没人应。   宋嘉良心底不禁产生了几分担忧。   他自幼没见过宋俊几次,见到了也只能得到宋俊从手指头缝里露出来的一丁点关心,大多数时候,宋俊只会骂他、打他、嫌弃贬低他,望向他的眼神不是失望透骨就是轻蔑不屑,冰冷至极。   傅决却不一样,或许是人到晚年,生死面前走了数遭,傅决脾气不似中青年时期那么严厉冷酷了,反而愈发随和。他对待宋嘉良也温文有礼,关心不断,数月的相处下,无意中弥补了宋嘉良从幼时起便缺乏渴望的那份父爱。   怕傅决出事,宋嘉良猛地扣住书房门把手,按了下去。   房间内,傅决坐在软椅上,面对着落地窗,似乎是在欣赏窗外夜色。   窗户大开着,寒风吹过,泛起刺骨的冷意。   见傅决没事,宋嘉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他自然而然地拿过矮榻上的毛毯,微微一笑,边走边道:“窗户也开太大了,给韩阿姨看到又得说您,您要是想吹风,我带您下楼走一会儿吧。”   说完,刚好走到傅决身边,正打算把毛毯盖在傅决身上。   视线落下的瞬间,宋嘉良眼睛蓦地睁大,猛地一僵。   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开般,他大脑空白一片,浑身血液于这一瞬迅速冻结,彻骨森寒。   傅决嘴里塞着一团毛巾,面容肿胀青紫,神色惊恐至极。他费力地挣扎呜呜着,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手腕和双腿都被粗糙的麻绳缠住,牢牢地捆缚在了软椅之上,麻绳勒得很紧,尖锐的毛刺扎破皮肤,流出刺眼的暗红血迹。   毛毯落地,笼盖住了他的脚面,宋嘉良被这触感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垂眼,猛地看到了被绑在书桌底下的韩薇。   嘴里同样被粗鲁地塞进去了毛巾,韩薇眼眸红肿,泪迹斑驳,发丝凌乱地贴在面颊上。仰头看到宋嘉良的瞬间,她面上的哀伤与悲恸突然消失,眼中转而流露出了巨大的恐惧与绝望。   “……”这份绝望与恐惧如有实质般,蜿蜒流动着缠覆住了宋嘉良。   恐惧到了极点,全身都在发抖,寂静的书房里甚至能听到他牙齿不断打颤时发出来的磕碰声。   风声猎猎,不用转身,宋嘉良稍一偏头,便能用余光瞥见那猩红帷幔旁的暗色身影,如猛兽,如恶鬼,穷凶极恶,暴戾恣睢。   蠢蠢欲动着,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他分食。   逃!   快逃!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才二十三岁,他还这么年轻,他还有数千万的存款,他才刚决定放下过去重新开始,他还有妈妈……他的妈妈还在等他回去!   快逃!!!   电光火石之间,宋嘉良猛地向门口冲去,然而他实在太高估自己的身体素质与速度了,噬骨恐惧之下,双腿软到连走路都万分困难,刚迈出两步,就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身后传来冷淡轻蔑的嗤笑声。   沉重的脚步声逼近,哒、哒……好似踩在了宋嘉良绷紧的神经上,死神的倒数音。   慌不择路的,宋嘉良拼命地向前爬去,姿势古怪滑稽。   身后人则不紧不慢,猫逗老鼠般,冷眼看着他垂死挣扎。   肩肘并用,宋嘉良爬得倒是挺快,马上就要挪到书房门口。   “啊——!”   就在他勉强撑起身体,努力够向门把手时,头发猛地被人抓住了。   力度凶狠至极,头皮要被活活掀掉般的恐怖痛感传来,宋嘉良凄厉地惨叫一声,双手徒劳无功地扯回着头发,双脚踉跄地跟着。   他声线颤得不像话,从喉咙口挤出破碎难听的哭音,哭得涕泗横流:“放……放过我,我……我什么都没看到,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我不是傅家人,害你的不是我,呜……别杀我……我不想死……别杀我!!”   宋嘉良根本没看清凶手的脸,但他出国了整整八年,这才刚回国半年不到,他在洛津能有什么仇人?!   这人一定是冲傅决夫妇来的,不成想却被他给意外撞到了!   宋嘉良此时此刻终于生起了无边的悔恨,为他一时心软,竟然答应了韩薇的请求多留了一段时间!   如果他一个月前能决绝果断地出国,这无妄之灾就绝对不会落在他身上!!   脸皱成一团,宋嘉良哭得又委屈又懊悔,他头发仍被牢牢揪住,脑袋被迫仰起,很扭曲的姿势。   身后,一个低哑沧桑的声音响起。   携着风声,泛着刀光般的寒意,泣血般轻笑了一声,语气讥诮:“是吗?”   那人陡然间加大了力度,大到宋嘉良脑袋快从脖子上折了下去,他被迫后仰身体,须臾间与身后那人离得极近,视线对焦,猝不及防地看清了凶手的脸。   “……”似乎是觉得眼前人有点眼熟,宋嘉良不禁迷茫了几秒,眼睫垂下又抬起,忽而一怔,一瞬愕然。   贺琛掐住了他的脖子,缓慢收紧着力度。   他黑了很多,脸上沟壑起伏,一道疤从额头贯穿面中至下巴。   明明和宋嘉良同岁,整个人看起来却仿佛老了二十岁般,完全看不到那年那个傲慢骄横的矜贵小少爷的影子,反而带着草莽流寇的江湖杀气,凶神恶煞的,骇人极了。   “还认识我吗?”贺琛歪了歪头,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笑了还不如不笑,阴气森森的,形如恶鬼,还是那种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血腥狰狞。   专程来人间复仇。   宋嘉良已经快被他掐得窒息了,求生的本能让他不停地挣扎着,试图掰开贺琛的手。   贺琛没打算就这么要了他的命,在宋嘉良承受能力的边界处突然收了手。   毫无防备,宋嘉良身体一软,立马狼狈地跌在了地上。他下半身已经湿透了,发出一股极难闻的骚臭气。   倍感恶心地干呕了一下,宋嘉良难堪地垂下了头,啜泣。   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贺琛。   既没想过贺琛这种养尊处优的金贵少爷能在失去家世庇佑后活下去,更没想过,贺琛能活着回来向他复仇。   泪眼婆娑,宋嘉良手指无意地扣着地板,脑中纷杂一片,走马灯般,从三岁有记忆时,生平的一幕幕自脑海中闪过。   心绪纷杂,混乱而又茫然,唯独一点最为清晰。   他活不过今晚了。   不知道贺琛是怎么绕过小区的监控与别墅的保安偷偷埋伏进来的,然而无论怎么办到的都不重要了,贺琛就是出现在了这里。   呲呲的声响,宋嘉良吓了一跳,抬头,惧怕无比地望了过去。   是贺琛在磨刀。   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刀,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拿出来的,刀具于书桌上整齐地排成了一排,月光照拂下泛着幽蓝的冷光,吹毛利刃般。   眼睛惶然睁大,恐惧于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纵使知道自己会死,宋嘉良也不想以这样血腥残忍痛苦不堪的方式死去。   他摇着头,努力缩紧身体,瑟瑟地团成了一团,既想求饶,又不敢求饶。   后悔,铺天盖地的后悔,噬入骨髓的后悔……贺琛,曾几何时对他那么好甚至舍不得看他掉一滴眼泪的贺琛,现在不仅能对他痛下毒手,竟然还要一刀一刀地杀了他?!   哭得昏天黑地,宋嘉良一会儿后悔没早点出国,一会儿又后悔小时候那么幼稚地跟池绪作对。   然而,覆水难收,悔之已晚。   好半天,贺琛终于把刀磨得心满意足了,他认真地挑选了一把,拿在手里,视线在三个人之间打转。   “从谁开始呢?”   书房里的,声线不一的呜咽声响起,每个人都拼命地摇着头。   “原来你们也会怕呀?”低语呢喃的一声,话语里充满了轻蔑的讥诮,贺琛又笑了,眼睛充血赤红。   宋嘉良进来之前他已经逼问过傅决一次,从傅决嘴里得知了贺世昌的死因。   贺世昌确实是自杀,自己喝的酒,自己主动从楼上跳了下去,但也的的确确是被迫,在傅家父子的逼迫之下。   债务太大了,贺世昌没有一丝一毫活下去的可能,他太清楚这点了,临死前只希望傅赫川能帮一下忙,好好照顾贺琛。   花心滥情的老东西,人渣败类,狗屁不是,临死前竟然还记得替他求情。   傅决将这一切都和盘托出,主要是为了转嫁自己的责任,他试图说服贺琛,害死贺世昌的是高利贷债主,而不是他。   哈,何其可笑。   他早已不是十五岁那年的他了,被骗得团团转,被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仇人是谁,他一清二楚。   眼睛一瞬幽暗,漆黑无光,宛如恶魔附体。   贺琛一边走,一边轻声道:“不用着急,我有的是时间。”   他歪头一笑,眼神却冰冷至极,明明宣判着死刑,声音却欢乐畅快。   “你们嘛,一个都逃不过。” 第126章   A国。   一栋繁华大楼内, 来来往往的都是肤色白皙容貌立体的外国面孔,傅赫川和江泊文坐在大厅长椅上,窗外天色灰扑, 惨淡无光,一如他们当下心境,更一如他们这十多天来的徒劳奔走。   抬手,傅赫川看了一眼表, 四点四十四分,不详到刺目的数字映入眼帘, 令他心头一滞,恐慌蔓延, 不安感更重一层。   已经枯坐了四个小时了, 周围工作人员来来往往, 经常会好奇地张望他俩一眼, 仿佛他们是什么动物园里可供参观的展示品, 视线或许不含恶意,但落在此刻的傅赫川的脸上,好似被人凭空扇了一下午巴掌般的丢人。   十年前他来这里, 还是集团首席执政官亲自赶来接待, 奉为上宾, 态度尊重崇敬,集团上下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 深怕怠慢他这位从东方远道而来的贵客。   十年之后,他连最基本的部门经理都见不到,枯等四小时, 甚至没人主动为他端来一杯纯净水。   站起身,傅赫川打算再问一遍前台那位金发碧眼的客服, 问问索罗斯先生究竟什么时候愿意见他。   刚走过去,下至一楼的电梯里走出来一位黑发女人,华裔面孔。   那女人径直朝傅赫川走来,摇了摇头道:“很抱歉,傅先生,这件事我们不能答应帮你,索罗斯先生衷心祝愿您能度过难关。”   拒绝得十分明确,甚至连托词都懒得想,字里行间都敷衍至极。   说完后,黑发女人送客般地点了下头,转身就要走了。   如果换做从前,傅赫川也一定转身就走,绝不会死皮赖脸地多说一句,但事到如今,索罗斯是他在国外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他别无选择。   几乎是哀求的,傅赫川感觉自己从未如此低姿态过,他连忙拽住黑发女人的衣袖,刚说了一句“你听我说”,就被黑发女人冷漠无情地打断了。   “傅先生,我还有工作要做,请你松手。”   她声音很大,一时间引得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张望了过来,鄙夷、轻蔑、怜悯、敌视……犹如滚烫灼热的蒸汽一般,望向傅赫川的瞬间,便烧灼衣物,侵蚀肌理,烫得他体无完肤。   傅赫川迅速地抽回手,面色深沉惨白,他一言不发地抿紧唇,将风衣甩得猎猎飞舞,大步走出了大楼。   江泊文恶狠狠地瞪了所有人一眼,也跟着走了出去。   十三楼。   绿松集团首席执行官彼得.索罗斯的办公室内,裴谨修坐在视线宽广的窗前,偏头一瞥,居高临下地望见了气急败坏冲出大楼的傅赫川。   灰扑扑的,萧索失意,重压之下,脊背都弯了几分,从前的高贵傲慢早已荡然无存,全然转变成了失败者的抑郁颓丧,蝼蚁一般,渺小无力,无限落寞低沉。   集团危在旦夕,筹钱四处碰壁,主动送上门逢迎讨好,还备受冷眼与轻视,甚至连想见的人的面都没能见上,就被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了。   一身傲骨被从前不屑一顾的小人物肆意践踏,如风中落叶,生生踩断磨碎,污泥满身。   前路黑暗无光,看不见分毫求生的希望,只能充满恐惧且被动地等待锋利的铡刀落下,眼睁睁地看着家族集团亡于自己手中,四分五裂,不复存在。   傅赫川,这是你以为的地狱吗?   勾起唇,裴谨修很轻地笑了笑,眼睛漆黑深邃,神色冰冷讥诮。   他心想:还差得远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事到如今,竟然还想着找彼得.索罗斯这种顶尖级别的价值投资者借钱度过难关,昶盛集团那笔烂账哪儿瞒得过股神的火眼金睛。   怎么还没看清楚自己现在究竟究竟是怎样的过街老鼠,丧家之犬,众叛亲离?   该去求的人,该去受的屈辱,再不情愿,也必须得去。   傅赫川,这份厄运才刚刚开始。   桌对面,彼得.索罗斯刚跟裴谨修学了一遍泡茶,现在正有模有样地操作着。   滤出清浅茶色,彼得.索罗斯先给裴谨修倒了一杯。   他与裴谨修相识在十年前那场世界经济论坛上,彼时裴谨修才刚十三,而那年彼得.索罗斯已经四十三了。   三十岁的年龄差,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此后每年都会择期一聚。   这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少年,皮肤雪一般的白,彼得.索罗斯见证着他的长大,一年又一年的光阴下,褪去小孩模样,逐渐长大成人了。   上次他俩见面时裴谨修还是短发,现在已长至腰间了。   乌发如瀑,半披半簪,端坐窗前,面容秀雅精致,气韵浑然天成。   如最上等的瓷器,光洁匀净,也如东方人最钟爱的碧色翡翠,荧光浮动,水润通透,一看便价值连城。   见裴谨修目光淡淡地落向窗外,彼得.索罗斯好奇地问:“裴,你在看什么?”   收回目光,对上彼得.索罗斯的眼睛,裴谨修轻轻笑道:“看一副很美的风景。”   夕阳西下,这间办公室可以将贯穿A国首都的东河尽收眼底。   彼得.索罗斯也侧目望去。   远处层云半染,昏黄之间夹杂着浅淡的金粉色,落在树上,映入河中,远近交织,明暗相间。   虽然好看,但称不上很美,不过是一年四季中最稀疏平常的暮霭之景罢了。   彼得.索罗斯又看了裴谨修一眼,才发现对方目光并没落在东河之上,而是……近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街道。   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每天都近乎于一模一样的街道。   若说哪里不平凡,那就是绿松集团所在的街道是闻名世界的金融街,这里路过的每一个人或许都是身家百万以上的富豪。   裴谨修执起杯盏,手比白玉还莹润白皙。他轻抿了口茶水,言简意赅,但也意味不明地道:“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金刚经》中的一句,他念了一遍中文,又翻译成了英语。   彼得.索罗斯听罢,恍惚了一瞬,突然之间有所顿悟。   此次他邀裴谨修前来,是为了一件金额高达上百亿的收购案。青年时期少有犹豫,年过半百后彼得.索罗斯反而开始举棋不定,懂得越多、见得越多后,他也越来越居安思危,谨而慎之。   不想犯证实性偏执的错误,正巧裴谨修来A国出差,彼得.索罗斯顺便邀他见面一谈,听听这位旧友的意见。   只是他的问题问出后,裴谨修却没正面回答,反而教他泡起来茶。   此刻于袅袅茶   香中,彼得.索罗斯忽然明白了。   答案不在他身上,更不在裴谨修身上,在他即将要收购的那家公司上,更在众生相中。   到他这个年龄与位置,该懂得早已懂了,只不过有时会被当下困住,忘记自己早就熟知的东西。   见彼得.索罗斯的眼神从困惑纠结转为清明坚定,整个人也摆脱烦躁,重新恢复平静。裴谨修会心一笑:“茶泡得很不错。”   彼得.索罗斯也笑,话语中除却感激,更是浓浓的欣赏:“是你教得好。”   他毫不吝啬地赞美道:“裴,你真的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你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聪颖过人,清醒自律,永远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出手,不放过任何一个不该放过的机会,更不会犯任何一个不该犯的错误,仿佛拥有预知能力一般,永远能实现最完美的利益最大化。   想着想着,彼得.索罗斯竟然也好奇起了裴谨修的感情生活。   他笑了笑,饶有兴趣道:“裴,我真好奇你会喜欢怎样的女孩。”   裴谨修不是那种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结婚的人,因此虽然每年都会和彼得.索罗斯见上几面,但对方仍不知道他已婚了。   垂眸一笑,漆黑眼眸浮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好似皎月清辉落入其中,明亮动人。   伸手,亮出无名指上闪耀瑰丽的红色钻戒,裴谨修轻声道:“我已经结婚了,不是女孩,是男孩,您也认识。”   语气温柔,眼角眉梢盈满爱意,比无边风月更秾丽动人。   爱不爱,幸不幸福,一眼便知。   彼得.索罗斯不免惊诧了一瞬,曲高和寡,尤其是像裴谨修这样原则性极强,一看就不会轻易将就的天才,彼得.索罗斯自己都是四十岁那年才结的婚,实在没想到裴谨修在这个年纪里竟然已经找到了真爱。   ……而且他也认识。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来了一个人。   一瞬了然,彼得.索罗斯心中已有了答案,虽是疑问,但他语气十分笃定道:“是池吗?”   裴谨修点了点头。   Augenstern是彼得.索罗斯最喜欢的服饰品牌,六年前Augenstern的秋冬系列新品发布会上,彼得.索罗斯结识了这位与裴同样来自东方的天才设计师——池绪。   风姿卓越的青年,真人要比他的作品更富魅力得多,朝气蓬勃,笑容阳光,迷人至极。   池绪身上那份年轻的生机与活力令彼得.索罗斯感觉自己瞬间年轻了三十岁般,仿佛也回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   相见恨晚。   这位年轻的天才一毕业就接手了家族集团,全世界都翘首以待,等着看他能创造出怎样的神话,最终他果然不负众望,仅仅一年后,他就从裴手里抢到了世界首富的宝座。   当时彼得.索罗斯还远隔重洋的为这位青年企业家与天才设计师送上了最真挚的祝福,顺便还打趣调侃了一番。   彼得.索罗斯一直都知道他俩是关系甚好的挚友,没想到还有另一层的关系。   既意外,又理所应当。   这样的两个人,确实相配极了。   笑了笑,彼得.索罗斯衷心祝福道:“恭喜你,我的朋友。”   顿了顿,他紧接着道:“如若有空,今年冬天可以来我家做客,琳达很想念你和池。”   琳达是彼得.索罗斯的妻子,同池绪一样,也是一位设计师。   裴谨修欣然应下。   天黑后忽然下起了雨,犹如末日降临般,乌云密布,遮天蔽月。   雷声轰轰,大雨激烈嘈杂,倾泻如瀑。   彼得.索罗斯的办公室里仍温暖明亮,冉冉茶香清新扑鼻,桌上棋局布下,绝顶聪明的两个人正享受着智力与谋算上的厮杀,畅意至极。   然而A国首都的另一侧,偏僻巷尾里,傅赫川就远没那么轻松惬意了。   雨滴夹杂着硕大的冰雹,砸在身上,冰冷刺骨,疼痛难当,傅赫川趴在泥水里,清醒过来时后脑一跳一跳锐利地抽痛着。   眼眸失神,大脑混沌,迷蒙了好一会儿,傅赫川才想起来自己昏迷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心情太差了,只顾走路,没看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等回过神时,就已经被六七个人高马大的地痞流氓团团围住了。   傅赫川也是从小练武的,赤手空拳撂翻十来个人不成问题,但问题在于,这些人手上全都有枪。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可不想把命交代在这里,这种时候这样憋屈荒唐地死在异国他乡。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傅赫川果断地拿出钱包,解开腕表,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交了出去。   江泊文十分心有不甘,尤其傅赫川的钱包和腕表可都是他送的!   臭着一张脸,江泊文不爽极了。可他也毫无办法,傅赫川比他能打多了,傅赫川都不打算动手,他也只能学着傅赫川,把该交的东西都交出去。   可惜,贪心不足蛇吞象,拿了他们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东西,这些人竟然还要他们的手机。   手机是工作机,起码藏着很多工作相关的机密文件,更存着很多关键人物的联系方式,平常都不可能拱手送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更是重要至极。   为首的那个白人狎昵地摸上了傅赫川的脸,与傅赫川越贴越近,牙齿泛黄,张嘴就是一口熏人的臭气,叽里咕噜地说了一连串威胁的英文,末了,又用枪抽了抽傅赫川的脸。   傅赫川与江泊文都曾在A国留学,精通英语,立马听懂了那个白人话语里的轻佻下流的猥亵之意。   脸色铁青,嘴角抽搐,眉目阴沉紧皱,再也压抑不住的暴戾怒气。   骤然出手。   似乎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暴起反抗,为首的白人被傅赫川猝不及防地掐住脖子按到了墙上。   一下,两下,三下,头破血流。   猩红黏腻的血流进了眼里,鲜艳夺目,同样激发了歹徒的穷凶极恶与暴戾恣睢,一时间,枪声呼啸,流弹擦着傅赫川的身体而过。   几发空枪后,这几个人很快就没子弹了,放弃了□□,回归了最原始最兽性的暴力。   兵兵乓乓的,众人扭打了起来,混战一触即发。   脸上挨了不知道多少下,灵魂在拳头的重击之下仿佛脱离了躯壳,没有意识,只剩下了出于本能最纯粹的回击。   打到最后,傅赫川的脸上身上有多处破皮出血,眼睛、颧骨、嘴角都青紫一片,显得狼狈可笑。   有人用棍棒狠狠地砸了下他的后脑,踉跄落地,傅赫川含糊的视线里隐约看到一抹惨白的闪电。   他彻底晕厥后,闷雷声响起,天下起大雨来。   浑身都湿透了,身上各处也痛得厉害,在一片冰冷肮脏的泥泞中,傅赫川撑着墙挣扎爬起,灰色大衣吸了水后沉甸甸的,如镣铐般沉重无比地压在身上。   摸了摸口袋,手机还在,虽然泡在雨水里很久,但是还能正常使用。   傅赫川不禁松了口气。   艰难地迈步,傅赫川推醒了同样被砸至昏迷的江泊文。   异国他乡,两个人同样的形容狼狈,遍体鳞伤。   江泊文穿得单薄,冷风刮过,他浑身一颤,刚从昏迷中醒来时他甚至没认出半蹲在面前的人是谁,差点一拳砸了过去,只是大脑本能地从熟悉的声线中判断出那是傅赫川。   他尊敬仰望的傅哥。   借着清冷月色,盯着眼前人看了半晌,江泊文才从那青紫肿胀的五官中依稀看出了几分傅赫川过去的影子。   眼中瞬间涌出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满溢着痛苦绝望的难以置信,他无比崩溃地想:   这怎么能是傅赫川?   这怎么可能是傅赫川??   幼时起便一见倾心的清冷少年,从小到大都聪明绝顶,惊才绝艳,独立于鳌头之上,无人可与之争锋,那么的骄傲而又自信。   大学时创业,随手一个项目便拉来数十亿投资,年仅二十五岁便接手资产上万亿的昶盛集团。   成为集团董事长的那场宴会上,璀璨耀眼的灯光下,江泊文永远忘不了傅赫川那日的绝世风采。   他说他要昶盛集团在他手里再上无数层台阶,他说他要建立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型商业帝国,他说他要傅家基业千秋万代永世不绝。   那样的自信张扬,意气奋发,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江泊文的心,惑人至极。   让江泊文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伴其身侧,任其驱使。   豪言壮语犹在昨日,然而十年已过,昶盛集团非凡没能再上一层台阶,反而一步错步步错,现在更是资金链破裂,濒临破产,即将满盘皆输。   似一场醒不来的荒诞噩梦。   江泊文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一步步地落到如今这个田地?   怎么会失败得一塌糊涂?