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后小皇帝总想标记我   作者: 池翎   文案:   谢让穿进一本书里,成了书中野心勃勃、权倾朝野的反派帝师。   原主把身为男主的少年皇帝当做傀儡,百般折磨打压,最后被羽翼丰满的男主千刀万剐。   穿过去那天,小皇帝正在寝宫布下圈套,等着原主上钩。   谢让无路可逃,硬着头皮去走剧情,被狼崽子对着脖子就咬了一口。   坏消息,这是个abo世界,那是小皇帝分化为乾君的第一次易感期。   好消息,谢让是个无法被标记的中庸。   小皇帝易感期失控,意外将谢让当成坤君标记。在寻到一名真正的坤君完全标记之前,必须有谢让时时在旁安抚,否则性命堪忧。   看着一脸厌恶,手却抓着他不放的小皇帝,谢让:……行吧,不就是多咬几口,就当被狗啃了。   .   为了解决圣上易感期失控的毛病,众臣愁白了头发,遍寻天下坤君。   然而小皇帝的眼光实在挑剔。   家势太强,不行。   身形太瘦,不行。   性格圆滑贪慕权势,不行。   长相还没帝师好看,不行。   谢让:。   .   不久后,局势逐渐稳定,谢让看准时机准备辞官跑路。临行前,他找来一堆符合小皇帝审美的坤君,让他挑个顺眼的。   从小到大无论受过何等欺凌,都不曾吭声的小皇帝,在龙椅上生生红了眼眶。   至于后来……听说当今圣上龙颜大怒,将帝师抓进寝宫,两人连着半个月没有上朝。   深宫之中,小皇帝双目赤红,在谢让颈后一遍遍啃咬。   “朕不要别人,只要你。”   “无法标记,多来几次就是。”   “你永远也别想逃。”   古风abo,私设非常多,一切以文中设定为主。   架空朝代,攻受有年龄差,不生子。 第1章   “谢大人,您醒醒啊!”   耳畔是拖长了音调的尖细嗓音,谢让倏地睁开眼,脑中嗡嗡作响,几乎耳鸣。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睡着前,他刚结束长达一年多的支教,坐上了回市里的班车。山路崎岖,他被晃得吐了两轮,迷迷糊糊才刚睡着,就被这刺耳的叫喊声吵醒。   谢让抬起头,看清了吵醒他的罪魁祸首。   ——一个身形高大健壮,穿着一身宝蓝色古装长衫,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   下一刻,男人捏起兰花指,张口吐出了与他外貌极为不符的夹子音:“哎哟,谢大人,您可算醒了,吓死奴才了!”   谢让:“……”   不是。   大哥你谁?   对方还在捏着嗓子念叨:“您方才呀,走着走着忽然就晕了过去,奴才都想去喊太医了!幸好您又醒了过来,可有摔到哪儿,奴才给您揉揉……”   那高大的身影弯下腰,眼看就要贴上来,谢让头皮发麻,连忙从雪地里爬起来:“不、不用了!”   对方这才止了动作。   谢让警惕地后退半步,打量起周遭的光景。   他正站在一个古色古香的庭院里,红墙金瓦,落满了雪。   地上的雪积得很厚,干干净净的雪地里除了几个脚印,就只有他身下那人形大坑。墙角几树红梅开得正艳,谢让低下头,感觉到膝盖传来的阵阵刺痛。   太真实了。   这辈子没做过这么真实的梦。   “谢大人,圣上还在殿内等着呢,您……您还能走吗?”夹子音问他。   谢大人,圣上?   他拧着眉沉思片刻,转头看向对方:“你是……常公公?”   常德忠眨了眨眼,露出了惊恐的神情:“谢大人,您不会是摔得失忆了吧?!”   谢让:“……”   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喊得他脑瓜子嗡嗡的,谢让闭了闭眼,知道他猜对了。   他大概是穿越了。   穿进了一本刚看完的书里。   这是一本大男主逆袭爽文,书中主角名叫宇文越,便是老太监口中说的圣上。   这男主前期很憋屈,生在冷宫,母妃早逝,自小不被重视,受尽欺凌。   先帝膝下子嗣单薄,几位皇子为了皇位勾心斗角,最终,只有远离争斗旋涡,始终困在冷宫的男主活了下来。先帝临终前将年仅十二岁的男主从冷宫接出来,给他找了个帝师辅政,便赶鸭子上架,让他继了位。   然而,先帝眼光太差,千挑万选出来的帝师,是个贪慕权势的大奸臣。   此人辅政后,不仅将男主视作傀儡,还自封丞相,让整个朝堂都沦为他的掌控。小说从男主登基开始讲起,前半本书都在描写男主如何隐忍蛰伏,最终扳倒这个大反派。   就是谢让现在穿的这位,与他同名同姓的反派帝师。   谢让按了按眉心,开始头疼了。   “谢、谢大人?”身旁那老太监又开口了,“大人要不……先进屋歇会儿,奴才去为您请太医……”   谢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前方的宫殿大门紧闭,在这隆冬雪夜,平白显出了几分寂寥肃穆。   谢让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就走。   “哎,哎,谢大人!谢大人您去哪儿?!”老太监连忙拦住他,“谢大人,圣上还在殿内等着,要向您认错呢。”   他当然知道小皇帝在等他。   如果他没记错,现在这个情节,是小皇帝因为一件小事顶撞了帝师,被帝师惩罚在寝宫闭门思过,关了整整三天。   男主顺水推舟,买通宫中太监设下圈套,在第三天夜里假意认错,骗帝师进宫。   整个乾清宫的人,包括原主的侍卫都已经被支走,这老太监看似谄媚,实际不过是圈套的一环。   小皇帝现在就在寝宫里,等着帝师走进去,准备捅他一刀。   老太监脸上挂着笑:“谢大人,您都到门口了,还是进去探望圣上一眼吧,否则,奴才也不好交代啊……”   不好交代?他要是敢走进这个门,他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但是,这会儿想走也晚了。   男主今晚准备得很充分,不仅骗走了原主的侍卫,还让影卫将这附近团团围住。谢让现在敢踏出乾清宫的大门半步,下一秒就会被藏在暗处的影卫乱箭射死。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谢让沉默。   其实在书里,原主并没有死在这里。   男主对帝师恨之入骨,所以就算布下了天罗地网,也想亲自手刃对方。   可所有人都不知道,帝师虽是个文臣,却身怀武艺。   小皇帝没能在第一时间将帝师杀死,反倒被对方拖延时间,让侍卫察觉异常,赶了回来。   所以,理论上说,他如果按照剧情走,今晚应该也不会死?   谢让这么想着,重新望向前方那巍峨大殿。   .   寝宫内没有点灯,谢让瞥了眼身后徐徐合上的殿门,紧张地捏紧了手里的提灯。   夜凉如水,冬日的寒风呼呼穿过房门缝隙,直往骨头缝里钻。   这本书把大反派的压迫感塑造得很足,甚至为了让他显得足够厉害,把男主的人设都牺牲了不少。   这段剧情也是如此。   男主仗着自己幼时跟着宫里一个侍卫学过点武艺,一时冲动,坚持自己亲自动手。可他没想到,帝师的身手比他强很多,他不仅没能近身,还险些被人反杀。   看书时觉得这段情节不合理,但穿进来后,谢让只觉得庆幸。   一般来说,灵魂穿越进别人的身体,同时也能继承对方的一切。既然书里的帝师都能完美破局,他应付这点小事,应该也没——   身侧的风声陡然一凛,像是某种尖锐之物划破空气,朝他直直刺来。谢让手一抖,摔了提灯,慌不择路就往前跑。   没问题才怪啊——!   他压根没继承原主的武功!!!   谢让慌慌张张往殿内跑去,在黑暗中撞碎了花瓶,撞倒了椅子,最后一头撞在了隔断内外两室的木制屏风上。   哗啦——   屏风倒地,谢让踉跄一下,滚烫的身躯从身后覆上来。   后背撞上殿内的红柱,他抬眼,视线对上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这个剧情节点,宇文越还不满十八,仍是个少年。   可眼前这人没有半分少年该有的模样,他的身量比谢让还高一些,五官阴郁而略有攻击性,再配上周身那极为可怖的气势……   谢让双腿瞬间软了。   “谢、让。”那双眼在黑暗中异常清晰,对方嗓音嘶哑,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朕说过……迟早会让你后悔。”   不用迟早,他已经后悔了。   他刚才还不如直接跑去外面,给乱箭射死。   被男主抓到,那是要千刀万剐的!   许是恐惧到了极点,谢让此刻反倒奇迹般的冷静下来。他注视着那双眼,竭力维持着语调平稳:“宇文越,我来这里,是有话要对你说。”   “现在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对方没有回答。   谢让心道有戏,又继续道:“眼下局势动荡,你以为杀了我就能重新掌权?不可能的,你……”   对方还是没回应,钳制着他的那只手烫得惊人,谢让话音稍滞,总算察觉到了异样。   在书里,哪怕是险些被帝师反杀,宇文越的状态依旧冷静到了极致。   可现在不是这样。   年轻的天子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浑身甚至在轻微颤抖。   病了?   谢让张了张口:“你……”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少年嗓音艰涩,忽然问。   谢让一愣。   味道?   哪有什么味道?   不等他有所反应,对方忽然用力拽了他一把。   耳畔是少年手中利刃落地的声响,一阵天旋地转,谢让不受控制地摔到了地上。   摔破的膝盖再次磕到地面,谢让顿时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下意识想撑起身,却又被人从身后紧紧按住。   灼热的吐息落在耳畔:“……梅香。”   !!!   谢让从记事起就没和人这么亲近过,鸡皮疙瘩瞬间爬了满身。他拼命挣扎起来,却丝毫动弹不得。   “你身上,有梅花香。”那双滚烫的手钳住谢让的手腕,少年艰难地开口,“谢让,你做了什么……”   为什么这个味道,会让他如此烦躁,却又……如此躁动。   宇文越呼吸越发急促,几乎要控制不住那仿佛从血液中升腾而出的,极力想要破坏什么的冲动。   青年是被圣上召请进宫,他穿着官服,一头长发束冠,此时微微低着头,恰好露出颈后那一小片细腻的肌肤。   衬着暗紫的官服,白得晃眼。   宇文越注视着那截纤细脆弱的后颈,遵循本能一般,倾下身——   狠狠咬了上去。   原先那若有似无的梅香,在这一刻仿佛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迫不及待地汹涌而出。   少年着迷似的汲取着那味道,感受着那香气逐渐变得清甜而浓郁,在这漆黑的寝殿内弥漫开来。 第2章   突如其来的痛楚让谢让几乎发不出声音。   其实并没有那么疼,比起疼痛,谢让随之感受到的,是一种更可怕,也更为奇妙的滋味。仿佛身体被抛向空中又急速坠下,那滋味从灵魂深处渗透到全身,让他呼吸都近乎停滞。   好一段时间,谢让浑身动弹不得,唯有眼眶逐渐泛起热意。   不知过去多久,殿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   原主的侍卫统领飞鸢大步走在前头,十几名墨衣侍卫紧随其后,瞬间将寝殿内的两人团团围住。   ……然后就在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后,纷纷愣住了。   “公、公子!”众人手忙脚乱围上来,先将宇文越扶起,而后才来到谢让身边。   压在身上的重量被移开,谢让终于找回了呼吸。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浑身不知为何失了力气,虚软颤抖的手臂勉强撑起身体,还没说出话,眼尾便蜿蜒着落下两行泪来。   正要上来扶他的飞鸢:“……”   谢让:“……”   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崽子咬了,还咬哭了。   他干脆原地挖个坑,自己跳进去得了。   好在侍卫统领训练有素,果断装作没看见,神态自若地将谢让扶了起来。谢让低头擦了擦眼泪,注意到自己的衣袖还被小皇帝紧紧攥在手里。   少年眼眸紧闭着,似乎已经失去意识。   咬完人就睡,真行。   “去……”谢让嗓音还带着点哭腔,他清了清嗓子,沉下声,“去请太医。”   .   夜色已深,乾清宫内的气氛却是一派凝重。   众侍卫将乾清宫内外围得水泄不通,老太监常德忠站在边上,战战兢兢,满头大汗。   一名太医跪在内室帮小皇帝诊脉,谢让坐在外间主位,缓了许久,才勉强缓过周身那股虚浮发软的异样。   “方才是有伙贼人将属下等人引走……”年轻的侍卫统领跪在殿前,以头点地,“属下失职,还请公子责罚!”   谢让揉了揉太阳穴:“人抓到了?”   “抓到了五个,还没审便咬舌自尽了,其余的……”飞鸢顿了下,忙道,“属下这就派人去找!”   谢让:“不用了。”   和书里的剧情一模一样,帝师周旋到了侍卫赶来,小皇帝计划失败,藏在暗处的影卫也只能暂且撤退。小皇帝还不能死,所以就算撕破了脸,也只是被帝师再次禁足寝宫。   至于其他参与了计划的人……   谢让偏头看向身旁那老太监。   “谢大人恕罪!”常德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起来,“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奴才绝不敢谋害谢大人啊——!”   要不是看过书,他就信了。   “常公公,你先起来吧。”谢让平静道。   在书里,直接参与了计划的常德忠,自然是没能活命的。但谢让不是真正的大反派,不至于做得这么绝。   谢让叹了口气,又看向手边的桌案。   小皇帝打算用来刺杀他的那把刀还放在桌上,明晃晃的,看得他头晕。   就在此时,屋内的太医走出来:“谢大人……”   这太医姓冯,年事已高,须发尽白,走起路来颤颤巍巍。   谢让问:“圣上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话,圣上并无大碍,只是有些疲惫。”冯太医道。   谢让:“那他怎么……”   冯太医:“圣上,是分化为了乾君。”   什么玩意?   谢让眉头皱起,可屋内众人都像没听到似的,神态自若,面不改色。谢让环视一圈,见没人打算给他解释,只得又问:“所以,乾君是什么?”   冯太医:“?”   众人:“?”   谢让:“?”   谢让按了按眉心,无奈:“都出去吧,冯太医留下。”   众侍卫退去殿外看守,谢让才道:“你刚才说圣上怎么了,从头解释。”   这个世界有一小部分人,长大后会迎来二次性别分化,分别是乾君和坤君。乾君力量强大,通常地位较高,坤君则力量相对低微,无论男女都拥有生育能力。   至于没有二次分化那些人,则被视作普通人,亦称为中庸。   “……乾君分化时会出现第一次易感期,所以圣上才会浑身燥热,意识不清。”冯太医道,“不过,分化通常出现在成年前后,圣上今年才十七,多半是由于体质特殊,提前分化了。”   谢让拧着眉听完,彻底茫然了。   这都是什么奇怪的新设定,书里原本有这些东西吗???   但对方这么一解释,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小皇帝方才的状态那么奇怪。   乾君与坤君本质是为结合与繁衍而生,所以在易感期时,会产生强烈的欲望。而二者体内特有的信香,则可以彼此安抚,缓解不适。   不过,为了防止乾君受本能驱使,轻易标记坤君,皇室很少会给刚分化的乾君送上坤君安抚。   通常是以药物控制,熬过这易感期。   这几日宇文越一直被关在寝宫,没人注意到他进入了分化,而他自己多半也没意识到……   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但也幸好这分化期来得及时,否则,谢让刚才恐怕真的会死在这寝宫里。   谢让心里一阵后怕,又问:“那他现在……”   话还没说完,内室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低吟。   是宇文越。   两人起身走进去。   宇文越并未醒来。少年蜷缩着躺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稳,呼吸急促而沉重。   “怎么会这样?”冯太医为宇文越把了脉,又掀开眼皮看了看,“圣上方才的模样,分明已经被安抚下来,怎么会这么快就又——”   冯太医顿了顿,对谢让道:“谢大人,方才是哪位坤君为圣上安抚,是不是要赶紧叫人回来?”   谢让:“……”   谢让眨了眨眼,试探地问:“你的意思是,刚才,已经有坤君给他安抚过了?”   “这是自然。”冯太医道,“否则以圣上这般浓烈的信香,还未用药,怎么可能像先前那般得以平复。”   谢让沉默不语。   似乎是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少年往床边挪了挪,伸手抓住谢让垂在床边的衣袖。   呼吸慢慢平稳下去。   谢让捂住脸,冯太医看了看谢让,又看向紧抓着谢让不放的小皇帝,神情慢慢变得空白:“……啊?”   .   “怪事,真是怪事……”   冯太医口中嘟嘟囔囔,谢让将衣领拉好,挡住后颈:“到底怎么回事?”   “老臣以前给大人诊过脉,大人的确是未曾分化的中庸。而如今颈后的腺体虽然有些红肿,亦能看出并未发育,这……”冯太医顿了下,问,“大人确定,方才没有闻到任何信香的味道?”   “没有。”谢让摇摇头,又道,“但圣上刚才好像在我身上闻到了什么味道。”   冯太医眉头蹙起,又开始嘟囔:“怪事,真是怪事……”   谢让连忙打断他鬼打墙:“总之,现在该怎么办?”   他扯了扯被宇文越抓在手里的衣袖,纹丝不动。   “眼下看来,圣上是误将谢大人当做了坤君标记。”冯太医道,“乾君通常会对自己标记的第一位坤君产生亲近感,圣上的易感期并未结束,这段时间,除了要定期服用抑息安神的汤药外,恐怕……”   他迟疑片刻:“恐怕还需谢大人在旁安抚。”   谢让皱眉:“安抚?”   “是……”冯太医额前慢慢渗出汗珠,解释道,“就是时时待在身边,最好……寸步不离,还需要……需要时不时进行标记。”   标记,那就是还要给这狗崽子咬。   想到刚才的事,谢让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后颈,问:“如果没有安抚,会怎么样?”   他只是随口一问,被冯太医听去,却是另一番含义。   深夜被召来乾清宫,外头又守了这么多侍卫,他就算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能猜出一二。   多半是圣上与帝师又起了冲突。   冯太医在宫中待了几十年,算是从小看着圣上长大的。这些年,圣上被帝师操控,他看在眼里,虽是心疼,但也无能为力。   明哲保身,是在这后宫中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可这次不同。   冯太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圣上提前分化,正是因为信香远比常人浓烈。若无及时安抚,轻则像今天这样,浑身燥热,情绪动荡。重则……全身血气逆行,有性命之危。”   他重重朝谢让磕了个头,心一横,悲切道:“还望谢大人看在圣上年纪尚轻,许圣上一条生路!”   谢让:“……”   他说什么了吗?   冯太医一把鼻涕一把泪,谢让被他哭得头疼,再三保证自己绝对没有要加害小皇帝的意思,更不会看着他因为易感期活活憋死,才终于把人打发离开。   小皇帝还抓着他衣袖不放,谢让也没让侍卫再进来,独自留在了寝宫里。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有空端详起小皇帝的长相。   宇文越的样貌其实不差,俊秀精致的五官还带着些少年稚气,但眉宇间的轮廓已能称得上一句英俊。   不过,或许是自小经历的缘故,他那阴郁的气质哪怕熟睡时亦没有减轻,成熟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模样。   谢让轻声叹气,用衣袖帮对方擦了擦额前渗出的汗。   宇文越睫羽微颤,似乎下意识想往后避。   谢让动作一顿,直起身:“醒了就别装了。”   宇文越一动不动,谢让也不催促,静静坐在床边看他。片刻后,对方一点一点,悄然松开了抓着谢让衣袖的手,缓缓睁开眼睛。   要不是此时气氛不太对,谢让险些被他这掩耳盗铃的模样逗得笑出声来。   不发疯的男主,居然是这么可爱的画风么?   果然还是个少年啊。   谢让清了清嗓子,道:“刚才太医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谈谈?”   宇文越瞥了他一眼,神色淡淡。   他缓慢撑起身,靠在床头:“谢让,别装了。”   谢让眉梢微扬。   “你是用了什么法子,令自己身上染上信香,故意来算计朕。方才太医在时你不愿承认,现在就剩你我,没必要再遮掩。”   宇文越轻嘲一笑,眼底是明明白白的冰冷和厌恶:“太傅好手段。”   谢让:“……”   又变成他的问题了是吧??? 第3章   宇文越这脑回路过于曲折,谢让险些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有些无奈:“我要是想算计你,给你找个真正的坤君,让你直接做个那什么……永久标记,不是更省事?”   宇文越别开视线,没有答话。   的确如此。   谢让是个中庸,这在整个朝堂之上都不是秘密。如果真是发现他进入分化,想趁虚而入掌控他,找个别的坤君,比亲身上阵方便得多。   而且……   宇文越闭上眼,还能回忆起谢让方才的样子。   那般狼狈,那般不堪。   不可一世的帝师谢让,第一次在他人面前露出那副模样。   没有人会故意送上门给人折辱。   何况是谢让这种高傲到自负的人。   乾君浓烈的信香再次不受控制地释放出来,弥漫在谢让身旁。   五年,宇文越恨透了这人处变不惊的模样。这个人,是高高在上的帝师,是权倾朝野的丞相,没有人比宇文越更想撕破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让他臣服跪地,让他畏惧颤抖。   谢让刚才那样子,只是回想起来,就令宇文越心中快意无限。   宇文越近乎恶意地注视着面前的人,高浓度的乾君信香带上攻击性,如流水般将谢让完全包裹起来。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谢让闻不到信香,对周遭的一切浑然未觉。   他只是疑惑地与宇文越对视片刻,伸手想摸他的额头:“怎么呼吸这么急,又开始发热了?”   “……”宇文越偏头躲开,“别碰我。”   要是搁往常,以谢让这天生反骨的性子,听了这话,必然是要犯这个贱的。尤其小皇帝现在冷着一张脸,妥妥一个欠教训的叛逆少年。   但他现在对男主有心理阴影,暂时还不想招惹他。   谢让收回手,耐着性子:“我真没想算计你,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宇文越:“你想谈什么?”   谢让平静道:“你今晚安排在乾清宫的人,除了被我的侍卫抓到,咬舌自尽的那五位,其他都逃走了。”   “……至于你这次计划伙同了多少太监宫女,我也不打算追究。”   宇文越眸光沉下。   冷静下来之后他才发现,这次的计划确实漏洞不少。时间太过仓促,谋划太过简单,又意外撞上了他的分化期……   这根本不是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反倒像是被什么不可抗力操控,昏了头似的。   计划会失败并不奇怪,但谢让对此的反应,却在他的意料之外。   宇文越沉声问:“你想要什么?”   “我的确有一样东西,想向陛下讨要。”谢让看入宇文越眼中,认真道,“是信任。”   “接下来我说的话,希望陛下能相信我。”   宇文越:“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   谢让往紧闭的殿门瞥了眼,压低声音:“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谢让。”   从刚才侥幸活命开始,谢让就一直在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书里的帝师没有死在这次小皇帝设下的圈套中,但这件事之后,小皇帝仍然会继续对付他。   原主最终是没有活过这个冬天的。   他现在靠运气撑过了第一关,可接下来呢,他不可能回回运气都这么好。   唯一的办法,就是和原主划清界限。   穿书一事太过匪夷所思,谢让没有全盘托出。他只说自己其实来自另一个世界,又因为某些原因,对这个世界的情况有些了解。   “……事情就是这样,我不是他,所以我不会再和你作对,也不会追究你今晚做的事。”谢让顿了顿,“但与此同时,我希望你能给予我信任。”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轻哑的笑:“太傅这是又想了什么新点子来捉弄朕么?”   谢让:“……”   “给予你信任,不要再对付你,或者说……不要杀了你?”宇文越缓缓道。   他今夜计划失败,整个寝宫都被帝师围满了侍卫,说是落得了孤立无援的下场也不为过。   可他身上依旧看不出丝毫的慌乱与狼狈。   少年天子靠坐在床头,偏了偏头,轻声问:“太傅是害怕了吗?”   那双眼中只有冰冷,却仿佛带着能够看穿人心的力量,谢让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收紧,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往上窜。   这就是皇帝,哪怕落入不利的境地,他仍是那个万人之上的存在。   谢让敛下眼,面上依旧淡然:“你现在命都在我手里,我怕什么?”   “是么?”宇文越注视着那张脸,似乎在判断对方话中的真假。半晌,他收回了目光:“那就当你不怕吧。”   殿内的气氛一时凝重,谢让轻轻舒了口气,起身朝殿外走去。   宇文越:“你去哪里?”   “沐浴。”谢让道。   刚才在地上滚了一圈,又被这人弄得一身汗,难受死了。   宇文越没料到他话题会转得这么快,难得愣了下,问:“你为何要在朕的寝宫沐浴?”   谢让一笑:“陛下,刚才太医说的话你忘了吗?我是可以走,但我走了,你这身体受得了吗?”   “……”宇文越咬牙,“所以,你还要宿在朕的寝宫?”   “是呢。”   宇文越:“……”   这恐怕是对于宇文越来说最难受的事,少年脸色忽青忽白,变脸似的。   谢让静静欣赏一会儿,心情总算好了点,才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没有的话,臣先去沐浴了。”   宇文越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但到底没说出话来。   谢让朝他微微一笑,转身走出了寝宫。   原主的势力足够强大,因而事态还没有发展到最紧急的时候。为了避免剧情像未来那样发展,他要在小皇帝心里埋下这颗种子,至于对方相不相信……倒不必急于一时。   急也没用。   灵魂穿越这种事,就这么贸然说出来,任谁都不会轻易相信。   他需要的是时间。   .   谢让当晚果真宿在了天子寝宫。   他自然不可能和宇文越同床共枕,只是让人搬了张小榻,挨着墙放下,将就了一晚。   谢让认床,就算有侍卫彻夜守在屋外,他仍然睡得不踏实,时不时就要醒一回。   然而,有人比他更不踏实。   宇文越几乎一夜没睡,谢让每次半梦半醒睁开眼,都能看见少年躺在龙床上,睁着一双通红的眼,阴沉沉地望着房梁。   谢让:“……”   别熬了,再熬都快成仙了。   前几回,谢让还会忍着困意劝他睡会儿。   他不是那个谢让,和他没有仇怨,不会伤害他。就算他是,他也没那个能耐,不可能趁他睡着,拿刀把他捅了。   后来,他也懒得劝了,每回醒来,只朝对方悠悠招呼一声“还在呢”,便翻过身,裹着被子接着睡。   漫长的一夜就这么过去。   谢让翌日醒来,时辰已近正午。他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坐起身,抬眼却见少年坐在龙床最内侧,抱着膝盖,顶着比昨晚还要红的一双眼,依旧阴沉沉地看着他。   谢让:“……”   这男主的精神状态还好吗?   谢让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感觉昨晚被这人咬破的后颈阵阵发凉。   他与宇文越僵持片刻,终于耐不住先开了口:“陛下,这早晨大好的时光,你怎么不去做点别的事?在这儿耗着……”   没什么必要吧。   “首先,这已经不是早晨了。”宇文越近乎麻木地开口,“其次,朕确实无事可做。”   谢让愣了下,反应过来。   的确,男主只是个傀儡皇帝,不参与朝会,不批阅奏折,皇帝该干的事他一样也做不得。   平日里,他独自待在寝宫,还能想办法联络一下外界,继续他的复仇计划。可现在,他(自认为)要复仇的对象就躺在他面前……   那还真是无事可做。   谢让想了想,道:“那要不,我带你去个地方?”   片刻后,两驾御辇一前一后,停在森*晚*整*理了某处宫殿外。   谢让率先跳下御辇,猝不及防吸进一口冬日的寒风,胸口顿时一阵冰凉麻痒。   “咳咳咳——!”   他偏头咳嗽起来,身旁的侍卫连忙上来替他顺气。   一袭明黄常服的少年从他们身边走过,悠悠留下一句:“废物。”   谢让:“……”   这人神经病吧!   不过宇文越这话也没错,他这身子的确很废物。   谢让自小就体虚畏寒,稍微受点凉就要生病发烧,休息不好更是要命。从小到大,他不知看了多少医生,都没治得好,只说是天生体弱,要喝药慢慢调理。   和原主那健健康康,甚至有武功底子的身体完全不一样。   不过,也有奇怪之处。   谢让低头看向自己双手。   他是昨晚沐浴时才发现的,虽说原主的长相与他一模一样,但这具身体,却和他先前的身体并不相同。   比如,他小时候曾被狗咬过,在右手手掌上留下了一个很浅的伤疤,这具身体是没有的。   又比如,他从没有学过任何乐器,可这具身体左手的指腹上,却有弹琴留下的薄茧。   这不是他原本的身体。   今日风大,谢让在原地走了会儿神,又被风吹得剧烈咳嗽起来。   侍卫连忙扶着他往里走。   谢让被人扶进屋,又倒了杯热茶放在手中暖着,才终于缓和过来。   而这期间,宇文越始终站在一旁,冷眼看他。   这小皇帝昨日被分化后的燥热折磨了一整天,又几乎一夜没睡,现在依旧精精神神。除了双眼有点发红之外,看不出半分憔悴。   反倒是谢让,吹了点凉风后整个人都萎靡起来,在屋子里歇了这么久还在发抖。   这就是年轻人吧……   谢让悻悻地想。   屋内沉寂片刻,宇文越终于忍不住问:“你带朕来这里做什么?”   谢让慢悠悠吹了吹茶叶,道:“你平时不是很想来这地方么,今日特意带你过来,还不开心?”   谢让带宇文越来的这座宫殿,是宫里的藏书库。   原主只把宇文越当傀儡,自然不会教给他任何为君之道。是宇文越的母妃幼时教过他识字,这些年,又靠买通宫里的太监宫女,偷偷给他送来书本,才学了点知识。   不过,在原主的监视之下,那些书本只是聊胜于无。   藏书库,的确是宇文越往日最想来的地方。   当然,带小皇帝来这里,并不仅仅是想讨好他。   谢让还想找一些关于二次分化的书籍。   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听旁人诉说,他向来没有安全感,自己来查才放心。   谢让抬手一挥,说出了那句自己以前就很想试一试的台词:“想要什么尽管拿,不用客气。”   宇文越:“……”   当今圣上板着脸进了书库。   谢让昨晚的胡言乱语,宇文越半个字都不信。   对方究竟想做什么,他暂时还看不明白,不过,这书库里的藏书不是假的。谢让既然肯让他来挑,他自然不会拒绝。   皇家的藏书库规模极大,由下到上分了好几层,宇文越领着个小太监穿行于一列列书架之间,很快找到了许多平时想读却读不到的书。   “全是讲政论和治国的书啊……咳咳,你还挺用功。”青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宇文越回过头,后者倚在书架旁,随手翻阅着他刚找出来的书卷。   小太监哆哆嗦嗦站在他身边,抱着满怀的书,头也不敢抬。   宇文越眸光一沉。   他不相信谢让,本能觉得对方是反悔了,不愿让他接触这些书籍。可青年并未阻拦,只是悠悠道:“我之前那些学生要是你有一半努力,也不至于考试前还临时抱佛脚。”   之前那些学生?   帝师谢让此生只收过他一个学生,哪还有什么其他学生。   宇文越眉头蹙起,没有说话。   藏书库内不能烧地龙,越往里走,环境便越阴冷。   谢让披着一件厚厚的裘服,一张脸被冻得发白,神情也恹恹的:“以你现在的程度,看这本太浅了,应该换一本……”   他的视线在书架上搜寻片刻,眸光忽的一亮,朝头顶某处伸手探去。   固定在肩上的裘服因这动作滑落些许,露出了他纤细的脖颈。   谢让今日没有束冠,一头长发只用了一根玉簪固定,出门这么长时间,已经松散了不少。散落的青丝随着动作微微晃动,颈后的伤处已消了肿,只留下一点浅浅的痕迹。   乾君的信香有愈合功效,因而临时标记的伤口,比寻常伤势更容易复原。   但注入进对方体内的信香,却没有那么容易消散。   宇文越注视着那小片白玉似的肌理,还能感受到空气中那淡淡的梅香。   与他昨夜闻到的不同。   清雅纯净的梅香内,混杂进了些许清苦的草药香,那是被他标记过后,与他信香相融的味道。   那代表着,这个人是被他标记过的坤君。   宇文越喉头忽然有些干涩,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心底深处升起。他尚未想明白这感觉意味着什么,谢让的身体忽然踉跄一下。   谢让想取的那本书放得很高,他垫着脚摸到书脊,想要往外扯时,眩晕却来得猝不及防。   他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双手本能地想抓住手边一切事物。   七八本书被他拽得铺天盖地砸下来,谢让下意识闭上眼,却迟迟没有感觉到重物砸下的疼痛。   有一双手,将他护在了怀中。   书本尽数砸在后背,混杂着清苦味道的梅香充盈鼻间,宇文越恍然回神,闪电般松了手,后退半步。   他刚才……在做什么?   只是几本书而已,谢让一个大男人,连几本书砸下来都受不了吗?   他为何要护着他?   宇文越面色阴沉,忽然想起曾在书中看过,乾君会对自己标记过的坤君产生怜惜与保护欲。   那是不受理智左右,身体纯粹的本能。   “陛下,您怎么样,要不要请太医——”   小太监还扯着尖细的嗓子在耳旁喊,宇文越心下烦躁,斥了声“闭嘴”,转头就想离开。   却又被人拉住了。   谢让将拿在手里的书递给他。   墨色书皮上,苍白的指尖带了点粉,葱白似的,纤瘦而修长。   “这本书,记得带上。”   宇文越没动,谢让直接把书塞进了他的手里。   “拿着嘛。”谢让身体不适,声音也比平时虚浮,听上去竟有些软糯,“这本书真的很适合你,你要是不信,可以把两本都带上,回去自己比较。”   “……刚才谢啦。”谢让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   宇文越注视着对方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书架尽头。   他收回目光,急促鼓噪的心跳久久没能平复。 第4章   挑好了书,谢让带着宇文越回到寝宫。   他昨晚没睡好,今日出门又受了凉,在回寝宫的半道上,身体就开始忽冷忽热的难受了。他强撑着到了寝宫,下御辇时双腿一软,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幸好御辇前后都候着人,才没让他摔到地上。   谢让头晕眼花,待回过神来,已经被人扶着进了屋。   身上依旧在阵阵发冷,谢让闷咳两声,听见面前的人说话了:“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太傅这身子如此废物。”   还是惯常那冷硬带刺的语气,谢让轻轻笑了下:“所以嘛,我真不是他。”   原主在乾清宫安排了不少眼线,因而宇文越向来不喜欢被人伺候,寝殿之内从不留人。而谢让也不习惯时时刻刻被一群人围着,只让侍卫守在殿外,没有进来。   殿内如今又只剩下他们两人,宇文越站在谢让身旁,注视着对方苍白的脸色,沉声道:“你觉得朕会信?”   “你迟早会信。”谢让道。   哪怕已经虚弱得连站立都困难,他依旧是这般笃定的姿态。宇文越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高高在上,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的模样。   宇文越冷笑一声:“好,那你现在便将手中的禁卫军兵权和丞相之位交出来,朕自然信你。”   “你当我傻啊。”谢让垂着眼,声音梦呓似的放得很轻,“就是现在有兵权和官位在手,你才动不了我,交出来……我还有活路吗?”   宇文越眸光微动,道:“你将兵权交出来,朕可饶你一命。”   “是啊,你是得饶我一命……你还得靠我的信香安抚呢。”谢让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轻声叹息,“所以,等我交出兵权,你打算怎么做,把我关小黑屋?”   宇文越愣了下,忙道:“怎么可能!”   谢让难受得有些昏沉,没听见似的,自顾自说下去:“像小说里那样,打条金链子,拴在床上,随时想用就用……”   他撑起眼皮,看了宇文越一眼:“年纪轻轻,心真脏。”   宇文越:“……”   他本想反驳,可话刚到了嘴边,又顿住了。   谢让这话乍一听很荒唐,但他现在的确需要对方的信香作为安抚。所以,就算谢让真愿意交出一切,他也不能就这么放他离开。   那么,除了把对方关起来,好像也……别无他法。   宇文越的视线再次落到谢让身上。   帝师往日总是端着一副心高气傲的姿态,那双眼中只有轻蔑与不屑,好似这世上所有人都不过是他可利用的工具,谁都入不得他的眼。   但他其实生了一张很美的脸。   既不是男生女相,亦不是清冷疏离。   谢让是极俊美的长相,眉宇轮廓精致,一双眼又生得温润多情。那眼尾略微上翘,末端天生带了点红,眼眸流转间,平白勾出一股俊逸风流的意味。   宇文越一时晃神,又立即清醒过来。   他在想什么?   虽然谢让的确可恨至极,他心中也不止一次想过要如何报复对方,但好歹此人是他磕头敬茶,正经拜过的老师。   他怎么可能对他的老师做出那种事。   他又不是畜生!   宇文越耳根发烫,还不及作出反应,忽然听得前方传来一声轻哑的笑。   谢让倚在榻上,憋得浑身发颤,一双桃花眼弯出漂亮的弧度:“傻子,真不经逗咳咳咳——!”   他笑得呛了下,又急促咳嗽起来。   他咳得厉害,一只手抵在唇边,另一只手下意识抓紧了座椅扶手,手背薄薄的肌理下脉络清晰,白得近乎透明。   宇文越猝然移开视线,闭了闭眼,转头就想往外走。   身后传来青年虚弱的声音:“去哪儿啊……咳咳,这就生气啦?”   宇文越没回答。   谢让病得昏沉时,尤其话多。他浑身冷得发疼,抬眼的力气都没了,见对方不说话,还出言哄他:“只是说笑的,知道你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做那种事,别生气嘛……”   哄完又抱怨:“还一国之君呢,就这点气量……”   宇文越莫名烦躁,恼道:“朕是去叫人给你熬姜汤!”   .   滚烫的姜汤很快端上来,里头放了祛寒的药材,谢让喝了两大碗,浑身总算舒服了点。他刚才忽冷忽热,出了一身汗,缓过来后就要去偏殿沐浴。   乾清宫的人,伺候起帝师来,比伺候宇文越这个一国之君还要上心。众人忙里忙外,宇文越独自坐在暖阁,翻阅着刚从藏书库搬来的书卷。   常德忠走进来,给他倒了杯茶。   宇文越瞥了眼屋外的侍卫,见无人注意这边,才轻声道:“他真没罚你?”   “……没有。”常德忠低声答道。   从昨晚到今天,常德忠一直忐忑着。   以帝师的智慧,不可能猜不出他参与了谋划,昨天的事发生后,他其实已经做好了为圣上牺牲的准备。   可对方不仅没有追究,还允他继续留在乾清宫伺候。   就连昨晚安排引走帝师侍卫的眼线,以及埋伏在寝宫附近的影卫,都没有再追查下去。   那人究竟在唱哪出,常德忠也想不明白。   宇文越又问:“昨日叫你去丞相府请他,可有出什么事?”   常德忠神情有些犹豫:“是有件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谢大人走进院子时,忽然倒地不起,昏迷了片刻。”   “昏迷?”   “是。”常德忠道,“奴才怕节外生枝,没敢立即请太医来。不过,后来太医来替谢大人诊过脉,说是没有大碍……”   宇文越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又问道:“这两日朝中有什么消息吗?”   常德忠道:“朝堂上并无异状,倒是昨儿上午,礼部尚书联合几位殿阁学士,去丞相府替陛下求情。”   宇文越:“结果呢?”   “被谢大人打了二十板子,眼下还在家里躺着。”常德忠朝外头看了眼,见四下无人,才重重叹气,“礼部尚书年事已高,这一下,几乎去了半条命啊!”   宇文越眸光敛下。   礼部尚书是个老臣,最重皇权礼法,性子也固执。他那一派对谢让的行事早有不满,做出此举并不奇怪。不过,谢让上午还对一名老人施以重刑,晚上却……   难道真像他所说,壳子里已经换人了?   宇文越捏了捏眉心,常德忠又道:“还有,定远侯那边……”   他话未说完,暖阁外忽然传来动静,似乎是谢让在偏殿沐浴完毕,要回来了。   宇文越抬手止了常德忠的话,后者反应迅速,若无其事端起桌上的茶壶,转身往外走。   谢让进门时,恰与常德忠擦身而过。   后者朝他行了礼,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挥退了扶他进门的人,也走进了暖阁。   这些年宇文越在原主眼皮子底下发展势力,已颇有成效,常德忠就是其中之一。两人单独相处会聊什么,谢让大致猜得到,但不想去管。   原主那批侍卫训练有素,有他们在,小皇帝暂时不敢动他。而谢让已经向小皇帝交了底,剩下的,就是要取得对方的信任。   方法其实很简单,一个人是敌是友,是好是坏,看他做了什么便好。   只要他不再与小皇帝作对,对方迟早会相信他。   暖阁不大,宇文越盘坐在榻上,手边的香炉袅袅吐着青烟。   谢让喝了姜汤,又洗了热水澡,身上已经不怎么难受。他也不客气,在小榻另一侧坐下,隔着中间的矮几看向宇文越:“能看懂吗?”   宇文越看的这本书,正是谢让中午在藏书库帮他挑的那本。   据说是出自前朝某位辅佐过三位皇帝的权臣之手,详尽记录了三位帝王在当政时遇到的问题,众臣对于皇帝的劝诫、争议,以及在民生治理上的一系列举措。   这本书内容详尽,但也极为晦涩,理解起来不那么容易。   宇文越隔着书瞥了他一眼,低声道:“……这有什么看不懂的。”   谢让看出他的犹豫,只是笑笑:“没关系,要是有什么不懂,来问我就是。虽然我不是你真正的老师,但我好歹也有些教导学生的经验,不会误人子弟。”   宇文越本不想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但忍了忍,没忍得住:“你还教过学生?”   “恩,但是不多,就十几个吧。”谢让道,“都和你年纪差不多大。”   十几个,还叫不多。   宇文越心中莫名不悦,谢让没察觉到,还在回忆:“我那些学生啊,一个赛一个皮,不比你好对付。不过,最后还是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   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个要什么时候才能收拾得听话些。   谢让这么想着,抬起眼,对上了宇文越不知为何变得分外阴沉的目光。   他颈后一凉,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这个……还是算了吧。   惹不起,惹不起。   谢让想了想,又道:“你要是信不过我,改明儿我从内阁挑几个学士,让他们给你讲学。”   反正在书里,宇文越夺回权势后,也是广纳有志之士入殿阁,一边辅佐朝政,一边为他讲学。   宇文越没有回答,谢让权当他是默许了。   两人没再说话,谢让从矮几上拿起本书,倚着小榻翻阅起来。   说来也怪,谢让虽然接触过一些国学知识,对这些也很感兴趣,但这种专讲帝王权术、治国经略的书,他以前是从来没看过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接触到这些书籍的瞬间,他脑中便忽然回想起了书中的内容。   就好像……他很久以前就已学会这些。   多半是原主留下的记忆?   谢让在心中这么想着。   他今日身体不适,倚在榻上没多久眼皮就开始打架,不知不觉拿着书睡着了。这一觉他奇迹般睡得很好,待醒过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谢让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坐起身,盖在身上的丝被顺势滑落。   他愣了下,抬眼看向身旁的人。   宇文越还维持着他睡着前那个姿势,少年瘦削的肩背挺得笔直,眼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书籍。   谢让抱着丝被,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宇文越眸光闪动,语调一如既往的冷硬:“是刚才宫人进来添水,怕你着凉。”   所以,不是他亲手盖的。   谢让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连忙咳嗽几声作为掩饰,起身道:“饿了吧,我去让人备膳。”   他走到暖阁门口,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道:“对了,除了召学士进宫讲学,是不是还应该找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学点功夫?”   宇文越抬起头,诧异地看向他。   宇文越的武艺是幼时跟着宫里一个侍卫学的,可惜,那侍卫很快被原主发现,处死了。因而宇文越的武艺并不高,只能算会些基本功。   “你……”宇文越眸光微暗,“你真要让我习武?”   谢让不答,摸着下巴,继续思索着:“不止武艺要学,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还有,批阅奏折也该学起来了,我可没打算帮你。”   他在心里略微一琢磨,悠悠叹了口气:“做好准备吧,陛下,前方等着你的可是地狱啊。” 第5章   谢让一天的努力颇有成效,小皇帝夜里总算不与他熬了,早早便上床歇息。翌日,谢让说到做到,给宇文越找来了习武的师父。   对方也不陌生,正是这几日一直守在乾清宫,帝师的贴身侍卫统领,飞鸢。   “为何要让他来教朕?”宇文越不悦地问。   帝师这批贴身侍卫训练有素,监视、卧底、暗杀,这群人这些年帮着帝师干了不知多少脏活,宇文越恨不得将他们全数下狱,怎么可能愿意让他们来教。   何况,此人还是个乾君。   宇文越眯起眼睛,感受到空气中隐隐带上了些攻击性的,陌生的乾君信香。   飞鸢当然知晓公子让他来做什么,他面上平静,心中其实也有不满。   公子不让他们追究,但飞鸢心里很清楚,前日夜里引走他们的那群贼人,就是小皇帝派去的。若不是他发现及时,公子恐怕已经命丧这小皇帝刀下。   一想起这些,飞鸢心头既是愤恨又是后怕,就连往日控制自如的信香也跟着倾泻而出。   庭院内暗潮涌动,两道强劲的乾君信香无声地较着劲,唯有谢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下,对宇文越道:“当然是因为飞鸢武艺高强,你要是能打赢他,就算是出师了。”   说完,又走到飞鸢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狠狠练他,不用客气。”   宇文越:“……”   说是练功,倒不如说是泄愤。   两人心中都带着不满,拳脚与信香齐上,很快对打起来。   当然,飞鸢的武艺的确要高出宇文越许多。幸好侍卫统领还没被仇恨完全冲昏头脑,时刻谨记着面前这人是当今圣上,不能下死手。   至于宇文越,他这些年并未荒废武艺,基本功打得扎实,天赋也高。最初吃了点亏后,很快找回了状态,与飞鸢打得有来有回。   谢让抱着炉子在廊下烤火,看得心惊肉跳。   只是教学而已,需要打得这么认真?   这么看来,他这具身体不会武功,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那拳拳到肉的,看着就疼。   谢让暗自庆幸,顺手拿起放在案上的奏折看起来。   虽然口中说着不想帮宇文越干活,但对方毕竟还没正式亲政,该学的东西也欠缺了不少。现在就让他独立批阅奏折,谢让实在不怎么放心。   好在他脑中留存着原主的知识,许多事情稍一琢磨就知道该怎么处理,并不费力。   转眼时辰已近正午,谢让放下折子,按了按酸胀的眉心,叫停了院子里那两人。   “去沐浴换身衣服吧,该吃饭了。”谢让道。   两人这一打,就酣畅淋漓地打了快一个时辰。飞鸢倒是游刃有余,除了衣衫稍显凌乱,就连呼吸都没怎么变化。反观宇文越,后背几乎全湿透了,一身绯红劲装紧贴在身上,充盈着恰到好处的力量感。   飞鸢朝他行了一礼:“多谢陛下指教。”   少年胸膛起伏,冷哼一声,前往偏殿沐浴。   小皇帝沐浴更衣还要花点时间,谢让想了想,派人召冯太医来一趟。   那日他被宇文越当做坤君标记后,冯太医曾替他简单把过脉,确认他的确是中庸,腺体也未曾发育。不过,未曾发育的腺体为何会散发信香,冯太医当时没有给出结论,只说待他颈后伤势愈合,再做检查。   冯太医今日并非独自前来,还带了一名奴才。   那奴才双眼翻白,跟着冯太医走进寝宫,在对方的指引下,朝谢让磕了个头。   谢让问:“这是什么意思?”   冯太医道:“此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却是名乾君。”   谢让点点头,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冯太医引着那哑奴走到桌边,谢让配合地低下头。   才过了不到两日,他原本被咬伤的地方已经完全愈合,丝毫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哑奴小心翼翼凑上来,在他后颈处嗅了嗅。   “如何?”冯太医问。   哑奴摇了摇头。   冯太医挥退哑奴,又伸出两指,轻轻落在谢让颈后。老人粗粝的手指拂过颈后细腻的肌肤,有点发痒,却并不似那日被宇文越碰到那般难耐。   片刻后,冯太医退至堂下,谢让抬起头。   “这哑奴的嗅觉比寻常乾君更为敏锐,可他并未在大人身上闻到信香。”冯太医直接说了结论。   谢让皱眉:“那圣上那边是怎么回事?”   “这……”冯太医思索片刻,“老臣曾见过信香味道极淡的坤君,唯有与之极为契合之人,才能闻到其信香。”   信香契合的说法,谢让这两天在书里也看到过。   这世上彼此契合的信香其实不少,通常也不会是唯一,只有契合程度强弱之分。但像他这样,旁人都闻不到,只有宇文越一个能闻到的,还真是不多见。   他这是撞了什么大运?   谢让又问:“所以,我到底是不是坤君?”   这其实是件极为敏感的事。在这个朝代,坤君由于身体柔弱,且承担了大部分生育功能,而普遍不能担当重任。莫说是万人之上的丞相,就是普通官吏选拔,都不会挑选坤君。   但对谢让来说,他其实没有那么在乎。   这丞相他不会当得太久,是与不是,都不会影响他接下来的行事。   他只是单纯想弄清,这具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冯太医这回倒是没有犹豫:“就算曾经是,现在也不是了。”   他闻不到信香,不会因为受到标记,而表现出对乾君的臣服与情动。且从脉象上看,亦不具有生育能力。   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坤君该有的表现。   谢让点点头,冯太医又道:“不过,谢大人颈后的腺体处,似乎曾有过受伤的痕迹。如果曾经真是坤君,或许正是因为伤及了腺体,这才……”   “你说我颈后受过伤?”   “大人不记得了?”冯太医有些疑惑,“从肌理纹路来看,那伤口似乎不小。不过伤势愈合得很好,几乎没留下疤痕,当是上过特制的伤药。”   伤在颈后,伤口还不小。   谢让摸了摸后颈,眉头微微蹙起。   他不记得原主曾经受过这么严重的伤,无论是书中内容,还是脑中模糊的记忆,都不曾有过类似的信息。   “颈后接近颅脑,若是受伤严重,的确有可能影响记忆。”冯太医没有多想,只温声安抚一句,又缓缓道,“依老臣所见,这伤痕不算陈旧,受伤时间当在一年以内……”   .   谢让想不起相关记忆,只能暂且先送冯太医离开。   一行人刚走出寝宫,便迎面撞见了沐浴回来的宇文越。   少年换回了他那身惯穿的常服,微微濡湿的长发尚未束冠,模样比平日多了几分随性。   可他看见谢让的瞬间,那张俊秀的脸就沉了起来。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谢让一愣。   宇文越的视线紧接着落到了冯太医身后那哑奴身上,他眸光一凝,浓烈的乾君信香仿若化作实质,哑奴身体剧烈颤动一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哑奴咿咿呀呀地磕头求饶,谢让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走上前去。   还没开口,宇文越便质问道:“他碰你了?”   谢让:“……”   这话听起来有点委屈是怎么回事,男主你的人设是什么时候崩的?   不过也不难理解。   乾君的占有欲非同寻常,尤其对于自己标记过的坤君,更是格外敏感。这种领地意识几乎是出自本能,并非理智能够左右。   谢让从书中读到过这种情形,耐着性子安抚:“没有,他没有碰我。”   虽然是靠得近了点,但的确没碰到。   只不过,或许是为了探查他身上到底有没有信香,那哑奴放出了点乾君的信香在他身上。   偏偏谢让和冯太医都闻不到信香,那奴才又是个哑巴……   宇文越注视着谢让,没有说话。   谢让身上的味道其实很淡。   不仅是那来自陌生乾君的信香味道极淡,就连宇文越在他身上留下的味道,也淡得几乎快要察觉不到。   一夜过去,那梅香重新变得纯净,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谢让不是坤君。   没人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味道。   宇文越今日心情本就不佳,这一认知更是让他心底憋闷,说不出的烦躁。他冷冷丢下一句“知道了”,便越过众人,径直朝殿内走去。   冯太医看见小皇帝敢这么与帝师说话,人已经吓傻了。谢让收回目光,还没说什么,就见身旁的人扑通一声也跪了下去:“谢大人息怒啊!”   谢让:“……”   他弯腰把心灵脆弱的老太医扶起来,又看了眼还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哑奴,无可奈何:“没事,你们先回吧,我……我去换身衣服。”   .   谢让换了身衣服,又仔仔细细用熏香熏了三遍,才走进寝宫。   宫人正在往桌上摆午膳,谢让环视一圈,没见着那熟悉的身影,又想叹气了。   他要收回之前的话,这小皇帝比他以往遇到的学生难对付多了。   这不是学生,这是他的小祖宗。   小祖宗其实也没处可去,多半又进了暖阁。谢让探个脑袋进去,果不其然看见了那坐在榻上看书的身影。   “陛下,不吃饭了?”谢让问。   宇文越头也不抬,没听见似的。   谢让走过去:“早上就没吃多少东西,练了这么久的功,还不饿?”   宇文越手中书本翻过一页,话音冷淡:“朕用不用膳,与你有何干系?”   “怎么没关系?”谢让眉梢微扬,“我毕竟顶替了你老师的身体,你现在无亲无故,我就得对你负责。”   他大概是古往今来头一位,将顶替别人身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的人。   宇文越握着书的手无意识收紧。   又在胡言乱语。   他当真以为,这么说上几次,他就会相信?   允他看书,让他练武,谢让当真觉得这点小恩小惠,就足以取得他的信任了?   宇文越垂眸不答,谢让继续道:“真不吃啊,我今天还特地让人做了你爱吃的梅花酥,再不去就凉了。”   宇文越猝然抬起头:“你——”   书中说过,宇文越生在冷宫,自幼在衣食上并不富足,对饮食也无太大偏好。能称得上特殊的,只有某年生辰时,他母妃托人带来材料,给他做的一道梅花酥,一碗长寿面。   宇文越注视着谢让,眸光一点一点沉下来。   这回,又要用这种事来讨好他的了吗?   连他的母妃也敢利用?   ……谁给他的胆子。   谢让自然注意到了对方情绪变化,他原本想拍一拍宇文越肩膀的手僵在半空,正想收回来,就被少年一把攥住了。   滚烫的热意自对方掌心传来,烫得谢让瑟缩一下。   少年天子勾起唇角,看向谢让的视线却并无任何笑意:“看来,太傅的确是真心实意,想为了朕好。”   他手中轻巧施力,将人拽到身旁坐下。   两人间的距离瞬间隔得极近,宇文越对上那双有些仓皇的眼,含着笑意缓缓道:“不过,朕今日病情复发,身体不适,吃不下东西。”   “……该怎么办呢,太傅?”   谢让颈后莫名一热,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第6章   太医的确说过,宇文越的信香过于浓烈,需要谢让时时在旁安抚。   他也说过,这信香失控会导致宇文越情绪波动,躁动不安。   宇文越今天态度极为反常,除了是因为在他身上闻到其他乾君的味道,受到了刺激之外,还极有可能是因为先前的标记失效。   所谓标记,其实就是乾君将自己的信香注入坤君体内,使得双方信香融合。这种融合后的味道,于双方皆有安抚作用,能够平复双方因繁衍本能而产生的周期性情动。   以咬破腺体形成的标记,时效是不长的。   何况谢让这身体根本不算被标记成功。   迟早要让这小崽子再咬一回,甚至许多回,谢让心中早有准备。但真当对方提出来时,他心中仍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胆怯。   不是怕疼,也不是怕受伤,而是一种仿佛本能一般、连他都说不清缘由的惧怕。   谢让垂下眼,一时没有回答。   宇文越眼底笑意冰冷。   他猜得没错,此人果然还是那个道貌岸然的帝师。只会用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来骗取他的信任,轮到自己利益受损时,才会露出真面目。   他松了手,正要让人滚出去,却森*晚*整*理听谢让忽然道:“你来吧。”   宇文越:“……”   青年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安,但仍在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如果……真是因为标记没了,你再咬我一次就是……没关系。”   他说着,主动解开了领口的盘扣。   厚重的外袍顺着肩膀滑落,露出里面浅青的衣衫,与纤细修长的脖颈。   谢让今日没有穿官服,比起繁复厚重的官服,简单素雅的常服更能衬出他温润的气质。青年睫羽微颤,甚至用空闲的手将脑后发丝拢到一侧,缓缓转过身去。   “你咬吧……轻点就行。”   他微低下头,纤细白皙的脖颈一览无余。   那姿态犹如献祭一般,看得宇文越喉头干涩,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以为这样做……这样做,就能取得他的信任了?   宇文越心绪动荡,垂在身侧的手指却不自觉动了动,似乎想要伸出手去。   但在下一刻,他思绪骤然清醒,站起身来。   谢让回过头:“你……”   少年呼吸急促,冷声道:“滚出去。”   谢让:“可你……”   “别让朕再说第二遍。”宇文越闭上眼,声音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滚!”   谢让抬眼望向他,还想再说什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朝外走去。   暖阁内只剩下宇文越一人,他咬着牙,略微颤抖的手拿起桌上早已冷透的茶水,猛地灌了一大口。   急促的呼吸缓缓平复,宇文越回到榻上,视线向下看去。   量身剪裁的天子常服下摆宽大,衣料堆叠,仍能看出些许异样的轮廓。   .   余下几日,倒是风平浪静。   几天后,谢让挑选了几名内阁学士进宫,为小皇帝讲学。   至于为何要过几日,因为这几人都在不久前跟着礼部尚书去丞相府进言,被原主打了板子,告了病假。   虽说原主权倾朝野,掌控着绝对的话语权,可朝廷之上仍有派系。   以礼部尚书为首的这一派,大多是性情固执、迂腐清高的读书人,他们对原主不满,对皇权却是绝对拥护。于治国而言,这些人不一定有多大用处,但用来教小皇帝读书应当不成问题。   只是那几名学士不知谢让的目的,还当是帝师终于要对他们动手。其中好几个,出门前甚至连遗言都留好了。   以至于听谢让说明意图后,众人皆愣在了当场。   帝师这是……转性了?   谢让不打算多做解释。   他是从异世界穿越而来的事,谢让只告诉了宇文越一人。此人是未来的掌权者,他需要以此来打消对方的顾虑,其他人则不必。   而且,以宇文越那性子,多半不会将这种事说出去。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谢让交代完,转身进了内室。   他今日是召众学士来御书房给小皇帝讲学,书房被一层珠帘隔绝内外两室,小皇帝在外间读书,谢让就在内室继续处理原主积压的事务。   谢让刚坐下,便察觉到了一道目光。   他隔着珠帘望去,对方若无其事转过头,低头翻动起书本。   谢让:“?”   这人谁啊。   谢让脑中关于原主的记忆并不清晰,朝堂内外官员上百号人,他大多都对不上号。那张脸他同样想不起来,不过,方才进御书房时,太监通传过来者的姓名。   此人好像叫……荀盛?   这个名字在谢让脑中一过,关于此人的信息顿时浮现出来。   原主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成为天子帝师,是因为他本身才华横溢,乃本朝第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而荀盛,则是与他同一年的进士。   原主十九岁那年高中状元,荀盛居他之下,得了个榜眼。二人一同科举入仕,一同进入翰林院做了一年编修,当年……关系好像还不错?   谢让思索片刻,想起来后面会发生什么了。   今日是第一次讲学,众学士很快将小皇帝的学识程度了解清楚,并将未来几个月的学习计划拟定好,呈给谢让过目。   按理,这些人经过层层选拔入内阁,才华智慧当是不错的。可教起人来,却尽是照本宣科,死记硬背。   要是背几个历史典故、名人名言就能治理好国家,天底下就没有昏庸的君王了。   谢让操心学生的老毛病爆发,对这教学计划相当不满意。   但他也没急着驳斥回去。   学习理论不是全无用处,只是如何将理论运用到实际之中,才是小皇帝应该学的。   谢让看向桌上堆积成山的奏折,很快有了主意。   讲学一直持续到中午,谢让给众学士赐了宴,让人领着他们出了御书房。他跟着在御书房看了一上午折子,看得头晕脑胀,也趁着这间歇出门透气。   今日又在下雪,纷纷扬扬的小雪落在地上,瞬间了无痕迹。谢让站在屋檐下,遥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   每到下雪,这深宫之中就显得格外寂寥。   他只在这里待了几天就觉得无趣,也不知这历朝历代的皇帝,是怎么撑下来的。   谢让一时出神,身旁忽然有人喊他。   “怀谦。”   怀谦,是原主的表字。   谢让转头看去,对方一身墨绿官服,笑意吟吟地朝他行了一礼。   是荀盛。   谢让朝他点头示意,问:“荀大人怎么还没去用膳?”   “怀谦何必如此见外。”荀盛道,“你我以前,不都以表字相称?”   “是么?”谢让弯了弯嘴角,眼底并无笑意,“可回到从前,你也不会见人就说,我是个贪名逐利的狗官。”   荀盛神情一僵:“那都是误会。”   “先前……先前我是听信了旁人的话,以为你当真……”他顿了下,模样有些拘谨,“不过这几日,我听说你不仅夜宿宫中,亲自照顾圣上的起居,今日还召我们来给圣上讲读。”   荀盛叹了口气:“过去是我误会你了,怀谦,你莫要生气。”   谢让没说话,荀盛又道:“这样吧,你以前最喜欢醉仙楼的酒水,改明儿我请你喝酒,权当赔罪,可好?”   谢让还是没回答,只静静注视着他。   荀盛年纪比谢让大几岁,今年才三十出头,但模样已不再年轻。谢让注视着那张脸,脑中忽然浮现起这人年轻时的模样。   那时醉仙楼常有文人集会,尚且年轻的荀盛高高举起手中酒杯,杯中酒水晃荡。   “我荀宏兴此生没服过谁,就这姓谢的,不得不服!”   “你们是没见着咱们状元郎在大殿上那对答如流的样子,给我都听傻了!”   “到底是年轻,脑子就是好啊……”   四下哄笑,十九岁的谢让坐在人群中央,漫不经心般朝他瞥去一眼:“你就是再年轻十岁,也考不过我。”   “嘿,你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荀盛把一坛酒哐当放在他面前,恼道,“给我喝,喝不完,今儿谁都不许走!”   “喝!喝!喝!”   众人的嬉笑起哄历历在目,时空交叠,谢让心底忽然浮现出一丝古怪的情绪。   他无声地舒了口气,淡淡道:“宫中事务繁忙,脱不开身。”   “这还不简单?”荀盛眼眸微亮,几乎忘了掩饰眼底的急切,“我明儿把酒带来宫里就是,不会耽误为圣上讲学,你可放心。”   谢让与他对视片刻,半晌,轻声道:“随你吧。”   得了谢让的应允,荀盛这才心满意足走了。   谢让回过头来,却见宇文越正站在门边,不知在想什么。   “这天,真是好冷啊。”谢让感叹一句,搓了搓冻得冰冷的手指,往屋里走去。   走过少年身旁时,却听对方忽然道:“朕听说,文渊阁学士荀大人,在前两日就借故将妻儿送回了老家。”   谢让脚步一顿,敛下视线:“嗯,我知道。”   “那你还——”他话音一滞,没继续说下去。   谢让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悠悠道:“有些事需要防范于未然,但有些事,任由其发展,未必不是件好事。”   荀盛在书中没出场过几次,这回,就是戏份最重的一段了。   宇文越偏头看向他,眉宇微微蹙起。   但谢让没有再说下去,他继续往屋里走,语调漫不经心:“该用膳了陛下,有功夫操心这些,倒不如想想下午的骑射课该如何应对。”   宇文越脸色一变,恼道:“朕今日一定行,你少看不起人!”   .   谢让给宇文越安排的课程很满。   每日卯时起床,先和飞鸢对练一个时辰,用过早膳后,再去御书房听殿阁学士讲学。   至于下午,则要去草场练习骑射。   本朝对骑射极为看重,只因百余年前,大梁先祖曾受匈奴入侵,丢失的城池至今也没能收复。那匈奴乃北方游牧民族,最善骑射,而大梁军队皆是中原人,不善此道。   自那之后,大梁朝的每一任皇帝都极重视骑射,甚至以身作则,各个都是骑射高手。   宇文越在射艺上的天赋不差,学骑马时却遇到了点困难。   这只能怨他自己。   那日谢让带他去挑马,数十匹精心训练的汗血宝马,小祖宗硬是看不上眼,偏偏喜欢上了一匹刚被送进宫里,还没驯好的西域烈马。   这马进宫半个月,谁也不让骑,谁骑就摔谁。御马司愁得没办法,险些就要将这马送出宫去。   反倒激起了少年的兴趣。   几日下来,正经功夫没怎么练,时间都花在了驯马上。   草场边临时搭了个营帐,谢让靠在铺了兽皮的软椅上看书。常德忠放下厚重的门帘,小步走到他身边:“谢大人,圣上这样下去……不太成吧?”   谢让偏了偏头,抬眼看他:“怎么不成?”   常德忠欲言又止。   这会儿雪这么大,天这么冷,圣上还在外头驯马,半个时辰里摔了好几回。   哪里能成?   “我刚才可问过他,是他自己坚持要来。”   谢让注视着脚边火盆里跳动的火光,却是笑了下:“你们啊……都太小看他了。”   那可是书里的男主,这点困难算什么?   谢让继续看书,剩下小半本读完,他合上书页,帐外忽然传来欢呼声。   他与常德忠对视一眼,起身走出去。   天上仍下雪,已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数十名侍卫、宫人围在跑马场边,气氛热烈而雀跃。   跑马场上尘土飞扬,少年一身暗红劲装,手握缰绳,正在策马奔腾。狂风掀起他的发丝,少年英姿飒飒,已不难看出日后会是何等器宇轩昂的模样。   这就对了。   谢让在心里想。   这才是书里描述的,未来指挥千军万马,战无不胜,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少年天子。   宇文越策马绕场数圈,最终停在了营帐前。   “如何?”   少年脸颊微微发红,眉梢洋溢着得意,周身都带着往日不常有的风采。   刚被驯服的马儿显然还没跑得畅快,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谢让仰头望向他。   这片草场所属御马司,除了负责饲养、训练马匹之外,皇城禁卫军三营十二卫,有半数驻扎在此。   宇文越这几日是如何驯服烈马,他们都看在眼里。   禁卫军兵权如今在谢让手上,但统御兵马,重要的从来不是那块小小兵符。   而是人心。   宇文越注视着谢让的双眼,忽然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果真,青年掀起宽大的衣袖,郑重地朝宇文越躬身行礼:“恭喜陛下,驯得名驹。”   众人随即俯身跪拜,齐声喝道:“恭喜陛下,驯得名驹!”   呼声阵阵,自营帐这头响起,很快响彻了整个草场。   .   雪势渐大,谢让和宇文越回营帐暂时避雪。   几日驯马下来,宇文越身上没少受伤,今日摔得更是严重。   那张俊脸上也挂了彩,眉骨上方一大块青紫格外碍眼。   