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养鱼了,勿扰   作者:菊长大人   文案:   海王自攻自受的故事。   传言,鬼主池惑有个养鱼的小爱好,修真界随处可见被他养过的鱼。   从自己的御用尸傀到高岭之花仙门首座,都是爱过他的男人。   有一天,海王池惑翻船了。   曾经被他海过的男人群起杀之,将他挫骨扬灰,一代海王陨落。   死后池惑自我意识觉醒,发现自己是一本耽美文里的海王反派,以前他以为的风花雪月不过是被按头走的命运。   所谓海王不过是天道眼里的一条鱼,最终会走向灰飞烟灭的结局。   后来他以一个小剑修的身份重生回一百年前,遇见了正准备攻略第一只鱼的自己。   大池惑:放开这条鱼。   小池惑:我可以放开他,但你,得留下。   大池惑笑了:小崽子,你这些撩男人的招数,都是我用剩的。   池惑重活一世,要亲手给一百年前的自己把海填平   【伪海王小池惑攻x真钓系大池惑受】   修为等级:炼气期→筑基期→金丹期→元婴期→化神期→合体期→大乘期→渡劫期;   食用指南:   1.海王并非真海真渣,前任不少,但有其原因;   2.大池惑重生后有轻微万人迷情节,有修罗场;   3.水仙,自恋,自己只爱自己;   4.低魔修仙,异闻鬼神,私设如山,基本无修真升级内容,剧情为感情服务;   内容标签:强强 天作之合 重生 脑洞 钓系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惑;鬼主(小池惑) ┃ 配角: ┃ 其它:水仙;过去x未来   一句话简介:钓系水仙,给自己填海。   立意:万般皆是命,可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1章 重生   天乾七十九年冬,修真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东极门被逐弟子萧过联合仙盟众修士围剿西极州红沙谷,一代海王池惑陨落。   第二件,仙盟下令清查天下话本诗文,凡是提及鬼主池惑风月故事的文字画作,一律焚毁。   「池惑」这个名字成了修真界的禁词,没人愿意提及,也没人敢提及。   *   混混沌沌不知过了多久,池惑在浓郁的血腥味中逐渐醒来。   作为曾经的鬼主,池惑对血味比寻常人敏锐。   ——潮湿,滚烫,是最新鲜的血。   幽怨的啜泣声此起彼伏,沉睡太久的池惑视线变得模糊,他看不清此刻的光景,直到耳边响起怨灵急切的哀求:“请帮帮我…帮我报仇!”   “只要你能帮我报仇,我就把身体的使用权交予你,让你用我的身体活下去,决不食言!”   静默一瞬,池惑笑了。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发潮湿浓烈。   在灰飞烟灭之前,池惑作为红沙谷鬼主,曾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他非常清楚交易互惠互利的原则。   这位提出和他做交易的怨灵已经穷途末路,显然没有足够的底气和砝码。   但池惑也明白,自己是被这位可怜的怨灵唤醒的。   “你已经死了,既然人去楼空,那么任何灵体都能强占你的身体,不是吗?”池惑笑微微揭穿对方道。   怨灵哽住:“……”   确实,已经身死的他不再拥有身体的使用权,但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动用禁术召唤出了眼前危险的邪灵。   他知道邪灵无需守契约、讲信用,它们只信奉弱肉强食的生存准则。   手头没有足够交易砝码的他,即使把邪灵召唤了出来,对方也不一定按他说的去做。   但无论如何,被逼到绝路的他,只得最后搏一搏了。   怨灵咬咬牙:“所有人都欺负我、看不上我…如果你能帮我报仇…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我的时间不多了…只要你帮我把他们都杀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他很清楚自己的承诺在邪灵眼里就是个笑话,对方完全可以趁现在强行占领他的身体,而不是和他做交易。   但池惑并没有笑话他,反而坦诚道:“不逗你了,多谢你把我唤醒,作为报答,我会为你报仇的。”   在意识清醒过来后,池惑迅速捋清了当下状况。   经历过那场名门正派的围剿之后,池惑修为尽毁,肉身灰飞烟灭,残存的神魂也被彻底封印。   但池惑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被这个修为低微的可怜怨灵动用邪术给召唤了出来。   怨灵微微一愣,随即声泪俱下道:“守在洞外那三个家伙,是我的同门师兄,他们把我哄骗到了这里,用我作为诱饵吸引洞内杀人不眨眼的鬼修,因为只要把这位鬼修的魂丹剖出并上交门派,他们就有机会被选为内门弟子,奈何他们实力不足,需要通过牺牲诱饵的办法…”   怨灵冷笑了一声,继续道,“于是我就成了这个倒霉的诱饵,他们逼我服下散元丹,又噤了我的言让我没办法警告鬼修…这样鬼修一旦吞噬我的血,自身功力也会受到极大影响,他们就可以在洞外布阵引蛇出洞…现在我死了,但我不希望自己的牺牲成全了他们,我要他们陪葬!”   池惑耐心听完对方的叙述,有些疑惑:“散元丹?这不是你们名门正派禁止使用的吗?”   曾经有过不少名门正派前任的池惑,对他们奇怪的规矩深有了解。   怨灵:“所以师兄们才不能让我活着回去…”   “说得也是…”池惑不动声色道,“我明白了,包在我身上。”   怨灵愣了愣:“啊?”   池惑笑:“放心,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怨灵僵了一瞬,缓声道:“谢谢…”   怨灵话音落下的刹那,弥留结界破裂,池惑成功进入到对方尚未变凉的身体里。   令池惑意外的是,整个附体的过程实在过于顺利了,而且这副身体与他的灵调几乎百分百吻合,完全不需要磨合适应的时间,更没有任何排斥反应,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制的灵魂容器。   而且因为身体原主的死亡,被施加在对方身上的禁言术失效了。   拥有肉I身后,池惑的视线渐渐清明起来,他环顾四周,发现置身于一处洞穴内部,空气里除了潮湿的血腥味外,还有他最熟悉的同类气息。   ——洞穴里还藏着一位气息紊乱的鬼修。   躺在血泊里的池惑朝黑暗中看去,一副狰狞的面目出现在血瀑之后。   这种丑陋扭曲的容貌最符合世人对于鬼修的认知,但曾经身为鬼主的池惑清楚,只有饥不择食吞噬灵体怨气、一味追求修行速度的鬼修才会如此丑陋。   以前的池惑最讨厌这类没有任何审美情趣、外貌也不具备观赏性的同行。   若是放在从前,他必定会因为过于嫌弃,而选择让对方永远无法再出现在自己眼前。   但奈何怨灵提供的这具身体还处于练气期,修为过于低微,加之重伤在身,他没办法暴力解决对方,只能智取。   血瀑后的鬼修似乎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越过血瀑朝池惑走来。   池惑也没打算装死,他甚至不疾不徐地挽了挽被血水渗透的鬓发,气定神闲地从血泊里坐起身,仰头露出脖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对居高临下的丑陋鬼修笑道:“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鬼修沉默着打量了这位小修士片刻,突然冷笑:“你认为你有资格与我做交易吗?”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你命这么大,”丑陋鬼修的眼底闪过几分疑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对方显然没意识到,这副血迹斑斑的身体已经换了主。   神魂与身体容器完全契合,可以很好遮蔽「换体重生」后留下的痕迹,方便池惑更好地隐藏自己。   池惑用衣袖擦了擦唇角的血渍,不动声色道:“我确实没资格,但我可以把外边的三位同门师兄,作为与你交易的砝码。”   鬼修微微眯起眼睛审视他片刻,而后兴味盎然地扬起唇角:“你的意思是…”   池惑朝洞口方向看去,放低声音道:“我身上这点修为,于你而言恐怕都不够塞牙缝的,而且我被迫服了散元丹,你吞噬了我的血肉之后,也会受到影响不是吗?”   鬼修眉头用力一拧,显然是已经察觉到自己被算计了。   池惑观察着对方的反应继续说:“但守在洞外的我那三位师兄就不一样了,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帮助你把他们弄到手,弥补他们对你造成的伤害。”   从当下的形势分析,洞穴外三位师兄不清楚鬼修实力,布了阵法想引蛇出洞,而鬼修因为修为受损不敢贸然对外出手,双方对峙,谁都不愿意轻举妄动,这让身处弱势的池惑有了操作空间。   鬼修眼底的兴趣越发浓厚:“所以你要背叛你的师门吗?”   池惑耸耸肩:“我即被迫为饵,又何谈背叛?”   鬼修哈哈大笑,视线停留在池惑脖颈间深可见骨的伤痕:“我怎么之前没发现你这么有趣呢?要是早点让我发现你有趣的一面,我就不会伤你这么重了。”   池惑:“现在也不迟。”   鬼修蹲下身子,看向他的眼睛:“只要你能将你那三位同门师兄哄骗入洞内,我就可以饶你不死。”   “我以为你修为低微,又受这样重的伤,早该死了才对,没想到…”说着,鬼修疑惑又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池惑微微颔首,垂下眼皮:“多谢不杀,之恩。”   池惑获取了原主的记忆,清楚洞外三位师兄是怎样的人品和性格,他一边艰难地朝洞口走去,一边仔细整理自己狼狈的仪容。   鬼修跟在他的身后,兴致勃勃看这位穷途末路的修士能玩出什么花来。   看时候差不多了,池惑对着洞口处喊话:“师兄!快离开这里!藏在洞里的鬼修比我们预计的厉害得多,我们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你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听到师弟的声音从洞内传来,守在洞外布阵的三位修士登时面面相觑,因为按照他们的计划,被扔进洞里的师弟铁定会被鬼修吃干抹净,哪里还有机会过来提醒他们快跑?   三位修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其中一定有猫腻!”林师兄压低声音咬牙道。   何师兄对着洞内试探道:“师弟,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没事?”   鬼修在旁看着池惑的一举一动,皱着眉没干涉,他很期待对方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举动。   池惑故意将自己的演技表现得拙劣些,用微微颤抖的嗓音答非所问:“师兄们赶紧离开吧!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一听这话,洞穴外的修士越发觉得奇怪。   “喂,你们觉得这可能吗?小兔崽子非但没被鬼修杀死,还有余裕叫我们快逃?难道那鬼修是吃素的,干坐着看戏?”   “那兔崽子虽然修为低微还有点蠢,但也不至于‘好心’到让我们快逃吧?毕竟是我们把他扔进洞的…如果真有危险,他恨不能要我们陪葬才对!”   “他究竟在玩什么把戏?让我们快逃是不是别有目的?”   修士们低声讨论起来,越说越觉得蹊跷。   “林师兄,你说得很对,若是小兔崽子急切让我们进洞,反而表示洞内有危险,他想拉我们下水,但现在他让我们赶紧离开…”   “——那说明洞里有什么宝贝,所以他想借口让我们逃命离开,好独占这些好处!”   “我就说他哪有这般好心呢,如此一来便能说得通了…”   “那现在怎么着?我们…”   “探一探洞内的情况,如果问题不大,我们赶紧进去看看,别让兔崽子把好处独占了!”   人们总是以自己的思维方式和习惯来揣测他人,曾经在醉鸦楼见惯人情世故的池惑清楚这一点,在获取身体原主的记忆后,他就确定了行动的方案。   池惑将食指压在唇边,朝不远处的鬼修比了个手势,对方为了饱餐一顿,也很配合地隐匿了煞气。   而池惑也忙着在距离洞口不远处的岩壁上用血画符,符文潦草古怪,鬼修也没看明白符的内容。   不过令人有些意外的是,那三位修士用灵盘勘测数遍,也没觉察出洞穴内的危险。   “听内峰弟子说洞穴里藏着杀人不眨眼的厉害角色,没想到竟然是唬人的。”   “应该是有谁把宝贝藏在这里了才对,用鬼修掩人耳目,让旁人不敢接近。”   “浪费了我一颗散元丹不说,还差点让那小兔崽子占便宜了!”   三位修士看灵盘没反应,加之刚才师弟的声音清晰无恙,遂放松了警惕,忙沿着石壁小心翼翼进入洞穴,洞内光线昏暗,绘有东极门门徽的纸灯笼被点燃。   空气潮湿寂静,诡异的滴答声此起彼伏,浓烈血腥味随之弥漫而来。   闯入洞穴的修士下意识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心里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不对劲。   烛火闪烁,摇曳的光照亮方寸之地,直到一张苍白的面容浮现在黑暗里——   “师兄们,你们实在太不听话了,我不是让你们速速离开吗?怎么反倒下来啦?没想到你们竟这般担忧我的安危。”   池惑拢了拢散在肩头的长发,故意露出脖子上深可见骨的刀痕,血液已经凝固,他苍白如纸的脸上猩红斑驳,唇角扬起令人不寒而栗的笑,“这可怎么办呢?现在再想离开,可真来不及了。”   “师兄们,难道你们忘了师门的教诲吗?贪心,足以致命——”   如今这位小师弟的容貌绮丽得诡异,三位修士被吓得连连后退,可他们的退路早已被切断。   四周的藤蔓像鬼手般疯长蔓延,这些外门弟子拔剑胡乱砍伐却无济于事,很快,猩红藤蔓像蛛网般将他们严严实实困在洞穴里。   “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啊——!”   “小兔崽子!你究竟动了什么手脚!”   绘有门徽的纸灯笼摔落在地,池惑将灯笼捡起,用衣袖抚掉灯笼罩上沾染的尘土,火光照亮他脖子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以及脸上无辜的笑:“我只是提醒师兄们快跑而已,我错了吗?”   “你…混账东西——!”   可惜这三位师兄再也没机会说出更动听的脏话,被散元丹弄得暴躁不堪的鬼修早剖开他们的丹田取出魂丹,又将他们的临死前滋生的怨念整个从体内拔出,津津有味地吸食起来。   说起来,鬼修也觉得不对劲,刚才他杀死小修士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他的怨念和灵体,对方的神魂就好像无端端蒸发了一样。   但如今尽情吸食三位修士神魂的鬼修可顾不得这么多,直到被缚在藤蔓上本该咽气的修士尸体骤然动了动。   鬼修立刻警惕地停下吸食的动作,朝被高高悬吊的修士尸体看去。   一下子吞下三位修士的怨念和神魂,原本修为就受损的鬼修需要时间去消化吸收,如果这个过程中再出现什么变故,于他而言是相当危险的。   而曾经作为鬼主的池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鬼修的弱点,他也能一眼看穿鬼修的命门,轻松拿捏。   就在鬼修警觉到危险时,原本已经变灰的修士尸体突然睁开眼睛,混沌的眼球呈现蛛网般的红色,三双猩红的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了几下,而后像锁定猎物一般,直直凝视着正试图消化怨气的鬼修。   “嘶——!”   修士尸体就似被人操纵的牵线木偶,迅速咬开藤蔓从高处朝鬼修扑去。   电光火石间,鬼修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向不远处拢着袖子、轻声吟唱歌谣的池惑:“尸!傀!”   所谓尸傀,是醉鸦楼鬼修的独门技能。   尸傀分肉傀和骨傀,肉傀又分为鲜傀和腐傀,其中鲜傀最容易操控,不需要消耗修为,只需要趁尸体温度消失前,在尸体后颈处用红沙谷鬼文写上「生」,再以对应鬼语吟唱操控术,在尸体温度消失之前便可供该鬼修操控,尸体生前修为越低微越好操控。   鲜傀虽然操控门槛低,但缺陷同样很明显,攻击力相对较低、时效短等弱点导致其性价比不高。   但重生在炼气期修士的身体里,池惑只能选择操纵难度最低的鲜傀,没得挑。   这位鬼修先是被散元丹伤了内在,现在又忙于消化三位修士的神魂和怨气,一时无暇顾及其他,池惑计算过,即使是性价比低的鲜傀也足够了。   池惑早算到了这一步,毕竟这种丑陋低阶的鬼修最不讲信用,对方不可能放自己生路,必须先下手为强。   目光猩红空洞的鲜傀朝鬼修撕咬而去,鲜傀只是杀人的工具,没有情绪和痛感,要比活生生的修士难对付许多。   “你、你究竟是…?”   无以复加的震惊从鬼修眼底闪过,他瞳孔微微放大,看向正在擦拭手指血迹的池惑。   为了操控鲜傀,池惑把手指给弄脏了。   “难道你是醉鸦楼的人?!”鬼修得出了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结论。   同为鬼修,但醉鸦楼于他们这些低阶鬼修而言,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池惑不置可否地笑笑,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这三个鲜傀就供你享用好了,请趁热,慢用。”   言罢,池惑朝洞外走去,被算计得透彻的鬼修不愿意放过池惑,追在池惑身后离开了洞穴。   显然,慌不择路的鬼修已经忘记了三位修士曾在洞口布下的阵法。   就在他踏出洞穴的一瞬间,阵法被触碰,熊熊烈火将他吞噬,噼里啪啦照亮荒野的夜晚。   池惑就在距离洞口不远处的竹林里席地而坐,开始尝试着运气调息。   说来奇怪,这副身体在池惑入住后,又重新恢复了生机,就连脖子上那道深可见骨的致命伤也在缓慢愈合,这在池惑看来,也是非常罕见的现象。   待火势变弱,东边的天空也已经泛白,林间鸟鸣婉转,一夜大火也无法打破山林晨间的清静。   池惑看这副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在烧成灰烬的洞口扒拉了一番,终于找到了那位鬼修的魂丹。   他记得身体的原主提到过,他们外门弟子要想成为内门弟子,必须为门派提供一定的贡献,比如这枚鬼修的魂丹。   这颗浑浊的魂丹,就是他今后的砝码了。   薄雾弥漫山野,拿到魂丹后池惑不欲久留,朝下山的路走去。   他知道这副身体内尚残存着一丝原主的魂念,用不了不久,这丝魂念就会像露水般,在破晓时分蒸发掉。   池惑在心底对残存的魂念笑道:“喂,好歹我给你报了仇,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半晌。   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祁忘。”   “好的,我知道了。”   怨念已解,池惑能感知到原主的神魂在消散。   “祁忘,后会有期。”   从这天起,曾被天道欺骗一世、最后被前任们群起杀之的海王池惑,就要以祁忘的身份重返修真界。 第2章 入门(一)   下山的路上,池惑遇上了在江边撒网的渔夫。   他上前询问现在是何年月,渔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豁然笑道:“你们修行之人难道不记年岁的吗?”   “也是,寻常人几十年的性命与你们而言不过沧海一粟……”   “小道长,现在是天丰三十四年,记住啦。”   谢过这位渔夫后,池惑在心底暗暗计算,天丰三十四年正是自己被天道书指引、准备出谷游历的年份,距离被围剿尚且还有一百年。   也就是说,他以祁忘的身份重生回了一百年前。   上一世,在灰飞烟灭之际,池惑终于勘破了天道。   他突然拥有了自我意识,得知自己只是一本书里的角色。   他的出生、记忆、经历、抉择,甚至包括他存在于世这件事,都是被作者设定好的。   他只是组成剧情的一部分,无论是他这个人、还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从来都不是自己说了算。   根据作者的安排,池惑出生于西极州红沙谷,没人知道谁是他的亲生父母。   据醉鸦楼的老板孟婆描述,那天谷里的风沙特别狂,还是小婴孩的他被遗弃在一汪血色池水里,过来染布的鬼女听到啼哭声,扒开池边的芦苇丛,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婴儿,当时还以为是个小女婴,就抱回了醉鸦楼。   孟婆说,因为这汪池水名「祸」,所以给这个婴孩取名「池惑」。   甚至还玩笑道,“生于祸水,将来定是乱世红颜。”   池惑不知道孟婆有没有跟人下注打赌,如果有的话,她定可以稳赢大赚一笔。   自被从祸水血池捡到那日起,池惑就由醉鸦楼众鬼抚养长大。   因醉鸦楼是世人交易欲望之地,在此长大的池惑以多情入道,后凭借过人天赋,年少的池惑就成了红沙谷鬼主。   但没多久,池惑的修行就进入了瓶颈期。   无论他如何试图悟道都无法继续精进,后来,他选择顺应天道之意,离开世人闻之色变的红沙谷,通过四海游历的方式亲历人间情爱悲欢。   孟婆也与他说过:“醉鸦楼每天都在上演情和欲,但「情」这种事,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再多也没用,必须深陷其中才能体悟真正的苦悲喜乐,获得真正的「道」。”   小时候的池惑曾疑惑地问孟婆:“经历过苦悲喜乐之后呢?会剩下什么?”   小池惑清楚地记得,当时孟婆愣了愣,随即豁然笑道:“要么深情,要么无情。”   “但惑儿,你以多情入道,你自是更比寻常人更懂情爱之意的,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孟婆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小池惑的脑袋,“根据天道的指引,你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道侣的。”   当时小池惑似懂非懂地点了头,但数百年后再往回看,池惑发现,见多识广的孟婆也有算错的时候。   所谓的“多情道”并非他自己的抉择,而是剧情让他走的路,所谓的「天道书」是个最大的谎言,命定道侣也是不存在的。   意识觉醒后池惑发现自己是一本书中的海王配角,世人口中的天道,其实是作者为书中角色安排的剧情线。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还是一部以男男情爱为主剧情的小说。   书中的两位主角都曾与作为海王的池惑有所瓜葛,其中主角受时无筝是池惑的前任,也是池惑离开西极州游历四方后,攻略的第一条鱼。   而书中主角攻萧过则将池惑视为宿敌,最后他也参与了仙盟围剿西极州红沙谷的行动,导致了池惑最后灰飞烟灭的悲剧命运。   比起修为尽毁、神魂被彻底封印的结局,池惑更不能忍受自己只是剧情的一枚棋子这件事。   自我意识觉醒后,他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操控,他必须掌控自己。   既然上一世他所追求的风花雪月都是剧情强加给他的命运,那么重活一世,他要避免重蹈覆辙,解放这个世界的自己。   去他娘的天道,他要帮助自己找到真正属于他的「道」。   就在这时,池惑的识海里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   【请注意,天道检测到你并不属于该世界,出现于此有悖常理】   刚被骂娘的天道,出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池惑把它给骂醒了。   池惑噎了噎,随即对识海里的声音问道:“请问你是…?”   【刚被你骂的,天道】   池惑怔了一瞬,旋即笑道:“久仰,幸会。”   他语气平静中透着嘲弄之意。   【……】天道系统似乎能识别出人类语气的情绪,不讲话了。   池惑继续心平气和地与天道对话:“所以,现在你想要我消失吗?”   【你误会了,天道从不在意是否有悖常理,只是特意给您提醒一句:一旦你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于世,将导致该世界线陷入混乱,世界线为维持正常秩序,会将干扰项排除于外,望周知】   池惑脚步微顿:“也就是说,如果这个世界线上的人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我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对吗?”   【是的】   “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池惑若有所思沉默片刻,突然问道,“我现在以祁忘的身份重活一世,是否也是天道的意思?”   【你上一世结局惨淡,天道念及你上辈子没能修成多情道,心存遗憾,所以给你重新开始的机会】   【请帮助这一世的「你」完成多情道的修行】   “呵。”池惑给气笑了,“这多情道谁爱修修去吧,我不修了。”   【…请你三思,为这一世的自己考虑】   天道似乎很清楚,对上一世的池惑而言,修成多情道就是他毕生最大的执念。   池惑云淡风轻地笑:“死都死过了,我考虑得够清楚的了。”   【你会明白天道的用意,也会最终走上帮助自己修行多情道的路】天道断言道。   池惑笑:“是吗?那么等着瞧。”   他不再信天道的邪,在原本的剧情线上,祁忘早死在了同门师兄的算计里,现在他帮助祁忘“活”了过来,那么这个角色就是剧情之外的变量。   既然他已不是池惑,那么他就可以以自身身份的变量,推动更多剧情变量的出现。   池惑的目的很明确,不仅不会如天道所愿,帮助这条世界线上的自己修行多情道。   他还要亲手毁掉自己的「道」。   ——放过那些“鱼”,也放过自己。   现在他要解决的最大难题是: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他要如何拯救这条时间线上的自己?   思索间,池惑已行至山下,路上渐渐有了人声。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猜忌,池惑蹲在溪边清洗身上的血渍。   溪水倒映出此刻他的面容,原主祁忘生了副五官似画的好相貌,修眉凤目,墨发逶迤,眼尾处一道淡红胎记仿若泪痕,让原本清雅的相貌多了几分别致的媚色。   不过,这张瓷美人的面容生在修行之人脸上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颈项间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但凑近了看,仍能看到刀口狰狞痕迹。   潦草清洗完身上血渍后,池惑朝山下集市走去,他用原主剩余的银钱简单制办了新的行头,还用绸布将脖子上的伤痕裹住。   将狼狈的躯体整理完毕,池惑持鬼修魂丹朝东极山行去。   从原主身上的衣物、纸灯笼上的门徽等透露的信息看,祁忘和那三位死掉的修士,皆是东极门的外门弟子。   现在这副身体只有练气期的修为,若不依附门派势力,很难在修真界生存下去。   而且现在池惑拿到了东极门的内门弟子晋升入场券:鬼修的魂丹。   等他把魂丹送回门派,就有资格成为内门弟子继续修行了。   不过对现在的他而言,东极门本身拥有更重要的价值,因为书中的主角受、也就是他上辈子攻略的第一条鱼,就是东极派的随筝仙君。   池惑需要抓住第一条鱼的尾巴,顺流而上,与这条时间线上的自己相遇。   *   得知为门派奉上鬼修魂丹的弟子,竟是被视为菟丝花的外门弟子祁忘时,东极门上下都震惊了。   “这怎么可能?!该不会弄错了吧?”   “据说和祁忘一起对付鬼修的三个师兄都惨死在鬼修洞穴中,你们说有没有另一种可能…”   “事出有异必有妖,我看这件事定有蹊跷…”   消息传得快,一时间众弟子议论纷纷,各种猜测纷至沓来。   直到血衣斑驳的池惑出现在峦峰之阶,只见他将一头墨发整齐束起,云阶之上衣袂蹁跹,他拾级而上步伐轻盈,染血的布衣在风雾里好似翻飞红蝶。   池惑在上山前重新换上染满鲜血的门服,沿着云阶爬上峦峰殿。   对于练气期修士而言,从山底攀爬至山巅的峦峰殿是非常费劲的,但池惑却强忍住体力上的不耐,在众人的注视下演出一副游刃有余。   无数双眼睛目睹了他手持魂丹、一袭血衣翩然自若的姿态,原本妄加揣测、准备看祁忘笑话的众人登时惊呆了。   他们不得不在心底纳罕,还是第一次见有谁把染血的衣袍穿得这般雅致倜傥。   虽然祁忘的容貌放在仙门里绝对是数一数二的标致,但温和到软弱的性格让他看上去像是需要依附旁人的菟丝花,是个美人,但美得浮于表面,精致的无趣。   现在这位外门弟子的容貌明明没变,可给人的感觉全然不一样了。   原本嚼舌根的门派弟子纷纷哑然,登时说不出半个字。   池惑行至山巅,东极派几位长老仙君闻讯赶来。   众长老问询事情的经过,池惑换上一副悲伤自责的神情,将他和师兄们进入鬼修洞穴的经过仔仔细细道来:“师兄们让我先入洞打头阵,我意识到洞里有危险,于是想尽办法让师兄们快逃,但师兄们谨记师门教诲,担心我的安危的同时,也希望尽快解决为祸一方的鬼修,在明知道有危险的情况下,毅然决然选择进洞对付鬼修…”   “是我修为太浅经验过少,才没能保全师兄们的性命,独自逃命归来,我愿为此领罚,也希望借这次机会,可以进到长老门下修行磨炼,避免类似的情况再发生。”   池惑这番话说得诚恳至极,有经验的长老们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意识到了言辞里耐人寻味的地方。   “师兄们让你先入洞穴打头阵,你…是自愿的吗?”望虚长老迟疑片刻,开口问道。   池惑演得像模像样,即没摇头也没点头,垂眸道:“为百姓铲除为祸一方的鬼修,自然是身为修士的责任。”   他这番话说得模棱两可,但话中内容以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众长老交换视线,不欲多言,彼此已心知肚明。   东极门立有规矩,一旦有外门弟子获取名录上鬼修的魂丹,并交与门派,该弟子就可归为内门弟子,此后必须由长老收其为徒,亲自教导。   “哪位长老想要收祁忘为徒?”掌门发话了。   一时间,峦峰殿鸦雀无声,数位长老互相交换视线,闭口不言。   因为祁忘身份特殊,剖鬼修魂丹这件事又有些蹊跷,未调查清楚之前难下定论,所以殿内没有哪位长老愿意主动站出来。   如此僵持了片刻,掌门为了给自己和众人找台阶下,将问题抛给了池惑:“祁忘,你希望入哪位长老的门下修行呢?”   池惑佯做微微一愣,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我…”   他将视线望向众长老,他等的人,还未登场。   好在令人坐立难安的尴尬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突然“铮”的一声响,峦峰殿外云层破开,一位雪衣仙君乘剑而来。   来人容貌生得清冷雅致,脸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因为处理徒儿的一些事情有所耽搁,误了时辰,所以来晚了,见谅。”   池惑朝新入殿的仙君行礼,随后字句清晰道:“我想入随筝仙君门下修行。”   这位随筝仙君,便是原书中的主角受,时无筝。   也是上一世,他攻略的第一条鱼。 第3章 入门(二)   时无筝其人,生了一副冷若冰霜的样貌,在整个仙道内是出了名的清冷疏淡,与世无争。   他一袭素雅白衣,墨发垂至腰间,手持随筝剑,人称随筝仙君。   时无筝虽然严于律己,但上辈子与他短暂相处过的池惑了解,时无筝对徒弟的管教过于温和,甚至有宠溺徒弟之嫌。   时无筝是原书主角受的身份,对于现在的池惑而言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时无筝是上辈子自己在「天道书」指引之下,出谷后攻略的第一条鱼,也是引发后续被围剿剧情的重要角色之一,他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必须从源头入手。   可以说,时无筝是所有事情的开端,也是池惑与这一世的自己产生交集的砝码。   一时间,峦峰殿内鸦雀无声。   很显然,这位外门弟子的意愿让众长老沉默了。   众所周知,时无筝虽然为人宽厚温和,但在收徒上有自己的一套标准,没人能摸清他的收徒准则,看似随性非常,但越是随性越让人捉摸不透,以至于诸仙君中,他门下的徒弟最少,至今只有四位。   “这……”掌门最清楚这几位长老的性子,他为难地捋了捋胡须,视线在祁忘和时无筝间游移,似正紧急想办法缓解即将出现的尴尬。   时无筝也没有立刻答话,他掀起眼皮,看向这位身着血衣、礼数周全的青年。   说来奇怪,染了血污的白袍穿在对方身上全然不显狼狈,青年身形挺拔,立于峦峰殿之中,姿态从容坦荡,并无一位练气期修士该有的青涩与卑微。   “不知随筝仙君是否愿意?”池惑迎上对方的视线问道。   根据上一世他对时无筝的了解,对方收徒最少,并不是因为其标准高,而是时无筝对自己为人师表这件事看得很重,在他眼里,既然徒弟叫他一声师父,他就要对其负责到底。   因为责任太大了,所以他才不敢轻易收徒。   而现在,这位从三位师兄尸骨堆里爬起来、踏上云阶站在峦峰殿之上的祁忘,身上充满疑点,这些疑点很可能会成为潜在的风险,但现在祁忘捧着鬼修魂丹归来,掌门人不愿破了门派祖上定下的规矩,只得先将其转入内门弟子的事办妥。   如何看,此时的祁忘都是个烫手山芋。   恰巧,时无筝把自己身为门派长老的责任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重,所以最乐意接下门派的烫手山芋,当年主角攻萧过也是个出了名的烫手山芋。   池惑正是了解时无筝的个性并算准了这一点,才这般胸有成竹。   时无筝定定地看了他一瞬,笑道:“近日秋风起,刚巧我的随意峰落叶无人打扫,看来是时候添个徒儿了。”   殿上众人还在对这意料之外的发展震惊不已,池惑已经迅速做出反应,上前以入门徒弟的礼数叩拜:“多谢师尊不嫌弃徒儿。”   上一世对方是他攻略的第一条鱼,而这一世,自己却成了对方的徒弟。   众长老诧异得互相交换视线,心里纳罕,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名菟丝花一般的外门弟子竟是这么机灵一小子,太会来事儿了。   掌门人感激地看了时无筝一眼,时无筝微微颔首,并无多言。   *   时无筝不讲究繁文缛节,池惑的拜师流程非常简洁,跪下三叩,亲手递上拜师帖和茶水,时无筝喝了茶,象征性I交代几句,便领池惑返回随意峰。   御剑途中,时无筝在前,用余光看了眼池惑翻飞的血衣,淡声问道:“衣服上的血渍,是你留下的吧?”   池惑颔首:“师尊说得没错。”   时无筝轻叹了口气:“待日后修为精进,便不再受人欺负了。”   池惑:“徒儿明白。”   他顿了顿,又淡声开口道,“方才在峦峰殿上,是我唐突了,也多谢师尊愿意收留我,我定不会让师尊对我失望的。”   简单一句话,池惑就与时无筝表明,他自是明白诸位长老的难处和顾虑,也知道时无筝同意自己入门的用意。   时无筝回头定定审视了他片刻,笑道:“并不唐突,是掌门让你选择师父人选的,你自然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做出选择,今后你也不必如此拘束,既然你已入我门下,有什么事情都可与我说。”   顿了顿,时无筝又道,“当然,关于鬼修魂丹这件事,既有三位修士牺牲了,门派肯定是会调查的。”   时无筝这句话,算是给池惑一个提醒。   池惑乖顺地点头,不动声色:“如果调查过程中有什么我可以提供的线索,我决不会推辞。”   山间云雾缭绕,风过有痕,染了霜的红枫随风摇曳,瑟瑟有声,数只白鹤从云间掠过,惊鸿一睹振翅飞去。   上一世,在红沙谷长大的池惑初次见到这幅仙门光景,震撼得许久说不出话来。   仙门之地给了他两个印象:明亮和白。   红沙谷是仙门正派人士闻之色变的地方,在那里,东边的地平线永远不会亮,只有黄昏和夜晚交替,谷中凶兽暴徒横行,戈壁深处总是能听到幽怨的啼哭,那是山精鬼怪为旅人设下的陷阱。   传言红沙谷内经历过无数恶战厮杀,土地是被怨念染红的,沙中细碎的小石子是人类和野兽的骸骨。   与仙门之地不同,西极州红沙谷没有明亮和白,只有终年肃杀晦暗的红。   以前池惑初来乍到见了世面,觉得红沙谷单调乏味,外边的世界充满各种可能性。   后来经历了许多,他发现无论晦暗或明亮,红还是白,单拎出来看总是无趣的,相似的乏味。   “院子已经收拾好了,待会沐浴更衣完毕,你就出来见见各位师兄吧。”时无筝已经为新收的小徒弟将换洗衣物备好,嘱咐道,“不必着急,也不必紧张,日后他们都是你的同门师兄,需要互相关照。”   池惑接过簇新的衣裳,礼数周全地退下了。   他微微垂着眼皮步入九曲回廊,他很清楚,自从他随时无筝抵达随意峰之后,有道称不上善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池惑已经猜到自己这番拜入时无筝门下的操作,将会引起谁的敌意。   上一世,时无筝自始至终只有四位弟子,重活一世,他凭一己之力成为剧情线的变数。   果然,还未等池惑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一道急促的声音就从院子里传来——   “师尊,你明明说过,我会是你收的最后一个徒儿。”   四徒弟萧过语气里带着讥讽之意,此时的他被情绪冲昏了头脑,面对时无筝时并无一位徒弟该有的礼数,也不避讳尚未进屋的池惑。   时无筝愣了愣,又气又好笑:“萧过,为师并没有如此许诺过,也不会做出这样的许诺。”   他直呼徒儿的大名,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不仅违背了祖师的规矩,更是对潜行修道之人的不负责。”   萧过不依不饶:“但师尊…我不明白为什么你非收那个祁忘不可…据我所知他天赋非常普通,之所以能入东极门修行,全是仰仗他那位和前掌门有旧交情的娘临终前托付,而且这次的鬼修魂丹事件疑点颇多,甚至有传言称…”   看萧过越说越没谱,时无筝直接打断他的质问:“所以呢?”   他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萧过愣了愣,一时间竟无从作答。   “可是师尊…就算你要收徒,为什么要把那个烫手山芋收下?”过了半晌,萧过才不服气地喃喃道。   时无筝无可奈何地笑笑:“不要再说这些混账话了,为师自有打算,既然祁忘已经入我门下,今后你们应当多照应才对,而不是信外边的风言风语…”   池惑不欲听这些墙根子,他已经推门入屋,准备沐浴更衣,将身上狼狈的血渍彻底清洗干净。   这位性格急躁的四师兄萧过,就是原剧情里的主角攻。   萧过虽自小在仙门长大,但血脉里有一半鬼族血统,他的生母是时无筝的师姐戏鹤仙人,当年游历西极州时被艳鬼所惑,堕入情网,在鬼境生下了不祥之子萧过。   如果要说烫手山芋,当年的萧过可比当下的祁忘要烫手得多,但当时时无筝毫不犹豫应下了戏鹤仙人临终前的嘱托,解决层层阻挠,将年幼的萧过接回仙门亲自抚养教导。   根据池惑上一世对萧过的了解,清楚知道对方性格偏执较真、睚眦必报,很容易走极端。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身世曲折的少年最后会因为恋慕师尊产生了心魔,导致后来修真界腥风血雨的数百年,他最终也脱离不了坠入鬼道的命运呢?   不过刚才无意听到的那段对话,倒是解了池惑上辈子一直盘旋心头的疑惑。   ——原来早在他和时无筝相遇之前,萧过已经对他的师尊暗生情愫。   刚才萧过对时无筝说话的语气、以及暴露的情绪,并非是一个正常徒弟该对师尊表达的。   上辈子,有件事池惑时常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染尘欲的时无筝,会答应他当时臭不要脸的邀约,并主动提出想要更进一步的发展呢?   如果那会儿时无筝便知道徒弟萧过不可告人的情愫,那么,上辈子的自己很可能就成了他们感情上的挡箭牌和垫脚石……   灰飞烟灭后池惑自我意识觉醒,知道自己只是存在于一本耽美文里的角色,也知道这本书的作者和读者只喜欢疯披徒弟追求清冷师尊的狗血故事,自己在书中被描述成主角受的前任、一个喜欢养鱼玩弄感情的海王。   …而且他这个海王人设实在有点无辜,无辜得可笑。   反正都是过去的人和事了,唯有自己才是当下。   池惑脱下血衣,坐入温度刚刚好的浴池中。   东极山乃聚灵之地,山中泉水有解毒愈伤、帮助修行的功效,池惑泡在温水里,充沛灵气渗入四肢百骸,有伤在身且疲惫已极的他终于松了口气。   借着沐浴的时间,池惑也得以梳理当下的剧情点。   现在自己作为剧情的变数,凭借本该死掉的祁忘身份,取回鬼修魂丹上交门派,成为随筝仙君本不存在的五弟子。   由此一来,他势必会成为主角攻萧过的眼中钉。   这是需要考虑的风险之一。   但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他从不畏惧萧过。   风险之二,就如时无筝所言,东极派必定会在后续调查洞中鬼修及那三个修士死亡的情况,修士尸体已经被阵法引发的大火焚毁,他用尸傀操纵尸体的证据也随之毁于一旦,除非有同样会尸傀之术的高阶修士,嗅到了残存于现场的“念”,否则真相将永远被埋葬。   这是概率极小的事情,据池惑所知,东极门内没有这样的人。   风险之三,也是最大的风险。   不知道这条时间线上尚未谋面的“自己”,见面后会不会把他给认出来呢?   *   就在收徒当晚,时无筝收到掌门传信,得知位于东域与西极州交界的巫栖山南麓一带的红水镇,近日出现一系列骇人听闻的诡异事件。   近百名年轻女子无故失踪,取而代之的,她们的闺房之中出现纸做的聘礼。   掌门信中提到,有仙道人士怀疑女子的失踪和红沙谷鬼主有关,民间还有「鬼主娶亲」的传言,让时无筝前往红水镇亲自调查此事。   接到信后,时无筝连夜拟定出行计划,他打算带两位徒弟一同前往调查,并完成下山历练。   上一世,他作为鬼主,就是在调查红水镇事件时与时无筝相遇的。   池惑不可能错过与这个世界的自己初次“见面”的机会,赶在“自己”试图攻略第一条鱼之前。   只不过,当时时无筝带去的徒弟,是大弟子程渺和四弟子萧过。   “谁愿意与我一同前往巫栖山?”时无筝对五位弟子道。   “我…”   “弟子愿与师尊一同前往。”   令其他弟子、包括时无筝意外的是,刚入门的祁忘竟然主动站了出来。   和他一起站出来的,还有额角青筋暴起的萧过。 第4章 红水镇(一)   “……”   屋内空气登时凝固,所有人惊讶看向池惑的同时,也悄悄把目光移向了萧过。   众人似乎对当下的状况心知肚明,知道萧过对这位充满争议的新师弟非常不爽。   萧过的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虽然没言语,但额角隐约暴起的青筋已经表明他的情绪。   “额…”大弟子程渺迟疑片刻,站出来解围道,“五师弟,你初入师门,经验尚不足,此行风险难料,恐怕…”   “没关系的,师兄,”池惑笑微微打断了对方的话,“正是因为我经验不足,才需要更多的历练,以提升眼界和修为。”   “而且说实话,现在门内上下对我有诸多质疑,我也得抓紧时间历练,以打消众人对我的疑虑。”   池惑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没有人可以反驳半分。   上一世,他最瞧不上名门正派人士弯弯绕绕不讲人话,但跟前任们听多了,自然也学会了,而且名门正派的人最吃这套,一用一个准。   果然,原本还打算继续劝五师弟留下的程渺闭嘴了。   一旁的萧过开始忍不住翻白眼。   时无筝斟酌片刻,终于点头:“也好,下山历练确实最能锻炼人。”   “程渺,此行你也跟着一起,多照顾小师弟。”时无筝转向大弟子交代道,他最明白几位徒弟的性子,程渺为人热心又顾全大局,最适合照看新人。   程渺:“是。”   白眼还没翻回来的萧过慌了,忙追问:“师尊,那我呢?”   时无筝先前明确说过只带两个弟子前往红水镇,现在程渺和祁忘把名额占了,他比任何人都着急。   时无筝垂下眼皮,轻声叹气:“过儿,你也一起吧。”   萧过这才作罢,前往红水镇变成了一行四人。   红水镇距离东极门所在地有数千公里,寻常人要走数月的行程,但在修士们眼里,不过是一日的路程。   时无筝原本的四位徒弟都已经到了金丹期,大弟子程渺很快就能有所突破进入元婴期,只有初入门内的祁忘,是个和凡人区别不大的练气期修士。   “师尊,你让五师弟跟来,他一个练气期修士,如何跟得上我们的行程?”萧过毫不掩饰言语里的讥讽之意。   池惑一双眼睛弯弯,眼角的胎记像似一抹薄红绉纱,又似在水中摆动的金鱼鱼尾。   他说:“四师兄说得没错,以我的修为,没办法长时间御剑,只能蹭师尊师兄们的剑了。”   池惑清楚他重生的身体修为低微,没办法让他及时抵达巫栖山与这个时间线的自己相遇,只得稍微借助一下旁人的力量。   这也是池惑选择回东极门拜师的原因,虽然他更喜欢无拘无束自在行事,但受现实条件约束的情况下,他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也最便捷的办法。   尚年少气盛的萧过冷哼一声,嘀咕:“脸皮真厚。”   时无筝则耐心询问池惑:“你愿与谁同乘一剑?”   这下,池惑故意没有立刻作答。   他先是将目光投在时无筝身上,因为池惑心里明白,此时那位一直冷嘲热讽的萧过定非常在意他的决定,生怕他这位新来的徒弟抢了师尊的关注。   池惑的目光多在时无筝身上停留一秒,余光里萧过的恨意就加深一分,池惑在心底偷乐。   看萧过的怒气值积蓄得差不多了,池惑放过时无筝,将目光直直移向萧过。   这一下,原本还在暗暗计较的萧过意外地瞪大眼睛——   这个不识相的祁忘会选他吗?不至于吧……   池惑微不可察地扬起唇角,最后把目光投向事外之人程渺:“不知可否劳烦大师兄?”   皮一下很开心,但他又不傻,这么远的路,要是他选择主角攻受中的一人,半路上萧过憋不住,将他踹下剑怎么办?   逗一逗这位对他气势汹汹的主角攻而已,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开玩笑。   还是选这位人畜无害的大师兄最可靠了。   程渺微愣:“当然。”   安排好行程后,各自回房休息。   重生回来后,池惑发现,有一些事情被从他记忆里模糊掉了。   比如这次红水镇事件的具体细节和幕后真相,他无论怎么都记不起来,只记得上一世自己是通过这个剧情和时无筝相遇的,而且当时为了接近时无筝,身为鬼主的他假扮成散修,甚至在调查过程中,他还换上了红嫁衣伪装成新嫁娘,和时无筝联手挖出少女失踪案的幕后真凶,洗清了传言里鬼主的嫌疑。   翌日天微亮,师徒一行四人就御剑上路。   池惑蹭上了师兄程渺的剑,路上为了打发时间,他故意问程渺道:“昨晚师尊提到,有人怀疑红水镇那些姑娘的失踪和红沙谷鬼主有关,师兄可知道那位鬼主是什么来头吗?”   程渺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据我所知,现在仙道里关于那位鬼主的确切信息少得可怜,只听说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手段残忍喜好变态,最喜食人脑饮人血。”   池惑:“……”听别人这般描述自己,感觉还是很微妙的。   世人想象力丰富,为了打发时间什么都能编,他在饮食上有洁癖又讲究,平生最忌讳食用怪肉,更别说人血人脑了。   毫不知情的程渺继续说:“我曾经读过一本《西侠游记》,书的作者是一位散修,他四海游历着书修行,曾在红沙谷游历时对那位鬼主惊鸿一睹,游记里是这般描述的,那位红沙谷鬼主人面兽足,皮肤赤红如丹火,面有三目,狰狞非常。”   “……?”这是把他写成什么鬼东西了?   池惑神情微妙地扬了扬眉,看自己被世人杜撰成这副丑陋模样,他差点笑出声,最后努力憋住笑:“这描述听起来…这位鬼主怎么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程渺:“嗐,写书的人总喜欢夸张一些,比喻来比喻去,和现实就有偏差了,有时候未必是真的。”   池惑:“改日有机会,我想借师兄这本《西侠游记》看看,听起来很有趣。”   程渺:“当然没问题,我那还有很多话本,想打发时间随时都可以找我。”   池惑:“那我提前谢过师兄了。”   后半程路,池惑开始闭目养神,终于在下午时分抵达了巫栖山的红水镇。   为了不打草惊蛇,一行人收敛了身上的修行之气,他们需要换下绣有东极门门徽的袍服,穿上普通旅人的衣裳,假装是行至此处的商贩。   程渺拿出包裹,里边装着四套寻常布衣。   这些衣服都是随意峰的资产,程渺收拾时没仔细挑选,随意捡了四套,其中一套藕荷色长衫因为过于艳丽,让在场正准备挑衣服的师徒有些尴尬。   “咦,这不是蘅晚长老很早之前送的吗?”萧过看着这套藕荷色的长衫道,“我记得蘅晚长老调笑师尊总是一袭素衣,便趁着游历的时候,把这套颜色艳丽的衣服买了来寄给师尊,师尊当时很嫌弃地塞进了杂物间,大师兄,你怎么把这套衣服带出来了?”   说着,萧过率先为自己挑了一套月白的长衫。   程渺挠了挠头:“…昨晚收拾匆忙,没仔细看就随手拿了。”   他面露为难地看了眼师尊,又看了看一旁的池惑,最后默不作声地挑了另一套玄色长衫。   现在包裹里只剩下两件衣服可以选了,一件是时无筝时常穿惯的白色,一件则是被时无筝嫌弃塞进杂物间多年的藕荷色。   读不懂空气的萧过自顾自换上了他挑的月白长衫,程渺小心翼翼将包裹递给池惑,自己也去一旁准备换衣服。   僵持片刻,就在时无筝准备说话时,池惑主动拿起那套藕荷色长衫,一双眼睛笑得弯起:“这套好看,师尊,那我就不客气了?”   时无筝微愣,而后欣然一笑:“当然。”   他嘴上没多说什么,心里却猜到这位新收的小徒弟在替他解围。   时无筝在穿衣上讲究不多,最大的讲究就是只穿素色衣服,为此时常有关系好的同门调笑他,他面上不做声,心里却是十分排斥的。   但当下这个状况,他又认为自己作为师尊,应该多照顾徒弟,让他们先把喜欢的挑了,自己用剩下的就好……   面临选择困境的时无筝非常为难,在池惑主动选走藕荷色衣服后,他在心底长长松了口气。   池惑一方面是替他解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真的更喜欢这套藕荷色长衫。   或许是自小生长于红沙谷的缘故,上一世,池惑的衣裳都是红色的。   在只有黄昏和夜晚的恶鬼之地,只有红色最醒目。   而且,红色会让人联想到恐惧、死亡,以及欲望。   这是孟婆告诉他的,在他很小的时候。   重活一世,不是鬼主的池惑已经不需要这些标签了。   换上藕色长衫的池惑走在街头,收获了无数视线,他这副打扮配上出众的容貌,实在过于惹眼了。   走在身侧的时无筝用余光看了他片刻,不语,而后垂下目光重新上路。   “奇怪,比起寻常民居,这里的建筑风格反倒更像商铺。”在前往落脚客栈的路上,池惑注意到了红水镇内建筑格局的不同寻常之处。   通常居民住宅建筑物临街面只留一扇大门,门边砌以砖墙遮蔽家宅,而店铺则将临街一面全然敞开,铺面同时也是出入的门房,以便招揽更多客人。   难道是此地的建筑风格比较独特吗?池惑在心里嘀咕。   而且他还注意到一个异常之处,他对于“同行”的嗅觉异常敏锐,但他在红水镇周边,并没有嗅到鬼修的气息。   他的同门师兄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镇上建筑物的异常之处。   程渺和萧过正试图和路人打探信里提到的「鬼主娶亲」情况,可因为现在正是下午的缘故,街上路人不多,而且人人行色匆匆,对于突然过来打听消息的外乡人露出警惕之色,都急急摆手不愿多说。   而师尊时无筝用意明确,他希望将这次调查的主动权交到徒弟们手里,以历练这群终日在山巅闭门修炼的仙门弟子。   “师尊,我手头没有银子,可否借我点钱?”池惑突然转向身后的时无筝道。   修行之人日常以灵石为流通货币,没有银钱很正常。   时无筝没有多问,就将腰间钱袋递给池惑:“可以,只要留下住客栈的钱,都可以用。”   “谢谢师尊。”   拿到银钱的池惑朝路旁的茶水铺子走去,对正忙着收拾桌子的妇人说:“劳烦给我们来四碗茶水,多谢。”   妇人满脸疲惫地抬起头,本来脸上还有几分辛劳后的烦躁,可当她将目光转向笑微微的池惑时,结结实实愣了一下,而后烦躁的情绪登时烟消云散,语气变得十分友好:“请坐,那边的桌子是刚擦干净的,坐那儿,稍等片刻,茶水这就来。”   “没关系,我们不着急,你先忙完手头的活儿。”池惑道。   待妇人端了烧热的茶水过来,池惑问道:“听说近来红水镇出事了,有什么鬼王过来寻亲,不知道这事是真的假的。”   他故意把「鬼主娶亲」错说成「鬼王寻亲」,因为人们在试图纠正别人错误的时候,往往会比直接被询问说得更详细,也更有耐心。   “什么鬼王寻亲,是鬼主娶亲!”果然,妇人忍不住立刻纠正池惑道,“最近我们红水镇有不少姑娘失踪了,这事儿闹得人心惶惶的,许多有姑娘的人家都因为这个事儿,计划着要搬走呢。”   “三个月前,镇上开始有姑娘家里莫名收到了纸扎的聘礼和红嫁衣,都是未出阁的大黄花闺女,你说这晦气不晦气?但更晦气的是,那些收到纸聘礼红嫁衣的姑娘,都在三日内失踪了,无论躲到多远的地方、让多少年轻壮士去守都没用…忒邪门了我说…”   说着,妇人打了个寒噤,“于是就有人猜测,是哪位贪图美色的鬼新郎讨媳妇来了。”   池惑:“有人见到那位鬼新郎了吗?”   妇人笃定摇头:“那倒是没有,可有传言说,那位怎么防也防不住的鬼新郎,是从那边过来的鬼主。”   妇人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抬手指向西极州的方向。   池惑:“……”   西极州的鬼主,就是他本人,也不知道上一辈子他替多少事背了锅。   池惑本还想问点什么,但茶水铺子又来了新客人,妇人忙着去煮茶了。   待池惑回过头,发现时无筝也正看向西极州的方向,喃喃发问:“你怎么看?”   池惑微微一愣:“什么?”   时无筝收回目光,蹙眉思考:“在红水镇作乱的,真是西极州那位鬼主吗?”   “也确实只有高阶的鬼修,才能将自己的气息隐匿得如此干净,如果真是那位鬼主,可就麻烦了…”   池惑扯了扯唇角,用笃定又无奈的语气说:“我认为,绝无可能。” 第5章 红水镇(二)   时无筝微微皱眉,而后疑惑道:“为何?”   池惑恍然回过神,突然意识到刚才听见对方提到自己,下意识嘴快了。   时无筝用审视的眼神看向这位身上疑点颇多的小徒弟:“对于西极州那位鬼主,我们知之甚少,你为何能如此肯定不是他下的手?”   ——肯定得就好像和对方有什么“交情”一样。   时无筝的疑问让池惑联想到这层隐含的意思,当然,也可能是他心里有鬼多虑了。   池惑心思转得极快,解释道:“既然他作为一域鬼主,手头一定有丰厚的修行资源,没必要来鬼域之外惹事,而且红水镇还是我们东极门的管辖区域,西极州和东极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那位鬼主这么做不划算。”   他分析得合情合理,最后还补充了一句,“而且我听说过,西极州那位鬼主好像是位断袖,不太可能会对年轻的姑娘感兴趣。”   这话一出,时无筝微微愣住,而后笑道:“竟有此事?仙道里对于那位鬼主之事知之甚少,你说这些我倒是未曾耳闻,看来你小道消息还知道得挺多。”   池惑无奈笑笑:“外门学宫弟子众多,听到杂七杂八的消息也多些,但真假难辨,听个消遣罢了。”   上午刚和小师弟谈论过鬼主的程渺挠了挠头:“小师弟,这就是你不厚道了,你既然知道这些小道消息,早上御剑的时候怎么没说出来给我解解闷。”   池惑:“师兄给我讲《西侠游记》里记载的鬼主外貌后,我怎么都没办法把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和风月异闻联系在一起,所以就不说出来扫兴了。”   “话也不能这么讲…”程渺嘀咕了一句。   时无筝最后嘱咐道:“红水镇紧邻巫栖山,翻过巫栖山后不到百里路就是西极州,这儿与鬼域离得近,还是不要掉以轻心的好。”   喝好了茶,一行人朝投宿的客栈走去。   一路上,萧过和程渺按照流程,开始在红水镇各处试图捕捉鬼修残留的「念」与「气」,大师兄程渺念及新师弟祁忘修为低微,还特意多给了他一些仙器符篆,池惑笑盈盈谢过师兄,可一路上他也没主动拿出来使用过,一副调查不甚积极的模样。   时无筝将几个徒弟的表现看在眼里,不语。   可走了一圈下来,他们一无所获,红水镇上干干净净的,一路上没有检测出丝毫鬼修作祟的痕迹,没有进行鬼修勘察的池惑反倒是省了气力。   出现这样的结果,要么是他们找错了方向;要么对方修为过高,并非寻常办法可以识别出来的。   他们落脚的客栈旁,是一家门面老旧的酒馆,无论是褪色的招牌还是斑驳的门板,都足够说明这是一家老字号店铺。   池惑忖度片刻,拿着先前从时无筝那“借”来的银子朝酒铺走去。   临近黄昏,本该是酒铺生意繁忙的时间段,但此时店铺却一反常态,门庭清冷,只有满脸沧桑的老板在捣鼓封酒黄泥。   “老板,麻烦帮我打两斤老米酒,多谢。”池惑把铜钱放在桌上,是买酒钱加上准备打听消息的费用。   “好嘞,稍等。”正搅拌黄泥的酿酒老板用毛巾擦了擦手,岣嵝着身子朝酒缸走去。   酒馆通常都是城镇的信息交流汇集处,天南海北的人叫上一壶酒,开始谈天说地,常年在此招呼客人的酒馆老板,往往是镇上见识最多的人。   “我看红水镇的建筑风格与别处不同,我们四处跑商也见识过不少城镇,很少遇到这样以商铺格局建的民居区。”池惑以闲聊的口吻开启话题。   “红水镇建立之初本就不是为了民居,所以这里的房子与别处不同。”老板回答说。   池惑神色微顿:“不是为了民居?”   “是啊,百鹿之战后,世道大乱,为了生存,各种见不得光的生意兴起,巫栖山南麓这片区域就被用来做风俗业生意,这种状况持续了几十年吧,我曾曾曾曾…祖父那辈,这片可是最有名的风月之地呢,繁华非常,后来天下局势渐渐稳定,这块地也归东极门仙家管辖,仙门对买卖妇女这种事管控最是严格,风月交易随之衰落,这片旧址也就成了今天的红水镇。”   酒铺老板兴致勃勃地与来客道起了古,“红水镇这个名字,也有当年红颜祸水之意。”   “原来如此,多谢了。”池惑心道巧了,他的名字由来也与红水镇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鬼修气息十分敏锐的池惑,早排除了镇上鬼修作祟的可能性,要找到事情的真相,必须不放过任何可能成为线索的细枝末节。   比如这段属于红水镇的不为人知的历史,池惑有所预感,当年被拐卖的来做风月交易的妇女,和当下失踪的黄花大闺女,二者之间身份反差强烈,但这样的反差似乎预示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就在池惑思考的时候,正清点铜钱的酒馆老板忙对他喊道:“啊呀,这位客人,你的钱给多了。”   池惑笑,摆摆手说:“算是你给我讲故事的赏钱,故事很精彩。”   池惑出手阔绰,出门办事吃饭,赏钱是一定会给的,这个阔绰的习惯并没有因为重生而改变。   他甚至忘了,自己给的是时无筝钱袋里的钱。   跟过来的程渺一头雾水:“师弟,你打听这些有何用意?”   池惑轻描淡写道:“我觉得镇上建筑风格有些奇怪,所以想要问问。”   时无筝看在眼里不做评价,只用余光瞟了眼自己越来越轻的钱袋:“走吧,趁天未黑,我们再去先前有姑娘失踪的人家去调查一下。”   就在师徒四人踏出酒馆大门时,突然从对街的院落里传来一阵惊叫,紧接着是锅碗瓢盆的摔打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喊。   师徒四人离去的脚步顿住,不久后,噼啪声作响,发出动静的院落被火光照亮。   听到响动的酒馆老板也赶了出来,看到冲天火光的瞬间他立刻道了句“糟糕”。   “那是林裁缝的院子,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道这是他家也中招了,还是被镇上偏激的人给□□烧了,哎!这世道真难!”老板脸上露出怜悯之色。   池惑:“怎么回事?”   老板点头:“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镇上姑娘失踪的事了吧?姑娘们在失踪之前,会收到纸聘礼和嫁衣,他家专做红白喜事的裁缝活计,店里有不少新嫁娘的成衣样式,先前镇上许多有女儿的人家劝他把那些嫁衣都烧了,留着招惹了鬼新郎,反而晦气,可那些都是林裁缝毕生一针一线的心血,他哪里舍得,就一直和那些人家闹,反正闹得挺不开心的,那些人家还扬言要烧了他家院子呢。”   “而且,林裁缝家里也有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是他的孙女,前段时间人心惶惶,他早早把姑娘给送去投靠远房亲戚,可据说姑娘们就算走远了也没用,被选定的姑娘一个也跑不掉。”   萧过对时无筝道:“应该不太可能是鬼新郎又来送嫁妆,毕竟我们就在隔壁,什么鬼修能这般放肆。”   程渺摆弄手里的乾坤仪,赞同道:“如果真是鬼新郎来过,乾坤仪会有显示的。”   时无筝:“我们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滚滚浓烟从墙后冒了出来,空气满是棉织物燃烧后呛人的烟味。   一行人很快绕过围墙,来到林裁缝家的院子外,此时已经有不少街坊邻居围在门外看热闹。   越过围观众人的肩膀,池惑看到院子里有熊熊火光跳动,一对老夫妻跪在火盆边,不停将绣有鸳鸯、缀满流苏的嫁衣扔进燃烧的火里。   “造孽啊,之前让他们烧他们不愿意,说什么那些嫁衣都是他毕生的心血,鬼新郎娶亲也不管他们林家的事,现在后悔了吧?果然啊,刀子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   “现在我一看到红嫁衣就感觉晦气,他家铺子里摆了这样多,晦气死了,不轮到他家轮到谁啊?”   “迟了,现在烧有个屁用,先前收到纸聘礼和嫁衣的人家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剪碎的、烧毁的、沉河里的,还有干脆把姑娘送走的,统统没用,姑娘该失踪还是会失踪,只要被盯上就只能认栽。”   此时天色已经黯下去,火光照亮了院外围观人群的脸,刻薄的风凉话还在继续。   程渺映着火光不可思议道:“这么说,林家确实收到了鬼新郎的「信物」,可那个鬼新郎是如何做到如此无声无息的…完全不落痕迹…”   池惑:“也可能是我们判断错了方向,我们进行调查之前,「鬼主娶亲」的观点已经先入为主,我们潜意识里认为偷姑娘的是鬼修,所有调查也都是依据此进行的,但如果从一开始就判断错了,那自然就无法顺利推进了。”   时无筝神色微凝:“你认为这件事背后作祟的鬼新郎,不是鬼修?”   池惑沉默一瞬:“甚至不一定存在什么鬼新郎,是不是也有可能?”   时无筝和程渺都沉默了下来,萧过在旁冷冷笑道:“那你说说,如果不按照这套调查流程走,我们该如何做?你在外门学宫里的先生是如何教你们的?”   在他眼里,这位砸在自家师尊手上的烫手山芋小师弟,是菟丝花一样没用处的存在,据说当时他在外门学宫里的表现也十分差劲,课业完全上不得台面。   萧过是个慕强的人,他眼里最看不得菟丝花类型的弱者,所以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不屑。   池惑完全不为所动,冷静道:“我倾向于认为,应该根据拿到手的确切证据去做下一步判断。”   萧过:“你也问过茶水铺的大娘,是她亲口说,作祟的是个怎么防都防不住的鬼新郎,这会儿怎么又不认了?”   池惑:“可也是大娘亲口说,其实没人见过所谓的鬼新郎,大家之所以这般传,是因为失踪姑娘家里全都出现了纸聘礼和嫁衣,这两件事物让人联想到了鬼新郎而已。”   萧过乐了:“行行行,让我们听听小师弟的高见。”   池惑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侧身走进围观的人群中:“抱歉,请借过一下。”   他穿过人群,来到正抽泣不止的林裁缝和其夫人身旁:“老人家,别烧了,就算把裁缝铺子里的嫁衣都烧了,也阻止不了事情的发生。”   池惑这番实话狠狠刺痛了夫人敏感的神经,她从火堆旁跳起来,歇斯底里朝池惑吼道:“你什么意思,不就是想看我们家的笑话吗?这下好了,你们日盼夜盼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鬼新郎终于找上了我们家,可怜我那只有十六岁的小孙女…呜呜呜…”   池惑:“别着急,我正是为解决此事而来。”   说着,池惑捡起散落在地上那几件没来得及烧的嫁衣,小心翼翼拍掉衣服上的灰烬,问浑身发颤跪在火盆边的林裁缝道:“请问,裁缝铺子里有适合我穿的嫁衣款式和尺寸吗?”   林裁缝微微一愣:“什么?”   他露出戒备又不解的表情道:“你要这些晦气玩意儿做什么?”   池惑:“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今晚,请让我成为你们的‘小孙女’。”   “你说什么?!”林裁缝和夫人异口同声道,他们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姿容俊朗的青年。   池惑耐心地解释道:“今晚我会穿上嫁衣,替你们的小孙女‘出嫁’。”   上一世,穿上嫁衣做诱饵,以新嫁娘身份调查事件真相的是他,时无筝也是在追踪他假扮的新嫁娘去向的过程中与他相熟的。   这一世,他要抢了“自己”的嫁衣和戏份,让本该发生的剧情死在天道肚子里。 第6章 红水镇(三)   林裁缝愣在当场,他将面前的池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摇头道:“这怎么可以?你明明是个男子……”   虽然眼前的青年生得比姑娘还要标致,但男子就是男子,怎么能替自家孙女出嫁呢?   池惑笑:“男子女子并不重要,只要穿上了嫁衣,就遂了对方的意,是今晚的新嫁娘了。”   林裁缝却不住地摇头:“你们外乡人有所不知,只要被那鬼新郎看上的姑娘,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都没用,如今就算你穿上嫁衣假扮成我孙女,也会被他识别出来,没有用的……”   这位老裁缝一边说着,一边无助地摇头抹眼泪。   池惑耐心解释道:“这方面你们请放心,我的朋友云游四海,精通移花接木的术法,只要你们愿意配合,我们不仅可以保证你们小孙女的安全,甚至还能找到镇上失踪姑娘的去向,如果顺利解决了这件事,以后你们裁缝铺的生意才好继续做下去,不是吗?”   林裁缝和夫人对视了一眼,眼泪暂时止住了,火光将他脸上半信半疑的神色照得分明,最后他小心翼翼问道:“当真?”   他甚至连粗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稍一个不留神,对方给予的承诺就烟消云散了。   “自然当真。”替池惑回答林裁缝的,是已经步入院中的时无筝。   他看出来了,自己这位新收的小徒弟想自己代替林家小孙女做饵,引蛇出洞。   闻言,林裁缝夫妇愣了一瞬,而后立刻伏倒在地磕头:“多谢二位恩人,只要能救我们的小孙女,我们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虽然时无筝在修真界是出了名的冷脸,但他待寻常百姓仁慈,立刻蹲下身子将两位老人扶了起来:“老人家不必如此,我们定当竭尽全力。”   程渺也过来帮忙将老人家身上的灰拍干净,将他们往里屋扶去。   院子外看热闹的人不知道当下发生了什么,幽幽讨论了一番后,看没什么激烈的动静,也就各自不得趣散了,散去的路上为林家小孙女可怜了一把。   “忘儿,你真愿自己做饵,引蛇出洞?”时无筝皱眉问池惑。   池惑点头:“与其守株待兔,不如我们借这次‘娶亲’主动出击,这是挖到事件真相的绝佳机会。”   “而且在师门中,我的修为最低,身体素质接近普通人,所以由我来做替身最不容易被察觉,只要师尊对我用「移花接木」之术,将林家小孙女的气息转移到我身上,我认为问题不大。”他补充说道。   而且池惑有些好奇,如今他抢了自己的“新娘”之位,这一世被抢了剧情的“自己”,又会以怎样的身份出现呢?   时无筝面露担忧之色:“可你的修为…这么做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池惑淡然笑笑:“有师尊坐镇,我不担心这个。”   只要能查清事情原委、揪出罪魁祸首,要武力对付作乱的邪祟,对时无筝而言并非难事。   而且池惑相信,这个时间线上的自己已经有所行动了,此时说不定正躲在暗处观察师门的一举一动,寻找和时无筝相遇的合适时机。   时无筝沉默一瞬,点头:“好吧。”   池惑思忖片刻又道:“到时候师尊也不必急于出手,我想,宗门这次让我们下山调查失踪事件,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是关键,打草惊蛇就麻烦了。”   “师尊也请放心,我会在保护自身安危的前提下行事的。”池惑补充道。   时无筝定定地看了他一瞬,随后道:“好,那这次计划听你的。”   “忘儿,安全起见,我给你把这个系上。”   时无筝捏着一株松绿色的风铃草,将其绕在池惑的食指上,很快,这株风铃草感知到皮肤的温度,渐渐融化、渗透、嵌入池惑的食指指腹,在他皮肤上形成一幅风铃草的刺青图景。   “如果遇到你没办法解决的危险,记得晃一晃这株风铃草,为师就会为你解决。”   时无筝言出必行,他把行动的主导权交给了池惑,而自己也会尽师尊的职责,保护他的安危。   这一次调查红水镇之事,时无筝既然带了三个徒弟下山,本就是有历练徒弟之意,所以他有心将调查的主动权交到徒弟手上。   时无筝不明说,却通过细枝末节暗暗观察徒弟们的决定和行动。   林裁缝夫妇终于止住了哭泣,他们的儿子媳妇早带着小孙女投靠远房亲戚去了,几位留在镇上的亲戚过来帮忙劝慰,在池惑的安排之下,他们开始紧锣密鼓布置喜堂喜房。   时无筝问林裁缝夫妇要来小孙女留在宅子里的梳子和旧衣物等事物,用朱砂画了「移花接木」符篆,再用刚才烧嫁衣的火盆,将符篆连同旧物一并烧了。   池惑饮下一大碗符灰水之后,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个不停,时无筝纳闷:“这是怎么一回事?按理说喝下符水,不会有这般反应才对…”   池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师尊,我其实早饿了。”   他这副练气期的身体没有辟谷,衣食住行皆与寻常人无异,所以会困会饿,要睡觉,要吃饭。   时无筝微愣,恍然:“抱歉,是为师疏忽了。”   池惑:“师尊怕是没带过我这般不上进的徒儿,太费心了。”   他本是无心一句话,没有嘲讽之意,但听者却未必不多想。   时无筝摇头:“忘儿,不要妄自菲薄,其实你和传言中很不一样。”   池惑笑:“敢问师尊,传闻中我是怎样的?”   时无筝笑着摇头:“不提也罢。”   东极门所有人都很清楚,只要提到祁忘这个人,就一定会有人嘲他是个只会依附强者的菟丝花。   “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为师看出来了,你的观察思考能力远在你同门师兄之上,而且独有一套对事物的见解,解决事情也能另辟蹊径,这也不是常年待在山里、只会闭门造车的弟子所能及的,所以为师不愿意给你设置太多限制,你需要怎样的帮助,都可以告诉我。”时无筝给了他很高的评价。   池惑:“多谢师尊,我根骨平凡,资质和修为都不出众,进入东极门的关系又很敏I感,确实很难让人给出好的评价,但是,师尊放心,我会亲自将这些误会洗清。”   时无筝看着他,唇角露出微不可察的笑:“为师很期待。”   这场“亲事”虽然决定得仓促,但林家害怕怠慢了几位恩人,该有的东西倒是样样都备了,林夫人甚至还烧了一桌子家常菜当喜宴,这会儿酒菜已经摆上了桌。   “各位恩人也过来吃几口饭菜吧,我们这儿的习俗,成亲当天主家人要宴请宾客,新娘子不能饿着肚子上花轿,否则不吉利……”林夫人小心翼翼招呼几位恩人,生怕自己没见过世面,得罪了对方。   “多谢款待,虽然这门亲事不真,但做戏做全套,也更有说服力。”池惑率先坐上了给新娘备的位置,端起热腾腾的饭碗,“我怕是红水镇里最主动的‘新娘子’了。”   上一世他在饮食方面颇为讲究,吃遍世间山珍海味,却极少吃到这样带着柴火味的家常菜,加上已经饿了一天了,池惑吃得津津有味。   林夫人见状,才稍稍放下心来。   *   饭后,时无筝为池惑检查了一番,确定「移花接木」已经奏效后,他才放下心来。   “记住,凡事不要冒险,遇到解决不了的情况,及时与师门取得联络。”时无筝再度叮嘱道。   池惑:“师尊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交代完毕后,池惑来到已经布置好的喜房内,这本就是林家小孙女的闺房,先前纸聘礼和红嫁衣也是被送到这间房里。   他换上林裁缝准备好的红嫁衣后,对着镜子上红妆。   原主祁忘生了一副瓷美人的皮囊,此时穿上为女子准备的红嫁衣,非但不违和,反倒给人一种“芙蓉不及美人妆”的感叹。   池惑对着铜镜抿了抿胭脂,妆成。   也不知是不是夜已深浓,空气变得潮湿,镜子上蒙了层淡淡的水雾。   凑近了闻,水雾里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腥气。   看来有谁按捺不住了,准备咬下池惑专门为其布下的“钩”了。   池惑拢了拢头发,为自己盖上红盖头,屋内只留一盏红烛,西面窗户大敞。   他像一个怯生生的新嫁娘般,坐在床沿静默不语,静等良辰吉时新郎进房。   红烛烧得噼啪直响,潮湿气越发浓重,起风了,白色雾气漫入喜房,彻底将映着红烛的镜子糊住,影影绰绰的镜像仿若海市蜃楼。   红水镇的夜晚安静极了,以至于窗下的猫叫声都格外刺耳渗人。   子时,猫叫此起彼伏,叫声渐渐变得悲伤。   池惑分辨出来,夜猫啼叫已经变了味道。   ——这不是猫叫,而是婴儿的啼哭声。   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近,最后从哀怨的哭变成尖锐的笑,令人头皮发麻。   穿着嫁衣的池惑表现出十足耐心,他安安静静坐着等候,像一位最贤淑温柔的新嫁娘。   红盖头在风中左右摇摆,池惑垂下眼皮,透过缝隙,他用余光看向自己被烛火投在地上的倒影。   影子刚开始是像烛火一样晃动不休、忽明忽暗,然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而且在不断膨胀、放大…直到彻底变形。   池惑微眯起眼睛仔细瞧,地上的影子分化出无数个头颅,这些头颅形状扭曲角度怪异,像是在水中泡成巨人观的死婴。   在新婚红烛的映照下,“新嫁娘”池惑的影子被无数鬼影入侵了。   有意思。   看起来在红水镇作祟的并非鬼修,而是无数古老又强大的“怨”。   “怨”不同于鬼修,无声,无形,变幻莫测,最难分门别类,也无法给其下定义。   对于仙道而言,“怨”是最复杂也最棘手的存在,要解决说难也难,说容易却也容易。   突然“呼”的一声响,敞开的窗户被吹得噼啪直响,如暴雨来临前穿堂而过的风,点在高堂之上的红烛灭了,黑暗瞬间降临,在地上蠕动的变异影子也随之消失。   下一秒,风止。   粘稠的浓雾化为实质,似白绸带般朝“新嫁娘”的四肢缠绕而上,池惑静止不动,没有半点反抗,乖顺地任由浓雾将自己捆住,直到脚下传来失重感,他整个人被捆绑着抛出了喜房。   看来镇上所有失踪的少女,都经历了这样诡谲的夜晚。   很快,失重感消失,池惑被放置在一把摇摇晃晃的轿子里。   这会儿已经上了贼船,他不打算继续假装矜持,索性悄悄解开了束缚他的绳索,将碍事的红盖头撩了起来,他朝摇摆的轿子外看去,浓雾之中的景象让他来了兴致——   轿子是正经的红轿子,但轿夫却是一群只会爬行的“小婴孩”。   这些婴孩皮肤已经变成了暗紫色,狰狞的黑色血管纹路爬满皮肤,像旧屋外枯死的藤蔓,这些“轿夫”显然不是什么正经孩子。   鬼婴的“怨”吗……?   雾色四起,抬轿鬼婴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错,一边抬着新嫁娘、一边用清脆的嗓音唱到——   “新嫁娘,梳红妆,清白人家好出身,纸做嫁衣魂做裳。上花轿,入新房,一夜红烛燃鸳鸯,乱葬岗中喜当娘……”   鬼婴反反复复吟唱这首童谣,池惑则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琢磨其中歌词。   “清白人家好出身”这句词,已经点出了失踪女性的身份共同特征:都是镇上人家未出阁的黄花闺女。   所以“乱葬岗中喜当娘”所指,难道是这些失踪的少女要被鬼婴拐去当娘亲吗?娘亲于他们而言又有何用处?   如果按照这首歌谣推断的话,根本没有鬼新郎什么事,“自己”又为这些事背锅了。   池惑甚至跟着鬼婴们哼唱起来,还故意捏着嗓子,学着女子的声线对鬼婴道:“这歌词可真有意思。”   抬轿子爬行的鬼婴哪里见过这么猖狂大胆的新嫁娘,一下子彻底安静下来,童谣不唱了,手脚也不爬了,就这样僵在了原地。   死寂中只有池惑的吟唱声在回响:“新嫁娘,梳红妆,清白人家好出身,纸做嫁衣魂做裳。上花轿,入新房,一夜红烛燃鸳鸯,乱葬岗中喜当娘……喂,怎么只剩下我自己唱了?你们不唱了吗?”   鬼婴们板着面孔,只剩下黑瞳放大的眼珠子无机质转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只滚圆肥大的鬼婴蠕动着身躯,“嘭”地将花轿帘子封死,还不忘出声恐吓轿中新嫁娘道:“新娘子不可探头探脑!这不合礼数!”   池惑不满地啧了啧:“看你们年纪小小,没想到规矩这么多,轿子里好无聊,看样子路程还有很远,我们聊天打发时间如何?”   鬼婴:“……”   池惑:“你们有谁可以给我解释一下,这首童谣的歌词具体是什么意思?”   虽然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池惑还是想和对方应证一下。   鬼婴似乎不耐烦了:“好人家的闺女出嫁时不允许提问。”   池惑:“你如何知道我是好人家的闺女?”   鬼婴:“只有好人家的闺女才能上我们的花轿。”   池惑扬眉:“你确定不会接错人吗?”   鬼婴:“别胡说,不吉利。”   池惑又笑问:“你们把我塞入轿子里,是希望我来当你们的娘亲吗?”   鬼婴又重复道:“新娘子不允许提问。”   池惑嗤笑:“谁告诉你们这些歪理的?”   鬼婴沉默一瞬,冷淡的说出两个字:“鸨母。”   鸨母?池惑心中豁然。   当年孟婆就是从事鸨母的职业,他当然清楚这个词背后的含义。   池惑:“所以你们的存在,和红水镇当年的风月生意有关?”   池惑的话似触到了某种禁忌,鬼婴一下子不讲话了,沉默着继续往前爬行,轿子虽然一步三晃,但很快就走出了十多里路。   时值深秋,枯木蔓延山野,这夜月色正好,月光将枯枝的剪影映在轿帘上,随着轿子一晃一晃,细长扭曲的枯枝影随之舞动起来,仿佛跃跃欲试的鬼手,要将行经此地的旅人拖入枯林深处。   深山枯林,鬼婴抬轿,吊诡的童谣声再度回荡山野。   此情此景别有意趣,就是这身死沉死沉的嫁妆有点碍事,池惑索性松开最上边的扣子,露出被勒出红痕的喉结。   他挥动红盖头扇风,庆幸现在是深秋时节,要是放在夏天,他可以闷死在轿子里。   一阵风吹来,池惑揉喉结的动作刹时顿住,他目光微沉,视线朝被扬起的帘子扫去。   池惑嗅到了鬼修的气息,虽然对方隐藏得极好,但几乎没有任何鬼修可以躲避他敏锐的嗅觉,特别是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气息。   ——这个时间线上的自己,出现了。   池惑一直有所疑惑,他既然魂穿重生在祁忘身上,那么对方作为这个时间线上的自己,究竟能不能识别出“自己”呢?   突然,一声刺耳的唢呐打破山野的死寂,这些抬轿子的鬼婴瞬间被吓得僵在原地。   轿中的池惑同样愣了一瞬,随后噗嗤笑了。   这一下,“自己”真的出现了。   毕竟除了自己,也没谁会弄如此花里胡哨的场面。 第7章 红水镇(四)   唢呐声由远及近,能将原本热闹的唢呐演得如此吊诡阴森,除了“自己”,再无第二人。   停在半路的鬼婴轿夫犹豫片刻,最后不得不抬着喜轿重新上路。   但鬼婴口中吟唱的童谣已经彻底被唢呐覆盖,鬼婴们明显不开心了,但它们似乎对来人有所忌惮,选择无视的同时默默提高嗓音。   又是一阵风吹来,风里带着红沙谷香料独有的气味。   风把鬼婴封死的花轿帘子掀开了,池惑朝窗外看去,一架同样贴了「喜」字的红轿相向而来,抬轿轿夫全是纸扎铺里大红大绿的纸扎人,它们被用朱砂点了眼睛。   「纸人画眼不点睛」——这一向是纸扎铺工匠恪守的规矩。   会把点了睛的纸人当仆役使唤的家伙,绝非善类。   池惑知道,这个“自己”从来不是善类。   只不过回过头来看,他也不得不感慨,年少的自己还是太高调了。   池惑毫不避讳地盯着这些抬轿纸人瞧,纸人的眼珠也随着他的视线骨碌碌转动,盯着帘子后新娘打扮的池惑不放。   相向而来的喜轿帘子同样晃了晃,但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池惑并没有看到轿内光景。   短暂的会轿后,两台喜轿朝不同的方向行去,唢呐声渐行渐远。   但池惑知道,这场会面才刚刚开始,他重新将红盖头罩在头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隐藏唇角的笑意。   轿子明显晃了晃,变沉了。   抬轿子的鬼婴们被压得青筋暴起,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想骂娘。   覆好红盖头的池惑垂下眼皮,摇晃间,他从余光里看到两双鞋子,一双是他脚上的新娘制式红绣鞋,另一双是不沾染尘土的绸面黑靴。   池惑内心复杂又平静,若要用一句话概括,只能是:这小崽子,终于被他蹲到了。   轿子摇晃依旧,短暂的沉默在蔓延。   “公子,你是否上错了轿子?”是池惑先开的口。   对方轻声笑了笑,语气平静斯文:“我们同路,所以我冒昧进来蹭轿子,见谅。”   池惑用同样平静的语调说:“刚才相向而过的是公子的喜轿吧?我以为我们并不同路。”   对方:“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感觉新娘子这顶轿子更好坐,还望新娘子不要介意,我愿意出双倍轿钱。”   池惑打趣道:“既然看在钱的份上,我就不为难同路人了。”   他话音落下,不知为何,两人不约而同都笑了。   “小声些,要是让那些孩子听到了,说不定就不给我们抬轿了,”池惑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问道,“你所言的同路,是指你也在调查红水镇内接连出现的姑娘失踪案件吗?”   他明知故问,作为过来人,他很清楚这条时间线上的自己有何目的。   当年他身为鬼主,从红沙谷出来游历,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红水镇的姑娘失踪事件,遇到的第一条鱼也是东极门的时无筝。   现在他重生为祁忘,就是来搅局的,把当年自己自以为是的姻缘搅和掉。   而且现在池惑几乎可以肯定,坐在自己身边的“自己”,并没有识别出他的真实身份。   鬼主也不藏着掖着,坦然道:“是,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原本我打算扮成新嫁娘引蛇出洞,结果你抢了先,所以我说我们同路。”   池惑:“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了。”   “不过刚才的唢呐声太刺耳,无论是我、还是这群卖力抬轿的鬼婴,都有被吵到。”池惑评价道。   “这样吗?是我冒犯了。”   鬼主话音落下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唢呐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热烈的燃烧声。   池惑赶紧朝轿子外看去,发现道路尽头那架纸扎人轿子已经被火海吞噬。   因为刚才自己那一句话,鬼主直接将纸人花轿烧了。   好家伙,确实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   唏嘘的同时,池惑还有点重温故梦的欣喜。   “新娘子现在觉得如何?还吵吗?”鬼主问道。   池惑笑:“正好,清净了,多谢。”   他在心底好笑,同样的伎俩,自己上辈子也用过。   想来也是,身旁这位年少的鬼主,就是曾经的自己。   上一世,身为鬼主的池惑在「天道书」的指引下来到此地,他穿上新娘嫁衣为饵,被作祟的邪物抬上了喜轿,假扮新嫁娘的过程中遇到了同样调查此事的时无筝,两人在喜轿中相识。   此时此刻似当年再现,池惑对这一幕的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   只不过这次穿着嫁衣的人变成了「祁忘」,而被抢了新娘身份的鬼主,则以「会轿」为契机坐上了鬼婴的喜轿。   池惑在心里好笑,他不仅仅是抢了自己的新嫁娘身份,更是把主角受的戏份给排挤掉了。   两人同乘一轿,对方在心里对他千般揣测,而池惑则对对方的真实身份了如指掌。   对方在明,他在暗。   而设身处地的想,池惑知道,年少的鬼主正对和自己想法相同的他感兴趣。   鬼主用余光打量轿中这位披着红盖头的新娘,试探道:“我以为名门仙家规矩森严、讲究颜面,轻易不允许门下弟子用下饵的办法去调查事情。”   其实鬼主有些疑惑,根据「天道书」的指引,他会在红水镇的姑娘失踪调查中,遇到自己的正缘道侣时无筝。   根据他事先的调查,时无筝为东极门随意峰长老,修为已至合体后期,很快就能有所突破进入大乘期,可眼下这位坐在喜轿中假扮新娘子的修士,几乎与凡人无异,最多只有练气期的修为,就算是高阶修士刻意隐匿自身修为,也做不到这么彻底。   为什么和「天道书」所言不一样,时无筝并没有亲自深入调查这件事?而喜轿中之人,真的只是看上去这般修为平平吗?   有些困惑的同时,鬼主也来了兴致。   “你说得没错。”   池惑的回答倒是出乎鬼主的意料,“不过我有个通情达理的师尊,讲究规矩的前提,是把事情给办好了。”   鬼主笑:“这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师尊。”   池惑继续道:“我们一行人在红水镇调查的时候,听闻鬼新郎一说,不知公子是否听过类似说法?”   鬼主:“略有耳闻,道友对鬼新郎一说做何看法?”   他不仅把问题给抛了回去,还默默改了称呼,不逗趣的叫对方“新娘子”了。   池惑怎不知道“自己”试探的小心思,故意道:“听镇上百姓说,那位拐骗新娘子的鬼新郎,是来自西极州红沙谷的鬼主,那位鬼主不仅贪图美色,手段还极阴毒狠辣,非常棘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   好在新嫁娘的红盖头遮住了池惑唇角的笑意,逗一逗这会儿的自己,倒是挺有趣的。   短暂的静默后,鬼主轻声笑了笑:“是吗?若真是那位鬼主,恐怕麻烦了。”   “道友认为如何?红水镇百姓的传言是真是假?”鬼主盯着“新嫁娘”晃动的红盖头,反问道。   池惑故意停顿了一瞬,才摇头道:“在揭开最后的真相之前,做真假判断太容易先入为主了,不是吗?”   说话间,他掀开覆在脸上的红盖头,以仰视的姿态和自己对上视线。   喜轿内光线昏暗,但随风流淌而来的月光和雾色足以照亮彼此的脸。   于池惑而言,这场“久别重逢”的对视十分特别。   坐在身旁与他相对的人熟悉又陌生,他看着对方,就好像在照镜子一样,但这扇不存在的镜子隔着生与死,隔着世事变迁的一百年。   一切都这么戏剧化地发生了,有那么一瞬间,池惑甚至觉得好笑。   自己和自己的相遇,要比原书的剧情线更具备戏剧性。   因为原主祁忘的身高比池惑本身矮了八公分,所以池惑必须仰起脖子才能迎上“自己”的目光。   随着他抬头的动作,喉结旁被喜服勒红的痕迹暴露无遗,先前被鬼修留下的狰狞刀痕也若隐若现。   鬼主的目光最先停留在池惑眼尾的红色胎记上,雾色中,似有若无的红色仿若泪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鬼主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几分笑意。   对方也在直视他的眼睛,毫无一位低阶修士面对绝对压倒性力量时的卑微和恐惧,这位穿着红色嫁衣的青年,表现出超乎寻常人的自在坦荡,仿佛一切早在他的掌控之中。   鬼主因为这样的眼神愣了数秒,随后,他将视线移向对方颈脖间的红痕。   青年的喉结轻微滑了滑,因衣领压迫而产生的红痕也随之滚动。   池惑也将视线从对方脸上移开,看向摇晃的轿帘分析道:“鬼婴抬轿时唱的歌谣里,有一句词提到了「清白人家好出身」,根据我们在红水镇了解的情况,失踪的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她们的身份和歌词相吻合,我怀疑,「清白人家出身」的身份界定和红水镇百年前的风月生意旧址有关。”   “这些鬼婴拐走未出阁的姑娘,放置聘礼和嫁衣,分明有嫁娶之意,但从它们吟唱的童谣来看,嫁娶或许只是一个流程,它们的目的,很可能是想把姑娘拐去做他们的娘亲。”池惑继续分析说。   “所以,接下来我想弄清楚一件事——”   “未出阁的姑娘变成了它们的娘亲,于它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两人异口同声道,又同时愣了愣,旋即笑了开去。   “真巧。”   “谁说不是呢。”   自己和自己,很难不想到一块儿去,池惑在心里笑道。   池惑重新将目光移到对方脸上:“我还有个疑问。”   鬼主:“请讲。”   池惑:“我是奉门派之意,下山调查红水镇少女失踪之事,敢问这位同路的新郎官又是为何?”   他明知故问,还暗自调皮地为难了一下自己,“刚才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与我相向而来的喜轿是纸人在抬轿,而在失踪少女的闺房里,也出现了类似纸扎聘礼…”   池惑故意将话说到一半,他饶有兴味地观察对方神态变化。   因为对方穿着他最熟悉的红衣,又是从另一架喜轿上下来的,所以池惑也戏称“自己”为新郎官。   “抱歉,让道友误会了,或许名门修士不屑于我们这些歪门邪道,但实际上,纸扎术在散修间非常普遍,特别是西极州一代,”鬼主毫不慌张地解释说,“近来红水镇姑娘失踪事件影响很大,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祟,所以就来凑热闹了。”   池惑垂下眼皮:“原是如此,是我冒昧了。”   其实他很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一方面,出门游历的少年鬼主听闻红水镇姑娘失踪情况,想过来看看是不是自己哪位没有鬼修底线和审美趣味的手下在作乱,顺便清理门户;另一方面,鬼主根据「天道书」指引,以为天道书所言的时无筝真是他的正缘道侣,而红水镇之行是他们相遇的契机。   就在这时,原本晃动不休的喜轿突然停下。   喜轿中两人对视一眼,看来此行目的地到了。   池惑灵光一闪,立刻询问身侧鬼主道:“你身上带有小人偶一类的事物吗?”   前世的他不仅会操控各类尸傀,也很擅长操控各式傀儡玩偶,所以出门在外,鬼主池惑总是随身携带许多奇奇怪怪的小玩偶。   鬼主:“有的,怎么了?”   池惑:“借一个给我,最好是小孩子会喜欢的可爱类型玩偶,待会我可能需要它来哄哄这些鬼婴。”   鬼主微眯起眼看了他一瞬,听这位小修士笃定的语气,就好像知道他会有人偶一样,怎么回事呢?   怀疑归怀疑,鬼主很快就按要求拿出一个用人皮缝制的玩偶。   以前在醉鸦楼的时候,每天都有人因为肮脏的欲望死去,还是小孩子的池惑见惯了这些被欲望吞噬的死亡。   他有大把大把无聊的光阴需要打发,于是就自己给自己找事做,比如去地窖里挑拣最新鲜的尸体,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皮肤从即将腐烂的身体上剥离,通过鞣制、塑形、缝合,倾注全部耐心和审美让已经死去的人皮焕然新生,变成无暇的玩偶。   小时候的他认为,人类肮脏的欲望是会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失的,所以他们留下的皮囊因此变得干净,清清白白,不沾染他们作为人时的欲念。   施以术法,这些人皮玩偶还可以用来完成一些简单的任务。   人偶既可以用来给醉鸦楼作为装饰品,又可以拿来当做实用工具,一举两得。   鬼主有些使坏地将人皮玩偶交到池惑手上,问道:“这个玩偶可以吗?”   其实只要不说明白,没人知道这个手感柔软富有弹性的玩偶,是用最新鲜的人皮做成的,寻常人只会从它精巧细致的工艺猜测,玩偶价值不菲而已。   池惑拿到熟悉的玩偶,颇有感慨地在手里把玩了一番,眼神微闪:“多谢,很喜欢。”   闻言,鬼主微微扬眉,池惑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我是说那些鬼婴们,一定会很喜欢的。”   一边说着,池惑一边重新扣上喜服最上边的扣子。   鬼主鬼使神差地看着他完成扣衣服的动作,过了片刻才移开视线。   当然,他注意到这位小修士食指上的风铃草图腾。   那是东极门随筝仙君的独门秘技。   “看来我要下喜轿了。”池惑梳理妆容道。   鬼主看着他微微滑动的喉结,直截了当问道:“道友,可以告诉我,如何称呼你吗?” 第8章 红水镇(五)   池惑顿了顿,在起身的瞬间才轻飘飘说出两个字:“祁忘。”   他没有问如何称呼对方,毕竟他比对方更了解自己。   鬼主停顿了一瞬,才开口说:“祁忘,待会见。”   留下这句话后,喜轿中的鬼主再度消失了。   池惑的视线停留在虚空中,虽然对方消失了踪迹,但池惑知道他没真正离开。   随着轿子停下,一股潮湿的腥气从喜轿外蒸腾而来,像秽物堵塞的河道散发的恶臭。   池惑撩开红盖头向外看去,发现喜轿停在一处沼泽旁,白雾弥漫,腥臭冲天。   越过浓雾看去,池惑神色微凝,沼泽边密密麻麻摆满用彩色绸缎包裹的纺锤形事物,透过雾色乍一望去,像无数色彩鲜明、等待破茧的蚕蛹。   喜轿的帘子被掀开,一匹绣有龙凤纹的红绸缎被抛了进来,紧接着,一只皮肤发紫的鬼婴咬着绸缎走到池惑脚边,开始围在他身下一圈圈地绕,试图用龙凤红绸将池惑给包裹起来。   池惑挑眉:“我说,你该不会是打算用红绸把我裹起来,然后给我抬出轿子吧?”   鬼婴:“出嫁有规矩,新娘子脚不能沾地。”   池惑用商量的口吻说:“你把红绸铺在地上,我踩着铺好的红绸走出去,不也算脚没沾地吗?这样还省得你们费力抬我,我这么沉,这一路上你们抬得挺不容易的。”   鬼婴:“……”   确实,这是它们有史以来抬过最沉的新娘了,几乎相当于两个成年男性的重量。   可这位新娘看着明明很苗条,怎么体重忽高忽低的……鬼婴摸了摸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头脑,放弃了思考。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跑的,而且也跑不了。”看这位单纯的鬼婴在犹豫,池惑拿出从鬼主那讨来的小人偶,笑盈盈道,“这个送你,算是我初嫁过来的见面礼。”   鬼婴结结实实愣住了,一直负责把镇上姑娘绑架过来的它,何曾见过如此和蔼又主动的新嫁娘,更别提还给它送小礼物了。   还是个让它爱不释手的小人偶,摸起来说不出的柔软舒服。   “行。”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虽然鬼婴青紫发黑的恐怖面容没办法表达开心,但缠绕在他身上的煞气明显没先前重了。   池惑面上笑微微的,心里却在算计,原是如此好哄骗的小鬼,这样一来解决的手段就不必过于“强硬”了。   在池惑的经验里,怨灵可以粗略分为两类:一类是彻底被仇恨怨气等负面情绪控制,已经全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可以看做毫无情感的杀人工具;另一类则是像鬼婴这样,虽在怨念的驱使下行事,但保留着作为“人”的自我意识和情绪,相对而言也比较容易沟通。   根据不同的怨灵情况,选择最适合的解决手段,最好还能为自己所用,不造成鬼资源的浪费,这一向是池惑身为鬼主时办事的原则。   采纳了池惑提议的鬼婴,将原本打算用来包裹新娘子的红绸铺在地上,池惑也信守诺言地踩在红绸上,姿态悠哉地走出喜轿。   “你们要把我带去哪儿?”池惑在鬼婴的指引下前行。   鬼婴:“拜堂。”   红盖头下的池惑扬了扬眉,没讲话,没想到这群鬼婴的礼数还挺“周全”。   沼泽岸边水汽重,片刻功夫,铺陈在池惑脚下的红绸变成了发潮的湿红色,越发深浓似血。   眼见离沼泽越来越近,那些被摆放在岸边的彩缎“蚕蛹”色泽也越发鲜亮扎眼,透过白雾,池惑甚至能看到这些“蚕蛹”在一伸一缩有规律地呼吸。   白雾弥漫的恶臭沼泽两岸,摆满密密麻麻的纺锤形状生命体,明艳、怪诞、在沼泽浓雾中若隐若现,给途径此处的不速之客以强大的视觉冲击。   池惑收回视线,看向自己正挪动的脚步、以及脚上有些微潮意的红绣鞋。   