好像全天下都在和他们作对一般,初始只是步步不顺,本以为会柳暗花明又一村,谁成想,难关接踵而至,演变到后来竟是寸步难行。   他想不明白,傅赫川更想不明白。   事已至此,明不明白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傅赫川更只看到了江泊文眼中的失望与痛苦。   在这黑暗雨夜里,比冰雹更刺骨,比岩浆更滚烫。   穿心一击。 第127章   十多天前。   碧桐电器的收购案结束后, 傅赫川原本计划在家休假一段时间。不成想,接风洗尘宴上,韩辰卓却突然出了事, 紧急送去医院后甚至连续收到了三次病危通知书。   所幸,韩辰卓最终还是挺了过来,只不过仍然有一定的生命危险,需要日夜待在重症监护室里看护。   对这个自幼父母离异又因意外坠湖而体弱多病的小表弟, 傅赫川多少是有些同情的。   昨天还好端端的人,吃个饭的功夫就形销骨立地缠绵于病榻之上, 性命垂危。   二十多岁,如此年轻, 正值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岁, 可从韩辰卓八岁开始, 阳光就不曾有片刻照拂到他身上。   世事无常, 惋惜之余, 傅赫川的心情也难免低沉。   可惜他并没来得及为韩辰卓难过多久,一通跨国电话无情地打破了他本就不平静的假期。   电话是昇阳资本派过去管理碧桐电器的首席执行官曹延打来的。   曹延能力不佳,根本没有长期管理运营一家企业的目光与见识, 但昇阳资本每况愈下, 人才如指缝流沙, 想走的怎么都留不住,最终能剩下来的自然也只有曹延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次品。   食之无味, 弃之可惜。   但傅赫川本来就不打算长期经营碧桐电器,只是将其拆解出售抵押套现而已,这种短期谋利的事, 按理来说正是曹延专长。   拿到公司控制权后曹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裁员,他将碧桐电器的部门减少了足足50%, 裁员比例更是接近40%,连从碧桐电器创业期就跟着的元老级人物都被曹延使尽手段地驱逐出了公司。   为了节约成本,曹延把碧桐电器控制在了一个勉强维持经营的水平线上。他还发挥了自己营销出身的专长,不断在市场上发布着利好消息,甚至不惜无中生有,凭空捏造出一些新兴技术吸引投资,又伪造了大量虚假合同粉饰财报。   诸般行径,没有一件合法,与诈骗无异。   又一个月过后,碧桐电器详细的审计报告终于出来了。   然而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碧桐电器的财务数据差得完全出乎曹延预料,惊得曹延面白如纸,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碧桐电器的亏损竟然高达上百亿?!!   这与最开始昇阳资本做出的财务调查完全不相符,甚至差了百八十倍!   如果早知道碧桐电器处在这样一个资产负债率高到濒临破产的境地里,昇阳资本根本不可能上赶着接过这块烫手山芋!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收购前昇阳资本会对目标公司做财务调查,碧桐电器的财务调查可是东日证券的投资银行部亲自做的,自家集团的项目,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碧桐电器的财务上隐藏着如此严重致命的问题?!   碧桐电器就是一个被掏空了的空壳,自身都难保,更何谈拆解出售抵押套现?   事发突然,曹延措手不及,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万般无奈之下,曹延只好一个电话打给傅赫川。   这个消息对傅赫川来说也无异于五雷轰顶。   曹延已经在碧桐电器的成本控制上尽了最大的努力,可即便如此,碧桐电器仍是每天成千上百万地亏着钱。   昶盛集团有一笔六十亿的贷款即将到期,傅赫川本来计划抵押碧桐电器的资产还上,现在显然是完全行不通了。   六十亿,放在之前的傅赫川的眼里不过九牛一毛,可现如今,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怒气冲冲的,坐在东日证券首席执行官汪绍的办公室里,傅赫川本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却于无意间发现了藏在这家公司里的更大的问题。   昶盛集团太大了,傅赫川既没时间也没精力一一过目所有事,因此集团下各个子公司的自主权极高,大多数决定都是子公司董事会做主,只有极其重要的事才会上报给集团。   平时总部的人会临时下来抽查检验各个子公司,除此之外,子公司还需要每季度向集团定期述职。   傅赫川本以为这样的管理手段不说天衣无缝完美无缺,起码也是行之有效的,给了子公司一定的自由但不至于太自由,有问题出现时又能及时发现并解决问题。   更何况,从前傅决在位时也是同样的管理方针。   可惜,当初的傅决率领的是行业内遥遥领先的顶尖级的人才,而轮到傅赫川时,只剩下了汲汲营营贪污成性中饱私囊的酒肉饭桶。   国之将亡,妖孽频出,放在集团里也是一样。   望着眼前杵了一排的卧龙凤雏,傅赫川眉头紧皱,面色铁青,难看极了,   气到极致,他耳边嗡嗡嗡的,轰鸣一片。怒血阵阵上涌,更冲击着大脑内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线。傅赫川濒临失控的边缘,恨不得拿刀把这些垃圾全都砍死,大家全都下地狱得了!   可除开七分气别人,他更有三分气自己,原因无他,这场灾祸虽起源于部门内斗,但罪魁祸首竟然他亲自拉拢招进来的固定收益证券部的总监纪通明!   碧桐电器伪造出来的虚假财务信息并不高明,反而漏洞百出,自相矛盾。这样一个粗疏拙劣的陷阱,正是因为东日证券投资银行部的总监徐让陷在内斗之中,心生侥幸,没派人去认真调查,草草地敷衍了事,这才导致傅赫川一头扎了进去,扎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这中间,还有纪通明安插眼线去投资银行部监视干扰徐让等一系列枉顾公司利益的勾心斗角行为。   幼稚而又荒谬绝伦。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大事,汪绍本来还以为傅赫川是为这件事才怒发冲冠火冒三丈的,傅赫川一问,本来还打算瞒一段时间的汪绍就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了。   自纪通明出任东日证券固定收益策略部的总监后,固定收益部的收益率不升反降,前段时间投资政府债券更是赔了上千万,加上上百倍的杠杆,损失足足有数十亿,现如今,证券交易所已经将东日证券列进了预警企业名单里!   纪通明是个颇有自信的赌徒,他十分不屑于对那些债券按照当时的市场价格定价,反而自有一套不外传的理论,他认定了利率会下降后就会果断地重仓买进,不成想,利率不降反升,那些债券反而彻彻底底地砸死在了手里。   如果放在十多年前,纪通明以及纪通明全家祖祖辈辈都会被傅赫川卖到国外去,还有他面前这些愚不可及的蠢猪废物,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逃不过生不如死的厄运。   他要榨干这些人身上最后一丝利用价值,让这些人发自内心的恐惧颤抖,在地狱之中人不人鬼不鬼地后悔赎罪,如此这般才能解轻他心底滔天般的恨意。   可惜,可惜,他现在除了把这些人通通开除并告上法庭,再干不了别的了。   公司因这些人而产生上百亿的损失与亏空,就算最后能告成功,损失的钱也绝对回不来了。   从东日证券里出来,天空澄澈,阳光明媚,大好的天气,傅赫川却感觉阴冷刺骨。   走着走着,腿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在外人面前时他只是愤怒,此刻只有江泊文在身边时,他才敢表现出来几分茫然失措的恐惧与无力。   江泊文是助理,又每天都跟在傅赫川身边,他对集团与公司的资产与负债情况再了解不过了,自然也十分清楚当下局势的严重程度。   东日证券的事很快就会传得业内尽知,等传到客户耳朵里时,一定会有不少人畏惧风险而争相挤兑地要求撤出资金,别说现在,就算以前东日证券也不可能拿的出那么多钱,然而一旦出现违约事件,就会像倒塌的多米诺骨牌般,让本就因缺钱而失血的东日证券死得更快。   如今看来,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压死骆驼的一座铁山。   江泊文看傅赫川天塌下来一般,愁眉不展,失魂落魄的,心里也急得很,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就直接说道:“我们不然再宣传一下金阳慈善基金会,利用和微光慈善基金会的矛盾筹钱,说不定还能再筹来两三个亿。”   两三个亿,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   只不过他连那三瓜两枣的钱都筹不到了。   第二天,还没等江泊文策划好慈善会的具体营销方向与内容,金阳慈善基金会就被爆出来贪污腐败、财务造假、募集来的捐款全都另作他用了,一丁点都没落在受助人手里。   慈善基金会贪污腐败的新闻常见,但金阳慈善基金会从创建起对标的便是微光慈善基金会,在江泊文有意为之下处处针对讽刺微光慈善基金会,由此吸引来了偌大的流量。   流量是把双刃剑,负面新闻爆出来时,热度同样居高不下。   他之前还想着怎么从慈善基金会里捞钱,负面新闻一出,烦恼的事顿时变成了怎么摆平慈善基金会的烂账。   多面夹击,穷途末路,再心不甘情不愿,傅赫川也必须拉下脸来,低姿态地去求人借钱。   锦上贴花易,雪中送炭难,昶盛集团鼎盛之时,上赶着来投资的人络绎不绝,根本连拒绝都拒绝不过来,然而现如今危难降临,行将沉没之时,众人也唯恐避之不及。   傅赫川首先选择的是国外,他心中仍存有侥幸,希望消息流传得没那么快,让他仍旧能如从前那般轻而易举地拉来投资。   无异于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傅赫川列了一张单子,遍布全球的十三位投资家,大多都与他私交不错。   然而在国外逗留了十多天,他只见到了其中的少一半,多一半都百般推托,避而不见。   见到的那少一半也婉拒了傅赫川的投资请求。   这些掌握巨大财富的老狐狸们,消息来源渠道虽各有不同,但都灵通至极,怎么可能不知道昶盛集团发生巨大变故,轻易地被傅赫川蒙在鼓里。   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是A国绿松集团首席执行官与董事长,彼得.索罗斯。   傅赫川不仅连彼得.索罗斯的面都没见上,还倒霉至极地在A国街头挨了一顿打。   他和江泊文淋了一场暴雨,又在雨里躺了半个多小时,回酒店后两人果不其然地发起了高烧。   三天后,高烧刚退,神色灰白恹恹还仍有点咳嗽的傅赫川与江泊文立马乘飞机飞回了国内。   机会稍纵即逝,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停歇。   傅赫川开始计划在国内拉投资,可是昶盛集团这样大的亏空,有能力帮一把的集团屈指可数,这其中更是大多都和裴池两家交情匪浅。   傅家落到如今这个朝不保夕的境地里去,如果说内因是识人不清任人不明,那外因绝对就是裴家这十多年来的刻意针对。   裴家现在不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绝无可能伸手帮他。   ……至于池绪。   无论如何,傅赫川都不想被池绪看到他如今这幅模样。   把与裴池两家相关的集团排除,就等于把整个津商排除,傅赫川最终挑选出来了三个人,都是东南一代的富商,早年间与他略有几分交情。   于是又乘飞机飞往了州海市。   这次他没让江泊文跟来,随意找了个借口,让江泊文跑去另一个地方徒劳无功地拉投资去了。   饶是傅赫川对这一行将要遭受的折辱早有心理准备,可当预想血淋淋地发生在眼前时,他还是恶心反胃,怒恨交加,全然无法控制住情绪。   办公室的纯黑皮质沙发上正坐着一个中年老男人,穿着一件花衬衫和纯色短裤,坐姿十分狂放随意,秃顶、肥肚腩、人字拖,里三层外三层的大肉脸上油光满面的,大拇指上戴着足金镶玉的硕大扳指,手腕上缠了三四圈佛珠,此刻正一脸暴怒戾气地捂着额头。   他额头略有些红肿,是刚才被傅赫川砸的。   这办公室大得很,布局陈设更奢华无比,卧室客厅健身房一应俱全,看起来更像是国王住的宫殿。   早在办公室里响起碎裂声时,守在办公室门口的保镖就立马冲了进来,两个扭住了傅赫川的手臂,把傅赫川压在了地上,还有两个上前查看着蔡连虎的伤势。   蔡连虎伤得很轻,等秘书拿来冰袋时,他方才被砸的地方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饶是如此,他仍然怒不可遏,神色不善,目光沉沉,凶恶无比地望着被强迫跪在地上的傅赫川。   起身,踱步,走到傅赫川跟前时,蔡连虎猛的一脚踹向了傅赫川的小腹。   边踹边骂:“呵,贱人!给你脸了我,敬酒不吃吃罚酒,贱人!贱人!”   他用了十足的力,踹的位置又敏感,坚韧如傅赫川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惨叫。   傅赫川越叫蔡连虎就越兴奋,一脚一脚,踢得没完没了,直到傅赫川口中溢出鲜血,他才意犹未尽地收了脚。   这下不需要保镖压制,傅赫川站不起来,被松开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痛到极致,下意识地蜷缩起了身体。   他此刻面白如纸,汗湿额头,嘴角沾血,褪去了平时强硬冷酷的模样,流露出几分脆弱无辜,反倒让蔡连虎产生了极其浓郁的兴趣。   州海市的三个人里只有蔡连虎肯见傅赫川,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早在十七年前傅赫川还在上大学时,蔡连虎就对傅赫川动过那方面的心思,只是那时的傅家如日中天,蔡连虎也只能心里想想,不敢凑上去摸老虎尾巴。   可现如今傅家早已失势,傅赫川这只曾几何时强壮锋利的老虎也早已变成了只脆弱无力的花猫,任人拿捏,无力抵抗。   给身边保镖递了个眼神,保镖会意地揪住了傅赫川的头发,强迫傅赫川抬头。   痛极,傅赫川从喉咙口发出一声嘶鸣,濒死般。   蔡连虎打了无数个巴掌,现在给出了自以为是的甜枣:“怎么样?傅总,昶盛集团呢我是爱莫能助,但只要你愿意跟我,我蔡某人养你们全家是绝对没问题。”   即使痛得眼神涣散,蔡连虎那淫/邪猥琐的话语仍然一字不差地飘进了傅赫川耳朵。   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说这种话。   掩去眸中碎成一片的自尊心,傅赫川故作轻蔑地眯起眼,呸了一声,一口混着血丝的唾沫吐到了蔡连虎脸上。   恨意无边,他声音嘶哑虚弱,但也无比清晰道:“你做梦。”   用手背拂去脸上的唾沫,怒到极致,蔡连虎反而意外冷笑了一声。   目光萃冰一般的寒冷,他起身,如看一个死人般道:“继续打。”   再次醒来后是在医院。   傅赫川浑身都痛得发抖,手上打着点滴,身上缠满了绷带。   睁开眼的瞬间,所有事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猛地一瞬,他的灵魂与自尊仿佛被利刃寸寸凌迟过般,□□上的疼痛都不值一提了。   怔怔地,傅赫川望着一尘不染的天花板,心如死灰地想:他还不如死在蔡连虎手里。   脚步声响起的声音,渐行渐近,停在了他病床前。   是蔡连虎。   哀莫大于心死,傅赫川盯着天花板,眼神仍空洞无物。   居高临下的,带着几分怜悯,蔡连虎坐在了傅赫川病床前。   “有一件事你需要知道一下。”   傅赫川像没听见般,仍盯着天花板看,一动不动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蔡连虎眼中的怜悯又重了几分,也顾不上计较傅赫川此时的态度不够尊敬了,   他叹了口气道:“你……唉,你家里出了大事,有歹徒闯进了你家别墅,杀人放火。你父母,还有一个名叫宋嘉良的男的,都葬身于火海之中了。”   “不过你放心,别墅里找到了四具尸体,那个歹徒也死了。”   人到中年,蔡连虎最不能接受的事就是生离死别,他说完后甚至不敢看傅赫川的脸,丢下了一句节哀顺变,好好养伤,起身就走了。   耳边又一阵嗡鸣,蔡连虎刚才说的那句话翻来覆去地回荡在耳边,每个字都认识,每个字都能听懂,然而连在一起时,傅赫川却突然不懂了。   杀人放火。   葬身火海。   全都死了。   ……   杀人放火?   葬身火海?   全都死了?!   比起悲伤,他眼中更多的是迷茫与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呢?   他买的别墅虽不是洛津最高档的住宅区,但是也有物业与保安监察管控来往人员。   为什么会有歹徒溜进去?为什么会盯上他们家?!为什么是他父母?!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怒极悲极,一口腥甜的鲜血涌上喉头,又被傅赫川强行咽了回去。   他精神岌岌可危,本能地选择相信自己更想相信的,很明显,无论是蔡连虎这个人还是蔡连虎带来的消息,傅赫川都不想相信。   他冷冷地想:说不定是蔡连虎为了得到他刻意编造的谎话。   拔掉手背上的输液管,傅赫川决定立马赶回洛津。   他要亲自回家看一眼。   他坚决要求出院,医院拦不住,只能联系蔡连虎,蔡连虎最终也没拦,把傅赫川的东西还给傅赫川后,还顺便帮傅赫川订了张机票。   手机开机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上百个电话,大多都来自于江泊文。   还有简讯上的消息。   江泊文:傅哥,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江泊文:唉,算了,傅哥,等你回来再说吧。   江泊文:傅哥,你放心,无论什么时候我都陪着你。   心一沉。   蓝天白云,清风阵阵。   于傅赫川眼里,却是血腥腐烂恶鬼环伺的地狱。   连夜回到了洛津。   刚下飞机,正准备打的回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是江泊文。   微凉夜色中,傅赫川接起手机。   江泊文好似躲在哪个角落里打电话般,声音又低又沉闷,无比急促且慌乱道:“傅哥……傅哥,快逃……快逃!”   喘气声与咚咚的心跳声之间,江泊文紧接着道:“傅哥,我时间不多了,你先别说话,你听我说。   “我之前没有告诉你的事是,伯父伯母都遇害了,宋嘉良也死了,凶手是贺世昌的儿子贺琛,呵,那个小杂碎当初就不该听贺世昌的放过他!   “傅哥,我今天是突然收到洛平夏的短信,专门开车来给洛平夏送东西的。到了之后却发现房子里没人,我本来打算走,但是意外地在屋子附近看到了疑似警察的便衣。   “傅哥,洛平夏大概是被抓了,把咱俩供出来了。我逃不掉了,你要是没回洛津就别回洛津了,快逃……快逃!!”   突然响起的撞门声,如赴死般,江泊文最后很轻地说了一句“我爱你”,然后猛地把手机从窗户中扔了出去。   破门而入的果然是警察,他被死死地压在了地上,双手扣上了银色手铐。   江泊文出生时母亲便因难产去世,他父亲五年前也十分突然地因病去世了。   昇阳资本原本是傅江两家一起创办的企业,然而随着江家祖辈接连辞世,在傅决的刻意运转下一点一点地变成了傅家独有。   江泊文对此虽有所察觉,但他太爱傅赫川了,比起姓江,他更愿意哪天能跟着傅赫川姓傅。   他的傅哥虽然早已不是曾几何时他崇拜敬仰的那个天才少年,但是爱了太多年了,习惯已深入骨髓。某种程度上,江泊文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欢傅赫川,还是喜欢喜欢傅赫川的自己。   无论如何,他在被抓之前打出去了一个充满牺牲感与献祭感的电话,只要傅赫川能逃出生天,他就算一肩抗下所有罪责,也甘之如饴。   电话的另一边。   “……”夏日夜晚的洛津,空气凝固燥热,傅赫川却仿佛自指尖处被处处冻结般,冷得打了个寒颤。   一夕之间,众叛亲离。   失去的太多了,反倒不知道该为哪个难过。   是眼睁睁地看着傅家百年来的基业毁于一旦更痛?还是他父母飞来横祸惨遭毒手骤然离世后,他甚至不能为他们举行一场正式隆重的葬礼更痛?   是他的尊严与骄傲被所有人肆意践踏更痛?还是天地浩瀚而他却孑然一身孤苦无依无处可去更痛?   呵。   逃?该往哪里逃?他还逃得掉吗?   死的死,散的散。   空余他一人,无力回天。 第128章   海浪声声。   一脚深一脚浅的, 傅赫川爬了一夜雁临山,越爬越冷,浓郁夜雾沾湿衣衫。   心存死志, 傅赫川早已感受不到身体的痛与冷,只麻木的,提线木偶一般,四肢僵硬地前进着。   雁临山不高, 即使他慢如蜗牛,也只爬了三个小时, 到山顶时刚好凌晨五点。   山上清雾朦胧,晨光熹微。   手撑树干喘着气, 令傅赫川感到意外的是, 雁临山顶, 此时此刻, 偏僻的悬崖前, 竟然站着两个人。   一者长发及腰,紫玉绾发,半披半簪, 容颜精致俊美。   一者刚过肩的半长发, 眉眼清隽, 气质温柔明动。   瞳孔骤缩,傅赫川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裴谨修和池绪!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傅赫川脸上身上还有被蔡连虎打出来的伤,青紫交叠,狼狈不堪。   如果说他此时此刻第一个不想见到的人是林之汀, 那第二和第三就绝对是裴谨修和池绪。   最一开始听到这两个名字是从韩辰卓嘴里,夹杂着无边怨毒的诅咒与刻骨恨意, 是他那个小表弟最讨厌的两个小孩。   那时傅赫川刚满十八岁,平时上学,假期工作,不常回家,但只要他一回家,韩辰卓就会喋喋不休地跟他咒骂裴谨修和池绪,甚至三番五次地让他保证以后一定会为自己报仇。   小孩之间的矛盾,那时的傅赫川只是冷淡地听着,并未放在心上。   接下来便是六年后。   傅平春落网,裴谨修这个名字第一次正式地跳进傅赫川的眼里。   结仇的开端。   此后十年,仿佛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克星般,凡裴谨修出现的地方,傅家就会立马被一股不详的厄运笼罩,总是莫名其妙地一败涂地,讨不到一丁点好处。   而裴谨修,年少恣意,聪慧过人,无往不利,风光无限。   像极了从前的他。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睁睁地看着心仪的项目一个接一个地落到裴家手里,眼睁睁地看着裴谨修如一颗璀璨夺目的新星般冉冉升起,眼睁睁地看着两家的差距越来越大,一代新人换旧人,曾几何时聚焦于他身上的视线全都被裴谨修吸引了去。   一开始还总有人说裴谨修是如他一般的少年人才,后来就再也没人这么说了,他的名字渐渐地淡出业内,甚至远不配和裴谨修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傅赫川当然不可能甘心,他憋着一口气,藏着野心,势要再杀回那权力的顶峰,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可后来发生的每一桩每一件事都在残酷无情地把他往山脚砸,身后还有无数人拉着他的脚,死命地拖他堕入深渊。   心血耗干,傲骨寸寸磨灭,输得一塌糊涂,再不甘心也得认命。   可冥冥之中,傅赫川总觉得裴谨修拥有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池绪也该是他的。   不知为何,支兰古镇初相遇,第一眼望到池绪时,傅赫川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就好像……他们上辈子见过一般。   他确实有一瞬恍神,以为那是林之汀,可他很快就发现不是了,他心里也一清二楚,从池绪身上感觉到的那份熟悉感,与林之汀毫无关系。   千头万绪,仿若前世今生。   看见裴池二人,傅赫川本能地想躲起来,可身体却僵硬无比,寸步难行。   慢动作般,迎着晨光,池绪转身望来。   视线落下的那一瞬,他眉眼间的温柔和煦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顷刻间便覆满了冰冷的讥诮。   