少年天子难得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模样又惨又好笑,谢让都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   宇文越不悦:“有什么好笑的。”   “没笑,谁敢笑我们陛下?”谢让轻咳一声,浸湿布巾,要帮他擦脸。   少年偏头躲了下:“我自己来。”   谢让把布巾递过去。   他刚在外面淋了点雪,进到室内才意识到浑身都冻僵了,连忙回到软椅旁烤火。   宇文越洗了把脸,回过头来,动作却是一顿。   青年裹着裘服,带毛边的衣领完全盖住了脖颈,在椅子上缩成了一个毛团。他将手伸在火盆旁烤着,火光映出那张异常俊美的容颜,修长的指尖仿佛美玉雕琢,纤细而苍白。   “发什么呆。”谢让招呼他,“快过来烤火。”   宇文越低低应了声,在他身旁坐下。   帐内一时只剩柴火爆裂的声响,半晌,宇文越忽然道:“刚才……谢谢。”   谢让只是道:“我什么都没做,陛下谢我做什么?”   “马是你自己挑的,也是你自己要驯的,他们服你,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谢让声音温和,眼底有火光跳动,“是你应得的。”   宇文越注视着他,低声问:“你这样做,也是为了取得朕的信任吗?”   谢让:“唔,也许吧。”   其实他没有想那么多。   人与人之间相处,要是处处算计着得失、目的,那也太累了。   而且,大概是因为小皇帝与他以前那群学生年纪相仿,他又正好成为了帝师,总是不自觉代入老师的身份。   身为老师,对学生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谢让收敛心神,笑起来:“所以,陛下现在愿意信我了吗?”   宇文越被那笑容晃了眼,稍愣一下,才仓皇收回目光:“还、还要看你表现。” 第7章   翌日,翰林学士照常进宫给宇文越讲学。午后,荀盛带了酒水,邀谢让去御花园对饮。   凉亭四周挂上避风的幕帘,谢让还特意让人搬了三个炉子放在脚边,炉中柴火烧得正旺,竟将这凉亭烘得与室内无异。   荀盛静静看他做这准备,奇道:“你以前可没这么畏冷。”   谢让怀里还抱了个汤婆子,平静回答:“年纪大了,身体不比从前。”   荀盛只是笑:“你若都能算年纪大,我们不是该告老还乡?”   “你想吗?”谢让忽然问。   荀盛愣了下。   他没有回答,谢让又道:“听说你家中母亲这两年身子不大好,就没想过辞官回家,多陪陪她?”   荀盛脸色微变,眸光暗下来:“江山动荡,社稷难安,吾辈怎能在这时候退缩。”   “是么?”谢让道,“但我怎么觉得,现在的江山太平得很。”   宇文越刚即位时,朝堂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时的朝堂内外可以说是乱作一团。   内有宦官专权,外有奸臣当道,甚至就连匈奴也在虎视眈眈。   帝师谢让,在那种时候接下这个烂摊子,许多人都觉得,他不过是先帝为了保全他这唯一的继承人,而特意挑选出的牺牲品。   谁也没有想过,那个年仅二十岁,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竟当真有挽大厦之将倾的能力。   时至今日,宦官之乱已平,大贪官奚无琰被扳倒,边疆亦数年未起战事,看上去,的确是一派太平盛世。   可是……   荀盛望向面前的青年。   帝师匡扶社稷,稳定朝政,这些所有人都知道。   如果仅仅是这样,没有人会对他有意见。   可是,他在稳定局势后自封为丞相,将整个朝廷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甚至以残忍的手段谋害忠良……这做法,与当年的奚无琰有何区别?   当今天下的确太平,可这份太平,是建立在此人的雷霆手段之上。   不该这样。   他期待的天下,不是这样。   内侍将菜肴摆好便退了出去,凉亭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荀盛笑了下:“今天是故友相聚,咱们不谈国事。”   “这些菜是我特意让醉仙楼备的,全是你以前爱吃的。还有这酒……”他主动起身,给二人杯中斟满了酒,“醉仙酿,许久没尝过了吧?”   那酒水刚在炉上煨过,仍冒着热气。   谢让扫了眼酒杯,没碰,只是偏了偏头:“故友相聚,你想与我说的就只有这些?”   荀盛脸上笑意稍凝,勉强弯了弯嘴角:“怀谦,你这是什么意思?我……”   “宏兴啊,以前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做人太耿直,在官场会吃亏。”谢让这么说着,视线望向对方手边那玲珑酒壶,“子母壶……这么老套的伎俩用在我身上,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荀盛的神情僵住了。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握住酒杯的手也颤抖起来,酒水微微晃荡,顺着杯壁滴落。   荀盛不擅长撒谎,更不擅长这些算计。   在书里,他同样尝试过刺杀原主。不过,书中原主没有召他进宫,他是直接去了丞相府登门拜访,并在席间抽出匕首,试图刺杀。   两种刺杀办法,很难说哪种更蠢。   谢让正这么想着,眼前忽然寒光一闪。荀盛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匕首,直直朝他刺来——   可对方没有碰到他。   一枚石子带着强劲内力击打在荀盛手臂上,匕首滑落,荀盛身形一晃,摔到了地上。   下一刻,一道黑影闪过。   “飞鸢。”谢让恰在此时开口,墨衣侍卫手中的利刃生生顿住,剑锋距离对方颈侧只余咫尺。   凉亭内一时静默,荀盛捂着受伤的手臂,冷汗涔涔:“……你杀了我吧。”   谢让不答。   他垂眸看向倒在脚边的男人,继续着刚才没说完的话:“你们之中对我有意见的人不少,他们为什么派你来,你没有想过吗?”   荀盛眸光微动,谢让直接给了他答案:“因为你我是故友,亦是同门。”   他们六年前科举入仕,拜入了同一位大学士门下,本是关系最亲近的存在。   有这层关系在,荀盛的刺杀,就不再是单纯的党派之争。   “你还有脸提起此事!”荀盛挣扎起来,尖锐的剑锋划破了他的侧颈,“宋阁老当年多么喜欢你,他将你视为己出,可你是怎么对他的!你怎么敢——”   宋阁老,便是当初将原主与荀盛收于门下的殿阁大学士。   三年前,原主自封为丞相,宋阁老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他给自己最疼爱的门生写了一封长长的劝诫书,希望他放弃权势,做一个忠君之臣。   可劝诫书呈上去没多久,宋阁老却在家中自缢而亡。   所有人都怀疑,是原主动的手。   谢让心头没来由地一哽,他别开视线,无声地换了口气。   让荀盛来刺杀,要是成了,他便是替恩师报仇。要是没成,他反被谢让所杀,正好能告诉世人,谢让就是个连同门恩师都不放过的忘恩负义之徒。   那群迂腐文人最擅长以文墨引导局势,在书中,他们就是这样使原主失了民心,助力了宇文越的夺权。   他们的目的,从来不仅仅是想杀他。   至于荀盛,不过是达成这个目的的一颗棋子。   “你以为我不知?”荀盛抬眼看他,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恨意,“谢怀谦,只要能让你付出代价,舍我一人性命又有何妨!”   男人的声音极近嘶吼,谢让闭上眼,久久没有答话。   片刻后,他才轻声开口:“宋阁老的死,我也很痛心,可那不是我做的。”   荀盛一怔。   “这些年,我们之间有很多误会。”   谢让的语气又变回最初那般镇定,他挥退侍卫,弯腰将人扶起来:“宏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任何人。”   青年眉宇温润,带着几分不难察觉的悲伤和无奈。   荀盛抬起头,神情有些茫然。   他原以为,自己这条命今天就要交待在这儿。帝师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面对刺客,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但,他为何会是这种态度?   他……不想杀了他吗?   荀盛还没从命悬一线的恐惧中回过神来,脑子都有点发懵,迟疑着开口:“可、可你为何要自封为相,还有这些年你对圣上……”   “三年前,圣上才十四岁啊。”谢让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且不提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何担此重任,再说,封我做丞相,本就是先帝的谕旨……”   荀盛彻底愣住了。   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谢让轻浅的话音被幕帘和风雪阻隔,无声地消散开来。   半个时辰后,荀盛掀开幕帘,朝里头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远处的花丛后方,绕出一个少年身影。   他在雪中待的时间不短,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少年走进凉亭,只见谢让垂眸注视着脚边的火炉。   炉中,一封圣旨被慢慢烧去。   “你昨晚拿出玉玺,就是为了这个?”宇文越沉着脸,神情不辨喜怒,“伪造先帝圣旨,你好大的胆子。”   “只是用来骗骗傻子,我这不是已经烧了吗?”青年不以为意,“又没闹出大乱子,别这么小气。”   这恐怕是普天之下第一位,当着当今圣上的面伪造圣旨,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虽然,玉玺本来就在他手里。   宇文越默然不答,又问:“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谢让道:“他回去之后,就会递上奏折,辞官还乡。”   宇文越眸光微动。   自古,殿阁与丞相就不相容。   想当初前朝覆灭,就是因为丞相专权,压制了皇权。为了避免类似的事再发生,本朝开国之初便废除了丞相之职,换做殿阁学士辅政。   殿阁学士们并无实权,只能协助圣上处理政务,向圣上提出建议。   直到三年以前都是如此。   可三年前,谢让自封为相,将殿阁的存在彻底沦为虚名。当今圣上都不再有涉政的权利,何况是直属于圣上的殿阁学士。   这群殿阁学士与谢让积怨颇深,宇文越知道,他们迟早会坐不住。   这次的事,宇文越事先也听到过风声。但他先前并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是昨天撞见荀盛与谢让搭话后,才猜了个七七八八。   可猜到之后,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换做几天前,有人想对付谢让,无论成功与否,哪怕只是把这京城的水搅得更浑,对他都是有利的。   但现在……   他没有相信谢让那灵魂穿越、顶替身份的说法,可对方这些天,又的的确确变得不太一样。   宇文越心中烦闷,思索了一整天都没拿定主意,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跟着到了御花园。   正好见到了谢让忽悠人的这一幕。   “幸好来的是荀盛那个傻子,要是换了别人,还没那么好骗。”谢让笑了笑。   荀盛出身世家,性情耿直,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自古文人相轻,只有他,明明在科举时处处被原主压了一头,却对他没有半分怨怼。   他和原主,曾经还真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就连时至今日,他仍然这么轻易地相信了谢让编出来那番“先帝授意”、“另有苦衷”的说辞。   想到这里,谢让神情稍敛。   宇文越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忽然问:“宋阁老,当真不是死于你手?”   “都说了,那不是我。”   谢让轻笑一下,顿了顿,又道:“但……应该是他做的吧。”   宋阁老的死书中没有细说,但除了原主,没人有动手的理由。   忘恩负义,荀盛的指责一点错都没有。   许是凉亭内炉子烧得太旺,谢让忽然有些呼吸困难。他飞快眨了下眼,抱着汤婆子站起身:“不说了,吃饭去。荀盛带来的东西我可不敢吃,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毒……”   他越过宇文越朝前走去,忽然被人擒住手腕,用力拽了一把。   谢让踉跄一下,肩背抵上凉亭的石柱。   少年倾身上来,将他紧紧按住。   宇文越身量比谢让高一些,这般靠近时,竟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他低头对谢让对视,冷冷问:“你真的不是他吗?”   “当然不是。”谢让道,“都说过很多遍了,我——”   宇文越眯起眼睛:“那为何朕提起宋阁老时,你这么难过。”   谢让怔然。   他难过了吗?   他那是……难过的表现吗?   他不是那个谢让,他没有亲眼见过那位殿阁大学士,甚至就连这段故事,在书中也不过是只言片语的提及。   他……有什么可难过的。   青年面容苍白,睫羽微微颤动。   两人的距离隔得很近,那清雅浅淡的梅香,似乎也带上了几分苦涩。   信香能够反映出主人的情绪,无论是兴奋,喜悦,还是悲伤。宇文越曾经标记过谢让,对对方信香的变化更是极为敏感。   那是就连谢让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无处可藏的变化。   宇文越轻轻吸了口气,感受着那通过信香传递而来的悲伤,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心口针扎似的疼着。   他凝视着那双眼,笃定道:“谢让,你在难过。” 第8章   风雪寂寂,穿过幕帘的缝隙灌进来。   谢让牙关紧咬,没说话,身体却忽然颤抖起来。   那其实只是轻微战栗,但宇文越靠得极近,一下就察觉到了。   他皱起眉:“你怎么了?”   谢让闭上眼,艰难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疼。”   疼痛感来得毫无征兆,且愈发剧烈,脑内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劈开,每一根神经都被极力拉扯着。   谢让顾不得其他,弯下腰来,用力捂住了头。   宇文越似乎还在耳畔说着什么,但谢让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眼前阵阵发黑,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很快在这尖锐的痛楚中失去了意识。   意识彻底消失前,他感觉到有人将他打横抱起,快步走出了凉亭。   宇文越来时没带人,其他宫人也被谢让事先打发走,候在附近的,只有谢让那名侍卫统领飞鸢。见自家公子身体不适,飞鸢当即就想上前帮忙。   可少年只是目不斜视,大步从他身旁走过去。   连自家公子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的飞鸢:“……”   此处离御书房不远,宇文越抱着谢让回了御书房,又命人召来太医。七八名太医挤满了御书房的内室,青年躺在小榻上,面色苍白如纸。   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但眉宇依旧紧紧蹙着,呼吸急而短促,显示着这具身体的主人尚未完全陷入昏迷。   他仍处于痛苦之中。   宇文越阴沉着脸守在一旁。   众太医给谢让仔细把了脉,又掰开眼皮、唇齿,该查的地方查了个遍。可越查越是面色凝重,一个个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交头接耳好一会儿,也没给出个答复。   宇文越恼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最后站出来说话的,还是冯太医。   冯太医现为太医院之首,原先还只是一名普通御医时,曾去冷宫给宇文越的母妃看过病。   宇文越脸色稍缓,问:“他这是怎么了?”   冯太医:“回陛下,谢大人他……身体一切如常啊。”   “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会疼成这样?   “是,谢大人脉象并无任何异常,这疼……应当不是躯体上的毛病。”冯太医道。   “你的意思是,他这是心病?”   冯太医点点头。   宇文越重新看向小榻上的人。   帝师把持朝政多年,又是万人之上的丞相,何曾听说他有过什么心病。   ……他能有什么心病?   “不过……”冯太医看了眼榻上的人,欲言又止。   看出他似有顾虑,宇文越挥退左右,将人单独留了下来。   少年弯腰将仍跪在地上的老太医扶起来,道:“冯太医想说什么,尽管直说。”   “是,陛下。”冯太医道,“前些年谢大人有回偶感风寒,老臣曾替大人诊过脉。那时虽在病中,仍能看出谢大人身体底子不差,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可现在……”   他又往榻上看了一眼,重重叹气:“可现在,谢大人脉象却不知为何变得虚弱至极,气血皆亏,这……这简直……”   “——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啊!”   .   太医最终也没查出谢让头疼及晕厥的原因,只得给他扎了几针止疼,又开了几副安神舒缓的汤药。   宫人下去熬药,宇文越在榻前坐下。   摆在御书房的这张小榻不宽,青年身体蜷缩着,躺下竟还留了些空余。原本摆在小榻上的矮几被挪到了一边,以往宇文越在外间读书时,青年便坐在这里批阅奏折。   宇文越的视线落到那矮几上。   桌面还没来得及收拾,上面散乱地堆放着十余封奏折。   以前的谢让从不让他参与朝政,朝中无论大小事务,都是他亲自处理。要是搁往常,这些东西谢让碰都不会让他碰一下,更别说这样大咧咧的放在他眼皮子底下。   宇文越面沉如水,随手取过一封奏折,翻开。   一页宣纸从奏折中滑落出来。   宇文越捡起宣纸,看清上面的字迹后,却是一愣。   他又拿起几封奏折,一封一封挨个看过去。不出所料,每封奏折当中,都夹着这么一页宣纸。   各地财政的例行汇报,黄河治理及水利修缮的经费,来年春耕事宜,税收调整……奏折是从全国各地送来,涵盖的内容丰富,需要决策之事也极多。   可谢让都处理得很好。   不仅对大臣所奏之事做出了答复和应对,还在那宣纸之上,详尽解释了为何要这样处理,下次遇到类似的情形,又该怎么做。   每一页宣纸上,都是长篇大论,言之有物。   宇文越凝神看了许久,又偏过头去,看向躺在榻上的人。   扎过针后,青年明显平静了许多,总算是睡着了。可那张脸上依旧半分血色也无,眉心无意识拧着,呼吸放得很浅。   这些东西,是谢让写给他的。   谢让不喜欢殿阁学士讲学时那照本宣科的风格,便以实际为例,将为君之道融入这每一封奏折的处理当中。   他……是想将这些教给他?   是时隔五年,此人终于良心发现,决定好好履行一番自己帝师的指责。   还是说……   宇文越收回目光,轻轻按了按眉心。   .   谢让醒来时,全身都是酸软的。   中午那可怕的头疼倒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浑身筋骨却仿佛被碾碎再重新拼起来似的,连指尖都提不起力气。   他转了转勉强还能动的脖颈和眼睛,看清了搬着把椅子坐在床边的少年。   “你怎么还没去上课?”谢让开口,嗓音哑森*晚*整*理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少年放下奏折,面无表情:“已经是深夜了,太傅。”   谢让一怔,又转头看向窗外,才发现天色果真已经暗下来。此处是乾清宫,宇文越身上只穿了件里衣,散落的长发微微濡湿,显然已经沐浴过了。   谢让:“……”   他这一觉睡得真够久的。   谢让收回目光,又注意到宇文越手里的东西,道:“本来想过几天整理好再给你的……我写得够清楚吗,能看懂吗?”   他声音又轻又哑,还没什么力气,却已经开始操心这些。   宇文越没回答,只是将奏折随手扔在旁边的小案上,拿起煨在案上的小药罐,倒了碗药。   谢让不动声色往床榻内侧挪了挪。   他躺的不是平日睡的那张小榻,而是宇文越的龙床。   身下的床褥松软,能供三四个人平躺开来。谢让拖着酸软的四肢试图往里挪,可他手脚都没力气,只能作罢。   少年指着案上的汤药,沉着脸:“把药喝了。”   “我已经没事了。”谢让和他打商量,“能不喝吗?”   宇文越:“不能。”   这药原本下午就该喝的,可给谢让喂药跟要命似的,一喂就吐,喂急了还要呛着。   整个乾清宫太监宫女十几名,最后连宇文越都亲身上阵了,硬是没一个能给他把药灌进去。   别无他法,才等到了现在。   那汤药煨了一整晚,整个寝殿如今都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谢让自小跟着家里的长辈学点过中医,对中药其实并不排斥。但抵不过从小到大的喝。饶是喜欢的东西,按他这个喝法都得喝吐,更别说药。   谢让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拿起了药碗。   逃避不想喝药这种事,实在有些丢人。   何况还是在一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孩子面前。   他要脸。   碗中的汤药温度适宜,谢让心一横,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苦得眼睛眉毛都皱成了一团。   前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谢让:“……”   这小兔崽子,居然嘲笑自家太傅,一点孝心都没有!   小皇帝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孝心的,毕竟就在前不久,他还一心只想弄死他。   少年手臂环抱,毫不掩饰眼底的嘲笑意味。   谢让没搭理他,把药碗放回案上,倒了回去。   片刻后,他轻声开口:“我那时候,好像是有点难过。”   宇文越神情稍敛。   谢让自认前二十年活得还算顺遂,父母照顾,朋友迁就,几乎没遇到过什么令人悲伤的事。因而在那个瞬间,他是当真没反应过来,自己那莫名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那样浓烈,那样尖锐,沉重得几乎令人喘不过气。   那的确是在难过。   为了遗憾故去的恩师,为了反目成仇的挚友。   宇文越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你不会还在怀疑我是他吧?”谢让瞥他一眼,轻轻舒了口气,“在你眼里,那个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谢让,真的有可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难过吗?”   不可能的。   这些年,被原主以各种方式谋害的忠良不在少数。如果他当真怀有愧疚之心,哪怕只是一点,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无辜丧命。   原主这个反派其实写得并不成功,他强大,聪明,但也欠缺了生而为人的所有情感。   他的世界只有权势与利益,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都能做出来。   就像是个被剧情操控的仪器,没有感情,不会心软。   谢让说的这些,宇文越自然也明白。他垂眸不答,谢让又道:“我知道,今天之后,你大概更不会相信我了。”   宇文越张了张口:“朕……”   “没关系。”谢让道,“毕竟很多事情,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你不相信很正常。”   “不过啊……”   青年的脸色依旧很苍白,他靠在床头,眸光沉静而温和:“我真没想过要害你,你相信这个,好不好?”   宇文越与他对视片刻,仓促移开视线:“朕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他顿了下,又看向放在床边小案上的奏折:“但你如今的所作所为,于朕有所助益。”   谢让眉梢微扬。   “所以,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宇文越站起身,双手负于身后,“如果你能继续教导朕处理政务,并保证不再做出任何损害皇权之事,朕便答应,不会动你。”   谢让偏了偏头。   宇文越声音沉下来:“怎么,你不肯?”   “没有没有,怎么会不肯,只不过……”谢让眼眸一转,问,“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陛下的意思是,希望我继续教你?”   宇文越:“……”   当今圣上挺直脊背,清了清嗓子:“是又如何?”   谢让几乎要绷不住笑。   他也清了清嗓子,严肃道:“你们皇室的人想拜师,就是这个态度?”   “去,给老师倒杯水来。”   宇文越:“……”   谢让声音软下来:“我刚喝了药,嘴里犯苦,快去。”   少年神情变了又变,似是犹豫了片刻,最终端着他那拽得六亲不认的皇帝姿态,扭头倒水去了。   谢让注视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想到,这男主还是个傲娇。   果然还是个少年啊…… 第9章   虽然宇文越口中说着并不会轻易相信谢让,但从那天开始,他对谢让的态度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比如……   “你夜里本来就睡得不好,怎么还喝茶?”谢让一杯浓茶刚端在手里,便听见宇文越的声音传来。   他动作顿了下,无奈:“这才中午……”   “中午怎么?”   少年天子掀开珠帘,大步走进御书房内室,不由分说抢走了他手里的茶杯。   谢让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只见宇文越顺手连他桌上的茶壶也抄走,出去叫人换壶热水进来。   谢让:“……”   片刻后,杯中的浓茶被换做了温热适口的白水,还放了几颗能安神补气的红枣枸杞。   谢让凝望着宇文越递来的茶杯,良久无言。   自从上次他头疼晕倒后,宇文越似乎就将他当做了弱不禁风的花瓶,还是稍不留神就要碎掉的那种。   于是,此人开始处处上心,不仅饮食上要严格按照太医制定的来,就连谢让在窗前多站一会儿,都要被他裹着袍子拽回来。   仿佛生怕他好不容易得来的老师忽然重病不愈,再没了似的。   谢让久违在这十七岁的小崽子身上,体会到了被父母管制的感受,他妥协般抿了口温水,问:“学士们都走了?”   宇文越:“嗯。”   与荀盛见面已是三天前的事。   那日谢让头疼晕倒,虽然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宇文越仍坚持让他留在乾清宫卧床休息了两天。荀盛以家母身体欠佳为由,要辞官还乡的奏折,也是送去乾清宫让谢让亲手批的。   荀盛那日邀请谢让对饮,知道的人其实不多。加之这些年殿阁荒废,人员流动极大,此番辞官在官员之中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更没有多少人将这件事与谢让联系起来。   知道此事与谢让有关的,只有与荀盛同一派系,一同谋划了此次刺杀的那群文官。   不过,那群人如今也是一头雾水。   他们都知道荀盛是为刺杀而去,要说没动手吧,荀盛为何要辞官?可要是真动了手,以谢太傅以往的脾气,不活活扒了他的皮都算是难得心善,还能允他全须全尾地离开?   而且,听说帝师在那之后足足病了两天,甚至还是心病?   这两件事连在一起,一个从未想过的可能性,悄然浮现在众人心里。   难不成,帝师其实是念着旧情的,所以才会赦免了荀盛的罪过。而面对旧友的误解,他一时伤心欲绝,这才犯了心病?   众人心中好奇,可偏偏荀盛那日从宫里回来之后,便闭门不出,没见过任何人。众人想打探消息都没处问,只能把这事憋在心里,不敢再有下一步动作。   不论如何,谢让此次不追究荀盛的刺杀,展现出的胸襟非常人所能及。   单论这一点,他们便没办法再利用类似的事情,来败坏谢让的名声。非但不能,派系之中甚至有不少人隐隐开始动摇。   如果帝师当真还念旧情,那以前的事……难道也另有隐情?   这些声音在派系之中不断涌现,就连宇文越安插在官员当中的眼线,都传回了风声。   不得不说,谢让这招其实很妙。   荀盛这次刺杀,他若不想追究,大可以让人封锁消息,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哄骗荀盛辞官,就是想动摇人心,再从内部分化这一派系。   他表现得心胸宽广,没有追究对方的罪责。   但他也在意好友的背叛,所以他要求对方离开。   虽然这件事还不足以让那派系中的所有人都对他改观,但只要这颗犹疑的种子种下,迟早会有生根发芽的那天。   与他当时对付宇文越的法子殊途同归。   宇文越收敛心神,又问:“该用膳了,要去偏殿,还是让人端过来?”   “不急。”谢让端着茶杯,抬了抬下巴,“你先看看这个。”   他的面前,摊着一封奏折。   宇文越伸手去拿,又听谢让道:“是定远侯呈上来的折子。”   宇文越动作一顿。   定远侯是三朝元老,家中世代从军,战功赫赫。   如今的定远侯世子萧长风,更是年少有为,被先帝封为定远大将军。   这些年边境不太平,萧长风奉命率兵镇守边关,已有数年不曾回过京城。   奏折上说,定远侯自今年入冬开始,便一直重病在床。他年事已高,担忧自己命不久矣,希望圣上能召世子回京,见最后一面。   宇文越读完奏折,眼眸垂下。   谢让气定神闲地抿了口水,把枸杞泡水活脱脱喝出一副品茶的模样。   宇文越叹了口气:“朕会派人向他解释,你不必担心。”   定远侯一家拥护皇权,在书中,是宇文越前期最大的助力。此番定远侯上书想让世子回京,也是宇文越暗中出的主意。   名义上是回来探亲,实际上,他是想借萧长风之手对付原主。   宇文越和定远侯的谋划已有数月之久,谢让穿来这个世界之前,这奏折就已经呈了上来。只是原主先前积压了不少事务,这封奏折又不知为何被压在最底部,直到今日,才被谢让翻出来。   谢让瞥他一眼:“你想怎么解释?”   “朕……”   “定远侯萧鹏飞,虽有一颗忠君之心,却是出了名的固执。”谢让道,“他决定的事,连先帝都不一定能左右,你确定他会听你的?”   宇文越眸光微暗,许久没有说话。   谢让没有说错。   定远侯此番动作,看似是宇文越出的主意,但实际不过是顺了对方拥护皇权的意愿。   不是他在利用定远侯,而是定远侯愿意帮他。   他……还是太弱小了。   早在先帝在位时,大梁的皇权便在逐步减弱,时至今日更是如此。皇权越弱,就越容易被其他势力所裹挟,就会面临更多的身不由己。   宇文越闭了闭眼,问:“那你觉得,现在应当怎么做?”   谢让睨他:“什么你啊你的,该叫我什么?”   宇文越:“……老师。”   他们之间虽没有正式拜师,但谢让已经完全代入了帝师的角色,总爱逼着宇文越叫他老师。   调教问题少年,大概是全天下老师的乐趣吧。   “这才对嘛。”谢让微笑起来,又道,“下午的骑射课就先翘了吧,与我出趟宫。”   .   午后,一辆马车悄然驶出了宫门。   马车内,谢让靠在窗前,饶有兴致地探着头往外看。   他穿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到了乾清宫,这几天又没能出宫门,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天,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皇宫,得见传闻中富饶热闹的古代街市。   ……原本应该是这样没错。   可惜,他刚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就被风吹得咳嗽起来。当今圣上如临大敌,当即将人拽回身边,然后结结实实封住了马车的每一扇窗。   谢让:“……”   他在这人眼里到底是有多弱不禁风啊!   圣上与帝师此行低调,坐的是寻常百姓家常见的马车,换的也是平民服饰。青年穿了身青色长衫,头戴玉冠,腰间佩玉,活脱脱一位温润俊雅的翩翩公子。   至于宇文越,则又穿了一件红衣。   谢让也是最近才发现,红色与宇文越很是相称。少年五官稍显阴郁,正适合用一身红衣中和,暗红沉稳,绯红贵气,各有各的特色。   马车从神武门出宫,很快汇入街市,朝定远侯府驶去。   谢让没了乐子,百无聊赖地低着脑袋,被马车晃得有点犯困。   宇文越偏过头去,视线却是一凝。   车内烧着暖炉,因而谢让没急着穿上外袍,只裹在怀里抱着。他今日难得束冠,一头长发规规矩矩收进发冠中,纤细修长的脖颈一览无余。   宇文越牙关收紧,艰难地收回目光。   窗户关紧后,马车内空间密闭,属于对方特有的味道也变得浓郁起来。   谢让闻不到信香,自然不知该如何收敛和释放。   宇文越闭上眼,熟悉的干渴逐渐涌了上来。   距离上次临时标记,已经过去很久了。   谢让不是坤君,信香的味道极淡,按理来说,他们早就该……   但他没有向谢让提起。   一开始是不相信他,不愿被他抓住把柄,后来,则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乾君的标记,就算只是咬破颈后吸取信香,也始终带着几分情.欲与折辱的味道。   这个人,现在是他的老师。   他怎么能对老师做这种事?   清雅的梅香萦绕身侧,宇文越的身体渐渐热起来,每一寸肌肤都在躁动不安地渴望着。   可青年并未注意到。   他靠在宇文越身边昏昏欲睡,那脑袋随着马车摇晃一点一点,甚至好几回轻轻撞到了他的肩膀。   宇文越牙关紧咬,狠下心往旁边一挪。   谢让脑袋落了个空,顿时清醒过来,迷瞪瞪看向他。   宇文越咬牙:“……你别靠我那么近。”   谢让:“……”   不是您刚才非要拽他过来的?   靠一下都不行。   真小气。 第10章   定远侯府是先帝御赐。整条街上只有那一座府宅,但往前拐过一个街角,就是京城最富饶的地段之一。可谓闹中取静,比原主住的丞相府还要更好一些。   马车行至定远侯府所在的那条街上,便被人拦了下来。   定远侯手握兵权,就连侯府门前的看守,都是身披铠甲,腰间佩刀的军中精锐。   守卫森严,气氛肃穆。   小太监跳下马车,上前表明身份来意。   谢让与宇文越等在车里,不多时,小太监急匆匆跑来回禀:“府上的人说,侯爷近来身体抱恙,这几日都不见客……”   当今圣上亲临都敢避而不见,定远侯这架子真是不小。   当然,更可能是听说了帝师同行,才故意给他们吃闭门羹。   宇文越正欲起身,却被谢让拉住:“我去。”   青年被小太监搀扶着下了马,披起一直抱在怀中的玄色大氅,走上前去。   “圣上听说侯爷身体抱恙,万分担忧,今日特来探望。”谢让客客气气道,“还望阁下通传一声。”   两名拦路的守卫对视一眼,拱手道:“请大人稍待片刻。”   一名守卫前去通传,谢让也没回车里,就这么笔直地站在原地等候。   留下那人忍不住打量他。   他自然知道来者是谁。   帝师谢让,此前虽然从未见过,但京城关于这位的传闻很多。   有人说他贪图权势,是个不折不扣的奸佞之辈,也有人说他雄才大略,挽大厦之将倾。但无论站在哪一边,都无法否认此人手段狠辣,很不简单。   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在传闻中被视为洪水猛兽的谢太傅,本人竟这么的……柔弱。   裹着厚重的大氅也丝毫不显臃肿,身形高挑纤瘦,好像一阵风过来就能将人吹倒。   守卫正这么想着,身侧果真扬起一阵寒风。   青年倒是没倒,只偏头闷咳两声,朝面前的人饱含歉意的笑了笑。   唇色稍浅,眸光水润。   守卫忙敛下眼,不敢多看。   谢让拢了拢衣领,耐心候着。   所谓封侯拜相,在地位上,谢让这个丞相与定远侯其实不分高低。但他毕竟年轻,定远侯又有战功在身,他放下身段,亲自候在门外,也说得过去。   料想那老头再怎么对他有意见,也不敢放任一朝丞相在他家门口冻病。   果真,没过多久,侯府大门敞开,将他们迎了进去。   侯府的内部也很气派,府上随处可见配着武器的侍卫,各个生得高大魁梧,令人望而生畏。小厮低着头,将两位贵客领到堂屋,奉了茶便安静候在一旁。   几箱刚从马车上卸下来的山珍药材也被搬进屋里,全是出门前,谢让特意叫人去备的。   侯府用的都是好茶叶,泡茶的下人手艺也好,浓淡恰到好处。谢让悠闲品茶,直到一壶茶喝完,定远侯才终于姗姗来迟。   定远侯六十有几,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得上高寿。他脸上确有病态,只随意披了件袍子,发丝胡子都是许久未经打理之相。   但他气势依旧不弱,身形魁梧挺拔,眉宇间威严自生。   怎么说呢……反正看上去比谢让精神。   他朝宇文越见了一礼,直接无视了谢让:“陛下万安。老臣缠绵病榻,未能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宇文越道:“定远侯无须多礼,快坐吧。”   宇文越从登基时起就是个傀儡皇帝,但他面对朝臣时,依旧表现得游刃有余。哪怕是在这位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军面前,一国之君的气势威严也丝毫不弱。   他关切地问候起定远侯的病情,吃了什么药,效用如何等等。定远侯一一答了,从头至尾,没有朝谢让看去一眼。   谢让静静听了会儿他们寒暄,忽然道:“听闻侯爷上书陛下,担心重病难愈,想召世子回京一聚?”   定远侯终于将视线落到他身上:“……正是。”   谢让陈恳道:“侯爷年轻时为我大梁出生入死,此番必定能药到病除,长命百岁。这种晦气话,以后还是莫要再提了。”   定远侯眸光一沉。   “不过,世子的确有多年未曾回京。”谢让似是思索片刻,又道,“再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现在派人去边关召请,应当能赶得及在过年前回来?”   他此话一出,莫说是定远侯,连宇文越也愣了下。   他原以为,谢让特意来此,是想到了什么法子,能说服定远侯放弃召世子回京。   怎么……   宇文越下意识朝身旁的人看去,后者也恰在此时转过头来,眼底含着笑意:“陛下意下如何?”   两人对视片刻,宇文越收回目光:“就按太傅的意思办吧。”   .   二人没在侯府待太久,一番嘘寒问暖后,宇文越便找了个由头带谢让离开。   定远侯派人将他们送上马车,少年一回到车内就变了脸:“你来此折腾一通,就为了这?”   马车缓缓驶离侯府,谢让放下车帘:“也不算太折腾吧。”   先是被人拦在大街上,后又去屋子里晾了快半个时辰,这叫不折腾?   定远侯因为身怀旧伤的缘故,这几年身子一直不怎么好,他近来或许是生病了,但绝没有病到下不来床的程度。   今日这般,明显是为了给他们下马威。   不仅是针对谢让,也是在向他示威。   宇文越心中烦闷,见谢让那满不在乎的模样,更是不悦:“而且,你特意跑来这里,改变什么了?”   到头来,萧长风还是要回来。   “那可不同。”谢让道,“定远侯的奏折我又没准,我明明是主动提出,要‘召请’世子回宫。”   如果只是简单准了奏折,旁人看到的,就只有定远侯奏请,圣上同意。   而现在,则是帝师念在定远侯年事已高,向圣上请示,希望召请世子回京,与定远侯一家团聚。   明面上,谢让这是卖了个人情。   宇文越眉宇稍稍舒展,但语气并没好多少:“结果来看,也没什么差别。”   这倒是的。   毕竟以定远侯那性格,他并不会在乎外界的流言。   谢让悠悠叹了口气:“可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啊……”   他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比谁都清楚,想要定远侯改变主意,比登天还难。   在书里,原主其实在第一时间就拒绝了定远侯的奏请。   可就在那封奏折被送回侯府的第二日,定远侯便在家中去世。   他是自己脱了上衣,跪在庭院里,活活冻死的。   大梁重孝重礼,至亲长辈去世,萧长风要回家服丧,哪怕是当朝丞相都不能阻拦。   定远大将军带着一支亲卫轰轰烈烈从边关赶来,与宇文越里应外合,最终将原主扳倒。   定远侯萧鹏飞,那是曾跟着宇文越的祖父南征北战,誓死拥护宇文氏皇权的人。他不达目的不罢休,且为人极为固执,谢让今天一眼就看出来了。   所以,不能拦,也拦不住。   涉及书中原本的剧情,谢让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道:“你信我一回,不会有事。”   “朕自然知道不会有事。”   宇文越双臂环抱,冷冷道:“朕毕竟还是一国之君,既然答应了不动你,只要朕还活着一天,莫说是定远侯,就是百官联名上书,也没人敢动你一下。”   他这话说得格外认真,谢让却没忍得住,轻声笑了下。   坦白来说,宇文越身上的确很有帝王威严,尤其是他态度严肃,神情冰冷时,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是他出身皇家,与生俱来的气质。   可惜,谢让现在已经完全将这人当做学生看待。   这人越是端着架子,他便越觉得可爱。   滤镜已经厚得摘不下来了。   见小皇帝又要面露不悦,谢让忙道:“多谢陛下,臣感激不尽。”   宇文越低哼一声,偏头没理会他。   车内再次形成密闭空间,宇文越这次长教训了,兀自挪去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窄缝,装作看外面的风景。   马车徐徐行过街市,路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深宫孤寂,很难看见这么热闹的景象。宇文越被这久违的喧嚣吸引,一时有些失神。   “想去街上玩?”青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那声音隔得极近,几乎是紧贴着耳畔传来,宇文越呼吸一滞,浑身顿时僵硬起来。   青年浑然未觉,还伸手随意地搭在他的肩膀,探着脑袋往外看。   “你以往没什么机会出宫,难得出来一趟,玩玩也好。”谢让道。   宇文越还是没说话,谢让又道:“无妨,想玩就玩,谁让你是陛下呢。”   宇文越总算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他略微平复心绪,戳穿道:“是你想在外面玩吧?”   “……”谢让默默把手收了回来。   “无妨,想玩就玩。”宇文越看着青年难得窘迫的模样,眉梢微扬,“谁让你是朕的太傅。” 第11章   两人在一条无人的街巷低调下了马车。   他们今日在定远侯府耽搁了不少时间,此刻已是申时末,天色几近黄昏。宇文越吩咐驾车的小太监候在这巷子里,带着谢让走了出去。   穿过狭窄的巷道,便是市集。   街市两侧商铺林立,路旁的地摊商贩吆喝着招呼客人,路上行人熙熙攘攘,一派繁盛的人间烟火气。   宇文越几乎不曾见到这么喧闹的景象,可他还不及踌躇,便被人牵住了手。   谢让道:“陛下可要牵好我,别走丢了。”   宇文越眸光微动,下意识想将手抽出来,却又犹豫。   他是第一次碰到这双手,与他想象中一样,冰凉,柔软,捏上去没骨头似的。   少年神情极不自在,视线到处乱飘,最终只是含糊道:“你别这样叫我了。”   他们是微服出行,自然应该隐藏身份。   “那该叫你什么?”谢让偏头思索一下,“阿越?”   宇文越一愣:“你……”   他的母妃,以前就是这么唤他的。   谢让:“怎么,不能这么叫?”   “没有。”宇文越别开视线,“这样……也好。”   谢让笑起来:“那就委屈阿越,要唤我一声哥哥了。”   其实叫老师也可以。   不过民间的夫子以年龄和阅历为重,有资格教书育人的,大多都是一把胡须的老头。像他这么年轻的老师,几乎闻所未闻。   何况,学生的年纪还这么大。   反倒会惹人注意。   至于喊哥哥嘛……原主今年二十有五,而谢让穿来前,是刚过完二十一岁的生日。   宇文越这声哥哥喊得不亏。   谢让:“先唤一声来听听?”   宇文越:“……”   少年张了张口,挣扎许久也没把这过分亲昵的称呼喊出口,最后甚至有些恼羞成怒,满脸不悦地问:“你还走不走?”   谢让笑着摇摇头,拉着少年朝前走去。   路边的糕点铺刚刚出炉了一锅点心,铺子前围满了人。   谢让问:“阿越,饿了吗?”   “想吃就买。”宇文越面无表情。   这些天下来,他已经习惯这人用他当借口。   就像宇文越其实并没有多喜爱甜食,这人却每次都以“圣上太瘦,需要补身体”的名义,让御膳房变着法做点心。   也不知道哪个正经人家会用点心补身体。   谢让不以为意,从怀中的钱袋里摸出铜板,钻进人群,转眼就拿着糖糕回来了。刚出炉的糖糕还冒着热气,用油纸包着,三文钱就能买到一大块。   宇文越看着谢让一手拿糖糕,一手将钱袋往怀里塞,总算反应过来:“你是不是一早就打算要出来玩了?”   否则,怎么会还随身带着银钱?   “……”谢让默然一瞬,又笑着掰了一半糖糕给他,“你平时绷得太紧了,出来玩一玩,放松放松有什么不好?快趁热吃,这就给你试毒。”   说完,果真自己拿着糖糕咬了一口。   宇文越轻轻磨了下牙。   这人方才为自己今天的言行找这么多理由,说得言之凿凿,他险些都要信了。   结果一切的初衷,不过是想出来玩。   为了这,甚至还让他翘了下午的骑射课。   这人以前真的教过学生吗?   做老师的,不都该为人师表,以身作则吗?   哪有这样的老师!   然而,某人并不认为自己这么做有什么问题,他三两口吃完了糖糕,又拉着宇文越继续往前去。   宇文越此前从不知道,这个看似俊逸洒脱、沉稳淡然的青年,其实有很多幼稚的小癖好。   比如喜吃甜食,尤其软糯适口的,最合他心意。   又比如,喜欢各种可爱的、做工精美的手工制品,例如陶土人,折成动物形状的花灯,或木头块刻的小兔子。   二人从街头逛到街尾,堂堂一国之君双手都拎满了东西,俨然被当作了个随从使唤。   冬日天色暗得早,两人这一趟逛下来,天已完全黑了。街市两旁亮起了灯笼,灯火通明,一直延伸至远处的高楼之上。   谢让抬眼望向远处,脚步忽而顿住。   宇文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神情亦是一滞。   那是醉仙楼。   醉仙楼是京城最繁盛的酒楼之一,地理位置极好,在城中三条干道的交汇处。   他们所在这头是集市,但拐过一个路口,往前半条街就是贡院。   每到科举放榜之时,往那醉仙楼最高层的窗边一坐,就能将一切尽收眼底。许多贡生都喜欢在这醉仙楼里等候放榜,因而,醉仙楼又被称作状元楼。   没有科举的时候,这里就变成了京中文人集会之地。   这个时辰正是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醉仙楼上灯火如昼,隐隐有清雅乐声传来。   谢让收回目光,问宇文越:“刚才一路吃得太多,就不去酒楼吃饭了吧?”   他分明是微笑着的,眼底却带着几分落寞。   宇文越张了张口:“你……”   “哎呀,怎么让你拎了这么多东西。”谢让这才发现当今圣上被自己用成了随从,连忙要接过来。   “没事。”宇文越没让他碰,只是道,“回家吧。”   他们要隐藏身份,自然不能说回宫,只能说成回家。   可听见“家”这一字从对方口中说出来,谢让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丝奇妙的感觉。   穿越异世,远离亲人朋友,他在这里本是没有家的。   但这句话一出来,落叶归根,仿佛漂泊的灵魂终于有了归处。   谢让嘴唇轻抿,点点头:“嗯,回家。”   二人转身往回走,可还没走多远,远处忽然传来骚乱。   “站住!”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数名家丁模样的男子追逐着一名青年从远处跑来,青年跌跌撞撞推开人群,不小心摔到地上,很快被人追上来用力按住。   “放……放开我!”青年容貌昳丽,是书生打扮,身形瘦弱,在几名男子钳制下动弹不得。   “接着跑啊。”一名纨绔慢悠悠走上前来。   他在青年面前站定,示意家丁将人拽起来。青年浑身颤抖,低声祈求:“曹、曹公子,小生一心只想考取功名,并无……并无其他心思,您……您何苦勉强……”   “没人不让你考试啊。”那纨绔却是笑了笑,抬起青年的下巴,“都与你说过了,只要跟了我,日后自然前途无量。”   “……当初你来我家,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么?”   街上人多,这骚乱顿时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围观。青年从未遭受过这般指指点点,恐惧之下,竟生出几分愤怒。   “不是这样!”他扬高声音,“小生是仰慕曹大人的威名,才会送上拜帖,若早知道……”   “若早知曹家公子是如此不讲道理、强取豪夺之人,小生绝不会踏入曹府半步!”   青年饱读诗书,连骂人都骂不出多脏的字眼,纨绔却是变了脸色。   “贱人,你敢骂我!”   他抬起右手,正要打下去,却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   “这位公子。”谢让面色稍沉,冷声道,“天子脚下,你这么当街欺负人,有违王法吧。”   “王法?你……”纨绔低哼一声转过头来,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后,却是森*晚*整*理一愣,“哟,这又是哪里来的美人。”   他的视线落在谢让抓着他手腕的手上,那纤细的指尖衬着墨色衣袖,白得勾人。   谢让快速松了手。   纨绔眉梢微挑,顿时对眼前那书生都没多少兴致了。他慢慢揉了揉手腕,笑道:“美人,爱管别人的家事,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吧?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爹是吏部尚书,曹常宿。”谢让平静道。   朝廷姓曹的官员不多,正巧谢让前两天批阅过吏部呈上来的奏折,记住了这个名字。   纨绔有些诧异:“你竟然认识我?”   “既然认识,那便好办了。”他眼底笑意更深,言语间满是轻佻,“本公子素来怜惜美人,若美人愿与我去喝上一杯,交个朋友,放了他也无不可。”   谢让也不恼,甚至微笑起来:“你想与我交朋友?好啊。”   “可惜今日天色已晚,我不便在外久留。”他从袖中摸出一物,扔给对方,“带上这个,明日来找我,我与你好好喝上一杯。”   他最后那几个字压得极重,纨绔被他笑意晃了眼,忙接了东西,问:“那你家是在……”   借着灯火与月色,他看清了对方扔来的东西。   那是一块雕刻着龙纹的玉牌。   纨绔手一抖,险些直直跪倒下去。   “你……你……”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谢让道,“拿着东西,叫上你爹,明天来找我,千万别忘了。”   “滚。”   纨绔带着人屁滚尿流地滚了,只留那书生跌坐在原地。谢让弯腰去扶他,对方条件反射般抖了一下,谢让一愣,才注意到对方不知何时已满头大汗。   “你……”   “多、多谢公子出手相救。”那书生浑身颤抖得越发厉害,声音中都带上了泣音,“我……小生没事,小生只是……只是……”   “他是坤君!”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一声。   “怎么会,坤君不是不能参加科举吗?”   “他这副模样,是不是要进入雨露期了?”   “你一个乾君,还留在这里看什么,快走!”   周遭议论纷纷,人群中逐渐起了混乱。   夜里的街市比白天还要热闹,此刻更因这场闹剧围聚了不少人,这里面,就有不少是乾君。   坤君进入雨露期时溢散而出的信香甜腻勾人,尤其是并未完全标记过其他坤君的乾君,更是难以抵御这致命的吸引力。   很快,人群互相推搡起来,有人朝他们扑了过来。   慌乱的尖叫与低吼同时响起,谢让与书生离得很近,混乱间,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谢让失去平衡,身体往后倒去。   有人从身后接住了他。   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的宇文越将他搂进怀中,灵巧避开人群,快步退至墙边。   谢让后背抵上路旁商铺的围墙,少年一手揽着他的腰身,一手抵着墙面,额前不知何时已起了一层薄汗。   他没有看谢让,偏头低喝一声:“来人!”   他们此行没带随从,但为了防止意外,临行前,谢让特意侍卫暗中跟随。   十余名墨衣侍卫从巷道、房顶鱼贯而出,分开人群,迅速将场面控制下来。   墙边,宇文越迟迟没有放手。   少年的身躯滚烫而僵硬,他闭着眼,抵着墙面的手青筋暴起,指节绷得发白。   一滴汗珠顺着侧脸滑落下来,被谢让用衣袖拭去。   宇文越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别碰我。”   那声音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他呼吸颤抖,灼热的吐息喷洒在谢让脸上。   “我知道……”   谢让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轻轻落到少年脸上:“别担心,有我在,我会帮你的……很快就会没事了。”   “别怕,阿越。” 第12章   “公子,您没事吧?”   一道声音自前方响起,飞鸢走上前来。   他虽然也是乾君,但身为原主的贴身侍卫,从分化时起便要经历特殊训练,以抵御坤君信香的诱惑。   普通坤君信香对他并无影响,可他靠近二人时,仍不自觉地皱了眉。   圣上的信香……实在是过于浓烈了。   谢让看他一眼,又看向远处那倒在路中央的书生:“把人带走,给他找个大夫。”   “是。”飞鸢应了声,问,“是……带回宫中吗?”   谢让收回目光。   宇文越依旧低着头,隔着厚重的大氅,都能感到对方身上那滚烫的热度。   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来抵御那难以言喻的感受,少年身体紧绷颤抖,钳制在谢让腰间的手无意识收紧,捏得他有点疼。   “回丞相府。”谢让道。   此处离皇宫还有一段距离,但与丞相府只差了两条街。飞鸢叫来马车,很快载着谢让与宇文越往丞相府去。   谢让入宫数日未曾回府,府上的家丁难得清闲了许多天,大半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家丁侍女哆哆嗦嗦在院子里跪了一片,谢让目不斜视,扶着宇文越就往里走。   “公、公子……”管家迎上前来,注意到少年脸色难看,忙问,“陛下这是身体不适?可要小的去请大夫?客房已经准备好了,小的这就去……”   谢让快速道:“不用。”   管家:“……啊?”   是不用请大夫,还是不用准备客房?   对方很快用行为回答了他。   谢让大步走进内院,推开卧房的门,将宇文越拽了进去。而后才回过头来,沉声道:“把人都撤出去,天亮之前,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间院子。”   说完,卧房门便在管家面前轰然合上,只留下后者呆愣在原地。   管家:“……”   .   卧房内漆黑一片,谢让正想去点灯,就被人从身后拥住了。   少年不愿在人前显露弱态,从街上到丞相府,始终强撑着没露出任何端倪。撑到现在,他似乎就连意识都变得不太清晰了,抓着谢让衣物的双手战栗不止,喘息声急促而颤抖,仿佛带上了哭腔。   谢让叹了口气,拍了拍钳制在他腰间的手:“谁让你先前偏要忍着。”   少年这几日状态有异,他多少能看出来一些。   不过,对方看起来并不愿依赖他的安抚,更不想与他亲近,他也就没提。   这种事……由他主动提出来,像什么样子。   谢让维持着这个姿势,半搂半抱带着少年往床边走,一边走,一边缓缓解开了领口的系带。   “等会儿,会给你的,别急。”他将少年推到床上坐下,大氅脱下来扔到一边。   没有厚重的外袍遮挡后,颈后的肌肤裸.露出来。   少年的呼吸顿时变得更加急促。   他这会儿倒是听话了,乖乖坐在床上,不敢乱动,但双手仍紧紧抓着谢让的衣摆。那双眼果真是红了,盛着水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让借着月色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心头一软,话音也放柔了些:“让你咬,但是轻一点,知道了?你上次咬得我好疼。”   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谢让很快就对这番嘱咐感到了后悔。   易感期的小乾君乖得不像话,果真没敢用力,也没敢心急。分明已经隐忍到了极限,可触碰谢让的动作依旧极为小心,他用尖细的犬齿在谢让颈后研磨,像是怕弄疼他似的,迟迟不敢下口。   听话得……有些过头了。   那感觉实在叫人难以忍耐,谢让轻轻磨了下牙,忍不住开口:“你快点——”   少年低下头,犬齿终于咬破了那块软肉。   两人呼吸皆是一滞。   比起第一次粗暴的标记,这次的感觉要舒适许多。   谢让清晰感受到,那原本对他来说无形无味的乾君信香,正犹如实质一般,循着伤处缓缓注入身体。   信香流经之处引起无法控制的战栗,却并不是什么令人难受的体验。谢让无声换气,只觉身体仿佛被包裹进温和的潮水中,原先的难耐全都消失不见,只余潮水起伏,将身心都推往极致的愉悦。   不知过去多久,少年终于松开了口。   但对方并未立刻放开他,少年从身后将他搂着,脑袋还埋在他的颈侧,一动不动。   谢让原先还想推开他,可他沉浸在标记的余韵中,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不剩。他努力片刻,最终妥协下来,任由自己陷进松软的床榻里,很快便昏昏欲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缓缓直起身。   谢让彻底不再动了,呼吸平稳舒缓,像是已经睡着了。宇文越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将人抱起来,在床榻上放平。   他动作极为轻柔,但仍然惊动了浅眠的青年。   谢让双眼微微睁开,半梦半醒似的,对上了少年略微慌乱的目光。   “我、我是想让你睡得舒服点,你……”   “别吵。”   两人的距离隔得极近,谢让抬起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话音含糊不清:“快睡,乖……”   宇文越张了张口,可青年没再说话,呼吸重新变得平稳起来。他迟疑了片刻,俯身下去,轻轻将青年抱进了怀中。   就这么合衣睡去。   .   谢让翌日醒来,屋内已经没有人。   他翻了个身,才察觉自己外衣和发冠都不知何时被人脱去,身上裹着柔软的丝被,被窝里还是暖和的,手脚也没像过去那般冰凉。   和以往被冻醒的体验完全不同。   他难得惬意,又躺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醒了还不起?”宇文越已经恢复如常,少年穿戴整齐,精神抖擞,与昨夜那委屈失控小乾君完全是两个人。   他走到床边,道:“你昨晚捡回来的人还关在偏院里。”   他说的是昨晚那书生。   “那书生……身体已经恢复了?”谢让问。   “嗯。”宇文越道,“不是雨露期,是姓曹的给他下了药。”   谢让恍然。   听闻坤君的雨露期比乾君的易感期更为棘手,不仅持续时间长,且药物难以控制,非要寻个乾君标记不可。   那书生并非雨露期,否则绝不可能一晚上就控制下来。   不过,对于某些没有标记过坤君的乾君来说,贸然闻到这等浓度的坤君信香,就算不是雨露期,也极容易被引诱失控。   对于宇文越这样的体质更是如此。   谢让没再多言,翻身坐起来就想下床。昨日穿的锦靴不知去了哪里,谢让下意识想踩到地上,却被人拦住了。   少年将他推回床上,面露不悦:“地上这么凉,你又想在屋里躺上三天?”   谢让:“……”   虽然但是,上次他原本躺一天就足够了,是被这人逼迫才躺了整整三天。   谢让耐着性子道:“臣的鞋子不见了,劳烦陛下帮臣找一找?”   宇文越神情缓和了些,扔下一句“等着”,转身出了门。   再回来时,手里果真拎着他昨日穿出宫的那双锦靴。   锦靴是用素白缎面缝制,里头缝了厚厚一层软绒,穿起来防风保暖。谢让接过来,摸到上面未散的暖意,略微一愣。   大清早的,这小祖宗还特意帮他把鞋子拿去暖热了?   还是挺有孝心的嘛。   谢让轻笑了下,没说什么,低头穿鞋。   宇文越看着他的动作,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平时夜里睡觉,手脚也这么凉?”   谢让愣了下,认真答道:“夏天倒是不会。”   那就是除了夏天,都会如此了。   宇文越眉头微微蹙起。   昨晚刚睡到下半夜,谢让浑身就开始发冷。尤其手脚,跟掉进冰窟窿似的,宇文越给他暖了大半宿,直到快天亮才终于暖和起来。   难怪平日里这人总是睡得不好。   长久这般,能睡好才怪。   堂堂一国之君,大清早醒来就没来由地为这些小事心烦意乱,见青年不以为意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低哼一声,没再理会对方,转头回了桌旁坐下。   谢让:“?”   他又哪里惹这小祖宗不痛快了。   还是昨晚那个又软又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小乾君可爱。   谢让在心里悠悠地想。   .   简单梳洗过后,谢让与宇文越出了门。   昨晚那书生被安顿在丞相府的偏院,经由大夫医治后,身上毒已经解了,信香也得到了控制。不过,没有谢让的允许,侍卫不敢让他离开,还派人将房门牢牢把守。   谢让走进偏远,看见那七八名带刀侍卫严阵以待的模样,心头就是一阵无奈。   可怜的书生估计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阵仗,别再给人吓出个好歹来。   谢让担心屋内还有坤君信香残留,没让宇文越跟着他,独自走进卧房。   书生果真没有休息,合衣坐在床头,双臂抱膝可怜兮兮地蜷着。听见推门声,他惊弓之鸟似的浑身一抖,朝谢让望过来。   看清来人的瞬间,他眼神亮了亮:“恩公!”   书生飞快下床,走到谢让面前,朝他深深作揖:“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徐衍无以为报。”   谢让见他这态度,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你不知道我是谁?”   原主出身布衣,又是本朝唯一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原本在文人圈子里极富盛名。不过,文人素来清高,自从他自封为相后,口碑便一落千丈,成了个贪图富贵权势的小人。   众人不敢在明面上说什么,暗地里写文作诗骂他的却不在少数。   也不知此人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书生听了他的问话,却是摇摇头:“小生不知。”   他昨日进府时已经意识不清,而被带到此处至今,更是没出过房门半步,自然无从得知谢让的身份。   谢让没打算解释,又问:“你与那曹家公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提及此事,书生眼眸垂下,神情显得有些低落。   但他没有隐瞒,很快将一切如实道来。   徐衍本不是京城人士,他两个月前进京,是为了参加明年的会试。京城的文人大都流行去贵族高官的府上做门客,若顺利入仕,日后入朝为官后便有了仰仗。   就是没考上,也能有个退路。   于是,他主动向吏部尚书曹常宿递了拜帖。   徐衍乡试排名是前三甲,学识不低,顺利受到了曹常宿的青睐。可没想到,去曹府的第一天,他就让曹家那大公子盯上了。   而且……   “他还发现了你坤君的身份?”谢让淡声问道。   徐衍低着头,轻轻应了声。   谢让道:“本朝坤君不能参加科举,你是如何瞒天过海,考到现在的?”   “我……我没有瞒。”徐衍道,“小生是前不久……才分化为了坤君。”   谢让明白过来。   坤君分化期在成年前后,的确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在本朝律令中,只有坤君不能参加科举,以及不能入朝为官的规矩。   已经取得功名的坤君,不会被剥夺身份,他们大多会被送回所在州府,进入各类官办书院任职。   但也有些人,不愿就此放弃。   “吏部负责科举事宜,曹常宿更是做过两任科举主考官,你去他府上做门客,不仅仅是为了日后有个仰仗吧。”谢让道。   徐衍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小生……”   他虽不知面前这人是谁,但此人昨日只用一样信物便吓退了曹家公子,现在更是直呼曹大人的姓名,门外那群侍卫看上去也并非普通人家的护院……   他猜得出,此人的身份绝对不一般。   徐衍再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心头阵阵发凉。   他当初去曹府,的确是抱着谋求庇护的心态。   会试前有严格的验明正身,就是为了防止作弊,以及避免坤君混入。若曹大人愿意帮他,考前验身那一关会更好渡过。   可惜,现在不可能了。   此人定然是朝中的大人物,被此人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再混进会试。不过,就算没有此人,他昨日被曹家公子下药,险些当街进入雨露期,已经被许多人看到。   如今半日过去,整个文人圈子多半都已经传遍了。   但谢让没说什么,只是走上前去,想要将他扶起来。   徐衍浑身又是一颤,条件反射般躲开。   谢让:“?”   “抱、抱歉!”徐衍忙道,“只是恩公身上……带有乾君的信香,小生……”   他昨晚险些进入雨露期,受不住这么重的乾君信香。   谢让默然,后退半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以你的成绩,去府学照样能做出一番事业,说不准日后还能考入国子监,做个讲师。”   他顿了下,继续道:“可你这样费尽心思混入会试,万一被人发现,是会被剥夺功名,一无所有的。”   “……就这么想要那顶乌纱帽?”   他这话说得重,但语调依旧温和,神情也看不出任何讥讽之意。   徐衍与他对视片刻,又低下头:“小生……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本该平步青云的人生,因为那一道分化全数逆转。   不甘心多年的寒窗苦读一夕之间成了泡影。   更不甘心,胸中的抱负再无机会实现。   谢让注视着他,不知为何,脑中竟浮现起原主过去的影子。   如果原主曾经真是坤君,他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么?   所以他才会不惜一切,也要让自己变回普通人?   谢让沉默片刻,道:“一会儿会有人送你回去。”   “回去之后,好好准备你的会试,不要再做这种结党营私之事。如果你真有才华,你不需要仰仗任何人。”   徐衍愣了下:“可、可我的身份……”   谢让:“照我说的做,其他的事,你暂时不必考虑。”   “小生明白了。”徐衍直起身,又深深朝谢让行了一礼:“多谢恩公。”   谢让点点头,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件事:“我身上……有很浓的乾君信香?”   徐衍神情顿时变得极不自在,他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让皱眉:“让你说就说。”   “是的……很浓的味道。”   徐衍偷瞄他一眼,又难为情地低下头,连耳根都红起来:“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全都是。”   谢让:“……” 第13章   谢让走出房门,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院子里的少年。   少年在人前从来端着一副帝王威严,此刻负手立于院中,颇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任谁也想不到,这人昨晚还拉着他哭哭唧唧,小狗似的在他身上乱蹭。   他可不就是小狗吗?只有小狗才喜欢在别人身上留味道、圈领地。   谢让心情复杂,只庆幸无论是宫中内侍还是禁军侍卫,大多都是中庸,闻不到他浑身这离谱的信香味道。   不,还是有人知道的。   谢让扫了眼同样候在院子里,今天都不怎么敢与他对视的飞鸢,忽然觉得很是绝望。   少年倒不觉得自己这番行为有什么问题,见谢让出来,他抬眼看向他,语调波澜不惊:“如何?”   “……”谢让道,“回去再说。”   二人回到主院堂屋,谢让派人将徐衍送出了丞相府。   徐衍进府时意识不清,走时亦蒙着眼,到最后都不知道昨日救了那二人的身份。当然,只要他最终能通过会试,进入殿试,他们必定还会再见面。   不过……   “你真想为了一个书生破例?”宇文越问。   