及至走到沼泽边,长长的红绸沉入水中,鬼婴重新唱起那曲渗人的童谣:“新嫁娘,梳红妆,清白人家好出身,纸做嫁衣魂做裳……”   童谣似会传染的疫病,一时间,浓雾散去,空旷的沼泽两岸同时响起了吟唱声,整齐得渗人。   平静无波的沼泽池开始咕噜咕噜冒气泡,绣有龙凤纹的纺锤形“蚕蛹”从池底冒出头来,像石阶一样逐个在池惑脚下铺陈开,直蔓延到沼泽池另一端。   池惑脚步微顿,撩起红盖头笑道:“多谢款待。”   漂浮在沼泽池里的「蛹阶」非常牢固,池惑踩在上边纹丝不动,他提着裙摆一阶一阶走下去,被踏过的“蚕蛹”再度沉入沼泽。   鬼婴为他在沼泽中搭建的是一条单行道。   沼泽对岸是一道画了春宫的屏风,池惑只淡淡瞟了眼春宫图上颠鸾倒凤的男女,就将目光移到屏风之后——   这是一处用阴纸搭建的简陋喜堂。   一杆包了红布的秤砣挑掉覆在池惑脸上的红盖头,他环顾四周,燃烧的红烛旁摆了柳木梳、同心结、一副胭脂妆匣、纸折车马钱币等一应拜堂事物俱全。   只不过那位拿着秤砣、没有画五官的纸人新郎实在有些碍眼了。   池惑用余光看了眼燃烧的红烛,刚准备掐个诀,借用红烛的火把纸新郎给烧了,可还未等他把烛火引来,那位简陋得滑稽的纸新郎已经自燃了起来。   把它点燃的,是青蓝色的鬼火。   池惑瞬间明白是谁动的手脚,他唇角似有若无挑起几分笑意,对藏匿身形的鬼主笑道:“多谢。”   鬼婴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忙脚乱开始浇水灭火,可鬼火哪里是普通水可以灭掉的,池惑站着一旁,看他们白费力气罢了。   “不用忙活了,没了‘新郎’也不碍事,我可以自己拜堂。”说着,池惑已经面对高烧红烛兀自行礼——   “一拜天地。”   “二拜双亲。”   “三拜…”   池惑转身面向已经烧成灰烬的纸新郎,刚好面对着他的是一扇铜镜,镜面将他穿着喜服叩拜的姿态清清楚楚倒映出来——   “夫妻相拜。”   看起来,就好似他和自己相拜一般。   礼成,池惑利落起身,迎向鬼婴们不可思议的目光:“拜完堂了,我们赶紧进入下一步吧。”   众鬼婴:“……”   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鬼婴还是引敷衍拜了堂的池惑继续往前走。   又一扇巨大的屏风挡在眼前,屏风上依旧绘满活色生香的图景,颠鸾倒凤的男女姿态栩栩如生,喜堂烛火明亮,将屏风上交缠的男女倒影投了一地,“新嫁娘”踩着潮湿的红绣鞋,一步一脚踩着这些颠鸾倒凤的影子。   越过屏风朝里看,饶是见多识广的池惑,仍被眼前诡谲的一幕震撼到短暂失神。   细长的红绸像张巨大的蛛网,密密麻麻纵横交缠,红水镇失踪的数百位姑娘被悬吊在红绸蛛网之上,她们被迫露出一截隆起的小腹,同样质地的红绸带从她们裸I露的肚脐生长而出,另一端连接着一个猩红潮湿的纺锤形“蚕蛹”。   和沼泽边的“蚕蛹”一样,这些猩红的纺锤形事物一伸一缩,在有规律地呼吸。   目睹这荒诞诡谲的一幕,池惑心下大抵已经明了事情的真相。   沼泽地无处不在的红绸象征着母体的「脐带」,鬼婴需要它们与母亲进行连接、汲取养分。   而红水镇失踪的姑娘并非被好色鬼新郎拐来做媳妇,而是鬼婴们需要好人家的闺女成为它们的母亲,这样它们才能被孕育、能诞生,从「它们」变成「他们」。   一切都在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些鬼婴曾提到「鸨母」,说明它们很可能是当年红水镇风月生意兴盛时,在此做买卖的神女被打掉的孩子。   神女要接客不能怀胎,只能选择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积年累月循环往复,被堕掉的胎儿被抛尸在这片沼泽地里,沼泽地终年潮湿阴冷,不见日照,死婴的怨念被困于此无法消弭,渐渐化为实质形成了「灵」,也就是这些小孩模样的鬼婴。   鬼婴们将他们无法降世的怨恨归结到娘亲的身份上。   老鸨说,做皮肉生意的神女不能怀胎、更不能抚养孩子,于是它们就把手伸向了好人家的闺女,正如同鬼婴们在抬喜轿时吟唱的那样——   “新嫁娘,梳红妆,清白人家好出身,纸做嫁衣魂做裳。”   在鬼婴的潜意识里,只有好人家的姑娘正正经经成亲拜堂,才有“资格”把它们生下来,让它们以小孩的身份来到这个世间。   “你们也希望把我像这样吊挂在这里,对吗?”池惑不动声色地回头,问那位拿了他小人偶的鬼婴。   鬼婴骨碌碌转动漆黑的眼珠,最后死死停留在池惑脸上:“是的,因为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娘亲。”   “我想被生下来,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娘亲…”   “成为我的娘亲吧…”   “成为我们的娘亲吧…娘亲…”   “娘亲…孵化…娘亲…孵化…”   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寻常人置身其中,很容易就被诅咒般汹涌而来的话语淹没,直到彻底崩溃。   池惑不动声色立在鬼婴们面前,突然笑了:“这样啊,我明白了。”   鬼婴不曾见过这样反应的新嫁娘,当即直接僵住,令人窒息的念唱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池惑:“拜了堂,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入洞房’了?”   鬼婴愣了愣,才提高声音道——   “新娘入洞房!”   毕竟新郎着火烧没了,只剩下这位和自己拜堂的新娘了。   *   穿着新娘喜服的池惑被安置在一处闺房内,等待最后的“孵化”仪式完成,他就会和被悬吊在红绸蛛网上的姑娘们一样,会从肚脐处生长出一条红绸带,作为孵化鬼婴的“脐带”。   直到现在,那些脑子没发育完全的鬼婴们,都还没发现今晚抓回来这位娘亲是个男的。   闺房里的喜被床褥透着股潮气,就好像是从沼泽地捞起来的裹尸被。   事情调查进展到这一步,池惑被天道模糊的记忆也逐渐清晰起来。   上一世,身为鬼主的池惑也曾假扮新嫁娘来到此处,时无筝领着徒弟萧过跟随而来,在目睹了沼泽洞穴里失踪姑娘的情况后,时无筝和萧过选择强行斩断“脐带”、以剑斩杀鬼婴怨灵。   一切看似水落石出,调查清楚了红水镇姑娘失踪的真相,也抓到了罪魁祸首鬼婴怨灵,但在众姑娘得救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剧却发生了——   这些获救的姑娘陆陆续续死去,有些死在了回程的路上,有些回到家后被噩梦纠缠迅速衰弱而亡。   逐渐苏醒过来的记忆里,池惑想起来,上一世被救女孩都在三天内去世。   即使切断了她们和鬼婴相连的“脐带”也无济于事,鬼婴的怨念早在她们体内生根发芽,与之连为一体。   随着鬼婴被修士强行斩杀,这些被留下的怨念腐烂在姑娘身体里,这些无辜的被救姑娘也因此失去了生命。   连接“母体”和鬼婴的“脐带”不能剪断,或者说,不能就这么简单粗暴地剪断。   ——必须完成真正的「拔除」。   就在池惑思考间,一道声音盖住了噼啪燃烧的红烛火:“虽然这么问有些冒昧,但道友若要独自清理这么多怨灵,恐怕有点费劲。”   是池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并未真正离开,只是隐匿了踪迹看戏。   刚才就是自己这小崽子将纸新郎烧没的。   池惑笑了笑,坦荡荡承认道:“不仅是费劲,我独自根本对付不了这些鬼婴,毕竟我只有练气期的修为。”   “但,还有你在不是吗?”池惑挑起眼皮,看向闪烁的烛火,故意一字一句道——   “鬼主,出来吧,接下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刹时间,空气陷入死一般寂静。   就连原本噼啪作响的烛火也隐匿了声息。   高烧红烛渐渐变成阴冷的青蓝色,鬼火的光照亮婚房。   诡谲的光线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卡住池惑的脖子,指节渐渐收紧,捏住他试图滑动的喉结——   “你是如何知道的?”   寒意四起,周遭似结了冰。   看来被人当面识破了身份的鬼主,着急了。 第9章 红水镇(六)   被掐住脖子的池惑一瞬不瞬望向对方的眼睛,他在鬼主的眼瞳里凝视自己的倒影。   虽然现在他无论是修为还是地位,在少年鬼主面前都是绝对的弱势,但他脸上却无半分弱势者该有的胆怯和卑微,反而表现出一种胸有成竹的平静,仿佛他能以下位者的姿态操控局面。   根据池惑对自己的了解,这位年少的自己不会把他掐死,至少此时此刻不会。   现在自己是时无筝的五弟子身份,少年鬼主根据「天道书」的指引来到红水镇,就是为了和所谓的正缘道侣时无筝相遇,如果此刻他把时无筝的徒弟杀了,那之后的攻略也无从谈起。   而且,最重要的是,池惑知道,比起仇恨和害怕,少年鬼主会因此对他产生好奇,并将自己放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这就是池惑的目的。   “这么看来,我猜对了。”被捏住喉结的池惑弯起唇角,因为对方指节用力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模糊沙哑。   少年鬼主同样在凝视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   但他卡在池惑脖子上的手却松了力道,疑惑道:“是我露出了什么破绽吗?或者你们东极门有什么我不了解的秘法?不妨说来让我听听?”   比起身份被看穿后冲动形式,直接杀人灭口,这位少年鬼主更愿意弄清事情的真相。   池惑:“你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东极门也没有可以识别你身份的仙器和秘法,你放心。”   他看着“自己”脸上神色的变化,继续说,“我之所以能认出你,是因为我认识你。”   鬼主微眯起眼睛,半信半疑:“你认识我?”   “是的,”池惑笑了笑,“池惑,帮个忙,如何?”   他在「池惑」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名字称呼另一个自己,这种感觉很微妙,甚至还有点失真。   被对方直呼名字的鬼主微僵在原地,以至于他的手指下意识用力,但在理智的压制下,他最后彻底松了手。   两人视线相交的瞬间,池惑竟在心底笑了出来。   自己果然是自己,所有情绪的起伏和变化,全在他的预料之内。   终于呼吸顺畅的池惑开始咳嗽,这副躯体羸弱,他咳了几下眼睛就有点潮湿的痕迹。   池惑裸I露在喜服之外的一截脖子苍白纤细,鬼主留下的指痕还清晰印在喉结旁,暗红发紫,愈发触目惊心。   鬼主将他这幅被欺负得有些病弱的姿态看在眼里,问:“你需要我帮什么忙?”   现在他很清楚,这个小修士只有外表看上去羸弱,其实是个不得不防备的危险角色。   池惑:“我需要你用醉鸦楼的《安魂曲》,度化这些鬼婴,这是让那些红水镇的失踪姑娘活着回家的唯一办法。”   池惑此番挑明鬼主的身份,让对方在自己面前掉马,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因为这是当下解决事情最直接、也最高效的办法。   ——他想要利用曾经自己的能力,就必须让其在自己面前掉马。   上一世,自己信了那份狗屁「天道书」,曾一度以为时无筝是自己的正缘道侣,所以在假扮新嫁娘来到沼泽后,将事情的处理权全都交到时无筝及其弟子手上,却没料到他们浪费了怨灵资源的同时,还导致了这些姑娘的死亡。   回过头去看,池惑意识到这也是剧情的一部分。   据他后来了解,因为强行拔出鬼婴怨灵的行动是萧过提出并执行的,所以是他间接导致了姑娘们的死亡,在回到东极门后,萧过被罚入随意峰思过三年,这段时间他对处罚的不甘、对师尊的思念催生了心魔的诞生。   重活一世,池惑要打破所谓的「剧情」,逆天而行,把故事的走向彻底扭转。   鬼主对这个小修士更好奇了:“你居然连醉鸦楼的《安魂曲》都知道?”   ——“你到底是谁?”   鬼主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并不那么认真,因为他猜到对方同样不会认真回答他。   池惑揉了揉被抓疼的脖子,面不改色道:“以鬼主的能力,要查我的身份背景应该很简单,而且我也做过自我介绍了。”   “我叫祁忘,东极门随意峰随筝仙君的五弟子,我自报家门能让鬼主更方便调查吧?”池惑用气定神闲的姿态说道,简直可以算得上毫无保留。   鬼主微微扬眉:“你的目的是?”   池惑:“我说了,我想解决好这次的事件。”   鬼主静默一瞬,也毫不掩饰对对方的兴趣,点头:“好,我帮你。”   就在这时,喜房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轻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敲门声,池惑和鬼主对视一眼,而后起身快步朝门的方向走去。   随着“咯吱”一声响,池惑将门扇拉开,门外正准备破门而入的鬼婴愣住了,刚才敲门只不过是走流程而已,他没见过哪位新娘真的主动过来开门。   “娘亲,我们给你送夫君过来了。”鬼婴指了指扛在自己肩膀上簇新的纸新郎。   刚才拜堂时“新郎”自燃烧没了,它们赶紧弄了个新的进行替换。   “这样啊,真不巧,忘记给你们说了,”说着,池惑将门扇彻底敞开,指了指坐在喜床上的鬼主,“我已经有新郎了。”   池惑不介意让自己占便宜,也不介意占自己的便宜。   调皮的少年鬼主很配合地对鬼婴们点了点头,姿态有种高高在上的味道,就差说我是你们“新爹”了。   鬼婴僵住:“……”   但它们很快就反应过来,原本懵懂的表情迅速变了味道,凶戾的五官越发扭曲变形,像爬虫一样蠕动的身躯快速膨胀。   这些鬼婴们似乎无法忍受自己选定的“娘亲”在外找了“野男人”这种丑闻,喜房内所有红色的物件开始液化,就像被锤炼融化的铁水陆陆续续滴落。   鬼婴们不同于仙界修士,怨无声,念无形,它们作为无声无形的怨念产物,无需刀剑等传统意义上可以伤人的兵器,万事万物都可以为怨灵所利用,成为它们的“刀”。   ——比如这些象征着血液和欲望的红色。   液化的红色开始像藤蔓般疯长,如鬼手朝坐在褪色喜床上的鬼主抓去,池惑拔出藏匿在身上的佩剑,斩断跃跃欲试的妖藤。   鬼主不动声色地笑道:“祁忘,看来你的‘孩子’们不欢迎我呢。”   言罢,他拢了拢衣袖,怀中已然抱着一把黑檀木五弦琵琶,拨面覆有皮质彩绘百妖宴饮图,妖冶颓丽,别致非常。   池惑当然记得,他曾给这把琵琶起了个名字——「宴」。   「宴」声起。   原本如红潮蔓延的鬼手开始融化,变得像红雨一般从四面八方泼洒而来,鬼婴们顷刻匍匐在地,浑身泥泞猩红、遍地哀嚎。   鬼主最擅长对付怨念的产物,交给“自己”,其实比任何人都靠谱。   池惑撑起一把白纸伞,不足片刻,素白的伞面被湿红覆盖,星星点点如雪野红梅。   似乎用不了多久,这把伞就会变成潮湿的红色。   撑着伞的池惑蹲下身子,对挣扎蠕动的鬼婴温声道:“因为你们原本的娘亲不被允许生下你们,所以你们才选择好人家的姑娘,把她们抬上喜轿,想要她们成为你们的娘亲,是吗?”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匍匐在地的鬼婴发出类似啜泣的声音:“老鸨说,神女不允许有孩子,神女是青楼的资产,神女的身体是客人们欲望的容器,容不下赔钱的孩子…只有好人家的姑娘出嫁后,他们的孩子才有被生下的自由…”   不同于名门正派修士的刀和剑,直接斩断怨念和宿主之间的连接。   属于鬼主的「宴」以怨为食,能真正将无形的怨吞噬、消化,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化解」。   漫天漫地的红色覆盖而来,这是鬼婴们记忆里的主色调。   无论是能将它们淹没的诅咒、探入母亲子宫的钳子、还是死婴堆叠的沼泽池,都覆盖着一层腐败的猩红色…还未出生就已经腐烂…   “我们想要选择自己的出生,我们想要被真正的孕育…”   “好人家的女孩可以成亲…成亲后她们就是我们的娘亲…娘亲会爱我们…会让我们来到世间…”   “娘亲会迎接我们回家…”   “娘亲…娘亲…”   “睡吧,睡着了,梦里,你们就孵化了,”池惑柔声道,“相信娘亲的话,乖。”   鬼主急急拨动琵琶弦,「宴」声转急,在怨灵听来却如同安魂的歌谣。   悬挂在天顶的红绸蛛网像自有生命般震颤不休,发出近似啜泣的声音,那些一伸一缩呼吸的纺锤体逐渐裂开窄小的缝隙,像是被孵化的蛋,一缕黑烟从裂缝中升腾而起,消散在漫天红雨里。   而那些从姑娘肚脐伸出来“脐带”也褪去了鲜艳的红色,随着散掉的黑烟一同蒸腾消失。   “娘亲…娘亲…我们会被生下来吗…?”鬼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听起来像是带着哭腔的悄悄话。   池惑沉默一瞬,答非所问道:“睡着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信娘亲的话。”   他不欺骗“小孩”,更不做没有把握的承诺。   在一旁拨动「宴」的鬼主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唇角扬起似有若无的笑:“你一个不近凡尘的修士,没想到是位如此称职的‘娘亲’,实在有趣。”   池惑笑,不落下风道:“你一个被世人描绘成凶神恶煞的鬼主,却弹奏琵琶哄调皮的孩子睡觉,也实在出人意料。”   彼此相视一笑,一曲终了。   红雨渐渐退潮,最后几缕鬼婴留下的黑烟消散在夜色里。   但鬼主点燃的鬼火却越烧越烈,火苗噼啪作响。   这种程度怨灵不难对付,如果要强行清除,只要找到它们的大本营,数名元婴期修士联合就能在一夜间将其猎杀干净,上一世的萧过也是这么做的。   但这样一来,这些被拐来当“娘亲”的失踪女孩就倒霉了,鬼婴的怨念已经顺着“脐带”,渗入到她们的三魂七魄中,除非鬼婴的「怨」真正获得安抚消散,否则这些滋生的怨念将会把母体反噬。   ——这是鬼婴的诅咒,惩罚不允许他们降生的世人。   毕竟怨灵没有善恶观,不懂何为无辜,也不懂是谁酿成它们的悲剧。   也只有红沙谷醉鸦楼的鬼主池惑,才掌握仙门修士不了解的安魂之术,将被怨念驱使的亡魂安抚超度。   而亡魂留在人世的「怨」,也能作为其修行的绝佳原料。   鬼主收好琵琶,对手持红伞的小修士道:“多谢款待。”   既然对方自称是他的“旧相识”,他也不藏着掖着了,尽情享用鬼婴度化后产生的「念」。   *   解决完残留于世的数千名鬼婴,已近破晓时分。   晨光乍现,这日的山岚弥漫着不同寻常的薄红色。   被红雨淋透的喜服已经被吹干,忙活了一夜,救下并安置姑娘们的池惑终于松了口气。   练气期修士的身体实在太弱了,熬了一个大夜,几乎可以要了他小命。   待一切尘埃落定,池惑才传信给身在红水镇林家裁缝铺的师尊,告知事情原委及解决结果,并请求镇上组织援助车马,将这些被救下的姑娘拉回家里。   将鬼婴残存的「念」吞噬干净的鬼主很满足,迎着晨光,他意兴阑珊地看着小修士给师尊传信。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苍白纤细的颈脖上,自己留下的指痕并未消散,在渐亮的晨光里,随着对方喉结滑动,别有一种濒临破碎的感觉。   对方眼尾淡红色的胎记,也似昨晚滴在面上的红雨没擦干净,被风干后留下的痕迹。   鬼主的目光从池惑脸上移到手上,他登时有些疑惑,小修士手指上明明有他师尊留下的风铃草,他昨晚处理鬼婴时却一直未使用,反而选择让身为鬼主的自己帮忙,这是为何?于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自己没出现,这个小修士有打算如何解决鬼婴?   池惑注意到鬼主的视线,转过头,直视对方尚未来得及移开的目光:“我已经通知师尊,我想他很快就会赶过来。”   鬼主静默一瞬,试探道:“你打算如何与你的师门介绍我?” 第10章 红水镇(七)   池惑忖度片刻,半开玩笑道:“当然是如实相告,说你是昨晚与我拜堂的那位新郎。”   “哦,这倒是实话。”鬼主接住了他的玩笑。   池惑收起了笑意,正色道:“放心吧,我不会与师尊揭穿你的身份,你们立场不同,不明不白引发恶战就麻烦了。”   虽然直接揭穿自己鬼主的身份,可以最简单粗暴地切断鬼主和时无筝的连接,但那样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麻烦。   而且「鱼」又不止时无筝一个,他还需要维持好与“自己”的关系,后续才能跟进继续搅局。   “我与师尊说,你是我的一位旧相识,如何?”池惑分析说,“入师尊门下之前,我一直被放置在外门学宫,接触的人多且杂乱,究竟认识过什么人,师尊也无从考究。”   沉默在山岚中蔓延。   鬼主出神地看着对方被风扬起的红衣,最后摇了摇头,用闲聊般的语气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你的目的是什么?”   池惑略略思考一瞬,笑:“以后你会明白的。”   鬼主皱眉,扯了扯唇角:“这话说得,像你是我的长辈一样。”   “你去过西极州的醉鸦楼?”鬼主状似聊天地试探问道,既然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无遗了,他也不必在对方面前回避这些敏I感的地名。   池惑想了想,才回答说:“算是去过吧。”   他自小在西极州醉鸦楼长大,自然是最熟悉的地方,但这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鬼主扬眉:“算是?”   池惑笑而不答。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你们东极门真是卧虎藏龙之地。”鬼主抿了抿唇,笑道。   秋深天寒,池惑拢好衣衫,遮住对方在他脖子上留下的指痕:“我与你说这些,并不能让我师尊知晓,这些确实不是仙门弟子该知道的事。”   鬼主定定地看着他:“所以,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毕竟「祁忘」作为东极门弟子,知晓了鬼主身份却不上报,在门内是非常严重的违规行为。   池惑深吸了口气:“这么说一点也没错。”   鬼主模棱两可笑笑:“但我没办法信任不告知我真实目的的同伴。”   “我知道,”池惑说,“不需要信任,各取所需,能更快达成目的就够了。”   鬼主:“祁忘,你真是颠覆了我对仙门弟子的认知。”   池惑笑:“承蒙夸奖,愧不敢当。”   *   被救下的姑娘渐渐苏醒过来,刚开始她们如同惊弓之鸟,看有人靠近就下意识蜷缩起来浑身发抖,但在池惑的耐心说明和安抚之下,姑娘们渐渐弄清事情的经过,知道自己当下已经被救下,彻底安全了。   缓过神来的姑娘们抱在一起落泪,等待救援车马把她们带回红水镇的家中。   离开这些时日,她们不知家里人究竟担忧到何种地步。   姑娘们原本隆起的小腹和连接的“脐带”消失了,她们的身体恢复成原先的模样,那些立于河岸,原本一伸一缩呼吸的纺锤形生命体,也变成了一个个巴掌大的玩偶,五颜六色,摸起来柔软细腻。   这些玩偶,是“蚕蛹”孵化后的产物。   被强行拐来的娘亲并不能真正将鬼婴孵化,相反,只有把它们彻底哄睡着、让他们的怨念得以安息,这些因怨恨和不甘凝结而成的“蚕蛹”才能真正破茧而出。   同样身为怨念产物的鬼婴不会知道这些,它们只会根据自己的本能,寻找可以“容纳”它们的娘亲,作为孵化它们的容器。   「寄生」是怨灵的本能,就和人类吃饭一样。   “这些玩偶有辟邪挡灾的效果,只不过受过这次苦的姑娘,怕是不愿意再看到与事件相关的东西了。”鬼主说。   “每位‘娘亲’都有一个对应的孵化玩偶,所以…”说着,鬼主将一个清洗干净的玩偶递了过来,“你这个男娘亲不考虑留下一个吗?”   看到鬼主递过来的干净玩偶时,池惑愣了愣。   这是昨晚自己和对方借的醉鸦楼特产玩偶,原是用来收买鬼婴的,拿到玩偶的鬼婴也爱不释手,直到它被《安魂曲》度化,这枚玩偶就落入沼泽里。   在营救姑娘的时候,池惑已将玩偶从泥浆里翻了出来还给鬼主。   没想到鬼主又仔细将玩偶洗了干净,转手送给了自己。   “是那个叫你‘娘亲’的小鬼婴留下的,玩偶里残存了一丝它的念,但你放心,念里不含怨,很安全。”鬼主补充道。   池惑有些意外,继而道:“拿鬼主的礼物,在仙门本是不被允许的,不过…”   “玩偶很别致,我收下了,多谢。”池惑只短暂犹豫了片刻,就接下了玩偶。   在他的印象里,上辈子除了那些「天道书」上显示过的正缘道侣外,自己并没有送过任何人小礼物,特别还是于他而言意义特殊的小玩偶。   不可否认,被年少的自己特殊相待,池惑心里是很高兴的。   但他也清楚,鬼主现在之所以待自己「特别」,一是因为自己掌握了对方的把柄;二来因为自己是时无筝小徒弟的身份。   鬼主半开玩笑:“仙门的规矩大概困不住你。”   池惑也笑,算是默认了。   别说仙门规矩了,现在没什么可以困住他的。   鬼主似乎觉得眼前这位小修士很有意思,好奇问道:“鬼婴最后问你它会不会被娘亲生下来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骗它?”   如果当时给出鬼婴想要的肯定答案的话,超度起来也会更简单一些。   池惑:“我不骗小孩子,无论是人还是鬼。”   鬼主扬眉:“你的男娘亲身份,就不是骗它们了吗?”   池惑:“总比给它们带来虚假的期望好。”   “鬼婴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也没办法选择自己的结局,”他若有所思道地垂下眼皮,“不光是它们,身处此间的人都一样…”   因为这是一本已经被安排好的书,所有存在于此的角色,都被名为「天道」的剧情线框死了。   “是这样吗?”鬼主重新审视这位修为低微的小修士,这样的话,不像他这个年纪的青年能说出的。   “是这样,也不全是,”复杂的情绪从池惑眼底一闪而过,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鬼主,“池惑,我希望你不会。”   他再次叫了自己的名字,也是对方的名字。   *   传信后,不到盏茶功夫,时无筝和另外两位徒弟抵达鬼婴沼泽地。   池惑已经在传信中详细讲述了事件处理的经过,时无筝此次目的就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徒弟,所以也没有过多插手的意思,他嘴上没多说,心里对池惑有条有理地解决好事件感到满意非常。   “你的那位道友故人呢?红水镇属于东极门的管辖地,我们应当当面感谢他才对。”时无筝问道。   池惑在传信中提到过,这次可以把事情处理得这么完满,全是仰仗自己遇到了同来调查的故人。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穿着明艳红色外袍的少年鬼主从林间绕了出来,他姿态洒脱地站在池惑身侧,朝时无筝等仙门人士微微颔首致意。   鬼主甚至毫不收敛打量时无筝的目光,笑微微道:“在下池郁,只是一介散修,听闻红水镇失踪事件,就过来凑个热闹,希望没有给诸位道友添乱。”   池惑在心底暗暗发笑,果然,自己会用「池郁」这个名字。   上一世他也是编了个同样的假名。   鬼主还编了一套说辞,描述自己在西域和南疆游历多年,所以习得很多失传的术法,在对付怨灵上有一套名门仙士不常用的办法,上不得台面,但实际操作起来效果不错。   从时无筝的神态举止来看,他并没有对眼前自称「池郁」的鬼主起疑。   萧过的目光在穿着红衣的鬼主和池惑间游移,最后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五师弟,你该不会是背着师门在外边寻了个道侣吧哈哈哈。”   时无筝无奈地皱起眉头:“过儿,不得无礼。”   说话间,时无筝将一个包袱递给池惑,嘱咐道:“换上吧,今日天寒,你身上的喜服无法御寒,经过昨晚恶战,你修为受损,再着凉就不好了。”   时无筝很清楚,自己这位新收的五弟子修为低微,在和怨灵对峙了一夜后,他损耗的修为没办法抵御深秋山野的寒意。   萧过脸色骤冷,得知时无筝一大早出门前往成衣铺子,原来是为了给五师弟备换洗衣服,瞬间浑身不快活了。   萧过毫不掩饰自己不爽的情绪,看着池惑和鬼主身上的喜服嘲道:“师尊,你让师弟换下那身喜服,是要棒打徒弟的鸳鸯啊。”   时无筝也不恼,只冷冷道:“过儿,你要是再继续如此无礼,为师以后只能留你在随意峰面壁修行了。”   萧过唇角扯了扯,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反驳。   池惑倒是有些意外,上一世,他虽然和时无筝短暂地在一起过,但对方始终清冷疏离,甚至没有特意为他备过御寒衣物。   当然,现在的自己和前世的鬼主没什么可比性,毕竟前世自己是时无筝的追求者,而现在是对方的徒弟。   池惑一向听闻时无筝宠溺徒弟,在勘破天道以后,他以为所谓的宠溺只针对主角攻萧过,不曾想自己也有享受到的一日。   “多谢师尊,”池惑接过包袱,摸到里边柔软厚实的衣物,笑道,“看来我又让师尊破费了。”   说话间,他下意识拢了拢喜服的衣领,好在之前已经把最上边的扣子扣严实了,遮住鬼主留下的指痕。   时无筝也难得地笑笑:“无妨,横竖出门都少不了花钱,也不差这一点半点的。”   “对了,你手上的风铃草先别急着拔除,你修为不高,此后历练的任务只会越来越凶险,留着能保你安危。”时无筝将目光移向池惑食指上的刺青,温声嘱咐道。   池惑:“好的,弟子明白。”   站在另一侧的萧过,整个人气压更低了。   而鬼主则以旁观者的姿态,观察这师徒三人的相处氛围,觉察出了难以名状的微妙感。   怎么回事?   「天道书」给自己选定的这位正缘道侣,身边的徒弟似乎对他有些不寻常,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吗?   鬼主的目光从时无筝身上移开,滑向明明白白将嫉恨写在脸上的萧过,最后又朝池惑看去,垂眸间,他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   ——看来,在做出下一步行动之前,他必须弄清楚时无筝和徒弟们的关系才行。   “笑什么?”池惑面上虽在应付时无筝和萧过,但注意力一直在鬼主这。   鬼主微愣,随即毫不遮掩地笑道:“你这位师尊确实是难得的好师尊,令人羡慕。”   昨晚在喜轿里,池惑夸过自家师尊,鬼主一直记得。   池惑看了鬼主一眼,从对方的语气里,他觉出几分玩味的情绪来。   “是吧,师尊待徒弟们比待任何人都要好,”池惑在鬼主耳边,半是玩笑半提醒,“不要觊觎我师尊。”   ——不为什么,只因为不值得。   当然,这句话池惑只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11章 枫宴(一)   鬼主微愣,旋即模棱两可笑了笑,不置一词。   不知为何,小修士这句玩笑的话语,却让他有种错觉:对方似乎很清楚他此行的目的。   时无筝在沼泽地进行了一番灵查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会儿镇上救援的车马也过来了,一行人决定和被救姑娘们一同返回红水镇。   “师尊,我们何时启程返回东极山?”程渺问道。   时无筝思忖片刻,回答说:“七日后再做返程考虑,一来现在不清楚被救后这些姑娘的情况,我们多留几日好做观察;二来我们还不确定除了鬼婴外,红水镇周边有没有别的威胁因素存在,还是再等一等稳妥。”   “况且难得下山的机会,你们几人可以趁此机会多历练历练,增长见识。”时无筝嘱咐说。   一行人返回红水镇后,发现原本门庭冷落的客栈大堂挤满了人,程渺上前询问,客栈小二告知:“与我们相邻的扶水城三日后举办千灯赏枫宴,过路的旅客商人都过来投宿了,小店一时人多拥挤,也比寻常时候吵闹些,还望几位客官多多包涵。”   池惑上前一步:“无妨,我们是想问问还有没有多余的客房,我的一位朋友今日也想在此投宿。”   刚才在路上,鬼主就表示这几日要和东极门这几位修士一同留在红水镇,观察红水镇情况的同时,也能一起谈经论道、交流修行心得。   时无筝对这位四处游历的散修似乎有些兴趣,想从对方的见闻里长长见识,也有感谢对方出手帮忙之意,便邀请鬼主和他们一同入住客栈。   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情节,当时池惑就是这样渐渐和时无筝熟悉起来的。   客栈小二低低“哎唷”了一声,满脸抱歉道:“不赶巧,就是因为这个扶水城千灯赏枫宴的缘故,我们客栈被订满了,再往南走三十里路左右,还有一家客栈,不知现在住满了没有,可以让你们这位朋友去碰碰运气。”   “如果实在没办法,只能委屈你朋友拼房了,我们可以给拼房的客人加一张床,只收取一半的费用。”客栈小二热情道。   池惑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眉,他记得上一世,自己也是和时无筝住了同样的客栈,只不过当时很幸运,剩下了最后一间空房。   ……看来是自己把自己的房间给占掉了。   毫不知情的鬼主走到池惑身边,对小二道:“那就拼房好了。”   “好嘞,”客栈小二笑盈盈看向他们几个,“请问客官是要拼哪一间房呢?”   小二将问题抛给了鬼主。   鬼主先是朝时无筝看去,而后敛了眼皮,朝身旁的池惑递来目光:“祁公子,你介意与我同住几日不?”   这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修士是个隐患,于鬼主而言,要时刻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稳妥。   池惑也是料定了“自己”这番考量,所以完全没着急。   池惑:“自然没问题,我们许久不见,正好可以叙叙旧。”   能有什么问题呢?本来那间就是鬼主应该入住的房间,是自己挤占了而已。   不过都是自己和自己,严格意义上来说,算不得挤占。   而且既然他称呼鬼主为故人,对方选择他也最合乎常理,不会引起师门怀疑。   时无筝本想为小徒弟检查有无伤势,但看对方已经困得哈欠连连了,犹豫片刻便没提检查的事,让祁忘早点回房歇息。   池惑有睡前沐浴的习惯,只要条件允许,无论多困他都会坚持把自己洗干净再入眠。   客房空间不大,一扇曲屏将浴桶和床榻隔开,鬼主在软塌上饮秋茶,时不时用瓷盖撇去茶水上的浮沫。   彼时天光已经大亮,从窗户透进的日光将水雾照得明亮。   屏风背光,池惑沐浴的剪影被清晰映在屏风上,哗啦啦的水声在房间里回响,在深秋的早晨,别有一种潮湿的暧昧在流淌。   “你是何时入随筝仙君门下的?”鬼主将视线从光影流动的屏风上移开,闲聊似问道。   池惑如实回答:“就在几日前,我刚从外门升入内门,入的刚好是师尊门下。”   鬼主手上动作微顿:“他选的你吗?”   池惑:“不,我选的师尊,因为当时没有长老愿意收我,掌门就把主动权交与我。”   鬼主:“为何选了随筝仙君?”   池惑拢了拢被水雾弄潮的头发,笑道:“因为没有哪位长老,会像师尊这般对徒弟好。”   他话里有话,虽然当下的自己可能听不太明白。   不过说真的,池惑这会算是捡了便宜了,时无筝对待弟子比待伴侣好多了。   鬼主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试探道:“这倒是有点出乎我的预料。”   池惑:“你是指师尊对徒弟好这件事吗?”   鬼主摇头:“我以为你早入了随筝仙君门下,在我看来,你们徒弟几人中,你的师尊最关注的是你。”   “是吗?”池惑微微一愣,笑道,“那怕是鬼主看走了眼。”   池惑心想,曾经年少的自己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每个人的抉择必须遵循角色设定,时无筝最关注的人自然只能是萧过,就好像年少的自己千里来到红水镇,就是为了遇到「天道书」上指明的正缘道侣时无筝一般。   一切皆有定数。   但他要打破束缚住自己的定数。   盏茶功夫后,沐浴完毕的池惑困乏已极,他甚至顾不上掐个决弄干湿发,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是屏风后哗啦作响的水声,那小崽子和自己一样,每日必沐浴,不然总会感觉缺点什么……   晨光熹微,平静又持续的水响反而有种安眠的功效,时间似曲屏上的光影般交错、重叠,又渐渐模糊淡去,很快,池惑彻底跌入了梦境。   不知是不是睡前聊到了时无筝的缘故,池惑竟破天荒的梦到了和时无筝的旧事。   上一世,同样是红枫灼灼的季节,在池惑的计划之下,他与时无筝同宿一家客栈,前往扶水城参加千灯赏枫宴市集。   那时年少的他并不知所谓的「天道」是个骗子,而他仅仅是「天道」手下的一枚棋子,他遵照「天道」提示,像完成修道任务一样,通过红水镇事件与时无筝相识,并在千灯赏枫宴期间想方设法获取对方的好感。   少年池惑听闻名门修士日常修行枯燥无趣,便绞尽脑汁,从方圆数百里的枫林里,精挑细选出数万张无论颜色还是形状都别致非常的枫叶,赶在三日之内,亲手制作了三百六十五盏造型不同的枫灯。   少年池惑想,东极山修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一成不变的乏味,那他就用自己亲手制作的枫灯,给时无筝枯燥的修行日常增添点趣味。   一日一盏,日日不同,虽然小小枫灯不足挂齿,但总能带来些别致的小乐趣。   但当时年少的他,似乎想当然了。   随筝仙君清冷淡漠出了名,收到池惑亲手赶制的三百六十五盏枫灯后,他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   只有惊,没有喜。   或者说,当时年少的池惑没能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喜」来。   比起欢喜,时无筝似乎有点难以消受的尴尬和歉意,虽然最后他还是礼貌地收下了池惑精心准备的三百盏枫灯。   时无筝的心思不好揣摩,少年池惑只能想方设法吸引对方的目光。   但整个千灯枫宴期间,彼此都保持着一种疏淡客气的关系,池惑以为暂时没希望了,却不料在时无筝决定回东极山的前一晚,他主动来找池惑,表明自己愿意尝试以准道侣的方式相处。   这一次,倒是少年池惑露出惊讶的表情。   同样只有惊没有喜,因为他想不明白,是什么促使一直毫无波澜的时无筝做了如此决定。   但没关系,「天道书」既然表示时无筝是可以成为帮助他修成多情道的正缘道侣,那对方突然的转变似乎也变得合理了起来。   之后漫长的一段时间,池惑和时无筝一直保持着不咸不淡的「道侣」关系。   每三个月,时无筝就会从东极山下来一趟,与池惑喝茶论道,游历数日,似乎为了完成先前答应对方以道侣方式相处的责任,再深的关系就没了。   池惑曾提到过办合籍大典的事,但看时无筝避而不答的模样,也就作罢了,一拖拖到最后彼此分道扬镳,「天道书」也出现了别人的姓名。   这段相处时日里,池惑知道时无筝心不在焉,时无筝也知池惑有所隐瞒。   两人都似完成各自的任务,给彼此留足了个人空间,礼貌的疏离。   当年他们分手很平和,或许因为池惑在这段感情里并没有“入道”,所以他并不难过。   但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以为自己抓住了什么,其实并没有。   当时他买了酒行向山间云雾,心道这大概就是世人说的一场欢喜一场空。   欢喜并非真的欢喜,所以最后的“空”也是预料之中。   以至于这些过往的片段呈现在池惑的梦境里,都透着一种灰冷的底色。   睡梦中的池惑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嘴里也在嘟嘟哝哝发出梦呓的声音。   曲屏之后,浸泡在热水中的鬼主卸下了外形的伪装,露出一头与生俱来的白发。   一丝一缕白发在水中散开,似潜入深潭的白蛇,逶迤灵动,丝丝吐着毒信。   他听到屏风后的床榻上传来梦呓的声音。   鬼主梳理发丝的动作戛然而止,哗啦啦的水声也在屏后消失了。   紧接着,是浴桶中人豁然站起来的水响。   鬼主潦草地披了衣物,绕过曲屏行至床榻前,蹲下身子仔细听小修士的梦呓——   “时无筝…枫宴结束后…你真这么急着回…东极山么…?”   小修士的梦呓含糊不清,但鬼主五感敏锐,自然可以识别他模糊话语的字句。   时无筝?为什么这个小修士会在睡梦中这般称呼自家师尊?这在他们名门正派的师徒关系里,已经属于逾矩的行为了吧?   而且他提到的枫宴,难道是即将开始的扶水城千灯赏枫宴?   鬼主决定逗一逗这位熟睡的小修士,并借机探探两人的关系。   “不回东极山,留在这里做什么?”鬼主压低声音,似说悄悄话般在池惑耳边道。   睡梦中的池惑眉头拧了拧,没有回答鬼主的问题。   刚才他梦到上一世初识时无筝时的片段,这会儿梦又走远了。   鬼主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应的他最终放弃了,又继续去沐浴。   盏茶功夫,等鬼主彻底清理好自己,绕过屏风后发现,熟睡的小修士翻了个身——   “仙君,择日把我们的合籍大典办了,如何?”   池惑在梦境里,来到了曾与时无筝提起办合籍大典那日,当时他也就心血来潮随口一提,也没期待对方应下。   正整理衣物的鬼主愣住了。   他拢了拢肩头潮湿的白发,蹲下身子兴致勃勃与梦呓中人答了句:“好啊。”   熟睡的小修士却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当真…?”依旧是含糊不清的梦呓。   鬼主:“嗯。”   他猜测,祁忘口中的仙君,就是先前梦呓里提到的时无筝,也就是「天道书」中显示的他的正缘道侣。   池惑的眉头皱得更苦了,沉默片刻:“算了吧。”   鬼主扬眉:“嗯?怎么就算了?”   池惑:“你不会是我的道侣。”   鬼主觉得更好玩了:“为什么?”   他以为对方会说出师徒感情有悖伦常这类理由,没想到,祁忘的回答彻底出乎他预料——   池惑:“骗人的。”   “天道书…不可信。” 第12章 枫宴(二)   听到「天道书」三个字时,鬼主的表情瞬间僵住:“你说什么……?”   除了鬼主自己外,按理说,没人知道天道书的存在。   “你知道天道书…?”对方梦呓的声音很轻,鬼主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不可置信地再度确认道。   毕竟「天道书」于他而言是最特别、也最隐秘的存在,不应该有第二个人知道。   可睡熟的池惑眉头深深拧了拧,似乎嫌鬼主吵闹,他翻了个身就不再继续答话了,这一次池惑似乎真正睡死了过去。   鬼主在床畔等了好一会儿,看对方没有继续梦呓的迹象,才作罢。   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池惑脸上移开。   被水汽浸染的光线透过屏风投在池惑脸上,映得眼尾那道淡红色的胎记颜色越发深浓,胎记在流动的光影里泛着潮湿的光,像水中散开的红绉纱,又似一道即将干涸的泪痕。   这样的胎记生在这家伙的脸上,水光流动间,恰似一个最擅勾人的蛊物,无时无刻不在蛊惑人伸出手,去触碰、去冒犯、去品尝。   一个不留神,鬼主察觉自己差点着了道。   他忍耐住抬手的冲动,凝视对方熟睡的面容出神。   这个名叫祁忘的小修士,虽然只有练气期的修为,看似不起眼,但身上疑点颇多——   第一,祁忘是如何得知他作为鬼主的身份的?就连合体期修士随筝仙君都无法勘破自己的身份,这个只有练气期的小修士又如何知晓?而且对方提到自己是醉鸦楼的故人,但据他所知,醉鸦楼从未有过这样一位人物;   第二,祁忘梦呓里隐约提到了「天道书」,如果不是自己听错了,那么,对方很可能已经把他的信息摸透了,这也就意味着,祁忘很可能已经知道「天道书」中显示的正缘道侣信息,也清楚自己接近时无筝的目的;   第三,祁忘和时无筝又是什么关系?从祁忘梦呓的语气和称呼来看,他丝毫没有将时无筝看做师尊的意思,无论怎么品,两人之间似乎都存在着不可告人的猫腻……   鬼主原本只是打算来红水镇接近时无筝,却发现事情的走向越发扑朔迷离。   越是失控,越是有趣,他对这个身上满是疑点的小修士越发期待了。   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   池惑这番困极了,他一觉睡到傍晚,醒来时天光昏暗,鬼主侧卧在他身侧,闭目养神。   此时鬼主已经彻底卸下了外貌的伪装,露出与生俱来的白发。   随着他侧躺的姿势,披散的白发铺了满床,柔软逶迤如缠绕而来的网,严严实实将“同榻而眠”的池惑给笼住了。   池惑忍住用指尖绕一绕发梢的冲动,在昏光中静静凝视对方的面容。   他知道鬼主没睡,只不过闭着眼睛休养生息。   “醒了?”被他凝视了片刻的鬼主睁开眼睛。   池惑:“嗯。”   说着他还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鬼主:“你做梦了。”   池惑努力回想模糊琐碎的梦境,半开玩笑试探道:“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梦话吗?”   鬼主静静凝视一瞬,微眯起眼道:“你说,天道书,不可信。”   刹那间,空气陷入沉默。   糟了,池惑心想,上一世他的修为不需要入眠,百年来已经忘记睡觉是非常危险的事。   熟睡会让自己变得不受控,可偏偏练气期的身体需要睡眠。   池惑心思转得飞快,他不能让年少的自己觉察出他的真实身份,否则就会面临被从这个世界抹除的危险,于是装傻道:“什么意思?”   现在的状况,再解释于他无益,不如装傻到底。   虽不能蒙混过去,但好歹对方拿他也没有办法。   鬼主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语气很轻:“是你梦里说的,我如何得知?”   “梦里胡言乱语罢了,倒是让鬼主费心思了,”池惑迎着对方的视线笑了笑,反客为主问道,“难道梦里我还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让鬼主这般挂心?”   虽然他面对的是一个令修真界闻风丧胆的鬼主,但因为对方就是自己的缘故,池惑并无丝毫弱者面对强者的惧怕。   相反,能力处于弱势的他,反而有种将局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笃定感。   鬼主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你询问随筝仙君可否在枫宴结束后多留几日,还说…择日把你们的合籍大典给办了。”   “祁道长,你刚才做的梦,不会醒来就忘记了吧?”鬼主毫不掩饰地将兴致挂在脸上。   这一次,池惑的神情终于微微僵住。   他确实记得,刚才自己梦到了上一世和时无筝相处的片段,只是没想到他将梦里经历的一切,通过梦呓给说了出来。   更不巧的是,这些话还让年少的自己给听了去。   但好巧不巧,说不定这几句梦呓反倒可以帮助自己搅局。   在年少的鬼主眼里,他的身份和目的变得越发扑朔迷离,对方也会因此更不愿意让自己脱离他的视线,方便了池惑后续的行动。   而且就算对方因为那句「天道书」有所怀疑,但几乎不会有人可以意识到,“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会是来自未来的自己。   毕竟不管怎么想,这都过于荒诞了。   池惑知道暂且没有暴露身份的风险,于是佯做为难地挠了挠头,索性顺着鬼主的话,开门见山问道:“鬼主,你是不是认为我在恋慕师尊?”   鬼主扬眉:“难道不是吗?”   梦呓的内容难道不足以说明这点吗?鬼主很欣赏对方直接了当的态度。   根据池惑对当年自己的了解,他知道,就算自己真的恋慕时无筝,也不足够让鬼主因此放弃追求他的“正缘道侣”时无筝,年少的自己不是会将利益拱手相让的人。   与其让自己知难而退,不如让自己明白:即使追到所谓的正缘道侣,对他的修行也毫无益处,都是白费功夫罢了。   池惑心中清明,笑着摇头说:“我说不是你也不会信,说了无用。”   鬼主抿了抿唇,笑:“确实如此。”   看时间差不多了,睡了一天这副身体饿得肚子疼,池惑从床榻上起身,开始洗漱准备用晚饭。   经历过刚才的梦境,池惑突然对一件事非常在意:上一世,在时无筝离开枫宴回山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时无筝突然答应把自己作为道侣相处呢?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自己不清楚的变数……   “其实还有一点让我比较疑惑,”同样起身洗漱的鬼主疑惑道,“那些鬼婴已经存在数百年,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变得活跃呢?”   池惑会意:“你认为是有什么未知的因素出现,激活了鬼婴的怨念?”   鬼主迟疑片刻才点点头:“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池惑刚想说什么,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师弟,师尊在客栈订了桌晚饭,如果你休息好了,就下楼来一起吃吧。”   “…也可以把池郁公子叫上,师尊交代的。”   是程渺的声音。   池惑和鬼主对视一眼,突然不约而同笑了笑,毕竟刚才两人还聊到了时无筝。   “知道了。”池惑隔着门回答程渺。   鬼主收起笑,他若有所思地看向门边的小修士,意识到他们相识不过一日,但总能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时常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彼此心领神会,在鬼主以往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而这位小修士似乎对此并不奇怪,甚至表现得习以为常。   池惑:“师兄,我们待会就过去。”   待门外脚步声消失后,鬼主别有深意道:“你这些师兄的修为都已经不需要进食了,看来随筝仙君这顿饭,是为你准备的。”   “过来一起蹭顿饭吧,吃完结账就好了,别忘了,你在喜轿时说过,要给我乘轿钱的。”池惑道。   在鬼婴抬着的喜轿内,这位“新郎官”曾说过,要给他付路费的,他要“自己”言出必行。   鬼主掂了掂腰间钱袋子:“你这分明是让我去请客付款的,能叫蹭饭么?”   池惑:“用你欠的路费请师门吃顿饭,没什么毛病。”   鬼主笑问:“这是从哪里得出的理论?”   池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鬼主短暂地看了他一眼,开玩笑说:“看来,你可真不同我客气。”   池惑笑着垂下眼眸,顺着他的话说:“可不是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鬼主的钱就是他的钱,他和谁客气,也不必对自己客气。   镜子里,鬼主仔细梳理变黑的长发,用指腹将发结逐一解开,随后用水红发带松松垮垮将发丝束起。   池惑用余光看向镜中光景,年少的他对自己的外貌颇为讲究,就算是下楼吃个宵夜,也不会放任外貌随意邋遢,很有一番对美的坚持。   此刻最日常不过的一番束发景致,池惑看在眼里,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鬼主注意到了池惑的视线,在镜中与之对视:“走吧,别让随筝仙君久等了。”   已经点了两菜一汤的时无筝等在桌边,待听到楼梯传来响动,他抬头,看到一前一后走来的池惑和鬼主,两人在楼梯上有说有笑,似乎在聊什么有意思的事。   合体期修为的时无筝五感敏锐,他注意到自家徒弟和那位池公子脸上都有浅淡的红印,像是睡觉时被枕头压出来的,一人一侧,似相对而眠。   如此想着,时无筝摇了摇头,因为这不是他这个师尊该去思考的事。   “师尊,让您久等了,我与池道友叙了好一会儿旧,就耽搁了时间。”   池惑入席,他很快注意到餐桌旁只有时无筝和程渺两人,萧过没出现。   时无筝淡淡摇头:“无妨,昨晚你累了,多休息一会儿也是好的。”   “四师兄不下来吃饭吗?”池惑问道,毕竟主角攻萧过那样的性子,绝对不可能放过和时无筝相处的契机,也不会放过品尝红水镇美食的机会,不下来吃饭属实有些奇怪。   时无筝摇头,淡声道:“他近日言行无礼,被我教训了,在自行面壁思过。”   自行面壁思过?   根据池惑上一世对萧过的了解,不像是对方会做出来的事,他预感有蹊跷。   而且他也注意到,席上时无筝的脸色也不太好,眉头轻拧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难道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第13章 枫宴(三)   池惑将疑惑的眼神递给程渺,程渺为人老实,此刻却也不敢多言,只缩着脖子朝小师弟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继续问了。   池惑揣摩片刻,闭了口。   而池惑身侧,一袭红衣的鬼主冷淡扫了眼桌上菜色,就转向正忙前忙后的店伙计——   “麻烦把菜单给我看看,我们添几个菜。”   时无筝日常山中修行,清淡朴素惯了不觉得,但于鬼主而言,两菜一汤实在过于寡淡,特别在都是素菜的情况下。   程渺在桌下暗暗掂了掂钱袋,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池公子,我们平日里都是辟谷的,过来吃饭也就尝尝当地滋味,点太多怕是吃不动浪费…”   鬼主笑笑:“无妨,你们小师弟熬了一夜又睡了一天,该饿极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添菜的目的只是为了池惑一样。   拿着钱袋的程渺担忧地看向时无筝,未等时无筝开口,池惑就道:“师兄,今晚池公子做东请我们,不用担心。”   时无筝:“这怎么好意思,理应我们请客才对。”   池惑笑:“先前说好的,池公子欠了我一顿饭,今晚刚好还了。”   鬼主半开玩笑应道:“是,祁公子对我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池惑啧了啧:“池公子这是同我师门告状来了。”   池惑和鬼主相对而坐,你一言我一语的讲话,时无筝和程渺几乎插不进嘴,程渺心里纳罕,先前竟没看出小师弟是这么伶牙俐齿的性子。   或者说,在这位“故人”面前,小师弟呈现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一面。   这会儿,忙前忙后的店伙计终于抽了个空,屁颠屁颠拿着菜单过来:“客官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鬼主潦草地扫了一遍菜单,很快又添了两盘素菜和一盘卤牛舌,最后他将目光锁定在菜单上的特色菜「红水窑鸡」上,对店小二说:“麻烦再来一份窑鸡。”   上辈子同样点过窑鸡的池惑眉头紧了紧,下意识道:“窑鸡太咸太齁,你吃不惯的,浪费银子。”   关于客栈特色菜「红水窑鸡」的记忆袭上味蕾,池惑嫌弃地皱眉。   待鬼主疑惑地看过来,池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嘴快了,这句话也说得过于亲昵随意。   当然,要说池惑完全是无心之言,也不可能。   此时时无筝的目光在池惑和鬼主间游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鬼主却不信邪:“无妨,既然是招牌菜,来都来了,不尝尝有些可惜。”   池惑耸耸肩:“你会后悔的。”   鬼主无所谓:“那就等后悔了再说。”   池惑笑,心道果然是自己,我行我素惯了,轻易不会听旁人的劝。   与其听旁人的劝,不如后自己的悔。   池惑却转向时无筝道:“师尊,我可以点一坛甜米酒吗?甜米酒度数低,严格来说算不得酒,而且主要是想给池公子尝尝,我可以不喝。”   时无筝点头:“可以,出门在外我们是过路商人的身份,自然无需讲究太多礼数。”   池惑笑:“多谢师尊。”   于是池惑又要了一坛热米酒,入秋后,饮热米酒最有滋味。   盏茶功夫后,鬼主颇为期待的招牌菜「红水窑鸡」上桌了,他挑了最嫩的腿肉,入口的瞬间却眉头紧拧,下一秒被齁咸得咳了起来。   池惑笑,端起酒坛为鬼主倒了一碗甜米酒,推到他面前:“这酒最解咸腻,你试试。”   被咸得呛喉咙的鬼主端起碗尝了一口,馥郁浓稠的米酒香瞬间冲掉了齁人的咸腻,一碗下肚,登时清清爽爽唇齿留香。   池惑又给他倒了碗热米酒:“招牌窑鸡,后悔了吗?”   鬼主很诚实:“嗯。”   “米酒很不错。”他补充了一句。   池惑笑,他自然最清楚自己喜欢吃什么。   随着鬼婴事件的解决,关于上辈子在红水镇的记忆也越发清晰起来。   上一世的他同样好奇点了这道招牌窑鸡,同样被齁到咳嗽,也同样尝到了这款令他十分喜爱的米酒。   甚至在他“攻略”了时无筝之后,还数次回到红水镇客栈打这儿的米酒。   “这一坛子恐怕不够的。”在时无筝的允许下,池惑也给自己满上了一碗。   程渺觉得奇怪:“师弟此前来过红水镇吗?”   池惑摇头:“未曾来过,只是事先对这里的风土人情、饮食习惯做了了解。”   程渺:“原是如此,看来师弟和池公子交情真的很好。”   毕竟只有朝夕相处过的人才了解对方的口味喜好,这是非常私密的事情。   程渺说话间,池惑和鬼主对视了一眼,鬼主看向池惑的眼神有审视、有不解,而池惑眉眼弯弯的,只有了然于心的笑意。   鬼主:“那么接下来几天点菜的任务,就交给祁公子了。”   池惑笑:“没问题,定会让你满意。”   时无筝将两人的一颦一笑看在眼里,不语。   四人开始吃菜,除了齁咸的窑鸡外,别的菜滋味都凑合,最好喝的还是这坛米酒,连最讲究师门规矩的程渺都尝了一碗。   程渺:“菜确实点多了,还剩下这些如何是好…”   东极门弟子最忌讳浪费,程渺看着桌上几乎未动的窑鸡,神色为难。   池惑:“四师兄还没吃晚饭,待会我打包给他送过去好了,相信四师兄一定会喜欢的。”   反正吃不完,不送浪费。   程渺:“……”   他算是发现了,这位五师弟最能睁眼说瞎话,还说得极为诚恳。   饭后,店家将吃剩的饭菜装入食盒,食物摆得整整齐齐,卖相很不错。   池惑亲自提了食盒去萧过的客房,除了消耗剩菜外,他也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这位像苍蝇一样不停在时无筝面前打转的主角攻,选择闭门不出独自思过。   池惑轻叩门扉:“四师兄,我给你把晚饭送来了。”   门内无人回应,池惑等了数秒,再次屈指叩门:“师兄,是师尊让我送晚饭的,今夜饭菜不错,师尊不希望你错过。”   池惑考虑到萧过可能不乐意见他,所以搬出了时无筝。   果然,听到时无筝的名字,屋内的人终于吱声了:“食盒放门外就好,我现在不想吃。”   隔着门扉,池惑觉察出萧过声音有点不同寻常的沙哑和疲惫,和早上大为不同。   他更好奇了,于是心思转得极快,回答说:“没问题,只不过师尊还嘱咐了一些话,让我务必当面同你说。”   突然“咯吱”一声响,原本上了锁的门被从里向外推开了,站在门边的萧过面色苍白双目赤红,似乎并没有邀请池惑进屋的打算,语气甚至有些忐忑:“师尊说了什么?!”   时无筝当然没有吩咐过这些话,都是池惑为了一探究竟临时编的。   好在他心思转得极快,迅速编了一番说辞:“师尊嘱咐,千灯赏枫宴期间或许有别的仙门弟子来访,请师兄你尽量注意言辞举止,不要出什么差池才好。”   根据前世池惑对于萧过的了解,这位主角攻个性张扬跋扈,时常在各种庆典大会上惹麻烦,所以作为师尊的时无筝时常提醒他收敛脾气。   “知道了。”   萧过愣了愣,最后冷哼一声,接过食盒正准备关门,池惑却突然说:“师兄,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修行之人已脱离凡胎□□,按理说不会生病,而此时萧过面色黯淡口唇发白,眼睛却布满赤红血丝,看起来很不寻常。   他握着食盒的手指用力蜷曲,指节泛白,额间冷汗涔涔,似乎在竭力忍耐痛苦。   萧过迟疑了半秒,便不耐道:“没有,无需你多管闲事。”   说着“砰”的一声,萧过不留情面地关上了门。   待门合上后,池惑微微拧了眉。   刚才在萧过身上,他嗅到了鬼族血脉蠢蠢欲动的气息。   萧过身上有一半鬼族的血脉,毕竟他是艳鬼之子。   可在池惑的印象里,萧过受心魔控制,为祸修真界的风雨十年要比现在的时间线推后许多,现在尚为少年的萧过理应没有出现心魔症状。   怎么回事?难道因为自己的干涉,剧情的时间线产生了变化吗?   如果真是如此…这也是后续不得不考虑的危险因素了。   而且从刚才程渺给自己递的眼色,加之时无筝和萧过表现出的异常来看,这位素来行事莽撞的主角攻,怕是对时无筝说了什么有悖常伦的话……   对于上一世,时无筝突然愿意把自己作为道侣相处的缘由,池惑突然有了猜测。   池惑折回客房时,房间窗户大敞着,鬼主不知所踪。   他想,年少的鬼主可能去收集枫叶了。   上一世他为了追求所谓的正缘道侣时无筝,精挑细选了数万张枫叶,连夜亲手制作了三百六十五盏枫灯,只为了引起时无筝的关注,以点燃枫灯为他在东极山解闷。   虽然百年后记忆里的时间线已经模糊,但算一算,制作枫灯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点。   池惑并不希望这一世的“自己”同样白忙活一场,犹豫片刻后,他又换上外袍走出了客房的门。   客栈后门连着一山红枫,此时枫落月升,光华千里。   他要先这个时间线的“自己”一步,亲自做一盏枫灯,并随便寻个什么缘由送给时无筝。   池惑比任何都清楚,年少时心高气傲的自己最害怕和旁人相同,如果鬼主得知自己已经先一步送了枫灯给时无筝,便会不屑于送相同的东西,也犯不上白忙活数日了。   他要做的,就是抢走“自己”的剧情。   秋已深,落叶如棉絮铺陈山野,踩上去清脆软绵,发出窸窣声响。   池惑弯腰随手一捡,就能捡到无论是形状还是颜色都极好的枫叶,随便捡了七八张便够了。   夜还长,此刻也毫无睡意,池惑便决定修养灵脉、静息打坐。   重生到祁忘这具身体后,事情接连不断出现,池惑还没有机会好好练习吐纳,巩固修为,今夜闲下来,是调理声息的最好时候。   池惑择了块开阔之地,盘腿席地而坐,开始吐纳调息。   这副身体的根基实在糟糕,周身灵脉不畅,气息很难顺畅地流淌身体。   池惑上一世虽为鬼修,但对正派修士的修行功法率知一二,此时他彻底静下心来,尝试着用自己已知的知识调整原主紊乱的灵息。   半个周天后,双目轻合的池惑眼皮倏忽一跳。   自他身后传来脚踩落叶的窸窣声,一左一右,左边的人脚踏银铃,右边的人嘴里哼唱着小调儿,婉转的旋律搭配清冽的铃铛声,这样的出场方式池惑再熟悉不过——   要糟。   是巫溪祝家的双生子兄弟。   这对貌美的双生子,上一世也曾出现在了海王池惑的鱼塘里。 第14章 枫宴(四)   脚铃声由远及近,最后在池惑耳边停下,落叶被碾碎的脆响取而代之——   “哥,你仔细看一看,这位祁道友真如百晓镜中所言,是当今修真界最好看的人吗?”另一道掺杂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哼唱戛然而止。   “脸蛋是挺漂亮的,不过只有脸蛋的话,恐怕不够呢。”   两人毫不掩饰笑里的讥讽之意,那位系着脚铃的少年甚至蹲在池惑身前,笑盈盈道:“喂,你说,一位练气期的低阶修士,就算脸蛋再好看,但真的配得上第一美人之称吗?”   在听到别致脚铃声和哼唱声的瞬间,池惑便知道来者是谁。   毕竟,祝家这对双生子曾也被归为鬼主鱼池里的鱼。   巫溪祝家以家族制传承道法,擅蛊毒巫邪之术,族内修士多以巫蛊入道,在仙界里一直是备受争议的存在。   这对祝家双生子乃祝宗主与神女的私生子,七岁时才接回宗族内抚养,哥哥名祝行水,弟弟名祝云止,兄弟俩都有点奇怪的癖好,加之手段阴狠毒辣,修真界各门各宗修士避之不及。   祝行水、祝云止两兄弟,说白了就是变态病娇,对外貌美学有种偏执的狂热。   他们有一把名为「百晓镜」的巫镜,能回答千奇百怪的问题,兄弟俩日常无聊,反复询问百晓镜:请告诉我,从今日起,谁才是修真界第一美人?   祝家双生子等着百晓镜回答他们名字的那一天。   据池惑了解,上一世祝家双生子在百晓镜中得到的答案是时无筝。   ——「请告诉我,从今日起,谁才是修真界第一美人」   每次百晓镜将答案「时无筝」呈现在镜面里时,双生子都要发疯好一会儿。   他们发狂一般嫉妒时无筝,却因为对方的修为远在他们之上,正面交锋得不到好处,修真界内时无筝的品行作风更是无可挑剔,他们无处发泄自己的妒意,于是千方百计尝试勾搭对方名义上的道侣,也就是上一世的池惑。   似乎通过抢时无筝道侣这种卑劣的手段,可以发泄他们积累许久的妒恨。   上辈子,被双生子尝试下蛊、百般□□的池惑只觉得无趣,这对双生子给他的修行之路设下了不少阻碍。   甚至到了最后,鬼主池惑被各路名门正派人士围剿,祝行水在池惑灰飞烟灭之际还嘲过:“鬼主,我看你并不适合修什么多情道,你这人看着多情,实则最是自恋、最为无情。”   也许祝行水说得没错,他应该去修无情道才对。   前世种种如过眼云烟,池惑回归当下,此时祝家双生子不应该出现在红水镇,更不该对身为时无筝徒弟的自己“另眼相看”。   ……除非,这一世的百晓镜出现了差错,在祝家双生子提出「谁是第一美人」的问题后,镜面上显示了「祁忘」的名字。   对方先前的提问也能印证池惑的猜想。   有意思,前世自己是双生子无能狂怒后试图诱惑发泄的对象,这一世自己却成了让他们嫉妒的当事人。   原本闭目调息的池惑缓缓睁开眼睛,他眼尾略微上挑,用平静到不合时宜的眼神凝视居高临下的祝行水。   池惑没有立刻讲话,在沉默中将对方的神情变化一览无余。   与之对视的祝行水眉头拧了拧,来不及掩饰的困惑从他眼底一闪而逝。   在祝行水的预设之中,只有练气期修为的祁忘应该感到恐惧才对,此时应该露出快要哭了一般的害怕表情,对方这么平静是怎么一回事?   池惑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回答他先前的问题:“确实,只有脸蛋能看的低阶修士上不得台面。”   祝行水扬了扬眉,眼里的疑惑之色更浓了。   池惑依旧一瞬不瞬看着对方的眼睛:“所以,百晓镜说的答案,不可全信,不是吗?”   祝行水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他试图从对方笑微微的面容里找到破绽:“唷,见了鬼了,一个资格甚至不够去学宫的修士,居然知道百晓镜?”   “祁忘,你难道知道我们的目的?嗯?”   池惑笑而不答。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开始思考自救之法,毕竟这对双胞胎手段一向狠辣变态,西极州的鬼修和他们比起来,甚至都略逊几分。   祝行水同样蹲下身子,不悦地微微眯起眼睛:“看来,这位美人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他不明白,祁忘这样一位新入内门的低阶修士,是如何得知他此番目的,又是如何知道百晓镜中呈现的内容的?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这种一切被对方看穿的恐惧感令他很不舒服,即不舒服又难以名状的兴奋——   “哥,既然如此,我们就帮百晓镜修改一下答案好了。”   祝云止将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地走上前来。   祝行水强压下心头的疑惑和兴奋,扯了扯唇角道:“祁道友,听闻你们东极门弟子擅长绘画,我们今晚就来切磋一下画技如何?以你的皮肤为纸。”   祝行水居高临下地看向池惑,他敛掉对自己不利的情绪,眼底再次浮现嘲讽嫉恨之意。   祝云止在一旁兴奋得手舞足蹈:“真是令人期待呢,我们还没在质地这么好的纸上作过画。”   祝行水发出嘻嘻嘻的笑声:“那你落笔可要仔细了,想好再画哦,别浪费了这么细腻柔软的‘纸’。”   他的笑声持续不断,令人头皮发麻。   池惑很清楚祝云止藏在身后的笔墨是什么。   那是以蛇骨浸蛇毒制作出的骨针,再以百蛊毒液虫汁提炼的墨水,这样的毒物一旦沾染在皮肤上,祁忘这副身体将会因皮肤溃烂感染而面目全非,几乎无药可解。   祝家双生子行事不顾后果,手段恶劣,目的也非常明确——   既然百晓镜说当今第一美人是东极门弟子祁忘,那他们便毁了祁忘的容貌,强行将他从第一美人的位置上踹下来。   祁忘的修为远远不是祝家双生子的对手,硬碰硬是行不通的。   眼下他要自救,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通过鬼族符文驱动人皮玩偶进行对抗。   鬼主送给他的人皮玩偶有战斗傀儡的功效,只要以正确的符文进行操控,人皮玩偶是非常厉害的傀儡战术。   加之这枚玩偶的身体里藏着鬼婴对于娘亲的「念」,会对操控功效有很大的加成,现在感受到危机的人偶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娘亲娘亲…不要欺负我娘亲…”   “不准欺负我娘亲…”   操控叠加了鬼婴念力的玩偶成为战斗傀儡,是当前可以实现的战斗策略,可这样一来,就很容易被鬼主觉察出问题来。   池惑清楚,一旦自己在此动用鬼族傀儡符文操纵玩偶,与自己“同榻而眠”的鬼主定能发现蛛丝马迹,毕竟这一套操控符文就是鬼主开创的。   只要动用了鬼主的术法,就难逃被怀疑的命运,池惑了解自己敏锐又缜密的性子,绝对不会忽视掉这么明显的线索……   “娘亲,让我来帮助你对付坏人…”被鬼婴残念附着的玩偶声音越发着急。   池惑在心底温和地对鬼婴道:“不用了,小孩子乖乖的,早点睡觉才能长高高。”   “我会处理好的,别担心,晚安。”   这样一来,只剩下第二个办法了。   池惑看向自己食指上的风铃草刺青,心道随筝仙君可真有先见之明,处理鬼婴没用上的风铃草,现在用上刚刚好。   “师尊,有人欺负徒儿。”   池惑以灵气驱动风铃草刺青,下一秒,一道剑气凛冽袭来—— 第15章 枫宴(五)   浩瀚剑意笼罩枫林,弹指之间,便将祝云止手上淬了蛊液的骨针震碎。   与此同时,一道浸了冰的声音传入祝家双生子耳中——   “我们东极门弟子擅长绘画是不错,但不会和不讲规矩的人切磋。”   “我门下弟子也不是你们的画纸——”   随筝剑出鞘,原本祝家双生子站着的地方已被劈出一条深达一尺半的裂缝。   祝家双生子见势不妙,互相交换眼色后就急急向枯林深处逃去,叮叮咚咚的脚铃声渐行渐远:“嘻嘻嘻,今晚叨扰了,既然随筝仙君不欢迎我们,那么只能择日再找东极门弟子讨教画技了。”   这对双生子虽然狠辣变态,但最欺软怕硬,很是惜命,以至于上一世虽然嫉恨时无筝到了极致,但受限于双方修为能力悬殊,也几乎没有正面交锋的机会。   他们就是瞧准了祁忘修为低微,加之又是东极门内不被看好的小弟子,传言没有长老愿意收其为徒儿,最后砸在了时无筝手上,所以抱着侥幸心理前来试探一二,也没计划过一定要得手。   现在试出了对方师尊愿意出手撑腰,祝家双生子也没必要给自己惹麻烦,硬的不行日后来软的罢了。   “师尊,多谢出手相助。”池惑从枫叶堆里站了起来,原本蠢蠢欲动唤他“娘亲”的人偶被用力按了回去。   人偶在他怀里“嗷呜”了一声,便乖乖睡觉去了。   时无筝看他无大恙,稍稍放下心来,随后不解问道:“你与祝家人有过节吗?”   池惑摇头,脸上露出被欺负后无奈又委屈的表情:“没有,在此之前我并不认识他们两人。”   时无筝蹙眉:“祝宗主领回来的这对双生子行事最是霸道荒唐,全然不讲规矩礼数,先前我略有耳闻,没想到…”   说着他摇了摇头,放弃揣摩这对出了名的变态双生子的心思,转而对池惑承诺道,“以你现在的修为,对付他们有点麻烦,不过不用担心,为师会庇你周全。”   池惑也不跟时无筝客气:“嗯,谢谢师尊。”   他心想,天道真不让他好过,好不容易重生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小修士身上,这下又无端端给自己惹了仇恨。   还是把书中恶毒配角的仇恨,从主角受时无筝那引到了自己身上。   时无筝是随筝仙君,能力足够扛住这些恶意,但他一介练气修士根本对付不来……   既然本是时无筝该承担的麻烦,池惑也很乐意继续让时无筝来解决。   只不过…为什么百晓镜会把「第一美人」的称号给祁忘呢?   简直荒谬至极。   池惑这才想起之前自己捡回来的那几张枫叶,经过这一番折腾,如今全碎了。   不光是被自己捡回来的枫叶,如今地上厚厚一层落叶,在刚才的剑意波及下,已经没几片是完整的。   池惑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挑拣了一番,总算在伤痕累累的落叶里挑到几片完好的。   “忘儿,大晚上的,你来这里做什么?”时无筝看他挑拣落叶专注的样子,有些好奇问道。   池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白日睡多了,晚上怎么都睡不着,所以索性下来收集点枫叶,想给师尊你做一盏枫灯。”   闻言,时无筝眉头微微一拧:“为何?”   池惑怔了怔:“啊?”   时无筝意识到自己的提问并不合适,缓和了语气柔声说:“为何突然想要给我做枫灯?”   池惑佯做恍然回神的模样,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很快就编出了一段说辞:“我听人说,枫灯有祈福挡灾的寓意,只要在赏枫宴期间亲手制作枫灯,并赠予他人,收到枫灯之人来年会遇到好事……所以我突发奇想,打算送师尊一个。”   其实扶水城里并没有这种说法,是池惑随口胡掐的,虽然扯了些,但足以自洽。   池惑当然不可能如实告知时无筝,是因为要赶在“自己”出手之前,提前把枫灯给送了,以此堵住“自己”的路。   时无筝微微一愣,似很少遇到这样的事情,而后笑道:“是你有心了。”   池惑苦笑,蹲在地上继续挑拣枫叶:“可惜先前挑的叶子都没法用了。”   说着,他故意顿了顿,而后转向时无筝小心翼翼试探问,“对了,师尊,今天我去给四师兄送饭的时候,发现他状态似乎不是很好,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然池惑心中已经猜测到了七八分,但他还需要通过时无筝的表情和反应来确认。   果然,听到小徒弟提到萧过,时无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而后他重重叹了口气,摇头:“你四师兄被我责备完,就是这副样子,以后你会习惯的。”   已经知道萧过的剧情线、并亲眼目睹了其当下状态的池惑很清楚,这一次,或许并不像时无筝以为的那么简单。   但他无意在此时提醒时无筝,只轻描淡写试探了句:“可是四师兄又出言冒犯了师尊?”   时无筝神态微僵,他不应声,以沉默作答。   池惑苦笑:“师尊,你待徒弟真是过于好了。”   上一世作为时无筝的准道侣,池惑对于时无筝宠溺徒弟的说法只略有耳闻,等到重活一朝成了对方的小徒儿,池惑不得不感叹,作时无筝的徒弟,比作他的道侣要好上许多。   时无筝面露愁色,摇头道:“可过儿变成如今这般不懂收敛,也有一部分是我的责任,是我没教好他。”   池惑笑了,心道这确实是时无筝能说出的话。   沉浸在自责情绪中的时无筝拧眉,疑惑道:“怎么了?”   池惑:“师尊,你不需要为徒弟说的混账话负责,也不用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四师兄在欺负你,利用你的善意和责任心,得寸进尺。”池惑终于将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上辈子他就想说了。   时无筝似乎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说,愣了良久,才苦笑:“是这样吗?”   池惑:“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半晌,时无筝笑了出来:“你这般说,令我很是意外,但…确实让我轻松了许多。”   池惑斟酌片刻道:“师尊,虽然有时候,我们没办法彻底掌控自己的选择,但尽可能的多为自己考虑些,总是没错的。”   虽然这番话有点不合时宜,也会让不清楚剧情走向的时无筝听得云里雾里,但经过短暂犹豫,池惑还是想把话说出口。   作为对于前任善意的提醒。   时无筝怔住,随即也笑了:“没想到你年纪这样小,考虑的问题可一点不少。”   此时时无筝待他的语气,有点像长辈看早慧的晚辈。   “但修行之路,有时候不是我们自己能说了算,以后你就会明白的,”有黯淡之色从时无筝眼底闪过,但很快就被他掩饰掉了,“虽然我希望自己的徒弟们永远不要体会到这种无奈。”   池惑迟疑片刻,终于开口道:“师尊,我看你晚饭时候忧心忡忡的,可是那些被救的姑娘出现了什么情况?”   他心里知道那些被救姑娘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如此问,就是为了引出时无筝开口说真话。   此情此景气氛烘托得刚刚好,很容易让人变得诚实。   时无筝迟疑片刻,才叹气道:“不瞒你说,为师昨日测算天机,算得将有一劫难,无法避免,加上近来发生的种种荒唐事…所以难免有些担忧。”   池惑心思转得极快,根据这本书的主线剧情,他很容易就猜到了所谓的劫难内容,于是试探问道:“可是情劫?”   时无筝面色微僵,随后轻轻点头。   一瞬间,池惑解开了多年来盘踞在心头的疑问。   百年来回想起自己和时无筝的交往过程,他一直很疑惑——   当年在红水镇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让时无筝突然答应把自己作为道侣相处呢?   原来如此,是时无筝在测算天机时,得知他要经历一场情劫,他害怕这场情劫应在刚“出言不逊”的徒弟萧过身上,所以转头就选了突然追求自己的池惑。   既然要经历情劫,避无可避,那就选一个不相干的人好了。   但令时无筝没想到的是,这一番移花接木的操作并不好使,最后他要和主角攻萧过历的情劫可是一点也没少,甚至还因惹怒了萧过,让对方的仇恨变本加厉,情劫也更坎坷了。   而自己也因为那狗屁天道书的引导,无端端在两人中插了一脚,成为他们历劫的台阶。   池惑看向愁眉不展的时无筝,故意问道:“师尊可知历情劫的对象?”   “什么?”一向自若的时无筝微微睁大眼睛,原本垂着的手也不自觉微微蜷起,显然池惑的问题戳到了他的神经。   池惑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神态变化,已经知道剧情发展的他,对时无筝此刻脸上的震惊了然于心,有很高道德底线的随筝仙君无法接受和徒弟不伦恋的事实。   但池惑偏偏不依不饶:“师尊有没有测算到,历情劫的对象是谁?”   时无筝摇头,他躲闪了目光:“我只算出了有这个劫难,但劫难本身…也事在人为。”   池惑:“我想请教师尊,先前你说修行之路有时不是我们说了算,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历劫的对象也是天道的安排,如果试图在错的人身上历劫,到头来非但没有化解劫数,反而让劫数越演越烈?”   他如此说,是想提醒时无筝,到时候别把劫难转嫁到“自己”身上。   时无筝怎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人被逼急的时候,往往最没理智、也最不讲道理。   时无筝沉默良久,点头:“是这个道理,如果违逆天道而行,往往事倍功半,事与愿违。”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池惑一眼,随后转身朝客栈方向走去:“夜深了,你回客栈歇息一会儿吧,明早我们启程前往扶水镇。”   “好的,徒儿明白。”   池惑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心道:时无筝,希望这次你别胡乱逃避了,害人也害己。   当然,比起去左右别人,最可靠的还是引导“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   回到客房后,池惑简单洗漱沐浴了一番,然后坐在灯前裁剪枫灯。   不一会儿,池惑就困得哈欠连连。   池惑刚躺上床榻不久,客房房门突然被推开,鬼主进屋了,身上带着一股子寺庙的香火味。   池惑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做出一副困极睡着的样子。   鬼主并没有故意收敛脚步声,或许在他看来,练气期修士与常人无异,不具备修者灵敏的五感,所以没必要多此一举。   池惑能清晰感觉鬼主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片刻,而后对方蹲下身子,伸手去解池惑脖子上掩盖伤口和指印的束带。   鬼主的手很凉,指尖生了薄薄的茧子,像毒蛇的鳞片划过,触碰到池惑喉结的瞬间,他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鬼主感觉到了,但似乎并没有停下动作的意思,甚至更得寸进尺地扯掉了池惑脖子上的束带,指尖在昨晚被他掐出红痕的方寸之地游移。   池惑这才裂开一条眼缝看他:“喂,醒着呢,别乱摸。” 第16章 枫宴(六)   池惑清楚,鬼主其实知道他醒着,但不妨碍他开口提醒一下。   鬼主动作稍顿:“看看你的伤,我怕你跟你师尊告状,说我昨晚欺负你,要算我的账。”   他说着,手指并没有离开池惑颈脖的意思。   池惑微愣,他注意到了鬼主的措辞,很快反应过来问道:“刚才在后山枫林,你看到了?”   毕竟不久之前,他向时无筝求救的时候,说的就是——“师尊,有人欺负徒儿”。   他怀疑对方在“内涵”这句话。   鬼主也不藏着掖着,坦荡荡点头:“是,我出门的时候遇到往客栈方向赶的祝家双生子,有点好奇他们是做什么来的,所以就跟了过去。”   这会儿鬼主还未成为时无筝的准道侣,祝家双生子也没展开对鬼主色I诱下蛊一顿操作,彼此都还是路人。   但祝家双生子臭名在外,鬼主跟过去也很正常。   池惑翻了个身,眼皮往上挑,与居高临下的鬼主对视:“早知道你在那,我就不劳烦师尊出手了。”   鬼主微眯起眼凝视他:“但我也不一定会帮你,不是吗?”   彼此静默一瞬,都笑了开去。   “祝家双生子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算不上多厉害,但很麻烦,他们的审美趣味我也不敢苟同,”鬼主说道,“不过他们与你提到的百晓镜和第一美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池惑坐起身,将自己猜测百晓镜中出现自己名字的事告诉鬼主,他没必要对“自己”隐瞒这些。   鬼主觉得好笑的同时,也疑惑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他不认为一位名门正派的练气期修士,有这么强大的信息网。   “也许,我会占卜呢?”池惑的话也没个正经。   鬼主扬眉:“那你算算,去后山之前,我去了哪儿?”   池惑动动鼻子:“鸡闻寺,求签去了。”   从鬼主身上的香火味可以得知,对方不久前去了寺庙,红水镇附近只有一处鸡闻寺,而鸡闻寺求签的事自己上辈子也做过。   鬼主越发觉得有意思,凑近了几分,问道:“那你说,我求了什么?”   池惑在黑暗中凝视他:“感情。”   鬼主:“签文为何?”   池惑摇头:“我不猜签文,我只测你求的这段姻缘的结果。”   “哦?”鬼主笑了,“结果如何?”   池惑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道:“不如何。”   “无疾而终罢了。”   鬼主愣住,片刻后,他半开玩笑道:“算的结果不好,我可是不乐意付卦资的。”   池惑揶揄:“鬼主竟是这般不讲道理的人吗?”   鬼主轻轻“啧”了声:“是又如何?”   池惑:“你也可以花点灵石,让我给你些建议,替你改改命,如何?”   鬼主更近地靠了过来,不动声色地凝视池惑:“你的意思是,可以给我把姻缘改好吗?”   池惑耸耸肩:“无疾而终于你而言,是最好的结局。”   鬼主觉得好笑:“那我要你改了做什么?”   池惑:“我可以减少你在姻缘上吃的亏,顺带为你保命。”   鬼主微眯起眼睛看他:“你的意思是,我会因为姻缘的事招来危险?”   就在这时,入侵池惑识海里的天道再次发出警告声——   【你一旦将后续发生的事情直接告知鬼主池惑,将面临因剧透被抹除自身存在的风险】   与此同时,池惑的太阳穴狠狠一跳,刺入骨髓的疼从眉心蔓延至耳后。   池惑下意识皱了皱眉,他忍耐疼痛的细微表情落入鬼主眼里。   池惑心里骂了一句天道,心想不能光明正大提醒,那只能旁敲侧击给出提示了。   鬼主看着他眼底神色变化,没发问,耐心等待答案。   池惑心思转得快,迅速圆道:“修多情道的,难免一身情债,情债多了还不上,自然是要用命来偿的。”   “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谁都知道。”   鬼主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笑了:“说吧,怎么收费?”   池惑张口就来:“按月收,每月三百上等灵石。”   他胡乱说的,并没有真的打算每月薅自己三百灵石的羊毛。   “没问题。”可出乎预料的,鬼主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啊?”池惑微愣,他知道自己不缺钱,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这么好忽悠的人,鬼主能答应给他付这冤枉钱实在有些令他意外。   鬼主却笑:“是你自己提的卦资,有什么疑惑的吗?”   池惑很快重新进入状态:“当然没有,收人钱财□□,后续我会给你破灾解难的方法,还请鬼主务必好好配合。”   池惑打了个哈欠道。   鬼主眼中闪过期待的神色:“当然。”   接着,他将目光转向桌案上裁剪到一半的枫灯上,“我先前怎么没听说过这个说法,获赠枫灯之人可以获得好运。”   既然鬼主已经承认刚才他也在客栈后山,就无需对听到他们师徒对话的事遮遮掩掩了。   这样更好,还省去了池惑故意在“自己”面前将枫灯送出去,倒是省事。   “鬼主如果感兴趣,等我给师尊做好了枫灯,也给你送一盏好了。”池惑半开玩笑说,顺便强调了一下给时无筝送枫灯这件事。   鬼主并没有同他客气:“好啊,提前谢了。”   后半夜,秋雨下了起来。   雨水连成细线,淅淅沥沥,屏风上是芭蕉叶摇晃的剪影。   躺在暖榻上的池惑渐渐睡着了,模糊中他听到屏风后哗啦的水声,许是鬼主在沐浴,不久后热烘烘的潮气袭来。   半梦半醒间,池惑感觉鬼主就躺在他的身边,靠得很近。   秋雨一下,天就凉了。   睡梦中的池惑下意识朝身边暖和的身体靠,说来奇怪,鬼主修的多情鬼道,皮肤常年冷冰冰的,没有正常人类的温度,但此刻池惑却错觉对方很暖和。   就连原本微蹙的眉头都舒展开了。   池惑本能地靠近沐浴归来的鬼主,朦胧中,对方似埋头于他颈脖间,轻声说了句话:“祁忘,我不信鸡闻寺的签,更不信你的卦。”   “得罪了。”   鬼主捏了个决,随后将双指轻贴在池惑眉心处,尝试着入侵他的识海读取他的记忆。   身边睡着一个口口声声说认识自己的“故人”,这人似乎还对他的过往和身份了如指掌,鬼主没理由不去探究一二。   虽然趁人睡着入侵识海这种行为十分不礼貌,但鬼主从不认为他应该对威胁自身安全的家伙礼貌相待,更何况还是出自名门正派的家伙。   随着鬼主手上的动作,池惑的呼吸越来越沉了。   很快,他彻底失去意识,任由鬼主入侵。   试图探入池惑识海的鬼主微微一愣,因为整个过程顺利得匪夷所思。   按照常理而言,就算对方的修为再低微,在受到外来入侵时也会有不同程度的反抗,这是修士神识面对外来入侵者的本能反应,但此时此刻,鬼主并没有感受到对方一丝半点的排斥,祁忘的神识很好地接纳了他的入侵。   ……顺利得就好像他和对方的灵息可以彻底融为一体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呢?为何如此顺畅?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关于祁忘身份的疑问纷至沓来,鬼主试图窥探对方的记忆,透过层层叠叠的迷雾,他看到身体原主那段最绝望的回忆——   记忆片段里的祁忘浑身瑟瑟发抖,无论他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人毫不留情地推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里,作为生物求生的本能,他无助地往后退去,因为他清楚,不远处一个蠢蠢欲动要置他于死地的鬼修在逼近,越来越近、近到他浑身颤抖僵硬……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呼救声,就被浓稠的血腥味浇灭了呼吸。   是他自己的血味,温度在迅速流逝,感知也随之淡去…   回忆片段戛然而止,鬼主试探了数次,也没有找到他想要了解的信息。   鬼主的眉头拧得更深了,从这段记忆来看,祁忘应该死在了洞穴里才对…而且记忆里对方的行为和情绪,和眼前自己认识的这位祁忘完全不一样,就好像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鬼主最开始没有选择直接掐断祁忘的喉咙,一来是考虑到他是时无筝的徒弟,而时无筝是「天道书」上显示的正缘道侣,他没必要在彼此相遇前与之结仇;二来他对这个小修士知道了多少关于他的信息、又是如何知道的很感兴趣。   现在,祁忘是谁的弟子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他对这个小修士本身感到好奇。   果然从红沙谷出来游历,就能遇到有意思的事情呢……鬼主想。   *   翌日,秋雨淅沥不止。   一行人结了客栈的投宿费,决定前往三百里外的扶水城观赏枫宴。   时无筝认为,仙门子弟出来游历就是要多走几里路,见识人间烟火风土人情,增加自己的阅历帮助修行得道。   红水镇失踪的姑娘归来后恢复良好,时无筝决定带徒儿们先去参加枫宴,回程时再到红水镇确认情况。   横竖对于修士而言,往返两地不过盏茶工夫,不耽搁。   “大师兄,这次我就不劳烦你了,我与池道友一同前往扶水城就好。”池惑同程渺道,因为他修为低微御剑速度慢,怕耽搁众人行程,先前他是蹭程渺的剑。   既然已经抱上了“自己”的大腿,那就不需要再蹭外人了。   程渺看了眼池惑身后的鬼主,点头:“行,那么就劳烦池道友了,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鬼主转向池惑:“为什么不继续坐你师兄的剑了?”   池惑笑:“剑坐腻了,想坐点别的,相信鬼主会给我带来惊喜。”   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鬼主从不御剑,在红沙谷时是乘一辆以鸦骨制成的「舟」,飞行速度与大乘期修士御剑不相上下。   但「鸦骨舟」实在太过于惹眼,所以离开西极州之后,隐匿身份的鬼主会通过搭乘各路仙器代步,速度略逊一筹,但胜在不暴露身份。   闻言,鬼主抖了抖衣袖,一枚纸鹤翩然落下,鬼主随即吹了声口哨,原本不足巴掌大的纸鹤迅速膨胀,变成一只五尺来长的大鸟。   膨胀后的纸鹤收起翅膀跪立于地,鬼主朝池惑做了个“请”的手势:“不知祁道友是否满意?”   池惑也不跟自己客气,很快就骑在了纸鹤上:“确实新奇。”   坐在池惑身后的鬼主递来一把红纸伞:“今日雨大,还劳烦你为我们撑伞了。” 第17章 枫宴(七)   “举手之劳。”   在池惑撑开纸伞的瞬间,纸鹤腾空而起,速度和平稳度完全不亚于前方元婴修士的御剑水准,若非鬼主还稍稍控制了些,在雨中扇动翅膀的纸鹤就要超过萧过一行人了。   鬼主还是很低调的,给这些名门修士留足了面子。   池惑在鹤背上撑着伞,扇面没办法完全遮住斜斜扑来的雨水,不消片刻,纸鹤上的人和伞面都湿透了,秋雨很凉,但池惑却在斜风细雨中捡回了久违的自在。   不张开避雨的结界,只凭借一把纸伞在雨幕中穿行,全身湿漉漉的,有点疯,有点冷,但很有趣。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池惑都对撑着伞淋雨这种疯事上瘾,只不过以前只有他疯,现在还多了个他“自己”一起疯。   说来荒唐至极,但两个自己,愉悦感瞬间翻倍了。   “介意吗?”鬼主问他。   “怎会,”池惑答道,“等到了扶水城,你赔我一身干衣裳就好了。”   两人默契地笑了开去,御剑行在最前头的时无筝怎不知这边动静,他竖起耳朵,全程将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不语。   不到半个时辰,一行人抵达扶水城地界。   从纸鹤上下来时,身上被淋湿的池惑打了个喷嚏,时无筝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忘儿,之后你还是乘为师的剑吧,生病耽搁就不好了。”   池惑客气地摇头:“师尊不用担心,我不冷。”   时无筝噎了噎,既然他已经开了口,徒弟也这般回答,他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了。   鬼主很快兑现了他的诺言,抵达扶水城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前往镇上的成衣铺,为池惑置办了一身最柔软合身的衣物。   而时无筝则和萧过程渺寻找投宿的客栈。   扶水城富庶,茶楼酒肆林立,尽管秋雨淅沥不便出行,街上也不乏宝马雕车和衣着华贵的旅客。   萧过依旧一反常态地板着面孔沉默不语,反倒是程渺好奇地东张西望,似乎对这富庶繁荣的景致非常感兴趣。   时无筝介绍说:“扶水城已经不属于我们东极门管辖的区域了,刚才路过的红水河,刚好是东极门和白家管辖区域的分界线,所以我们行事更应低调些,当做来游历的就好。”   程渺由衷感叹:“不愧是白家的地界,热闹程度不是别的地方可以比的…”   白家所在的白鹿城现今有天下第一大城池之称,城主白浩南不仅修为高深,在治理城池上也很有自己的一套,白家地界里每一座城池都呈现繁荣非常的光景。   白浩南将长子白见临设为继承人,白见临为人宽厚开明,无论是修行还是处理城中事务都勤勉有加,深得人心。   可知道白见临最终结局的池惑,在心底对这个角色感到可惜。   冷雨淅沥,五颜六色的油纸伞流淌在潮湿的青石板路上,叫卖声此起彼伏,别有一番热闹秋意。   一行人注意到,扶水城各家店铺上贴满告示,告示上说,三日后扶水城将举办一年一度的「灯魁游街」活动。   “「灯魁游街」是我们千灯赏枫宴中最让人期待的环节哩,多少人不远万里而来,就是为了亲眼目睹灯魁的容貌,”客栈伙计笑嘻嘻地介绍说,“而且今年的灯魁是白家的小姐,据说美艳惊人,不是我们普通人可以想象的美。”   池惑微微扬眉:“白家的小姐?”   店伙计连连点头:“是呢,每年的灯魁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美人,今年刚巧是最令人期待的白家小姐,我们普通人没见过,准备这次饱饱眼福嘿嘿。”   “灯魁会在游街过程中朝心仪的客人抛出彩枫灯,拿到彩枫灯的人可以与灯魁夜赏枫叶,万里挑一,着实令人羡慕…”店伙计滔滔不绝地介绍说。   池惑别有意味地抿了抿唇,上一世,他就是店伙计口中万里挑一的幸运儿。   但在收到灯魁抛来的彩枫灯后,池惑将它与自己制作的三百六十五盏枫灯一并送给了时无筝。   他表示自己并不想和灯魁共赴枫宴,并正式对时无筝提出赏夜枫的邀约,虽然最后对方并没有赴约。   不过灯魁的戏份才刚刚开始,其实白家根本就没什么小姐,这位美艳惊人的灯魁,实则是女装的白家小公子白逐溪。   这位白鹿城小公子披着玩世不恭的面具,实则城府极深。   没有人比池惑更清楚他阴狠的手段和冷血的面孔,因为,白逐溪也曾是他鱼池里的一条鱼。   ——最危险的鱼之一。   鬼主将池惑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发现对方似乎对这位未曾谋面的灯魁很感兴趣。   于是鬼主轻声问道:“认识?”   陷入回忆里的池惑蓦然被打断:“谁?”   鬼主抱着手臂,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池惑愣了半秒,恍然道:“你说这位灯魁吗?”   “那位白家的小姐,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也是一位故人。”池惑模棱两可道。   “哦?”鬼主别有深意地扬了扬眉,“和我一样的故人吗?”   池惑没想到自己会这般反问,微愣,而后笑了:“那肯定不一样。”   至于为什么不一样,又是哪里不一样,他就卖个关子不继续说了。   “我们扶水镇每年选拔出的灯魁,可不光光是样貌美艳脱俗,更是才华横溢、举止端庄,有些甚至还是有修行在身的,非常了不得…”   客栈伙计又真心实意地感叹了一番每年灯魁的美貌后,终于想起正事来,“各位客观打算在小店开几间房休息呢?”   “帮我们开四间客房,有劳。”池惑脱口而出。   就在他将「四间房」说出口的瞬间,师门所有人都将复杂的目光投在他和鬼主身上,包括鬼主自己也饶有兴味地看向池惑。   心思单纯的程渺提醒了一句:“小师弟,这家客栈的客房非常充裕,你没必要再和池道友挤一间房啦。”   还没等池惑作答,一直沉默不语的时无筝便淡声吩咐说:“劳烦帮我们几位开五间客房,这是房费,有劳了。”   