遥远而又清晰的声音传来:“你是来跳崖吗?”   “……”傅赫川确实是。   坠崖入海,尸体永眠于幽深海底,世间再无他。   这就是傅赫川为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   他不想进监狱再度受尽折辱,更不想千秋万载背负骂名,沦为人们闲余饭后的谈资。   他要为这件事画上一个神秘无比的句号。没人会知道他最终去了哪里,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人又身处何方。   但当池绪如此直白地问出时,傅赫川还是愣了一瞬。   他没回答,池绪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般,嘴角缓慢勾起,眼中也染上了笑意。   只不过是冰冷残酷的嘲笑。   缓慢开口,声音轻轻落下,却仿佛一字万钧般,言出法随。   “不过很可惜,既然今天我们在这里,你就不能跳崖。”   他站在风中,衣衫随风而动,气场如有实质般地在崖顶上铺开,挡在那里,似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呵,傅赫川拧起的眉头骤然舒展,气极反笑了。   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能选择生,竟然连怎么死都不能选择了吗?   心里梗着一口气,傅赫川面白如纸,牙关紧锁,一言不发。   他无视裴谨修与池绪,打算走斜右边绕开这两人,磕磕绊绊地往悬崖边走去。   裴谨修提着登山杖,猫抓耗子般游刃有余,任傅赫川往哪个方面躲,最终都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傅赫川面前。   登山杖只是轻轻敲了下傅赫川膝盖,不知怎么的,傅赫川膝盖就针扎一般泛起剧烈的疼痛,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惊慌之中,他用手撑了一下地,但膝盖还是直直地撞进了碎石堆里,手掌也擦破了皮,血肉模糊。   长发随风飞舞,逆着光,裴谨修像从天而降的谪仙。   面沉如水,冰冷淡漠。   居高临下的,他淡淡地开口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后来一直都很讨厌动手打人。”   裴谨修骨子里一直都是崇尚文明的,他讨厌原始的暴力与纯粹的兽性,更讨厌被暴戾情绪支配时失控的感觉。   可惜,前世今生,他不犯人却总有人来犯他,被迫打了无数次架。   更何况,一报还一报,有些罪只能用身体的痛苦来赎。   耳边嗡嗡的,傅赫川并没听到裴谨修说了什么,他费力地抬起了头,怨毒且憎恨地瞪了裴谨修一眼。   不想这样狼狈不堪尊严扫地地跪在仇人面前,傅赫川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站起。   啪的一声,背上突然挨了一下。   力道并不重,但傅赫川还是狼狈地跌了回去,他身上旧伤叠旧伤,本就没好全,身体早就脆弱得不堪一击了。   登山杖压在了傅赫川背上,压得傅赫川如翻壳王八,怎么都挣脱不得。   裴谨修垂下眼,面无表情,声音清泠泠的,夏日里泛着丝丝寒气。   “傅赫川,我们还有些账没算呢。”   啪的一声,登山杖又砸在了傅赫川背上,砸得傅赫川身体猝不及防地往前扑,额头重重地磕到了地上。   接二连三,又是两棍。   第一棍为原主。   第二棍为明河之中的受害人。   第三棍为这几十年来被傅家直接或间接害过的所有人。   三棍登山杖,强迫傅赫川磕了三个响头。   心里有数,裴谨修没下重手,三棍都点到为止。   饶是如此,傅赫川额头也破皮出血,双腿无力,怎么使劲都站不起来了。   天光大亮,海浪涛涛,悬崖与他还有十来米的距离。   生与死的距离,怎么挪也挪不到的终点。   窸窸窣窣的,树林里突然传出来了脚步声。   偏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裴谨修这下笑了,笑容冰冷戏谑:“你猜猜谁来了?”   猛地呆住,眼中满溢着惶惶的绝望,如末日降临般,傅赫川突然间手脚并用,顿时加快了爬的速度,拼尽全力地冲向悬崖。   可惜,熟悉至极的声音还是在耳后响起。   “傅赫川!别动!你被捕了!”   林之汀。   发了疯般,傅赫川拼命地往前爬,但很快就被包围过来的警察压制住了。   他的案件涉及一些位高权重的政府官员,所以是公安与检察院的反贪局联合侦办,而时任洛津反贪局局长的正是林之汀。   至于裴谨修和池绪,在林之汀出现时,就退到了悬崖的另一边。   日出东方,金光万丈,光明璀璨。   此时此刻,裴谨修的脑海中,那本《豪门之抵死缠绵》如飞沙般寸寸消解,颜色越来越浅淡,很快地便彻彻底底地消弭于无形之中了。   与其同时,三千世界,所有有关这本书的存在与记忆都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抹去,一干二净,荡然无存。   甚至连原书作者都不会记得自己还写过这样一本书了。   实际上,江小稻也不想记起,她恨不得自己从未写过。   江小稻笔名江湖一刀,《豪门之抵死缠绵》是她刚上大学时写的。当时看了几篇赫赫有名的追妻火葬场文后,她顿时迷恋上了这个题材,甚至萌生出了自己写一本的心思。   心动意动,说干就干,她连夜打开了码字软件,哒哒哒地敲起了键盘。   开始还算愉快,文章一经发出便得到了很多人的喜爱,江小稻也美滋滋的,她很喜欢自己创造出来的主角受——一个坚韧不拔顽强不屈永远积极向上的病美人。   可后来就越写越抑郁了,江小稻甚至数次萌生了弃坑断更的心思,可她还是半死不活地撑了下去。一方面因为她承诺过一定会写完,另一方面,倘若书中真的自成一个世界,那么她现在断更的话,她的主角岂不是要永远待在那无止境的凌虐地狱里?   越写越矛盾,越写越难受,草草完结后,江小稻郑重其事地向朋友宣布,追妻火葬场已经成为了她最大的雷点。   此后一个周,江小稻天天做噩梦,梦她的主角受掐着她脖子问为什么把他写这么惨。   从梦境里醒来,江小稻也万分迷茫痛苦。   是啊,她为什么要写一个只手遮天的坏蛋?为什么要写一个受尽磨难的好人?她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让这两个人在一起?   那样不共戴天深入灵魂的仇恨,怎么可能轻飘飘地原谅,乱刀捅死还差不多。   江小稻受不了了,连夜把文删了,账号也注销了。   她删得了自己的文却管不住盗文,想看的人怎么都能看到,她的文照旧疯传全网,时不时地撞进眼里,刺得江小稻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她跟朋友诉苦,朋友倒不以为然,反而笑吟吟的,调侃她道德心未免太高了,网上随便写点东西而已,怎么还愧疚起来了,纸片人又没人权,不算活人,虐一下怎么了?   江小稻皱了下眉,心下忽然一痛,她神色无比凝重,缓缓地,郑重其事地道:“……可我觉得他活了。”   倾注感情,倾注心血,她精心塑造出来的角色,活生生的,跃然于纸面之上。   某一刻起,便有自己的想法与逻辑,不再是她的提线木偶,不再为她左右。   温柔灵动的青年,澄澈干净,应该迎着朝阳,迎着清风明月,活得灿烂热烈。   池绪不会和傅赫川在一起,他也永远不会原谅傅赫川。   永远不会。   删了文之后的一个周江小稻还是愁眉苦脸的,她甚至还因为这篇文和网友吵了起来。   对面那个人喜欢傅赫川,所以辱骂池绪,甚至还觉得池绪不知好歹,不识抬举,自讨苦吃,如果开始池绪能顺从一点,傅赫川也不会虐他虐得那么狠。   “……”江小稻真的气笑了。   此生此世,她最后悔的事就是写了这样一本破书。   要是这本书能消失就好了。   每天都怀着这样的期盼,日复一日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某天一觉睡醒。   拉开窗帘,灿烂的阳光普照卧室,江小稻从醒来时心情便好极了,轻盈自在,欢快愉悦。   前段时间她好像一直在为什么事烦恼来着。   江小稻一丁点都想不起来了,也没再多想,决定趁着今天周末,和朋友一起去公园散步。   日光照拂下,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一切皆尘埃落定。 第129章   四个月后, 傅赫川、江泊文、洛平夏都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同洛平夏一起被抓进监狱里的还有三个人,分别叫吴强宇、杨永卫、周韬。   是原书里最后绑架池绪的三个人。   那场绑架案果然是傅赫川精心安排好的一出戏,故意演给池绪看的。   宣判死刑立即执行后, 线上线下,无数人拍手称赞,交口道好。   距离明河一案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了,距离史心悦等人惨遭毒手更是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无论怎么看,这正义都来得实在太迟了。   但好歹还是来了。   傅赫川等人被执行死刑的那天, 裴谨修、池绪、还有社会上许许多多善良的好心人士,都自发地来到了墓园里, 为明河案里那些无辜的受害者们献上了最新鲜的花束。   周兰更是在史心悦与史建雄墓碑前哭得泣不成声, 伤心不已。   但难过之余, 她又不禁动容于这些来自社会细碎的、源源不断的爱。   周兰曾几何时听过一种说法, 说人有两次死亡, 一次是停止呼吸,另一次是被人遗忘。   所以只要还有人记得,□□虽亡, 但灵魂与精神将会永存于世。   无论是七年、十七年、还是七十年, 总会有人记得, 在对抗不公与追寻正义这条路上,埋藏了多少社会底层与普通家庭的无尽苦楚与辛酸血泪。   脸贴在冰凉的墓碑上, 泪珠顺着墓碑滴滴滑落,突然间,风乍起, 树叶婆娑而动。   徐徐清风拂过面颊,携着微光的热度, 轻柔和煦。   仿佛有人隔着时空,替她温柔拭泪。   拭去一切恩怨痛楚,爱恨不甘。   往后,便是彻底的新生。   ·   十二月底,岁末年终,大雪如期而至。   十分普通的一天,下班回家,吃过饭后,裴谨修和池绪都洗完了澡,坐在沙发上闲适地看起了综艺。   屋外冰天雪地,屋内灯光融融。   池绪穿着一身干净柔软洁白的睡衣,乌发如瀑,柔顺垂下,随意分出了一缕搭在身前,黑发如墨,更衬得他肤色莹白如玉,暖色壁灯下,周身气质有如烛下光晕般朦胧柔和,温柔明动极了。   他俩毕业后,最开始留起长发的裴谨修。   裴谨修的发质很好,三千青丝如锦如缎,漆黑乌亮。池绪很喜欢裴谨修的长发,为此还特地在别墅里装了一个洗发椅,每天晚上回来亲自帮裴谨修洗发护理吹发。   他初中那年从F国带回来送给裴谨修的紫玉簪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簪上发簪,裴谨修立刻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气韵。   如谪仙临世,更秀雅灵澈,仙气宛然了。   不过裴谨修不会一直用发簪绾发,时不时地也会用一用皮筋和发带。他发型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根据场合的不同,梳高马尾、散发或者半簪半披。   在家时,池绪格外爱看他半簪半披的模样,精致典雅,古色古香,美得别样。   裴谨修留了一段时间长发后,某天夜里心念一动。   发尾被汗浸湿,散落一背,黑与粉白的极致对比,一定很美。   他突然也想看池绪留长发了。   没把心底的绮念说出口,裴谨修只提了一下池绪就答应了。   半年后,池绪的头发也长至腰间。   对裴谨修而言,想象中的画面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时,那场景还是美得过于有冲击力了。   他俩都长得分外精致漂亮,留了长发后多少都带点雌雄莫辨的美感。出门在外,他们站着的时候身高显著倒也还好,坐下后就会经常被人错认成两个女生。   沙发上,池绪身旁还摆着一团正红色的毛线,还有一条已经织了一大半的围巾。   明年是他俩的本命年,所以池绪很早之前就决定替他和裴谨修各织一条红围巾。   裴谨修的那条已经织完了,池绪给自己准备的这条也临近收尾。   为了本命年,他连冬天戴的手套都换成了红色。   工作与生活交替之下,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之间,新的一年已经过去三分之一了。   四月清明,暮雨纷纷。   沈纭今年要回曲云祭祖,给宋明琇与沈青松上香扫墓。   忙于工作,裴谨修已经有两年没回曲云市了。今年既然诸事已毕,他无论如何也该回去上香烧纸,以告慰亡者在天之灵。   提前安排好了工作,裴谨修清明空出来了三天假期。   池绪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葬在洛津,上香扫墓倒是不必拘泥于清明这几天。更何况他既然和裴谨修结了婚,那裴谨修的祖宗理论上也是他的祖宗,抚养裴谨修长大的外婆更是他的外婆。   再加上池绪还从未去过曲云,所以这次清明,他决定和裴谨修一起回曲云扫墓。   从洛津出发去曲云,四个小时后,飞机呼啸落地。   和洛津不同,曲云建筑风格古朴典雅,细雨连绵,整座城市都被湿润微凉的薄雾笼罩,天空青灰黯淡。   他们俩抵达墓园时,沈纭和裴见深已经到了。   雨越下越大,阴湿气侵肌透骨,跪在墓碑前,裴谨修突然想起,当年离开曲云市时也是这样的天气。   一晃十八年已过。   算起来,原主在另一个时空应该也满十八岁了。   轮回转世,前尘往事尽数湮灭,原主临死前被迫放下的仇与怨,占据了他身体的裴谨修已经帮他如数清算。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现如今恩怨已了,裴谨修只希望原主也能如他一般,在另一个时空自在轻盈,幸福圆满。   扫完墓后,池绪想在曲云市里四处逛逛。他尤其想去裴谨修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走幼年期的裴谨修曾走过的路。   裴谨修实际上只在曲云市待过一天,十八年过去,连原主本身的记忆都模糊成岁月长河里支离破碎的道道幻影,但既然池绪有兴趣,裴谨修自然撑着伞,陪他一起。   反正他记不起来的还有系统帮他记着。   走过青砖瓦房,石桥池畔,四周皆烟雨蒙蒙,雾霭缭绕。   曲云是一座极有意境的城市,古色古香,风景优美,连方言也软糯婉转,轻清柔美。   池绪之前一直很想听裴谨修说曲云话。裴谨修自然是不会的,但他有心学,语言天赋又高,个把月后就学得差不多了。   他声音偏冷冽清澈,说起曲云话来抑扬顿挫的,仿佛低吟浅唱一般。说平常琐事都十分温软动听,说起情话来,更是要了命的撩人心弦,动人心魄。   想到一些往事,池绪不禁垂眸一笑。   他们先去了原主小时候住的小区。   小区离海边较近,原主家在七楼,一百平的房子,面积不大,两室两厅一厨一卫,阳台窗户正对西海岸,采光还算不错。   这些年里沈纭会定期雇人上门打扫,房子陈设布局大多原封不动,还保留着主人身前的模样,木制家具,富贵吉祥的,十分富有时代的气息。   踏入其中,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池绪简单地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原主卧室。   卧室里的东西不多,都是原主小时候穿过的衣服、玩过的玩具、看过的绘本。   最多的是原主练过的字,从横竖开始,一笔一划,厚厚一摞。   捧着这些书法作品,池绪倒是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   屋里待了一会儿后,外面雨已经停了。   池绪突然想去海边走走,于是他和裴谨修又下了楼。   原主家到海边只需要走十几分钟。   雨虽停了,天还是青灰一片,海水也灰扑扑的,浪涌之下,传来阵阵湿冷腥咸的气息。   走着走着,迎着哗啦哗啦的风浪声,池绪忽然开口道:“来之前,沈阿姨告诉了我一件事。”   裴谨修对他要说的事早已有了预感,轻轻地“嗯”了一声。   海风阵阵,吹乱发丝,池绪拢了一下长发,眉头微皱:“沈阿姨说,当年宋外婆意外去世,她来曲云市接你的时候你差点就因溺水而亡了,是被好心人救上来及时送进医院里才幸运地活下来的。”   顿了顿,池绪紧接着道:“沈阿姨很后怕,她说你那时并不是意外落水,有人看见了,你是主动寻死,主动走进海里,你是要自杀。”   脚步停住,池绪忽而偏头,一瞬不瞬地望着裴谨修。   他声音淡淡的,比海浪声弱,却也比海浪声要坚定得多:“裴谨修,你不可能自杀。”   沈纭到底和裴谨修接触不多,尤其裴谨修幼时还在池家住了一年,沈纭理所当然地以为裴谨修后来性格上的变化是因为池家的教导和小池绪的陪伴。   但只有池绪知道,从他见裴谨修第一面起,裴谨修身上的一些东西就是早已定型了的。   冷淡疏离,深谋远虑,果决狠厉,对认定的目标有着超乎想象的执着与坚韧。   高瞻远瞩,工于心计,耐心好到了十年磨一剑的地步,但也有着自己的骄傲与底线,绝不逾越一步。   在池绪眼里,裴谨修一直都如竹如松,如山间劲草,自有一股永不服输的坚韧与倔强。   这样的百折不挠与顽强不屈,就算穷途末路跌入深渊,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奋力挣扎,攀缘向上。   无论如何,裴谨修永远都不可能主动放弃生命,选择自杀。   有这一个疑点,其余被他忽略的不对也接二连三地涌上心头。   裴谨修既然高二那年就喜欢上了他,那为什么不主动跟他表白?   相识多年,池绪对裴谨修的性格再了解不过。只要是裴谨修认定了的事他就一定会出手,而且他总能在最合适的时机出手,如此卓越的判断力与行动力,没道理在感情问题上突然害羞或者傲娇了起来。   除非他不能。   池绪从小和裴谨修一起学书法,对裴谨修的字再熟悉不过,刚才卧室里的那些书法作品,字体秀雅清婉,规整圆滑,与裴谨修的字大相径庭,截然不同。   还有裴谨修小时候表现出来的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早熟与狠厉。   桩桩件件,都只说明了一件事。   他眼前的人既是裴谨修,但也不是裴谨修。   池绪的话说完后,裴谨修倒是很轻地笑了。   海风习习,吹得他衣衫猎猎飞舞,三千发丝随风飘扬,在青灰天空与深沉大海的映衬下,美人如画,风情万种,别有一番氛围感。   裴谨修定定地看着池绪,海边湿润的水气仿佛浸在了他眼眸里,漆黑的瞳孔格外柔和动人。   带着几分赞许的笑意,裴谨修由衷地夸道:“你真的很聪明。”   能把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连在一起,推论出这样一个了不得的结论。   眨了下眼,裴谨修顿了一瞬,没头没尾的,突然开口道:“出来吧。”   池绪疑惑地皱了下眉,不知道裴谨修让谁出来。然而下一秒,他脸色微变,不可思议地看向了裴谨修身后。   湛湛清辉,光华流转,星星点点的细碎微光凝聚成了火焰一般的形状,颜色也越来越醇厚浓郁,形成了一团华光溢彩的纯白灵体,看起来神秘莫测而又神圣无比。   似乎是为了方便池绪理解,那团灵体腾挪间,逐渐长出了眼睛鼻子嘴巴,最后又伸出了手臂和腿。   轻灵空旷的声音,好似直接在池绪脑海中响起般:“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系统1456725,来自主神世界。”   说完还十分滑稽可爱地行了一礼。   池绪:“……”   世界观遭受冲击。   虽然对裴谨修的来历有所猜测,但当灵异事件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时,他还是震撼至极。   系统掩去它只是个配角系统不提,掩去穿书不提,说裴谨修是意外去世后被它拉入此方小世界的异世灵魂,穿越理由则围绕着裴谨修前世行善积德,福缘未尽,与池绪有缘等瞎编了一点。   本来这种事情不应该告诉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人,但池绪本人都已经猜到了,那瞒不下去,只能在合理范围内告知一些。   说完这件事后,系统顺便和裴谨修道了别。   穿越后的主线任务已经完成了,支线任务也早早地打通了关,这方小世界不会再出什么问题,所以它也该回总部述职了。   挥了挥手,它那火焰般的身体瞬间四散成了星星点点的微光,愈来愈浅,愈来愈淡,很快就消弭于天地间了。   池绪平时就怕鬼,现在亲眼看到阿飘,不知道是惊得还是吓得,脸色煞白一片。   海浪声声,海风阵阵,裴谨修走近,安抚性地抱住他,轻声问:“害怕吗?”   果断地摇了摇头,池绪闷闷地埋在裴谨修怀里,清隽的眉眼浮现出一抹忧伤。   到底怎样的经历能培养出裴谨修这样的性格?池绪不敢想,却忍不住去想,他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一颗心愈沉愈底,痛得痉挛。   他吸了口气,说话都万分艰难,一字一顿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沉重道:“你前世一定过得很辛苦。”   一阵风起,仿佛掀动了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霎时间,千头万绪心中过。   曾几何时怎么也看不破放不下原谅不了的过去,通通化作了三个字,风也似得轻飘。   裴谨修语气确实是释怀的,十分轻柔地道:“也还好。”   身处其中,前途未卜,前路昏暗无光,又被滔天的怨恨裹挟,当然会觉得很难。   可一旦过去了,结局定下,记忆模糊,爱恨淡去,再回首时,就也还好。   关关难过关关过,所幸,他的结局也前路漫漫亦灿灿。   “我想知道你的过去。”   一定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池绪觉得自己或许不该问,可他还是问了。   因为他实在太想知道了,如果他不问,如果他对裴谨修的过去一无所知,那他这一辈子都再难安宁。   仰头,细碎黑发凌乱贴在脸侧,须臾又被风吹拂开。   池绪皱着眉,眼眶微红,瞳孔湿雾雾的,快哭了般。   他眼中盈着将落未落的泪珠,说话时鼻音也难免重重的,可声音却放得很轻,仿佛裴谨修是什么声音大点就会突然碎掉的脆弱瓷器,眼都不敢眨一下,珍而慎之,无比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裴谨修其实一点都不想记起来。   那段不光彩的,被他视做奇耻大辱的,最憎恨厌恶的过去。   那个存在于灰暗过去里,天真幼稚,蠢笨无知,尊严扫地后还上赶着丢人现眼,自作多情的他。   那个弱小无力而又软弱无能,恨意无边还要强行忍住所有负面情绪,在仇人面前逢场作戏,虚伪至极的他。   总是难以体面,总是尊严扫地,笑话一般的人生。   但如今时光境迁,真回忆起来时,过去的一切倒也没他曾以为的那么糟糕透顶,不堪入目。   八岁之前,他还是裴家的小少爷。天之骄子,意气奋发,高高在上,他一出生便在罗马最中心,毫不费力地拥有了旁人奋斗一辈子也难以窥见分毫的财富终点,自然而然的,他也拥有了那份备受世人钦羡的俗世荣光。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反正人们会主动围到他身边,千方百计地寻找他的优点。他只要出现就会引得所有人翘首瞩目,争相称赞。他无论走哪儿都能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风光无限。   这样的家世背景,他的性格里难免带一些娇纵傲慢的少爷气。   除了父母外,幼时的裴谨修总是谁都瞧不起,更谁也不喜欢,他肆无忌惮地用自己的喜好标准评判着周围的所有人,觉得这个又丑又无趣,那个又笨又无聊的,全都没意思。   他总是轻蔑讥诮地看着人们围在他身旁逢迎讨好,完全不屑于掩藏情绪,喜怒哀乐全都一清二楚地摆在脸上,还十分恶劣的,全然不顾及他人自尊,经常故意拆台,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呛得那些人脸红脖子粗,惶然无措又故作讨好地在原地傻笑。   聪慧太过,难免自视甚高,眼高于顶,难免锋芒毕露。   裴泠是过来人,怕他过刚易折,强极则辱,慧极必伤,总是有意无意地教他一些道理。   