二人没急着回宫,而是留在丞相府用了早膳。谢让早晨没什么胃口,一碗鸡汤小馄饨磨蹭了半天只吃下几个,看得宇文越直皱眉头。   青年浑然未觉,慢悠悠喝着热汤:“律法中对于坤君的限制本就不合理,此前也有不少朝臣提出过异议。谈不上破例,只是要不要放开这限制罢了。”   他顿了下:“陛下,我真吃不下了。”   两句话的功夫,面前的小碟子里已多出了一小块清蒸驴肉,半个鹅掌,和一大团凉拌白菜丝。   宇文越动作一顿,执着地将最后一筷子溜鸡丝夹到谢让面前的小碟中,若无其事:“离会试就差几个月,现在放开限制,民间恐怕会有意见。”   谢让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食物,无声地叹了口气。   原主骄奢淫逸,这丞相府的早膳不比御膳房规模差。不过用个早膳,大大小小十几道菜摆满了桌,谢让看一眼就饱了。   他挑挑拣拣,努力吃了口白菜丝,才道:“现在是来不及了,不过陛下登基至今还没开过恩科,正好现在朝中缺人,可以借这个机会,在来年开一回恩科。”   与正科不同,恩科通常是在秋季,距离现在还有大半年。借着这大半年时间逐步推行政策,应当还来得及。   宇文越点点头:“太傅说得有理。”   朝中不仅是缺乏有志之士,更是因为先前帝师掌控朝政,而各自为营,真正愿意拥护宇文越的人很少。就算没有这桩事,他也打算开个恩科,多吸纳些新鲜血液。   至于是否让坤君为官,宇文越反倒不那么在乎。   只要才华品行皆可,就是坤君也无妨。   毕竟……   宇文越下意识看向身旁的人,后者给他夹了一筷子肉,平静道:“陛下若觉得没问题,这事就交给臣去办了。”   “……是没什么问题。”宇文越面无表情,“只要太傅别再把碗里吃不下的东西夹给我。”   这块驴肉,明明是他刚夹给谢让的。   谢让正色:“我没碰过。”   宇文越:“没碰过更不行。”   谢让:“?”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宇文越磕绊一下,嫌弃道,“谁让你只吃那么点,你那小猫似的食量,真能吃饱吗?”   “……还没后宫里的御猫吃得多。”   谢让:“……”   那只御猫胖得脖子都没了,有多能吃您心里没数吗?   在宇文越的努力下,谢让总算又多吃了小半碗馄饨及三分之一碗鸡蛋羹。他靠在小榻上消食,宇文越板着脸又让人端来果盘,屈尊降贵地剥了个橘子递给他。   ……实在对他关切过头了。   以前只听说过,坤君会在被标记后极度依赖乾君,对乾君表现出绝对的臣服,却没见谁说乾君也会这样。   而且……上回他也没这样吧?   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   在府上歇息片刻后,二人启程回皇宫。   常德忠早带着御辇候在宫门前,马车停在路旁,驾车的小太监掀开车帘,要扶车内两位主子下车。   谢让刚伸出手去,就被身旁的人接住了。   少年掌心温热,轻轻托着谢让的手,神色淡淡:“当心脚下。”   谢让:“……”   当今圣上亲自将自家太傅扶下马车,走到御辇旁,常德忠迎上前来:“二位爷可算回来了,老奴担心了一晚上……”   宇文越依旧没有松手,常德忠的视线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又微笑着,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谢让用力抽出手,道,“先送圣上回寝宫吧。”   宇文越偏头看他:“你不回去?”   谢让:“御书房那边还有些事务没处理完。”   宇文越:“朕陪你去。”   谢让耐着性子:“时辰不早了,陛下得回去换件衣服,再歇一会儿,就该去学骑射了。”   宇文越神色依旧平淡:“那就叫人把东西送回寝宫。”   谢让:“……”   这人今天黏人过头了吧???   谢让满心无奈,常德忠却道:“启禀谢大人,吏部尚书曹大人及其公子,还候在御书房外呢。”   谢让昨日给曹家公子的东西,是宫中的通行玉牌。   皇宫的通行令也分品阶,大部分朝臣所持有的令牌,只能参与朝会时使用,入不得内朝。   而谢让昨日给的那块玉牌,却是能直接去御书房的。   吏部尚书曹常宿显然已经知道自家儿子干了什么好事,是以今早宫门一开,就带着儿子进了宫,已经在御书房外候了好几个时辰。   谢让被宇文越纠缠了一上午,是真将此事忘到了脑后。他思索片刻,道:“那就让他们候着吧。”   宇文越:“那……”   少年似乎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但眼底闪动的眸光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思。   谢让叹了口气,妥协道:“回寝宫。”   宇文越又黏了谢让快一个时辰,才磨磨蹭蹭出门去学骑射。   按照平时,谢让是会陪同前去的,但今日他坚决不肯。   从早上起床到现在,少年的视线都没从他身上移开过半分,他要是真跟过去,这人能专心学习才怪。反正临时标记刚结束,坚持一段时间大致是没关系的。   少年满脸不悦地走了,谢让独自在寝宫看了会儿书,又小睡了一会儿。   待他醒来时,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披上外衣往外走:“去御书房。”   .   御书房前,两人一跪一立,候在庭院里。   曹晋动了动跪得僵硬的双腿,被自家亲爹从身后踹了一脚:“跪好,别乱动!”   曹家大公子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道:“爹,这儿又没人,您叫我这样做给谁看啊。”   “你这臭小子!”曹常宿气急,冲着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还能有命跪在这儿,已经是祖上积德了!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去招惹……那是你能轻薄的人吗?!”   曹晋低声道:“我又没见过他,我哪知道……”   谁能想到,堂堂一国丞相,天子帝师,竟长了那样一张脸。   曹晋话音稍顿,忽然又想起昨夜那惊鸿一瞥,以及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苍白如玉,柔若无骨,瞧着就没多大力气。   早知那人是这等尊贵的身份,当时就不该与他客气。就该直接握住那双手,看他仓皇无措、羞恼挣扎的模样。   定然比那冷冷淡淡的神情要好看许多。   总归都是要死的,死前能一亲芳泽,也算死而无憾。   曹晋在心中这么想着,却听院外传来脚步声。   青年在人群簇拥下走进来。   他换了身常服,外头裹着件素白的狐裘,带毛边的衣领将纤细的脖颈挡得结结实实,乌黑如瀑的发丝垂在身后,被一根玉簪固定。   那模样比昨夜所见更为冷漠疏离,曹晋一晃神,后脑勺又狠狠挨了一巴掌:“逆子,还不给谢大人行礼!”   曹常宿俯身跪地,曹晋收回目光,也跟着磕了个头。   谢让在他们面前站定,却是弯下腰,轻轻扶了曹常宿一把 :“曹尚书不必多礼。”   曹常宿没敢让他扶,连忙站起来:“哎,是,劳谢大人体恤。”   “曹尚书这是哪里话。”谢让话音温和,“当初怀谦参加科举,您还是主考官。要是没有您,哪有怀谦今日。”   曹常宿只是赔笑,没敢多言。   “不过,您家这位公子……”   谢让话头一转,低头看向还跪在他们脚边的人。   曹常宿忙道:“小子无知,望谢大人看在他还是个孩子的份上,莫要与他计较!”   二十有几了,还是个孩子。   谢让面无表情,仍是道:“我怎么会与一个孩子计较,是贵公子昨晚说想与我交个朋友,我这才召他进宫。”   “……曹公子,这朋友还交吗?”   曹晋注视着面前那双洁白无瑕的锦靴,额头点地:“草、草民不敢……不敢……”   “不敢?”谢让道,“可我却想交你这个朋友。”   谢让偏过头去,使了个眼色。常德忠连忙小步上前,含着笑意,将手中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递到曹晋面前。   “曹公子,这是谢大人给您的赠礼。”   曹晋抬起头来。   青年居高临下看着他,眼底却含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神情,这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传闻中那心狠手辣、人间修罗一般的帝师。   难不成……是世人误解了?   曹晋恍恍惚惚这么想着,下意识将那锦盒接过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男人一愣,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曹常宿自然也闻到了那异味,忙道:“谢大人,这……”   “只是怀谦给新朋友的一番心意,小公子回家再打开就是。”谢让顿了下,又道,“今日召曹尚书前来还有一事,关于明年会试的主考官……”   今年科举的主考官还未选出,而备选的官员名单,前几天就已经送了上来。   大多都是吏部的官员。   吏部本就负责科举事宜,从吏部推选主考官,其实无可厚非。   不过朝中结党营私之风盛行,曹常宿身为吏部尚书,又连任过两届主考官,今年的主考官再从他手里选出,他的势力就太强了。   宇文越本就有意削弱朝中派系势力,谢让正愁该如何应对,没想到只是出宫一趟,竟出了这桩事。   谢让把曹常宿叫进御书房,一本正经商议起科举主考官的人选。   曹常宿今日在御书房外不吃不喝,吹了一天冷风,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限。何况,自家宝贝儿子的性命还悬在此人手里,更是不敢乱说话。   对方说什么他就应什么,等曹常宿神情恍惚地走出御书房时,才意识到,谢让几乎把与他一脉的官员都摒弃在了科举之外。   一个都不剩。   至于曹晋,谢让与曹常宿商议政事的时候,他就抱着那充满血腥味的锦盒站在院内。   未知的才最恐惧,曹晋不知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又不敢打开,只能在脑中胡思乱想,自己将自己吓了个半死,彻底半点遐想都不敢有了。   .   打发走了曹常宿,谢让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一道身影推门而入,走到桌边,给谢让杯中添了些水。   谢让没睁眼,吩咐道:“再加点茶叶,泡浓一点。”   对方动作顿了顿,转身去了外间。片刻后,对方回到谢让身边,将杯子递到谢让面前。谢让一闻味道就觉得不对,睁眼一看,杯中哪里还有什么茶叶,又是熟悉的枸杞泡水。   再抬头,当今圣上沉着一张脸,眼也不转地看着他。   谢让:“……”   他到底是认了个学生,还是认了个爹?   谢让心中颇为无奈,接过杯子乖乖抿了一口,才问:“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在练射箭吗?”   “练完了。”宇文越道,“今日中了五靶十环。”   谢让眉梢微扬:“厉害呀。”   宇文越练习射艺用的是军营里的大弓,谢让前几天跟去试过一把,拉都拉不开,更别说射出去。   少年得了夸赞,眉宇总算舒展了些,又问:“你给那曹家小子送什么东西了?”   谢让睨他:“陛森*晚*整*理下,你不会连这醋也要吃吧?”   宇文越给了他一个“这怎么可能”的眼神。   虽是如此,但他仍没有离开,执着地等待着谢让的回答。   谢让沉吟片刻,如实道:“牛鞭。”   宇文越:“啊?”   “是牛鞭,不信你问常公公去。”谢让面无表情,“御厨新鲜切下来的,剁成了两半,还带着血。”   宇文越:“……”   “哦,还有把刀。”谢让继续道,“特意叫人去净身房取的。”   他微笑起来,偏头看向宇文越:“陛下要是喜欢,也可以给你送一份。”   宇文越:“…………”   少年站直身体,正色道:“这就不必了。” 第14章   谢让原本以为,宇文越这股黏人劲只是标记带来的后遗症,过几天就能好。谁知转眼过了好几日,非但没好转,反而变本加厉。   “你今日不去御书房?”宇文越偏头看向他。   谢让是在用早膳时宣布的这件事。   少年刚习完武,脸颊还微微发着热,整个人精神抖擞。   听完这句话之后,他显而易见地皱起眉,却不似往常那般不悦的神情,反倒……像是有点委屈。   谢让张了张口,收回了“明天的朝会你也一个人去”这句话。   他本就无意干涉朝政,原先会管这些事,一是因为此人刚接触政事,他不放心,其二则是因为宇文越还没有完全信任他,他不敢轻易放权。   而现在,宇文越虽然口中不说,但显然已经对他渐渐信任,他此时放权是理所应当。   至于御书房那边,原主积压的事务已经处理得差不多,需要改进的政策也都拟好文书,下放给了负责的官员。   在没有朝臣要进宫商议政事的时候,御书房的作用不过是供众学士给宇文越讲学,谢让没必要天天跟去。   就像现代学生上课的时候,班主任也没必要时时在教室守着,无形中给人增加了压力。   谢让观察着少年的神情,小心翼翼哄道:“你现在的信香不像最初那样不稳定,你这几日学骑射我都没跟着去,所以……”   独自去御书房上课,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那是因为——”宇文越欲言又止。   还不是因为这人畏冷,他担心草场风大,才不敢让他去的。   宇文越心中气恼,又不知该如何反驳,闷闷丢下一句:“随你吧。”   说完还欲盖弥彰地补了句:“朕也不想让你守着。”   谢让:“……”   怎么还耍起性子来了。   谢让还想再哄两句,少年却显然不想再与他多言,三两口用完了早膳,便叫人摆驾御书房。   竟是连谢让有没有好好用完早膳都不管了。   谢让早晨本就没什么胃口,被小皇帝这么一闹,也没了吃饭的兴致。他索性叫人撤去早膳,兀自回暖阁看书去了。   刚看了一会儿,又开始出神。   谢让上回的借题发挥很有作用,曹常宿回去之后安分了不少,吏部也很快拟定出了新的科举主考官名单。谢让与宇文越商议之后,最终是从内阁选了一位以正直严苛出名的学士。   因原主的关系,殿阁学士挂了许多年虚职。加之内阁首辅一位空悬数年,在这之前,由开国皇帝建立的三殿三阁部门,其实已经名存实亡。   但谢让这个丞相当不长久,必须尽快将内阁重新建立起来。   这回科举就是个机会。   不过,仅仅启用了内阁还不够,朝堂之上不稳定的因素还有很多。   在书中,宇文越为了摆平那群人费了不少功夫,虽然谢让大致知晓都是哪些人,但由于朝中官员紧缺,暂时动不得他们。   好在明年会有两次会试,等朝廷吸纳了新鲜血液,便可慢慢将那群不安分的人撤出政治核心。   还有……   谢让在脑中慢慢思索着局势,忽然觉得无奈。   刚穿来这个世界时,他一心只是想让那小皇帝相信他,好从对方手中保住这条命,随后脱身。谁知还没待多久,就老毛病发作,真给人当起老师来,开始操心这,操心那。   这么下去其实不是好事。   伴君如伴虎,宇文越现在待他再好,都不过是暂时的。   小皇帝现在皇权不稳,身体又受到信香影响,才会这么依赖他。待他皇权稳固,身体恢复之时,谢让对他就没用了。   他迟早是要离开的。   然而,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都会产生感情。   纠葛越深,到放手时只会越困难。   谢让无声地叹了口气,没再胡思乱想,低头看起书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太监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暖阁。   “谢大人,谢大人!”小太监跪在他面前,急道,“御书房那边派人过来,说圣上忽然身体不适,您快去看看吧!”   .   御书房外,七八名众学士站在廊下窃窃私语。   谢让快步走进庭院,众人纷纷朝他行礼。   “怎么回事?”谢让问。   “这……”众学士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道,“圣上今日上课时状态不佳,没多久便说身体不适,要暂停讲学,所以就……就把臣等赶出来了。”   谢让看了眼紧闭的门扉,又问:“没宣太医?”   “圣上不让。”他身旁一名小太监道,“圣上只说让太傅过来……”   谢让:“……”   他按了按眉心,对众学士道:“诸位辛苦了,今日便先回吧,我去看看圣上。”   内侍领着众人离开御书房,谢让推门走进去。   少年坐在御书房正前方的主位上,一手支着脑袋,眼眸微阖,似乎真是不怎么舒服的模样。   谢让正要开口,身后尚未关好的门扉被一阵冷风吹开。   “咳咳——”谢让方才出门急,只随意披了件外袍,冷风从没完全扣好的领口倒灌进去,激起一阵咳嗽。   宇文越睁开眼,看清谢让的模样后顿时急了:“你怎么这样就来了?”   他连忙起身朝谢让走来,先飞快关了门,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过大氅给人裹上,才把人往屋里扶。   “还不是咳咳——”谢让喉头麻痒,一咳起来就止不住,“还不是担心你这个小兔崽子……”   “……”   宇文越将谢让扶到椅子上坐下,手掌抚着背心帮他顺气:“也没人让你这么急……”   谢让抬眼看他,宇文越连忙移开视线,给他倒了杯水。   片刻后,谢让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热水。   当今圣上站在他身边,难得心虚,没有说话。   “陛下今日不是身体不适?”谢让悠悠道,“那就别总站着了,快坐下歇着。”   宇文越瞥他一眼,没敢动:“朕……现在感觉还好。”   “是么?”谢让眉梢微扬,“这么看来,臣难不成是什么灵丹妙药,给陛下看上一眼,就百病全消了?”   宇文越:“……”   少年没有说话,谢让看向他,轻轻叹了口气。   “是想见我?”他温声问。   少年眸光微动,抿了抿唇,还是不说话。   “不是?”谢让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如果不是,我就先回去了?”   他作势欲走,少年连忙拉住他:“别——”   谢让偏头看他,宇文越低声道:“……抱歉。”   身体不适,倒不完全是假。   谢让无法被标记,宇文越先前在他身上留下的味道,不过三日便消得干干净净。而那标记消散后,先前的不安与躁动又卷土重来。   信香或许在逐渐变得稳定,但身体与内心的本能,却没那么容易平复。   尤其是在见不到这人的时候。   他今早闹了点脾气,但其实走出寝宫没多久就后悔了。   明明知道这人身体不好,为这点小事与他置气做什么呢。   没了他盯着,谁知道这人有没有好好吃饭。   这种念头在心里挥之不去,又不敢直接回去,因而上课时才坐立不安,怎么都静不下心来。   少年没有多做解释,但谢让大致能猜到。   终究还是那标记留下的黏人劲还没过罢了。   非但没过,还愈演愈烈,甚至连以前最求之不得的学识课都不想上了。   少年天子难得在人前表现出这么拘谨心虚的模样,谢让看着只觉得好笑,道:“肯认错就好。”   宇文越:“你不生气了?”   “当然生气。”谢让道,“所以,只认错不行,要罚。”   少年没搭话,谢让又问:“知道民间的夫子先生,都怎么惩罚犯了错的学生吗?”   宇文越瞥他一眼:“大、大致知道。”   无非就是扇巴掌,打手心。   谢让抬起手。   他的手悬停在他脸颊边,偏头:“不躲?”   宇文越一动不动:“不躲,你打吧。”   宇文越虽然失势,但毕竟贵为九五之尊,过去也曾是皇子,就连他母妃都没打过他。   谢让微笑起来,曲起手指,在对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宽大的衣袖在宇文越侧脸拂过,留下淡淡梅香。   谢让坐回原位:“把书给我,刚才学士们教到哪儿了?”   宇文越略微怔愣:“你……”   “别以为这就完了。”谢让翻开书本,视线飞快扫过,“今天教你的东西,回去全部罚抄十遍,抄不完不许睡觉。”   青年在桌案前正襟危坐。   他那双手好像天生就该执笔握书,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翻动书页,如此随意的动作都显得万分优雅从容。   宇文越看得出神,方才额头被敲打的地方分明一点也不疼,此刻却莫名开始发烫。   “还在发什么呆?”见对方许久没动作,谢让抬起头来,眉梢微扬,“别以为我像你那群臣子一样,会对你客客气气,我上课可是很严厉的。”   “过来坐下,先把昨天学的文章背一遍。”   .   夜色已深,乾清宫内依旧亮着灯。   少年天子坐于案前,正在勤勤恳恳抄着他的第十遍课本。   至于罚他的太傅大人,今日在外面受了点寒,喝了点祛寒的汤药,便早早睡下了。   半晌,宇文越搁下笔,按了按酸胀的眉心。   帝师果真不是好惹的,说十遍就十遍,还一个错字都不能有。宇文越工工整整抄了满满十余页,挨个细细检查,确认无误后,才终于站起身来,去偏殿梳洗。   宇文越沐浴完毕后,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才回到寝殿。   自从那次在丞相府同床共枕,宇文越发现谢让夜里总是手脚冰凉后,再也没让他睡过小榻。一张与龙床同规格的大床取代了原先小榻的位置,用最好最保暖的棉绒做床铺,铺了厚厚三层,竟比龙床还要舒适几分。   宇文越走到床边,蜷在床上的身影一动不动,已经睡熟了。   谢让的个子其实不矮,只是骨架比寻常男子稍小一些,身上又不怎么长肉,总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这其实也很符合坤君的特征。   二次分化同样是身体二次发育的过程,分化为乾君后,身体会再度发育,比以前更为强壮、结实。而坤君则正好相反。坤君的身体会逐渐变得柔软、纤细,力量减弱,个子也不会再长高。   这就是乾君与坤君容易被区别对待的原因。   这人怎么看,都应该是个坤君才对。   宇文越的视线落在对方纤细的后颈处。   他知道那日冯太医曾来给谢让检查过身体。   颈后曾经有过旧伤,还是在一年以内。   谢让说他不记得这件事,看上去似乎也并不在意,宇文越却无法视若无睹。   他过去还没分化,不确定谢让以前究竟是不是坤君。但他知道,谢让这一年之内绝没有受过任何伤,更不用说伤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谢让当初那灵魂穿越一说,宇文越仍然不敢尽信。   太过匪夷所思,疑点也太多。   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候?   但从那之后,此人便性情大变、判若两人,也是事实。   宇文越识人无数,一个人待他是不是真心,他看得出。   而且……   宇文越凝视着对方颈后那一小片光洁的肌肤,缓慢伸出手去。   触碰到对方的瞬间,消瘦的身体略微一颤。   他今晚似乎的确不太舒服,就连这样都没醒得过来,只是梦呓般嘟囔了句什么,便翻过身接着睡。   这一翻身,就压住了宇文越的衣袖。   宇文越:“……”   压住的衣袖正好在青年脑袋边上,宇文越小心翼翼扯了扯,没扯得动,反倒引得后者蹙眉:“别动……”   宇文越顿时不再动了。   这张新搬来的床很宽,谢让正好睡在中央,左右两侧再躺下一个人都绰绰有余。   宇文越抿了抿唇,用极轻的声音道:“你再压着我不放,我今晚就要睡在这里了。”   “给你一次机会,我数到三。”   “……三。”   他这声音细若蚊吟,青年自然是不会听到的。可不知为何,那声“三”刚说出口,青年忽然又转了个身,松开了他的衣袖。   宇文越:“………………”   片刻后,当今圣上熄了烛灯,面无表情爬上床,搂着自家太傅躺好了。 第15章   翌日清晨,谢让是被门外小太监的敲门声唤醒的。   今天是举行朝会的日子,宇文越要早早起床做准备。谢让最终没忍心让宇文越自己去上朝,自然也得早起。   他略微动了动,还没睁眼,就感觉到不对劲。   睡前抱在怀里的汤婆子不知去了哪里,但被窝里并不觉得冷。他的双手似乎被什么东西包裹着,双脚也抵在某个温暖柔软之物旁边,从头到脚都暖烘烘的。   耳畔有轻浅的呼吸声传来,谢让恍惚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现状。   ——他正被人抱在怀中。   这一认知让他尚未完全清醒的大脑瞬间一凛,身体下意识挣动一下,睁开眼。   对上了一张熟悉的睡颜。   少年显然睡得不沉,被他一动便弄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   四目相对,谢让问:“你怎么会睡在这里?”   宇文越:“……”   宇文越飞快从刚睡醒的混沌状态清醒,正色道:“昨夜你喊冷。”   谢让:“?”   “我来给你盖被子,你喊冷,还拽着我的衣袖不放。”   少年泰然自若,果断将锅甩了回去,还扯了扯不知何时又被谢让压在身下的宽大衣袖:“你看,现在还压着。”   谢让:“……”   理智上,他不愿相信自己睡着之后竟会做出这么失态之事,但少年神情正经,实在看不出半分说谎的模样。   他轻轻舒了口气,侧身将身下的衣袖抽出来:“抱歉,可能昨晚着凉了……你没睡好吧?”   宇文越睡得其实还不错。   虽然这人夜里又开始手脚冰凉,而他嫌弃这人抱在怀里的汤婆子碍事,在躺下的时候就偷偷把东西扔了出去,只能换做亲身上阵,将人搂在怀里暖了大半宿。   青年看起来瘦,身子又凉,抱起来却软得很。   总之,是很不错的睡眠体验。   宇文越当然不敢将实话说出口,正想敷衍几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僵。   谢让注意到他神情有异,凑上前去摸他的额头:“真没休息好?头疼不疼,有哪里……”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宇文越竭力往后挪了挪,咬牙:“你别再靠过来了。”   意识到自己大腿正抵着什么的谢让:“……”   青年神情难得空白,许久才重新做出反应。他不动声色挪开了腿,翻身坐起来。   “咳,没事。”谢让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声音保持平稳,“你这个年纪,这样是正常现象,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会这样。”   宇文越:“……”   谢让:“……”   他在说什么东西。   谢让按了按眉心,起身披了件衣服:“你自己……处理一下,我先去梳洗。”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宇文越:“……”   .   宇文越整个早晨都尴尬得没敢和谢让说话。   朝会在卯时开始,二人要在这之前到达紫宸殿。   不过,天子与朝臣入殿的路线不同,不能一同前往。这正好方便宇文越躲人,少年换好朝服后,甚至没与谢让打个招呼,就独自乘上御辇跑了。   倒弄得谢让有点无奈。   果然还是个孩子,这点小事就害臊成这样。   虽然……那分量已经不能算是个孩子了。   这就是乾君的优势所在么?   谢让感觉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那么一点微妙的冲击。   卯时将至,宫门大开,紫宸殿前的广场上围聚了不少官员。御辇停在路边,谢让被小太监搀扶下了车,立即有人上前朝他行礼。   本朝每十日举行一次朝会,上次朝会正巧赶上谢让头疼晕倒,在寝宫养病。他原本想让宇文越独自上朝,但后者没同意,因而那次朝会最终是取消了。   所以,这其实是谢让第一次参加朝会。   也是宇文越第一次上朝。   谢让今日也穿了正式的朝服,暗紫衣袍上绣着仙鹤,腰间是御仙花纹金带,垂着一块玲珑环佩,就连头顶的官帽亦是嵌金带玉。   从头到脚,沉得他话都不想说。   好在原主的威慑还在,没人敢轻易上来与他搭话,行过礼后都安安分分候在一旁,生怕说错话触了霉头。   然而,总有一两个不长眼的。   “谢大人,您近来身体可好?”一名朝臣乐呵呵迎到他身边。   这语气听上去十分熟络,谢让上下打量他一眼,只看出那身官服是正二品,其余一概不知。   谢让问:“你那位?”   对方:“?”   “谢大人,您可莫要与下官说笑。”对方神情难以置信,仿佛受了莫大的打击,“就在前不久,下官还与您一道喝过酒呢!”   他口中的前不久,应当也是谢让穿进来之前的事了。   谢让思索片刻,想起来了:“是段大人啊。”   “哎,正是下官啊!”对方松了口气,又靠过来些许。   谢让不喜与人太过亲近,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   此人名叫段景尧,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他是不久前刚被原主从地方提拔上来。此人趋炎附势,对原主言听计从,原主提拔他,本是为了更好的掌控都察院。   可惜,段景尧时运不济,进都察院还不到两个月,原主的势力便被扳倒。连带着他也被革除官职,举家流放。   可以说是个天选倒霉蛋。   谢让看他的视线顿时带上了几分同情。   段景尧并未察觉,还在自来熟似的与他搭话:“听闻谢大人近来为了教导圣上,一直宿在乾清宫?”   谢让:“嗯,怎么?”   段景尧左右看了看,靠近过来,讳莫如深:“圣上当真分化为了乾君?”   谢让:“……”   宇文越意外将他当做坤君标记这事,只有谢让与冯太医知晓,没有泄露出去。然而宇文越已经分化之事,却是瞒不住的。   尤其少年那易感期难以控制,信香浓烈远超常人。   谢让听出他话中还有深意,问:“你想说什么?”   段景尧嘿嘿一笑:“实不相瞒,小女今年年芳十六,前不久正好分化为了坤君。”   这个时代女子十五岁成年,分化期亦是在十五岁左右。   谢让敛下眼,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因为有二次分化的存在,本朝男女法定成婚的年龄皆在分化期过后。男子较晚,通常要年满二十才会谈婚论嫁,不过若是提前分化,就另当别论了。   宇文越在外人眼里虽是个傀儡皇帝,但毕竟是皇族,只要这江山还姓宇文,总会有人想依附上来。   段景尧便是其中之一。   谢让淡声道:“段大人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这……”段景尧迟疑片刻,压低声音道,“下官是一片好意。若谢大人不嫌弃,可将小女收作义女,再送进宫来……如此亲上加亲,日后还愁圣上不好好听谢大人的话么?”   他倒是安排得明明白白。   给刚分化的乾君送个坤君,必然是会被完全标记的,无论男女,那坤君日后都会是皇后。   这事若是成了,段景尧就是国丈,至于谢让……   一个亲爹,一个干爹,任谁都知道该站在谁那边。   谢让心底冷笑,只是道:“陛下年纪还小,这件事,暂时不要再提了。”   “可……”   段景尧还想再说什么,前方紫宸殿的大门打开,该上朝了。   今日是宇文越登基以来第一次上朝,不过谢让提前放出过消息,是以百官看见那龙椅之上的少年时,皆没有太过惊讶。   众人俯身跪拜,唯有谢让身为帝师,可以免跪。   朝会虽然兴师动众,但实际上,天子鲜少会在上朝时商议什么重要决策。   通常只是递交奏折,以及百官例行汇报。   不过,朝中部门繁多,琐事也多,挨个汇报下来要花上不少时间。谢让听了一会儿就开始心不在焉,只觉双腿酸软,肩背脖子都被沉重的衣袍发冠压得发麻。   他轻微动了动脖子,就听上方的少年开了口:“给太傅赐座。”   谢让:“……”   他抬眼望去,少年若无其事移开目光。   随便动一下都能看见,您刚才也在走神是吧?   几个小太监很快给谢让搬来座椅,谢让谢了恩便坐下,百官却小声议论起来。   帝师把控朝政多年,听闻圣上对他早有不满,这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众人窃窃私语,唯有常去御书房给天子讲学那几位,神情如常,半点不觉得奇怪。   这算什么,平日里在御书房时,帝师喝杯茶都是圣上亲自端进去。稍微咳上一声更是不得了,非要关窗添火,将太医宣来诊脉不可。   众人的议论谢让并不在意,相反,他其实有意助长此事。   宇文越是个好皇帝,又有谢让在旁辅助,皇权必定会逐渐向天子集中。做一个旁人眼中备受敬爱的帝师,总比做一个与皇帝对着干的权臣来得好。   例行汇报结束,若无要事,按理便可退朝了。   可群臣之中,忽然有一人朝前迈了半步:“听闻陛下已分化为乾君,不知何时选妃立后,为皇室开枝散叶。”   谢让:“……”   好家伙,又来个想给小皇帝塞人的。   有人开了这个头,众朝臣跟着纷纷进言,问圣上打算何时选秀。谢让扫了一眼,就连段景尧都不死心,兴致勃勃插了几句嘴。   少年的神情当场沉了下来:“朕先前都不知道,诸位爱卿的消息竟如此灵通。”   “……你们从哪儿听说的?”   “这……”众人面面相觑,没敢开口。   圣上分化的消息此前的确没有正式公布过,不过,这种大事哪里能瞒得住,不消三天,朝堂内外就全都知道了。   况且,这分明是件喜事,从没有哪任皇帝会瞒着不说,是以众人都没觉得这么问出来有什么不对。   宇文越只是冷笑:“妄议皇室是什么罪过,需要朕提醒吗?”   “陛下恕罪!”   “陛下恕罪!”   方才还兴冲冲的众人瞬间变了脸色,哗啦啦跪倒一片。   大殿之上,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宇文越心烦意乱,下意识朝谢让看去。   青年似乎又在走神,这般凝重的氛围下,他依旧悠闲地靠坐在椅子上,支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宇文越见他这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更是来气,冷声道:“念众爱卿初犯,罚一个月俸禄,回家闭门思过三日。”   “——散朝!”   .   谢让走出紫宸殿时,还在若有所思,就连旁人向他道别都没搭理。   他乘御辇回寝宫,刚走到半道,御辇却停了下来。   一道身影从外头钻进来,瞬间挤满了这小小的御辇。   “……”谢让往旁边挪了挪,无奈,“陛下,您的御辇呢?”   宇文越道:“朕让他们先回去了。”   谢让今日坐这御辇并不能供两人同乘,尤其少年手长腿长,强行挤进来更是显得逼仄。但他并不在意,半个身子都几乎贴在了谢让身上,一双眼定定注视着他。   “刚才在朝会上,你在想什么?”宇文越问。   谢让:“……”   该说少年太敏锐,还是这人过于关注他了呢?   他叹了口气,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在想刚才大臣们提出的建议,其实——”   他话没说完,呼吸猝然一滞。   御辇内的空间过于狭窄,二人并肩坐着,宇文越索性抬起一只胳膊,搭在谢让身后。   少年的手指似是无意般轻轻擦过后颈敏感的肌肤,过电般的触感传至四肢百骸,谢让睫羽颤动,藏在袖中的手瞬间收紧。   宇文越没察觉到似的,偏过头来,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太傅想说什么,怎么不接着说了?”   他今日难得穿上了龙袍,胸前金线绣制的龙纹栩栩如生,狰狞而威严。   少年天子注视着面前的人,用极轻的声音问:“你也想给朕选秀?” 第16章   谢让嘴唇紧抿。   少年鲜少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有压迫感,逼仄的空间使得他们被迫贴近,从被对方触碰过的颈后开始,身体相贴之处一点一点跟着热起来。   谢让闭了闭眼:“宇文越。”   亦是难得强硬的语气:“把你的信香收起来。”   少年眸光微动。   他注视着青年的面容,过了许久,才缓慢坐直身体,与对方拉开了距离。   与此同时,在少年进入御辇时,便不加掩饰释放而出的信香,也随着他这个动作渐渐淡去。   谢让依旧没闻到任何味道,但在两次标记过后,他的身体似乎对信香的存在渐渐敏感起来。   就算闻不到,也能不自觉的做出反应。   尤其是……当那信香过于浓烈,甚至带上了些许攻击性时。   谢让浑身不受控制的发软,他偏过头去,将身侧的纱帘掀开一角,让风吹进来一些。   冬日的寒风很快驱散了热意,谢让的头脑也总算清醒过来。   他缓缓舒了口气,转过头,少年依旧静静坐在原地。   他周身凛然的气质已经收了起来,此刻安安静静坐着,眼眸微微垂下,竟叫谢让看出了几分无辜乖巧。   谢让哀嚎自己的滤镜大概真是没救了,叹了口气:“你要是不想,我当然不会逼你。”   少年眸光微动,谢让又道:“不过,我们是不是也该考虑,要怎么解决你那易感期的问题了?”   最初,谢让有意没有在宇文越面前提起此事,是因为他还不确定宇文越能不能信任自己。如果事情一开始就得以解决,他手中没有了筹码,又会落入危险的境地。   而后来,则是因为宇文越与他越发亲近,甚至越发依赖。   就连把他独自扔去御书房上课,少年都要和他闹一闹脾气,何况与他商量这种事。   但不说,不代表事情不存在。   宇文越先前会将他当做坤君标记,是因为他们二人的信香正好契合,宇文越在易感期内,受到了谢让信香的诱导。   至于宇文越的易感期为何时常失控,除了因为他天生信香过于浓烈,寻常药物和临时标记难以控制之外,其实也有谢让的原因在。   谢让不是真正的坤君,他的信香只能暂时安抚下乾君的躁动,却无法长久。   宇文越需要的不是他,而是一名坤君。   一名真正的坤君。   宇文越许久没有回答。   御辇内陷入沉寂,谢让观察着对方的神情,还想再说什么,御辇晃晃悠悠,却落了地。   寝宫到了。   这一整日,宇文越都没有给谢让答复。他像往常一样,去御书房听学士讲学,去草场练习骑射,夜里回寝宫,则开始整理谢让批阅完奏折。   仿佛已经完全将谢让与他说的事忘到了脑后。   这么一直持续到了深夜,谢让靠在床头读书,听见了少年沐浴回来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还没开口,宇文越若无其事与他道了晚安,便朝龙床走去。   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谢让性子直,这辈子最受不了谁和他冷战,他把书一扔,赶在宇文越上床前开了口:“宇文越。”   少年动作一顿。   “你……”谢让张了张口。   宇文越这个年纪的孩子,他其实对付过不少。   穿进书里之前,他正结束了长达一年多的支教生活。他们去的是一个较为贫穷偏僻的小山村,而分到他手里的,正好就是十多岁,高中阶段的学生。   这个年纪的孩子很难搞,脾气大,性子倔,闹起脾气来谁都哄不住。   唯一的办法就是顺着,把人哄开心了,再和他讲道理。   谢让犹豫了片刻,轻声道:“……我有点冷。”   宇文越眉头微微皱起,走过来:“他们没给你灌汤婆子?”   他弯腰摸了摸谢让放在床头的几个汤婆子,果真是凉的。   “那群奴才……”少年低啐了一句,拿起那几个汤婆子就要往外走。   却被谢让拉住了。   “不怪他们,是我让他们不用灌的。”谢让顿了下,“这玩意太硬了,抱起来不舒服。”   宇文越眸光微动。   “我是想说,”谢让往床榻内侧挪了挪,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一些,“要不,你再陪我睡一晚?”   回答他的,是少年极轻的一声笑。   宇文越眉宇舒展开来,眼底带着笑意:“老师,你是在撒娇吗?”   谢让:“……”   并不是,他只是想哄人罢了!   这人平时成天想和他亲近,他只是随了对方的意而已。   怎么变成他撒娇了!   谢让被他这话问得臊得慌,耳根微微发烫:“你要不愿意就算——”   话还没说完,少年直接掀开被子,坐上了床。   宇文越刚沐浴完,身上还带着些微潮气,温温热热的气息瞬间就将谢让包裹起来。谢让不自在的偏过头,双手又被人握进了掌心。   “你这身体到底怎么回事,喝了这么多药也没用。”宇文越叹息般开口。   谢让道:“以前问过大夫,说是体质问题,天生的。”   宇文越微微蹙眉。   不对。   那日冯太医告诉过他,谢让这脉象并未天生体弱之相,分明是后天遇到过什么,落了病根,又没好好修养,才使得身体亏空得厉害。   宇文越没有多言,他将人搂进怀中,拍了拍对方背心:“现在不冷了,睡吧。”   熟悉而温暖的气息萦绕在身侧,谢让莫名觉得心绪平静下来,先前所有的烦恼都不复存在,只余安心。   他知道,这大致也是信香的作用。   他闻不到信香的味道,但仍然对森*晚*整*理宇文越的信香有反应,那是铭刻在身体里,由于信香契合而带来的特殊效用。   倦意很快席卷上来,谢让没忘记他刚才想说什么,但忽然不想再多说了。   他这些天其实很累,在现代生活那平凡而短暂的二十多年人生加起来,都没有这些天来得累。   要处理政务,要思考局势,还要应付那些心怀鬼胎的朝中重臣。   太累了。   所以,让他这样就好。   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放空自己,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谢让合上眼,就这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怀中人呼吸渐渐放缓,宇文越垂眸看着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自然看得出,谢让今晚就是为了哄他才会这么做。但是,他这老师……是不是过于相信他了?   他可是乾君。   他可是把他当做坤君标记过的乾君。   宇文越闭上眼,感受到血液中的某些欲望,再次不受控制地复苏。   十七八岁,是欲望最为冲动,也最难以自控的年纪。   偏偏这人没有半点自觉,还真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学生,当成个孩子。   宇文越竭力维持着呼吸平稳,可几个呼吸之后,他又无可奈何地睁开眼。怀中的青年睡得雷打不动,宇文越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牵过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脖颈间。   对方指尖冰凉,冷得他一个激灵,某些不该有的冲动终于渐渐平复下去。   宇文越无声地叹了口气,总算能安心睡下。   .   谢让自认为那天晚上的哄孩子很有效,至少从第二天开始,宇文越待他又恢复了原样。   可惜,事情还是没得到解决。   宇文越排斥寻找其他坤君的原因他很清楚,在书里,宇文越就不近女色,到故事的最后也是孑然一身,没有成婚。   他心中有抱负,也讨厌皇室那种为了传宗接代而娶妻生子的习惯。   不过,现状摆在眼前,他这么一直排斥下去也不是办法。   谢让愁了几天,终于在又一次朝会之后下了决定。   天色渐晚,宇文越习完射艺回到寝宫,一眼便看见坐在桌案前,专心致志翻阅着什么的谢让。   他眼底浮现出笑意,悄然走上去。   正要开口,却在看清对方面前的东西后,脸色沉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   少年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吓得谢让浑身一抖:“你走进来怎么没声?!”   宇文越并不看他,仍盯着他手里的东西:“这些,是什么?”   谢让视线躲闪一下,有点心虚:“就……一些画像而已。”   宇文越咬牙:“什么画像?”   是坤君的画像。   宇文越排斥的是以利益为目的的婚姻,谢让很理解这一点,自然不会逼他。   但这不代表不能挑几个合适的坤君先认识认识。   谢让自认不是个古板的老师,只要不影响到正事,他向来鼓励学生自由恋爱。万一真遇上了喜欢的,还能顺道解决他那易感期失控的毛病,何乐而不为。   所以,今天散朝之后,他便去了趟户部,拿了些与宇文越年龄相仿的坤君画像回来。   谢让将自己的意图向宇文越说了,少年站在他身边,全程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不愿意,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做这么讨人厌的事。”谢让低着头,话音放得很轻,“但是阿越,你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他这易感期失控的毛病,长此以往下去,自己受罪不说,也会带来危险。   就像他们去集市游玩那回,如果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真正的坤君,如果他们之间能够顺利标记,宇文越是不会被其他坤君的信香诱导失控的。   他是一国之君,谁也不敢保证他日后不会再遇上类似的事。   他不该,也不能让这风险存在。   “我不可能永远陪着你。”谢让闭了闭眼,低声道,“你也该冷静点了,阿越。”   啪嗒。   有什么东西落下来,砸在谢让手边。   谢让愣了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起头。   对上了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   少年眼眶发红,眼底盛满了水汽。他睫羽颤了颤,又一滴泪落下来,砸在了谢让的手背上。   谢让:“……”   救、命。 第17章   宇文越从没有在谢让面前露出这副模样,谢让清楚的记得,他在书中唯一一次哭泣,是年幼时母妃病逝的时候。   从那之后,他无论经历何等欺凌,遇到任何困难,都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   谢让彻底被他这滴泪砸蒙了,他慌乱站起身,想帮对方擦眼泪,却被人偏头躲了过去。   “阿……阿越。”谢让局促道,“阿越,我没有一定要逼你的意思,你——”   他话没说完,忽然有人从门外走进来:“陛下,水已经放好了,您……”   常德忠话音一顿,整个人呆滞在了原地。   谢大人和陛下吵架,还把陛下……惹哭了?   在宫里侍奉了几十年,自认没什么场面不能应对的老太监,头一次脑中一片空白,正要往殿内迈的那只腿也僵在了半空,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宇文越偏头擦了擦眼泪,哑声道:“我先去沐浴。”   说完,没再看谢让一眼,转头走了出去。   专供圣上沐浴的偏殿内有数个白玉雕刻的浴池,殿内水汽蒸腾。宇文越脱下那身骑射时专用的暗红劲装,将自己泡入水中。   一抬眼,常德忠还守在他身边。   “你怎么还在这里?”宇文越问。   老太监跪在浴池旁,没敢抬头,只低声道:“奴才……不太放心。”   “……”宇文越睨他一眼,“怎么,你怕朕一时想不开?”   离开寝宫后,少年便没再露出那副委屈悲伤的神色,这会儿就连说话语气都已经恢复如常。   常德忠偷偷抬眼打量他,总算明白过来。   原来是在演呢。   常德忠放心下来,给他磕了个头:“陛下没与谢大人置气,奴才就放心了。”   “谁说朕没与他置气。”宇文越大半个身体都浸入水中,面容被水汽笼着,模糊不清,“朕很生气。”   私自去寻坤君画像,一副为了他好的模样,还反过来要让他冷静。   他怎么敢的?   宇文越气得要命,甚至恨不得当场与那人大吵一架。   可他不能。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对谢让的性子最是了解。那人吃软不吃硬,虽然表面看上去温和,实际却很固执。   他认定的事,旁人很难左右。   “不过啊,您也可以稍微听一听谢大人的话。就算不乐意,也要暂时稳住他不是?”常德忠道,“难得谢大人变回从前,您要是再将他惹恼了……”   宇文越忽然打断他:“你说什么?”   常德忠还当他是恼了,忙道:“陛下恕罪,奴才没有指责您的意思……”   “不是说这个。”宇文越转过头来,隔着弥漫的水汽,眸光沉沉,“你说他变回从前……是什么意思?”   常德忠:“奴才就是顺口一说……”   “让你说就说!”   宇文越自然知道,现在的谢让,行事与先前的帝师全然不同。   过去的帝师谢让倨傲自大,对人从来没什么好脸色,是以所有奴才都很怕他。而现在这个谢让,待人温和有礼,短短半个月,乾清宫的内侍们都对他有所改观。   正因如此,他才会开始犹豫,不知是否该相信谢让那灵魂穿越的说法。   在待人接物上的态度,是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品行,没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可是……什么叫变回了从前?   常德忠瞧着宇文越的脸色,低声道:“陛下当初年纪还小,自然是不记得。可奴才记得很清楚,刚中状元时,谢大人就是这般性情温和,宽和待人的……”   老太监嗓音放得很轻,宇文越静静听完,却没再说什么。   他草草沐浴完,起身走到一旁,取过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宇文越永远不能理解谢让为何这么喜欢喝茶,苦涩的茶汤进入口中,苦得宇文越舌根发麻。   “不对。”宇文越忽然道。   常德忠:“陛下?”   宇文越低头注视着杯中的茶水,好似沉入了自己的回忆:“不只是刚中状元的时候……”   谢让刚中状元那年,宇文越还只是个被关在冷宫,无人问津的皇子。   他是直到第二年,先帝将他接出冷宫,才知道有这么一位新科状元郎的存在。   那时,先帝已经病入膏肓,所有的事情快得仿佛只是走个过场。他被领去先帝居住的养心殿,给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父皇磕了头,受了太子册封。   整个养心殿死气沉沉,然后,卧床不起的老人指着床边一位青年,对他道:“这是谢学士,以后就由他来教你功课。好孩子,去给你的老师敬杯茶。”   那是宇文越此生第一次见到谢让。   那时候的谢让,是什么样子呢?   宇文越闭上眼,原本已经被淡忘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缓缓浮现出来。   年仅二十岁的太子太傅,就算在当今圣上面前,也不像旁人那般拘谨。他笑吟吟地接了宇文越的茶,一双桃花眼弯出漂亮的弧度。   “做好准备吧,小殿下。”他笑着说,“我上课可是很严厉的。”   茶盏哗啦一声落到地上,瓷片碎了满地。   老太监的惊呼声在耳畔响起,宇文越脑中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真切。   “做好准备吧,陛下,前方等着你的可是地狱啊。”   “别以为我像你那群臣子一样,会对你客客气气,我上课可是很严厉的。”   ……   宇文越深深吸气,再开口时,嗓音有些低哑:“常公公,帮朕一个忙。”   “朕想知道,太傅这些年身边都发生过什么事。从他进京开始,每一件事,只要能查到的,都给朕好好查个清楚。”   .   宇文越沐浴完毕,一踏进寝殿,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谢让已经叫人传了晚膳,热腾腾的饭菜摆了满桌,青年坐在桌旁,正将一碗盛好的汤放到旁边的空位上。   见他进来,青年朝他露出微笑:“回来啦,快来吃,一会儿凉了。”   那笑容与他记忆中初见时的模样几乎没什么改变,宇文越恍惚一下,青年起身朝他走来:“不会还在生气吧?”   青年嗓音温和,与他说话时也很耐心,先前那个帝师谢让,从来没有用过这种语气与他说话。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宇文越想不起来。   他第一次见到谢让时十二岁,按理那已经不是不记事的年纪,可有关于这个人的事,却好像被他全然淡忘。   他的记忆中,只有那个阴狠、高傲、不折手段的帝师谢让。   可明明……明明这人在与他第一次见面时,还是那样温和的模样。   宇文越闭了闭眼,轻声道:“我没事。”   “真没事?”谢让牵着人往桌边走,温声道,“这次的事是我不对,不应该未经你允许就擅作主张。以后我不这样了,好不好?”   宇文越又问:“那坤君还找吗?”   谢让沉默下来。   宇文越看出他的犹豫,却是悠悠道:“这件事,就听你的吧。”   谢让:“啊?”   “我方才仔细想了想,你说得没错。我身体情况特殊,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宇文越端起面前的汤碗,语气波澜不惊,“而且,万一真有合适的……”   他没把话说完,谢让眼眸垂下。   万一真有合适的,纳妃立后,娶妻生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本是谢让提出的主意,可不止为何,从少年的口中说出来,却叫他心中浮现起一丝莫名的情绪。   说不上来,总之是不太舒服的感觉。   谢让无声地舒了口气,道:“也好,我明天就让户部的官员进宫一趟。”   宇文越没急着开口。   他到底该不该告诉他的老师,他的信香又暴露了自己的小心思呢。   明明就不太高兴。   谁说只有乾君才有占有欲。   少年低头喝着汤,闻着空气中明显比先前浓郁了几分的梅香,敛下眼底一点笑意,轻轻“嗯”了声。   .   谢让没让户部按照宫廷选秀女的规矩来。   他本意是让宇文越多接触几位坤君,看能不能遇见一位喜欢的,用不着那样劳民伤财。只要摸清宇文越的喜好,送几位符合标准的坤君画像来,让他挑一挑就是。   而少年也格外配合。   “个子高一些吧。”   “瘦一点,但不能太瘦,太瘦不好。”   “自然要男子。”   “气质温润,不要太冷,也不要太热情。”   “笑起来要好看。”   天子寝宫内,户部官员奋笔疾书,记录着当今圣上的喜好。   谢让坐在暖阁听着,眼前的奏折看了三遍,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好一个小兔崽子,先前还又哭又闹不想选秀,这会儿倒是把喜好想得清清楚楚。   都说十几条了。   谢让莫名不悦,灌了一大口冷透的枸杞泡水。   过了一会儿,珠帘微动,宇文越走了进来。   谢让恍然回神:“户部的人走了?”   “嗯,走了。”宇文越给谢让手边的杯子添了点水,在他身旁倾下身来,“这两日奏折好像又多起来了,很多事?”   谢让:“年关将至,事能不多吗,我都要忙死了。”   “是吗?”宇文越眼底浮现起一丝笑意,“老师这么忙,怎么连奏折都拿倒了?”   谢让:“……”   他若无其事把颠倒的奏折转过来,板着脸:“不帮忙就出去。”   “帮,自然要帮。”   宇文越近来逐渐开始自己批阅奏折,不过他经验还太浅,偶尔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仍需要与谢让讨论,询问他的想法。   越到年关,天下就越不太平,无论那个时代都是如此。   岭南山匪横行,西域因为连日大雪阻碍了贸易,黄河流域要维修水利预防桃汛……宇文越这奏折一看就看了快两个时辰,夜色渐深,身旁的人逐渐没了动静,他抬起头,青年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谢让身子不好,精力也比不上旁人,因而他才需要浓茶提神。   但那东西伤身,喝多了夜里还睡不着,宇文越已经很久没让他碰过。   谢让睡着时模样很安静,若是身体足够暖和,一整夜都不会动一下。宇文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站起身,朝谢让伸出手去。   “干嘛……”谢让睡得不深,被人一碰就迷迷糊糊要醒来。   宇文越没理会他那点小猫似的挣扎,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抱你去睡觉,别动。”   “我还没看完……”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惦记着他的奏折。   宇文越有点无奈,笑道:“没剩多少了,我来看就好。”   青年嘟嘟囔囔不知又说了什么,宇文越大步抱着他走到床边,将人放下。   这段时日,他们其实都是同床共枕的。   越接近过年天气就越冷,宇文越身上暖和,谢让和他同床过几次之后,彻底依赖上了这个暖手宝。终归他不是真正的坤君,又只把宇文越当成学生,没什么授受不亲的规矩。   就是苦了宇文越,每天都必须赶在谢让之前醒来,去雪地里站上一会儿,让自己冷静冷静。   宇文越帮人脱了鞋袜外衣,盖好被子,又去灌两个汤婆子,好让这人在他批阅完奏折之前,能先将就一下。   他将汤婆子塞进被窝,起身时听见了青年轻浅的话语。   “真喜欢你……”   宇文越动作一僵。   青年没有睁眼,大约是在做梦,宇文越俯身下去,还能听见对方梦呓般的声音。   “乖孩子。”   “就要这样的学生才省心。”   “真孝顺啊……”   少年脸色变了又变,他牙关紧咬,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谁在孝顺你了?” 第18章   户部的工作效率很高,坤君的画像很快便一批接着一批往宫里送。而宇文越也十分配合,每一张画像都认真端详,仔细思考。   可惜,一连看了几十张,硬是没有一张满意的。   负责此事的户部侍郎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终于在又一次朝会散朝时,拦住了谢让。   谢让看着面前胡子没刮,眼下一片乌青的官员,一时间都没敢认:“……李大人?”   李修明一开口就险些哭出来:“是我啊谢大人!”   谢让:“……”   明明十天前在户部见面的时候,还是个精神抖擞、神采奕奕的翩翩青年。   怎会如此。   李修明这些天是真不容易。   自从圣上在朝会上惩罚了那群逼他选秀的大臣后,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个苦差事,户部上下没人愿意淌这趟浑水,最后只能落到他头上。   这也就罢了,要知道,坤君本就是万里挑一,比乾君的数量还要少。而且坤君的雨露期也没乾君那么容易控制,因而分化之后很快就会出嫁。   适龄未婚的坤君少之又少,偏偏圣上的眼光还挑剔得很。   李修明被这事搞得精神恍惚,拉着谢让就是一通诉苦。谢让拧着眉听了半天,总算听出了核心思想:要么劝劝圣上降低标准,要么,就只能颁布圣旨,让各地官员去民间挑美人了。   谢让默然。   让户部挑人,其实是从皇室贵族、名门世家以及朝中各官员的亲眷中挑选。这些亲眷在户部皆有归档,挑选起来方便,没那么劳师动众。   但如果要面向民间,就必定免不了劳民伤财。   历任皇帝这么选一回美人,最后少说都会纳个二三十人入后宫,这回如果只要一个……   宇文越大概会被各地官员和百姓在背地里骂死吧。   谢让按了按眉心,也有点头疼。   那小兔崽子先前把他当做坤君标记的时候,也没见有这么挑剔。   怕是故意给他找事呢。   户部侍郎还在眼泪汪汪看着他,谢让被他看得愧疚,好声好气安抚了一通,才将人送走。   谢让乘御辇回到寝宫,宇文越已经先行回来了。   少年换下了上朝时穿的龙袍,正坐在桌案前,专心翻阅着什么。   ——还是户部送来的那些画像。   谢让眉梢微扬,走上前去:“可有合眼缘的?”   少年素来耳力好,显然早就听见了谢让的脚步声。可他却像刚发现谢让到来一般,故作忧愁地重重叹了口气,将东西往前一推:“没有。”   “送来这么多,一张喜欢的都没有?”谢让走到桌前,随手拿起一张画像,“这位小公子不就挺可爱的?”   宇文越:“哪里可爱,眼睛那么小。”   谢让换了一张:“那这位如何?”   宇文越摇头:“太瘦。”   谢让又换一张:“这位呢?”   宇文越又摇头:“太胖。”   谢让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一张不胖不瘦,眼睛又圆又大的。可他还没开口,宇文越幽幽道:“这是太后母家的表侄儿。”   谢让:“……”   太后姓奚,正是大贪官奚无琰的亲妹妹。   当初先帝疏于朝政,久居病榻,整个朝堂一半被宦官专权,一半则沦为奚家掌控。   原主辅政后,花了整整三年才终于扳倒奚无琰这颗毒瘤。太后因此失势,也被送出宫去,如今正在京城郊外一座行宫中吃斋念佛。   如今的奚家大势已去,然而,只要太后还活在这世上一天,他们就仍是皇亲国戚,不能赶尽杀绝。   但也绝不可能再选一名亲眷进宫。   谢让忙不迭把画像放下,恼道:“李修明办的这是什么事。”   连奚家人都选上来了。   不过这也恰恰说明,户部那边大概真是没人可选了。   谢让叹了口气,倚在桌沿边,看向宇文越:“你故意的吧?”   “这话是何意?”宇文越偏了偏头,满眼无辜,“老师不是亲口说过,我可以挑自己喜欢的吗?”   谢让:“……”   他就知道,从一开始,这人就没想过要挑什么坤君入后宫。   不过是不想总被人念叨,才想了个权宜之计罢了。   坤君本就不多,把能送上来的坤君都否一遍,别人就是再想给他送人,也没人可送。   不得不说,还真是个好法子。   谢让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最终只能轻轻叹气:“我一会儿派人去户部说一声,让他们以后不用再给你送画像来了。”   宇文越挑眉:“不用再找了?”   “你想找也没了。”谢让咬牙,“你总不能真让人到民间去找,那像什么样子?”   宇文越唇角微勾,不说话了。   谢让一见他那得意劲就来气,想起前些天为了这事,自己还魂不守舍了好几回,心中更是烦闷。他低哼一声就想离开,又被人拉住。   “别生气。”宇文越道,“我是真想找的,但没有合心意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谢让冷哼:“这世上,还有人能合您心意呢?”   宇文越眸光微动,沉默下来。   谢让只当这人是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了,转身拂袖而去。他还穿着上朝的官服,便先进了内室换衣服。   一扇屏风隔绝视线,只能听见衣物摩挲的声响。   宇文越注视着屏风上隐隐约约投下的身影,缓慢抬起手,嗅了下指缝间残留的梅香。   “怎么没有……”   少年话音极轻,仿若一声轻轻的叹息。   .   年关将至,事务繁忙,日子也过得很快。   转眼到了年末,宫中各处都挂上了灯笼,平日里冷冷清清的皇宫,总算增添了几分人气儿。   在距离新年还有不到五日的时候,定远大将军萧长风率领兵马,终于回到了京城。   萧长风驻军边疆多年,立下战功无数,早在数日前谢让便将他即将回京的消息放了出去。是以萧长风一行进京时,京城百姓自发前去迎接,万人空巷,热闹非凡。   宇文越站在城楼上注视着这一切,觉得好笑:“你为了讨好他,倒是无所不用其极。”   城楼风大,谢让裹着袍子缩在避风处,听言耸了耸肩:“没办法,他可是有可能会要了我小命的人。”   他这话说得不以为意,少年听来却是微微皱了眉。   谢让先前与他说那灵魂穿越的故事时,曾经告诉过他因为某些原因,他对这个世界的人和事都有所了解。宇文越原先没有多想,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谢让这话不像有假。   就像关于定远侯的事,如果一切计划都未改变,帝师谢让,未来恐怕当真会死在萧长风手里。   ……疑团越来越多了。   宇文越无声地叹了口气,听见身后的人又咳嗽起来。   他连忙回到青年身边,帮他拉紧了身上的大氅:“早说你不用跟来,反正迟早都会见到的。”   驻军将士班师回朝,身为天子亲自相迎,是对将士们的尊重。至于谢让,宇文越可以肯定,以萧长风那个性子,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他跟过来完全是受罪。   “我这也是表达自己对将士们的敬意嘛咳咳咳——!”谢让咳得一句话都说得不顺,宇文越心中气恼,又别无他法,只能板着脸帮他顺气。   他不同意谢让跟来,今日来之前就拦过好几回。但结果还是那样,青年看着温和,其实性子倔得很,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将士们缓缓进城,宇文越扶着谢让下了城楼。   城楼下也围满了人,谢让刚走下石阶,便察觉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他。   他抬眼看去,看见了那个策马而来的人。   萧长风与他爹年轻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峰高挑,五官硬朗,叫人不敢目视。他策马行过长街,身后背着把银白长枪,枪尖擦得锃亮,隐隐透着股摄人的寒芒。   那是久经沙场,无数鲜血浸染,才能淬炼出的锋锐之气。   萧长风眸光沉沉,眼也不转地望向他。   谢让:“?”   在他身边的宇文越:“……”   当今圣上满脸不悦地蹙起眉,不动声色往前半步,将人挡在身后。   萧长风收回目光,翻身下马,朝天子行礼。   这几日京城的天气越发寒冷,地上的积雪也再没消过。宇文越惦记着自家老师的身体,没打算耽搁太久,与萧长风简单寒暄几句,当众赐了赏,便放萧长风回府和定远侯一家团聚。   萧长风连连谢恩,宇文越点点头,叫人牵来马车,要摆驾回宫。   但他没急着上马车,而是又伸手去扶身后的青年。   青年全程都没有说话,但苍白的脸色以及竭力压抑的咳嗽声,仍能看出他身体的确不太舒服。   他似乎连行走都有些困难了,上马车时甚至险些摔下来,好在有宇文越在后方接住。   当今圣上将帝师扶上马车,很快扬长而去。   萧长风站起身来。   “将军,刚刚那人……”   “帝师谢让。”萧长风轻嘲一笑,“外头把他传得神乎其神,我还当他现在有多厉害。”   不过是个风一吹就倒,站都站不稳的废物。   那副病恹恹的模样,是怎么在这朝堂只手遮天的?   “……还不如以前呢。”   .   当天夜里,宇文越在宫中宴请了萧长风及其几位副将。   谢让去了趟城门楼,不幸又把自己弄得高烧不退,只能遗憾缺席。   谢让吃不下东西,宇文越便亲自喂他喝了药,守着人睡着,才离开了寝宫。   谢让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只觉头疼欲裂,嗓子又干又渴。他动了动手指,正想叫人给他倒水,便有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来,将他扶了起来。   温热的清水喂到嘴边,谢让喝了几口水,意识总算稍稍清醒了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早。”少年道,“已经快到子时了。”   谢让头疼得厉害,蹙起眉:“我睡了这么久啊……”   宇文越轻轻应了声,把人搂在怀里,帮他按压头上的穴位。   谢让烧得浑身都不舒服,下意识想把他推开,却又被人捏住了手腕。   少年的手掌还称不上宽大,却因为习武很有力量感,这么轻轻钳着,就让谢让动弹不得。谢让皱着眉挣扎一下,没挣得开,总算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人平时哪有这么霸道。   谢让抬眼朝人看去,很快明白过来:“你晚上喝酒了?”   宇文越比平日沉默得多,反应也迟钝了不少。他与谢让对视片刻,许久才点点头:“饮了几杯。”   难怪。   书里的小皇帝酒量也不好,几乎不怎么碰酒的。   谢让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你快把我放开……”   宇文越这回反应倒是快:“不放。”   “……”谢让无奈,“可我难受……”   少年又偏头想了想,问:“那要怎么做,你才不难受?”   没什么办法。   他今晚已经吃过药了,头顶也敷着宫人定时进来给他换的凉帕子,但体温还是没能降下来。这种情况谢让从小到大经历过很多次,除了自己熬着,熬到退烧,没别的法子。   谢让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他烧成这样,躺在少年怀里和躺在床上其实没什么区别。谢让没力气向对方解释,便随他去了,重新闭上眼。   少年却忽然将他轻轻放回了床上。   酸疼的四肢触及床榻,谢让疼得抽气,但很快又被人抱进了怀里。   不是先前那样从身后搂住,而是从正面抱住,很轻,很温暖的拥抱。   令人安心的气息霎时将谢让整个笼住,少年脑袋埋在他颈侧,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这样,会好些吗?” 第19章   翌日,宇文越醒来时头疼欲裂。   他以前没有参加酒宴的机会,几乎没碰过酒,也不知道自己酒量究竟如何。昨晚在宫中宴请将士,那群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贪杯的,宇文越也不得已陪饮了好几杯。   几杯酒下肚,他就知道不好。   好在身为天子的信念感支撑着他没露怯,一直若无其事地坚持到了酒宴结束,返回寝宫。   至于回来之后……   宇文越按了按眉心,有点想不起来了。   殿外传来脚步声,谢让走进来,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醒酒茶,喝了能舒服点。”   宇文越接过来喝了一口,问:“你好些了?”   “嗯,好了。”   他的发烧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比起生病,更像是身体在表达抗议。时刻提醒他不能受累,也不能贪凉。   谢让道:“喝完再睡会儿吧,今早的讲学已经帮你推了。”   宇文越“唔”了声,努力忍了忍,但还是没忍住:“我昨晚……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怎么没有?”谢让转头往桌案边走去,煞有其事,“陛下发起酒疯来,真是很吓人啊。”   宇文越:“……”   少年局促地问:“我、我做了什么?”   “那可多了去了。”谢让细数起来,“大喊大叫,鬼哭狼嚎,又是唱歌又是大笑,还偏要拉着常公公跳舞……啧啧啧,真是叫臣刮目相看。”   “……”宇文越狐疑地看他,“你没有骗我吗?”   “没骗你,真的。”谢让眼神分外真诚,“我说的千真万确,不信你去问常公公。”   宇文越:“…………”   他自然是不敢问的。   