不待众人多言,时无筝已经把钱付了,这下再没有任何反悔余地。   “忘儿,在住宿方面,无需为师门省钱,既然客房充裕,就不要继续叨扰池道友了。”时无筝对池惑道。   池惑眉头微不可察地拧了拧,随即不动声色应下:“徒儿明白,多谢师尊。”   鬼主微微扬眉,似笑非笑地将视线给到时无筝和他的小徒弟,不语。   而独自站在角落的萧过还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安安静静不置一词,若是放在平日,他早就该跳出来嘲几句了。   订下客房后,一行人分别到各自房间中稍作整顿休息。   池惑还是“执着”地挑了鬼主隔壁的客房,他不希望离“自己”太远,可惜鬼主无论修为还是地位都远远在他之上,否则他就可以把对方完全放在眼皮底子下,避免各种不可控因素出现。   鬼主笑他:“你住我隔壁,你师尊会不乐意吧?”   池惑摇头:“师尊不是这般小心眼的人。”   他认定,现在在鬼主的认知里,自己是一位恋慕师尊的不规矩小弟子,觉得好笑的同时,池惑也不甚介意,毕竟这对他的阻止计划有百利而无一害。   有些误会在,反倒方便了他的行事。   不过现在除了时无筝,新的威胁又出现了。   也就是刚才店小二口中的白家小姐,这一届千灯赏枫宴选出来的「灯魁」。   上一世,这场扶水城的千灯赏枫宴,是他和男扮女装的「灯魁」白逐溪第一次接触的契机。   白逐溪是白鹿城城主最小的儿子,从小就表现出纨绔风流、嗜好女装的一面,他不仅对白家学宫里教授的修行知识不感兴趣,平日里也惰于修行,对城中事物不闻不问,专注于女装玩乐,纨绔成性。   在所有内门人眼里,他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公子,但外人不知情,真以为白家有这么一个豪放不羁的小姐。   上辈子两人初次结缘的开始,正是白逐溪将枫灯抛给了看热闹的池惑。   可当时池惑对这位“白家小姐”不感兴趣,也没有细究,当时他被「天道书」影响,全副注意力都在时无筝身上,完全无暇顾及这些擦肩而过的小插曲。   但这只是他和白鹿城小公子白逐溪故事的开端。   在池惑正式和时无筝分手后,他作为攻受感情垫脚石的任务已经完成,「天道书」就好像下任务一样,更新了所谓新的正缘道侣的名字:白逐溪。   说来也是笑话,正缘道侣说换就换。   当时全然不知自己命运的池惑如此嘲笑天道,嘲笑归嘲笑,池惑依旧按照命运的安排继续探求所谓的「道」。   他和白逐溪在秘境中再次相遇,池惑很快展开了对白逐溪的追求。   这次的追求很顺利,白逐溪性格虽然嚣张纨绔了些,但“不计前嫌”,很快就被池惑穷追不舍的行动给“攻略”下来,甚至在他鬼主的身份曝光后,白逐溪依旧没有丝毫退怯。   后来,池惑才真的明白过来,对方之所以会愿意与他结为道侣,就是因为他这层鬼主的身份。   白逐溪早在第二次相遇之前就已经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甚至连所谓的“重逢”,都是对方精心计算好的。   而「天道书」则不知不觉成为了这场计划的帮凶。   白逐溪想利用他作为鬼主的能力和资源,展开蓄谋已久的弑父杀兄计划,成为白鹿城这片疆土真正的“主人”。   而信了天道书的邪的池惑,可悲地成了对方手中一枚棋子。   重活一世,池惑自然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在客房里换好了衣裳,池惑便从屋里出来,正当他准备继续找店里伙计打探“白家小姐”的消息时,突然撞上扛了一麻袋枫叶归来的鬼主。   池惑眉头微拧,挡在鬼主面前问道:“你拿这么多枫叶做什么?”   按照他的预设,有他做枫灯送时无筝在先,“自己”应该会因为讨厌和旁人相同,避开了这个选项才对,可为什么……   鬼主理所当然道:“学你做枫灯,怎么了?”   池惑:“……” 第18章 枫宴(八)   “我只是有些好奇,鬼主打算把枫灯送给何人?”池惑面上不露半分情绪,试探问道。   鬼主:“闲来无事,玩儿罢了。”   “至于送给何人…”鬼主故意顿了顿,而后轻描淡写道,“现在还不好说,送出去了才知道。”   这句话,真是吊足人胃口。   池惑:“……”   这小崽子竟然学着他的样子,在“自己”面前卖起了关子。   眼见鬼主扛着一麻袋枫叶进了客房,池惑有些难以释怀,他心不在焉地朝客栈一楼走去,途中差点被阶梯绊了一跤。   待在茶座坐定,池惑将杂乱的思绪抛开,重新进入状态,毕竟眼前除了时无筝,又出现了白逐溪这条危险的鱼。   他点了一壶茶、一小碟子点心,开始和店小二闲聊起来。   “既然整个扶水城都是白家地界,那么,除了被选为灯魁的白家小姐外,白家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来参加这场千灯赏枫宴呢?”池惑边喝茶边问道。   这会儿刚好是客栈空闲的时候,店里的伙计自己待着也无聊,恨不能多陪客人聊聊天解闷。   伙计是个自来熟性子,端起凳子就坐在池惑身旁:“是呢,白家人每年都不会错过千灯盛典,据说今年过来主持大典的是白鹿城少主。”   “白鹿城少主白见临?那位灯魁小姐的兄长吗?”池惑问。   店小二:“是啊,白鹿城也就这么一个少城主。”   “据说现在白老城主潜心修行剑道,对凡尘之事管得越来越少,坊间还有他要彻底闭关修行飞升的说法,这几年白老城主也确实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应事务都是由少城主解决,当然啦,白老城主已经把他设定为唯一继承人,将来老城主得道飞升,这些城池就彻底归为少城主的了,他自然要多费心些。”   池惑点了点头,为滔滔不绝的店伙计倒了杯热茶,又重新点了份炒花生米:“对了,你知道白家少城主来到扶水城后,一般会在什么地方入住吗?我在扶水镇逛了一圈,好像没有看到他们白家的私宅。”   店伙计嘿嘿一笑:“你当然找不到白家私宅,白老城主崇尚勤俭,禁止白家人在辖区内城池县份私建宅邸,白家人每年来主持灯会大典,都入住水南街的雁芦楼。”   “那里的技艺和伶人表演是扶水城一绝,白家人每年都会在雁芦楼看好几场戏,为了能在白家人面前获得表演机会,这些技艺人和伶人挤破头了,当然啦,这种好事都需要使银子走后门的…”   “雁芦楼吗?”池惑若有所思地抿了口茶,打断店伙计滔滔不绝的话,“既然这么说,我不去看看那边的表演可太可惜了。”   店伙计尴尬地笑了笑:“那可不巧,因为白家人在灯会期间入住雁芦楼,所以这段时间它们不对外做生意,只有等灯会结束才有机会了。”   “原来是这样,那看来我们是赶不上了,真可惜。”   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池惑又多点了几碟小吃照顾店小二的生意,盏茶功夫后,他就离开坐席上了楼。   “咚咚咚——”   鬼主的房门被敲响,不用想他也知道敲门的人是谁。   鬼主的唇角不自觉向上扬了扬:“祁道友,请进。”   “叨扰了。”嘴上这般说着,池惑已经推门进屋。   客房内的床榻上摆满清洗干净的枫叶,这些枫叶都是被人精挑细选后留下的,无论形态还是颜色都非常别致好看。   枫叶色泽艳丽,池惑的心却沉了沉。   他当然忘不了,上一世他是如何给时无筝赶制三百六十五盏枫灯的。   “祁道友来找我,有何事?”制作枫灯的间隙,鬼主抬头看他。   或许因为对着窗户的缘故,鬼主的脸被一榻火红枫叶照得明亮。   池惑:“有个事我需要鬼主的帮忙。”   鬼主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开门见山问道:“何事?”   池惑:“我需要想方设法隐匿掉自己身份,让修为高的修士完全觉察不到我是同道中人那种。”   池惑知道“自己”手头有这样的仙器,所以才会直接过来问。   鬼主终于放下手中忙着的活儿,扬眉看他:“祁道友又有什么好玩的计划了吗?”   池惑也不藏着掖着,坦诚笑道:“我打听到白家少主近日会来扶水城主持千灯宴大典,所以想与之见上一面。”   鬼主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为什么,少主白见临又是你的故人吗?”   池惑摇头:“这倒不是,但我这边掌握了很重要的情况,需要给对方提个醒。”   鬼主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在沉默中端详了他一阵,揶揄道:“不能用东极门随意峰弟子身份提的醒吗?”   池惑笑:“正是如此。”   鬼主坐在榻上,仰头审视池惑:“你知道请鬼主帮忙,是要付出代价的吗?”   池惑插上客房门栓:“我知道,没有代价的忙,我还不好意思开口呢。”   鬼主将腿盘在榻上:“我是可以帮助你隐匿掉作为修士的气息。”   “那么,你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呢?”鬼主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短暂的沉默在客房内蔓延,池惑走到炉子边,给已经空掉的茶壶添水。   “我知道你鬼主身份这件事,对你而言一直是隐患,你也不得不防着我,不是吗?”   池惑轻描淡写说道,“只要你愿意帮我,我自愿服下「破言蛊」,这样一旦我与外人暴露你的真实身份,将立刻全身腐烂暴毙而亡,如何?”   茶壶中的水已经添满,池惑将其放在炉上烧,并往洗干净的茶杯里添新茶。   所谓「破言蛊」,就是为了控制掌握秘密的人的嘴而培养的蛊,但这个蛊并不算好用,因为只有当服蛊人自愿吞下并做出承诺,蛊毒才能生效。   如果服蛊人是被强迫的,那么这款独特的蛊毒就会失去效用。   蛊毒一旦生效,服蛊人和下蛊人之间便达成了共同遵守秘密的契约。   可以说,「破言蛊」是彼此信任的交易。   池惑提出自愿服下「破言蛊」,也是综合利弊考虑后得出的结论。   现如今他实在没什么能拿出手和自己交易的东西,有的只是自己掌握了对方身份秘密这件事,还有他的命。   闻言,鬼主眉头拧了拧,似乎对池惑提出的代价有些意外。   “「破言蛊」并非闹着玩的,你不害怕?”鬼主微眯起眼睛看他。   池惑耸耸肩:“我不会拿自己的命闹着玩,我本就不打算与外人说你的身份,害怕什么?”   鬼主定定地审视他,短暂的视线对峙后,他先笑了:“说得也是。”   毕竟池惑这句看似玩笑的话语,比任何承诺更深得他心。   池惑:“这样对双方都好,我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你在我这也有了层保障,总比直接取我性命好。”   “放心,我暂时不会取你性命,那样太无趣了。”   鬼主将烧热的水灌入茶杯中,杯底浮叶立刻因潮湿变得碧绿,几缕烟气笼在两人之间,仿若尚未散尽的晨雾。   而水壶沸腾的咕噜声还在回响,整间客房水雾缭绕。   待茶水微凉,鬼主将碾碎的蛊粉融入茶中:“祁忘,请。”   池惑爽快地接过茶盏:“以茶代酒,谢过鬼主。”   茶水溶解了蛊粉后,呈现一种怪异的绿色,池惑完全不怯,将蛊毒茶一饮而尽。   毕竟自己和自己不需要弄虚作假。   蛊毒入体还是有很大副作用的,祁忘这副躯体修为低微,在蛊毒融入血液后他开始浑身发冷,脚步也变得虚浮起来。   “没事吧?”鬼主看他反应太大,还给他探了探灵脉。   池惑苍白着脸摇头:“无大碍,我这身子太弱了。”   盏茶功夫后,池惑终于抵挡不了汹涌而来的晕眩感,直接趴在茶几上昏睡过去。   鬼主不声不响地将他抱了起来,一手拂掉榻上的红枫,一手将昏睡的池惑安置在软被中。   刚才探灵脉的时候觉察到池惑手指冰冷,他还特意将暖炉置于榻边,炉中焚烧的安神香暖烘烘萦绕而来。   或许因为暖和了,池惑原本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均匀流畅,就连因为蛊毒入侵而发白的嘴唇都在恢复红润。   也不知池惑梦到了什么,他的喉结滑了滑,脖子上狰狞的伤疤越发刺目。   鬼主犹豫片刻,最终收回了试图试探对方识海的手,既然昨晚什么都没探出来,那就算了吧,他想。   鬼主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睡熟的脸,想,这家伙身上笼罩着太多谜团,一层卷着一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将他的秘密彻底撕开剥落,露出他最真实的模样。   *   冬日天光短,入夜,时无筝吩咐客栈小二准备一桌晚饭。   自从收了这位五弟子,他一直记挂着对方修为低微,身体和凡人无异,该吃的饭一顿不能少。   可待程渺来叫师弟吃饭时,才发现池惑客房中无人。   虽然有怀疑过师弟很可能在隔壁的池道友房中,但程渺不敢多事,只将师弟不在客房内的信息告知时无筝。   时无筝眉头拧了拧,便直奔向鬼主所在客房。   “咚、咚咚。”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被人敲门了,同样在榻上闭目养神的鬼主掀开眼皮,他不用猜也知道来者何人。   “请进。”鬼主起身点了灯,朦胧的光晕在屏风上弥漫开来。   时无筝敲门的手指微顿:“叨扰了。”   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时无筝怔住了。   客房西面的窗户没关,烛火在风中摇曳不止,也让这间不大的客房显得影影绰绰,别有一番暧昧的味道。   浅淡的茶香弥漫屋中,茶香中似乎还混着什么奇异的香气。   鬼主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头发松松散散披在肩上,一副尚未睡醒的惺忪模样:“随筝仙君,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说话间,鬼主将屏风挪了挪,池惑熟睡在榻上的光景便落入时无筝眼里。 第19章 枫宴(九)   时无筝面色微变,而鬼主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心中猜测已经印证了七八分。   他之所以多此一举挪动屏风,一方面是为了观察时无筝的反应,这是印证他与祁忘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看来天道书给自己指认的这位正缘道侣,分外在意这位小徒弟。   至于另一方面……他用余光看了眼熟睡于自己榻上的小修士,唇角扬起微不可察的笑意。   站在时无筝身后的程渺不知想到了什么,瞬间眼睛都睁大了。   鬼主优哉游哉地垂下眼皮,看向榻上熟睡的池惑道:“祁道友今日太累,还未醒来,可能赶不上晚饭了。”   总是风轻云淡的时无筝此刻绷着脸,嘴唇也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似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外放。   他的目光在熟睡的池惑和鬼主间游移,最后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看向鬼主道:“看来忘儿给你添麻烦了。”   鬼主笑:“不麻烦。”   又是一阵沉默,令人局促的死寂在昏暗的房间里蔓延。   时无筝看到的不仅仅是小徒弟的睡容,还有满屋子散落的枫叶。   他想起来,就在昨晚,小徒弟还说过要给他送枫灯来着。   枫灯有祈福挡灾之意,小徒弟希望亲手将枫灯做好,交到他的手里。   时无筝的目光在满屋子的枫叶间游移,各种猜测纷至沓来,但他选择闭口不言,甚至把视线从灼灼如火的红枫上移开,看向闪烁不定的烛火。   “随筝仙君,要不要坐下喝茶聊一聊?”鬼主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发出邀请道。   时无筝几乎是斩钉截铁道:“不必了。”   “忘儿既然已经休息,我就不打扰他了,改日吧。”似觉得刚才自己的语气不甚礼貌,时无筝又补充道。   鬼主不动声色:“行。”   站在时无筝身后的程渺并不清楚当下是什么状况,他只凭借本能感觉到此时此刻屋中关系复杂,复杂到他难以理解,但又使他坐立难安,十分尴尬。   他恨不能这令人窒息的场面能尽快结束。   “待忘儿睡醒了,麻烦转告他,让他过来找我,我有些事要与他交代。”时无筝道。   鬼主:“没问题。”   交代完后,时无筝便有些仓促地离开鬼主的房门口,程渺急急跟在自家师尊身后,一时半会不敢讲话,只有略显浮躁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   但程渺到底是松了口气的,虽然说不上来为什么。   等下了楼梯,程渺小心翼翼问道:“师尊,那今晚这顿晚饭,我们还吃不吃…?”   时无筝脚步微顿,最后叹了口气:“赏给客栈的伙计们吃吧,让他们忙活了。”   *   翌日卯时一刻,池惑才转醒过来,秋冬天光短,窗外完全没有要天亮的迹象。   绵延了数天的雨倒是停了,空气里的湿冷却未减半分,池惑用脸靠近暖炉,鼻尖被热气烘得发烫,有些干,但暖得很舒服,以至于池惑醒来后赖了好一会床。   兴许是上辈子冷惯了,这辈子的池惑异常怕冷。   窸窣的响动从身后传来,池惑懒洋洋翻了个身,刚起身的鬼主给他端来了热茶:“感觉如何了?”   “好多了,蛊毒的排斥反应已经过了。”池惑坐起身,也不忘抱着对方搁在他枕边的暖炉。   鬼主将他将醒未醒的困倦模样看在眼底,随之垂下眼皮道:“在你昏睡的时候,你师尊来过。”   池惑神色微顿:“师尊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吗?”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让时无筝知道他和鬼主做交易这件事,否则他的立场就变得很麻烦。   鬼主沉默一瞬,摇头:“发现不了,他没好意思进屋,怕吵到我们休息。”   “那就好。”池惑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想到了另一层可能性。   自己这段时日和鬼主表现出非同寻常的亲昵,加上昨晚时无筝撞到了自己睡在鬼主房间,他可能会因此产生某些误会。   但这样的误会,正中池惑下怀,对他搅掉彼此的姻缘大有助力。   时无筝的道德感,让他干不出破坏徒弟姻缘这种事。   “你师尊吩咐说,等你醒后去找他,他有事情要与你交代。”鬼主将时无筝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池惑。   池惑:“知道了,多谢。”   他刚想起身洗漱,鬼主再度按住他的手腕为他把脉。   池惑疑惑:“怎么了吗?”   鬼主:“检查一下,我怕蛊毒残留的排斥反应尚未消失,你师尊若是知道我给你下蛊,怕是要杀了我。”   池惑笑:“放心,我不会让师尊知道的。”   洗漱完毕后,池惑先是将之前做到一半的枫灯赶紧给完工了,上辈子他一口气制作了三百六十五盏,手艺熟练非常,半柱香的功夫就做好了。   之后池惑把刚才赶工做好的枫灯揣在怀里,前往时无筝房间。   此时天光微亮,池惑停在时无筝的客房前,还未抬手叩门,时无筝的声音就从门后响起——   “忘儿,请进。”   池惑的手顿在半空中,而后直接推门:“叨扰了。”   “师尊,听池道友说,你有事要与我交代。”   正盘腿打坐的时无筝没有睁开眼睛,淡声道:“昨日我是想同你说,掌门传信,已经派门人调查了先前出事的鬼修洞穴。”   池惑清楚,时无筝说的鬼修洞穴,就是自己重生后设陷阱杀死鬼修和同门三位师兄的地方,这件事并没有完全翻篇。   池惑不语,等待时无筝继续告知结果。   “调查中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洞穴内找不到三位门人的尸骨,也无法探知他们生前的「念」,门内判断,是他们最后与鬼修同归于尽了,和你给出的信息一致。”   时无筝终于抬起眼皮,拢起袖子为自己和池惑沏茶水,“忘儿,别站着,过来坐。”   “先前你一直被外门学宫里的师兄欺负,是吗?”时无筝淡声问道,“但为师有一点不明白,以你的个性,不像是会被人这般欺负、且能如此默默忍耐的。”   池惑恰如其分地微微一愣,旋即躲闪对方的视线:“师尊,我…”   他欲言又止,因为他知道,时无筝上一世做出的种种愚蠢之举,都是被天道支配的结果,并不代表对方是个傻子,这种时候谨言慎行最稳妥。   时无筝也不继续为难他:“无妨,以后不要再被人欺负了就好。”   池惑依旧是沉默,时无筝交代完事情,也没急着让池惑退下,两人在静默中喝茶。   半盏茶的功夫,时无筝终于开口问道:“你与池道友…?”   他看向对面的池惑,欲言又止。   池惑笑:“我与他许久未见,所以这次见面话就多些,昨天下午在他房间聊着聊着就犯困,所以直接睡了。”   他故意这般说,并没有直接把话给说死,一来怕之后有什么变故,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二来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最是容易引人遐想。   时无筝稍一点头,没再继续问什么。   临离开前,池惑将怀里的枫灯递给时无筝,笑道:“徒儿手艺不精,还望师尊不要嫌弃。”   时无筝小心翼翼将枫灯捧在手里,被红枫映照的脸上分明写着欢喜。   上一世,池惑作为追求者将三百六十五盏枫灯送给时无筝,他得到的反馈只有惊讶,并没有任何欢喜。   “你有心了,”时无筝捧着枫灯,似乎一时半会不愿意放下,迟疑片刻又问,“你是在池道友屋中做的灯吗?”   池惑点头:“怎么了?”   “无事。”时无筝将枫灯轻轻放在桌案上。   *   又两日,少城主白见临提前抵达扶水镇,预备主持千灯赏枫宴事宜。   在鬼主的财力和仙器帮助下,池惑已经提前疏通好雁芦楼的关系,顺利拿到了歌舞伶人的通行令。   白家人对于下人的管辖也不严格,所以池惑一番操作下来才如此轻易。   鬼主将池惑在雁芦楼的小动作掌握得一清二楚,甚至帮助池惑避开时无筝,将整件事隐瞒下来:“祁忘,既然你作为歌舞伶人进入雁芦楼,没有点真材实料的才艺怎么好蒙混过关呢?”   池惑知道“自己”在开玩笑,也乐意顺着玩笑回答说:“鬼主觉得我适合怎样的才艺?”   鬼主递给他一把檀木五弦琵琶:“会弹吗?”   池惑接过琵琶,欣赏这把绘有红枫白鹤的琵琶片刻,就娴熟地拨动弦丝,切切弦音登时弥漫客房。   鬼主坐在一旁静静的听,琵琶声由急转幽,正是传唱于醉鸦楼的歌谣《醉死梦生》。   这首曲子暗藏求救信号,曲声一响,听闻曲子的醉鸦楼人便会循声而去出手相救。   这是醉鸦楼共有的秘密,没有外人知道。   鬼主的眼皮跳了跳,他惊讶于对方竟然连这首曲子都知道,但回过头想,既然这家伙自称是醉鸦楼故人,那他确实应该知道的。   直到一曲终了,静默了一瞬,鬼主才幽幽拍起了掌。   当下两人正面对一扇镜子,彼此通过镜面凝视对方。   此时此刻的氛围,让池惑有一瞬间恍惚,错觉镜面里另一张面孔才是自己。   似错觉也非错觉,毕竟他也是鬼主池惑,现在这个模样这副身体,都是他借来的罢了。   以至于在镜子中看到真正的自己,会突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但很快,池惑就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他脸上的迷茫转瞬即逝,换上惯常笑微微的面孔,抱着琵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道:“手艺不精,让鬼主见笑了。”   鬼主颇有深意地凝视他:“你真是多才多艺,不仅精通琵琶,还照顾我的思乡之情,演奏了只有在我家乡才能听到的曲目。”   “不过你可知,对我而言,有外人知道这首曲子的存在,是非常危险的?”他语气柔和,但仔细听,会觉出几分耐人寻味的威胁。   池惑点头,坦荡荡道:“正因如此,我才不怕让你知道,也不想对你藏着掖着,池惑,我希望你相信,我不会对你不利。”他叫了自己的大名,这也是他的名字。   “雁芦楼内情况未明,如果到时候我遇到什么变故,还恳求鬼主能搭把手。”池惑言归正传。   “祁忘,我总有一天会弄清楚你的身份的。”鬼主敛了笑,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池惑眼角浅红色的胎记。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那么,我还是希望它晚点到来。”池惑再度轻轻拨了拨琵琶弦,声止。 第20章 枫宴(十)   千灯赏枫宴前日,白家少城主白见临忙了一整日庆典的事,终于可以在晚上清闲下来,他在雁芦楼用了晚饭,准备看一出皮影戏打发夜晚时间。   写在雁芦楼的节目名牌上的都是老戏,白见临兴致缺缺,随手点了一出几乎看得倒背如流的《青蛇》,随后就要了茶水点心等戏。   他对戏文本没太多期待,只是临休息前的一点消遣,待戏幕后的灯火亮起,牵线纸人出现在戏幕上,旋律陌生的琵琶曲目也随之响起。   琵琶声婉转悠扬,比白见临曾经听过的任何一场弹奏都得更娴熟流畅,他顿时来了兴致。   可随着白见临专注看戏目听琵琶,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幕布上演绎的皮影戏剧情,乐师弹奏的琵琶曲都非常陌生,似乎不是他熟悉的《青蛇》。   白见临心中腾起几分疑惑,不动声色等戏进行下去。   直到半盏茶后,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于是放下手中茶盏,出声打断了正进行的表演: “等一下,你们现在给我演绎的皮影戏目,真的是《青蛇》吗?”   戏幕后的池惑并未停止琵琶演奏,而是放缓了节奏: “少城主,见谅,今日这出戏,是我专门为你编排的剧目,相信可以给你带来惊喜。”   “还有这等事?”白见临觉得奇怪的同时,也突然来了兴致。   一直忙于处理各城池事务的他很快意识到,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下边人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对治理者的不满;要么是有什么不能直接言明的话,需要通过戏文的方式告知他。   白见临从来不是专断暴戾之人,而且戏幕后这位乐师身上没有修者的气息,似乎也不带任何威胁性,于是他压下心头的疑惑耐心道: “那你继续吧,横竖《青蛇》我也看腻了。”   如果是看一出皮影戏就能解的情况,他很愿意耐心听下去。   琵琶声由缓转急,幕布后布偶表演的情节也越发触目惊心。   池惑通过皮影戏的方式,与少城主白见临讲述了一个杀父弑兄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装疯卖傻,看似怠于修行,对城中事务也不管不顾,只揽了家族里守陵园,处理城中殡葬事宜的闲差,终日游手好闲风流纨绔,就这般蛰伏了多年,主角在暗地里重金雇佣鬼修蛊师,利用守陵园的便利,在地宫炼阴兵养鬼尸,待计划稍成气候,一朝勾结鬼域之主,通过万千阴兵进攻城池,对父兄的门士及城中百姓毫不留情绞杀,血流成河,昔日最繁华的城池一夜之间沦为地狱。   戏幕后技师的演绎技法精巧,牵线纸人动作台词活灵活现,白见临越看越不对劲,眉头也越拧越紧。   戏中很多细节和现实对上了,比如主角装疯卖傻风流纨绔,比如主角甘愿守陵园,处理殡葬事宜,比如主角是家族中最小的儿子…这一切似乎都指向自己的亲弟弟白逐溪。   并非自己多想,怎么看都有太多巧合对上了。   一向脾气很好的白见临猛一拂袖,尚未变凉的茶水翻倒在地: “演这出戏,你有何居心?”   屏风后的池惑抱着琵琶言简意赅: “少城主,待兵临城下,就来不及了。”   突然“咣当”一声响,客房的门被人从外向里拉开。   琵琶声截然而止,一位盛装华服的美艳“女子”倚在门边,用似笑非笑的口吻道: “听闻新来的皮影师给我们少城主擅自改了戏目,我倒是想看看,这出别出心裁的戏,演是的什么?”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上一世将池惑当做棋子的白家小公子,白逐溪。   屏风后的池惑指尖微僵,白逐溪的出现并不在计划之中。   但既然是冒险,就存在任何无法预知的风险,在制定行动计划时池惑已经留了一手。   池惑反应很快,转而用指尖拂过琵琶弦。   琵琶声转急,池惑挑动指尖弹奏那曲《醉死梦生》。   但白逐溪对此并没有耐心,原本倚在门边闲闲摇扇子的他神色一凛,手中折扇被他飞掷而去,迅疾如一尾箭矢,径直朝屏风后的池惑射杀而去。   “溪儿,住手!你这是干什么?!”白见临出声喝道,拦下了飞掷而出的扇子, “对方只是皮影师,不可如此粗蛮对待!”   “哥,你就是太讲道理啦,才让下边的人这般欺负你,在我看来,擅自更改戏目是非常没规矩的行为,这些下人应当好好教训教训,立立规矩了。”白逐溪平日里戴着纨绔不羁的面具,此时索性将自己嚣张跋扈的人设发挥得淋漓尽致,公然教训乱改戏目的皮影师。   虽然折扇已经被白见临拦下,但白逐溪腰间佩剑已经出鞘。   池惑很清楚,白逐溪在外人面前假装不学无术,每次出剑都悠着劲儿,只露三分锋芒,所以朝池惑劈来的剑意才没有瞬间要了他的命。   不过,对于他现在的修为而言,白逐溪的三分锋芒也是难以承受的。   他知道耗下去不妙,手中拨动琵琶弦的节奏越来越急,这首《醉死梦生》,就是他与“自己”求救的信号。   虽然先前鬼主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会帮他,但池惑很了解, “自己”会出手的。   摧枯拉朽剑意滔滔而来,虽然白逐溪藏了七分,但也足以将遮在池惑面前的屏风震碎。   池惑挑动琵琶弦丝的指尖染了血,突然“铮”的一声响,风骤起,一只三尺来长的纸鹰破窗而入,俯低身体飞掠而来,池惑迅速避开剑意翻身上鹰,接到人的纸鹰敏捷地朝窗外逃去。   浩浩剑意并没有就此停歇,锋利的气刃紧随而上,劈开了池惑遮在脸上的幕篱。   就在池惑抬手挡住剑意的瞬间,他的手背被拉开了一道口子,溅出的血洒在露了一半的脸上,他用余光看了眼被白见临劝阻的白逐溪,将这狡猾家伙淋漓尽致的演技看在眼里。   随后池惑擦了擦眼角的血渍,骑着鬼主为他召唤而来的纸鹰,朝城西方向飞去。   正着女装的白逐溪微微眯起眼睛,表面上和自家哥哥在争论辩驳,实则用一种盯着猎物的冷静眼神看向池惑。   他将池惑擦掉血渍的动作仔仔细细看在眼里,甚至注意到了眼尾那道若有似无的红痕,似残留的血渍,又似皮肤与生俱来的印记。   离开雁芦楼后池惑不敢懈怠半分,因为白逐溪已经挣开了白见临御剑追来,白见临怕自家不知轻重的弟弟在千灯会前期闹出大事,也御剑跟随而来。   一下子,池惑被白家两兄弟御剑尾随了。   池惑心知不妙,但俯在纸鹰上的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任由鬼主的操控带他脱身。   现如今只能信任“自己”了。   池惑并不希望这一世的“自己”再度成为白逐溪的杀父弑兄的工具人,他能想到现今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挑起白家少城主白见临对白逐溪的矛盾,从而彻底打乱白逐溪夺权的计划。   他这番以技艺人的身份冒险进入雁芦楼,并通过皮影戏表演的方式,将白逐溪的狼子野心告知白见临。   虽然当下自己空口无凭,不能为这出皮影戏提供可靠的证据,但池惑很清楚,白见临这样位高权重的继承人多多少少会患上点疑心病,今天自己这出指桑骂槐的皮影戏,已经悄无声息地在白见临心中掀起波澜,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种子一旦落地,剩下的就是等待萌芽了。   这个时间剧情点,自己以祁忘的身份做到这个地步,暂且是足够了。   剩下的交给时间,以及白见临对白逐溪的信任和感情。   急速飞行片刻,池惑俯身看去,街市灯火已经稀疏寥落,很快,被白家两兄弟御剑追逐的池惑来到了扶水城郊外。   雾乍起,瞬间糊住了视线,纸鹰飞行的速度没变,而紧随其后的白家两兄弟已经迷失在浓雾里。   这场雾来的突然,也来得及时,将穷追不舍的白家兄弟给困住了。   但池惑知道突然起雾并非自己运气好,而是鬼主在此设了迷阵,鬼主已经预料到白家兄弟不会轻易放过池惑,所以用纸鹰将两人引至此,再以迷雾阵将其困住,好让池惑在郊外脱身。   白雾潮湿浓重,彻底遮住了池惑的视线,置身其中,池惑错觉被密不透风的白色蛛网缠住,蛛网越收越紧,直到掐灭他的感官和呼吸。   他也和白家那两兄弟一样迷失在鬼主的迷雾阵里。   待纸鹰在雾色中缓缓下落,停稳,池惑的手腕立刻被一束藤蔓缚住。   藤蔓柔软而有力地缠绕而上,带着雾气凝结的水珠,潮湿冰凉,像毒蛇的信子蜿蜒攀行,牢牢将他的手腕缠住,就好似对待自己的猎物。   “跟我来,别走丢了。”   鬼主的声音在浓雾里响起,池惑很清楚,缚住自己手腕的藤蔓,是鬼主指引他离开迷阵的牵引绳。   池惑不做声,跟随藤蔓的牵引在浓雾里挪动步子,雾气吞噬了他的脚步声,仿佛踩在云端之上,所行之人无法留下任何声音和踪迹。   池惑在上一世搭建过无数次这样的迷雾阵,他知道如何找到阵眼,又如何避开暗藏的危机,让自己从迷雾中脱身。   但这绝对仅仅是鬼主才能知道的事情,所以他只能假装不知,像只迷路的小鹿一样被对方牵引向前走。   白家兄弟似乎不再有跟上来的迹象,迷雾阵中只剩下池惑和他手腕上那根藤蔓。   无声让时间变得漫长,也让路程变得乏味。   兴许是鬼主已经确认了祁忘的安全,所以决定调皮一下打发时间,又或者是鬼主故意放出的试探,就在池惑一个转弯之后,原本严严实实缠在手腕上的藤蔓毫无征兆消失了。   失去了指路的藤蔓,陷入迷阵的人等于彻底失去了方向,特别是池惑这样只有练气修为的修士,身体素质和普通人相似,几乎完全没办法凭借自己的能力离开,除非深谙迷阵之道。   池惑可以确定,鬼主是故意解开他手腕上的藤蔓的。   比起无聊打发时间,他更倾向于认为对方在试探他,试探的目的是想看他知道鬼主的秘密到何种地步,会不会连迷雾阵也能解开?如果不能解开,他陷入迷阵里会做出何种反应?   毕竟曾经的“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坏得很。   在迷雾阵里乱走是非常凶险的,但池惑只能假装成迷路的羔羊,故意漫无目的地摸索前行。   鬼主可以试探他,他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试探鬼主。   自己和自己,礼尚往来不算过分。   鬼主想要欣赏他身临险境的模样,池惑也倒是想要看看,如果自己朝危险的方向走,在触发致命机关之前鬼主又会作何反应。   横竖一个「赌」字,自己与“自己”赌,池惑当然敢下狠注。   就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西边偏南白虎之位,设了一个杀阵的机关,一旦触及,他就会被隐匿在流雾中的暗箭射成马蜂窝。   佯做无知无觉的池惑在迷雾中小心翼翼迈开步子。   三步,两步……   正当他抬起脚,准备迈下生死攸关的最后一步时,浓雾之中探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猛地往回来。   池惑脸上恰如其分地表现出疑惑与恐惧,内心却忍不住偷笑。   这场与鬼主的赌博,是自己胜出了,年少的“自己”道行还是不够深,心也不够狠。   “我以为你知道我的阵法该怎么走呢。”鬼主索性亲自拉住池惑的手,为他在浓雾中引路。   被牵着的池惑默不作声,隔了好一会才开口道: “你希望我知道吗?”   “可惜了,我并不知,所以还请鬼主指教。”池惑道。   既然对方与他玩笑,他也不妨调皮一下。   鬼主不置一词,轻轻拉着池惑在迷雾中前行。   他的手虽然很凉,但被手指温柔地握着,总比被藤蔓束缚住手腕要舒服许多。   迷雾吞噬了两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吞噬了世间所有颜色和声音,因为静极了,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也可以说,只剩下不同时间线上的一个人。   绝对的安静会让人变得坦诚,鬼主突然问道: “祁忘,你说你不会对我不利,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池惑耸耸肩: “只能凭你的意愿,毕竟我没办法对你做出解释,也暂时无法告知原因。”   鬼主笑了: “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明明在自说自话,还口口声声让人信任你。”   池惑也笑: “请见谅。”   路上,鬼主聊到雁芦楼一事,用闲聊的语气问道: “既然我已经帮你从白家兄弟手上脱困,那你总该告诉我一下,你这般做的目的了吧?”   于是池惑将就白逐溪狼子野心,日后会发动阴兵屠城的事告知鬼主。   他发现,只要不明摆着对鬼主剧透关于“自己”的事,藏在他识海里的天道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鬼主听得云里雾里: “你如何知道的这些?”   池惑没个正经道: “别忘了我会算卦。”   “好吧…”鬼主知道他玩笑话真真假假,也懒得细究这些,又问, “不过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么,这些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毕竟从祁忘作为东极门随意峰弟子的身份来看,和白鹿城的两位小公子毫无干系可言。   池惑开始满口跑火车,还装了一幅正经模样: “庇护众生本就是我们修行之人的本分,且仙道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怎会不关我事呢?”   “啧。”鬼主抿了抿嘴,他知道这家伙又在卖关子了。   鬼主确定已经用迷雾阵甩开白家兄弟后,终于收起阵法,两人低调地从郊外再绕回扶水镇客栈。   一番下来,夜已深。   池惑在雁芦楼搅出了不小的动静,扶水城上却没泛起半点水花,显然是白见临有意将事情压了下来,不希望在千灯赏枫宴前夕搞出大动静。   而且池惑只不过在少城主面前“唱错”了一出戏,无论怎么看,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兴师动众调查此事才显得奇怪,反而显得他过于在意。   池惑也正是猜中了白见临维稳的心思,才敢下这步险棋。   客栈内,大堂的灯已经熄了,但池惑远远看到时无筝房中灯火还亮着。   可当他和鬼主上楼的脚步声响起后,时无筝的灯突然熄灭了。   过于巧合的情况让池惑有种错觉,时无筝似乎在等他们归来的动静。   “今晚你回哪间房?”行至客房后,鬼主问池惑道。   池惑推开被自己冷落了两天的客房: “今晚就不打扰池道友了。”   鬼主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情绪闪过,他掏出一个紫砂小瓶子递给池惑: “这个药可以帮助你更快愈伤。”   说着,他的视线移向了池惑手背上狰狞的伤口,撇了撇嘴, “我可不希望你师尊认为,是因为我把你带出去了,所以你才受伤的。”   池惑接过伤药,笑: “多谢。”   鬼主: “我还要回去赶制枫灯呢,明儿见。”   赶制枫灯一事,似乎是他故意对眼前的小修士说的。   “池惑。”他突然叫住了自己。   刚要转身的鬼主回过头: “怎么了?”   沉默一瞬,池惑开口道: “赶制三百六十五盏枫灯不容易,费心费神,拿来送人,不值得。”   鬼主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祁忘,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三百六十五盏枫灯?”   池惑笑,还是那句老台词: “别忘了,我是你的算卦先生。”   鬼主也笑: “知道了,算卦先生。”   “你的提醒我会记着,你也别忘了,你答应过要给我送枫灯的。”说着,鬼主已经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回屋后,池惑用放凉的水清理手背伤口,又用鬼主给的伤药简单包扎了一番。   这款伤药诱红如胭脂,涂在手背上清凉温润,价值不菲,但池惑知道,曾经的自己花钱一向大手大脚,从不把仙器灵石放在心上。   可惜现在就算有大手大脚花钱的心,也没这个命了,只能蹭一蹭“自己”的大腿。   如此想着,池惑自顾自笑了笑,带着点释然的自嘲味道。   早上起得早,加上这一整天都在奔波,池惑早乏了,沐浴后就躺在榻上熟睡过去。   后半夜池惑迷迷糊糊醒过来一会儿,半梦半醒间,他似听到有谁卷了树叶当乐器,在窗外低低地吹《好梦调》。   这也是醉鸦楼的曲目,小时候他时常失眠,照顾他的楼人不知去哪寻了新鲜的树叶,在他枕边吹了一宿好梦。   小池惑听从树叶里流淌而来的旋律,很快就变得安分起来,随即呼吸均匀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样的故事似乎不应该发生在红沙谷里,特别是以「欲望」做交易的醉鸦楼。   无论是哄孩子睡觉,还是摘取新鲜嫩绿的树叶,在被怨念浸染的暗红色大地上,都是海市蜃楼一般的存在。   毕竟在这片土地上,新鲜人皮比鲜树叶要容易获取得多。   后来池惑大了些,没人哄他睡觉了,他就自己学着调I教尸傀,让尸傀远到千里之外摘取新鲜的树叶,再回到终日不见日光的醉鸦楼,吹《好梦调》哄他入睡。   年复一年,尸傀不停地换,它们没有情绪,吹奏的调子精准却缺乏滋味。   树叶摘下来经历长途跋涉,也已经不新鲜了,吹出来的曲子总有点沉闷悲伤。   秋雨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把窗外的一曲好梦淋得淅沥。   本欲醒来的池惑再度沉沉睡去,他不知道这曲好梦是真是梦,但此时此刻真假似乎已经不重要,这段熟悉旋律伴了他一宿。   翌日天晴,秋高气爽。   扶水城街市热闹非凡,越来越多的马车驶在街巷间,早市时候都已经水泄不通。   今晚就是众人期待已久的灯魁游街之夜,这是整个千灯赏枫宴期间最令人期待的环节。   除了萧过之外的师徒几人下楼吃早饭,鬼主没出现,房门也上了锁。   这趟出门游历,他们师徒几人似乎已经彻底融入普通人的生活,每天几乎都按时吃饭用茶。   程渺看着客栈外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感慨: “我早听闻灯魁游街当日热闹非常,但未曾想竟是这般盛景。”   池惑: “今年的灯魁是传闻中倾国倾城的白家小姐,天南海北的人都想一睹其芳容,自然比往年更热闹些。”   “师弟你别说,我其实也挺好奇的…”程渺这几日在市井游历,整个人也没原先那般刻板拘谨了,说话也活络几分。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时无筝,看师尊对此的态度和反应。   没想到时无筝竟罕见地点了点头: “也好,观赏灯魁游街也是游历的一部分,我们不妨也去凑凑热闹,见识一下白家给百姓们带来的盛景。”   程渺惊喜: “师尊,我们真的可以参加今晚的灯魁游街吗?”   时无筝点头: “你们年纪都不大,最是向往热闹的时候,平日里在随意峰修行清苦寂寞,也是时候沾染一点市井的烟火气了。”   时无筝作为主角受,除了在感情上举棋不定,喜欢逃避,以及过分溺爱徒弟外,别的方面都是很开明包容的,和名门正派中那些张口闭口就是清规戒律的老道士对比鲜明。   说着,时无筝转向池惑,余光督见他手背上的绷带,淡声道, “忘儿,今晚你也一同观赏游街庆典吧,别再自己胡乱跑了,惹了事端不好。”   时无筝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实则在用轻描淡写的方式提醒池惑,他知道对方昨晚搞了小动作且深夜归来。   池惑乖顺地点头: “徒儿明白。”   被时无筝发现自己昨天偷偷行动,池惑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昨天他在雁芦楼做出这么大的动静,就算白见临处于面子和维稳给压下来,但时无筝一个高阶修士,必然是有所察觉的。   兴许是因为担心徒弟惹了大祸,昨晚时无筝房里的灯才一直点着吧……池惑理所当然地想。   迟疑片刻,时无筝又问: “今日池道友不同你一起下来吃早饭吗?”   池惑摇头: “他似乎不在客栈内,可能一大早出门了。”   时无筝点点头: “池道友是散修,平日自然自在无拘些,你刚进入内门,且鬼修洞穴之事只是暂时平息,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为师与你说这些,你不要觉得烦才好。”时无筝又补充了一句,抬眼观察池惑的神情。   池惑毫不介意的笑笑,语气里是徒弟该有的谦逊: “师尊说的是,也请师尊放心,我有分寸的。”   见他态度不错,也这般回应了,时无筝自然不好再啰嗦什么。   “晚上,如果池道友没事的话,你邀他一起参加灯魁庆典吧。”时无筝最后交代说。   池惑: “好的。”   *   早饭后,池惑回客房调息入定,继续上次在后山被打断的修行。   摒除杂念进入修行境界后,时间过得飞快,一个周天循环下来,已经过了午时。   街市的热闹更甚,即使将客栈的窗户关严实,熙熙攘攘的声音依旧涌入屋中。   池惑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为了打发下午的时间,他决定再次去趟客栈后山,捡些好看的枫叶拿来制作枫灯。   毕竟前两日他亲口承诺了鬼主,同样要送一盏枫灯给他,昨晚鬼主还特意提醒了他一嘴。   自己答应“自己”的承诺,必然得兑现,上一世他做了这么多枫灯给别人,这一世当然少不得“自己”的。   离开客房时,池惑发现隔壁的房间依旧没有动静,不知鬼主这一整天忙去哪里了,从早起就没见到对方的身影。   不知为何,见不到“自己”的池惑觉得有些无聊。   城中街市喧嚣,但后山却清净非常,在连日秋雨的吹打下,枫林的叶子落了大半,枯枝交错山石嶙峋,别有种萧索秋意。   枫叶已经落了三尺来厚,层层叠叠,踩上去清脆又柔软,像红潮漫过山野。   池惑一边为自己精心挑选枫叶,一边在心里分析现在的剧情进度。   因为自己的搅局和插足,剧情原本的运行轨迹发生了变化。   时无筝和“自己”似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和进展;祝家双生子提前出现在扶水镇上,还转移了嫉恨对象,将现在的自己看做眼中钉;就连原本运筹帷幄的白逐溪都因自己的搅局,很可能要改变之后的夺权计划……   上一世为了打发时间,池惑也写过好几年的话本故事,深知剧情线这种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某个时间节点发生小小的变化,后续就会牵扯出一串连锁反应,故事的发展也会变得越发不可控。   池惑边走边思考,不知不觉走到了枫林深处,就在他走到山崖尽头,准备调转方向时,池惑的眼皮突然微微一跳,似有若无的鬼气弥漫而来。   他向来对鬼族人的气息最为敏锐,绝对不会判断出错。   池惑立刻警惕起来,他停下折返的脚步,循着鬼气在山崖边巡视片刻,终于找到了被荆棘枯枝掩盖的洞穴。   鬼气就是从洞穴内传来的,洞口的荆棘上甚至残留着暗红斑驳的血迹,四周野草伏倒在地,也有新近被胡乱踩踏过的痕迹。   在名门正派管辖的地界,又正值千灯宴前夕,会有哪位不长心眼的鬼族人偷偷躲在此,释放如此不加掩饰,嚣张浑浊的“气”呢?   而且从荆棘上的血渍,以及地上混乱的脚印来看,这位鬼族人似非常慌乱匆忙,很可能正面临着无法解决的危机。   池惑突然感到很好奇,他仗着可以随时利用风铃草召唤时无筝帮忙,无论遇到什么危机都没有性命之忧,便也无所畏惧,小心翼翼拨开覆盖洞穴的荆棘丛,踏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   越是往里走,浑浊的鬼气就越发浓重,看来藏匿在此的鬼族人正处于狂躁期,气息极为混乱,随时都存在暴走的可能。   一个“成熟”的鬼族人不会让自己处于这般失控的状态,池惑判断,藏匿于此的是一位非常“新”的鬼族人,对方还没学会如何自我压制躁动的血脉,甚至无法解和掌控自己的力量。   这些线索,将鬼族人的身份指向了一个可能性……   池惑深入洞穴,虽然他已经尽可能放轻了脚步,但他在明对方在暗,他的“来访”似乎无法躲过黑暗中蠢蠢欲动的视线。   突然,一阵带着血腥味的风从身后拂来,池惑脚步顿住,立于原地不动声色道: “在下方才路过此地,看天要下雨了,所以进来避一避,如有打扰,还请见谅。”   对方完全不理会他的说辞,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腥气瞬间充斥鼻腔,池惑心道不妙,对方身上带着绝对压倒性的杀气,而且似乎是冲着他来的!   池惑没立刻抽出佩剑,而是下意识闪身后退,脚下划出一连串凌乱的圆弧。   但这位气息紊乱的鬼族人却步步相逼,似乎要置池惑于死地。   池惑心念微闪,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掐了个照明符,随着黑暗洞穴被照亮,原本张牙舞爪的鬼族人登时僵住,闪烁的火光里,池惑将对方的面容看得分明。   如池惑所料,刚才对他暴露出杀意的家伙,就是身上流着鬼族人血脉的萧过。   “师兄,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要请师尊过来走一趟了。”池惑立于原地,不动声色地警告说,还故意在「师尊」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用风铃草召唤时无筝,因为比起让萧过被抓回随意峰关禁闭,他更好奇在自己的介入下,萧过这条剧情线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师尊」这个词,对萧过而言是个安全开关。   他突然痛苦地跪倒在地,自喉间发出嘶哑的哀鸣,紊乱的气机在他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他极力压抑发狂杀人的冲动,像困兽一般匍匐在池惑面前。   池惑注意到,当下萧过的情况非常糟,他额角青筋暴起,血水不断从唇角渗出,很快将原本苍白干涸的嘴唇染红,死死抓住沙土枯叶的手指蜷到扭曲,指节经脉痉挛不止。   上一次去萧过客房送饭时,池惑便觉察到了萧过的不对劲。   他猜测,先前在红水镇的客栈里,萧过一定是对时无筝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结果被时无筝训斥了,所以才会提前引发心魔,导致了萧过发狂的剧情点提前。   而刚巧这段时间时无筝避萧过的嫌,对他避之不及,所以就没办法发现自己徒弟的异样。   “师尊…不,不能让师尊知道…”萧过匍匐在地,似嘶吼,又似泣不成声, “我求求你…不能让师尊知道…”   果然,只要把时无筝拿出来当挡箭牌,萧过就没办法伤害到他。   池惑拍掉打斗过程中身上沾染的尘土,将萧过狼狈的模样看在眼里。   郁结的心魔让萧过无法控制自己血液里的鬼族印记,所以他才会变得这般狂躁失控,像一只被激发了兽性的狼崽子。   “师兄,你现在这副样子,如何瞒得住师尊?”池惑叹了口气,他蹲下身子平视对方。   “不能…不能!”匍匐在地的萧过手指越收越紧,暴突的眼睛泛起一片潮红。   “为什么?师尊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这件事根本没办法瞒过去。”池惑就事论事问道。   “至少…现在不能…”   借着照明决的光,池惑捡了张干燥的枫叶在手中把玩: “我可以替你瞒着师尊,也可以帮你,但这样,你就欠了我的人情。”   “帮我…求求你…我怎样都…可以…”萧过声嘶力竭恳求道。   池惑神色微微一顿,旋即爽快道: “行,你先别乱动,忍耐一下。”   说着,他仔细将枫叶上的尘土拂去,而后将叶片撕成小纸人的模样,甚至还迎着光比划比划,直到满意了,他才抽出萧过的剑,用剑刃划开了萧过右手中指的指腹,再按住萧过的手,在枫叶小人上密密麻麻写满看不懂的字符。   符成,池惑掐了个火决,将这个写满血字的小人扔进火里烧掉。   随着小人在火中翻卷,彻底化为灰烬,在萧过体内横冲直撞的气机终于消停下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整个人疲惫已极倒在泥地里。   用纸人做替身压制心魔的方法,还是上一世他和后期堕落鬼域的萧过学的。   现在自己重生归来,重置了时间线,也拿到了上一世的剧本,竟然是自己将此法教还与萧过,池惑心里多多少少生出些因果错乱,命运作弄人的感慨来。   萧过昏睡了足足一个时辰,期间池惑遵守诺言,并没有把时无筝给叫来。   待萧过渐渐转入清醒,他眼中的血色已经全然褪去,理智也重新回归,只不过脸色比先前更苍白了。   萧过从泥地上爬起身,看了看自己指腹结痂的伤口,又看向在不远处打坐入定的池惑,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咬咬牙开口道: “师弟,刚才…多谢相助。”   说着,他咬了咬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池惑缓缓睁开眼睛,很清楚对方现在想要问什么,淡声道: “师兄不必客气,你放心,今日之事,我决不会和师尊提起。”   萧过直接愣住,他惊讶于池惑竟然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可为什么?你怎么…”   池惑从枫叶上站起身,拍了拍残留的叶片: “我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还有,我为什么会愿意为你隐瞒,对吗?”   萧过: “……”   池惑: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食言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他很好奇,在自己的影响下,萧过这条剧情线该如何走,而且萧过是当年围剿西极州的重要角色,他必须将其拿捏在手里才好。   上一世,在萧过堕落鬼域时,他和对方有过短暂的接触。   那段时间的解,让池惑看清时无筝这位桀骜不驯的徒弟,虽然性格偏执,睚眦必报,但最重恩情,也最信守诺言。   如果用好了,萧过会是最好的“棋子”。   池惑还给萧过抛过来一瓶安神调息的药剂: “虽然心魔已经暂时压下去了,但师兄现在的脸色非常不好,被师尊察觉就不好了。”   萧过接了药: “…多谢,你放心,我必不忘今日之恩。”   “作为交换,你也得替我瞒着帮你压制心魔的事,毕竟被师门知道就麻烦了。”池惑笑了笑道。   他看了眼时间, “时候不早了,待师兄把自己整理完毕,就回客栈吧。”   说完,他自己朝洞穴外走去,独留面色苍白的萧过僵在原地。   萧过看着池惑远去的背影,各种疑惑纷至沓来。   小师弟的目的是什么?他又是如何知道压制心魔的办法的?以及……这家伙,真的是传言里那位菟丝花外门弟子吗?   *   从后山回到客栈后,池惑浑身困乏,于是决定小憩片刻,没了昨晚让他安眠的《好梦调》,午休时候混混沌沌乱梦不掉,池惑睡得并不好。   晚饭时候,时无筝照例在客栈订了一桌饭席,池惑刚醒来,就被程渺叫起来去挑选席上菜品。   已到酉时,日头西沉。   街市上点了灯,宝马雕车来来往往,已是一派花团锦簇的热闹之象。   池惑昏昏沉沉走出客房,当他再度路过鬼主的房间时,发现对方掌灯了。   在外不知忙什么忙了一天的鬼主终于回来了,池惑犹豫片刻,最终抬手敲响鬼主的房门。   “请进,”鬼主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在池惑推开门的瞬间,对方心知肚明地笑了笑, “是来邀请我吃晚饭的吗?”   他扭过头,身上捎带着长途跋涉之后留下的尘土气。   池惑也笑: “是,赏脸吗?”   这会儿他注意到,鬼主的房间里已经摆满了即将完工的枫灯,数百盏枫灯堆叠在一起,让本就不甚宽敞的客房略显拥挤。   池惑在心底叹了口气,看来昨晚自己的提醒并没有起效,鬼主还是辛辛苦苦做了这些枫灯……   “祁道友挑的菜品,我自然不愿意错过,前天晚上的米酒我也没喝够——”   说话间,鬼主的眼皮跳了跳,他突然快速移动到池惑跟前,且不声不响锁上了客房虚掩的门,以极近的距离凝视站在门边的池惑。   短暂又沉默的对峙,让这间本就不宽敞的客房显得更局促了——   “怎么了?”池惑呼吸微顿,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试探问道。   鬼主微微凑近,埋头在距离他颈脖一寸的地方嗅了嗅,声音轻似耳语: “你身上,沾染了鬼气。”   “还有一点别人的血腥味。”   ————————   大吃货:斩鱼斩鱼斩鱼   小吃货:这家伙看起来像是刚从哪鬼混回来   四舍五入牵手啦   接下来的游街你们懂的,少不了一点刺激的情节(不是   更完下一章我努力加个更!!   感谢支持正版,爱你们!! 第21章 枫宴(十一)   僵持了不到两秒,池惑的喉结滑了滑,他淡淡地“哦”了声。   “多谢鬼主提醒。”池惑轻描淡写地回应道,似乎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鬼主微微扬眉: “…就这样?”   “不然呢?鬼主想要知道什么?”   池惑揣着明白装糊涂,算是对鬼主不告知他枫灯送给谁的“回礼”。   鬼主算是看明白了,这家伙不仅脸皮厚,还狡猾得很。   “没什么,你快去为你家师尊挑选菜谱吧,晚上的酒钱我来付。”对方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还是自己去弄清楚好了。   他直觉祁忘身上的秘密越来越多了,走向也越发扑朔迷离,让他更想循着蛛丝马迹深入探索下去。   鬼主虽然以多情入的鬼道,但兴许是在醉鸦楼看惯了风花雪月,也看透了人类欲望的本质,他的心性偏于淡漠冷静,怎样的人和事都无法在他心里真正掀起波澜。   所以他的修行才进入了瓶颈期,这不是用天赋可以弥补的东西。   但这趟出谷游历,一切都在发生不可逆的变化,就连以前被他奉为目标的《天道书》都变得苍白无趣起来……   池惑重新用犀芜香掩盖身上的鬼气,心想还好鬼主给他做了提醒,万一时无筝有所觉察就难解释了。   做好了这一切,池惑才下楼完成时无筝吩咐的点菜一事。   他习惯了花钱大手大脚,这一顿点了七菜两汤,其中还有在外边很少见的花椒紫苏鸡和柠茅酒酿鸭。   虽然看起来铺张了些,但池惑上一世尝过这些菜品的滋味,对它们的味道很有把握。   这几日吃喝下来,程渺已经懒得考虑着为师门节约银子了,只是面对一大桌子菜有些发愁: “师弟,你一下子点这么多,我和师尊都辟谷惯了,能吃得完吗?”   池惑为时无筝和程渺斟茶: “我们三个人自然吃不完,但要是五个人吃,这些菜就不算多了。”   “五个人?池道友也过来吗?”程渺问道。   池惑点头: “是,他还要请我们喝酒。”   听他语气肯定,时无筝抬起眼皮看过去,倒是没讲什么。   程渺转而喃喃道: “可我刚才经过四师弟客房时,还叫了他过来吃饭,他也没说要不要来,这几天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大师兄,你说的背后话可被我听到了。”   萧过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饭桌上所有人都循声望去,时无筝和程渺脸上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池惑注意到,萧过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比下午的时候恢复了许多,最起码像个人样了。   程渺: “说曹操曹操到,四师弟你来得及时,五师弟点了这一桌子菜,如果你不来,我们都不知道要怎么把菜吃掉。”   萧过小心翼翼看了眼被蒙在鼓里的时无筝,最后将视线移向池惑。   池惑回了他一个笃定的眼神,示意他尽管放心,他绝对不会把下午发生在后山的事告知师门。   看师尊师兄待自己和寻常一样,萧过才真正将悬着的心放下来,虽然他不明白池惑为什么要帮他,但心魔发作的事没让师门知道,于他而言就是最幸运的事情了。   萧过照例坐在时无筝的身侧,时无筝看了他一眼,淡声道: “过儿,你这两日清瘦了,可是修行上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自从上次萧过失礼后,时无筝有意避开他,所以这几日对萧过的事不闻不问,萧过也才能顺利躲过去,没让师尊发现自己心魔发作的征兆。   萧过连忙摇头: “没有,师尊无需担心,我只是有点水土不服。”   程渺: “……”   这个四师弟就连说谎都不能让人信服,他们都是辟了谷的修士,哪里来的水土不服?   时无筝从来不是咄咄相逼之人,他看萧过不乐意说,最近也没闹出什么事端来,也就不再追究了,只温声道: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为师帮忙的,尽管提,不要自己硬撑。”   作为师尊,时无筝还是很了解萧过的倔脾气的,这般说也算是表态,之前萧过逾矩的事已经翻篇了,今后无需再提。   就在最后一道菜上桌之时,楼上客房再度传来响动,池惑比饭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急着向上看,立于二楼走廊的鬼主也最先将视线给到池惑。   彼此视线相交,默然一笑。   “请我们喝酒的人,来了。”池惑对师门众人笑道。   一旁的程渺啧啧道: “池道友和五师弟的交情可真好。”   池惑笑而不答,算是默认了和“自己”关系好这件事。   鬼主与客栈伙计吩咐,要了一坛子没什么度数的米酒,入席时给东极门诸位满满斟上了酒。   萧过最先捧起酒碗,破天荒地面向池惑道: “师弟,自你入师门以来,我都没好好地祝贺过你,今日这碗酒就当是我迟来的祝贺吧。”   席上众人惊了,萧过与新来的小师弟不对付,是所有人看在眼里且默认的事,如今萧过不仅没在众人面前针锋相对,甚至还在席上主动向对方举盏,萧过这一番操作登时让人摸不着头脑。   程渺小心翼翼地斜睨了萧过一眼,甚至怀疑自己这位向来嚣张跋扈的四师弟中邪了,不然没办法解释他这番反常的行为。   比起萧过反常的举动,池惑更担心他喝了酒乱说话,忙道: “师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一喝酒就会不受控说胡话,到时候再说出些混账话来,又要让师尊费心了。”   他这句话,在时无筝听来是指那日萧过不经大脑的疯话,而在萧过听来,则是暗指心魔不受控暴走一事,怎么揣摩都没问题。   “过儿,你师弟说得对,你还是别胡乱喝酒了。”时无筝提醒说。   若是放在以前,萧过哪里肯乖乖听话,但他这两日被心魔折磨得痛不欲生,肉I体和神魂的双重痛苦把他的心性稍稍磨平了些,加之对师门隐藏秘密内心有愧,所以早不似以往嚣张。   萧过将酒盏愣愣地拿在手里,鬼主姿态自然地朝他伸出手: “萧道友,就让我代你敬这碗酒吧。”   萧过: “也行……”   鬼主从萧过手中取过酒盏,而后转过身轻轻碰了碰池惑的酒碗: “能有这样氛围和睦又有实力的师门,真是令人羡慕。”   “多谢师兄和池道友,我会好好珍惜这份师门情谊的。”池惑将盏中米酒一饮而尽,他当然知道鬼主言外之意。   ——如果鬼主的身份秘密一旦暴露,那池惑这份来之不易的师门之谊也会随之分解离析,鬼主不会让他安生。   池惑也相信, “自己”绝对做得出来。   时无筝虽然对萧过的态度转变感到困惑非常,但自己两位本不对付的徒弟突然变得和睦,他作为师尊,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感到欣慰。   喝过一轮酒后,众人开始吃菜。   秋深天凉,时无筝就掐了个保温的小决,让席上菜品不被穿堂风吹凉。   这顿饭是众人下山游历以来,吃得最尽兴的一顿,池惑点的菜没有一样是踩雷的,推杯换盏间菜碟也见了底。   酒足饭饱后,夜幕下的街市已是一派花团锦簇。   月色正好,万千枫灯在秋风里摇曳,石板路上车水马龙,笑语喧哗,游人看客络绎不绝,是这群年轻修士未曾见过的繁华景象。   一行人融入熙来攘往的人群,鬼主跟在池惑的身后,因为他身材比原主祁忘高大的缘故,一路上鬼主替池惑挡了不少路人。   顺着枫灯和人群,一行人来到了灯魁街。   街道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但廊檐下被围起来的地方却摆满小商贩的木板推车,给过来围观灯魁游街庆典的游人们提供小吃和手工艺品,也让扶水城的百姓们凭借手艺赚到银钱。   只不过箫声已动,灯魁游街庆典准备开始了,游客们已经没心思光顾小摊贩,都在伸长脖子等即将登场的灯魁。   池惑扯了扯鬼主的衣袖,将他从沿街的人群里拉了出来,鬼主任他拉着,也不做反抗: “怎么了?”   池惑指了指不远处卖小人偶的推车小贩道: “先前你把人偶送了我,我还没给你回礼,虽然庆典上的玩偶做工粗糙了些,但多少还是有纪念意义的,还望池道友不要嫌弃。”   他之所以将鬼主拉出来,不过是借要送对方玩偶回礼为由,将他和时无筝分开。   因为接下来的剧情点,是原书中鬼主攻略时无筝的重头戏。   毫不知情的鬼主: “祁道友想要纪念什么?”   池惑顿了顿,自语般道: “纪念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鬼主不解: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   池惑模棱两可地笑笑: “以后有机会的话,你以后会知道的。”   鬼主啧声道: “又开始了,像过来人一样卖关子。”   池惑开玩笑说: “说不定我真的是过来人呢。”   已经掌握了剧情线的池惑认为,男扮女装的灯魁白逐溪给鬼主抛枫灯,是写在这本书剧情线上的情节,也就是所谓的天道剧情,所以是必然会发生的。   这一盏备受瞩目的枫灯,注定要落在鬼主的手里。   但池惑好奇这一世在自己的影响下,拿到灯魁枫灯的鬼主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是和上一世的自己一样,遵守天道书的安排,转手将枫灯送给时无筝呢?还是会有其他的处理方式?   而且现在鬼主已经知道了灯魁的真实性别,也知道了对方的狼子野心,如果他相信池惑所言,那么后续关于白逐溪的剧情也几乎没办法开展了……   如果是自己的话,这样的立场之下会如何是好呢?   重重干扰因素的叠加之下,剧情走向已经扑朔迷离,比起被天道按头走的既定命运,池惑更喜欢现在这样拥有诸多可能性的局面。   “在想什么?”鬼主看这个拉着他穿越人群的家伙魂不守舍的,似乎有点不开心了。   池惑恍然回过神: “在想,如果待会灯魁不小心把枫灯抛到你手里,你会不会与其赴约。”   鬼主似乎只把池惑的话当做玩笑: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池惑: “别不信我这个算命先生,你还是提前考虑的好。”   池惑话音刚落,街市的人群中突然爆发了一阵喧哗——   “白家小姐的灯辇过来了!”   “哪里哪里?借过一下让我瞅瞅,我从几百里外的丛溪城过来的,赶了数天的路,就为了看看今年的灯魁。”   “别挤啊,这会儿谁都想一睹灯魁芳容,谁先来谁占道儿,没有借让的道理…”   一架系满枫灯的开放式轿子缓缓走向街市,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开辟了一条路。   火红枫灯代替了流苏,点缀在轿子四周,也将红枫簇拥的灯魁照亮。   白逐溪确实生得标致,他的五官有种盛气凌人又略带几分俏皮的美,抹了浓妆尤其艳丽逼人,在千灯掩映下,几乎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随着灯魁游街轿子驶入街市,人群中爆发的惊呼就没再断过,众人倾倒于灯魁惊艳绝伦的容貌和气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将整晚的庆典推向高潮。   池惑和鬼主因为过于平静,反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如何?”鬼主半开玩笑地问池惑道,他指的自然是这位灯魁“小姐”。   池惑嫌吵,堵了一边耳朵: “和昨晚在雁芦楼见到的差不多。”   闻言,鬼主笑了。   毕竟就在不到一天前,轿子上这位众人瞩目的灯魁,正提着剑满身杀气地追赶池惑,一点不斯文优雅。   其实上一世,池惑的注意力全然不在灯魁和枫宴上,他只想着如何攻略天道书所谓的正缘道侣时无筝,对其他的人事了无兴趣。   这一世摆脱了天道的控制,他重活一朝,将这些事情重新经历一次,他才发现真正有意思是的人间的良辰美景,市井烟火,这可比攻略谁有意思多了。   就在池惑和鬼主说笑的时候,灯魁的轿子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突然,本该缓缓前行的轿子停了下来,就在正对着池惑和鬼主的方向。   人群中又爆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许多人跟着起哄: “灯魁要抛枫灯了!”   “谁?谁是那个幸运的家伙?!”   “让我挤挤…我也想去抢灯魁的枫灯…”   人声一浪高过一浪,人群开始不停朝轿子停下的方向涌来。   推搡间,池惑抬头看向被众人抬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的灯魁。   很不巧,此刻灯魁也侧过脸,用一种盯着猎物的眼神锁定池惑的脸。   池惑的眼皮跳了跳,心道不妙,难道昨日“惊鸿一睹”,白逐溪就认出了自己?还在万千人海中将他找到?   还是因为自己站在鬼主身边,所以分外惹眼?   像上一世一般,灯魁的轿子停在距离鬼主不远处,浓妆艳抹的灯魁居高临下审视人群中的鬼主,而后举起了一直被他抱在怀里的绣枫灯。   千万人同时举起双手想要抢夺这盏枫灯,人群像潮水一般涌动不止。   可灯魁怎么会允许绣枫灯落在旁人手里呢?   他看准池惑和鬼主的方向,将万众瞩目的枫灯一抛而下。   池惑眼神微闪,下一秒,这盏本该落在鬼主手中的绣枫灯,已经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怀里。   轿子上的灯魁裂开笑容,微眯起眼睛看向人群里有些茫然的“猎物”。   与其说美艳迷人,池惑反而觉得灯魁此刻的笑容让他毛骨悚然。   而池惑身旁的鬼主故意用清冷的声音玩笑说: “恭喜祁道友,得到了美人的赏识。”   池惑: “……”   ————————   小吃货:呵,又来一个   大吃货:咋都重生了,这倒霉灯还砸我手里,晦气   下一章大吃货会发出高调骚操作嘻嘻嘻。   为了感谢小可爱们的喜欢,我白天加个更! 第22章 枫宴(十二)   前世,这盏枫灯确实也来到自己的手上。   只不过那时的自己是鬼主,而不是现在这个籍籍无名的小修士祁忘。   灯魁的枫灯应该在鬼主手里才对。   池惑并不认为如今的自己有什么特别的,这位万众瞩目,又城府极深的灯魁,决不会平白无故选中他,其中必有蹊跷。   他猜测,昨晚虽然自己已经完美隐匿掉身上气息,但白逐溪似乎发现了蛛丝马迹,知道他就是昨晚在雁芦楼擅自改戏的皮影师。   如果不是这样,就无法解释白逐溪为什么会将枫灯给到他。   池惑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下麻烦了。   “恭喜什么,池道友,不要开玩笑了,这个烫手山芋,我可不想接,”在众目睽睽之下,池惑朝身侧的鬼主靠了靠,面不改色地与他耳语道, “之前客栈的伙计怎么说来着,拿到灯魁枫灯的人,就可以提着枫灯与灯魁共赏晚枫,可是你说…昨晚对我穷追不舍的灯魁小公子,会不会趁赏枫的绝佳时机,悄无声息把我杀了?”   鬼主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   “我谢谢你啊…”池惑给气笑了,接住对方的玩笑说, “如果是你的话,大概就不是杀了我这么简单了,或许还会把我制成灯油,物尽其用吧?”   鬼主也很认真地佯做思考状: “如何使用好你的身体才不造成浪费,我可能要考虑个三天三夜才行,不过…”   他故意顿了顿,转向池惑道, “祁道友,我们公然讨论这些,是不是过于怠慢灯魁了?他还在等你的答复呢。”   街市上成千上万看热闹的人,都将目光投在池惑和鬼主身上,将他们彼此间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包括池惑的师尊和同门师兄,都在目睹此间发生的种种。   自己的行为确实是太高调,太怠慢了,池惑想。   可既然已经如此,那不如更戏剧性些才有意思——   于是池惑在成千山万双眼睛的注视下,郑重地将手中绣枫灯递给身旁鬼主,而后字句清晰地对轿子上的白逐溪道: “对不起灯魁小姐了,我不喜欢女子。”   一时间,原本沸沸扬扬的人群变得鸦雀无声。   扶水城的百姓从未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灯魁居然被公然拒绝了赏枫邀请,对方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象征灯魁邀约的绣枫灯给了另一个男人。   太荒唐了,简直是丧心病狂的荒唐。   最荒唐是的,这一届的灯魁,还是被评为众魁之首的白家小姐,是所有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池惑眼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灯魁,他笃定地看向鬼主,语气诚恳温和: “池道友,枫灯有邀约持灯人一同观赏夜枫的含义,虽然我拒绝了灯魁的邀约,可既然枫灯已经给到我手上,那我可以借这盏枫灯,邀请你一同赏今晚扶水城的枫与灯吗?”   上一世,他将灯魁的枫灯给了时无筝,但这一世,他只想亲手送给自己。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裂开了。   这位拿到绣枫灯的青年,不仅拒绝了灯魁的邀约,甚至还“借花献佛”,用灯魁的枫灯向身侧的男子“表白”。   为何会如此…   如今事情的发展已经突破了所有人的预期和认知,几乎没人能立刻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视线在池惑和轿子上的灯魁间游移不定。   不仅仅是看热闹的群众,就连轿子上原本高高在上的灯魁都僵在了原地。   鬼主的唇角微不可察弯了弯,他接过池惑递来的枫灯,轻描淡写的语气里透着欢喜: “好啊,那我是不是可以把你直接带走了?”   在令人坐立难安的焦灼之中,两人视线相交,随后彼此淡然一笑。   池惑点头: “请。”   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用意,池惑这番大庭广众之下的“告白”,其实是在寻求鬼主的庇护。   灯魁白逐溪抛来的这盏枫灯,实则是一场鸿门宴的邀请函,池惑需要拒绝掉这场危机四伏的邀约,避免事情变得复杂,就必须有更强有力的庇护伞。   大树底下好乘凉, “自己”就是自己的大树。   随后,鬼主朝被人群簇拥的灯魁行了个礼: “他今晚已与我有约,无法赴你的宴了,见谅。”   说着,鬼主直接将池惑递来的枫灯抛了回去,枫灯重新落入白逐溪的怀里。   鬼主像模像样地转向池惑笑道: “不需要枫灯,我也会接受你的邀约,所以还是把灯还给别人吧。”   随着鬼主将池惑从人群中拉走,原本鸦雀无声的围观群众瞬间炸了锅,议论纷纷——   “活见鬼了,白家小姐第一次选任为灯魁,就遇到这么糟心的事,这可太打击人了吧?”   “要我说也没什么,至少刚才那个俊朗的青年足够诚实,如果他在明知自己不喜欢女子的情况下,还与灯魁赴约,那不是更加白白践踏了人家姑娘的心意吗?”   “你这么一说确实也是…但…遭遇这种事真的太尴尬了…”   “我甚至有些担心那个不知世事深浅的青年人,他今天没给白家小姐面子,也不知日后会不会被白家人针对…”   “白家少城主以胸怀开阔闻名,应该不会因为这种私事为难年轻人。”   “不好讲,这事儿还真不好判断…”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热烈讨论起来,虽然诸人为今晚的灯魁唏嘘不已,但这确实是他们看过最“精彩”的一届灯魁游街盛典。   众人的视线还没从他两身上移开,池惑路过廊檐时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叫住鬼主: “等一下,差点把买纪念品的事情给忘了。”   说着,他已经反拉住鬼主的衣袖,将他带到了先前看中的枫木玩偶摊位。   今晚鬼主的反应,其实是让池惑有些意外的,特别是他最后把绣枫灯重新抛还给白逐溪的举动,即使对方就是曾经的自己,但池惑当时也对自己刮目相看了。   上一世,自己同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绣枫灯转送给时无筝。   同样是猝不及防“天降横祸”,时无筝那边给出的反馈完全不一样,池惑隐约记得当时时无筝整张脸都红了,他手足无措立于原地,面对池惑递来的枫灯,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就这般僵持了数秒,最后是萧过出面将枫灯给夺了去,并用嘲弄的口吻搁下一句话: “师尊,不是什么礼物都能收的。”   那一场闹剧后,时无筝和他的两位徒弟提前离开了人群。   虽然当时的池惑没报什么期待,但他还是有些执拗地等了一晚上时无筝,结果如他所料,最后他并没有等到对方的赴约。   那会儿的池惑并不害怕等待,也不害怕被拒绝,于他而言种种挫折都是突破修行瓶颈的考验。   而且小时候在红沙谷的时候,他时常看着大风扬起的红沙发呆,暗红色的砂砾越过永不会亮起的地平线,时间的流逝被一望无际的肃杀抹平了,不知不觉,他就从一个黄昏发呆到另一个黄昏。   没有日月交替四季流转,时间似乎也因此忘记了流动。   没有关于时间的感知,就不存在所谓无聊的等待,甚至不存在等待本身。   那晚等待时无筝的时间并不难熬,池惑甚至还捡了块枫木,随手用枫木雕了一个小人偶。   他没有把那只枫木人偶带走,而是留在了见到枫木的地方。   其实当时他是有些后悔的,后来再去寻,再也寻不到了。   所以这一世,他想买一只枫木玩偶送给毫不知情的“自己”。   “为什么挑了这个玩偶?”鬼主问他。   池惑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不为什么,合眼缘吧。”   鬼主点头,拿着玩偶把玩片刻,随后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池惑: “我说,既然我把今晚给了你,你要如何安排?”   ————————   晚上正常更新,爱你们! 第23章 枫宴(十三)   被鬼主这般问,池惑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鬼主看他认真考虑的样子,笑了: “约人的邀请都发出来了,敢情还没做好计划呢。”   池惑: “没有计划的计划才最有意思。”   顿了顿,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欣然道, “我知道一个地方,赏夜景很不错,待会我们再去城里的小铺打点酒,捎过去喝,如何?”   鬼主提醒道: “你的师门允许吗?”   池惑这才想起东极门有规定,弟子在外不能擅自饮酒,他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 “待会我去跟师尊说一声…”   刚才因为有“自己”给自己撑腰,整个“还”枫灯的过程非常尽兴,池惑玩疯了,甚至都有些得意忘形,差点把师门规矩抛在了脑后。   鬼主别有深意地看着他: “方才,你在大庭广众这般说,你师尊没意见吗?”   池惑: “师门大概不会管这些个人问题,我又没当众说我是东极门弟子。”   鬼主: “那你自己呢,没问题吗?”   池惑微怔,随后迎向他的视线: “你还觉得我恋慕师尊呢?”   鬼主笑着摇头,答非所问道: “据说名门正派对修行弟子的管束最为严格,没想到随筝仙君对徒弟这般包容。”   闻言,池惑微微一愣,因为上一世,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当时他无人可说,只能自语。   就在池惑准备去寻时无筝做喝酒报备时,就看到在人群中四下张望的大师兄程渺。   “师弟!”程渺看到池惑后立刻招手,越过人群急急跑过来,他先是看了眼站在师弟身旁的鬼主,然后用一种微妙的语气说, “池道友,抱歉啊,我要跟师弟交代点事情,可能要耽搁你们一点时间……”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好像自己突然打断了小情侣间的约会,现在十分不好意思。   鬼主微微笑道: “无事。”   他往一旁退去,不打扰他们师兄弟商讨门内事务。   程渺立刻露出不安的神色,指了指不远处的楼宇说: “师弟,师尊有急事要同你商量,他在那边的茶肆等你。”   “师尊可是见了什么人?”池惑立刻皱起眉头,心中已经有所预感。   程渺沉着脸点头: “嗯,刚才白家的人来找师尊了,但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找师尊。”   池惑清楚,在游街庆典上被驳了面子的白逐溪不会轻易放过他,加上昨天他在雁芦楼擅自改戏提醒白见临一事,现在新仇旧恨一起算,狼子野心的白逐溪直接找上了他的师门。   鬼主知道池惑师门这边有麻烦了,对池惑道: “你先去,我回客栈等你。”   池惑迟疑片刻,点头: “我尽快解决好,然后去找你。”   看着鬼主离开的背影,程渺非常不好意思: “师弟,真的很抱歉,打扰了你与池道友的…额…那什么…”   说到一半他噎住了,似乎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词去描述两人接下来的行为。   池惑笑: “无妨,夜还长。”   “……”程渺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感叹道, “师弟,刚才你的行动和言辞…真是令人佩服。”   说着,他朝池惑举起了大拇指。   程渺指的,自然是师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枫灯转送给池道友这件事,还有那番令人惊叹的“告白”。   他认为,做这样的事需要莫大的勇气和自信,寻常人根本不敢,也不会这样做,至少他是做不到的。   池惑笑而不答,快步朝时无筝所在茶肆走去。   此时街市上的灯魁游街活动已经暂停,那位被池惑和鬼主驳了面子的白逐溪已没了游街的兴致,当即扬袖而去,白家人只得临时安排雁芦楼的伶人进行表演,勉强让今晚的灯会继续进行下去。   远道而来的百姓已经从刚才看热闹的兴奋中冷静下来,对提前离开的灯魁抱怨起来,毕竟以往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   甚至还有围观群众吐槽说,白家小姐这般任性离开,置白家面子于不顾,迟早要败了白家的名声。   时无筝端坐在临街的茶座上,望向窗外面露愁色,等池惑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拧着的眉头才稍稍松开,并垂眸为池惑满上热茶。   “没想到白家‘小姐’的行动这么快,”池惑落座,直奔正题, “师尊,白家人过来找你说了什么?”   时无筝叹气: “尽管你已经当众拒绝了灯魁的邀约,但那位白家小姐今晚还是想见你,并以白家的立场邀请我同你前往。”   “估计是对方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寻到我这里来了。”时无筝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好家伙,白逐溪果然不客气,直接把他的师尊时无筝也一同邀请了。   在白逐溪从人群里识别出他的时候,池惑就已经猜到,对方不可能放过他的身份信息,甚至已经把他作为祁忘的背景摸透了。   时无筝抿了口茶继续说: “既然你已经明确拒绝过灯魁,就没必要勉强自己前往,我替你回绝就好,我让你赶过来,是想告诉你,如果白家那边对你有什么不讲理的举动,你都可以同我说,我不会让自家徒弟被人欺负。”   时无筝这番话,确实让池惑有些意外。   他知道时无筝待自己的徒弟比任何人都好,但没料到对方竟会如此护犊子,也难怪萧过会对师尊生出超越师徒之外的感情,像萧过那样从小被人冷眼看待的异族孩子,被师尊捡回家,为他挡住所有伤害与恶意,师尊就是他的一切。   “师尊,既然今天我已经得罪了灯魁,那么我想,这事不是你去拒绝一次就可以解决的,处理不好之后可能更麻烦。”   池惑考虑到,如果只让时无筝出面拒绝,会给时无筝同样带来麻烦,白逐溪既然可以找到时无筝,那么他也能想方设法找到东极门的掌门。   而且就算今晚拒绝了,白逐溪也不会善罢甘休,既然已经做到这地步,池惑也不怕摊开来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怕谁呢?   “所以,师尊,只得耽误你一点时间,麻烦你同我去见一见那位白家‘小姐’了。”池惑道。   *   时无筝师徒和白逐溪的会面同样被安排在了雁芦楼。   楼内侍女引师徒两人上楼,当看到摆好茶水的雅间时,池惑在心里好笑,这白逐溪绝对是故意的,将他们安排在了昨晚他表演皮影戏的客房内。   听到走廊上脚步声动静,白逐溪从屏风后迎了出来,他依旧身着一袭灯魁盛装,但原本高高隆起的发髻已被他松开,如今松松散散半披在肩膀上,脸上妆容未卸,还是一副浓妆艳抹的女子模样。   “祁道友,虽然你已明确拒绝了我作为灯魁的邀约,但我还是把你和你师尊以这样的方式请了来,还请见谅。”   白逐溪以女子的方式朝时无筝和池惑行了个礼,而后沏了茶,示意师徒二人落座。   上一世池惑见惯了白逐溪这副模样,并不觉得稀奇,也懒得多看几眼。   时无筝则简单地回了礼,直截了当地问道: “请问姑娘有何事要同我们师徒商量,请讲。”   他毫不掩饰清冷淡漠之意,似乎不欲与对方多谈。   白逐溪微微一愣,旋即答非所问道: “今日这壶「春信白」,只产于我们白鹿城春信崖之巅,汤色清澈明亮,风味独特层次突出,随筝仙君看喝不喝得惯,如果觉得滋味不错,我备有两份今年的新茶,仙君可以带回东极山慢慢品尝。”   时无筝言简意赅: “好意心领,不用了,天黑后我不饮茶。”   他已经非常明确地表明了自己不欲多谈的姿态。   “那可惜了,”白逐溪拢了拢散在肩上的头发,一边端起茶盏,一边将目光移向时无筝身旁的池惑, “我今日请二位来,是想当着随筝仙君的面问问祁道友——”   他故意顿了顿,将茶盏推到池惑面前, “祁道友即为东极门修士,昨晚又为何假装技艺人身份,来雁芦楼里为我兄长表演皮影戏呢?”   “祁道友应该还记得吧?昨晚的表演就是在这间房内进行,我怕祁道友健忘,还特意给二位挑了同样的房间呢。”白逐溪笑盈盈道。   池惑已经料到了,白逐溪这番兴师动众地邀请时无筝,就是为了在他师尊面前揭穿他的小动作。   白逐溪得意洋洋地看了池惑一眼,又转向时无筝观察其作为对方师尊的表情。   一副等着看对方被师尊责罚质问的模样。   可时无筝的表情显然让白逐溪失望了。   他只是极轻地皱了皱眉,短暂的沉默后,时无筝不动声色道: “我们东极门向来不禁止修行弟子卖艺,非但不禁止,在我这里还非常提倡徒弟们通过各种方式,体会市井烟火人生百态,以此提升自己的修为境界,忘儿昨晚在雁芦楼表演技艺再正常不过,说明他的技艺精进,得到了雁芦楼老板的赏识,何谓「假装」技艺人呢?”   白逐溪直接被这番话说得愣住了。   这个名为祁忘的小修士确实是花了银子,打典雁芦楼管事者才能进来表演的,但能为白家人表演一直被视为普通技艺人的荣耀,花钱找关系露面表演的情况并不少见,所以严格了算,也不能算是伪装,只能算贿I赂。   池惑当时也是摸清楚了这点,所以才花了不少银子进来,所谓花钱消灾,就是为了防止落人口舌。   但时无筝对自家徒弟维护到底的态度,也着实让他一惊。   “行吧,那又要请问祁道友,既然你是来表演技艺,体验人生百态的,为何要擅自修改表演的戏目?”白逐溪冷笑了一声,脸上的笑已不似先前游刃有余。   池惑故意做出一副窘迫羞愧的表情: “在下学艺不精,白少城主点的那出《青蛇》刚巧是我非常不熟悉的戏目,但作为表演技艺人,我知道不能拒绝看客点戏的规矩,于是想了个馊主意,在演出的过程中擅自改了戏目,打算浑水摸鱼…”   “而且当时我自以为是地认为白少城主没看过这出新戏,也会感兴趣…”   白逐溪: “……”   明知对方一派胡言,但他手头却没有立得住的证据揭穿对方。   时无筝依旧是那副淡淡的姿态: “擅自改戏目确实是忘儿做得不对,还请见谅。”   白逐溪冷哼一声: “真的就这么简单?我兄长可不是这么说的。”   “请问令兄是如何说的?”池惑答得游刃有余,他赌白见临心中对白逐溪已经有所防备,所以不会将事情经过全然告诉白逐溪。   果然,池惑赌对了,白逐溪噎了噎,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戏的最后你说‘少城主,待兵临城下,就来不及了’,这又是何居心?”白逐溪继续逼问。   毕竟昨晚他刚巧在房门外听到了这句话。   池惑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 “这是戏文的一部分,也是整出戏的高I潮,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白逐溪一向以为自己忍耐功夫得,这会儿都没忍住气笑了: “敢问祁道友,你昨晚演的那一出,是什么戏?”   池惑淡淡“哦”了声: “我朋友的家乡戏,我听着有趣,就与他学了戏文。”   白逐溪: “哦?你朋友是哪里人?”   池惑: “英雄不问出处,我从不在意朋友来自哪里,自然也不会多问。”   “呵,我可不知道你们东极门还有这般狡猾的弟子,这一手太极打得漂亮啊。”白逐溪冷笑道。   时无筝冷冷睨了他一眼: “白姑娘,请注意你的言辞。”   白逐溪: “你指的朋友,是刚才在灯会上站在你身边的青年吗?”   池惑难得地迟疑了半秒,而后回答: “是的。”   他这么说,确实也不算骗人,毕竟鬼主就是自己嘛。   白逐溪扯了扯唇角: “呵,祝你们百年好合。”   时无筝还是那副疏冷的表情: “请问白姑娘还有什么事情吗?”   摆在他面前的茶已经凉了,他一口也没喝,想要离去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   白逐溪: “请问祁道友,可否愿意为我再演一出昨晚的戏?”   说着他指了指已经备好的戏幕, “戏台子我已经为你搭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池惑为难地皱了皱眉: “白姑娘,很不巧,我朋友还在等我喝酒赏枫,我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我急着赴约,没办法为你表演了,见谅。”   “哦对了,就是你刚才祝我们百年好合的那位朋友。”池惑还不忘好声好气地补充了一句。   白逐溪: “……”   ————————   因为明天晚上上夹子,所以明晚的更新挪到周六晚上11点(1.06)   夹子后恢复日更,时不时加更掉落,谢谢宝子们的订阅和支持 第24章 枫宴(十四)   师徒两人把白逐溪气得脸色发白后,终于被“请”出了雁芦楼。   此时围观枫宴的人群已经散了,街市清冷了下来,秋风卷着落叶沙沙作响,阑珊灯火里只剩下收拾推车的小商贩。   人一散,秋意就变得越发萧索起来。   时无筝与池惑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从雁芦楼出来后,师徒两一路无话。   池惑知道时无筝作为师尊,关于刚才的事,他心里一定堵了不少疑惑,于是行到一半,池惑主动开口道歉: “抱歉,师尊,给你惹麻烦了。”   “无妨,”隔了好一会儿,时无筝才回应他, “只不过这位白家小姐比传言中更难应付些,以后你要多加小心。”   池惑: “徒儿明白。”   又是一阵无话,行了半条街后,时无筝才开口问道: “忘儿,昨晚……你是和池公子一起回来,对吗?”   池惑: “是的。”   昨晚他和鬼主回到客栈后,时无筝房里的灯才熄灭,这件事没必要瞒着他。   闻言,时无筝点了点头,又是短暂的沉默,时无筝的脚步声显得有些局促。   “所以……你到雁芦楼演那出戏,又因此得罪了白家小姐,都是为了池公子吗?”时无筝的声音一如往常淡淡的,听不出他言语间的情绪。   池惑迟疑了片刻,才点头: “是。”   不好意思,把“自己”拉出来当锅使了。   不过这么说倒是也没错,池惑做这些,就是为了让这条时间线的自己可以避免被众鱼群起杀之,最后灰飞烟灭的命运,所作所为确实是为了那位“池公子”,没毛病。   可时无筝将他短暂的迟疑,理解成了自己徒弟不愿意暴露对方,但又不想因此和师门说谎,所以内心在激烈犹豫挣扎。   “忘儿,为师无意干涉你的私事,但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不要因为轻信他人而被利用。”时无筝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厉些。   池惑: “师尊放心,我不是会被轻易利用的人,特别是现在。”   时无筝脚步微顿,侧过身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就好。”   “其实刚才,我也挺想看看你为白家少城主演的那出皮影戏,可池公子正在等着你吧,在雁芦楼耽搁太久也不合适。”时无筝犹豫了片刻,到底将这话给说了出来。   池惑向来是有想要的就立刻想方设法去争取的性格,所以他不太能读懂时无筝语气里的遗憾,只开玩笑说: “等过几日有时间了,我演给师尊和师兄们看就是,我可不想给那位白家‘小姐’再演一遍了,他又没给双倍的演出费,凭什么?”   时无筝也难得笑了笑: “那便说好了,为师也不给你付演出费的。”   池惑: “师尊和师兄们不一样,不需要给钱。”   原本僵持的氛围渐渐散去,时无筝的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在十字路口处,时无筝停下了脚步: “忘儿,你先回客栈吧,为师有点事要去处理,就不同你回客栈了。”   池惑不想让“自己”等待太久,于是脚步有些急: “好的。”   他刚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师尊,可否借点银子?我答应过池道友,今晚要请他游玩的。”   时无筝淡淡看了他一眼,将他毫不掩饰地期待看在了眼里,于是取下腰间银袋递给他: “去吧,别让人久等了。”   “谢谢师尊。”池惑接过钱袋,头也不回地朝客栈方向小跑而去。   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他让“自己”久等了。   时无筝站立原地,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市上后,才转身离开。   *   池惑刚走到客栈楼下,两坛子酒便猝不及防从天而降,池惑见状,立刻飞身而起将酒坛子接在怀里,好在坛口被黄泥严严实实封住,坛子里的就才没洒出来。   “好端端的,你砸酒坛子做什么?”池惑抱着酒坛向上看去,客栈二楼的窗户已被鬼主推开,罪魁祸首的鬼主正趴在窗棂上,笑微微地朝楼下看。   池惑知道对方在逗他,啧了啧: “如果我没接住酒坛子,今晚我们就没有酒喝了。”   鬼主: “可不是吗?我等了你一个半时辰,这会儿所有酒铺都关门了,买不到酒了。”   说着,他从二楼客房窗户翻身而下,立在了池惑的跟前,笑道, “等你的这顿酒等了这么久,还要我自己去买,砸个酒坛子不过分吧。”   池惑也笑: “不过分,欠的酒我记着,改日给你还上。”   “你说的赏夜景不错的好地方在哪儿?”鬼主帮他拿过一个酒坛子,问道。   池惑: “我们走着去,不远。”   此时街市上已经没了人声,先前收摊的小贩已经忙活完毕,稀落的枫灯摇曳了秋风,打更的青年懒洋洋打着哈欠,三两更声渐行渐远。   月色正好,映得石板路亮堂堂的。   两人的步伐不紧不慢,踩在月光里几乎没发出声响。   约莫盏茶功夫,池惑引鬼主行至扶水江畔。   夜已深,江面笼起水雾,停靠在岸的渔船隐约可见点点灯光,池惑走到点着灯的船边,轻叩船舱门扉: “船家,叨扰了,请问现在还能出船游江吗?”   “咔哒”一声,船舱的门被拉开了,船夫看向立在舱外的两位青年: “当然可以,我们做买卖不讲究早晚,只不过晚上价格要比白日里高一些。”   池惑揣着从时无筝那弄来的钱袋: “没问题。”   和船家议定了价格和行程,两人抱着酒坛子上了乌篷船,开始夜游扶水江。   鬼主看了眼他钱袋子上的门徽,啧声道: “用师门的钱请我游船赏夜景吗?”   池惑耸了耸肩: “我人都是师门的,用师门的钱请你游船,这不是很合理吗?”   鬼主笑而不答。   那位摇桨的船家提着灯笼,朝正说笑的两人瞧了瞧: “冒昧问一问,二位就是今晚在庆典上回绝了灯魁夜宴邀请的公子…以及另一位公子吧?”   池惑和鬼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池惑: “是的,据说之后游街庆典就被迫暂停了,我和我的同伴对此都感到很不好意思,打扰了大家看游街庆典。”   