但在裴谨修当时的年纪里,他站的位置高到了世界仿佛能按他心意转动般恣意率性,他随心所欲惯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屑于一丝虚伪,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裴泠的那些大道理他是怎么都听不进去的。   看他年纪还小,裴泠也就没太着急,反正她小时候也是差不多的大小姐脾气,自以为是又高高在上的,傲慢骄矜,谁都瞧不起也看不上。   她想着时间还多,慢慢教就好了,谁也不是一出生就成熟懂事明事理,更何况裴谨修生得这样优秀,比她幼时更家境好智商高备受宠溺,娇养出来这样的脾性也在所难免,   彼时的裴泠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时溺爱与纵容,让她唯一且最疼爱的孩子,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付出了无比巨大且惨重的代价。   八岁那年,裴泠突然去世,死于急性会咽炎,既是意外也是谋杀。   大人们忙着争夺家产,观望局势,闻声站队,裴谨修却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那时的裴谨修到底只是八岁小孩,钱对他来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自然看不懂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与利益盘算。   总之,裴泠去世的那半年里裴谨修过得极其混乱,记忆里他好像总是慢那些大人们一拍。   母亲去世三天后他才知道母亲是因病去世了,死了,尸体已经被烧成了一把骨灰,再也回不来了。   周铭仕带别的女人回家,甚至当众扇了他一巴掌,毫不留情地当着一众人的面把他全部的尊严与骄傲狠狠地踩在了脚底,都没能让他彻底认清现实。   直到被周铭仕派来的心腹骗上车,辗转流落澄县,裴谨修这才如梦初醒般,不得不接受了一个荒谬绝伦又残酷无比的现实。   周铭仕不仅从未爱过他,甚至还厌恶他恨他到了要他命的地步。   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周铭仕虽然表面上会装模作样地爱一下他,但裴泠不在时,他经常会语出威胁,说一些“再不听话就不要你了”“你这么娇纵任性以后到社会上可怎么办啊”“世界上聪明的人数不胜数你还远远不够”之类的话,有意无意地打压他。   迟来的恍然大悟。   再耻于承认,再恨于承认,裴谨修也不得不承认,他曾经很尊敬过周铭仕,他小时候甚至一度想成为过父亲那样的知名企业家。   可他与周铭仕的这段骨肉亲情,从头到尾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更只有他在意过。   那样骄傲的年纪,他谁都瞧不起,谁都看不上。因果报应,他给出的真心,也被周铭仕肆意践踏。   一文不值,不屑一顾。   俗世荣光,来得轻易,去得也轻易,从那三个心腹手里挣扎着逃出来后,他就这样消失于众,不再被任何人记得。   澄县地处北边荒漠,是个极其偏僻荒凉的小县城,没有温暖明亮的别墅,没有舒适轻薄的高定衣服,更没有人会再哄着他花尽心思地按他心意给他做饭吃。   住的地方变成了阴冷潮湿的福利院上下铺。穿的衣服变成了肥大丑陋还有不明异味的二手衣服。吃饭更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好不容易有了饭吃也实在是太难吃了。   他吃惯了精巧细腻的食物,根本吃不下去粗糙调味的大锅乱炖,饿到极致才会勉强吃下去一点,吃着吃着又会被恶心得吐出来,吃到最后肠胃都痛得痉挛。   他在家时连稍微差一点的生活条件都无法容忍,更何况天壤之别的乡下贫困农村?   最初的每一夜都是哭着入睡,又怨又恨,又痛又怕,日复一日的,彻夜难眠,困到极致后才能睡着一会儿,然后再满脸泪痕地哭着醒来。   沧海桑田一场梦,离家出走时他只带了一条长命锁,是他满月宴上母亲送他的长命锁。   有时候饿糊涂了,裴谨修意识模糊间,甚至不禁开始怀疑:八岁之前的经历会不会是一场幻梦?他真的是裴家的小少爷吗?他真的有过那样富裕堂皇的童年吗?   唯有握着长命锁时,他心里才能有一瞬清明。   可随即反噬上来的便是更痛苦更难熬的不甘与绝望。   他如果一出生就在澄县,也许也能像周围的小孩一样,饭菜里带点荤腥就开心得不得了,有闲钱吃根雪糕或辣条就能乐上一整天,在地上爬来滚去搞得一团脏也能傻乎乎地憨笑。   可他不是。   过于美妙的童年仿佛是一种对幸福的透支,他于无知无觉中欠下了天文数字的债务,猝不及防地一朝破产,跌入苦痛交织的地狱,除了地狱本身的痛苦,还有惨烈的今夕对比,桩桩件件,都剥夺了他从那些细微小事里获得快乐的能力。   小时候应该还是爱笑的吧,裴谨修也忘了,他只知道从澄县开始冷淡就已经成为了他性格的本色。   一方面是为了保护与掩盖他那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自尊心,另一方面,身心皆披上沉重枷锁,他确实很难再开心得起来。   就这样病恹恹地度过了最初的两个月,无比漫长而又煎熬的六十来天,整日沉浮于无尽的噩梦与病痛之中,生不如死。   实在太苦了,他娇生惯养了整整八年,从没吃过这样铺天盖地且全方位覆盖的苦难,根本看不见一丁点未来的路与希望。流落澄县后,他整个人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世界都瞬间枯萎,荒芜一片,寸草不生。   周铭仕在他心底里种下的质疑种子终于于此时此刻生根发芽了。   他的梦通常都是同一个梦,细节有所不同,但基本上都围绕着裴泠没死,接他回到裴家展开,他又住进了温暖明亮的别墅,穿上了柔软舒适的衣物,吃到了精细香甜的食物。   美梦醒来便是极致的噩梦。   时不时地,他也会梦到周铭仕。   梦到周铭仕居高临下的,冰冷淡漠讥诮不屑地看着他,如同他命运的裁决者一般,翻来覆去地问着同一个问题。   “裴谨修,你认错吗?”   弱小到强大需要一个过程,毫无疑问,软弱到坚强也同样需要。   剥离财富,归根结底,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八岁小孩。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裴泠死亡的真正原因,更不知道自己被无情抛弃的根本原因。刚流落澄县时他恨死了周铭仕,然而在澄县待了两个月后,他的傲骨、尊严、底线、意志就全都被磋磨殆尽,一退再退。   他无数次地想,或许真的是他错了,是他不够听话不够乖,是他太娇纵任性不懂事。   在极端的贫穷与苦难面前,他曾引以为傲的一切,其实全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深陷于无尽的苦难中,唯一有可能来救他脱离苦海的只有一个周铭仕,如果周铭仕真的出现在澄县,出现他面前,那他一定会乖乖认错,他当然错了,周铭仕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会听话,他会说东不敢往西,他会绝对服从。   幸亏,他二人之间远隔千山万水,周铭仕听不到他深埋心底的,软弱又卑微的祈求。   幸亏,那时的周铭仕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怜爱,更以为他已经死在了深山老林了。   所谓的成长,在最一开始只不过是别无选择的被迫。   有相当漫长的时间,他都处在无尽的怨恨、委屈、不甘与极度的孤独中。   仿佛陷在一片泥泞的沼泽地里,愈挣扎愈沉沦,又仿佛行走在看不见星点光亮的黑暗中,明明天地宽广,却似逃不脱挣不开的囚笼。   可人生往往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   否极泰来,绝处逢生。   置之死地,方见生机。 第130章   只不过这个道理,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裴谨修才能霍然明白。   彼时年幼,他还是陷在日复一日的浑浑噩噩中不能自拔,半年过去了, 他非但没能稍微适应一点澄县生活,反而越来越抵触排斥了。   粗糙难吃的饭,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恶劣严寒的天气, 狭小逼仄的房间,还有当地人的方言, 难懂拗口,如听天书。   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 无时无刻不横亘在那里, 如影随形般。   既提醒裴谨修他不属于这里, 又提醒当地人, 他是个格格不入又与众不同的异类。   而异类在学校里往往是最容易被孤立针对的存在。   休养身体小半年后, 裴谨修终于重返学堂了。   别无选择,他只能上得起澄县最乌烟瘴气的一个小学,社会混混、三教九流皆汇聚于此, 一个班里甚至挑不出来三五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学生。   裴谨修是学期中途插进去的, 入学第一天, 什么都没干,只是自我介绍时从头到尾用的都是普通话, 就惹上了班里的刺头——孔小冈。   小学生虽然年纪小,但性格恶劣起来也贱得慌。尤其孔小冈看裴谨修第一眼就觉得异常不顺眼,一下课就开始没事找事, 阴阳怪气地,当着全班人的面, 指着裴谨修骂裴谨修装得要死。   乡下人不说方言说普通话,装给谁看呢?   他不仅骂,还要带动全班骂,让全班一起嘲笑羞辱裴谨修。   彼时的裴谨修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他虽然经历重大变故,骨子里的骄傲也被无尽的苦难寸寸磋磨,但从始至终,能伤害到他的只有客观条件的恶劣与他在意的人。   至于这些社会渣滓无聊又犯贱的刻意找茬,他既听不懂,也不想理,通通回以冰冷的漠视甚至蔑视。   孔小冈的嘲笑与谩骂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裴谨修仿佛听不到般,仍旧冷着一张脸,一副高傲倔强不可摧折的模样。   孔小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孩,太特别了,由内而外的特别,与他之前欺负过的小孩都不一样。   裴谨修越无动于衷他就越生气,他就是想欺负裴谨修,他就是想摧毁裴谨修身上的那股特别,他就是想激怒裴谨修,看裴谨修崩溃恐惧大哭绝望的模样。   小孩子的恶意无穷无尽,达不到目的誓不罢休。于是,孔小冈的言语辱骂再度升级了。   裴谨修从小就长得白,怎么晒都晒不黑,人又长得出挑,小小年纪就怪精致漂亮的,农村那些土里土气的丑衣服穿在他身上竟然也被衬得清新脱俗了起来,班里小女生虽然不大敢说,但背地里对他一见钟情的大有人在。   孔小冈就长得又黑又丑,偶然一次听到班里女生小小声夸裴谨修好看,顿时炸了锅,气得火冒三丈的。   他气急败坏地,先骂了那些夸裴谨修长得好看的女生肤浅、眼瞎、审美低级、脑子有病!紧接着又喋喋不休地骂起了裴谨修,左一个娘炮右一个娘娘腔,学周围的大人,嘴巴里不干不净的,每一句话都离不开生殖/器。   他还特地给裴谨修起了个“裴娘娘”的外号,广而告之全班,让大家一见裴谨修的面就叫。   这个外号也只叫了一次,他刚一喊出口,裴谨修就猛地一拳砸到了他脸上,差点打掉他两颗牙齿。   这一拳实在太突然了,毕竟他之前无论骂什么裴谨修都置若罔闻,好似没脾气般。   孔小冈根本反应不过来,整个人被接二连三的拳头揍得头昏脑涨的,裴谨修打了三拳还不松手,拽着孔小冈的头发,把他整个人掼到了墙上,死死压制住。   苍白病弱的面容竟如同杀神般可怖,裴谨修面无表情,神色冰冷,抬眼的刹那间仿佛利刃出鞘,眼神格外危险狠厉地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孔小冈:“……”   谁都没想到,刺头如孔小冈也有哭着喊着去告老师的一天。   他们班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孟子冬。   于裴谨修而言,这是他在澄县遇到的第一位贵人。   孟子冬是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专门跑来澄县希望小学支教,初心是好的,只可惜面对的是一群无可救药的朽木,顽劣叛逆又无法无天,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反而专门以反抗老师跟老师作对为乐。   孟子冬说得嘴皮子都起茧子了,然而他的敦敦教诲根本没人听,这些小孩只会给他起外号,明里暗里地叫他“冬瓜”,上课胡闹下课捣乱,以惹怒老师为荣。   唯一的不同是临时转学进来的裴谨修。   孟子冬见裴谨修第一眼就心生好感,后来裴谨修也的确没让他失望。   这小孩不仅长得端正,还写得一手好字,性格上也安安静静的,平时上课会认真听讲,下课后也会好好完成作业,还十分爱看书,有事没事都捧着一卷书看,简直就是孟子冬梦寐以求的爱徒,激发了他无限的保护欲与使命感。   待在澄县希望小学七年多了,孟子冬的一腔热血早就被现实磨得一干二净,他能做得有限,大多数小孩根本听都不听,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小孩腐烂生疮,走上歧路,自食恶果。   但每一届里总有那么三两个自强不息拼搏上进的,能帮到这些小孩,也算他不负初心。   所以孔小冈来告状时,孟子冬想都没想,本能地偏心裴谨修。   他详细询问了事情经过,果然是孔小冈先撩者贱。   但裴谨修也打了人,打人总归是不对的,所以他本来打算让两个小孩互相道歉,把这一页草草地揭过去。   意料之中也情理之中,两个小孩都拒不道歉,没人听他的。   孔小冈就是被打懵了才来告状,其实他这个年龄段最讨厌的就是跟老师关系好的告状精,反应过来后,孔小冈也不要求孟子冬主持公道了,他立马离开了办公室,走之前还恶狠狠地瞪了裴谨修一眼。   孟子冬有点担心,这些小孩都既幼稚又恶毒的,爱在社会上认一些三教九流的混混当大哥。   孔小冈这一次当着全班面被裴谨修揍,自尊受挫,颜面扫地,这在小学生眼里可是天大的事,是一定不可能善了的。   孟子冬估计他是打算私下里找人来揍裴谨修了。   孟子冬知道裴谨修是孤儿,住在县福利院。担心之余,他让裴谨修每天放学后来办公室找他,他下班后亲自送裴谨修回去。   然而孟子冬还是低估了这些社会混混的胆大妄为程度,即使有他这个成年人陪着,他和裴谨修还是在三天后的一个傍晚,被五个手持棍棒的黄毛围住了。   这些黄毛年龄参差不齐,大的看起来有十五六岁,小的只有十一二岁,都是未成年,流里流气的,一边抽烟,一边对着裴谨修放狠话。   孟子冬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根本没有任何战斗力,这几个混混虽然年纪上都比他小得多,但人数上颇占优势,而且他一个成年人对未成年人,无论是打得过还是打不过,都十分不妙。   但他送裴谨修回家的目的就是保护裴谨修安全,此刻就算有再多顾虑,他也当仁不让地挡在了裴谨修面前。   可惜孟子冬架一副眼镜,长得文质彬彬的,没有丝毫威慑力,那些小混混们根本不怵他这个成年人,骂骂咧咧的,提着棍就要上,一副不见血誓不罢休的架势。   小巷内没有路灯,日落西山,光线昏暗无比,孟子冬硬着头皮,勉强摆出了打架的姿势,手心却出了汗,心里也是一阵惶恐不安。   他是怕这几个混混年少无知,下手没分寸,既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他更怕自己承担不了这一时心善的后果,万一没打过被打残了甚至打死了呢?万一打得过但这些小孩赖上了他要他赔钱还毁他工作呢?   焦头烂额的。   但孟子冬唯一没预料到的是,他身后的裴谨修虽然看着文静乖巧,但也才八岁,远比这些混混更年少无知。   裴谨修从前就不是好脾气的小孩,别人犯他一步,他起码要讨回来十步以上。流落澄县后,他更是长期处在一种克制压抑的状态里,无处倾诉,无处发泄释放,无穷无尽的负面情绪随时日积累而逐渐扭曲变质,如今被滔天的愤怒引爆,理智立马被侵蚀殆尽,于心底生出一种极端而又疯狂的嗜血暴戾。   瞳孔黑得仿佛鬼魅,眼前血色弥漫,身上杀气腾腾,脑子里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声音钻破太阳穴般尖锐疯癫至极,凄厉而又清晰,喋喋不休地刺激着他岌岌可危的神经。   你已经够惨的了,为什么他们还要上赶着来招惹你?为什么他们非得抓着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为什么全世界都要没完没了地跟你作对?!   太恨了,咬牙切齿的恨,剥肤椎髓的恨,恨到全身沸腾,指尖颤抖,恨不得毁天灭地,拉着这些贱人一起下地狱。   大家全都去死好了。   他外表看起来还算冷静正常,内里却早已扭曲崩溃,既理所当然又毫无意识的,身体顺从本能,如箭矢般,偏执而又疯狂地冲了出去。   场上局势完全出乎了孟子冬的意料,他这个成年人还没上,对面的混混也没主动出手,还停留在口嗨犯贱的程度上,叫嚷着让裴谨修跪下来道歉再磕几个头。   僵局间,他身边的小学生突然扔下了书包,冷冰冰地沉着脸,眼眶却红得厉害,猛地一记飞踢踹了出去,三下五除二地夺过了两个混混的棍棒,还扔了一根给孟子冬。   孟子冬:“……”   裴谨修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武打动作片,裴泠一方面看他喜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他日后有力自保,特地为他请来了世界级名师,教他实用武术。   所以尽管裴谨修年纪小,打架方面却是专长,总之比这些野路子讨巧有力多了。   更何况,他这一架打得完全抛弃了理性与神智,下手毫无分寸,一拳接着一拳,好像要人命般的狠辣歹毒,最终还是被孟子冬拉开才勉强松了手。   暮色四合,夜风徐徐。   揍完人,望着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黄毛混混,昏黄傍晚,突然之间疲倦至极。   失去的理智重归躯壳,同时回来的还有身体与灵魂上的疼痛,他垂下眼,浓郁暮色里,视线虚无地落向地面。   忽然之间,一点灵光浮上心头。   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猛地一瞬,裴谨修恍然间意识到:他并不是一无所有的。   上天并没有剥夺走他的一切,童年那段经历带给他的更不全然是坏处。他终究是学会了一些,纵使颠沛流离,流落异乡,但学会的东西,养成的习惯,早已烙印进他的身体甚至灵魂深处。   他从前只想以前,不敢想也不想想未来,今时今日,看着躺在地上哀嚎不止的黄毛们,他实在逃避不下去了,总算想到了一点未来。   从高处摔下来固然痛极,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固然恨极,可然后呢?   他已经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很久很久了,而且只要他不主动改变,他这一辈子只会更差而不会更好,这些黄毛的今天也许就是他的明天。   此后漫漫余生,难道他要永无止境地沉湎于无尽的悲伤中,顾影自怜,浪费时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步步沉沦,在这个小地方与这些垃圾败类苟且一辈子,自甘认命与自我放逐吗?   绝不。   于此时,裴谨修终于在一片渺茫的黑暗中找到了未来的方向。   天高地广,他绝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   脖颈上戴着的长命锁在刚才打架时突然掉了出来,眼角捕捉到那抹柔和银光,裴谨修突然想起,年幼之时,母亲经常抱着他,于灿灿阳光下,和声细语地跟他讲述万泠集团的创建发展史。   他爷爷名叫裴万里,奶奶名叫何万华,刚好都有个万字,泠是她妈妈的名字,裴泠。   万泠集团,是裴家的。   一片杳杳冥冥的空洞与虚无中,一个念头逐渐清晰,并无比坚定了起来。   他当然要回去。   回去,回到京州,再一次地出现在周铭仕面前,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他绝不认命。 第131章   裴谨修虽然以一己之力撂翻了五个黄毛混混, 但也受了不小的伤,他胳膊腿都挨了好几下,脸颊有擦伤, 额头更是被砸了个血洞,正渊渊地流着血。   孟子冬本来是来保护小学生的,但一方面因为毫无实战经验而完全没派上用场,另一方面, 他毕竟是个老师,顾忌太多了, 打得畏缩,不敢下狠手, 差点被对方一棍子抡头上, 反而被身为小学生的裴谨修保护了。   孟子冬既自惭形愧又心生怜惜, 还有那么几分残存的胆战心惊, 拉着裴谨修去了医院。   头上还流着血, 白皙秀雅的脸上更是纷杂刺眼的擦伤,青紫交加的,这小孩却感受不到痛般, 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面无表情地抿着唇。   还是从前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 孟子冬却觉得他哪里变了。   不再仓惶茫然,忧愁游离, 好似一把钝刀突然开了刃,寒光湛湛,坚韧锋利。   孟子冬看他刚才打架那架势, 不要命般的狠辣又狠厉,腥红的鲜血溅在脸上, 凄苦而又绝望。   他对裴谨修的身世所有了解,知道裴谨修不是澄县本地人,是村里人去山上上坟时顺路发现捡回来的,父母不明,寻不到原生家庭,只能被县福利院收养。   看裴谨修的言行举止,孟子冬猜测他原本的家境应该颇为殷实,一朝沦为孤儿,这样悬殊的落差放在一个成年人身上恐怕都无法容忍,更何况一个弱小的幼童。   裴谨修之前那种愁绪万千凄苦无助的状态孟子冬倒是可以理解,可不知道为什么,裴谨修打个架就全变了。   以武犯禁,以血止杀证道,这放修仙小说里说不定能修成当世大能,但他们这是法治社会,致人重伤可是要坐牢的,孟子冬真怕他打着打着打进监狱里去,明明是受害者却毁了自己的一生。   眉头紧皱,孟子冬心底的那股不安感并没随着裴谨修表现出来的卓越的打架能力而有所减淡,他反而越来越不安了。   裴谨修到底是个小孩子,孔小冈这次找的黄毛混混质量欠佳,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倒也能打得过。可澄县这种小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刺头痞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像裴谨修这样特立独行不肯服软的存在,势必会招惹来一波又一波永无止境的麻烦。   裴谨修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势单力薄的,他不可能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全身而退。   太愁了,孟子冬也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他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建议道:“不然我教你澄县话吧。”   裴谨修拒绝得很果断:“太难听了,不要。”   “……”苦口婆心的,孟子冬开始劝他,“咱们这边很多老师都是用方言讲课的,你听不懂澄县话,你以后连课都听不懂。”   裴谨修本来也没指望过澄县的师资力量与教育水平,很有自信地:“那我自学。”   “……”算了,不学就不学吧。   孟子冬心里一清二楚,方言其实是最无关紧要的一点不同,想找裴谨修麻烦的人总有一万种看不惯裴谨修的理由,其实根本原因都是阴暗的嫉妒。   他叹了口气,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澄县这种破地方,坏孩子无法无天,好孩子反而束手束脚的,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好好学习都那么难。   可他同时也明白,澄县只不过是万千世界的一个缩影,世上哪里都有澄县,澄县无处不在。   无可奈何,孟子冬又叹了口气,更语重心长了:“以后打架别这么疯了,你和他们可不一样,你的命比他们金贵多了。