当今圣上最好面子,要让他跑去下人面前,问他昨夜是不是大喊大叫,还偏要拉着对方跳舞……宇文越宁可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少年脸色忽青忽白,最终什么都没说,默不作声喝完了醒酒茶,乖乖躺了回去。   谢让望向床上那身影,失笑摇头。   宇文越昨晚当然没有大吵大闹,少年喝醉后比以往还要沉默,也更为霸道。   见他烧得难受,竟那么不讲道理地直接抱了上来。   还一抱就抱了大半宿。   而被他那么一抱,身上竟当真没那么难受了。   上回有人这么抱着他,还是幼年时在父母身边。   谢让唇边抿起一个笑意,低头翻开了手边的奏折。   .   日子很快到了除夕。   按照本朝惯例,除夕夜的前一日,圣上会在宫中设除夕宴,邀百官携其亲眷入宫赴宴。   虽说是晚宴,但欢庆从白天便开始了。   请来的戏班午后就开始登台表演,百官及其亲眷在御花园赏雪听戏,以往冷清的宫闱难得热闹。   不过,身为帝师的谢让,却是直到晚宴开始前,才姗姗来迟。   原主过去在百官中的存在感太高,只要出现必然会引起众人关注,这很不利于宇文越掌权。因此,谢让近来有意低调森*晚*整*理,朝中无论大小事,都让小皇帝去多露脸。   当然,这么冷的天,他实在不想早早去御花园吹风,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晚宴即将开始,百官陆续进入设宴的太和殿,按官职级别落座。谢让身为帝师,又是丞相,座位自然在最前方,仅次于天子之下。   他叫人领着他从小门低调入殿,刚一坐下,感觉到正前方有一道目光。   谢让抬起眼,看见了那个坐在与他的座位几乎平级,靠龙椅右侧的年轻男子。   是萧长风。   男子大马金刀地坐着,还没开宴,已经让人给他倒起了酒。见谢让朝他看去,他甚至举起酒盏,淡淡向他点头示意。   谢让:“……”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他近来都这么有诚意了,这人不会还想着要弄死他吧?   不是不可能。   原主这些年做的事的确招恨,莫说是萧长风,就是现在的朝廷里,想杀他的人也不少。可他毕竟是帝师,又高居丞相之位,就算想要动手,也不得不找个契机。   书里,萧长风是以他爹去世为契机,而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这个契机。   更何况,现在还有个宇文越愿意保他。   所以谢让才会放心召萧长风回来。   但这人对他的态度……   谢让兀自思索着,殿外忽然传来小太监的通禀。   圣上驾到,可以开宴了。   过年不比其他,不需要这么多规矩。众人推杯换盏,一派其乐融融,就连谢让身边,也来了好几批要给他敬酒的官员。   除夕宴的菜肴酒水都是上乘,宴席过半,整个太和殿上都弥漫着馥郁浓烈的酒香。   实话说,是有点馋的。   然而,没等谢让接过酒盏,上方忽然传来少年低沉的嗓音:“太傅身体不适,不能饮酒。”   谢让:“……”   当今圣上这话一出,众人都怕触了霉头,纷纷退了回去。事实上,就算他不开这个口,也没多少人敢往谢让身边凑。   刚凑近点就被圣上满脸不悦地盯着,这谁能受得了?   一时间,谢让身边门可罗雀,连个来闲聊的都没有,只能安安静静吃菜。   倒是他面前的萧长风开口了:“太傅不能饮酒?”   萧长风今晚是被劝酒的重灾区,纵使酒量再好,眼底也不复以往清明。   他手里握着酒杯,嗤笑道:“太傅这身体还真是不如从前,以前与我喝酒时,那可是丝毫不输下风啊。”   谢让:“?”   ……谁和他喝酒?   在书里,除了最终率兵捉拿原主之外,萧长风与原主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此人当初离京的时候,原主甚至还没被封为太子太傅,只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编修。   他们怎么认识的???   “太傅当初还欠了我一杯酒,说是待我回京时补回来。”萧长风举起酒盏,眼底笑意更深,“太傅莫不是想抵赖?”   谢让默然。   他脑中关于原主的记忆很模糊,想不起来究竟是如何认识对方,又和他之间有什么纠葛。不过萧长风既然说了这话,他也不好反驳。   谢让想了想,偏头示意身旁的小太监:“倒酒。”   小太监没敢动,先朝上方那人看了一眼。   “萧将军,太傅近来身体欠佳,的确饮不得酒。”宇文越亲手拿起案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杯酒,“这一杯,就让朕代老师与你喝吧。”   萧长风眉梢微扬,似乎有些诧异。   但他也没拒绝,和宇文越饮了那杯酒,此后都没再多言。   子时将至,陆续有官员离席。   除夕前后皆是休沐,除夕宴更是可以彻夜畅欢,不必急着散席。不过宇文越今晚饮了几杯酒,坚持到这个时辰,已经隐隐有点头晕。   谢让看出他身体不适,对身旁的小太监道:“先送陛下回寝宫。”   宇文越却是皱眉:“你不回?”   谢让沉默一下,又看向坐在他对面那人。   萧长风已经喝倒了好几个,甚至开始拿起酒壶豪饮。   谢让收回目光:“陛下先回吧,臣一会儿就回来。”   宇文越欲言又止,但最终没说什么,起身离席。御辇就候在太和殿外,宇文越乘御辇回寝宫,被外头的冷风一吹,脑子总算清醒了些。   不过,脑子虽清醒了,四肢却还是有些不听使唤。   “陛下当心。”宇文越脚步踉跄一下,被身旁一名宫女扶住。   女子特有的脂粉香扑面上来,宇文越皱了下眉,轻轻将人推开。   回到寝殿,内侍伺候他换了衣服,很快有人给他端来醒酒茶。宇文越倚在榻上,接过醒酒茶时,又闻到了那甜腻的脂粉香。   他抬眼看去。   他的寝殿很少留人,伺候完他更衣之后,宫中内侍都自觉退了出去,就连殿门都已经合上。   空荡的大殿之上,只剩下他与端来醒酒茶这位宫女。   宇文越缓缓蹙眉:“朕以前……是不是没见过你?”   宫女一身淡粉宫装,低着头:“奴婢刚被调来乾清宫不久。”   宇文越问:“刚被调来,还是刚入宫?”   宫女眸光闪动一下。   “宫中规矩,内侍不得使用气味太浓的脂粉或熏香,没人告诉过你?”   “还是说,那不是普通的脂粉香?”   宫女垂眸不答,宇文越将醒酒茶放到一边,缓慢道:“应当不是,否则,刚才在外边你就会被人拦住。”   “那就是只有朕才能闻到的东西,或者说,特意下给朕的东西了。”   宇文越抬起眼皮,冷冷看向她:“你是坤君?” 第20章   夜色渐深, 太和殿上依旧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谢让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正想叫人给他倒壶浓茶来,忽然看见对面的人动了。萧长风拎着一壶酒站起身来, 没理会身旁宫人的搀扶, 兀自朝殿外走去。   谢让连忙跟上去。   萧长风今晚喝得不少, 但脚步却未受影响。他大步穿过长廊,谢让在后方不远不近地跟着, 再一转眼,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谢让:“……”   这太和殿除了前方的主殿外, 还有四五个庭院和无数偏殿厢房,谢让尝试找了一圈, 没找到人, 反倒把自己逛得迷了路。   今年的雪格外大, 今夜又在下雪。白雪纷纷扬扬落下来, 庭前的梅树上结满了冰霜。   谢让叹了口气, 正打算试着原路返回, 忽然听见前方传来话音。   “我要是你,现在就不会到处乱跑。”   是萧长风的声音。   谢让回过头,萧长风从拐角处绕出来,眼底还带着笑:“谢大人也是出来找茅厕的?”   “不。”谢让道, “我是来找你的。”   萧长风眉梢扬起:“找我做什么?”   谢让不答, 而是又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萧长风眼底笑意更深, 信步朝谢让走来, “这几日宫中人这么多,又这么乱, 说不定会有人趁此机会,想要杀了你呢?”   他在谢让面前站定,身上的酒味熏得谢让微微蹙眉。   萧长风这张脸看似与定远侯长得很像,但只有近距离接触才知道,他们其实完全不一样。   定远侯虽年事已高,周身依旧是一派凛然正气,肃穆庄严,令人不敢冒犯。而萧长风恰好相反,他性子更外向狂放,话语轻佻,带着一股子痞劲。   谢让不动声色后退半步,道:“在宫里杀人,未免太不把圣上放在眼里了。”   “这朝堂之上,又有几个人真的把那小皇帝放在眼里……反正我没有。”   萧长风语调不紧不慢,又往前迈了一步,将谢让逼至角落:“所以,太傅大人不妨猜猜看,我敢不敢在这里杀了你?”   谢让神色未改,庭院内一阵风过,一柄长剑从后方悄无声息贴上萧长风的脖颈。   “萧将军,劝你谨言慎行。”一袭墨衣的侍卫手持长剑,神情冷峻。   萧长风朝身后瞥了一眼,恍然:“难怪你敢就这么跟着我出来,原来身边还带着狗。”   谢让:“飞鸢,先退下。”   “公子,可——”   “没事。”谢让注视着萧长风,也微笑起来,“萧将军只是在与我说笑罢了。”   “……是。”青年低低应了声,又悄无声息消失在黑暗中。   庭院内有短暂沉寂,片刻后,萧长风忽然长叹一口气,揉了揉脖子。   “你这性子啊,还是这么没意思,还想吓唬吓唬你呢。”他扭头去廊下坐下,仰头喝了口酒,朝谢让递来,“真不喝点?”   谢让摇摇头。   萧长风悻悻收回手,啧了声:“几年不见,真成病秧子了?”   谢让这段时间夜里都休息得早,今日难得熬这么晚,精力有些不济。他按了按眉心,懒得再与萧长风兜圈子,直接问道:“你和我,以前很熟?”   萧长风愣了下:“谢怀谦,你脑子出问题了?”   “……”谢让默然片刻,“我……之前受了点伤,记忆有损。”   “受伤?”萧长风上下打量他一眼,“所以你现在身子这么废物,也是这个缘故?可我在军营没接到过消息啊……”   “总之,有许多事我不太记得了。”谢让打断他,又问,“我与你……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还能怎么认识,当然是你想尽办法,偏要来攀附于我。”萧长风又喝了口酒,笑道,“不然,以你当初那小小的六品官职,本将军怎么会知道有你这么号人?”   谢让:“……”   谢让白了他一眼:“说实话。”   萧长风:“……喝酒认识的。”   这答案比上一个还要离谱,谢让眨了眨眼,但看萧长风的模样,又不像在说谎。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初谢让六元及第,可谓风头无两,京城内的世家公子、文武百官,都争相与他结识。萧长风原本对这种只会舞文弄墨的文官无甚兴趣,但就在那时,他听说了个消息。   谢让很能喝。   这可让萧大将军来了兴致。   于是,萧长风隐藏身份,偷偷摸去谢让常去的醉仙楼,借故要与他比酒。两人当天夜里喝了个昏天黑地,萧长风连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翌日醒来,那年仅十九岁的状元郎凭栏依靠,悠悠朝他一笑:“萧将军,承让了。”   彼时少年,意气风发。   两人就这么结为了至交好友。   “……不过我一直觉得,你那日最多只比我早醒了一时半刻。”萧长风冷哼一声,又幽幽叹息,“可惜,现在是问不出来了。”   谢让立于廊下,没有答话。   这段故事,他脑中没有记忆,书中也不曾提及。   这其实很奇怪。   书中并没有仔细描写原主转变的原因,原主的过去,只有作为背景讲述的只言片语。说他才华横溢,说他善于伪装,说他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可来到这里之后,从这些原主旧友口中拼凑出的帝师谢让,根本不像是那样的人。   见谢让许久不说话,萧长风稍稍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你这些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在边关听着他们传来的消息,说你只手遮天,说你谋害忠良……”萧长风顿了下,“那些事,真是你做的?”   谢让:“不然还能是谁,难道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同名同姓的谢让?”   “那可说不准,要是以前的你……”萧长风又喝了口酒,摇摇头,“不对,你这小子,以前就不大正常。”   “你还记不记得,我离京之前,你与我说过什么?”   谢让:“什么?”   萧长风喝完了壶中最后一口酒,将酒壶往墙角一砸,碎瓷片落了满地。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雪:“你说,如果假以时日,我发现你忘记了为官初心,变得阴狠毒辣,不折手段,就要我在你铸成大错之前,想尽办法也要回到京城……”   “然后,一刀宰了你。”   那时,谢让入官场还不足一年,只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修撰。听他这么说,萧长风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这人是在与他说笑。   谁知后来,一语成谶。   雪渐渐大了起来,庭院内的宫灯许久没添过灯油,渐渐暗了下去。谢让站在廊下的阴影当中,神情晦暗,看不真切。   “那你……为什么没来?”谢让哑声问。   萧长风轻笑:“我这不是来了吗?虽然是晚了点。”   边关消息来得慢,匈奴又在关外虎视眈眈,他没那么容易找到机会离开。   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在犹豫。   不愿相信过往的一切都是此人伪装,更不愿相信,自己看错了人。   但再是不信,再是迟疑,犹豫三年也就够了。   他这次回来的目的,的确是想履行当年的约定。   谢让又问:“那你为何不杀了?”   萧长风在沙场出生入死多年,如果他真的动了杀心,就算今夜谢让准备再多侍卫,也很难全须全尾地离开这里。   但他看得出,萧长风并没有想杀他。   萧长风没急着答话,他与谢让对视片刻,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犹豫。   “说不上来。”萧长风收回目光,“大概是因为,你给我的感觉没变吧。”   其实从外在上看,是改变了很多的。   以前的谢让没那么瘦,也没那么羸弱,虽然待人宽和,文质彬彬,眉宇间却难掩傲气。   相比起来,现在的他内敛许多,也平和许多。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但确确实实改变了他周身气质。   可不知为何,萧长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根本没变。   个中缘由,说不清道不明,只是一种直觉。   “不过,我可没说一定会放过你。”萧长风道,“你这条命,暂时给你留着,要是让我发现你有丝毫不轨之心……”   “我明白。”谢让点点头,“多谢了。”   前方隐约传来脚步声,似乎又有官员出来寻茅厕了。萧长风重重舒了口气,抹了把脸:“话说完,我回去喝酒了。你能不能把你这身子养养好,年纪轻轻就滴酒不沾,无趣得很。”   谢让无奈:“我尽量。”   萧长风一笑,抬步往前走去。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了,我还有个事想问。”   “你究竟给那小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前几个月他还谋划着想弄死你,怎么忽然就对你言听计从了?”   谢让:“……”   这事,他与宇文越私底下也商量过。   虽然他有意在朝臣面前塑造一个师生和睦的帝师形象,但宇文越近来对他实在过于殷勤了。就算要改变,也不能改变得那么唐突。   可惜说了几次,少年都没听得进去,反而变本加厉。   只得作罢。   谢让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圣上尊师重道,是件好事。”   萧长风给了他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谢让皱眉:“有话直说。”   “也没什么,就是……你知道我是乾君吧?”萧长风犹豫着开口。   谢让波澜不惊地:“嗯。”现在知道了。   萧长风:“你是中庸嘛,闻不到信香很正常,但乾君之间,对信香是很敏锐的。”   谢让点点头,明白他想说什么了:“这些时日我与圣上同进同出,身上染了些他的信香,这很正常。”   “……”萧长风难以置信,“那他在你身边的时候,信香浓得跟个开了屏的孔雀似的,这是正常?”   谢让:“……”   萧长风又道:“还有刚才,我不就是想让你陪我喝杯酒吗,小崽子那信香直接就冲我来,我招他惹他了?”   谢让:“……”   “还有……”萧长风满脸麻木地叹了口气,“方才在宴席上,他从头到尾都用信香把你包着,生怕你沾上点别人的味道……这也很正常?”   谢让:“…………”   .   乾清宫。   大门紧闭的主殿内,忽然传来一声瓷器破裂的声响。   “陛下!”   候在院中的小太监连忙上前,却发觉殿门已被从内部锁住:“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小太监焦急地敲着门,殿内,甜腻的脂粉香气愈发浓郁。   宇文越面容阴沉地坐在小榻上,穿着淡粉宫装的女子跌倒在他脚边,踉跄着站起身。   “陛下……”女子低声开口,声音柔柔弱弱,“奴婢爱慕您已久,就让奴婢服侍您,难道不好吗?”   宇文越并不看她,他的呼吸在那香气中飞快变得急促起来,额前出了一层薄汗:“你是什么人?”   女子道:“奴婢只是一介普通宫女。”   “普通宫女?”宇文越冷笑,“一介普通宫女,能拿到这专为乾君准备的催情香?”   没有坤君能在雨露期时这般清醒冷静,所以,他此刻闻到的这味道,并非坤君的信香。   可这种感觉又与闻到坤君信香并无差别,甚至……要更加躁动。   那东西是什么,并不难猜。   宇文越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女子被他戳穿,总算不再维持表面那柔弱无害的模样。她站在宇文越面前,将腰间一个荷包摘下来,放在宇文越手边的小榻上。   “奴婢只是想好好伺候陛下。”女子道,“这催.情香,的确能让乾君进入易感期,而且,还有助于坤君孕育子嗣。”   宇文越微微阖眼,哪怕听了这话也没有丝毫动摇,只是冷哼一声:“所以,你该不会认为,只要你今夜得手,朕就会让你母凭子贵吧?”   “……你觉得你还有活着孕育子嗣的机会?”   女子没有回答。   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果然不行么?那就没办法了,虽然奴婢很不想这样做,但……”   她弯下腰来,纤细的手指轻轻抚上少年俊秀的侧脸:“为了保住这仅剩的皇族血脉,今夜之后,就只能让陛下代替奴婢去死了。”   宇文越猝然睁开眼。   那催.情香的作用不比雨露期的坤君信香弱多少,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难以抑制地颤抖,周身愈发难耐起来。   女子手指下移,解开了宇文越领口的盘扣:“等陛下标记了我,我便是这大梁唯一的皇后,而我孕育的子嗣,也会是这皇室唯一的继承人。”   “陛下可以放心,我会把他教得很好,不会让他像你这样窝囊,只能任人摆布。”   外衫被人缓缓褪去,宇文越忽然问:“是太后派你来的?”   女子动作稍顿。   “那就是了。”宇文越哑声轻笑,“你们奚家人还真是不安分,亏得当初还特意放了你们一条生路。”   女子神情一变,攥着宇文越衣领的手用力收紧:“奚家人不得行商,不得为官,太后亦被软禁行宫,无法与家人团聚,这叫什么生路?”   宇文越抬眼看她:“这怎么不算生路?”   离了官商,还能做匠人,做农户,活下去的手段千千万。   只不过,不能再站上高位,不能再享有权利,对于体会过人的来说,那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废话少说。”女子不想与他耽搁时间,双手又覆上了宇文越里衣的衣扣,温声道,“陛下请放心,奴婢都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今夜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   “……尤其是那位太傅大人,他现在恐怕自身难保,暂时是回不来的。”   宇文越眸光瞬间冷下来:“你们做了什么?”   女子并不答话,宇文越忽然抬起手,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   “说,你们对太傅做了什么?”   女子显然没料到他还有力气抵抗,但她也有些身手,当即朝宇文越迎面击来一掌。   却又被人灵巧躲开。   宇文越这一个多月以来,几乎每日都要与谢让那贴身侍卫飞鸢对打。他虽然并不将那人当做他的师父,但不得不说,那侍卫的武功的确很强。   比许多人都要强。   宇文越灵巧躲过对方数招,闪身来到女子身后,抓住对方手腕用力一拧——   “啊——!”女子腕间传来咔嚓一声响,断了。   宇文越将面无表情将人扔到地上,仍由那女子捂着手臂哀嚎。   他转身打开门栓,常德忠正指挥着一群小太监,准备把门撞开。   宇文越今夜为了防止谢让出意外,将所有侍卫都调去了太和殿,反倒使得乾清宫内看守空虚。   乾清宫内一个侍卫也无,派人去调禁军一时又来不了,常德忠急得都快哭,见宇文越毫发无伤地打开门,竟当真落下泪来。   “陛下,您没事吧!”   “朕能有什么事。”宇文越靠在门边,方才那一番动作,少年额前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他轻轻舒了口气,哑声道:“屋里那个,先关起来,派个人去找太傅。”   “是!”常德忠吩咐下去,又扶着宇文越往里走,“哎哟,陛下身上怎么这么烫……奴才这就给您请太医去!”   “等等。”   宇文越偏头看向那还放在小案上的荷包,闭了闭眼:“太傅身边有侍卫护着,应当不会有事。”   常德忠:“是啊是啊,可是您有事……”   “所以,朕也不会有事。”宇文越唇边浮现起一丝笑意,又很快因为身体难耐而收敛下来。   常德忠疑惑地看着他,却只见自家陛下默默地躺上床,蹙着眉,声音低哑却清晰:“你也去,将太傅找回来……越快越好。” 第21章   谢让大步走进乾清宫。   刚才他与萧长风道别后, 才离开太和殿没多久,就遇到了刺客。谢让今日早有准备,身边明里暗里跟了不少人,自然不惧。   可那伙贼人并不正面迎击, 反倒躲躲藏藏, 极为狡猾。   他当时就该察觉到情况有异。   那伙人不是来杀他的, 只不过是想拖住他。   想起方才慌慌张张来寻他的老太监的话,谢让暗骂一声, 不由加快了脚步。   寝殿的大门紧闭着,宫女太监战战兢兢在院子里站了一排。谢让叫人都撤走, 嘱咐侍卫将附近围起来,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才用力推开大门。   刚走进去, 心头便重重一跳。   殿内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宫灯, 内室被屏风遮挡, 看不清里面的光景。屋内是乾清宫惯用的熏香, 味道很淡, 是宇文越特意为他挑的,有静心凝神、舒缓助眠的效用。   可事到如今,那味道丝毫不能令他心绪平静。   谢让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很快便像喘不过气似的, 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那是信香的影响。   对他而言无色无味的信香, 正弥漫在这大殿之上,仿若潮水一般将他包裹。   他深吸一口气, 飞快关上殿门, 走了进去。   宇文越伏在床上。   少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一头长发散落下来, 额前和鬓发都被汗打湿了,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被捞起来。   谢让走到他身边,刚伸出手去,就被人用力攥住。   少年掌心滚烫,谢让本能般瑟缩一下。   或许是因为宇文越的信香本就难以控制,他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离开过易感期,因而那催情香在他身上起效极慢。   所以他才有余力与那女子周旋,审出对方的来历,并加以制伏。   但起效虽慢,效用却不会衰减。   尤其那女子为了得手,似乎刻意加重了药量。   宇文越攥着谢让的手腕,动作中难得带上了急切。谢让顺从地被他拽上床,来不及脱去的狐裘落到地上,敏感的颈后暴露在空气中。   耳畔是对方急促的喘息声,但少年没有急着咬上来,而是将头埋在他脖颈间。   那双滚烫的手放开他的手腕,沿着肌理缓缓下移,扣住了谢让撑在床榻上的手。   “我方才以为……你不会来了。”少年嗓音低沉,哑得令人惊心。   高浓度的乾君信香下,谢让浑身逐渐失去了力气,呼吸也愈发困难:“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嗯,老师对我真好……”   谢让咬着牙。   他很想说,这种时候就别叫老师了,但又没脸开这个口。   也不知少年是不是故意,平日里哄着他叫老师的时候,总是喜欢逃避,要喊也只会正正经经地喊太傅,好像老师是个多么叫人难为情的称呼。   偏偏这种时候,喊得倒是顺畅。   少年的坚持似乎到了极限,他没再说话,也没像前一回那样磨蹭太久,很快咬了上来。   信香注入的同时,谢让周身的温度也跟着逐渐升高。他在这奇妙的感受中再次体验到了那种令人飘飘然的快乐,谢让喟叹一声,浑身却陡然一僵。   身后……   那是什么?   他下意识挣扎起来,原先缓和的氛围骤然变得紧张,身上的乾君却好似被这个动作激怒一般,更加用力地钳制住他。   宇文越近来武艺见长,谢让那点抵抗的力气在他眼里跟小猫轻挠没有区别。少年轻而易举便将怀中人紧紧按住,血液中破坏与征服的欲望前所未有地叫嚣着。   “宇文越——!”谢让哑声呵斥。   少年动作一顿,缓慢抬起头来。   他依旧紧紧攥着谢让的手,十指紧扣,掌心的温度几乎要将谢让灼伤。   “……我难受。”许久,少年才轻声开口。   这药香是专为繁衍研制,并非简单的临时标记能够解决。他在那药香中侵染了太久,久到身体的渴望逐渐占领了理智。   不够。   不够。   不够。   他想要的不是这些,而是……   宇文越附到谢让耳边,声音带上了几分哀求:“老师,你帮帮我吧……帮帮我,好不好?”   谢让额头抵着身下柔软的床铺,一动不动。   身后的人还在一声声唤着,声音又轻又软,听上去很是委屈。   他咬牙:“这种事,你自己解决不就好了?”   “……我不会。”少年道,“老师,我不会,你教教我吧。”   要是谢让的思维还清醒,必然不会相信对方那几乎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   可他仿佛是被那无色无味的信香诱导,又被少年轻浅的话语蛊惑,失去了思考能力。   谢让脑中一片混乱,浑身烫得厉害,他下意识抬起头,对上了少年通红的双眼。   理智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   ……   翌日,谢让醒来时,宇文越还睡着。   少年昨晚当真吃了不少苦头,在那药香的作用下,临时标记似乎彻底失去了效用。前前后后,就连临时标记都做了三回,一点作用都没有。   谢让别无他法,又不忍心看着他难受,只能帮他纾解。   折腾到后半夜,他手上一点力气也不剩,又被少年牵着手一道……   这小兔崽子昨晚说他不会,果真是假的。   马上就十八了,没自己弄过,骗鬼呢。   不过,幸好没进行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谢让按了按酸胀的眉心,叹了口气。   虽说他和宇文越只是名义上的老师与学生,但有这层关系在,他实在无法接受,不对,就算没有这层关系也……   他又不是畜生。   谢让不敢再胡思乱想,连忙就想坐起身来。   少年昨晚被易感期折磨了大半宿,这会儿本该睡得正熟,可谢让刚动了动,对方便迷迷糊糊醒来。   “你去哪儿……”宇文越嗓音低哑,眼睛都睁不开,手臂却伸过来,将谢让重新搂进了怀中。   谢让挣扎一下,没挣得开。   谢让:“……”   他真的不能继承点原主的身体底子,然后练练武吗?   这力量差距也太离谱了!   “时辰不早了,以为谁都像你似的,这么爱赖床。”谢让拍了拍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但话说完又心软,温声道,“你再睡会儿吧,等睡醒之后,让太医来瞧瞧。”   宇文越还是不放手:“我这就醒……”   话虽这么说,眼睛却还闭着。   谢让被对方这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   他笑声很轻,但瞒不过近在咫尺的少年,宇文越睁开眼,搂着他翻了个身,将人压在身下。   “老师……”   谢让:“……”   这小兔崽子叫上瘾了?   “老师……老师……”   少年还在坚持不懈地叫着,谢让抬起手就想给他脑袋来一巴掌,可还没用力,就感觉从手臂到指尖都是一阵发麻,轻轻“嘶”了声。   “手疼?”少年注意到他的异样,伸出一只手握住,从掌根开始轻轻揉捏,“是昨晚……”   谢让:“闭嘴。”   他绝不会承认是因为昨晚弄得太久。   而且,弄这种事弄到手疼,这也太离谱了……   “都怨我。”少年口中道着歉,眼底却满是抑制不住的得意神情,他帮谢让一点点按捏着酸软的手臂,又道,“下回,我也帮老师……”   “?”谢让忙道,“我不需要!”   “可是昨晚……”   昨晚,他明明感觉到谢让也……   “闭嘴!”谢让低斥一声,用力把手抽出来。   他一个生理功能完全正常的大男人,又因为那莫名其妙的信香设定被弄得心浮气躁,在那种情境下,有点反应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一点反应都没有才奇怪吧!   谢让耳根隐隐发烫,气恼地在宇文越肩上锤了一拳:“不想睡就起来,今天不是森*晚*整*理还有正事要办吗?”   宇文越神情稍敛。   的确,昨晚那贼人尚未处置,现在还不是能放松的时候。   虽说宇文越昨晚可以确定,那贼人与奚家有关,可就是这样才麻烦。事关太后,不是谁的一面之词就能轻易定罪的。   若非如此,当年的帝师谢让,也不会仅仅只是将人软禁在行宫那么简单。   宇文越想了想,不再与自家太傅腻歪,拉着人起了床。   谢让手臂酸得连穿衣都费劲,宇文越不愿叫宫人进来伺候他,便自己亲身上阵。当今圣上难得伺候旁人,却做得万分细致,腻得谢让整个人都不自在。   他别过头去,刻意忽视落在自己腰间那双手,问:“昨晚那人,陛下打算怎么办?”   宇文越早有打算:“先押进刑部大牢,让刑部的人去查。”   与他所料不差。   谢让是昨晚才想起来,这件事,书里其实有过类似的情节。   但书里并没有乾君和坤君,也就没有催情香这回事。事件的发生,也不是在除夕宴上,而是在帝师谢让被处死之后。   太后派刺客入宫行刺,却没能得手,刺客同样被关入刑部大牢审讯。   至于最终的结果么……   谢让思索起来,宇文越问:“你觉得刑部不合适?”   那可太不合适了。   谢让犹豫一下,还是提醒道:“奚无琰,以前可就是刑部出身。”   帝师在扳倒了奚无琰后,已将刑部上下清洗过一回,可仍有不少势力潜藏其中。要将那刺客关进刑部,没多久多半就会死在里头,什么也审不出。   宇文越只是点点头:“嗯,我知道。”   “那你还……”   “有些事任由其发展,未必不是件好事。”宇文越轻笑一下,“这不是老师你教我的吗?”   没有这件事,那群势力依旧会潜藏在水面之下。既然如此,倒不如给他们个机会,让他们现身。   谢让抬眼与他对视,明白过来,点点头:“如果是这样,臣倒是有个建议。”   宇文越:“愿闻其详。”   谢让:“可让刑部负责此事,再由都察院全程监察。”   刑部内部有太后一脉的残存势力,而都察院那位左都御史段景尧,却是原主的人。   段景尧是个趋炎附势之徒,谢让并不打算继续重用他,但暂时没有理由对付他。既然宇文越有心让刑部负责此事,正好可以利用他,让二者相互制衡。   能顺利查出东西来自然最好,就算最终什么也没查到,也能借故敲打敲打。   谢让在心里琢磨着,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宇文越:“怎么?”   谢让无奈道:“我只是在想,是不是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成天想着算计人。”   宇文越敛下眼,帮他理了理衣衫前襟:“朕看你倒是得心应手。”   “怎么可能!”谢让立即否认,“我以前好歹是遵纪守法、积极向上的好青年,一定是继承了帝师这脑子之后,染上了坏习惯。”   宇文越默然片刻,最终没与他争辩,只是道:“你要是不喜欢,以后不考虑这些就是。”   谢让眉梢微扬:“不是你要利用我帮你处理政务,扫平阻碍的时候了?”   宇文越:“……”   不等宇文越再说什么,谢让又悠悠叹气:“无妨,谁让你老师我就是个爱操心的命呢。”   他转头朝外走去,道:“快梳洗换衣服,我去让人传膳,饿死了……”   .   今日正当除夕,朝中休沐,宇文越便没大费周章将官员召进宫来。用过早膳,他拟了两道圣旨,分别叫人送去刑部尚书以及左都御史家中。   打发走了传圣旨的人,宇文越坐在桌案边,端起桌上冷透的茶水灌了一口。   不知是不是昨夜那药香还没完全散去,他刚醒来时还好,此刻身体又隐隐有些不适。   ……昨晚还是不该任性的。   为了引那人心疼,为了找机会与那人亲近,他有意没让人去请太医,结果倒让自己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   宇文越垂下眼,忽然又想起昨夜,想起那双莹白如玉的手是如何抚上他,又是如何在他的牵引下缓缓动作。   那双手那么软,力气又那么小,才弄了没多久就说没劲了。   真不知道他平日里都是怎么弄的。   还是说,难道他以往都不自己做这种事?   不会憋坏吗?   宇文越轻轻吸气,被自己的幻想激得浑身发热,觉得就是再来这么一遭,也值得了。   谢让走进来时,一眼就看见少年满脸通红地坐在原地。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谢让连忙走上前来,伸手往少年额头上摸。   就是昨晚用来帮他的那只手。   宇文越眉心一跳,下意识往后躲了下:“我没事,歇会儿就好。”   “中毒可大可小,不是说没事就能没事的。”谢让道,“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一会儿就到。”   他顿了下,又教训道:“你也是,昨晚那种情况,直接请太医来不就好了,偏要等我……你真以为你老师是万能的?”   少年心虚似的低着头,没有回答。   冯太医很快被人搀着来到寝宫,给宇文越诊脉。   老太医坐在桌边,摸着当今圣上的脉搏,许久没有说话,眉头却越皱越紧。   看得谢让在边上都紧张起来。   半晌,冯太医收回手,唉声叹气:“陛下这毒,不好办啊。”   谢让忙问:“什么意思?”   冯太医道:“这毒似乎并不能自行消解,陛下现在看似缓解,实则是因为这药香日轻夜重的特性,等到了夜里,还会卷土重来。”   谢让皱起眉:“就没有解毒的法子?”   “有是有……”冯太医沉默片刻,犹豫着开口,“此物是专为交.合研制,只要顺其道而行,应当可以迎刃而解。”   谢让:“……”   宇文越:“……”   冯太医担心自己说得太隐晦,生生憋红了一张脸,解释:“就是找个坤君……”   “朕听得懂。”宇文越打断他。   听自然是能听懂的,就是该怎么应对……   少年眸光闪动,偏头朝谢让看去。   冯太医也跟着偏过头,看向了谢让。   谢让:“…………”   都看他干嘛啊! 第22章   寝殿内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谢让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竭力忽视望向自己的那两双眼睛。   宇文越慢慢收回目光,低下了头。   冯太医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在心中暗自叹息。   这段时间外头都在议论,说帝师的性情变了许多, 说圣上与帝师的关系改善, 师生和睦, 是个好兆头。但只有他才知道,那不过是因为圣上不敢再忤逆帝师罢了。   易感期失控不是件小事, 如今的圣上,可以说就连性命都掌控在了帝师手里。   平日里要依赖他的信香作为安抚也就罢了, 眼下就连中了毒,想找个人解毒, 都要寻求帝师的同意。   真是太可怜了。   冯太医这么想着, 望向谢让的视线带上了几分哀求。   谢让:“……”   不是, 你们大梁民风都这么开放吗, 他名义上可还是小皇帝的老师!   谢让万分头疼, 挥了挥手让冯太医先离开。   屋内只剩下他与宇文越两人。   少年还是一言不发, 视线落在面前的桌案上,看上去分外可怜。   谢让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毒下得太狠了。   宇文越身为一国之君,愿意帮他解毒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但按照他本人的意愿, 多半……不对, 是肯定不会愿意。   而且,这药还有另一个效用。   有助于坤君孕育子嗣。   他怎么可能让宇文越随便找一个坤君解毒, 还让对方怀上子嗣。   那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但既不会怀孕, 又有坤君的特征,能够以信香安抚对方的……那不就只剩他了?   谢让眼前阵阵发黑。   没人告诉他当帝师还要负责这种问题啊???   谢让久久没有说话, 却听宇文越忽然开口:“老师不必担忧。”   他愣了下,宇文越继续道:“昨夜从那刺客身上收缴来的那荷包还没送去刑部,太医院医术高超,送去让他们研究几日,应该能找到解药。”   谢让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问:“那你这几日……”   “既然昨晚能顺利熬过去,这几日,应该也能。”宇文越道。   他说着,站起身来:“今夜多半不能陪老师守岁了,你昨天没去游园,趁着时辰还早,我陪你去逛逛?”   春节将至,宫中张灯结彩,但谢让畏冷,的确还没好好逛过。宇文越陪着谢让游了园,用过晚膳,身体就开始难受起来。   谢让带他进屋,让他又做了一回临时标记。   被乾君信香治好不久的腺体再次被咬破,谢让被熟悉的气息从身后拥住,忽然意识到那具身躯似乎比初遇时结实了许多。   除了这日复一日的练功,分化带来的二次发育,也在不知不觉让他蜕变。   蜕变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一认知让谢让没来由地有些心慌,甚至后知后觉产生了一丝危机感,他垂在床榻上的手紧了紧,还没说什么,身后的人便轻轻放开了他。   温热的身躯毫不犹豫抽身而出,谢让坐起来:“你去哪里?”   宇文越:“偏殿。”   少年头也不回地走了,谢让前一天夜里没休息好,便也没有守岁,早早梳洗睡下。   还没睡多久,就被冻醒了。   屋内的地龙烧得很暖,被窝里的汤婆子也还是热的,但谢让就是不可避免的手脚发凉,冷得身上都有些难受。   谢让望着头顶上方的横梁,忽然觉得好笑。   这些天夜里睡觉都有宇文越帮他暖床,今夜轮到他一个人睡,他竟然有些不习惯了。   习惯果然是件可怕的东西。   窗外隐约传来人声,谢让披了件衣服起身,推开窗户。   一道烟火恰在此时升空,在夜幕之上绽放开来。   没人敢在帝师休息的时候吵闹,偌大的庭院内,风雪寂寂,宫灯晦暗,一丝人烟也看不见。   可一墙之隔的外面,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子时已过,众人在欢庆新年。   冬日的寒风灌进屋里,谢让拢了拢衣服,重新将窗户合上。   这大概是他有史以来,经历过的最冷清的一个春节了。   .   之后又过了几日,太医院那边还是没有进展。   这催情香本质并不是毒,而是激发了乾君繁衍与交.合的欲望,既然不是毒,解药也就无从谈起。   太医院一连忙碌了好几日,翻遍医书无数,还是没找出解法。   谢让挥退前来回禀的小太监,悄然进了屋。   宇文越正在休息。   这些天,他每天夜里都去偏殿的浴池。太医院给他开了些抑息安神的药材,内服配合药浴,以此勉强压抑毒性。   但收效甚微。   谢让在床边坐下。   少年明显比前些天疲惫了不少,哪怕是睡着时,眉依旧微微拧着,睡得不太安稳。   “……让你那晚故意拖着不让太医来,现在吃苦头了吧。”谢让低声叹息,伸手将少年额前的碎发拂到耳后。   他刚要收回手,却被人抓住了。   那只手顺着他手腕缓缓下移,握住了他的手指:“原来你都知道……”   谢让抿了抿唇。   他好歹比这人多活了几年,这点小伎俩,怎么会看不出。   他没说话,宇文越也没睁眼,握着他的手指轻轻揉捏把玩。   “朕后悔了。”半晌,宇文越忽然道。   谢让眸光微动:“什么?”   “当初,就不该给你倒那杯茶。”   若没有那杯茶,谢让就不再是他的老师。   如果谢让不是他的老师……   少年握着对方的手下意识收紧。   谢让只是笑笑:“你哪有给我倒茶,你倒的明明是杯水。”   手下的力道骤然褪去,宇文越将对方微凉的手指放到脸侧,没有答话。   他指的不是谢让生病那日,而是更为遥远的过去。   十二岁的过去。   少年这姿态腻歪得谢让浑身不自在,他抽出手,站起身来:“再睡会儿吧,下午咱们出宫。”   宇文越抬眼看他:“去哪儿?”   “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谢让一笑,“自然是出宫给你过生辰啊,陛下。”   正月初六,是宇文越的生辰。   要是在过去,当今圣上生辰这日,宫中是要举办宴会,与百官共庆的。不过宇文越是个傀儡皇帝,登基到现在从没有庆贺过生辰。   今年原本该办一回,可他现在这个情况……总之是不太方便。   不过,好歹是十八岁的生日,还是该好好庆贺一番的。   午后,谢让拉着宇文越出了宫。   说是要庆生,但在这娱乐活动并不算丰富的古代,其实并没有多少新鲜事可做。   二人换上民间服饰,去街上逛了逛新春的庙会,去戏楼听了小曲儿,一路吃吃喝喝,转眼到了日薄西山。   谢让问:“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问这话时,二人刚逛完街上最后一家木雕店。谢让看中了店里一只刻得分外精美的小狗雕刻,偏要买下来给宇文越当生日礼物。   当今圣上百般拒绝,认为这种可爱的东西着实与自己身份不符,就算要送,也该送威风凛凛的狮虎豺狼。   可帝师执意要买,还说这东西适合他。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这只摇头晃脑的木头小狗哪里适合自己。   少年走出木雕店时还绷着脸,听言神情稍稍敛下:“天色已经不早了,还是回吧。”   谢让却摇摇头:“不是都说了吗,今天给你庆生,急着回去做什么?”   宇文越:“可……”   回宫还得一段时间,要是再晚一些,他体内那毒……   “要是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就还是由我做主了?”谢让这么说着,拉着宇文越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今日也没有带随从,随行的小太监驾着车候在街尾的巷口,谢让拉宇文越上了马车,小声吩咐了个地名,让小太监驾车带他们前往。   马车一路出了城,到了城郊一座别院。   原主富可敌国,在京城更是有房产商铺无数,这是其中之一。   宇文越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清净点嘛。”谢让道,“你不是不喜欢宫中那氛围,过生日,当然要找个清净处。”   宇文越垂下眼眸。   他的确不喜欢宫中的氛围,尤其在他母妃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能自己在冷宫生活。后来被封太子,继承皇位,身边的人迫于帝师威慑,还是不敢亲近他。   他曾经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只能生活在这般境遇中,却没想过有一天能改变。   他抬起头,望向身边的青年。   青年应当是刻意安排过,别院里没有留人,却很打扫得干净。   院中的每一处绿植都精心修剪过,后院的池水结了厚厚一层冰,谢让推开主屋房门,屋内陈设精简,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檀香。   “你现在这儿歇会儿,我去弄点吃的。”谢让道。   宇文越诧异:“你还会做饭?”   “别太小看我啊。”谢让眉梢一挑,“你等着瞧吧。”   青年转身出了房门,宇文越轻轻舒了口气,取过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水。   谢让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屋子里用的熏香是他们在寝宫惯用的那种,就连桌上的茶水都恰好温热,适宜入口。   宇文越灌了两大杯水,才缓过周身那熟悉的燥热。   他在屋中等待了一会儿,仍不见谢让回来,只得出门去寻。   这别院不算太大,宇文越穿过庭院,很快找到了后厨。   后厨的门敞着,青年站在灶台边,正小心翼翼从锅里捞出一根面条,放进嘴里尝了尝。   “呸!”谢让皱着眉头,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怎么还没熟啊……”   “火太小了。”宇文越悠悠开口。   他忽然出声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谢让吓得筷子都险些掉进锅里,不悦地抬起头:“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屋里等着吗?”   “我担心老师将屋子烧起来,今夜没地方住。”宇文越眼底含笑,走进去。   “怎么可能……”谢让嘟囔一句,不说话了。   他的确不怎么会做饭。现代生活那二十多年,先有父母照顾,后有朋友同事关照,被养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生活白痴,也没少被人抱怨是个天生的少爷命。   但宇文越不同。   他曾经独自在冷宫生活了很长时间,对这些生活琐事反倒很擅长。   少年在灶台边蹲下身,轻轻拨动几下柴火。   火势很快便旺起来。   他又站起身来,筷子在锅中搅动一下,锅中的水被煮得泛起了白,面条在水中翻滚。   “再煮一会儿就能好。”宇文越说着,偏头看去,却是愣了下。   衿贵优雅的青年平时鲜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侧脸不知从何处沾上了面粉,挽起的袖口也被水浸湿了,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   宇文越略微失神,抬手在他侧脸轻轻蹭了蹭。   青年下意识偏过头,躲了一下。   宇文越眸中闪过一丝暗色,但很快恢复如常:“老师还是自己来吧,明明是你要给我煮长寿面,怎么又成了我在动手。”   “你今天别这么叫我。”青年忽然道。   宇文越动作一顿。   他缓慢回过头去,嗓音顿时哑了几分:“你说什么?”   “仅限今日,你我不是师生。”谢让依旧没有看他,话音放得很轻,却很清晰。   不是师生,所以不用在乎那些所谓的伦理。   事实上,他们原本也不过是名义上的师生关系。   谢让莫名有些难为情,伸手想去拿宇文越手里的筷子,却被人反手握住了手腕。筷子落到地上,谢让被对方急切的动作带得踉跄一下,后背抵上了墙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少年声音颤抖,眼眶飞快蒙了红,“你……你……”   谢让被他盯得不自在,稍稍别开视线。   可对方不依不饶,钳制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更加用力收紧,捏得他有点发疼。   谢让挣脱不开,只能佯装恼怒:“行了,别跟个猴急的小狗似的。”   “先把长寿面吃了再说,我辛辛苦苦做的,要是敢浪费,我就不管你了。”   少年神情有些慌乱,局促地点了点头。他正想松手,又像是不大放心,小声问:“那吃完之后……”   谢让这回真恼了:“吃完该干嘛干嘛,还要我说得那么清楚吗?!” 第23章   每到这种时候, 宇文越就听话得不像样。   他果真没闹也没发疯,陪着谢让煮完了面,乖乖吃完,然后乖乖去沐浴。   虽然谢让表现得云淡风轻, 但实际还是有些紧张的。   他自认洁身自好, 就连自己纾解都不常有, 更是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只是为了给小皇帝解毒罢了,他又不是真正的坤君, 两个大男人,这种事不算什么。   他这么自我安慰着, 无声地叹了口气,推开房门。   刚一进屋, 就被人从身后拥住了。   “去了好久。”宇文越嗓音低哑, 原本听着还有些委屈, 但尾音很快又上扬, “是在准备吗?”   谢让:“……没有。”   其实原本是有这打算的。   他虽没有亲身经历过, 但也曾听说这种事头一回都要吃点苦头, 事先有所准备能好受一些。   可他方才沐浴是稍微尝试了一下……还是失败了。   少年从鼻腔发出一声轻笑,笑得谢让难为情:“要做就做,你不难受了吗?”   “难受。”   但就算难受,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心里还是止不住的开心。   宇文越手臂施力, 将怀中人抱起,大步朝屋内走去。   屋子里点着熟悉的熏香, 床榻铺着柔软干爽的褥子, 一切都是最为舒适的布置。   宇文越将人放在床上,一双眼定定注视着他:“我可以吻你吗?”   “……”谢让别开视线, “不能。”   今日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解毒,他们并不是那种关系,以后也不可能是。   宇文越眸光微暗,在谢让察觉到以前,已经恢复如常。   没有温声诉说的爱意,没有抵死缠绵的亲吻,少年小心翼翼褪去年长者的衣衫,弯下腰,将人揉进怀里。   谢让很快发现,他刚才的担心纯属多虑。   他明明并非坤君,却像是书中描绘的坤君那般,很快在乾君的拥抱和抚摸中软下身来。战栗感遍布全身,与过往每一次临时标记带来的感受相似,却更为热烈,叫人难以自控。   谢让无声地喘息,意乱情迷之时,宇文越在他耳旁轻声道:“哥哥……”   谢让浑身一抖,险些没忍住泄出一声低吟。   “你瞎叫什么?”谢让咬牙。   “那我该怎么叫?”宇文越注视着怀中的青年,那双眼布满了水汽,漂亮得难以言喻。   他心头轻轻动了下,低声问:“我可以唤你怀谦吗?”   不让唤老师,也不让唤哥哥,他又不愿意唤他谢让。那称呼太过生分,还会让他想起过去那个帝师。   “……随你。”   直呼长辈的表字其实也是过分亲昵、失了边界感的表现,但谢让毕竟不是真正的帝师,这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对这名字的代入感没那么强,宇文越这么唤他,反倒让他好接受一些。   ……总比学着他以前那些朋友,开玩笑一般唤他让让来得好。   谢让在心里这么想着,但很快便在那欢愉中失去了思考能力。   屋内烛光晃动,彻夜通明。   ……   谢让这身体实在太弱,没多久就昏睡过去。宇文越不敢太折腾他,克制着草草结束后,便抱着人去沐浴。   青年今夜累得狠了,就连沐浴时都没醒得过来,无知无觉倒在宇文越怀里任由摆弄。   逼得当今圣上险些再一次欺师灭祖。   “你究竟是真想为我解毒,还是只想折磨我……”少年将人放回床上,无奈地说了这么一句。   谢让只是梦呓似的呢喃了一句什么,便又安安静静睡熟了。   青年嘴唇晶莹柔软,下唇破了一条细小的伤口,是他方才偏不肯泄出声音,自己咬伤的。宇文越凝视着那小片殷红,缓缓倾下身。   两人间的距离仅剩咫尺,宇文越停了下来。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在对方微红的眼尾轻轻落下一吻。   .   或许是因为谢让的体质特殊,又或许因为宇文越待他足够耐心,谢让这一夜的体验其实很不错。   不仅一点都不疼,反倒极为舒适,舒适得……甚至有点过头。   可就算如此,周身那纵欲过后可怕的酸软还是击垮了他这具废物身体,第二天醒来时,谢让只觉浑身脱力,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谢让累得睁不开眼,只能感觉自己仍被人抱在怀中。   那双手轻轻按压着他酸软的四肢和后腰,原本体贴的动作,此情此景,却生生透出一股腻人的温存。   谢让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气若游丝般开口:“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少年动作一顿:“嗯,解了。”   “那就下去。”谢让道。   他昨晚本就只是为了给宇文越解毒,既然毒已经解了,他们就该恢复正常的帝师与圣上的关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恋人般躺在一起。   宇文越没动:“你身体不适,我要照顾你。”   没人会把老师照顾到床上去。   谢让腹诽一句,没力气与他争论。   少年见他没有坚持,似乎开心了点,那双揽在谢让后腰的手顺着腰线一点一点摸过去,落到了小腹前。   “听说,那催情香极易使人受孕……”少年声音放得很轻,“昨晚我们那样,你这里会不会……”   谢让:“……”   谢让果断道:“当然不可能。”   冯太医以前明确和他说过,他的脉象并非坤君可生育体质,否则他也不会这么放心来帮宇文越解毒。   少年没再说什么,只悠悠地叹了口气,却平白叫谢让听出了几分遗憾的意味。   谢让:“……”   这小兔崽子成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还记得他昨天刚满十八岁吗?!!   谢让缓了近乎一整天才勉强有力气下床,刚能自由行动,便迫不及待拉着宇文越回了宫。   小皇帝今日一直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怎么说呢,就仿佛好不容易吃到了的肉骨头的小狗崽子,但还没吃够,心心念念想再吃一回。   总之,再待下去,迟早要出事。   马车悠悠驶进宫门,宇文越忽然道:“能陪我再去个地方吗?”   谢让与他对视,明白他想去哪里了。   宇文越的生辰日,其实也是他母妃的忌日。   宛妃崔氏,在过世前的那段日子,便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她几乎是强撑着熬过了一个冬天,一直熬到了宇文越十岁的生辰。   那日,原本缠绵卧榻数月的宛妃,忽然回光返照一般来了精神,早早起了床,亲手给宇文越做了一碗长寿面。   母子二人在冷宫度过了难得温馨愉快的一天,可当天夜里睡下后,宛妃再也没有醒来。   十岁之后,宇文越便再没有庆贺过自己的生辰。   这些年,无论遇到多大的阻挠,宇文越都会亲自前往冷宫,祭拜他的母亲。   “当时宫里的太监怕母妃身上还带着病,强行将她带走,不知扔去了何处。”宇文越站在庭前一棵梅树下,将手中的酒水缓缓洒下,“这么多年了,我连她的尸身都没有寻到。”   自然是不会找得到的。   宫中处理尸身,大多是扔进江水之中,顺水飘流,不知去处。当场去寻都不一定寻得到,更不用说过去了这么多年。   谢让站在他身后,轻声道:“等来年开春,让人给太妃立个衣冠冢,再迁入皇陵。”   宇文越轻轻“嗯”了声:“我能给她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我母妃……其实是个很有野心的性子,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她出身寒微,如果不是选择进宫,恐怕更早就活不下去了。”   “她只是赌输了。”   宇文越将倒空的酒壶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望向那冷清破败,又空无一物的庭院:“所以,我不想输。”   所以,他拼了命地想反抗帝师对他的控制,他好不容易才到了这个位置,他想要守住这一切,不愿再重蹈覆辙。   宇文越长长地舒了口气,又笑了笑:“说起来,以母妃的性子,要是知道我只让她做个太妃,她肯定会不高兴的。”   他看向身后的青年,认真道:“既然要入皇陵,我要让她风风光光,以皇太后的名义进去。”   谢让也笑了下:“刚解完毒,又要给我出难题啊。”   奚太后毕竟是先帝的结发妻子,是一国之母,就连当初那个心狠手辣的帝师谢让,都没能将人废去,以宇文越的立场,更是难上加难。   “不是给你出难题。”宇文越纠正道,“是我们。”   从此之后的所有事,都会由他们共同承担。   少年眸光明亮,带着不难察觉的真挚与热烈,谢让被他盯得不自在,轻咳一声,别开了视线。   “你再陪太妃说说话吧。”谢让快速道,“我先出去,不打扰你们。”   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冷宫,宇文越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内,才缓缓收回目光。   “母妃,我做了件不该做的事。”   他唇角微微勾起,褪去了在谢让面前那副乖顺的模样:“但既然没有天打雷劈,说明老天爷并没有很生气,对吧?”   “生气也没用,想要的就要自己争取,哪怕是不择手段,这是您教过我的。”   他这么说着,视线望向前方,又难以抑制地叹了口气:“不过,他身上发生过什么呢……”   .   二人回到寝宫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用过晚膳后,谢让命人传冯太医来了一趟。   可怜的老太医,自打上了年纪,腿脚便一直不好,冬日尤为严重。可这个冬天,他频繁走动于乾清宫和太医院,运动量加起来,恐怕比过去一年还要多。   冯太医给宇文越诊了脉,大喜:“解了!催情香的药效已经彻底解了!”   “那就好。”谢让点点头,转眼却见少年眉宇低垂,仿佛耳朵尾巴都耷拉下来,顿时又气又好笑,“陛下,顺利解了毒,你该开心才是。”   宇文越抬眼与他对视,唇角弯了弯,皮笑肉不笑:“嗯,朕很开心。”   谢让:“……”   谢让懒得搭理他,亲自将冯森*晚*整*理太医送出寝宫。   可刚出寝宫,冯太医又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欲言又止片刻,谢让道:“太医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冯太医:“敢问谢大人,为陛下解毒的……是何人?”   “……”谢让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淡然,“这很重要吗?”   “自然是重要的!”冯太医道,“谢大人有所不知,这些时日老臣仔细研究过那催情香,比起使得乾君动情,其促进繁衍能力的效用亦是不凡。”   “若是处理不当,多半能使中庸也受孕啊!”   谢让:“???”   他过于震惊,连话音都不自觉发颤:“可、可中庸不是和普通人一样吗,如果是个男人,那怎么可能……”   “大人有所不知,中庸不过是人体相关部位未曾发育,并不是没有……”   也就是说,就算是发育不完整的男性中庸,也完全有生育的可能。   只是可能性非常微小。   而那催情香,则恰好增加了这一可能性。   谢让神情恍惚,缓慢低下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不……不可能吧? 第24章   “谢大人, 谢大人?”老太医在身旁唤他。   谢让恍然回神,便听对方又道:“老臣也是为皇家考虑,若替陛下解毒那位……如今尚在宫外,未免皇嗣流落民间, 还是尽早接回来, 仔细检查一番为好。”   帝师带着圣上出宫, 又一夜未归之事,在宫中不是秘密。旁人不知情, 但冯太医自然明白,二人这是出宫解毒去了。   解了毒, 却没带人回来,必定就是将人留在了宫外。   平日里没什么, 但有这药香在前, 着实不可大意。   谢让按了按眉心, 又开始头疼了。   他思索片刻, 低声道:“有没有那种……预防的药。”   冯太医一怔。   这是不想给陛下留下子嗣啊……   冯太医心下骇然, 犹豫着没有回答, 谢让却是皱眉:“没有吗?”   “有、有是有的。”冯太医嗫嚅一下,道,“不过……老臣得回去准备准备。”   谢让想了想,又叮嘱道:“还有, 尽量不要会伤身的。”   听说古代的避孕手法都很简单粗暴, 他可不想为了这种事吃苦头。   冯太医不疑有他:“这是自然。”   送走冯太医,谢让回到寝殿, 宇文越还在看奏折。小皇帝前几日被那催情香折磨, 没精力处理政务,不得不多花时间赶工。   他原本还看得专心致志, 听见谢让进来,立即抬起头来。   “怎么了?”宇文越问。   谢让若无其事:“没事,为什么这么问?”   “都写在脸上了。”宇文越放下奏折,道,“是不是冯太医与你说了什么?”   这个人,实在过于敏锐了……   谢让轻咳一声,开始睁眼说瞎话:“他说,让我这几日别离开你太远,担心你体内余毒未清,信香又难以控制。”   “……他倒是对你挺尽心。”   “冯太医的确医者仁心。”宇文越没有怀疑,点点头,“当初我母妃重病,太医院谁都不愿去冷宫替她医治,只有他肯去。”   现在也是如此。   冯太医显然仍是有些畏惧谢让的,但就算这样,每次仍要顶着压力替宇文越说话,可见其一片赤诚。   也幸好今日他多提醒了一句,不然……   想到方才冯太医说的话,谢让心中又是一阵愤愤。   要早知道中庸的身体也有这种隐患,那小兔崽子就算活活憋死,他也不掺和。   堂堂一个大男人,若真……那什么了,像什么样子?   谢让越想越气,甚至迁怒到了少年身上。他懒得再与宇文越多言,撂下一句“我先去沐浴”,便转头出了寝殿。   宇文越偏了偏头,眉宇微蹙。   老师怎么……好像生气了?   只是让他多留在自己身边罢了,有这么值得生气?   谢让这气直到晚上都没消,甚至连床都不让宇文越上了。   小皇帝如临大敌,据理力争:“你夜里会冷的。”   “这几日我都是自己睡的,不也没什么问题?”谢让道,“我还让人多灌了几个汤婆子,暖和得很。”   宇文越:“可你不是说觉得那东西很硬,抱着不舒服吗?”   谢让微微一笑,从被窝里掏出一个汤婆子。   汤婆子上不知何时裹了一层厚厚的毛绒面料,摸上去温暖又软和。   这些天,宇文越受那药香困扰,都没敢与他一起睡,谢让自然得自己想办法。   他又不是娇养的菟丝花,离了这人就不行。   当今圣上抗争失败,于是,前一天夜里刚抱得美人归的少年,不得不又一次独守空闺,就连翌日醒来时都分外幽怨。   .   翌日,宇文越恢复以往的日程安排,一大早就被飞鸢拉着练了一个时辰武。   墨衣侍卫不知为何今日下手极重,原本有来有回的比武,很快变成了单方面殴打,看得谢让心惊肉跳,好几回想喊停。   但少年并无停下的意思,反倒兴致盎然,习武的时辰到了都还意犹未尽。   “还想打,不疼吗?”谢让适时将人拦住,给他递去干净的布巾。   许是怕被人瞧见当今圣上脸上挂彩,飞鸢刻意没碰那张俊脸,但除此之外的地方,就没那么好运。   尤其手臂胳膊和双腿,没少挨揍。   宇文越原本想摇头,余光瞥见仍静立在旁的墨衣侍卫,立即改了口:“……疼。”   那声音刻意放得极软,谢让忙问:“哪里疼?给我看看,是不是伤着了?”   宇文越默不作声,解开紧束的袖口,撩起衣袖。   少年修长紧致的小臂上,已经赫然出现了好几块红肿,若再不处理,恐怕还得淤青。   “嘶,好像是挺严重的。”谢让这么说着,但也没怨飞鸢下手重,只是宽慰道,“习武嘛,就是这样,受伤免不了的。不这样,你怎么练得好?”   宇文越抬眼望他,眼神可怜兮兮。   “……”谢让转头吩咐候在边上的小太监,“去拿药酒来。”   宇文越眼眸敛下,空气中,少年天子的乾君信香悄然占了上风。   他这回在谢让身上留下的味道更重,进得也更深,整整两日都没有消散。   那混合了木质香气的梅香无知无觉弥漫在他周围,就算旁人闻不到他身上的梅香,也能闻到独属于宇文越的味道。   那味道,足以令其他乾君发疯。   尤其是……本就带着嫉妒心的乾君。   “还在发什么呆?”谢让回过头来,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快去沐浴换身衣服,一会儿回来擦药。”   小狗顿时又换做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不想让他们碰我。”   谢让:“……”   谢让:“成,我亲自给你涂。”   当今圣上心满意足地走了,谢让这才走到飞鸢面前,问:“你没伤着吧?”   墨衣侍卫原本情绪都有些低沉,听了这话,顿时来了精神,连忙道:“属下没事,谢公子关心。”   “嗯,那就好。”谢让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忍住,“下回,下手还是轻一些。”   飞鸢:“……”   “我可不是溺爱学生,只是……”谢让轻咳一声,正色道,“圣上这年纪正是争强好胜的时候,总是受到打击,容易伤了自尊。”   那信香又浓又烈,兴奋得跟喝多了似的。   受到打击?   他?   谢让叮嘱完,放心回了屋,留墨衣侍卫独自在院子里,满脸的难以置信。   没过多久,宇文越沐浴更衣完毕,回到了寝宫。   谢让往掌心倒了药酒焐热,纤瘦修长的指尖轻轻贴上了少年的手臂。   宇文越这些年从未荒废锻炼,近来又格外用功,身体比过去结实了不少。他身形瘦而不弱,薄薄的肌肉覆盖在那修长有力的手臂上,仅仅摸上去便觉力量感十足。   谢让用指腹推开药酒,不疾不徐揉捏起伤处。   刚揉了一下,宇文越便轻“嘶”一声,想往后缩。   “躲什么?”谢让用空闲的手拉住他的手腕,瞥他一眼,“方才不还挺能逞强吗?”   宇文越轻轻磨了下牙,从头到脚都紧绷起来。   谢让的力气和习武之人没法比,虽是按在伤处,但一点也不疼。   可此情此景,宇文越宁愿他按得疼些,好过现在这样,小猫轻挠似的,只能叫人心生绮念。   宇文越咬牙忍着,只觉得那柔软微凉的手指仿佛变得格外火热,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滚烫。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片刻后,谢让忽然松了手。   “按不动了,自己来。”谢让道,“手酸。”   对方放下药酒,若无其事抽身离开。宇文越不由松了口气,又皱眉:“早让你每日晨起与我去活动活动,也能强身健体。”   “饶了我吧,陛下。”谢让去内室洗手,话音淡淡,“我可不像你,年纪大了,折腾不动。”   “你年纪哪里大了……”宇文越小声念叨着,低头自己擦起药酒。   谢让隔着屏风悄然看他一眼,闭了闭眼,过快的心跳尚未平复。   真是昏了头了,帮人擦个药都能胡思乱想。   又是那破信香留下的影响?   那可是他的学生。   谢让在心里默念这句话,将手浸进冷水里,竭力摒弃脑中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   擦过药酒,宇文越唤人传了早膳。   谢让还是没什么胃口,挑挑拣拣刚喝了小半碗粥,刑部忽然传来了消息。   先前闯入乾清宫,试图谋害圣上的刺客,昨晚死在了狱中。   是晚上看守的两名狱卒喝多了酒,不小心砸碎了一个酒坛。酒坛的碎瓷片被那刺客捡去,就这么生生刺破了自己的咽喉。   传信的小太监哆哆嗦嗦说完了消息,谢让放下粥碗,悠悠叹了口气:“段景尧果然是个废物。”   书中那刺客其实也是死在了刑部大牢,不过死得比现在早很多。   书里那场刺杀,宇文越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对方的身份,因而对刑部也没有防备。那刺客被关进刑部大牢的第二晚,就在牢中“自尽”,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这回,他让都察院与刑部联合办案,本是想互相牵制。   虽然不见得能查出多少东西,但至少那刺客还活着,也算起了点作用。   谁知道,到底还是没防得住。   宇文越问:“昨晚的狱卒呢?”   “已经关入牢中,由都察院亲自看守。”小太监答道,“那两名狱卒本想以死谢罪,幸好段大人到得及时,将人拦下了。”   宇文越点点头:“也不算太蠢。”   牢中有这么重要的犯人,狱卒怎么敢在看守时饮酒,还恰好打碎一个酒坛让人捡去。   就算不是有意为之,也是有人特意准备的替罪羊。   要是真让那两人死了,便是死无对证。   段景尧显然是看出了这些,才会立刻将人关押。   不过,接下来该怎么做……   宇文越转头看向谢让。   后者正试图将宇文越刚给他夹的一块清炖鸭肉扔到宇文越碗里,触及对方视线,悻悻收回了筷子。   谢让清了清嗓子,俨然正色:“此事事关重大,刑部上下需要彻查。”   少年从鼻腔中轻笑一声,没理会对方这幼稚行径,又对那小太监道:“告诉段景尧,这事要是查不出个结果,他这左都御史的位置,就坐到头了。”   “……是!”   小太监慌慌张张跑了,宇文越收回目光,谢让还在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夹进碗里的菜一口没吃。   他叹了口气:“吃不下就算了。”   谢让忙不迭把碗放下。   倒不是怕宇文越,只是每次不顺着这人的意,对方不是可怜兮兮看着他,就是止不住念叨。   