船家爽快地摆了摆手: “嗐,这有什么的,现在城里百姓对花魁被拒之事津津乐道,远比灯魁游街本身更让精彩,而且也不赖二位,感情这种事谁说的清,等二位公子活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   “不过作为被选出来的灯魁,那位白家小姐确实不该使性子暂停游街的,这样太不负责了,也全然不顾白家少城主的面子,那还是她亲哥哥呢……”   听船家絮絮叨叨的说,池惑在心里感叹,日后这位“白家小姐”还能做出更不负责任的事来,那会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   待两人坐稳,船破水而行。   鬼主为彼此满上酒,用闲聊的语气问道: “刚才随筝仙君叫你去,是白家那边来寻事了吗?”   池惑点头: “既然那位白家‘小姐’已经认出我来,肯定把我的身份背景都查了个底朝天,私人恩怨却用门派施压,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鬼主: “听你的语气,就好像和这位白家‘小姐’很熟的样子?”   池惑苦笑: “不熟,和这位‘小姐’熟可不是什么好事。”   鬼主又问: “被那位记仇的灯魁寻事,你师尊岂不是知道你在雁芦楼的所作所为了?”   池惑撇了撇嘴: “可不是吗?他就是因为这个事,把我和师尊给‘请’过去,才耽搁了一个半时辰。”   鬼主挑起眼皮看他: “发生了这样的事,随筝仙君居然还乐意让你出来?”   池惑笑: “我毕竟约了人,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约的,师尊总不能让我爽约。”   鬼主将喝了一半的酒满上,漫不经心道: “我猜,你会把昨晚之事推到我身上。”   池惑端起酒碗,同样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是啊,你猜得没错,现在在我师尊眼里,你就是带坏他小弟子的罪魁祸首了。”   他这番话虽然说得随意,但其实别有深意。   鬼主抿了口酒: “这可糟糕了,随筝仙君这么喜欢你这个小徒弟,今后不得狠狠防着我?”   池惑笑而不答,鬼主继续问道: “你今晚在拿到灯魁枫灯时所言之事,可是真的?”   池惑: “你指的是哪句话?”   鬼主: “你说,你不喜欢女子。”   “当然是真的,这也不是什么羞于承认的事情,”池惑抬眸,隔着江中雾色,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鬼主, “那你呢?在选择道侣上有什么喜好么?”   他的语气很轻,带点玩笑的调皮意味。   池惑很清楚真实的自己,看似多情风流,但其实从没有人可以真正吸引他的注意力,调动他的情绪,祝家双生子说得没错,他从来都是“自恋”的人。   上一世他虽然追求过各色各样的人,也有过许多前任,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当时他追求的只有所谓的「天道」。   他以为只有相信所谓的「天道」,相信世间有这么个属于他的道侣,他陷入瓶颈的多情道才能有所突破。   不知道这一世在自己的干涉下, “自己”会有怎样的答案呢?   鬼主同样定定地看着他,船身轻晃,乌篷船驶入了江心。   月色依旧,江心雾色更浓了。   彼此目光相交,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明亮的朦胧。   袅袅水声不绝于耳,船身又晃了晃,摆在桌上的酒盏朝池惑的方向微微倾斜,酒水溅出来了一些。   沉默了好一会,鬼主的喉结终于动了动: “大概……”   他故意顿住,望向池惑的眼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   “大概,和你差不多吧?”鬼主模棱两可地回答说,而后端起碗,将碗中黄酒一饮而尽。   酒碗遮住了他眼底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池惑看不清“自己”的神情。   或许渔火浮舟的夜晚让人觉得不真切,一瞬间,池惑也有点恍惚了,他怔了怔,而后笑了: “和我差不多?鬼主知道我喜欢的具体类型吗?”   鬼主的回答可以解读成两种意思:喜欢你这样的类型,亦或是,和你喜欢相似的类型。   很显然,在短暂的失神后,池惑选择了解读成后者,这是他基于过往对自己的了解而给出的判断。   鬼主深深地看了他一瞬,答非所问: “那你给我说说?”   池惑又饮了大半碗酒,摇了摇头说: “我曾被人讲过,说我这人看着多情,实则最自恋,最为无情。”   “看着多情…”鬼主就着酒琢磨这句话, “原来如此,确实。”   池惑扬眉: “……什么确实?”   鬼主笑而不答,继续问道: “无情我懂,自恋又是什么意思?”   池惑继续摇头: “不清楚,大概是指责我无法对旁人真正的投入感情吧……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无从考究。”   于池惑而言,上一世所有人和事在他心里都死了。   船身又晃了晃,水声袅袅,渔火憧憧,没有备下酒菜,池惑空腹喝酒有些上头了。   “那你呢?说说吧,”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池惑的声音要比往日更懒些,他挑起眼皮看向鬼主, “我都已经给你说了,你不告诉我,对我未免太不公平,毕竟这种风月之事最好下酒。”   夜越深,雾越浓,水汽浮了上来,让对面的人看起来不那么真切。   喝了酒,池惑的眼神变得有些微迷离,他出神地看向江面,眼睛里映着摇曳的渔火,月色透过江雾落在他脸上,反射出些微潮湿柔软的光。   就连他眼尾的胎记,都变成一抹流动的红色。   鬼主搭在酒碗上的指尖微动,他克制住伸手去触碰对方眼尾的冲动,害怕那抹红色一旦在自己手上留下痕迹,就再也洗不掉了。   隔了好一会儿,鬼主才喃喃开口道: “我修的多情道。”   池惑摆弄酒碗的动作微顿, “自己”主动把修多情道的事情说出来,他多多少少是有些意外的。   毕竟上一世,他很少对外人提起过多情道的事。   他之所以询问鬼主感情之事,一来是想看看在自己的干扰之下,对方对于多情道和正缘道侣如今是作何想法;二来当下良辰美景,确实很适合拿风月之事下酒,和自己聊一聊感情方面的事,也是非常难得的体验。   “何为情,又何为多情?”鬼主自语似的喃喃道,继续为自己斟酒, “其实回过头想,我从来就没想明白过这件事情,大抵也是因为这样,这几年我全然无法突破。”   池惑静静的听,没有言语。   上一世的自己并没有这般醒悟。   鬼主: “天道说,我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正缘道侣,才能突破瓶颈。”   池惑眼神流转,脸上酒色更重了: “池惑,你信天道的话吗?”   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声音很轻,就像是在心里自语, “或者说,你愿意按照天道的安排,去决定自己要修的道吗?”   鬼主别有意味地看着他: “这种时候,一般人不都会问我找没找到吗?”   池惑抿了抿唇: “我可不是一般人,我是给你看卦的师傅。”   鬼主笑: “那请你继续给我算算,我的正缘道侣究竟是怎样的人?我和他之间又会发生怎样的事?”   池惑耸肩: “我给你算过了,一卦不二算,结果是无疾而终。”   他当然很清楚,当时「天道书」上显示是的时无筝的名字。   江中水寒,池惑为了御寒不停地将酒碗往嘴里送,江风一吹,酒意更上头了。   一碗酒的功夫后,鬼主才开口道,语气不甚认真——   “假如,我有在意的人了呢?”   ————————   久等啦! 第25章 枫宴(十五)   鬼主的声音很轻很轻,不竖起耳朵仔细听,稍不留神就会被风吹散。   池惑当即愣住,他的手微微一抖,碗里的酒差点洒了: “……什么?”   喝多了,脑子里嗡嗡嗡的,听什么都似听不真切。   鬼主微眯起眼睛看他,似乎要将他最细微的表情捕捉。   微醺酒意和乌篷船一道儿摇晃,两人就这般僵持了好一会儿,鬼主才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开个玩笑而已。”   池惑有点儿晕,虽然当下他的思维不甚清晰,但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你说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我说,一时兴起开个玩笑而已,不要在意。”鬼主已经恢复了往日漫不经心的模样,将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种风月的玩笑话,最好下酒,不是吗?”   他在回应池惑之前那句「风月之事最好下酒」。   池惑却晃了晃脑袋: “是谁?”   鬼主重新端起酒碗,埋头: “没谁。”   池惑定定地看着对面的鬼主,借着酒意,他的笑比以往更肆无忌惮些: “你不老实。”   鬼主耸耸肩: “你既不信,我也没办法。”   池惑又喝了两碗酒,用说笑的语气道: “池惑,这多情道,不修又如何呢?”   鬼主依旧看着他,隔着江心的灯与雾: “那就要看不修的理由是什么了。”   池惑本还想问什么,可原本只微微摇荡的船身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池惑面前的半碗酒直接翻倒在地,酒水哗啦哗啦溅了一身。   他注意到,摇桨的水声静止了,乌篷船停在江心处不动。   就连原本撑船的船家都消失了踪迹,只剩下一片茫茫雾色。   “怎么回事?”喝得有些迷糊的池惑撑着桌子起身,摇摇晃晃朝船尾走去。   原本船家站立的位置多了一滩水渍,船家提在手里的灯笼此刻也摔在甲板上,湿透了,而船桨则浮在江面上,随着旋涡不停打转儿。   醉意正上头的池惑拧起眉头: “喂——”   他刚欲转身和鬼主说明情况,突然,船身剧烈摇晃,站在船尾处的池惑踉跄了一下,混乱中脚踝被湿湿冷冷的五指捏住,五指猛然使力,直接将他从船尾拖入江中!   深秋时候江水极凉,落入水的瞬间,池惑的身体猛然一哆嗦,残留的醉意顿时醒了大半,可被勒住脖子的窒息感也随之笼罩而来。   被搅浑浊的江水之中,一双干枯得只剩下白骨的手从后方绕来,正死死卡住他的喉咙。   池惑一下子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挣扎了,只将食指按在唇边,用最温和的语气说了句: “炸炸,嘘。”   —— “别闹了。”   原本掐住他脖子的手骤然松了力道,两个极轻的音符从对方嘴里泄漏而出: “爹爹…”   下一秒,江面上响起了熟悉的琵琶声,幽幽切切,正朝水中这具骨傀发号施令。   不到半秒钟,彻底被控制住的骨傀托起池惑和那位倒霉船家,迅速将他们从江中捞上了船甲板。   好不容易喘上气的池惑躺在船尾处,深秋的江水让他冷得直哆嗦。   这位突然出现并差点要了他的命的骨傀,就是传说中鬼主的御用骨傀,名为「炸炸」。   当然,骨傀的名字只有池惑知道,所以刚才池惑咽喉被勒住的时候,只需轻轻称呼它的名字,然后对它比划一个“嘘”的手势,它就会变得温顺乖巧起来,如果遇上炸炸心情好的时候,它甚至还会屁颠屁颠摇着它不存在的尾巴。   这是池惑后期发现的调I教炸炸的秘诀,这个时间线上的鬼主甚至还不知道。   炸炸是池惑第一个制作成功的骨傀,那会儿池惑年纪很小,为了打发无数漫长的黄昏和夜晚,他漫无目的地在红沙谷中行走。   红沙谷的砂砾中有混杂着很多人类骨头,有细碎的,也有完整的一大块,无聊让池惑很有耐心,他耗费了一年的光阴,在流动的沙丘里精挑细选,最后终于选到了最完美的二百零七块骨头。   孟婆说人类身体里只有二百零六块骨头,甚至还当面解剖了一具余温尚存的新鲜尸体给小池惑瞧,小池惑仔仔细细数了三遍,人类确实只有二百零六块骨头没错,孟婆没有骗他。   可这两百零七块骨头是他万里挑一选出来的,让他舍弃掉其中任何一块,他都舍不得。   于是,年纪小小的他想出一个办法,将其中一块骨头安置在炸炸的胸口,那是人类心脏的位置。   人类的心脏会跳动,炸炸胸口的骨头不会。   但说来奇怪,自从被制作出来那天开始,炸炸和别的骨傀不一样,它似乎懂情绪,会思考,虽然思维的运转比不上寻常人类,但小池惑却凭直觉认为,炸炸比一般人类更能与他共情。   炸炸是小池惑最忠诚的朋友。   也可以说,炸炸是小池惑亲手创造出来的“孩子”,因为炸炸在没有任何人教它的情况下,就会追在小池惑的屁股后面喊“小爹爹,小爹爹。”   每当这种时候,池惑就会从沙子里捡一块人类的小指骨,投喂给炸炸当糖吃。   但自从池惑决定出谷游历并寻找正缘道侣后,炸炸开始变得不受控起来,有好几次,在池惑攻略天道书上指明的「鱼」时,炸炸会猝不及防出来搅乱池惑的攻略计划。   如此一来二去,仙道里就多了一个传言:鬼主生性风流不羁,不仅试图将修真界变成他的私人鱼塘,甚至连自己的御用骨傀都不放过,而且这个骨傀还专门争风吃醋,对名门正派中和鬼主有过暧昧的修士下手,甚至连鬼主有恋尸癖的谣言都传了出来。   曾经的池惑也很不明白,炸炸为何从温顺听话的小孩子,变成了时常不受控的叛逆孩子。   直到他勘破天道才恍然,许是炸炸比书中任何角色都更有灵性,知道自家主人走的多情道就是一条不归路,所以才在池惑攻略鱼的时候出来捣乱,就好像小狗会在主人遇到危险时主动站出来保护主人一样。   炸炸之所以变得暴躁,就是为了炸毁池惑那烂摊子鱼塘,炸毁他的狗屁多情道。   如今回过头看,池惑觉得自家的小骨傀越发伶俐可爱起来。   池惑猜测,这一世,因他拜入时无筝门下,身上沾染了时无筝的气息,所以炸炸才会对他出手。   鬼主先是迅速查看了一番池惑的伤势,确认无恙后,掐了个决,为池惑将湿透的衣物烘干。   “感觉如何?”鬼主皱眉询问。   很快,池惑被冻得发白的嘴唇渐渐恢复血色: “除了冷一点,没事。”   残留的酒意彻底消散,鬼主的眼神也变回了清明,他用余光扫向池惑脖子上的指痕,显然,那是炸炸刚才在水里留下的。   “刚才,怎么没直接向你师尊求救?”鬼主的目光落到池惑食指的风铃草图腾上,淡声询问,颇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   池惑懒洋洋道: “以师尊的见识,如果他过来看到你的小骨傀,很可能会立刻识破你的鬼主身份,到时候我们都麻烦,不是吗?”   这个答案似乎还算合鬼主心意,他唇角弯了弯,而后将自己的外袍解开,抛给站在冷风里的池惑: “要是和我出来喝酒赏枫给冻生病了,你师尊会记恨我的。”   池惑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看来今晚你很在意我的师尊。”   “是吗?”鬼主似乎并不愿意回答池惑的质疑,他拿着琵琶,朝一旁湿漉漉的炸炸走去。   炸炸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耷拉着脑袋立在船尾,鬼主操起手中琵琶,不轻不重地朝炸炸脑袋敲去: “平日里明明很听话,怎么今天突然胡来了?”   这个世界线的少年鬼主,还未见过后期炸炸为了炸那群鱼发狂的样子,所以对炸炸今晚不受控的表现很疑惑。   骨傀没有肌肉的脸无法表达情绪,但池惑知道,此时炸炸应该委屈极了。   “不要为难小孩子了,”池惑披着外袍走到鬼主身边, “它也不是故意的。”   他重生的这副身体身材比自己矮小,所以鬼主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略显宽大,他拢了拢衣领,将自己完完全全包裹在衣服里。   熟悉的冷香萦绕鼻间,这是上一世池惑闻惯了的味道。   鬼主扬眉: “你把它称为孩子?”   被琵琶敲了脑袋的炸炸小心翼翼看向池惑,刚才掐住池惑脖子的狠厉之气已经烟消云散,此刻它瑟瑟发抖的样子真的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而且炸炸似乎突然对池惑产生了好感。   鬼主好笑: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醉鸦楼以外的人可以如此轻易接受它的。”   池惑没有进行解释,他在报复对方刚才没有解释自己前一个疑问。   “现在给我们摇浆的船家被弄晕了,不如让它代替船家给我们摇浆,夜还长,扶水江的景色破晓时分最好看,停在这里可惜了。”池惑提议道。   鬼主还没来得及下指示,原本耷拉脑袋的炸炸立刻跳下水将船桨给捞了回来,而后站在船尾,代替船家兢兢业业开始摇浆。   鬼主: “……”   “今天这家伙这是奇怪得很。”他不解地看了炸炸一眼,然后同样替那位倒霉的船家烘干衣物,封了他的五感让他暂时陷入安睡。   明天一早游船完毕,再把他送回岸上就好。   池惑叹气: “看来要多花一倍的船钱了,这位挣辛苦钱的船家也不容易,明天离开时得多给些赔偿。”   鬼主: “反正也是你师尊的银子。”   池惑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扫兴: “多少次了,今晚,别再提我师尊了。”   鬼主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最后淡声道了句: “行吧。”   经过这一遭,两人的酒醒了,可酒只空了半坛,月尚未至中天,夜还长,两人不打算提着剩酒回去,于是打算喝完再走。   水声袅袅,乌篷船再度破水而行,只不过当下站在船尾摇浆的,变成了鬼主的小骨傀。   为了掩人耳目,鬼主还从船舱里翻出了蓑衣,给兢兢业业摇浆的炸炸套身上。   后半夜,两人倒不似前半夜话语不停了,他们赏雾赏月,就这般静默着喝了大半坛酒。   看池惑的眼睛里又蒙了层水雾,鬼主知道他又快要上头了,于是一边继续给他添酒一边问: “为什么想着带我来这里?”   池惑和“自己”待着,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酒也懒得控制了,想喝多少就喝多少,醉了也不碍事。   “这里好,清净,”池惑的声音又变成懒洋洋的模样, “红沙谷没有江河湖海,连枯木都没有,我想你会对水感兴趣,所以就邀请你来乌篷夜游。”   鬼主: “你倒是真的对红沙谷风土人情很清楚。”   池惑笑: “我骗你做什么,我真是你‘同乡’。”   鬼主: “可我调查过了,我们醉鸦楼从来没你这号人物,祁忘。”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他语气里并没有逼迫的架势,反倒是好友间喝酒聊天闲谈的语气。   池惑笑: “鬼主都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了,而且还对我的师门了如指掌,怎么还问我是什么人呢?”   “行吧,看来我不能指望从你嘴里问出真话了。”鬼主继续添酒。   池惑: “彼此彼此,我问你那满屋子枫灯是打算做给谁的,你也没告诉我。”   鬼主: “不是不想告诉你,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池惑: “不知道?”   鬼主: “是啊,有时候东西做出来了,但无人可送,这也很常见不是吗?”   池惑莞尔: “说得也是…不过…”   “糟了,”他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答应给你的那盏枫灯,还没做好。”   鬼主: “不着急,等喝完今晚,你酒醒了在做不迟。”   如此一来二去,两人聊得热络,月至中天的时候,池惑倒是真的醉迷糊了。   渔火的光被雾色晕开,乌篷船在江心一晃一晃的,晃得池惑天旋地转,他索性趴在桌案上,整个人腾云驾雾的,似要融化在江天雾色里。   “喂,还能喝吗?”鬼主逗趣地问他。   池惑趴在桌上摆摆手,鬼主笑: “那看来醉得还不够深,还知道拒酒。”   “为什么今晚不能提你师尊,说说。”鬼主趁对方醉酒,问道。   醉迷糊的池惑继续摆手: “不要对时无筝在意。”   鬼主扬眉: “为什么?你说说。”   池惑: “他的情劫…他只对自己的徒弟好。”   鬼主的语气明显有些不悦了: “你是指你吗?”   “我?”醉醺醺的池惑突然笑了,摇头,答非所问道, “我只在意我自己,而已。”   ————————   炸炸:好耶,两个小爹爹   谢谢小可爱们支持!爱你们!! 第26章 冬隐(一)   “池惑,你怎么言而无信的。”喝多的池惑要比寻常坦诚得多,他毫不掩饰眼底的不悦,直直看向鬼主质问。   鬼主: “言而无信?”   池惑闷闷不乐点头: “都说好了,今晚,不要提什么师尊。”   “什么我的师尊你的正缘…都不要提。”他嘟哝道。   黄酒味甜似糖水,不知不觉就会让人喝多,再吹吹江风,醉意就上来了。   鬼主看着他这副模样,总是不自觉扬起唇角: “行行行,是我言而无信,见谅。”   “那说好了……”池惑迷迷瞪瞪又说了些含糊不清的话,之后就睡着了。   不多时,东边的地平线隐隐泛白,两岸渔火也渐渐点亮江面。   鬼主替池惑遮了风,这位小修士说得没错,在红沙谷里长大的他从未见过这般景致,外边的世界充斥着各种颜色,比如昨晚满街红艳艳的枫叶和枫灯,还有此时被晨光染上蓝色的水雾。   江面渔火连点成片,在星星点点的雾色里,鬼主喝掉了池惑碗里剩的酒。   *   鬼主将醉死的池惑送回客栈时,天已经大亮。   他抱着池惑上楼,撞上了刚要从客房里出来的时无筝。   时无筝的动作明显僵住,脸色也比方才冷了半分,他很快敛下眼皮,似乎为了掩盖掉脸上的尴尬。   鬼主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笑: “随筝仙君,我给你把小徒弟送回来了。”   时无筝绷着脸,颔首点头: “有劳了。”   “先前我提到过想和你单独喝茶聊一聊,不知今日仙君是否有空?”鬼主突然问道。   时无筝迟疑一瞬,而后点头: “当然。”   安顿好喝醉的池惑后,时无筝应邀敲开了鬼主的房门。   越过屏风,数百盏灼灼如火燃烧的枫灯缀满客房,风一吹,百盏枫灯簌簌摇曳,时无筝在满屋红枫映照下,登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愣在屏风旁,一时不知进退。   鬼主已经备了茶,点了香,他没有抬眼便知道时无筝此刻是怎样的表情: “屋里堆了太多枫灯,显得拥挤杂乱,还请随筝仙君不要介意。”   说着,他便拉开椅子示意对方落座。   这会儿时无筝的目光终于从满屋子枫灯移开,转向笑微微看着他的鬼主。   不知是不是错觉,时无筝从鬼主的视线里看出了得意。   转瞬即逝,仿佛不露声色地向他展示战利品。   时无筝敛了眼皮,不言不语坐下了。   鬼主为他沏茶,茶水温热,汤色澄澈干净,滋味甚至比昨晚白家‘小姐’奉上的「春信白」还要清雅几分。   时无筝这次没有推辞,趁热饮了口茶。   喝茶间,时无筝的目光在满屋子枫灯里游移,这一次他看得仔细,发现鬼主房里这些枫灯,款式和自己屋里的一模一样,就连做工都几乎完全相似。   而他屋里那盏枫灯,是前几日小徒弟亲手送给他的。   鬼主顺着时无筝的视线看去,笑: “这样的枫灯,随筝仙君也有吧?”   他故意如此说,因为这样的话容易让对方误会。   时无筝微怔,随即点头: “嗯。”   看样子,他不乐意讨论这事。   但鬼主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说: “是祁忘送的?”   “是…”似乎为了缓解局促的情绪,他抿了口茶, “只不过,我仅有一盏。”   鬼主: “看得出来,随筝仙君很喜欢祁道友亲手做的灯。”   “你们间的师徒情谊,真是令人羡慕。”他又补充了一句,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十分真诚。   只不过此情此景下,越是真诚,越是让不明真相的时无筝觉得讽刺。   鬼主将他的窘迫看在眼里,配茶喝。   “其实我一直想跟随筝仙君好好聊一聊的,但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鬼主很快转移了话题,直切正事, “昨晚之事,我得和仙君道个歉。”   时无筝将茶盏放在桌上,掀起眼皮看他: “为何事道歉?”   “根据祁忘所言,昨晚我们给仙君添了不少麻烦。”鬼主坦言道。   时无筝: “看来忘儿把雁芦楼一事都告诉你了。”   迟疑片刻,时无筝也开门见山道, “既然池道友已经主动提及此事,那我也不与你打太极了。”   他继续说: “实不相瞒,昨晚从雁芦楼回来后,我已经托人去调查了池道友你的事。”   时无筝微微一顿,直直看向鬼主的眼睛, “我作为忘儿的师尊,如果他身边出现了让他冒险,且身份可疑的人,我是会追查到底的,见谅。”   鬼主沏茶的动作微顿,面不改色道: “随筝仙君查到什么了吗?”   作为对方口中所谓的「身份可疑」的人,鬼主全然不露怯,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仿佛他才是那个掌控了全局的人。   时无筝定定地看着他,对方表现出的姿态以及给人的感觉,莫名让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他记得,当时一身血衣站在峦峰殿之上,面对众长老质疑的祁忘,给人的感觉也是这样的。   明明立于被怀疑的劣势立场,却表现得从容自若,似全然不把旁人的怀疑放在眼里……   不知何为,此时此刻时无筝觉得这位身份不明的池郁,和自家小徒儿有些相似。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时无筝: “池道友,我并未查到关于你身份的任何信息,包括你曾提到过游历时期习得的功法秘术,全都无从查证。”   鬼主全然不慌,甚至笑了笑: “这样啊,可惜了。”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众仙门的经卷典籍已经许久没更新,仙门弟子常年在山中修行,对世事不闻不问的,已经与当下之事脱节了。”   言下之意,你们调查不到我的信息,并非是我身份可疑,而是你们少见多怪,眼界太窄。   主打一个都是你们的问题。   时无筝: “……”   他知道,自己说不过对方,而且当下他也不清楚这位池郁究竟是何人,手头并没有对对方不利的证据。   可以说,池郁这个散修,现在在他这边是一片空白的存在。   不过在他眼里,既然祁忘已经承认了前一晚去雁芦楼是因为池郁,那么池郁就是一个不可控的存在了。   虽然他昨晚对祁忘说,他不会干预徒弟的私事,但另一方面,他也在以他的立场和办法保护自家徒弟。   “我不希望自己的徒儿因为旁人,牵扯上不必要的麻烦。”时无筝摇了摇头,将盏中变凉的茶一饮而尽。   鬼主扬了扬眉,看着他说: “仙君的意思是……?”   “等忘儿酒醒过来,我们师徒四人就启程返回东极山。”时无筝淡声道。   鬼主: “你这是让我不要接近你家小徒儿的意思吗?”   时无筝垂下眼皮: “池道友,请见谅。”   “好,我明白了。”鬼主神色微妙地弯了弯唇角,此时此刻,他像是最顽劣的孩子,然后被好人家小孩的家长警告了。   真有意思啊,鬼主想。   “随筝仙君,其实本来我还有别的事想和你聊一聊的。”鬼主无奈笑道。   这段时日,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和被「天道书」指定为正缘道侣的时无筝单独相处。   昨晚,半醉半醒的祁忘问他,为何执着于修那虚无缥缈的多情道,他于是不得不反思起来。   ——多情道的意义何在?   这多情道,不修又如何?何为多情,又何为无情?   从时无筝现在给出的反应来看,这条多情道的路子似乎被自己搞砸了。   原本他还想和所谓的「正缘道侣」谈谈心说说闲话,现在看来真是不必了,人家已经把他看做是带坏自己小徒儿的危险人物。   鬼主的话倒是让时无筝有些意外: “池道友请讲,原本你想和我聊什么呢?”   鬼主无所谓地笑笑: “没什么,现在也没有聊的必要了,随筝仙君请回吧。”   时无筝疑惑地看了鬼主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 “多谢款待。”   他从茶座上起身,正欲离开鬼主的房间。   “随筝仙君,”鬼主突然叫住了他,随筝仙君应声回头,对上鬼主有些得意的模样, “你说,这满屋子枫灯,好看吗?”   随筝仙君: “……”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有些仓惶地离开了鬼主的客房。   *   午后,一夜通宵喝酒的池惑终于醒了过来,他刚洗漱好从客房出去,程渺就过来告知,待会尽快收拾收拾,他们就要连夜返回东极山。   池惑当即懵了: “这么急着回去,可是门内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   程渺同样满脸疑惑地摇头: “不清楚,师尊没告诉我赶回去的缘由。”   萧过则比任何人都要慌,因为心魔发作之事只不过是暂时压了下去,可万一回门派后发作,门中耳目众多,平日里他得罪过不少人,那些人就等着看他笑话呢,如果回去稍有不慎暴露了心魔的事实,丢人事小,那些人一定会揪着他的心魔和血统不放,到时候就算是时无筝都未必保得了他。   萧过急急去问时无筝: “师尊,不是说要确认红水镇那些姑娘的安危再回去吗?而且难得给我们下山游历的机会,我们就这么回去,是不是太过仓促了…”   随筝仙君完全不为所动: “红水镇那边为师已经确认过了,被忘儿救回来的姑娘全都安好无恙,我们大可放心。”   萧过仍不愿意放弃: “可师尊你说过,我们难得下山历练的机会,何必急着回去呢?”   时无筝: “此番游历已经足够了。”   很明显,他不欲多言,返程回山的事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池惑面上虽然没什么表示,但其实他心底比任何人都不愿意回去,他不希望让“自己”离开自己的视野。   正当他思考应对之法时,撞上了从客房里走出来的鬼主。   “喂,你是不是和我师尊说了什么,所以他才这般急着返回东极山?”池惑直截了当问道。   鬼主啧了啧: “罪魁祸首可不是我,昨晚是谁把我供出来背锅的?”   池惑: “……”   他拉“自己”出来背锅时,确实没想到时无筝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应,直接把他们徒弟几个拉回东极门了。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他也确实做到把“自己”在时无筝那的好印象全都砸了。   这下,鬼主在时无筝那的好感直接跌到负值,攻略也无从谈起。   鬼主神色复杂地抿了抿唇,半开玩笑道: “你师尊是为你好呢。”   “不过我掐指一算,你们这一趟,可不一定走得成。”鬼主笑微微道。   池惑瞟了他一眼,好家伙,这小崽子也学会卖关子了,而且还让他很期待。   “对了,我答应你的枫灯还没…”睡懵的池惑突然想到,他答应要给“自己”的那盏枫灯还没来得及做。   鬼主笑: “不着急,下次我们见面,我找你取。”   “祁忘,后会有期。”   *   果然,就在他们师徒四人准备返程的时候,时无筝突然收到了掌门的紧急传信。   时无筝打开信,越看眉头锁得越紧,最后整张脸都沉了下去。   “看来我们要改行程,暂时回不去东极门了。”时无筝拧着眉头说。   池惑和萧过登时都松了口气,程渺忙问: “是出了什么事吗?”   时无筝摇头: “掌门命我们继续北上,前往长昆山参加清谈论道会。”   长昆山主持的清谈论道会,是一年一度各仙门人士聚集,谈经论道交流心得的盛会。   随筝仙君是出了名的不问世事,所以历年来他都不参与长昆山清谈会,东极门内一直是清虚长老在负责此项事宜。   闻言,程渺也觉得奇怪: “今年怎么让师尊前往长昆山?是清虚长老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时无筝点头,叹气道: “掌门说东南方的荀海处有妖异之象,清虚长老去解决这件事了,别的长老也都有事情在身,清谈会只能我们去。”   时无筝丝毫不隐藏自己对这项任务的不耐烦。   荀海有妖异之象?池惑琢磨着这句话,下意识看向鬼主客房的所在方向。   他在心里好笑,很显然,是这小崽子动的手脚,大概是为了让他们这趟回山的计划泡汤。   但这样一来,另一个剧情点也就提前开启了。   长昆山位于北疆极寒之地,终年积雪不化,灵池遍野,盛产稀世药材,仙禽瑞兽,是修行的绝佳之地。   但对池惑而言,长昆山却是有另一层含义。   上一世,他在长昆山欠下了一份“债”。   可惜还没来得及偿还,他就在各大仙门的围剿中灰飞烟灭。   正好,这一世他可以代自己,把这份债给还了。   ————————   这篇文不长,纯纯感情流,进度条(大概)已经过半啦,我争取过年前完结。   我不擅长古耽感情流所以写得巨慢,加更我这几天尽量安排一下,感谢宝子们喜欢! 第27章 冬隐(二)   长昆山位于北域极寒之地,距离扶水城有数千里路,即使是御剑也需要大半天的路程。   时无筝念及路途遥远辛劳,在动身之前为徒弟们在客栈叫了桌饭菜。   宿醉醒来的池惑有些发昏,太阳穴隐隐作痛,也没什么胃口,只夹了几筷子素菜,喝了一碗白米粥。   时无筝用余光看向池惑,淡声道: “如果饭菜不合口味,你可以再添些,为师不太清楚点什么合适,所以也没敢多要。”   池惑: “不用了,昨晚酒喝多了,白粥素菜正适合。”   时无筝点了点头,倒是没再继续说什么。   坐在池惑对面的程渺突然道: “小师弟,要不要把池道友也叫来一起吃顿饭?这段时间池道友对你照顾不少,现在我们突然要走了,是不是也得和人家道个别什么的……”   程渺的声音越来越低,就连神经不敏锐的他,此刻也觉察出了饭桌上氛围的不对劲。   他看了看面色冷淡的时无筝,又看向状若无事的小师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程渺求助地看着池惑,池惑对上他的视线笑了笑: “师兄,你说反了,既然是我们突然要离开,应该是池道友请客,为我们饯行才对。”   他话音刚落,客栈伙计端着数碟开胃凉菜,以及一碗醒酒汤过来。   辣椒擂皮蛋,凉水豆腐,脆皮手撕鸡,山楂糕…各色凉菜一小碟,酸辣口味最适合宿醉后寡淡的胃口。   客栈伙计将醒酒汤端到池惑面前: “这是二楼玄字房的客官给您点的,请慢用。”   “说什么来什么,这位池道友真是够意思啊。”程渺看着摆满餐桌的小菜,感慨道。   “玄字房的那位公子不下来和我们一起用饭吗?”程渺又问店小二道。   客栈伙计: “那位公子已经结钱退房离开了。”   “啊?这么突然吗?”程渺不自觉睁圆了眼睛,有些疑惑地看向身旁师弟。   在他眼里,经过昨晚灯会上那场大庭广众之下的“告白”,小师弟和池道友的关系已经非常亲近,按理说对方不应该这般匆匆退房离去才是,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程渺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家小师弟一眼,最后选择了闭嘴。   “对了,请问在座的各位客官,谁是时公子?”客栈伙计问道。   众人皆愣了愣,毕竟日常没有人会用「时公子」来称呼时无筝。   时无筝同样反应了一下: “我是,怎么了?”   客栈伙计笑道: “是这样,玄字房那位客官临走前留了一屋子的枫灯,说让我交给你。”   一瞬间,饭桌上的空气凝固了,以至于客栈伙计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你确定,那位公子说要把枫灯交给我吗?”时无筝拧着眉头,又确认了一遍。   客栈伙计笃定说: “没错,时公子,那位客官就是这般交代的,我就是转述而已。”   “诶…这是怎么一回事…”程渺将眼睛瞪得越发圆了,他再度小心翼翼地看向身旁小师弟,发现小师弟此刻的眉头皱得比师尊还深。   要遭了——程渺脑海里蹦出这个词。   “那位客官还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务必交到时公子手上。”客栈伙计掏出一个信封,将其递给时无筝。   “有劳。”   接过信封的时无筝立刻拆开,他一刻也不愿意多等,第一时间阅读信笺上的内容。   信笺上寥寥数字,时无筝却反反复复看了数遍,直看得他面色沉冷下来,握着信笺的指节也微微泛白,仿佛在竭力忍耐什么。   一旁的池惑此时心情有些复杂。   他没想到,这一世在自己的干预下,小崽子到底还是费了许多心血做枫灯,最令他不甘心的是,小崽子还将枫灯交给了时无筝。   他突然有点沮丧,仿佛先前自己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   但沮丧归沮丧,池惑又隐隐约约感觉不对劲,从日常和小崽子的相处过程,以及对方的反应来看,他都不应该会把枫灯赠予时无筝,特别是此时时无筝已经不待见他了。   这小崽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把枫灯给时无筝又是出于何种考虑?信笺上说了什么内容?   池惑在心里叹气摇头,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不懂“自己”的一天。   下次和鬼主见面,他必然要揪着对方问个清楚。   将信笺内容看了又看的时无筝终于抬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池惑: “忘儿,不必多想。”   池惑: “…嗯?”   时无筝认为他会多想什么呢?   时无筝沉默一瞬,迟疑道: “这些枫灯,为师很喜欢,想必正是因为如此,池道友才转交与我。”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随后就将信笺重新封好,收了起来。   池惑:?   他听得云里雾里,这是怎么回事?上一世收到枫灯的时无筝,可没说过一句喜欢的话,只有尴尬的感谢。   “继续吃饭吧,既然多了这么多菜,我们也别浪费。”时无筝转移话题道。   池惑也不好再问什么,除了有点沮丧之外,别的倒是还好,但他对时无筝收到枫灯的反应,以及小崽子送枫灯的行为感到疑惑。   难道自己只能对天道剧情线束手无策吗?   池惑当然不会信这个邪。   程渺看看面色复杂的师尊,又看看沉默不言的小师弟,坐立难安的尴尬感又来了。   之后师徒四人各怀心事吃饭,饭桌上安安静静的再没人讲话。   饭后简单收拾了一番,一行人就御剑朝北域方向行去。   但令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这趟路途池惑选择和萧过同乘一剑。   萧过只愣了愣,就意识到小师弟这是有话要单独同自己说,便也爽快答应下来。   原本两位特别不对付的师弟不仅关系缓和了,还变得非常要好的样子,过于突然的转变让程渺摸不着头脑,就连总是淡然处世的时无筝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态。   他作为师尊,门下徒弟和睦相处是再好不过的事,虽然隐隐有些担心,但时无筝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也好,过儿,路上你不要玩闹就是。”   萧过不满地挠了挠头: “师尊放心吧,我有分寸的,不会像先前那般莽撞傲慢了。”   经历过数日心魔发作的折磨,又在池惑的帮助下压制住血脉的躁动,萧过不仅仅对自己这位小师弟改了观,整个人也在心魔的历练中也沉稳了许多。   加上昨晚池惑对鬼主高调的“告白”,萧过已经将他从「抢师尊的对手名录」里抹除了。   池惑也正是清楚这点,才敢提出要乘萧过的剑,以方便执行后续的计划。   而且他手指上还缠着时无筝给他刺的风铃草,万一萧过突然发疯,他的安全也有时无筝来保障。   “师兄,昨日我虽然替你烧了替身,但这只是暂缓之计,而且随着替身使用次数的增加,效果会一次不如一次,师兄若想要将心魔的威胁降到最低,必须找到更强有力的压制办法才行。”御剑不出百里路,池惑便与剑上的萧过开门见山说道。   萧过皱眉: “我猜你要与我同乘一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小师弟,以往我对你的种种无礼和误解,我同你道歉,无论如何,昨日你帮了我大忙,我…”   萧过欲言又止,他虽然容易走极端,睚眦必报,但相对的也爱憎分明,受过旁人的恩惠会好好偿还。   当然,对自己的师尊除外,原书里,在时无筝面前的萧过简直就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疯子,完全分不清爱憎,时常陷入极端又自私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已经勘破天道的池惑认为,萧过在情感面前性格的割裂,多多少少是受到了天道剧情线的影响。   虽然萧过身为这本书的主角攻,但在天道眼里,他也不过是一枚组成剧情的棋子。   池惑: “长昆山一向以医仙草药闻名,看样子,这趟清谈会我们要在那待不少时间,说不定能找到可以长久压制你心魔的良方。”   萧过微微一愣: “你这般说…是不是已经有眉目了?”   现在这位小师弟在他心目中已经不是一开始时的菟丝花形象,萧过慕强,自然会对可以解决问题的池惑予以信任和尊重。   池惑若有所思道: “我倒是知道一个人,他很擅长这方面的治疗和调理,不过效果究竟如何,我说了不算,得对方亲自看过你的状况,再做评估。”   萧过脸上的愁容顿时消了大半: “那到时候还劳烦小师弟引见了。”   池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不过,如果对方可以给我们开出压制心魔的良方,师兄恐怕也少不得给对方一点好处的。”   “当然,如果我能办到,让我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萧过承诺道。   池惑看了萧过一眼,他再次确信,这位原本聒噪烦人的主角攻,在不涉及时无筝的事情上还是拎得清的。   “放心,是师兄可以办得到的事情,之后若是确定了,我会与师兄细说。”事情还未进展到那一步,池惑卖了个关子。   隔了会儿,萧过到底没忍住问道: “小师弟,你说你的池道友,为何突然把那些枫灯都给了师尊?”   池惑笑: “我如何知道,灯也不是我送的。”   萧过在心里啧了啧,不敢继续问什么了。   池惑嘀咕了一句: “猜测也无意义,到时间见到本人,再询问不迟。”   萧过突发奇想: “池道友也会出现在长昆山吗?”   池惑微不可察弯起唇角: “那就不清楚了。”   上一世,枫宴结束后,时无筝和徒弟们很快返回东极门,根本没有前往长昆山参与清谈论道会的情节点。   而也是在当前时间节点的几十年后,池惑才第一次前往北域长昆山,而且还是在他重伤在身,意识完全不清醒的情况下。   看来,在自己的干扰之下,被天道安排的剧情线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风一程雪一程,师徒四人抵达长昆山地界时,寅时已过。   但冬日天光短,长昆山又位于极北之地,几乎要到巳时之后才见日光。   摧枯拉朽的雪絮扑面而来,透过雪雾向下看,人家灯火繁华如流萤,在白雪皑皑的山脉间蔓延。   温泉灵池星罗棋布,腾起的灵雾笼罩山野,宛若仙域秘境。   在御剑下降的时候,隐约能听到枯林深处传来鸟鸣鹤唳之声,星星点点的灯火开始朝时无筝落地的方向流动汇集。   从灯笼上的山纹图腾来看,是长昆山的秦家人过来迎接他们了。   “今日雪大,诸位一路上辛苦了,”出来迎接是的秦家小公子秦北瑶,他接过时无筝递来的拜帖,就将人朝山庄里引, “收到贵掌门消息的时候,我还有些震惊,没想到今年的清谈会居然可以把随筝仙君您给请来。”   秦北瑶笑微微地给东极门师徒四人开路: “接风宴已经备好了,诸位请随我来。”   众所周知,这位秦北瑶就是长昆门下一任门主。   秦北瑶为人豪爽磊落,敢爱敢恨,上一世也曾出现在那本该死的「天道书」名录上。   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池惑并未与其有过深入的接触。   阴差阳错,当年池惑将另一位本与「天道书」毫无牵连的人,错认成了秦北瑶,这才导致了后续一系列误会与悲剧的发生。   “有劳了,”时无筝边随着秦北瑶往庄里走,边询问道, “请问今年白鹿城白家,是谁来出席清谈会呢?”   “与往年一样,是白鹿城少城主。”秦北瑶如实说。   时无筝脚步微顿,他朝身后的池惑看了眼,池惑撇了撇嘴,倒没说什么。   时无筝又问: “少城主自己过来吗?”   秦北瑶摇头: “白少城主还没抵达,具体如何尚未得知,不过根据他的回信,好像没有带人前来的意思。”   闻言,时无筝轻轻松了口气。   秦北瑶看时无筝神色有异,忙问: “随筝仙君,怎么了?”   时无筝: “我和几位徒儿正是从扶水城过来的,枫宴过程中,我的徒弟和白家产生了一点小误会,所以有些担心误会扩大,在清谈会上惹了事端。”   “这个好办,如果到时候你们不介意,我可以把白家和你们下榻的院子安排得相隔远一些,这样或许彼此也都舒服一些。”秦北瑶非常懂分寸,并没有追问误会的缘由和细节,而是直接为宾客提供解决的法子, “如果这段时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筝仙君可以随时找我。”   时无筝点头: “那就有劳了。”   “对了,冒昧请问一下…这次清谈会有没有请江湖上的散修过来论道?”犹豫片刻,时无筝到底还是开了口。   “有是有,但不多,如果随筝仙君感兴趣,我可以同叔父说一声,把邀请的名录给你一份,这样一来仙君对出席的各门各派心里有个数,到时候论起道来也事半功倍。”   秦北瑶面上如此说,心里却也忍不住打了个问号,世人都说随筝仙君清冷寡淡,不问世事,但今晚他的问题却挺多的……   很显然,时无筝这个问题,就是针对鬼主的。   跟在身后的池惑偷偷在心底“啧”了声,心道这会儿“自己”真是没戏了,就算送了枫灯也无济于事,时无筝防他祸害自己徒弟,就跟防贼人祸害自家闺女一样。   觉得好笑的同时,池惑对“自己”的出场越发期待了。   在客栈时,鬼主曾在他面前“掐指一算”卖关子,那么他必然不会愿意错过长昆山这场盛会。   池惑解“自己”的性格和把戏。   除了为对方斩鱼,此时此刻,池惑也期待“自己”会以怎样的身份和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最好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   鬼主:茶一下很开心。   小吃货这个茶艺大师,送枫灯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之后会揭晓(或许也有小可爱猜到了 第28章 冬隐(三)   秦北瑶言出必行,接风宴结束前,他已经从叔父那拿到了本次清谈会的邀请名录,并抄了份递给时无筝: “随筝仙君,这次清谈会邀请的道友基本都在名录上了,实际出入不会太大,仙君若是有想要交流的门派功法,可以根据名录提前准备准备。”   “多谢。”拿到名录的时无筝立刻翻阅,他一目十行,确认名录上数百个名字里没有「池郁」两个字,才稍稍松了口气。   池惑将时无筝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他先是不做声,待时无筝确认好名录后,他才端起茶壶为对方添茶: “师尊可是担心池道友把我带坏了?”   池惑开门见山问道,直把时无筝问得一愣。   看被自己揭穿的时无筝尴尬无言,池惑笑: “师尊放心,我有分寸的,我既然答应过你,不会因为旁人让自己陷于不利,那我必会遵守承诺。”   池惑的声音很轻,但笃定非常。   他没有骗人,他迄今为止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自己又怎算旁人呢?   时无筝脸上的尴尬烟消云散,他淡淡地看了池惑一眼,点头: “如此便好。”   说着,他将翻开的名录合上,继续享用接风宴。   路途辛劳,原主这副身体不比同门师兄,此时已经困到筋骨酸软,加之宴席上的菜品偏咸偏齁,池惑并没有什么胃口,寥寥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程渺将下午和晚上小师弟食欲寡淡的模样看在眼里,突然想到了以前偷看的话本里描绘的相思病。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已经脑补出了自家小师弟在告白后情感受挫的可怜桥段。   “小师弟,池道友到底去了哪里?他有告诉你吗?”程渺小心翼翼问池惑道。   池惑轻描淡写道: “池道友一向无拘无束惯了,来无影去无踪的,谁知道呢?”   闻言,程渺叹了口气,以一副同情的姿态拍了拍小师弟肩膀。   池惑憋着笑,不语。   宴后,在长昆门弟子的接引下,他们一行人被安排在西南方向的「听石」院入住。   「听石」院内共四间客房,师徒四人刚好一人一间。   按照日程安排,天明后修士们便可前往斩雪峰,进行正式论道前的熟悉和交流。   但池惑实在禁不住通宵长途跋涉后还要谈经论道的折腾,于是他选择在客房里休息一天,明日再随师门去斩雪峰见世面。   沐浴后,天已经薄亮,院子里陆陆续续传来院门开合的声音,想是时无筝和师兄们收拾好后,前往斩雪峰去了。   池惑念着自己没做完的枫灯,那是先前他答应“自己”的,于是就着薄亮的天光缝补了一会儿,没多久就上下眼皮黏在一起,倒在枕头上就睡着了。   兴许是故地重游,池惑又梦到了上一世在长昆山的旧事。   当年,白逐溪在杀父弑兄,血洗白鹿城之后,成功坐上了城主的位置,当时的鬼主池惑于他而言,已经成了一枚为他背负千古骂名的弃子。   世人会理所当然地认为,阴兵屠城,生灵涂炭,都是鬼主一手造成的结果,而白家小公子白逐溪不过是被感情蒙蔽的可怜人,一片痴心却引狼入室,最终招致父兄被杀的悲惨结局。   “惑哥哥,你说世人是会愿意相信你的话,是我利用了你,然后主导了这场杀父弑兄这出戏呢,还是愿意相信我的话——”   “我会告诉他们,惑哥哥,你是从地狱来的罗刹,是我要经历的情劫,而我,作为白鹿城主最小的儿子,卧薪尝胆多年,终于可以杀夫证道,为父兄和白鹿城数万冤死的亡魂报仇。”   “惑哥哥,我修无情道,自然要杀夫证道的。”   “你的牺牲不会白费,你的死,就是我的道——!”   在后期和白逐溪的恶战中,池惑受了重伤,他从不在意所谓的面子,只笃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一路奔逃北上,阴差阳错之下来到了长昆山地界,并被一位上山采药的长昆山弟子所救。   出了杀夫证道的事情后, 「天道书」立刻将白逐溪的名字划去,而那时,池惑的正缘道侣变成了当时的长昆门门主:秦北瑶。   可惜当时的鬼主池惑并不知晓,秦北瑶有个孪生哥哥,池惑更不知道,救了他的人,其实是秦北瑶的孪生哥哥秦南珂。   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池惑,在长昆山养了很长时间的伤,秦南珂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池惑却一直将他唤为秦北瑶。   这个误会让上辈子的池惑没少做蠢事,焙茶煎药,熬粥煮酒…恢复期的池惑在长昆门后山过了一段惬意的小日子,把对方误认成秦北瑶的他,混账话也没少说。   直到池惑的伤势渐渐恢复,他的五感回归了,这会儿他才真真切切看了清楚,守在他身侧朝夕相对的人,眼睛上蒙了一层白布。   他目不能视物,他是秦北瑶的哥哥秦南珂。   这个误会和对方的隐瞒,留给池惑的只是尴尬与歉意,可对一直隐匿山野与世无争的秦南珂而言,才是真正的劫。   日久生情,他开始恋慕自己亲手救下的人,即使在知道对方的鬼主身份后。   可自己救的这个人,却只想得到他的弟弟。   池惑向来恩怨分明,也向来不懂得真正的感情。   在得知真相后,他立刻明确拒绝了秦南珂的好意,并承诺会通过物质上的补偿还对方恩情,比如他会想法子治疗他的眼睛。   “秦公子,请你耐心等一阵,等我却那些麻烦事,定会为你寻来可以恢复视力的方子。”池惑承诺道。   秦南珂苦笑: “我等你,多久都没事。”   当年他等的从来不是什么恢复视力的方子,而是鬼主这个人。   尽管他清楚,鬼主可能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他。   但没关系,他想,是他欺瞒在先,是他活该……   但最后,秦南珂等来的只有鬼主被仙道众人围剿,最后灰飞烟灭的消息。   从上一世的旧梦中惊醒,池惑出了一身的汗。   他靠在枕头上有些恍惚,看着床幔上的云鹤戏月图发愣。   虽然世人传他千般风流万般恶,但事实上,他欠过人情债的人屈指可数,其中最对不起的人,只有秦南珂一个。   池惑起身,正要去洗一把冷水脸,脚步突然顿住,低低的《好梦调》从窗外飘了进来。   他愣了愣,而后笑了。   是小崽子过来了。   卷着树叶吹出的乐声很悦耳,池惑立在原地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旧梦带来的伤感顿时烟消云散,等一曲终了,他缓步朝窗户走去。   “咯吱”一声,窗户被推开了。   此时已是向晚时分,风过雪野,四下昏昏无人,积雪上甚至没留下半个脚印。   但一片鲜绿的嫩叶被放置在窗台下,卷着边儿,散发着和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生命力。   这个时节的长昆山,已经找不到这样新鲜的叶子。   但只有这样的叶子,才能吹出《好梦调》。   那家伙一定走了很远的路,才把这片叶子给摘了下来。   池惑捡起树叶置于掌心,而后重新合上窗户,将呼啸的雪絮隔绝在窗外。   好端端的,又要玩这捉迷藏的游戏……   池惑面上摇了摇头,心里却有些好笑,期待值也随之被拉满了。   火炉噼啪地烧,屋里暖烘烘的,很安静,偶尔能听到北风敲打窗户的响动——   “啪嗒,啪嗒。”   池惑畏寒,在屏风后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便打着哈欠要继续缩回被子里。   可当他拉开床帷的瞬间,脸上神色微顿,而后笑意在眼尾荡开——   此时此刻,被他睡暖的床榻上已经坐了个人。   红衣白发,身上弥漫着雪野独有的清冽寒冷之气。   仿佛赶了很远很远的路, “自己”才来到自己的面前。   ————————   营养液的加更,爱你们!   晚上正常更新,今天可能十点十一点更,晚一点点 第29章 冬隐(四)   彼此视线相交的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雪打窗户的声音也显得越发急促,啪嗒,啪嗒,敲在心间令人不安。   虽然鬼主的出现并非毫无征兆,但对方突然坐上自己的床榻,池惑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意外的。   这样的“重逢”场景实在过于荒唐,也过于嚣张了,池惑站在榻边愣了一瞬。   他身上衣衫薄,练气期的身子又畏寒,就耽搁了一会儿,他就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这位于北域极寒之地的长昆山,可真是够冷的。”池惑吸了吸鼻子,笑着打破方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氛围, “大雪的天,还在窗户下吹叶子,玩捉迷藏,你也真是够疯的。”   说着,他拢了拢薄衫,整个人重新钻进了被子里。   “是吧,你们名门正派人士常说,西极州红沙谷那位鬼主,就是个行事乖张的疯子,不疯一下如何对得起世人的评判呢?”鬼主坐在榻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池惑,目光毫无收敛之意。   “说得也是。”视线相交的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这个,我收下了。”池惑摊开掌心,是那片鲜绿的嫩叶。   刚才鬼主就是立在窗边,用它吹起了《好梦调》。   鬼主微微眯起眼睛,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看着池惑: “秦南珂,也是你的故人吗?”   池惑的眼皮跳了跳,心知刚才自己又不知不觉将旧梦里的名字说了出来。   但现在他已经比先前更懂的如何游刃有余地应对: “是。”   他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但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   这反而会让「秦南珂」这个疑问不断在鬼主心里发酵,扩大,池惑知道,这般不清不楚的答案最能引发自己的好奇心和探究欲。   沉默一瞬,最后鬼主轻轻啧了声: “祁忘,你的故人可真多。”   池惑似笑非笑的: “鬼主,没人像你这样专听人讲梦话的。”   鬼主: “没办法,谁让你睡着时,讲的话比清醒的时候更可信呢?”   两人又是一笑,池惑: “看来我在鬼主心目中,是个非常不可信之人呢。”   “说正经的,师尊说东南方的荀海突然出现妖异之象,本该来长昆山出席清谈会的清虚长老去解决这件事了,这其中是不是你搞的鬼?”   池惑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他还是说出口与鬼主确认一下。   鬼主也不避讳,坦诚道: “是我。”   池惑: “为何?”   “你明明知道,我必须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可你一旦回东极门,我就不方便继续看住你了,所以还是来长昆山的好。”鬼主理所当然道。   池惑扬眉: “看来你连「破言蛊」也不信。”   但鬼主这份解释,他只信一半。   鬼主: “我只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   说着他抿了抿唇,又道, “还有自己耳朵听到的。”   池惑笑,这小崽子又在内涵他的梦呓内容了。   “那请便,”池惑耸耸肩,语气又冷了几分, “在扶水城的时候,你为何把辛辛苦苦做的那一屋子枫灯,送给了我师尊?”   这才是他现今最想知道的事情。   池惑一直认为自己已经搅乱了剧情线,也打断了“自己”追求时无筝的计划,依据他对“自己”的解,现在的鬼主应该不会再重蹈覆辙,给时无筝送那三百六十五盏枫灯了才对。   可事实显然打了池惑的脸,最后“自己”还是按照原先的剧情线,将枫灯送给了时无筝。   这是池惑自始至终没想明白的事情,把枫灯送给时无筝的鬼主,究竟有何打算,又在想什么?   鬼主微微一愣,眼底闪过几分玩味的情绪,轻声自语道: “原来如此,果然呢…”   随即他转向池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道, “怎么?我不能给你师尊送枫灯吗?”   池惑: “可以,只不过觉得太浪费了,我师尊对那些小玩意儿几乎没兴趣,可惜了你的手艺和心思。”   他也撒谎了,在客栈的时候,时无筝明明说过很喜欢那些枫灯的。   鬼主: “他不感兴趣,你之前为什么送?”   池惑: “……”   鬼主又问: “你师尊拿到枫灯后,是如何对你说的?”   池惑似乎对时无筝的反应不欲多谈,敷衍道: “忘了。”   鬼主又问: “那你认为,我把枫灯送给谁,比较值得?”   池惑笑,有些感慨道: “留给自己,最值得。”   鬼主啧了啧: “你这答案,怪得很。”   “是吧?但是这个道理,你以后会明白的。”池惑道。   鬼主若有所思地沉默一瞬,摇摇头: “祁忘,你要想知道枫灯为什么会在你师尊那,可以去问他,或许他会告诉你答案,虽然答案不保真。”   池惑有点困惑: “枫灯是你送的,难道你不能告诉我吗?”   鬼主却卖了个关子: “我想让他亲自告诉你,这样比较有趣。”   池惑: “……”   得不到对方的回答,池惑摇了摇头,然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不介意的话,我继续补觉了。”   说着,池惑将自己整个人裹在被子里,靠着枕头闭上了眼睛。   鬼主微微一愣: “你还真是不和我见外。”   “喂,你答应送我的枫灯呢?还没做好吗?”鬼主不会忘记,在扶水城客栈的时候,祁忘说过也会给他送一盏枫灯。   可现在,做了一半的枫灯还摆在桌案上,池惑也没有完成他的意思。   池惑声音懒懒的: “我说,你既然已经送出去了三百六十五盏,就别再念着我那盏了。”   鬼主: “…行吧。”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心道这祁忘似乎对自己送枫灯的事很在意,怪“小气”的,这就不给他送了。   但对方这般“小气”的反应,深得他心。   “多谢今晚特意过来给我吹曲儿,”裹在被子里的池惑没睁开眼睛, “接下来请自便,晚安。”   就在池惑即将睡着的时候,他听到桌案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就好像留在此的小崽子,开始接手完成他没做好的枫灯。   池惑知道,斩雪峰的论道即将结束,鬼主很快就要离开了。   也不知道他来不来得及将枫灯做好再走……   半梦半醒间,池惑问道: “话说,清谈会的散修邀请名录上不见你的名字,你是以何种名义进来的?”   “你猜?”   看来这一次,这小崽子是铁了心要和他卖关子。   之后是窗户被推开的声音,有雪絮被卷了进来,洒了一地细碎的明亮,细碎的白。   再后来,睡着的池惑没再继续做那个关于旧事的梦,他握着那片鲜嫩的绿叶,睡得安稳。   *   翌日天未亮,睡了七个时辰的池惑终于睡不动了,他起身沐浴洗漱,还花了两个时辰打坐入定,让气机贯通奇经八脉。   一个大周天后,池惑神清气爽,周身疲惫困倦顿散。   而他也注意到,原本被他放在桌案上的枫灯半成品,已经被人拿走了。   卯时三刻,池惑与师门众人行至食堂用早饭。   高阶修士一向辟谷惯了,但在长昆山有个特殊的规矩, 「食」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人间五谷百味,皆是日月交替,四季轮转的产物,是天地精华所在,以五感中的「味」去体悟,接纳食物,并化为己用,可以丰富修行的维度。   所以长昆山为前来谈经论道的修士开设了食堂,多数修士也选择入乡随俗,体验长昆山食堂的一日三餐。   昨日睡了一天,池惑早饿了,早饭要了粥和点心,坐在桌前有条不紊地吃了起来。   萧过一边吃面,一边吐槽说: “小师弟,你真该庆幸你昨日没去斩雪峰,整个论道过程无聊至极,都是一派毫无实战经验的老学究在纸上谈兵,实在是可笑,大师兄在论道过程中都睡着了。”   无端端被提到的程渺慌了,小心翼翼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时无筝后,他立刻为自己争辩: “师弟你别胡说,我当时只是为了消化论道会上获取的知识,入定了而已……”   萧过笑: “大师兄,那你消化了挺久啊。”   “……”虽然时无筝面上没有表示,但程渺做贼心虚,立刻转移话题, “咦,小师弟,你这个荷包真别致,之前没看到你佩戴过。”   他将注意力转向池惑佩戴在腰间的荷包,笑嘻嘻问道, “里边装的是什么香料?我正好也想换一换香料。”   突然被对方这么一问,池惑解开佩戴在腰间的荷包,掂在手里道: “里边装着的并非香料,而是一片叶子。”   闻言,程渺呆了一下: “叶子?”   时无筝舀粥的动作也随之顿了顿,余光朝这边看过来。   池惑松开荷包的束带,轻手轻脚将鲜嫩的绿叶取出,托在掌心里: “嗯,一位故人送的叶子。”   程渺听得云里雾里,时无筝则放下勺子: “忘儿,昨日在长昆山,你可是又遇到了什么故人吗?”   ————————   小吃货:他是不是吃醋了,有点小开心   大吃货:完了,肥水流去外人田了 第30章 冬隐(五)   池惑心里觉得好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时无筝询问自己的口吻竟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他们似乎都很在意自己的“故人”这件事。   池惑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一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迎上一张陌生的面孔——   “祁忘,果然是你,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你。”   站在池惑身后的青年相貌平平,属于放在众人堆里完全识别不出来的类型,池惑一时间有点恍惚——   这人是谁?他认识吗?   但对方似乎与他很熟的样子,甚至兀自把手搭在了池惑的肩膀上,半玩笑半试探问道: “阿忘,近来疏于联系,你不会真的把我忘了吧?”   对方看出了他脸上浮现的困惑,有点尴尬地笑。   池惑迷茫地看着来人,脑子里浮现的第一反应是:他有过这条鱼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第二反应是:哦,这位在外貌上完全没有记忆点的青年,应该是原主祁忘的故人。   池惑努力记住这张平平无奇的脸,然后迅速过了遍原主残存的记忆,因为对方的出现激活了这部分记忆,短暂的尴尬后,池惑终于找到了与之相匹配的信息。   这位脸上堆着笑,主动过来打招呼的修士名为薛凉,是原主祁忘没入门前青梅竹马的好友。   祁忘在十三岁之前,是瓷人偶一般的少年,身子弱不禁风,容貌无可挑剔,他时常愣在窗边毫无缘由的发呆,就好像天生没有魂魄一样,村里人都将他当做傻子看待,这样的孩子自然没少受男孩们的欺负。   这位薛凉想着这傻子美人日后好拿捏,在打定主意后,他以义兄的姿态予以庇护。   十三岁之后,祁忘渐渐开窍了,不再像小时候一般没魂儿,开始渐渐有了思想情绪,他虽然羞怯腼腆,面上虽然没说什么,但不曾受过外界如此好意的他,其实在心里早将薛凉当亲兄长看待。   薛凉的修行天赋较普通人优秀几分,于是被当地的清玄派收为门徒。   虽然在东极门弟子看来,清玄派只不过是野鸡门派,但在寻常人眼里,修士总是高人一等,即使是野鸡门派,但好歹也是个正经修士。   于是薛凉就成了村里人对外炫耀的谈资,而和薛凉走得近的祁忘,自然也没有人敢欺负,薛凉在祁忘心中保护者的形象越发坚不可摧。   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崩塌于薛凉的“告白”。   薛凉自以为已经把祁忘掌控在手中,这样病弱的傻子美人需要一个像他这般强有力的靠山,否则就无法存活下去,于是他要求祁忘用其身体,解决他修行之余的欲望问题。   在祁忘心目中,薛凉是他的兄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虽然他一副羸弱怯懦的模样,但在开窍之后,他对感情方面却很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所以当他得知薛凉庇护他的真实目的后,立刻明确拒绝了薛凉的双修邀约。   被拒绝的薛凉面子挂不住,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联合村里众人处处为难祁忘,逼得祁忘和家人无法立足。   无奈之下,祁忘的娘亲才会握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动用了年轻时留下的最后一点人情关系,将祁忘塞进了东极门修行。   也正是这会儿,村里人才知道祁忘的娘亲有这般大本事,以前看她朴素低调,却未曾想她过去的风光,更不清楚她背后竟然有这样强大的人脉。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祁忘是凭借娘亲的关系才能入东极门,关系户的名声并不好听,祁忘花瓶美人的形象也越发深入人心。   后来薛凉出于自身面子需求,又三番五次邀请祁忘下山吃饭喝酒,为当年之事赔不是,祁忘最大的弱点,就是耳根子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喜欢念旧情,一来二去也就原谅了薛凉,并好几次从学宫里溜出来陪薛凉吃饭喝酒。   薛凉邀请祁忘,不为别的,只有两点:第一,祁忘生得越发赏心悦目,羸弱美人最好欺负,符合他的审美趣味;第二,祁忘不仅是个美人,还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带出去有面子。   而这位薛凉一方面喜欢祁忘的皮囊,另一方面又通过与旁人贬低祁忘来获取自信和谈资。   近些年来,或许是看祁忘在东极门多年仍旧是个练气修士,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前途,永远无法成为备受人瞩目的内门弟子,加之薛凉这些年得到清玄门掌门赏识,得以器重,越发看不上花瓶美人的祁忘,所以也疏于联络了。   粗略浏览了祁忘留下的记忆片段,虽然不齐全,但池惑大致了解了这位面上堆着笑的修士。   原主耳根子软,念旧情又顾及他人面子,可他恰恰相反,他最厌恶这种无能又自信的人,并认为把他们的面子扔地上踩是理所当然的事。   祁忘被随筝仙君收为随意峰内门弟子的消息,想必早已经传到薛凉耳中,这会儿他与“故人”再次相遇,认为祁忘攀上了高枝,所以他才会摆出这副殷勤讨好的模样。   毕竟东极门内峰弟子的身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他嫉妒祁忘,却又想笼络对方,满足自己的窥探欲,获取更多谈资的同时,也试图从攀上高枝的对方身上获取好处,撑足自己的场面。   薛凉看祁忘并没有邀请自己入座的模样,笑容越发局促起来: “阿忘,这儿有人坐吗?我们好久不见了,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叙叙旧……”   他指了指池惑身旁的空座位,示意他想坐到池惑的身旁。   池惑偏了偏身子,避开薛凉不礼貌搭上来的手,冷声道: “不好意思,这儿有人了。”   他看不惯薛凉这副殷勤势利的脸,对原主那群无聊的旧友更是没半分兴趣。   “啊…?”薛凉看如今的祁忘完全变了脸,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但依旧不依不挠道: “我就坐一会儿,现在明明没有人嘛…”   “有人。”池惑的声音冷淡且笃定,还透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看来,这个薛凉不仅无能又自信,还非常没有眼力见,池惑从不把耐心消耗在这种家伙身上。   一旁的时无筝将小徒弟脸上的不耐看在眼里,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他还从未见过小徒弟摆出这幅模样,倒是新奇有趣。   很显然,自家小徒弟并不乐意让这位“故人”入座。   就在时无筝犹豫着要不要帮池惑“赶人”时,变故突然出现了。   —— “这不就有人了吗?”   熟悉的声音从池惑身后传来,时无筝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他越过池惑的肩膀向后看去,迎上了鬼主笑微微的视线。   “借过。”   鬼主对僵在原地的薛凉道,虽然他面上是笑着的,但声音却透着一股子凉意。   仿佛在对眼前这个没有眼力见的修士说,你挡了我的道儿了,赶紧麻溜儿滚开。   薛凉讪讪站在原地片刻,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合时宜,也终于知道自己早已无法站在祁忘身侧。   他愣了片刻,终于铁青着脸悻悻然后退,离开时脚步还踉跄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绊了一跤。   池惑和鬼主短暂地交换视线,心照不宣,各自在心里发笑。   而处于旁观者位置的时无筝,脸色微沉,肩膀也不知不觉绷。   对于这位池道友的突然出现,自家小徒弟显然没有表现出惊讶和意外,显然早知道对方身在此处了。   时无筝心下然,这已经不是两人第一次在长昆山见面。   “池道友!居然能在这儿碰到你。”正吃着水饺的程渺惊喜道。   原本他还为情路不顺的小师弟感到担忧,害怕小师弟因此患上相思病一蹶不振,没想到这么快又和池道友在此相遇,他怀疑池道友是故意的。   ——好家伙,追小师弟追到这儿来了。   程渺并没注意到,自家那位以情绪淡漠闻名于仙道的师尊,现在整个人都僵住了。   “好久不见,真巧。”鬼主笑微微地回应程渺。   不过不到两日的时间,怎么就好久了呢?池惑心里好笑。   “希望没有打扰到随筝仙君。”鬼主坐在池惑身边,将餐盘放置在饭桌上,他拿了和池惑一模一样的粥和点心,巧合得就好像彼此事先商量过的一样。   时无筝敛着眼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我有件事想请教池道友,既然我没在散修的邀请名录上看到池道友的名字,池道友又是以何种身份来参与清谈论道会的呢?”   时无筝的语气里隐隐约约透着锋芒之意,就连程渺都对师尊不寻常的语气和发问感到不可思议。   鬼主将胡椒沫洒在热米粥上,游刃有余地笑了笑: “看来,我是否能来参加清谈论道会这件事,让随筝仙君费心了。”   他并没有回答时无筝的问题,开始优哉游哉地喝起粥来。   鬼主同样注意到,不仅仅是自己挑的早饭样式和祁忘一样,就连两人用餐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先在熬透的粥上洒些微胡椒,然后用勺子依照顺时针的方向从粥面上舀,不乱翻不胡搅,粥一上下翻动就出水,平白浪费了熬它的火候。   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和年深月久的习惯,并非随意模仿就能行云流水展现出来。   鬼主将对方的喜好和习惯看在眼里,心里留下疑问的同时,也生出了点不一样的情绪来。   “池道友不要介意,我随口一问罢了。”时无筝收敛起方才的锋芒,用一贯疏淡的语气说道。   鬼主自然不是好敷衍的,接着笑道: “也希望我那些没来得及亲自送出的枫灯,没给随筝仙君添麻烦。”   闻言,时无筝的神色明显又僵了一分,对方这会儿提起,显然是故意的。   听到枫灯一事,池惑想要问什么,鬼主给了他一个眼色,他便会意按下不发。   觉察到饭桌上的氛围有点奇怪,程渺选择默默闭嘴不讲话了,但他心里还是为小师弟感到高兴。   小师弟荷包里那片绿叶究竟是谁送的,众人也猜到了七八分,横竖不可能是刚才那位清玄门的“故人”。   一桌人沉默着吃好了早饭后,开始往斩雪峰行去。   今日是清谈论道会正式开始前的最后一天,拿到邀请函的修士已经来了大半。   一行人刚来到峰顶雪庐殿,一位身着长昆门衣袍的中年人笑容款款朝他们走来,中年人玉冠墨衣,身负赤玉长刀,正是秦北瑶口中那位叔父,渡山仙君,秦涩。   “池道友,没想到你竟和东极门的随筝仙君相识,这正好,我还担心你自个儿待殿内无聊呢,”秦涩笑呵呵地对鬼主道, “毕竟名门正派修士规矩总是多些,你不要见怪。”   原来鬼主能来到长昆山清谈会,动用的是秦涩的关系。   但在池惑的记忆里,上一世他和秦涩并无交集,鬼主是如何做到的?   他疑惑地看了鬼主一眼,鬼主露出略带调皮的笑。   啧。小崽子。   池惑心想,面上不自觉也浮了笑。   “渡山仙君,其实我们与池道友算不得相识,只不过在山下的时候碰巧顺路,就一道儿上来了,还需要你为我们介绍介绍。”时无筝故意这般说,就是想要知道为何邀请名录上没有池郁的名字,他这个人却出现在了清谈会上,他到底是以何种背景身份过来的。   秦涩哈哈一笑: “你们不知,我是这位池道友的书迷,所以这次就以自己的名义,将他请了过来。”   说着,秦涩很宝贝地从怀里掏出一叠子话本, “池道友不同于我们这些门派里的修士,我们被规矩约束惯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无趣,池道友游历山海人间,写了这许多话本游记,都有趣得很,要比那些经书典籍鲜活多了,我认为他这样的人物很应该到我们论道会来,所以就冒昧把他请来了。”   池惑斜睨了“自己”一眼,好家伙,原来小崽子是把自己话本作者的马甲给掉了,以此换取书迷读者的信任,把他邀请来清谈会。   为了打发红沙谷漫长的黄昏和黑夜,池惑除了做人皮小玩偶外,还胡乱写了许多话本游记,并取了个「魍鸦道人」的化名。   那些话本游记被从醉鸦楼生还的客人带出红沙谷,客人不知书的真正出处,只当是醉鸦楼人从前客那弄来的,不知不觉间,这些书就在外世流传开来,据说受欢迎程度还不小,许多仙道修士都是其读者。   但其实书里描绘的风物人情,池惑自己也没亲自见过,都是从醉鸦楼那些客人那道听途说的,再经过杜撰润色,就成了书里的故事。   上一世,池惑根本没在意过这些话本游记的读者都有谁,他只管写,不管世人评价和反馈。   没想到这一世的自己, “自己”不但摸清了这些话本的读者是谁,还用这层身份给自己制造了便利。   看来,这条时间线上的自己已经有所改变。   “看不出来,池道友居然还是位话本作者。”程渺露出惊喜之色,他一向喜欢翻阅话本游记,先前还和池惑介绍过自己的藏书。   “清谈会就是要百花齐放,不光是论各门各派的道,更要论世间百态的道,这位小兄弟要是感兴趣,都拿去看吧,我那还有好几套藏书呢。”秦涩很乐意给晚辈推荐自己喜欢的话本藏书,比论起道来更来劲。   “我一直认为写故事也是种修行,但我家里那些老古板们,都把我的观点当做疯子,真是知音难觅啊!”秦涩是出了名的老顽童,自个儿在那滔滔不绝地讲,越讲越起劲。   “多谢渡山仙君!”   这边程渺已经把话本都接在手里,越翻越兴奋,甚至都顾不上师尊还在旁边,就将一叠子话本分到池惑手上, “小师弟,也给你几本,清谈会上无聊,刚好可以打发时间。”   明明刚才早饭的时候,程渺还不承认清谈会无聊到入定呢。   当事人鬼主立在一旁不语,他用余光看向拿到话本的池惑,眼见对方只随手翻了翻程渺递来的书,又兴致缺缺地合上了。   随着池惑合书的动作,鬼主的眉心也微不可察拧了拧,就连肩膀也绷。   “怎么?小师弟你不感兴趣吗?”程渺问出了鬼主的心声。   说话间,他还顾及鬼主的情绪,小心翼翼地朝他的方向看了眼,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   “不是,”池惑故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吊着对方的情绪, “师兄,这些你自个儿留着看吧。”   说着,他将话本尽数还给程渺, “我全都看过了,还不止一遍。”   ————————   小吃货:???媳妇也是我书迷??   大吃货:滚,我是太太本太 第31章 冬隐(六)   “啊……?”接过书的程渺惊呼,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空气一下子沉默了下来,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包括鬼主自己。   “都看过?”鬼主挑眉,半信半疑地看向池惑。   池惑笃定道: “是啊。”   不仅看过,这些话本游记都是他一字一句亲手写的,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些剧情和词句。   “我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些书的作者,真巧。”池惑语气淡淡的,让人猜不透他话语里的情绪。   可越是猜不透,越是令人在意。   鬼主依旧将信未信的表情: “未免也太巧了。”   池惑敛了眼皮,笑说: “不是说嘛,无巧不成书,你写书的,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一旁沉默不语的时无筝主动上前两步,从程渺手中拿起刚才池惑堆过来的话本,面无表情道: “既然大家都看过,那我也凑热闹看看好了。”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得知池道友的另一重身份。”说着他定定地看了鬼主一眼。   时无筝话里有话,言语之间,暗指对方的身份有所隐瞒,行事并非表明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并不明白其中复杂关系的秦涩大喜,立刻转向池惑道: “小道友可是也对日常杂书感兴趣?”   池惑礼貌地微微颔首,谦虚道: “平日里看得不算多,可刚巧「魍鸦道人」的书几乎都看过。”   说着,他瞟了眼若有所思的鬼主。   “哈哈,看来我们都是「魍鸦道人」的书迷,今日可得借着这个机会,好好与其论道了。”秦涩拉住池惑,开始滔滔不绝地输出自己的观点,看他兴致勃勃的模样,一时半会怕是结束不了。   程渺立在原地有点拿不定主意: “师尊,那接下来我们……”   “你可以随小师弟与渡山仙君论道,也可以随我去与别的道友交流,随意就好。”留下这句话,时无筝拿着那叠话本走了。   萧过自然跟在师尊的身后,程渺犹豫片刻,最终遵照自己的心意,留下来和师弟还有池道友一同交流话本。   “阁子里那些经书典籍固然好,但实在是太乏味了,将后辈们的心性都磨平了,一个个所谓的仙风道骨,看着赏心悦目,实则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无趣,实在是无趣。”秦涩扁着嘴摆摆手。   “我时常与晚辈谈论这个道理,他们无不露出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仿佛我说了什么罪不可赦的混账话一样,哎!”秦涩不停摇头。   池惑为长辈斟了一盏茶,笑道: “渡山仙君说得在理,但也不怪他们,他们生长于此,自然很难跳脱出自身环境去思考这些,仙君这些观点,于他们而言,实在是太大胆了,几乎可以粉碎掉他们先前的理论和认知,所以他们才会对此表现出惊恐。”   “就好比「魍鸦道人」话本中这些角色一样,他们即为角色本身,就不可能意识到所谓的既定剧情线,更不可能跳出作者设定的角色,做出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选择,如果突然有个人冒出来,告诉他们这些真相,他们也未必会相信。”   池惑既回答了秦涩的问题,又借这些话本,道出了他勘破天道后的认知。   他写故事,但他同样也是别人故事里的人物,他的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   池惑这样的人,最不甘于被人摆布,所以自我意识觉醒后的他,要带曾经的自己摆脱掉这样的命运。   如此想着,池惑用余光看了身旁的鬼主一眼,对方刚好也朝他看了过来。   彼此视线相交,短暂接触后又都移了开去。   这些话,他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池惑这一番话说下来,听得秦涩微微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小道友,那依你看,我们修行之人该如何获得真正的「道」?”   池惑摇了摇头: “各人有各人的道,不能一概而论,只能当事人自己勘破了,靠的也是机缘。”   “而机缘本身,最是难讲。”池惑说得口干舌燥,自己也喝了半盏茶。   “妙啊,小道友真乃妙人,”这一番论道让秦涩心情大好, “我素日听闻随筝仙君为人最是清冷寡淡,没想到竟然调教出你这样有意思的徒弟,难得难得。”   池惑玩笑说: “渡山仙君,我同门师兄尚在这里,你这般说我师尊,不好。”   秦涩是出了名的老顽童,最能开玩笑,此刻聊得通体舒畅,也百无禁忌了: “那敢情好,如果哪天你师尊嫌弃了你,我才好捡漏收你为徒。”   虽然知道他们这是玩笑话,但一旁津津有味翻阅话本的程渺竖起耳朵,听得心惊。   他还时不时朝来来往往的人群看去,小心翼翼看师尊在不在附近,担心师尊听了去多想。   “好久没有聊得这般畅快了,没想到仙家里还有你这样一个人物,属实令人惊喜。”秦涩对池惑称赞不绝, “你和池道友定能聊到一块儿去,成为难得的知音。”   池惑笑问: “为何如此说?”   秦涩: “世上能与我聊得如此畅快之人,现今我只遇到了两位,一位是你,另一位是池道友,而且刚巧你还将他的书都读完了,你说,世上哪里能有这般巧合的事?”   池惑故意瞟了眼鬼主: “那今后,还请池道友多多指教了。”   秦涩: “不知小道友可有写过什么话本游记没有,以小道友这般见解,不写些什么属实可惜了。”   池惑摇摇头: “多年前无聊写过,现在已经不写了。”   他的多年前,指的自然是上辈子。   秦涩来了兴致: “哦?那可否拿出来让我们一饱眼福?”   池惑: “不了不了,都是陈年旧事,翻篇了,不提也罢。”   秦涩自然不知道,他想要一饱眼福的话本,如今正被他揣在怀里。   秦涩: “哈哈哈,如果小道友哪天改变了主意,写了话本定要拿给我瞧瞧。”   众人相聊甚欢,之后秦涩又与池惑和鬼主聊了许多话本里的内容,池惑对答如流,解话本故事和人物的程度完全不亚于鬼主,这甚至不是普通读者可以做到的程度。   程渺在旁惊叹不绝: “小师弟,没想到你竟是真的都看过这些话本游记啊…”   池惑好笑: “难道我还骗人不成?”   原本随着时无筝去论道的萧过也朝这边走了过来,程渺: “四师弟,你怎么也过来了。”   萧过打着哈欠摆摆手: “那边无聊透顶,差点我也入定了。”   众人笑,程渺好心地递给他一叠话本: “师弟你也看看,忒好看了。”   不多久,秦涩就被自家晚辈叫了过去,清谈会事务繁忙,作为东道主的秦家自然不得闲,即使秦涩很不乐意,还是悻悻然跟着晚辈忙家族事务去了。   这会儿已经接近巳时,来到雪庐殿的修士越来越多,池惑一直关注来来往往的修士,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仿佛在等什么人。   约莫半个时辰后,来往的修士中出现了一位不着长昆门袍服的青年。   与雪庐殿内一众衣袍尊贵耀眼的修士不同,青年一身素净布衣,未着配饰,一袭墨发以巾束之,不声不响地在席间为过来论道的修士们煮茶沏茶,供应点心。   青年无论是衣着还是举止都低调非常,似乎并不希望获得任何人的注意。   但只要细看,就会发现他和长昆山的未来门主秦北瑶生了张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而他的一双眼睛瞳色很浅,略显浑浊,没有焦距。   这位青年就是秦北瑶的孪生哥哥,秦南珂。   鬼主显然注意到了池惑的视线,他顺着池惑的目光看去,语气里有点揶揄的味道: “又遇到哪位故人了?”   “嗯,这里确实有一位故人,”池惑说完,立刻拽了拽鬼主的衣袖, “池道友,一起去帮个忙吧?”   鬼主: “……?”   虽然心里有疑惑,但被池惑这般拉着,他也就跟着去了。   随着殿内清谈论道的修士越来越多,招待席间的秦南珂也渐渐忙得不可开交,他不仅要给宾客们准备茶水点心,还不厌其烦地给过往宾客解答疑问。   门中虽也安排了两位小修士过来帮忙,但他们此刻正与忙着与其他修士聊天,并没有尽到帮忙的本分。   秦南珂待人一向宽厚温和,从不好意思去要求别人什么,更别提去指使他人做事了,这些后辈也是捏准了他的个性,所以越发得寸进尺,全然不顾秦南珂是秦北瑶的兄长,在他面前肆无忌惮摸鱼。   池惑朝茶水席位走去的时候,秦南珂已经忙得脚不沾地。   “话说,我听闻你们长昆门年底要放一批弟子下山,说是精简门徒什么的,这消息是真是假?”池惑做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压低声音说道。   两位摸鱼的小修士一下子慌了: “什么?我们没有听讲过这件事啊…”   “道友,你是从哪听说这消息的?”另一个修士绷着脸忙问。   池惑看了看不远处招待宾客的秦涩,故意做出一副讪讪模样,挠了挠头说: “是方才和渡山仙君闲聊时,他小声和我说的,可能只是玩笑话吧……”   刚才池惑被秦涩拉住论道的场面,在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两位摸鱼的小修士自然也不例外。   闻言,摸鱼小修士互相交换视线,其中一个修士小心翼翼问道: “渡山仙君有没有跟你聊到,为何突然要精简门徒?以及…要把什么样的弟子放下山吗?”   池惑佯做为难的样子,欲言又止道: “这…可如果你们都没听说这个消息,我在这胡乱说总不太好…”   小修士立马打断他: “不不不…我们倒是听说了这事,就是不知其中细节,我们作为弟子也不好去打听什么不是?所以你行行好,把渡山仙君给你说的告诉我们,也算是帮了我们一把…”   “不保真啊。”池惑又强调一遍。   “嗯嗯我们知道。”两位小修士已经凑了过来,竖起耳朵。   池惑继续压低声音道: “渡山仙君说,当下门内人员繁冗,许多弟子浑水摸鱼,怠于修行不说,就连门内指派的活儿也不积极做,这样的外门弟子是最先需要清理的对象,毕竟门派也不希望养这么多无用又不上进的人嘛。”   两位小修士越往下听,脸色越发铁青。   “而且我听说,因为秦大公子手下的人平日懒散惯了,所以门内首先会拿他这边来开刀整顿。”池惑张口就来,还说得有理有据,仿佛真的有这么一个事儿。   两位小修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立刻捞起袖子就去帮秦南珂的忙,再也不敢翘个脚在这摸鱼说闲话。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鬼主扬了扬眉: “你这番谎话倒是编得像模像样,就是渡山仙君无故背了这锅。”   池惑笑: “渡山仙君为人大度开明,我想他不会在意这些。”   鬼主当然明白池惑与那两位摸鱼修士编这些谎的用意,这会儿,有两位小修士的殷勤帮忙,秦南珂终于暂时松了口气,可以坐下喝口茶了。   显然,池惑是在帮秦南珂“教育”手下干活的弟子。   鬼主重新将看起来温良无害的秦南珂打量了一遍,抿唇道: “这位秦大公子,就是你昨夜梦里提到的那位故人吧?”   池惑也不藏着掖着: “是。”   “哦。”鬼主走了过去,直接同秦南珂要了一盏茶,更近距离地打量对方。   池惑走到鬼主身侧,毫不见外地拿起他的茶盏抿了口: “不要欺负人家有眼疾,就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人家。”   鬼主: “……”   ————————   小吃货:让我康康这个情敌咋样,不能输 第32章 冬隐(七)   鬼主还没来得及开口,秦南珂已经把另一盏茶给递了过来。   “请趁热用。”秦南珂微微颔首道。   他虽然有眼疾,但五感比寻常人更敏锐,知道刚才来的两位宾客只取了一杯茶。   鬼主和池惑对视了一眼,关于“故人”的讨论戛然而止。   毕竟在正主面前讨论对方,实在太不礼貌了。   “多谢,”池惑取过茶盏抿了一口,眼睛也随之微微弯起, “这是雪见红吧?”   上一世他被秦南珂捡回来养伤的期间,可谓尝遍了长昆山的茶。   长昆山终年被白雪覆盖,天寒地冻,出产的茶叶不如温暖地方的茶汤色鲜亮,但入口时别有一番清冽,回甘无穷。   这是被大雪覆盖的土地才能生长出来的茶,而长昆山出产的茶叶中,池惑最喜这款「雪见红」。   秦南珂莞尔,点头道: “道友是个懂茶之人。”   他的眼睛没有焦距,浅淡的瞳色有点浑浊,但他手上的动作却精准无差,一套温杯,置茶,倒茶,分茶的步骤行云流水,心随水,水随心。   鬼主则斜睨了池惑一眼,余光在两人间游移,不语。   池惑: “雪见红也不是招待一般客人的好茶,多谢款待。”   秦南珂微愣: “看来这位道友不仅懂茶,对我们长昆山也十分解。”   随即他笑着解释道, “刚才…多谢道友的帮忙,不然我可能真要忙不过来了。”   秦南珂指的,自然是池惑编造谎言让他手下门徒卖力干活的事,这杯「雪见红」算是对他的感谢。   “抱歉,我听到了你与他们的对话。”秦南珂又补充了一句。   他的听力要比寻常人更敏锐些,而且为人正直坦诚,在合适的情况下,已经听到的事他不会假装没听到。   “我编了那些话哄骗你们的小弟子,还请见谅。”   池惑向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面对秦南珂这样温和讲理的,他自然会以礼相待。   秦南珂摇头笑道: “是我日常对弟子疏于管教,他们平日里也不听我的,多亏你说了那些吓唬他们的话,否则耽搁了清谈会的茶水供应就麻烦了。”   鬼主用手撑着脸冷眼旁观,将两人的对话神情看在眼里,最后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伸手拿起池惑喝过的茶盏,将只喝了一半的茶一饮而尽: “别介意,尝尝你的雪见红。”   他的动作看起来随意,但多少有点肆意在,只有关系非常亲近的人才会这样。   “喝吧,你会喜欢的。”面对这样的鬼主,池惑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他心里好笑,心想这小崽子是不能吃亏的,刚才自己喝了他的茶,现在他也要来喝自己的,可谓“礼尚往来”。   虽然自己喝“自己”的茶没什么问题,但这小学人精实在过于高调了。   秦南珂虽然目不能视物,但他独有一套感知外界的办法,他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忙重新温盏沏茶,默默无言地重新沏了一杯「雪见红」。   “池道友,请,”秦南珂将新茶推到鬼主面前, “你是叔父的贵客,刚才是我的疏忽,见谅。”   “无妨。”鬼主将新茶喝了一口,然后推到池惑面前,看着他的笑道, “滋味确实新奇独特。”   池惑也毫不介意,将鬼主推过来的半盏茶也喝见了底。   好端端的两杯茶,一人一杯刚刚好,却偏偏要两人都分着喝。   秦南珂面上没有表示,却一边沏茶一边在心里道,由此可见,这两人的关系是真的好。   “池道友是叔父请来的贵客,也难得看到叔父和什么人聊得如此投机,可见池道友的见识不同于我们寻常修士,”秦南珂颇有感慨,转向池惑道, “可这位道友,我还不知道你出自哪位仙君门下?”   池惑这才想起自己还未与对方正式自我介绍: “祁忘,是东极门随筝仙君的五弟子。”   “原来是随筝仙君门下的弟子,久仰。”秦南珂将茶点端了上来,他虽然常年隐居雪庐不问世事,但对于当今仙道局势和门派还是有所了解的。   随筝仙君为人清冷疏淡的名声,他也略有耳闻。   自报师门后,池惑便切入正题说道: “素闻秦道友精通草药异术,实际上,我有一件事情想求秦道友帮忙。”   “无妨,你说说。”秦南珂手上动作微顿。   其实根据池惑上一世对秦南珂的解,他深知对方济世仁慈之心,料定对方不会拒绝这个请求。   他也很清楚,秦南珂有这个能力,毕竟他见识过对方的医术。   “我有一个朋友,得了棘手的怪疾,想请求秦道友诊诊脉,看看能不能下个方子,”池惑压低声音强调说, “是不能被外人知晓的怪疾。”   闻言,秦南珂的眉头轻微拧了拧,池惑假装没看到,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不会白白让秦道友帮这个忙。”   池惑已经在心底算好了账,这次表面上是让秦南珂出手帮忙,实则是借帮忙为契机,获取治愈他眼疾的机缘。   池惑念着自己上辈子欠下的债,想要兑现帮对方治好眼疾的诺言。   秦南珂犹豫片刻: “行,如果方便的话,今晚丑时,可以带你那位朋友来冬隐峰。”   “没问题,那今晚就叨扰秦道友了。”池惑道。   讲定后,秦南珂又去忙着招待宾客的酒水,池惑朝萧过走去,在他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只见萧过面色微沉地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句话,待他眉头渐渐舒展开,池惑又朝正喝着「雪见红」的鬼主走来。   鬼主将两人盏中茶水一饮而尽: “人越来越多了,闹得慌,出去走走?”   “行啊。”   牵好线搭好桥的池惑正有此意,他不喜欢置身在闹腾的人堆里,特别是仙门修士聚集的场面,他知道“自己”也同样憋得慌。   两人穿越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雪庐殿,正被众人围住论道的时无筝朝这边看了一眼,他犹豫片刻,匆匆跟身旁的道友讲了几句话,正要穿越人群朝池惑这边走来时,却又被萧过和程渺叫住了。   待时无筝解决完两位徒弟的疑问,再朝人堆里看去时,池惑和鬼主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殿外。   雪停月升,山巅一片清明。   “你就这般出来,不同你师尊打一声招呼,没问题吗?”鬼主用玩笑的语气问他。   池惑知道他明知故问: “要是跟师尊打了招呼,怕是没办法同你出来了,你知道的,师尊现在不待见你,怕你带坏他的徒儿。”   鬼主扁了扁唇: “是,刚才全仰仗渡山仙君的面子,否则我可能早就被随筝仙君支开了。”   池惑揶揄地笑了笑: “得了吧,只要你不愿意,没人可以支开你。”   池惑知道,以时无筝这样斯文讲理的个性,是没办法真正治住自己的。   鬼主也笑,祁忘解他,就像共同生活了多年的伙伴,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对方摸透了。   而他自己似乎也同样解对方,彼此间拥有难以名状的熟悉和与生俱来的默契。   