谨修,要记得你的名字,谨而慎之,修身洁行,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千万别做得太过了,别为这些烂人搭上自己的一生。”   裴谨修抿了下唇,不置可否,一言不发。   打完架后他也有过那么几分迟来的后怕,倒不是怕承担责任,而是怕他心底里产生的暴虐戾气与扭曲疯狂,怕他那萦绕在脑海之中久久不能平息的残暴幽暗的杀人念头。   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虽然性格傲慢骄矜,不怎么平易近人,但起码还算善良仁慈。   但原来穷途末路,逼到极限,他也只是个披着人类外皮的邪恶嗜血野兽吗?   裴谨修皱了下眉,心烦意乱的,没再细想。他活的已经够累够痛苦了,不想再在这种事上追根究底。   至于孟子冬的那番话,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可裴谨修却觉得不对。   忍一时风平浪静,他也容忍过孔小冈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讽与谩骂,一退再退,步步忍让,可孔小冈放过他了吗?   一点都没有,反而变本加厉,愈演愈烈。   人善被人欺,他越是想生,就越是一步都不能退。   他就是要比那些人更狠更疯,让那些人发自内心的畏惧与忌惮,再也不敢来犯。   这番话裴谨修并没跟孟子冬说,显而易见,现阶段的他俩秉持着全然相反的理念。   但后来的后来,裴谨修再回忆起时,只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命数。   生或者死,一切端看天意,并不在他退或者不退。   而他的性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退让到一定程度,就是拼尽全力的反抗。   找到未来的方向后,裴谨修第一件要紧事便是好好学习。   他想快点再快点,以最快的速度读完小初高,参加高考,考上京州大学。   回家当天,裴谨修便为自己制定好了一份粗中有细的五年计划,他八岁之前就读于京州最好的一所小学,虽然只念了两年,但是小学课程早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所以他打算在明年下半年前念完小学,考上初中,然后从初一跳到初三参加中考,最后再从高一跳到高三参加高考。   他的高考目标不仅是京州大学,还是澄县所在省的省第一。   路就在脚下,方向十分清晰明确,但也异常艰苦难行。   首先,别说澄县,就算澄县所属的川泽市,自成立至今都没有一个考上京州大学的学生。   其次,裴谨修从前还在裴家时,无论想要什么东西都能立马得到,别说五年,他在此之前甚至连五个小时都没等过。   更何况他之前做事全凭兴趣使然,并没有什么非实现不可的宏伟志向,反正他既有的是时间,更有的是机会,很多目标就算实现不了也无所谓,对他来说重要的一直都是从过程中收获快乐,而不是从结果中实现目的。   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他是从仇恨中汲取得来的生存的力量,整个人眼里心里便只有回去复仇这一件事。   可他与周铭仕之间横亘着天堑一般的差距,万泠集团里可一点不缺来自京州大学的高材生。要从周铭仕手里夺回万泠,高考省状元只不过是他实现目标的第一阶段。   微不足道的小目标,却也重要无比,难于登天。   就算是最乐观最顺利的情况,他也得熬过整整一千八百多天,四万多个小时。   压力激增,初时裴谨修总是焦躁崩溃,失落低沉,陷入情绪漩涡中不能自拔,没完没了地怀疑自己。   越急于冒进,越收效甚微。   幸好当时孟子冬欣赏他的字,觉得止步于此太过可惜,因此辗转为他找到了澄县最好的书法老师李游,让他每天去李游家里练上两个小时的书法。   于一笔一划,历史古籍间,明心证性。   见天地,见自己,见众生。   他遇到的那些问题,原来千年之前就有伟大先贤同样遇到过。   生活向来如此矛盾。   他拼命地想要赶快长大,走出大山,出人头地,却一定要慢慢来。   裴谨修后来抄得最多的就是佛经,一遍又一遍的,倒背如流。   再浮躁的心也趋于平静了。   十年磨一剑的耐心就是在这群山沟壑里,日复一日地磨炼出来的。   最快的方法,就是慢慢来。 第132章   半年后, 裴谨修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澄县最好的一个初中——澄县第一中学。   这半年总体上来说还是比较风平浪静的。孔小冈后来没再找过他麻烦,可能因为那些黄毛觉得丢脸,并没跟孔小冈说实话。孔小冈看到裴谨修脸上的伤, 自以为教训了裴谨修,心底解了气,也就收敛了一些。   跳级考上初中,孟子冬比裴谨修本人还兴高采烈, 出成绩这天,他专门去菜市场买了不少菜, 还割了二两肉,做了一顿大餐庆祝。   一整个暑假, 裴谨修大多时间都待在孟子冬家里, 按自己的步调预习复习, 闲暇之余则练练字, 看看孟子冬买来的藏书。   很快就开学了。   澄县第一中学离县福利院很远, 离孟子冬家更远,所以裴谨修上初中后只能选择住宿。   他今年才九岁,县一中虽然比县希望小学的生源好点, 但也没好到那里去。孟子冬着实放心不下, 他多方打探, 得知裴谨修被分到了一班,而一班班主任胡悦恰好是孟子冬大学同学, 所以还专门带裴谨修一起上门拜访了一番。   县一中开学报道当天,孟子冬要回县希望小学主持工作,他抽不开空, 特地拜托他父亲亲自送裴谨修去了学校。   事实证明,孟子冬的担忧不无道理。   小学时裴谨修就是人群里最特殊的那个异类, 上初中后这份特殊被放得更大了,周围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身高普遍都在一米六以上,只有他一个人九岁,小孩模样,稚气未脱,个子也矮矮的。   尽管胡悦三令五申地跟班上所有小孩强调,不准打架,不准欺负同学,更不准孤立,要团结友爱,互帮互助。   可裴谨修还是再一次地被孤立了,仿佛一个透明人般,他被排斥在了所有体育活动与集体项目外。   裴谨修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怕自己拖后腿,十分努力地想证明自己可以。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这一次的孤立原来又是有人从中主导,刻意为之。   彼时的裴谨修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感到十分无聊,甚至懒得去追寻这次孤立的根本原因,反正他参加体育活动只是为了锻炼身体,又不是多想和这些人一起玩。   孤立就孤立,大不了他一个人去跑步。   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那份潜藏在暗处,并不明显但也无比尖锐阴暗的恶意究竟来源于谁了。   初中第一次期中考试,裴谨修一鸣惊人,他不仅考了年级第一,还是以每一门科目都接近满分的逆天成绩华丽登顶,甩了年级第二近六十分。   震惊了一中上下全体师生。   一时间,天才神童的美誉响彻了巴掌大的澄县。   县一中如获至宝,连忙把裴谨修捧了起来,但一方面怕裴谨修骄傲放纵,另一方面又怕给他的压力太大,学校领导们不好亲自过来嘘寒问暖,就派班主任胡悦去关心慰问,总之十分珍视呵护这未来的京大苗子。   班级里的人终于也不再视裴谨修于无物了,天才神童璀璨夺目的耀眼光环下,男男女女们都热切且好奇地围了过来。   只除了那么一小波人。   以程浩锋为首的一小波人。   程浩锋家境不错,起码在澄县不错,相貌中等偏上,个子很高,十分擅长体育,成绩也还可以,这次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二,年纪四十九。   可惜,在裴谨修的实力碾压之下,班上几乎没有人还记得他这个第二了。   程浩锋最早听到裴谨修这个名字是在老师办公室里,开学第一个周的一天课间,程浩锋去送作业时,意外听到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在热火朝天地聊一个学生。   一个刚刚跳级考上初中的九岁小孩,一个有希望冲击高考市第一甚至省前十的天才儿童,一个不出意外板上钉钉的京大预备役。   裴谨修。   没有一个老师能拒绝得了这样的学生,胡悦骄傲得十分矜持,炫耀得十分隐晦,办公室里一时间暗流涌动的,有人说现在才刚上初中,高考还有六年呢,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现在捧得太高,以后也许哪天就伤仲永了。   也有人说,现在聪明只是一时的,初中的东西本来就简单,上高中以后说不定就跟不上了,而且过早出名不是好事,天才的美誉可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活在众人的瞩目之下,一点都退步不得,就怕有名无实啊。   胡悦微抬下巴,摇了摇头,温和但也坚定道:“你们没教过他,但凡教过就知道,他是真的天才。”   何谓天才?   除却那份过人的聪慧灵光,便是百折不挠的毅力,坚定不移的恒心,贯彻始终的专注力,善于反思总结与归纳,永远知行合一,稳中求进。   在胡悦看来,旁人的担心都太多余了,裴谨修不会轻易地被任何人事物影响的,因为没人比他更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更没人比他自己更珍惜自己的前途。   处境如此艰难,还那么自爱,胡悦太欣赏这样的小孩了,溢美之词层出不穷。   办公室外,那些话语却如锋利的尖刺,扎得程浩锋一颗心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程浩锋是离异家庭,他还有个哥哥程浩力,只不过当年父母离婚后,哥哥程浩力跟了母亲赵洁,而他跟了父亲程翔安。   赵洁后来二婚,嫁去了京州,程浩力自然而然地也跟去京州了。   程翔安在澄县有着铁饭碗,虽然稳定,但也升迁无望。他之前还挺享受这种安逸闲散的生活,可见前妻一朝嫁出去变成人上人后,就立马心生嫉妒,不甘心一辈子困死在澄县这样一个小泥潭里。   可他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出去,只能把期望放在向来优秀的程浩锋身上。   当初分孩子时程浩锋远比哥哥程浩力优秀得多,所以程翔安理所当然地挑了更优秀的,把调皮捣蛋不上进的程浩力扔给了赵洁。   可出乎程翔安的意料,他们离婚三年后,程浩力不仅跳级考上了京州市最好的一个高中,还提前参加高考,十六岁时就考上了京州大学!   程浩力没去京州时别说京州大学,就连普通一本都有点勉强,短短三年的时间,竟然就能逆天改命,仿佛京州大学是什么萝卜白菜,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考上了!   程翔安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从前看程浩锋怎么看怎么顺眼,现在就看程浩锋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程浩锋无论干什么他都要拉出来程浩力刺程浩锋一句,还专门捡最刻薄最诛心的话说。饶是如此,他也自以为好意,觉得自己这是在督促鞭策程浩锋进步。   程浩锋快被他折磨疯了,神经质质的,一听到天才与跳级两个关键词就开始犯病,脸上手上青筋暴起,出离狂暴愤怒,生理意义上的浑身抽痛。   从前他还可以理直气壮地拿澄县的教育资源落后挡枪,觉得自己去了京州也能跳级高考上京州大学。   可是,现在他们这个小破山沟里竟然出了一个金凤凰!   也许比程浩力这种十六岁考上京州大学的还要璀璨耀眼夺目无比的金凤凰!   程浩锋倒是知道班上有个跳级来的九岁小孩,可他远远没想到裴谨修那么厉害。他本来和办公室其他老师想得差不多,高考还有六年呢,没影的事,现在就夸神童未免也太早了点。   可是,胡悦无穷无尽的溢美之词却如当头一棒,令他如坠冰窟般,彻骨森寒。   太恐惧了,恐惧到全身都在发抖,程浩锋完全不敢想象要是让程翔安知道裴谨修的存在,他会经历怎样不堪的言语羞辱地狱。   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程浩锋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裴谨修。   裴谨修个字矮,坐在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他远不是班级里最努力刻苦的那批人,甚至连努力用功都谈不上,下课总不在教室,上课也时听时不听,要么神游天际,要么不知道埋头在做些什么,不过老师偶尔提问,他倒是都能回答得上来。   程浩锋从裴谨修身上看不出任何一点天才的地方,但他对裴谨修的敌意却丝毫未退,明里暗里地煽动着孤立。   看裴谨修形单影只,整天孤零零地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体育课上也闷着头独自一人在跑道上绕圈圈,没有一个朋友,甚至没人会跟他说话,程浩锋倒是在此时此刻品尝到了极其舒心的得意畅快。   他十分歹毒刻薄地想,要是程浩力过的也是这种人生就好了。   什么天才,什么跳级,这种破坏既定规则的异类,这种标榜自己而让别人不好过的贱人,就应该下地狱,受尽折磨!   可惜,不平凡的人注定不会籍籍无名,裴谨修靠着期中考试一战成名,轻而易举地打破了程浩锋处心积虑设下的孤立界限。   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学得好,长得也好看,气质更是与众不同,这时连年龄小都是优点了,县一中的学生虽然没多爱学习,但人总是乐忠于造神的,自有一批又一批的人蜂拥而来,好奇地围在裴谨修身边。   程浩锋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当天晚上回去,他果然被程翔安一阵阴阳怪气的讥诮痛骂,嗡嗡嗡的,像一只烦人的苍蝇,没完没了。   “你不是说澄县没人能考上京州大学吗?现在有了吧,人家今年才九岁,你呢?你都十二了!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还有什么借口!”   “别人能做到你为什么做不到啊?你是人吧?你不是猪吧?一点都不争气,一点都不用功,就爱打你那破球,一天到晚打个没完没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选了你,我要是选了你哥就好了!”   “……”   程翔安完全是胡说八道,程浩锋从那天在办公室外听到老师谈话后就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好好准备这次期中考试,他一定要超过裴谨修。   为了期中考试,他每天晚上都挑灯夜读,一睁眼就是背书。他起码有半个月没碰球了,把所有时间都搭在了学习上,他已经够拼命了,更何况他也不差啊!班级第二,年级四十九,为什么看不到他的成绩?为什么看不到他的一丁点努力?为什么总是要拿他比较?为什么总是要全盘否定他?!   脑子里嘈杂吵闹,承受力到了极限,仿佛有什么要轰然爆炸一般。   程浩锋有一肚子的心酸抱怨,面对程翔安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太痛苦了,痛苦得想要死掉,痛苦得想要杀人。   ……而造成这一切痛苦的原因。   是裴谨修。   无论如何,他这辈子是考不上京州大学了,这次考试成绩已经是他的极限,他再好也超不过年级四十九名了。   既然他考不上,裴谨修也绝对别想考上。   从前程浩锋对裴谨修的厌恶全都摆在了明面以下,期中考试之后则骤然摆在了明面之上,其实他跟裴谨修是一个宿舍的,只是他不住宿,办住宿是为了中午回去睡一会儿,而裴谨修中午从不回宿舍,这样一来二去,他们竟然从没在宿舍里碰到过。   期中考试之后,一方面为了躲程翔安,一方面则是为了修理裴谨修,程浩锋连夜搬进了宿舍里。   澄县十一月的夜晚,气温已经到了零度以下,这天裴谨修背着书包回到宿舍里,刚一推开门,一桶刺骨的冰水迎面泼来。   猝不及防,避之不及。   浑身都湿透了,滴滴答答地流着水,黑发贴在白得几近透明的脸颊上,瞳孔也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尖秀的下巴滚落,乍一看,好像在哭般。   宿舍里有九个人,只有四个是他们一班的,其余五个裴谨修都不认识,而且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舍友。   他刚后退了一步,立马哐当一声,身后的门被锁住了,封死退路。   泼水的人正是程浩锋,他一边愉悦地欣赏着裴谨修狼狈,一边敷衍至极道:“不好意思,手滑了,没拿稳,谁让你突然出现在门口。”   又是哗啦的一声,一桶冰水泼在了裴谨修的床铺上。   裴谨修住在下铺,倒是方便这些霸凌者实施霸凌了。   给裴谨修床铺泼水的那个人是程浩锋好哥们丁龙,花钱进的学校,性格恶劣极了,也爱在社会上认大哥,最好惹是生非。   丁龙之前也是办了住宿但平常并不住宿的,他泼完水后,还踩住了裴谨修的床铺,挑衅无比,又阴阳怪气道:“哎呀,怎么床铺也湿了?我好像闻到了一股腥臊臭气呢。裴谨修,是不是被你尿湿的啊?毕竟你看起来还没断奶呢!哈哈哈哈哈!!”   整个宿舍顿时笑成一片。   与孔小冈一脉相承,他们骂着骂着又开始攻击裴谨修的长相,骂裴谨修长得这么娘,一看就是个娘炮,说不定还真是个女的呢。   孔小冈到底只是个小孩,还停留在言语辱骂上。丁龙就不一样了,他边说边上前,用眼神与话语示意其他人按住裴谨修,目光灼灼如火的,下流猥琐至极。   他是真的想扒了裴谨修的衣服,看看裴谨修到底是男是女。   “……”太烦了,忍无可忍。   裴谨修一脚踹向丁龙,用了十成十的力,踹得位置刁钻得十分精准,一脚下去,丁龙立马跪倒在地,蜷缩住身体惨叫连连了。   痛得冷汗涔涔,头脑发昏,丁龙心里一阵惊慌失措,怕自己因为裴谨修这一脚而成为一个废人。   惊慌之余,他怒气阵阵上涌,痛到极致还不忘声嘶力竭地吼:“都愣着干嘛?!上啊!贱货!贱婊子!给我扒光他的衣服!!艹不死他我!”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裴谨修没忍不住,又踹了他一脚,这次踹的直接是嘴巴。   丁龙被打的两个地方,痛在其次,羞辱意味却是极强的,他恨得头脑嗡嗡的,咬牙切齿,心里已经琢磨出来一百种折腾裴谨修的酷刑。   呵,最好这辈子别落在他手里!!!   诚如孟子冬所言,裴谨修不是每次都能恰到好处的全身而退,这次面对九个人,他已经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是杀敌一千自损两千。   被人钳制住时,裴谨修还在拼命挣扎,可惜他力气耗尽,被钳制得死死的,根本动弹不得。   丁龙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怒气冲冲地打了他一巴掌,打得裴谨修头偏了过去,掩于湿发下的左半张脸高高肿起。   “刚才不是还挺能耐的吗?狂啊?你继续狂啊?”掐住裴谨修下巴,丁龙每说一句话都要扇裴谨修一巴掌,力道不重,羞辱意味却很强烈。   扇了几巴掌发泄了一会儿怒气后,丁龙倒是冷静了下来,现在裴谨修既然已经落到他手上了,他想怎么玩都可以,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了。   一边扇巴掌,丁龙阴暗心起,一边逗弄般地问:“小贱人,不然你服个软认个错?你要是认错了我就放过你。”   裴谨修总是冷冰冰的,天不怕地不怕般,眼里有刺骨恨意,有倔强羞耻,也有疼痛恍惚,却始终没有流露半分畏惧。   “你要是不认错,我就扒光你衣服,把你照片发给全年级、不……我发给全县,澄县人手一份!”   丁龙太想打破他这层顽固不化的坚硬外壳了,他语带威胁,手已经伸向了裴谨修衣领,无比轻佻残忍地问:“裴谨修,你认错吗?”   裴谨修,你认错吗?   恍惚之间,裴谨修仿佛看到了周铭仕。   同样的一巴掌,打得他尊严扫地,脸上与心底都火辣辣的疼。   同样的质问语气,居高临下的,威胁逼迫,要他认错。   如果是一年半前,也许他就已经屈服了,人在最脆弱的时候,底线总是会一退再退的。   可惜,他已经不是一年半之前的他了。   裴谨修已经虚弱到说不出来话了,但是他心底却有一个声音,愈来愈大,响彻灵魂。   他永不认错。   眼中一线清明。   枯竭无力的身体里顿时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支撑着裴谨修以力借力,在双手被钳制住的情况下凌空跃起,一脚踹飞了丁龙。   再一次地失去理性与神智,化身野兽。   他手腕翻折间,精巧地挣脱了钳制,出手狠厉无情。   豁出命一般地打着架,却是为了生。   最终的最终,是血水流出门缝被宿管发现,用备用钥匙打开了紧紧锁住的门。   整个宿舍横七竖八地躺倒一片,每个人身上都血迹斑斑,惨叫连连。   唯独一个人站着,摇摇晃晃的,沉默不语,遍体鳞伤。 第133章   宿管阿姨吓了好大一跳, 连忙通知了班主任胡悦,在班主任来之前叫了120,把这一宿舍小孩送进了医院里去。   十个人里有一个受伤最轻, 胆子也最小,胡悦一盘问他就如实说了,从前到后一字不落,连丁龙说过的那些混账话他都给原模原样地复述了出来。   只听了个开头胡悦就被气得怒火中烧, 烧得浑身发抖,血液沸腾, 脑袋发懵。   听完前因后果后,滔天的怒意减退, 迟来的后怕与惊恐占了上风, 她额头还是滚烫的, 手脚却无比冰冷, 呼吸起伏间, 胸口泛起一阵尖锐刺骨的抽痛。   病房里明明洁白明亮,不染一丝尘埃,胡悦却感觉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旋转扭曲变形, 她似乎不在人间, 而是在恶鬼环伺腥臭可怖的地狱里, 周围都是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一场性质极其恶劣的校园霸凌事件,胡悦完全不敢想象如果最后裴谨修没有突然爆发奋起反抗会发生什么。   县一中没有晚上查宿的习惯, 也许到了明天上午学校才会发现这件事。实际的伤害一旦造成,到时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晚了,木已成舟, 追悔莫及。   又气又后怕的,不想在学生面前失态, 更不想在极端愤怒下做出有反职业道德的事,胡悦绷着脸,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病房。   然而转身的刹那间她表情就已失控,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情绪汹涌到差点连哭声都没抑制住。   在走廊尽头的僻静角落处整理了一会儿情绪后,胡悦才打电话给孟子冬。   凌晨十二点,孟子冬已经睡下了,听见铃声,他迷迷糊糊拿起电话,看到来电显示后的瞬间就清醒了。   接起电话的同时,他一颗心也随之沉入了谷底。   这个时间,打电话的人又是胡悦,那一定是裴谨修出了什么事。   胡悦三言两句地概括完了今晚发生的事,她怕孟子冬担心,最后补充了一句,裴谨修伤得不重,都是些皮外伤,养养就没事了,就是看着凄惨狰狞了些。   心慌意乱,震惊不已,孟子冬和胡悦的反应差不多,又气又怒又恐惧万分,说了一句“我马上过来”后就挂断了电话,匆匆赶赴医院。   孟子冬到医院时,裴谨修已经沉沉地昏睡了过去。他发着烧,畏寒一般缩在纯白厚重的被子里,稚嫩的脸上青紫交错,脸颊与唇畔都覆盖着层叠的掌印,分外红肿凄惨,嘴角被打破了皮,偶然间无意识地蹭过被角,即使深陷睡梦中仍会被痛得眉头一皱。   头脑嗡嗡的,心里忽而生起一种极端扭曲的毁灭欲,想砸东西,想大吼大叫,想提刀直接把那些小畜生宰了……然而现实里,孟子冬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无物般,忽然陷入了一股巨大的迷茫与愧疚中。   当初是他让裴谨修忍一时风平浪静的,孟子冬不知道这次裴谨修忍没忍,但他现在倒是开始庆幸于那股根植于裴谨修灵魂深处不要命的决绝狠厉。   若非如此,今天晚上一定会发生更恐怖的事。   