明明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操心得跟个老妈子似的。   果然,宇文越那边很快又念叨起来:“你成天不好好吃饭,身体怎么好得起来?”   “……”谢让强调,“我这是天生的,和吃饭没关系。”   “那是你以前看的大夫医术不够高明。”宇文越道,“太医说了,只要好好吃药,肯定能调理好。”   谢让欲言又止。   他从小到大看过那么多医生,不可能各个医术都不好,可所有人得出的结论几乎都是这样。   不过,也说不准。   古代医学其实并不比现代差多少,只是许多医术没有传承下来,才稍显弱势。现在他来到了这里,说不定真能有办法?   谢让在心中思索。   如果有机会,他自然是想治好的。谁都想能拥有个健康的身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能劳累,不能吹风,许多地方都去不了。   “我会治好你的。”宇文越轻声道。   谢让一笑,正想说什么,抬眼对上少年的视线,却又略微失神。   宇文越眸光明亮,神情真挚而热烈,带着不难察觉的温柔。他注视着谢让,忽然伸出手,轻轻将他额前散落的发丝拂到耳后。   两道视线在空中无声纠缠,少年指尖碰到微凉的耳垂,谢让呼吸一紧。   他恍然回过神来,移开视线:“不吃就叫人收拾一下,你该去御书房听学士讲学了。”   说完,他起身想离开,却被宇文越拉住了手腕。   “老师要去哪儿?”少年问他。   谢让:“……我去换身衣服。”   宇文越没松手。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掌下的手腕格外纤细,他一只手就能完全握住。   不仅能握住,还能紧紧钳制,叫对方挣脱不开。   只要他想,这个人就是逃不掉,也躲不开的。   宇文越抬眼看向他,慢条斯理地问:“老师,你怎么了?”   “我能怎么?”谢让还是没有回头,话音里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急促,“行了,快放开,别耽误时间。”   宇文越掌心一松,柔软的衣料从他掌心滑落。   他偏过头,注视着对方稍显狼狈的背影,眼底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还说没事。   明明耳朵都红了。 第25章   谢让陪着宇文越去了御书房。   讲学从辰时一直持续到午时, 临近正午,太医院惯例派人来替谢让诊脉。但这回,来的人又是冯太医。   谢让将人领去旁边的暖阁,后者替他诊了脉, 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   锦盒里有一枚丹药。   “交合之后, 三日内服下此药, 可避免坤君孕育子嗣。”冯太医顿了下,补充道, “中庸亦然。”   谢让问:“确定不伤身?也没什么副作用?”   “是。”老太医往暖阁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 煞有其事道,“老臣还特意添加了些别的药材, 将其伪装成寻常补药, 服用后不会感到任何异样。”   谢让:“……”   真是过于太贴心了啊。   难怪他昨日就觉得, 冯太医听他说起这事时, 态度有些奇怪。看样子, 多半是将他当成了打算棒打鸳鸯、瞒着当今圣上谋害皇嗣的恶人了。   谢让心中无奈, 但也懒得解释。   误会便误会了吧,反正他这恶人形象早深入人心,不缺这一桩事。   送走冯太医,谢让倒了杯茶, 就着茶水服了药。   一口茶水刚咽下去, 便听见熟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你在吃什么?”   “咳咳——!”谢让被呛了一下,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宇文越连忙上前帮他顺气。   一边顺气, 还一边笑道:“做什么亏心事呢, 青天白日都会被吓到。”   谢让:“……咳咳咳!”   他咳得头晕眼花,好一阵才缓和过来。缓过来后, 就见宇文越已经拿起桌上那空药盒端详起来。   “是冯太医送来的补药。”谢让忙道。   “只有这一枚?”宇文越眉头蹙起,“不是和你说过,入口的东西,都要让人先试一试吗?”   以帝师的招恨程度,谢让被刺杀的可能性甚至比宇文越这个一国之君还要大。因而,以往给他准备的药,通常要备上一模一样的两份,叫人试了毒,才能入口。   但这回,冯太医并不知道这药是谢让自己要服用,因此只准备了这一枚药。   谢让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冯太医又不会害我。”   宇文越欲言又止,但最终没说什么。   谢让又问:“今日怎么这么早就结束了?”   “要学的都学完了。”宇文越提起这事模样还有些不满,他瞥了谢让一眼,小声道,“不想让他们教我了。”   这也不是头一次提起。   宇文越天生聪慧,又有谢让在旁指导,进步速度自是不肖多说。以内阁学士那般照本宣科的教法,他们教学的速度,很快就会跟不上宇文越的学习速度。   谢让若有所思:“那我重新给你挑几个人?”   少年的眼神顿时变得幽怨起来。   谢让失笑,不逗他了:“学士们呈上来的教学计划我都看过了,按照这个进度,跟着他们再学上几个月没问题。等开春之后,我身体好些,就亲自教你。”   宇文越眸光微亮:“说好了?”   谢让:“嗯,不骗你。”   对方的手还落在他背上,隔着厚厚的衣物,都能感觉到那手掌是如何在他身后徐徐抚动。谢让被他摸得不自在,脸上笑意稍敛,不动声色往边上避了避:“太后那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将宛妃崔氏追封为皇太后,这的确是宇文越一直以来的心愿。   事实上,书中的他同样是这么做的。   不过在书中,太后没有这么早对宇文越动手,他也没有这么快寻到这个契机。   而且……宇文越在书中的处理,可以说是相当简单粗暴。   “派人去行宫放一把火,烧死算了。”少年幽幽道。   谢让:“……”   果然还是这么简单粗暴!   他在书中的确就是这么做的。先一把火烧死了太后,然后在太后的遗物中随意捏造了些谋反的证据,就这么以谋反的罪名,将奚太后以及奚家剩余族人一举歼灭。   待事态稳定后,再将宛妃追封为皇太后,风风光光葬进了皇陵。   目的是达到了,但由于整件事处理得过于仓促,天底下提出质疑的人不少,甚至引起了些新的乱子。   “我听说,当初奚无琰被扳倒时,有一部分追随者逃离京城,去了南方。”谢让提醒道,“他们这些年在南方养精蓄锐,勾结地方豪绅,势力已经不小。就这么贸然对付奚太后,他们恐怕……”   “他们恐怕会造反吧。”宇文越悠悠接话,“当初放他们一条生路,等的不就是这个?”   谢让默然。   的确,当初原主其实是有机会将那群逃离的逆贼一网打尽的,但他没有那么做。   一是因为那时朝中太乱,缺人又缺钱,实在无暇顾及那几个乱臣贼子。其二则是因为,对于那些地方豪强,朝廷早就有意进行收编。   不过,地方豪绅势力强大,就连官府都难以控制,非起兵不可镇压。   可贸然起兵,又只会引来百姓不满。   所以,得让那些人主动挑起战乱。   原主放任奚党逃往南方,甚至这些年放任他们发展,便是这个缘由。   谢让自然明白这些,只是耐心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能给他们造反的由头。”   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害死太后,再以谋反的罪名陷害她,正是为奚党的造反提供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当今圣上,不孝不义,弑师弑母,天理难容。   书中那群逆贼造反的时候,利用的就是这名头。   虽说造反最终没能成功,但宇文越那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名声,却被反叛军传了出去,甚至还给他冠上了暴君之名。   宇文越手段是狠了点,但从古至今,哪个当皇帝的手段不狠。   如果这都能被叫做暴君,这世上恐怕就没多少人能称得上明君了。   眼下既然还有机会,谢让不希望事情也变成这样。   听他说完,少年却是笑了笑,身体贴近了些:“老师……是在担心我?”   谢让:“……”   他没回答,悄然往里缩了缩,很快被逼至小榻角落。   熟悉的气息萦绕身侧,谢让的心跳又不自觉加快几分,声音沉下来:“与你说正事呢,还听不听了?”   “听,当然听。”宇文越挨着他坐下,但没再动手动脚,只是问,“所以,老师的意思是……”   谢让道:“将事情的因果颠倒一下就是。”   比起弄死太后,给奚党理由谋反,倒不如想个法子,逼太后主动造反。   “她都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会这么沉不住气吗?”宇文越眉头蹙起。   太后被软禁行宫已有三年,这期间,她每日只知吃斋念佛。要不是这次的事,宇文越原本真以为她已经看开了,决定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   但换句话说,她心中怀有怨恨,仍然能在行宫蛰伏三年,证明此人拥有极为坚定的意志,也很有耐心。   这种人,有可能被逼至起兵谋反吗?   “是人都有软肋,怎么不可能。”谢让沉吟片刻,偏头看他,“自从太后被软禁在行宫,你还从没去探望过吧。”   “挑个时间,我陪你去一趟。”   .   软禁太后的那座行宫在京城郊外,驱车要大半日的光景。谢让原本是想翌日一早就出发,但两人最终没去得成。   因为当天夜里,他又病倒了。   谢让一觉醒来嗓子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险些还以为是冯太医送来那药出了问题。他有心召人来问一问,却听说冯太医回去之后也生了病,告假没去太医院。   要问的事不方便托人转告,只得暂且作罢。   好在有其他太医前来替他诊治,都说只是寻常风寒,没有其他异常。   ……多半还是他这废物身子受不得寒的缘故。   以往冬天,谢让都要大病一场,好几天下不来床更是常事。这次穿到古代,有当今圣上亲自照顾着,各类滋补的药材天天服用,身体倒是比以往都要好些。   可惜,还是没熬到冬天结束。   谢让这回病得严重,连着七八日都在反反复复起烧。一天十二个时辰里,大半时间都不清醒,短暂醒来也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吐。   小皇帝花了一整个冬天给他养起来那点肉,短短七八天又掉了个干净,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没事……都说了是老毛病,等天气暖和点就好了。”谢让嗓子哑得厉害,轻声道,“你都多久没好好睡觉了,快去睡会儿咳咳……”   他这几日躺得昼夜不分,但每回醒来,都能看见小皇帝坐在床边眼眶红红,显然是从来没去休息过的模样。   “我不累。”宇文越问他,“你还疼不疼?”   “不疼……”谢让久病成良医,轻声笑了笑,“感觉再过两天应该就能好。”   宇文越沉着一张脸:“你前天也是这么说的。”   二人正说着话,常德忠领着冯太医走了进来。   冯太医这些天也不知是怎么了,谢让病了多久,他就告了多久病假,直到今日才终于进了宫。   但谢让眼下没工夫计较这些,撑到冯太医给他诊完脉,迷迷糊糊听了几句是寒气入体、要坚持用药之类的医嘱,便又昏昏沉沉睡去。   宇文越拧干布巾,替谢让换下了额前的帕子,转头却见那老太医还站在自己身后,皱起眉:“你怎么还不走?”   冯太医神情有些局促:“老臣有件事……想禀告陛下。”   宇文越:“有话直说就是。”   冯太医没回答,朝床上的人看了一眼。   宇文越了然,起身与人往外走。   这些天谢让卧病在床,寝宫内留了不少人照看。宇文越将冯太医带进无人的暖阁,合上了门,才问:“说吧,有什么事?”   冯太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臣有一事,欺瞒陛下许久,还望陛下恕罪!”   宇文越眉头皱起。   “陛下可还记得,先前您中那催情香之毒。”   冯太医道:“那催情香是特为乾君研制,能增强乾君的繁衍能力,使与之交合之人孕育子嗣。但……但老臣贪生怕死,所以谢大人找老臣寻那避子药时,老臣就……”   宇文越一怔:“你给他了?”   “自然是给了,不过……”   “就是那回你去御书房为帝师看病时给的?”宇文越上前半步,一把抓住他,“那药伤身吗?服下去会如何?”   “陛、陛下莫急……”冯太医被人抓着衣领,顿时有些慌乱,“老臣是给了药,不过给的只是寻常补药,想来……想来谢大人应当没有发现。”   “……补药?”宇文越轻声重复,勉强恢复了理智,“所以,那药服下去,是不伤身的?”   “那是自然。”冯太医点点头。   宇文越闭了闭眼,手下松了力道。   从谢让病倒到现在,他一直贴身照顾,就没好好睡过一觉。缺乏休息的大脑几乎难以思考,就连思绪都迟钝了不少。   幸好,要真是吃了那什么避子药才病成这样,那不就成了他害的。   幸好不是这样……   等等。   避子药是假的???   宇文越抬起头来,神情慢慢变得惊愕。   冯太医重重叹了口气:“老臣这些天啊,成天心惊胆战,只敢告病在家,就怕被谢大人问起啊!”   “好在现在过了这么多天,已经错过了那避子药的服用期限,陛下可以放心了。”   “不过,未免被谢大人发现端倪,陛下还是应该早做准备才是。”   宇文越脑中嗡嗡作响,恍惚问:“做、做什么准备?”   “自然是尽早将那位安顿下来。”老太医望向宇文越,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万一真怀上,您就要当父亲了呀!”   宇文越:“……”   宇文越:“??????” 第26章   宇文越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打发走冯太医, 又是怎么回到寝殿的。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床边,盯着床上昏睡的人发呆好一阵了。   他知道那催情香可增强乾君的繁衍能力,太后派个坤君来给他下毒, 为的就是这个。   但谢让是个中庸, 他原以为中庸是不会……   宇文越伸手探入被子里, 握住对方冰冷的手。   老太医不知实情,走时还满脸喜色, 看着高兴得很。   但宇文越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   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谢让这身子骨弱成这样,他如此尽心尽力地护着, 还时不时要病一回。   若真是有了身孕,他……他得吃多少苦头?   而且……   他会很生气吧?   谢让现在仍然只将他当做学生, 对他并无特殊情谊, 之前那一番作为, 也不过是为了帮他解毒。   如果让他知道, 他定然会生气的。   宇文越忽然间想起, 这人先前是怎么对付那个对他不敬的吏部尚书之子。   听说, 那次从御书房回去之后,吏部尚书当真用谢让赠的那把刀,生生将他儿子那玩意切了下来,叫他再也没办法去外头招惹别人。   宇文越浑身一抖, 悻悻收回了手, 继续盯着床上的人发呆。   常德忠走进殿内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叹了口气, 走到宇文越身边, 温声劝道:“陛下,谢大人刚服了药, 应该还会睡上一阵,您……是不是也去休息休息?”   后者没回答。   少年极缓慢地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常德忠一眼:“你那会儿……疼吗?”   常德忠一愣:“啊?”   “就是,你进宫时那个……”少年望向他,满脸都是绝望,“疼吗?”   老太监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吞吞吐吐:“太、太久了,奴才不记得了。”   宇文越收回目光,悠悠叹了口气:“记得帮朕找个技术好的。”   常德忠:“???”   常德忠顿时露出惊恐的神情:“陛下,您千万冷静啊陛下!”   .   谢让这回预料得很准,第二天一早,他的烧果真退了。再过了一日,精神便恢复得七七八八,已经可以正常下床。   不过宇文越仍然不放心,强行要求他在床上又躺了许多日。   谢让连着在床上躺了小半月,躺得骨头都要酥了,刚被太医确认可以外出,便拉起宇文越去御花园透气。   “走慢些,当心脚下。”少年天子跟在帝师身边,时不时提醒一句。   青年刚大病一场,整个人清瘦了许多,脸色也仍有些苍白。但今日难得是个晴天,谢让又大病初愈,心情还算不错。   听见少年在身旁不断念叨,他只是偏头笑了笑:“陛下,我是风寒,不是摔断了腿。”   这条路又平又宽敞,哪用得着这么担心?   “可你……”宇文越张了张口,没继续说下去。   他沉默地将人扶着,那俊秀的眉宇无意识拧起,又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抚平。   “好啦,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会小心点的。”谢让笑着道。   宇文越一愣:“……你知道?”   “当然知道。”   谢让走了几步便觉体力不支,示意少年将他扶去路边的凉亭。二人在亭中坐下,谢让叹了口气:“你不就是怕我又生病吗,这几天吓到了吧,常公公说你都没怎么睡。森*晚*整*理”   宇文越:“……”   谢让打算在凉亭歇歇脚,跟在身后的宫人连忙上前,将事先备好的避风幕帘往凉亭四角上挂。   谢让支着下巴倚在石桌旁,饶有兴致看他们忙碌。   宇文越在他身边坐下,仍是沉默。   他还没有将冯太医换药的事告诉谢让。   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   那避子药只有前三天吃才有效用,就算现在告诉谢让,也为时已晚,只能给他增添烦恼。   这人身体才刚好些,这种时候,是不能忧虑烦心的。   而且,说不定只是他多虑了。   谢让这些天都有太医给他诊脉,却没看出身体有任何改变。虽说许多人在怀孕的头一个月,都是查不出脉象的,但……总归还没有确定。   没有确定的事,宇文越不想说出来让谢让烦心,这些天只能自己万分小心,半句话不敢多提。   宫人挂幕帘便退出了凉亭,谢让捧着祛寒的姜茶小口饮着,抬眼却见少年依旧满脸忧愁地望着他,无奈:“阿越,我真没事。”   他其实不喜欢旁人总把他当病秧子对待,尤其是比自己年幼的人。   青年的性情虽然看上去温和,但骨子里还是要强的。   谢让没再多言,转移了话题:“都察院那边,这些天查得怎么样?”   “我正想与你说这事。”   提起这件事,宇文越的眉宇总算舒展了些许:“都察院的调查进展得很顺利,他们已经查明,那两名狱卒的确是受人指使。段景尧查出了幕后主使,前几日去抄了家,找到了不少刑部与奚党私通的证据。”   谢让眉梢微扬。   这倒是出乎他所料。   在书中,事情进展是没有这么顺利的。   或许是因为这回有都察院从中监管,那幕后主使在灭口时行动受限,留下了破绽。   又或许,段景尧这个被原主特意从地方调上来的左都御史,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废物。   毕竟,书中的都察院接到这个案子时,段景尧已经受到原主的牵连,被革除官职,流放边疆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人说不准的确是个可用之材?   谢让在心中思索着,又听宇文越轻笑一声:“段景尧前两日上书,希望能进宫来,当面汇报事态进展。”   “……这是在向朕邀功呢。”   谢让问:“你没让他来?”   “没有,做这么点事就想邀功,真以为我好应付?”宇文越悠悠道,“起码也得拔出萝卜带出泥,把刑部那些毒瘤全端了才行。”   他顿了下,又道:“不过,我叫人去他府上赏了点东西。”   谢让点点头。   段景尧是个趋炎附势之徒,又是原主提拔上来的,谢让不太喜欢,宇文越原本也不信任。   如果段景尧是个草包,这次的事情之后,他恐怕就会被宇文越找个由头,像书中那样革除官职,赶出京城。   但现在证实此人可用,就是另一番计较了。   换做谢让,也会选择与宇文越相同的处理方式。   给他点好处吊着,却不给太多,只要他愿意继续给朝廷办事,不起反心,就这么留着也不是不可。   这些话,谢让先前就想告诉宇文越,不过他这一病就没顾得上。   却没想到,宇文越已经独自处理妥善。   这段时日也算没白教。   谢让放心了些,又道:“刑部的事,交给段景尧应该可以暂时放心,那接下来……”   他话没说完,少年抬起头来,打断了他的话:“你知不知道,太医说了,就是因为你近来思虑过重,这次才会病这么长时间。”   谢让:“……”   他还真不知道。   宇文越叹了口气,又给他添了杯姜茶:“你就多修养几天吧,别想这些了,我能自己处理好。”   谢让:“可太后那边……”   “这几日,我派人去行宫暗中探查过了。”宇文越道,“听说,太后身边近来跟了个年轻男子,一直形影不离,极为受宠。”   他顿了下:“你先前说要逼太后造反,就是想从他下手?”   谢让饮了口姜茶,没急着答话。   太后身边那男子,名义上是她的贴身御医,实际却没有那么简单。二人的关系在书中没有明说,但宇文越在行宫放火时,那男子是陪着太后一起死的。   既然二人能生死与共,关系不言而喻。   谢让问:“你打算怎么做?”   少年悠悠道:“那刺客虽死,但她死前已在朕面前承认与奚家有关。朕不相信母后会派人刺杀朕,不过,她身边的人就说不准了。”   “那毒药太医院研究了许多日,确定并非寻常民间百姓能拿到,偏巧太后身边的红人,又是个懂医术的……”   他将人召来京城调查一番,是名正言顺。   至于能不能回去,就要另说了。   宇文越说完,又有些迟疑:“不过,你确定那个人真能威胁到太后?”   隐忍多年,为了个男人就放弃。   ……不大可能吧?   “我也不知道。”谢让摇摇头,只是道,“终归是个筹码。”   他的确不敢确定。   毕竟,他如今所经历的现实,与他认知中的故事,已经有过好几次差异。   就是因为这个,谢让才想亲自去行宫一探究竟。   可惜这病来得不巧。   “先把人抓回来再说罢,以我的名义,派禁卫军去。”谢让道。   宇文越与奚太后毕竟是名义上的母子,这件事不方便出面,以谢让的名义,行事能方便许多。   宇文越点了点头,谢让还想再嘱咐两句,又被人塞了第三杯姜茶:“都让你少操心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不必担心。”   谢让只得悻悻闭嘴。   他捧着姜茶,抿了一小口,又放下:“不喝了,喝多了想吐。”   他这几日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肠胃本就不适,这姜茶里放了不少糖,喝多了腻得慌。   宇文越却是愣了下:“想吐?”   “是啊。”谢让刚应了声,怕少年担忧,又道,“没事,多半是有点饿了。”   他早晨本就没怎么吃东西,二人在外头逛了这一会儿,时辰已经临近正午,也是该用午膳的时候了。   宇文越连忙起身:“我去叫人备膳。”   谢让叮嘱:“让御厨做点酸的吧,开胃。”   宇文越脚步一顿,缓慢回过头来:“你还想吃酸的?”   “是啊,这几天药喝多了,嘴里都没味。”谢让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思索起来,“上回御膳房做那道樱桃肉就不错,还有凉拌鸡丝,记得让他们多放点醋。”   谢让说着,见身旁的人没回应,抬眼看去。对方低着头站在他身边,神情呆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谢让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没事,我这就去。”   少年恍然回神,转头就往外走。   他转身时没看路,脚步又走得急,竟直愣愣的一头撞上了凉亭的石柱。   “当心啊!”   谢让下意识想起身,后者连脚步都没站稳,见他要起来,连忙三两步走回来,将他按回了原位。   “我、我没事。”少年额头都磕红了一小片,但他全然顾不得这些,急切道,“你坐好别动……千万别动,我马上就回来!”   宇文越慌慌张张跑出了凉亭,留下谢让在原地,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刚才……说错什么话了吗?   这人怎么回事??? 第27章   小皇帝的确很快回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十几名太医。乌泱泱一大群人瞬间挤满了凉亭前的小路,谢让大致扫了眼,几乎半个太医院的人都搬来了。   谢让:“……”   他刚病倒那天, 也不过是这阵仗了。   这小兔崽子又在作什么妖?   宇文越走到他身边, 故作镇定:“是、是太医说要复诊……”   谢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伸出手腕:“诊吧。”   十几名太医轮流上来给谢让诊脉,少年坐在谢让身边, 轻轻搭上了他另一只手臂。   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谢让:“……”   他不会真的患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凉亭内气氛一时凝重,最后一位太医问诊完, 众人退出了凉亭,在外头窃窃私语。   谢让抿了抿唇, 被这气氛弄得莫名有些紧张。   片刻后, 一名太医走进来, 朝二人行礼:“回陛下, 谢大人的身体……”   他欲言又止。   “直说就好。”宇文越道。   少年的神情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 像是下定决心一般, 不再有丝毫犹疑退缩:“说吧,太傅身体如何,不必有所顾虑。”   “谢大人……”太医朝谢让看了眼,又看向一旁的少年, 深深弯下腰去, “谢大人的身体恢复得很好,除了脉象还有些虚弱之外, 实在瞧不出有什么问题啊!”   宇文越:“?”   谢让:“……”   “可他身体不适, 他……”少年顿了下,皱眉, “你们这么多人,一个诊出来的都没有?”   太医一脸茫然:“诊……诊出什么?”   “就是……”宇文越偏过头,对上了谢让的视线,悻悻闭了嘴。   凉亭内再次陷入沉默,少年妥协般摆了摆手:“都下去吧。”   太医一头雾水地离开了,谢让收回目光,想到先前他与宇文越说的话,心头大致有了猜测。   这人……该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   少年还在他身旁轻声安抚:“别担心,这几日太医还会来例行看诊,如果真有什么,一定能诊出来。”   谢让:“……”   看来是了。   谢让心下无奈,但也不恼,反倒觉得少年这提心吊胆的模样挺有意思。他支起下巴,故意揉了揉腹部,悠悠问:“那么陛下,现在能让臣吃饭了吗?很饿啊……”   小皇帝顿时如临大敌,又慌忙去催人传膳。   谢让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半晌,才轻笑一声:“傻样。”   .   当天晚些时候,宇文越以谢让的名义下了令,调了一支禁卫军前往太后行宫。   一同送去的,还有那死在刑部大牢的刺客尸身。   宇文越原本以为此行应当很顺利,却没想到,派出去的禁军遭到了太后的殊死抵抗。   行宫没有能与禁军对抗的兵力,奚太后便以死相逼,无论禁军统领如何游说,就是不肯让禁军将人带走。   禁军不敢当真闹出人命,只能退兵行宫之外,将消息传回京城。   消息传回时正值深夜,小皇帝没敢吵醒谢让,独自出门听了回禀,叫人先行退下。   他回到屋内,刚轻手轻脚爬上床,就听见身旁的人说话了:“是行宫来的消息?”   宇文越动作一顿,低低应了声,问:“我吵醒你了?”   “冷。”谢让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翻了个身,凑近身边那暖烘烘的躯体,仍由对方将自己搂进怀里。   舒舒服服躺好,才继续问:“禁军那边,不顺利吧?”   宇文越:“你早预料到了?”   “没有,猜的。”谢让道,“要是顺利,就不会大半夜跑来乾清宫了。”   宇文越无声叹了口气,将方才听到的消息告诉了谢让。   谢让还是没睁眼,叹息般轻声道:“真奇怪啊……”   是挺奇怪的。   帝师下令,名义上也不过是将那御医带回来配合调查,又没直接给人定罪。就算太后再是不情愿,也不该表现出如此强硬的态度。   几乎是要撕破脸了。   为了个小小御医,至于吗?   谢让越想越觉得奇怪:“奚太后这人设,不太对啊……”   “人设是何意?”宇文越问。   “……没事。”谢让道,“看样子,这趟行宫咱们是非去不可了。”   宇文越想也不想:“我去就是,你不能去。”   谢让:“为何?”   “你……”宇文越犹豫片刻,含糊道,“你病还没好呢……”   谢让:“……”   恐怕不是这个原因吧。   谢让轻声笑了笑:“让你自己去,你确定不会硬闯行宫,强行将人带走?”   宛妃当年是遭人陷害,才会被贬入冷宫。对宇文越来说,先帝的每一位后妃都有嫌疑,奚太后亦然。   也是因为这样,他对奚太后向来没什么好感。   何况那人还暗中给他下毒。   宇文越嘟囔:“我哪有这么冲动。”   谢让抬起眼。   两人相拥而眠,少年那张脸离得很近,他注视着谢让,双眸在黑暗中依旧明亮清晰。   谢让迎着他的目光,微笑起来,话音放得很轻:“那你就放心,我一个人留在宫里?”   去行宫单程就要大半日光景,就算中途不停歇,快马而行,也得好几个时辰。   仅是来回至少就要花上一整天,何况还得应付奚太后。   少年脸色瞬间变了:“那……那……”   谢让计谋得逞,又闭上眼,安安稳稳躺了回去:“快睡,明天早起,去趟行宫。”   .   翌日,谢让神清气爽醒来,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满是血丝的双眼。   “早、早上好?”谢让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坐起身,犹豫着问,“……你晚上没睡觉?”   宇文越按了按眉心,满脸疲惫:“……没睡着。”   还是昨晚聊起那件事。   去行宫路程遥远,还不知会不会发生冲突,谢让现在……情况特殊,他实在不放心这人跟着他一道前去。   但是,要谢让独自在宫里等他,他更加不放心。   万一出了点什么事,不是要他的命吗?   当今圣上焦虑得整晚都没睡着,熬得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仿佛回到当初谢让头一次夜宿乾清宫的情形。   这焦虑一直持续到二人用完早膳,宫人在宫门口备好车马,准备出发。   谢让被小皇帝扶着下了御辇,看清宫门口的景象,眼前当即就是一黑:“你、你这是做什么?”   宇文越与他对视,认真道:“有备无患。”   好一个有备无患。   大半个太医院随行,宫女太监也备了数十名,还有数支禁军候在一旁,粗略看去,多半有好几百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今圣上要去将行宫整个端了。   谢让气得手抖:“给我把人撤了!”   “可是……”   “你是去探望奚太后,不是去示威。”谢让将“探望”那两字咬得极重,压低声音,“你这样,就算真把人带回来,你要天下人怎么想?”   宇文越小声道:“我又不在乎那些……”   谢让按了按眉心,对这恋爱脑绝望了。   谢让坚决不肯上马车,宇文越别无他法,只能将人撤去,最终只留下了两名随行太医,太监宫女各三名,以及一队谢让的贴身侍卫。   马车悠悠出了宫,谢让坐在车内裹着绒毯烤火,忽然问:“冯太医今日又没去太医院?”   宇文越局促道:“应、应当去了吧。”   “是么?”谢让眉梢微挑,“那就奇怪了……”   自从那日给了他药之后,那老太医便一直对他避而不见。原先听说对方告了病假,谢让还没怎么怀疑,可现在既然病已经好了,没道理还不来见他。   就连今日宇文越要召太医院随行,也没见那老太医的身影。   这是故意在躲着他吧。   谢让若有所思看向宇文越,后者与他对视,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近来天冷,太医院事务繁忙,冯太医恐怕是脱不开身。”   刚才不还打算叫那么多太医跟着他们去行宫吗,现在知道人家事务繁忙了?   谢让眸光敛下,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却没再多言。   担心谢让身体不适,宇文越有意吩咐车队放慢行进速度,还时不时停下来休息一番。一行人辰时出宫,临近黄昏时,才终于到了这远郊的行宫。   行宫修建在一座深山之中,谢让掀开车帘往外看去,远处的宫殿巍峨气派,被积雪覆盖着,几乎与漫山遍野的茫茫白色融为一体。   静谧森严,颇为寂寥。   “总在这种地方待着,难怪奚太后不乐意。”谢让悠悠说了这么一句。   这地方环境清幽,风景优美,乍一看或许会觉得不错。   可再美的风景也总有看厌的一天,住上一年半载,那日夜不变美景便成了一种煎熬。   马车停在了行宫外。   当今圣上与帝师亲临,无人敢拦。二人带着随从侍卫直接进了行宫,往日侍奉奚太后的太监宫女低着头跟在后方,一群人浩浩荡荡往佛堂的方向走去。   这个时辰,奚太后正在佛堂诵经。   佛堂内,女子一身素衣,背对众人跪在一尊金身观音佛像前。   她手中的念珠缓缓转着,听见脚步声却没回头,只轻声道:“皇帝这么闯进来,不怕惊扰了菩萨?”   宇文越脚步一顿。   奚太后并非先帝原配,年纪也比先帝小了很多。她今年三十有几,依旧容姿昳丽,气质沉静,似乎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宇文越与谢让对视一眼,示意身后的众人退了出去。   宇文越走上前,规规矩矩朝她行了一礼:“母后圣安。”   奚太后阖着眼眸,口中念诵经文,并未理会。   “朕今日前来所谓何事,母后应当知晓。”宇文越直起身,直入正题,“您身旁那御医,或与先前朕遇刺之事有关,还望母后将人交出来。”   奚太后道:“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   宇文越话音冷了下来:“和他没有关系,难道和母后有关?”   奚太后手中的念珠一顿。   她睁开眼,缓慢站起身,先朝宇文越看了一眼,又偏过头,看向了站在他身后的谢让。   “看来传言没有错,你们师生的关系果真缓和了不少。”奚太后注视着谢让,话音不辨喜怒,“昨日看见来的是禁卫军,真是把本宫吓了一跳。”   世人皆知,禁卫军的兵符在帝师手上,就连当今圣上也不能轻易调动。   谢让道:“陛下遇刺之事,是微臣在负责调查。今日,也是微臣恳请陛下同行,还望太后莫要让陛下为难。”   “如果只想要个答案,何须如此兴师动众。”奚太后淡声道,“本宫从未想过要伤害皇帝,更无心卷入这权势纷争。这么说,谢大人信吗?”   谢让不卑不亢:“微臣只信证据。”   “……罢了。”   她收回目光,又对宇文越道:“今日天色已晚,皇帝既然来了,今晚便在行宫歇下吧。你我母子许久未曾团聚,今天就好好吃个便饭,其他的事明日再说,如何?”   宇文越不着痕迹地皱了眉,却很快压下:“都听母后的。”   奚太后点点头,不再理会二人,转身走出了佛堂。   女子很快出了庭院,谢让正想跟上,被少年从身后拉住:“你就别去了,先回去歇着吧,我让人给你备点吃的。”   谢让一笑:“怎么,你担心有人会下毒?”   宇文越不说话了。   “她就算真要动手脚,也不会挑这种场合的。”谢让道,“她不要命,奚家那上上下下数百人,可还指望着她呢。”   “而且……”   谢让抬眼朝外看去,视线越过佛堂外的围墙,望见那女子被人簇拥着离开的背影。   总觉得奚太后这态度有些奇怪。   谢让眉宇微微拧起,堂前一阵风过,引得前方香炉的青烟扑面而来,熏得谢让呛了一下。   他偏头轻咳两声,立即被身旁的人扶住:“难受吗?我就说刚才应该先让太医来看看的,我这就让他们叫太医进来。”   “不用。”谢让连忙拉住他,“我没事……”   宇文越打断他:“还说没事,你刚才还想吐呢。”   “……”谢让解释道,“我只是有点晕车。”   那山路七拐八拐,路又不平,他在马车里颠了快一整天,一身骨头都快颠得散架了,能不想吐吗?   宇文越小声道:“真是晕车就好了……”   谢让:“……”   谢让满心都是无奈,还想解释,却对上了一道委屈的目光。少年一双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大有他再说一句“不要”,就当场哭给他看的架势。   谢让叹气:“好好好,让太医来看。”   片刻后,谢让被人小心翼翼扶着走出佛堂,心里仍在叹气。   书里智勇双全的大男主,在他面前怎么成了个天天撒娇的小傻子呢。   是他哪里教得不对吗? 第28章   奚太后为谢让和宇文越安排了住处。   宇文越召来随行太医, 给谢让仔细把了脉,再三询问,确定谢让只是晕车,身体并无其他异样后, 才不情不愿同意他参加奚太后备的晚宴。   与谢让所料不差, 晚宴的确只是普通家宴, 没人下毒,也没出任何岔子。   不过, 宇文越与奚太后本就谈不上什么情谊,一顿家宴吃得平平淡淡, 大多时候都是奚太后主动挑起话题,问什么宇文越就答什么。   谢让坐在下座, 听着那名义上的母子二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越听越觉得奇怪。   奚太后对待旁人的态度, 与他记忆中的样子差别很大。   奚太后膝下曾有一子, 算来年纪比宇文越还小一些, 可没到三岁便遭人谋害, 夭折了。自那之后,奚太后便对皇室深恶痛绝,对宇文越这“抢走”了她儿子皇位的年幼皇帝更是没有好脸色。   在谢让的记忆中,奚太后被软禁在行宫之前, 宇文越每回去她寝宫请安, 两人几乎都是不欢而散。   那时的奚太后,待人刻薄尖锐, 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 心平气和与宇文越聊家常。   何况,还有个谢让在场。   帝师谢让, 那可是害死了她亲哥哥,害得她全家贬为庶民,家道中落的罪魁祸首。   谢让小口饮着热汤,悄然看了眼主位上那人。   哪怕出了佛堂,奚太后的打扮依旧素雅。   她配合家宴的场合,换了身颜色鲜艳的衣装,身上却没戴任何繁复的配饰。   那张容貌昳丽的脸上略施粉黛,秀美却不张扬,若非气质出众,只看那穿着打扮,仿佛只是位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子。   女子沉静的目光恰好在此时向谢让投来,两道视线撞至一处,谢让心底忽然浮现起一丝怪异的感觉。不等他想清楚那怪异感来自何处,一名小太监忽然从殿外走来。   他小步走到谢让身旁,弯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谢让眸光微动,重新看向了前方的女子。   “出什么事了?”宇文越问他。   “是有件事……”谢让放下汤碗,取过桌上的丝帕擦了擦手指,“微臣先前担心太后与圣上安危,派了侍卫在这附近巡逻。此刻侍卫回禀,在行宫外抓到了一名鬼鬼祟祟的贼人。”   他顿了下,偏头吩咐:“让他们进来吧。”   小太监应声去办,片刻后,几名侍卫押着一名身穿夜行衣的青年男子走进来。   那青年五官生得极美,气质衿贵而略显阴柔。他受制于人,衣衫发丝都散乱开来,如此狼狈的处境,却叫人平白生出几分保护欲。   宇文越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一眼看去,他立即猜出了这人是谁。   果真,只听谢让悠悠道:“此人方才趁人不备,想从行宫后方偷偷溜走,被微臣的侍卫恰好擒获。太后,不知您是否认识此人?”   奚太后闭了闭眼,没有隐瞒:“认识。”   此人正是那跟在太后身边,极为受宠的御医,季雪舟。   季雪舟在太后身边已经待了一年有余,整个行宫内无人不认识他,隐瞒也没有意义。   宇文越沉下声来:“母后,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太后回答,堂下的人率先开了口:“此事是草民一意孤行,与太后没有干系!”   宇文越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你承认是你设计谋害朕?”   “不、不是!”季雪舟忙道,“草民从未做过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可陛下先是派禁军前来,后又亲临行宫……草民百口莫辩,又不想因此牵连太后,只能、只能趁夜色逃走。”   青年说话时磕磕绊绊,眸光躲闪,一副畏缩胆怯的模样。   宇文越眉宇紧蹙,下意识看向谢让。   谢让安抚地朝他摇摇头,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季公子,你想逃去何处?”   季雪舟怔愣一下,低下了头。   “不,你的确有地方可逃。逃去千里之外,到时山高皇帝远,圣上很难因为一个尚未定罪的嫌疑,就派兵去抓你。”谢让站起身,走到那青年身边,“所以,接应你的人还在外面么?”   不仅是他,就连奚太后的神情都微微一变。   谢让抬起头,看向站在人群前方的飞鸢:“去追。”   飞鸢:“是!”   众侍卫退出大殿,青年也跟着被押了下去,谢让回到桌边。   宇文越问:“母后不打算解释解释?”   奚太后眼眸低垂:“此事,是本宫管束不力,本宫无话可说。”   宇文越:“你——”   殿内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谢让正欲开口,却听宇文越道:“兹事体大,明日一早,还请母后与朕一同回宫,将事情调查清楚。”   “……今日便到这里吧,朕乏了。”   宇文越说完,起身离席。谢让没有犹豫,朝奚太后行了一礼,也跟着走了出去。   小皇帝似乎当真气得不轻,全程头也没回,领着人径直往寝殿的方向走去。谢让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好在小皇帝生气归生气,脚步却走得并不快。   他回到寝殿,行宫的宫人下意识想跟着进屋,被一句“滚”骂了出来。   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纷纷局促地站在殿外。   谢让走进庭院时恰好看见这一幕,有些无奈。   又开始闹小孩脾气了。   谢让把人打发离开,兀自推门进屋。   刚合上殿门,就被人从身后紧紧拥住。   “不叫我滚了?”谢让笑着道。   少年脑袋埋在他颈侧,轻轻蹭了蹭:“舍不得。”   谢让被他弄得发痒,抬手想把人推开,却没推得动。少年接住他的手腕,半搂半抱带着人往殿内走。   这姿势几乎带上了些强迫的意味,谢让挣脱不开,不由皱眉。   这小崽子是不是又长高了?   谢让每日都与宇文越在一块,对对方的变化察觉得并不明显。但在他记忆里,几个月之前,两人的差距还没有这么大的。   这就是乾君二次发育的生长速度么?   谢让在心中惆怅地想。   宇文越搂着谢让进了内殿,小心翼翼将他扶到小榻边坐下,才想解释:“我刚才……”   “知道,你是做给外人看。”谢让率先道。   宇文越低低应了声。   奚太后那态度,宇文越事先其实已有预料,不至于气成那样。不过他身份特殊,自然是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你说,她到底想做什么?”宇文越给谢让倒了杯热水,问。   谢让悠悠叹了口气:“谁知道呢。”   那季雪舟说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今夜的事,显然是在奚太后的计划之内。   她准备这家宴,就是为了给季雪舟制造机会,让他有机会逃走。   可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   如果一开始就打算让人逃走,为何不趁他们到来之前?   当今圣上下榻行宫,这附近的看守只会比以往更多,挑今晚逃走,不是羊入虎口么?   就算当真没来得及逃,安分躲在行宫里,只要太后坚持事情与他无关,不肯将人交出,宇文越没有足够的证据,其实是不能轻易派人搜查的。   这也是谢让执意跟来的原因。   必要时候,他得扮演这个冒犯太后的恶人。   但今晚这事一出,季雪舟从嫌疑人变成了畏罪潜逃,若在行宫外接应的人真抓到了,还能继续顺藤摸瓜,查出更多东西。   可以说是得不偿失。   折腾这一晚上,图什么呢?   谢让捧着茶杯若有所思,一双手伸出来,帮他按了按太阳穴:“先把人带回京城,总会查出来的。别再操心这些了,你现在不能伤神。”   谢让时常头疼,少年便特意跟着太医学了按摩的技艺。几个穴位一按,他立即感觉精神舒展了许多。   谢让闭上眼,轻笑了下:“平时管得多就算了,现在,连我脑子里想什么,你也想控制呀?”   他原本只是说笑,宇文越动作却是一顿。   少年小声问:“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样?”   谢让靠在椅背上,还是没睁眼:“我要是天天管着你,这不让做,那不让做,你能喜欢?”   宇文越:“如果是你……”   谢让睨他一眼。   少年悻悻闭了嘴,沉默地给他继续按摩。   谢让被他按得昏昏欲睡,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以前挺不喜欢的。”   他说的以前,是十来岁年纪,最爱玩爱闹那时候。   “以前,我总觉得父母管得太多,经常与他们吵架,生病了也森*晚*整*理瞒着不说。”谢让唇边泛起一丝笑意,话音放得极轻,“后来才知道,每回我生病的时候,他们都担心得睡不着,日夜守着我。”   “……和你一样。”   “所以啊,有人管着也挺好。”谢让轻轻叹了口气,“至少,如果真能不生病,也能少给人添点麻烦。”   “我没觉得你是添麻烦。”宇文越低声道。   谢让睁开眼,偏头看向他。   少年神情认真,眼底带着一如既往的炙热与温柔。谢让心头一颤,觉得那目光几乎化作实质,看得他浑身微微发烫。   他别开视线,不以为意般笑了笑:“知道,你是孝顺嘛。”   宇文越:“……”   少年这回像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他收回手,坐直身体。当今圣上独自生着闷气,谢让偏头看了他一会儿,起身欲走。   宇文越连忙拉住他:“你去哪儿?”   谢让道:“自然听陛下的话,回去好好休息。”   出了乾清宫,没人知道当今圣上每日都与帝师同床共枕。奚太后给他们准备的住处,是相邻不远的两座寝殿。   宇文越不松手:“你晚上会冷的。”   “别把我惯坏了,陛下。”谢让笑了笑,又道,“而且,这里没这么冷。”   这山中有温泉水,行宫又修在三面避风的山谷之中,比起京城来,其实要暖和不少。   宇文越:“可是信香……”   “你的信香,已经可以控制住了吧?”谢让眉梢微扬。   从那次解毒之后,宇文越再没有找谢让要过临时标记,虽然大概有他生病的缘由在,但这么长时间没见这人情绪失控,谢让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而且,他还特意找人询问过。   宇文越问:“飞鸢告诉你的?”   谢让:“……”   要不要这么敏锐!   宇文越轻轻磨了下牙:“那混账……”   话没说完,被谢让一巴掌拍在后脑:“说什么呢,没大没小,飞鸢好歹也算是你的老师。”   小皇帝的眼神顿时变得十分委屈,谢让没敢与他对视,轻咳一声:“我今晚真不能留在这儿,这里又不是乾清宫,人多眼杂的……你要守在外面那些宫人怎么想?”   他到底没舍得真叫人受委屈,又放柔了声音:“你乖乖的,我先走了。”   谢让犹豫片刻,还是抬手摸了摸对方脑袋,才转身离开。   殿门在眼前徐徐合上,宇文越原先那副委屈的模样瞬间消失殆尽,眸光一点一点冷下来。 第29章   谢让回到住处。   他今日赶了大半天的路, 晚上又折腾这一通,此刻松懈下来才觉得周身疲乏。   他简单梳洗就想睡下,忽然听见有人轻轻扣响门扉。   谢让靠在床头,抿了抿唇:“进来。”   来人推门走进来, 却没进屋, 只是停在了屏风后。谢让偏头看去, 略微一愣。   是飞鸢。   飞鸢隔着半扇屏风,屈膝跪地:“公子。”   谢让:“……”   当然应该是飞鸢。   他此前命飞鸢带人去行宫外搜查季雪舟的接应, 无论有没有抓到人,他都该回来复命。   但……他刚才在想什么?   他为什么会觉得, 来的人会是宇文越。   明明是他要求对方今晚乖乖听话,不要来粘着他的。   谢让眼眸垂下, 藏起心头那点不明不白的失落感, 不动声色问:“如何?”   “属下已带人在附近仔细搜查, 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人员。”飞鸢回答道。   这倒是不出所料。   虽然是他让人去搜查, 但谢让其实并未对此抱有太大希望。季雪舟被捕已经是意外的收获, 就算真有人接应, 在察觉到季雪舟被捕后,那群人就应该已经撤走。   不过……   谢让思索片刻,道:“你先下去吧,这两天都仔细点, 别放过任何可疑人员。”   飞鸢:“是。”   墨衣侍卫很快离开, 谢让熄了床头的烛灯,翻身躺下。   这行宫住着的确比宫里暖和, 被子里几个汤婆子裹着绒布, 尽职尽责地散发着温度。   谢让又翻了个身,身体极度疲惫, 意识却极度清醒。   ……睡不着。   这其实很正常。   谢让原本就认床,最初刚到这个世界那几天,他同样睡得不好,勉强睡着也总是忽然惊醒。   后来是怎么好的呢,好像是宇文越陪他睡过一次之后。   ……   ……   不对,和那小兔崽子有什么关系。   多半是他自己适应了环境。   再认床的人,过个十天半个月,也能适应下来。   所以他今晚睡不着也是正常。   如此陌生的环境,又是充满危险的太后行宫,他精神紧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没错,就是如此。   谢让心里这么想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很快将自己结结实实裹成了个团子。   这姿势总算叫他有了些安全感,谢让闭上眼,再次尝试入睡。   窗外忽然传来些许动静。   那声音很轻,也消失得很快,若非夜里如此安静,几乎叫人察觉不到。   谢让的精神瞬间紧绷起来。   轻功高强的人,能从窗户翻进屋里,而尽量不发出声响。   他在飞鸢身上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   刚才那动静……是有人进来了吗?   可是,飞鸢不是应该会守在外面吗?   难道连他都没发现有人靠近?   今夜是个阴天,就连月色都被厚重的云雾遮盖。黑暗流淌在静默无声的室内,谢让悄然抓紧身上的丝被,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忽然,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   谢让这回听得真切,他当即就想喊人,可刚一张口,便被一双手紧紧捂住了嘴。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覆上来。   极近的距离,谢让总算看清了那张脸。   “我吓到你了?”对方连忙松手,嗓音带着些许低哑,“抱歉,是我……”   谢让尚未从方才惊吓中回过神来,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心跳飞快。   虚弱的身体经受不住这么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谢让闭上眼,只觉脑中阵阵晕眩,呼吸都有些困难。   对方显然也发现他状态不对,连忙俯下身来,连人带被子搂进怀里。   “别怕,别怕。”少年手掌在他背心轻柔抚着,“是我啊。”   半晌,谢让呼吸总算平稳下来,他略微挣动一下,示意对方放手。   对方没动,低哑的笑声传到他耳边:“胆真小。”   谢让:“……”   谢让:“……混账东西。”   他浑身已经没劲了,就连骂声都有气无力。   “我错了。”宇文越认错倒是痛快,他乖乖松了手,趴在床边,“你别生气。”   他近来撒娇的技巧越发熟练,那双俊秀的眼里满是无辜,视线自下而上,借着夜里昏暗的光线注视着谢让,怎么看都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谢让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睡不着……”宇文越小声道,“担心你。”   谢让:“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担心你睡不好,担心你夜里冷,担心你有危险……”宇文越声音放软,“我都快担心死了。”   然后这混账东西就大半夜跑来吓唬他,险些把他给吓死。   谢让几乎要被他气笑了,恼道:“你怎么进来的,飞鸢不是守在外面吗?”   宇文越不假思索:“他哪敢拦我?”   事实上,是因为在宫中时,宇文越和谢让都是同床共枕的。   飞鸢只当宇文越今夜这行为是二人有意计划,不仅没阻拦,还贴心地将附近的宫人都支走,方便宇文越混进来。   那沉默寡言的侍卫统领,难得做了件叫宇文越顺心的事,当今圣上龙颜大悦,在心里默默将先前的仇怨全都一笔勾销。   ……虽然是单方面的。   想明白前因后果的谢让:“……”   少年还趴在床边,只伸手进被子里,勾着谢让的衣袖:“朕今日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太傅都不哄哄我吗?”   “没看出你哪里受了委屈。”谢让把衣袖抽出来,板起脸,“被你吓一跳,我还委屈呢。”   宇文越:“那换朕哄哄太傅?”   谢让:“……”   宇文越:“老师……”   谢让:“……”   “你少来这套。”谢让翻了个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少年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二人就这么僵持片刻,谢让冷声道:“要上来就赶紧。”   宇文越“哎”了声,飞快脱了外衣,钻进被窝,摸出床上的汤婆子扔出去,将人仔仔细细搂进怀里。   爬床爬得无比熟练。   谢让又累又困,没精神再与他折腾,含糊道了句“明早记得自己回去”,便合上眼,很快陷入沉睡。   宇文越听着对方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抬起头来,眼底浮现起一丝笑意:“这会儿倒是睡得快。”   以往这个时辰,谢让早该入睡了,何况今日还这么劳累。   宇文越晚上故意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过来,就是担心会吵醒他,想等他睡熟之后再来。   谁知道,这人根本就没睡。   “明明没我在就睡不着,还不承认。”宇文越从身后将人搂着,脑袋在他肩窝蹭了蹭,轻声道,“晚安,怀谦。”   .   翌日,谢让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人。   宇文越说到做到,果真在一大早自己回了住处。幸好是这样,否则,一会儿宫人推门进来,看见当今圣上搂着自家帝师睡在床上,传出去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   教学生教到了床上去,他大概是古往今来头一份。   谢让翻身坐起来,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昧的迁就纵容,都把人惯成什么样了。   谢让正在心中这么想着,房门被人悄然推开一个缝隙。少年探了个脑袋进来,先往里看了看,见谢让已经起身,才推门走进来。   他让身后几名宫人将早膳端上桌,独自绕过屏风。   “醒了就起吧,我叫人熬了点粥,多少吃一点,一会儿还要回京城。对了,吃完先让太医给你诊脉,我让他们备了酸梅汤,省得你再想吐。”   宇文越如惯常那样将事情安排得仔仔细细,他一边交代着,一边取下谢让挂在一旁的外衣抖开,要伺候他穿衣。   谢让:“……”   宇文越偏了偏头:“怎么?”   “……没事。”   谢让收回目光,接过宇文越手里的衣服,自顾自穿好,起身梳洗去了。   谢让打定主意要与这人恢复正常的师生关系,整个早晨都没与宇文越多说什么,甚至就连用早膳时也没让宇文越哄他,破天荒的自己乖乖喝了粥,还吃了些清淡的小菜和糕点。   看得宇文越越发纳闷。   老师今日……怎么转性了?   用过早膳后,一行人出发返回京城。   担心谢让又恶心想吐,回程的路途比来时走得还慢,车队走走停停,时不时就要在官道旁暂歇片刻。   谢让忍了一路没与宇文越说话,还是没忍得住:“陛下,咱们这速度,今天真能到京城?”   说这话时,宇文越正在给谢让熬梅子汤。   晒干的梅子与红枣、甘草一道煮着,酸甜的滋味弥漫在整个马车里,令人口舌生津。   宇文越舀出一点,吹凉后尝了尝味道,才递给谢让:“多半到不了,不过应当能到城郊的别院。歇一晚上,明天再进城。”   他倒是安排得明明白白。   谢让无奈:“咱们可还带着个嫌犯,多耽搁一天,你也不怕旁生枝节?”   宇文越思索:“先让禁军将人押回去?”   谢让:“……”   就是不肯让车队加快速度就是了。   不过也好,要是再像来时那么颠一天,他这身子骨大概真的会散架。   谢让想了想,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因为带上了奚太后,车队比来时长了许多,他们后方不远处,就是奚太后乘的马车。规格相差无几,前后都跟着禁军,守得密不透风。   谢让道:“一会儿寻个茶铺歇歇脚吧。”   宇文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轻轻点了点头。   车队在途径的下一个驿站驻马喂草,众人进茶铺歇脚饮茶,唯有奚太后的马车停在路边,不见有人出来。   女子独自坐在车内闭目养神,不多时,车外传来一个声音。   “太后,不知可否让微臣上车一叙。”   是谢让。   奚太后睁开眼,轻声应道:“上来吧。”   小太监掀开车帘,扶着谢让上了马车。   奚太后这马车内部与他们所乘的马车相差无几,谢让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中间的小案上,取出两个小碗。   “陛下亲手熬的梅子汤,太后尝尝吧?”谢让倒了两碗梅子汤,自己先喝了一口。   奚太后注视着面前的汤碗,轻笑:“这么多年了,本宫就没见过皇帝对谁这般尽心。他待你可真好。”   谢让动作一顿:“圣上是一片孝心。”   “孝心?那本宫倒是好奇了。”奚太后道,“据本宫所知,皇帝几个月前还与你不对付,甚至暗中联合定远侯,想取你的性命。”   谢让眉宇微蹙。   宇文越与定远侯的谋划,外人应当是不知情的。   奚太后的消息比他想象中还要灵通。   又或者说,奚党在京中的势力,比他想象中强了很多。   奚太后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出了多么不得了的话,神情依旧平淡:“本宫实在很好奇,谢大人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里,让皇帝的态度如此转变?”   谢让只是反问:“这就是太后故意引微臣与圣上来行宫的缘由?”   奚太后没有回答。   她端起面前的梅子汤抿了一口,才轻笑道:“都说帝师谢让聪慧善谋,果然啊,什么都瞒不过你。”   谢让:“不难猜。”   不仅他能猜到,宇文越也早已猜到。   所以他才会来这里。   谢让道:“太后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从奚太后在禁军面前以死相逼开始,整件事的发展都透着古怪。   她若真想保住那御医,就不该以那般强硬的手段拒绝禁军将人带走,更不该在当今圣上驾临后,让人连夜逃走,做出这等几乎是自投罗网的行径。   种种一切行为,实在太刻意了。   不过,谢让只能看出这人另有预谋,却猜不透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他懒得自己耗神,索性直接来问。   “你问本宫想要什么……”奚太后放下汤碗,悠悠叹了口气,“不过是想保命罢了。” 第30章   保命。   谢让在心里将这两个字暗自重复一遍, 心中那股怪异的感觉再次浮现出来。   而这回,那感觉比先前更为明晰。   是相似。   他在这女子身上,看到了某些与他极为相似的东西。   “你……”谢让犹豫一下,竭力让自己的态度保持自然, “圣上一片孝心, 太后若安分守己, 自然不会有性命之虞。您何出此言?”   “安分守己?”奚太后唇边浮现起一丝讽刺的笑,“然后便在那与牢狱无异的行宫里困一辈子?”   不等谢让说什么, 女子脸上的笑意稍敛,又道:“更何况, 谢大人当真觉得,只要本宫愿意, 就能独善其身?”   谢让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她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 奚无琰留下的烂摊子, 奚家上下数百人未来的生计, 自她兄长死后, 她这条命便不再是她自己的。   她注定为了奚家而生, 也为了奚家而死。   可她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所以,她才说自己是想保命。她想摆脱这身不由己的宿命,想自由自在、无所拘束地活下去。   谢让轻轻舒了口气,原先想不通的事, 瞬间全都明白过来。   他坐直身体, 认真道:“若太后愿意助圣上扫清阻碍,您所求的东西, 圣上必会满足。”   .   当日, 车队没有停歇,连夜赶往京城。   但在行至城郊某处树林时, 忽然遭遇了埋伏。   而当身着夜行衣的刺客突破重重防线,接近车队中那华贵马车时,才发现马车内空无一人。   无论是天子和帝师,抑或奚太后,都已人去楼空。   这三位,如今正在谢让那座别院里围炉煮茶。   “你确定真能抓到人?”奚太后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今晚去刺杀皇帝的,可都是奚家训练的死士,你派去那点禁军应付得来吗?”   谢让裹着大氅缩在火炉边,捧着茶盏抿了一口:“估计挺悬。”   禁军在京城养尊处优惯了,平日里的活只有巡逻和例行训练,几乎没遇到过什么大乱子。要真打起来,恐怕还不如谢让手底下那群贴身侍卫。   然而,谢让担心出什么变故,离开车队时将他的侍卫一并带走了,眼下就守在院子外头。   “你——”奚太后脸色一变,“那你不早说,要是叫人给跑了,本宫谋划这些不全都白费了?!”   她的计划,是假意被宇文越所擒,引奚家派人来救她。   与谢让达成共识后,她便故意传出消息,说宇文越和谢让今日会连夜回京,让刺客在城外埋伏,将二人一网打尽。   只要抓到了那批刺客,宇文越就能顺势查出奚家,以及背后奚无琰残存的势力。   “太后稍安勿躁。”谢让态度还是慢慢悠悠,“禁军应付不来,总有人能应付。”   奚太后眉头蹙起:“何意?”   谢让不答,奚太后又看向坐在一旁的宇文越。   少年埋头挑动着炉火,火光映照在他俊秀的五官上,平白显出几分阴郁之色。   从他们到这别院开始,小皇帝便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只顾埋头煮茶,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   奚太后个不是多事之人,知道谢让另有打算,便不再多问。   她低头抿了口梅子茶,险些一口吐出来。   这也忒酸了。   奚太后牙根阵阵发酸,她艰难咽下那口茶,却见青年已经面不改色饮完一杯,将茶盏放回案上。   当今圣上板着脸,又给他添满了。   奚太后:“……”   总算知道为何外界都传言帝师深不可测。   果然是个狠人。   奚太后这茶彻底喝不下去了,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回屋休息。   庭院内只剩下师生两人,谢让按了按眉心,轻声问:“还生气呢?”   宇文越将茶壶放回炉火上,声音发闷:“朕能生什么气。”   “谁知道呢。”谢让眼底含笑,“整个院子都闻见陛下的酸味了。”   宇文越:“……”   还是方才说那事。   谢让早想到奚家派来刺杀的人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没指望全让禁军应付。因而,在与太后达成共识后,他往京城送了封密信。   是送往了定远侯府。   萧长风现今仍在京城,他回京时带回来了不少亲信,军队不便入城,就驻扎在城郊。   今日正好能用上。   先前发生了太多事,谢让忘了将他与萧长风的关系告诉宇文越,今日提起,才多说了几句。   小皇帝听完就自闭了。   谢让与萧长风曾是旧识,他事先就有所预料,但他从没想过,两人的关系竟这般亲密。   意气相投,把酒言欢。   他都不曾见过那样的谢让。   少年越想越不是滋味,往茶壶里又扔了一把梅子。   谢让:“……”   梅子茶酸涩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庭院,这回就连谢让都招架不住了,他想了想,偏头轻轻咳了下。   这招屡试不爽,果然,少年顿时收了他那副气鼓鼓的模样,抬眼望过来:“是不是觉得冷?先进屋去吧,别等了。”   虽说已经托了萧长风去处理刺客,但谢让仍然担心会出什么岔子,想等对方来消息。   这会儿谢让也没打算进屋,只是扯了扯身上的大氅,轻笑道:“不冷,你与我说说话就好。”   宇文越与他对视,看出这人只是想哄他,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顿时气不起来了,问:“要说什么?”   谢让:“我今晚让萧长风去抓人,和私交没有关系。”   “我知道。”宇文越道。   据奚太后透露,奚党的势力似乎就连定远侯府都已经渗透,将萧长风牵扯进来,算是给了他一个抓出府内奸细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若要派兵南下,萧长风是不二人选。   如今朝中缺人,不仅是缺少文臣,也缺武将。   奚党这些年勾结豪绅地痞,盘踞在南部山岭之中,那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放眼整个朝廷,除了萧长风之外,宇文越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应付得了。   谢让的用心,他其实很明白。   “南方的奚党交给萧长风,京城这边的,就交给段景尧。”谢让笑了笑,“陛下这不就轻松了吗?”   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南方,扫除逆党都不是短时间内能轻松解决的事,但谢让不觉得这是件坏事。   宇文越现在还需要一段时间成长,几股势力彼此制衡,反倒是给了他空间。   等到彻底扫除了逆党,宇文越彻底成长起来,皇权便能轻易集中到他手里。   到那时候……他就能放心地离开了。   谢让垂下眼,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酸涩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你在想什么?”宇文越忽然问。   谢让愣了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有点困了。萧长风到底行不行啊,怎么这么久还没传回消息……”   撒谎。   宇文越轻轻吸了口气,感受到那从信香中传来的,莫名低落的情绪。   谢让至今不知道如何控制信香,也不知道,他的信香总会无意识间泄露出他的情绪。   而唯一能闻到他信香的宇文越,便成为唯一能感受到这份情绪波动的人。   可他虽然能感受到,却并不是每回都能猜出对方的想法。   这或许就是年龄差距带来的区别,年长者总能轻易看穿他,宇文越的一切想法,在谢让面前都无所遁形。可反过来,很多时候,宇文越都不明白谢让在想什么。   冬夜的微风吹动着炉火,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尚未落到地面,便被炉火的温度融化。   宇文越站起身来,朝谢让伸出手:“进屋吧,再待下去,你要着凉了。”   谢让似是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让宇文越将他拉起来。   宇文越扶着谢让回了屋,让人端来热水,亲自伺候他梳洗。谢让全程一言不发,直到宇文越要扶他上床。   “不睡。”谢让摇摇头,“萧长风那边还没消息呢,睡不着。”   “你先躺一会儿,有消息了我叫你就是。”宇文越这么说着,脚步未停,半强制地扶着谢让往床边去。   谢让挣扎无果,被人按进床上,盖好了被子。   他今日原本没打算这么早睡,自然也没让人提前将他的床暖着。被子里还是冷的,盖在身上,寒气仿佛直往骨头缝里钻。   谢让抿了抿唇,还没说话,就感觉身边拱进来一个温暖的身躯。   “……你干嘛?”   “帮老师暖床。”少年眸光亮晶晶的,“这床上这么冷,你躺着多难受?”   谢让:“……”   他原本推拒的动作迟疑下来,仅仅这片刻迟疑,少年的身躯便覆上来,将他仔仔细细搂住了。   周身的寒意被很快驱散,谢让眸光微敛,最终没能抗拒那份温暖:“那……我就躺一会儿,你记得叫醒我。”   “好。”宇文越轻声道。   谢让闭上了眼,失去作用的腺体感觉不到,乾君信香正如水流般悄然将他包裹着。不带丝毫情.欲的色彩,而是极轻极缓,极致温柔的安抚。   宇文越注视着怀中的人,感受到那随着对方呼吸变得平稳,而逐渐回归稳定的梅香,眼底终于露出点笑意。   