但在鬼主眼里,祁忘身上又藏着诸多秘密,无论是他的来历还是动机,都非常难说服他自己。   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很微妙,不可否认,这让他难以抑制地想要不断靠近,探求真相,不知不觉已深陷其中,为之上瘾。   “我说,你待秦南珂这位故人,与以往的故人不太一样。”鬼主用闲聊的语气说道。   此时两人已经绕过斩雪峰,行至山间梅林。   鬼主用袖子拂了拂石块上的落雪和梅花,摆上了从雪庐殿弄出来的酒和点心。   池惑拍掉衣面上的雪絮,落座石上,敛着眼皮说: “这是我欠他的。”   难得他的话语间没有调笑口吻,认真中藏着几分怜惜。   鬼主扬眉,用探究的神态看向池惑: “可秦南珂看起来并不认识你。”   “是啊,他现在并不认识我,但他能够帮我,我也能帮他。”池惑模棱两可道,似乎并不打算对鬼主详细解释。   鬼主给他斟了杯热黄酒: “你想要同我说说你和这位故人的故事吗?”   池惑接过杯盏,将盏中酒一饮而尽,但他并没有说故事的打算,转而道: “池惑,可你也没,你为何要千方百计来到长昆山清谈会,又为何费那么大劲送枫灯给师尊?”   他又将话题绕回了鬼主送时无筝枫灯一事。   他为阻止“自己”的重蹈覆辙,重生回来后通过各种方式努力干扰原本的剧情线,抢自己的戏份,在角色关系间造成错综复杂的误会……要脸的,不要脸的他都干遍了,但他现在越来越摸不准,在现在的“自己”心里,对天道指定的正缘道侣究竟是做何看法。   天道书上显示的正缘道侣还是时无筝吗?或是已经变成了下一任?下一任还是白逐溪吗?从小崽子现在的言行上来看,完全没有白逐溪什么事……   剧情线在他的干扰下发生了不可逆的改变,但池惑无法确定,天道书会不会也随着他的改变而做出调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除了第一条鱼时无筝是可以确定的,之后的鱼都成了未知。   鬼主轻声啧了啧: “祁忘,这两个问题昨晚我都回答过了。”   “第一,比起蛊毒,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所以我要把你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至于第二个问题,我说了,你去问你师尊,或许会得到更准确的答案。”   鬼主一边说着,一边有条不紊地掐了个决,给凉掉的黄酒加温, “所以,还有什么问题吗?”   池惑摇头: “可不巧,我不信你的答案。”   鬼主掀起眼皮看他: “为什么?”   池惑笑而不答,心道因为我了解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始终认为, “自己”千里迢迢跟过来,不仅仅是想把自己放在眼皮子底下这么简单,一定另有所图。   鬼主又问: “所以你对秦南珂说患有怪疾的人,是你的师兄萧过?”   池惑喝了口对方递过来的热酒,点头: “是,想必你也知道,萧过身上流淌着鬼族血脉。”   萧过的身世在仙道已经不是秘密,毕竟当年他的母亲戏鹤仙人和艳鬼相恋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无人不知。   “你的意思是……?”鬼主略微一顿。   池惑: “四师兄的血脉一直是个隐患,我想借秦南珂的医术帮他解决这件事,而且是在瞒着师门的情况下,所以还请鬼主替我保密了。”   鬼主微微扬眉: “我以为你和你的四师兄不对付。”   池惑笑: “既然同一师门下,都是师兄弟的关系,就没有什么对付不对付的。”   鬼主: “你如何知道秦南珂可以治疗他的隐患?”   池惑: “我自有我的消息渠道和判断依据。”   鬼主: “那你给到秦南珂的好处,又是什么呢?”   池惑: “如果鬼主感兴趣,可以帮我们搭把手。”   他又和“自己”卖了个关子。   “行吧,我就暂且上了你们的贼船,也好一探究竟。”鬼主给自己温了杯黄酒,就着落梅一饮而下。   池惑依旧是笑: “多谢鬼主肯赏光,以后需要你帮忙的事,想必也不少。”   他对“自己”真的是毫不客气。   就在两人喝着热黄酒,聊得热络之时,雪夜里突然传来脚步声。   池惑和鬼主动作微顿,互相交换视线,在没有任何言语的情况下,两人似乎已经达成了共识。   “是哪位道友过来讨酒喝了?”池惑对着脚步声传出的方向发问。   “叨扰二位道友的雅兴了。”   落雪梅林之后,闪现出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   小吃货:你师尊,你师兄,灯魁,现在又来个秦大公子,摔!   大吃货:小崽子怎么总是不开心,年轻人真难哄 第33章 冬隐(八)   白鹿城少城主白见临从梅树后站了出来。   空气凝固了,能听到积雪压断梅枝的“咯吱”声,时不时有冬鸟从枯林掠过,它们煽动翅膀的瞬间震落雪絮。   “原来是白少城主,久仰,”池惑行了个礼,主动开口道, “想必白少城主已经知道我是谁,我就不浪费唇舌自报家门了。”   他清楚,虽然「灯魁游街」一事后白见临从未露过脸,但白逐溪的一举一动他肯定是心里有数的,祁忘作为东极门弟子的事,自然也瞒不住这位少城主。   白见临似没料到眼前这位青年竟这般直接,微微愣住,随即用客套的语气道: “听说逐溪给你和你的师尊随筝仙君惹了不少麻烦,听闻你们也来长昆山参加清谈论道会,所以我冒昧找了过来,想给你们道个歉。”   池惑礼貌地笑了笑: “白少城主或许应该找我师尊更合适。”   他是故意这般说的,他当然明白,白见临突然找过来,可不是为了自家失礼的“妹妹”这么简单。   “随筝仙君在雪庐殿中论道,实在很受欢迎,一直忙得没办法停下,我看很难挤到他身侧,也不好意思打扰他。”白见临的反应也很快,给出的回答合情合理。   说着,白见临拿出一包以蒻叶封裹的茶叶递给池惑: “这是我们白鹿城的特产「春信白」,想必逐溪也为你介绍过了,听说当时他邀请你们去雁芦楼,你和随筝仙君都没动盏中茶叶,所以这次我特地捎点来长昆山,希望你们不要错过。”   “逐溪的做法冒失无礼,你和随筝仙君不赏脸是应该的,但我这「春信白」还请你代你师尊,赏脸收下。”   池惑猜到白见临送「春信白」暗含的用意,他在借这包茶,表明自己的立场。   很显然,白少城主将池惑那出特别安排的「皮影戏」给听了进去,那句「待兵临城下,就来不及了」已经让他有所行动。   白见临逐渐怀疑自家疯癫纨绔的弟弟白逐溪,并已经开始在暗中着手调查。   白逐溪想必也有所防备,接下来就看兄弟俩明里暗里的较量了。   这份「春信白」,就是白见临开始怀疑的信号。   池惑上前一步,拿过白见临递来的「春信白」,笑道: “既然白少城主如此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   “应该的,那日逐溪将你和随筝仙君请到雁芦楼,失了礼数规矩,我理应出面赔个不是,”白见临顿了顿,放低声音道, “我那位‘妹妹’一向顽皮,时常满天下的跑,我也经常不知道他的行踪,这里提醒祁道友一句,务必要注意自身安危,事事多加小心。”   白见临给了池惑一个提醒,让他提防白逐溪。   “好的,我明白了,多谢少城主。”池惑心知肚明。   “那我就不继续打扰二位雅兴了,”白见临作势退出梅林,最后笑道, “那晚雁芦楼的戏很精彩,多谢。”   待白见临彻底消失在雪野里,鬼主啧了啧道: “都说那晚的戏很精彩,可惜了,我都没机会看到。”   池惑耸耸肩: “那出戏对白少城主来说是精彩没错,但对鬼主你,说不定很无聊。”   鬼主撇了撇嘴: “你又知道?”   “我当然知道。”池惑答。   两人将盏中最后的热黄酒喝完,收拾了一番就离开梅林,他们刚绕过梅泉,就看到正急急从雪庐殿里出来的时无筝。   他神色微沉,正朝着池惑所在方向赶来。   看他的脸色姿态,池惑已经猜到了七八分,想必是时无筝发现白家少城主离开了雪庐殿,担心他过来找自家徒弟的麻烦,所以也推掉了论道的邀请,赶过来看看究竟。   “师尊,放心,我没事。”池惑对急匆匆赶来的时无筝道。   “没事就好,”看到池惑和鬼主共同从梅林里出来,似乎有说有笑的模样,时无筝松了口气的同时,另一种担忧也在心头盘踞难消。   时无筝将视线给到鬼主,鬼主坦荡荡迎接他的目光,笑道: “随筝仙君莫怪祁忘擅自离开,是我执意要拉着他来赏雪喝酒的,他这才跟了我出来。”   时无筝敛了眼皮,小心翼翼将自己的情绪藏起来,淡声道: “池道友,我门下并无暂时离开也要报备的规矩,忘儿也不是小孩子了,也无需事事同我汇报。”   鬼主别有意味地看了池惑一眼,又继续: “那结交朋友方面的事呢?”   时无筝眉心轻轻一拧: “我信他自有分寸。”   鬼主笑: “这样便好。”   “忘儿,方才白少城主过来找了你吗?”时无筝转向池惑道,神色略有担忧。   池惑点头: “是,不过没发生什么事,他是就那天雁芦楼的事,来给我们赔不是的。”   他将拿在手中的「春信白」递给时无筝, “这是白少城主带来的赔礼,我给收下了。”   时无筝疑惑地拿过那包「春信白」,在心中掂量了片刻,最后对池惑道: “他没为难你就好。”   他虽然对其中来龙去脉不甚了解,但既然祁忘收下了白少城主的「春信白」,自然有他的道理和考量在。   鬼主突然说: “随筝仙君,听闻「春信白」是白鹿城最好的茶,我一直很想尝尝来着,苦于市面上买不到,既然你弄到了手,今晚就请我喝个茶,如何?”   说着,鬼主朝池惑递了个眼色,池惑略微一点头,心中好笑, “自己”这是在给自己支开时无筝,好让他偷偷带着萧过去冬隐峰找秦南珂看病。   池惑知道现在鬼主和时无筝基本没戏了,所以也不甚担忧他们单独喝茶谈话。   两人明明没有事先商量过,但彼此配合却默契非常。   池惑对“自己”这番操作非常满意。   时无筝的脸色则没这么轻松了,他没有立刻开口答应,似在犹豫什么。   鬼主又强调了一句: “我也想借喝茶的机会,和随筝仙君顺便聊一聊,那日我在扶水城托付你之事。”   这话一出,随筝仙君脸色登时一变,他下意识朝自家小徒弟看去。   令他没想到的是,池惑脸上此刻仍旧是疑惑。   怎么回事?池郁这次出现,难道没有将枫灯之事直接告知祁忘吗?这个来历不明的散修究竟作何打算?   带着疑问,时无筝将视线移向鬼主,淡淡点头: “好,池道友要是不介意,就到我下榻的「听石」院喝杯茶吧。”   既然对方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那这顿茶他就不得不请了。   刚好也可以借这个机会,把事情给说清楚。   这会儿天色已晚,斩雪峰的论道也告一段落,师徒四人加上鬼主从峰顶下来,一路朝听石院走去。   程渺抱着厚厚一叠子话本爱不释手,他心情很好,于是笑嘻嘻问道: “师弟,今晚池道友是要同我们一起入住听石院吗?”   池惑摇头: “不知,可能池道友自有打算。”   时无筝在旁提醒了一句: “听石院只有四间客房,池道友恐怕不太方便。”   闻言,鬼主笑了: “我知道,我刚去过不久。”   言下之意,昨晚我已经光顾过你们小师弟的院子了。   时无筝将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不语。   池惑接他的话,似笑非笑的: “是,池道友最擅长光顾别人的屋子了。”   这下不光是时无筝,看着师尊脸色不太对的程渺也不好讲话了,虽然他内心是非常令小师弟感到欣慰的。   而萧过一直在考虑晚上小师弟给他引见高人一事,根本没心思听师门的热闹。   行至听石院后,鬼主直接进了时无筝的客房。   走廊上的程渺觉得稀奇,下意识伸长脖子多看了几眼,就被不让他看热闹的池惑给拉回了屋里: “大师兄,别打扰师尊和池道友喝茶,走啦走啦。”   程渺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师弟,师尊突然请池道友喝茶聊天,是为何?”   池惑发现,自己这位看似耿直憨厚的大师兄,多少是有点八卦在身上的,于是笑: “不知道,我猜可能和扶水城客栈那一屋子枫灯有关系吧?”   程渺: “诶…其实我一直以为…池道友应该送你才对…毕竟…”   “好了好了别乱说了,师兄,我回去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池惑笑着敷衍道。   客房内。   时无筝烧水,温杯,将包裹茶叶的香蒲叶剥开,把春信白置于盏中。   咕噜咕噜的水响弥漫在客房里,让原本静悄悄的房间越发显得局促不安。   直到时无筝将汤色明亮的春信白置于鬼主面前,鬼主抿了一口,才说出了进屋后第一句话: “白鹿城的第一好茶,果然名不虚传,难怪刚才白少城主说,你和祁忘在雁芦楼时没喝,可惜了。”   时无筝用茶盖撇开水上浮叶,不语。   “随筝仙君收到我留在客栈的枫灯,以及让店伙计交与你的信笺吗?”鬼主喝了半盏好茶,终于切入正题。   “嗯,收到了。”时无筝垂着眼皮道。   鬼主弯了弯唇角: “你的小徒弟问了我两次,为什么要把枫灯送给你。”   他这句话虽然是玩笑的语气,但完全没法削弱其中的挑衅意味,甚至还让这个问题更锋芒毕露了。   毕竟他从来就没把枫灯送给时无筝过。   当时,他交代客栈伙计将枫灯和信笺交给时无筝,并在信笺上留了言,托付时无筝帮忙将那些枫灯,以他池郁的名义代送给祁忘。   ——让师尊代替旁人将礼物转交给他的徒儿,这不过分吧?   鬼主行事一向高调嚣张,这次在时无筝面前也毫不例外。   时无筝沏茶的动作顿住,茶水还溅了一点在桌案上: “那你是如何回答忘儿的?”   “随筝仙君,你说,我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好?”鬼主擦掉时无筝溅在桌案上的茶水,继续笑微微问道, “我总不能直接说,我从没把枫灯送给他师尊过吧?”   看来,他今晚是真不希望时无筝好过了。   鬼主又喝了几口茶,坐在对面的时无筝沉默不语,他不自觉用力握着手中茶盏,屈起的指节微微泛白,青筋也若隐若现。   鬼主看向时无筝手中茶盏,担心这个杯子会被他不小心捏碎。   “我当时的回答是,让你家小徒弟亲自过来问你。”鬼主如实回答, “随筝仙君觉得我的回答如何?”   时无筝终于掀起眼皮,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看向鬼主: “池郁,我有两个疑问。”   鬼主接住对方的视线: “随筝仙君请说。”   时无筝: “第一,这些枫灯到底是谁做的?”   “第二,你让我帮你把这些枫灯转送给忘儿,这般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第二个问题,时无筝有点明知故问了。   ————————   小吃货:故意为难一下情敌,制造点误会,开心   大吃货:茶。真茶。我得反思一下自己年少时为什么这么茶。 第34章 冬隐(九)   “枫灯当然是我做的,”鬼主反问道, “不然随筝仙君以为,枫灯会是谁做的?”   时无筝眼皮跳了跳: “你认真?”   他的语气里藏不住急切。   鬼主语气笃定: “当然,你可以和祁忘确认。”   “为何这些枫灯和忘儿给我的…”时无筝拧着眉喃喃道。   鬼主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巧合吧?又或许是我看了祁忘做的枫灯,学了他的款式。”   时无筝沉默一瞬: “你故意的,为何?”   鬼主并没有否认: “随筝仙君,我这样做的目的,你或许已经猜到了。”   “不过在弄清楚一件事之前,我不会有太大的举动。”鬼主的笑里藏着几分得意。   时无筝怔愣片刻,终于拿出那张一直被他小心保管的信笺,他冷着脸将信笺递给鬼主: “这个,还给你吧。”   是先前鬼主让客栈伙计转交给时无筝的信笺,上边留了话,让时无筝代替他将客房里的三百六十五盏枫灯送给祁忘。   可以说,这是鬼主送枫灯给池惑的“证据”,时无筝并没有将其销毁。   鬼主并没有接时无筝递来的信笺: “既然你还留着,那就由你来亲自交给自己的小徒弟吧。”   鬼主说到做到,整件事情的解释权都交到时无筝手里。   只有这样,才让他觉得更有意思。   “今夜这顿茶,一直是你在问我问题,随筝仙君,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你。”鬼主道。   时无筝动作微顿: “你问。”   鬼主: “你没有将枫灯转送到祁忘手中,是因为误会枫灯是他做的,对吗?”   “他将枫灯送与我,你以为我想借你的手,将礼物给退还回去,他会因此伤心。”   “嗯。”时无筝答得简略,声音也不甚笃定。   “真的只有这个原因吗?”鬼主话里藏话。   时无筝敛着眼皮,不语。   鬼主已经有底了,笑: “既然随筝仙君不想聊这个,那就算了。”   时无筝: “你放心,这件事,我会亲自同忘儿解释说明。”   鬼主将最后一口茶饮尽: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   *   这一边,池惑趁鬼主和时无筝喝茶聊天,赶紧带着萧过离开听石院,一路朝冬隐峰方向行去。   傍晚时好不容易停歇的雪,又陆陆续续落了下来,山野因此变得明亮。   萧过跟在池惑身后,似乎为了打发路途的乏味,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和小师弟说话: “话说,倒是多亏了池道友突然提起要与师尊喝茶,不然我们都不方便出来了。”   池惑点头: “是池道友想得周全,如果被师尊撞见的话,解释起来很麻烦。”   萧过微微一愣: “…想得周全?”   “你的意思难道是…池道友是故意找师尊喝茶,好方便我们趁机出来?!”   池惑坦然道: “是啊,不然呢?”   “……”萧过瞬间瞪大了眼睛,面上明显急了,他忙拽住池惑的衣角问: “不是我说…为什么池郁要帮着做这些,难道池郁也知道我心魔发作的事情了?!”   池惑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知道,我告诉他了。”   他并不打算对萧过隐瞒这件事情。   说完,他甩开萧过的手继续往前走: “师兄,安静些,别惊扰了那些睡着的山禽异兽。”   萧过整个人瞬间僵住: “你这……”   他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再度跟上池惑的步伐,没说完的话也被他硬生生给咽了回去,萧过板着面孔,神情并不好看,一副非常不爽但又强忍着不敢发作的模样。   池惑: “信我,池郁信得过的。”   萧过低低哼了声,不甚乐意地嘀咕说: “我现在上了你的贼船,也不得不信你。”   闻言,池惑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理。”   萧过噎了噎: “你这人……”   “小师弟,你给我引荐的这个朋友,可靠吗?”好不容易闭嘴了片刻后,萧过又惴惴不安问道。   “可靠,”池惑淡淡扫了他一眼, “你都在贼船上了,瞎担心也没用不是?”   他故意用萧过先前的话去呛对方。   “……我谢谢你啊小师弟。”萧过被呛得无可作答,只有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谢。   池惑无所谓地笑了: “同门师兄弟的,不客气。”   萧过: “……”   前往冬隐峰的路多是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沿着陡峭山峰穿越雪野,周遭静悄悄的,只有冬鸟夜啼,落雪压断枯枝的声音。   眼见山路越走越窄,积满落雪的石道直延伸向枯林深处,周遭越发荒芜隐蔽。   萧过疑惑地看了眼走在前边的小师弟,他似乎对前往冬隐峰的路非常熟悉,就好像曾在此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一样。   “小师弟,以前你在长昆山待过吗?”萧过好奇问道。   池惑迟疑了一瞬,才点头道: “老早以前的事情了。”   “咦,没想到你和长昆山还有这份交情。”萧过嘴上嘟哝了一句,心里想着这不太对劲……   不仅不对劲,自从前几日在扶水城洞穴里,小师弟帮他暂时压下心魔一事,他就意识到了眼前这位小师弟不简单,身上疑点重重,所言所行已经彻底刷新了他对其的认知。   后半程路,无论萧过怎么嘟哝,池惑都懒得与他搭话了,他不喜欢咋呼的人。   萧过自觉无趣,也闭口不言。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两人穿越山野雪林来到冬隐峰。   此间与别处不同,除了层层叠叠的白色山峦和一望无际的枯林外,冬隐峰遍布了数百个灵泉汤池,淡淡的硫磺味弥漫山野,潺潺水响不绝于耳。   和记忆里的冬隐峰一样,池惑想。   此时刚好丑时,秦南珂已经孤身一人等在山路尽头,白雾笼罩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让秦公子久等了。”池惑走了过去, “深夜叨扰,还请见谅,我把我这位朋友给带来了。”   秦南珂的眼睛没有焦距,但当萧过站在池惑身边的时候,他便大致明白了“病人”的情况。   他只略微颔首: “我以为你们会因为找不着路而耽搁呢,看来祁道友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熟悉长昆山。”   池惑: “我也是找别的弟子打听才找到的。”   萧过侧目,一路跟小师弟过来的他显然知道对方在撒谎,小师弟全程没有询问任何人,是自个儿熟门熟路地找过来的。   秦南珂并没有继续深究这个问题,他将来客往自己的扫雪庐领: “夜深天寒,赶紧进来吧,屋里生了炭火煮了热酒,可以先暖暖身子。”   秦南珂一向待人周到体贴,处处为他人着想。   一行人进屋后,秦南珂已经沏好了热酒和茶,池惑寒暄介绍了一番,但萧过显然有些局促不安。   秦南珂虽然目不能视物,但他心思细腻,对情绪和氛围的感知力又很强,他很快意识到了萧过的紧张,便不强行寒暄了,直接切入正题: “萧道友,请随我前往药庐,不用紧张,我尽力为之。”   “劳烦祁道友再此多等候一会儿了,想喝茶吃酒都可以,随意就好。”秦南珂对池惑道。   说完,他就领萧过进入隔壁药庐。   池惑之所以笃定秦南珂可以解决萧过鬼族血脉不受控的问题,是因为上一世自己重伤时,也曾出现过血脉不受控的情况,那会儿他被痛苦折磨得每天像个疯掉的野兽,危险又狼狈,但秦南珂并不害怕,并给予他最耐心的治疗。   上一世,有好几次,发起疯来的他差点把药庐给砸毁了,但秦南珂自始至终都没有大声责骂过他,只默默蹲下身子耐心收拾一地狼藉。   后来池惑的伤势渐渐好转,不受控的情况越来越少,清醒的时候多了,池惑便学着修修补补,收拾屋子,他将之前自己砸坏的物品重新修好,修不好的就亲手做出来,实在不行就记账,打算下山的时候买一份,赔给药庐的主人秦南珂。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池惑学会了许多手工艺活儿。   秦南珂以药入道,擅长各种草药异术,不仅能治疑难杂症,对鬼族血脉的压制独有一番研究,这是当今仙道没人涉及的领域,只有秦南珂做到了。   可惜医者不自医,秦南珂始终没办法治好自己的眼疾,这是他遇到池惑之前最大的遗憾。   上一世,他待秦南珂是救命恩人,是朋友,但他没办法给予对方想要的感情。   在彻底弄明白这一点后,池惑选择了下山,并立誓要为秦南珂弥补另一个遗憾,为他治好与生俱来的眼疾。   突然,一声清脆的口哨打断了池惑的回忆。   和昨晚一样,又是那个小崽子,也不知为何,每次总能这么巧,在他陷入过去的回忆时,对方就出现了。   就好像特意赶过来,朝他伸出手,将深陷梦魇的他拉了一把。   池惑心里好笑,起身推开扫雪庐的门,半扇雪光落入屋中,而年少的自己,正手执一片枯叶站在雪幕里。   “怎么今天吹起了枯叶?”池惑靠在门边看他,唇角不自觉扬了起来,回忆带来的伤感和遗憾登时烟消云散。   鬼主有点委屈地抿了抿唇: “新鲜的叶子被你收走了。”   他的视线看向池惑佩戴在腰间的荷包,又顺着雪光上移。   隔着细碎的雪絮,彼此又是相视一笑。   池惑: “这么隐蔽的路,亏你找得过来。”   鬼主笑: “所以,欢迎我过来吗?”   池惑: “扫雪庐不是我的,我说了不算。”   重生回来后,他发现逗曾经的自己成了他一大乐趣。   “请进吧。”秦南珂的声音在池惑身后响起,非常及时。   鬼主从来不是脸皮薄的人,得了邀请,他和池惑对视一眼,脸上露出几分顽皮,便踏入门槛走进屋里。   “萧道友的情况,如果只考虑压制心魔带来的失控的话,并不算难,我可以先试着治疗一个疗程,只是需要比较漫长的时间。”从药庐出来后,秦南珂分析萧过的病情说, “刚好今年的清谈会要到明年开春才结束,这段时间你们师尊会一直留在长昆山,这就方便了后续的治疗,就是如果你们要隐瞒师尊的话…得好好想想法子了。”   萧过登时松了口气,秦南珂继续说: “但我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压制而已,要想根除这个隐患,必须请萧道友想办法彻底清除自己的心魔。”   “心魔究竟是什么,又如何释然,只能靠你自己了。”秦南珂拍了拍萧过的肩膀说。   因为池惑刚才已经坦白鬼主知晓了萧过的情况,所以此时他在场,萧过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而且现在他一心考虑着根除心魔的事,并没有余裕考虑其他。   之后秦南珂去抓了一副药,直接煎了给萧过服下,在药物的作用下,萧过很快就乏了,迷迷糊糊几乎没办法返回听石院。   怕时无筝起疑,池惑决定和鬼主先回去,暂且让萧过留在药庐休息,等药效过后再独自离开。   “没想到长昆山还有这般好地方,如果能在此住上几日,一定非常舒服。”鬼主看山林间缭绕的云雾和如乳汤般的灵池说道。   池惑: “我知道有更妙地方,下次时间合适,带你去瞧瞧。”   “好啊,”鬼主顿了顿,突然开口道, “话说,你这位四师兄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费力又费神。”   池惑摇头: “是我欠下的人情。”   鬼主: “欠你师兄的人情吗?”   “秦南珂的人情,”池惑沉默一瞬,继续道, “只有他帮了萧过,才能有法子治好他的眼疾。”   掌握上一世剧本的池惑,很清楚这点。   对秦南珂而言,帮萧过这个忙不过举手之劳,但他会因此获得巨大的好处,这就是池惑的目的。   鬼主略微一扬眉: “祁忘,你是对谁都这般吗?”   池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答得随意: “哪般?”   鬼主静静地凝视了他一瞬,随即摇头: “说不好。”   池惑: “……”   “说不好也给我说说,你这把话说到一半,不是吊人胃口吗?”   他语气听似玩笑,但其实心里隐隐约约生出几分怀疑和困惑。   ——现在的“自己”究竟在试探什么?这样情绪和反应,不是自己该有的。   其实这样的疑惑,在池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他每次都会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自洽过去,并没有细细去想。   池惑活了一辈子,比起凭借直觉来做判断,他更相信自己的经验和事情发展应该有的逻辑,毕竟这是他的优势。   池惑不太相信那些转瞬即逝的预感,他更愿意笃信自己对于“自己”的解。   鬼主抿了抿唇,敛着眼皮看不清情绪,同样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 “就是,和谁都很熟的样子。”   池惑愣了愣: “是吗?”   对方的话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鬼主耸耸肩,用揶揄的口吻说: “祁忘,你看起来,好像在意所有人。”   ————————   用不了多久,两人感情就会有新的推进,也会有点小争吵什么的,但不用担心啦 第35章 冬隐(十)   “是吗?”池惑怔了怔,旋即笑了: “不,池惑,我和你一样,我只在意我自己。”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鬼主一眼,可惜有些话,他没办法对现在的“自己”说明。   “和我一样?”鬼主似乎对他的措辞感兴趣,这人怎么给自己做解释,还把他给拉上了?   池惑笑: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重活一世,勘破了天道的池惑终于看清了自己,多情道也好,天道书也罢,所有风流旧事都证明了一件事,他自始至终只在意自己。   “没问题,”鬼主似笑非笑的,语气有点玩味, “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祁道友。”   池惑心想,一个人要真正了解自己,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交给时间吧,他想。   两人沉默了下来,雪絮簌簌落下,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落雪吞噬了山野间一切声息,就连脚踩积雪的响动都不甚分明,静到池惑有种错觉,浓白的死寂在无限时空里蔓延,这条下山的路永远没有尽头,时空的界限变得模糊,身份也没那么重要,自己和“自己”会一直这般并肩走下去。   池惑甚至有种错觉,山间白茫茫的寂静仿佛“自己”设下的迷雾阵,身处阵中,与外界彻底失去了连接,明明危机四伏,却宁愿迷途不知返。   “方才你和师尊聊了什么?”   池惑找了个话题,他觉得此刻必须要说点什么,否则真的会被这片浓白的死寂给吞没。   鬼主: “就品品茶,闲聊了一会儿,白鹿城名茶「春信白」滋味确实很不错,但你或许不会喜欢。”   池惑觉得有趣: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喜欢?”   鬼主: “因为我不太喜欢,太淡了。”   “我猜你和我一样。”他半开玩笑道,算是回敬池惑先前那句「我和你一样」。   池惑好笑,这小崽子真是不能吃亏的,口头上的亏也不可以。   池惑: “你们就聊了茶?”   他可不信。   鬼主轻描淡写地弯了弯唇角: “还聊了你先前问了我两次的事情。”   池惑微微扬眉: “枫灯?”   “还是那句话,你去问你师尊好了。”鬼主道。   池惑笑: “我就猜到,你又会这般说。”   之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离开冬隐峰后,充满硫磺味的雾气散了,只剩下清冽的雪野气息,还有一望无垠的白。   整个长昆山的夜晚,都被落雪照得明亮。   在通向听石院的岔路口上,鬼主停下了脚步: “今晚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我住的院子,刚好和你不是一个方向的。”他指了指另一条小山道,然后将一盏枫灯拿在手里,点燃。   池惑看了眼被鬼主拿在手里的枫灯,笑而不语。   这盏枫灯,是昨晚他从池惑客房里拿走的,池惑之前答应要送给他的那盏。   这小崽子明摆着“多此一举”,这么明亮的雪野,就算是没有修为的寻常人,也用不着特意点灯照明,何况是他红沙谷鬼主。   鬼主这番举动,就好像在强调:看,我不仅把你答应送我的枫灯给拿走了,还用上了。   “那,明日见。”   “明日见。”   池惑站在原地,看着鬼主和枫灯消失在雪幕里,一时间心底生出些恍如隔世的迷茫感。   “忘儿,方才去哪了。”   突然,时无筝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直接将出神的池惑拉回当下。   池惑蓦然回头,对上时无筝看不出情绪的平静面孔,有点心虚地挠了挠头: “师尊。”   他心虚的,是背着师门偷偷把萧过拉去冬隐峰看病一事。   受原主修为的限制,如果高阶修士故意放轻了脚步刻意隐瞒,他是没办法立刻觉察到的,但鬼主修为远在原身之上,甚至压时无筝一头,所以时无筝即使刻意隐匿也很难瞒过他。   池惑心思转得极快,很快就把刚才鬼主的所言所行和时无筝的出现联系了起来。   ——那小崽子定是知道了时无筝的存在,才破天荒地没跟他到听石院去。   毕竟时无筝不待见小徒弟的这位朋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刚才看雪又下了下来,所以就和池道友散了会儿步,看看长昆山的雪夜景致。”   池惑还是守信用的,他并没有暴露萧过的行踪,只说了和鬼主夜游长昆山一事。   时无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东极门四季如春,你们确实鲜少有机会目睹北域的雪景。”   看时无筝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池惑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自己已经替萧过瞒了过去。   不知为何,他有种错觉,自从自己开始搅乱天道所谓的剧情线后,时无筝和萧过之间的连接也随之变淡了。   “师尊呢?可是秦少门主那边有什么事要你帮忙?”池惑反问道。   时无筝神色微闪,垂下眼皮道: “没有,我在房间里静不下心来,所以索性出来寻点东西?”   池惑: “师尊要找什么东西,我可以一起帮忙。”   时无筝忙摇头: “不用了,天寒地冻的,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儿还要早起。”   看时无筝似乎不欲多聊,池惑也不方便站在雪地里继续问枫灯之事,于是便知情识趣地离开,自己走回听石院休息。   雪下的越发大了,也不知道自己那盏枫灯,能不能抵御今晚的风雪。   沐浴后,池惑躺在已经软榻上,鬼主提着枫灯走入雪幕的情景挥之不去。   不知为何,今晚池惑也没什么睡意,他在榻上辗转了片刻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掏出系在腰间的荷包,将已经稍微变蔫的绿叶拿出来。   雪光从窗外透了进来,接着雪光,池惑有些着迷地看叶片上若隐若现的脉络。   脉络错综复杂,看似毫无章法可循,可又独具一分美感。   池惑将叶片凑到唇边,做出吹叶片的动作,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他不能真的给自己吹这首《好梦调》,一旦曲子吹出来,他面临的风险就会变大。   他已经想好了,自己重活一遭,除了要给这个时间线上的自己避免灰飞烟灭的命运外,还要把上辈子的遗憾填平。   等一切事情办妥了,他也没有留念此间的道理,他打算陪在自己身边几年,四处游历玩乐,待把四季风景看遍,人间美味尝遍,时候差不多了,他就亲自将自己的身份告诉鬼主。   对“自己”隐瞒到底,池惑总归是不甘心。   去哪儿游历比较有意思呢?就去那些自己写在话本里的地方吧……   池惑将叶片覆盖在自己的眼睛上,随着眼睫的颤动,叶片也随之簌簌颤动,没过多久,池惑便在漫无目的的思考中睡熟了。   翌日天未亮彻底,客房窗户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响,池惑直接从梦里惊醒,他坐起身,看到满身雪絮的萧过从窗户外翻了进来。   “四师兄?”没睡醒的池惑揉了揉眼睛,迎着雪光,他看清萧过脸上的慌张,忙问: “你好端端翻我窗户干什么?”   昨晚萧过喝了药昏睡过去,池惑和鬼主就将他留在了冬隐峰药庐,毕竟他两对把萧过扛回来毫无兴趣。   萧过压低声音惶然道: “我刚从冬隐峰回来,本来想直接回客房的,但我发现师尊在我房里,这可怎么办?”   “师尊在你房里?”没睡醒的池惑不情不愿从榻上坐起来, “在就在呗,你随意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他不会一早给你查灵脉的,发现不了。”   “倒也是……”萧过做贼心虚,看到师尊突然出现在自己客房里,一夜未归的他登时慌了神,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翻池惑的窗户,过来给他说情况。   “昨晚用了药,感觉如何?”池惑问他正事。   萧过: “无论是灵脉还是内息都稳当多了,你给我介绍的这位秦公子,果然不得,我必然得好好谢他才行。”   池惑笑: “既然你提到了,那就办吧。”   萧过微愣: “什么?”   “你不是要谢他吗?我认为,当下报答他的最好办法,就是为他治好眼疾。”池惑道。   毕竟,这才是他辛辛苦苦帮萧过牵线搭桥的目的。   萧过懵了: “为秦公子治疗眼疾?”   “不是…师弟,我也不会医术,这如何能办得到?况且秦公子也是药修,若是连他自己都没法治疗,恐怕…”萧过困惑地挠了挠头。   池惑: “当然不是需要师兄你亲手治疗。”   萧过: “那你的意思是…?”   池惑: “据我所知,当今世上只有无涯海的即空法师,可以治疗秦公子的眼疾。”   “无涯海?”萧过忖度片刻,脸色越发愁苦了, “可无涯海又被称为海市蜃楼,没有固定的地理位置,入口飘忽不定简直是传说一般的存在,要找到其准确坐标谈何容易,而且据我所知,就算找到了也轻易进不去,入口需要特殊的机缘才能开启,况且还要请无涯海的即空法师出山治病,恐怕也难如登天。”   “总归有办法的,只要四师兄你愿意帮这个忙。”池惑笃定道。   根据他对这本书的解,整个剧情线里,只有萧过身上有开启无涯海的机缘,毕竟他是有主角光环在身的,只有通过他的帮助,才有可能顺利进入无涯海并寻求到即空法师的帮助。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说话声和脚步声,仔细了听,是程渺的声音: “奇怪,一大早四师兄能去哪呢?待会洗漱吃早饭完毕,我们是不是就得去斩雪峰了。”   “你四师兄性格跳脱,待不住,可能又到山里去玩闹了,”时无筝并没有多想, “去斩雪峰晚一些也没事,现在并非正式论道阶段,且清谈会要持续数月,之后时间多得是。”   “那师尊你找小师弟是…?”程渺问。   时无筝: “有点别的事情。”   紧接着是敲门声: “小师弟,你醒了吗?”   是程渺的声音。   听到声音,一直在思考无涯海事宜的萧过愣了愣,池惑朝他投去目光,示意不用担心,没事的。   “刚醒。”池惑走去拉开客房的门。   时无筝和程渺站在廊下等候,程渺看到小师弟一副睡意惺忪的模样,笑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刚醒过来。”   时无筝越过池惑的肩膀往里瞧,看到屋里的萧过的瞬间,他愣了愣,脸上闪过几分困惑。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四师弟你居然在小师弟房里,”程渺道, “难怪刚才师尊去找你,发现你不在屋里。”   时无筝转向萧过: “过儿,你来找师弟有什么事情吗?”   其实对于两个徒弟关系突然变好这件事,他隐隐有些担心,主要还是担忧修为低的祁忘会被一向不服管的萧过欺负。   但转念一下,祁忘不像是会任人欺负的类型,至少在他面前表现得不是这样,而且近来萧过也收敛得多,已经不是从前令他苦恼的刺头了。   “没什么…我过来找师弟聊聊天。”萧过不会撒谎,撒起谎来神色闪烁,很明显。   池惑立刻转移话题道: “师尊找我是有什么事?”   刚才隔着门,他听到时无筝说找他有别的事情。   时无筝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门外的响动打断了。   “唷,池道友这么早又来啦。”毫不知情的程渺笑道。   池惑越过时无筝的肩膀,看向廊上不请自来的鬼主,唇角不自觉弯了起来。   这小崽子一大早又蹦跶过来了,真能凑热闹。   时无筝额角的青筋明显跳了跳,他侧过身,鬼主先是笑微微地看向池惑,最后将目光移向时无筝。   随后他慢悠悠地抬手叩门,咚咚咚,当着众人的视线“多此一举”。   “看来我来得不是很巧。”鬼主站在廊下道。   ————————   师尊:很好,现在压力给到了我。   下一章大吃货就知道枫灯真相啦嘻嘻嘻   会有掉马的一天,掉马的后果也会有,不过不用担心啦 第36章 冬隐(十一)   不明状况的程渺立刻道: “哪里话,我们随时欢迎池道友,是吧?师弟……”   程渺说话间,时无筝冷淡地瞟了他一眼,程渺鲜少见到过师尊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视线,立刻闭了嘴,不明所以地僵在原地。   池惑嗅出了氛围的异样,故意岔开话题,问时无筝道: “师尊,你刚才说要找我有什么事?”   时无筝避开池惑的目光: “斩雪峰的论道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晚上再同你说吧。”   萧过撇嘴: “师尊,你刚才在门外明明说晚点也没事的。”   时无筝神色复杂地瞟了他一眼,闭嘴不言。   鬼主看着师徒四人各自微妙的反应,笑: “看来,我来得确实不太巧。”   在前往斩雪峰的路上,程渺悄悄凑到池惑身边问: “师尊今早到底怎么了?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开心的样子…”   池惑摇头,程渺又转向萧过问道: “四师弟,是不是你又惹师尊不开心了?”   “你别瞎说,我已经好久没冲撞师尊了,而且昨晚我也没机会和师尊讲话。”萧过忙为自己辩驳。   程渺若有所思: “那就奇怪了,除了你,也没人能惹师尊不高兴啊…”   萧过: “……”   池惑揣摩片刻,心里生出了点点荒唐的猜测,他转向鬼主问道: “昨晚品「春信白」的时候,你和师尊是不是…”   “祁忘,并不是所有人都对你师尊感兴趣。”鬼主呛他。   池惑怔了怔,旋即有点满意地笑道: “行,我知道了。”   鬼主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不讲话了。   *   这场清谈会上,门内没有给秦南珂安排帮手,于是池惑也没闲着,他拉上萧过一起撸起袖子,给茶水供应忙得脚不沾地的秦南珂帮忙。   煮茶,沏茶,分茶,池惑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娴熟地给秦南珂打下手,池惑完全清楚秦南珂准备茶水的流程和习惯,就好像他们两人不是昨日才认识,而是一起喝茶煮酒了多年的老友。   秦涩为了躲避烦人的应酬,从人堆里挤了出来,背着自家小侄子秦北瑶,偷偷在秦南珂这里讨茶喝。   “叔父,你又来这儿摸鱼,被北瑶知道他又得不高兴了。”说归说,秦南珂还是给秦涩递上了热茶。   秦涩“啊呀”一声: “你们都不说,北瑶不会知道的。”   “南珂,你煮茶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秦涩抿了口新沏的茶,转移话题夸赞秦南珂。   秦南珂知道他在转移话题,却也懒得揭穿,只纠正道: “叔父,这不是我煮的茶,是祁道友。”   “祁道友?”秦涩面露疑惑。   秦南珂点头: “就是随筝仙君门下那位小徒弟,昨儿你还拉着人家讨论了一上午话本呢。”   秦涩恍然笑道: “原来是他啊,没想到他居然还会你这套煮茶法子,手艺真齐全。”   这会儿池惑和萧过已经将需要补充的山泉水给提了过来,他看秦涩在这儿,过来打了个招呼后,又忙着将泉水分沏到茶壶里。   而另一边,鬼主一副慵懒的姿态坐在茶席上,将池惑忙活的模样看在眼里,不做声响。   同样过来帮忙的萧过则笨手笨脚的,没多一会儿已经打碎了两副茶碗,被看不过去的秦南珂安排坐席上喝茶。   “南珂,难得见谁与你配合得这么默契。”秦涩闭嘴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闲聊道。   秦南珂也坦诚: “确实。”   “要是能把祁道友留在长昆山就好了。”秦涩笑眯眯的。   这会儿时无筝刚好也从人堆里挤了过来喝茶,他将秦涩和秦南珂的对话给听了去,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秦南珂为时无筝奉茶: “叔父说的玩笑话,还望随筝仙君不要见怪。”   “无妨,昨日渡山仙君也这般说。”时无筝接过茶盏,看着池惑娴熟的沏茶动作道。   池惑走过来: “师尊,这是长昆山的特产茶「雪见红」,味道十分别致,在外边喝不到的,你不尝尝就可惜了。”   时无筝点头,莞尔: “你倒是熟悉。”   随即他用余光看向鬼主: “池道友喝过了?”   池惑: “是,昨天我就带他喝了。”   他心里有点奇怪,好端端的师尊怎么还在意鬼主喝没喝过。   闻言,时无筝收起了笑。   “随筝仙君,你这小徒弟我越看越喜欢,和我侄儿的配合也默契非常,真的不考虑把他留在我们长昆山多待几年吗?”渡山仙君向来想什么说什么,没那么多忌讳, “我们长昆门定然能把他照顾好。”   时无筝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鬼主用手撑着脸,他慢悠悠地喝茶道: “渡山仙君,你这番话说出来,倒像是给你侄儿说媒的。”   话是玩笑话,但字句间却有种真真假假耐人寻味的意味。   秦涩愣了愣,旋即摆手道: “再继续开玩笑下去,我侄儿该不好意思了。”   因为刚才秦南珂用手肘撞了撞他,他眼瞎心不瞎,知道此时氛围有点不对劲。   其实昨晚看这位池郁大老远来到冬隐峰寻祁忘,两人又一道踏雪归去,秦南珂心下便对二人的关系有点不一样的认知。   多好的道友能好到这份上?虽然不一定会是他猜测那样,但多留个心思总是没错的。   “多谢渡山仙君美意,实在不好多做打扰。”池惑笑道。   渡山仙君爽朗道: “以后要是想来玩,随时可以,如果找到什么有意思的新话本,别忘了分享一下啊。”   秦涩在茶席上聊了会儿天,不久就被秦北瑶给揪住,拉到宾客席招待应酬去了,时无筝又默默无言地坐了会儿,吃了三盏池惑亲自给他沏的茶才离开。   “忘儿,待晚上从斩雪峰回去,我有一事需要与你聊聊。”离开前,时无筝交代道。   顿了顿,他又嘱咐了一句: “就你自己。”   池惑: “没问题。”   他猜测,时无筝突然要找他单独聊,很可能是因为昨晚鬼主和他喝的那壶「春信白」。   待时无筝和秦涩都走后,池惑开始小声和秦南珂商量寻找无涯海即空法师一事,这也是他特意过来帮忙打下手的真正目的。   “池道友从何处得知,无涯海的即空法师可以为我治好眼疾?”秦南珂动作顿住,半信半疑说道。   不怪他不信,秦家本就有一个旁系分支以医药入道,精通各类疑难杂症,但偏偏对秦家大公子的眼疾束手无策。   自己家里医不了,秦家还托人四处寻找偏门秘方,但动用了一切关系后,依旧无济于事。   上一世,池惑从醉鸦楼那好不容易买来了消息,得知无涯海的即空法师能有办法。   可惜还没等他去印证,便落了个灰飞烟灭的结局。   虽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这一世既然掌握了主角攻这个资源,他没理由不为秦南珂试一下。   “此前听闻一位故人说,这位即空法师无所不医,其最擅长难以找到因由的疑难杂症。”池惑故意模糊了说辞, “既然有这个消息,我认为我们不妨一试。”   秦南珂皱眉: “我们?”   池惑点头: “人多比较容易有办法。”   秦南珂定定地看着他: “我们萍水相逢,池道友为何如此帮我?”   “秦公子,你帮了我师兄。”池惑理所当然道。   秦南珂脱口而出: “师兄对你而言是很重要的人吗?”   可话出口后,他又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不合适, “抱歉,我只是有些疑惑,并无冒犯之意。”   池惑答非所问: “既然有这个希望在,我们不妨试一试,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秦南珂沉默了一瞬,有点发愁说: “据我所知,想要进入到无涯海并非易事,无涯海本身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没有固定坐标,而且就算找到了正确的坐标,还必须拥有特殊机缘才能开启入口。”   “南海有一群散修,一直在试图不断锁定无涯海出现的坐标,据说曾经好几次成功定位,可惜一直没弄明白所谓的机缘为何物,所以没能真正开启无涯海入口。”   池惑沉默一瞬,而后眼睛亮了亮: “或许我们可以借助南海那批修士的力量,一起寻找到无涯海的入口。”   秦南珂追问: “那机缘一事如何解决。”   池惑转向萧过笑道: “师兄会给我们解决的。”   手握天道剧本的池惑知道,主角攻萧过本身就是开启无涯海的机缘所在。   萧过扯了扯池惑袖子,小声在他耳边道: “师弟,我根本不明白你说的机缘是什么,你这般承诺秦公子真的好吗……?”   池惑笃定道: “别担心,我既然敢这般承诺他,一定是有把握的。”   “可是我……”萧过欲言又止。   池惑拍拍他肩膀: “放心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看来你不仅给我卖关子,对你师兄也卖关子。”鬼主凑过来道。   池惑笑,转而对鬼主发出邀请: “池道友愿意和我们一起跑这一趟吗?”   鬼主故意顿了顿: “当然,清谈会有够无聊的。”   “你说得对,我们最好趁着清谈会的期间行动,以后回到东极门我们就不好出来了。”池惑分析道。   秦南珂: “可你们师尊允许吗?”   池惑略微一沉默: “师尊那边我们想想办法,帮助秦公子治疗眼疾是正经事,他应该不会阻止我们。”   鬼主扬眉: “你确定他放心让你们走?”   池惑忖度片刻道: “如果我们说不行,那就请救兵好了,到时候通过渡山仙君为我们请求,师尊多多少少也需要给长昆山面子的。”   鬼主笑: “很好,你师尊也被你算计着。”   池惑: “……”   秦南珂依旧愁眉不展: “我们是不是预想得太顺利了?”   “等问题出现再解决嘛。”池惑道。   “而且今晚师尊还要找我聊事情,我看合适的话,就把我和师兄要下山一趟的事与他提一嘴,看看他的反应。”   *   斩雪峰的论道会结束后,几位徒弟和鬼主先行离开,时无筝还在被几位仙君拉住论道。   鬼主一反常态没有跟他们回听石院,在岔路口的时候与池惑道了别: “我就不打扰你和随筝仙君喝今晚的茶了。”   “真是难得。”池惑笑道。   鬼主看了他一眼: “等你好消息。”   说完,他提着那盏枫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亥时一刻,时无筝从斩雪峰返回听石院。   听到院子里的响动后,池惑从窗户望出去,确定时无筝的客房燃了灯,他才披上外袍出门。   雪停了,月升至中天,洒了一院子清明。   池惑踩在积雪上的脚步声很轻,他越过中庭行至回廊,正当他抬起手,正欲敲时无筝的房门时,屋内传来一道声音——   “忘儿,请进吧。”时无筝的声音略显疲惫沙哑,想必是连日论道乏了。   池惑愣了一瞬,旋即推门而入。   屋内布了阵法,温暖如春,一股浓郁独特的茶香弥漫而来。   池惑轻吸一口气,便知道时无筝茶壶里泡是的「水仙红」。   这款属于醉鸦楼独有的茶叶,也只有极少部分楼人品尝过,金贵非常。   因为红沙谷方圆千里枯骨黄沙,寻常植物几乎无法正常生长,所以楼人悉心栽培的茶叶就成了最金贵的资源。   这款「水仙红」生长在那汪名「祸」的池水畔,只有孤零零几株,那也是鬼女们发现婴儿池惑的地方。   因祸水呈现血液般的猩红色,所以出产的这款「水仙红」色泽深红颓艳,气味也不似一般茶叶清淡雅致,反而浓烈似酒,闻之令人上头。   「水仙红」的熟悉味道萦绕鼻间,一瞬间,池惑甚至忘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池惑了。   他的记忆短暂地回到当年醉鸦楼的岁月。   “师尊,这可是池道友赠你的茶?”池惑明知故问。   时无筝点头: “池道友说「春信白」过于清淡,所以特意送了这份无名茶,让我煮给你喝试试。”   无名茶?   池惑心中好笑,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是池道友有心了。”   “忘儿,今日我找你来,是有东西要还给你。”时无筝并没有给自己沏茶,而是把桌上唯一的茶盏推到池惑面前。   池惑疑惑: “还我东西?”   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所猜测,但池惑还是谨慎地确认道。   时无筝并没有多费唇舌解释,他转过身,拉开遮挡在池惑面前的屏风。   在屏风被移开的瞬间,满屋子枫灯赫然出现在池惑面前,灼灼红枫,在温暖如春的房间内像烈火一般燃烧,蔓延。   池惑愣在原地,他见过这些枫灯,因为上一世,他曾亲手一盏盏将它们制作出来,也因为它们曾都出现在扶水城鬼主的客房里。   “忘儿,抱歉,为师应该早些把它们还给你。”时无筝敛下眼皮道。   池惑仍旧没有回过神: “师尊,你的意思是…”   “这些枫灯,难道是池道友留给我的吗?”经过片刻琢磨,他已经大致摸清了事情的脉络,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鬼主执着于让他来询问时无筝。   但池惑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不对劲,这其中一定有被自己忽略掉的关键点。   时无筝将那张信笺从取出,平平整整放在桌案上,以推的方式送到池惑面前: “当日在扶水城客栈,池郁留下了一屋子枫灯,他通过客栈伙计告知我,要将留在屋里的枫灯交由我,并留下了这张信笺,想通过我之手,将满屋子枫灯送与你。”   “但,我当时并没有将信笺给你,也没有按照池郁的意愿,将枫灯转交给你。”时无筝的声音一如往常平静,放在茶桌下的手指却微微蜷起,似乎在忍耐随时都会败露的情绪。   “为什么…?”池惑脱口而出。   这句话他是在问时无筝,也是在心里问“自己”。   为什么时无筝这样的人品和性格,没有在第一时间将信笺上的内容转述于他,还反常地扣下了这三百六十五盏鬼主赠予的枫灯。   “自己”为何又多此一举,明面上将枫灯交与时无筝,却私下里留下这份信笺,要借时无筝这位师尊之手,将枫灯转赠于自己?   最重要的是, “自己”为什么要把枫灯送给自己?   一瞬间,诸多疑问纷至沓来,池惑愣在了当场。   但另一个极为荒唐的猜测却浮上心头……   难道小崽子他……   “因为…这些枫灯款式与你给我的相似,所以我误以为这些枫灯都是你亲手做的,你将它们赠予池郁,池郁却想通过我之手退还回来,我怕你因此伤心…”时无筝微微一顿,嘴唇有些发干, “看来是我误会了,池郁说,这些枫灯其实全都是出自他之手。”   “忘儿,这是真的吗?”时无筝看向池惑。   他在为自己反常的行为做解释,也在为内心的困惑向池惑寻求答案。   同时,这个理由刚好可以成为他的挡箭牌,挡别人,也挡自己。   池惑点头: “是,这三百六十五盏枫灯确实出自池道友之手。”   “不瞒你说,为师一直认为如果是你辛辛苦苦做出来三百六十五盏枫灯,送给池郁不值得,”时无筝放低了声音道, “当然是我误会了…”   现在事情的发展,其实已经远远超出池惑的预料。   上一世,自己将三百六十五盏枫灯送到时无筝手里时,对方表现出来的只有惊讶,并无惊喜,最后那些枫灯的结局也可想而知。   而这一世,自己作为他的徒弟,却获得对方分外的关心,而这些枫灯也因此得到了珍视。   “师尊还在为我和池道友的事担忧吗?”池惑直截了当问道。   时无筝: “我一直认为,池郁不是可信的人,无论是他的身份背景,还是他的所言所行,半真半假,无法令人信服。”   听到时无筝对“自己”的评价,池惑苦笑: “可师尊,你一向告诉我们,英雄不问出处,对于志同道合的道友,不必拘泥于出身,门派,血统这些客观因素。”   闻言,时无筝沉默一瞬: “确实如此,但…”   他顿了顿,最后抬起眼睛直视池惑, “我始终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池惑: “师尊放心,我可以再次和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因旁人而陷入不必要的危险境地。”   “无论保证多少次都可以。”池惑补充道。   时无筝只定定地看着他,并没有接他的话。   池惑抿了一口热茶,熟悉的滋味瞬间弥漫口腔: “师尊,这三百六十五盏枫灯对我而言意义特殊,谢谢你把它们还到了我手里。”   这种感觉很微妙,跨越了时间线的因果,突然被这三百六十五盏枫灯串了起来。   上一世是他将枫灯亲手送到时无筝手上,而这一世, “自己”却通过时无筝之手,把枫灯转赠给了自己。   小崽子明明毫不知情,却在冥冥之中被因果安排其中。   ————————   小吃货:我喜欢喝的,你一定也喜欢   大吃货:你指水仙是吧   大吃货已经隐隐约约有猜测了,但他有点难以置信哈哈哈哈 第37章 冬隐(十二)   又或者说,是重生归来的他重置了因果本身。   一切纷乱复杂,却又乱中有序,但不能细想。   “谢什么,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你不怪为师擅作主张,扣押了池郁送你的礼物才好。”时无筝松了口气的同时,无奈地笑了笑。   “这件事的误会解除,为师心里也舒坦多了。”   “对了,我还有一事想要跟师尊谈谈。”池惑切入正题。   时无筝: “何事?”   池惑: “我与四师兄打算随秦大公子下山一趟,为他寻找医治眼疾的良方,刚好论道会这段时间清闲,所以我们想趁这个机会下山寻医。”   时无筝沉默了一瞬,有点不可置信道: “与你四师兄?”   池惑点了点头: “其实,我们已经和秦大公子商量好了,四师兄担心你不同意,所以没敢告诉你。”   “其实之前我就想问问你,你与秦大公子之前有交情吗?就如渡山仙君所言,你们看起来并不像初认识。”时无筝试探问道。   池惑: “进师门之前,我得到过秦大公子的帮助,所以我想还他这份人情债。”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但忽略因果和时间线来看,确实没毛病。   “池郁也跟着你们一道而去吗?”时无筝又问。   “我不确定,或许还得看池道友时间。”池惑这会儿却说谎了。   时无筝忖度片刻,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但这件事我必须考虑考虑,不能立刻答应你们,毕竟你四师兄并非稳重之人,我担心你们自己在外惹了麻烦,解决不了问题出事。”   “如果没什么事,你可以先回去休息,”时无筝用余光看了眼屏风后, “带上池郁的枫灯。”   池惑发现,今晚的时无筝,再也不称呼鬼主为池道友,而是直呼其名,池郁。   *   池惑终于如愿以偿,将三百六十五盏枫灯移回自己房里。   他小心翼翼对待每一盏枫灯,将它们一盏盏系在房间里,窗户微敞,灯盏随风摇曳,灵动的好看。   经历了失败的一世,隔着生与死,这些枫灯终于从“自己”手里又送了回来,仿佛千回百转又回到了一切的开始,而无辜的枫灯也获得了珍视。   清冽的雪野气息从身后弥漫而来,隐隐约约还有「水仙红」的浓烈茶香。   “不是说好今晚不来打扰,怎么又言而无信了?”池惑当然知道,此时有谁悄无声息站在了他的身后。   “改变主意了,不算言而无信,”鬼主的声音很轻,很近, “我只说不打扰你和你师尊喝茶,并没有说过不来看你挂枫灯。”   “鬼主,今晚多谢你的无名茶。”   池惑并没有回过头看他,似专心致志在挂枫灯这事上,只轻描淡写说: “不过,你需要给我解释一下吗?”   鬼主: “你想听哪方面的解释?”   池惑语气轻似闲聊: “你为何要通过师尊之手送我枫灯?”   —— “以及,你为何送我枫灯?”   他想知道,为什么会是自己。   而且要对方亲口说出来。   此时灯花噼啪作响,明明没开窗,满屋子枫灯却在光影里摇曳,影影绰绰,有种难以言说的不真实感。   池惑并没有回头,而是走到铜镜面前,透过镜子,他看向站在身后的“自己”。   “自己”同样也在看着他,在满屋子摇曳的灯影里,他们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就这般对峙了数秒,鬼主才开口回答说: “时无筝既然作为你的师尊,是你的长辈,我让他帮忙把我的礼物交到你手里,是非常合乎礼数的,难道不是吗?”   “只不过,我没想到他会误会罢了。”鬼主理所当然道,但他稍稍避开了池惑的视线。   池惑解“自己”,所以他才不会轻易相信小崽子这番话。   池惑又问: “所以,你为什么要送我枫灯?”   鬼主撇了撇嘴: “枫灯既然都做出来了,自然是要送人的。”   池惑: “为什么是我?”   “你喜欢吗?”鬼主却反问他。   “喜欢。”池惑答得很爽快,也很诚实。   鬼主莞尔: “这不就行了?”   池惑微微侧身,摇头: “答非所问。”   鬼主透过镜面看着他,没讲话。   摇曳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将他眼尾红色的胎记镀了层暧昧的光影。   这抹红色,一旦沾染上,怕是再洗不掉了。   池惑直视他的眼睛道: “你先是让师尊以为那些枫灯是我做的,再通过他之手将枫灯还给我,让师尊误以为,你故意让他成为退还礼物的中间人。”   “鬼主,你是不是在故意欺负师尊?”池惑放轻声音道。   “时无筝是如此同你说的?”鬼主别有意味道, “可我在信笺上已经写明,我要把他送给你,而不是还给你,祁忘。”   “但你是不是又要说,你师尊不一定相信我的说辞,是吗?”鬼主漫不经心笑了笑。   池惑无奈地笑: “你把我的话给抢了。”   “祁忘,你有没有想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其实你师尊真的很喜欢那些枫灯,因为他以为是你做的,所以他扣下那些灯,并非只是考虑你的面子,也有他自身的原因。”鬼主淡声道。   “因为时无筝知道,他的小徒弟只会给他送一盏枫灯,而不是一屋子。”   鬼主的语气,听起来甚至有点肆意。   池惑愣了一下,摇头: “我并不认为,自以为是是个好习惯。”   毕竟上一世,他吃了不少自以为是的亏,现在并不想重蹈覆辙胡乱揣测。   鬼主扬眉: “你这么确定?”   “有句话,叫旁观者清。”鬼主扯了扯唇角。   池惑: “我只是不希望你和师尊有太多瓜葛。”   鬼主越发来了兴致: “为何?”   池惑: “因为这不……”   他刚想回答鬼主的问题,突然,识海深处传来一阵刺疼,疼感来得猝不及防,似万千火蚁啃噬他的神经,四肢百骸因为疼痛微微颤栗。   ……看来是隐匿在他识海里的天道发出了警告,避免他说出更多有可能剧透的话来,所以直接用疼痛来打断他。   忍耐剧烈疼痛的池惑皱起眉头,尽管他已经尽力隐忍痛苦,但到底还是难捱地皱了皱眉头,如此细节的一个表情,落在鬼主眼里,却反而像对方表现出了对他的不耐。   不知为何,一向情绪平稳的鬼主被对方的表情牵动了,难以名状的焦躁感笼罩心头,鬼主甚至觉得这样的情绪很陌生,陌生得令他不安。   一下子,他的脾气也蹭蹭蹭往上冒。   “祁忘,我可以承认,我确实在欺负你师尊,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这样做让我觉得有意思。”为了不过多暴露自己的情绪,鬼主故意把声音放得很轻。   池惑: “……我知道你。”   他脸色微微发白,看上去真的就好像厌烦了对方一样。   鬼主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毫不掩饰话语里讽刺的意味, “看来,你真的非常介意,我的所作所为对你们师徒情谊造成的影响。”   “这不重要,”池惑好不容易从识海的痛感中缓过来,声音有点虚浮, “池惑,我只是不想你淌这浑水。”   刚才闪过识海的疼痛让他分神了,以至于没觉察到“自己”话里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浑水吗?原来是这样…”鬼主若有所思地在池惑耳边道, “祁忘,你是以何种身份与我说这些话?”   池惑: “你认为呢?是你的算卦师父,还是朋友?”   “别忘了,我不信所谓的算卦师父,也没有朋友。”鬼主凉凉道。   池惑愣了愣,但细细想来,这样的回答并不让池惑意外,甚至让他觉得理所当然。   池惑同样扯了扯唇角: “鬼主,那你认为我是什么?”   他已经从剧烈但短暂的疼痛中缓了过来,透过镜面,他与自己对视。   这场对视,是一场令人煎熬的对峙。   鬼主沉默了好一会儿,漫长得两人都以为时间凝固了。   —— “威胁。”   鬼主轻描淡写的吐出两个字。   很好。   镜子里的池惑笑了,自己果然还是自己,生性凉薄,冷血无情。   虽然这样的他才是熟悉的自己,但并不妨碍池惑生“自己”的气。   毕竟他与对方强调过数次,自己绝对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情。   结果忙活了一场,对方却还是把他看做「威胁」。   虽然他清楚知道自己的脾性,但没有人规定,自己不能对“自己”生气。   “行吧。”   镜子里的池惑笑了,用半是玩笑的语气说, “那多谢鬼主,此前数次掐住我的脖子,却没直接要了我这个‘威胁’的命。”   两人又在沉默中对峙片刻,最后是鬼主率先移开视线。   —— “看来,今晚听石院不欢迎我,那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他闪身消失在了池惑的客房里。   “啪嗒,啪嗒……”   离开的鬼主似乎没把窗户关严实,窗外雪絮翻飞,呼啸而过的风不停拍打窗棂。   池惑看着对方离开的方向,屋中落进几片雪絮,半扇雪光。   他愣了好一会,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道: “无论如何,枫灯,谢谢。”   —— “我很喜欢。”   池惑的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毕竟他不会和年少的自己真的生气,只是刚才被疼痛和对方的态度弄得有些烦躁罢了。   沐浴后,池惑躺在床榻上,这一晚他注定要睡不好。   他在被子里辗转片刻,睁眼闭眼都是满屋子灼灼燃烧的枫灯,烧得他无法安稳入眠。   冷静下来的他开始思考小崽子这么做的缘由。   鬼主用送枫灯这件事“欺负”时无筝,目的是什么呢?想要以此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吗?   想到这层,池惑自己都笑了,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如果不是为了吸引时无筝的注意力,那么…   一个有些荒唐的想法闪过: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吗?   毕竟这种肆意妄为的举动,就好像在和身为池惑师尊的时无筝宣告“主权”一样。   无论时无筝信不信鬼主信上的说辞,鬼主的行动都足够高调,也足够让时无筝为难。   若枫灯是池惑做的,时无筝就成了退还礼物的中间人;若枫灯不是池惑做的,鬼主作为时无筝不愿意徒弟接近的对象,他自然也不乐意将对方的枫灯送到池惑手上……   小崽子真是,太可恶了。   比自己当年要“调皮”许多。   而自己作为这个剧情线上最大的变量,似乎是让小崽子变得“调皮”的罪魁祸首。   池惑尝试着站在“自己”的立场去想,小崽子所做的这一切,分明都和自己有关系。   无论是满屋子乌龙的枫灯,还是他不远万里来到长昆山,参加他本不感兴趣的清谈会。   那么先前在扶水江的乌篷船上,鬼主那句半醉半醒的玩笑话,他说自己已经有了在意的人,假如玩笑话有一半真的,那么他在意的人,很可能就是……自己。   对于站在剧情之外的池惑而言,这样的猜测无论怎么看都太荒唐了。   不知道此时此刻,小崽子对天道书作何打算,还有那些所谓的正缘道侣…   池惑有许多问题想要当面和对方问清楚,但当下,他最在意的却是:小崽子在做什么,还生气吗?   思虑让人无眠,池惑起来修行调息,在灵息运转了一个大周天之后,他缓慢吐纳调理气机,最后还是躺回榻上闭目养神。   用不了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池惑有点期待,待天亮后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满屋子枫灯迎着晨光摇曳的模样。   上一世他亲手将它们创造出来,却没有机会多看几眼,实在可惜。   无论如何,这些枫灯终于回到了自己手里,这是再好不过的归属。   池惑像昨晚一样用蔫掉的绿叶遮住眼皮,开始不由自主回忆起旧事。   就在他心绪繁杂间,熟悉的旋律再度从窗外飘了进来。   还是那曲《好梦调》,合着风声雪声,在长昆山的黎明前轻轻地吹。   池惑微愣,而后他将叶片从眼皮上拿开,心中好笑。   这么快,小崽子就不生气了吗?   他披上外袍行至窗边,犹豫片刻,这次他到底没有推开窗户。   而是隔着一层窗户纸,听对方絮絮如低语的《好梦调》。   他知道,这层窗户一旦推开,旋律就会戛然而止,好梦也就散了。   待一曲终了,池惑在窗边道了句——   “晚安,池惑。”   这句话,他对自己说,也是对对方说,似乎没什么区别。   之后他返回榻上,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比以往时候都要睡得好。   醒来的时候,池惑发现,自己原先放叶片的香囊里,又多出了一片叶子。   嫩绿的,带着些微被雪冻伤的痕迹,仿佛经过一夜长途跋涉,才从春暖花开的南方,来到了他的手上。   ————————   小吵怡情。 第38章 冬隐(十三)   天明后,推开窗,雪野茫茫,接连落下的雪覆盖住了窗台下的痕迹。   就好像那小崽子昨晚从未出现过一样。   池惑对着苍茫雪野发了会儿呆,然后轻手轻脚合上了窗户。   其实昨晚关于小崽子在意自己的猜测,让他一时有些混乱。   但无论如何,既然都是自己的话,什么事情都好沟通解决。   池惑已经考虑好,待见了面,他有许多话要与对方说。   可这一天,从食堂到斩雪峰,一路上都没看到鬼主的身影。   之前的每一天,鬼主都会早早地出现在听石院,现在突然不见了人影,池惑没来由地觉得很没劲,就好像早习以为常的东西,悄无声息就没了一般。   兴许是这个原因,又兴许是昨晚没睡踏实,池惑看上去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心想,昨晚小崽子虽然又坐在他窗边,吹了《好梦调》哄他入睡,还把新鲜的叶子放在他的香囊里,但看起来他的气还没消,是一边生气一边做了这些事。   果然自己年轻的时候,气还是盛。   想到这层,池惑觉得好气又好笑。   这一边,时无筝虽然忙于论道,但时不时用余光关注小徒弟的方向,等一场结束,他好不容易寻了个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朝池惑所在的茶水席走去。   “忘儿,昨晚…池道友后来是不是来过听石院了?”时无筝询问自家小徒弟。   他知道池郁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必然会折返回来,看看枫灯归还后祁忘的反应。   “嗯,他来了我房间一趟。”池惑承认道。   时无筝取茶的手微微一顿,茶盖也不小心撞到了地上,他愣了一瞬,而后故作淡声道: “那就好,把他送的灯重新交到你手上,为师就放心了。”   他这话说得勉强,但好在此时池惑心不在焉,也无暇听出异常。   “抱歉,师尊,这件事给你添麻烦了。”   煮沸的山泉水腾起白雾,池惑站在水雾之后,让他的神情变得模糊不清,连带着声音也不那么真切。   时无筝: “没事。”   他不敢去看这片水雾,更不敢细看雾后的人。   顿了顿,时无筝又小心翼翼道: “昨晚,你和池郁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师尊,别多想,整件事都是你受牵连。”池惑打断了时无筝的话。   时无筝欲言又止,最后只点点头。   池惑认为,他既然活到了这份上,他和“自己”能解决的事,就不要牵扯外人。   牵扯的外人越多,水就越浑,他不希望小崽子再坠入泥潭里。   斩雪峰上的论道会已经进行了一半,池惑还是没有看到鬼主的身影,他习惯性地在人群里寻找穿着颓艳红衣的家伙,但寻寻觅觅,却没找到对方的身影。   看来那小崽子在窗外吹完叶子后,就离开了。   真是的,之前那小崽子还抱怨他小气,看来小崽子才是真正的小气。   算了,自己就不和“自己”计较小不小气的事情了……   程渺也寻着机会摸鱼,从人堆里挤过来喝茶凑热闹,他来到池惑身边小心翼翼问: “小师弟,你是不是和池道友吵架了?”   池惑微愣: “为什么这么问?”   程渺: “话本里都是这般写的,如果其中一方悄无声息走掉,另一方失魂落魄寻寻觅觅,那就是闹矛盾了。”   池惑: “话本里这样的角色都是什么关系?”   程渺挠了挠头: “啊呀。”   池惑故意逗自己耿直的大师兄: “所以,大师兄认为,我和池道友是什么关系?”   程渺: “啊呀。”   “就是,情投意合的…好友至交关系。”他觉得自己的形容非常合理,还贴切。   池惑莞尔: “大师兄,有时候话本是骗人的,哪有那么多情投意合。”   程渺: “……”   这会儿刚巧秦涩也朝茶水席走了过来,程渺忙问他: “渡山仙君,你可知池道友今日为何不出席斩雪峰论道会吗?”   池郁是秦涩以个人名义邀请来的,所以询问秦涩最合适不过。   秦涩“咦”了声: “池道友没过来同你们道别么?他突然有点急事,提前下山去了。”   程渺: “诶?”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小师弟一眼,心道,这不,话本也不全是骗人的嘛……   “奇了怪了,他是天亮那会儿跟我辞行的,他还说已经跟祁小道友道别呢……”秦涩喃喃疑惑道。   池惑动作微顿,而后轻描淡写道: “是,他是过来跟我道了别,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差点给忘了。”   原来那曲《好梦调》,是小崽子和他告别的曲子。   呵。   程渺原本就复杂的眼神更复杂了,时无筝则微妙地看了池惑一眼,不言语。   不过这一次,秦涩并非只为了喝茶闲聊过来的,半盏茶后,他转向时无筝: “随筝仙君,我这有个事情要与你商量,想必你小徒儿也跟你说过了,我这边代孩子们再与你提一提。”   时无筝很快意识到了对方要与自己说什么,眉头微微一拧,到底还是客气道: “可是让忘儿和过儿随秦大公子下山,寻找治疗眼疾的方子一事?”   昨晚小徒弟倒是跟他提过,当时他给出的答复是需要考虑考虑,嘴上如此说,内心其实是偏向不允许的。   现在好了,他这两个徒弟怕是已经揣测到了他的意思,所以让秦南珂那边说服了秦涩,以秦涩的面子过来说情,时无筝于情于理都不好不答应的。   秦涩重新给自己和时无筝沏了杯茶: “既然随筝仙君已经听祁小道友提过,那我也不废话了,我的小侄儿眼疾自生来就有,寻遍医方无果,这一拖拖了多年,族里多医修药修出身,一番折腾下来…说实话,族里人几乎都不报什么希望了。”   “但祁小道友却对治疗之事非常上心,也执着于要下山寻找无涯海,笃信无涯海的即空法师能治好我那小侄儿的眼疾,我想,难得后辈有这份心思和闯劲,我们作为长辈,还是应该鼓励支持的好。”   “无涯海?”时无筝的眉头拧得更深,摇头说, “无涯海既被仙道喻为海市蜃楼,并非这么容易就能找到的,需要准确的坐标和千年难逢的机缘,他们几个小修士要找到无涯海,谈何容易?”   秦涩哈哈一笑: “随筝仙君不要为晚辈们操这个心,我认为,既然他们有这个信心,我们就在背后支持好了,容易不容易的,不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而是他们,再说了,事在人为嘛。”   “而且不瞒随筝仙君,南海有一群执着于寻找无涯海的修士,他们中刚好有人是我的旧友,我给旧友递个信儿,让他们照应一下几位晚辈就是,随筝仙君不必过于担心。”   时无筝: “那机缘之事如何解决?”   秦涩摆摆手: “那就是他们晚辈该要考虑的问题了,我们帮到这里,差不多了,也该让他们自己历练历练,无论成败,都可以成为他们修行的经验嘛。”   时无筝忖度片刻,并没有立刻松口,转问道: “你可知,去无涯海寻找即空法师的法子,是谁提出来的吗?”   秦涩笑: “除了你那位小徒儿,还能有谁呢?”   时无筝垂下眼皮,不知在思考什么,良久,才缓缓点了个头: “渡山仙君,此事不小,容我再考虑半日如何?”   秦涩爽朗道: “当然,毕竟萧过和祁忘都是你的徒弟,你自然得好好考量一番。”   其实事已至此,时无筝很难再去阻挠这件事。   第一,既然是渡山仙君的面子,帮助的又是长昆山的秦大公子,长昆山与东极门交好,不答应实在说不过去;   第二,是时无筝门下的小徒弟祁忘提出的,他作为师尊去阻挠,反而显得不体面,而且秦涩说得没错,比起把他们困在长昆山斩雪峰论道,下山游历寻找无涯海,或许可以帮助他们更快地成长。   但撇开以上两点原因,时无筝还有自己的考量,而且在他看来,这要比明面上的原因更重要得多。   时无筝向来言出必行,半日后,他就对渡山仙君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听到消息后,萧过立刻兴冲冲地找到池惑: “小师弟,你这手段忒高明了,我们没办法让师尊点头,但如果渡山仙君出面,师尊说什么也不好拒绝了。”   池惑: “是,不过我们这一路上务必小心行事,否则渡山仙君作为说客,他就难办了。”   “我知道,而且师尊绝对会给我们一大堆法宝,什么危机和风险他几乎都能给我们算到了。”萧过道。   时无筝确实是这样的人,因为待徒弟过于宽厚仁慈,所以才出现了原书里萧过大逆不道的剧情。   一行人商定好后,决定尽快行动,出发时间定在了五日后。   这五天里,池惑像往常一样早睡早起前往斩雪峰,而鬼主也再没出现过。   池惑装在香囊里的那两片绿叶,早黄了。   他没有刻意用术法保持绿叶的新鲜,因为他知道,很多事情强求不得,该黄的叶子就让它变黄好了。   临行前一晚,时无筝将池惑和萧过叫了过来,耐心细致地给他们讲了下山的注意事项。   就如同萧过预测的那样,时无筝给了两位徒弟一大堆仙器法宝,生怕他们在路上遇到什么危机应对不来,吃了亏。   “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不要硬撑,你们的安危最重要。”时无筝又重复了一遍。   “徒儿明白。”   池惑刚要和萧过一道退出时无筝的房间,身后传来了时无筝的声音——   “忘儿,你多留一会儿,为师有另外的事情与你交代。”   池惑脚步微顿,掩好半开的房门,又依言坐了回去。   他发现,时无筝将递给他的茶水换成了「水仙红」,这是鬼主留下的,量不多。   时无筝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道: “池郁留下这款茶叶,只剩最后一盏了,茶太烈,我喝不大惯。”   “是,这款茶确实不同于一般茶味,烈似酒,喝多了要上头的,许多人喝不惯。”   但偏偏池惑很喜欢,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时无筝将他的欢喜看在眼里,莞尔: “池郁先前同我说,你或许会喜欢,看来还是他解你。”   池惑笑而不答。   时无筝迟疑了片刻,最后淡声开口道: “其实,这次我同意你与你师兄下山,寻找无涯海的即空法师,除了考虑长昆山的面子,以及给你们更好的历练机会外,我也有自己的原因。”   说着,时无筝也垂下眼皮,喝了口他盏里的淡茶,继续道: “自从那晚我归还你枫灯,池郁又无故离开长昆山后,虽然你不说,但为师能看出来,你一直有点魂不守舍的,我想,这种时候你下山走走也是好的。”   “论道会人杂吵闹,修士间讨论的也都是一板一眼的道法,无论是你还是过儿,或许都不太能忍受,长留于此与你们也不好。”   “而且…”时无筝又顿了顿,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似接下来的话有点令他为难, “而且为师也有自己的考量。”   “刚好借你们下山这趟,也能让为师独自思考一下,接下来要历的劫了。”时无筝最终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池惑神情微顿,犹疑道: “师尊的意思是……?”   虽然不明所以,但他隐隐约约觉察出了不对劲。   “忘儿,你那晚在客栈后山对为师说的话,为师记住了。”   时无筝从茶盏里抬起脸,通过蒙白的茶雾看过来: “为师不会试图在错的人身上历劫,但为师也相信,历劫之事,事在人为。”   ————————   小吃货:我在山下蹲你啊。 第39章 鼠镇(一)   时无筝这番话,说得池惑云里雾里。   当然,池惑并没有忘记,在红水镇客栈的后山,他与时无筝聊天那晚,他曾与对方提到过:历劫的对象也是天道的安排,如果试图在错的人身上历劫,到头来非但没有化解劫数,反而让劫数越演越烈。   他当时之所以这般说,是在暗指上一世时无筝试图利用自己的追求,来化解和徒弟萧过的情劫,最后功亏一篑,反而让事情的发展变得更糟。   这是事实,是他经历过一切之后的经验之谈。   可令池惑感到困惑是的,时无筝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情劫呢?这和他们即将下山寻找无涯海的踪迹,本来就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还是没明白师尊的意思。”池惑借助屋内烛火,有些困惑地看向对面的时无筝。   他直觉今晚的时无筝和以往不同,似乎在极力掩饰什么。   但时无筝只无奈地笑了笑,而后像往常一样,用平淡的语气说: “忘儿,时候不早了,明儿你还要赶路,早些回去休息吧。”   时无筝似不欲多言,用赶路的借口下了逐客令。   池惑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顺着对方的话道: “师尊也早点休息。”   毕竟这是时无筝自己的事,他继续询问就逾矩了。   现在时无筝和鬼主几乎已经没任何可能性,池惑对时无筝的私事也没有窥探的欲望,所以便礼貌地退下了。   临走前,时无筝将剩下的小半袋「水仙红」交给池惑: “这茶叶我喝不惯,你拿走吧,路上喝。”   “多谢师尊。”池惑也不与时无筝客气,因为他知道,这是小崽子特意给他带的。   回到客房后,池惑沐浴完便躺在榻上休息,刚喝的「水仙红」不会让他失眠,反而催他更快入睡。   但这一晚,他又梦到了旧事,且是属于原主祁忘的旧事。   梦里他来到了祁忘的幼时,那会儿的祁忘智力未开,五感混沌不清,这种感觉难以形容,空荡荡白茫茫,只剩下无限蔓延的虚空,就好像他是一粒被风吹起的蒲公英,没有土地的支撑,他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上飞行,漫无目的地等待某一天的来临。   周围的小孩子笑话他,闹哄哄的——   “东看西看母鸡下蛋,村口有个不哭不笑的大傻蛋!”   “傻蛋傻蛋卖豆腐,裤子烂了没人补,补一补,五文五,气得傻蛋直跳舞。”   ……   他能清晰听到周遭小孩子们嘲笑起哄的声音,身体也因他们砸过来的小石块感到疼痛,但他无法从原主身上感受到一丝半点的屈辱和难过。   幼时的祁忘像一块没有任何情绪和反应的石头,阴差阳错落入人界,像一粒埋进土地的种子,等待破土而出的一天。   破土而出……   池惑从情绪被封闭的梦中惊醒,身上已经被汗湿透,他缓了好一会儿,惊觉天快亮了。   *   秦涩已经和南海的修士打了招呼,约定好地点后,池惑,萧过,秦南珂三人便下山往南行。   这一趟,时无筝并没有下山相送。   他们朝秦涩给出的地理坐标御剑而行,路上遇上了暴风雪,御剑速度降低到寻常的一半不到。   临近傍晚时分,池惑看距离目的地尚远,且风雪更大了,于是提议寻一处客栈休息一晚,等明日天气好再继续赶路。   一行人降低了御剑高度,越过白雪皑皑的山峰和密林,不多久,就看到雪幕下人家灯火似流萤。   看来是抵达了人间城镇,而且镇子的规模看样子还不小,三人放缓速度下行,寻了个僻静的小道飞身下剑,冒着暴风雪寻觅下榻的客栈。   许是风大雪大的缘故,街巷里无人行走,显得分外萧索冷清,店铺也都关紧了门,看来是不打算冒雪做夜间生意。   好在三人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客栈的灯笼,池惑上前拍门,等了小一会儿,厚厚的门板终于裂开条缝儿。   一线烛火落入雪幕里,客栈老板从门缝后往外瞧,一副谨慎的模样。   池惑看这位老板的神情,便知道这座城镇出事了。   “叨扰了,我们路过此地,想要寻处歇脚的地方,不知现在还有没有客房。”他们虽然都没穿仙门子弟的袍服,可就算身着布衣,稍微有眼力见的人看过来,就知道他们几个青年并非普通人。   客栈老板立刻拉开小半扇门,侧过身让出位置道: “外边风大雪大的,又快天黑了,诸位客官赶紧进来吧,夜里不太平。”   听客栈老板这般说,池惑心里的疑惑已然坐实,他一边走进客栈一边问: “近来出了什么事吗?”   客栈老板给他们递来掸雪的毛巾,沉沉叹气道: “诸位从外地过来,有所不知,我们桐余镇隔壁的下凉乡,这阵子闹鼠患,搞得人心惶惶的,不得安生,就算不是这样的大雪天气,夜里也没人敢走动了。”   说着,客栈老板赶紧将门栓死死插好,还用厚沙袋棉被将门扇的缝隙遮住,将客栈变成一个密闭的空间,生怕外边有什么东西乘虚而入。   听到鼠患这个词,池惑忙问: “是有疫病再此蔓延吗?”   客栈老板摇头,面露紧张之色: “今年这场鼠患稀奇,并非记载中的鼠患疫病,甚至比疫病更骇人听闻……”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 “今年的老鼠,要吃人肉过年呢!”   说至此,客栈老板声音微颤,眼底恐惧之色愈浓。   池惑登时来了兴致: “你详细说一说,怎么个吃法?”   客栈老板不住摇头: “这些老鼠猖獗得很,不偷粮不偷油,只吃人肉,而且直到把人活生生咬死了才算!”   萧过疑惑: “镇上和村里没有组织赶鼠队,绞杀这些猖狂的老鼠吗?”   “怎么会没有?可这些老鼠神出鬼没的,最有经验的赶鼠队也无法寻觅它们的踪迹,镇上也试图在各处布置了老鼠药,但更稀奇的事出现了,能把人毒死的药竟然毒不死吃人的老鼠!据说,那段时间被毒死的都只是普通老鼠。”   “不光毒不死,打也是打不死的,这些老鼠生命力顽强,青壮年下死力一棍子打下去,老鼠非但毫发无损,反而叫得叽喳作响,越发猖狂凶残,追着浑身是劲的青壮年咬,要不是我亲眼所见,都没办法相信。”客栈老板说着,打了个寒噤。   池惑忙又道: “老鼠怕光和火,镇上有没有试过用火驱赶老鼠?”   “你说得在理,后来大家想法子,开始尝试着用火烧的办法,这把火一扔下去,被逮住的吃人老鼠才没了声息,但更可怕的是,吃人老鼠无法赶尽杀绝,甚至越烧越多,越烧越猖獗,用火烧老鼠本身也有火灾的隐患,据我所知已经有七八处因此发生火灾了。”   “这场鼠患已经死了百人不止,我们老百姓这个年没法儿活了……”   池惑立刻抓住关键信息:这些肆虐的老鼠吃人肉,能把人咬死,毒不死,打不死,只有火烧能抑制其行动,但越烧越猖獗,无法根除。   吃人老鼠这些特征,已经背离了自然生物本身的特性,池惑已经有点头绪,他倒是想亲自看看这群吃人肉的老鼠。   就像那个小崽子所言,眼见才能为实。   “猫呢?这些吃人鼠惧怕猫吗?”池惑又问道。   客栈老板摆手: “可别提了,这些老鼠一旦靠近,猫就跟着了魔似的,吓得屁滚尿流横冲直撞,都快忘记自己是个专门捕鼠的猫了!”   “很多人家为避免猫发狂,都把猫圈养在笼子里了。”   池惑: “……”   他们简单要了一桌小菜,客栈里也没有其他客人,老板闲来无事,一边检查门窗有没有封严实,一边继续描述隔壁下凉乡鼠患蔓延的惨状。   秦南珂向来仁慈,对池惑它们道: “我这儿倒是有些能愈伤保命的丹药,但恐怕只是杯水车薪,没办法救更多的人。”   他既然已经来到此地,并知晓鼠患情况,就不会坐视不理。   但桐余镇加上附近村落,少说也有数千人口,加上鼠疫会蔓延的区域,人口数量难以估计,仙门修士就算有通天的法宝,面对这样的事也往往束手无措。   “救人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要找到鼠患的源头和真相,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件事。”池惑分析道。   秦南珂十分敏锐: “祁道友已经有思路了吗?”   池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得真正会一会这些吃人的老鼠,才能下定论。”   客栈老板怕什么,就来什么,这个暴风雪肆虐的夜晚,这间客栈注定无法太平安睡。   临睡前,客栈老板明明已经把所有缝隙堵死,包括阁楼的天窗和厨房的烟囱,他都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   因为都知道老鼠怕火,老板甚至还守在大堂,彻夜点了小油灯。   可夜半时分,睡得迷糊的他,隐隐约约听到吱吱喳喳的挠门声。   老板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叽喳声越发清晰,挠门的动静也越发急促,他才晃了晃脑袋彻底清醒过来,待他看清眼前景象时,吓得直接从木板上摔了下来——   “食,食人鼠…是食人鼠!”   “快醒醒,大家快醒醒!吃人肉的家伙来了!”   客栈老板“哎哟”一声,拍了拍摔疼的屁股,而后手忙脚乱地用灯油点燃火把,他神色慌张地向后退去,紧张得喉头滑动不止。   借着闪烁不定的火把光线,他隐约看到,厚实的客栈门板已经被挠出一个洞……   *   最先赶过来的是萧过,这会儿客栈的门板已经被叽叽喳喳的食人鼠挠破了,成百上千老鼠像黑色潮水灌入客栈内,被吓得屁滚尿流的老板手一抖,直接将手中火把朝涌来的鼠群砸去。   萧过记得之前老板和小师弟的对话,当即掐了个决,涌来的鼠潮立刻被真火包围,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混杂着食人鼠刺耳的尖叫,饶是萧过都受不住屏蔽了听觉。   屁滚尿流的老板摔在地上,火光将他脸上的恐惧和无措照亮。   很快,他就从仓惶中回过神,意识到了今晚的来客不同寻常,于是他急切地爬到萧过脚步: “道长救我……”   池惑从客房里赶出来的时候,客栈大堂被火光映得亮如白昼,空气里也弥漫着令人反胃的烤肉味。   “师兄,这……”   “举手之劳。”萧过答得轻巧。   对于修者而言,烧死食人鼠不过是掐个诀的事,确实算不上什么难事。   但根据客栈老板所言,这些食人鼠“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果找不到其出现的源头和繁衍的机制,那么就算把桐余镇和下凉村一把火烧了,也无济于事。   池惑绕过客栈老板,朝熊熊燃烧的真火走去,原本吱哇乱叫的食人鼠在火焰里变得干枯,但它们却似乎没有死透,在火焰中时不时以扭曲的姿态转动眼珠和脖子。   他觉得奇怪,更近地朝燃烧的老鼠走去,还顺手拿起了客栈老板放在大堂上的钳子,将一直僵硬转动眼珠的烧焦老鼠给钳了出来。   萧过看他举动异常,忙疑惑道: “小师弟,你这是要干什么?”   “弄清这些食人鼠究竟有什么秘密。”池惑道。   先前听客栈老板描述,他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毕竟曾经醉鸦楼信息庞杂,他对各种奇闻异事都略有耳闻。   他手中长剑轻轻一挥,剑刃在烧焦的老鼠腹部上切了道口子。   就在这一瞬间,池惑目光微凝,在火光的映照下,他注意到有密密麻麻的小红点从食人鼠尸体里爬了出来,这些比芝麻粒还小的虫子红似朱砂,在暴露空气的一瞬间,开始密集有序从老鼠干枯的尸体里涌出,而后悄无声息渗人地板里。   若不是池惑凑近了仔细看,几乎无法发现其存在。   这个发现印证了池惑先前的猜测:所谓的食人鼠是被蛊虫附生了,所以才以人肉为食,也才毒不死,打不死。   采用火攻的办法,虽能让蛊虫附体的老鼠失去行动力,但蛊虫本身不会直接被火烧死,只会寻找新的寄生宿主。   而且这些蛊虫无孔不入,可以悄无声息渗入地板里,之后再难寻踪迹。   天下老鼠杀之不尽,蛊虫很快就能找到了它们新的安身之地,所以火攻只能暂缓,不能根除。   “师兄,我好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池惑将弄脏的剑擦干净,望着地上燃烧的老鼠尸体道。   这种形如芝麻,色似朱砂,专门寄生在老鼠身上,以人为食的蛊虫,正是出产于南域巫溪族,名为「胭脂蛊」。   巫溪一门族规,胭脂蛊属于违禁蛊类,一般情况下禁止族人私自繁育。   但对祝家双生子而言,族规从来无法限制他们,管事的长老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双生子平日的恶行视若无睹。   上一世,祝家双生子纠缠他的时候,池惑对于他们繁育违禁蛊之事就略有耳闻,但因为池惑对这对双生子的事不感兴趣,所以也没真正关注过。   看样子,他要借这次机会,顺手解决一下这对先前想要欺负他的双生兄弟了。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一向是池惑的行事准则。   而且,池惑相信,他在桐余镇解决鼠患这件事,小崽子会忍不住过来“凑热闹”。   他要以此引小崽子出动,并当面和对方确认,扶水江乌篷船上那句“我有在意的人了”是否是玩笑话。   如果不是玩笑话的话,这个人究竟是谁。   ——到底,是不是他自己。   ————————   预告一下,小吃货一两章内出来,会有大进展(真的 第40章 鼠镇(二)   这场火烧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直到把客栈里的老鼠都烧透了,萧过才将火熄灭。   因为是以灵力燃烧的真火,所以十分安全可控,不会在木质结构的客栈里引起火灾,而且相对于普通火焰,真火对食人鼠的控制效果更好。   经过这一遭,客栈老板被吓得魂不附体,即使知道店里的食人鼠已经被控制住了,但仍浑身颤抖叨叨不止: “食人鼠蔓延到了桐余镇…要完蛋了…我们都得完蛋…”   “以后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   还没从恐惧中缓过神客栈老板猛地一震,他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半跑半爬地来到萧过脚边跪下,用恳切的语气哀求: “道长,求求你们别这么快走,等这场鼠患过去再离开吧,住店的费用我全都免掉,只求求你们别走…你们一走我们桐余镇就完了!”   被客栈老板拽着苦苦哀求,饶是日常大大咧咧的萧过也很是为难,他求助地看向池惑,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自己原本看不起的小师弟,看做是一行人的主心骨。   “小师弟,要不我修书一封,告知南海那群修士让他们多等三五日,这段时间我们帮桐余镇,下凉村等有鼠患的地方清一清食人鼠,如何?”萧过询问池惑的意见。   虽然这次他们下山是有任务在身,但既然为修士,遇到这种情况,他们没理由不出手相助。   池惑提醒道: “根据之前客栈老板所言,这些食人鼠越烧越多,如果只用「烧」的话,恐怕没办法彻底清除食人鼠。”   秦南珂同意道: “这些食人鼠生命力顽强,如果不根除,会留下很大的祸患,到时候控制不住就麻烦了。”   “那这可怎么办……”   “我倒是有一个对症下药的法子,虽然不敢保证绝对有效,但我们不妨试一试。”池惑道。   “什么法子?”听小师弟这般说,他登时来了兴致。   “最原始的笨办法,生物之间本来就是相生相克的,利用好这一点,或许能事半功倍。”池惑又卖了个关子。   翌日一大早,雪停。   客栈老板死里逃生,逢人就说昨晚自己的经历,在集市上买菜的他比说书先生还忙,将昨晚发生在客栈里的事讲述得绘声绘色,还数遍强调刚巧在出事当天客栈住进了仙人,一定是自己祖上积了福德,及时显灵庇护了他和客栈。   镇上百姓信了客栈老板的话,都跃跃欲试想要来看看那几位救了客栈的仙人。   萧过有点犯难: “小师弟,不给那个大嘴巴子老板下禁言令没事吗?门内有规矩,出门在外不可高调行事,更不可故意透露自己的修者身份,昨晚是情急之下没办法,但客栈老板这般逢人就说,我们的身份早藏不住了……”   池惑好笑: “四师兄,你不是一向最不在意门规吗?”   萧过唇角抽了抽: “…多谢夸奖,但我怕惹不必要的麻烦。”   池惑: “门规说了不许故意透露,是客栈老板给我们透露的,怎么能算我们故意呢?”   “再说了,门规这种东西,在需要的时候存在就好了。”池惑云淡风轻道。   萧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小师弟,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有想法的。”   “嘿,英雄所见略同。”萧过愉快地笑了起来。   默默在旁喝粥的秦南珂道: “祁道友这么做,是为了借用修者的身份,让镇上的百姓对我们产生绝对的信任,以更好执行接下来的计划,对吗?”   池惑点头: “没错,百姓向来仰慕修行之人,我们的身份被‘暴露’了,反而可以更好地让大家帮我们,这件事,只靠我们三个人够呛的,人多就好办了。”   看势造得差不多了,池惑开始用收割来的人心办事。   他通过客栈老板传话,让镇上的百姓把家里散养的鸡暂且都关进笼子里,从早饿到晚,不允许喂一星半点食物。   “道长,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那些鸡给放出来?”客栈老板小心翼翼确认。   池惑: “等晚上,食人鼠再次出现的时候,我会给信号的。”   “到时候要放出来的不仅仅是这些鸡,还有镇上被关在笼子里的猫。”