对那些霸凌者的恨,对命运不公的恨,对自己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恨,如有实质般压在心头,像一座无比沉重的大山,压得孟子冬捂住脸,狼狈低声痛哭。   和孟子冬同时赶过来的还有校方领导。   领导们也异常震惊,明明从上到下吩咐叮嘱过那么多次,为什么他们当大熊猫般呵护备至的准京大苗子还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围殴霸凌了?!   其实程浩锋和丁龙等九个人要伤得更重一点,不过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他们活该。   另一方面,好在这十个小孩都没到法定意义上的轻伤程度,处罚措施只会停留在校内层面。   胆战心惊之余,校方连夜给裴谨修换了离原本宿舍最远的教职工宿舍,单人单间,并且计划以后让住校老师每天顺路送裴谨修回宿舍。   至于程浩锋等一众人,义务教育阶段也没办法强行开除了,只能在学校权力范围内做出最大的处罚,最终,这九个人每个人都被叫了家长,记了大过,等伤好出院后还必须交三千字以上   的检讨,并在国旗下道歉。   出于安全考虑,校方还安排了和裴谨修同班的这四个人转班,打散到了离裴谨修最远的班级里。无论这些小孩有什么天大的矛盾,离得远了见不到了总能有效减少冲突。   胡悦执着地想追问出这场霸凌的根本原因,最终却一无所获,这些小孩都梗着脖子嘴硬,说只是闹着玩不小心玩过头了而已。   丁龙更打死不认他当时说的那些猥亵话,胡悦放出来当初那个小孩的录音他也不认,态度轻蔑,气焰嚣张至极,嘴边甚至还挂着笑,一副地痞无赖样,没有一点知错认错的愧疚感,提起裴谨修时,丁龙粗狂的眉眼间还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森寒恶意。   他家境在澄县有点势力,走后门上的县一中,小学时就是最顽劣的混混,曾留了两次级,十四岁才上了初一。   学校拿他都没办法,更何况胡悦和孟子冬?其他小孩的家长好歹还送了些果篮亲自上门道歉,丁龙的家长却从头到尾都没出现,只派了一个助理来,高高在上地,傲慢至极,施舍一般地问裴谨修想要多少钱。   病床里,孟子冬气得想拿苹果刀捅人了,裴谨修却很平静,自然而然地,随口开了个一千万。   这对从前的他来说确实九牛一毛了。   那助理前一秒嘴巴里还倨傲讥诮不屑一顾地说着“想要多少钱直说吧”。   后一秒听到裴谨修的话后,挑眉古怪地看了裴谨修一眼,冷冷地扔下一句“做梦”后就走了。   最终的最终,丁家还是一分都没赔偿,因为丁龙死也不想给裴谨修一分钱。   或许丁龙也意识到了,财富是他唯一比裴谨修更优越的地方,他希望这差距能永远保持现在这样,就算不越差越大,也不能越差越小。   裴谨修并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漫漫人生路,仇与恨都不必急于一时,只要有命在,欠他的他总会如数讨回。   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孟子冬每天变着法地给他做好吃的,要么自己亲自送,要么托人给他送来,一班的同学也来了几波,还有女生给裴谨修带来了自己精心准备的笔记。   很快就出院了,再度重返学校。   于裴谨修而言,虽然程浩锋等人都转到了别的班,但他的初中生涯还是动荡不安。   从他八岁那年起,磨难总是一重叠着一重,身处其中,险峰峻岭,黑雾弥漫,关关难过。   他做值日时明明已经打扫干净了卫生,但检查时总是会凭空多出不少垃圾,有时甚至是格外刺鼻难打理的油漆。   他做完的作业总是找不见,亦或者直接变成了一纸空白,书本也经常莫名其妙地消失,一两次老师会纵容,时间久了,就算他是好学生也不免被批评罚站。   他时不时地会被关在厕所、体育器材室、地下室里,好好走在路上会被球砸,被自行车撞,下楼时被人从身后推。   班上经常有人丢东西,之前几次都没抓到小偷,最后一次一个男生丢了一千块,他要求检查每个人的桌兜,最先走向了裴谨修,推搡之间,竟然在裴谨修的桌兜里找到了那一千块。   理所应当的,之前那几次失窃案也扣在了他头上。   桩桩件件,是谁做的,裴谨修心底其实一清二楚。   宿舍里的那一架后,他与程浩锋和丁龙等人算是结下恨意滔天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易了结,程浩锋和丁龙更不可能因为和他不在一个班就善罢甘休。   对方的目的确实也达到了,毕竟人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地上确实有垃圾,作业确实没写,他的桌兜里也确实有那一千。   就算裴谨修学习好,但不意味着老师和同学会无底线纵容他的不尊不重,懒惰耍滑,偷窃成性。   与其同时,除却道德品行问题外,班级里、年级上、甚至整个县一中的初高中部都开始捕风捉影地流传起了他的身世。   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住在县福利院里,这在巴掌大的澄县里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初时会有不少同学心生同情,直接或间接地送他需要或者不需要的东西。   同情太过,总是让人难堪,但裴谨修在这方面早就没了什么敏感脆弱的自尊心,有需要且不贵重时他就会收下并道谢。   直到后来丢钱的那个男生在他桌兜里发现了钱。   周遭人的同情怜惜顿时变成了轻蔑鄙夷与嫌恶痛恨,毕竟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因为他穷,福利院不会给他一分零花钱,所以他偷东西。   与此同时,他的身世背景也从捕风捉影的流言演变成了无中生有的恶毒造谣。   又一次地被孤立,走哪儿都是刻薄冰冷的讥诮,无从解释,无处申冤。   一来二去,这件事最后甚至传到了孟子冬耳朵里。   他带的还是裴谨修从前在的三班,只不过已经从二年级三班升到了四年级三班。   一天,他的课代表给他送作业时,突然凑近他耳边,兴冲冲地开口道:   “孟老师,你知道吗?大家都说裴谨修他妈是□□。”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尤其当这句话出自一个十岁小孩之口时,孟子冬猛地偏头,眼神惊惶无比,心口霎时间闷痛难忍。   他又惊又怒的,太过担忧,脸色煞白一片,连忙抓住课代表的胳膊,厉声问:“你哪儿听的?”   “大家都这么说啊。”课代表一副分享八卦看热闹的架势,甚至咧嘴笑了,露出八颗明晃晃的大白牙。   “大家都说,他妈是□□,他爸是嫖客,他妈见他爸有钱,为了赖上他爸刻意怀孕,最终拼死生下了他这个私生子,然而带着他上赶着要钱,他爸不敢被自己老婆知道,把他们藏在了外面,不过他们母子最后还是被他爸的正宫发现了,他妈被人轮x,得性病死了,他也被正宫拐卖到澄县来了。”   “老师,他们都说裴谨修也许也被轮x过呢,说不定也有性病,我曾经还和他一起打过球呢,我不会也被传染吧?”   □□,嫖客,私生子,轮x,性病。   孟子冬眼前一黑,脑袋里轰鸣震震,血液被寸寸冻结般,于燥热盛夏,忍不住打起了寒颤。   事情差得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孟子冬甚至不知道该对他眼前这个刚才十岁的小男孩说什么好,   明明才十岁,为什么能人云亦云,肆无忌惮地到处宣扬散播着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为什么能在如此天真的年龄恶毒得如此残忍??   他的课代表还笑嘻嘻的,说着也许自己都不太理解的词汇,剜别人的血肉来卖弄炫耀与逗乐,歹毒却不自知。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不会感到愧疚,以后也永远都不会感到愧疚。   孟子冬于此时此刻才突然反应了过来,他早该知道,澄县是一片腐烂的泥淖,臭气熏天,污浊不堪,而腐烂的土壤只会侵蚀干净的灵魂。   整个人都在止不住地发抖,孟子冬立马起身,迅速地做下了决定。   他要带裴谨修转学,他要送裴谨修离开澄县,就算花掉他全部的积蓄,就算卖掉他在澄县的房子,他也要让裴谨修走出这片穷山恶水。   去川泽市,或者去省会大城市,去哪里都好,总之别再留在澄县!   孟子冬风尘仆仆地赶到县一中初一一班时,恰巧看到胡悦在教室内,神色冷峻地放着一段视频。   那是她自己花钱买下的监控,监控里详细拍到,那个丢了一千块的男生,在晚上放学后鬼鬼祟祟地回到了教室,给裴谨修的桌兜里又放进了一部最新款智能机。   全班哗然,有震惊万分,有羞愧难当,有啜泣连连。   小偷的罪名可以洗清,然而那些流传得整个澄县上下皆知的恶毒谣言,却附骨之疽般,无论裴谨修走到澄县哪里,都有刺眼的目光投来,如何都摆脱不掉了。   孟子冬已经在着手忙转学的事了,每次见到裴谨修,他都不知道该提一口气还是松一口气,经历这样大的风波,陷在这样难挨的口诛笔伐里,裴谨修表面上仍旧和从前一样,冷冰冰的,疏离淡漠,看不出来一丁点伤心难过。   裴谨修确实不会为这种事而伤心难过,他早就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度过了自己最难的那段时期。   此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比裴泠刚去世时更令他痛苦万分的事,也没有比周铭仕那一巴掌更令他羞愧难当的事,更没有比刚流落澄县时更令他绝望无助的事。   心已铸成,流言蜚语有何可畏?他人的看法更不值一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是谁,只要不死,这世上便再没有任何人事物可以阻他的路。   比起悲伤难过,裴谨修只单纯觉得烦,尤其有人当着他的面拿这种事犯贱时,他整个人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傍晚,又处在那种发疯扭曲行将崩溃的边缘,眼前血色弥漫,周遭漆黑扭曲,脑子里那个凄厉尖锐的声音又冒了出来,疯癫地叫嚣着,要他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太烦的时候就抄抄佛经,没办法抄的时候就无声颂念,要么就一边打架一边阿弥陀佛,以防他万一失控下手太重真把人给打死了。   时不时的,裴谨修感觉自己就像一头皈依佛门的嗜血魔物,唯有抄经颂佛时才能勉强控制住那于心底脑海翻腾不休的暴虐戾气与杀戮欲望。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危险,十分精致漂亮的小少年,无论从前现在,待人接物都十分有礼,疏离但也温柔,恐怕只有他本人与孟子冬知道,那股隐藏在他灵魂深处的疯狂暴戾。   裴谨修毫不怀疑,那天傍晚要是没有孟子冬拉开他,他恐怕真的要因一时冲动而杀人了。   这种疯狂暴力的基因来自于谁,自不用想。   裴泠出生优越,从小到大都是千金大小姐,脾气虽然娇纵任性,灵魂却是澄澈干净的。而周铭仕,从小就是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周家长大,为生存与利益而几度游走在生死边缘。   骨子里不带点疯狂暴力,周铭仕根本不可能在周家活下去,而这份疯狂暴力与冷血无情,他不光用在了周家人身上,还用在了自己的妻子与孩子上。   比起别的,裴谨修倒更惧怕自己。   也更厌恶自己。   不过无论如何,就算有着相似的基因,但裴谨修知道自己这辈子怎么都不会变成周铭仕了。   他不知道他报完仇后还有没有以后,他这辈子还有没有可能遇到喜欢的人,但如果能遇到,他一定会小心翼翼地藏好骨子里的那份阴暗疯狂低劣不堪。   他会全心全意,温柔以待,无微不至。   会除开那些不好的,献上他的所有与一切。 第134章   这学期虽然风言风语从未停息, 但裴谨修的成绩还是很稳定,稳定的年级第一,稳定的一骑绝尘。   孟子冬工作之余一直忙着帮裴谨修转学, 然而这件事却进展得十分不顺,甚至比孟子冬预想中的还要不顺得多。   首先福利院方并不积极配合,其次县一中校方不愿意放人,最后, 省会与川泽市的知名学校都不大愿意接收。   裴谨修固然学得好,可这里是澄县, 县一中的考试成绩在那些名牌初中眼里根本不具备任何含金量,澄县的第一与倒数第一在他们眼里更差别不大。   除此之外, 在本应该主持公道的教育局里都存在一股力量, 千方百计地阻挠着裴谨修转学离开澄县。   稍微托人打听了一下消息, 孟子冬就知道是谁在刻意阻拦了。   是丁龙的父亲丁耀辉。   孟子冬整个人都快给气炸了, 果然能养出来丁龙这种人渣败类小畜生的父母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之前对着裴谨修放了大话, 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带他转学,现在却困难重重,难于登天, 前前后后忙了半个多月没有任何结果, 或许再怎么执着都无法实现了。   夏日炎炎, 暑气逼人,又一次来回奔波却无功而返的孟子冬整个人都消沉黯淡了下去, 垂头丧气,失落颓丧。   推开家门,明亮日光下, 裴谨修正坐在他家黑色皮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   秀雅精致的小少年,白皙皮肤染上了些许阳光的暖色, 显得格外莹润通透。   此刻正捧着一卷书,眉眼微垂,神情专注。   自认识孟子冬后,裴谨修基本上每个寒暑假空闲时间都会来孟家做客,看看书练练字消磨消磨时间。   时不时的,李游也会来。   孟子冬曾几何时还动过收养裴谨修的念头,可惜他年龄没到,收养不了。   再一重原因,那就是裴谨修自己也不愿意被收养,他人聪明,长得又好看,在流言泛滥前有意愿领养的家庭不少,但被他通通拒绝了。   抬眼,见孟子冬一脸忿忿不平地回到家,裴谨修瞬间了然于心。   骄阳似火,七月底的澄县像一个大蒸笼,孟子冬跑了一早上出了一身汗,浸湿衣衫,额头上的汗珠更是顺着脸庞成股流下,有一缕蜇进了眼里,刺得孟子冬不停地眨着眼。   裴谨修放下书,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推过去时抿了下唇,最终还是委婉道:“我可以自己考出去的。”   他明年就跳初三了,离中考也就一年。   高中大多数时间都住校,留在澄县的日子也无非寒暑假。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只需要再在澄县待一年了。   裴谨修的中考目标不是澄县所属的川泽市,而是澄县所属省的省会城市瑜城。他要考整个北河省最好的高中——瑜城三中,不仅如此,他还要考进瑜城三中最好的优等班。   裴谨修说完后,孟子冬还是拧着眉头,一脸担忧不安。   流言可畏,裴谨修的身世谣言在澄县疯传的那段时间,甚至连孟子冬都会时不时地收到一些疯癫可怕的恐吓诅咒信,更何况裴谨修这个当事人。   实在是太可恨了,孟子冬不知道这些人哪儿来的一腔是非不分的正义感,对这种子虚乌有空穴来风的造谣坚信不疑,愚昧无知而又自以为是,简直害人不浅!   他当然相信裴谨修可以凭自己的实力考出去,但是一年之内什么变数都有可能发生,和丁龙那些人在一个学校,孟子冬始终放心不下。   他不愿放弃,沉声坚持道:“我再找找人,托托关系。”   这件事一拖再拖,拖到暑假结束,又拖到县一中初三开学一个月后,转校时间早已过去。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一无所成。   再放心不下,再不愿放弃,在绝对的现实阻碍面前,他也不得不放下。   孟子冬实在挫败,失意至极。面对裴谨修,他只能羞愧地垂下头,倍感耻辱与无力,嗓音沙哑至极,隐含哭腔地道一声“对不起”。   他看起来实在太难过太痛苦太愧疚了,双手捂住面庞,要哭不哭的。   但彼时的裴谨修却什么都不明白,他静静地站着,定定地望着桌前的孟子冬,内心一片茫然困惑。   他一不明白孟子冬为何难过,二不明白孟子冬为何愧疚,三不明白孟子冬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他们俩萍水相逢,无亲无故,顶多有一段短暂的师生情谊,孟子冬对他已经够好的了,怕他被欺负主动送他回福利院,出钱帮他找书法老师,改善了他的衣食住行,让他除了福利院之外还有地可去,更让他于噩梦地狱般的澄县中感受到了些许家的温暖。   尽心竭力,情深恩重。   只是转不了学而已,但他已经为一个陌生小孩做了很多很多了,为什么还会如此痛苦?   难道这就是一个善良的人的高尚品德吗?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裴谨修才能霍然明白孟子冬此时此刻的心情。   为人长辈的心情。   不舍得他吃一点苦,不舍得他受一点伤,想让他一路坦途,一帆风顺,想让他永远平平安安的,能顺顺利利,快快乐乐地健康长大,梦想成真。   然而,孟子冬面对的现实却截然相反。   拼尽全力也保护不住珍视在乎的人,只能活在惴惴不安的恐惧与焦虑中,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遍体鳞伤,被人肆意践踏羞辱,被流言蜚语恶意造谣中伤,迎着狂风暴雨,踏着满地荆棘,血肉模糊、颠颠撞撞地向前走去。   无能为力,束手无策,何等的痛苦绝望。   但此时的裴谨修完全不能共情孟子冬,他对自己有憎恨有嫌恶有羞耻,却唯独没有怜惜,他珍视自己的生命,然而却只为了回去复仇,自然而然地,受再多苦也只会痛恨自己的弱小无力。   看着眼眶湿润神色痛苦的孟子冬,裴谨修虽然不理解,但还是很认真地保证道:“你相信我,别人的看法我不在乎,而且我会很小心的。今年不会再出任何意外,我一定会考上瑜城三中的。”   有些事并没有孟子冬想的那么糟,诚然关于他的流言蜚语铺天盖地地笼罩住了澄县,但十成十的人里,真正尖锐刻薄的恶意最多只占两成,还有三成的从众,四成的漠视,与一成的善意好心。   这一成善意好心虽然微弱,但不是没有,起码他的老师们都不相信,他们班也有很多女同学不相信。   更何况,于裴谨修而言,他的身世总有人尽皆知的那天。不攻自破的谣言,现在煽动得越狠,未来便越会让那些藏在阴沟里处心积虑针对他的人自食恶果。   这片土地上有很多人不想让他好过,好巧,他也不想让这些人好过。   看不得他不受干扰,一往直前吗?看不得他独占鳌头,一直第一吗?看不得他考出澄县,前途似海吗?   看不得也得睁大眼睛好好看。   人生是他的人生,他自能分清轻重,他也自会全力以赴。   柔和灯光下,小小少年微扬起脸,坚定执着,自有一股不可摧折的傲气。   孟子冬愣愣的,怔了一瞬后,突然抱住了裴谨修,又哭又笑的,嚎啕出声。   在学校里被人推了太多次了,裴谨修差点条件反射地扇孟子冬一巴掌。   抬起手的瞬间才反应了过来。   垂眼,裴谨修略显苦恼地扯了一下嘴角。   最后,他还是伸出了手,一如从前的裴泠那般,安抚性地摸了摸孟子冬的头发。   此后一年,初三每次大型考试里,裴谨修都是稳稳的年级第一。   在外人眼里看来,他学习好像很容易,书上没有花红柳绿的笔记,上课时也不会一直全神贯注聚精会神,没有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伏案苦读,更不会每张试卷每份作业都一丝不苟地认真完成。   优秀得轻轻松松,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永远一骑绝尘。   聪明到这个地步,仿佛唯有天才二字可以解释。   看别人成功总是容易的,但成功大多都是不易的,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一切成功背后需要付出多少常人无法想象的时间与精力。   于裴谨修而言,他自从决定好好学习后就再没浪费过一分一秒的时间,连走路、吃饭、睡前这种细碎的时间里,他脑海中也是各种各样的题型。   梳理总结反思归纳,查漏补缺,融会贯通,手中虽无书,心中却有书。   大道至简,大道无言,全身心地扑到一件事上后,成功便如有神助。   县一中也自知教学水平不济,为了不耽误裴谨修,初三下学期,校方还特地托关系从瑜城三中的初三部手里搞来了套最新的中考模拟题,兴冲冲地拿来给裴谨修练手。   很快便到了中考前两天。   孟子冬如临大敌般,生怕丁龙那群人又在哪个路口把裴谨修堵了,让裴谨修这一年的努力在此刻付诸东流,功亏一篑。   县一中校方比孟子冬还要担心,专门安排了车和体育老师陪同等候,中考这两天都车接车送寸步不离,保证不给丁龙那伙人一丁点下手的机会。   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很快,今年的中考便在格外和煦的六月天里结束了。   北河省的中考是全省统考,所以会有省排名。   在孟子冬看来,裴谨修就算发挥失常,再差也是川泽中学的水平。   总之,裴谨修一定能考出澄县。   考出澄县,摆脱流言蜚语,永远往前走,再也别回头。   孟子冬心里虽然隐有担忧,怕裴谨修考出去后仍然受欺负,到时候鞭长莫及,反而不能像在澄县这样随时照应。   但无论如何,他想,总不会比澄县更差了。   大城市的小孩都衣着讲究,分外光鲜亮丽的。裴谨修初中大多数时间里穿的都是蓝白相间的校服。孟子冬怕他出门在外被瞧不起,趁着中考结束,专门带裴谨修出去买了不少衣服。   除此之外,他还给裴谨修买了一部手机,办了电话卡和银行卡。   裴谨修今年才十一岁,孟子冬并不是他的法定监护人,办银行卡需要福利院相关人员陪同,忙前忙后的,又跑了许多趟。   小学和初中都是义务教育,初中阶段,县一中还专门给他发了奖学金和贫困补助,虽然不多,但勉强够维持生活。   倘若裴谨修能考上瑜城三中,学费住宿费与生活费均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但只要他能考上,县一中就会给他发一笔五位数的奖学金与助学金,福利院里也会有政策扶持,瑜城三中也可以申请贫困补助和奖学金,孟子冬更是直接给他银行卡里存了大四位数的钱。   这些钱已足够他度过整个高中阶段了。   中考结束后半个多月,先于裴谨修查成绩,瑜城三中的电话最先到了。   裴谨修的中考成绩很好,好得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是几近于满分的省第一!   是澄县乃至川泽市有史以来的第一个省第一!   而裴谨修今年才刚十一岁! 第135章   不过早在中考之前, 北河省各个初中的尖子生们便走了学校的保送政策免试升入名牌高中,并不会来参加中考。   饶是如此,今年中考的省第一出在澄县这个穷乡僻壤里也让所有人都倍感意外, 震惊万分。   北河省是人口大省,同时也是高考大省。前裴谨修虽然声名赫赫,天才儿童的称号传得澄县上下人尽皆知,但是嗤之以鼻不以为然的大有人在。   因为北河省人太多了, 澄县又实在太落后了,县一中之前的年级第一通常连川泽中学都考不上, 能在高考里考个一本都算超常发挥。   他们原本抱臂冷眼,等着看这位神童原形毕露, 一朝陨落, 泯然于众。   谁没想到, 裴谨修竟然能创造出了这样一个了不得的奇迹!   他们这小破山沟里竟然真的飞出了一只金凤凰!   中考能考省第一, 那高考考进京州大学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澄县这种穷乡僻壤里也不乏爱才的人, 更何况裴谨修还是个孤儿,经历过校园霸凌,忍受过流言蜚语, 这种情况下还能坚定不移地考省第一, 更激起了人们的怜才惜才之心。   一时间, 捐款纷沓而来。   县一中挂出去了巨大的横幅与照片,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个年纪轻轻的天才少年, 远比之前那些流言蜚语传播更远,影响更深。   无风不起浪,裴谨修身世的谣言本来就是丁龙等人别有用心地刻意散播, 给孟子冬的恐吓诅咒信也是丁龙专门找人写的。   可现如今,澄县十成十的人里, 二成的恶意犹在,但那四成的漠视已经转变成了对励志天才少年的狂热追捧,三成的从众也转而跟随起了前者狂热追捧,原来舆论好坏是一比九,现在可是八比二了,局势彻底逆转。   否极泰来,绝处逢生。   裴谨修一年前就知道,该过去的总会过去。   无论如何,他总能熬过去。   孟子冬喜出望外,得知成绩的刹那间就泪如雨下,又哭又笑的。只不过这次无论是哭还是笑,都是千帆过尽后,终于苦尽甘来得偿所愿的欣喜与激动。   瑜城三中给出的待遇极其优厚,不仅免去了所有学杂费与生活费,给予了一定的奖学金和贫困补助,还安排了单人宿舍。   