虽然不知道他在为什么事烦忧,但该如何把人哄好,宇文越却再清楚不过。   这招,也是屡试不爽的。 第31章   谢让一觉睡到了天亮, 醒来后宇文越向他转告了昨晚的消息。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萧长风已经将刺客全部抓获。   据说是因为萧长风想留活口,而那批刺客极为狡猾,见状不对立即逃进了树林。萧长风率兵在林中搜寻了小半宿, 才终于在后半夜将还活着的人全部生擒。   抓到人后, 萧长风甚至亲自来了趟别院, 多半是想与谢让亲自聊聊。   但宇文越以帝师身体不适为由,没让他与谢让见面, 还又是夸赞又是赏赐,一系列糖衣炮弹堵得萧长风无话可说, 只能不情不愿地走了。   “是你睡得太沉,怎么都叫不醒。”小皇帝如是说道。   谢让向来睡得浅, 对这话深表怀疑。但既然刺客已经落到了萧长风手里, 对方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不必太操心。   不过, 还有个人需要他处置。   青年被人押解上来, 谢让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动作略微一顿。   ……怎么又是梅子茶。   他放下茶盏,看了眼站在身旁的人,没说什么。   跪在堂下的青年已经全无初见时那副伪装出来的怯弱模样,那张俊美的脸上难掩狼狈, 脊背却挺得笔直, 丝毫不显弱势:“玉儿人呢?”   玉儿,是奚太后的闺名。   谢让道:“太后不会见你。”   他是昨日才知道, 季雪舟其实并非奚太后钟情之人, 而是奚家派去她身边的眼线。名义为协助,实际, 则是监视。   这样的人,奚太后自然不会对他存有其他心思。   她故意做出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甚至为了他反抗禁军,都只是为了将谢让和宇文越引去行宫。而在两人夜宿行宫那晚,她也是故意劝说季雪舟逃走,使得谢让将他抓获。   昨晚,季雪舟被作为诱饵留在了车队里,直到变故发生后,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随后,他以想见太后为由,请萧长风带他过来。   萧长风懒得干涉皇族的家事,便遂了他的意。   其实就是将这烂摊子丢给他罢了。   谢让在心中叹气,正想开口,却听青年冷声道:“谢让,你究竟做了什么?”   谢让:“?”   又关他什么事?   “早听闻帝师手段非常,没想到竟能谋划至此。”季雪舟冷冷注视着他,“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说服她与奚家为敌,竟连我都未曾察觉……”   谢让:“……”   怎么每个人都把他当成幕后大反派,这回的事真和他没关系啊!   而且,宇文越还坐在旁边呢,怎么不怀疑他?   他的反派气质就这么突出吗?   谢让在心中无奈地想着,余光瞥见身旁的少年眉宇蹙起,露出几分不悦之色。   谢让悄然捏了下他垂在身侧的手,作为提醒。   他是在书房提审季雪舟。   这别院的书房不够宽,书案后方只能放下一把椅子。按照常理,本应该宇文越这天子来坐这主位,但后者说什么都不肯让他站着,谢让只能依他。   少年立于身旁,垂下的手恰好被书案遮挡,旁人什么也看不见。   指尖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他愣了下,当即反手勾住那只想要收回的手。   谢让:“……”   谢让连忙将手抽出来,掩饰般轻咳一声:“季公子,你或许有些误会。”   “误会?”季雪舟只是冷笑,“她有多恨宇文一族,有多恨你,我最清楚不过。若非你从中作梗,她绝不可能与你们合作!”   谢让微微蹙眉。   季雪舟不肯接受,他其实可以理解。   因为就连他至今也还不明白,为何奚太后会选择与他们合作。   不是不明白奚太后倒戈的缘由,只是,无论是这缘由,还是这段时间的种种行为,都不像是他认知中那个奚太后会做出来的事。   他记忆中的奚太后,对奚家忠心耿耿,又对皇室恨之入骨,就算是想要获得自由,她也不应该选择这样的法子。   谢让原本以为,这个世界的奚太后也像先前他遇到的那些人与事一样,产生了些许变化。   但现在看来,她似乎只是忽然性情大变。   就像……谢让先前那样。   谢让若有所思,却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笑了笑:“就算真是我做了什么,你又能如何?”   季雪舟眸光微动。   “季公子,太后已将一切都告诉了圣上。你配制毒药,密谋刺杀圣上,如今已是证据确凿。”谢让语气轻描淡写,“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本官?”   季雪舟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没人知道他在这沉默中想了什么,但当他再抬起头时,神情已经与方才全然不同了。   “证据确凿?”季雪舟眼底显出一丝无辜,问道,“谢大人是哪来的证据?”   “草民从未见过大人口中所言的毒药,更不可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草民这些年陪在太后身边,做任何事都要经过太后的同意,若没有太后授意,草民从哪里获取采买配制毒药的原料?”   他俯下身,朝谢让磕了个头:“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大人可以派人去行宫调查,有很多人可以替草民作证!”   这分明是要将一切推给奚太后了。   就算那毒药真是出自他手,也是奚太后授意,只要追究此事,奚太后便是森*晚*整*理主犯。   而且,他还特意提及有人可以替他作证。   这是一早就想好退路了。   看来这姓季的,对奚太后也没有多深情啊……   谢让在心中不合时宜地想。   季雪舟咬死不认,谢让也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随口说了句“自会派人查证”,便让人将他带下去。   侍卫押着青年离开,谢让脊背松了劲,往后靠在椅背上,按了按眉心。   一道身影从屏风后头绕出来。   “早与你说过,你从他身上得不到什么的。”女子望向门外,青年已经被押解着走出庭院,看不见踪迹了。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谢让一笑。   奚太后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就是不相信本宫罢了。”   虽然昨晚的合作很顺利,但奚太后至今没有承认下毒及除夕夜的刺杀一事与她有关,更不曾指认过毒药是季雪舟所制。   那件事是一切的起因,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任谁都看得明白,那必然与奚太后脱不了干系。可她只要一天不承认,宇文越和谢让便没有办法以一个刺客的一面之词,治她的罪。   这是奚太后留下的退路。   她没有完全信任谢让,谢让也没有完全信任她。   谢让方才那么说,只是想诈一诈季雪舟。   可惜,不仅被识破了,还将锅全都扔到了奚太后头上。   明明在书里,都能陪着奚太后死在火场中,怎么到了这里,就不肯为了心上人认个罪呢?   谢让恨铁不成钢。   想起这些,他不禁有些好奇,问奚太后:“您当真不想再与季公子见一面?”   “见他做什么?”奚太后却是反问。   谢让“唔”了声:“毕竟相处过这么长时间……”   就算暂时不能给季雪舟定罪,落到他们手里,此人多半很难再恢复自由身。   出了这个别院,以后想见面的次数,恐怕当真不多了。   看出他想说什么,女子只是不可置信地皱眉:“你把本宫当做什么人了,为了感情要死要活的十几岁怀春少女吗?”   说完,甚至刻意地朝宇文越看了一眼。   谢让:“……”   宇文越:“……”   差点忘了,奚太后藏身这屏风就在书案后方,也就是说,方才他们做了什么,奚太后其实看得一清二楚。   谢让耳根莫名有些发烫,他轻咳一声,竭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所以,您对季雪舟……”   “本宫确实挺喜欢他的,长得好看,人又聪明,还很体贴专情……虽然多半是装的。”奚太后悠悠道,“可惜,他一心向着那个家,留在我身边也不过是暂时的。”   “这样的人玩玩就罢了,要真动了情,那不是太傻了?”   这倒是身处高位之人惯有的想法。   许多人觉得,身处高位之人会对情感有更深重的需求,会更加忍受不了孤独。但谢让近来才发现,当真身处在那个位置时,其实是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追求“情”的。   身旁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应付这些已经足够疲惫,哪来那么多精力追求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   至于宇文越……   谢让下意识朝身旁的少年看去,后者压根没怎么听奚太后说话,正低着头,时不时偷瞄他一眼。   两道视线在半空相触,宇文越连忙敛下眼,做出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   ……多半还是太闲了吧。   谢让也收回目光,心里暗自决定,回去之后要将宇文越的课程再加一倍。   奚太后默默看着两人眼神交流,忍无可忍打断:“你们还回不回京城了?再耽搁下去,什么时候能到宫里?”   谢让问:“您还要与我们回京?”   原先想带奚太后回京,其实并非为了调查那刺杀一事。刺杀之事是小,借由奚太后引奚党露出马脚,再顺理成章派兵镇压,才是他们最初的目的。   而如今,在奚太后的配合下,萧长风抓到了刺客,奚党谋反之事已是证据确凿。   奚太后要不要回京城,便没那么重要了。   “当然要回。”奚太后理直气壮,“那行宫住得我都烦了,就当换换心情。”   谢让默然。   对方这态度,忽然让他又想起了先前的猜测。谢让思索片刻,试探地问:“您……在行宫住了多久?”   奚太后面露不悦:“谢大人,三年前可是你亲自将本宫送去的,本宫住了多久,你不知道?”   谢让追问:“一直住着,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自然没有。”奚太后不解,“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让同样很是不解。   难道他猜错了?   “微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谢让注视着奚太后,沉吟片刻,“……宫廷玉液酒?”   奚太后:“?”   奚太后疑惑地眨眨眼:“何意?”   “……没事。”谢让收回目光,面不改色,“回宫吧。” 第32章   对不上暗号, 奚太后与他多半就不是相同的来历了。   谢让心中略有失望,同时,也更加怀疑。   真的有人会在没有经历任何变故时,忽然性情大变么?   回到皇宫后, 谢让派人将奚太后送回她以前居住的慈宁宫, 还留下一队禁军看守。   当然, 名义上是为保护她的安全。   奚太后对此虽有不满,但并未抗拒。   她对谢让仍有防备, 谢让对她同样怀有戒心。能允许她住回原本的寝宫,而不是换一处软禁之地, 已经是在让步。   识时务者为俊杰,奚太后明白这个道理。   回了宫, 谢让也没有歇下。   他先前病了小半个月, 这期间所有政务都是宇文越独自处理。寻常事务小皇帝现在已经能够独立处理, 但有些大事仍然拿不准, 需要与谢让商议。   二人这一忙, 就忙到了黄昏时分。   宇文越要去唤太监传膳, 谢让道:“随便吃点就行,不饿。”   “那怎么成?”宇文越却是皱眉,“你现在不能饿着,对……对身体不好。”   少年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谢让从奏折中抬起头来, 后者含糊道了句“听我的”,转头往外走去。   那背影, 怎么看都觉得是在心虚。   谢让无奈叹了口气, 片刻后,传上来的晚膳果真又是以酸甜、酸辣的菜肴为主。   少年藏不住事, 谢让早猜到他是误会了。   这小傻子也不知从哪里知晓了那些所谓怀孕的身体反应,又弄得个一知半解,将谢让先前的身体不适全归结到了这上面。   也不想想,他们那次之后,才过去多久。   就算真有什么,也不会这么快在身体上显出反应。   原先没有与他明说,是觉得对方慌慌张张的样子颇为有趣,想逗他玩玩。   但抵不过这人天天变着法给他吃酸的。   到底是哪本闲书里写的刻板印象,净会误人子弟。   谢让望着那满桌菜肴默不作声,宇文越忙问:“不合胃口吗?”   他瞥了少年一眼,故意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没有,只是觉得近来御书房的菜品没先前丰富了,换御厨了吗?”   宇文越:“你喜欢先前那样?”   谢让藏起眼底笑意,轻轻应了声。   轻松解决。   .   当今圣上在城外遇袭的事很快传遍了朝野上下。   萧长风行事干净,手下的人一个赛一个嘴严,外人只知他及时赶到,救了圣上的性命。可那群刺客下落如何,是什么身份,又是死是活,全都无人知晓。   当今圣上短时间内两次遇袭,朝堂上一时间议论纷纷。   虽然知情者少,但结合圣上将奚太后接回宫一事,不少人都将视线重新投向了奚家。   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奚家家主,也就是奚太后的另一位兄长,在圣上遇刺的那天下午,便以回乡省亲的名义带着亲眷离开了京城,只留下几名旁系坐镇。   这下,奚家人畏罪潜逃的猜测,更是甚嚣尘上。   那议论一直持续了十来天,转眼到了月末,当今圣上派人去了定远侯府,请萧长风进宫一叙。   名义上是天子召请,萧长风实际见到的却是谢让。   谢让在御书房内煮了酒,主动给萧长风倒上后,没忍住,给自己也添了一杯。   萧长风只是笑笑:“终于可以动手了?”   “嗯。”谢让将酒壶放回炉上,淡声道,“奚家人昨日到了益州,现在多半已经与反贼见上面了。”   奚家人逃离京城之事,谢让自然是知道的。   不仅是知道,还一早就派人暗中跟着,扫清阻碍,势必要让他们顺利与奚无琰的旧部汇合。   萧长风嗤笑:“为了你家那小皇帝,你还真是用心良苦。”   谢让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不置可否。   奚家现今那家主,无论是学识还是谋划,都远远比不上奚无琰。若他足够聪明就会明白,这个节骨眼跑去投奔奚无琰的旧部,绝不是个好主意。   先前刺杀一事,萧长风已经掌握了证据,是因为谢让授意,才暂时按下不表。   奚家人意图谋反已是板上钉钉,一旦他们到了益州,不管有没有与奚无琰的旧部见上面,奚党那谋反的罪名都是坐实了。   事实上,就连奚党内部,这些天也有人试图阻拦他们。   不过,都被谢让事先派去的人除去了。   奚家人离京后一路顺风顺水,实际每一步都走在谢让的计划当中。   萧长风道:“要是我,才不干这麻烦事。”   要换做是他,恐怕第一时间就派兵追去,将人抓到后,再顺势南下,直接把那伙反贼连带着当地豪绅一网打尽。   哪需要寻什么正义之师的名头。   说到底,还是怕小皇帝的名声受到影响。   谢让却是悠悠叹了口气:“我要是不对小皇帝好点,你们又要怀疑我了。”   萧长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没有答话。   他现在对面前这人依旧将信将疑。   谢让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他看在眼里,这般为了小皇帝劳心劳力,萧长风扪心自问,他是做不到的。   可他就是想不明白,既然能够这么尽心,为何以前要那般打压皇权?   什么看在小皇帝年幼,担心对方不能好好治理国家这种理由,在他这里可说不通。   而且……   谢让大致猜到萧长风在想什么,平静道:“这两日,我会将禁军兵符归还圣上。”   萧长风一怔。   “你就是不放心这个吧。”谢让给他又斟了杯酒,眼底含着笑意,“担心我是故意将你调去南方,想让你与那伙反贼两败俱伤,我好从中获利。”   奚党残部勾结了地方豪绅,兵力不比萧长风弱。加之益州附近山岭众多,在塞北大漠打仗打惯了的军队,去了那里不一定能讨到好来。   这场仗,会比许多人想象的困难许多。   谢让收敛笑意,正色道:“我不会这么做。”   青年眸光沉静而坚定,萧长风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明白为何当初他回京见到谢让之后,很快打消了要杀了他的念头。   因为这人的眼神。   就像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与他举杯对饮,坦荡说出了自己的理想:“考取功名,自然是为了报效国家。”   “他们都说大梁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从此之后只会一日日衰落下去,但我不信。我的愿望,是让大梁恢复往日荣光,不,要比那更强。”   “要让大梁成为这片大地上最强盛的国家,臣民归顺,万国来朝,谁也不敢欺负。”   “若不是为了这个,我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京城?”   萧长风已经记不清当年他是如何回答的,多半是笑他酒后胡言,狂妄至极。他一介武将,尚不敢许下如此宏愿,一个小小文人,怎么可能做到?   然而,如今五年过去,虽然尚未达到他当初想要的程度,可这人切切实实以一己之力,挽救了即将走向毁灭的国家。   时光流转,那双眼中已经不再有当年的狂妄,其中的坚定却从未变化。   萧长风略微失神。   他轻声笑笑,举杯与谢让碰了一下:“那本将军就再信你一回。”   信他的夙愿从未改变。   信他,的确有让这个国家走向强盛的能力。   .   谢让与萧长风饮完了一壶酒,派人送他出宫。   或许是因为近来天气回暖,自半个月前病愈后,谢让的身体好了许多,就连喝了整个冬天的汤药都暂时停了。   今日略微放纵了些,他送走萧长风后隐隐觉得有些头晕,索性也回了乾清宫。   这个时辰,宇文越正在学骑射,谢让趁着少年还没回来,回寝宫沐浴更衣,躺下休息。   这一躺,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谢让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再睁眼时,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宇文越。   少年正在批阅奏折,见他醒来,连忙弯下腰来:“如何,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让睡得脑中昏昏沉沉,听他这话有些疑惑。   他偏了偏头,听见对方小声道:“都说了不让你喝酒的。”   “……”谢让无奈,“哪个奴才这么多话……”   亏他睡前还叮嘱过别告诉宇文越,甚至特意沐浴换了身衣服。   还是被发现了。   “没人说。”宇文越将他散乱的发丝拂到耳后,“我一闻就闻出来了。”   谢让这身体压根藏不住秘密,微醺的身体就连信香也染上了些许酒意,宇文越刚进门就察觉到了。   “鼻子这么灵,你是小狗吗?”谢让笑着道。   宇文越垂着眼眸,没有回答。   瞧着像是有些难过。   这神情看得谢让心都软了,顿时意识到他在想什么,忙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可不是因为什么应酬喝的。”   宇文越低声问:“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谢让道,“我和萧长风谈的是国家大事,就算他再有戒心,也不需要以这种方式拉近关系。我……我今天就是嘴馋了。”   宇文越还是不说话,谢让无奈:“好,我保证,以后肯定不这样了,行了吧?”   少年点了点头,总算笑起来,扶着谢让坐起身。   “……你故意的吧?”谢让反应过来。   宇文越动作一顿,取过架子上的外衣,软声道:“但我真的很担心,你身体才刚好一些。”   那眼神平白把谢让看愧疚了,只能又再三保证不会再犯,还答应让太医来给他诊个脉,才勉强把人哄好。   谢让乖乖坐在榻上让冯太医诊脉,视线落到面前的人身上。   对方低着头,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   谢让已经许久没和冯太医说上话。   这段时日,因为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太医没有像先前那样频繁出入乾清宫。   每隔几日来给谢让例行诊脉,来的人也不是冯太医。   今日约莫是太医院无人,宇文越又催得紧,此人才万不得已亲自过来。   谢让若有所思,后者已经收回手,道:“回陛下,谢大人身体恢复得很好,近期当以食补为佳。”   果真又是相同的结论,谢让点点头,宇文越却是问:“没诊出其他的吗?”   谢让:“……”   冯太医疑惑:“其他的是指……”   宇文越沉默片刻,摇头:“没事,你先回吧。”   冯太医道了告退,离开寝殿。   谢让悄然抬眼看向面前的人,有些无奈。   他知道少年有些误会,却并未戳穿他。   这个年纪的孩子好面子,要是被他当面戳穿,多半会觉得难为情。   左右这事对他没什么影响,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他的身体并无任何异常,自然能解除误会。   可这都快一个月了,这人竟然还没反应过来?   脑子被狗吃了?   谢让在心中叹息,有点后悔之前想逗着他玩,没第一时间澄清。现在想要解释,却找不到契机了。   宇文越确实没有怀疑。   确定谢让身体并无异样后,他安心了不少,弯腰将人扶起来:“今天想吃什么,我去让人备膳。”   谢让随意点了几道两人都喜欢吃的菜,宇文越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刚走出寝宫,却看见一道身影立于院中。   是冯太医。   冯太医站在院子里,正与身旁的小太监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视线却止不住往寝宫的方向瞟。   见出来的人是宇文越,他顿时不再理会旁人,走上前来。   “陛下,借一步说话。”冯太医道。   宇文越心头当即重重一跳。   他连忙屏退左右,将人带去偏院僻静处:“怎么回事,是太傅身体有异?”   “非也。”冯太医道,“谢大人身体安好,老臣绝无虚言。”   他顿了顿:“老臣是想问……那位的事。”   宇文越:“……”   悬着的心缓缓落回肚子里,宇文越闭了闭眼,忍下发火的冲动:“你想问什么?”   冯太医继续道:“算算日子,这段时日应当就能确定那位……是否当真怀有身孕,还望陛下早做准备。”   宇文越被他吓得心烦意乱,没好气道:“已经让人诊过了,没诊出来。”   “陛下莫急。”冯太医还当他是因为此事烦忧,解释道,“虽说大部分人会在一个月左右能诊出,但对方若是中庸,或许会稍晚一些。”   冯太医笑了笑,继续宽慰道:“既然先前服的避子药是假的,陛下的信香加上那药香催化,按理孕育子嗣应当不会有任何问题,陛下安心等待便好。”   宇文越:“……”   就是这样才安心不下来。   他现在还没想好该怎么把事情告诉谢让,脉象上暂时诊不出来,对他其实还算好。   但他也知道,这种事不能拖得太久。   再拖着不解释,就算把他那玩意切了,老师都不一定能消气。   宇文越心中颇为绝望,随口应付两句,便打发冯太医离开。   后者朝他行了礼,率先走出庭院,脚步却猝然一顿。   宇文越心底顿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大脑尚未反应过来,心跳已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几分。宇文越绕过庭院围墙,青年不远不近站在前方回廊下,神情逆着远处的夕阳,看不真切。   宇文越张了张口:“老……老师……”   后者没有回答,他冷冷看了宇文越一眼,转身拂袖而去,只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 第33章   “陛、陛下, 这可如何是好!”冯太医慌乱的声音在宇文越耳边响起,但少年已经没心思搭理他。   不仅被老师发现,还以最糟糕的方式发现了。   这下全完了。   宇文越脑中阵阵发晕,强作镇定道了句“无妨, 朕自会处理”, 将人打发走。   老太医战战兢兢离开了乾清宫, 宇文越深吸一口气,回到主殿。不出意外看见主殿的大门已经合上, 一群太监宫女候在院子里,紧张地窃窃私语。   常德忠迎上前来:“陛下, 谢大人他……”   “都下去吧,让御膳房先备膳, 我……朕与太傅单独聊聊。”宇文越道。   众人退出庭院, 宇文越走到殿门外, 没直接推门, 而是轻轻敲了:“老师?”   没有回应。   宇文越没敢再敲, 低头站在门边, 小声道:“老师,我不是有意瞒你,你别生气,听我解释好不好?”   少年的声音隔着厚重殿门传来, 谢让闭了闭眼, 没有回答。   方才冯太医的话他全听见了,并不是宇文越有误会, 而是他知晓谢让当初服用的避子药是假的。   所以, 这段时间他才会处处小心,如此谨慎。   怎么可能不生气。   他一早就知道了吗?   明明知道, 还瞒着不说,是想用这种方式将他留在宫里?   又或者,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的意思?   谢让藏在袖中的手无意识握紧,眼底显出一丝冷色。   平日善待宇文越,是由于这人待他不错,虽然粘人了点,但大多时候都听话懂事,并且有心想做个好皇帝。   若宇文越真是那般不折手段之人,甚至将手段用在他的身上……   这皇权,他能归还,也能再夺回来。   这一念头刚在心底闪过,谢让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就算宇文越当真做了错事,他也有其他办法可以罚他,他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如果真那样做,不就与原主毫无区别了吗?   少年还在门外小声道歉,谢让深深吸气,勉强平复心情后才冷声道:“滚进来。”   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宇文越走进来,先看了眼谢让的脸色,才低下头快步走到他面前。   “老师……”宇文越小声唤道。   谢让面沉如水:“怎么回事,说。”   青年难得用这般冷硬的语气与他说话,宇文越没敢再像平日那样耍心眼,乖乖解释起来。   “……就是这样,老师若是生气,惩罚我就是,莫要怪罪冯太医。”宇文越道。   谢让:“你还有心思替别人求情?”   宇文越默然。   归根结底,这件事的确是由于冯太医的误会及自作主张。但冯太医曾对宇文越有恩,如今这事又是一心为他,他不想将责任推到对方身上,更不愿对方因此事受到牵连。   宇文越一时没说话,谢让注视着对方的脸,淡声问:“所以,你事先也不知情?”   “当然!”宇文越忙道,“若我事先知道,必定会拦住冯太医,老师信我,我不可能做这种事。”   谢让不置可否,又问:“那你为何不说?我要是今天没有发现,你就想一直瞒下去?”   “不是,我……”宇文越犹豫片刻,低声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且,我是想找到解决办法之后,再说出实情。”   谢让蹙眉:“解决办法?”   “太医院除掉孩子的办法大多伤身,我是想先寻一个不伤身的法子……再告诉老师,以免老师为此烦忧。”宇文越道。   这话倒是让谢让有些诧异:“你不想要子嗣?”   “如果是老师……”宇文越瞥了他一眼,对上对方冰冷的视线,连忙将到了嘴边的话收回去,正色道,“但我更不希望老师因此伤了身体。”   谢让与他对视片刻,收回了目光。   宇文越这话,他是相信的。   若少年进门后还是装出以往那副委屈模样,来他面前讨饶卖乖,他是真的会很生气。   但他没有。   宇文越难得在面对他时露出如此严肃的神情,似乎当真担心他会误会,会生气。   谢让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闭上眼。   见谢让不说话,宇文越往前挪了半步,半跪在他身前,轻轻去拉他的衣袖:“老师别生气了,要是实在生气,冲我来就是,别自己憋着。”   “冲你来?”谢让冷笑,“我还能怎么冲着你来,把你那玩意儿切了?”   宇文越:“……”   宇文越低下头:“如果老师能消气,那就来吧。”   谢让:“?”   “若老师不想亲自动手,那也无妨。”少年垂着眼,万分绝望地说,“我已经事先找人打听过了,净身房有个刀法出神入化的老太监,我这就让人带他过来。”   谢让:“……”   准备得这么齐全吗?   谢让险些被这个人气笑了,低哼一声:“得了吧陛下,我要真这么做了,朝堂上那群老东西会怎么骂我?”   宇文越对传宗接代并无执念,但满朝文武可不这么想。   要让他们知道,帝师将当今圣上阉了,恐怕会直接杀进后宫,将他弄死吧。   谢让按了按眉心,又想叹气了。   宇文越不是有意为之,这件事说到底并非他所愿,如此阴差阳错之下,要全将过错怪到他身上,其实不大公平。   而且……   谢让藏在袖中的手掌隔着衣物悄然落在腹部。这段时间,他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身体状态也一日比一日好,着实不像是……   谢让隐约有些怀疑,但想到那老太医将话说得如此笃定,又不敢掉以轻心。   现在看来,除了交给时间,似乎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   谢让许久没有说话,宇文越又小声唤他:“……老师?”   谢让恍然回神,板着脸道:“别以为不罚你,就是消气了。”   “那……”   谢让道:“一会儿我便回丞相府。”   宇文越一怔。   这惩罚仿佛比要他进一次净身房还要严重,少年急切地抓住谢让的手:“你别走,我……”   “我本来也不该一直留在宫里。”谢让打断他。   原先是因为宇文越需要他时刻在身旁安抚,但现在这人的信香已经逐渐能控制下来,他再留在宫里,实在不合规矩。   而且,他与宇文越的关系,太过于亲密了。   就算没有这些事,谢让也打算找个时机搬出乾清宫。   握着他手腕的那双手掌心滚烫,谢让挣扎一下,没挣得开,蹙眉:“宇文越。”   后者瑟缩一下,悻悻松了手。   他低着头,许久才轻声道:“……我知道了。”   .   谢让当天夜里搬回了丞相府。   宇文越大约是担忧会惹得他更加生气,没有再多纠缠,也没跟着追出宫去。   翌日,宇文越破例召开朝会,将奚家与逆贼勾结之事告知百官,又命萧长风为主帅,率兵南征,剿灭逆贼。   这些本是谢让出的主意,但他本人却并未参与这次朝会。   忽然摊上这种事,就算是谢让也难免心烦意乱,索性以生病为由,告了几天假。   他一觉睡到了午后,被院子里轻微的响动吵醒。   开门一看,院子里堆着十几个华贵的木箱,府上的下人手忙脚乱,还在将箱子往里搬。   ——全是当今圣上送来的东西。   府上的管家迎上来,将一封信呈到谢让面前:“是陛下给老爷的书信。”   谢让:“……”   开始玩这套了是吧?   谢让叹了口气,收了书信,道:“东西都送回去,再找人传个口信,府里什么都不缺,让他别折腾了。”   原主这些年没少中饱私囊,要真算下来,丞相府里的金银财宝,恐怕不会比国库来得少。   如今的国家本就算不上富裕,还在这儿劳民伤财。   谢让无奈,拿着信回了屋。   名贵的信纸上,少年用俊逸的字体写着“太傅亲启”,谢让垂眸注视着那封信,没急着拆开。   对于自身身体的变化,谢让早有所准备,昨晚听见那消息之后,他虽然生气,但并没有多么慌乱。   尤其在得知宇文越并非刻意为之后,也没那么气恼了。   在对于这件事的接受度上,谢让比他自己想象中还要高。   谢让一直知道,自己是个极为渴求亲密关系的人。   这世上,有人情感单薄,不愿与人扯上关系。但也有人畏惧孤独,渴望与人建立联系,渴望与人亲近。   这份亲密关系,可以是恋人,也可以是亲人朋友。   所以,来到这个无亲无故、无所依靠的世界时,他心中其实很害怕。   所以,他明知不应该,还是无法拒绝宇文越的亲近。   如果真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   可惜对方是宇文越。   抛开那所谓的师生关系,宇文越是一国之君,他的子嗣是未来的储君,必然又会牵扯进权势当中。   这绝不是谢让想要看到的。   况且,他也不希望继续与宇文越纠缠下去。   谢让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水苦涩的味道顿时充盈口腔,已经冷透了。   住在乾清宫时,宇文越总是管着不让他喝浓茶,偏要换做各式各样的养生茶水。就算不让人近身伺候,那水壶中也永远灌满了热水,无论何时谢让想喝都是暖的。   谢让缓缓舒了口气,将手中的书信放下,最终没有打开。   他不该再与宇文越继续纠缠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对方,更是为了他自己。   昨晚还在气头上时,他清晰地察觉了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在那个瞬间,在误会宇文越是故意算计他的时候,他的确想过以激进的方式报复对方。   他甚至觉得,原主不过是因手段过于粗暴,加上时运不济,才会最终落得失败的下场。   若换做是他来,必然可以做得更好。   这段时间,宇文越对他极为信任,他如今拥有的权利,甚至不亚于先前的原主。   谢让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帮助宇文越,他只是想要保住这条命,在适当时候及时抽身。   可直到昨晚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享受这一切,他在享受运筹帷幄的乐趣,在享受万人之上的地位。   他……是真的生出了野心。 第34章   萧长风事先有所准备,森*晚*整*理 只用三日便整顿好了一切军备物资。第三日晌午,大军在京城外集结,由当今圣上亲自送行。   告病三日的帝师同样现身。   谢让刚下马车,就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下意识寻着视线看过去, 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宇文越立于城楼之上, 正低头看着他。少年难得穿上了正式的冕服, 十二旒冕冠挡不住那张英俊的面容,玄色裘冕衬得身形越发挺拔, 威严而尊贵。   谢让远远望向那道身影,竟感觉有几分陌生。   宇文越这个年纪正是生长速度最快的时候, 身居高位,更是让他飞快成熟起来。   恐怕再过不了多久, 便不能再以少年相称了。   可那双眼落到谢让身上时, 却仍然是那般热切而明亮, 带着满满的少年感。注意到谢让看他, 他眸光亮起, 朝谢让微笑起来。   谢让心头微微一动。   他慌乱移开视线, 定了定心神,才在身旁的人提醒下,缓步走上城楼。   萧长风身披铠甲,看见他却没什么好气:“还当你不来了。”   谢让取了杯践行酒, 刻意忽视一旁那几乎能化作实质的目光, 平静道:“将军远征,怀谦自然要来送行。”   “时辰不早, 开始吧。”少年嗓音在二人身旁响起, 隐约带上了点不悦,似乎是对谢让忽视他而感到不满。   谢让还是没有看他, 点点头:“陛下说得是。”   大梁重礼,为远征大军践行,有严格的礼节流程。礼部尚书高声宣读着宇文越亲手题写的祝辞,大军听得热血沸腾,深受鼓舞。   而城楼上的三人之间,却流动着诡异的静默。   宇文越的视线就没从谢让身上移开过,而后者则恍若未觉,只垂眸看着城下的大军。萧长风站在二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感觉自己站在这里颇为多余。   这师生俩闹什么呢?   这份静默一直这么持续到流程结束,三人与大军饮完践行酒,大军陆续整装出发。   城楼下,副将为萧长风牵来马匹。   萧长风没急着上马,趁着旁人都没工夫顾及这边,直接先把谢让拉到一旁单独说话。   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你又在折腾什么?”   谢让被他问蒙了,眨了眨眼:“我折腾什么了?”   “你家小皇帝看起来都快哭了。”萧长风拉着缰绳,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才压低声音道,“丑话说在前头,你可别又临时反悔,否则,等本将军剿灭逆贼回来,你这条小命照样不保。”   谢让:“……”   “不会,放心吧。”谢让抬眼朝远处望去,数几万大军徐徐远去,只见尘土飞扬,气势恢宏。   他轻声道:“我禁军兵符都还了,就算真想做什么,也没那个能耐。”   搬出乾清宫的第二天,谢让便派人将禁军兵符送回了宫中,这件事不是秘密,萧长风也是知道的。   他眉头皱起,问:“你们真没出什么事?”   不止萧长风有疑问,这几日,满朝文武也在议论纷纷。帝师连着几日没有进宫,听说就连圣上给的赏赐也全数退回,如今又归还了禁军兵符。   任谁都会怀疑他们之间恐怕是出了事。   “能有什么事?”   谢让知道对方的想法,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想让一切都回归正轨罢了。”   萧长风皱着眉,但最终没再多说什么。他翻身上马,身后的银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安心在京城待着,把你这身子骨养养好,回来再找你喝酒。”   谢让笑了笑:“好。”   他后退几步,郑重朝萧长风一拱手:“预祝萧将军凯旋。”   萧长风策马离开,一人一马很快没入行进中的大军。谢让轻轻舒了口气,转过身,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熟悉的气息瞬间笼上来,谢让浑身一僵,飞快后退半步。   宇文越下意识想去拉他的手,但城门前人多,宇文越担心他生气,不敢与他表现得过于亲密,只得悻悻将手收回来。   “太傅身体好些了吗?”宇文越问。   谢让心跳不自觉加快了几分,他竭力维持呼吸平稳,担心被人看出端倪:“好多了,谢陛下关心。”   “那……”宇文越观察着他的脸色,继续小声问,“什么时候能复职?”   他顿了顿,又道:“是政务上的事……有几件事朕一直拿不定主意,想与太傅商量。”   谢让敛下眼:“不是有殿阁学士吗?”   宇文越:“有关边境贸易之事,殿阁意见不统一。”   开放与边境贸易是先前谢让提出的,此事有利有弊,因而殿阁学士对此各有意见,每回提起都要吵个翻天覆地,至今没能落实。   不过,这件事还不算太急。   谢让轻声叹气:“再过几日吧。”   “几日?”   谢让想了想:“……七日。”   谢让原以为少年又要不乐意,多半还会向他撒娇,让他尽快复职。但对方什么也没说,反而笑起来:“好。”   谢让有些诧异,又听少年小声道:“七日后见。”   宇文越还有事务要处理,很快带着人离开。谢让站在人群中,注视着天子御辇缓缓离去,隐约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担忧的,是谢让不愿再见他,不愿再以帝师的身份留在他身边。但谢让给出了七日的承诺,证明只要再过七日,他们就能相见。   他因此感到高兴。   谢让收回目光,心口不自觉泛起一丝酸涩。   .   谢让回到丞相府。   他惯例没让人伺候,也不见任何访客,换下那身厚重的官服后,便唤飞鸢与他去了书房。   书房内如今颇为杂乱,上百本卷宗几乎堆满了半间书房,谢让在书案前坐下,将一封密函递给飞鸢。   “这上面的人,都查一查。”谢让道。   反贼有萧长风应付,但朝堂上的内贼,谢让并不能完全放心交给都察院。   都察院在最初调查刑部时,的确收获颇丰,也查出了几条暗线。   但这段时间,进展却始终不大。   谢让大致能猜出是什么原因。   不过是官官相护罢了。   最初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许多人没有反应过来,才让都察院抓到了把柄。而在那之后,事态逐渐平息,有心人彼此掩护,重新藏回了水面之下。   段景尧多半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段时日可以说是日夜不休,但仍然进展不佳。   毕竟,就连都察院内也不一定就是干净的。   段景尧身居其位,再有能力,也难免当局者迷,行事有所顾忌。他会被拖住手脚,谢让早有预料。   在书中,宇文越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最终拔除了这些毒瘤。谢让原本是打算放任都察院慢慢调查,也好给宇文越成长空间。   但现在……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好在原主在京城铺设了足够丰富的情报网,加上这些刚从六部调来的卷宗,谢让想出手干涉,倒不算很难。   飞鸢接过密函,道了声“是”,没急着离开,先上前给谢让倒了杯茶。   谢让对丞相府那群家丁并不熟悉,也不想让那些人近身伺候,回来这些天,还是只有飞鸢能近他身。   谢让拿起一本卷宗继续翻阅,飞鸢将茶水放到他手边,他端起来抿了一口,微微蹙眉。低头看去,果真看见那杯中水质澄澈,只在杯底放了两枚红枣。   谢让眉梢一挑:“你怎么也学会他那套了?”   飞鸢道:“陛下说,您现在不宜喝浓茶。”   这几日谢让没有进宫,飞鸢却是照旧每日都进宫陪宇文越练武。谢让知道宇文越一直不怎么喜欢飞鸢,原先还担心没有他在场,飞鸢会不会被对方为难。   现在看来却是他多虑了。   短短几天,都能让飞鸢帮他办事了,宇文越这笼络人心的本事,也没差到哪儿去。   谢让在心中感慨,没有说话。   飞鸢还是没急着走,又道:“陛下还说,您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不宜太过操劳。”   谢让险些被他气笑了:“陛下,陛下,这么听他的话,干脆以后都让你跟着他好了。”   飞鸢低下头:“属下不敢。”   谢让这话自然是说笑的,他摆摆手:“下去吧。”   飞鸢有些犹豫,张了张口,谢让又道:“我心里有数,放心。”   青年侍卫朝他行了一礼,转身出了书房。   谢让重新拿起手边的卷宗。   他虽然保留着书中记忆,可书中并未将每一位与此有关联的、有嫌疑的官员姓名都详细记录,能在书中有名有姓的,不过几位而已。   至于那几位,也不是他随便说一句话就能铲除的。   如今时间紧迫,只能靠他通过六部以往卷宗,找出其中有所关联之人,再动用情报网慢慢去查。   所以,他才会找宇文越要七天。   如果他运气真那么差,腹中留下了个那混账东西的孽种……这便是他能为对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谢让看了眼手边的茶杯,轻轻叹了口气。   .   从城门口回来之后,宇文越同样没能休息。   先前有谢让在身旁,政务上遇到任何问题,都有人帮着出主意。但现在,换做宇文越独自面对,他才意识到这一切有多吃力。   他与谢让,的确还差得很远。   可今日见面时,他并未将这些告诉谢让。   要是往常,宇文越肯定会故意在对方面前示弱,求对方回来帮他。谢让心软,若真是这样,他肯定不会拒绝。   但宇文越现在不想那样做。   他不想再与那人耍心眼,也不想再利用对方的弱点。   他想给谢让时间,等对方冷静下来,愿意与他说话之后,再想办法哄他消气。   批阅奏折,面见朝臣,听殿阁学士针对一点小事吵个不停,再最终做出决策……一系列事务忙得宇文越焦头烂额,等他总算能喘口气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常德忠走进御书房:“陛下,晚膳已经备好了。”   “不吃,没胃口。”宇文越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静了片刻,忽然睁开眼:“他吃过了吗?”   常德忠回答:“听丞相府那边传来的消息,谢大人已经用过晚膳,歇下了。”   宇文越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轻声问:“都吃了些什么?”   丞相府上,有宇文越安插的内应。   那内应原本是他为了对付太傅准备的,可刚安排上没多久,谢让便住进了宫里。如今第一次用上,却是用来打听对方的饮食起居。   常德忠暗自叹息,心道内应本人恐怕都不敢相信,头一回被启用,竟是为了这些事。   而那内应也十分敬业,不仅详细记下了今晚帝师的菜肴,就连帝师吃了几块肉,喝了几口汤,都记得仔仔细细。   常德忠照实说完,宇文越却是皱起眉:“太少了。”   “是不是丞相府的厨子手艺不好,太傅不合胃口?”宇文越想了想,“明日让御膳房做点吃给太傅送去,做些他爱吃的。”   常德忠默然。   丞相府落成至今都三年多了,那厨子也是太傅用了许多年的,若真是不合胃口,不是早该换了吗?   但他没敢违抗,只低低应了声“是”。   宇文越没再说话,常德忠又道:“陛下,奴才还有一事要禀。”   宇文越抬眼看向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轻轻抬手,让守在门口的两名小太监退出去,将御书房的大门合上了。   常德忠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   “先前陛下让奴才去查太傅这些年身边都发生过什么事。”常德忠将那封信函呈上,低声道,“能查到的,全在这里了。” 第35章   七日时间转瞬即逝, 第七日一早,一封书信被送到了都察院。   信中是一份名单。   这日正巧是个休沐日,左都御史段景尧收到信后,当即派人去各个府邸抓人。前后不过半日时间, 十余名朝廷命官均被以配合调查的名义捉拿, 关入大牢待审。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就连许多被关入牢中的大臣都不知晓自己是为何被捕,外人更是一头雾水。   众人奔走打听, 总算得知了那封信的存在。   以及,那封信是从丞相府送出的。   可就算知道了也于事无补, 没人知道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也没人知道, 还有多少人在那名单之上。   “……这姓段的, 行事还挺积极。”丞相府内, 谢让听完禀告, 悠悠说了这么一句。   结合原主的情报网, 谢让拟出了那份名单。名单上的人, 直接或间接,大多都曾与奚无琰旧部有所勾结。   那并不是全部,而是谢让整理出来,在这个阶段能够被直接斩除, 却不会影响到大局的部分官员。   他本意是想交给段景尧出面, 将那名单上的人慢慢料理,谁知道对方行事这么高调, 竟直接将人全都抓了。   看样子, 那位左都御史大人对于这段时间调查始终没有进展,的确已经急得焦头烂额。   飞鸢问:“可要属下去提醒一番?”   “不用。”谢让道, “证据确凿,人抓就抓了,让段景尧折腾去吧。”   飞鸢:“是。”   屋内陷入片刻沉默,谢让又问:“没别的事了?”   飞鸢愣了下:“没、没了。”   谢让微微蹙眉,忍了忍,还是问了出来:“宫里……也没别的事?”   飞鸢思索一下:“有几位大人下午时候进了宫,恐怕是与都察院的动作有关。”   果然如此。   谢让视线垂下,看向了放在桌上的一个木盒。   这几日,宇文越没有来见他,却每日都会托飞鸢给他送来一封信。谢让没有拆开,也没有回信,只是将那信原封不动放进盒子里。   如今已经有十封了。   但今天,什么也没送来。   谢让闭了闭眼,没再说什么,起身与飞鸢一道出了书房。   此刻正值夕阳西沉,阳光落在庭院里,四下无人,显得分外冷清。   谢让抬眼望去,天边的云霞被染得鲜红,远处的亭台楼阁在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   那个方向,是皇宫。   段景尧那么一闹,估计是给宇文越添麻烦了吧。   谢让无声地叹了口气。   .   谢让这一封信,搅得京城内顿时人心惶惶,文武百官人人自危。   这日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谢让忙碌了好些天,难得能休息,但也同样没有睡好。   翌日上午,他如约进宫,到了御书房。   谢让几乎是一夜没睡,拖着疲惫的身躯刚来到御书房外,便看见常德忠满脸凝重地候在院子里。   后者见到他,连忙迎上前来:“谢大人,奴才这就通报——”   “不必了。”谢让摆摆手,独自走到御书房前。   御书房的大门虚掩着,里头隐约传来人声。   人似乎还不少。   “专权恣肆,目无王法!”   “他哪有证据……”   “……陛下要为臣等做主啊!”   谢让刚走到门边就听见了这些言辞,常德忠顿时将头埋得更低。他只是轻声笑了笑,抬手直接推开了门。   十余名官员跪在御书房内,几乎挤满了整间屋子。   宇文越坐在正前方,神情难得凝重。   少年几乎不曾在谢让面前露出这种表情,谢让动作略微一顿,又很快掩饰下来。   众官员的议论也跟着停了,谢让若无其事穿过跪了满地的官员,走到前方书案边,朝宇文越微微颔首:“陛下。”   不等宇文越说话,谢让又偏过头,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大清早的,御书房这么热闹啊。”   他明知故问:“在说什么?”   众人埋着头,视线左右看看,没一个敢说话。   宇文越沉着脸,冷声道:“众卿所奏之事朕都知道了,下去吧。”   众人陆续行礼告退,御书房的门被从外头合上,只留下了宇文越与谢让两人。   谢让走进了些,一眼就看到宇文越手边还摊着好几本奏折。大致扫过去,能看见不少“铲除异己”“奸相”“佞臣当诛”的字样。   但他还没看清那奏折上的内容,便被少年伸出手,啪的将奏折合上了。   谢让没说话,宇文越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你行事之前,应当与朕商量的。”   谢让眉梢微挑:“你不怀疑我啊?”   “怀疑什么?”   “借故铲除异己什么的,他们不就是这么说的?”谢让随手抄起一本奏折,大致扫了一眼,煞有其事点点头,“说得挺有道理。”   宇文越:“……”   “别看了。”他一把将奏折夺回去,连着桌上那十来本一道,扔去了手边的另一张小案上。   那案台上,同样的奏折已经堆了不少。   谢让诧异:“这些全都是?”   “是。”宇文越跟着看过去,又开始头疼了,“这就是你惩罚朕的方式吗,这才一天,弹劾你的奏折都要堆成山了。”   更别说那些亲自进宫来诉苦的,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就没断过。   谢让啧啧称奇:“这种时候动作倒是快,平日干活没见他们那么麻利。”   “谢怀谦。”宇文越眉头紧蹙,“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让:“……”   “别这么叫我。”谢让神情稍敛,“我不是他,也不想用他的名字。”   宇文越注视着他,没有回答。   御书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僵滞。   数日不见,少年周身的气质似乎又有变化。尤其这般面无表情注视着什么人的时候,帝王的威严表露无疑。   那是上位者才会拥有的威严与气度,就连谢让都隐约觉得有些陌生。   也或许,过去那乖巧听话的少年,原本就是他装出来的模样。褪去伪装之后,年轻的九五之尊,终于显露出他该有的模样。   但这并不是坏事。   谢让在心里想。   这证明,宇文越其实并没有那么离不得他。   这是件好事。   谢让轻轻换了口气,借此除去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感,低声道:“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昨日抓进牢里那些,大多都与奚无琰及其旧部有过勾结。”谢让解释道,“我已将证据送往都察院,段景尧至今还没爆出来,多半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你要是不信,我这就让他……”   “不用。”宇文越打断他,“我没有不相信你。”   谢让这些天调阅了六部卷宗,这件事宇文越是知道的。   他猜得出谢让在调查一些事情,不过,飞鸢那小子在这种事情上死守绝密,宇文越打探不出,也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宇文越叹了口气,周身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威慑感随之消散。他仿佛又变回那个乖巧听话的少年,宇文越望向谢让,低声道:“我只是不想看你被人误会。”   谢让没再说话。   宇文越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碰了下对方的胳膊,见对方没有躲开,才扶着他在主位坐下。   御书房这把椅子坐下两个人绰绰有余,宇文越拉着谢让与自己同坐,给他倒了杯茶。   “这几天应该很累吧?”宇文越问,“怎么不多在府上歇几天?”   谢让道:“不是陛下说,有事要与臣商量吗?”   宇文越笑了笑:“你闹了那么大个乱子,殿阁都乱成一锅粥了,恐怕短时间没工夫处理那些事。”   谢让对此并不意外:“那臣回去休息了?”   “别。”宇文越抓着他的衣袖,见对方还是没有躲闪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倾身上去,手臂虚虚揽住对方肩膀。   他低下头,脑袋靠在谢让肩头:“我好想你。”   “老师也是想见我,所以今日才会进宫吗?”少年小小声问。   “……”谢让别开视线,平静道,“我只是觉得,要是再不进宫当面向你解释,你恐怕放心不下。”   宇文越眸光微动,但没有反驳。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对不起。”   谢让说得没有错。   他的确怀疑了。   宇文越从没有像现在那样憎恨自己那多疑的性子,可昨天上午接到消息时,知道都察院越过自己,肆意抓捕朝廷命官时,他的的确确对谢让产生了怀疑。   帝师谢让留下的阴霾似乎从未真正消散,那一封封弹劾谢让的奏折送到他面前,不断提醒着他,那人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曾经做过什么事。   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都是在骗他吗?   那一切的示好,对他的亲近,全是伪装吗?   萧长风离开了京城,能够制衡他的力量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所以他才暴露本性?   宇文越不愿这么想,但又无法阻止自己这么想。   少年手臂不自觉施力,被反复拉扯了一天一夜的情感终于克制不住,将人紧紧箍进怀里。   “老师,以后别这样了,好不好?”宇文越声音放得很轻,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甚至带上了些许哭腔,“你若是还没消气,对我做什么都好,别再用这种事吓唬我了。”   少年用力揽住他,力道大得谢让甚至有些呼吸困难。   他猜到宇文越可能会有所担忧,但直到现在谢让才明白,原主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段景尧此番行事,如此雷霆手段,和原主以往的行事风格太像了。   而这过分相似的行事,不可避免地让宇文越想起了过去。   如果是几个月前,谢让或许会非常笃定的安抚少年,说他不是原主,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可现在……   会因为掌握权势而感到畅快,会因为看到别人的畏惧,而心生愉悦的他,真的能毫无芥蒂地说出,他不可能变成那副模样吗?   “如果……”谢让轻声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背叛你,你会怎么做?”   落在他腰间的手骤然收紧。   过了许久,宇文越才终于开口,声音艰涩:“……我不知道。”   谢让闭上眼,忽然想起除夕宴那天,与萧长风第一回密谈时,对方说过的话。   “你说,如果假以时日,我发现你忘记了为官初心,变得阴狠毒辣,不折手段,就要我在你铸成大错之前,想尽办法也要回到京城……”   “然后,一刀宰了你。”   原主当初说出这话时,也是抱着与他相同的心情吗?   他是不是也意识到,自己的野心终会难以控制,终将……走入歧途?   谢让抬起手,抓着宇文越的手臂略微施力,从对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他注视着少年微红的双眼,认真道:“阿越,我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   “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你要杀了我。” 第36章   “你……说什么?”   宇文越直直与谢让对视, 那双略微发红的眸中带着尚未褪去的委屈与悲伤,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谢让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但紧接着,他眼底骤然闪过一丝阴鸷。   谢让张了张口,忽然被人重重推到椅背上,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   “你、敢!”宇文越居高临下注视着谢让, 双手用力攥紧他官服的衣领, 力道大得指尖不断颤抖,“谢让, 你怎么敢——”   冰冷的话音从他齿缝中挤出,少年的双眼红得惊人, 饱含着深深的戾气。   谢让呼吸稍滞,没想过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   他知道宇文越对他怀有依恋, 但那份依恋, 显然是由于先前的临时标记, 以及这人这些年一直无依无靠, 从没有人好好待他所致。   随着近来他不再需要谢让的信香安抚, 以及逐渐成长, 那份依恋就该慢慢淡去才是。   可为什么……   “阿越,你听我说……”   “你闭嘴!”宇文越厉声打断他,“谢让,你若是想说这些话来试探朕, 朕劝你尽早绝了这心思。”   “你若是敢……你若是敢这么做……”   他嘴唇轻颤, 似是犹豫了片刻,咬着牙冷声道:“朕不会让你一死了之的, 你想都别想!”   少年几乎不曾在他面前表现出强硬的态度, 就算是这种时候,他依旧没能对谢让说出什么重话。   谢让别开视线, 不敢再看那双通红的眼。   “……你别这样。”钳制在他领口的手忽然松了几分,少年的话音也跟着放缓。他抓着谢让的衣服,近乎哀求般开口:“你不能再丢下我一次,你答应过的,你不能这样……”   谢让一怔。   什么叫……再丢下他一次?   “我想起来了,谢让,我全都想起来了。”宇文越注视着他,声音里带上了哽咽,“你答应过的,你答应会永远辅佐我,你答应永远不会丢下我。”   “你答应过……会回来的。”   少年恐怕此生都从没有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候,那低哑的控诉,一声又一声,仿佛直接敲打在谢让心头。   谢让眉宇微微蹙起,还想开口询问,脑中却传来些许刺痛。那痛感与先前那回极为相似,谢让呼吸骤然一乱,本能抓住了宇文越的手。   “……你怎么了?”   与先前那回相差无几,少年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疼痛很快变得难以忍受,谢让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他用力抓着宇文越的手腕,呼吸沉重而急促:“我答应过你……”   痛苦随着他的话愈渐加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格外艰难。   宇文越当即就要起身:“我去让人召太医。”   “不……”谢让更加用力抓住他,像是与本能抗争一般,强行抵御着脑中那阵阵痛楚,“你说,我答应过你……是什么时候?”   宇文越动作一顿,低声道:“是……六年前。”   宇文越今年刚满十八,六年前,是他刚被先帝接出冷宫,当上太子的时候。   也是他刚拜谢让为师的时候。   宇文越也不明白,为何他会将六年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直到前些天,常德忠为他找来了帝师这些年的行事轨迹,他才终于想起来。   六年前的年初,谢让曾经离开过京城。   这些年,帝师谢让将自己所有言行记录都抹得几乎一干二净,但或许是那时的事太过久远,反倒留下了不少痕迹。   他是头一年的十二月升任为太子太傅,而就在一个月之后,六年前的元宵节那天,他远在家乡的亲人、故友,在一夜之间被人杀光了。   那是个威慑。   是他自愿揽下太傅一职,决心辅佐年幼储君的代价。   “呜——!”谢让身体紧紧蜷缩起来,他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痛苦产生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老师……老师……”宇文越手忙脚乱把他拥入怀中,轻抚他的背心,“我错了,我不提这些了,没事的……已经过去了……”   怀中的躯体不断颤抖着,落在宇文越衣袖上的手指尖紧绷发白。   门外传来老太监关切的声音:“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不许进来!”宇文越快速应了句,将怀中人打横抱起,进了一旁的内室。   宇文越将谢让放在内室的小榻上,刚要直起身,又被人拉住了。谢让眼眸紧闭着,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一滴泪顺着眼尾滑落。   宇文越替他拭去泪痕:“我去让人请太医,你这样不行。”   谢让摇了摇头,还是没说话。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紧紧抿着,抓着他的手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握不放。   “好,我不走。”宇文越弯下腰,重新将人搂进怀里,“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没事的。”   怀中人一点一点松懈下来,更像是精疲力尽,唯有呼吸依旧急促,带着不难察觉的颤抖。   谢让当初离京的原因,宇文越那时也并不知晓。   在养心殿仓促的敬茶拜师之后,他就被带去了东宫,连着一个月都没有再见过他这位太傅。   再次见面,就是离别的那天。   那是个雨后初晴的下午,在经历了漫长的冬日过后,万物都将迎来复苏。唯有庭院内那株寒梅显得惨败不堪,仿佛预知了自己末路。   谢让在院子里与宇文越见了一面。   年轻的状元郎眼中满是疲惫,但在见到他的一瞬间,还是对他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他问了宇文越这些天的功课,还赠了他几本适合他这个年纪阅读的蒙学书籍。最后,谢让温和地告诉他,他家中有些事要处理,将会离京一段时间。   现在的宇文越终于明白,他是要回乡料理家人的丧事。但当初年仅十二岁的小太子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局促地抱着书本,犹豫许久,小声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圣上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京城的局势也愈发混乱,就连宫中都出现了卷着细软私逃出宫的太监宫女。   似乎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青年对他笑了下:“两三个月吧,放心,我不会逃走的。”   他望向庭院里那唯一一株梅树,仿佛喃喃自语开口:“谢让此生从不向任何人低头,也永远不会逃走。”   “你呢?”谢让忽然问他,“会害怕吗?”   宇文越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摇了摇头:“不怕。”   “不愧是我的学生。”对方又笑起来,他走近过来森*晚*整*理,摸了摸宇文越的脑袋,“小殿下,你很快就会成为万人之上的存在。但你会发现,那条路比你想象得还要难走。”   “那张龙椅旁群狼环伺,他们等着食你的肉,吸你的血,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但你不必担忧,因为你现在有我。”   “阿越,我永远不会丢下你。”谢让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一如既往温柔的视线中带着坚定,“我会让你成为至高无上的君王,会让那些蔑视你、欺负你的人付出代价,所有人……都一定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年幼的太子没有听出那温和话语中潜藏的恨意与不甘,他就那样送别了自己的老师,并期待着,几个月后的重逢。   三个月后,先帝撒手人寰,登基大典那天,宇文越等来了他的太傅。   然而,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青年,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他变得冷酷绝情,变得不择手段,渐渐地,宇文越也逐渐觉得,他一开始见到的谢让就是这样。   他忘记了两人的初遇,忘记了那个临别的午后,忘记了对方曾温柔唤他“阿越”。   也忘记了,那个永远不会丢下他的誓言。   .   谢让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晕过去的,他再醒来时,一眼先看到了从窗户透入室内的一缕夕阳。   室内的布置格外熟悉,谢让重新闭上眼,鼻息间闻到了熟悉的清幽檀香。   这里是乾清宫。   宇文越又把他带回来了吗?   谢让动了动手指,试图撑起身,却又因四肢的虚软重新倒了回去。   “别乱动。”有人快步走到床边,“头还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谢让张了张口,只觉喉头干涩,竟没能说得出话来。   宇文越将他扶起来,取过靠枕垫在他腰后,又给他倒了杯水。温热适口的清水入喉,总算让咽喉舒服了点。   谢让就着宇文越的手喝完一杯水,摇了摇头,后者将杯子放下。   “我……我睡了多久?”他嗓音依旧低哑,周身酸软得没有一点力气,比上回病了小半个月还要糟糕。   宇文越垂下眼,将他的手握紧掌心:“第三天了。”   “……”   果然。   谢让苦涩地勾了勾唇角。   上回出现这样的事,他还想不通那是为什么,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是因为他触碰了尘封在脑中的记忆。   冥冥之中似有某种力量,在阻拦他碰触那些记忆,在阻拦他……想起过去的事。   “唔……”   回想起先前的事,脑中的刺痛感再一次袭来。谢让眉宇紧蹙,空闲的手按了按眉心。   “又疼了吗?”宇文越顿时紧张起来,“太医就在偏殿候着,我让人去叫……”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谢让安抚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低声道:“我没事。”   宇文越与他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对不起。”   谢让:“什么?”   “我不该提起那些事。”宇文越道。   他知道谢让记忆有损,多半已经记不起那些过往。因此,在想起了过去的事之后,他也没打算在谢让面前提起。   他是想要在他面前装作一无所知的。   谁知那时候情绪忽然失控,竟将一切都脱口而出。   唯独在这个人面前,他永远都没办法好好控制自己。   谢让却是轻声笑了笑:“傻子。”   “这件事,怎么想都不该让你来道歉吧?”   “分明是我该道歉才是。”   宇文越一怔:“你……你都想起来了?”   “没有。”谢让摇摇头,“还是很多事都记不起来。”   他所能记起的,只有些许零星的片段,难以串联。   少年神情有些低落,但依旧安抚道:“没关系,想不起来就别再想了。太医说,你或许是在丧失记忆时脑内产生了损伤,强行回忆会更难受的。”   谢让又摇了摇头:“不对。”   不是这样。   太医说的那种情形,在许多记忆有损的人身上很常见,但他的情况,却比那些都更为复杂一些。   谢让靠在床头,注视着宇文越,话音放得很轻:“阿越,我没有骗过你,在你临时标记我的那天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那天夜里,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踏足这个世界。”   宇文越眸光微动。   “我现在仍然记得,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谢让眼眸垂下,思绪陷入了回忆当中。   他在那里有亲人,有朋友,有从小到大的记忆。   那是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全然不同的时代,飞速发展的社会,他真真切切在那里生活过,也留下过或许寻常,但依旧难以磨灭的回忆与羁绊。   那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甚至,比他如今想起来的这些片段回忆都更为清晰。   那绝不可能是幻想。   至于这里发生过的事,他却已经记不清了。   在这个时代出生的谢让,是如何度过幼年时期,如何学习、成长,又如何在年少时出人头地,这一切他都不记得。   “你还要说你不是他吗?”宇文越问道,就连话音都低沉下来。   谢让抬眼望向他,对方的模样,竟与回忆中那小小的身影重合起来。   他仿佛又变回了六年前那个会表露出不安与惊慌,却对他毫无怀疑,全身心信任他、依赖他的小小少年。   谢让抬起手,轻轻碰了下对方的脸。   “我也希望我不是他。”谢让轻声开口,在对方露出难过的神情之前,笑着道,“那样,我就不需要向你道歉了,不是吗?”   宇文越怔愣一下,没能立即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你是说……”   谢让微笑着,又像是无奈一般,轻轻叹了口气:“虽然记忆还很模糊,也搞不明白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六年前那些话,好像的确是我说的。”   是他受了宇文越的拜师礼,是他与宇文越约定,一定会回来。   那些并非他从书中读到的故事,而是他真实经历过、体会过的往昔。   “虽然好像晚了很多年,但……”谢让顿了顿,认真道,“抱歉。”   “让你久等了,阿越。”   当初许下的承诺,跨越上千个日夜,在此刻终于得以实现。   迟来六年之久,少年等到了他期盼的重逢。 第37章   谢让昏迷了整整三天, 自然而然又被宇文越关在了乾清宫修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刚醒那两天他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实在很难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宫门。   至于后几日……   “哎哟谢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您现在不能出门啊!”   谢让一只脚刚迈出寝殿,耳畔那尖细的嗓音就响了起来。   常德忠候在殿外, 如临大敌般迎上来。   “……”谢让默默将脚收了回来, 诚恳道, “我就是去院子里透透气。”   常德忠眼神一亮:“谢大人是觉得屋子里闷?这简单啊!”   片刻后,寝殿的每一扇窗户都被打开, 七八个宫女太监站在窗前扇风,确保进入寝殿里每一丝空气都是新鲜的。   谢让靠在榻上看他们忙活, 满脸无奈。   他瞥了眼守在边上的老太监,轻轻叹了口气:“他还想关我多久?”   “怎么能叫关呢。”常德忠脸上堆着笑, 做出一副贴心的模样, “陛下这是担忧谢大人的身体呀。”   谢让:“……”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好不容易想起了过去, 还与小皇帝相认, 谢让原以为对方会更尊敬他一些, 至少别像先前那样没大没小。谁知道, 那混账东西非但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敬重,反倒变本加厉,连门都不让他出了。   寝宫里这些奴才也是,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 各个都不听他的话了。   说好的帝师威严呢?   谢让板起脸, 声音也冷下来:“去告诉陛下,我身体不适。”   青年这几日被照顾得很好, 就连气色红润起来, 整个人神清气爽,看不出有任何不适的样子。   常德忠与他对视一眼, 道:“奴才去唤太医……”   “不要。”谢让想也不想打断他,“让宇文越回来,否则我不见太医。”   常德忠:“……”   这已经可以说是在无理取闹了。   常德忠不敢不从,又试探般问:“那您……究竟是哪里不适?”   谢让抓了把瓜子在手里磕着,半点不走心:“肚子疼。”   .   传话的小太监急匆匆离开了乾清宫,前后不到一炷香时间,宇文越便回来了。   少年急匆匆走进寝殿时,谢让的瓜子已经磕了一地,姿态怡然自得。看见这副光景,宇文越才稍稍放心下来,走过去。   “老师。”   谢让睨了他一眼,没说话,还想去碟子里再抓一把瓜子。   伸出去的手被另一双温热的手掌接住。   宇文越从怀中取出一张丝帕,帮他擦了擦手,低声道:“吃多了上火。”   谢让当即将手抽出来:“不要你管。”   宇文越:“……”   宇文越又问:“老师身体好些了吗,要不要让太医进来看看?”   谢让那日忽然昏迷把宇文越吓得够呛,为此,他特意在乾清宫划出一个院子,破例安排了好几个太医住进来。   就算现在谢让身体恢复了,也没让人走。   “我能有什么事,被你关在这里哪儿都不能去,安全得很。”谢让冷哼一声,支着头悠悠道,“而且,你这是关心我吗,你分明更关心我腹中那孽种吧。”   “……”宇文越耳根微微红了,“老师别开玩笑了。”   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谢让的脉象和身体都没有任何表现,证明先前那些的确只是个误会。   事实上,在谢让重新进宫之前,他曾扮做平民,去京城各大医馆看过大夫。每一位大夫都明确告诉他,以他如今这身体表现,并不像是怀有身孕。   问到最后,甚至有不少大夫都误会,他是个爱上了乾君,想替乾君生儿育女却求而不得的中庸。   就连送他离开的目光,都带上了同情。   弄得谢让万分无奈。   如今比那时又过去了小半个月,宇文越自然也该明白,压根没有那回事。   对此,他反倒是松了口气。   老师的身体不会受到影响,他应该也……不用再想办法赎罪了。   对他们都是件好事。   宇文越问:“老师是不想留在这儿了吗?”   谢让面无表情:“陛下不妨去问问大牢里那些囚犯,他们想不想继续留在那儿。”   “……”   宇文越视线躲闪:“我……我不是有意要把您关在这里。”   让谢让暂时留在乾清宫,不全是因为宇文越担心他的身体。   还是前些天那乱子。   都察院关押官员一事,段景尧已经向百官披露了证据。证据确凿,原先那些指责帝师连同都察院专权蛮横,极力反对的官员,早已偃旗息鼓。   但比较麻烦的,其实是这件事情之后,接连引出的派系之争。   自从帝师自封为丞相后,朝堂上派系彼此制衡,已经安稳了许多年。可都察院这一闹,原先的平衡不复存在,各方势力都开始有了动作。   这些天,整个朝堂上下都不怎么安分,御书房的人更是来了一批又一批,尽是些趋炎附势、借题发挥之徒。至于宫外,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了谢让的命,他怎么放心让这人离宫。   宇文越向谢让仔细解释了局势,后者只是漫不经心般笑笑:“我还需要你与我说这些?”   自然不用。   就算原先没想起自己身份的时候,谢让在处理政务上亦是得心应手,这点局势变化,他在最初给都察院送去那封信时,就已经预料到了。   宇文越默然不答,谢让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往殿内走。   少年跟着他走过去,谢让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函,递给宇文越。   宇文越:“这是……”   “辞呈。”   宇文越一怔,急道:“老师,你——”   “没想走,只是辞去丞相官职罢了。”谢让道,“这丞相之位我原本就没想继续坐下去,而且,我一天还在这个位置上,你就一天放不下心来吧。”   宇文越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谢让笑了笑:“阿越,我明白的。”   他明明可以不用将谢让留在乾清宫,而是像以前那样,让谢让与他一道去御书房,处理如今的乱局。   但他不敢。   在确认了谢让的身份之后,就更不敢了。   “阿越,先前的事,我很抱歉。”谢让道,“我记忆缺失,想不起来过去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那些并非我的本意,我……”   “那不是你。”宇文越忽然打断他,“你说过的,在我分化那夜之前,你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那几年留在京城的谢让,不可能是你。”   这件事两人先前就讨论过。   原先始终不肯轻易相信穿越一说的宇文越,忽然分外执着地认为,前后的谢让都是如今这个人,但中间的不是。   从谢让离京开始,到他分化之前,是有另一个人冒名顶替。   “说话是要讲证据的。”谢让悠悠叹气。   这种猜测听上去比他的穿书更加匪夷所思,甚至可以说是一厢情愿。   仅仅是这几个月的掌权,他就生出了如此野心。在六年前,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变故后,他因为仇恨而变得判若两人,似乎并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些,谢让心口隐隐有些发闷,宇文越却道:“老师若想查清原委,我有个办法。”   谢让:“嗯?”   “老师的祖籍在户部留有记录,如果您愿意,我可以陪您走一趟。”宇文越道,“故地重游,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故地重游啊……”   的确,谢让性情大变是六年前回京后开始的,如果这其中真有变故,去到祖籍说不定真能发现什么端倪。   谢让却是笑了笑:“京城的局势这么乱,你现在离京,皇位不想要了?”   “那……”宇文越思索片刻,道,“老师给我一年时间,一年之内,我一定能让局势稳定下来。到那时,我再陪您回到故乡。”   单单处理京城的乱局,其实并不困难。但宇文越要的,是彻底稳固政权,令百官拥护。   只有到那时,他才能放心离开京城。   谢让对他很重要,但京城的一切,同样也很重要。   “一年……”谢让琢磨了一下,“这可是很难的。”   “是啊。”宇文越点点头,望向谢让,“如果只有我自己,一定做不到吧。”   谢让眉梢一扬,意识到了他想说什么。少年伸出手,将手中的信函还给谢让:“老师愿意再帮帮我吗?”   少年目光恳切,不卑不亢。   谢让垂下眼:“阿越,你得想清楚。”   其实就算辞去了丞相官职,他也依旧是帝师,依旧能够留在宇文越身边帮他。帝师一职没有实权,更不能调遣兵马、委任官员,这对谢让和宇文越来说,都是更好的选择。   宇文越却道:“我已经想好了。”   谢让没有回答,少年注视着他的神情,小声问:“老师是在生气,我这段时间对你有顾虑吗?”   谢让摇摇头:“你的顾虑是对的。”   “阿越,虽然你坚持先前那个帝师不是我,但我能感觉得到,我与‘他’的界限并不明晰。在这里待得越久,我便越能理解‘他’的想法。”谢让轻轻舒了口气,“我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别给我这个机会。”   宇文越道:“可是,你与他就是不同的。”   “他不会因为牵连了师友而感到难过,也不会因为担心背叛我,就想要辞去官职。”   “我这些天的确有些顾虑,但现在不会了。”   因为这封辞呈。   君子论迹不论心,真正贪图富贵权势的人,不可能这么轻易放手。   就像过去的他,怀着满胸抱负来到京城,想出人头地,想做出一番大事业。到头来,还是为了江山社稷,主动担下了帝师这个虚职,甘愿辅佐他这个年幼的储君。   他……其实从未改变。   宇文越上前半步,牵过谢让的手,将手中的信函塞进他手里。少年双手合拢,将谢让的手圈进掌心,笃定道:“老师,别怕,你不会变成他。”   谢让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封信。   “最后一年。”谢让道,“一年之后,不管局势变化如何,这官我都非辞不可。”   宇文越张了张口,谢让悠悠道:“要是不同意,现在就辞。”   “……”宇文越只能不情不愿,“知道了。”   堂堂一国之君,瞬息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总爱在他面前撒娇的少年,谢让无奈地笑笑,转头走到灯下,将那信函丢了进去。   信函在灯火中逐渐燃尽,谢让注视着跳动的烛光,眼底的神情又稍稍暗下。   就再多陪你一年吧。   等到一年之后……   谢让下意识转过头,看见了他站在身旁的宇文越。少年身形笔挺,望向谢让的视线带着点委屈,模样却是高兴的。   谢让收回目光,在心底悄然叹息。 第38章   宇文越说要谢让留下帮他, 但其实也没怎么要他操劳。   朝廷的乱局没持续多久,宇文越动用帝师原先留下的情报网,抓了几个派系领头官员的小辫子,又从地方提来几个信得过的官员, 总算使得局势稳定下来。   早春的倒寒结束后, 谢让按照先前的约定, 遣散了来给小皇帝讲学的学士,亲自教导起对方功课。   至于萧长风那边, 谢让原以为南方地势险峻,率兵南下会是一场苦战。   谁知道, 前线的捷报一封又一封传来。   前后不过一个半月时间,将地方豪绅抄家而缴获的金银财宝, 便随着奚家现任家主的首级, 一同被送回了京城。   萧长风暂时驻军益州修整, 谢让则是带着奚家家主的首级, 去了趟奚太后的慈宁宫。   奚太后自从回宫后, 便成日闭门不出, 只在寝宫中吃斋念佛。谢让见到她时,她仍然穿着一身染了香火气的素衣,手中缓缓转着一串佛珠。   看见亲生兄长的头颅,女子却没有露出多少悲伤的神色, 只是仿佛如释重负一般, 轻轻舒了口气。   谢让屏退左右,道:“按照约定, 我会为您安排好一切, 送您出宫。”   这是奚太后的条件。   她帮助圣上清缴奚党,事成之后, 圣上要放她自由。   奚太后点点头,又问:“奚家其他家眷,皇帝打算如何处置?”   谢让:“自然是按律法处置。”   按照律法,与逆贼谋反是要诛九族的罪过,就算圣上法外开恩,最终不牵连九族,奚家本家人也应当被满门抄斩。   “奚家人,并不全是罪大恶极。”奚太后缓慢道,“我大哥二哥已死,嫡系血脉也受到牵连,如今奚家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他们都是无辜的。”   谢让没有答话。   他沉默许久,抬眼望向坐在前方主位上的女子,轻声开口:“太后,臣有一件事,一直想问您。”   “六年前,臣的故乡遭劫,与奚家有关吗?”   奚太后手指不动声色颤了颤:“……有。”   谢让闭了闭眼。   当年的幕后黑手是谁,其实很好猜。   当初,谢让是主动向先帝请愿辅佐太子,而那时候,最希望太子沦落到自己的掌控之中的,正是大奸臣奚无琰。   谢让风头太盛,自然会引起他的忌惮。   但不知为何,先前那个谢让,在回到京城后从未调查过这件事。事实上,在宇文越将事情告诉他之前,谢让压根就不知道有这回事。   在他记忆中的那本书里,从未提起过帝师谢让的家人。   就算到了现在,他对这些事也并无多少实感。就像当初那位在政治斗争中受到牵连的殿阁阁老,谢让甚至连恩师的样貌都记不真切,想起时唯有莫名的悲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谢让心口隐隐有些发闷,他无声地换了口气,道:“圣上不会滥杀无辜,臣也不会。但奚家人是否无辜,不能只靠您的一面之词。”   奚太后诧异地抬起头:“你……”   谢让神情波澜不惊,平静道:“若没有其他事,臣先告辞了。”   他转身欲走,奚太后忙道:“当年的事,我很抱歉。”   “……那些年,我像是昏了头似的,言行都不受控制。如果我能更快醒悟,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谢让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来,眉头微微蹙起:“您说……言行不受控制?”   “是。”奚太后道,“你就当做我是在找借口吧,但自从我被送进宫里,成了皇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回想过去,我至今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   从出生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她被教导学习琴棋书画,学习礼仪规矩,甚至学习害人的法子,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进宫,成为后妃,为家族铺路。   可她自幼就讨厌这些东西,更讨厌皇宫的冷清与勾心斗角。   她反对过,也抗争过,但一介女子的声量,如何能抵得过一个权势滔天的家族。   十五岁生日过后,她被送进宫里,嫁给了先帝。   从此变得不择手段。   从区区嫔妃,再到皇后,她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性子也变得与过去截然不同。本家人以为她是想通了,对她的变化十分赞许,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直到几个月前,她像是忽然清醒了一般,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决定不再帮着本家作恶。   “……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当初,我帮着兄长做了很多错事,你家人的事……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奚太后道,“离宫之后,我会寻一处庙宇清修,偿还这些年的罪孽。”   她低头看了看缠在手腕上的佛珠,轻笑了下:“说起来,前些年我吃斋念佛,不过是想伪装出与世无争的模样,其实我心里从没信过这些。”   “可近来渐渐觉得,这世上是不是真有神佛,在冥冥中操控人的命运。”   “将人的命运引至绝路,可不像是慈悲为怀的神佛所为。”谢让轻声道。   如果真有那种力量,那一定不是神,也不是佛。   谢让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他没继续再说下去,只是道:“您先休息吧,待安排好后,臣会派人来送您出宫。”   奚太后张了张口,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开口。   谢让大致能猜到她的意图,道:“季雪舟眼下还关在牢里,待查明他的罪责,就会做出处置。您若是想见他一面,臣可以安排。”   “……还是不见了吧。”奚太后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对奚家忠心耿耿,现在多半恨透我了。不过,他跟在我身边这么久,的确没有做过什么危害朝廷的事。或者说,没来得及。”   “当初给皇帝下毒,是我的计划,他事先不知情。”   谢让点头:“猜到了。”   如果真是季雪舟,或是奚家想要动手,不会用这么周旋的法子。虽说当初那宫女极力将行事的意图解释清楚,但细想下来,仍有破绽。   当初奚无琰在被逼上绝路之前,就曾有过谋朝篡位的想法。奚家人若想报复,直接杀了宇文越取而代之就是,何必偏要留下宇文一族的血脉。   更何况,那天夜里他们就算真得手了,那宫女多半也很难从宫里全身而退。   恐怕,那女子在进宫时,就没有想过要活着离开。   奚太后闭上眼,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悲伤之色:“那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如果我的皇儿还在,应当与她差不多大吧。”   谢让没说什么,女子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她摆摆手,示意谢让离开。   谢让转身走出慈宁宫,厚重的殿门合上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坐在殿内的人。   岁月没有在那张美艳昳丽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可她的神情,在那一刻忽然变得格外疲惫。她前半生都在被命运牵引着往前,在挣脱束缚之后,身边却什么也没能留下。   谢让走出宫闱。   他打发走抬着御辇来接他的小太监,独自行走在宫墙下。   如今已是仲春时节,宫中随处可见花团锦簇,万物复苏之景。在冬日里最惹眼的梅花,却已经开始逐渐走向凋零。   谢让站在一株梅树下,原本繁茂的花枝只剩些许零散的花瓣缀在枝头。他伸手轻轻一碰,那花瓣便失了依附,缓缓散落。   “早说了不让你自己来,你偏不让我跟着。”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谢让收回手,却没有回头:“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户部吗?”   “那边忙得一团乱,我在那儿待着也没用。”宇文越走上前,将手中的薄衫搭在他肩头,“只是清点货物而已,不用我亲自盯着。”   南征军清缴的财物昨日刚到京城,需要仔细清点核对过来,才能纳入国库。这几日京城处处透着喜气,宇文越甚至给百官放了几天假,唯有户部,各个忙得脚不沾地。   “那就读书去。”谢让道,“昨日教你那些,都背熟了吗?”   “早会了。”宇文越绕到他身前,帮他系起罩衫的系带,“老师现在就能考我。”   谢让别开视线:“……没这心情。”   “承认你心情不好了?”   “……”   宇文越轻轻叹了口气,悠悠道:“要换做几个月之前,我打死也不相信,帝师谢让竟是如此感情用事的人。”   谢让蹙眉:“我哪里感情用事?”   “你若不感情用事,这段时间为何要动用所有情报网,将奚家上下所有人都查了个遍?”宇文越道。   谢让说他不想伤害无辜,这不是假话。甚至在前些时日南方战事尚未平复时,他已经预料到了如今这局面,并提前开始调查起奚家上下。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反心的人,也不想有任何无辜者受到牵连。   “怀谦,你的心太软了。”宇文越低头注视着他,轻声道。   就算猜到奚家是害他灭门的凶手,就算曾经是敌对关系,他仍然会为奚家人考虑,会为奚太后的处境感到难过。   所以宇文越才不希望谢让独自来见奚太后。   他与过去那个冷酷无情的帝师谢让,的确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谢让垂着眼不说话,宇文越偏过头,朝候在不远处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后者点点头,转头不知从何处拉来了一匹马。   正是先前宇文越亲自训练的那匹乌云踏雪。   马匹被拉来近前,脑袋立刻亲昵地去拱宇文越的胸膛,后者躲了下,拍了拍它的脖子:“乖一点,听话。”   谢让问:“你要做什么?”   “老师不是心情不好吗,我陪你出宫散散心。”宇文越笑起来,赶在谢让开口前说道,“老师别骂我不务正业,奏折我全都处理完了。百官今日都在放假,朕就休息一天,也没关系吧?”   “……”   难怪他明明在宫里,却没穿皇帝的便服,而是换了身寻常服饰。   谢让默然片刻,并没反对,只是道:“想出宫散心,坐马车不就是了。”   “马车哪有骑马有意思。”   宇文越乐呵呵的说了这么一句,一手拽住缰绳,一手揽过谢让的腰身,纵身一跃。   “宇文越!”谢让惊呼一声,竟直接被人抱着骑上了马。   “老师别乱动。”对方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小黑还没给旁人骑过,你再乱动,它要发脾气了。”   谢让浑身僵硬,就连吐槽宇文越给这乌云踏雪起的什么破名字都顾不上,连忙抓住宇文越的手臂:“你、你快放我下去!”   “别怕,我说笑的。”宇文越道,“它很乖的,老师摸摸它,让它熟悉你。”   谢让一只手死死抓着宇文越,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伸出另一只手,缓缓落在身下马儿的鬃毛上。   小黑打了个响鼻,没有表现出排斥。   谢让紧拧的眉宇舒展开来,大着胆子又摸了两下。   消瘦纤长的手指被那漆黑的鬃毛衬得愈发苍白,宇文越搂着怀中柔软的身躯,神情忽然变了变。   他不自在地往后挪了几分,意识到这似乎的确不是什么好主意。   宇文越抿了抿唇,小声道:“要不……我们还是换马车?”   “为何?”谢让已经不怎么怕了,还伸手拍了拍身下的马儿,“它很听话呀。”   “……”   它是很听话。   但有别的玩意不太听话。   宇文越张了张口,见谢让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他暗自叹息,勉强平复下躁动的心绪,轻轻抽了下缰绳。   马蹄轻踏,缓慢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第39章   城内不许策马疾驰, 这是帝师当年亲自定下的规矩。   况且,南征军刚打了胜仗,宇文越宣布举国欢庆三日,城内如今热闹非凡, 骑马几乎寸步难行。   宇文越早有预料, 出了宫门后, 便径直带着谢让往城外去。   他们平日里都不常离宫,谢让就连城里的路都没记得多少森*晚*整*理, 更不用说城外的。他只当宇文越是信步乱走,直到二人策马穿过一条树木葱郁的小径。   出现在面前的, 是一大片野湖。   今日是个大晴天,湖面波光粼粼, 倒映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势。湖边垂着一排柳枝, 随风浮动, 半遮半掩间能看见湖对岸静谧的村落。   是与城中截然不同的景色。   “如何, 这里景色不错吧?”宇文越语气颇为得意, “上回从行宫回京的时候看见的, 幸好没找错路。”   谢让眉宇舒展开来,却只是不动声色:“尚可。”   宇文越撇了撇嘴,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两人策马沿着湖边缓缓前行,前方湖岸边, 泊着一艘简易的小舟。   宇文越问他:“想游湖吗?”   谢让迟疑片刻, 还想再说什么,揽在他腰间的双手却忽然施力, 直接抱着他下了马。   谢让:“……”   虽然他知道宇文越这段时间一直在练武, 而且从身形力量变化以及飞鸢的评价来看,进步着实不小。   但随随便便就把他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抱起来, 是不是稍微有点离谱了?!   习武之人了不起啊???   谢让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能归结为今年冬天病了好几回,瘦得太多了。并且暗自下定决心,之后一定要再多吃点。   宇文越自然不知道自家老师这么丰富的心理活动,他将马匹系在湖边的一棵树干下,便迫不及待拉着谢让上了小舟。   今日天气好,湖上吹来的风亦是暖洋洋的,带着隐隐约约的花香,最适合泛舟湖上。   唯一的问题是……   “右边,往右边!”   “我刚才就在往右!”   “你身子别偏,船要被你压翻了!”   这两位当朝最大的掌权者,划个船划出了堪比打仗的气势。简陋的小舟在湖面上摇摇晃晃,谢让哪里还有什么欣赏风景的心情,抓着船舷只想骂人。   他刚才就想问了,这小兔崽子平日里在宫中都不怎么游湖,他真的划过船吗?   答案显而易见,不仅宇文越没划过船,谢让也没划过。   折腾到两人都精疲力尽,小舟才终于勉勉强强停在了湖中央。   谢让倚在船舷一侧,紧绷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   他的对面,宇文越擦了擦额前渗出的薄汗,也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这一番下来,他比谢让还要紧张。   他自己落水倒没什么,谢让这身体好不容易才被他养好了些,要真落了水,指不定又要病一场。   早知道就不拉着他胡闹了。   宇文越一时有些后悔,忽然,迎面泼来些许水花。   宇文越下意识偏头躲过,抬头看去。   谢让眼底带着狡黠的笑意,一只手仍垂在船舷边,沾湿了水,晶莹剔透的水珠缀在指尖,缓缓落入湖面。   “你……”宇文越喉头泛起一阵干涩,“你做什么?”   “罚你,谁让你瞎折腾。”青年笑意敛下,做出一副不悦的模样,“我衣服都被你弄湿了。”   方才宇文越挥桨的力道太大,溅起的水花直接泼在了谢让的衣摆上。   谢让爱干净,身上从来都是纤尘不染,可如今,那素雅洁净的衣衫上晕开大片水渍,还沾了些零星的泥点子。   “对不起。”宇文越乖乖道歉,“回宫后我帮你洗洗?”   “你洗?”谢让眉梢一抬。   宇文越身为一国之君,自己穿的衣服都是寝宫里的小太监洗的,还能帮他洗衣服?   “少看不起人,我以前也帮母妃洗过衣服。”宇文越道。   这倒的确。   宇文越这个皇帝和其他不同,他是真真切切,经历过苦日子的。   谢让没再说什么,但心情似乎不错。   他趴在船舷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撩动着水面,平静的湖面荡开层层涟漪。   宇文越垂眸看着他的动作,那柔软纤长的指尖在湖面随意划过,却好像拨动在他心口。   弄得心里痒痒的。   他看得失神,一时没有留意,被谢让撩起的水花劈头盖脸泼了个正着。   “哎呀,你干嘛不躲?”   宇文越那眼神看得谢让不自在,本意是想叫他收敛些,因而手下也没有留力。谁知道小傻子躲也不躲,溅起的水花结结实实全泼在脸上,水滴顺着下颌流下来,沾湿了前襟。   谢让连忙直起身,从怀中摸出一张手帕要帮他擦脸。   他这一动,勉强维持着平衡的小舟又摇晃起来。   “你别乱动!”   宇文越大喝一声,但已经来不及了。   晃动中,小舟彻底失去平衡,谢让踉跄一下,直往一旁倒去。   宇文越连忙将人拉进怀里,脚底用力一踏。小舟顿时在他脚下四分五裂,宇文越借力而起,飞快从水面掠过。   片刻后,两人重重摔在了湖岸边。   “你没事吧?”宇文越垫在下方,被这一下摔得头晕眼花。但他顾不上其他,连忙去看怀里的人。   谢让趴在他身上,缓慢抬起头,神情难得有些呆愣。   宇文越还当他是摔蒙了,忙去摸他的手脚:“摔到哪儿了?疼吗?”   “没事。”谢让摇摇头,又偏头往湖心看去。   他们原先乘的那艘小舟已经彻底散成了一堆木片,七零八落地浮在湖面上。   “你这轻功练得不错啊,都能飞这么远了。”谢让夸赞道。   “……”   见他没事,宇文越总算松了劲,仰头倒在地上。   谢让以前就对这轻功颇为感兴趣,又问道:“还能飞得更远吗?屋檐是不是比在水面上容易?”   宇文越自己都还心有余悸,听着谢让这兴冲冲的语气,只能无奈苦笑:“老师饶了我吧,这是我头一回带人……吓死了。”   谢让“哦”了声,稍稍有些遗憾。   他站起身,将宇文越拉起来。   宇文越把谢让护得很好,但自己那身华贵的衣衫却被树枝碎石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身后更是沾了不少尘土水渍,活脱脱一个刚从泥地里打滚回来的小狗。   谢让看得愧疚,帮他理了理衣衫和发饰。   外衣是彻底不能穿了,好在今日天气不冷,宇文越索性脱了外衣,只着一件暗红的单衣。   贴身单衣更清晰地勾勒出他那坚实高挑的身形,肩宽腿长,腰身窄细。   谢让后退半步,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这小兔崽子,不仅个子抽条似的长,身形也越长越惹眼了。   “要回去了吗?”谢让含糊问。   就在这时,林中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宇文越当即将谢让挡在身后,二人抬眼看去,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是寻常农家打扮,胖嘟嘟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格外可爱。他脑后梳了两个发髻,身上的衣衫洗得泛白,却很干净。   他被宇文越这反应吓了一跳,立即停下脚步,不敢再靠近。   谢让拍了拍宇文越的手臂。   他们今日虽然是单独出来散心,但暗地里仍有侍卫暗中跟随。若真是可疑人员,根本不可能安安稳稳走到他们面前。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谢让弯下腰,温声问,“你是住在这附近吗?”   小男孩一双大眼睛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那模样可爱得谢让心都软了,他想走近一些,宇文越却不让,冷声问:“你住在何处,为何独自来这里?”   许是他身上的气势太过摄人,小男孩瑟缩一下,抬手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这附近的村落围绕着这片野湖而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湖岸边的确能看到几间茅草屋。   宇文越不敢放松警惕,又问了一遍:“为何来这里,说。”   谢让听不下去了:“阿越,人家只是个孩子。”   “孩子又如何,谁能保证他不是被人利用?”宇文越话音依旧冷硬,“来这里做什么,再不说实话,别怪我们不客气。”   小男孩不一定能听懂他这话,却能听出他话中暗藏的危险。他眼眶红起来,小声道:“我……我看到你们才过来的。”   宇文越眯起眼睛:“何意?谁让你来的。”   谢让微微皱眉,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秒,男孩再也抑制不住恐惧,嚎啕大哭起来:“你们拿了我家的船,还把它弄坏了,坏人呜呜呜——!”   谢让:“……”   宇文越:“……”   天地良心,谢让真不知道那艘船是别人家的。   他还当是宇文越提前准备好了一切。   感情就是看见了别人泊在湖边的小舟,临时起意要游湖?   谢让诧异地看向宇文越,后者似乎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与谢让对视一眼,又心虚地躲开了视线。   两人,准确来说是谢让,花了足足一炷香才安抚好小男孩,让他相信他们真的不是坏人,只是意外弄坏了他家的东西,并表示可以跟着他回家,向主人家赔偿。   男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让看得心软,弯腰将他抱起来:“你家是在这边对吗?”   男孩抽抽噎噎点了头。   谢让抱着男孩就要往前走,宇文越还是不大放心,道:“我来吧。”   男孩看了他一眼,畏惧地抱紧了谢让的脖子。   谢让与宇文越对视一眼,试着哄道:“别怕呀,这个小哥哥也不是坏人。”   “……可是他好凶啊。”   宇文越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谢让忍不住笑起来:“早让你方才冷静点了,看你把人吓得。”   宇文越眉宇紧蹙,并不说话。   “好了,先把人送回去再说。”谢让收敛了笑意,抬手在宇文越脸上捏了一把,“别板着脸,小哥哥,你好凶啊。” 第40章   二人跟着男孩的指引到了他家, 向主人家道了歉。   主人家是一对性情温和的年轻夫妻,虽然家境贫寒,却没有计较他们的不告而取,只让他们依数赔偿。不过谢让仍然奉上了价值数倍的银钱, 就算作自家小孩把人家孩子吓哭的补偿。   “幸好是个明事理的人家, 没惹出什么麻烦。”走出那简陋的屋舍院落后, 谢让感叹道。   宇文越没有回答,谢让回过头去, 只见少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   方才在人家家里时, 他就是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谢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傻了吗?”   宇文越恍然回神,看了眼谢让, 耳根却莫名红了:“你……你刚才叫我……”   还在惦记这事呢。   谢让故意逗他:“我叫你什么了?”   宇文越张了张口, 说不出来, 红晕一直染到了脖子。   “胡思乱想什么呢。”谢让失笑, “只是个称呼而已, 在我以前生活过的世界, 这称呼与普通的公子小姐没有区别。”   宇文越愣了下。   他望向谢让的眼神带了几分疑惑,竟看得谢让有些愧疚。谢让轻咳一声,移开视线,转头就往前走:“走啦, 笨。”   少年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 很快大步追上来:“能再喊一次吗?”   谢让:“啊?”   “刚才那个,能再喊一次吗?”宇文越兴冲冲地问。   谢让:“……不能。”   “为何不能。”宇文越不依不饶, “既然那只是个普通称呼, 为什么不能喊?”   “……”   “再喊一次嘛,我想听。”   “怀谦……”   “闭嘴。”原先还不觉得有什么, 但对方这死缠烂打的态度,反弄得谢让有点难为情。他板起脸,故作气恼:“谁让你这么叫我的,没大没小。”   “你让的呀。”宇文越满脸无辜。   “我什么时候——”谢让的话音戛然而止。   想起来了,的确是他同意过的。   在某个……不可言说的时候。   想起那时候的事,谢让耳根微微发烫,果断装作被身旁的湖景吸引去了注意力,不再与他继续这个话题。   眼下时辰还早,宇文越不打算这么早回宫,又要拉着谢让上山看日落。   二人牵着马步行上山。   这附近的山道并未修缮,只有一条当地百姓进山时踩出的小路。谢让走了不到一炷香就体力不支,索性上了马,让宇文越在前头牵着。   当今圣上被当做牵马的小厮使唤,倒是不恼,只是恨铁不成钢地埋怨:“早说让你与我一道练功,强身健体,也不会那么容易生病。”   谢让擦了擦鬓角的薄汗,随口敷衍:“下次一定。”   宇文越不以为意地低哼一声,对这话并不抱希望。   山野小路不算好走,宇文越小心翼翼牵着马,尽量让马蹄每一步都落在平稳处。   穿过漫长的林间小路,树林的尽头是一片空地。   宇文越牵着马走出树林,把缰绳系在路边,转头朝谢让伸出手。   谢让犹豫片刻,扫了眼马背到地面的高度,正估摸着自己能不能就这么跳下去,却听宇文越道:“别逞强,还是说,老师希望我上去抱你下来?”   “……”   谢让只得不情不愿伸出手,让宇文越扶了他一把。   二人在路边一块青石上坐下。   远山花开遍野,山脚下农户家的炊烟升起,消散于被染上了红霞的苍穹之上。   “如何,好看吗?”宇文越问。   谢让收回目光,偏头看向身边的人。   少年也恰在此时转过头来,眼底带着兴奋,又有几分得意,眸光在夕阳映照下亮得出奇。   谢让来自现代,在那信息化的时代,就算鲜少出门,也能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领略到世界各地的美景。相比起来,宇文越自小被困在宫中,几乎不曾有机会见识到这样的景色。   从小被关在屋子里的小狗,觉得花园就是这世上最美的地方,迫不及待与喜欢的人分享。   谢让弯了弯唇角,再一次抬眼远眺:“很美。”   宇文越被他这笑容晃了神,他怔然望着对方俊美非常的侧脸,轻声开口:“你也……”   轻浅的话音消散在山间的微风当中,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   二人下山时天色已经微微暗下。   天边云雾渐起,不多时,竟下起了雨。蒙蒙细雨很快变做了瓢泼大雨,宇文越担心谢让着凉,当即带着他策马下山,在官道旁寻了间客栈落脚。   “已经派人回宫传消息了,马车一会儿就来接我们。”宇文越推门进屋,谢让正坐在炭火盆旁烤火。   他们来得太晚,这客栈只剩下一间最简陋的客房。屋内唯一一扇窗户只是勉强用纸糊了一层,就连避风作用都都不大,更谈不上暖和。   还是宇文越与店家软磨硬泡,才让人送了个炭火盆来,不至于叫谢让在屋里受冻。   “你也过来烤烤火,衣服都湿了。”谢让道。   两人策马到官道时雨势已经很大了,宇文越用外衣将谢让裹着,全程紧紧护在怀里。是以谢让其实没淋到多少雨,少年却全身湿了个透彻。   “好。”宇文越点点头,没在谢让身边坐下,而是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张干净的布帕,帮他擦头发。   没有朝会的时候,谢让都不喜束冠,一头长发只用发簪和发带绾起。宇文越轻轻抽出发簪,那乌黑柔软的发丝便如瀑般垂下,从他掌心滑过。   宇文越慢慢帮他擦着头发,道:“没想到明明是这么偏僻的客栈,却连一间上房都没剩下,委屈老师了。”   “这有什么委屈的。”谢让顿了下,又问,“你没听见么?”   宇文越:“什么?”   “读书声。”   宇文越愣了下,凝神听去,果真听见了那夹杂在雨声当中,轻轻浅浅的读书声。   “这是……”   “是备考的学子。”谢让道。   他们这段时间忙着南方的乱局,险些都要忘了,再过半个多月,就是贡院的会试。   这间客栈开在远郊,想来平时应当没有多少客人,便将客房留出来,便宜租给进京赶考的学子长住。   谢让偏了偏头,微笑起来:“这些,可都是陛下未来的栋梁之才啊。”   宇文越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还微微蹙了眉:“先前便听说有许多贫寒学子进京赶考,但……住在这种地方也太磋磨人了,如何能好好备考?”   何况,能支付得起这么一间客房费用的,已经不算条件特别差的人家。   普天之下,还有许多学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根本无法顺利走到京城。   这的确是一直以来的问题,不仅仅是本朝,就连谢让记忆中的古代社会,科举考试的环境也很恶劣。不是朝廷不想管,而是普天之下学子众多,国家没有那么好的经济条件,没办法让所有人都获得优渥的学习环境。   谢让正想宽慰两句,却听宇文越低声道:“半个月时间,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修缮贡院……”   谢让有些诧异:“陛下不修皇陵了?”   萧长风在南方抄了好几个地方豪强的家,收缴了许多金银财宝。谢让知道,宇文越本是想用那笔钱兴修皇陵,将他母妃风风光光下葬。   要是用作修缮贡院,短时间内恐怕没法再大兴土木。   “那些事,哪里比得上朕的栋梁之才。”宇文越道。   谢让笑道:“那臣便替广大学子,多谢陛下厚待。”   朗朗读书声透过窗户传来,谢让静静听着,精神松懈下来,终于感觉身体有些疲惫。宇文越帮他擦干头发,放下布帕后,掌心又落到他肩头。   “……怎么?”   “别动。”宇文越轻声道,“帮你按按,不然明天该疼了。”   谢让平时不曾骑马,今日一下在马上颠了好几个时辰,以他这金贵的身子骨,明日多半是会不适的。   宇文越这按捏手法是特意学的,近来越发纯熟。谢让笑了笑:“叫内阁那群老东西看见,又要说我欺负你了。”   谢让与殿阁的关系还是不怎么好,近来殿阁学士话语权较以往有所恢复,找到机会就向宇文越进言。从政事上挑不出谢让的刺,就开始说帝师荣宠太盛,不合规矩。   也是,寻常人孝顺老师,可不会像宇文越这样小心翼翼,百般照顾,捧在手里都怕化了。   “我乐意待你好。”宇文越道,“他们管得着吗?”   谢让垂下眼,唇角的弧度稍稍敛去。   虽说宇文越仍然很照顾他,但他们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般亲近了。   自从宇文越的信香逐渐稳定之后,谢让便有意与他保持距离。他知道宇文越对他有好感,但这份好感大多是因为先前那临时标记带来的副作用,等二人不再有超越师生关系的接触,那副作用消失,宇文越就会冷静下来。   而他,也会从那古怪的依赖感中清醒过来。   但……   真的做到了吗?   这段时间两人的确回到了正常师生该有的样子,宇文越每日用功读书,认真处理政务。而他,也扮演着正常帝师该有的模样,对他悉心教导,替他出谋划策。   但除此之外,真的有什么改变吗?   谢让闭上眼,落在他肩头的手掌坚实有力,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那滚烫的温度,以及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   他依旧闻不到任何信香味道,但不知为何,他能“感觉”到。   就像现在,他能感觉到身旁充盈着宇文越的味道,不远不近,无形无味,却让他格外安心。   距离上一次临时标记已经过去了许久,可直到现在,那气息仍然会让他感到安心。   宇文越动作忽然一顿。   谢让睁开眼。   “方才吩咐了店小二,让他们端壶热水进来,许是忘了。”宇文越松开手,后退了半步,“我出去看看。”   谢让低低应了声:“好。”   宇文越大步朝外走去。   出了房门,少年站在简陋狭窄的走廊,才悄然松了口气。   乾君的嗅觉本该极为敏锐的,不过近来,为了应对他那时不时失控的信香,宇文越服用了太医院新研制的一种抑息药物。   那药能使他的信香维持稳定,让他看上去与寻常人没有两样。缺点则是,他对信香的感知,会变得不太敏锐。   包括谢让身上的信香。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谢让的信香了。   但为什么……   宇文越眉头微微皱起,鼻息间仿佛还能闻到那雅致浅淡的梅香,带着丝丝清甜,引得他气血上涌,心跳都不自觉加速了几分。   甜得……有点过头了。   就好像,老师也在想他,故意放出信香勾他似的。   怎么可能。   宇文越长长舒了口气,竭力平复躁动不已的心跳。   多半是药量又不够了吧,回宫之后,得让太医院再给他加些剂量了。宇文越在心中这么想着。 第41章   南征军大捷, 京城上下欢庆了三日。   在第三日夜里,奚太后居住的慈宁宫忽然起了一场大火。   据说在起火之前,奚太后特意遣散了宫中所有的宫人侍卫,因而慈宁宫上下无人伤亡, 唯有奚太后葬身火海。   奚太后纵火自焚的消息不胫而走, 坊间都言, 奚太后是助纣为虐,见大势已去, 方才畏罪自杀。   而就在出事后的第二日,那位一直在奚太后身旁服侍的御医季雪舟, 竟在大牢中服毒自尽。   消息传回御书房,谢让不禁哑然:“听闻季雪舟天天在牢里大骂奚太后不忠不孝, 背叛族亲。我还以为, 他对太后当真半分情谊都没有。”   到头来, 不还是与书中一样, 陪着人一起死了。   “也许只是嘴硬, 也或许, 是对感情太过迟钝了吧。”宇文越瞥了谢让一眼,悠悠叹气,“没办法,这世上就是有这种傻子。”   谢让:“?”   这小兔崽子在影射什么吗?   宇文越轻咳一声, 又问:“要把事情告诉她吗?”   谢让摇摇头:“不必了吧。”   在慈宁宫发现的那具尸身, 其实是一个谢让从死牢中提来的死囚犯,因为年龄身形都与奚太后相仿, 便扔进火海里做了替身。   真正的奚太后, 已经被秘密送出了宫,去了一座古刹清修。   她自愿远离尘世, 没必要再拿这些凡俗之事打扰她。   这想法与宇文越不谋而合,后者点了点头,吩咐常德忠封锁消息,只将季雪舟的尸身秘密处理。   至于奚家其他人的处置,这些天也已经定下。   奚家家产尽数充公后,参与了谋逆的奚家人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而其余家眷,则是逐出京城,贬为贱籍,终生不得为官。   这处罚看似不轻,可比起满门抄斩,已经是法外开恩。况且,奚家家眷若此后表现良好,仍有洗去贱籍的一天。   宇文越口中说着谢让心软,却仍然善待了无辜者。   了结完这桩事,半个月后,会试如期举行。   当今圣上在会试前修缮了贡院,引来学子大相赞颂。   会试之后又是殿试。   依宇文越的想法,本次科举没有限制选录名额,只要是有才之士,都有机会入朝为官。   而恰好此次科举人才辈出,最终入仕的人数共有百余人,比往年的两倍还要多,是本朝历来人数最多的一次。   众多新鲜血液经由科举进入朝廷,一时间,朝堂上下的氛围变得与过去全然不同。   许多养尊处优惯了的官员尚且意识不到,变革已然发生。待回过神来,朝堂上下各核心部门,都被换上了全新的面孔。   百官相互制衡,原本岌岌可危的皇权,正在悄然向天子手中聚集。   春天很快过去,渡过漫长而炎热的盛夏,京城落下了秋色。   皇宫仿佛一夜之间入了秋,风一吹,那金黄的枯叶便悠悠散落,被风卷着落到了廊下的小榻上。   榻上正躺着一个青年。   他身上披了件素雅的袍子,身旁炉火上吊着一壶梨汤,咕嘟冒着热气儿。那双纤长白皙的手指握着书本,懒懒散散地搭在榻边,眼看就要落下来。   宇文越走进院子,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走到榻边,弯下腰去。   青年无知无觉,睡颜安静而平和。   宇文越眼底笑意更深,恶意般将二人间的距离拉得只余咫尺,鼻息几乎都能感觉到对方浅浅的呼吸。可就在此时,垂花拱门外陡然传来一声惊诧的抽气,谢让睫羽轻颤,似乎就要醒来。   宇文越神情一沉,偏头看去,拱门旁战战兢兢站了个小太监。   小太监浑身抖如筛糠,头也不敢抬:“陛、陛……”   宇文越轻声呵斥:“滚。”   小太监慌慌张张滚了,青年懒散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怎么一来就骂我的人啊……”   谢让揉了揉眼睛,刚醒过来意识还有些朦胧,话音也含糊不清:“盛安是哪里惹得陛下不快了?”   “没眼力见。”宇文越直起身,低哼一声,“改明儿给你换个机灵的。”   “不换。”谢让道,“这个伺候得好,我喜欢。”   这小太监是谢让亲自去太监房挑的,名字也是他取的。小盛安今年才十二三岁,刚进宫没多久,性子单纯老实,没那么多心眼。   比宫里那些老油子用着舒心很多。   听了这话,宇文越却委屈起来:“我伺候得不好吗?”   像是要证明似的,他将谢让扶起来,屈膝下去要帮他穿鞋。   宇文越刚下朝,那身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年轻的天子龙袍加身,举手投足间透着威严,谢让哪能受得起他这样伺候。   他想也不想一脚踹过去,却被人轻轻抓住了脚踝。   被宇文越放在宫里金贵地养了半年,谢让身上依旧没养出多少肉,气血倒是恢复了不少。那脚踝细得不堪一折,肌肤却莹白如玉,透着淡淡的粉。   宇文越手掌覆上去,掌心练剑留下的薄茧划过脚背细腻的肌肤,磨得谢让有点痒。   “宇文越!”   “我在。”宇文越没理会谢让那点微末的挣扎,蹲在榻边替他暖热了一双脚,才套上足袜,穿好锦靴。   “如何?那小奴才,不如我伺候得仔细吧?”   宇文越仰头望他,英俊的眉眼带着笑意,看得谢让头皮发麻。   那叫仔细吗?   那叫腻得过头了。   也就仗着谢让待他好,换作旁人,要是敢这么碰他,早该被他拖下去砍了那双手。   谢让一脚将人踹开,理了理衣衫,随口问:“今日朝中有事?”   这半年来,谢让顺利退居幕后,鲜少正面干预政事。除了在某些大事上宇文越会与他商议之外,他所做的,只不过是三天两头为宇文越讲学一次。   虽然名义上仍是丞相,但实际已经没有多少实权。   今日时辰尚早,宇文越这么早来找他,多半是有事要与他商量。   “也没什么大事。”宇文越在榻边坐下,给谢让倒了碗梨汤,“西域派来的使者,不日就会到达京城,我打算安排会同馆让他们住下。”   谢让点点头:“好。”   西域诸国以大月氏为首,三个月前曾传来书信,希望派遣使者前来京城,与中原进行贸易。   中原地区物产丰富,自古就有周边小国的商人前来交易商品。不过那些大多都是民间小规模交易,两国进行如此正式的官方贸易,还是头一回。   事实上,早在冬日时候,谢让就提出过要促进与周边国家的贸易。是那时朝中局势不稳,才暂且搁置下来。   总之,西域愿意主动派遣使者到来,对大梁有利无害,宇文越自然欣然应允。   “礼部尚书身体欠佳,上个月便与我说过想告老还乡,恐怕没有精力应对西域的使者。”宇文越道。   谢让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眉梢一抬:“陛下想让我去?”   宇文越:“老师若不愿……”   “这有什么不愿的。”谢让吹了吹碗中的梨汤,喝了一小口,“正好最近闲得慌,找点事做也好。”   宇文越低哼一声:“既然闲得慌,还不如与我去上朝,成天在宫里看这些闲书。”   他随手抄起谢让方才扔在一旁的书本,扫了眼那花花绿绿的书皮,以及封皮上粗俗香艳的字眼,眉头皱起:“那狗奴才又从哪儿给你找的破书?”   “禁书库。”谢让不躲不闪,大方承认,“刚收缴上来的,还没来得及销毁。”   宇文越:“……”   年轻天子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他磨了下牙,到底没能说出什么指责的话,只是无奈地问:“上回不是让人给你带了些时下最风靡的话本吗,都看完了?”   “早看完了呀。”谢让道,“张生和柳小姐最后过得很幸福。”   “……那是更早之前的话本里的故事。”宇文越默然片刻,“而且,张生喜欢的是崔小姐,柳小姐和宋公子才是一对。”   谢让:“?”   什么,张生折腾了大半本书,不是因为他喜欢柳小姐吗???   “是作者写得太差了。”帝师大人义正言辞,抬手抽走宇文越手里那本禁书,“所以啊,在规训教条下写出的东西,就是不如人家禁书好看,这玩意才刺激。”   宇文越双臂环抱:“刺激到打瞌睡?”   怎么会有谢让这种人,看枯燥的名家经典和政论时津津有森*晚*整*理味,讲情爱欢好的风月话本,不管多么香艳露骨,全都一看就打瞌睡。   这就是他能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的原因吗?   宇文越垂眸看他,眼底满满都是怀疑:“你真能看懂这些东西?”   “怎么看不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大多都是这样的故事。”谢让瞥他一眼,“少看不起人,在我先前生活那个世界,我可是从十岁起就收过别人的情书。”   说到这里,谢让顿了下,仿佛恍然大悟一般:“说起来,第一个给我递情书的,好像也是个男孩子。”   “……”宇文越眸光暗下,咬牙,“后来呢。”   “什么后来?”谢让眨了眨眼,继续回想,“哦,那会儿我以为他想和我交朋友,就答应了啊。再后来嘛……他好像觉得我周围朋友太多,忽然生气不理我了。”   说着,还摇头叹息:“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气啊……”   宇文越:“…………”   宇文越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能从齿缝狠狠挤出一句:“原来你从小就这么混蛋。”   “小兔崽子骂谁呢。”谢让倚在榻上,悠悠道,“我承认,我以前确实不太懂,不过,对方也不一定有多懂吧。”   “小孩子哪懂什么情爱,只是觉得谁好看,或是与谁相处得融洽,就认为非他不可了……傻里傻气的。”   相处这么久,宇文越自然看得出,谢让这话其实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有感而发。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宇文越心中莫名憋闷,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冷哼一声:“你还是多看点话本子吧!”   他说完便想离开,刚转身,谢让却又叫住他:“这就走了?”   宇文越不回头,没好气地问:“还有事?”   “没事,只是时辰差不多,问你要不要留下用个午膳。”谢让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没关系,你若还有事忙就先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吃就行。”   宇文越:“………………”   片刻后,午膳传到帝师如今居住的昭仁殿。   当今圣上挥退要上来伺候的小太监,冷着脸,亲手给帝师呈了碗汤。 第42章   几天后, 西域使臣到达了京城。   当今圣上在宫中设宴,为使臣接风洗尘,许久不曾现于人前的帝师谢让,也在晚宴中现身。   关于谢让, 宇文越对外的说法, 是帝师前些年呕心沥血, 为政事操劳,落下了病根, 需要在宫中修养。至于先前为人诟病的自封丞相、独揽朝政,则全以先帝谕旨为由, 推给了他那死去的父皇。   这本是谢让当初用来忽悠荀盛的说辞,全被对方拿去现学现用。   不过由于宇文越近来在群臣面前逐渐树立威严, 以及谢让确实安安分分退居了幕后, 这说辞并未引起怀疑。   阔别数月又穿上了那身厚重的官服, 谢让被盛安扶着下了御辇, 许多官员上前与他问安。   一眼望去, 有许多生面孔。   宇文越要重新掌权, 注定了这一年当中,朝堂上下人员流动极快。   原先那批朝中毒瘤,大多都已被问罪或是调离了京城。而新来的,不仅有年初那次科举选录的进士, 更多则是宇文越从地方调来的官员。   不久后, 今年的恩科也要开始,到那时, 朝中又会添上一批新人。   短短不到一年, 原本权倾朝野的帝师谢让,已经确确实实不剩多少实权了。   当然, 这其中也免不了谢让自己的推波助澜。   来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谢让与人一一寒暄,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左都御史,段景尧。   若说现在谢让还残存有什么势力,除了几乎已经与宇文越共享的京城情报网,就只有这位被帝师亲手提上来的左都御史了。   可今日,此人一反以往在人群中自来熟的态度,非但不与人交谈,整个人还显得没精打采,就连有人与他打招呼都心不在焉。   谢让主动走过去:“段大人。”   段景尧恍惚抬起头,看清眼前的人,才回过神来,连忙在脸上堆起笑意:“哎哟,是谢大人啊,您何时来的?”   “……”他都在这门口站好半天了。   谢让随口道了声“刚到”,与他一道往殿内走去。两人简单闲聊几句,段景尧勉强打起精神,但眉宇间依旧难掩忧愁。   谢让问:“段大人,你这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也谈不上是难事。”段景尧重重叹了口气,“微臣的长子,这两日也分化了。”   段景尧共育有一儿一女,闺女是半年前分化为了坤君,那时他还兴高采烈,想让宇文越收入后宫。   不过后来没成,那女子没多久便嫁人了。   谢让还收到了婚宴的请帖。   长子去年已经及冠,一直没有分化,所有人都觉得此子多半不会再分化了。   段景尧原本也这么觉得,因此他事先联络了京都府尹,打算等他那儿子从太学毕业,便在京中谋个差事。   可这遭忽然分化,非但差事没了,课业能不能进行下去都难说。   谢让道:“不是还能去科举吗?”   这半年,谢让也没有完全闲着。由他推动的科举改革顺利进行,这次恩科将接纳坤君考试,贡院会单独划出一个院子,以确保考生的安全。   若此次实行无误,下次正科也会允许坤君参加。   段景尧却苦着脸:“那臭小子要是有参加科举的能耐,下官至于这么发愁吗?”   “谢大人,您说陛下既然喜欢男子,能看上我家臭小子吗?”   谢让:“……”   这人还真是坚持不懈地想当宇文越的老丈人啊。   谢让哭笑不得。   自从宇文越状态稳定之后,已经很久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体质之事。就连宇文越,现在也不会再拿自己的体质来做文章。   谢让偶尔甚至都会忘记,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体质差异。   与几乎每月都有雨露期的坤君相比,寻常乾君在完全标记坤君之前,是几乎不会有易感期的。   因而坤君分化之后,很快就要寻一户好人家出嫁。   乾君则不必。   宇文越如今信香得以控制,若他一直没有意愿,说不准真能按照书中那样,终生不娶。   不过……   谢让垂下眼。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那小兔崽子如今的状态,可不能算是没有意愿。   他只是对其他人没什么意愿罢了。   谢让一时没有答话,段景尧还当他是在考虑,又热切道:“小子样貌不差的,人是皮了点,但微臣定会严加管束,不会给陛下抹黑。谢大人,要不改明儿臣带着小子去府上拜访您?”   谢让有些走神,压根没听见对方在说什么,下意识附和:“拜访啊……”   “哎!”段景尧还当有戏,顿时眉开眼笑,“带小子给谢大人见见,后续也好——”   “后续要怎么?”一个声音从二人身后响起,谢让寻声转过去,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谢让:“……”   宇文越面色阴沉,缓步走上前来,眸光沉沉望向段景尧:“段大人拉着朕的太傅,在说什么呢?”   “陛、陛下!”当初因为劝婚被惩处的官员不在少数,段景尧就受过一遭,哪里还敢当面触这逆鳞。他连忙躬下身,含糊道:“只是闲聊,闲聊几句罢了。”   宇文越没与他废话,轻笑着道:“还不快滚。”   “哎!”段景尧忙不迭行礼,滚了。   今日是招待使臣的大宴,朝堂上下都要参加,太和殿外聚满了人,皆看着这一幕。宇文越也不在意,走到近前,扶起谢让:“太傅,走吧。”   话音温柔,面带微笑,落在胳膊上那只手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道。   谢让:“……”   谢让只能让他扶着往殿内走,众官员朝他们行礼问安,宇文越并不理会,只是用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你不会又在打那些主意吧?”   “……”谢让正色道,“怎么可能,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回绝罢了。”   “那就好。”宇文越重新露出了微笑,轻声道,“你知道的,我谁都不要。除了……”   他没将话说完,继续扶着谢让到了前方给他准备的席位。宇文越松开手,手掌从谢让小臂划下,指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划过腕间、掌心,触碰到的地方尽是一片酥痒。   谢让睫羽微颤,宇文越继续抬步往前走去,在龙椅上落了座。   这点微小的细节没有任何人看见,百官依次入席,宴席即将开始。   谢让低下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养了半年,越养越疯。   这男主真是没救了。   .   西域使臣是为两国贸易而来,本质就是做生意。   这事谢让其实不大擅长,好在宇文越早安排了专人负责,谢让出面,要做的也不过是坐镇会场,撑个场子罢了。   商谈一连持续了小半个月,谢让全程安安静静做他的吉祥物,时不时配合外交官员附和几句。   但进展始终不快。   谢让抿了口茶,视线越过面前的长桌,以及争论不休的众官员,看向了对面主位上的另一位“吉祥物”。   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形高大而肤色略深,瞳孔带了点浅浅的绿,高鼻深目,英气非常。那双特别的眼睛也正望着谢让,两道视线相对,男子微微一笑,朝谢让抬了下茶杯。   谢让颔首作为回应,很快收回了视线。   西域环境恶劣,诸国之间为了仅存的资源争夺不休,早些年始终战事不断。是直到前些年,忽然出现了一支骁勇善战的部族,名为月氏。   这支部族以强大的武力平息了战事,与各国缔结了契约。   西域诸国的联盟至此诞生。   此番代表西域千里迢迢来京城的,便是月氏王次子,穆多尔。   也就是坐在对面主位上的那名男子。   这几日商谈下来,好几回双方都几乎要达成协定,就连谢让都觉得,双方的条件已经十分妥当。   可每回,总要被穆多尔提出点异议。   领队的不点头,局势便只能这么僵持下去。   如此态度,都不禁让人怀疑,此人压根没有要合作的意图,只是想给他们找不痛快。   “今日就到这里吧。”谢让忽然道。   此言一出,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无数目光落到他身上。   谢让若无其事,淡声道:“我大梁以诚相待,欢迎所有有利于两国百姓的合作,但我们也有底线,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试探的。还请贵国考虑清楚,是否要继续合作,不要浪费彼此时间。”   说完,谢让站起身来,自顾自便往外走。   “谢大人,谢大人等等我们啊!”外交官员们皆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犹豫再三,还是跟了出去。   走出会场,跟着谢让进了偏殿的议事阁后,才纷纷变了脸色。   “果真是蛮夷之地,目光短浅,贪得无厌!”   “就是,那月氏王子是个什么东西,真以为我泱泱大国要看他脸色不成?!”   “听说他自幼不受月氏王的喜爱,以前还险些被废,不然怎么会被派来千里迢迢赶赴京城。”   “都少说两句吧。”谢让悠悠打断。   众人这才禁声。   一名官员凑上前来,低声问:“谢大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谢让道。   “可……”官员犹豫一下,道,“我方已没有多少回还余地,若对方坚持不肯退让,只怕……”   他顿了下:“听闻陛下对此次贸易期望很高,若最后没成……”   谢让听出他想说什么,平静道:“出了事有我替你们顶着,怕什么。”   对方这才眉开眼笑:“有谢大人这句话,我等就放心了。”   谢让挥了挥手,把人打发走了。   众人相继退出议事阁,谢让却没急着走。他在暖阁里等了一会儿,待一盏茶饮完,才慢悠悠出了门。   刚走出院子,就远远看见一道身影等在墙边。   穆多尔走上前来,笑嘻嘻地朝他行了个中原礼:“见过谢大人。”   与别的西域人不同,他说着一口相当地道的官话,听不出半分乡音。唯有那奇特的样貌,才能显出他并非中原人。   谢让颔首:“殿下怎么还不回去,有事?”   “没什么,只是今日之事……”穆多尔停顿片刻,道,“在下绝非有意惹谢大人不快,还请谢大人海涵。”   谢让神色淡淡:“殿下是不是误会了,您是我大梁贵客,我怎么会与您置气。”   “那便当我误会了吧。”穆多尔只是笑笑,“这样吧,在下明日在城中设宴,亲自向谢大人赔个不是。”   谢让上下打量他一眼,眉宇微微皱起,没有答话。   “实不相瞒,在下是头一回来中原,对中原风土人情极为感兴趣,正想寻人与我同游京城。”   穆多尔又往前了半步,借着身高优势垂眸看向谢让,眸中带着期待,又十分温和:“不知谢大人可否赏光?” 第43章   “他真是这么说的?”   夜色已深, 御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宇文越坐在桌前,身旁的老太监垂眸颔首:“千真万确,只言不差。”   “太傅答应了?”   常德忠:“应了,明儿巳时五刻, 从东华门出。”   宇文越低哼一声, 手里的奏折“啪”地砸在桌面上, 引得一旁的烛火剧烈闪动几下。   常德忠连忙上前给他护着烛火,又道:“要不, 陛下就寻个由头,将谢大人留下?”   老太监面上带笑:“谢大人往日最疼陛下, 定然不会拒绝。”   宇文越却是摇摇头:“其他事能拦,这个拦不了。”   “陛下的意思是……”   “一个小小的商谈, 谈了半个月都没谈妥, 恐怕就是在这儿等着呢。”宇文越眸光晦暗, “这群西域人究竟想做什么, 想查出来, 只有现在了。”   “可是谢大人那边……”   “他身边有暗卫保护, 又在城中,那西域人应当不敢做什么。”宇文越似乎是想竭力维持话音平静,但阴沉的脸色仍然暴露了他的不悦,“让他去就是。”   常德忠:“……”   常德忠张了张口, 什么也没说, 只是欲言又止地望向宇文越。   宇文越抬眼:“怎么?”   常德忠连忙收回目光:“奴才只是觉得,陛下与过去不太一样了。”   “过去的我什么样?”   “要是过去……”常德忠想了想, 正色道, “多半已经赶去谢大人住处,使尽浑身解数, 不让他明日赴约。就算要赴约,也要求着谢大人带上陛下。”   宇文越轻轻笑了下:“你倒是了解朕。”   他支着下巴,悠悠问:“那你猜猜,朕为何不去求太傅带上朕?”   “这……”   多半是因为此次事件特殊,谢大人不会答应。   而且,那月氏王子只约了谢让一人,若有圣上在场,恐怕不会那么轻易说真话。   那么……   常德忠与宇文越对视片刻,明白过来:“奴才这就去为陛下准备明日出宫事宜,定不会让旁人发现。”   宇文越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常德忠退出御书房,宇文越低头继续处理政务。   不多时,守在门外的小太监又敲响了门扉:“陛下,冯太医求见。”   宇文越连忙搁下笔:“让他进来。”   冯太医缓步走进御书房,小太监在他身后合上了房门。   “冯太医免礼。”冯太医腿脚不好,宇文越赶在他颤巍巍跪下行礼之前开了口,直接问,“药做好了?”   冯太医:“……是。”   “拿上来。”   冯太医犹豫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玉质药瓶,呈了上来。宇文越正要伸手去接,后者动作却是一顿:“陛下,这药……”   宇文越没理会他,直接将那药瓶接过来,倒出几粒,就这么服了下去。   而后才道:“你刚想说什么,接着说。”   冯太医:“……”   老太医唉声叹气:“陛下啊,老臣半年前就与您说过,这药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不可长期服用,否则药效必然减弱,于己不利啊。”   