池惑补充道。   客栈老板愣了愣: “可一旦食人鼠出现,那些猫非但丧失了捕鼠能力,还横冲乱撞疯了一般,甚至被吓到袭击自己的主人……”   池惑却笑了笑: “别担心,我自有办法,再相信猫一次好了。”   看仙君如此说,客栈老板自然不再怀疑什么,便按照池惑所言与镇上百姓传话。   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仙家修士的出现,是寻常百姓可以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自然是仙者说什么,他们信什么,并按照对方的交代认认真真执行,就算不知其中缘由,但既然仙家都这般说了,定是有道理的。   池惑不熟悉东极门的仙器法宝,他和萧过独自离开长昆山,时无筝往储物袋里装了一堆仙器,生怕他们师兄弟两人在山下吃亏。   池惑随着萧过在储物袋里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了一个扩音的装置。   萧过和秦南珂还按照池惑的计划,在桐余镇布下了机关阵法,一旦有食人鼠在夜间出没,警报就会传到他们那儿。   做完这一切的萧过仍是云里雾里: “小师弟,你布置机关阵法蹲老鼠我知道,但你让镇上百姓又是关鸡,又是放猫的,究竟是作何打算?”   萧过是个急性子,不问个明白他会一整天坐立难安。   池惑解释说: “食人鼠一切异常的举动和特性,都是因为附生在它们体内的蛊虫作祟所致。”   “昨晚我剖开鼠腹,看到有朱砂红的蛊虫从切口处爬出,转瞬便消失在了地面之下,我猜测这些朱砂红的蛊虫就是鼠患的罪魁祸首。”   秦南珂突然想到了什么: “据我所知,南域巫溪门祝家一族,曾有养胭脂蛊的历史,以蛇鼠蝙蝠等夜间动物为培养容器,可以最快速地将胭脂蛊繁育出来,但因为这个法子不可控性极高,非常危险歹毒,所以百年前就被巫溪门禁止了,胭脂蛊也被列在了禁养名录,难道……”   池惑点头,笃定说: “我认为这次鼠患的罪魁祸首,就是巫溪门祝家那对双生子,祝行水和祝云止。”   根据上一世他对双生子的解,他清楚这是他们喜欢的勾当。   “祝家双生子?我听师尊讲过,这两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家伙…”萧过眉心皱了皱,转而有些担忧道, “小师弟,这件事我们要不要先传信给师尊,告知他现在的情况,我们再决定如何行事?”   “不用,师尊忙于长昆山的论道会,这件事我们就自己解决好吧。”池惑毫不犹豫回答说。   因为池惑回答得过于干脆,萧过都有些疑惑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师门里最目无规矩,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没想到自己这位看似温顺乖巧的小师弟,和他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池惑想到什么,又道: “对了,师兄,到时候拜托你一件事。”   萧过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说。”   池惑: “晚上可能会出现一点突发情况,你别担心,更不要把师尊给请来。”   萧过有点犹豫: “是什么突发情况?”   池惑: “现在还不能确定,到时候才能知道。”   萧过神色严肃地又确认了一遍: “这样…真的没事吗?”   池惑: “没事,我保证。”   萧过将信将疑,但最终还是点了头: “好吧。”   这一次,萧过真的对池惑彻彻底底刮目相看了。   *   入夜,月升。   约莫子时,叮铃铃的警报声响彻桐余镇,与此同时,一道幽冥的琵琶声从客栈方向传来。   琵琶声音不大,甚至不仔细听都无法察觉,但奇怪的是,无论身处镇上哪个角落,人们竖起耳朵都能听到琵琶声,这段幽冥的旋律仿佛无孔不入。   众人虽心中有疑惑,但都猜测是仙家在为解决食人鼠一事布局。   因为先前仙家有交代过,象征行动信号的铃铛声一响,就把笼子里的鸡和猫同时放出来,人则尽快躲回房间里,无论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都轻易不要出来。   于是,打开鸡笼猫笼后,百姓们又老老实实插上门栓躲回屋里,稍微大胆的人在窗纸上戳个洞,偷偷摸摸朝街市上看去。   镇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悄悄的,仿若一座人去楼空的城池。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令人窒息,但蓄势待发。   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僻静小巷传来,没人知道这些食人鼠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无声无息,避开了所有捕鼠的工具,仿若凭空出现在镇上一般。   可这一次,食人鼠再没有像往常一般肆无忌惮挠门,而原本瑟瑟发抖的猫此时循着琵琶声,在街上溜达,在月色和雪光的映照下,猫和鸡的眼睛都呈现出诡谲的红。   直到猫群发现了目标食人鼠,立刻俯低身体双耳后折,发出低沉的“嘶嘶嘶”声后,撒开腿朝鼠群飞奔而去。   吱吱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皮肉被撕扯,以及血液飞溅的哗哗声。   眼睛变红的猫猫们,在琵琶声的操控下恢复野性,满街追着食人鼠跑,一旦逮着就将其往死里咬。   食人鼠已经没了先前的声势,它们甚至被猫吓得软在原地无法动弹,有猩红的“液体”从它们口鼻处流淌而出,借着明亮的雪光,可以辨认这些猩红并非血液,而是密密麻麻流动的蛊虫。   ——正是池惑昨晚切开老鼠腹部发现的胭脂蛊。   蛊虫见势不妙,开始放弃寄生的老鼠落荒而逃,但这一次蛊虫们并没有如愿以偿,一群同样红了眼的鸡追随在猫后,埋着头“咯哒咯哒”疯狂啄食想要窜入雪野里的蛊虫,即使有些动作快的蛊虫已经窜入泥土里,被琵琶声操控的鸡不屈不挠,饿了一天的它们,用爪子刨开泥土疯了般继续啄,大有挖地三尺也不放过任何一只蛊虫之势。   从窗户后向外看的百姓们惊呆了,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平静,桐余镇大街小巷开始了一场猫,鼠,鸡的大乱斗,动物家禽的叫声彻底打破了夜晚的宁静,虽然荒唐,但大快人心。   客栈里,原本打算看状况一不对立刻放火的萧过惊呆了,他推开窗户惊呼: “小师弟这也太可以了!上午他又是关鸡,又是吩咐百姓们放猫的,我还想着这不靠谱呢,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有意思的安排。”   他看街上猫鼠鸡相斗就跟看斗蛐蛐似的,甚至想让客栈老板热壶酒助助兴了。   而他口中的小师弟,此时正抱着先前鬼主给的檀木五弦琵琶,在客栈屋顶一刻也不停地演奏。   “这首曲子……”秦南珂听觉敏锐,他皱着眉,欲言又止。   大大咧咧的萧过只顾着看热闹,完全没在意曲子什么事,还叨叨了句: “这些吃了胭脂蛊的鸡,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了。”   秦南珂苦笑: “这些鸡立了功,百姓也不见得会杀它们了。”   这场荒唐的家禽动物乱斗持续了足足快一个时辰,就在一切平息之时,客栈楼顶的琵琶声戛然而止。   接近着,是细细碎碎踩踏瓦砾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杂乱仓促。   “不对劲!”目不能视物的秦南珂最先觉察到异样,他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萧过也立刻反应过来,他飞身跳上客栈的屋顶,可此时除了月光积雪,几块碎掉的瓦片外,根本找不到小师弟的身影。   “草,突发情况,还真的出现了。”萧过愣在屋顶,一时间终于反应过来,看来早在事情发生之前,小师弟已经预判到了这个情况……   *   短暂的失神后,叮铃铃的脚铃声将池惑唤醒。   熟悉的脚铃声让池惑隐隐有点烦躁。   祝云止用蛊丝缠住池惑的颈脖,将他的脖子提起,强迫池惑将头转向自己的方向: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祁道友。”   “看来,这段时日里,你也没变丑嘛,真是令人失望。”祝行水和祝行止两兄弟自喉间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池惑从短暂的昏迷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被蛊丝层层叠叠缠绕的房间里,密不透风,可谓插翅难飞。   “本来我们不打算这么快寻你麻烦的,但既然你放鸡吃了我们这么多蛊虫,那就别怪我们请你来喝杯茶了。”祝行水依旧笑咯咯道。   池惑艰难地动了动嘴唇,示意对方他有话要说。   祝云止认为自己已经站在了绝对的主导地位,被他们捉来的小修士插翅难逃,所以毫不担心他耍手段,他好奇此时这个小修士要说什么,更期待看到对方痛哭流涕求饶的模样。   祝云止松了松蛊丝,只见被勒疼的池惑咳了两声,然后哑着嗓子平静道: “你们的蛊虫是别人家的鸡吃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是不是拿错人了。”   祝云止没看到他求饶的模样,很是失望,冷哼了声道: “看来你脸皮也挺厚的,搁这甩锅呢,无论如何,这些蛊虫的债我们就算在你头上了,不可以吗?”   “哦,可以。”池惑也答得轻巧。   祝云止: “……”   “不过,我有件事要提醒你们,”池惑转动眼珠,目光在蛊丝缠绕的房间里扫了一圈, “那把琵琶是我朋友的,你们别弄坏了。”   祝家双生子都怔了怔,而后笑了: “看来你还不清楚现在的境况,竟然还有心思担心那把琵琶。”   池惑不动声色: “好心提醒罢了,毕竟,我朋友很不好惹的。”   “他要是真的生起气来,很麻烦。”池惑在说“自己”。   “祁忘,看来你真的很不清楚,”祝行水扯了扯池惑被蛊丝缠满的手指,其中左手指节上是时无筝留下的风铃草印记, “你知不知道,这一次,就算你把手指头都勾破了,也没办法通知你师尊来救你。”   咯咯咯,咯咯咯——   这对双生子的笑声比指甲挠墙还可怕。   除了觉得吵闹外,池惑脸上看不出一丝半点恐惧,他定定地看向花枝乱颤的双生子,淡声道: “哦,我知道的。”   池惑表现得过于淡定从容,仿佛他才是局面的掌控者。   这让把他掳来的双生子感到非常不适,他们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祝云止僵硬地扯了扯唇角: “我看你根本不知道。”   他这句话说得,颇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池惑看着他,有些无奈地弯了弯唇角,也不多解释什么。   ————————   大吃货:别动小崽子送我的琵琶   小吃货:蓄力上线,准备开炸 第41章 鼠镇(三)   池惑当然清楚现在自己面临的境况,祝家双生子并没有骗他,被蛊丝层层叠叠缠满的房间,相当于一个密闭的空间,修者间的沟通途径被蛊丝切断,几乎所有传信方式都失效了,包括时无筝留在池惑手指上的风铃草。   现在的池惑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他是祝家双生子砧板上的鱼肉,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非常被动。   祝家双生子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这一次他们才选择将人带走,来到他无法呼救,其师尊也没办法立刻找到的地方。   祝行水沏了杯冷茶,并当着池惑的面,将噬魂蛊散入茶水中。   很快,被蛊毒污染的茶水,呈现出腥浓的红色。   “这段时日我们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听闻你和你的师尊,看不上白鹿城的「春信白」,”祝行水将蛊茶端到池惑面前,脸上的笑令人不适, “虽然我这茶比不了灯魁的「春信白」,但你弹了一晚上琵琶,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想必一定很渴,不会介意我的茶吧?”   “祁忘,你的嘴唇都干得发白了,真是可怜。”祝云止用一种看死物的眼神看向池惑,重新咯咯咯发笑。   可令祝家双生子失望的是,即使将这杯蛊茶放到池惑面前,他们仍旧无法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一丝半点的恐惧。   池惑看着那杯冒着腥臭的蛊茶,挑起眼皮道: “你们巫溪门就是用冷茶招待客人的吗?”   祝行水愣了愣,而后冷笑: “对你比较特别,你不是一般的客人。”   池惑: “你们不怕我的师尊秋后算账,为我报仇吗?”   “那也得随筝仙君能找得到我们,”祝行水语气轻飘飘的, “而且你们东极门,本来就同我们巫溪一族不对付,你们满口假仁假义的,听着就让人犯恶心。”   祝云止: “哥,你同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把那杯茶喝下去,看他还能笑出来吗?”   祝行水: “一旦想到这么好看的脸,再也不能笑了,我就觉得心疼可惜呢。”   两兄弟似乎自有乐趣,又开始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池惑看向在杯中摇晃的猩红蛊茶,真有点担心这两疯子将茶水给溅出来。   “可以让我自己喝吗?”池惑语气平静地发问, “我不喜欢被人喂。”   双生子的笑戛然而止,祝行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会自己喝吗?”   池惑反倒困惑了: “我有手有脚的,为什么不会?”   祝云止有些担忧: “哥,不要信他……”   “我警告你别寻思着搞什么小动作,你今晚不喝了这杯茶,就出不了我这个门。”祝行水不知道对方现在怀揣着怎样的心思,于是用冷声冷气威胁道。   池惑却依旧不动声色: “我知道,不喝的话还有第二杯,第三杯,而且是不是茶也不好说了,对吧?”   祝行水怔了怔,而后发笑: “难得遇到这么通透的人,再说下去,我可真要有点喜欢你了。”   说着,他解开池惑被蛊丝捆绑的左手,将猩红蛊茶递到他手里。   他不怕池惑把这杯茶给泼了,毕竟他最不差的就是蛊毒,今晚也愿意奉陪到底。   池惑将蛊茶拿在手里,猩红似血的浓烈气息弥漫而来。   这个时候,他就要感谢之前鬼主给他服下的「破言蛊」了,毕竟红沙谷的特产「破言蛊」,刚好与巫溪山一脉的蛊毒相克。   当时,他主动与鬼主开口,明面上是要以服下「破言蛊」为条件,换取对方的帮忙,实际上有两层考虑:   第一,自己的命,是唯一可以让当时的鬼主信任的砝码,除此之外,他再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代价;   第二,他一直知道破言蛊与巫溪门的蛊毒相克,二者重复服用可以克化消解,只不过克化的过程非常痛苦,双重蛊毒在体内共同作用,煎熬程度可谓让人脱一层皮。   破言蛊和巫溪门蛊毒相克相消这件事,是上一世池惑在后期掌握的秘密,现在这条时间线上,年少的鬼主并不知情。   池惑想,也正是鬼主不知情,当时才愿意把破言蛊作为交易的砝码。   当时在扶水城的时候,池惑考虑到了祝家双生子这个潜在威胁,才主动提出了服用破言蛊。   他确实利用了“自己”,但也可以说,这是场和“自己”一举两得的交易,毕竟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虽然对方被蒙在鼓里。   在祝家双生子的注视下,池惑毫无反抗地将蛊茶饮尽,因为整个过程过于顺利,祝家双生子隐隐约约觉察出一丝不对劲,但祁忘确实将蛊茶喝了,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丝毫做不了假。   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小修士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就好像他早有所备了一样……   祝行水强压下盘踞心头的疑惑,扯了扯唇角拍手道: “真是令人佩服,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喝蛊毒喝得这么无所畏惧的。”   池惑刚想回答什么,可还没得及发出声音,滑过喉头的蛊毒开始起效了。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地发颤,两种蛊毒作用下,仿佛千万只毒虫火蚁穿透奇经八脉,密密麻麻啃咬他的五脏六腑,接连如密雨的刺痛感汹涌而来,流淌在身体里的灵脉也开始横冲直撞,全然没了秩序。   被蛊毒渗透的池惑倒在地上,只有脖子处被祝云止用蛊丝提拉着,仿若一具坏掉的提线纸偶。   “我还以为他有一手准备呢,这么看来,刚才他表现得那般从容,都是装的,纸老虎而已。”祝云止冷笑一声,脸上神情已经从先前的好奇变成了不屑。   祝行水又静静地观察了池惑一会儿,没接话。   剧烈疼痛蔓延五脏六腑,池惑疼得面部痉挛,目光散乱地看着天顶,眼中光彩消失,只剩下一片死气沉沉的灰。   但他始终一声不吭,将所有痛苦往肚子里咽。   “可惜了可惜了,如此美人,今日要毁在我们手上了。”   不到半盏茶功夫,服下蛊茶的池惑气息微弱几不可闻,先前还保持着一点怀疑态度的祝行水,此刻也渐渐放下戒备。   毕竟祁忘已经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还有什么转机可言呢?   除非有奇迹出现,但这世上向来没什么奇迹。   祝家双生子又开始笑起来,祝云止捡起从池惑手上滑落的茶杯,和祝行水一道儿凑近了看他们的“战利品”。   “哥,你说,他都已经疼成这副死人模样了,身上的皮肤怎么还没开始溃烂呢?”   双生子已经感觉不到池惑的威胁,更近一步凑近了看,电光火石间,从池惑的袖间突然闪出一道白影,双生子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两双尖锐的骨爪已经朝他们的脸抓来,淬了毒的手指深深刺入他们的眼窝,球体破裂的闷响之后,紧接着是浓液飞溅的滋啦声,还有双生子尖锐刺耳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   “我的眼睛…我的脸…我的容貌啊啊啊啊!”   和他们的眼珠子一道儿被挖下来的,还有他们面部三分之一的皮肤。   “多亏了你们,给我布置了一间这样密闭的蛊房,让我可以为所欲为,也不用担心被外界干扰了——”   原本一片死灰的眼睛重新聚焦,池惑的脸色依旧灰败苍白,但眼底却浮起几分凉凉笑意,眼尾胎记被映衬得格外深浓红艳,这抹红随着他脸上的笑意微微上挑,诡谲又艳丽,仿佛从地狱爬出来勾魂索命的艳鬼。   蛊与蛊相互作用带来的痛苦渐渐平复,池惑从满地蛊丝里坐起身,在这个与外界隔绝的房间里,他可以动用尸傀之术,操控先前鬼主送给他的人皮娃娃,也不用担心自己会鬼术的事被人发现。   附着了红水镇鬼婴的人皮娃娃比寻常尸傀要厉害许多,在池惑的鬼术催动下,小小人偶用怨念张开保护屏障,口中像唱歌谣一般反复不停: “娘亲不慌,娘亲不慌,今儿的客人不听话,孩儿听话,孩儿听话,听话的孩儿要撕破客人的脸……”   祝家双生子最在意的就是他们那张脸,此刻眼珠子被挖了,脸也破相了,不知名的毒顺着他们的伤口渗入体内,他们疯了一般在地上发狂打滚,已经顾不上死而复生的祁忘坐起身,重新抱着那把绘有红枫白鹤的五弦琵琶。   他用已经解开束缚的左手急急拨动琴弦,旋律与层层叠叠的蛊丝发生共鸣,整个房间开始震荡。   不多久,诡异的响动和叫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地上打滚哀嚎,试图用内力逼出毒素的双生子隐约听到了鸡鸟鸣叫,由远及近,朝他们的方向而来。   —— “好像是鸡叫了,大概天快亮了吧。”   抱着琵琶的池惑幽幽道。   *   七百里之外,枫泊村。   在被东极门收为外门弟子之前,祁忘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一日前鬼主抵达枫泊村,得知祁忘的娘亲早在七年前离开了村子,至今是死是活尚未可知,祁忘娘儿俩曾经住的旧屋,早已经因为破败不堪被拆掉了,旧物大部分被寄送到了东极门,只有小部分祁忘不要的,乡亲邻里都分掉了。   鬼主和一众乡民打听,得知了两个信息:   第一,祁忘小时候是个傻子,头脑不开窍,总是蹲在家门口望着远方发呆,被人打骂也完全没有反应;   第二,祁忘生得漂亮似瓷娃娃,全然不像他娘亲岚姨,村里有传言祁忘要么全随了他不为人知的爹,要么不是岚姨亲生的。   这一天,鬼主刚想继续在村里打探些信息,眼皮突然不受控地乱跳,他眉头拧了拧,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猝不及防接收到了「破言蛊」在祁忘体内被激活的信号。   「破言蛊」一旦生效,服蛊人和下蛊人之间不仅达成了共同遵守秘密的契约,更是将两人通过蛊毒的操控连接在了一切。   如果「破言蛊」被外界因素激活,下蛊人便能第一时间知道此事,并能迅速锁定服蛊人的方位,毕竟这是为了保护下蛊人秘密而培育出来的蛊虫,锁定方位更能方便下蛊人行事。   正常情况下, 「破言蛊」被激活,意味着下蛊人的秘密被服蛊人说了出来。   一瞬间,鬼主僵在了原地,他错觉自己的五感在刹那间被抽空了。   蛊毒被激活,除了他身为鬼主的秘密被暴露外,更重要的是…祁忘当下应该已经因为蛊毒全身腐烂暴毙而亡……   ……这怎么可能?!   此时此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断断续续重复着的一句话——   这绝对,不可能。   不可以,也不应该——!   乱糟糟的,仿若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轰然崩塌。   “祁忘,你骗我!”   下一瞬,鬼主动用他能想到的最快办法,朝「破言蛊」指示的方向飞驰而去。   ————————   下一章,大进展嘻嘻嘻。 第42章 鼠镇(四)   「鸦骨舟」是鬼主在红沙谷的代步工具,速度之快,大乘后期修士御剑也未能及。   但因「鸦骨舟」实在过于招摇的缘故,离开红沙谷后鬼主鲜少用它,担心有暴露身份的风险。   可此时此刻,鬼主显然顾不了这么多,招摇过市也好,存在暴露身份的风险也罢,他一心一意只想尽快赶到祁忘的所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影响完全被抛之脑后。   他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亲眼确认一下祁忘…是不是还活着……   那家伙到底有没有因为暴露了彼此的秘密,被蛊毒腐蚀暴毙而亡……   虽然鬼主已经明确收到了「破言蛊」被激活的信号,但他内心是不太相信的,或者说,他在拒绝相信。   毕竟不久之前,祁忘那家伙还信誓旦旦跟承诺过,他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更不会做出对鬼主不利的事情。   可是为何…究竟发生了什么…   骗人的吗?做出如此肯定的承诺的家伙,果然也没办法去相信吗?!   眼见为实…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现在一切都没有定论…   鬼主反复说服自己,似乎如果不这么做,他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祁忘,你最好给我还活着——!!”   生平第一次,鬼主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使劲玩I弄搓揉,仿佛要裂开般疼。   在强烈到足够将他淹没的不安之下,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无措,也看清了自己面对祁忘死亡这件事的懦弱。   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还要用破言蛊拴住对方呢?明知是没必要的事,却因为不想吃亏而多此一举,以为要拿捏住对方的性命才好…   ——作茧自缚。活该。   不知所措的鬼主在心底骂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骂的,是给祁忘下蛊的自己,还是陷入深渊的自己。   鬼主不顾一切乘着「鸦骨舟」朝桐余镇方向而去,经历这一遭,他终于正视自己的内心,也看清了自己一直以来摇摆不定的欲望。   他遭殃了,他已经被祁忘这个家伙彻底困住了。   —— “祁忘,等我。”   *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鬼主抵达了距离桐余镇五里外的长望山。   此时天光将明未明,从远处看,一处木屋掩映在积雪里。   「破言蛊」被激活的信号就是从此处发出的,鬼主立刻收好鸦骨舟,用最快速度赶到木屋处。   稍稍靠近,鬼主就嗅到了浓烈到冲鼻的血腥味,与此同时还有野兽家禽打斗后的毛骚味,臭烘烘乱糟糟的,各种气味扑面而来,好在此时大雪封山,如果是夏天,一定能把人熏到头晕目眩。   雪地里杂乱地覆盖着红色脚印,显然,在不久之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恶战。   看状况越发不对劲,盘踞在鬼主心头的不安也越发强烈。   可越是如此,他原本慌不择路的脚步反而放慢了下来,直到走到木屋门外,他突然停住了。   真相和结果只有一门之隔,只要他推开门,就可以知道一切。   这一路上,他设想了各种可能性,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其实从理智层面来考虑,鬼主比任何人都清楚,最坏的打算才是最接近真相的结果。   没有谁可以从被激活的「破言蛊」中存活,这就是当年培育这款蛊毒的效用所在,就算是时无筝那样的仙君也不能,何况是只有练气期修为的祁忘。   答案似乎已经昭然若揭,只是他自己不愿意去相信罢了……   在木屋门前站立的这片刻,就是鬼主留给自己接受最坏结局的时间。   其实抵达长望山之后,透过污浊的血腥味,鬼主隐隐约约也嗅到了尸傀术操控后残留的“念”,若是放在寻常,他定会感到疑惑非常,并因此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可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咕噜,咕噜。   从门缝里渗出的血水瞬间浸入雪地,将木屋外一大片积雪染成猩红色。   鬼主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一脚把门给踢开了。   随着“哐铛”的巨响,木门被鬼主踹得粉碎,破晓天光照进屋内,将满屋子野兽禽鸟的浮毛照得分明。   原本紧密缠绕的蛊丝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散在血水里,杂乱扭曲。   木屋内一地狼藉的光景让鬼主怔住了。   屋子各处遍布了走兽的血脚印,浓稠的血泊里躺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人,透过天光隐约可以看到,他们身上遍布了成百上千个血窟窿,皮肤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这些密集的伤口看上去并非人为痕迹,反而更像山间鸟兽猎食后剩下的残肉。   虽然躺倒在地血肉模糊的两人已经分辨不从容貌,但第一眼,鬼主就知道他们中没有祁忘。   屋中静悄悄的,呼啸的山风盘旋而过,只剩下一场恶战后的死寂。   兴许是屋内太暗了,鬼主眼底的光彩一分分消失,和整个房间一起陷入死寂。   就在这时,琵琶弦被拨动的声音突然响起,很轻,短促的一声,在静悄悄的房间里回响,就好像是谁不经意碰了碰弦丝。   鬼主身子蓦然一僵,随后神色一凛,他急切地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天光未至,那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又是一声琵琶响,比刚才更轻了——   “池惑,你来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还有点虚浮,但还是一如既往捎着点轻巧的笑意。   鬼主仍旧愣在原地,他一瞬不瞬地看向那片黑暗,没办法立刻发出声音。   就好像如果此时贸然出声,会把眼前的梦境吓碎了一样。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我等着你。”   池惑的声音虽然虚弱,但很笃定,仿佛他早就预料到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幕,也知道鬼主会不远万里赶过来。   此时他在暗处,小崽子站在明处,从他的视角,能看到满身风雪的鬼主站在渐渐亮起的天光里,一身红衣白发,满脸仓惶无措。   虽然因为精疲力尽,他的五感不那么灵敏,但池惑可以猜到,此时鬼主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池惑笑了,他知道小崽子此刻看不清他的脸上的笑。   这一瞬间,他心底的迷雾彻底散去,先前的摇摆和挣扎仿若笑话,小崽子脸上失魂落魄的神情,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隔了好一会,鬼主才缓慢地挪动脚步,朝琵琶声发出的方向走来。   池惑也不催促他,他知道“自己”需要时间来消化情绪。   日光微移,照亮了池惑抱在怀中的五弦琵琶,琵琶弦断了一根,拨面上的红枫白鹤图也染了斑驳血迹,倒是让画面上的红枫更加猩红艳丽。   鬼主无声地走到池惑面前,他居高临下的身影遮住了天光,池惑的视野重新落入黑暗。   鬼主蹲下身子,不置一词,隔着污浊的空气与池惑对视。   不需要说话,池惑也知道小崽子此时在想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这一瞬被无限拉长。   池惑又用小指挑了挑断掉的弦丝,琵琶哑了,只剩下沙哑的振动声。   下一瞬,鬼主猛然拽住池惑的衣领,将他拉到距离自己不到一寸的位置。   他刚才明明是想将对方抱起来的,做出来的动作却背道而驰,只克制地拽住对方的衣领,甚至还有点急迫,有点粗鲁。   池惑衣领上的扣子因此滚落,被蛊丝勒红的痕迹暴露无遗,错综复杂的红痕仿若红色蛛丝织就的网,在无形中越收越紧,直到彻底掐断他的呼吸。   在“自己”的注视下,池惑的喉结滑了滑。   他不介意将自己最脆弱的部位暴露在“自己”面前。   “祁忘,为什么?”   大老远赶了过来,经历了情绪的起起伏伏,鬼主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为什么。   没有前因后果,似乎也不想要解释缘由,池惑却知道他在问什么。   他清晰感觉到小崽子拽着他衣领的手在抖。   小崽子总是一副冷静淡定的模样,此刻却愿意为了“自己”暴露出仓惶无措的样子,这样的情绪和反应是装不出来的。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给我个解释。”   鬼主的声音同样很轻,甚至有些冷淡,但仔细了听,能听出他尾音的颤抖。   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隐藏一路过来的疲惫和崩溃。   池惑很清楚,鬼主问的“为什么”,以及要的解释,无外乎两点——   第一,为什么「破言蛊」会突然被激活?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为什么「破言蛊」被激活后,他还活着?   “鬼主,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池惑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他咬了咬干涸发白的嘴唇,酝酿了片刻,终于开口道, “虽然…这么问很自恋,但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在扶水江喝酒的时候,你和我开过玩笑,说已经有在意的人了……”   “这句话真的只是玩笑吗?”   池惑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眼睛: “以及,池惑,我想知道,你在意的人,是不是我?”   空气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呛人的血腥味弥漫,鬼主的嘴唇颤了颤,最后却没发出声音。   等待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池惑又凑近了几分,微微仰头,耐心等待对方的答案。   有些答案是无声的,言语变得苍白无力。   鬼主拽着对方衣领的指节泛白,他的眉心跳了跳,而后认命般闭上眼睛。   天光彻底被遮住了,雪野冷冽的气息笼罩而来。   鬼主俯身,有些用力地咬上了池惑的嘴唇。   ——像报复,又像撒气。   ———————— 第43章 鼠镇(五)   池惑被咬得颤了一下,他确信,小崽子把他咬出血了。   滚烫的血液沾在唇舌上,血腥味弥漫口腔。   池惑在心里暗暗嘶了嘶,小崽子这是在用他的血来作答,答案很明确,甚至有些野蛮嚣张。   尽管鬼主背着光,池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池惑能清晰感觉到,小崽子的呼吸和心跳都急促得不寻常。   ——不知道是因为他赶了太远的路,还是此时此刻注定无法让他平静。   “是你。”   如愿以偿地将池惑的嘴唇咬出血后,鬼主回答了他的问题。   虽然鬼主故意放轻了语气,但池惑能听出话语里些微懊恼责备的情绪来。   他有点想笑,但没敢。   鬼主终于松了口,两人短暂地拉开距离。   这会儿,从山巅升起的日光刚好照在池惑脸上,因为昨晚这场恶战,他的脸看上去格外苍白。   他抱着断了弦的琵琶,有些出神地看向鬼主,眼神很平静,仿佛对刚才那个似吻又似咬的举动并不感到意外,也不惶恐。   池惑只是用安静的眼神看向“索吻”的人,隔着生与死,仿佛来自遥远的时间之外。   不知为何,原本心脏砰砰砰直跳的鬼主,此刻被他看得也平静了下来。   “原来如此,真是我啊。”池惑低喃道,声似自语。   之后,两人又不讲话了,此时此刻彼此都需要用沉默来消化情绪。   日光透过山岚落在池惑脸上,反射出些微潮湿的光。   他眼尾的胎记和唇角的血痕,也越发暧昧鲜明。   鬼主的喉结不经意滑了滑。   很早之前他就不由自主地想伸出手,去碰一碰对方眼尾这抹红痕,也是在很早之前,鬼主便知道,这抹红色一旦沾染上了,这辈子可能就再也洗不掉了。   但这一次,他到底还是遂了自己的心,抬手轻轻地碰了碰对方的眼尾,然后手指下移,擦掉池惑唇角被自己咬破的血渍。   他把那抹潮湿的红色,留在了自己的指腹上。   “看来,你身体里的「破言蛊」真的清掉了……”鬼主看着指腹上血渍,带着质疑的口吻问道, “祁忘,你是如何做到的?”   「破言蛊」被激活后还能存活下来的宿主,池惑是第一人。   池惑依旧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的打算,就在鬼主要说他言而无信时,池惑的唇角微微上扬。   而后他做了一个令对方很是意外的举动——   池惑仰起脖子,用最后一点气力,朝居高临下的鬼主嘴唇也咬上了一口。   因为池惑的举动过于突然,也完全超出了鬼主的预料,他愣在了原地,倒是方便了池惑同样咬破他的唇。   直到刺疼的实感让鬼主反应过来,这会儿池惑已经松了口,他满意地舔了舔嘴唇。   池惑不想自己吃亏,不管什么理由,小崽子咬了他,他必然要咬回去的,也算是对小崽子在长昆山突然离开的报复。   小崽子有脾气,他也有。   “疼不疼?”   池惑同样抹了抹自己的唇角,轻描淡写问鬼主道,就好像刚才自己也没干什么一样。   “嗯,”鬼主面上虽然冷静克制,但他无法掩饰自己微微泛红的耳廓, “为什么?”   他疑惑地看向池惑,刚才对方的举动实在让他意外。   池惑笑: “疼就对了,说明你不是在做梦。”   “我还活着,别担心。”他放轻了语气,虽然那口反咬多多少少有点埋怨的情绪在,但更多的安抚。   池惑解自己,有时候轻微的刺疼才能让他获得实感。   鬼主怔了怔,他这才意识到,原本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看来祁忘还是一如既往地了解他的所思所想,什么也瞒不过。   “昨夜因我破坏了祝家双生子的蛊毒繁育计划,这两兄弟新仇旧恨一起算,就把我抓了来,请我喝了一杯滋味不怎么好的冷茶,”池惑咳了两声, “他们不知,我身上已经被你施了破言蛊,他们更不知道巫溪一族的蛊毒与破言蛊刚好相克,如果在一个宿主体内重复使用的话,会达成蛊毒相消的效果。”   顿了顿,池惑继续道: “我就这样侥幸活了下来,但破言蛊被消解掉的时候,你会收到蛊毒激活的信号,所以……”   “侥幸?”鬼主定定地看着池惑,他才不信对方的说辞: “祁忘,你早就知道了两种蛊毒可以相抵相消的情况,所以那会儿才以交易为借口,让我喂你服下破言蛊,留了一手,是吗?”   池惑也不藏着掖着: “交易是真心的,留一手也是真的。”   “总好过我真的把你的身份说出来,背叛了你,不是吗?”   鬼主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而后无奈笑道: “祁忘,你到底是什么人?”   毕竟破言蛊和巫溪一族蛊毒相克的事,就连他这个鬼主都不知道,祁忘一个名门正派小修士是如何得知的?   这家伙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了……   池惑的声音越发沙哑: “还是那句话,如果你真想要知道,这一天越晚到来越好,我不骗你。”   “但你没告诉我为什么。”鬼主的声音冷了下来,他试图以此掩盖自己的失落。   “池惑,我困了。”   已经消耗掉所有灵力的池惑到达了极限,加之“自己”赶了过来,他整个人也彻底安心了下来。   一放松,被强行压制的困乏就卷土重来。   他知道小崽子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他,而他也同样有很多话要与小崽子说。   但实在太困了,等清醒的时候再说吧。   “把我带回客栈吧,有劳。”说完这话,他就毫不见外地靠在“自己”胸前睡着了。   此时天已经大亮,鬼主愣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迎着晨曦起身,将困得不省人事的池惑抱在怀里,不匆不忙走下了山。   *   桐余镇内。   庆祝昨晚击退食人鼠的百姓们在街上狂欢,整个桐余镇呈现劫后余生的喜庆,但客栈内的萧过却坐立不安,天已经亮了,而昨晚突然消失了踪迹的小师弟却还未归来。   “秦公子,现在我们如何办才好?真的不需要和师尊传个信吗…”萧过惶惶不安道,坐在客栈大堂的他不停伸头往街市看去,熙熙攘攘欢庆的人群中却不见池惑身影。   秦南珂虽然皱着眉,但语气却比萧过冷静许多: “既然你已经答应了祁道友,我认为,我们还是不要惊扰随筝仙君为好,想必祁道友自有考量。”   萧过点头又摇头,左右为难: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如果小师弟计划有误,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师尊那边可不是闹着玩的…”   秦南珂: “我是担心如果贸然把随筝仙君叫来,反而耽搁了祁道友的计划。”   “诶,那位…好像是池道友?!”刚夹起小笼包的萧过立刻激动得放下筷子,起身朝客栈大门走去。   穿着红衣的挺拔身影在人群中实在过于显眼,加之这人怀里还抱着一个青年,很难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池道友,你怎么也来桐余镇了?还是因为…”当看清鬼主怀里抱着的小师弟不省人事时,萧过登时将所有疑问收了回去,有些慌了, “怎么回事?!小师弟他…”   “没事的,”鬼主淡声道,他似不欲多做解释,径自朝客栈房间走去, “你家小师弟只是太累睡着了,不用担心。”   “啊?”   鬼主的回答让萧过愣住,他十分不解, “小师弟干嘛去了,怎么就累成这副样子…”   秦南珂立刻将拉住跟过去的萧过,嘘了嘘: “既然池道友如此说,我们就不要多问了。”   萧过挠了挠头: “可…奇奇怪怪的…”   接下来更奇怪是的,鬼主直接吩咐客栈伙计准备沐浴的热水。   秦南珂: “……”   萧过: “…秦公子你说得对,有些事,确实不能太急着找师尊,找师尊反而要出大问题呢!”   *   水声袅袅,热浪蒸腾。   池惑是在散发着安息香的沐浴桶中醒来的。   泡在热水中的他恍惚了一会儿,直到鬼主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放心,我没对你做什么。”   鬼主坐在屏风后的软榻上,正专心致志地给池惑修断掉的琵琶弦。   琵琶上沾染的血渍,已经被他仔仔细细给擦掉了。   池惑愣了愣,而后笑了: “多谢。”   经过昨晚那场恶战,身上沾满血污和动物毛发的他,此时此刻确实最需要好好沐浴一番。   果然还是“自己”考虑得周到。   池惑舒服地松了口气,将头枕在沐浴桶边闭目养神。   “你是如何处置木屋里那两双胞胎的?”池惑闲闲问道。   鬼主也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们那副生不如死的样子,我看不下去,就行了行好,喂了点他们自己养大的蛊毒,算是好心送他们一程了。”   “得,积德行善了。”池惑笑道。   他比任何人都要“解”自己,做事绝对不会留下隐患,用祝家双生子的蛊毒杀死他两,如果不仔细追究,会被外界以为是他们兄弟俩养蛊自焚。   况且祝家双生子素来阴狠残酷,行事不受人待见,更不会有人去细细追究了。   鬼主是绝对不会留下他们这个活口,要是他们没死透,到时候把池惑的事说出来,反倒生了枝节,怪麻烦的。   接下来两人又不讲话了,但沉默并不令人难熬。   袅袅水声回响,池惑仰着头,看腾起的水雾将日光笼罩,明晃晃,白茫茫。   鬼主修理琵琶的身影被投映在屏风上,透过水雾看去,真真假假,就好似屏风上本就画着美人抱琵琶的剪影,剪影在暧昧的水声雾色里流淌。   “鬼主,有件事,我这段时日一直想问你。”池惑道。   —— “你的多情道,打算怎么办?”   ———————— 第44章 鼠镇(六)   鬼主修理琵琶弦的动作顿住,他看向屏风上水雾缭绕的影子: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池惑理所当然道: “因为你对我说过,你修的是多情道,也承认了在意的人是我,所以我想确认一下。”   “也不知道你们醉鸦楼鬼修的多情道,是不是也有正缘道侣一说。”他试探道。   “其实,我知道我的正缘道侣是谁。”   鬼主有重新开始弄琵琶弦,时不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在池惑听来,就好像小崽子正用琵琶弦拨弄的声音来掩盖自己的情绪。   靠着浴盆闭目养神的池惑随之睁开了眼睛。   “是你师尊,时无筝。”鬼主的语气很清淡,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虽然池惑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但亲口听“自己”说出来的感觉还是非常不一样的。   池惑: “哦。”   除此之外,此时此刻他回答什么都不太合适。   鬼主继续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 “但你说,让我别淌这浑水。”   “祁忘,所以有时候我很疑惑,你说的话,就好像早就知道我的正缘道侣是谁了一样。”鬼主轻声笑了笑, “不仅知道,似乎还试图阻止我去这么做,看起来就好像是你在恋慕你师尊。”   看池惑不应,鬼主继续道: “你还对我说过,这多情道,不修又如何。”   池惑笑了笑,避重就轻道: “现在看来,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鬼主: “祁忘,有时候我在想,你这个人,是不是我修多情道需要历的劫?”   池惑: “但愿我是。”   隔着屏风和满屋子水雾,两人都笑了开去,此时此刻,真真假假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池惑重新闭上眼睛,轻声道: “那天在听石院,你走得匆忙,我的话你可能没听到。”   鬼主: “什么话?”   “我说,那三百六十五盏枫灯,我真的很喜欢,谢谢。”池惑对“自己”道。   上一辈子无人感谢他的枫灯,这一辈子,他想要亲口感谢自己。   隔了好一会儿,鬼主才开口道: “好,我知道了。”   *   傍晚时分又下起了大雪,池惑透支的灵力也需要时间恢复,于是一行人商量决定,翌日早上再重新启程。   中午过后,便陆陆续续有百姓将肉菜鱼蛋送往客栈,以表示对道长们解决掉鼠患的感谢,寻常百姓没有灵石仙器等物件,只力所能及地送来了新鲜食材。   秦南珂拒绝掉了其中的大部分,有些百姓实在过于热情,放下食材就跑开了,秦南珂没办法,只得收下了一些。   有鬼主亲自给池惑清理残毒,疏通经络调理灵息,池惑很快就恢复了过来。   傍晚时候他从屋里出来,看秦南珂对着一大篓子食材发愁,心血来潮道: “今天刚巧是人间的小年夜,我来做顿饭吧,食材这么新鲜,不好好料理可惜了。”   萧过惊讶: “小师弟,你还会做菜?”   “许久不下厨了,手生,做出来不一定好吃,”说着池惑已经撸起袖子,娴熟地开始腌制肉类,他朝鬼主看了眼, “过来帮忙?”   鬼主也学他的样子撸起袖子: “好。”   上一世,在时无筝和徒弟们返回东极门的日子,池惑曾在东极山下的桃源镇郊外搭了处房子,他除了每日的修行,剩下的时间像寻常人一样,日日买菜做饭,独自享用自己日渐精进的厨艺。   有时候时无筝从山上下来,两人喝茶论道,池惑偶尔也会在对方面前露上一手。   可惜时无筝这样辟了谷的修者,本身就不需要依赖食物维持生存,加之他总是一副清冷淡漠,心不在焉的模样,对人间美味并无流连,和池惑吃饭于他而言,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流程,既然对方如此安排,他也就迎合着吃就是了。   但上一世的池惑并不介意,因为他自己吃得很开心。   他一直认为,思考如何将一个到手的食材烹饪得恰到好处,并通过自己的技艺将其美味最大程度呈现出来,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当然,如果有人真心实意与他分享烹饪的美味更好了。   没有也没关系,他自己也可以乐在其中。   “在想什么?”鬼主手上虽然忙着做菜,但余光一直在注意池惑的神态和举动,问道。   池惑摇了摇头: “一点无关紧要的旧事。”   鬼主撇了撇嘴: “又来了。”   “祁忘,你不仅故人很多,旧事也多,一天到晚总是想不完。”鬼主一副不是很开心的样子,但池惑知道,小崽子故意的。   “池惑,你不仅问题很多,抱怨也多,”池惑应了他的玩笑,然后指挥对方干活, “帮我把那篓子姜的皮都去了,然后碾成泥挤出汁,再用纱布将姜末滤干净。”   鬼主疑惑: “这是要做什么?”   “天寒,用姜汁撞奶喝。”池惑答。   鬼主来了兴致: “听起来不错,你的厨艺与谁学的?”   池惑: “无师自通,以前有一阵闲来无事,就每日买菜做饭,渐渐就摸索会了。”   鬼主似乎不太信他的话: “东极门的修行这么闲?”   池惑: “忙里偷闲,不行么?”   鬼主: “你师尊吃过你做的饭菜吗?”   小崽子这话问的,池惑倒是结结实实愣了一下,鬼主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道: “看来是吃过的。”   “没有。”池惑想了想道, “吃过我做的菜的,并非我师尊。”   上辈子时无筝确实吃过他做的饭菜,但那会儿的时无筝并非他师尊,所以给出否定的回答,逻辑也能自洽。   最重要的是,池惑知道小崽子不希望听到肯定的回答,他会醋。   “哦。”鬼主一脸将信将疑应道。   “不骗你,”池惑笑了, “话说,现在你还觉得我对师尊有意吗?”   鬼主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 “所以,你有吗?”   “我肯定,我没有。”池惑难得认真道。   鬼主动作微顿,笑: “那就好。”   池惑想了想,又申明道: “先说好,我对你其实……”   “行了,别往下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鬼主打断了池惑,他知道,接下来对方要说对他没那方面的意思了。   这种事,他可不希望听对方说出口。   鬼主: “我会有办法的,等等我。”   “在此之前,不要回答。”   池惑失笑: “行。”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五菜一汤上桌了,有荤有素,色香俱全。   “小师弟,没看出来你还藏了这门手艺,以前也没见你下厨过,真是太浪费了。”萧过惊呼,已经忍不住拿起筷子了。   池惑下意识朝鬼主看了一眼,对方也刚好看了过来。   萧过的反应恰好可以证明,池惑先前没撒谎,他确实没在师门做过饭。   “快吃吧,天冷,待会就凉了。”   很快,众人便发现,这一桌子菜不仅好看,比他们先前吃过的任何一顿饭都要美味。   萧过对小师弟的厨艺赞不绝口,鬼主却没太多废话,专心致志地吃饭,生怕自己比萧过吃得少亏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鬼主发现,这一桌子菜的调味都是按照自己的口味偏好烹饪的,无论是去掉了芹菜的小炒黄牛肉,还是用青藤椒代替红花椒的水煮鱼。   就连最后那碗姜撞奶,萧过说美中不足是不够甜,但对鬼主来说糖度却恰到好处。   他很难不往祁忘照顾他的喜好上想,可疑问又来了,祁忘是如何对他的口味喜好了如指掌的?   饭后,街市上开始燃放烟花炮仗。   虽然不是正式的除夕夜,但并不妨碍赶跑鼠患的人们在小年夜提前庆祝一番。   热闹了一晚上,亥时,炮竹烟火声渐渐止歇。   “去外边看看烟火吗?”池惑对鬼主发出邀请。   在旁收拾饭桌的萧过听到了,奇怪道: “外边烟火都放完了,还有什么看的。”   池惑: “就是放完了,才清净。”   萧过: “……”   秦南珂拍了拍萧过的肩膀: “萧道友,你小师弟邀请的是池道友,不需要你提意见。”   患有眼疾的秦南珂,确实比萧过更有眼力见。   “我们走吧,收拾的活儿就留给你师兄好了。”鬼主道。   萧过拿着一大块抹布嚷嚷: “我说,我听着呢喂!”   鬼主和池惑同时笑了,待池惑披上雪笠,两人推开了客栈的门。   此时烟火炮竹声已经静止了,街市灯火寥落,风雪正盛。   炮竹燃放后红色的残骸被白雪覆盖,远远看去,像落梅,又像溅落雪野的血珠子。   鬼主曾在话本里描绘过这样的场景,火树银花落幕之后,宾客散去,只剩下被踩成红泥的炮竹碎屑,远远看去,原本热闹的街市灯影寥落,炮竹的残骸像红潮流淌,漫过街巷市集,在静悄悄的冬夜里兀自的花团锦簇,这会儿的喜庆才没有疏离感。   很显然,祁忘记住了他书里的描写,也看懂了他的文字。   当时话本里描绘的场景是他想象的,此刻这副场景却鲜活地出现在眼前。   两人踩在覆盖着落雪的炮竹残骸,静默不语。   行至小巷时,池惑看到一辆贩卖炮竹烟花的小推车正要收摊,他忙跑过去打算买一些来烧。   “这个如何?”池惑拿起一筒「火树银花」,转身问跟上来的鬼主。   鬼主却掏出一锭银子对小贩道: “这些够吗?这车烟火我跟你买了。”   烟花小贩狂喜: “够的够的,谢谢客官,明儿还有新货,如果想要玩儿记得还来找我。”   赚足了银子的小贩把自己的推车都给了鬼主。   看鬼主亲自推着一车烟火炮竹走在雪地里,池惑笑: “还是这般乱花银子,不加节制。”   “我不一样,我花是自己的的银子,怎么花都可以,你花师门的就不一样了。”鬼主呛他。   池惑也不与“自己”计较,笑道: “是啊,所以我从不对你客气。”   说着,他挑了一卷烟花放在空旷的雪地上,掐了个决将导火线引燃。   银色的火焰从雪地腾起,烧得正盛,火光照亮池惑的脸。   他索性坐在雪地上,看着烟火燃烧的夜色,鬼主不知何时拿了黄酒和酒壶,热一热,就地喝了起来。   “这会儿的烟火,正好可以下酒。”池惑接过热好的黄酒,一饮而尽。   他回过头,发现鬼主并没有看烟火,而是在看他。   池惑从容地把酒盏推过来道: “想什么呢?”   每次都是鬼主问他在想什么,他从来不问,因为他以为自己很了解“自己”。   但变数早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祁忘,你对我而言,是个谜。”鬼主用对方眼底的烟火下酒,同样一饮而尽。   池惑笑,眼中的烟火倒影碎成星星点点: “我知道,而且你会被所谓的谜吸引。”   但随即他淡淡摇头, “池惑,如果有一天我不是谜了,你或许就…”   ————————   小吃货:别说话,不想听被拒绝的话   大吃货:摸摸脑袋,原来自己会撒娇呢   准备收束剧情啦 第45章 无涯(一)   池惑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了顿,似乎一时间不知如何形容。   “你要说,如果你不是谜了,我对你就不感兴趣了吗?”鬼主接住他的话,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祁忘,不会的。”   鬼主保证道,神情也是难得的认真。   池惑扬眉: “这么肯定?”   “我们认识也没太久,你就彻底认栽么?”他故意带了点玩笑的语气,不想氛围太严肃了,怕让“自己”尴尬。   鬼主抿了抿唇: “认啊,那还能怎么办?”   池惑用闲聊的语气开口问道: “话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指对方在意自己这件事。   鬼主试图仔细地想了想,随即摇头: “这说不好,可能是扶水城喝酒游江那晚,也可能是客栈里你为我算卦的时候,还有可能…是红水镇鬼婴的喜轿上,我不确定。”   “喜轿上,这么早?”池惑将信将疑道, “但那一趟你来红水镇,并不是为了我。”   那趟调查红水镇失踪姑娘事件,鬼主的真正目标,其实是天道书上所谓的正缘道侣时无筝,池惑很清楚这一点。   鬼主: “为了谁不重要,但结果是你。”   池惑啧了啧道: “哦,要我负责的意思啊。”   鬼主笑: “是啊。”   “不过就像你之前提醒我的,原本我也不打算真的蹚你们师门的浑水,毕竟随筝仙君他防我跟防贼似的…但经过这次你‘诈死’,我彻底认了,该来的,躲不过。”鬼主喃喃道,笑里有点无奈的味道。   “今早让你担心了,抱歉,”池惑重新点燃一大盒烟火: “其实刚才我是想说,如果有一天我不是谜了,你可能就找不到我了。”   鬼主蓦然转过来,皱眉: “什么意思?”   “池惑,等你知道真相那天到来,我会从你的世界里消失。”池惑用异常平静的语气道,仿佛在说什么与己无关的事。   鬼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为何?”   “没有为何,也不是威胁,”池惑摇头,语气依旧是淡淡的, “我只是担心,你会难过。”   就在这时, “轰隆”一声响,一束花火在夜幕绽开,将夜晚再次照亮。   彼此的谈话就此中断,两人不约而同抬头仰望天幕,静静地看着流萤的光重新被雪絮吞没。   “冷吗?”直到四下烟火声彻底安静下来,只剩雪絮翻飞的声响,鬼主轻声问道。   一向怕冷的池惑难得摇头,他松开腰间的香囊,拿出已经彻底枯掉的叶子: “池惑,教我吹那首曲子吧。”   虽然池惑明明知道如何吹,但如果让对方“教”一遍自己,他以后就能随心所欲吹了。   鬼主也明知故问: “哪首曲子?”   池惑: “你在我窗边吹过两次那首。”   “不对,是三次。”他纠正道,差点忘了在扶水城客栈的时候,小崽子也在他隔壁吹过。   鬼主却卖关子: “这首曲子不是随便可以教人的。”   池惑: “为何?”   “我要留着教我以后道侣的。”鬼主开玩笑说。   池惑扬眉: “哦,那算了。”   鬼主斜了他一眼: “喂,这就打退堂鼓了?”   “听好了。”他立刻拿起其中一片枯叶,自顾自吹了起来。   叶片不新鲜了,吹出来的音色有些干枯沉闷,但和现在四下荒凉的雪野很契合。   池惑学着他的样子,拿起另一片枯叶也断断续续吹了起来,装得很像真正的初学者。   中途曲子声断了几次,因为他们相视笑了几次。   “我说,你还是别把谜题解开好了。”鬼主的声音落在池惑耳边。   —— “祁忘,我不想你消失。”   *   两日后,池惑一行人顺利和寻找无涯海的南海修士汇合,因为渡山仙君先前已经打好了招呼,领头的栖霞散人又是性情中人,性子洒脱不羁,待旧友介绍的几位晚辈格外热情,几乎毫无保留地介绍当下情况和进度。   这群江湖修士寻找无涯海,各有各的因由,有需要借无涯海的灵气修行功法的,有希望通过无涯海来完成自己心愿的,也有想要到无涯海中寻找自己故人,解开困扰多年的心结的。   他们汇合的地方是一片位于西南的临海之地,地势险峻,气候特殊,即使腊月也温暖如春,山间郁郁葱葱,只林野中瘴气弥漫,有毒蛇虫蚁出没。   栖霞散人作为唯一一位进入过无涯海秘境的人,根据他的经验和判断,下一次无涯海秘境的开启入口,就在这片西南海域附近。   “无涯海的入口坐标就和潮汐一样,自有规律,但能不能顺利进入秘境,就看有没有获取机缘了。”经年累月的寻找和等待,已经让栖霞散人拥有足够的耐心,毕竟秘境的开启需要机缘与方位,方位易寻,但机缘难测。   作为曾经进入过无涯海的人,栖霞散人与无涯海本身已经产生了某种连接,他心中隐隐有所预感,这一次,将是多年来,距离无涯海秘境开启最合适的时机。   机缘无法强求,但机缘也是变数,栖霞散人嘴上不说,但心里清楚,他的预感是正确的,因为这几位从长昆山远道而来的修士,就是变数本身。   而且最巧的是,距离这片西南海域不远,就是枫泊村,祁忘自小长大的小渔村。   池惑心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仿佛兜兜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身体原主成长的地方,回到了这个身份的起点。   一行人在海边渔村暂且住下,先前池惑对萧过说,所谓开启无涯海的机缘,就在他身上,但现在萧过人已经抵达渔村,却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更不见任何机缘出现的迹象,他有些着急了。   “小师弟,你说的机缘到底是不是真的…?”萧过看什么动静都没有,慌了。   池惑: “耐心等一等,栖霞散人也说了,机缘之事急不来。”   “可…”萧过为难地挠了挠头, “你说机缘在我身上,可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池惑若有所思抿了抿唇,摇头: “这个我暂时也讲不明白。”   其实现在的池惑也不清楚,如何利用主角攻萧过引出开启无涯海的机缘。   但他明确得知,萧过和无涯海的即空法师渊源颇深,机缘就挂在他身上,只不过需要契机去开启。   萧过: “那你怎么能肯定就是我,没弄错人?”   池惑: “四师兄,你得对自己有点信心。”   这段日子,池惑一直在和栖霞散人推算机缘的可能性,但却没太大的进展。   没有头绪的等待令人不安,这种不安在萧过身上尤其明显。   他平生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寄予期望后,自己又把事情搞砸,辜负了别人的期望,所以他总是通过玩世不恭的态度去处理人际关系,以此降低外界对他的期望。   需要治疗眼疾的秦南珂却是他们之中最无所谓的一个,比起终年大雪覆盖的长昆山,他似乎更喜欢植物茂盛的西南海域。   这里气候温暖潮湿,植物疯了一般生长,种类繁多,各种药材遍布山野。   对植物草药痴迷的秦南珂每日背着竹楼进山采药,对异域出产的稀世药材爱不释手,乐在其中,经常天未亮就进山采集草药,天黑了都没舍得下来。   萧过见山中雾障弥漫,有毒虫蛇蚁出没,患有眼疾的秦南珂又人生地不熟的,他担心对方出事,也就每次都跟了来。   秦南珂也没跟他客气,驻着竹杖不疾不徐走在后头,说多于山林大地,植物药材接触,可以帮助萧过静下来,对抑制心魔也有益处。   萧过多少有些放不下: “也不知道小师弟所谓的机缘,何时才能出现……”   “萧道友无需着急,比起在长昆山论道,我更喜欢在这儿采药,如果不是祁道友提议这趟下山寻找无涯海,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来到这里,也没机会接触这些稀奇古怪的植物和药材。”秦南珂为人恬静,随遇而安,也最擅长安抚人心。   萧过忧心忡忡的: “可你的眼疾……”   他想,如果秦南珂可以亲眼看到满山郁郁葱葱的绿色,必然很开心。   秦南珂笑着摇头: “这只是一次尝试的机会,无论最后是否能找到无涯海的机缘,又能否可以顺利治好眼疾,都不那么重要,毕竟这趟游历本身已经足够令人惊喜。”   被秦南珂日日这般说,加之跋山涉水采药确实能磨炼心性,萧过内心的不安感渐渐淡去,就连一直折磨着他的心魔的存在感都淡了许多。   萧过有时候就想,大概是自己借这次机会暂时离开师尊身边,到更广阔,也更不一样的天地走了一遭,堵在心里的执念与随之被释放了一些。   他其实很清楚,心魔本身,就是他对于师尊的执念。   这个执念没有来由,就好像注定要让他遭这场罪一样,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在他的心中肆无忌惮疯长,最终成了心魔。   就像秦南珂之前对他说的,药物只能帮助他压制,隐藏,要想根除心魔这个隐患,还需要他自己想法子释放执念。   以前这些劝,萧过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听,但这趟离开时无筝身边,跟着秦南珂在漫山雾色中攀爬采药,他难得地静下心来,也开始认真思考执念本身。   或许,说不定这一趟寻找无涯海之行,真的可以帮助他彻底拔除心魔,将他从作茧自缚的困境里解脱出来……   在日复一日与草药山林打交道的日子里,萧过摒除杂念,开始正视自己要突破的「道」。   *   而这一边,池惑发现,自从抵达西南海域后,他梦到祁忘小时候的频率越发高了。   和离开长昆山那晚梦到的一样,他回到了身体原主祁忘小时候,被别的小孩欺负打骂,但小祁忘就好像一块石头般,无止无尽,无所谓悲伤欢喜。   池惑想要更深入探究梦境的真相,可往往会在这时候惊醒过来。   鬼主会在他身旁吹那曲好梦调,南域温热潮湿,有吹不完的新鲜叶子。   池惑很快就在熟悉的旋律中平复下来,梦里残留的怪异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在和栖霞散人研究机缘的可能性之余,池惑时常和鬼主待在海边。   红沙谷没有河流湖泊,在那长大的他更没有机会见到大海。   小时候的池惑坐在醉鸦楼屋顶,看着黄昏时分红沙卷过地平线,血红天色随着天光黯淡下去,像失去了温度,渐渐暗沉凝固的血液。   云层也会随着天色翻滚变化,小池惑看着不断变换的云层和天光发呆,以为这是人间最辽阔,又最无常的光景。   可孟婆告诉他,大海比红沙谷的地平线更宽阔,也更变化无常,潮起潮落,没有尽头。   大海属于外边的世界,是很遥远的地方。   小池惑时常想,等再长大一些,修为变厉害了,他就去海边待上一阵子,看传说中变化无常的大海,还有随着日夜交替而出现的潮汐,也像坐在醉鸦楼屋顶上那样长久地发呆,直到什么都看不见。   上一世的自己后来是把海看够了,但池惑想,这一世的“自己”大概还没来得及好好在海边发呆。   “和想象中的一样吗?”   向晚时分,池惑和鬼主坐在礁石旁,日光渐渐隐入海平线之下,夜色将至。   “不一样。”鬼主回答说。   他知道池惑在问什么,毕竟对方似乎总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池惑扬了扬眉: “哪里不一样了?”   这个答案,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上一世他面对大海时,可不是这么想的。   鬼主闲闲道: “我没想过,我会和某个人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   池惑愣了一下,笑: “说得也是。”   “祁忘,先前你说过,你只在意自己,是吗?”鬼主突然道。   ————————   小吃货:你是谁   大吃货:要听吗?听了我就没了哦   小吃货立刻捂住耳朵 第46章 无涯(二)   鬼主突然提到这茬,反而让池惑反应了一下。   “嗯,不光是我这么说,旁人也同样对我说过。”池惑笑道。   鬼主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 “我还记得原话呢,说你这人看似多情,实则最自恋,最为无情。”   他真的把之前在扶水江中,池惑对他说的话一字不落背下来了。   池惑然,啧声道: “你小子,从那会儿起就这么在意了呢。”   鬼主耸耸肩: “你还说过,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   池惑: “确实死透了。”   而且还是死在了你手上——   这话池惑没好说出口,因为当时评价池惑无情的人,正是祝云止。   死得真好,池惑想。   鬼主将他脸上最细微的神态变化看在眼里,继续道: “但我能感觉出来,你不是这样的。”   池惑: “哪样?”   鬼主轻轻敛下眼皮: “换句话说,我觉得我有机会。”   池惑愣了愣,心里好笑,这小崽子真是有够“自恋”的。   “你是觉得我也很在意你,对吗?”池惑直接问道。   鬼主点头,而后有点委屈地抿了抿唇: “或许只是我的错觉吧。”   池惑: “又或许,这并不矛盾。”   鬼主不解: “什么?”   池惑莞尔: “没什么。”   在意小崽子和“自恋”,确实并不矛盾。   鬼主脸上的不满越发明显: “又来了。”   夜幕降临,两人又在海边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可还没走到渔村的屋子,就有年轻的渔民过来报信: “两位道长,不久前有一个从北地来的年轻修士找你们,现在正等在你们屋里。”   池惑脚步微顿,心底腾起不好的预感: “北地来的年轻修士?”   渔民点头: “好像姓白,他让我们叫他白公子,说是专程来找你的。”   白公子?   池惑和鬼主迅速交换视线,彼此心中然。   鬼主扯了扯唇角: “看来,扶水城那位灯魁‘小姐’,不远万里找上门了。”   池惑不耐地揉了揉太阳穴,叹气: “又有麻烦了。”   远远地,两人就看到他们的屋子点了灯,及至走近,池惑注意到房门虚掩着。   于是他也不多此一举,直接推开了房门。   鬼主还在池惑耳边问了他一句: “我一起进屋吗?”   “为什么不?当时在雁芦楼,灯魁小姐还祝我们百年好合呢。”池惑并没有故意放低音调,用正常的嗓音说。   他就是要屋里的白逐溪听到。   白逐溪站在灯盏边挑灯芯玩儿,听到推门声才缓缓回过头,他毫不忌讳地打量着从海边归来的池惑和鬼主,唇角噙着一抹凉凉的笑。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过于昏暗的缘故,这次白逐溪出现在池惑面前,要比他印象里的白小公子要憔悴落魄许多,他脸上也再不是浓妆艳抹的女子妆容,而是一张消瘦的青年男子面容。   看来白少城主已经抓住白逐溪的把柄了,他现在过得并不如意。   就这般对峙了一会儿,池惑主动开口道: “白‘小姐’,许久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你是认不出扶水城里人人瞩目的白小姐,还是认不出如今有如丧家犬的白家小公子?”白逐溪扯了扯唇角,他的目光在池惑和鬼主之间游移: “让我猜猜,你们现在已经确定道侣关系了吧?”   “我们的关系就不劳白公子操心了,上次你祝我们百年好合来着,多谢。”池惑应道。   身旁的鬼主斜睨了池惑一眼,并没有隐藏眼底的笑意。   “我是没想到啊,祁道友,你们东极门也算是名门正派,可你作为东极门的内峰弟子,和红沙谷的鬼修关系这般亲近,你师尊真的没意见吗?”   白逐溪再度拨弄灯芯,幽幽道, “还是说,你那位可怜的师尊,对池道友是红沙谷鬼修的身份尚未知晓?嗯?”   听白逐溪这番话,池惑心知对方已经查到了鬼主的身份。   白逐溪阴狠偏执,睚眦必报,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揭他底牌的祁忘,在被白见临拿捏了证据,将其驱逐出白鹿城之后,有如丧家犬的他必不会善罢甘休,就算破罐子破摔也要把祁忘拉下水。   而将祁忘拉下水最好的突破口,就是他身边这位来路不明的散修。   池惑不语,等着看白逐溪这会儿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若不是我亲眼目睹了你道侣的鸦骨舟,我还不敢确定呢,”白逐溪掐了掐灯芯,待火光将息未息之际,又松了手, “听说只有醉鸦楼的鬼修,才有资格使用鸦骨舟,我说得对吗?”   看来,是先前「破言蛊」被激活,鬼主着急赶到池惑身边,冒险使用了速度最快的鸦骨舟,导致了在白逐溪这儿暴露了身份。   池惑摇头: “白公子,你说得不对。”   白逐溪扬眉: “哪里不对?”   池惑笑: “并不是什么醉鸦楼鬼修,都能坐鸦骨舟的,白公子。”   白逐溪眉头拧得更深了: “你什么意思……”   池惑: “这不重要。”   说着,池惑看了眼身旁不动声色的鬼主,眼神里别有意味。   白逐溪获取的信息不准,准确来说,只有醉鸦楼鬼主才有资格使用鸦骨舟。   不明所以的白逐溪摇头: “祁忘,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这件事若是传出去,随筝仙君的一世清名,怕是难保了。”   他故意挑高尾音,笑微微看向池惑。   池惑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模样,他舀了勺缸里的水放进茶壶,点燃炉子开始烧水。   但茶杯里并没什么像样的茶叶,而是山楂树晒干的叶片。   “白公子,我不明白,我和池道友交好,与师尊有什么关系?”池惑装傻道。   白逐溪: “祁道友说笑了,你即是随筝仙君的徒弟,那么一言一行,都与师门脱不了关系。”   池惑耐心地往山楂叶里注满热水,转了话题道: “我们这小小渔村,没有像样的茶叶,还请白公子见谅。”   白逐溪有点摸不透顾左右而言他的池惑,微眯起眼睛道: “听说在长昆山时,你收了我兄长的「春信白」。”   池惑笑: “看来仙道里确实藏不住秘密。”   “师尊和池道友都说「春信白」滋味不错,虽然我没喝上。”池惑继续道。   白逐溪冷笑一声: “祁忘,先前我在雁芦楼好声好气招待你喝茶,你不喝,却把面子留给我兄长,你真是不待见我啊。”   池惑笑: “毕竟你兄长是白鹿城少城主,而你,只是他弟弟。”   白逐溪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祁忘,拜你所赐,我如今在白鹿城已经不好混了。”   看来池惑猜对了,白逐溪上一世卧薪尝胆执行的「阴兵屠城」计划,这一世在池惑对白见鹿的提醒下败露了,功亏一篑。   池惑明知故问: “所以呢?”   白逐溪微眯起眼睛,唇角抽了抽: “祁忘,我不打算让你好过。”   池惑莞尔: “白公子,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未必是我这位朋友的对手,我怕你吃亏。”   说着,他看了鬼主一眼。   鬼主轻声啧了啧,心道祁忘这家伙也有够嚣张的。   “呵,恭喜你,找到一位百年好合的靠山。”白逐溪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脸上出现几分决然笑意, “不过,杀人不如诛心的道理,你懂,我也懂。”   看池惑没应话,白逐溪继续道: “如今这么多修士在此,你同门师兄,以及长昆山的秦大公子也在,如果他们得知了你家道侣的醉鸦楼鬼修身份,想必一定很意外吧?我已经能想象到这出戏有多精彩了。”   “看来白公子是礼尚往来之人,上次我给你兄长演了出戏,你也要还我一出戏。”   池惑心里清楚,白逐溪走投无路,又没有和鬼主硬碰硬打一架的能力,只能从歪门邪道上想法子,比如通过揭穿鬼主的真实身份,让池惑连累时无筝身败名裂。   他当时在雁芦楼的皮影戏是赌,白逐溪此时此刻也是在赌。   “祁忘,池郁,希望接下来的戏不会让你们失望!”   下一瞬,白逐溪彻底掐灭烛火,屋里登时陷入黑暗,紧接着,尖锐刺耳的笛声自他的方向传来。   “渡鬼笛——!”   池惑和鬼主异口同声惊呼,与此同时,鬼主已经在最快速度内屏蔽了自己的五感,将渡鬼笛的伤害降到最小。   即使屋中灯火被掐灭,但鬼笛之气像蚕丝般缠绕白逐溪全身,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几乎无人可以近其身。   而鬼笛旋律则似无形利刃,随着空气的震荡迅速蔓延,无孔不入。   池惑心中微沉,看来这次白逐溪确实有备而来,打算鱼死网破出这口气。   他放在唇边的「渡鬼笛」是五大上古魔器之一,本应该被封印在白鹿之巅的祭坛上。   传言渡鬼笛就是鬼族的照妖镜,笛声一旦响起,方圆百里内的鬼族人都会暴露出残忍嗜血的本性,生出心魔屠杀周围的生灵百姓。   白逐溪不惜将白鹿之巅的封印魔器给盗了来,就是为了让鬼主原形毕露,祁忘作为东极门的弟子,会因和醉鸦楼鬼修的牵连被逐出师门,身败名裂不算,还会把照顾他的师门拉下水。   池惑毁掉了白逐溪赌上一切的计划,白逐溪自然也不手软。   比起想方设法杀了对方,这般逼对方的道侣原形毕露,到时候他的道侣在鬼笛声催动下失控,屠杀了这群南海的修士和渔村百姓,牵连祁忘成为师门的千古罪人,才更能令他痛快。   就算为此丢掉已经没有东山再起可能性的人生,也在所不惜。   在池惑反应过来对方拿在手里是的渡鬼笛的瞬间,便下意识垫脚捂住小崽子的耳朵,然后用尽全身修为,在鬼主周遭弄了个灵障,虽然他的灵障无法和上古魔器抗衡,但能抵一分是一分,保护对方不受伤害几乎是他本能的反应。   在渡鬼笛的旋律之下,如果有谁胆敢对驭笛人动手,将会彻底释放出鬼笛中的上古怨灵,怨灵会将攻击者的身体作为寄生容器,催生其心魔,再与其心魔融为一体,直到彻底将其吞噬。   整个过程,比死亡痛苦上万倍。   可如果不动手,这般耗下去,即使是鬼主也坚持不了太久,他的自控力很快就会被拉到极限。   此时此刻,鬼主的脸色已经变得前所未有的苍白,池惑死死捂住对方的耳朵,源源不断将灵力输入对方体内。   “池惑,别怕,我在这儿。”   在刺耳的鬼笛声中,池惑轻轻哼唱起了《好梦调》,试图稍稍缓解小崽子的难受。   —— “我在这儿。”   与此同时,他隐隐约约感觉自己的识海在笛声中也有了异样的感觉,仿佛某种未可知的存在也即将破土而出……   按理说不应该,祁忘这具身体只是修行的普通人,和鬼族无关才对,难道是自己的灵魂对渡鬼笛也有反应吗……?   就在这时,突然“轰隆”一声响。   渔村的屋子被一道野蛮剑意荡平,透过腾起的尘埃,池惑看到,手持将明剑的萧过站在瓦砾废墟之中,脸色死一般苍白,双目爆红凸起,像是从地狱走来的恶鬼罗刹。   “我明明…明明已经决定放下执念…”   “我好不容易…决心消解心魔…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这时候要…”   “为什么——!”   “凭什么这样对我——?!”   萧过的声音沙哑得听不出音色,受到渡鬼笛影响的他,先前所有治疗功夫都白费了,整个人陷入了狂乱状态,鬼笛催动的心魔几乎已经将他摧毁。   池惑看着这位发狂的可怜师兄,突然福至心灵——   “我知道所谓的机缘是什么了!”   “给师兄一次解决危机的机会,说不定——”   ————————   小吃货:我觉得他很在意我   小吃货:可这是不是我的错觉?   小吃货:他到底有没有偷偷在意我   大吃货:给你一朵花,自己撕花瓣去 第47章 无涯(三)   池惑的心思转得极快——   渡鬼笛,无涯海,萧过,心魔……这几个因素撞在一起,或许并非巧合这么简单,此时白逐溪的阻挠很可能让他们因祸得福。   当然,这只是池惑在情急之下生出的猜测,到底是不是如此还未可知。   在鬼笛旋律的催动下,被重新引发心魔的萧过痛不欲生,他的清醒和理智在鬼笛声中消耗殆尽,提着将明剑不顾一切朝白逐溪斩去。   先前的治疗和努力都付之东流。   很快…他就要控制不住体内横冲直撞的真流…任凭本能开始杀人!渔村的百姓,无辜的修士们,小师弟还有一直帮助他治疗的秦大公子……   但在彻底失去控制之前,他要将这个破坏了一切的罪魁祸首给弄死!!   萧过手中的将明剑看似毫无章法,但蛮狠凛冽,招招毙命。   看摧枯拉朽的剑意朝自己的方向斩来,正吹奏鬼笛的白逐溪登时瞪大了眼睛,原本绝不可能被寻常修士斩断的鬼笛之气,也在顷刻间被击得粉碎!   在上古魔器的催动之下,主角攻萧过爆发出惊人的战力,这绝非清醒时他的修为可以达到的摧毁能力,此刻他表现出的战斗力,甚至可以和全力以赴的时无筝持平。   不愧是主角攻,隐藏的血脉天赋被上古魔器激活了。   在狂暴的混乱之中,池惑仍未停止冷静思考,萧过的失控和事态的发展,渐渐朝着他预料的方向滑去……   这一边,杀意如滔天洪水滚滚而来,白逐溪不可置信怒斥道: “今日你若是敢取了我性命,上古魔器内封印的怨灵也会让你永生永世不得安——!”   白逐溪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惊觉喉头再也无法出声,鬼笛依旧好端端地被他握在手里,可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操控自己的手。   手指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失去知觉,无法动弹……   怎么回事?就连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蒙了层猩红的雾,可惜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手,他很想抬手去揉一揉眼睛,看看到底是被什么糊住了……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过往记忆如走马观花般,从他渐渐模糊的意识里闪过。   被迫和脖子分家的头颅滚落在地,发出“骨碌碌”的沉闷声音,透过迷蒙血雾,白逐溪自下而上看向没有头颅的自己。   被砍了头的身体就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仍旧拿着渡鬼笛站立原处,血水源源不断从脖子被切断的部位涌出,溅了一墙一地。   白逐溪努力想动一动嘴唇,他要在咽气之前诅咒祁忘,诅咒萧过,诅咒所有的人。   但很可惜,他注定无法发出声音。   走马灯戛然而止,滚到屋子角落的头颅也没了动静,白逐溪凉彻底了,只有血液喷溅的声音尚未停歇。   停止的鬼笛声让鬼主喘了口气,他虽然不可能在上古魔器的威胁下全身而退,但他的修为足够抵挡住大部分伤害,也足够让他维持住理智。   池惑轻声在他耳边哼唱的《好梦调》,也很大程度安抚了他的情绪。   但萧过就没这么幸运了,原本他就不擅长控制自己的血脉,又在心魔的控制下数度发狂,现在好不容易被秦南珂压制住了大半,但心魔的种子尚未拔除,一直有蠢蠢欲动的隐患,现经渡鬼笛的旋律催动,加之上古怨灵进入他的识海,以他的心魔作为容器,当下的萧过已经彻底失控,就算时无筝来了也无济于事。   萧过生生将白逐溪的头砍了下来,血溅了他一脸一身,但他似乎还嫌不够,开始提剑朝周围的修士砍去。   此时萧过双目赤红暴突,在斑驳血渍下失去了焦距,他歪了歪脑袋,最先看向是的距离最近的秦南珂。   萧过朝秦南珂地扯了扯唇角,神态崩坏可怖,就在将明剑挥向秦南珂的瞬间,鬼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琵琶挡住了萧过的剑意。   既然鬼主的醉鸦楼身份已经暴露,他也不打算藏着掖着,正尽最大的努力去阻止暴走的萧过。   萧过的事虽然与他无关,但萧过好歹是祁忘的师兄,这就与他有关了。   鬼主抽出象征身份的饮骨刀,将汹涌而来的剑意一切为二,周遭建筑物在萧过的剑气之下被震得粉碎,剩余修士们也张开灵障庇护无辜的渔民百姓。   暴走状态的萧过战力暴增,并非寻常修士可以抵御,在场者只有鬼主能对其稍微压制,但鬼主先前在鬼笛的入侵下元气有损,长久缠斗下来并非轻松。   在鬼主将萧过拖得有些精疲力尽的时候,池惑布了个障眼法,他迅速与战斗中的鬼主交换视线,而后朝萧过高声道: “师兄,师尊马上就要过来了,别闹了。”   他知道, 「师尊」这个词是萧过心中执念的根源,也是可以稍微控制萧过状态的开关。   果然,原本狂躁的萧过稍稍僵硬了一瞬,鬼主掐准这短暂的空隙,直接将骨针整根刺入萧过的眉心,直钉入其识海,彻底掐断了对方的直觉,封死了他的五感和行动力。   可即使如此,在心魔和怨灵控制下的萧过仍旧如同僵尸般张牙舞爪,半盏茶功夫后才彻底安静下去,轰然倒地陷入昏迷。   至此,所有人才暂且松了口气。   秦南珂立刻给昏迷的萧过强行灌了几服药,池惑则将鬼主拉到一边,仔仔细细查看他的伤势和内息。   “我知道你是鬼主,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现在千万别逞强,渡鬼笛带来的伤害不容小觑。”池惑知道年少时自己多少有点逞能,所以把话说在前头,他可不希望小崽子因此受到伤害。   鬼主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难得没有出声反驳,眼底甚至还浮几分笑意。   池惑很快就意识到,对于自己刚才的担心,鬼主很是受用,甚至恨不能池惑再多唠叨几句。   被池惑哄开心的小崽子终于老老实实,坐在一边调理灵息去了。   池惑心里暗笑, “自己”真好哄啊。   可经过这样一场毫无准备的恶战,又得知了其中一人是醉鸦楼鬼修,另一人有鬼族血脉,且被心魔侵蚀不受控,随时都有暴走的可能,这群同行的南海修士的心早不稳了。   尽管见多识广的栖霞散人没多说什么,事情发生后他也没有去质问池惑和秦南珂,反而对这群跟了自己许久的修士进行了一番劝说,人心惶惶的修士们考量良久,最后只有三位修士决定退出队伍。   池惑主动与栖霞散人道歉: “没想到最后给你们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实在是抱歉。”   栖霞散人目光在他和鬼主之间游移,随后讳莫如深笑了: “祁小道友不必担心,我与渡山仙君是一样的,不会计较这些世俗的标准,刚才你那位朋友不顾自己有伤在身,尽全力去压制暴走的萧道友,保护了我们所有人,他在我眼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坏人。”   “而且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应该是白鹿城那位小公子,白家看守上古魔器渡鬼笛不利,白家人也应该担责任才是,他们的错误无需你们来承担。”   栖霞散人不愧是秦涩的好友,就连观点都非常相似。   与栖霞散人确定好接下来的安排后,池惑与秦南珂询问萧过的情况。   只见秦南珂点了盏灯,守在昏迷不醒的萧过,他见池惑过来,忙让了个位置: “你师兄的情况并不乐观,除非……”   说着,秦南珂自己摇了摇头。   池惑并没有催促,耐心等待秦南珂继续说下去。   “现在的情况,我们面临两个选择,要么直接剖开萧道友的魂丹,阻断心魔和怨灵的养料,要么选择保守治疗,等待奇迹出现…”秦南珂顿了顿,担忧地看了眼池惑,才继续道——   “如果天亮之前不剖萧道友魂丹的话,任何医者都回天乏术,萧道友会彻底被心魔控制,可能永远也无法恢复。”   “可如果选择剖开魂丹,同样面临着修为不保的风险,一旦出现最糟糕的情况,萧道友可能永远也无法修行了,对修士而言,无法修行比直接死亡更残忍,不是吗……”   说着,秦南珂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沉重之色。   池惑若有所思喃喃道: “看来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秦南珂: “若是有好选择的话,我也不必如此为难了。”   池惑: “我修书一封,将当下情况告知师尊,想必他会尽快赶到定夺。”   秦南珂又在昏睡的萧过身上扎针: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顿了顿,秦南珂又试探性问道: “祁道友,你其实早就知道池道友的醉鸦楼鬼修身份了,是吗?”   “是这样。”事已至此,所有事情众人看在眼里,池惑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   秦南珂: “你师尊大概…不会允许事态这般发展下去…恐怕你和池道友会…”   他欲言又止,担忧地看向池惑。   既然池郁是醉鸦楼鬼修,那么作为名门正派的随筝仙君,必然不会同意自家徒儿与其关系过密。   现在池郁的身份暴露了,要么祁忘主动和池郁分开,分得干干净净,并接受东极门的惩罚;要么他选择和师门划清界限,彻彻底底脱离随筝仙君弟子的身份,和池郁离开仙门是非之地。   除此之外,作为东极门内峰弟子的池惑,恐怕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池惑点头: “我明白的,等解决了师兄的事,我和池道友再想办法吧。”   可天不遂人意,萧过的情况急剧恶化,即使已经被骨针刺入识海,但他却转醒过来了,并瞳孔扩大抽搐不止,喉间发出嘶哑可怖的声音: “杀…杀了我…杀了…你们…”   和秦南珂预计的时间有偏差,仅仅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急剧恶化的萧过已经撑不住了。   阅历丰富的栖霞散人摇头: “如果不尽快决定的话,萧道友不仅会被心魔彻底吞噬,原本被封印在上古魔器里的怨灵也会得以释放,为祸人间,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众人越发坐立难安,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一件事,不能再等下去了——   “秦公子,麻烦你为我师兄剖开魂丹吧,尽快。”最后出声做决定的人,是池惑。   在场也只有池惑可以拿主意,毕竟他是萧过的同门师弟。   秦南珂的手抖了一下: “可是……”   “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池惑笃定道。   他相信,萧过作为主角攻,定可以绝处逢生,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机缘和气运。   秦南珂沉默一瞬,点头: “我会尽力的。”   之后,所有人退出了房间,为萧过剖魂丹的重任落在了秦南珂肩上。   鬼主稍稍稳定了气息,他看池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有些担忧问他: “这么大的决定,不等随筝仙君来决断,真的没问题吗?”   池惑摇头: “等师尊来,或许就晚了。”   “祁忘,给我个准话,”鬼主用闲聊的语气问道, “现在我的醉鸦楼鬼修身份已经暴露,你师尊那边是瞒不住了,之后,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池惑定定地看着他: “你认为呢,我会拿你怎么办?”   还未等鬼主回答,房里登时传来秦南珂的惊呼,池惑掀开门帘正欲进入,突然,铺天盖地的海水呼啸声从东南方传来,紧接着是雷电在头顶炸开的剧烈轰鸣。   狂风裹挟着大海的咸腥味扑面而来,恶战后摇摇欲坠的房顶直接被飓风掀翻。   无数银灰色的物体从天而降,重重砸在不知所措的众人身上,电闪雷鸣之际,有渔民惊呼——   “是鱼!鱼!天上下鱼了!”   “鱼从天降!天现异象!”   “看来要发生大事了……”   无数海底的生物像雨点一般从天幕落下,咣咣当当的声响比下冰雹更激烈,风更强了,渔民们必须抱着大树桩子才能暂且稳住脚步。   绵延不绝的闪电照亮天海相接之处,顶着狂风,池惑朝大海的方向看去。   只见原本平静的海平面升了数丈高度,掀起的海浪在天与海之间形成无数个柱状旋涡,紧接着海水似两道厚壁腾空而起,形成一道连接天幕的水墙。   水墙升腾而起,磅礴却无声,山峦里的雾障随之弥漫而来,遮天蔽月,让身临其中的人如坠万丈深渊。   栖霞散人抬起手指向大海的方向,指尖颤抖不止,声音也因情绪起伏颤抖不清——   “无涯海的入口,出现了!”   ————————   小吃货:脑补了一出喜欢的人为了师门和自己一刀两断的虐恋情深大戏   大吃货:醒醒,干活了。 第48章 无涯(四)   时无筝接收到池惑的传信后,便第一时间赶往西南渔村。   长昆山距离渔村数千里路,高阶修士御剑也需要大半天的时间,可接到小徒弟捎来的密信后,时无筝一声不响从论道会上离开,连招呼都忘了打一声,便冒着大雪行色匆匆地从长昆山往南域御剑而去。   目睹了时无筝神态和举止的修士们皆是一惊,他们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同时,也惊讶于向来以疏冷出名的随筝仙君,竟然也会因为什么事情惊慌失措到失了礼数。   如此一来,仙道众人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感兴趣了。   程渺借助各种仙器,才勉强跟上师尊的步伐,一路上他气都喘不上一口,可把他急得够呛,也没有余裕和时无筝说上一句话。   时无筝和程渺赶到渔村时,已接近破晓时分,海平线泛着微微光亮。   可恶战后渔村一片狼藉的景象,让从御剑上下来的程渺瞠目结舌——   渔村内的建筑物几乎已经被外力摧毁,尚未腐烂的鱼虾散落一地,属于大海的腥气混着山野雾障,随之弥漫而来,浓烈又刺鼻。   “师尊,这……”   师徒两人行走在残垣断壁之间,程渺小心翼翼发问,但时无筝的嘴唇绷成一条平直的线,显然没有作答的打算。   程渺也没敢再多问什么,他举目四望,比起对眼前狼藉景象的疑惑,他更担忧两位师弟的安危。   虽然时无筝并没有跟他具体说过信上的内容,但从时无筝的神情举止,以及渔村满地狼藉的样子来看,两位师弟绝对遭遇了一场恶战。   可现在他们人在哪里呢……?   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越过染血的沙土和废墟,时无筝和程渺清晰看到了滚到屋角的头颅。   程渺当即惊呼一声,时无筝面色越发沉冷,他走近,很快认出了这是那位灯魁,白家“小姐”。   “怎么回事?师尊,究竟……”程渺彻底慌了神。   时无筝: “忘儿在信里给我说了,白家小公子白逐溪盗取上古魔器「渡鬼笛」来寻麻烦,过儿在被白逐溪控制的情况下,失手杀了对方。”   程渺哑然,愣了好一会儿才道: “白逐溪是谁?与我们东极门有什么恩怨?何至于盗取上古魔器来闹事。”   时无筝深深叹了口气: “我也是才知道,这位白逐溪就是那日扶水城的灯魁小姐。”   “什么?!可那不是一位小姐…”程渺瞠目结舌,随后又抱怨了一句, “小师弟当时不过是拒绝了他的枫灯,犯得着如此寻事吗?!”   不明事情起因经过的程渺不可置信道。   时无筝摇头,眉心跳了跳: “不重要了,事已至此,我们必须尽快确定他俩的安危,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就在这时,一位年轻的渔家姑娘从断壁后探出头来: “请问,是东极门随筝仙君吗?”   她小心翼翼发问,怯生生地看向两位气度不凡的修士。   时无筝: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女孩忙道: “祁道长和萧道长已经先一步进入无涯海了,祁道长交代我,将情况告知于你,让你别担心。”   “好的,我明白了,多谢。”时无筝给了传信姑娘一点银两,整个人也登时松了口气。   虽然眼前的状况一团糟,但只要知道两位徒儿好端端活着,还顺利找到了无涯海入口,于时无筝而言就是好事。   程渺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 “没想到,无涯海秘境真的被他们找到了。”   “忘儿想要做到的事,怕是没有做不到的。”时无筝低语道。   程渺: “师尊,那接下来我们……?”   时无筝: “给渔村村民一些银子吧,村子被折腾成这样,也少不了你两位师弟的份。”   转瞬,时无筝突然想到什么,问那位渔家姑娘: “对了,他们之中有没有一位身着红衣,身材高挑的男子?”   姑娘点头: “有的,那位池公子和祁道长是一块儿的。”   “一块儿的?”时无筝皱眉。   他心想,果然,池郁绝对不会轻易放下祁忘离开,一定会在他们下山后跟上来。   姑娘: “就是去哪儿都一起的意思,我几乎没看见两位道长分开过。”   “谢谢,我知道了。”时无筝的脸色又重新凝重起来。   程渺很想问些什么,但看师尊脸色不对,他也不好再多嘴什么了。   *   夜色中的大海被劈成两半,升腾而起的两面巨大水墙遮住日月星辰,磅礴却无声,浩瀚中给人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   栖霞散人用颤抖的声音重复了数遍: “无涯海的入口,这里是无涯海的入口!”   众人寻找多年,终于等到了无涯海秘境向他们敞开的一天。   此时此刻众人是不确定的,因为实在是太突然了,刚从恶战中脱身的他们还没做好迎接好运的心理准备,已经不报什么希望的无涯海,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就好像梦境突然降临一般,战后惶惶然的众人都有点懵。   机缘到底是什么?又是什么触发了它?   虽然众人云里雾里,但千载难逢的机遇出现在眼前,所有修士都沿着水墙,朝夜色中大海的深处走去。   池惑心中的猜测已经得到了印证。   让萧过彻底陷入绝境,剖开其被心魔控制的魂丹,才是开启无涯海秘境的真正「机缘」,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毕竟萧过是剧情线的主角攻,绝处逢生依靠的就是机缘,无涯海可以看做是他的金手指之一。   一行人步入大海之中,身后兵分两路的水墙便开始逐层合拢,转瞬便断掉了一行修士的后路。   水墙之内是无声的,只有水浪翻涌瞬息万变的画面,但一切剧烈的变幻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很快,遮天蔽月的浓雾重新弥漫而来,刚开始还能看到栖霞散人及其修士,扶着萧过的秦南珂,可沿着水墙往里走,可见度越来越低,最后池惑和鬼主彻底迷失在了海雾里。   所有人,包括巨大的水墙,都在海雾中隐匿了身影,池惑有种回到了“自己”的迷雾阵的错觉,但他很清楚,无涯海秘境比迷雾阵要浩大千万倍。   是池惑主动抓住了鬼主的手腕,轻声道: “别走丢了。”   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否能传到鬼主耳中。   先前在扶水城郊迷雾阵的时候,是鬼主抓住他的手腕,说了这句话。   这一次,池惑对“自己”做了同样的事。   但令池惑意外的是,虽然秘境中的所有声息都被海雾吞没了,但他却可以和鬼主正常对话。   鬼主: “祁忘,你是如何知道萧过身上有开启无涯海秘境的机缘的?”   为了打发被海雾笼罩的漫长时间,鬼主开口问道。   其实这个疑问一直盘踞在他心里,从在长昆山遇到秦南珂之后,祁忘一直笃定萧过可以开启无涯海秘境,先前所有人对此都将信将疑,可现在事实已经摆在眼前,鬼主心中越发疑惑。   ——祁忘是如何知道这些?又是如何计算得如此精准的?   他不相信这些单纯只是巧合。   “因为师兄不是普通人。”池惑的回答非常模糊,显然在避重就轻。   鬼主: “如果我没猜错,只有你师兄被心魔所困,从而被迫剖出魂丹,才能真正开启无涯海秘境。”   池惑点头: “原本我只猜到机缘挂在师兄身上,却未曾想……”   “不过既然已经开启了无涯海秘境,那师兄必然会得救,说不定还能真正治好他的心魔。”   