暑假末尾,孟子冬陪裴谨修一起,先坐班车到川泽市上,再从川泽坐六个小时火车去瑜城,他们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来到了一个灯火通明,完全陌生的城市。   下火车后就有瑜城三中的人来接,领着他们去学校完成了报名,收拾好宿舍后,孟子冬也该回澄县了。   临别前,孟子冬道:“我中秋再下来看你。”   今年中秋和国庆连在一起放,有八天假期,虽然在同一个省,但瑜城与澄县之间的交通并不便利,裴谨修一个小孩跑来跑去也不安全,还不如孟子冬亲自下来,就全当旅游了。   裴谨修点了点头。   没让他送,孟子冬最后看了一眼布置整齐的宿舍,万语千言尽在沉默间,他拍了拍裴谨修肩膀,然后转身离开了。   从瑜城回来后的每一天,孟子冬都活在一种恐惧忐忑的心惊胆战里,吃不好也睡不好,生怕哪天就接到老师电话,告诉他裴谨修又出了什么事。   所幸,怕发生的全都没发生。   裴谨修时不时地给孟子冬发着短信,说同学都很好,老师也很好,他在三中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孟子冬紧绷的神经与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些。   很快就到了他和裴谨修约定好的中秋。   中秋放假当天,孟子冬和父母一起来了瑜城,下火车后,又辗转坐了一小时公交才到瑜城三中。   他们到宿舍时裴谨修正写着作业。九月末,天气反复无常,有时候明天前一天还冷得发抖,后一天便热得冒汗。   今天天气就很热,裴谨修穿着深蓝色的卫衣,袖口高高卷起,漏出白皙光洁的胳膊。   没有伤口。   他气色看起来也比在澄县时好了不少,脸颊与嘴唇总算有了点血色,不似以往那般,苍白如纸。   孟子冬松了口气,此时此刻才终于放下心来。   毕竟裴谨修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性格,他就算受人欺负,被人针对,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不到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会忍着不说,就好像他不在乎的伤害通通没发生过,他能忍过去的伤害更通通不算伤害一般。   孟子冬有时候觉得裴谨修这样的性格也挺好的,势如破竹,百折不挠,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可孟子冬当的是小学老师,正是因为见过太多太多的小孩,他才觉得裴谨修并不正常。   裴谨修活得似乎很好,永远冷静克制,从容不迫,无论发生什么都能面不改色,淡定沉稳,但人不可能只往一个极端发展,既然别人的讨厌憎恶他不在乎,那么别人的关心呵护他一定也不在乎,只是会出于本能的礼貌表达一下感谢。   孟子冬不知道支撑裴谨修的力量到底是什么,但这样活在世上,小小年纪就与人世间所有的七情六欲都离得很远,似乎唯有一种虚无空洞的孤独萦绕身侧。   光落在他身上,也像落在万古不化的雪山寒冰之上,虽灿烂闪耀,却冰冷至极。   孟子冬只是一个小县城的语文老师,他自己没有太高的追求,对学生更没有,比起裴谨修过得好,他其实更希望裴谨修能过得快乐。   但裴谨修怎么看都离快乐十分遥远。   这些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孟子冬偶尔也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文人矫情病犯了。他是真把裴谨修当小孩养,太过关心,自然总是疑神疑鬼,操心不断。   孟子冬乐观地想,高中还有两年呢,说不定高考毕业时,裴谨修的性格就能有所改变。   寒来暑往,两年的时间就在澄县到瑜城的反复奔波中,匆匆结束了。   裴谨修的高中生涯过得十分平静,他年纪太小了,班上的同学普遍比他大四岁左右,因而每个人都很有当哥哥姐姐的自觉,对他礼貌客气,很是照顾。   他不怎么和班上的人说话,性格也如初中那般,沉默寡言,冷淡孤僻。   他个人倒是比起之前长高了不少,但是在一众一米八里还是矮矮的,脸也还是小孩模样,青涩稚嫩,人群中,显而易见的与众不同。   可无论是高一还是高三,再没有一个人因这些不同而攻击孤立过他,或许因为瑜城三中里的学生本来就来自北河省的各个市县,大家求同存异,和而不同,虽偶尔会有一些小的矛盾争执,但从没出现过澄县那种恶性校园霸凌的情况。   两年高中生涯,裴谨修再次坐实了天才之名,凡有考试必是第一,声名赫赫到整个瑜城三中都如雷贯耳了。   高考之前,不仅孟子冬与胡悦专门来瑜城接他回去,他高三所在班的班主任李萍也会陪他回澄县准备高考。   裴谨修虽然已经离开县一中两年了,但县一中永远视他为学校最得意的学生与最大的骄傲。   此次裴谨修恰好就在县一中高考,三年前宿舍那场惨剧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县一中校方灵魂里。为防意外,校方效仿中考,每天车接车送,安排了比中考时还多的体育老师陪同等候。   程浩锋和丁龙等一批人恨得咬牙切齿,眼眶充血通红。可再恨再不甘心也没办法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谨修好似衣锦还乡一般,被人群簇拥着,不容阻挡地走进高考考场。   两天后的下午,高考正式结束。   送班主任李萍到了汽车站,临别之时,微风和煦,阳光斑驳,树影婆娑。   全都考完之后李萍终于问他感觉如何了,裴谨修点了点头,很客观地评价道:“都会。”   李萍这下笑了,如释重负道:“那就好。”   无论裴谨修平时考得有多好,高考才是见真章的时刻,李萍这些年里一直带得都是优等班,见惯了高考发挥失常的,这些小孩往往不会等出成绩时才知道自己考得不好,一般考完后就有所感觉了。   既然裴谨修说都会,那他的高考成绩一定能保持平时的水平。   这次的省状元,又要落在瑜城三中了。   从北河考去京州大学并不容易,更何况裴谨修是从澄县考来的瑜城。   微风绒绒,想到裴谨修从小到大的经历,李萍一时间感慨万千,泪湿眼眶。   她想,或许这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吧,成人所不能成之事,总要受常人所不能忍之苦。   简单地交流了两句后,李萍坐上了去川泽市的班车。   暮色四合,裴谨修则跟着孟子冬一起回到了孟家。   他的生活一如既往,早睡早起,看书学习,锻炼身体,规律到让孟子冬都忍不住咋舌。   县希望小学还没放假,不然孟子冬都想带裴谨修一起出门旅游了。   他连旅游地点都想好了,第一站一定是京州。毕竟裴谨修极有可能要去京州上大学了,孟子冬想带他出门长长见识,去亲眼看看首都风光。   裴谨修在澄县待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孟子冬竟忘了裴谨修是被人从坟山上捡回来的,他本能地以为裴谨修从没去过京州,甚至完全没想过问一问。   直到半个多月后。   伴随着高考成绩的揭晓,一波接着一波的外乡人踏足澄县,最开始是各个顶尖大学的招生小组,紧接着蜂拥而至的媒体新闻记者,最后的最后,竟是那高居财富榜顶端盛而不衰望尘莫及的顶级财阀。   名贵豪车上下来了一众西装革履的青年,簇拥着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的男人,金丝边半框眼镜,面容俊美,斯文高贵,气质斐然,与澄县刚下过大雨后泥泞的路面,燥热空气中飞扬的尘土,落后质朴荒凉的气质格格不入。   与其同时,一个巨大的惊雷在澄县轰然炸开,辐射范围遍布全国上下。   比起这位贫困地区出生的天才少年能在十三岁时就参加了高考,还一举成为北河省高考状元更令全国上下震惊万分的,无疑是裴谨修那原本富裕显赫尊崇无比的家世。   母亲是裴氏千金裴泠,父亲是高居财富榜第一的周铭仕。   而裴谨修,并非无父无母穷困潦倒的孤儿。   他竟是五年前意外走丢的裴家小少爷! 第136章   高考成绩正式揭晓之前, 最先打电话来的是京州大学招生办。打完电话后第二天,京州大学的招生小组就到了澄县。   与京州大学竞争的还有许多名校,千里迢迢赶来, 热切地围在裴谨修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人。   多年渴盼一朝成真,孟子冬整天乐不可支的,做梦都能被笑醒。   裴谨修没有犹豫, 果断选择了京州大学,他报专业时也没有询问任何人的意见, 直接填了金融。   孟子冬此前还从未问过裴谨修未来想干什么,见他选了金融难免有些担忧。   毕竟孟子冬之前也有学金融的同学, 这个专业虽然表面上听起来光鲜亮丽的, 但要么毕业即失业, 完全找不到工作, 要么就是全国各地飞来飞去, 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熬夜加班是常态,通宵工作也十分正常, 忙碌操劳, 很是辛苦。   但既然裴谨修喜欢, 那孟子冬当然支持。   他向来尊重裴谨修的每一个选择。   彼时正值县希望小学学期末,孟子冬整天忙得飞起, 每天下班下得都很迟。不过他很早之前就给了裴谨修自家里的钥匙,所以假期的大多数时间里裴谨修都在孟家。   裴谨修不喜欢待在福利院里,因而每天总是等到不得不回的时候才肯回去。   高考报名已经结束了, 招生组的人接连离开了澄县。这天,裴谨修照常在孟子冬家里练字, 突然,有人客气而有礼地敲了三下门。   裴谨修搁下毛笔,跑去开门时还在想敲门的人是谁,孟家父母都有钥匙,就算忘了带钥匙,敲门风格也与此刻门外的人截然不同。   他很有安全意识地凑近猫眼,看清来人后,身体瞬间一僵。   伸出去开门的手微微颤抖,心底霎时间五味杂陈。   五年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裴谨修从未想过能于此时此刻,如此突兀地再见故人。   贺华年站在门口,视线随缓缓打开的大门偏移,然后定住,一瞬不瞬地望向门后的裴谨修。   上次见面还是五年前,八岁的小孩,眉宇间满是不屑一顾的倨傲,娇气矜贵,锋芒毕露,总是微抬起下巴,看大多数人的眼神都冰冷讥诮,不屑一顾。   五年过去,面容上倒没太大变化,虽然长大了不少,但也才十三岁,看着仍稚气未脱,小孩模样。   气质的变化却是翻天覆地的。   清泠泠的,锋芒尽敛,沉静如水,眉宇间的倨傲不屑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千万次被打破后再拼命重塑起的倔强与坚定,以往微勾的嘴角绷成一条线,更显坚韧。   望见来人,裴谨修一丝意外也不曾流露,他冷着张脸,面无表情的,唯独瞳孔深处流露出了几分戒备与警惕。   贺华年心想,他这五年里应该吃了不少的苦。   裴谨修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贺华年沉吟片刻,开门见山道:“你舅舅和姨妈们一直在找你。”   裴泠是裴万里最小的女儿,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裴家的基业其实远不止一个万泠集团,只不过当初分家后,除了裴泠外其他裴家人都常年定居国外了,自裴谨修出生后就再没走动过。   裴谨修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他早不是当年那个单纯弱智的小孩了,既然周铭仕都能为钱杀他,裴家那些姨舅们又有什么可相信的。   贺华年似乎听懂了他的沉默,又细细地打量了一眼他。   带着几分惋惜与怅然,贺华年忽然叹了口气,眉目哀伤:“谨修,你母亲的死不是意外。”   足下的地突然变成了湿软的泥,世界天旋地转的,裴谨修突然之间站不稳了,行将摔倒之际,贺华年出手扶住了他。   “谨修,你姓裴,你姨舅们也姓裴,但周铭仕姓周,只要是裴家人,无论哪个裴家人都比周铭仕好,你说对吗?”   裴谨修怔了一瞬,愣愣地想:确实,姓裴就好了,是不是他又有什么所谓呢?退一万步讲,不姓周就好了,只要和周铭仕完全无关,又德才兼备能够胜任那个位置,那就是谁都可以。   所以无论裴家人帮他的心到底纯不纯粹,他们总归是统一战线的人,他们总归拥有同一个敌人。   贺华年和裴家关系匪浅,否则裴泠也不会请他来当裴谨修的书法老师,思及至此,裴谨修总算放下戒心,请贺华年进了门。   他们就几个关键问题简单交流了两句。   裴泠的病是突发的,死却不是,周铭仕买通了医院医生,加之急性会咽炎进展凶猛,在医生的有意拖延与刻意敷衍下,就这样草率而又轻易地夺去了裴泠的生命。   裴谨修当年离家出走,刚走出别墅没多久就被捂住口鼻迷晕抱到了一辆车上,趴伏在后座,中间昏昏沉沉醒来之时,裴谨修一眼就认出来了开车的司机,他虽然戴着口罩和帽子,但眼角有一块斑驳的胎记,特征十分明显。   周铭仕以为裴谨修不认识这三个人,其实裴谨修认识。之前有一次,周铭仕与这三个人在别墅小树林的僻静角落里小声谈事时,裴谨修就在他们头顶的那棵树上抱猫发呆。   他醒来后就在车上装昏睡,偶然听到副驾驶的人无比阴森地低声说了一句:“不如杀了一了百了。”   这才惊惶至极跳车而逃。   被人捡到送往福利院后,无论别人怎么问他,裴谨修都不敢说自己的父母是谁。   他其实还是不想相信周铭仕真的派人来杀他了。最开始就不想相信,在福利院住得越久就越不想相信。他总是怀疑自己,总是忍不住找理由为周铭仕开脱,他想会不会是自己幻听了?又会不会是自己认错了?其实那场绑架案和周铭仕毫无关系,其实那些人也不是真的要杀他。   他虽没说父母是谁,但他诚实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倘若周铭仕真的爱他,总能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他的。   期望一日日地落空,这些自欺欺人的想法随着年纪渐长而彻底尘封心底,每想起一次裴谨修都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般,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想不明白小时候的自己为什么那么卑微下贱,为什么证据已经明晃晃摆在眼前了还死活不肯认清现实?!   商谈了一会儿日后的计划,临别前,贺华年余光瞥到了桌上摊开的笔墨纸砚,好奇地走了过去。   他拿起裴谨修写完的作品,此时倒是终于露出来欣赏赞叹的笑,夸道:“写得很好。”   望着眼前茕茕孑立,清冷疏离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年,贺华年沉吟片刻,提笔。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十分行云流水地,在生宣纸上写了两行字。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写罢,贺华年格外语重心长道:“谨修,他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第三次,你现在这个态度,是逼他杀你。”   忍字头上一把刀,执棋对弈也要有棋可下,现在的他对上现在的周铭仕,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小不忍则乱大谋。   攥紧拳头,裴谨修表情微变,他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贺华年走后三天的时间里,澄县这巴掌大的地方竟然接连涌来了十几批扛着长/枪短炮的新闻媒体记者,裴谨修每天从早到晚接受着采访,围绕着他的出生经历,学习经验,人生理想。   每个问题都回答得十分冠冕堂皇,虚伪至极。   三天后,果然不出裴谨修预料,网上突然有人发现他与曾几何时意外走丢的裴家小少爷极其相像!   不仅长得像,还都叫裴谨修,而且裴谨修出现在澄县福利院的时间恰巧是裴家小少爷走丢那会儿!   贫困孤儿,十三岁高考状元,苦难铸就的天才少年,这些标签背后,竟然是一位本该受尽宠爱富裕一生的尊贵小少爷。   网友们纷纷激动不已,感慨起了基因的力量,夸来夸去,最终夸的人又变成了周铭仕。   周铭仕有钱,又容貌俊美,才华横溢还智力超群,裴泠死后他甚至极不要脸地给自己立了一个深情人设,因此网上喜欢他的人不在少数。   澄县上下也震惊不已,尤其当年关于裴谨修的身世谣言散播得县里人尽皆知,甚至现在还有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无论裴谨修取得怎样的成绩,这些人也只会拿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谣言在背地里阴暗无比地讥笑逗乐,好似拿这种虚无的事来贬低就能抬高他们虚无一物的自尊心般。   可一夜之间,他们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抵达澄县之前,裴谨修这五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被助理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调查了出来,打印成了报告,事无巨细,毫无遗漏。   自然也包括四年前起就盘旋在澄县上空,歹毒至极,无休无止的谣言。   周铭仕确实是害死裴泠的凶手,也是导致裴谨修颠沛流离的最终元凶。他也确实花心薄情,冷心冷血,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穷山恶水里的腌臜货色也配对他的孩子和妻子品头论足,指手画脚。   舒适豪华的名车上,翻过一张张详尽的报告,周铭仕脸色无比冰冷,眼中寒光闪烁,杀气凛然。   抬手撑了下眼镜,周铭仕声音无比漠然道:“按规矩办,一个不留。”   他伸手,着重点了一下丁龙和程浩锋两家。   助理了然地点了点头,他最初调查时本来也挺愤怒的,但此时听到周铭仕的吩咐,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下一紧。   周铭仕的规矩,是榨干吃尽,生不如死的烈狱。   如果他是这两家人,现在一定会一头撞死,免得活在世上继续辛苦受罪。   这辆奢华豪车最终停在了孟子冬小区门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初裴谨修的身世谣言隔着县一中与县希望小学的遥远距离,他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情。   现如今,裴谨修其实是裴家小少爷这件事,孟子冬竟然直到此时此刻,直到周铭仕寻上门来,他才后知后觉最近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37章   下车, 站定,周铭仕抬头,一眼望见了就站在小区门口的裴谨修。   一瞬恍惚。   十三岁的少年, 穿着洗得发白的廉价浅色衣服,皮肤更白,日光照拂下好似通透精致的白玉,周铭仕很难想象极北之地也能养出这样的肤色, 唯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遗传了裴泠的冷白皮。   他瘦了不少, 长得也与裴泠越来越相像了,之前那股令人厌恶无比的娇纵傲慢气已荡然无存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坚韧。   弱小而又可怜, 好似饱经风霜的幼兽, 明明已经眼眶通红了, 却还噙着泪不肯落下, 倔强中夹杂着无限委屈,只不过是强撑着不愿露怯罢了。   此时此刻,不仅他在看裴谨修, 裴谨修也在看他。   那雾蒙蒙的湿润眼眸里, 那色厉内荏的坚韧下, 是无限的委屈与不安,是小孩子的任性与撒娇, 是……在向他祈求爱。   从未有过的神情。   眉头骤起,心下微动,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于心底蔓延开来。   周铭仕心底还存有几分的犹疑, 他招了招手,似乎在逗弄小猫小狗般, 轻声道:“谨修,过来。”   周围不远处围着很多人,孟子冬也在人群里,还有远道而来的记者媒体,每个人都在等着看亲人相认阖家团圆幸福美满的那一瞬。   看客期待的目光落在裴谨修身上,却宛如最锋利的刺刀,刀刀割人肉。   但裴谨修别无选择,这场戏既然已经开始演了,就不能半途而废,他只能乖巧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像刚化出双腿的小美人鱼,每一步都痛得鲜血淋漓。   脑海里只有临别之际贺华年叮嘱给他的那段话。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忍。   站在周铭仕面前,裴谨修垂下脖颈,自惭形愧一般,整个人竟然局促不安了起来。   他肩膀发着细微的抖,身体一颤一颤的,好似抑制不住泣音,发出若有若无的哭声。   这样的裴谨修,倒让周铭仕身心舒畅,顺眼至极。   他还是没表现出任何主动,甚至没有一点失而复得爱子的欣喜,高高在上的,带着几分斥责,淡淡开口道:“五年不见,人都不会叫了吗?”   鲜血似乎自肺叶上涌,满溢于唇齿之间,裴谨修却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还要表现得受宠若惊。   他双手揪住了周铭仕衣服,似乎是情不自禁,动作克制而又小心翼翼。他的脸轻轻地贴在周铭仕胸膛,亲近顺从却又不敢过度冒犯的姿态,像小猫蹭人,乖得很。   破碎哭音中,字字泣血一般,他十分艰难的,无比勉强的,伴随着呜咽声低低道:“爸爸,我好想你。”   好想杀了你。   但他看起来实在是太乖了,锋芒尽敛,爪子都不敢伸一下,生怕被嫌弃般,微妙的讨好。   心底犹疑散尽,周铭仕这才安心,淡淡笑了。   他摸着裴谨修柔软的头发,捏了捏裴谨修后颈,逗猫逗狗般,柔声道:“嗯,好孩子。”   人群中,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有些人甚至感动哭了,伸手擦着眼泪。   唯独孟子冬,望着此情此景,他神情却无比凝重,心里更是空茫一片。   太诡异了,处处都不对劲。   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诡异,哪里不对劲。   周铭仕当天晚上就要接裴谨修回京州,只给裴谨修留了半个小时收拾东西的时间。   仿佛澄县的空气有什么致命病菌一般,本来周铭仕是一刻都不想留的,非常着急离开,他更不觉得裴谨修在澄县这种鬼地方所拥有的破烂到底有什么好收拾整理带去京州的。   但最终在裴谨修示弱的低姿态与眼神恳求下,周铭仕还是勉强退了一步。   望着少年上楼时的清瘦背影,周铭仕突然想起了助理整理的调查报告书里的几件事。   八岁那年被人欺负,打群架,一对五,每个对手都比他年龄大。   九岁那年又被人欺负,打群架,一对九,还是每个对手都比年龄他大。   十岁那年持续了一整个学年的孤立与校园霸凌。   ……   他从前一直觉得裴谨修像裴泠,娇气傲慢,自以为是,无知至极,只不过是投胎命好,所以无论犯过多少错都有家庭托底,鲜花绿草与太阳铺就出了光明大道。   这种人,有朝一日要是流落社会,一定会被人榨骨吸髓,吃干抹净,涓滴不剩。   可裴谨修竟然熬过来了,还活得极其漂亮。   刚见到裴谨修时,周铭仕原本还是觉得裴谨修像裴泠,活得漂亮或许是运气不错,起码县一中拼尽全力帮他,瑜城三中也十分照顾他,更别说还有孟子冬、胡悦、李萍之类的好老师倾心关爱呵护。   果不其然,裴谨修一见了他,就好似菟丝子终于找到了可以攀附的大树,想要确定他的爱,想要依赖他,生他的气但又不敢惹怒他,像被主人丢弃的宠物猫,在外面风餐露宿挨饿受冻五年后,终于磨去了一身锋利爪牙,学会了顺从与乖乖听话。   可现在,周铭仕倒突然觉得裴谨修像的是他了。   普通八岁小孩可没这么能打,普通八岁小孩更不可能在经历这么多后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考上大学。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周铭仕再清楚不过,薄情寡义,心狠手辣,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吃过的苦要比裴谨修多得多,更不是没有逢场作戏,虚以逶迤过。   眼神一瞬幽暗,那一抹怀疑如同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讥诮地勾起嘴角,神色突然间冰冷至极。   就算裴谨修是装的,那也比之前顺眼多了,更何况人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了,一个小孩而已,还能掀出什么风浪。   他心里虽有所戒备,但到底是轻视的,轻视之中,又夹杂几分逗弄看乐般的兴趣盎然。   若真是装的,他倒要有点期待了。   他会翘首以盼,好好看看,看看裴泠的儿子究竟能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孟家。   裴谨修其实没什么好带的,只是不想太快回去。   说来真是奇怪,刚到澄县时他天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死去活来恨得要死,度日如年般,怎么都习惯不了。   时间一晃而过,现如今真要走了,他竟然有点不大舍得了。   坐在沙发上,裴谨修一动不动地发着呆,忽而有所察觉,抬头望向门口。   孟子冬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袋,面容笼罩在楼道晦暗的阴影里,神色莫辩。   对视好半晌,裴谨修才突然开口道:“我要走了。”   孟子冬去京州的旅行攻刚将做了一半,现在看起来已经全然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仿佛天方夜谭一般,让他感觉无比荒谬绝伦。   理论上应该说恭喜的,裴谨修找到了亲人,还是如此人上人的富裕亲人,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极了,可那句恭喜却卡在喉咙里,孟子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走进门,没有表情,无悲无喜,抽离走了所有情绪般。   感受到指尖的重量,孟子冬这才想起自己今天下午回来打算干什么来了,他放下手中的礼品袋,低声道:“我和几个老师一起买的,送你的高中毕业礼物,打开看看?”   礼品袋里装着一个笔记本,还有一个细长盒形状的,应该是一支钢笔。   裴谨修拿出笔记本,A5大小,深蓝色的皮质封面,很厚。   打开后,第一页是李游的字。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第二页是孟子冬的字。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第三页是胡悦。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   合住笔记本,裴谨修抬头,真心诚意道:“孟老师,谢谢你。”   今日的阳光一如往日那般灿烂,他也一如往日那般坐在黑色皮质沙发上,猛地一瞬,回忆穿过时间与空间,带孟子冬回到了初见裴谨修的那天。   福利院领来的小孩,很小很小,穿着不合体的肥大衣服,一张脸被冻得通红,脸上与手上都生着冻疮,太瘦了,显得眼睛格外大,水洗一般的漆黑明亮,孟子冬几乎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第一眼就很喜欢裴谨修,嘴角一弯,努力和蔼,蹲下身递给裴谨修了一颗糖。   低低地道了声谢,裴谨修接过了糖,他的动作很斯文,但也可以说是迫不及待,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包装后,十分珍惜地把糖含在了嘴里。   福利院的负责人却不大喜欢,报名的时候一直在抱怨,当着裴谨修的面也毫不避讳道:“不知道哪里来的千金大小姐,太挑食了,什么都不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哭,抵抗力又弱,一下就感冒发烧了,麻烦得很,冬天还闹着要洗澡洗衣服,你说咱们这儿哪儿有这种条件啊?”   孟子冬却不以为然,他这个成年人也挑食,小孩子挑食又怎么了呢?爱干净又怎么了呢?身体差也不是小孩的错,谁让澄县冬天本来就冷呢?   但福利院的人嫌麻烦,孟子冬也可以理解,所以他没反驳什么。只是在裴谨修报完名后,让福利院的人先回去了,把小孩留了下来。   福利院的人虽然嘴上抱怨,但心底里还是挺关心也不大放心的,介于孟子冬是个有口皆碑的好老师,并且承诺晚上会亲自把裴谨修送回来,所以也就随他去了。   带裴谨修回家,给他做饭,让他洗澡,帮他洗了衣服并烘干,最后,又帮裴谨修手上的冻疮上了药。   此后岁岁年年,裴谨修在孟家待的时间加起来比福利院还长,他每年的除夕夜也都是在孟家过的,一天又一天,孟子冬也算见证了裴谨修的长大。   孟子冬其实帮过不少小孩,但那些人大多数都还在澄县,再远一点也在瑜城。   可裴谨修不一样,他马上就要回京州去了。   离别总是伤感的,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虽然孟子冬总觉得裴谨修和周铭仕的气氛怪怪的,但他并没多想,虎毒不食子,况且无论如何,回京州总比待在澄县好。   倾身,松松地抱了裴谨修一下,孟子冬由衷祝福道:“谨修,希望你幸福。”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裴谨修总是一个人,小初高一直都没有朋友,可能裴谨修并不觉得孤单,但孟子冬以己度人,总觉得他太孤单了。   荣华富贵转头空,世事浮沉一场梦。在孟子冬看来,能活得轻松自在,能每一天都开心幸福,才是人生正道。   裴谨修愣怔一瞬,演了一场戏后,他再演起戏来就得心应手多了。   孟子冬松手后,他对着孟子冬天衣无缝地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我会的,老师,也祝您幸福。”   说着这样的话,心底却冰寒空茫一片。   唯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仿佛谶言,悬于脑海。   此生此世,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幸福了。   就算别人放过他,他也放不过自己。   不死不休。 第138章   坐在车上, 人与景都越变越小,很快驶上高速,道路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山脉, 灰黄贫瘠。   从天亮开到了暮色时分,蓝紫色层云下,裴谨修最后回望了一眼,群山已被飞驰而过的车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山高路远, 这一眼便是他与澄县的最后一面。   曾几何时令他痛不欲生的噩梦地狱,待到最后倒也还好, 曾几何时无比渴盼回去的温暖别墅,真回去时, 反倒不似地狱更甚地狱。   物是人非事事休。   处处熟悉, 处处陌生, 处处令人肝肠寸断。   到川泽后, 他们连夜乘飞机赶回了京州, 于当天凌晨落地。   到别墅时已经半夜一点了。   这套别墅位于京州市中心,地理位置很是优越,是裴家送给小女儿的新婚礼物。   裴谨修从小也是在这儿长大的, 出生到八岁, 从满月开始, 裴泠每年都会为他举办一场奢侈盛大的生日庆典。   裴泠珍惜他的每一个成长瞬间,他无论干什么裴泠都要记录下来。裴泠视他为骄傲, 只想也只愿意有他一个孩子,她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到了他身上。   而他本该拥有这样的爱直到四五十年后,而不是戛然而止在八岁那年。   苦恨滔天, 不死不休。   除却愤恨之外,他心里还被一股绝望的悲恸占据, 逐步侵蚀扩散,愈来愈大,深入骨髓,剥夺生机。   就算未来大仇得报,但逝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他渴盼的爱也再也得不到了。   裴谨修哭得沉默,周铭仕直到偏头看他时才发现他已满脸泪痕,泪珠一颗接着一颗地滚落,眼眶通红,眉眼忧伤哀恸。   浓郁的悲伤绝望气息,仿佛能顺着空气蔓延传播一般,令向来无情的周铭仕都不禁心软了一瞬。   “明天去给你妈妈上上香扫扫墓吧。”周铭仕道,“见你回来,她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裴谨修闷闷地点了点头。   周铭仕让管家为他安排了一间房,不是他从小住的那间,也不是他从小熟悉的管家。   这栋别墅里还住着周铭仕的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才刚三岁。   别墅里时不时地也会有女人出没,三天一换,总不长久,全都是周铭仕的床伴对象。   待在别墅里,像待在狭窄逼仄喘不过气的樊笼里,偏偏周铭仕管他管得严,并不准他随意出入别墅。   似乎是为了测试他的服从性,周铭仕总是有事没事地扔下一些吩咐,而裴谨修则表现出了一个寄人篱下者应有的拘谨不安万事顺从,除了吃饭外就待在卧室里,从不主动提任何要求,形如透明一般。   一个周过后,周铭仕让裴谨修去教他最小的那个儿子——周云景,练字。   周云景是周铭仕所有小孩里长得最像周铭仕的那个,因此也最得周铭仕偏爱,凡有所求,无有不依,这份偏爱简直偏到了溺爱的地步。   三岁的小孩,笔都抓不稳,又在周铭仕的纵容下养成了无比浮躁吵闹的性格,根本静不下去练字,只会尖叫,哭闹,打人。   裴谨修懒得费心教他,随他拿毛笔在纸上、墙上、亦或者自己衣服上与身上胡涂乱抹。   他在澄县时能在班上人打扑克斗地主大声玩游戏的时候静下来思考数学题,现在自然也能不受三岁小孩的干扰,练自己的字。   可事实证明,或许还是三岁的小鬼头更难缠。   正写着字,脖颈突然传来湿凉的触感,偏头,周云景紧紧抓着他的长命锁,好似挖掘出了什么新奇玩具,拼命地想把长命锁从他脖颈上扯下来。   “……”裴谨修面无表情地把他手给拍开了。   见时间差不多到了,他起身打算离开,周云景却不依不饶的,捂着手往地上一趟,滚来滚去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很快地,哭声引来了管家、保姆、佣人……甚至周铭仕本人,都上来兴师问罪。   裴谨修冷眼看他们把周云景环在中心,嘘寒问暖,万分关切。   周云景则颇为做作地捂着手,拼命地挤出了两滴眼泪,控诉裴谨修打他,还推他。   裴谨修白皙的脖颈处还沾着一团湿墨,突兀显眼。周铭仕一看就能猜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还是没放弃他那无聊透顶的试探,眯起眼,高高在上的,命令般地道:“裴谨修,给弟弟道歉。”   回到这个家后,裴谨修早已道歉道成了习惯,或许正是因为他小时候死也不愿意道歉,周铭仕才执着于用这种方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测试他的变化。   “对不起。”裴谨修说得毫无心理负担。   他面上不显分毫不愉,甚至还有点做错事的慌张无措,忐忑不安地垂下了头,瑟缩着。   心里却充斥着毁灭一切的扭曲暴戾,心想:去死。   全都去死。   周云景不依不饶的,非要裴谨修也挨打,他要打亲自十下。   他小小年纪还不知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打了十下裴谨修掌心,自己手也疼得厉害。   眼前银光一闪,周云景又看到了那条勾起他兴趣的长命锁,他是想要什么就非得得到的个性,立马趴在地上撒泼打滚地讨要了起来。   银制长命锁,周铭仕对此还有点印象,似乎是裴家的家传,裴万里送给了裴泠,裴泠又于裴谨修满月宴上送给了裴谨修。   呵,周铭仕嘴角微勾,饶有兴趣地想: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才是最好的试探手段呀。   眯起眼,周铭仕似乎是在商量:“谨修,把长命锁给你弟弟,爸爸再让人给你打一条。”   在周铭仕视角里,眼前的少年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那眼里是水光氤氲的委屈,是隐而不发的悲伤与难过,是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怯怯祈求。   “可是这是我妈妈送我的。”他轻声道,快哭了般。   周铭仕不为所动:“谨修,听话。”   他眼里的一切都是假的,表现出的一切也都是假的。裴谨修有那么一瞬真的觉得自己已到了忍耐的边界线上,差一点就要把和裴家里应外合,步步为营的计划全都抛之脑后了。   他究竟还要忍多久才能复仇,他为什么不能一刀捅死这父子俩,大家全都去死,一干二净?!   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一切情绪,把滔天的愤怒伪装成了乖乖听话的委屈求全,摘下长命锁,给了周云景。   周云景欢天喜地地走了,周铭仕也很是满意,人群簇拥他俩离开。   书房内,裴谨修眉宇间的一切情绪都于刹那间消失无形。   有些事踏出一步就无法回头,他的命是裴泠给的,那他起码要守住身而为人的底线。   不要杀人。   三天后,裴谨修丢垃圾时,偶然间在客厅的垃圾桶里捡到了那枚被剪得稀巴烂的长命锁。   脑海中突然升起一种预感,明确无比,不容置疑。   他这辈子注定要当个短命鬼了。   死神无声的催促令裴谨修愈加珍惜时间,他简直快把一天掰成两天过,拼命地压缩着闲杂时间,大学四年课程,他用两年就修完了,十五岁大学毕业,出国留学,十六岁拿到了研究生学位。   周铭仕当然不可能让他进万泠集团,所以裴谨修在国外投行找了份暂时的工作,静待时机。   当初,万泠集团内部有不少裴系的人,裴泠出事后,周铭仕大屠杀般地清洗着管理层上上下下,然而百密总有一疏,最终还是留下来了一些裴家一手栽培的人才,对裴家也忠心耿耿。   这些年里,在裴家人孜孜不倦地努力渗透下,万泠集团内的各个核心部门都逐渐被裴系人才更换取代。   这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周铭仕对此无知无觉,等他骤然回过神时,甚至连公司的首席人力资源官都换成了裴家的人,理所当然的,他这一次再也阻止不了裴谨修加入万泠。   升任万泠集团副总那年,裴谨修刚满十八岁。   周铭仕其实已经有三年没见他了,当年印象里那个清瘦拘谨,乖巧顺从的懵懂稚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强大稳重,深不可测的业内新贵,简直从里到外换了个人般,丝毫看不出半点从前的影子。   他最大的儿子与裴谨修同龄,正在国外花天酒地醉生梦死,除了花钱以外什么都不会,更别说富有耐心地主导一场谈判,跨国谈下一笔价值上百亿的项目,游刃有余地加杠杆投资赚钱,小心谨慎,但并不畏畏缩缩,似乎真的把操控金钱当成了一种得心应手的游戏。   然而即便再如何惊叹于裴谨修表现出来的才华与能力,周铭仕仍旧不愿意把万泠交给他。   对他而言,万泠就算不姓周,也绝不能再姓裴。   这场斗争本来应该持续很久,五年,十年,二十年……久到周铭仕两鬓斑白,久到裴谨修半生耗去。   所幸,或许是周铭仕这一生作恶多端,一年后他就得了极为凶险的胰腺癌,病情发现时就已经进展到了晚期。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裴谨修那时正在国外忙一个并购项目的谈判,得知消息时不知是喜是悲,他无边的怨恨没有消散一点,反而于无边怨恨中又升腾起一股不知所措的无力。   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周铭仕终于在病痛缠身时良心发现了一回,万泠毕竟融入了他十多年的心血,他从始至终都没糊涂到让自己那几个废物儿子接管万泠,放眼集团内部,也再没有比裴谨修更合适的接班人了。   周铭仕别无选择,只能在将死之际把万泠交给裴谨修,他给自己儿子们留下了另一笔丰富的财产,并请求裴谨修能看顾一二。   复仇复了一半,结局却提前上演了,他想得到的一切竟然就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周铭仕就要受尽痛苦地死去,万泠也即将回到自己手里,可这算复仇成功吗?裴泠会满意这样的复仇吗?   可再不满意也没办法了。   立下遗嘱的一个周后,周铭仕死在了医院里。   裴谨修彼时刚好签订完了最后的合同,得知消息后立马买了票,决定于当夜离开阴云密布的E国。   还没等他从纷杂的思绪中整理好心情,回国中途,电闪雷鸣,黑云涛涛,仿佛世界末日降临一般。   飞机如同小孩的玩具,被吹得东倒西歪,转来转去。   千头万绪戛然而止,裴谨修面无表情地心想:他也要死了。   一生如走马灯般地闪过,许多早已忘却的事也一一浮现在脑海里,无比清晰深刻。   人死之后真的有灵魂吗?是会下地狱,还是会轮回转世?   疲倦地闭上眼睛,生命尽头,裴谨修只有一个想法。   别有来世。   所幸,天向来不遂人愿。 第139章   二十年的人生, 讲起来只花了两个小时。   池绪的眼泪本就在眼眶中打转,听到裴泠去世后就再也忍不住了,那之后他的眼泪就没停过, 哭了整整两个小时,哭得太可怜的,眼睛红肿,泪痕交错, 连颊边黑发都被打湿。   裴谨修讲完前世,还有心逗他, 勾起池绪的下巴于眼眶落下一吻,然后抱着人哄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叫我哥哥了吧?绪绪, 我比你大整整十四岁。”   他第一次见池绪的时候池绪才六岁, 此后无论池绪长到多大, 取得怎样的成就, 在他心里也永远都是个小朋友。   绝大多数人都能看出来池绪喜欢他, 裴谨修当然也能看出来,但他既然以长辈自居,那么生出一分那方面的心思都觉亵渎。   裴谨修一直都知道只要主动说出口池绪就会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不能说。   他们之间, 他可以走九十九步, 但唯独开始的第一步,他必须要等池绪主动迈出。   所幸, 他等到了。   裴谨修的话说完,非凡没能起到任何安抚作用,反而让池绪更崩溃了。   额头抵着裴谨修胸膛, 池绪彻底抑制不住哭声,于阵阵海风声中, 悲戚至极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太难过了,难过到站都站不住,池绪一边哭一边身体往下滑,最终软软地跪倒在了湿冷的沙滩上。   裴谨修没有扶他,随他一起半跪了下去,任尘沙沾污衣衫,任凉意侵蚀入骨。   破碎的呜咽声中,池绪说得十分勉强,他声音断断续续的,眼泪一颗颗砸落于地,无比崩溃绝望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做错了什么?我要是在澄县就好了,我要是能陪你长大就好了。”   可惜,时间是一条单向流淌的河,既然裴谨修的过去里没有他,那就意味着他永远都不能在一切尚未发生时遇到过去的裴谨修。   这个问题裴谨修前世也问过很多次,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命运要那样戏耍于他?为什么要给他一切再无情地剥夺走?为什么要让他经历那么多痛不欲生的艰辛磨难?   事虽有好坏,但人亦有得失,于裴谨修而言,他第一世从未有一刻感谢过命运,第二世倒是经常庆幸。   庆幸他能从那些铺天盖地的磨难中活了下来。   庆幸他不仅活了下来,还从磨难中学会了不少,得到保护最重要的人的能力。   庆幸他穿进书里时大多数不幸尚未发生,他还来得及阻止。   庆幸那些难熬的苦痛通通都由他背负,没落到池绪身上分毫。   毕竟他的苦难能熬过去,而池绪的苦难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灭顶之灾,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抚上池绪的脸颊,裴谨修也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化作了一声轻轻地叹息:“有些事我最不想被你看到。”   正如傅赫川在最狼狈落魄的时候宁愿赶快去死也不想被林之汀看到,裴谨修也一样。   澄县的日子,他掀开回忆一角都觉得出奇丢人,池绪要是真在那里,他的羞耻与崩溃会被放大无数倍。   还有一句,其实你已经陪我长大了一次。   只不过这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世界蓦地天旋地转,裴谨修被猝然推倒。   紧接着,是一个混杂着湿泪与血腥气的吻,太过激烈了,侵吞入腹一般,全凭本能地发泄啃咬。   池绪好半天才放开裴谨修,他把脑袋埋在裴谨修颈窝,眼泪就顺着脸颊流到裴谨修脖颈处,微凉的温度,沾湿一大片肌肤。   “不要恨自己。”池绪小声啜泣着,夹杂着无限的痛惜与怜爱,哽咽道,“裴谨修,不要恨过去的自己,那种情况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不要怪自己,也不要再恨自己了。”   躺在沙滩上,仰望灰扑扑的天,裴谨修突然很轻地笑了笑。   他摸着池绪柔软的长发,轻声:“一开始还是很恨的,但慢慢就不恨了。”   裴泠纵容他的傲慢,或许以为这份傲慢伤害的只是别人,但人类恶习归根结底害的还是自己。   如是因,如是果。最终,这份傲慢果然成千上万倍地刺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剥离财富,一朝跌入澄县,他直到那时才发现原来他也只是万千世界里无比平凡的一员,他曾经冰冷讥诮的,不屑一顾的,原来都是他自己。   裴谨修不是那种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的人,他严以待人更严以律己,他的傲慢来源于他的自以为是。   所以当他的一切骄傲都被打破,当他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特殊时,他从前的那份傲慢立刻矛头急转,对准了他自己。   此后一生,如影随形般,片刻不肯放过。   直到穿书遇到池绪。   他从来都不是因为相似的经历才对池绪心软,他是对池绪心软后才逐渐原谅了当年的自己。   又长大一次后,他才骤然发现,原来八岁是那样小的年纪。   原来二十岁也是那样小的年纪。   一朝从天之骄子跌入谷底,彷徨无措地站在历史迷雾中央,现在看起来芝麻大的小事在当时看来如泰山压顶一般令人绝望。   他又长大了一次,才终于与当初的自己共情。   也终于彻彻底底地脱去了心上的枷锁。   哭过,发泄过,池绪的情绪终于平缓了不少。他起身,把裴谨修拉起,帮裴谨修拍了拍发丝间的沙粒。   正拍着,池绪突然道:“那我就从小把你养起,改变你妈妈的命运,让你快快乐乐地长大。”   他还是意难平,放不下,只能靠想象构建出一副虚幻的美好图景。   裴谨修怔了一瞬,失笑道:“那我要被你养得脾气很差了。”   圈住裴谨修的腰,池绪眼中又泪光闪烁,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道:“你脾气再差我也喜欢你,我要把你养到十八岁,然后追你,无论追多久都要追到你答应为止。”   “我会立马答应。”裴谨修握住池绪的手,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道,“绪绪,无论哪个我都会喜欢上你。”   来自灵魂的吸引,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他的嘴唇刚才被池绪咬破了,残留着几道伤口,唇色分外殷红,鲜艳无比。   池绪想要摸摸,突然想起自己手脏,抬了一半的手放下,他皱起眉,心疼地问:“疼吗?”   回应他的是裴谨修的吻,轻柔细腻。   海风依依,吹得他俩发丝交缠,忽然,一束温暖的阳光落下。   东边突然出了太阳。   天空变得湛蓝一片,显得海水也清澈梦幻了几分。   恍然一瞬,裴谨修想起了初见池绪的那天。   十八年过去,留存在记忆里的画面仍毫不褪色,栩栩如生,鲜艳如初。   灿烂炽热的阳光,茂盛青翠的树叶,姹紫嫣红的花朵。   还有闯进他生命里,鲜活热烈的小男孩。   一轮独属于他的太阳入怀,驱散他所有的阴霾与绝望。   此后,他的盛夏永不颓败。   他的太阳永悬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