同样写话本的池惑很清楚,主角多少都是有点机遇在身上的,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所以,白逐溪闹了这一出,是不是你计算好的?”鬼主问道。   “当然不是,”池惑苦笑,摇头道, “鬼主,你把我想得太神了,也太坏了。”   上一世,白逐溪将他逼到穷途末路,这一世,他不过是借助剧情和主角攻的力量,加倍奉还了而已。   鬼主也笑: “是,恐怕没人能算到这个份上,即使是算命先生。”   “你说你师兄不是普通人,那我呢,算命先生。”被海雾吞噬的无涯海实在太安静了,静到如果不出声说点什么,仿佛就会被海雾一并吞噬掉,存在感彻底消失。   池惑: “在我这里,你也不是。”   鬼主: “那我是什么人?”   池惑想了想,半开玩笑道: “不需要客气的人。”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我可以给你个准话。”池惑突然开口道。   就在无涯海秘境入口开启之前,鬼主曾问他,现在他醉鸦楼鬼修的身份已经暴露,时无筝那边是瞒不住了,之后池惑打算拿他怎么办。   池惑拉着鬼主的手,能明显感觉到他颤了一下。   “池惑,我即使背叛师门,也绝对不会背叛你。”池惑转向鬼主道,语气和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他想,毕竟他是个“自私”的人,背叛所有人,都不可能背叛自己。   他付出了上一世的代价,才弄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鬼主脚步微顿,他转过头来,一瞬不瞬地看着池惑,小心翼翼确认道: “准话?”   池惑莞尔,点头: “准话,我说过,不会骗你的。”   鬼主又愣了好一会儿,声音很低地笑道: “你的答案太出乎我预料了,好到…好到我有点不敢相信。”   毕竟在他看来,师门和时无筝对于祁忘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原本没有想过,祁忘会因为自己而“背弃”师门。   或者说,他根本不敢这么肯定地去想,害怕会失望。   —— “但是,祁忘,我想要相信。”   ————————   小吃货:他一定是有点喜欢我的(确信   师尊:三百万够吗?   被评论区笑死hhhhhhhhh   好像段评上线了,虽然我还弄明白怎么玩儿,但先开了,大家感兴趣可以康康   明天要去医院,可能会晚点更,爱你们! 第49章 无涯(五)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池惑笑道,但他的话语里却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鬼主定定看了他一瞬,随后啧声道: “祁忘,你这样说,我真要以为你也有一点喜欢我了。”   池惑听出小崽子语气里的玩笑意味,他知道,小崽子故意用这般漫不经心的态度,是避免他的一厢情愿显得太尴尬,也避免自己拒绝后他会受伤。   池惑解那个时间段的自己,玩笑也是自保的一种形式。   “其实,也未尝不可。”池惑轻描淡写道。   这段时日里,他曾仔细的想过,自己喜欢自己也不是什么不可为之事。   况且,池惑发现自己同样在意小崽子,虽然他的“在意”掺杂了诸多成分,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和小崽子待在一起的时候最自在,也最开心,这是上一世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相信,小崽子也是同样的感觉。   但池惑尚有些摸不透,自己对于小崽子的感情,撇除掉「因为对方是曾经的自己」这个因素外,还剩下多少,剩下的又是怎样的感情。   又或许, 「自己」只是一个开始的契机,不知不觉间他和“自己”的关系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自己”是自己,又不仅仅是自己,他的感情也同样如此……   池惑发现,重活一世的他还不甚通透,特别是在了解自己这件事上。   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闻言,鬼主当即僵在原地: “当真?”   池惑看了他一眼,笑: “看来今晚我的话都让你很意外。”   透过小崽子,池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陷入感情的自己。   说实话,有点愣,愣得可爱。   小崽子真是栽透了。   而他作为占有主动权的一方,要游刃有余许多。   鬼主还没来得及回答,两人的注意力就被不远处的响动吸引,池惑目光一凛,压低声音道: “好像有人。”   浓得遮蔽视线的海雾之中,隐隐有流水声传来。   潺潺水响打破了死寂,令人窒息的封闭感也随之消失,水流声之中,时不时还有“咚,咚,咚”浆洗衣服的声响,持续不断,且越来越清晰。   “洗衣裳,浆衣裳,衣裳一筐又一筐,洗完衣裳迎太岁,娃娃开口叫阿娘……”   随着池惑和鬼主的走近,缥缥缈缈的歌谣声传来,越是往歌谣发出的方向走,海雾逐渐变淡,一条潺潺流动的溪流出现在两人面前。   溪水两岸芦苇茫茫,芦苇之后,是池惑和鬼主熟悉的渔村。   海雾褪去,西南海域小渔村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可不对劲是的,小渔村的民居建筑物完好无损,仿佛没有经历过刚才那场恶战。   渔村之后,是黎明时分平静的大海。   池惑和鬼主对视了一眼,他有一瞬间恍惚,难道他们迷失在海雾之中,不知不觉又从秘境中离开了?   但很快,两人发现了不对劲。   呈现在眼前的渔村静得离奇,既没有黎明时分逐渐亮起来的灯火,也没有出海打鱼的渔船,更没有村民行走于此间……只有尚未褪干净的海雾流淌,寂静无声,仿佛被遗忘在了时间里。   “这里并非我们认知里的渔村,而是无涯海秘境的一部分。”池惑很快得出了结论。   鬼主: “无涯海这是在故意迷惑我们吗?”   池惑耸耸肩: “过去看看吧。”   他们朝溪流的方向走去,一位有些年纪的妇人坐在岩石旁,将衣服置于流动的溪水里,不停举起手中的洗衣棒捶打衣物,一下又一下,而她身旁摆着两个湿漉漉的娄子,其中一个装满脏兮兮的衣裳,另一个装着浆洗好的湿衣裳。   “两位年轻人,你们也是被即空法师叫过来洗衣服的吗?”捣衣服的妇人尚未抬眼,显然早已经觉察到两人的存在了。   她一下又一下捶打着溪流里的衣裳,动作非常卖力,神态可以用虔诚来形容。   池惑和鬼主再度交换视线,最后他答道: “是,但是即空法师好像忘记给我们要洗的衣裳了。”   听到妇人提到即空法师的名字,池惑便确信他们尚在无涯海秘境里,眼前的渔村和大海不过是无涯海制造的幻境。   妇人叹气: “你们没有脏衣服要洗,那是找不到太岁石的,只有把衣裳都仔仔细细洗干净了,太岁石才会出现。”   池惑: “太岁石?冒昧问一下,这是做什么用的?”   刚才在妇人哼唱的歌谣里,他已经注意到「太岁石」的存在。   妇人终于稍稍停下手中的浆洗动作,抬起眼,疑惑地看向池惑和鬼主道: “你们既然不知道太岁石,来这里做什么?”   池惑很快便做出反应: “是即空法师让我们过来的。”   妇人哼笑一声: “那个老和尚最喜欢指使人了,还喜欢打哑谜。”   “年轻人,来这儿坐一坐,既然已经来到了这儿,那便是有求于即空法师的,可怜人啊,都是可怜人……”   妇人拍了拍身旁的石块,示意池惑和鬼主坐下, “如果不急着离开的话,来帮我一起洗这筐衣服,衣服洗完了,我就能找到太岁石了。”   “没问题。”鬼主率先撸起袖子,他坐在妇人身旁动手洗衣服,池惑也随之坐下。   两人都很清楚,既然让他们在无涯海里遇到幻境,那必然是有所因果的。   “咚咚咚”的捣衣声很快盖过了水流声,也让身后死寂的渔村有点人气,变得生动起来。   一边替妇人浆洗衣物,池惑一边与之闲聊道: “夫人,刚才你说到,即空法师让你用洗衣服来换太岁石,你要太岁石打算何用?”   妇人看向流动的溪水发呆: “太岁,照之日月星辰,经之寒暑四季,食之可令人长生,而太岁石乃太岁之「心」,白皙剔透如玉石,不仅可令人长生,据说还可以换死魂复生,甚至能自行生出灵魂来。”   “我孩儿死于腹中,此生注定再无孩子,为了却这个执念,我来求即空法师让我拥有一个孩子,一个不同于世间所有人,是因我的因果而被孕育出来的孩子…”夫人一下一下敲打湿漉漉的衣物,喃喃道,声音轻且柔,听起来还有点遥远失真, “即空法师告诉我,只要把这一箩筐衣服洗干净,就能找到太岁石,孩子也就可以降生于世…”   池惑内心隐隐有点不同寻常的预感,他用闲聊的语气继续问: “你在这儿洗了多久了?”   夫人动作微顿,望着手中的洗衣棒发了好一会儿呆,随后摇头: “一年,三年,十年…好多好多年了,记不清了。”   “但没关系,只要把篓子里的衣服洗干净了,太岁石就会出现,孩子就可以降生,有这个念想在,我才能安生…洗衣裳,浆衣裳,衣裳一筐又一筐,洗完衣裳迎太岁,娃娃开口叫阿娘…”   池惑: “即空法师有没有提到过,拿到太岁石后,如何把石头变成孩子?”   妇人摇头,笑: “即空法师说,有缘人出现后我就知道了,一切都是机缘,一切都是因果。”   池惑: “冒昧问一问,你是如何找到无涯海秘境入口,又寻到了即空法师的?”   毕竟「无涯海」在仙道里被誉为无处可寻的海市蜃楼,开启其入口的难度之大不言而喻,这位看上去平凡的妇人又是如何进来的?   妇人笑: “我知道,世人都说无涯海是海市蜃楼,但既然是海市蜃楼,那么它就不必刻意寻找,该出现时自然会出现,有缘就可以进来。”   妇人这句随意的话,倒是点拨了池惑。   虽然他是蹭萧过的机缘进入无涯海,但既然这里是无涯海秘境的一部分,那么他遇到这位妇人也一定是有因由的。   接下来,潺潺溪水声流淌,三人坐在岩石上认真地浆洗衣服,妇人时不时哼唱那首歌谣,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淌。   咚咚咚的捣衣声绵延不绝,池惑坐在鬼主身旁,他发现他们的捣衣服频率和动作都是一样的。   池惑在心里好笑,自己不愧是自己,这样的日常好得有些不真切,他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不到两个时辰,原本篓子里源源不断的脏衣服见了底,妇人在溪水边洗了数年的衣裳,没想到真有洗尽的一天。   妇人看向空空的篓子,又看向溪水里波动的倒影,怔愣了良久才开口: “看来,两位是我的有缘人啊,今日我们以洗衣相识,必是机缘的指引。”   妇人怎会不知道,她在无涯海这溪水边浆洗多年,洗的是无止无尽的衣裳,等的是不知何时降临的机缘。   现在时机到了,可以解开机缘的人也出现了,衣服自然就洗到尽头了。   妇人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清澈见底的溪水突然变成了猩红色,池惑回头,死寂的渔村也随之笼了层红雾。   这是幻境发生变化的信号。   血色溪流潺潺淌过,将水底的石块尽数染成了猩红色。   这样的水是再洗不了衣裳了,夫人将洗好的衣服晾在一旁竹林里,嘴里愉快地唱着小调儿: “洗完衣裳迎太岁,娃娃开口叫阿娘……”   唱着唱着,她发现,溪水畔所有石块都被染成猩红色,唯独池惑方才坐着的那块岩石越发莹白如玉。   “看来,无需我们费工夫寻找,太岁石已经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妇人将这块莹白似玉的石头从泥地里挖出来,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很快,石头似被她捂热了,表面开始像被孵化的蛋一般出现裂纹。   妇人轻手轻脚剥去裂开的石纹,内里温润剔透的石体即刻暴露在空气中,微微泛着冷白的光彩。   “看来,这就是你要寻找的太岁石了。”鬼主道。   太岁石将妇人脸上的动容照亮,她嘴唇微微颤抖,自言自语道: “我想到了,我要用这块太岁石雕一个小人,他将作为我的孩子降生于世…”   但转瞬之间,妇人又有些发愁, “可是,我不会雕刻的手艺,手头也没有工具,不知道……”   “夫人,我这位朋友最擅长用石头雕刻小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请他代劳。”池惑打断了妇人惶惶不安的自语。   对于事情的因果和发展,池惑隐约已经猜到了大致,他既是此间的见证者,又是不可替代的参与者。   “二位既然是有缘人,我自然没什么好介意的,还请有劳这位公子了。”夫人小心翼翼将抱在怀里的太岁石交给鬼主。   鬼主虽然不明白池惑的用意,但到底接过了太岁石,用石头雕刻小人于他而言,是不费摧毁之力的小事。   “夫人,你想将将来的孩子雕刻成什么样子呢?”鬼主问道。   妇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将目光转向池惑: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像这位公子这般好看。”   ————————   小吃货:我雕的小人,都叫我小爹爹,所以……   大吃货:滚蛋 第50章 无涯(六)   闻言,鬼主和池惑对视一眼,彼此都愣了愣。   是鬼主率先笑了出来: “夫人好眼光,这位公子确实好看。”   他心思转动,提议道, “如果夫人不介意,我按着这位公子的模样雕,可好?”   妇人: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鬼主: “只不过制作普通人偶我只需要盏茶功夫,但如果临摹他的话…我会讲究许多,至少需要一个时辰,所以还请你们多等些时候了。”   毕竟雕自己喜欢的人,要多费许多心思,一分一毫都不允许出差错。   池惑当然听出了小崽子的弦外之音,笑而不答。   “那就有劳了。”妇人已经在溪畔等了许多年,最不怕的就是等待。   池惑拢了拢衣领袖子,在溪畔岩石上端正坐好,准备给小崽子作为雕刻太岁石人偶的参照物,没想到小崽子却漫不经心来了句: “祁忘,放松点,我不用看,也记得你长什么样。”   他弯了弯唇角,又强调了一句: “每个细节都记得。”   饶是清楚对方在故意逗他,也把对方当做自己看待,但池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还是热了一下,耳朵尖也随之微微泛红。   他似乎为了掩盖自己的情绪,微微扬眉: “所以没我什么事了,是吗?”   好在鬼主正专注于石雕,并没有注意他脸上微妙的变化,笑道: “有啊,我要你全程看着我,是如何把你给雕刻出来的。”   池惑轻声啧了啧,到底坐在了鬼主的身旁,看着他用凿子一下又一下将太岁石凿成人形,再通过细致入微的刻画,让石块呈现出栩栩如生的五官形貌。   虽然太岁石莹白如玉,但毕竟是坚硬的质地,与人类肌肤有着天壤之别。   鬼主却能通过对细节的把控,将握在手中的石头人变得鲜活灵动,眉眼间和池惑毫无二致。   小时候在醉鸦楼,为了打发漫无边际的无聊时间,池惑制作过各种材质的人偶,木头,石块,人骨,兽骨…年深月久,他的人偶制作技巧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对于各种材质了如指掌,但他唯独缺一样东西:他不清楚自己想要塑造出怎样的人偶。   于是,经他手的人偶多是为了打发时间的产物,枯燥且随意。   看来,此时此刻的鬼主,已经找到了答案。   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此时他想要把人偶雕成什么样,并倾尽全力为之。   时间过的飞快,一个时辰在眨眼睛间流逝掉。   就在鬼主手头的太岁石人偶即将完工时,池惑的眼皮突然猛地抽搐了几下,从识海深处传来的刺痛感令他脸上血色顿失,眉头也随之拧起。   怎么回事?他明明只是安静地看着鬼主雕刻人偶,并没有说出什么有剧透嫌疑的话,天道为何对他发出感官上的预警?   几乎是同时,从不出差错的鬼主蓦然一分神,随之手一抖,凿子立刻在他指腹上留下一条不深不浅的伤口。   好巧不巧,血水刚好溅落在太岁石人偶上,也刚好在人偶左眼眼尾的位置,似红色的泪痕,又似散在水里的红色绉纱,让这张原本清雅的脸多了几分别致的媚色。   池惑看向不小心溅落的血渍,怔了怔,鬼主则一边连忙用袖口擦掉血渍,一边同妇人道歉。   可怪就怪在,刚才浸泡在猩红的溪水里时,太岁石明明沾染不上半分红色,可此刻溅在太岁石人偶上的血渍怎么都擦不干净。   新鲜的血色在太岁石上变得若隐若现,就好像是它与生俱来痕迹,再也擦不掉了。   识海里的刺痛已经减缓,池惑缓缓抬起手,下意识用指腹摩挲自己左眼眼尾的红色胎记,沉默不语。   太多巧合撞在一起,就已经不是巧合了。   妇人却丝毫不介意,目光在太岁石人偶和池惑脸上游移,温和笑道: “这样正好,更像了。”   最后,妇人的目光停留在池惑眼尾淡红如泪痕的胎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池惑有些疑惑地问妇人: “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夫人,你真的不介意吗?毕竟你在这洗了许多年衣服,就为了等到这块太岁石。”   妇人笑着摇头: “你们是带来机缘之人,也是机缘本身,我相信机缘,愿意跟这它走。”   “况且,有个像你一样的孩子,该是多好的事情啊…”妇人用慈爱的眼神看向池惑,喃喃道。   待太岁石人偶打磨完毕,鬼主将其交到妇人手中,妇人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尊人偶,连声道谢。   “如今衣服洗完了,孩子该回家了,我也该走了。”妇人微微一躬身致谢,与两人告别。   与此同时,原本淡去的血雾再度弥漫而来,妇人的面容在雾色笼罩下变得模糊失真。   妇人缓缓挪动脚步朝远处走去,池惑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似突然间想到什么,拔高声音问道: “夫人,现在是何年何月?”   妇人虽然觉得对方的提问有些奇怪,但到底还是稍稍停下脚步回答: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我进入无涯海到这许多年过去…现在应该差不多是天丰十一年。”   池惑怔了怔,因为他重生后穿过来的时间,是天丰三十四年。   这位妇人生活的年代,是在他穿过来的二十三年之前…也就是说,他和妇人不在同一时间线上…   这个发现,将池惑导向了一个荒唐的假设,心中隐隐浮出的猜测也得到了印证。   “请问,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可惜,池惑的提问彻底被渐浓的雾色吞没,妇人的身影也消失在血雾里。   再没有人可以回答池惑的问题。   血雾更浓稠地弥漫而来,遮天蔽日,掩盖了芦苇丛后的渔村大海,吞噬了脚边的溪流声,遮蔽了池惑的视线。   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模糊流动的红。   明明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池惑仍旧望着妇人消失的方向发呆。   “怎么了?”鬼主主动抓住他的手腕,担心两人在浓稠的雾色中走散。   池惑道声音很轻: “你有没有觉得,刚才你雕出来的太岁石小人,和我实在是太过相似了?”   兴许是血雾潮湿浓稠的缘故,池惑此刻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缥缈失真。   鬼主好笑: “不然呢,你在怀疑我的手艺,还是怀疑我对你——”   “等等…”沉浸在手工艺中的鬼主回过神,恍然道, “天丰十一年,这位求子的妇人来自过去,你的意思是难道……”   未等鬼主讲话说完,浓稠的血雾蓦然消散,雾色之后的村落和妇人也随之消失无踪。   而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山寺飞雪的景致。   山间寂寂,唯有落雪摧折枯枝的声音,天光暗淡冬鸟蹄鸣,不知是初破晓时分,还是已近黄昏。   清冽的雪野中,隐隐约约漂浮着檀香和梅香,别有一番禅意。   山寺钟声响起,秦南珂和栖霞散人远远从积满雪的山道上走下来,两人在发现鬼主和池惑踪迹的一瞬间,脸上露出释然的神情,看来此前秦南珂也在急忙寻找他们。   “祁道友,池…你们刚才去哪了?”秦南珂急忙问道。   刚才那句「池道友」没说出口,就被他给吞了回去,现在鬼主的醉鸦楼身份已经暴露,再称呼对方为池道友,多多少少有点奇怪。   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称呼鬼主。   来到「即空寺」山下,又见到秦南珂和栖霞散人,池惑知道他们已经彻底从幻境中离开了,如实道: “我和池郁刚才在雾色中迷路了,行至河边,遇到了一位洗衣服的妇人,帮了她一个小忙,所以耽搁了点时间。”   他从刚才的恍惚中回过神,忙问, “师兄现在怎么样了?”   栖霞散人: “莫慌,你师兄已经顺利被送入了即空寺,现在即空法师正为他调理伤口,想是无大碍了。”   “那就好…”池惑松了口气,虽然他对上一世的萧过没有好感,但这一世对方作为他的师兄,虽然前期百般刁难,但在后来的相处中却也够意思,他不希望对方出什么差池。   虽然从萧过是主角攻的身份上讲,他大概率不会真的出什么差池。   栖霞散人又道: “祁道友,刚才你们遇到的那位洗衣妇人,想必是你们的机缘所致,在无涯海里,各人有各人的机缘,这些机缘也自成因果,在无涯海种下的因,他日或许会在无涯海之外结成果,又或是反过来…”   池惑莞尔: “想必是了,机缘所致,阴差阳错,想逃也逃不掉的。”   栖霞散人哈哈一笑: “即是自身机缘,逃它做什么,世人求还求不来呢。”   池惑和鬼主对视一眼,因秦南珂和栖霞散人突然出现,打断了池惑和鬼主方才的谈话,他们关于时间线和太岁石的讨论截然而止。   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   “那秦公子的眼疾,即空法师有说什么吗?”池惑又问道。   秦南珂: “事情一件一件来,如今萧道友那边伤重,先治疗他是紧要,我这边不着急的。”   就在这时,无涯寺的钟声再度响起,一下又一下,在空山雪野间回荡。   池惑和鬼主随着秦南珂拾阶而上,朝无涯寺行去。   随着天色渐昏,雪下得越发大了,无涯寺一色灰瓦白墙,在飞雪映衬下,偶尔几盏灯火闪过,照亮石阶上厚厚的积雪,敲打木鱼的声音伴着枯枝断裂声,山寺格外古朴寂静。   “没想到无涯海也有寒暑四季,我以为这样的一处秘境,永远是春暖花开的景致。”秦南珂颇有感慨道。   栖霞散人: “秦公子有所不知,无涯海内的季节气候变换全凭即空法师的心境,时而万籁寂静,时而春暖花开。”   他作为曾进入过无涯海的前辈,对初来此地的晚辈们介绍道。   池惑半开玩笑: “看来我们这次开启无涯海,让即空法师生出了大雪封山的心境。”   一阵脚踏枯枝的声音响起,众人随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在暮色渐浓之际,被积雪覆盖的山亭中站了一个人。   众人脚步皆是一顿,因为这道身影出现得无声无息,让包括鬼主在内的人都毫无察觉。   —— “阿弥陀佛,今日天寒,未能亲自下山迎接,实在是失礼。”   “看来,将萧施主和秦施主领来无涯海的,就是这位祁施主了。”   山亭中人的声音很平静,虽然他隐匿在暮色里,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池惑很清楚地感知到对方的视线。   “即空法师,希望我们到来的没有太过打扰你的修行。”   池惑知道,此间出现在山亭中之人,除了即空法师不会有别人。   “祁施主哪里话,世间万事万物,皆为修行。”   即空法师从暮色中走来,积雪的光将他的脸照亮, “祁施主,客堂已经为你备好热茶,请随我来。”   即空法师没有邀请鬼主,也没有邀请秦南珂一行人,只对池惑道。   ————————   回来啦,很多小可爱猜对了,爱你们。 第51章 无涯(七)   “那就有劳了。”池惑上前一步,随着即空法师往枯林间的岔路走去。   鬼主几乎是习惯性地跟在池惑身后,即空法师微微侧身,对鬼主道: “施主请留步。”   他没有多余的话,声音也很温和,但却给人一种没有商量余地的威严感。   鬼主眉头轻微地拧了拧,有担忧和质疑从眼底闪过,但他们现在在别人的地盘上,他知道处事的基本准则,也愿意给予即空法师以尊重,所以短暂的犹豫后,鬼主到底点了点头。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鬼主对池惑道。   “好。”   说着,池惑和即空法师向枯林深处走去。   他发现,自从小崽子挑明心意后,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游刃有余,情绪也更容易被看穿,再也没那么多关子可卖了。   被看穿,几乎等于容易被拿捏,池惑知道这个道理,小崽子同样也知道。   但即使如此,小崽子也愿意在自己面前暴露情绪上的弱点,不计代价……   池惑终于重新认识了“自己”,从前,他以为自己面对任何人任何事,始终冷静自持,不会让自己沦落到情绪失控的狼狈状态。   看来这些都是自己自以为是的想法,他之所以始终游刃有余,是因为上一世没遇上令他失控的对象。   所以他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但小崽子呢?他会觉得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池惑不确定……   就这般漫无边际地想,池惑跟在即空法师两步之遥后,跟随他穿越枯林。   此时暮色更深了,雪絮翻飞不止,枯林尽头是郁郁葱葱的竹林,翠绿的竹子随雪絮摇曳,别有一番潮湿凛冽的绿意。   越往山的深处走越僻静,最后连冬鸟蹄鸣的声响都消失了,只偶尔传来山顶寺庙的钟声,遥远空旷。   池惑有种错觉,这条山路没有尽头,他一直走,雪就一直下,钟声也时不时敲一下,如此循环往复,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   似乎为了打破这种循环,池惑伸出手,打算接住簌簌落下的雪絮。   可当雪絮落在他掌心时,他感受不到一丝半点的寒冷,这片雪也没有借助他的体温融化。   池惑托着这片雪絮,眉头皱了皱,眼底闪过疑惑。   “在即空寺,魂魄不全之人,是感知不到落雪的寒意的,雪也不会因为其而融化。”   即空法师继续往前走,他头也没回,便知道池惑的举动和疑惑。   “你是说,我是魂魄不全之人吗?”池惑快步跟上即空法师,提问。   即空法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沉默本身就是最好的作答。   池惑又问: “请问即空法师,魂魄不全的因由是什么?”   “魂魄不全的原因很多,有人天生如此,有人因为遇到了讨债的人,魂魄被讨了一部分去,又或者有人以魂魄为信物,埋下了将来和过去的因果。”   即空法师的脚步始终不停,踩在积了厚厚落雪的山路上。   “多谢提点。”   即空法师的话虽然不多,但信息量足够池惑揣摩好一阵了,特别是那句「以魂魄为信物,埋下了将来和过去的因果」,几乎印证了他对太岁石人偶及祁忘这具身体的猜测。   小崽子亲手雕刻的太岁石人偶很可能是因,而他重生在祁忘身上就是果。   现在的他之所以魂魄不全,则因为以魂魄为信物,埋下了沟通过去和未来的因果种子……   之后的路上,池惑再也没有多言。   他随着即空法师穿越大雪竹林,林后是一处断崖,只见即空法师念了句“阿弥陀佛”,断崖处便生长出一架枯枝蔓延的吊桥,连通对岸的山寺。   看来整个即空寺确实是即空法师心境所造之物,他在这里,可以温和对待一切,也可以主宰一切。   冒着风雪越过吊桥,又行了几阶山路,终于来到了即空寺的客堂。   此时客堂已经掌了灯,隔着簌簌落雪,昏黄的光在篱后若隐若现。   客堂内陈设简单,一尘不染,清淡的檀香弥漫。   茶盏摆在桌案上,走近了看,古瓷盏里深红浓稠的一汪茶水,即空法师用来招待池惑的,竟是醉鸦楼的「水仙红」。   「水仙红」出现在这里,意义非同寻常。   即空法师果真如传言般那样,无所不知,但他似乎游离在剧情线所界定的角色之外,毕竟池惑现在还好端端活着,没被天道抹除。   看来,无涯海和池惑自己一样,也是这个故事的变数,是天道伸手够不着的地方。   况且,即空法师什么也没有点破,什么也没说。   池惑端坐而下,抿了口热腾腾的「水仙红」,对即空法师虔诚道: “多谢款待。”   「水仙红」虽只存在于醉鸦楼,但无涯海本身就是即空法师心境所化,自然也就不受限制,可以出现任何可能性。   “施主一定有许多话想要问我。”即空法师在池惑对面的蒲团上落座。   池惑莞尔: “听秦公子说,我师兄现在已经安然无恙了,多谢即空法师出手相助。”   即空法师又“阿弥陀佛”一声: “祁施主不必与我言谢,我虽然身处世外,但也有因果债需要偿还,你既然能将萧施主顺利带入无涯海,说明时间到了,我的因果债也是时候还了。”   “多年前我与戏鹤仙人许了诺,萧施主既是她最后的念想,我必会在其面临生死危机时护其周全,萧施主想要救治的人,我也会尽力去帮,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债’。”   “原是如此。”池惑恍然,原来主角攻萧过和无涯海的机缘,是因为其母亲戏鹤仙人埋下的因。   池惑喝了口「水仙红」,又开口道: “我心中尚有疑惑,如果可以,还请即空法师解惑。”   “我与同伴在初进无涯海时,进入了一处幻境,且在幻境中遇到了一位妇人,那位妇人在溪畔洗衣多年,就为了等一个时机,她说时机到了,太岁石自然就会出现。”池惑将方才的经历娓娓道来。   即空法师: “阿弥陀佛,看来这位妇人已经等到了她的机缘,完成了心愿。”   池惑: “我想请教即空法师,如果那位妇人来自多年之前,我为何能够与之相遇?”   虽然池惑内心已经有所答案,但他还是想再度确认一下。   即空法师: “无涯海无所谓时间与空间,机缘本身更是不受时空的限制,因果是触发机缘唯一的因由,因果到了,机缘就会出现,与时间无关。”   “我想,祁施主应该比外边那位等着你的施主,更清楚这一点。”即空法师话里有话,他什么都知道。   池惑: “那请问即空法师,太岁石又是何物?”   即空法师平静道: “祁施主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太岁石,太岁石既可使人长生,也可以作为灵魂寄生的容器,甚至可以自行生出魂魄意识来,只不过太岁石生出的灵魂太弱小了,就如同这盏灯一样,灯芯弱小,外边风大雪大,窗户一开,灯就灭了。”   即空法师话音落下的瞬间,客堂北面的窗户突然敞开,寒风卷着雪絮灌入屋中,灯盏微弱的火光闪了闪,不一会儿就被吹灭了。   灯火熄灭,但屋外雪光清明,将这间客室照得亮堂。   “祁施主,你看,客堂内的灯熄灭了,雪光很快替代了灯光,将这间房照得明亮。”即空法师道。   池惑怔愣了好一会儿,瞬间恍悟。   祁忘是太岁石自行生出的灵魂,池惑先前无数次梦到祁忘幼年时无知无感的状态,可以印证这一点。   但祁忘的灵魂非常微弱,就好像即空法师面前的灯盏一般,风一吹就灭了。   灯灭后,池惑“鸠占鹊巢”,成了代替灯盏,照亮满屋子的雪光。   刚好,这副身体,原本也是鬼主依照祁忘的模样雕刻的。   在没有时间流逝的无涯海里,究竟是先有的太岁石人偶,还是先有的祁忘,就难以说清了。   因是果,果是因。   就如同即空法师所言,时间到了,因果机缘就出现了。   借着雪光,池惑饮尽盏中「水仙红」。   “今日多谢即空法师解惑,我已经想明白了。”池惑道。   即空法师静默一瞬,随即轻轻点头: “阿弥陀佛,因果已经种下,世事无常,请祁施主务必保重。”   “既然祁施主已经与人有约,我就不久留了,”说着,即空法师重新点燃了客堂的灯盏, “寺里已经布下斋饭,半个时辰后就可以到斋堂用斋。”   说完话,即空法师便起身行了个出家人的礼数,随后冒雪离开客堂。   池惑惦记着小崽子正在原处等着自己,便也不欲久留,离开客堂后便沿原路小跑而去。   在无涯海里,御剑和法宝都用不了,只能采取最原始的办法赶路。   池惑担心“自己”久等,脚下步子越来越快,雪天路滑,他好几次差点就被石阶上的积雪滑倒。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但漫天雪光足够将山路照亮,可不知为何,池惑的眼前开始出现重影,潮湿的绿意和漫天的白渐渐模糊成一团,互相浸染,互相渗透。   他的身体也没来由地变得虚浮,就和无数次梦境中经历的一般,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变得很轻很轻,像纸片一般,山间风雪一吹,他就被扬了起来,忽高忽低,兴许是雪太大了,摧枯拉朽打在他身上,他的视野变得模糊,混沌朦胧的一片……   池惑错觉自己走了好远好远的山路,即空法师说残缺的灵魂无法感知即空寺的寒冷,可此刻池惑觉得自己要被冻僵了。   大概是太冷了,脚步变得不听使唤,很艰难才能迈出一步,视线也越发模糊不清,脑袋里嗡嗡嗡的,像是在扇动翅膀飞翔,失重感却又像在坠落深渊……   自己到底怎么了?   池惑不知道,他只意识到得尽快赶到“自己”身边,不能晕倒在山野林间,否则会被冻僵的。   穿过枯林小路,远远地,池惑便看到了山路尽头那盏红色枫灯,影影绰绰,在一片模糊的白色中格外鲜明,格外亮堂,也格外温暖。   提着灯的人一袭红衣,始终站在山路的尽头,一直在那里等着他。   不会离开,不会消失,不会转身。   池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靠近那盏枫灯,想要靠近在风雪里等着他的“自己”。   他被冻住的嘴唇颤了一下,喉结滑动,似想要叫自己的名字,可惜没能顺利发出声音。   提着灯的鬼主也正往他的方向快步走来,鬼主似也觉察出了不对劲。   雪絮更肆意地打在池惑脸上,一阵天旋地转,失重感从脚底蔓延而来。   池惑到底还是摔在了山路上,视野里的白色渐渐沉下去,一抹温暖的红覆盖而来,可惜沉沉黑暗袭来,池惑什么也看不清了。   只隐约有山寺钟声回荡。   ————————   今天是小年,大家小年快乐呀   小吃货:要给大吃货买一车烟火放着玩嘻嘻嘻   这两天我努努力,争取凑个营养液加更,把时间调回晚上九点,因为很快又要有超大进展了(是你们想要的那种   爱你们 第52章 无涯(八)   之后池惑做了个很长的梦,又梦到了上一世的光景。   那是他被众仙门围剿之时,黄昏将至,醉鸦楼沉入一片火海,将深红的旷野照得比白昼更明亮。   红沙谷只有漫长的夜晚和黄昏,在池惑的记忆里,它最明亮的时候,就是醉鸦楼被彻底点燃的那个黄昏。   ——红沙谷的黎明就要到来了。   所有参与围剿的名门正派人士都如此说。   这些话听在池惑耳里,就好像在听一些荒谬的笑话。   七天七夜的围剿,作为醉鸦楼鬼主的池惑最终败落,被醉鸦楼统治的红沙谷时代真正落下帷幕。   所有人都想杀死鬼主,但池惑很清楚,这些打着正义名号的领头人,要杀自己多是出于一己之私。   白逐溪口口声声为了白鹿城数十万被屠杀的冤魂复仇,为了父兄报仇雪恨,实则他需要除掉被他栽赃利用的池惑,以免日后落人口舌,且他修的无情道,此番更是为了杀妻正道。   秦北瑶率长昆山数百修士抵达醉鸦楼,为的是报池惑辜负其兄长秦南珂之仇。   祝家双生子因求而不得,一直对池惑怀恨在心;萧过则是为了拿到池惑的魂丹,去救自己危在旦夕的师尊……   这会儿炸炸已经不在了,他的小骨傀不久前在火海里化为灰烬,他作为人人谈之色变的鬼主,到头来却保护不了那个叫他小爹爹的小家伙。   比起即将败落的恐惧,池惑此刻更多的是不甘,还觉得讽刺。   被挫骨扬灰的疼痛感再度袭来,身上的皮肤在烈火中一寸寸蜷曲,剥落,池惑在剧痛中挣扎了许久,直到灼烧感从皮肤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猝不及防的失重感,冰冷的水呛入鼻腔,他似乎从火海坠入寒潭深渊。   密不透风的窒息感将他彻底笼罩,池惑无法呼吸,身体一直往下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在寒潭中不断坠落的无助感,大概就是死亡的必经过程吧,冰冷的液体呛入肺腔,呼吸一点点被掐断,五感也在彻骨的冰冷中被麻痹,被抽空……   池惑甚至开始想,早点死了好,两眼一闭,就感觉不到这些痛苦了,也不用管什么破天道了,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只不过…不甘心…他不甘心…   凭什么自己的人生要被天道操控,凭什么他只是剧情线的一枚棋子,凭什么他一直被所谓的命运欺骗…   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勘破了所谓的天道?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如果可以重来一遭…他绝对不会让自己落到这副狼藉田地…   就在池惑的意识渐渐模糊之时,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上掠过一抹红色。   明艳,鲜亮,是垂死之际池惑看到的唯一一抹色彩。   这抹红色像一点朱砂,不甚滴落寒潭,在死气沉沉的潭水中迅速溶解扩散,柔软地向下蔓延而来。   池惑的目光随着红色蔓延的踪迹移动,直到这抹明亮的红色落入他的眼睛里。   不知为何,池惑感觉自己眼睛有点潮,他活了一世,从未哭过,却在走向死亡的最后时刻,从眼尾流下一道红色泪痕。   这滴眼泪是“自己”留给自己的,一瞬间,池惑闪过这样的念想,没有来由,却又合情合理。   不知为何,濒死的池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直到一双手突然打破寒潭的死寂,荡漾的水波之上骤然明亮起来,一直往下沉的池惑隐约看见水面上摇曳的枫灯,以及提着枫灯的红色身影。   一瞬间,意识迷糊的池惑突然清醒,梦中的他想起了一切。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向上挣扎,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握住那双手,他知道自己在做梦,醉鸦楼的围剿和封印已经成为过去,成为另一个世界留下的伤疤,现在的他已经拥有了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无论是自己还是小崽子。   都是全新的开始。   他知道,只要抓住这双朝他伸来的手,他就能从密不透风的窒息感中获救, “自己”会将他彻彻底底带离泥潭。   池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重生回来后,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站在过来人的立场,想方设法让小崽子避免重蹈覆辙,是自己在拯救小崽子,拯救曾经的“自己”。   但其实,小崽子同样也在拯救他。   这一世虽然他以「祁忘」的身份而活,但自从小崽子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之后,他的日子逐渐变得明亮。   开始和某人拥有与生俱来的默契,开始毫无保留地信任依赖某人,开始故意逗某人寻开心,开始在意某人的情绪,不断揣摩自己和对方的心思,开始待在某人身边觉得安心,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静静流淌下去……   还有,他发现自己绝对不想松开某人的手,预感只有紧紧抓住才能获救。   虽然这个「某人」,就是曾经的自己。   一瞬间,池惑好像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蓦然回首,站在灯火阑珊处之人,只能是自己。   隔着荡漾的水波,他看不清岸上红衣之人的模样,但他知道那是谁,他笃信对方同样在等他。   他想见他,很想见他……   —— “池惑,等我。”   小崽子一定急坏了。   *   池惑转醒过来,已是三日之后。   他睁开眼睛的瞬间,就看到守在床畔边的秦南珂和萧过。   萧过脸色虽然依旧有些苍白,但嘴唇恢复了血色,暴走时眼睛密布的血丝也消失无踪,眼神里重现出现了生机。   看来在即空法师的治疗下,他因上古怨灵影响而暴走的心魔已经渐渐平复,现在只需要在无涯海静养一段时间即可。   而秦南珂的眼睛蒙了一圈白纱布,看样子即空也开始了对他眼疾的治疗。   池惑的目光只短暂地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确认两人无恙后,立刻移开目光朝别处寻去,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急切。   “池道友呢?”池惑忙问榻边的两人道。   两人似乎早知道他会第一时间这么问,不约而同笑了笑,秦南珂解释道: “你昏迷这几日,池道友像疯了一般不停向你体内输送灵气,结果用力过猛把自己给折腾坏了,现在正在调理灵息缓口气。”   “不过不用担心,看样子问题不大。”似乎怕池惑担忧,向来周到的秦南珂又补充了一句。   萧过在旁喃喃道: “师弟,我们可有好好地帮你劝池道友,但他听不进去,也不悠着点儿。”   池惑: “……”   他了解小崽子,在紧要关头确实容易没个度。   紧接着,萧过又小心翼翼问道: “小师弟,现在既然池道友的醉鸦楼鬼修身份已经暴露了,当时这么多外人在场,之后我们肯定是没办法瞒住师尊的,到时候如果师尊知道了,追究起来……你打算怎么办?”   池惑: “师兄,抱歉,其实池道友身份的事我早就知情,瞒了师门这么久,是我辜负了师尊的期望。”   他的语气很平静,显然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萧过微微一愣,木讷如他,此时心里也多少有点预感: “你的意思是……?”   池惑: “事已至此,我也不好给师门继续添麻烦了,我会好好与师尊谢罪的。”   “这…”萧过嘴唇颤了颤,但以他的立场确实不好说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郑重道, “既然你已做此决定,我也不劝你什么,我们作为师兄弟的时日虽然不多,但这段时间我也多亏了你的帮忙和照顾,如果以后…你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必定尽全力帮忙。”   池惑笑: “多谢师兄。”   在摆脱了心魔的操控之后,萧过重情重义的特质便越发明显起来。   萧过: “对了,有件事很奇怪,即空法师愿意治疗我和秦公子的病,却对你的病避而不谈,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   “不过我们还要在这待很长一段时日,我想即空法师既然能治疗我的心魔和秦公子的眼疾,一定也可以治愈你的病,只要他松口…”   “师兄,我的病不用麻烦即空法师了,”池惑打断了萧过的话, “我这病,怕是即空法师也束手无策。”   池惑猜测,鬼主一旦进入幻境,亲手将太岁石人偶制作完成,他的一部分魂魄就会被带到因果之中,这是机缘本身的安排,即空法师做为旁观者,不能参与,也不会参与其中。   即空法师最后留下那句「因果已经种下,世事无常」,想必就是给他的提醒。   秦南珂很敏锐: “祁道友是不是已经知道你病症的因由了?”   池惑模棱两可道: “都是我的猜测,尚无法确定,不过不用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这次下山寻找无涯海,我是师兄,理应我多照料你,你要是落下病根,今后要是还会般不明因由地晕倒,师尊那边我也不知如何交代…”萧过嘟哝道。   池惑知道萧过是担心自己,但非要搬出师尊来讲,于是笑道: “你担心这么早做什么?要担心的也是我,毕竟要跟师尊坦白池道友身份的事,要严重许多,到时候也顾不上我的病症了。”   萧过也为难地笑了笑,随后他又压低声音正色道: “话说,小师弟,我多嘴提醒一句,池道友既然同为鬼族人,那么他同样不可避免会受到渡鬼笛的影响,这几日你又出了事,我看他状态不是特别好的样子,你要不也多留心一些,就怕出什么事。”   池惑微微一愣,旋即点头: “多谢师兄提醒。”   萧过说得没错,小崽子不可能在上古魔器渡鬼笛的影响下全身而退,渡鬼笛可以催生鬼族人心魔,而心魔这种东西又最是狡猾,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猝不及防。   加上这段时日他又不明原因地昏迷,小崽子的状态不会好到哪里去,那家伙喜欢逞强,他必须密切关注对方的情况才好。   秦南珂和萧过又坐了一小会儿,没多久就匆匆告辞了,因为调息完毕的鬼主已经等在了门外。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两人刚退出门外,鬼主就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得到池惑那句“请进”后,他才推门入内。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推门而入,一来是不希望对方觉得自己沉不住气,也不希望对方看到他惶惶不安的样子;二来他也是给自己一点时间调整状态,鬼主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祁忘,昏睡了这几天,怎么唤你都没有反应,我还以为你是不打算醒过来了。”鬼主故作游刃有余的语气朝床榻走来。   对于此刻的氛围和鬼主的“演技”,池惑心里有数。   彼此视线相交的瞬间,鬼主先前所有焦虑与烦躁,都在对方的目光里化作心知肚明的一笑。   演与不演,一下子都不那么重要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池惑挪了挪位置,示意鬼主坐在他身边,挨近一点, “即空法师如何说?”   他知道这小崽子定然会揪着即空法师问。   鬼主耸耸肩: “他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了跟没说一样。”   池惑笑: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祁忘,这次昏迷的因由,你心里有数的对吗?”鬼主问道。   “嗯。”池惑似不欲多言。   鬼主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是不是和我用太岁石雕刻的小人有关?”   “既然那位妇人来自过去,那个太岁石人偶生出的灵魂,是不是就是……”   “嘘——”   池惑打断了鬼主的话, “你说过,不打算把谜题解开,你不希望我消失的,池惑。”   ————————   小年快乐,我努努力,争取今晚12点左右又更一章营养液加更,爱你们!   (因为是大进展我才不说! 第53章 无涯(九)   鬼主将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眼底闪过几分压抑的情绪,又怕池惑看到似的,他立刻垂下眼皮: “行,我不问了。”   池惑敏锐觉察到鬼主的异样,他这个样子,绝非闹脾气这么简单。   他立刻拉住鬼主的手,直接将手指搭在对方腕上,开始试探其灵脉。   果然,鬼主内息紊乱,气机横冲直撞毫无章法可言,显然已经受到了渡鬼笛的影响,且影响带来的伤害并不小。   池惑皱眉: “怎么回事?”   鬼主下意识避开池惑的目光,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躲避大人的询问。   “只是受了点渡鬼笛的影响,无大碍。”他的回答很模糊,显然在避重就轻。   池惑也不愿意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啧了啧道: “我们两个病秧子,就不要和对方逞强了。”   “池惑,和我一样,你也需要治疗。”   鬼主想到了什么: “我倒是从即空法师那打听到一个愈伤的好地方,只不过晚上去更合适。”   池惑: “今晚就去?”   鬼主扬眉: “你不先问我是什么地方吗?”   池惑莞尔: “你带我去,我不就知道了?”   “行。”这会儿,鬼主脸上的神情才放松下来。   一直观察对方神色的池惑也松了口气,看来他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好好和“自己”聊一聊,尝试着解开渡鬼笛为其种下的心魔。   池惑又问道: “我失去意识这几日,你有没有去寻即空法师的麻烦?”   他了解年少气盛的自己,当时他是见了即空法师后晕过去的,小崽子一定少不得去质问即空法师。   被看穿的鬼主扁了扁嘴: “确实,没少去。”   两人当即不约而同笑了,鬼主继续道: “我是去问他,在客堂里单独和你聊了什么,你为何又会突然昏迷。”   池惑: “那即空法师是如何对你说的?”   鬼主: “他让我自己来问你,他说的我未必会信,而且有些话不应该他来说,决定权在你。”   “这是他的原话。”鬼主补充道。   池惑: “那天,即空法师保证,他会治疗师兄的心魔,并会帮助秦公子治好眼疾。”   鬼主将信将疑: “仅此而已吗?”   池惑笑: “当然不是。”   “他还给我特意沏了杯热茶,无论滋味还是色泽,都和你让师尊给我那盏茶一样。”池惑如实说道,但他不能说出「水仙红」的名字。   鬼主眉头拧了拧: “「水仙红」吗?那是醉鸦楼独有的茶。”   池惑: “既然整个无涯海都是即空法师心境所造,那么他能在心境中创造出「水仙红」,想必也不难。”   鬼主: “我知道,我只是好奇,他为何特意给你喝「水仙红」?”   池惑模棱两可笑了笑: “大概是因为你的缘故吧?”   鬼主挑起眼皮看他,半真半假试探道: “祁忘,即空法师知道关于你的事,比我多,是吗?”   池惑迎接他的视线: “如果你觉得这种无意义的比较很重要的话,我回答你,或许吧。”   鬼主定定看了他一瞬,随后别过眼笑了: “看来即空法师区别对待了,我去的时候,他可没用水仙红招待我。”   他这番回答,算是彻底“投降”了,既然祁忘不喜欢他这么比较,他就不去比好了。   他不喜欢惹对方不开心,也显得自己小气。   鬼主知道,他几乎已经被拿捏得死死的了,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之后两人又说了好一会话,直到萧过来敲门,隔着门告诉他们斋堂过斋了。   萧过和秦南珂先行一步,池惑和鬼主随后也抵达了斋堂。   无涯寺的斋菜虽然看上去寡淡,但味道很好,清爽又不失滋味。   这还是鬼主暴露醉鸦楼鬼修身份后,四人一起同桌吃饭。   池惑发现,秦南珂和萧过待鬼主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并没有因为他的鬼修身份而刻意疏远。   萧过: “池郁,你小子可要珍惜我们小师弟,他可是愿意为你离开师门的,今后你把他带回你老家,可别让醉鸦楼的人欺负他。”   萧过这一番话说得,池惑嘴里一口汤差点喷了出来。   鬼主笑: “师兄说得是,那我是不是要给师门一份聘礼?”   他这声「师兄」叫得心满意足,甚至有点洋洋得意。   萧过嘿嘿一笑: “又多了个叫我师兄的人,听着真舒服。”   池惑: “……”   真是一个敢叫,一个敢应。   看来现在在外人眼里,他和小崽子真的就是一对了。   毕竟有谁愿意为了不喜欢的人背叛师门呢?   池惑发呆了一瞬,鬼主和萧过玩笑归玩笑,但却一直很在意池惑的反应,这会儿他发现对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咯噔了一下,担心刚才自己和萧过的玩笑太过火,惹池惑为难了。   “怎么了?”鬼主低声发问。   池惑恍然回神,卖关子地笑了笑: “晚上同你说。”   *   入夜,池惑被鬼主拉着走向山野深处。   也不知即空法师在心境上有什么转变,此刻无涯海秘境内的大雪停了,积雪不化,夜鸦蹄鸣,头顶一轮冬月,清辉一片。   “冷吗?”鬼主问池惑。   池惑摇头: “不冷。”   山间隐隐有硫磺味弥漫,他们绕过积雪覆盖的枯林,天地豁然开朗。   枯林后的山崖绿意葱葱,漫山莹灯草随风摇曳,不远处无涯池的水雾漫上原野,摇曳的萤灯草被雾气笼罩,像无数流动的青蓝色发光体接连成片,直蔓延到雾与天相接的地平线。   “萤灯草覆盖的这片灵池名为无涯,池水寒冷彻骨,最适合摒除杂念,清心静气,帮助梳理灵脉调理气机,据说对修行大有益处。”鬼主说道,这是他从即空法师那打探来的好地方。   两人越过摇曳的流萤灯草,行至无涯池边,水雾弥漫,清冷,却令人神清气爽。   “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池惑蹲在池边,掬了一捧水入手中,转而抬头看向鬼主,发出邀请道, “一起吗?”   鬼主微微一怔,旋即笑了: “好啊。”   要知道,这种自带治疗功效的灵池,需要褪尽衣物泡于其中,才能达到最好的愈疗效果。   池惑也不欲与“自己”扭捏,他率先背过身去,解开衣服上的束带,干脆利落地脱去身上繁琐衣物,在雾色中步入无涯池。   当身体接触到冰寒池水的瞬间,他被彻骨的寒冷冻得一哆嗦,但冷泉池就是这般,需要修士运转体内灵力去化解寒冷,方能自内而外活络灵脉,调整内息,帮助疗伤和修行。   但有那么一瞬间,冰冷的池水让池惑响起昏迷时的梦境,他在寒潭之中越陷越深,被冰冷的液体掐断了呼吸……   窸窸窣窣的声响从池岸传来,池惑知道那是小崽子在褪去衣物。   水雾越发浓稠,他用余光看去,只能看到雾色之下挺拔的身姿轮廓,细节已经被潮湿水雾给模糊掉了。   距离上一世已经不知过去多少年,隔着生和死,池惑已经有些记不起自己的身体的模样了。   随着一声水响,池惑知道小崽子正进入无涯池。   浅淡的影子朝自己的方向移来,池惑收敛心思,开始运行气机调理生息。   在灵力的催动下,原本清寒彻骨的池水渐渐在皮肤上生出暖意,热流与寒池的对抗可静息固元,帮助灵脉的运行和修为的增长。   池惑逐渐进入佳境,一个半时辰后才渐渐睁开眼睛,此时已不在觉得池水冰冷刺骨,反而凉得恰到好处,令人心旷神怡。   此时月色明亮,遥遥一轮悬挂于中天,清白的光照亮远处山寺雪野。   万籁归于寂静,只有身下池水轻轻被波动的声音,还有彼此的呼吸声。   即使没有回头,池惑也知道,小崽子正隔着雾色,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彼此的距离很近,近到有些不同寻常。   池惑毫无避讳地转过身,隔着水雾,他对上鬼主的视线。   小崽子的视线是有热度的,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池惑的心还是陡然跳了跳,潮湿的雾色也染了几分暧昧。   “你的心魔,因何而生?”池惑的声音很轻,甚至不及池水波动的声响。   不知是否心念所致,水波荡漾的声音越发粘腻暧昧,一下一下,不停拍打池面上的月光。   鬼主没有立刻回答池惑的问题,太安静了,静到可以听见月光沉入池底的声音。   漫无边际的萤灯草在摇曳,青蓝的光漂浮在浓稠水雾里。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但池惑似乎觉得还不够,他又靠近了一步。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看清“自己”脸上最细微的神色变化,看清他的眼睛——   “是我,对吗?”池惑主动确认道。   愣了一瞬,鬼主点头,转而笑道: “你看你,明知故问。”   池惑并没有随着他的玩笑去,紧追不舍问道: “你在害怕什么?”   他很清楚,心魔因执念而生,而执念本身,就是求而不得,是患得患失。   “祁忘…”鬼主顿了顿,垂下目光,漂浮着月光的池面上清晰倒影着他和祁忘的影子。   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在晃动的波纹里,乍一看仿若一个人。   “我在心魔里看到了我的劫,”鬼主又停顿了一下,他抬起手,在两人重叠的影子上轻轻点点,影子随着荡开的波纹散了, “祁忘,我看到了,你会从我的身边消失。”   “我找不到你——”鬼主的声音很平静,但池惑能感知到,小崽子平静之下是隐忍的不安。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更不知道你来自哪里,祁忘,我几乎对你本身一无所知……”   “如果有一天你消失了,我该……该去哪里找你呢?”   “嘘——”   池惑打断鬼主的话语,他在池水之中踮起脚,用自己的唇,去碰对方的唇。   ————————   当然不止是吻这么简单,不过下一章有点危,在榜上锁了据说会掉榜,我好纠结呜呜呜   下一章恢复到晚上9点更,大家可以快点看,万一呢…… 第54章 无涯(十)   池惑用唇,堵住了对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他相信,这是最直接,也最深刻的方式。   鬼主愣在原地,一瞬间,他将不安的话语吞回肚子里去。   柔软且温暖的触感,潮湿的吞咽声。   长久以来绷着的弦轰然断裂,无法诉诸语言的不安和憋闷,终于在烈火燃烧的晚风里化为灰烬。   鬼主按住池惑后脖子的方寸之地,力道不浅,指尖几乎陷入皮肉里。   池惑轻轻嘶了嘶,他想,明儿后脖子上一定又得多好几个手指按红的淤印。   鬼主以这样的方式,迫使池惑更进一步仰起脖子,毫无保留地露出滚动的喉结,方便他更深地吻对方。   ——或者说是咬。   池惑不明白,此时的小崽子为什么总把「情」字表达得如此粗暴炽烈,像个饿极的小狼崽子,只想将眼前的猎物尽数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吃干抹净才好。   在对方如狂风暴雨的攻势中,池惑模糊地想,自己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或者说,自己从没机会可以如此肆意地索取和表达,也没体会过何为酣畅淋漓,何为把自己逼入绝路的占有欲。   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摩挲池惑眼尾的胎记,就好像小崽子需要通过触碰,用指腹去确认,去品尝,这样才能安心一样。   有些微缺氧的池惑拧着眉头,他更高地仰起头,方便小崽子更深刻地索取。   被冷泉池泡凉的身体再次变得滚烫,缺氧容易让人产生幻觉,池惑恍惚又回到了那个被挫骨扬灰的梦魇里。   在被绝望掐断呼吸的瞬间,在深不可测的寒潭渊流之下,那抹让他的视野随之明亮起来的红色,此刻近在咫尺,彼此正在用更为激烈彻底的方式产生连接。   因为这抹红色,他愿意为之挣扎,为之反抗,为之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在滚烫潮湿的呼吸里,池惑错觉,他的世界被涂上了一层灼热的红色。   池惑不知道,这场堪称撕咬的吻是何时停止的,他靠在无涯池边,有些脱力地喘息。   但他心里明白,一切没有停止,还远远不够,甚至只是刚刚开始。   鬼主停下了,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祁忘,老实说,你是从何时开始的?”   鬼主一瞬不瞬地看着因缺氧而皮肤泛红的池惑,完全不给他逃避的余地,他指的,是对方同样喜欢上自己这件事。   毕竟刚才对方主动的吻,以及对于自己攻势的积极回应来看,完全不像是勉强自己而装出来的。   他相信里边一定有对方的真心…他想如此相信…   “或者说还没开始,你只是尝试,我不确定…”鬼主显然有些动摇了,他摇了摇头,给足自己和对方余地,有些无措地咬了一下嘴唇,平日里的游刃有余在此刻荡然无存。   “不要卖关子,不要模棱两可,给我准确的答案就好。”鬼主再次强调。   “我问过你同样的问题,你从何时开始在意我的,鬼主,你还记得当时你的答案吗?”池惑放轻声音道。   “你给我的回答是,可能是扶水城喝酒游江那晚,也可能是客栈里我为你算卦的时候,还有可能是红水镇鬼婴的喜轿上。”   池惑没有逃避小崽子的视线,也没有隐藏眼底燃烧的火焰: “池惑,有些问题是没有确切答案的,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得到答案的鬼主神色闪烁,眼睛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这答案对他而言,显然还不够。   池惑将他所有的细微情绪看在眼里,轻轻笑道: “不过,池惑,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虽然没有确切日期,但我早就在意你了,或许比你认为的更早。”   他不打算再逃避什么,也不想去找无关紧要的理由,在意就是在意,自己已经开始依赖小崽子,小崽子也在依赖他,和自己告白没什么丢人的,而且他本身就不在意面子和所谓的伦常。   池惑笃定道: “不是尝试,此时此刻,我是认真的。”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鬼主眼中的迷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愈演愈烈的火焰。   池惑知道,他没办法从今晚的“自己”这全身而退,他很快就要被卷入燃烧的烈火里。   “你真的愿意为我背叛师门?”鬼主最后确认了一遍。   池惑笑了: “我愿意背叛的,可不止师门。”   他们又像往常那般默契地相视一笑,彼此的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   因为刚才缺氧,池惑的眼睛有点潮湿,眼尾红色的胎记泛着潮湿的光,在雾色浸染下,越发暧昧勾人。   鬼主俯下身子,如愿以偿地舔了舔那道红色胎记: “我可以继续吗?”   他的声音很低,既是放低姿态的恳求,又是无法让人拒绝的邀请。   令人不安的躁动在雪夜蔓延,风一吹,便噼里啪啦蔓延开。   清冷月色像无数苍白的火焰,在波纹荡漾的池水中燃烧,将所有一切感知都会为灰烬,沉沦在烈火之中。   理智和不安都不值一提,这一刻,他们只想把感官交给彼此。   池惑的声音湿濡,带着蛊惑人的笑意——   “池惑,我想要继续。”   “交给你了——”   *   天亮之前池惑已经沉沉睡去,餍足的他疲惫已极,浑身散架似的瘫软在捂热的被子里,被子捂到鼻子间,睡着后眉头下意识微微拧着,一副很困且有些担心的模样。   鬼主侧躺在他身边,用捂暖的指腹轻轻将他皱着的眉揉开。   也不知道这会儿对方梦到了什么,鬼主想。   他们疯了一整晚,后半夜雪又下了起来,鬼主一边品尝着祁忘失控的眼泪,一边看窗外大雪覆盖古寺山野。   山寺钟声响起的时候,祁忘倒在了他的怀里。   最后,池惑在他怀里模糊不清地说了句: “不要叫我祁忘,这个时候,不要……”   闻言,鬼主愣了一瞬,有点疑惑的同时,忙轻声问: “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   深长的呼吸声代替了回答,对方已经靠着他睡熟了。   鬼主看着窗外的山寺和雪,不知不觉,东边地平线微微发亮,无涯海冬日的黎明即将到来,窗外雪絮纷飞,屋内温暖如春。   一瞬间,如愿以偿的鬼主有种失真感,此时此刻一切都过于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   但他很快把这份患得患失压了下去,经过这一晚彼此烈火燃烧似的安抚,所有疑问,迷茫,不安和焦躁,理应都在彼此的汗水和热度里燃烧殆尽了才对。   他不该再如此患得患失,更不该再受心魔的蛊惑,去怀疑,去恐惧。   鬼主抱着困极的池惑,如此说服自己。   很快,鬼主也随着池惑一道儿睡去。   在半梦半醒之际,鬼主的眉头深深拧了拧,久违的天道书再次出现在他识海里。   被打扰好梦的鬼主很是不耐烦,如今他决定不管什么多情道,也无所谓什么正缘道侣,只要天道不来干涉自己和祁忘相处就好,如果不识相的天道对他们产生阻挠,他连天道都敢干掉。   已经明确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鬼主绝对不会手软。   但这一次,天道书出现在他的识海里,告知其正缘道侣已经变更。   虽然多情道于他而言已经没什么价值,但鬼主多少有点好奇,正缘道侣变更?说不定变更的对象,就是祁忘呢?   好奇之下,鬼主瞟了眼。   时无筝的名字已经被天道书划去,可取而代之的名字,令鬼主当即狠狠愣住——   「池惑」。   什么意思?为何天道书上变更的正缘道侣,会是他自己的名字……?   ————————   祈祷!真的没什么!点到为止非常克制!!   评论区小可爱们控制一下哈,胆小咕瑟瑟发抖,爱你们 第55章 无涯(十一)   鬼主确认了好几遍,终于确认天道书更改的正缘道侣名字,正是他自己。   比起震惊,鬼主此刻更多的是疑惑和不可置信,正缘道侣怎么会是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弄错了?   ……可天道书又怎么会错呢?   一番冥思苦想之后,鬼主决定从榻上起身。   他决定先不把天道书的事告知祁忘,一来昨晚疯了一晚,祁忘早精疲力尽,他不希望打扰对方休息;   二来他不希望祁忘对此心存芥蒂,知道自己还在思考多情道和天道书的事,这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于是鬼主披上衣服,准备出门寻传说中无所不知的即空法师。   鬼主推开院门时,天蒙蒙亮,头顶偶尔传来几声破晓的鸟鸣,落雪的山寺一片沉寂。   他稍稍向前走了几步,就注意到,被积雪覆盖的枯林中隐约站着一个身影。   鬼主一眼辨认出对方是即空法师,于是从容向其走去: “看来即空法师早有所料,知今日我会有求于你。”   即空法师行了个出家人的礼: “阿弥陀佛,池施主若是愿意去客堂喝杯茶,就请随我来。”   鬼主也回以礼数: “那就有劳了。”   即空法师也不再多言,转身朝落满积雪的山路上走去,鬼主紧随其后。   上一次,祁忘就是沿着这条路,与即空法师前往客堂喝那盏「水仙红」的。   要说完全不在意即空法师与祁忘所聊之事,肯定是假的。   毕竟祁忘那一趟回来就晕在了半路,变得虚弱的原因也不甚明晰,鬼主没办法真的不在意这件事,只是祁忘一副不希望他知道更多真相的态度,他只能将自己的疑惑和不安给压下去。   可为什么这么多巧合呢?   祁忘的病症出现在他雕刻太岁石小人之后,而那位妇人又刚好来自祁忘出生之前,这些时间线索和人偶的样貌只能指向一个真相……   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祁忘从一开始就自称是他的故人,对醉鸦楼和他之事也了如指掌?   两人又拥有仿佛与生俱来的默契,就好像祁忘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一样。   不知道这些默契和巧合,与天道书上猝不及防出现自己的名字有没有关……   各种念想纷至沓来,昨晚好不容易被烈火烧成灰烬的不安,又有卷土重来的迹象……   就在鬼主心魔蠢蠢欲动之时,走在五步之遥外的即空法师突然停下脚步,他头也没回,只心平气和地道了句: “山间寂静清幽,最适合破晓时分放空心绪行走,还请池施主不要心存太多杂念,多专注于此刻的景色和脚下的路,才不辜负这番美景。”   风轻云淡地提醒完这句话,即空法师又以原来的步调向前行走。   鬼主在原地稍愣,随即晃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被纷繁杂乱的思绪给绕了进去,差点着了心魔的道。   从即空法师刚才的话来看,印证了外界关于他无所不知的传言,即空法师居然能立刻勘破鬼主正被心魔蛊惑,确实厉害。   盏茶功夫,鬼主就随即空法师来到了悬崖对面的客堂。   堂前落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屋内没点灯,推门入内,清冷的空气里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禅意。   雪渐渐消停了,借着逐渐亮起来的天光,即空法师邀请鬼主在蒲团上坐下,他亲自沏了杯青碧透亮的热茶。   茶盏被放置鬼主面前时,他发现,即空法师邀请他来品尝的,并非「水仙红」。   鬼主: “我听祁忘说,上次他来即空法师这儿喝到了我们醉鸦楼的名茶,水仙红。”   即空法师在鬼主对面落座: “不巧,先前备的茶用完了,只得委屈池施主用寻常茶叶了。”   鬼主抿了口茶,一股清透的茶香弥漫味蕾: “即空法师哪里话,茶不等人,多谢款待。”   “这款茶名「无涯客」,虽然滋味不如「水仙红」别致,但最能清心凝神,对现在的池施主而言,最适合不过。”即空法师道。   鬼主: “即空法师果然名不虚传。”   对方特意给他泡了这盏「无涯客」,就是为他清楚心魔的干扰。   鬼主抿了口,顿觉神清气爽许多,方才郁结在胸口放烦闷也散了大半。   即空法师: “池施主有什么想要询问我的,请讲,我会尽我所能解答。”   鬼主开门见山问道: “听闻即空法师无所不知,我想问问,你是否知道天道书?”   即空法师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阿弥陀佛,我知道的恐怕不如池施主清楚。”   鬼主也不同他绕圈子,直接问道: “如果天道书上显示的正缘道侣是我自己的名字,何解?”   即空法师: “看来鬼主也是直接之人,这一点,和祁施主一样。”   他这次直接道出了鬼主的身份。   “池施主,你对此有何看法?”即空法师反问鬼主。   鬼主摇头: “就是因为不解,所以才来佛门清净之地寻求答案,也想寻求即空法师的看法。”   即空法师: “如果施主想要知道我的回答的话,我会告诉施主,其实你不应该来问我,更不应该执迷于天道书的答案,你应自己寻求化解困顿之法,我不便参与你的因果,见谅。”   鬼主皱眉: “法师的意思是……?”   即空法师: “阿弥陀佛,你现在被心魔所困,疑惑和不安会放大你的心魔,这对你和祁施主而言,未必是好事。”   “因果已经种下,世事无常,请鬼主务必保重。”同样的话,即空法师也对池惑说过。   即空法师言尽于此,他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太多太多,他很清楚这不是他只言片语可以劝过来的,毕竟人最难控制是的思想,最难抵御是的心魔。   且因果已然种下,该发生的事,总归会发生。   逃不掉,躲不过。   他今日“多此一举”邀请鬼主来喝这盏茶,把这番话说了,也算是帮到头了。   接下来,只能看当事人自己了。   *   原本安稳的睡眠被纷繁乱梦打扰,池惑蓦然转醒过来,心脏在腔子里突突跳个不停,额边鬓发已经被汗湿濡,他恍惚了一瞬,才缓缓坐起身。   这不坐还好,一坐就牵扯到腰部以下的位置,疼得他轻轻嘶了嘶。   这小崽子,昨晚发疯死地往死里侵犯他,确实酣畅淋漓了,但这几日估计有罪足够他受的。   想到这一茬,噩梦留下的阴影顿消,池惑看了眼空落落的枕边,用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发现被褥上的温度已经凉掉了,看来小崽子离开屋子已经有一段时候了。   真是有够糟糕的啊,池惑想。   若对方不是知根知底的“自己”,寻常人被这般折腾了一晚上,醒来发现罪魁祸首不辞而别,不得气得疯掉,提着剑讨要说法去了。   想着想着,池惑自己觉得好笑,竟不自觉笑了出来。   池惑推开窗户,发现落雪变小了,院子里有一串新落下的脚印,想是鬼主先前出门时留下的,还未来得及被落雪覆盖。   山寺偶尔传来几声钟响,池惑裹着被子靠在窗边,越发觉得心绪宁静。   他清楚,小崽子的心结里都是他,因为没有足够的安全感。   所以池惑在看清楚自己的真实心意后,也不愿意多做隐瞒,更不打算和“自己”绕圈圈试探,直接将自己的真心通过激烈且深入的方式向小崽子表达,也是希望能让他不那么不安。   池惑可以给出对方最坚不可摧的承诺,只要小崽子想听,且愿意相信。   彼此就是自己,他会尽己所能地对“自己”好。   可如果要彻底消解鬼主的心结,池惑心里明白,他们还差一个东西。   他了解自己,只有真正的解对方的过去,解对方存在于世间的所有,自己才能真正的安心。   扪心自问,池惑是这样,所以小崽子也会是这样。   小崽子在他面前几乎是透明的,无论是他的鬼主身份,还是他喜好,技能,秘密……可以说,这些他们共同的东西,他都如指掌,所以池惑在小崽子这是踏实的,安全感十足。   可小崽子那边就不一样了,池惑知道,虽然之前自己已经表明,知道身份后他会面临着消失的风险,鬼主也承诺过,他不想让祁忘消失。   但在心魔的控制和蛊惑之下,一切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而从池惑对自己的了解来看,小崽子也不是如此“警告”便能真正放下的人,年轻时的他太在意真相了。   要彻底解开小崽子的心结,其实是需要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对方,不带一丝一毫的欺骗和隐瞒,做到最彻底的坦诚。   可如果这样,自己就会被天道彻底抹除……   思忖间,池惑发现自己昨晚体力消耗得太透,有些饿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挪动腿脚起身,小崽子不仅帮他仔细清理过身体,还在茶几上摆上持续加热的茶水点心。   池惑慢悠悠在茶几旁坐下,发现凳子上铺了厚厚一张软垫子,方便腰下酸疼的池惑能坐得舒服些。   他好笑,事后消失的小崽子渣是渣,但也真是伺候周到,如果不是自己对“自己”足够了解,他都以为小崽子经验丰富了。   看来那家伙做足了功课。   池惑慢悠悠地吃着点心填饱肚子,他完全不着急,因为“自己”跑不了。   一块竹叶糕方吃干净,又一杯热甜汤下肚,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咯吱”一声响,鬼主推门而入。   看池惑歪着身子坐在茶几旁,鬼主愣了一下。   池惑注意到小崽子脸色不太对,皱眉: “怎么了?”   鬼主一言不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接在池惑面前蹲下身体,揽住对方腰身将其吻住。   他的动作虽然猝不及防,但很温柔,没让池惑有一点疼痛。   只不过刚吞了热甜汤的池惑差点被自己呛到。   “咳咳…你急什么?”被小崽子放开后,池惑咳了几声,还用力喘了好几口气。   鬼主眼睛都不愿意挪开半分: “急,我想尝尝热甜汤的滋味,走了好远的路,渴的。”   池惑啧了啧,立刻将碗里的热甜汤满上: “喝这儿的,管够。”   鬼主又凑近了几分: “碗里的不解渴,这儿的才行。”   他的目光停留在池惑的唇边,玩笑里大半是认真。   池惑也笑,避开小崽子过于炙热的视线,问道: “怎么了?你去找即空法师了?”   鬼主眼中的神色暗了下来: “嗯。”   看他的样子,似乎不愿多做解释,也不愿深入聊这个话题。   池惑定定看了他一瞬,摇头: “不太对劲。”   鬼主模棱两可道: “即空法师让我别想太多。”   池惑依旧看着他,有点审视的意味: “你能做得到吗?”   他不深入问小崽子和即空法师的聊天内容,一来他知道小崽子如此说,就是不欲多谈,二来他就算不问,也能摸出个七八分。   想是和自己,以及小崽子的心魔有关。   鬼主沉默了一瞬,没点头也没摇头: “我尽力。”   空气一瞬间变了味道,池惑不想让“自己”压力太大,于是用玩笑的语气说: “我说,鬼主,难不成你后悔与我双修了?”   鬼主更近的靠过来,声音很低: “你信不信……”   池惑读出了对方眼神里危险的信号,立刻投降: “我信,饿了,困了,恕不奉陪。”   他相信,也明白,小崽子可以将他再吃干抹净一次。   鬼主握住池惑的手,替他把脉: “好像没先前这般虚了。”   池惑: “说不定是双修的功劳?”   鬼主笑: “那我很愿意效劳。”   池惑立刻朝他嘴里塞了一块梅花糕,看吃能不能堵住小崽子的嘴。   ————————   快掉马了是真的,嗐,别太担心。 第56章 无涯(十二)   自双修之后,两人虽然还是像往常一样相处,但从外人的角度,明显能看出他们关系不一样了。   彼此间意犹未尽的眼神,以及似有若无又自然而然的身体接触,从来都骗不了人。   他们也没打算瞒着谁,像合了籍的道侣般正大光明出双入对。   就连眼睛蒙着纱布的秦南珂都能感觉到两人间氛围的变化,实在过于明显了。   萧过开玩笑说: “看来我这个做师兄的,很快就能收到醉鸦楼的聘礼了。”   池惑说笑道: “师兄,为什么不是你出这份聘礼,把人从醉鸦楼娶回我们东极门不好吗?”   萧过也跟着开玩笑: “嗐,你师兄穷,出不起聘礼,师尊也不答应这门亲事,师兄只好卖了师弟。”   池惑: “师兄可知道,嫁人也是要有嫁妆的?”   萧过: “哎呀,能娶到你,那小子偷着乐好了,还计较嫁妆什么事儿。”   池惑笑着摇头: “这样把自己小师弟嫁过去,可是要受夫家气的。”   萧过: “小师弟,你还没嫁过去呢,怎么帮着醉鸦楼的家伙掏空师兄呢?”   池惑转向鬼主: “我娶你,你不要我聘礼,如何?”   鬼主莞尔: “好啊。”   池惑挑眉: “当真?”   “自然当真,”鬼主转向萧过, “不仅不要聘礼,我也会给嫁妆。”   萧过哈哈一笑: “这师弟媳妇真痛快,小师弟眼光好。”   池惑瞟了鬼主一眼: “喂,别便宜了我师兄。”   萧过: “好家伙,有了媳妇胳膊肘就往外拐啦。”   三人笑笑闹闹说着玩笑话,秦南珂在旁一边沏茶一边听,时不时也跟着笑一笑。   待池惑和鬼主离开了,秦南珂对萧过道: “我以为你们东极门无法接受醉鸦楼的鬼修,看来是我误会了。”   萧过: “别人我不确定,但我不会,我是个有一半鬼族血统的人,有什么立场不接受?”   “而且那些拿血统说事的都是懦夫,害怕旁人凭借实力凌驾于其之上,就拿无法改变的东西当借口。”   秦南珂笑: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般独到的见识,和我那叔父越来越像了。”   萧过: “别看我是在东极门长大的,但我和那些老顽固可不一样,嘿,我们师尊也不是老顽固,只不过…”   秦南珂知道他要说什么: “只不过随筝仙君不太待见池郁,是吗?”   萧过点头: “这就是难办的地方了……”   *   在外人看来,两人一切都很好,除了师门这层阻碍外,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两人。   但池惑和鬼主知道,他们之间没有这么简单。   一来,虽然通过双修之法,可以稍稍缓解池惑魂魄不全后意识抽离的情况,但也是治标不治本,并没有从根本上治愈。   二来,也是他们面临的最大困扰,那就是鬼主的心魔无法根除。   心魔这鬼东西狡猾得很,如影随形无孔不入。   在鬼主打坐修行,甚至发呆入定时,心魔就会无声无息潜入,在鬼主的意识里制造幻象。   在心魔催生的幻象里,也是这般风雪交加的冬日,经过一夜极尽癫狂的翻云覆雨,他在破晓时分醒来,身侧本该温暖的身躯已经失了温度。   在他的枕边,祁忘变成了一把白骨。   清冷彻骨的凄凉,无声无言躺在他身侧,白骨外裹了一层簇新的红衣,似初次在轿中相遇的喜服,又似寻常穿在自己身上的衣裳,衣领处微微湿濡,似沾染了落雪,又似年深月久浸透了眼泪。   幻象里的鬼主觉得此刻很扎眼,无论是触目惊心的红衣,还是窗外不止不休的雪光。   他愣了好一会,才无措地朝白骨伸出手,他想要确认,想要证实,可在指尖触碰到白骨的一瞬间,无论是白骨还是红衣,都在刹那间灰飞烟灭,什么都没给他剩下,除了屋外刺得人眼睛生疼的雪光。   每一次,都是池惑将被心魔魇住的鬼主从幻象中拉出来。   池惑忘不了小崽子此时的目光,在看到他的瞬间,纷繁复杂的情绪从小崽子眼底闪过,恐惧,无助,悲伤…以及唯一一点失而复得的惊喜和不可置信。   池惑看不得小崽子这样,他把比自己高大的人拥入怀里,他害怕对方迷失在心魔的梦魇里,开始不断在小崽子耳边说话,不断抚摸他的后颈,耳廓,脸颊,耐心且长久,试图用各种方式让对方有回到现实的实感,用温度和声音,反复告知小崽子自己就在身边。   “池惑,我在这,我哪儿都不会去,别怕——”   待鬼主稍稍缓过神后,就开始疯了一般在池惑身上索取安全感,池惑解小崽子的动机和行为,他全身心配合且投入到彼此的拥抱中,两人都是全然不顾后果的,只在乎眼前的欢愉。   一场酣畅淋漓后,彼此精疲力尽,似乎只有这样强烈的索取与获得,鬼主才能暂时逃离心魔日益强大的控制,获得短暂的安宁。   但池惑和鬼主都很清楚,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   半月后,随着鬼主越来越频繁地被心魔控制,甚至还出现了无意识发狂的迹象,池惑意识到,这个时间线上的“自己”很快就会被折磨得崩溃掉。   经过先前的分析,心魔之始,便是有所执,有所念,有所惑。   鬼主的执是他,念是他,惑也是他。   只要他对鬼主有所隐瞒一日,折磨鬼主的心魔将无法根除,阴魂不散。   这并非鬼主的主观意识可以控制的。   眼下解决心魔的唯一办法,似乎只能是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这样一来,自己因为身份败露而被天道抹除,鬼主失了他,会重新陷入更绝望的境地。   此时此刻的小崽子不能失去他,梦魇变成真的,小崽子承受不了。   但这般拖下去,心魔不除,小崽子也会被折磨崩溃。   似乎如何选,都不会有好结果,一条路要走到头了。   但池惑不甘心,比上一世被挫骨扬灰后更不甘心,凭什么重活一世之后,明白了灯火阑珊处,等着他的人只能是自己这个道理后,还要面对这样无解的绝望呢?   一定会有办法的…每个修者都有其无法躲避的劫,时无筝也说过,劫难本身事在人为…   池惑反复说服自己,不让自己在这个关头退怯动摇。   有时一番翻云覆雨后,身体明明困乏已极,但靠在“自己”温热的身边,池惑却了无睡意。   他偶尔忍不住怀疑,自己通过太岁石借尸还魂,扰乱了这个时间线的剧情,所作所为本身就破坏了因果,他和小崽子要经历的这遭劫难,是“罪有应得”吗?   假如…假如自己从未干涉?会更好吗…?   ——不会的。   池惑很快就否定了刚才荒唐的假设,没有什么比原来被当棋子使更糟糕了,无论结局如何,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池惑无奈地想,人啊,果然一旦有了在意的东西,就会变得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在喜欢上小崽子之前,他可不管这么多。   他看了眼身旁眉头轻拧的小崽子,发了会儿呆,而后抬起手,轻轻揉开了对方皱起的眉头。   小崽子也是,在喜欢上他之前,根本不会在意这么许多。   可这能怎么办呢?他们都没有回头路了,就算有,也不愿回头。   牵绊多了,是恼,是愁,却也是不悔。   *   无涯海里没有时间的流逝,自然也无所谓年月,这个冬天注定是漫长的。   这日,两人照例是一番酣畅淋漓后,许久不敢入定的鬼主在满足后闭目养神片刻,却不曾想,他难得地进入了深眠。   池惑本来是很困的,但他躺在枕边,想着日常都是小崽子守着他,这会小崽子好不容易睡着了,他守着对方才好,万一心魔又乘虚而入,他也好把人从梦魇里叫醒。   躺在鬼主身畔,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雪光,他用目光一点点描摹鬼主熟睡的轮廓。   那是曾经自己的脸,只有以“旁观者”的视角,他才能看到自己熟睡的模样,这样的体验确实新奇而独特。   池惑也通过与小崽子日夜的纠缠,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和欲望。   说实话,比他曾经预想的极限都要厉害许多。   果然,虽然情与欲并非总是相伴相生,但只有「情」和「念」才能催动真正的「欲」,极致的「欲」。   百无聊赖地思考着这些,睡梦中的鬼主突然喃喃发出声音。   小崽子难得安睡,竟然梦呓了。   此前小崽子多次偷听他的梦呓,拿那些只言片语来为难他,这一次倒是让他抓住了机会,以后可以拿小崽子的梦呓笑话他。   本着玩笑的心思,池惑凑近了听。   “弄错了…”鬼主好不容易被揉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因汗湿濡的睫毛轻颤,发出低低的呓语。   池惑来了兴致,用手撑着脸颊轻声问他: “什么弄错了?”   鬼主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天道书…的名字…”   池惑微微扬眉,他以为小崽子早不在意天道书,更不在意上边所谓的正缘道侣名字了,好家伙,没想到这混小子竟然梦呓出声,看来日常没少想呢…   听他这么说,池惑的心立刻提了提,发现他也没有彻彻底底地了解“自己”。   “名字,怎么了?”池惑追问,所谓的天道书名字,指的自然是天道指认的正缘道侣。   鬼主: “是我自己…”   对方的梦呓意味不明,池惑心中却腾起难以言喻的预感,他下意识追问: “什么是你自己?”   鬼主: “天道书上的名字…是我自己…”   池惑的眼皮蓦然跳了跳,他局促地咽了口唾沫,手心紧张得发汗: “…你是说,天道书上显示的正缘道侣名字,是池惑?”   他又确认了一遍。   鬼主: “嗯…”   再之后,小崽子就睡熟了过去,不出声了。   池惑在原地僵了许久,才渐渐缓和过来,思维也随之快速转动——   看来,在自己对剧情线的干扰之下, 「天道书」上的正缘道侣名字,已经变成了自己。   他的正缘道侣,真的就是他自己……   这究竟是天道无形中的安排,还是他对抗天道后获得的改变?   但无论是哪一种,于池惑而言,这都是他想要的结果。   池惑沉默良久,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如一团找不到头绪的乱麻,纷繁复杂,缠得他太阳穴突突的疼。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沉甸甸的暮色中,一个灵感突然从池惑脑海里闪过——   “我即是我「道」,既有因,必有果。”   错误的道或许会白忙一场,正确的道绝不会无疾而终……   池惑反复喃喃自语,在通过与自己对话的方式去探索,确认。   上一世,他被剧情线设定牵着鼻子走,多情道是将他套住的枷锁。   但这一世,心道合一,所有答案都指向自己,说不定这才是「道」的正途。   赌一次好了。   既然选择权在自己手上,而不是被外力推着命运走,那么,他愿意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承担后果。   自己就是答案,自己就是自己的「道」。   这样就足够了。   一瞬间,池惑心中清明,对如何消解鬼主的心魔也有了初步计划。   翌日,池惑再度前往即空法师的客堂。   即空法师只看了他一眼,便全然明白过来: “看来施主想通透了。”   池惑微微一点头: “念是心魔,强制自己不去「念」,亦是心魔,这是个死路。”   即空法师: “阿弥陀佛。”   池惑开门见山道: “我来,是想求即空法师一件事——”   ————————   到时候会有(短暂的)分开过程,但两人的感情不用怀疑! 第57章 无涯(十四)   这会儿,火炉上“咕噜”一声响,是壶中水烧开了。   “请祁施主稍等。”   即空法师拢衣起身,不紧不慢地将水壶挪开火炉,又将枯红的茶叶置于茶盏中,池惑注意到,这一次即空法师为他备的,也是醉鸦楼名茶「水仙红」。   池惑也不着急,静默着坐在蒲团上等待茶水沏好。   待即空法师将一盏诱红的茶放置在池惑面前时,他微微躬身致谢: “多谢款待。”   盏中茶水微微一晃,将池惑的倒影摇得稀碎。   但稍等片刻,水中镜像又“破镜重圆”了。   即空法师仍旧面无表情: “祁施主请讲。”   池惑抿了口茶,语气平静: “无涯海之内,既然容得下一位多年在溪畔洗衣的妇人,那么是否缺一位种植枫树,制作枫灯的手工艺人呢?”   他这句话问得隐晦,但即空法师难得从念珠中抬起眼,眼底闪过几分情绪: “阿弥陀佛,佛法无量,不昧因果者,终能涅槃。”   “看来祁施主心中已经有所考量,打算同池施主真正‘坦诚相待’了。”即空法师道。   池惑颔首,以沉默作为肯定的回答。   即空法师也难得为自己斟了杯水仙红,喝了半盏道: “或许,祁施主可以多考虑一个选择。”   说着,即空法师指了指西南面的窗户, “以无涯寺为起点,朝西南方越过四十九座山峰,便是苦海,渡了苦海,尘世间执迷的心念要么成佛,要么成魔。”   即空法师顿了顿,看着西南方向沉默了好一会儿,天色随即暗淡了几分,风雪更大了。   即空法师继续道: “但佛也好,魔也罢,总归是有个结果。”   池惑顺着窗外看去,苍山负雪,飞鸟横渡,一片萧索凄清。   “若苦海不渡呢?”池惑问。   即空法师拨动念珠: “只有已逝之人,才无法渡过苦海,世间万物生生不息,只要活着,终究是能抵岸的,这是苦海对众生的慈悲。”   池惑望向即空法师: “若渡苦海的过程中不幸遇难,或者消失于苦海,会如何?”   即空法师: “阿弥陀佛,没有灵魂可以消失在苦海,对死灵而言,苦海无涯,回头无岸。”   看来,苦海的慈悲,仅仅是对众“生”。   而死去的灵魂并不包括在“生”里。   但这对池惑而言,是个好消息。   池惑: “若是天道之意让该灵魂灰飞烟灭呢?苦海还能将其留住吗?”   即空法师: “苦海即是苦海,无关任何道,苦海本身即是道。”   池惑又问: “那些被搁浅在苦海中的死灵,会成为地缚灵吗?”   即空法师: “非也,苦海既是海,便是流动的,动则生万物,死灵游荡在无涯的苦海里,并不意味着被困。”   池惑恍然: “那么,请问即空法师,在苦海中迷路的死灵,要如何回到世间呢?”   即空法师: “还是那句话,万事万物自有机缘,自有因果。”   “看来机缘已至,苦海西南面有片荒地,来年惊蛰,那片荒山许是要增添一点绿意了。”即空法师难得微微扬起唇角。   池惑愣了好一会儿,深深行礼: “多谢即空法师解惑。”   从客堂返回院子的路上,池惑一直在思考方才和即空法师的对话——   已逝之人不渡苦海,死灵注定会被留在那片海域里,迷途难知返。   苦海有苦海的道,根据即空法师所言,苦海是天道无法干涉的地方,可以理解为是天道的手无法触及的区域,所以迷失在苦海的死灵,将不会被天道“回收”。   而漂泊于苦海的死灵能不能从苦海离开,找到返回人间的路,就要看玄而又玄的机缘造化了。   现在多情道里出现了他自己的名字,他相信,这就是他的道,也是所谓的因果机缘。   他预感,无情道之道,即是迷途知返的引路灯。   池惑似乎已经获得了他想要的答案。   *   这一次,池惑在即空法师的客堂里足足待了一个时辰。   有了“前车之鉴”,鬼主这次看池惑久久未归,有些慌了,早立在吊桥处左顾右盼地等。   从山路抵达对岸的客堂,只有即空法师本人能引路搭桥,旁人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没办法横渡这片山崖。   好在鬼主没等太久,池惑就好端端地出现在吊桥那端,而且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仿佛笼在心头许久的阴霾消散了,长久的困顿也在这次谈话中化解了,池惑远远他便朝鬼主招手示意。   池惑知道小崽子在担心什么,所以立刻用手势告知对方他没事。   一路上,池惑也没提到他在客堂和即空法师聊了什么,直到回到他们入住的小院,池惑撸起袖子就开始收拾打扫屋子院落。   鬼主疑惑: “怎么突然收拾起来了?发生了什么?”   池惑一边忙活一边道: “明日我们便启程去苦海。”   说着,他看向无涯寺西南的方向, “即空法师说,苦海就在西南方四十九座山峰之后,行数日便可抵达。”   “苦海?做什么?”鬼主声音低了几分,心中隐隐已经有所预感。   池惑: “当然是渡你的心魔。”   “苦海渡人,该有个了断了。”池惑顿了顿,又补充道。   听池惑这般说,他心里多少是有数的,所以原本刚到嘴边的质疑的话,又被他囫囵吞回肚子里。   是的,心魔再这样折腾下去,于他于祁忘都承受不住。   他一个新近嫁给人家做新嫁娘的,怎么能连自己的心魔都没办法摆平呢?   他不怕渡苦海,他只怕一件事——   鬼主帮着池惑一起打扫收拾,用平淡的语气问他: “祁忘,给我个准话,我会失去你吗?”   池惑动作微顿: “事在人为,我认为你不会。”   “你认为?”鬼主扬眉。   “我总归不能把话说得太死,怕你认为我彻底逃不出你掌心,栽你手里了,就不珍惜我。”池惑用玩笑去掩盖此刻的沉重,化解小崽子的担心。   想了想,池惑又开口道: “到我问你了,池惑,你愿意像溪畔洗衣的那位妇人那样,花费数年,数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重复做一件事吗?”   他明明知道小崽子的答案,不用想也能知道,但他还是想听对方亲自说出口。   鬼主: “什么事呢?”   池惑: “等我。”   鬼主愣了愣,笑了: “你又在明知故问了。”   “你知道的,我愿意。”   “多久都可以,只要你肯回来。”   *   入夜,雪停,山寺枯林一片清明。   池惑整个下午都在山林间采集入冬的新鲜食材,打算亲自下厨,邀请秦南珂和萧过来院子里吃饭。   入乡随俗,池惑这顿备的菜都是斋菜。   萧过和秦南珂也没空手来,萧过拿了一坛偷偷自酿的雪竹酿,秦南珂也端来了自个儿采集山珍草药煲足火候的汤。   这会儿,萧过已经基本痊愈了,秦南珂眼睛上的白纱布也拆了下来,两人状况都得到了极大的好转。   池惑这趟来无涯海的最初目的,算是已经完成了。   萧过刚踏进院子,便看在院子里摆桌忙活的师弟和池郁,他当即愣了一下,随即眉花眼笑: “唷,今儿到底是什么好日子,该不会你们要在今晚,在这里举办合籍大典吧?”   萧过的语气半开玩笑又半真,他之所以这般问,是因为此时师弟和池道友都穿上了红衣,就如同那次他们初见池郁,在红水镇郊外的野山上,两人也是这般,穿着艳红的衣裳,像是刚从喜轿上下来的一对新人。   闻言,池惑和鬼主对视一眼,彼此笑了笑。   “大典就不办了,那些繁文缛节的玩意儿我们也不讲究,和师兄,秦公子一起吃顿饭,喝几杯酒和茶,我们热闹热闹就足够了。”   “哇,恭喜恭喜。”萧过笑得更欢喜了,忙过来拍拍师弟“新媳妇”的肩膀, “别担心,先前那些都是玩笑话,我虽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在身上,但等我们从无涯海出去,一定少不得给醉鸦楼的聘礼。”   鬼主笑: “师兄,你这么说,我可是期待上了。”   萧过哈哈笑了两声,过了会儿又觉得不大对劲: “话说,为何突然在今日…是不是有点仓促?”   池惑心无旁骛地端上碗筷: “其实,这顿饭也算辞行,明日,我们就要往西南去了。”   “什么?!你们这是急着要去干什么?”萧过怔住。   池惑莞尔,语气温和平静: “为我新娶的媳妇儿解决一点事情。”   说着他笑盈盈地朝鬼主看去,可这小崽子脸色微微沉着,没笑。   萧过还是一脸不解: “什么事情这般急,要不等我和秦公子这边完事了,我们一起去解决,多两个人手也好办事不是?”   池惑: “没关系,这事儿外人帮不来的。”   萧过用抱怨掩饰自己的担心: “怎么这样,你也不留着看看痊愈后的我和秦公子吗?”   池惑笑: “有即空法师在,你们没问题的。”   萧过极轻地叹了口气: “所以,你们是要到哪儿去?”   池惑: “苦海。”   听到「苦海」二字,院子内突然沉默下来。   因为太静了,落雪压断枯枝的声音便显得分外清晰。   池惑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从灶台上一样样把做好的斋菜拿出来,还掐了个决,让这些菜在寒冬院子里不至于凉掉。   鬼主则拢了拢袖子,为来客的酒盏里满上酒,笑道: “今日喝酒,算是破戒了。”   秦南珂: “萧道友酿这雪竹酿,不烈,似甜水。”   待池惑端好了菜,落座,秦南珂拿起的筷子又放,小心翼翼问他: “这一趟苦海之行,你们,还会回来的,对吧?”   ————————   下一章就要掉马啦。   今天收拾打扫家里更晚了,明天按时晚上9点更,后天就是除夕啦,爱你们。 第58章 无涯(十五)   秦南珂话音落下的瞬间,池惑和鬼主对视了一眼。   池惑知道,小崽子也在等他的答案。   短暂的沉默中,秦南珂敏锐觉察到了不对劲,事情似乎并没有所有人预期那般顺利。   池惑刚想开口,鬼主先他一步回答了: “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只不过可能没这么快。”   他的声音很轻,但足够笃定。   萧过虽然向来迟钝,但也觉察出了氛围的不对劲: “喂,我说,你们俩最好快点回来,免得我在师尊那为难。”   “需要解释还得找借口,借口还不能听起来太假,可费劲了。”他故意这般嘟哝道,好掩饰自己的担忧。   池惑: “我知道的,那就麻烦师兄了。”   说着,他将萧过带来的雪竹酿温好,斟满推至萧过面前: “等我们归来,无论师尊如何想,我都会亲自去同师尊解释的。”   接下来众人开始喝酒吃菜,在这样大雪初霁的夜晚,四人围炉小院,以淡酒下斋菜,别有一番意趣。   四人闲话下酒,秦南珂说,待眼疾治好了,他打算在西南海域多待一段时日,将山野间珍贵稀少的药材逐一收集记录,整理成册,再将药集带回长昆山。   萧过则打算先去找时无筝,毕竟他和小师弟出远门在外,先前又因为白逐溪牵扯出上古魔器渡鬼笛之事,他要亲自给师尊报平安,且禀明这段时间的见识与收获,之后再申请更多独自游历的机会。   “说实在的,其实我很想去一趟西极州的红沙谷,毕竟我娘亲临终之前,对那儿念念不忘。”萧过喝了几盏温酒,望着中天一轮皓月若有所思道。   不管仙道对红沙谷的评价如何,那都是他半个故乡,也是他离经叛道的娘亲魂牵梦萦之地,他理应去一遭才好的,不然永远有个心结在。   闻言,鬼主将一枚骨牌自腰间取下,递给萧过道: “这是御鬼令,如果在红沙谷有解决不的危险,出示这枚御鬼令则无人敢动你。”   池惑瞟了眼这枚御鬼令,他自然很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鬼主说得轻了,在红沙谷若是出示御鬼令,可不是无人敢动这么简单。   见到旧物由衷感叹的同时,池惑也为萧过身上自带的主角光环所折服。   萧过不愧是主角,这么轻而易举就拿到了红沙谷的保命符。   “那就多谢了,差点忘了我师弟娶了个厉害媳妇,”萧过笑道, “等我红沙谷游历一趟,你俩怎么也该回来了,到时候我再把这道御鬼令还与你。”   “毕竟我还是东极门弟子,带着红沙谷的令牌,多少有点不合礼数。”他这般说,就是想说服自己,两人这趟苦海之行,一定能回来的。   接下来众人继续吃酒饮茶,难得的平静欢愉,没有下雪的夜晚,月色雪光格外明亮。   只不过平静欢愉之下,众人心里多少有点筵席将散的凄凉。   待壶中酒分尽,杯凉了,席尽了,人也该散了。   萧过和秦南珂离开时,只道了句“珍重”,似乎这样已经足够,再多说些什么反而更显难过。   席散后,已经收拾打扫好的屋子显得格外清冷。   这一晚两人安静地躺在榻上,窗户敞着,漫山野的月光漫入屋中,落了满身满床,乍一看,像漫天雪絮洒下。   这样的情景让鬼主想起无数次心魔引发的幻象,白骨,红衣,漫天雪絮,透骨的凄凉,且挥之不去。   即使知道祁忘靠在自己身侧,暖烘烘的,有血有肉有呼吸,并非一副白骨,但鬼主仍旧闭上了眼睛,就好像被满屋子月色刺痛了眼睛一样。   池惑静静地看着小崽子,看他的睫毛在月光下不停扇动,像被困蛛丝的蝴蝶濒死挣扎,在鼻梁上留下细细碎碎的剪影,有种濒临破碎的美。   他出神了一小会儿,然后更近地靠过来,将小崽子紧紧拥入怀中。   池惑亲吻鬼主的额头,不带半分情欲,只有平静: “别怕,待你渡了苦海,在岸上等我。”   鬼主依旧没有睁开眼皮,睫毛颤动得更频繁了,他说: “既然你知你可解开我的心结,为何要多此一举,去渡苦海呢?”   其实鬼主深知对方这么做,一定是有其道理的,但还是想要亲自问出口。   “池惑,我们要解开的不仅仅是结,而是劫,”池惑的声音很轻,很耐心, “你在心魔幻象里经历过无数次的劫。”   “先前我同你说,多情道不修又如何,现在,我要改口了。”   池惑顿了顿,鬼主终于惶惶不安地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等他发话——   “池惑,道成之时,一切终将有结果。”   *   翌日天未亮,两人轻轻合上院门,朝西南方向出发前往苦海。   在无涯海秘境内,修者无法御剑,亦无法借助任何法器代步,两人在大雪封山的日子,山一程雪一程,终于在三日后越过四十九座山峰。   跨过最后一道无名峰后,两人的视野被混沌的黑暗笼罩。   这里的黑不同于夜晚,混沌,污浊,仿若天地初开时的混乱之象。   两人被困于污浊浓黑里,试了数种办法,都没法子将黑暗照亮,无论是寻常火把还是夜明珠等器物,光线在发出来的一瞬间,即可被浓黑吞没,无法照亮方寸之地。   就在两人寸步难行之时,池惑突然福至心灵: “我们试试枫灯,如何?”   鬼主有些诧异: “枫灯?”   毕竟枫灯是人间界最寻常不过的事物,比起夜明珠等仙器法宝,实在有些微不足道。   “这里是苦海,大概不能用寻常思路去解的。”说着,池惑已经朝鬼主伸出手,示意他将那盏枫灯拿出来。   果然,待枫灯被点燃,混沌浓稠的黑暗之中,出现一条半明半昧的路。   池惑笑: “看来我猜对了。”   他手中枫灯晃了晃,光亮幽微的小路也随之摇了摇,越发若隐若现。   “为何?”鬼主牵着池惑的手,拉着他随着枫灯晃动的光走。   池惑: “我猜测,能抵达苦海之人,必然有因果在身的,这盏枫灯是我们关系的具象化,我们前往苦海是为渡化心魔,而你的心魔之因在我,所以用这盏枫灯引路,再合适不过。”   两人牵着彼此,在枫灯摇曳的光中沿小路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混沌天地斗转星移,取而代之的是雾蒙蒙明晃晃的一片。   遮天蔽日的浓雾出现在眼前,方从浑浊的黑暗中脱身,又在瞬息进入到混沌的明亮中,两人一时间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   而手中枫灯指引的,是一条潮湿的黑礁小路。   沿着黑礁前行,能明显感觉到空气里的湿度在变大,雾色里飘来似有若无的大海咸腥味。   直到一叶枯木舟顺着枫灯的光靠岸,两人互相交换视线,随后提着灯走上枯叶舟。   承受了两人重量的枯叶舟轻微晃荡,随之破水而行。   再回头,却只见迷雾不见岸,白茫茫,明晃晃一片,吞噬了天和地,吞噬了世间万物,真正苦海无涯。   枫灯的倒影在水面幽幽晃动,光点随着波纹蔓延,黑色的水流就好像被灯光点燃了似的,突然变成猩红一片,像无尽蔓延的业火,又似浓稠深红的血。   雾色在流淌,船身在摇晃,坐在枯叶舟上的两人却听不到半点声息。   池惑尝试着讲话,可他的声音彻底被海雾吞噬了,坐上枯叶舟行于苦海,已然进入了静止的世界,无声无形,只有无止无尽由黑变红的海水,和稠得化不开的海雾。   苦海本非真海,祂是流动的,能致幻。   或者说,所谓的幻亦是真,是心念的镜子,是因果的呈现。   这样绝对的静止不会让人觉得安宁,反而会让那些最隐忍,最晦涩的情绪浮出水面,在茫茫无涯的海雾里,由内自外产生不安和恐惧。   鬼主没来由地开始害怕,他试图叫祁忘的名字,可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无法传达。   原本拿在祁忘手里的枫灯,此刻不知为何,已然被他握在手里。   “祁忘——!”   没有任何回应。   混沌的苦海突然清明如镜,鬼主低头,透过雾色,他与海面上自己的倒影对视。   或许因为海水越发猩红浓烈的缘故,倒影里的他仿若浑身沾满鲜血,猩红淋漓,神色愤怒,悲伤,脸上却带着自嘲的笑。   枯叶舟上的鬼主微微一愣,随即更近地凝视苦海上自己的影子。   随着他的凝视,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突然掀起浪潮,将枫灯的火光打得细碎,这些碎裂的光点很快具象成火苗,以摧枯拉朽之势在苦海上燃烧。   鬼主尚未弄明白发生什么,就在熊熊燃烧的海面上看到了火海中的醉鸦楼。   “这是……”   鬼主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因为在他的经历和记忆里,醉鸦楼从未被大火烧过,更不会出现这般地狱般的场景,也不知苦海给他呈现的是心魔幻象,还是……   随着画面渐渐清晰,透过火海,鬼主看到了更多触目惊心的细节,以及许多不应该出现在醉鸦楼的人。   他的小骨傀炸炸全身覆盖着真火,已经没法动弹了,像一个坏掉的木偶娃娃躺在角落里,眼神空洞悲伤,只剩下渐渐熄灭的火焰,和漫天飞舞的灰烬。   源源不断赶来的修士围在坏掉的炸炸身边,将其燃烧的躯体砸破,碾碎,生怕这个单纯的小骨傀死灰复燃,将它往死踩,死里砸,直到彻底碾成灰烬才作罢。   白逐溪提着淬了毒的鞭子,一下一下抽打被绑在天刑柱上的人,他用了十足十的力道,随着鞭起鞭落,血水皮肉飞溅而出,天刑柱下一片血肉模糊。   天刑柱上的受罚者被封了灵脉,败落至此,这能任人宰割。   白逐溪: “白鹿城千千万万亡魂的仇怨我来替父兄报了,你活该被如此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祝家双生子在天刑柱下发出咯咯咯的笑,他们晃动的脚铃声分外刺耳,祝云止蹲下身子,用指腹抹了一道地上的血渍,随即放入口中尝了尝,一脸意犹未尽的愉I悦: “鬼主,我看你并不适合修什么多情道,你这人看着多情,实则最是自恋,最为无情。”   坐在枯叶舟之上的鬼主呼吸窒住,苦海幻象中的祝云止对着天刑柱上血肉模糊的人叫了他的名字,而他后面这番话很耳熟——   曾经,祁忘对他描述过同样的话,祁忘说那是已故之人对他无情自恋的评价!   为什么…为什么这句话会出现在苦海幻象里?为什么这句话还是对自己说的?!   在猩红海面上呈现的幻象中,还有率了众修士过来围剿的秦北瑶,更有提着将明剑,一副大义凛然模样的萧过: “鬼主,抱歉,为了我师尊,你必须死——”   幻象为何如此真实?天刑柱上奄奄一息的人…为何…为何会是…   ——他自己呢?   火海无边无际地蔓延,滚烫,炽烈,终年干燥红沙谷变得潮湿,血流成河。   枯叶舟上的鬼主僵在原地,他在这场惨烈的幻象中看到了狼狈至极,奄奄一息的自己。   这真的是幻象吗?一定是的。   鬼主想,他绝对不会让自己沦落到如此境地,这不是幻象又是什么呢,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情景出现,绝对不能……   但幻象的主视角变了,一会儿他是旁观者的姿态看着一切发生,一会儿他又变成了天刑柱上被挫骨扬灰的人,疼痛和灼烧感沿着他全身的感官蔓延而上,他的皮肤一寸寸蜷曲,化为灰烬。   太疼了,比任何一种酷刑都要疼上万倍。   为什么?究竟……   就在鬼主几乎被心魔拽入癫狂和崩溃的深渊,苦海上的画面骤然消失,猩红的海水恢复了深不见底的黑。   随之,强烈的窒息感和失重感笼罩而来。   鬼主感觉自己一直往下沉,在深不见底的寒潭渊崖之中,无助,愤怒,悲伤,不甘……各种情绪纷至沓来,但他除了下沉也别无他法。   就在所有不甘和愤怒都要落下帷幕,他的意识即将永久消逝之时,漆黑混沌的寒潭水面突然掠过一点光亮。   一瞬间,失重感消失了,鬼主浑身一激灵,开始下意识奋力挣扎,咬紧牙关朝水面上那点幽微的光亮游去,像是将死之人努力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点摇晃光亮,足够照亮千尺寒潭,照亮所有暗无天日的过去。   鬼主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心境,还是他与幻象中那人的心境同调了,他感知了对方的绝望和不甘,也像对方一样,寻找最后一抹光明奋力挣扎而去,即使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鬼主不知道自己在寒潭里挣扎了多久,待他好不容易破出水面,一瞬间愣住了——   无边无涯的苦海变成了那晚的扶水江,月色正好,江雾弥漫,偶有几点渔火,在夜舟间摇晃,被桨掀起的水波一打,就碎成满夜星河。   在水声袅袅,渔火憧憧间,一人身着红衣,手提枫灯,站在破水而行的乌篷船头。   江风拂过,他手中的枫灯随之摇摇曳曳,枫灯的倒影落在江面上,这就是鬼主在寒潭之下看到的那点光亮。   ——足够点亮千尺深渊的微光。   那位红衣提灯人是背对着鬼主的,江风寒凉,他拢了拢衣领,目光看向江与天交接之处,安静无声,似乎在等待什么。   鬼主拼了命朝乌篷船处游去,此刻唯一的心念,就是要靠近那位提着枫灯之人。   就在他划开江水,距离乌篷船一步之遥时,立于船头的提灯人回过头——   江雾漫漫,月色清明。   那人朝他莞尔一笑,神色温和,且带有几分怀念: “你来啦,我等了好久,酒已经备好了。”   是祁忘与他说话的语气。   ——而那人的脸,却是他自己。   ————————   不写小剧场打扰氛围啦。   明晚除夕,我会来更新给大家拜年的! 第59章 无涯(十六)   是他自己。   一瞬间,鬼主愣住了,他绝对没有看错…   越过雾色渔火,祁忘在用他自己的脸对他笑,并朝他伸出手: “怎么了?你在害怕我吗?”   黑沉沉的江面被枫灯照亮,船头人影倒映水中,水波不再晃动,借着枫灯渔火,江面的倒影却是祁忘的面容。   可站在船上的红衣提灯人,却又是一张池惑的脸。   江面倒影与执灯人面孔不同,水中船上,似不相容,亦真亦幻,谁幻谁真?   但身处苦海幻境的鬼主心中已经渐渐有了答案。   所谓镜花水月,或许这是苦海给他的隐喻…水中镜像是假,而手执枫灯的“自己”,才是真实的。   “怎么回事…?”鬼主不可思议地低喃道。   即使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鬼主脸上还是露出了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情。   任何人,面对这样“错乱”且荒诞的场景,一时间都会难以接受,这是人的本能,鬼主也不例外。   “池惑,我想你已经知道答案了,我就是你。”   “你害怕自己吗?”乌篷船上的“自己”问他道。   “你会后悔爱上的人,一直是你自己吗?”   “池惑,你还会像以前这般喜欢我吗?”   一瞬间,千般思绪尘埃落定,鬼主在看清事情真相的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内心的真相。   ——原来如此,祁忘就是他,是池惑。   一直以来,他爱上的人都是自己。   一个一样的,又不完全一样的自己。   也正是因为祁忘就是他自己,所以他才会如此看似毫无来由,又不可自拔地爱上对方。   就好像彼此间与生俱来的默契一样,他们之间无法名状的吸引,正是源自于“同一个人”这个事实。   对方曾无数次告诉鬼主,他只在意他自己,这句话放在鬼主这里,又何尝不是呢。   两个如此“自恋”的家伙,又如何拒绝得了相似又不完全相似的自己?   天道书最后显示了「池惑」的名字,一开始他还不知天道书何意,现在看来,多情道的尽头,就是他自己。   所有疑惑都解释得通了,一切也都有了答案。   鬼主在幻境中疯狂点头,可惜他此刻没办法发出声音。   在寒潭中冰冷的皮肤重新变得温热,一股热流从四肢百骸直涌向胸腔最深处。   鬼主没有任何动摇,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不需要诉诸言语,答案已经然于彼此心中。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手执枫灯之人像往常一样,对鬼主温和地笑。   “在岸上等我。”   他话音方落,江雾再度弥漫而来,瞬息便遮住了江面的倒影,也遮住了乌篷船上提灯之人,他拿在手里摇晃不止的枫灯,也消失在了雾海中。   乌篷船彻底在浓雾中隐去,无影无踪,只有桨声回荡。   随着月色渔火的消失,鬼主的视野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白茫茫,原本平静的水面开始流动,方才幻境里的一桩桩,一幕幕被拧成一股洪流,在苦海之中形成巨大且斑斓的旋涡。   很快,海面恢复平静,海水又回到了一开始死寂浓稠的黑色。   鬼主从光怪陆离的幻境中脱身,发现海雾流淌之中,枯叶舟上只剩下他自己。   他望眼欲穿,却再也无法寻找到祁忘的踪迹。   但从方才的幻境中,他已经确信,祁忘的真实身份就是他自己。   所以祁忘一直隐瞒着身份之事,声称是自己的故人,又对他的过往,他的所思所想如指掌……这些只有“自己”能做到。   而祁忘故意隐瞒身份,似乎是出于某种限制,一旦他的真实身份被道破,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之前祁忘曾用玩笑的语气对他强调过——   “池惑,等你知道真相那天到来,我会从你的世界里消失。”   祁忘真的消失了。   祁忘让自己等他,是早已经做了周全打算?还是仅仅是为了安抚他的说辞?   他会欺骗自己吗?自己会欺骗自己吗?   纷乱嘈杂的思绪再度袭来,心魔就好似苦海上无孔不入的雾色,一不小心,就会被它钻了空子。   方才在幻境中看到的画面再度变得鲜活,将醉鸦楼化为灰烬的红色火焰,天刑柱上飞溅的血肉和泥泞不堪的身体,那些面目扭曲狰狞的熟悉面孔,如断线木偶般已经不会唤他小爹爹的炸炸……   鬼主明白,这些画面片段都是来自另一个自己的记忆。   另一个自己经历了这些,所以才选择以「祁忘」的身份回到一切的开始,寻找自己,制造与自己的初次相遇,他担心自己重蹈覆辙,所以一直以算卦师父的身份守在自己身边。   曾经祁忘言辞中避而不谈的部分,在真相浮出水面后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我希望你相信,我不会对你不利。”   ——这句话,对方自始至终没有欺骗过自己,毕竟谁会对“自己”不利呢?   他以祁忘的身份重活一世,也都是为了他“自己”。   而经历了一切的祁忘之所以能回来,则是因为自己亲手用太岁石雕了一尊人偶,人偶本身就是祁忘。   都圆回来了。   如果没有祁忘的干涉,他或许也会亲自经历幻境中看到的一切,被仙门修士钉在天刑柱上鞭打是他的,受尽折磨后被挫骨扬灰是他的,神魂灰飞烟灭满心不甘的是他……   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归来,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鬼主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揪住,然后毫不留情地拧碎。   他不能,或者说不敢设想天刑柱上的祁忘当时有多疼,而自己却只能在另一个时空,在苦海的幻境里看到对方身上发生的事,不仅无法拯救当时的自己,甚至一无所知。   曾经他以为自己和祁忘间是绝对的默契,是心意互通后长久的风花雪月。   却不曾想,自己现在拥有这些,都是因为祁忘在经历一切不堪后归来,他挡在了自己面前。   接下来,浓稠如墨汁的海面再度浮现出幻象。   这一次鲜活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时无筝,白逐溪,祝家双生子,秦南珂逐一出现在幻象里,鬼主走马观花地目睹了“自己”与这些过客相处的记忆。   鬼主解“自己”,自然清楚祁忘上一世之所以和他们交往,是听信了天道书的鬼话。   若非祁忘出现,自己绝对会选择同样的路。   庞大的信息量让鬼主心脉紊乱,气机在体内横冲直撞。   苦海是心魔的镜子,如今堵在心口的「结」已经解开,真相也水落石出,找到了答案的他,还要经历心魔的「劫」。   祁忘,池惑,池惑……鬼主反复的念叨变成了自己的名字。   不断地重复,好像只有念着对方的名字,自己的名字,他才不会迷失在心魔雾海之中。   突然,鬼主身体猛然一倾,随之一口血喷溅在了枫灯上。   枫灯随之晃了晃,灯芯弱弱地闪了几分,但终究没灭,小小的火光发出噼啪声响,浅浅照亮方寸枯舟。   鬼主看着摇曳的枫灯发愣,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神又重新聚了光。   他要撑下去,要渡了苦海,遵守和“自己”的诺言,在岸上等人归来——   “每次,每次你都让我等你,从扶水城道无涯海,总让我等。”   “可除了等你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等你,多久都可以,但最好快一点…”   “但是我……”   对于你经历过的那些,不甘心啊……   不甘心!   *   天丰三十五年春,仙道大乱。   那位传言中穷凶极恶,但一直我行我素,不干涉仙道的西极州红沙谷鬼主,似突然暴走失控,疯了般在仙道内大开杀戒,据说差点造成人间界无辜百姓的生灵涂炭。   幸而归隐千年的即空法师及时出手相助,加之东极门随意峰的弟子拿到了御鬼令,才险险控制住了局势,遏制住了这场血洗人间界的悲剧。   还有个令人诧异的传闻,随筝仙君的小徒弟在天丰三十四年的冬天失踪了,据说其实是死在了鬼主手里,于是随筝仙君为了给徒弟报仇,与鬼主在南域海面上决战了三天三夜,多亏当时鬼主修为损耗严重,随筝仙君才能在这场决战中得以保全性命,但即使如此,他也是重伤而归,只剩下半条命。   仙道传闻向来真假参半,孰真孰假,难以分辨,最后不过都沦为修士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   无涯海,无涯寺客堂。   无涯秘境中虽然没有四季轮转日夜交替,但即空法师的心境似会随着人间时令而变,有日暮,有天明,还有四时节气。   此时窗外春雨淅沥,惊蛰就要到了。   时无筝将油纸伞小心翼翼放置在客堂外,仔细抚掉身上的雨水,才踏入客堂门槛: “今日冒昧来访,叨扰了。”   “阿弥陀佛,时施主有伤在身,请坐,”即空法师对进门的时无筝道, “能进入无涯寺的施主,没有谁是冒昧的,都是机缘因果所指。”   随后,火炉上的热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水烧开了。   即空法师拿出两只洗净的茶杯,问时无筝道: “今日时施主远道而来,是想品尝「春信白」还是「水仙红」呢?”   时无筝微微一怔,放在在膝盖上的手指也下意识微微蜷起。   无论是「春信白」还是「水仙红」,对时无筝而言都是很特别的存在。   看时无筝面露为难,即空法师心中然,将另一种茶置于盏中: “看来,时施主还是比较适合这道「无涯客」。   说话间,他已经将有凝神静气之效的「无涯客」泡好。   “三年过去了,时施主还是没有放下吗?”   ————————   提前更,祝下可爱们除夕快乐!   爱你们!晚上十二点发红包   明天正式进入最终章啦 第60章 最终章(上)   时无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静默一瞬,轻轻移动茶盏,却没有喝。   “即空法师,今日我来,是想请教你,鬼主现今究竟藏身何处?”时无筝反问道。   即空法师对时无筝的到访似乎然于心: “看来时施主是无法释怀了。”   时无筝: “忘儿下落不明一日,我就一日无法释怀。”   即空法师了然地看了时无筝一眼,而后垂下眼皮拨动念珠: “以随筝仙君的修为,恐怕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得知要经历的情劫了。”   时无筝以沉默作答。   即空法师: “情劫中人,是你的小徒儿,祁忘,是吗?”   时无筝眼皮跳了跳,登时绷紧肩膀。   他有些惶然无措地看向即空法师,藏于心中多年的秘密被对方一语道破,他很难再强做镇定。   即空法师看他的神情反应,瞬间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因为池惑重生归来,活在了祁忘的壳子里,从而干扰了因果本身,也因此牵扯出了更多的因果。   时无筝: “……”   即空法师: “时施主,有时候提前预知自己的劫难,并非好事,预知不一定可以趋利避害,有时候反而会起到反效果,比如情劫。”   时无筝的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你的意思是……”   即空法师: “换句话说,若当时时施主并未预知到祁忘就是你需要历的劫,或许也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情劫源自心念,预知到的事物反而会给当事人以心理暗示,这会让原本可解的结,越勒越紧,变成死结。”   “心魔在映照你内心的时候,会刻意放大你的「执」,无孔不入,用尽办法让你步入迷途,等当事人醒悟过来时,或许已经坠入深渊,迷途不知返。”   时无筝身上微微发颤,他回过头来想,确实,若非当时在红水镇客栈预知到情劫一事,又在自己的劫难中看到了祁忘,他就不会在彼此相处的细枝末节里寻找各种暗示,寻找可能诱发情劫的蛛丝马迹,也不至于会越来越关注祁忘,导致自己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回过头来时,为时已晚。   是他不慎,被心魔牵着鼻子走,最终“误入歧途”。   即空法师: “阿弥陀佛,念是心魔,强行不去「念」也是心魔,心无一物,方无魔可生。”   时无筝终于端起茶盏,盏中青碧透亮的茶水微微晃荡。   他在颤抖。   “可是…无论如何…忘儿是我的徒弟…我需要知道他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为他手刃仇人…”时无筝的眼神重新变得混沌,经历这一遭,他已经不是曾经光风霁月的随筝仙君了。   即空法师叹息,他知时无筝的“病”又犯了。   “我相信,早在三年之前,从无涯海归去的萧施主,已经与你将此间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时施主,你不肯相信萧施主的话,对吗?”即空法师循循善诱。   时无筝绷着嘴唇,微微颤抖。   他不是不信任萧过,也不是对鬼主存在绝对的偏见,而是无法选择相信萧过描述的内容。   归根结底,他不能接受祁忘就这般不明不白消失的事实,没人可以给他可信的解释。   即空法师继续闭目拨动念珠: “既然今日你能来到无涯海,来同我喝这壶「无涯客」,说明机缘已至,你的劫,要尽了。”   闻言,时无筝蓦然抬头,神情里闪过几分错愕。   即空法师却不为所动: “请随我来吧。”   他拂了拂袈裟,起身,缓步走到客堂门边,拿过时无筝来时搁在廊下的油纸伞,重新递给对方, “路途有点远,且雨天山路泥泞,还请时施主见谅。”   即空法师没再对时无筝做进一步的解释,他自己也拿出一把素白的伞,不紧不慢地撑伞步入雨中。   时无筝怔了怔,随即伞也没撑,跟着即空法师的步子走入雨水中。   “时施主,建议你把伞打开,春寒料峭,不要受凉了才好。”即空法师头也没回道。   时无筝依言撑开伞,在他身后问道: “我们是要去何地?”   即空法师: “阿弥陀佛,施主莫要心急,到了就知道了。”   “在无涯海中行路无关修为,雨天路滑,还请施主多注意脚下。”   于是时无筝随着即空法师朝无涯寺西南方向行去,时近惊蛰,春雨绵延,两人跋山涉水,时无筝脚下的云靴都被泥水浸透了。   一路上无论时无筝问什么,即空法师都没再继续讲话。   不知为何,春寒料峭,阴雨绵延的山野远寺,让时无筝想到了人间界的清明节。   两人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峰,无涯寺彻底隐没在山间雨雾中,潮湿的绿意扑面而来。   这场雨没有停过,两人也从黎明走到黄昏,又从黄昏走过黎明。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仙器代步,又无法御剑,时无筝必须十分注意脚下泥泞的路,如此长途跋涉下来,他的思绪多在赶路上,加之雨雾中山野绿意盎然,原本他浮躁不安的心念也逐渐平息。   时无筝知道他们此刻距离无涯寺已经很远了,但晨钟暮鼓之声却紧随而至,一下一下敲击在他耳边似的。   这样一段雨中山路,很难不让人安宁下来。   赶了三天的路后,即空法师终于在一处山腰停下脚步,他抬头看了眼阴雨绵绵的天气,道: “看来,惊蛰就要到了。”   时无筝不知他这话是何意,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曾想两人绕过山腰处,雨雾淡了几分,不远处一片灼灼如火的枫林骤然出现在眼前。   在潮湿的绿意中,这片灼红的枫林格外耀目。   “时施主,看到了吗?无论四季寒暑,这片枫林里生长的枫树,都是这般刺目的红。”即空法师停下脚步道。   似乎被眼前红枫的景致震撼到了,时无筝愣了一瞬。   此时山风一吹,枫叶在雨雾中簌簌摇摆,像是无数点亮于雨中的枫灯,影影绰绰,发出絮絮低语,让迷失在旅途中的人找到回家的路。   “再往前,就是苦海了。”即空法师道, “我们止步于此即可。”   就在即空法师话音落下的瞬间,时无筝注意到枫林小径中,有一位身着蓑衣的人在走动。   蓑衣人手持锄头铲子等农活器物,背上还背了一袋子树苗,似要前往枫树稀疏之处栽树。   时无筝五感敏锐,即使山中雨雾迷蒙,也无法混淆他的视线。   他分明注意到这人蓑衣之下,是同样灼灼如火的红衣,而那张被雨水打湿的脸,正是他想要手刃的“仇人”,鬼主。   时无筝下意识想要上前,即空法师却拦住了他,微笑道: “时施主,稍安勿躁,我既然满足了你的要求,告知你鬼主现今何在,你也应给我几分薄面,是不是?”   若是放在平日,有心魔作祟的时无筝哪里肯依,但走了这三天三夜的山路,他的心境被磨平了许多,竟然老老实实听从了即空法师的建议,暂且立于原地。   远远的,时无筝看着穿着蓑衣的鬼主冒着雨,将背后的枫树苗一棵棵种下,动作娴熟,也十分认真卖力,对待这些树苗就好似对待什么珍贵脆弱的宝贝。   待种好了树苗,鬼主在山林间采了些野菜菇子,又去河边摸了鱼虾,看来是要给自己备晚饭了。   时无筝同样很清楚,以红沙谷鬼主的修为和能力,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对方只是没把他的出现放在眼里,自忙自的罢了。   待鬼主种好了树,获取了想要的食材,便继续披着蓑衣往回走。   临到岔路时,鬼主改了方向,朝即空法师和时无筝的所在走来。   彼此的距离不远不近,鬼主先是对即空法师行了个礼,而后转向其身旁的时无筝,面不改色道: “时无筝,我不会在这里跟你打架,他知道了会不高兴的,我也舍不得我的枫树,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时无筝明显可以看出来,三年前那个癫狂暴走的鬼主已经消失了,现在的他目光清明坚定,也很平静。   时无筝: “为何?”   这句为何,想问的实在太多了。   为何要种这漫山的枫树?为何你可以从心魔的控制中走出来?为何你说他会不高兴,你是如何知道的?你真的知道他在那里吗?   鬼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需要和你解释任何。”   鬼主转身而去,可就在他打算重新踏上归途的时候,又侧过头对时无筝道: “但我还是得谢谢你。”   时无筝将信将疑地皱眉,原本被他拽紧的拳头却渐渐放松了: “谢我?谢我什么?”   鬼主扯了扯唇角,笑意中有点凉凉的得意: “谢你曾经把他给负了,否则,我可能就遇不到他了。”   他说的是曾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时无筝脸上疑惑更甚: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鬼主重新转身下山: “不明白最好,你不需要明白。”   雨水不停落在他的蓑衣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一阶又一阶,下了山,天光也将尽了,夜里雾只会更浓。   到时候,这些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枫叶,就会发出灯火一样的光辉,在夜色中将整片山谷照亮。   在苦海浓雾消逝之时,他,应该可以见到漫山的枫树枫灯吧?   时无筝站在山阶上愣了好久,最后喃喃发出声音: “鬼主他,难道在用枫灯…”   他作为旁观者,作为祁忘的师尊,其实是知道的。   早在扶水城的千灯赏枫宴时,两人就有了枫灯之约。   “可是我…我没有一点办法…我好像…”时无筝看着鬼主消失的背影,脸色重新变得困顿迷茫。   他又短暂地陷入因自责,无用,嫉妒等负面情绪引发的心魔里。   为什么总是他,一直是他。   为什么?!   就在这时,远处无涯寺的钟声再度响起,时无筝混沌喧嚣的思维在瞬间静止了。   即空法师敲了几下木鱼,才睁开眼看向时无筝道: “时施主,祁忘是你的劫,越勒越紧,已经被你弄成了死结,既然解不开了,何不换一条路走呢。”   时无筝愣愣地回过头看他,眼神中是混沌褪去后的无助和惶恐。   “或许,你要历的这段情劫尽头,就是要你斩断情念,斩断这份本不存在,但被牵扯而出的因果。”   “随筝仙君,有道名「无情」,虽然改道修行麻烦,但我想,这对你当下的困境,以及日后修为的精进,都是有极大好处的。”   言尽于此,即空法师已经提醒得够多了。   时无筝仍旧出神地看着满山枫叶摇曳,半晌,他低喃出四个字: “无情道…吗?”   即空法师: “阿弥陀佛。”   无情之道,才是因果被改写重塑后,属于时无筝的道。   ————————   大年初一快乐!   最终章下半部分今晚12点更新,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喜欢。   其实原本预定写20w字之内的小短篇,结果回过头发现字数已经23w啦!   总之谢谢小可爱们,今晚小吃货就能等到大吃货! 第61章 最终章(下)   即空法师曾说过,渡了苦海,尘世间执迷的心念要么成佛,要么成魔。   但佛也好,魔也罢,总归是有个结果。   自苦海出来后,鬼主曾因池惑上一世的记忆碎片入了魔,差点造成人间界的生灵涂炭。   当时,鬼主曾亲手交给萧过的御鬼令帮了大忙,御鬼令牵制了发狂鬼主的同时,也让他没办法召唤鬼众屠城。   归隐无涯海千年,从不过问尘世的即空法师,因为先前池惑的嘱托难得出山,参与了这份因果,直接出手封住了入魔鬼主的识海,阻止其因心魔酿成大祸。   池惑早料到了小崽子的选择和结果,提前备了一手,在出发前往苦海之前,曾请求即空法师的帮忙。   因为他知道,是福是祸终究躲不过,躲不过的事情就要想方设法去解决。   只不过外界人看不明白,茶余饭后胡乱揣测,关于萧过如何拿到御鬼令的传闻版本无数,而即空法师之所以出山压制鬼主的因由,也众说纷纭。   但这些对于鬼主而言,都是与己无关的事情。   他的识海被锁魂钉穿透,加之先前暴走时过渡消耗修为,鬼主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处于极度崩溃的状态,被压制后他的五感已经消失,神魂也似丢了大半一样,突然失去了生机,安静得如同一块冰冷的死物。   即空法师将被压制后的鬼主重新带入无涯海,鬼主不狂不燥,像块石头般守在曾经和池惑短暂生活过的小院里,终日对着无涯寺西南方向发呆,眼睛长久地注视着天与地的交界处,眼神黯淡无光。   萧过和秦南珂曾几次“故地重游”,带了酒菜过来看望失了神魂的鬼主,萧过难得没因为鬼主的暴走责备,只是对着他一潭死水的面容深深叹了口气。   秦南珂像当日一样,在院子里支了个木桌,摆上酒水小菜,可菜凉了热,热了又凉,终是无人动筷。   鬼主就这般像木头人一般渡过了段时日,直到无涯海冬去春来,惊蛰那日,雨水落了下来。   淅沥寒凉的春雨打在鬼主脸上,他的睫毛颤了颤,又颤了颤,死灰般的眼睛终于在雨水中渐渐恢复了光泽,就好似正恢复生机的万物。   也不知道是雨越落越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鬼主的眼睫和脸瞬间湿透了,哗啦啦一片无声地流淌。   直到天色暗去,雨水停歇,鬼主才浑身湿淋淋地回到房间里,一夜无言。   惊蛰日之后,在即空法师的指引下,鬼主来到苦海旁的荒地,开始亲手种植枫树。   这里就是当时在客堂时,即空法师和池惑提到的荒山。   即空法师说,惊蛰日之后,最适合开荒种树。   在绵延不尽雨水里,鬼主的五感和神魂渐渐回归,眼神也不再混沌,但是较之曾经,他的神情里少了几分鲜活,却多了几分安静疏离。   兴许是即空法师的安排,小骨傀炸炸进入到无涯海秘境,过来默默陪着如今安静种枫树的鬼主。   炸炸将一切看在眼里,小爹爹变了,原本他从不亲自下厨做饭,现如今许是被困在无涯海秘境中,日子过于单调乏味,他的小爹爹开始亲自采摘食材,起灶生火,动作生疏地尝试着烹饪食物。   它疑惑,原本以为小爹爹被那个名为即空法师的臭秃驴囚禁于此。   可跟小爹爹生活了一段时日,它发现真相似乎并非如此,这片枫树林稀松平常,根本不是什么可以困住鬼主的阵法,即空法师甚至都没有出现过。   最离奇的是,小爹爹安心守在此,日复一日地做饭,吃饭,种树,不厌其烦。   小爹爹被臭秃驴下蛊吗?不太可能……   “小爹爹,你本无需进食,可为何要日日折腾一日三餐?”有一次,炸炸实在忍不住了,问鬼主道。   “而且还做的这么……”   难吃。炸炸及时咽下了自己的评价。   鬼主知道炸炸想要说什么,云淡风轻地笑笑: “做菜本就是无师自通之事,别有一番意趣,现在闲来无事,兴许每日做饭煮菜,渐渐就可以摸索会了,做出一手好菜来。”   池惑第一次给他做饭时,曾说过这番话,鬼主记着念着,渐渐明白了当时池惑的心境。   思考如何将一个到手的食材烹饪得恰到好处,并通过自己的技艺将其美味最大程度呈现出来,确实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当然,他日日起灶做饭,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想复刻出当日池惑给他做饭的味道。   鬼主想,既然他们是同一个人,他也应该拥有同样的厨艺天赋才对,一定能做出味道相同的饭菜。   想念的方式有很多,鬼主开始通过模仿对方,将他日甚一日的想念具象化。   鬼主也从即空法师那弄来笔墨纸砚,开始研究画技,他时常对着镜子一整日,用笔墨在宣纸上描绘出自己的面容。   可画中人和镜中人终究有不一样之处,画中人似言笑晏晏,左眼眼尾处多了一道红色的泪痕,似散在水中若隐若现的红绉纱,又似一尾恣意游动的金鱼,画面是静止的,而这抹红色却在静默中流动,泛着潮湿暧昧的光。   鬼主从一开始就明白,一旦他沾染上这抹红色,就再也洗不掉了。   可鬼主还是伸了手,用指腹蜻蜓点水地触了触这抹红,墨没干,浅浅地印在了他的指腹,勾勒出深红纵横的指纹。   染就染了,洗不掉更好,自己与自己,何必讲究这许多?   这抹红色无处不在,且日渐深浓。   鬼主在无涯海枫林进行漫长的等待,一个又一个惊蛰日过去,他像当年溪畔洗衣的妇人般,等待那棵独一无二的枫木长成。   池惑消失在无涯海的第三年后,时无筝随即空法师来过枫林一趟,鬼主只对他留下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穿着蓑衣离开,之后时无筝再没出现过。   秦南珂因为和即空法师学习医术,便来过几趟无涯海看望鬼主,萧过不便前来,便托秦南珂之手将御鬼令交还给鬼主。   秦南珂叹气: “萧道友说,本是想等他小师弟归来时再还的,可这枚御鬼令长久拿在他手里,却不太合适。”   “他相信你,此时已经不会在受制于心魔了,所以将御鬼令交还与你。”   “他也相信,祁道友很快就会回来的。”秦南珂道。   鬼主专心致志地种他的枫树,斜风细雨,将料峭春寒直扑在他脸上。   末了,鬼主问了秦南珂一句: “你呢?信吗?”   秦南珂愣了愣: “我信。”   鬼主笑了笑,便不再过问什么。   他还是会经常做梦,梦到池惑上辈子经历的那些旧事,鬼主设身处地的想,若非池惑出现在他的时间线里,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看似风花雪月,实则一地狼藉。   相较起来,自己和池惑相处的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在他的记忆里却格外明亮,足够他独自度过无数个阴雨未晴的黎明和黄昏。   春去秋来,几经寒暑。   天丰年号已经成了过去,年号换成了天乾。   鬼主在心里对自己道,无涯海内没有时间的流逝,所以他的记忆不会变得陈旧,感情也不会有任何斑驳的痕迹。   有时候雨水绵延不绝,栽种枫树的泥坑积满雨水,鬼主立在泥堆边,在水中倒影里看到了“自己”。   有点模糊,却依稀可见。   鬼主想,下雨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好像“自己”无处不在似的。   只可惜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来,水中倒影一下子就斑驳地散开了。   鬼主还学着酿了酒,取名「枫叶红」和「糯米白」,他反复尝试改进,终于酿出了比红水镇客栈滋味更好的酒,这样“自己”一旦回家,就不需要跋山涉水去红水镇买酒解馋。   每晚鬼主调息入定,都习惯将温热的就和水仙红摆在茶几上,他想,万一池惑突然就回来了呢?苦海荒凉无物,他又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很渴。   炸炸偶尔会忍不住问一句,他们需要等多久。   鬼主回答,多少年都愿意等,自己回家的路,或许很长很长。   转眼又过了几十年,多情道即将圆满。   即使池惑不在,但鬼主的感情和念想日甚一日,修为也随之日渐深厚,时间不会冲淡一切,只会让鬼主更清晰地明白对“自己”的感情。   天乾七十九年春,惊蛰日,雷雨。   距离苦海之行已过百年。   这日,鬼主刚调息完毕,正披上蓑衣准备起身种树,炸炸突然“砰”地推开屋门,做出一副人类气喘吁吁的样子道: “小爹爹!枫树…最早那棵枫树…好像是生病了…”   鬼主皱眉: “如何说?”   炸炸指了指枫林的方向: “树干被雷劈开,流了血,很多粘稠的红色液体从伤口涌出来——”   炸炸话没说完,鬼主便掠过它的身边,以最快速度赶往那棵最古老的枫树。   距离这颗枫树种下去,已近百年,鬼主也等了快百年。   在这场惊蛰的雷雨里,枫树被春雷劈成了两半,苍老树皮尽数剥落,一块纹路清晰的枫木蓦然出现在鬼主眼前。   这块枫木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印记,说不清道不明,乍一看真像是枫树在流血。   鬼主对着这棵被劈成两半的枫树发呆了好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这一道红色的印记浑然天成,就好似池惑眼尾的泪痕,只要沾染了半分,就再也没办法洗干净了。   鬼主小心翼翼地将这块惊蛰日的枫木取了下来,决定用它雕刻一枚枫木小人,就好似百年前他在溪畔,为洗衣妇人雕刻的那枚太岁石人偶一般。   鬼主将枫木抱在怀里,考虑了良久,这个枫木小人,究竟是雕刻成祁忘的模样,还是自己的模样呢?   雨水绵延无尽,而他也犹豫不决。   枫木色鲜红的印记似乎暗指祁忘,可祁忘就是他自己,这一次,他想亲手将自己还原。   在迟疑了三日后,鬼主终于做了决定。   他对着镜子,将枫木小人雕刻成自己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小人左眼的眼尾有一道红色泪痕。   鬼主还为雕刻好的枫木小人制作了一盏枫灯,拇指甲盖般大小,掐了决,枫灯长明不灭。   他将枫灯放在小人的手里,然后以一片枫叶为舟,让提灯的枫木小人漂在苦海之上。   苦海无涯,有灯,就能看到岸。   鬼主在池惑的记忆碎片里,曾看到他在扶水城等时无筝那晚,同样雕刻了一个枫木小人。   只不过当时他是为了打发等待时无筝的时光,而此刻,自己则在等“自己”回家,这尊枫木小人也有了面容。   天乾七十九年冬,大寒,正是池惑上一世被挫骨扬灰的日子。   这日风雪大作,鬼主早早插了门栓,将屋门关严实。   临近破晓时分,突然传来“咚咚咚”的声响。   有人在敲门。   正调理气机的鬼主倏忽睁开眼睛,炸炸似预感到了什么,作势要发出惊呼,鬼主立刻捂住他的嘴,就好似害怕对方的声音会把他从梦中惊醒一样。   他以为此时此刻是梦,梦也好,别醒来都好。   风大雪大,摇曳的枫灯光影透过门缝,一晃一晃地落入屋内。   “咚咚咚。”   敲门声一下下击打在鬼主的心上,他的肩膀颤了颤,随之将所有外露的情绪隐去,佯做寻常起身,隔着门板轻声问: “找谁?”   他压低语气,害怕声音稍微大些,梦境就碎了。   虽然他心里隐隐有所预感,这不会是梦。   “叨扰了,今夜风大雪大,我想进屋避一避,不知可否方便?”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那家伙,时隔百年,居然还是这副半真半假的玩笑语气。   勾着他,吊着他,来寻他,总是如此。   鬼主愣了好一会儿,才压住翻涌的心绪,模仿对方的语气道: “既然今夜风大雪大,为何要上路?”   “因为我想回家。”门外人道。   鬼主: “原来你是远行在外的旅人。”   门外人: “回家了,就不是旅人。”   鬼主明知故问: “为何要敲我的门?”   门外人: “因为我家在这儿。”   鬼主: “你家里可有亲眷?”   门外人笃定道: “有,我临走之前,娶了个媳妇。”   鬼主莞尔,一颗悬起的心渐渐尘埃落定: “既然娶了媳妇,为何要在外游历百年?”   “迷了路,花费了好长时间才找回来的,”门外人顿了顿, “而且我知道,我媳妇会等我的。”   鬼主噎了一瞬,恍然笑道: “你是如何找到回家的路的?”   门外人: “媳妇想念我,给我做了一盏回家的枫灯。”   “池惑,可以开门了吗?”门外人静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温声询问。   语气听似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涌动的暗流,只有分隔了百年的两人知晓。   有些东西,心领神会,无需言语表达,言语也无法表达。   突然“咯吱”一声响,木门被从外向里拉开了。   风雪里,两张相同的脸隔着渐渐亮起来的天光对视,池惑左眼眼尾的位置,有一道红色泪痕,鲜活的,有温度的,在雪中泛着微微潮湿的光。   “话说,你媳妇是谁?”鬼主虽然佯做一副玩笑的语气,但尾音微微发颤。   但他们彼此很清楚,这副玩笑的语气之后,压抑了多少年的隐忍和等待。   池惑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随即相视一笑。   他主动上前,像小崽子曾经对自己做过无数次的那样,他毫无保留地仰起脖子,浅淡一笑后,池惑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不轻不重,力道刚刚好,有点让人生疼。   疼痛会让人觉得真实。   池惑喉结滑动,吞下了彼此的呼吸声——   “池惑,自己同自己,就不要明知故问了。”   “我回家了。”   ————完————   ————————   终于完结啦,接下来歇两三天开始更番外,小可爱们有什么想要看的番外吗?   《海王》这本对我来说是个假期和过渡,靠情绪和直觉写,纯感情流(因为本身没接触过太多修仙古代这类题材,看过为数不多古代背景是比较古早的几万字的感情流),所有情节都从人物的感受和互动去推进,用情绪来写,不刻意做剧情线的安排和大世界观的搭建,所以比较短,写法也比较古早,是自己和自己互相探索,互相救赎,真正爱上彼此爱上自己的故事。   大吃货和小吃货终于走到完结,谢谢小可爱们的喜欢和支持。   接下来水仙的接档应该是《上校》那本,篇幅和具体世界观尚未定,因为想写星际想写战争又想写科幻,对我来说可能是个大挑战,一直没敢动笔。   也有可能开本非水仙的人外触手或者怪物类型,或者末世异能,啊啊啊好多想写的设定   所以就当开盲盒吧,敬请期待!   ps:过年收到了好多小可爱的祝福,爱你们啊啊啊 第62章 番外:无筝   那日,在无涯海枫树林见到鬼主后,时无筝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望着鬼主早已消失在雨雾中的背影,眼中黯淡无光,似在迷雾中被什么困住了思绪,寸步难行。   既然鬼主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时无筝完全没有留下的道理,强行留下也没意思。   即空法师等了一会儿,淡声询问: “时施主,回去吗?”   半晌,时无筝点了点头,脸上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料峭春寒淅淅沥沥扑在脸上。   雨越下越大,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   他仿佛三魂丢了七魄般,浑浑噩噩跟在即空法师身后离开,待两人走到山腰处时,时无筝突然停下脚步。   他像来时一般转过身,面向雨雾中灼灼燃烧的枫林再度发愣。   即空法师回过头,对着时无筝的背影“阿弥陀佛”了一句,随即叹息离去,独留时无筝面对漫山如火枫林。   其实,在时无筝看到鬼主栽种枫树的瞬间,他心里便明白过来,萧过所言是真的。   鬼主比任何人都要期待祁忘的归来,并非是他“以为”的那样,也并非是他期待的那样……   他曾经以为,如果没有情劫在他心中作祟,自己可以在和祁忘的关系中扮演一位亦师亦友的角色,帮助他走出迷途,清理掉他身边所有潜在的危险。   现在回过头来看,一切都是笑话。   那位人人闻之色变的鬼主,对祁忘而言根本就不是什么威胁……   即空法师说,无情道才是他的道。   可话说来轻巧,他又如何拔除这份不知不觉已根深蒂固的「念」呢?   暮色渐深,雨雾山岚彻底迷糊了视线。   被即空法师留在半山腰上的时无筝蜷起身子,在一块岩石的草丛里瑟瑟发抖。   以他的修为,早不畏寒冷,但此刻他觉得好冷,潮湿春寒似乎已经渗透他的皮肤,进入他的骨骼经脉,冷得他直哆嗦。   自小到大,在时无筝还是孩童的时候,他就不会对旁人表达过自己真实的情绪,无论冷暖,还是悲喜。   似乎没有人可以让他彻底放下顾虑,变得坦诚。   他的父亲是镇守魔域与人间界出入口的鲤城时家大公子,母亲是东极门折枝长老。   在世人看来,他的父母二人神仙眷侣,潇洒自在,可惜时无筝出生后不足一岁,时家大公子和折枝长老就在鲤城之役中牺牲了,尚未学会走路的时无筝从鲤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最后幸得东极门掌门收养。   时无筝因为父母亲的缘故,一入门便是内峰弟子,由掌门亲自教导。   他也不负众望,成长为所有人眼中光风霁月的随筝仙君。   因为父母都是冰壶秋月似的人物,所以他也如此,一切都太过合情合理,仿佛他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自出生起,时无筝就被外界推着向前走,一切似乎是既定的,他也符合众人的期许,成为东极门长老之一。   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道是「无情」。   直到变数的发生,直到摆在他面前的,是他需要历的劫。   时无筝开始反思,开始怀疑,先前的自己总是摆出一片光明磊落的模样,或许…这些都只是为了符合众人预期而营造的假象,真正的他是虚伪的,懦弱的,内心阴暗狭隘,令人望而却步…   现在如此狼狈狰狞的样子,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冷雨浸透了随筝仙君全身,在雨雾缭绕的夜色里,时无筝又渐渐被悄无声息的心魔所控制。   无数声音在他的识海里叫嚣着,混乱吵闹,时无筝的身体越蜷越小,簌簌发抖如风中落叶。   疼和冷,还有吵闹,是他现在最大的感受。   ——想要结束这一切,想要离开,想要逃脱。   一阵天旋地转,潮湿的黑色彻底占据了时无筝的视野,无法控制身体的他坠入污泥水里。   淅淅沥沥雨声不断,在时无筝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还嘲讽地想,人人眼中光风霁月的随筝仙君,到头来不也是一头栽在泥水里,变得狼狈肮脏吗?   也不知时无筝昏睡了多久,待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照梦阁。   照梦阁是时无筝心境幻化的一个小世界,在修行入定的空隙,他时常魂游进入这里休息。   毕竟这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空间。   平日里,他都是有意识地进入此间,只有这次他懵懵懂懂,仿佛是被拽进来一样。   时无筝的五感尚未完全恢复,视线更是一片混沌不清,他只隐约听到瓷器碰撞的清脆声,仿佛有人在此间烧水,置茶,洗茶,紧接着是水壶沸腾,热水落入杯盏的声音。   时无筝怔了怔,登时神经紧绷。   照梦阁是他个人的小空间,外人理应无法进入,这位正不紧不慢沏茶的不速之客是谁?   “谁?”此时的时无筝无法睁开眼睛,感官也处于麻痹的状态。   “不用害怕。”对方的声音在瓷器碰撞声中传来, “你为何沦落至此?”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关切且疑惑,并无奚落之意。   最重要的是,时无筝发现,这位不速之客的声音和自己一模一样。   对方这是在模仿他吗?亦或是他的心魔具象化了?   这是时无筝当下的第一反应。   思及此,时无筝反而越发气恼,索性破罐子破碎起来: “说来话长,但与你无关。”   对方明显愣了愣,突然好笑道: “我越发好奇了。”   “你本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顿了顿,似乎在打量此刻狼狈的时无筝, “你的心魔是什么?”   时无筝的声音依旧冷淡: “还是那句话,与你无关。”   对方笑了笑: “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与你说说我的心魔好了。”   时无筝不解: “为何?”   对方并没有解释之意,自顾自说道: “我的心魔,是我最小的徒弟。”   闻言,时无筝直接愣住: “什么?你指的难道…”   对方继续自顾自说下去: “对于我这个小徒弟,是我管教无方,他自小在我手里长大,但我却从未真正关注过他的所思所想,没有直视过他眼中不同寻常的情绪,更没真正在意过他的真心,等我恍然回过头,发现为时已晚,他也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并且执拗极端得很。”   “不应存在的情根已深种,需要通过他来历我的情劫,也是我‘罪有应得’。”对方苦笑。   时无筝本以为对方是自己心魔的具象化,以为他提到的小徒弟是祁忘,可当他听到“自小在我手里长大”时,就知道他们指的不是一个人一件事。   而且从对方的语气来看,他们俩似乎刚好处于相对的立场。   这个不速之客的徒弟对其情根深种,而自己却对祁忘有执念在心。   都是小徒弟,但情况却是相反的。   对方的话语,让时无筝联想到自己,兴许是彼此经历相似,又或许是照梦阁有让他平心静气的功效,他渐渐放下防备问道: “你对这个小徒弟,有念想吗?”   对方怔了怔,模棱两可道: “我亦无法看清自己的真心,就好像…我一直戴着一副面具,被外界推着向前走一样。”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任何决定,明明都是自己做的,但又好像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对方云淡风轻道。   这一番话,真正说进了时无筝心里。   他们似乎同样困于自己的内心,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你呢?你可曾因为心魔,对谁有念想?”对方问时无筝道。   放下了戒备的时无筝道: “若不是已深陷其中,恐怕你见到的,不会是如今这个泥泞狼狈的我。”   对方轻轻一笑,仍旧没有半分嘲讽之意: “我知道。”   “但与你不同,是我执迷不悟,把心结弄成了死结,给我的小徒弟添了许多麻烦。”时无筝自嘲道。   对方似又愣一下了,但到底没有深入问,只颇有感慨道: “这确实是我没想到的。”   时无筝有点疑惑,对方没想到的,是自己把心结越勒越紧的事,还是给小徒弟添麻烦这件事。   但此时此刻,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历劫本就是两个结果,要么成佛,要么成魔,你打算如何是好?”对方问他。   时无筝沉默一瞬: “或许,我的道,是无情。”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在照梦阁里,和一位不曾谋面的不速之客聊到历劫,聊到心魔,亦聊到无情道。   “无情道吗?”对方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好奇, “这倒是让我很意外。”   “无情道,需要在某人心中结下情因,以情为始,这是诱饵,似有情而无情,不动道心,这是原则,承受七情六欲,苦悲喜乐,这是债,无论债偿没偿,斩断情丝,破而后立,这既是道。”对方喃喃道。   —— “先有情,后有道,确实是当下破解劫难的最好办法。”不速之客笑道。   时无筝: “你我同样被心魔所困,或许,你也可以考虑无情道。”   不速之客沉吟良久,声音更轻了: “事已至此,我…我无法为自己抉择,除了我自己之外,还有需要我还的债。”   “但你可以,至少现在还不迟,你可以掌控你的内心。”   时无筝刚想问他,为何不做一回“恶人”,先顾及自己的内心,再去考虑所谓的“债”。   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下了,毕竟他自己也做不到。   他现在之所以可以潇洒地说「无情是他的道」,是因为他知道,除了自己以外,他不需要对谁负责。   祁忘只需要鬼主在就够了,他心里很清楚。   但时无筝也诧异地发现,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甚至已经对照梦阁里这位不速之客放下戒备,袒露心迹。   就在时无筝思考间,对方将沏好的茶放置桌上: “难得今日你我在此相逢,相聊甚欢,过来喝杯茶吧,是你最喜欢的月牙尖。”   对方云淡风轻的话语,却让时无筝的心脏骤然停跳: “你是如何得知——”   他最喜欢的茶,从来不是「春信白」,也不是「水仙红」,而是当年鲤城一带出产的「月牙尖」。   当年,他故地重游,已经故土重建的鲤城人曾将「月牙尖」赠予他。   修行之人不应对前尘旧事有太多挂念,之后,时无筝就再没有回过鲤城,也没机会再尝一尝他最喜欢的「月牙尖」。   他一向压抑自己的喜好,不露声色。   可是,这位照梦阁的不速之客,又是如何得知……   “时无筝,你已经在自己心里结下了情因,待你亲自斩断情丝,破而后立,道方成,你也会轻松许多。”对方在朝时无筝靠近, “或许,只有斩断和外界不必要的连接,你才能获得解脱。”   说话间,对方已经将茶盏放置在时无筝嘴边。   清雅的茶香弥漫而来,所有的感官也随之苏醒,时无筝蓦然睁开眼睛,而后他脸上闪过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情——   站在对面拿着茶盏“喂”自己的人,竟然和他长着一张极为相似,可以说五官轮廓一模一样的脸!   对方满身血污,脸色苍白灰败,但望着自己的眼神里有倾听的耐心,也有温柔的笑意。   一瞬间,时无筝有种错觉,他在和自己的镜像对视,只不过少了一面镜子。   “你是——!”   “时无筝,我很羡慕你,你已经找到了属于你的道。”   月牙尖翻倒在地,清雅熟悉的香味瞬间弥漫照梦阁。   在时无筝渐渐恢复的五感中,那位和他一模一样的“不速之客”消失了。   就和对方到来的一样,对方的消失同样无声无息,干干净净。   *   自那日在无涯海山间的泥水里醒来,压在时无筝心间的困顿逐渐烟消云散,就好像那位不速之客带走了他所有的困惑和纠结了一样。   照梦阁那一场短暂的对谈,让时无筝真正认识了自己的内心。   而且,他的道也获得了“自己”的肯定。   —— “我很羡慕你,你已经找到了属于你的道。”   斩断情丝,破而后立,无牵无挂,道方成。   时无筝回到了东极门随意峰,开始潜心修行无情道。   一晃眼,百年过去。   时无筝还差最后一层天就能突破境界。   这一日,时无筝照例来到照梦阁,自从百年前无涯海春雨淅沥那日后,他时常来到这里,也不刻意做什么,沏一壶月牙尖,安静地品茶煮水。   就在他盏中茶即将喝尽,准备起身离开时,茶杯里突然出现了流动且模糊的画面。   时无筝动作微顿,立刻将水朝茶盏里倒,随着水位升高,盏中影像渐渐清晰。   在匆匆流逝的画面里,时无筝看到了百年前的红水镇,也看到了已经渐渐从他记忆里淡出的鬼主。   画面中的鬼主和他记忆中的鬼主几乎毫不相干,在水中呈现的画面中,鬼主竟亲手做了三百六十五盏枫灯送给他;鬼主还在东极山下搭了个小院子,在那儿起火生灶,柴米油盐样样准备周全,然后等他下山一道儿吃饭;斗转星移,鬼主与他在平静中互相道别,清还情债,最后分道扬镳……   令他匪夷所思的诡异感和错位感扑面而来,照梦阁是他的心境铸造,他心中从未与鬼主有任何瓜葛,也没有相关的记忆片段,茶盏中为何会呈现如此离奇的画面?   在流动画面的最后,这位与他短暂生活了一阵的鬼主,变成了祁忘的脸。   沉默良久,时无筝恍然,一个荒唐的可能性渐渐浮出水面。   ——祁忘,即是鬼主本身。   虽然这个假设听起来很荒唐,但这也是可以解释照梦阁影像的唯一原因。   毕竟曾经好多次,他都觉得祁忘和鬼主举手投足间,有着无法言说的默契和相似…就好像他们天生如此…   假如祁忘就是鬼主本身,无论为何,所有的因果都连接起来了,时无筝恍然大悟。   思及此,当下的时无筝内心并无波澜,更无悲喜起伏,这件事已经画上了句号,他心中那道越勒越紧的死结已经被他剪掉了。   但他有些在意,这些画面曾发生在另一个“自己”身上吗?   关于鬼主和祁忘的因果,镜像里的画面似乎牵扯了两个时空,两个时空的“他”拥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经历,这些经历和旧事相互交叠,成为因果,随之导向了不同的走向和结局。   但这些因果,也将他和那个时空的“自己”连接在一起。   时无筝记起百年前那个春雨淅沥的夜晚,那个将他强行拉入照梦阁“故人”。   那场短暂得有些仓促的对谈,彻底将他从泥潭深渊里拉出来的,自此专心修行属于他的无情道。   一晃百年过去。   不知,那个“自己”究竟在哪个时空里?是否已经找到了属于他的道?   他心中有个念想,期待再次和“自己”在照梦阁的相遇。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   ————————   收到小可爱们的评论啦,先写师尊的,之后大概率会写小吃货和大吃货的if线,不过不会太长啦   爱你们,初三快乐。 第63章 if线:池惑的时间线(1)   白鹿城之役后,在白逐溪的利用下,池惑不仅暴露了自己红沙谷鬼主的身份,还背上了阴兵屠城,导致人间界生灵涂炭的千古骂名。   当时,池惑正准备与白逐溪举办合籍大典,白逐溪也正是通过各种手段降低池惑的防备,从他那将御鬼令弄到手,成功制造了血洗白鹿城,杀兄弑父的局面。   而池惑也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成了最完美的替罪羊。   千古骂名也好,被利用完就舍弃,白逐溪要杀夫证道也罢,对池惑而言,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活下去。   在白鹿城恶战中身负重伤,又被白逐溪试图以“杀夫证道”为名义灭口的池惑险中逃脱,狼狈北上,在炸炸的协助下咬牙奔逃了数千公里,却不堪身上重伤,在进入北域长昆山地界后失去了意识。   在意识迷离之际,白逐溪那番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揪着他的神经不放。   虽然他同样在借助对方完成自己的多情道,揭开那层虚假的风花雪月面具,某种程度上他确实也在利用对方,但池惑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背叛之事,无论有情无情,也无论天道还是本心。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他都要为自己活下去……   池惑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了多久,待他转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深处一间药香弥漫的屋子。   屋内温暖如春,在雪地里摸爬滚打许久的他甚至有些不适应了。   而他虽然醒了过来,却因过重的伤势,且长途跋涉逃命的艰辛,五感变得迟钝非常,眼睛也暂时性失去了光明。   他什么也看不见,即使睁开眼睛,亦是漆黑混沌的一片。   甚至等到人已经走到距离他榻边不远时,池惑才反应过来: “你醒了。”   因为五感变得混沌,对方的话语落在他耳中,有种渺远的沉闷感,虽然对方此刻正在他身侧。   “放心,你已经安全了,因为你体内气机横冲直撞,对你的伤势恢复非常不利,所以我们暂且封住了你的灵脉,别担心。”对方似乎又更近地走了过来,他腰间佩戴的饰物随之叮叮咚咚发出声响,清脆的撞击声非常别致。   五感混沌的池惑立刻竖起耳朵,分外仔细地分辨饰物的声音。   虽然他的感官已经被伤势极大削弱,但池惑还是分辨出了,对方佩戴在腰间的饰物是「昆雪玉」。   传言, 「昆雪玉」是只有长昆山门主才能佩戴的玉石,是身份的象征。   池惑立刻绷紧神经。   因为在白逐溪撕破脸,扬言要“杀夫证道”后, 「天道书」已经将白逐溪的名字划掉,现在, 「天道书」显示的正缘道侣名字正是当时的长昆山门主:秦北瑶。   难道真有这么巧吗?还是天道机缘安排下的相遇?   对方继续道: “这里是长昆山地界,追杀你的人不会跟过来了,你在这安心养伤罢。”   “请问,你是……?”池惑艰难地发出声音,喉咙沙哑干涸,他随之咳了两声。   对方: “在下长昆山弟子,姓秦。”   这下子,池惑更加笃信自己的猜测。   这位不知如何将他救下来的人,很可能就是未来的正缘道侣秦北瑶。   “秦公子,多谢你出手相救。”池惑不敢冒昧,既然对方只报了姓,他也就自然而然称呼对方「秦公子」。   但他到底还是多留了个心思,没有唤对方「秦道友」。   只有门人世家的子弟,才以公子相称,池惑这般称呼,也是从侧面去印证自己的猜测。   秦公子: “不必言谢。”   “我想知道…你是在何处发现我的?又是如何知道我当时正被寻仇?”池惑问道。   知道事情的经过对他而言很重要,毕竟他的鬼主身份已经败露,南边白鹿城和其相关的门派世家正在追杀他,他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   对方对于「秦公子」这个称呼,并没有感觉任何冒昧和违和,非常理所应当地接受了,笑着回答说: “准确来说,是你弟弟把你送来我这药庐,并告知我当下你们的状况的。”   闻言,池惑结结实实愣了一瞬: “我弟弟……?”   对方的回答,完全出乎池惑的预料之外。   秦公子: “是,他很关心你,告知我你们当下处境危险,让我不要声张。”   “现在他去帮我采药去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的,你也不要担心。”秦公子补充道。   池惑听得云里雾里,他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间,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因池惑重伤在身五感迟钝,直到门外人推门入内,池惑才有所察觉,若是放在寻常,他老早就能发现对方的脚步声了。   “秦公子,我哥哥如何了?”来人立刻询问道,语气里毫不掩饰的急切。   秦公子: “莫担心,人能清醒过来便是稳了大半,但池道友伤势太重,接下来,得仔细调养很长一段时日了。”   闻言,来人谢过秦公子。   “既然你已经把药采回来,我就先去熬药了,你们聊。”秦公子知道他们‘兄弟俩’有话要说,自己一个外人在这也不方便,便借故熬药离开了。   待门扉合上的声音响起,来人停在了池惑的榻边。   短暂的沉默中,池惑能感觉到对方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但不知是不是五感迟钝的关系,他并没有从对方居高临下的姿态里,觉察出一丝半点压迫感。   此刻的沉默也没让他觉得难捱,反而很寻常似的,就这般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仿佛他们之间曾经长久这样静默地相处过一般。   对方一言不发,动作温和地拉过池惑的手,将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仔细试探灵脉,并源源不断地对池惑输送灵气。   令池惑感到更奇怪是的,他的身体居然十分顺畅地接纳了对方渡过来的「气」,没有出现任何排斥反应和不适感,就好像自己为自己运气般浑然天成。   按理说,这在两个人间是很难做到的,就算是血亲,同门修者,甚至双修道侣间也几乎不可能…   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对方悉心地运气下,池惑有种久旱逢甘霖的解脱感,他全身虚弱的灵脉得以滋养,原本干涸的嘴唇也渐渐润泽起来,脸上稍稍有了血色,就连气息都平稳了许多。   来人依旧没有讲话,继续为池惑调理气机,一点点疏通他的灵脉。   屋内的药香越发浓郁,很安静。   池惑的五感在灵力滋养中稍稍恢复,他的听觉复苏了,能听到屋外簌簌落雪声,原本只剩下一片混沌漆黑的视线,也能模糊看到些光影轮廓。   窗外透进来的雪光有些刺眼,池惑避开雪光向上看去,能看到那人所在之处笼罩着一片模糊的红色。   这片红色与窗外雪光对比鲜明,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他猜测,对方此刻正是一袭红衣。   “听说我多了个弟弟。”是池惑先开的口,他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但最在意的还是这件事。   “不过无论如何,多谢出手相救。”池惑道。   “哥,你伤得太重,我担心你把我这个弟弟忘呢,”和他上手小心翼翼运渡灵脉不同,对方讲话一副玩笑的语气, “把我忘了倒不重要,但我要提醒你一句,刚才那位为你煮药的秦公子,并非你的目标秦北瑶,你大概是误会了,他是秦北瑶的孪生哥哥,秦南珂。”   对方说得云淡风轻的,却让池惑登时僵住,毕竟短短几句话间,对方透露出的信息量已经足够让他震惊了。   这人不仅仅把他救了,知道他误以为秦公子就是秦北瑶不算,甚至知道他正以长昆山门主秦北瑶为攻略目标。   ……这些事情,除自己以外本该无人知晓!   他究竟是什么人?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短暂的震惊过后,池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从对方的言行和举动来看,毫无疑问,对方肯定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知道了他的鬼主身份还伸出援手之人,要么不是什么“好人”,要么想要以此有所图所求。   虽然现在处于绝对的被动状态,但池惑也没有自乱阵脚,坦坦荡荡道: “多谢告知,让我避免了日后诸多麻烦,我确实误会了。”   对方了然笑了笑: “不必客气,误会也不见得是坏事。”   他话说到一半又闭了嘴,故意卖了个关子。   躺在榻上的池惑微微仰头,看向那团模糊却刺目的红影: “别绕圈子了,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么?”   “这次重伤可以让我五感迟钝,修为暂失,但不至于让我凭空多了个弟弟。”池惑用心平气和的语气道,仿佛他才是那个掌控局面的人。   “等你伤势痊愈,五感恢复后,自己看好了,”对方压低身体,声音带着笑意, “池惑,我们也算得上是故人。”   “故人?”池惑越发觉得稀奇了。   不得不承认,他对对方的言辞和身份很感兴趣。   但对方并没有给他继续询问的机会,气机调理完毕便道: “重伤在身之人,不宜多思,亦不宜多言,等喝了药,就早点休息吧。”   刚好这会儿,药庐的门被敲响了。   随着一声“请进”,熬了药的秦南珂一身风雪进屋,将热腾腾的药递给榻边人。   “有劳了,我来喂药。”对方道。   “行。”秦南珂又检查了一番池惑的伤势,看他好转明显,也不再多言。   那团模糊的红影重新笼罩而来,带着热腾腾的药雾。   池惑被对方扶着坐了起来,对方动作温和仔细,生怕把重伤的池惑弄疼。   秦南珂看在眼里,也不得不感慨这“兄弟俩”的感情真好。   温度刚好地药被送到唇边,池惑也没有任何游移,在对方的目光里将药汤喝下。   药汁苦涩,但池惑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苦。   对方一勺勺将药汤往池惑嘴里送,频率刚刚好,对方的胳膊稍稍收紧,池惑就自然而然地靠在了对方怀里。   两人的心跳和呼吸重叠在一起。   尽管过于近距离的接触让池惑肩膀紧绷,但不可否认,对方的气息并不让他不自在,这样的距离和接触,在以往是很难想象的。   待一碗药喝尽,对方还替他仔细擦干净唇角药渍。   池惑从未被人如此无微不至照顾过。   “我知道你不会告知我你的真实身份,不过请告诉我一个名字吧,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方便我日后称呼你。”池惑低身道。   因为重伤在身的缘故,他的声音很不稳,听起来像是微微在喘。   被他靠着的家伙沉默一瞬,随即笑道: “好啊。”   “你可以叫我,祁忘。”   ————————   无关因果if线,设定为小吃货(已经在一起的状态)穿到大吃货的时间线。   不会多长,算是一个小小的脑洞剧场。   情人节快乐,迎接财神爷! 第64章 if线:池惑的时间线(2)   长昆山地势险峻,又地处极北之地,冬日十分漫长。   池惑在冬隐峰药庐养伤的日子,总是大雪翻飞,纸糊的窗户漫进刺目雪光。   这个自称祁忘的“弟弟”每日无微不至地照料池惑,从喂药饮食,到沐浴更衣,祁忘对池惑的所有习惯和口味都了如指掌。   就连枕头的高度和摆放的方位,祁忘都布置得恰到好处。   所有细枝末节对方都照顾到位了,这是令池惑非常意外的,毕竟有些小事,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池惑的伤势也在渐渐痊愈,他的其他感官恢复了大半,只有视力尚未恢复,依旧模糊的一片。   在后续的聊天中,池惑也证实了祁忘所言,这间药庐的主人,也就是这段时日为他开方子熬药的秦公子,确实不是长昆山门主秦北瑶,而是他的孪生哥哥秦南珂。   闲聊间,秦南珂也无意提到了祁忘脸上戴着面具的事,祁忘只轻描淡写地说自己脸上有伤,怕吓到旁人,就习惯以面具示人了。   他这般一言带过,秦南珂倒也没有深入问因由的打算,只一旁的池惑听在耳里,心里有些计较。   对方脸覆面具,真的是因为面部有伤吗?   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日,祁忘端了热腾腾的汤药进屋,这会儿池惑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喝药了,祁忘坐在池惑对面,看着他爽利地将一碗药喝尽。   池惑抹了抹唇边药汁: “今日换方子了?”   “秦公子看你伤势治愈得不错,就重新调整了帮助视力恢复的方,。”祁忘道, “看来你的味觉也差不多恢复好了。”   池惑垂着眼皮道: “是,可惜视力没恢复,看不清你的样子。”   祁忘: “别着急,会有这么一天的。”   池惑微微弯起唇角,用闲聊的语气道: “祁忘,你是如何得知的?”   祁忘: “你指的是哪件事?”   毕竟他“得知”的事情可多了。   池惑: “得知我误以为秦南珂就是秦北瑶?”   鬼主也是玩笑的语气: “你当时脸上的表情就是这般说的。”   闻言,池惑抿了抿唇: “……行吧。”   对方的回答敷衍得很,因为当时对方都没进屋,又如何得知他的表情呢?   如此敷衍回答,只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罢了。   池惑: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出口,池惑也没想过对方一定会告诉他真正的答案,只不过是介于试探和闲聊的对谈。   祁忘: “池惑,以你的经验和见识来判断,你认为我的目的会是什么?”   池惑耸耸肩: “别绕圈子了,我就是判断不出来,所以才直接问的你。”   祁忘笑: “说了真话,怕是你也不会信的。”   “哦?”池惑也笑, “既然如此,那不妨说来听听?”   祁忘: “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你尽快好起来,并无其他。”   空气一瞬间陷入沉默。   半晌,池惑轻声问道: “可以问问为何吗?”   祁忘语气淡淡的,却说不出的笃定和真诚: “全凭我心意。”   兴许是这句回答的语气过于认真,两人再度沉默下来。   这会儿说什么似乎都不合适。   一瞬间,池惑甚至有些不忍心出声,不忍心打破此时此刻微妙的氛围。   过了许久,是池惑先轻轻笑了出来: “说实话,刚才我差一点就信了。”   祁忘: “那不如试着信我看看?反正我不会让你吃亏。”   他这句话也是同样的认真笃信。   池惑用玩笑的语气掩盖自己的情绪,摇头: “我怕着了道儿,那就麻烦了。”   “不过,无论如何,是你救了我,这次我欠你的。”池惑道。   祁忘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 “池惑,我希望你相信,我不会对你不利。”   “虽然我没有证据,暂时无法给你证明什么,只能‘空口无凭’。”祁忘笑了笑。   在很久以前,池惑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当时他半信半疑,在心里琢磨了许久。   以至于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池惑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以及屋内光影的变换,时间的流动。   而那时,他是鬼主,对方是池惑,也是祁忘。   池惑没做声,而是朝祁忘所在的方向伸出手,他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模糊,不甚分明。   “可以吗?”池惑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没有直接朝祁忘脸上的面具摸去。   祁忘知道他的意思,点头: “当然可以。”   他甚至还自觉地上前半步,让池惑能更方便地够到他脸上的面具。   “为何戴着面具?”池惑问他。   祁忘: “怕吓到无关紧要的人。”   池惑用指腹描摹着冰冷的面具,淡声道: “我猜,所谓的吓到并不是因为‘丑’。”   祁忘笑: “你猜对了,以后你会知道答案的。”   池惑也笑: “我很期待。”   *   从小寒到大寒,池惑除了视力和修为尚未恢复外,身体已经有了很大好转。   他时常从药庐里出来,披上雪氅,到屋外走走散散气。   两人间仿佛拥有与生俱来的默契,彼此相处起来,自然而然间就会有种难以言喻的舒服和安心。   池惑作为在红沙谷长大的鬼主,最难真正的信任旁人,却在偶然间,他发现自己对祁忘不经意真的放下了戒备。   这对他而言是危险的,但却似乎没有办法,他平生第一次,感觉无法忽视自己的感受,控制自己的心念。   就在池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时,在大寒后第三日的早晨,祁忘突然消失了。   无声无息,不告而别。   这会儿池惑已经能自主喝药吃饭了,其实祁忘的离开,并不影响他的日常生活起居。   只不过,池惑后知后觉发现,那家伙离开后,这间药庐变得静悄悄空荡荡的。   日常秦南珂也不待在这里,只有北风敲打窗户的呼呼声,还有雪絮落下的簌簌声。   千山暮雪,归鸟蹄鸣,向晚时分更显寂静。   池惑的视力尚未恢复,却也习惯性地点了油灯。   这会儿秦南珂刚好熬了药过来,推开门的瞬间,他一眼便看出了池惑脸上的情绪,笑道: “你现在伤未痊愈,过多思虑对伤势的恢复并不好。”   池惑敛了情绪,笑: “也不知他还会回来不?”   秦南珂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道: “为何如此说?我认为,祁公子没有不回来的理由。”   池惑怔了怔,不语,秦南珂继续道: “毕竟你还在这儿,他这般关心你,不会舍得就这样走掉的,定是外边出了什么急事,他赶着去处理了。”   池惑沉默了一瞬,莞尔: “但愿如此,那我等他回来好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池惑为了打发时间,开始在雪野里堆小雪人。   天寒地冻的,雪人堆了不会化,只不过一夜的雪落下来,雪人又被覆盖住了,没了原本的形态。   秦南珂远远地站在屋檐下瞧,也没上前打扰,因为他知道,虽然天寒地冻还待在风雪里,对伤者恢复不算好,但比起闷在屋子里满心思虑,在屋外有事情忙总是好的。   就这般又过去了一段时日,转眼过了人间的除夕,眼看上元节就在眼前了。   期间池惑让炸炸去了一趟南边,炸炸带回了消息,祁忘转告其一切安好,让池惑别担心,等他回去过年,会给他带去上元节的贺礼。   池惑好笑,红沙谷醉鸦楼,可是没有过节这件事的。   那里没有年节,亦没有寒暑四季,昼夜交替。   不过既然对方让自己等,那就等吧,当是第一次过节。   至于天道书上给出的指示…可以等自己痊愈后再做考虑,毕竟现在自己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到,更不要谈什么攻略正缘道侣了。   就当是冬日的蛰伏吧……池惑如此说服自己。   这位祁忘究竟是什么人?这次突然消失是为了什么?   他提到的过年贺礼又会是什么?   就让自己拭目以待吧……   如此思考着,池惑竟不自觉扬起了唇角。   *   上元这日,秦南珂随族中众人在斩雪峰议事,冬隐峰药庐只剩下池惑一人。   他从白昼等到黄昏,却不见祁忘归来。   为了打发时间,他甚至还用秦南珂柴房里的柴火雕了个木灯笼。   虽然他在醉鸦楼没有经历过上元节,但他知晓,人间在这一日会在大街小巷点燃花灯,月上柳梢时分,花灯摇曳的街市便熙熙攘攘,满眼繁华。   待天色向晚,风雪停歇。   池惑视线虽不清,但听力已经恢复了大半,他敞了窗户和门扉,就着炉子热了冷粥与黄酒,在大雪初霁的傍晚,听着归鸟蹄鸣,潦草地吃了晚饭和汤药。   偶尔几声积雪压断枯枝的响动,池惑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但他知道,那不是人归来的动静。   待吃了饭,喝了药,池惑便拄着盲杖,提着自己亲手做的那盏柴火花灯,点燃,朝药庐后的药池走去。   冬隐峰灵池遍布,终年水雾缭绕,浓郁的硫磺味弥漫,置身其中,如临仙境。   而药庐后这汪药池又多了几分药味,对于愈伤大有益处。   池惑已经来过数次,拄盲杖的他轻车熟路来到药池,褪尽身上衣物便朝池中走去。   药池温热,在冬日浸泡最觉舒服。   浑身僵硬的灵脉顿时活络起来,池惑乘机运气调理伤势。   等一个周天下来,上元节的月亮已经升至中天,虽然看不清,池惑却微微仰头,感知漫天流泻而下的清明。   过了会儿,他垂下的睫毛颤了颤,鼻尖也动了动。   浓郁的硫磺和药汤味里,明显混进了一丝血腥味,有点陈旧,混杂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看来,有人自远方赶来,路途还很是匆忙。   紧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池惑待在药池里不声不响,唇角却不自觉微微上扬。   他知道,是祁忘回来了,在上元赏灯之夜。   脚步声停在池边,透过模糊的雾色,池惑用模糊的视线,看到了一团黄色的灯影。   灯影后依旧是身着颓红色衣服的家伙。   即使视线不佳,依旧能感知那簇灼灼燃烧的红,那是有热度的颜色。   对方手中似乎在把玩着什么,叮咚作响,混在细微的水浪声里,格外好听,别有种摇摇晃晃的安宁。   “总算赶回来了。”站在岸边的祁忘,似笑非笑地舒了口气。   隔着雾色,池惑心平气和问道: “这些时日,去哪了?”   祁忘将拿在手中的事物放在池中洗了洗,而后朝池惑的方向抛过来: “去拿回了本就属于你的东西,算是上元节贺礼。”   “终于,物归原主了。”祁忘笑道。   池惑接过对方抛来的事物,拿在手中的一瞬间,他的眼皮猛地跳了跳——   对方抛到他手里的,是他的御鬼令。   御鬼令先前不甚落在了白逐溪手里,如今却被祁忘下山一趟夺了回来。   池惑将御鬼令握在手心,面上看似不动声色,指节却微微泛白。   即使祁忘已经将御鬼令洗干净了,但风尘仆仆的血腥味尚存。   ——祁忘帮他夺回了,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   if线还有一章应该就完啦,之后可能会标完结,完结后可以放免费福利番外,到时候会随机放一点日常甜甜的福利,爱你们! 第65章 if线:池惑的时间线(完)   池惑握着御鬼令的手微微发颤,站在药池水雾中怔愣良久,半晌才出声: “祁忘,这份上元节的贺礼,很贵重。”   他相信祁忘很清楚,御鬼令对于醉鸦楼鬼主而言有多重要。   祁忘却笑了笑: “喜欢吗?”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好像他送的是元宵街市上随意买的小物件一般。   于他而言,贵重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喜不喜欢。   池惑抿了抿嘴唇: “明知故问。”   祁忘: “哦。”   池惑: “我很喜欢,多谢。”   祁忘: “物归原主,天经地义,白逐溪那样的人,本就不应该占有御鬼令,这是你的东西。”   “他确实不配,”池惑终于也笑了, “对了,最后你是如何处置他的?”   祁忘撇了撇嘴角,声音里毫不掩饰的不屑: “对于你那位修无情道的前道侣,我想,没有什么比直接杀了他更好地处置办法了。”   “送他一程,让他以另一种方式归道,我想你不会介意吧?”   池惑啧了啧: “好家伙,这下我欠你的可太多了。”   他是有点没想到,祁忘直接将白家的小公子白逐溪给干掉了。   祁忘耸耸肩: “杀了他,我开心,不算在你欠我的上。”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池惑: “确实是令人开心的事。”   祁忘突然想到了什么,有用闲聊的语气说道: “还有祝家那对双生子,我也一起解决了,免得他们以后生事端,麻烦。”   池惑微微一愣: “你是指祝行水和祝云止?”   巫溪一族这两嚣张跋扈的孪生兄弟,和他可不止认识这么简单,这两双生子兄弟因为将时无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当年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可这又关祁忘什么事呢?他为何突然将双生子给杀了?   祁忘点头: “是,曾经有人给我说过,这两烦人又歹毒的家伙,早就该死在‘过去’了,所以我特意过来尽一份力,把这对双生子更快地送走。”   祁忘说得清淡,池惑却从对方的语气里觉出了端倪。   池惑扬眉: “曾经有人?”   祁忘在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轻微变了,这副不同寻常的语气,可以揣测出他和对方关系很亲密。   祁忘不自觉扬起唇角: “是,一个自恋的家伙。”   说着,他眼里含笑地看向药池中的池惑,只可惜此时的池惑视力尚未恢复,没觉察出他的目光。   池惑语气也变得微妙起来: “听起来很有故事。”   他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心口处莫名其妙有点闷,突然堵得慌。   他想要问问对方的事,却又不想真的知道。   祁忘: “是,想听吗?”   池惑重新转过身去: “不用了,我对旁人的故事不感兴趣。”   “况且,只有故事没有酒,总差点味道,改日有酒了再说吧。”池惑补充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盖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   之后,池惑意兴阑珊地又泡了会儿药池,他越发觉得兴味缺缺,不多久就起身返回药庐了。   路上,祁忘将一样东西交到池惑手上。   木头被人握久了,接触手心的瞬间,透着股温润的暖意。   “今夜是上元节,路上提着这盏枫灯,应景。”祁忘道。   池惑: “山下买的?”   在他模糊的视线里,这盏枫灯在风里摇曳,仿佛一团在夜色里蔓延不休的火,炽烈滚烫,却又摇摇欲坠。   以至于拿在手里的枫木都变得烫手起来。   祁忘摇头: “是我做的,提着这盏枫灯,就不会迷路了。”   池惑知他话里有话,也知这盏对方亲手做的枫灯有来头。   但他心里莫名闷着口气,说话便不动声色地带着点儿刺: “可惜我现在一个瞎子,枫灯只能成为摆设了。”   祁忘笑: “不会的,信我。”   之后两人走在路上便不讲话了,但沉默并不令人难熬。   走着走着,许是这也夜月色清明,又或许因为天寒地冻令人头脑清醒,堵在池惑心头那口沉闷的气不知不觉消散了。   山野小路,雪尚未消融。   灼灼枫灯在石阶上一晃一晃的,偶尔惊起几只未眠的山鸟,它们振翅高飞, “咯噔”一声压断了挤满雪絮的枯枝。   山间寂寂,只有山岚和水雾在流淌。   在药池运气愈伤使人困乏,待行至药庐,池惑也困了。   他也没多言语,将枫灯小心翼翼搁在床头,自个儿后脑勺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这一晚,池惑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里他修为尽失,像砧板上的鱼肉一般,被仙道众人缚在天刑柱上,散魂鞭一下又一下抽在他身上,血肉横飞,散开的猩红模糊了他的视线。   不远处也是一片炽热模糊的红,醉鸦楼沉在熊熊火海里,化为灰烬。   一会儿,梦境画面倒转,他被封入寒潭,冰冷彻骨的寒意呛入肺里,窒息感密不透风包裹而来,他不停向下沉,他知道,等着他的只有无尽的绝望和寒冷…   直到一抹明晃晃的红色出现在寒潭之上,光影模糊中,仿佛是谁提着灯朝寒潭之下看,那人手中的灯明亮如一簇火焰,不停摇晃,细碎的光随波逐流,寒潭水面就跟着了火一般,冰冷彻骨的潭水也随之变得温暖。   “提着这盏枫灯,就不会迷路了” ——   不知为何,池惑混沌的意识里突然闪过这句话。   是谁说的?在哪说的?又是对谁说的?   但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不会迷路,不会迷路……”原本已经失去意识的池惑蓦然清醒,开始朝着灯影的所在奋力游去,所有的困顿迷茫烟消云散,他内心清明笃定。   ——他要回家。   待他破出水面的瞬间,窒息感和迷失感骤然消失,江雾缭绕,渔火枫灯光影点点。   一道熟悉的红衣背影立于乌篷船头,池惑靠近,立于船头的人也转过身,可惜他的面容笼在一片江雾里,池惑看不分明。   可当池惑低下头的瞬间,枫灯照亮的水面之上,是对方的倒影。   倒影之中,那人和他生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随之夜风拂来,枫灯碎成满江星火,那张熟悉的倒影也融化在了绰绰光影里……   池惑突然从梦中惊醒,草药熟悉的味道漫入鼻腔,他瞪着眼睛看向榻顶帐幔,缓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此刻正身处药庐,祁忘在他身边守着。   “你做噩梦了。”不知为何,此刻祁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真,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心有余悸的池惑下意识问了句: “你在哪里?”   祁忘愣了一下,声音更温和了: “别怕,我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   “我刚才做了个古怪的梦,梦里我……”池惑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因为他揉了揉眼睛,突然发现自己的视力恢复了。   眼前清明一片,凛白的雪光漫入屋中,床头明晃晃的灯光摇曳不休,那是睡前自己搁在那儿的枫灯。   枫灯……刚才梦里寒潭之上,也有一盏摇摇晃晃的枫灯。   灼灼燃烧的光穿透潭水,照亮他从深渊爬出来的路。   梦里的池惑想要回家,而梦醒之后,池惑的视线恢复了。   “我…”   “你能看到了,是吗?”祁忘很快就觉察到了池惑的变化,语气里是等了许久的欢喜。   一瞬间,空气陷入沉默。   彼此在雪光灯影里凝视对方。   祁忘脸上覆着面具,在雪光灯影里,面具泛着微微寒光。   就这般僵持了片刻,池惑看着对方面具之下的眼睛问道: “你说过的,等我视力恢复了,让我亲自揭开你的面具。”   祁忘迎着他的视线,点头: “嗯。”   “可以吗?”   终于如愿以偿的池惑反而有点小心翼翼起来。   “如果你不怕被吓到的话。”祁忘的语气里仍旧是那副玩笑意味。   他握住池惑的手,兴许是做了噩梦的缘故,池惑的手有点冷。   池惑也笑: “我看你也很期待被我揭开面具。”   “是。”祁忘从不藏着掖着,承认得爽快。   “池惑,你亲自确认好了。”   “我需要你亲自来确认——”   “好。”   池惑回答,某种难以言喻的预感笼罩心头。   他有种错觉,这副面具之下,藏着通向一切的真相——   池惑微微屏住呼吸,就在指尖掀开祁忘脸上面具的一瞬间,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面具之下这张面容,池惑再熟悉不过……   这是他自己的脸。   “为什么…”池惑将面具拿在手里,指尖微微发颤。   短暂的震惊过后,久违的熟悉感笼罩心头。   ——仿佛他曾经经历过这一切,仿佛也是他亲手制造了这一切。   眼前的一切是绝对真实的,却又有那么一点失真的感觉。   此时此刻,像是最真实的梦境。   祁忘一瞬不瞬地看着池惑的眼睛,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的神态专注又温柔,不愿意放过池惑脸上所有一闪而逝的表情。   “池惑,害怕吗?”祁忘问他。   池惑恍然摇头,一切即将浮出水面: “你……”   “我就是你。”祁忘知道池惑想要问什么。   “我即为我「道」,池惑,我们自己,就是所行之道的答案。”   池惑眼中的迷雾渐渐消散: “你指的…难道是多情道…”   —— “我们自己,才是多情道的真相。”   在祁忘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雪光突然像潮水般汹涌而至,铺天盖地,带着肆意的呼啸声,明晃晃的白色瞬间浸透窗户纸,摆在床头摇曳的枫灯也摔倒在地,星火飞溅而出,在雪光掀起的巨浪中蔓延出一片明亮的火海。   池惑尚未来得及反应,失重感再度笼罩而来。   他不知所措地看向那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渐渐的,眼里的迷茫和困惑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切了然于心的笃定。   *   这一次,池惑真正从漫长的梦里醒来了。   窗外没有积雪也没有月光,只有灼灼如烈火的红枫,和蔓延了一整个季节的雨水。   身旁的鬼主也醒了,正替池惑擦掉额角冷汗: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他的指尖在池惑眼尾的红胎记上碰了碰,那抹红色潮湿又柔软,在他指腹留下了浅淡的温度。   寂静中,两人的呼吸交叠。   缓了会儿,池惑起身喝了口冷茶: “不是噩梦,是梦中梦。”   “我梦到你了。”茶水滋润干涸的口舌,池惑笑了笑,看向视线不曾从“自己”身上移开的鬼主。   鬼主: “梦到我做什么了?”   池惑: “梦到你来到我的过去,来找我。”   “那会儿我因为白逐溪背叛利用的事,一路狼狈北上,最后在北域长昆山附近失去了意识,你捡到了我,代替秦公子照料我伤势。”   鬼主早通过池惑同步给他的记忆,对这段往事心知肚明,他问: “还有呢?”   池惑重新回到床榻上: “你替我拿回了御鬼令,杀了白逐溪和祝家双生子,还在人间的上元节送了我一盏枫灯。”   说着,他看向自己摆在床头那盏枫灯。   冷雨敲窗的夜晚,枫灯的光晕也有些潮湿模糊,却格外温暖。   迷失在苦海的无数个夜晚,池惑反复做着这个梦。   梦里的“自己”告诉他,提着灯,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所以,他回来了。   一直认真倾听的鬼主笑了: “看来,我们做了相同的梦。”   池惑: “嗯?”   鬼主: “我也梦到了长昆山,梦到为你疗伤。”   “梦里我骗你,我是你弟弟,还告诉你——”   “我叫祁忘。”鬼主敛了眸子,笑道。   “啧。”   池惑也笑, “看来,也不全是我的梦,你也参与了这个梦。”   “嗯,是我们的梦。”鬼主道。   毕竟,他不想错过“自己”的一切,包括他的梦。   ————————   更新暂时告一段落啦,谢谢小可爱们陪大小吃货走到现在,好爱你们!   以后会不定期掉落完结福利番外(还没用过这个功能嘻嘻嘻   也快收假啦,祝小可爱们新年顺顺利利,开开心心,开心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