半年前,只需每三日吃一粒,到现在,每日都得服用不说,药量还在逐渐增加。   这么吃下去,可怎么是好。   宇文越不以为意:“不是已经让太医院改进药方了吗,谁让你们一直没成效,不就是个抑息丹,真有这么难?”   “这……”   “冯太医是为了朕好,朕都知道。”宇文越打断他,“朕心中有数,不必担心,去吧。”   冯太医又重重叹了口气,朝宇文越躬身行了一礼。   临走前,还是没忍住叮嘱道:“陛下切记要将药带在身边,每日定时服用,不可自行增减,也不可情绪过于激动,大喜大悲,否则……”   .   翌日巳时,谢让如约在东华门与穆多尔见了面。   对方没带侍从,还特意入乡随俗,换了身中原服侍。一身猎猎红衣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违和,配上那格外深邃立体的五官,叫他周身气质更多了几分张扬狂野之色。   往日见面都是两国商谈,谢让难得见此人这么打扮,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穆多尔有些拘谨地问:“如何?会很奇怪吗?”   “没有。”谢让摇摇头,“这衣服很适合你。”   当今的中原男子,无论贫穷贵贱,其实都不怎么喜穿红衣。   红衣过于张扬,也过于隆重,不符合大梁人含蓄的风貌。能把一身红衣穿得好看的,在此之前,谢让只见过宇文越一个。   说起来,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和宇文越一道出宫了。   自从半年前宇文越答应他会尽快稳定局势,那小崽子便日日勤于政事,就连来缠着他的时间都不多,更别说出宫去玩。   像昨日,这月氏王子大庭广众约他去逛京城,宇文越不可能没得到消息。   但他甚至没去谢让那里问一句。   ……亏他昨晚还特意多等了几个时辰。   谢让一时想得出神,听见身旁人唤他,才回过神来。穆多尔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朝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扶他上马车。   谢让没要他扶,自顾自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出了宫门,朝市集的方向去。没人注意到,有一辆马车早早停在出宫门的必经之路上。待二人的马车离开后,没多久也跟了上去。   .   穆多尔说他对中原风貌很感兴趣,谢让原本这只是句客套话,可直到与他同行才发现,这话半分不假。穆多尔何止是感兴趣,他对中原的了解,甚至就连许多普通百姓都望尘莫及。   在穆多尔以十分纯熟的手法泡好一壶茶之后,谢让终于忍不住问:“你真是第一次来中原?”   “千真万确。”穆多尔撇去茶汤上的浮抹,亲手给谢让倒了杯茶。   谢让看着对方熟练的动作,默然片刻。   穆多尔却是笑了笑,解释道:“在下仰慕中原文化,自小寻了老师修习。”   谢让问:“你的官话,也是老师教的?”   “是。”   谢让微微蹙眉,不说话了。   他知道穆多尔说的不是假话。   据他所知,这位月氏王子此前的确从没有来过中原。而且,以他这口流利的官话来看,若非自幼学习,很难达到如今的地步。   但……   还是很奇怪。   西域与中原隔着遥遥大漠,穆多尔身为一国王子,竟然自幼修习另一个国家的风俗语言,本就是件怪事。   就好像……一早就在为今天做准备似的。   谢让若有所思片刻,雅间外,伙计在纱帐前停下脚步:“客官,诗会就马上开始了,给您送东西来。”   谢让愣了下,穆多尔却道:“有劳。”   伙计这才将东西送了进来。   是一个盛着笔墨纸砚的托盘。   谢让问:“诗会?”   “嗯。”穆多尔点点头,道,“听闻这茶楼掌柜酷爱诗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茶楼里举办诗会。不过,胜者也没什么特别的奖赏,只是可以免去一顿茶钱。”   谢让默然。   本朝大兴科举,民间读书风潮极盛,京中大大小小的文人集会众多。似乎谢让在成为帝师之前,还常常去参与。   但现在,他已经许久没关注那些。   一来,他如今身份特殊,不便在人前露面。   二来,若当真出现了才华横溢之人,不消半日就会传遍京城,压根不需要他费心关注。   这茶楼的诗会,他便是头一次听闻。   连他都没听说过,这西域人是怎么知道的???   谢让神色复杂。   这穆多尔以逛京城的名义把谢让约出来,谢让还当他是人生地不熟,想找个陪同。可这大半日逛下来,穆多尔对京城的了解比谢让更甚。与其说是谢让陪他同游京城,倒不如说,是他领着谢让出来玩。   只来了半个月,就能把京城熟悉到这种地步。若非另有目的,那就是当真如他所说,对中原风貌很感兴趣了。   “这茶楼的诗会尤为特殊,只看诗文,不问名望。”穆多尔向谢让解释起来,“参与者皆要进入这雅间当中,以纱帐遮掩样貌。在雅间中完成诗词后,由伙计递去大堂,当众念出,让众人评比。直到诗会结束,旁人也不会知道作诗者的姓名样貌。”   谢让敛下眼,明白为何穆多尔要带他来这里了。   他身居高位,穆多尔又样貌惹眼,若去普通的文人集会,定然很快暴露身份。但这里作诗不问姓名来历,以诗会友,几乎可以算是替他们量身定做的好去处。   谢让没说什么,只是道:“没想到殿下也喜欢诗文。”   “喜欢是喜欢。”穆多尔在二人面前铺起纸墨,亲自润了笔,递给谢让,“可惜,在下天资愚钝,与怀谦是比不了的。”   以他润笔那熟练程度,谢让对他口中的“天资愚钝”深表怀疑。   二人准备间,外头已经有人对出了第一句。   诗会规则是以七律为格式,联句作诗,第一句由掌柜出题,每人接一句,对不上为止。   谢让静静听完,并不动笔,只是道:“王子先请。”   穆多尔思索片刻,点头:“那在下就献丑了。”   他提笔蘸墨,很快书写起来。   穆多尔那一手字迹显然也是练过的,运笔自然流畅,字迹张扬而不凌乱。   他很快写完诗句,谢让扫了一眼,心中大致有了数。   这水准肯定说不上天资愚钝,但也不能算特别优异,约莫就是中游水平。   得出这个结论,谢让心中竟然松了口气。   其他地方学得好就罢了,要是这人连作诗都精妙绝伦,他真的会怀疑本朝的教育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穆多尔这诗句就是普通文人水准,不算难对,诗句送去大堂后,很快就有人接出下句。   谢让全程没有动笔,只静静品茶。倒是穆多尔那边,与人你来我往斗了几句之后,就卡了壳。   西域王子难得露出了苦恼神情,面前的纸张写写画画,好一会儿也没写出句像样的,只得抬眼看向谢让:“怀谦,这句还是你来吧。”   谢让问:“殿下这么快就认输了?”   “认输认输。”穆多尔摆摆手,叹气,“中原果真是卧虎藏龙啊。”   谢让淡淡一笑,放下手中茶盏,执起笔来。   但没等他开始书写,外头忽然响起伙计的喊声:“丙字一号房!”   茶楼按照雅间设了标号,伙计喊出标号,其他人再对出来,就不算数了。   谢让放下笔,也有些好奇。   这句诗难度确实不小,不仅难住了穆多尔,这么长时间,其他雅间里也都没人对出来。   这小小茶楼难道还真卧虎藏龙了?   诗句送往大堂,高声诵读出来,四下顿时小声议论起来。   “对得漂亮!”   “那丙字一号房好像是头一回对出诗来吧,还当是才学疏浅,原来人家是真人不露相!”   “我就说,这茶楼里肯定有名门大家混进来,这不就来了?”   雅间内,穆多尔眼神也亮起来:“原来这句还能这么对!”   谢让点点头:“对得确实不错。”   “无解了?”   谢让:“倒也不是。”   他想了想,提笔书写起来。   伙计很快将他的诗句送去大堂,果不其然又引起了一番议论。   那议论声未歇,便又听伙计喊道:“丙字一号房!”   这回,不仅穆多尔,就连谢让都有些惊讶。   但他没犹豫太久,再次提笔作诗。   “甲字二号房!”   “丙字一号房!”   “甲字二号房!”   “丙字一号房!”   那丙字房的客人果真文采斐然,每回谢让作诗后,对方没多久就会再次对出诗句。两人你来我往,很快斗了数个回合。   生生把有十余人参与的诗会,玩成了一对一。   又一句诗被送出雅间,谢让放下笔,抿了口茶。   穆多尔看得兴致盎然,问:“你说他还能再对出来吗?”   谢让悠悠道:“谁知道呢。”   “若怀谦今日能胜,我便送你一份大礼。”穆多尔又道。   谢让抬眼看他:“什么?”   穆多尔却不透露:“都说了是大礼,自然要到时才能揭晓。”   谢让:“这不公平。”   穆多尔连忙解释:“怀谦莫怪,惊喜嘛,提前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我是说,对殿下不公平。”   谢让放下茶盏,眼底闪过一丝极淡,却又极为得意的笑。   在现世走了一遭,回来之后又面临着如此危难的局面,谢让有意收敛锋芒,性情也被磨得平和内敛了很多。   但若有旧识在场就会看出,他这模样,与当年那个风头无两的状元郎何其相似。   当年的谢让,早在科举之前,就在诗会中以一首绝句名动京城。   就是两辈子加起来,他也没输给过谁。   穆多尔被他那笑容晃了眼,连自己还想说什么都忘了,连忙掩饰般低头喝茶。   新的诗句被送去大堂,果真又引来众人的纷纷赞颂。但谢让并不在意,只是支着下巴,静静等待着。   外头的喧嚣逐渐平复,偃旗息鼓了片刻,又换做小声议论。   议论声不绝如缕,但也仅此而已。   始终没有人对出下句。   一炷香后,大堂的伙计高声宣布了结果:“甲字二号房,胜!”   仿若一石掀起千层浪,大堂内顿时响起了比那声音还要热烈的呼喊声。谢让闭了闭眼,感受到心口久违地滚烫澎湃。   以文会友,在他现存的记忆里,其实并没有这样的过往。   但这种感觉,却让他分外怀念。   已经很久没这么畅快过了,若不是身旁还有个西域王子,他真想不顾这茶楼的规矩,去那丙字房与对方认识一番。   想到这里,谢让略微有些遗憾。没等他再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一道瓷片碎裂之声。   这声音在大堂热烈的议论中并不明显,似乎只是谁不小心摔了茶盏。   伙计快步从雅间外跑过,谢让跟着看过去,几名伙计手忙脚乱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走动间,雅间的纱帐掀起一角,隐约透出了一道背对他们坐着的身影,以及一片暗红的衣摆。   谢让:“……”   “怀谦,怎么了?”穆多尔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道,“那好像就是丙字一号房吧,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能与你打得有来有回。要去认识认识吗?”   谢让收回目光,笑容里带了几分无奈:“不必了。” 第44章   诗会结束时, 已经是黄昏时分。   但穆多尔依旧没有要返程的意思。   “都说夜幕降临,才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怀谦成日关在宫中,难得出来一趟,当然要玩得尽兴。”王子殿下如是说道。   说这话时, 二人刚走出茶楼。   谢让原本还有些犹豫, 可他余光一瞥, 却见远处的街巷中正停着一辆马车。车旁站了个十分眼熟的年轻男子,注意到谢让朝他看过去, 当即转过身,掩饰般躲去了车后。   “……”谢让默然片刻, 转而露出了微笑,“也好, 那就走吧。”   可穆多尔带他去的下一个地方, 却出乎他的预料。   如今已然夕阳西下, 天色暗下来之后, 街道两旁都亮起了红灯笼。灯火交相辉映, 将整条街映得仿若白日。   “殿下, 这里……”谢让望着面前繁华热闹的街市,以及那三层高楼上,倚在勾栏边搔首弄姿的美人小倌,嗓音难得滞涩。   穆多尔将他这反应看在眼里, 却是笑了笑:“怎么, 莫非怀谦此前从未来过这种地方?”   谢让:“……”   那确实是没来过。   至少在他现存的记忆里是这样。   谢让脸色不大好看,没急着答话。   “怀谦莫要误会, 我带你来这里, 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穆多尔解释道:“怀谦是个读书人,品行高洁, 我怎会用这些来折辱你。不过,先前答应你的礼物,要在这里才能拿到。”   青楼里拿礼物?   这人又在耍什么花招?   方才穆多尔说会赠他礼物,谢让其实并没报太大希望,但眼下听他这么说,反倒来了点兴致。他没森*晚*整*理有多言,跟着穆多尔走了进去。   此地名为望海阁,在京城大大小小上百家妓馆中,都算得上有名的。除了临街的那几座小高楼外,望海阁另一侧,则是沿江而建。   每当夜幕降临,江上一座座画舫亮起,泛舟江上,别样风雅。   穆多尔直接带着谢让上了一艘画舫。   画舫上事先站了名掌舵的佝偻老汉,谢让上船时险些没站得稳,被他扶了一把。谢让轻道了声“多谢”,可对方头也没抬,没听见似的。   穆多尔又道:“听闻这望海阁中,为画舫掌舵的都是聋哑奴,以防在江上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他说这话时笑容暧昧,谢让自然知道他是指什么。   外表包装得再风雅,望海阁毕竟还是风月之地,来这里的人都是想做什么,谢让不会不知道。听闻许多青楼都会使唤哑奴伺候姑娘,有时甚至连双眼都要挖去,与这里应是异曲同工。   不过……   这话由穆多尔说出来,似乎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谢让垂眸不语,径直走进了画舫。   画舫徐徐离开水岸。   他们今日来得还算早,江上只见零星几艘画舫,悠悠琵琶曲隔水传来,曲声如泣如诉。   画舫听在江水中央,谢让推开窗户向外看去,恰好有另一艘画舫他们错身而过。那聋哑奴放下船桨,纵身一跃,跳到了那另一艘画舫上。   很快划走了。   画舫内只剩下谢让与穆多尔两人,谢让收回目光,悠悠道:“殿下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借故同游京城,大张旗鼓在城中晃悠了一整日,还偏要带他来着风月之地,为了恐怕都是这一刻。   谢让抬眼望向面前的人,男人并不急着回答,给谢让倒了杯酒。   “父王此番派我来京城,并非只为了贸易。”穆多尔放下酒壶,直接入了正题。   谢让点头:“不难猜。”   穆多尔笑了笑,又继续道:“数月前,我父王曾收到过一封来自中原的密信,信中详细讲述了匈奴的野心,并询问月氏国是否有意,与中原联合,诛灭匈奴。”   “……那封信,是怀谦的手笔吧。”   谢让垂下眼:“在下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也罢,总之,这封信言辞恳切,父王读后倍感动容,犹豫了很久。”穆多尔道,“谢大人应当知道,西域诸国过去都曾不同程度遭受过匈奴人的侵害。我月氏先祖,当初就是被匈奴驱逐,才会在如今的属地建国。”   “不过,匈奴人已经我父王达成协定,短时间内不会动月氏及西域诸国。”   “匈奴与月氏接壤,若被知晓与中原合作,他们第一个对付的,一定是我月氏。”   谢让眸光微动:“殿下想说什么?”   穆多尔:“我是想说,既然中原与匈奴迟早会有一战,月氏其实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与匈奴联合,向中原进犯。”   他话音落得极轻,几乎要被拍打在船边的水流声掩盖过去。   画舫内一时寂静,半晌,谢让轻轻笑了下:“殿下,你知道普天之下最惹人忌惮的,就是墙头草。”   “怀谦教训得是。”穆多尔态度依旧和善,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有什么办法,我们西域是穷苦之地,既没有中原富饶肥沃的土地,也没有匈奴广袤无垠的草原,夹在两座大山之间,我们自然要想该如何为自己谋利。”   匈奴与大梁血海深仇,迟早会有一战。西域人骁勇善战,支持哪一边,都会为他们增添筹码。   书中其实并无这次西域贸易之行。   在书里,月氏最终是与匈奴人联手,合力对付中原的。那是一场持续数年、死伤惨重的硬仗,就连大将军萧长风,都在那常年征战中受了重伤,不得不退离前线。   正因如此,宇文越最终才会御驾亲征,终于收复了整个北方与西域,令四方俯首称臣。   不过,既然事先知道了这些,谢让自然想尝试改变。   正如穆多尔所说,西域被夹在匈奴与中原之间,想要的,不过是为自己谋求最大利益。既然如此,匈奴人给得了的,大梁同样给得了。   谢让问:“你有什么条件。”   穆多尔微笑起来:“条件不是早在商谈中说过了吗,我只是想为西域多谋些利。”   月氏王子穆多尔,他并不是旁人以为的贪婪愚钝之辈。正相反,他洞察人心,狡猾至极。   恐怕从来到京城的第一天开始,不,或许是更为久远的过去,他就已经将今天的一切都算计好了。   谢让敛下眼:“好,我会向圣上禀告,尽量满足你的需求。”   “其次,我还有个请求。”穆多尔道,“说是请求或许不够准确,应当算是,在下送给怀谦的礼物。”   穆多尔看向谢让,温声道:“我带你离开京城,好吗?”   谢让一怔:“你……”   “帝师谢让,这个名字,在西域也广为人知。”穆多尔道,“你为了大梁鞠躬尽瘁,却落下一身奸臣的骂名。大梁皇帝忌惮你,将你关在宫中,削弱你的势力。名义上,你仍是当朝丞相,可实际上,你已只剩下帝师的虚名。”   “这样的皇帝,还有什么追随的价值,你就不想离开吗?”   谢让:“……”   他和宇文越的关系,在民间已经传成这样了吗?   “怀谦,我看得出来,你有野心,你应当成就更大的事业。”穆多尔循循善诱,“你若愿意与我回西域,月氏会封你为国师,也会答应与中原永远交好,永不刀兵相向。”   谢让没有回答。   他举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才悠悠道:“殿下为什么能确定,离开京城,我就能成大的事业?”   就算手上并无实权,他也是大梁名义上的丞相。相比起来,月氏国地处偏僻,就算如今国力比以往强盛不少,月氏国师,也实在算不上多么优越的后路。   除非……   “西域环境恶劣,不适宜长期居住,国家再鼎盛,也长久不了。但再往西走,跨过茫茫大漠,有一片鲜为人知的富饶土地。”穆多尔缓慢道。   这个世界与谢让在现代的那个世界大致是相同的,所以他立即明白过来,穆多尔指的是,现代认知中的欧洲地区。   月氏国的目标,原来是那里?   谢让神情微微变了。   都说月氏王骁勇善战,野心勃勃,从与穆多尔的相识,谢让已经确认了这一点。恐怕,他们一开始的目的,的确是联合匈奴人吞并中原。   所以,他才会安排穆多尔学习中原语言与知识,甚至此人在月氏国不受重视,恐怕都是故意做出的假象。   然而,谢让那封信让他们改变了想法。   就像穆多尔说的那样,大梁与匈奴是两座大山。与其夹在两座大山之间,冒着随时会被吞并的风险,他们选择了第三条路。   征讨与开拓,这才是月氏王思索许久,得出的结论。   何等可怕的野心。   何其……诱人的条件。   谢让闭了闭眼:“殿下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行军打仗,并非我之所长。”   “行军打仗,交给我父王就是了,不需要怀谦费心。”穆多尔笑了笑,“但论起经世治国,普天之下,有谁比得上一己之力挽大厦之将倾的帝师谢让?”   穆多尔再次给谢让斟了杯酒,话音温和,仿若蛊惑:“怀谦,与我走吧。你若不想住在月氏,我也会替你安排。只要你答应帮我们,我会保证,让大梁皇帝永远也找不到你。” 第45章   一个时辰后, 画舫重新靠了岸。   谢让走出画舫,穆多尔跟在他身后,伸手就想去扶他。谢让没要人搀扶,自己跳上了岸。   这河岸边的几座小高楼, 都是望海阁的区域。   二人沿河岸走了一段, 打算从偏门离开。沿岸的阁楼灯火通明, 谢让不经意间抬起头,却见前方阁楼上,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窗边一闪而过。   谢让脚步一顿。   “怀谦,怎么了?”穆多尔立即察觉到他的异样, 偏头问道。   谢让默然片刻,道:“殿下先回吧, 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处理。”   “现在?”穆多尔有些诧异, 他视线往四下一看, 眼中带了几分暧昧之色, “在这里?”   谢让:“……”   谢让不答, 穆多尔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就怪了, 我查到的消息是,帝师谢大人品行高洁,从来不近女色,除了酷爱饮酒, 并不贪图任何享乐……难道消息出错了?”   谢让面无表情:“殿下莫要拿我取乐。”   穆多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怀谦啊怀谦, 我承认,一开始接近你, 只是想试试你是否能为我们所用。但这一天下来, 都要开始喜欢你了。”似乎是终于将真实目的开诚布公地说了出来,穆多尔对待谢让的态度也坦诚了许多, “大梁皇帝何德何能,有你在身边。”   谢让没有答话。   穆多尔也没再继续纠缠,彬彬有礼地道了句“告辞”,转身离开。   直到对方离开视野,谢让才收回目光,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随着夜幕降临,望海阁内渐渐热闹起来。谢让快步穿过走廊,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掩盖不住那暧昧的声响,听得他面红耳赤。   他停在一扇门前,抬手刚敲了一下门,眼前的房门忽然打开。一只手伸出来,用力将他拽了进去。   谢让踉跄一下,下一秒,后背便撞上了重新闭合的门扉。温热高挑的身躯覆上来,轻而易举挡去了所有退路。   “这位公子,怎么能在这种地方随便敲别人的房门,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刻意压低的嗓音在谢让耳畔响起,听得他耳根一麻。   谢让冷笑:“是么,哪里危险?”   “万一有不轨之徒呢……”对方话音中含着笑意,一只手钳制着谢让的手腕压在门边,“就像我这样。”   谢让呵斥道:“宇文越。”   后者动作一顿,却没松手。借着些微的光线,可以看出那张脸上的笑意已经敛了下来,望向谢让的视线热切而专注:“他与你说什么了?”   “你先放手。”   “你先说。”   谢让不说话,平静与他对视。   半晌,宇文越叹了口气,乖乖松了手。钳制在手腕上的力道卸去,少年天子转身往屋内走去,取出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烛灯。   谢让揉了揉手腕,跟着走到桌边坐下。   “你跟来这里做什么,堂堂当今圣上,要是被人看见来这风月场狎妓,传出去像什么样子?”谢让没忍住,教训道。   宇文越只是悠悠反问:“你当朝帝师,被人看见又像什么样子?”   谢让:“……”   “从实招来,朕可以不治你的罪。”宇文越笑起来,态度也缓和了些:“说吧,那月氏国王子费尽心思避开耳目,与你说了什么?”   谢让瞥他一眼,淡淡道:“他们答应与中原合作,抗击匈奴。”   宇文越点了点头,似乎并未觉得惊讶,只是问:“条件呢?”   “你……”谢让打量着对方的神情,意识到了什么,“你早猜到了?”   “这倒没有,不过……”宇文越眸光躲闪一下。   谢让:“说实话。”   “我知道几个月前,老师给月氏去过一封信。”宇文越含糊道,“不知道具体内容就是了。”   谢让冷哼一声:“你到底在我身边安插了多少人?”   此事他自认做得很隐蔽。   与外朝联络,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极为忌讳的事。那时候,他不知道对方会是什么反应,所以不敢把事情告诉任何人。   包括宇文越。   然而,还是被查出来了。   在谢让一步步让权的同时,本朝的命脉,已经逐渐沦为宇文越的掌中之物。   知道了这个,其他事也就跟着明白过来:“所以,要我代替礼部尚书去应对西域使者,也是你故意为之?”   身居谢让这个位置,联络外朝,不外乎两个原因。勾结谋逆,抑或劝说合作。宇文越想知道谢让是出于什么原因联络月氏,所以索性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上,便于他行事。   “你试探我呢?”谢让笑起来,“到了现在,还在担心我会背叛你?”   “没有!”宇文越忙道,“我没有怀疑你,只是……”   他垂下眼,声音放缓了些:“我只是担心,你会离开我。”   谢让一怔。   宇文越道:“听闻月氏王极有野心,此前更是求贤若渴,广招西域谋士。我是担心……”   他担心,月氏会将主意打在谢让身上。   这些事谢让以前也有耳闻,不过今天之前,他从没想到这种事真会落到他的头上。   宇文越的猜想和担忧,半分不差。   方才在画舫里,谢让并未给穆多尔确切答复,只说自己会再考虑一下。   穆多尔态度也很友善,允诺无论谢让最终是否答应,都会维持与中原的合作,对付匈奴。   坦白而言,月氏抛出的条件的确很诱人。   生活在现代的时候,谢让从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野心,那是因为朝代不同,时局也不相同。可他现在来到了这里。活在这样的时代,谁不想去开疆扩土,谁不想做出一番事业?   征讨与开拓,这两个词只是在心中想上一想,就不由叫人热血沸腾。   可是……   谢让垂眸不语,拿过桌上的茶壶,想给自己倒杯水。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这里的茶水,老师还是别喝为好。”宇文越道。   谢让没明白:“为何?”   “你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宇文越无奈看他,“寻欢作乐的风月场,无论熏香还是茶水,其中都加了助兴之物。那东西对寻常人没多大影响,但老师平日用了不少滋补汤药,要是再用这些……”   谢让:“……”   “老师不必担心,我早让人把这屋子里的熏香撤了,只要不用屋内的茶水就好。”宇文越宽慰道。   但谢让并没觉得被安慰到,他悻悻收回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店里的什么都不能喝?酒呢……”   宇文越皱眉:“你喝酒了?”   他以前对于谢让是否饮酒是很敏锐的,哪怕只沾了一点,都能让他身上的信香有所改变。但自从开始服用冯太医的丹药,对于信香的感知就受到了影响,再也辨不出这些。   宇文越问:“喝了多少?”   谢让心虚得视线乱飘:“两……三杯吧。”   “谢怀谦!”   “最多半壶。”谢让道,“穆多尔也喝了,他都没事,我哪知道……”   “他身体如何,你身体又如何?”宇文越站起身来,拉着谢让就往外走,“其他的事改日再说,先与我回宫。”   谢让近来身体比冬日时候好了一些,但比起寻常人仍然亏空虚弱。宇文越给他灌了许多滋补药膳,山药鹿茸人参当归,什么补就给他吃什么。   他原本就不该饮酒,何况是加了料的酒。   宇文越越想越气,脚步不自觉快了些,拽得谢让踉跄一下。   “我没事,你慢……”谢让正想喊他,话音却是一顿。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股陌生的燥热感,正从身体内部渐渐涌上来。谢让吞咽一下,只觉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似乎也变得格外滚烫,肌肤相接之处,烫得像要烧起来。   “现在没事,谁知一会儿会不会有事。”宇文越对他的变化浑然未觉,他松开抓着谢让手腕的手,转而揽住他的腰身,将人半扶半抱着往前走。   这下,二人之间靠得更近了。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侧,谢让无声地舒了口气,艰难抵御着身体内部传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很热。   燥热感像一团火焰烧至心口,再蔓延至四肢。谢让呼吸不自觉变得沉重,四肢也跟着发软,只能任由宇文越扶着他出了望海阁,回到马车上。   “很难受?”宇文越给他喂了点水,注意到谢让已经满头大汗,沉着脸,“再忍忍,回宫就好。”   谢让点点头,难耐地扯了扯领口。   他是头一次体验这种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生着变化,是个男人就会明白,那是怎样的变化,又带来了怎样的冲动。   陌生的冲动在脑中叫嚣着,谢让闭上眼,抓着领口的手指微微颤抖。   与一些情爱故事中的描述不同,这种感觉并未使他的思绪变得混乱,相反,他的意识其实很清晰。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马车正在朝前驶去。马车在城内疾驰引来了不知情百姓的斥骂,车轮碾过碎石高低震颤,微风从车帘缝隙穿透进来,带来些许凉意。   一只手伸过来,碰到了谢让滚烫的指尖。   他下意识往后避了下,看见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宇文越的神情依旧很凝重,少年天子平日在朝会上都很少露出这般凝重的表情,他与谢让对视一眼,又移开视线。   “我只是帮你把外衣解开。”宇文越眼眸低垂着,故意不去看他,帮他一粒一粒解开外衣的盘扣,“那酒里下的药不重,只是会让人感觉燥热。回去沐浴一番,冷静下来就好了。”   谢让没说话。   耳畔的杂音让他听不清对方到底说了什么,他视线缓缓下移,落到那张不断开合的嘴唇上,试图理解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但很快又被其他东西转移了注意力。   以前从来没注意过,宇文越嘴唇的形状,还挺好看的。   真不愧是男主。   谢让在心里不经意般想着,没有意识到,自以为清晰的思绪早变得迟钝。那双眼迷离失神,原先挡在领口的手也落下去,摆出一副任人施为的姿态。   他靠在马车一角,就这么静静望着宇文越,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神情热切而专注。   “你……你看什么……”宇文越依旧没有抬头,嗓音却变得有些低哑。   “看你啊。”谢让迟钝的思绪只觉得对方这模样尤为可爱,他用滚烫的手指抬起对方下巴,偏了偏头,“老师不能看吗?”   宇文越动作一顿,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将谢让按在马车角落,狠狠吻了上去。 第46章   那是个极为凶狠的亲吻。   宇文越发狠地吻他, 唇舌交缠,从纠缠的舌尖到按着对方身体的手掌,都带着不容推拒的力道。谢让无从抵抗,只能竭力仰着头, 喉间无意识发出的低吟几乎轻不可闻。   但这声低吟仍然勉强唤回了宇文越的理智, 强势的动作放缓下来, 他略微退开几分,温柔地抵着对方柔软的唇。   “呼吸。”宇文越注视着他, 低低笑起来,“难怪不让我吻你, 原来根本就不会啊。”   他其实也是头一回,但这种事从来就犹如本能一般, 用不着谁来教导。而正因如此, 谢让青涩的反应才取悦了他。   恶劣的心思得到了满足, 宇文越重新低下头, 温柔舔舐, 舌尖尝到一点腥甜的滋味。   身子弱就算了, 嘴唇也这么软,轻轻一碰就破。   真是没用。   宇文越在心中恶劣地想着,却又不可避免地升起了怜惜之情。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脆弱的人,明明有着强大到能令天下忌惮的能力, 却偏偏连他按在肩上的一只手都挣脱不开。   “怀谦……”宇文越抵着他的额头, 眼中露出些许苦恼,“你教教我吧, 我该怎么做?”   我那么喜欢你。   到底应该怎么做, 才能让你也喜欢上我?   谢让只是怔怔望着他。   他似乎彻底被这个吻弄蒙了,嘴唇殷红, 双眸覆上水汽。往日那清雅高贵的帝师不复存在,只剩下如今衣衫半解、毫无防备的谢让。   他被宇文越紧紧钳制着,浑身动弹不得,难耐地偏过头。   “怎么了?”宇文越问,“难受?”   “……热。”   谢让手指无力地蜷了蜷,像是想做点什么,却又因为某些原因生生止住了。   自幼饱读诗书,聪慧过人,却连取悦自己都不得其法。   不是不会,而是不敢。   尚存的矜持与羞耻感让他咬紧下唇,低垂的眼眸中水光潋滟,睫羽微微发颤。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固执了。”宇文越叹息般开口。   他维持着按住对方身体的动作,空闲的手缓缓下移。   谢让呼吸一紧。   “想要?”宇文越眼底带上了点笑意。   谢让只是微微摇头:“不……”   “撒谎。”宇文越眼也不转地注视着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老师,还记不记得你以前教过我,撒谎会怎么样?”   “会受罚。”   年轻的天子微微一笑,极温柔地抚过谢让鬓角的碎发,轻声问:“老师,准备好受罚了吗?”   ……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谢让记不真切。事实上,从上了马车开始,他的意识就已经模糊了。   他再次醒来,是翌日早晨。   晨曦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入室内,谢让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觉脑中宿醉般的疼,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力气。   他难耐地按了按眉心,偏头往外看去。   这里是他居住的昭仁殿,殿内没有旁人,只有清幽的檀香飘荡在空气中。   他是怎么回来的?   昨晚……   朦胧的记忆碎片般浮现在脑中,谢让浑身变得僵硬,残留的困意顿时一扫而空。   昨晚,他和宇文越在马车上……   不,不只马车,后来,他们应当是回到了宫中。他仍然记得,有人将他抱进了浴池,然后……弥漫的水汽遮挡视线,耳畔的水声连绵不息……   是梦吧?   肯定是梦才对吧?   他怎么可能和宇文越……那可是他的学生!   谢让痛苦捂脸,手指碰到下唇时带来些许刺痛感。他停顿一下,又轻轻摸上去。   破了条口子,有点烫,似乎还有点肿。   谢让:“……”   不想活了。   “谢大人,您醒了吗?”似是听见屋内的动静,盛安在外头敲了敲门。   谢让连忙放下床边的幔帐,才道:“进来吧。”   小太监小心翼翼推开门,看见那挡得严严实实的幔帐,似乎有些诧异。但他没说什么,将手上的东西放在床边的小榻上,低声道:“奴才给大人熬了些清火醒神的醒酒茶,大人先喝点吧。”   “醒酒茶?”谢让偏了偏头,“我昨天……”   “谢大人不记得了?”盛安道,“昨儿大人喝多了,是陛下送您回来的。奴才吓了一跳,太医说过不让大人喝酒的,陛下看上去好生气。”   谢让试探地问:“送回来之后呢,陛下他……就走了吗?”   盛安:“没呢,陛下不让奴才们伺候,亲自带大人去沐浴,又近身伺候了大半宿,快天亮才离开的。”   谢让:“……”   看来真的不是梦了。   谢让拉过被子,挡住了头。   “陛下走前吩咐了,让谢大人醒来后先喝点醒酒茶,等您休息好了,他再来看您。”盛安继续道。   这倒不是宇文越往常的行事风格。   以那小混蛋的性子,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他怎么会放弃今早能欣赏谢让窘迫模样的机会。必定会坚持留在这里,等到谢让醒来,再调侃他几句才是。   竟然会天亮前就离开。   难道真转性了?   谢让在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但并未深究。   现在的他,也没心情深究这些。   谢让在心中叹气,将被子拉下来点,道:“派人去礼部说一声,我今日告病。”   盛安:“那今日与西域使臣的商谈……”   “暂停吧。”   除了游说他去月氏以外,穆多尔在贸易上也提出了一些要求。虽然宇文越早将事情全权交由他处理,但这么大的事,谢让应当与对方商量才是。   原本昨天就该商量的,谁知道会出那样的事。   谢让又想叹气了,吩咐道:“告病期间,谁也不见,下去吧。”   小太监领命走了,房门被重新合上,谢让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   谢让直接告病了三日。   三日内,他没有踏出寝宫半步,也没让任何人近过身。就连宫人进来传膳,都只能隔着屏风,看见帝师大人坐在内室的影子。   至于当今圣上,不知是不是猜到谢让还没消气,最初的一整天,他都没有来过昭仁殿。   是直到第二日上午,才出现在了昭仁殿外。   结果自然是吃了闭门羹。   但宇文越并未放弃。当今圣上恢复了以往缠人的态度,蹲在门口又是讨好又是道歉,甚至将要处理的事务都搬来了昭仁殿外。   谢让与他僵持了两天,终于忍无可忍,在第三日晚间把人放了进来。   踏入昭仁殿时,殿内正在传膳。   小太监挨个将每道菜试过毒,正要询问是否需要留下侍奉,就被宇文越挥手打发走了。   殿门被重新合上,宇文越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谢让坐在桌边看书。   “难怪这么多天都不让人见。”宇文越一见他就笑起来,撑着桌面弯下腰来,伸手就要去碰他唇角,“都多久了,竟然还没好。”   啪——   谢让一把将那不老实的爪子拍开。   告病三日,真不是因为生气或羞恼之类的原因。虽然最初的确有这样的缘由,但他毕竟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小坤君,与宇文越这般亲近也不是头一回。   何况,那日他们并未没做到最后。   归根结底,还是宇文越在他唇上咬得太狠了。   谢让身体不好,唇色本就比常人白一些。整整三天,唇上那小伤口还没完全愈合,连着一片都微微泛红,任谁都能看出发生过什么。   谢让就是想出门也没办法。   “我知错了。”宇文越勉力压着嘴角,诚恳道歉,“下回一定注意,不会再弄伤老师。”   谢让瞪他:“你还想有下次?”   宇文越竟露出了无辜的神情:“不可以吗?可老师明明很喜欢……”   谢让往日服了太多滋补药材,那望海阁的酒对他的效用堪比春.药。宇文越最初只是想帮他简单纾解,谁知到最后,口舌都用上,伺候了足足三回,才让他完全平复下来。   宇文越这辈子都没这么伺候过人,一夜过去累得够呛。   但收获也是有的。   因为他发现,谢让其实不讨厌这些。   相反,他是喜欢,甚至是享受的。   啪——   谢让把书狠狠摔在桌面上。   宇文越连忙收敛神情,不再乱想下去。   谢让不想与他再说这些,点了点放在桌上的一封书函:“这是穆多尔那日向我提出的要求,我重新整理过了,你看看吧。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发去礼部。”   “老师做的决定,怎么会有问题。”宇文越重新笑起来,“这些都听老师的,不必看了,先用膳。”   他上前要扶谢让,谢让没让他碰,轻轻撩了把散落在胸前的长发,起身就往外走。   宇文越神情却是一僵,站在原地没急着动。   注意到他的异样,谢让回头问:“怎么了?”   “没事,就来。”宇文越若无其事笑了笑,抬步跟上来。   谢让偏了偏头,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但宇文越什么也没说,只是与他一道落座,还如以往那样,殷切地给他盛汤夹菜。   宇文越在照顾他时总是这般无微不至,若是半年以前,谢让还能以对方孝顺,或出于误将他当做坤君标记,等等原因说服自己。   可相处这么久,对方是什么心思,谢让再清楚不过。   宇文越喜欢他。   不管那份喜欢最初是因什么而起,至少直到现在为止,那份感情并未在谢让的冷淡,与时间的冲刷下淡去。   那么……他自己呢?   谢让垂下眼,捏着汤匙在碗中搅了搅。   信香的影响是相互的,就算他从未真正意义上闻到过任何信香的味道,但仍然不可避免的,被那所谓的临时标记影响过。   这些,谢让从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   他不排斥与宇文越接触,许久不见后会心生挂念,在他身旁会感到安心和放松。   尚且年轻的小皇帝分不清这些究竟是感情,还是来自信香的影响,但谢让是分得清的。   那时的他,与宇文越甚至没有相认,这些情感不可能是出于爱。   至于现在……   也不可能的。   宇文越是他的学生。   他可以留在他身边,可以迁就他,顺从他,甚至献身为他解毒。   但不可以爱他。   身旁传来一声轻响,是勺子砸落到了碗中。谢让被从思绪中拉出,抬起头,却见宇文越豁然站起身。   “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不能陪老师了。”宇文越没有看他,简单说了这么一句,便要离开。   “你……”谢让下意识想去拉他,却只碰到了对方的指尖。   宇文越的指尖从谢让掌心划过,后者没有看他,自顾自绕过桌案,往门外走去。   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谢让眉宇蹙森*晚*整*理起,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宇文越的手,很烫。 第47章 (修)   接下来一整天, 谢让都没见到宇文越。   就连派人去他寝宫打听,得到的回应都是,圣上有重要事务要处理,暂时不见任何人。   从谢让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 还是头一回吃到宇文越的闭门羹。   但宇文越铁了心不见任何人, 谢让也无可奈何。   翌日, 与西域使臣的商谈还要继续。   谢让此前已将穆多尔的要求转达给了负责商谈的大臣,众臣虽有些疑惑, 不知为何陛下忽然改了主意,但仍依照信函所示, 在商谈中适时让了步。   这回,穆多尔总算没再反对。   商谈进行得很顺利, 但两国贸易, 有太多需要考虑的关节。待一项一项商定完毕, 已经是三天后的事。   这日午后, 谢让乘御辇来到御书房。   刚走进院子, 便被人拦住了。   “谢大人, 您怎么来了?”常德忠笑容满面,挡在谢让面前的身形却没退让半步,“若是有关西域贸易一事,圣上今儿个早晨已经听礼部的大人们禀告过了, 不劳您费心。”   谢让:“……”   谢让面无表情:“我来过问陛下功课, 也不成吗?”   “谢大人哪里话,您要过问功课, 哪里有人敢拦。”常德忠赔着笑, “只是圣上这两日事务繁忙,暂时抽不出身, 所以……”   他顿了顿,又道:“圣上吩咐过,没有召见,任何人不得踏入御书房半步,奴才也不敢违抗圣命啊!”   召见。   以往谢让想见他,什么时候听过召见?   谢让问:“陛下究竟怎么了,与我说实话。”   “这……”常德忠神情犹疑片刻,“圣上一切安好,谢大人何出此言?”   一切安好会连着好几天都躲着他?   明明上午连礼部的人都见了。   谢让抬眼望向前方紧闭的门扉。   御书房的房门不比寝宫的大门厚重,那一扇薄薄的门扉根本挡不住院子里的话音,他知道,宇文越听得见他来了。   听得见,却不肯见他。   谢让眼眸垂下,最终没有多说什么:“罢了,他不肯见我,我走就是。”   常德忠躬身行礼:“谢大人慢走。”   常德忠毕恭毕敬将谢让送出了门,一直看着御辇远去,才转头回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宇文越正负手站在门边,低着头有些出神。常德忠推门进去,险些迎面撞上,吓得踉跄一下:“陛下恕罪!”   “是朕吓到了你,何罪之有。”宇文越淡淡应了一句,转头往屋内走去。   常德忠小步跟上:“陛下,谢大人已经离开了。”   “听见了。”宇文越在桌边坐下,道,“你也下去吧。”   常德忠没动,又低声道:“谢大人……似乎很担心,陛下,您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还用你说?”少年陡然扬高了声音,“真以为朕不想见他?”   宇文越好几天没和自家老师说上话,本就心烦意乱,一点就炸:“朕如今这样,怎么见他?”   什么狗屁抑息丹,不过是与谢让共处一夜,竟然会因为吸入了太多对方因动情散发的信香,而说失效就失效。   失效就罢了,可压抑了半年多的身体,竟比刚分化时更难控制。   要不是怕吓到他……   宇文越深深吸气,勉强抑制住烦躁的情绪:“冯太医那边还是没有进展?”   “这……”常德忠迟疑片刻,“要不,再派人去太医院问问?”   宇文越眉宇紧蹙:“今早已经去过一次了,三番两次派人去太医院,你生怕太傅看不出问题?”   常德忠悻悻闭了嘴。   宇文越心中烦闷,又无处发泄,只得冷声道:“下去。”   常德忠:“是。”   直到暮色四合,宇文越才走出御书房。小太监抬来御辇,要送他回寝宫,可御辇刚走出没多远,又陡然停下。   “陛、陛下……”   宇文越原本正在御辇内闭目养神,听见这动静就预感不妙,掀开御辇前的幔帐朝外看去。   谢让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悠悠朝他投来一道视线。   宇文越:“……”   .   深秋的御花园金黄满地,湖心吹来的风带着寒意,谢让偏头轻轻咳嗽。   宇文越叫人拿来件斗篷,迟疑片刻,还是亲自上前帮他披上:“这几日天气本就下凉得厉害,穿得这么少,不怕生病了?”   他瞥了眼跟在谢让身旁的小太监:“怎么伺候太傅的,回头自己去领罚。”   盛安腿一软:“陛下恕罪!”   “行了。”谢让坐在凉亭中,挥手示意盛安退出去,神情依旧淡淡的,“陛下日理万机,我身边的人,我自己会管,就不劳陛下费心了。”   宇文越抿了抿唇,视线落在对方略显苍白的面容上。   谢让身体不好,今日也不知在外头等了他多久,双手都是冰凉的。宇文越看得心疼,低声问:“你……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怎么,要是没什么事,我就不能见你了?”谢让反问。   宇文越默然。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谢让面前坐下:“老师是不是想我了?”   谢让:“……”   少年脸上顿时换上了一副欣喜又得意的神情,他将那双冰凉的手握进掌心,软声哄道:“老师别生气,最近是真的很忙,不是故意冷落老师。待过几日,事情告一段落,我一定向老师赔罪,好不好?”   半年多的当政给宇文越带来的进步不言而喻,他早学会在外人面前如何控制情绪。少年神情态度皆是滴水不漏,谢让与他对视片刻,霍然将手抽出来。   “阿越,与我说实话。”谢让沉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可不会相信宇文越会忽然对他态度大变,世上哪有这样突兀的转变。若是半年前,谢让或许还有机会利用原先留下的眼线和势力,去查上一查。   可如今,他已将所有眼线从宇文越的寝宫撤去,这人什么都不肯说,在这深宫当中,谢让就是想查也不容易。   宇文越垂下眼:“老师是在担心我吗?”   谢让:“你是我的学生,我自然会担心你。”   宇文越又不说话了,谢让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阿越,先帝命我为太傅,便是将你托付给我。我是你的老师,也是你如今唯一的长辈,你遇到任何事,都可以与我商量,不必瞒着我。”   “长辈?”宇文越轻声重复,抬起头来,神情略微怔然。   谢让不自在地别开视线:“不然呢,我不就是你的长辈?”   宇文越垂在身旁的手下意识紧了紧,他眼眸垂下,眼底闪过一丝讽刺般的笑:“怀谦,事到如今,怎么还在说这种话?”   谢让:“……”   “谁家长辈,会与晚辈这般相处?”宇文越站起身来,走到谢让身边。他一手扶着石桌边沿,弯下腰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先帝将我托付给你的时候,想过你会把我教到床上去吗?”   宇文越还从没有对他说过这么冒犯的话,谢让想也不想一巴掌扇上去,却被对方轻易抓住了手腕。   “放手!”谢让面色忽青忽白,脖子到耳根飞快爬上了薄红。他脸皮儿薄,羞恼时最为明显,宇文越早就发现了。   少年含着笑意,又靠近了些。   谢让沉声道:“宇文越,你发什么疯?”   他们现在是在御花园,虽然太监宫女们都站得远,可他们的一举一动仍在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敢保证,他们说的话不会被人听去。   宇文越丝毫不在意这些,他抓着谢让的手腕,垂眸看着他:“怀谦,我不想逼你。”   谢让皮肤娇嫩,轻轻一捏就是一道红痕。宇文越松了手,指腹怜惜地拂过被他捏红的手腕:“所以,你也不要逼我。”   怎么还成逼他了?   他不就想知道他最近是怎么回事吗?   谢让气急。他用力将手抽了出来,站起身:“你若不想让我管,我不管就是了。就当微臣今日多事,先告退了。”   说完,逃似的离开了凉亭。   宇文越目视他走远,才收回目光,缓缓舒了口气。   空气中,淡淡梅香因为主人的恼怒变得浓烈。宇文越闭上眼,忽地用力一拳砸在面前的石桌上,溅出些许碎石。   来自血液深处陌生的冲动一刻不断地叫嚣着。   抓住他,占有他。   让他永远不能再说出这种自欺欺人的话。   让他……付出代价。   鲜血从变得麻木的手心流淌下来,宇文越颤抖着伸出手,端起桌上冷透的茶水灌了进去。   不能那样做。   原本,就是为了让他能够接受自己,不再误解那一切只是信香与标记产生的错觉,他才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克制信香。   何况……他的身体受不了的。   答应过,不会再弄伤他了。   宇文越低下头,在石桌旁颓然坐下。   .   谢让说到做到,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没有再与宇文越见过面。就连平日每隔几日会有的讲学也不去了,成天窝在昭仁殿看他的话本子。   与西域的商谈已经结束,西域使臣不便在京城待得太久。   使臣离京前一日,穆多尔又将谢让约了出来。   信是托宫人偷偷送到昭仁殿的,谢让没知会任何人,直接独自溜达着,去了心中所写的宫门外。   果真见到了等候多时的西域王子。   可见面后,对方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你身体好些了吗?”   “啊?”谢让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蒙了。   “我听说,你与大梁皇帝起了争执,他对你动手,还将你关在后宫不闻不问。”穆多尔眼中满是担忧,“现在好些了吗?”   谢让:“……”   哪个狗奴才又在乱传!   谢让耐着性子解释:“殿下误会了,我与圣上并无争执,也……也没有动手,更没有被关起来。”   “可是昨晚的践行宴他都没让你来!”穆多尔愤愤道。   谢让:“……”   他这段时间在昭仁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宇文越不来找他,也没派人来给他传过信,他甚至不知道昨晚给西域使臣办了践行宴。   “怀谦,你还是与我走吧。”穆多尔劝道,“大梁皇帝定是还在忌惮你。他现在敢如此冷落你,未来就敢真的把你关起来。你如此傲人才华,难道就甘心一辈子困在这深宫?”   谢让敛下眼,没有回答。   “怀谦,我看得出来,你不想留在这里。”穆多尔道,“你若当真没有一点心思,那天夜里你就会拒绝我了。不说是否要为月氏卖命,至少……你是打算离开京城的,对吗?”   他自然是早有打算。   否则,他在这半年来,为何要刻意削弱自己的势力,为何要减少上朝与干预政事的次数。   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宇文越能尽早掌权,稳定局势。   半年过去,朝堂的局势果真如他所想逐渐稳定,就连与西域的合作也已步入正轨。眼下甚至连讲学都已经停了,他存在与否,对宇文越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看上去,这似乎的确是个离开的最好时机。   他原本,就计划着要走的,不是吗?   现在不走,难道,还要继续与宇文越纠缠下去,让那小兔崽子越来越疯吗?   可是……   谢让沉默了很长时间。   秋风卷着落叶纷纷扬扬落下,散落在二人身边。   许久,谢让轻声道:“伴君如伴虎,我从来没想过,会永远留在这里。”   穆多尔眼底闪过一丝喜色,上前半步:“我可以带你离开,不去西域也行,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先住下,再从长计议。”   软硬兼施,正中下怀。   不得不说,西域挖人是有些手段的。   难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个小小的月氏国发展至此。   谢让不置可否,只是摇了摇头:“我要是跟着你走了,西域与大梁这合作,就达不成了。”   非但合作达不成,要是让宇文越知道,谢让是被穆多尔带走,恐怕会直接派兵踏平西域。   “这……”穆多尔猜到他的意思,有些困惑,“大梁皇帝当真对你忌惮至此,就算我们答应,永不与大梁为敌都不成?”   他大概是完全误会了宇文越和谢让的关系,但谢让也没打算解释,无奈笑了笑:“嗯,他就是这么小气。”   穆多尔皱眉思索起来。   “使臣明日就要离京,我无法再多做安排。”穆多尔道,“这样吧,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后,你找机会再去一趟我们那日去过的茶楼,在甲字二号房内泡上一壶茶,将一杯斟满茶水的白玉杯放在窗前。我的人会来找你,安排你离开京城。”   谢让有些诧异:“月氏竟有能力,在京城内布置至此?”   “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当然得想想办法。”穆多尔坦率地笑道。   谢让忍了忍,还是提醒道:“殿下,中原人可不会轻易将那两个字挂在嘴边,您总这样说话,会招人误会。”   “是这样吗?难怪近来总觉得有些人看我的神情怪怪的。”穆多尔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叹气,“看来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谢让犹豫了一下,最终放弃了细问他究竟与多少人说过类似的话,又引起了多少误会。   穆多尔今日是偷偷来与谢让见面,不便久留。但临走之前,还是与他确认了很多次,叫谢让别忘了暗号,叫谢让一定要来。   谢让只是点头应允,没有多说什么。   二人道了别,谢让穿过长长的宫闱,裹着厚重的狐裘缓慢往回走。   这段时间天气越发寒冷,几场秋雨过后,京城就像是入了冬。谢让耐不得冷,前几天夜里还被冻得睡不着觉,大半夜叫人给他汤婆子。   不过那晚之后,宫中便处处烧起了地龙,尤其昭仁殿内,暖和得与夏日没什么区别。   谢让撤了宇文越宫中眼线,害得现在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宇文越倒好,开始处处监视起他来了。   谢让悠悠叹气,独自溜达着,没急着回宫,很快到了另一个地方。   太医院。 第48章   换季从来都是疾病高发的时段, 自入秋以来,宫中生病的人多,太医院日日人满为患,几乎没什么清闲时候。   冯太医缓缓步入大堂, 却愣了下。   今日来太医院的人也不少, 大堂内, 几位医官正在看诊,抓药的宫人排起长队, 与往常的景象并无差别。   唯一的不同是……   好像,太安静了?   以往太医院要来了这么多人, 那必然是人声嘈杂,恨不得各个都扯着嗓子喊。可今日, 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 几乎没几个人说话。   众人安安静静, 各司其职, 秩序好得不可思议。   冯太医恍惚了一下, 随手抓了个路过的医官:“院里这是怎么了?”   “冯太医?!”那医官惊呼一声, 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弯腰朝他行了一礼,“没、没什么,下官还要熬药, 先走了。”   说完, 急匆匆跑了。   冯太医:“?”   冯太医一头雾水,皱着眉穿过大堂, 往内院走去。   刚走进内院, 脚步猝然一顿。   与内院连通的堂屋内,一名青年坐在屋子里, 端起手中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品着。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朝冯太医微微一笑:“总算回来了,可让本官好等啊,冯太医。”   .   冯太医在太医院中有专门的休息之所,他推开房门,侧身让开:“谢大人请。”   谢让没与他客气,径直走进去,在主位坐下。   冯太医局促地跟进去,手忙脚乱要帮谢让倒茶,拿起桌上的茶壶,才发现壶是空的,又慌忙道:“下、下官这就去让人来添茶。”   “不必。”谢让道,“冯太医腿脚不适,坐下说话吧。”   冯太医悻悻把茶壶放回去:“下官……站着就好。”   “随你吧。”谢让懒得与他绕圈子,直截了当问,“我来是想问你,宇文越是怎么回事。”   冯太医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谢让给了他一个“早让你坐下说话了”的眼神。   他耐着性子,悠悠道:“别紧张,只是这段时间圣上躲起来不肯见我,功课也一直搁置,本官身为太傅,理当过问。听说这段时日,圣上时常召你去寝宫看诊,宫中都传言,圣上是染了风寒,一直未愈。确有其事吗?”   “风……风寒,是、是风寒!”冯太医以头点地,吞吞吐吐道,“圣上风寒未愈,是担心将病气过给谢大人,这才……这才……”   “原来如此。”谢让微笑,“所以,圣上躲着我,还是出于好意了?”   冯太医:“这……”   谢让起身,走到冯太医身边,将他扶起来:“冯太医,你也清楚,圣上年纪尚轻,所以才需要你我这样的股肱之臣,从旁辅佐。”   “现如今,整个大梁江山的职责都落在圣上肩上,若他出了什么岔子,你我难辞其咎。”   他将冯太医扶到一旁坐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冯太医,我知道你不是个愚忠之人,医者仁心,你应当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谢让话音温和,落在冯太医心头,却犹如巨石敲击,身心俱震。他沉默许久,终于颤声道:“下官……下官罪该万死啊!”   宇文越避着谢让的缘由,其实并不难猜。   那小兔崽子不可能忽然对他性情大变,这么长时间都躲着他,必然事出有因。既然对方仍然关心他在昭仁殿的动向,证明那缘由并非出在谢让身上。   只能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而宇文越身上最大的隐患,便是他那乾君的体质。   这些谢让此前就有猜测,近来又听闻,宇文越时常召冯太医去寝宫看诊,心中更是确认了七七八八。   所以他才会来太医院。   无论日后如何打算,他都不能放任宇文越不管。   冯太医这段时间多半也承受着莫大的心理压力,说完那句话后,便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将事情尽数交待出来。   自圣上分化以来,冯太医就一直在想办法,解决他那信香过于浓烈的特殊体质。控制信香的法子其实是有的。民间黑市上有许多类似药物,服用后能暂时控制信香不显,外表看上去与寻常人几乎没有不同。   但无论哪种药,对圣上来说效用都不大。   他的信香实在过于浓烈了。   于是,冯太医遍寻医书,亲自改良了药方,做出了先前提供给圣上使用的抑息丹。   服用了抑息丹后,圣上的信香果真稳定下来,甚至就连旁人的信香都感知不到。   可那药的副作用同样很明显。   一是随着服用次数增多,效用也会随之减少,只能不断增加药量。   其二则是,此药并不能改变乾君体质,只是起到压制作用。堵不如疏,压制太久,迟早会失效,甚至反噬。   “所以……你给他的药失效了?”谢让沉声问。   冯太医道:“原、原本那药应当还能再维持个一年半载,可不知为何,前些时日忽然便难以压制。圣上并未向下官提及缘由,但下官瞧着……像是短时间接触了大量坤君信香所致。”   “前些时日……”谢让喃喃开口。   既是前些时日忽然失效,那多半就是他们去望海阁那次了。   那天,宇文越似乎陪了他一整夜。   他明知道,谢让不过是因为喝了药酒,短时间气血过盛,并不伤身。   他明知道,想要信香长期维持稳定,除了自身必须清心寡欲之外,也不可接触太多旁人的信香。   他……   这臭小子。   谢让神情又沉了几分,问:“他眼下情况如何?”   “圣上的意志超乎寻常,按理只要不再与坤君接触,不再受到坤君信香影响,便可维持理智。所以……”   “所以他才会躲着我。”谢让叹道。   “不错。只不过,如此也并非长久之计。”冯太医又道:“下个月便是恩科,圣上已下旨准许坤君参与科举,等到科举结束,必然会有坤君入朝为官。到了那时……”   到那时,他仍然不可避免要与坤君接触。   这也是宇文越不能放任自己的情况恶化下去的缘由之一。   可笑的是,这科举改革之事,最初就是谢让促成的。   谢让按了按眉心,问:“还有什么办法吗?”   冯太医:“有是有,可是……”   “说。”   冯太医:“下官已经与圣上提过好多次,只要完全标记坤君,一切都可迎刃而解。可圣上他……”   他不肯。   就算知道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他仍然不肯。   他宁愿就这么躲着谢让,宁愿自己就这么被折磨下去,也不肯选择这条路。   “真是固执啊……”谢让轻声道。   这么固执的扑在他身上,有什么用?   宇文越需要的,不是谢让这种不知为何具有信香的中庸,而是真真正正,能够与乾君结合的,坤君。   谢让不是坤君。   他帮不了他。   谢让闭了闭眼,转过身去。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冯太医完全平静下来,屋内再听不见半分响动。   许久之后,谢让低声道:“太医先前与我提过,这世上契合的信香并非独一无二。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短时间内,尽快找到与圣上信香契合的坤君。”   冯太医诧异地抬起头:“可是谢大人,圣上对您……”   若说过去他还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有误会,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会看不出圣上的心思。只是这等皇室秘辛,他不敢乱说,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包括那两位当事人。   谢让冷声道:“冯太医,有些话,不可乱说。”   青年背对着他,看不清神情,语调却波澜不惊:“圣上年纪小,容易对旁人产生依赖,这是很正常的事。他身为一国之君,当以大局为重,否则,如何坐镇这江山。”   为君者,不能有任何软肋。   谢让也不会允许,因他的存在,使得宇文越具有软肋。   冯太医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谢让行了一礼:“是有办法的,下官这就去办。”   谢让点点头:“今日我来太医院的事,圣上多半会知晓,你要想办法应付过去。”   “晚些时候,我会写封密信到都察院,让段景尧配合你。”谢让顿了下,又道,“我只能给你一个月时间,尽量多挑些合适的人选,但不能走漏了风声,尤其不能让圣上知道。”   冯太医:“下官明白。”   得了应答,谢让没再说什么,抬步往外走去。   冯太医又叫住了他:“谢大人。”   谢让偏头:“还有事?”   “谢大人以社稷为先,如此牺牲,下官甚为敬佩。”冯太医躬下身,朝谢让深深行礼,“下官以前对谢大人多有误会,还望大人宽赦。”   “牺牲?”谢让站在门边,手指落在门扉处,却是轻轻笑了笑,“是圣上被迫做出了牺牲才对吧。我不顾他的想法,用这种法子逼他,我哪有什么牺牲?”   “可是您与圣上……”冯太医欲言又止。   谢让没有回头。   他眼眸垂下,侧脸在门后的阴影中显得模糊不清。   半晌,他轻声开口,像是在向冯太医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他是我的学生,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他们不会有任何关系。   也不该有。   “走了,有什么进展,派人传信给我就是。”谢让摆摆手道,“你这太医院里到处都是草药味,闷得慌。”   冯太医张了张口,不等他说什么,青年已经推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   翌日,西域使臣离开京城,圣上特意派了礼部前去送行。   但身为接待大臣的谢让,却并未现身。   谢让去太医院的事,冯太医多半应付得不错。至少,宇文越并未因此来找他,也没听说他因为任何事苛责冯太医。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谢让都在他的昭仁殿安生待着。   据在昭仁殿侍奉的宫人回报,太傅仍和往常一样,品茶赏花,偶尔叫人去书库找些书来看,偶尔又在桌前伏案书写。   宫中识字的人不多,并不清楚谢让都写了什么,同样也不知道,谢让藏在床边的手稿,日渐厚了起来。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这日,安生了许久的太傅大人却忽然作起妖来。   “大人想回丞相府?”奉茶的小太监吓得险些连茶杯都没拿稳,“是……是有什么要事要处理吗,奴才替您去办。”   “也没什么要紧事。”谢让支着下巴,气定神闲,“就是宫里待得太闷,想出宫转转。”   盛安道:“原来大人是想出宫去玩,奴才这就安排。”   “等等。”谢让叫住他,“谁说我是想去玩,本官是想回去住一段时间。”   盛安露出几分犹豫之色:“这……”   谢让虽住在宫里,但他出入宫门其实并无限制。   之所以如今都住在宫里,除了宇文越坚持要他留在宫中修养,以及便于教导对方功课外,还有个原因是,他对丞相府其实有些排斥。   那地方,是过去那个谢让的住所。   处处留有那个只手遮天、目中无人、将宇文越当做傀儡肆意欺凌的反派帝师的痕迹。   谢让不是太想回到那个地方。   这么久以来,谢让还是头一次提出,想回丞相府住一段时间。   “不成吗?”谢让半开玩笑,“难不成真像外面说的那样,我其实是被圣上软禁在宫里?那这样说来,你们不是在侍奉我,是在看守我了?”   “奴才不敢!”盛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想去哪里,奴才自然不会阻拦。可……可是……”   “可是,我如果就这么走了,他会找你们麻烦,对吧?”谢让还是微笑着,悠悠道,“小盛安,亏我以前还以为你是自己人,什么时候被那臭小子买通的?”   少年额头抵着地面,没敢答话。   “起来吧,没想怪罪你。”谢让道。   自他交出了实权后,这整个皇宫都是宇文越的,以那臭小子的脾气,哪里会放任一个不受控的小太监,留在谢让身边。   谢让早有猜测,但并不在意。   谢让站起身,平静道:“我亲自去和他说一声就是,不会让你们为难。”   片刻后,御辇停在了乾清宫外。   如今已是秋末,宫内各处都呈现萧条之色。就连乾清宫内那几株寒梅,也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孤零零的枝条,在瑟瑟秋风中轻微发颤。   谢让站在廊下,看着眼前这熟悉的景象,忽然有些感慨。   去年冬天,他便是在这里醒来。   那时的他,还一心只想保命,对这皇宫没有半分眷恋。   可现在……   “是谢大人啊,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常德忠小步迎上来,“真是不巧,陛下昨儿和内阁的大人们彻夜谈论国事,眼下还在休息呢。”   “都快到中午了,还在睡?”谢让睨他一眼,悠悠道,“我不督促他功课,他连床都不起了?”   常德忠脸上神情一僵:“陛下近来身体不适,所以……”   谢让眉宇微蹙:“他的身体……”   “已经好些了。”常德忠忙道,“前不久那小小风寒早就好了,只是这几日太忙,没睡得好,这才……谢大人不必担心,圣上年纪尚轻,多睡一会儿,身体自然无恙。”   谢让不答。   他抬眼望向前方,宏伟的宫殿大门紧闭,却仿佛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将他与宇文越之间远远隔开。   “常公公,还是帮我通传一声吧。”谢让拢了拢身上素白的狐裘,领口的毛边被秋风吹拂着,在苍白消瘦的下颚轻轻扫动。   他神情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就说……我想见他了。” 第49章   常德忠领命去了, 留谢让独自站在庭院内。   寒风穿堂而过,谢让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指,又将领口拢紧了些。要换做一个月前,他肯定想不到, 竟有一天会被宇文越关在屋外吹冷风。   这念头刚在谢让心底闪过, 又觉得可笑。   都怨那小混蛋平日里对他太过优待, 害他都快把这一切当成理所当然了。   虽说明白事出有因,但他们二人若真想回到寻常的师生与君臣关系, 这样的相处才应当是常态。   只是……还真叫人不习惯啊。   谢让无声地叹了口气,前方殿门开合, 常德忠小步走了出来。   “圣上身体不适,谢大人还是请回吧。”常德忠叹息般说着, 将抱在怀中的大氅递过来, “这是圣上给大人的。圣上说今儿个天冷, 谢大人回去时莫要着凉, 待他改明儿身体好些, 一定亲自去向谢大人赔罪。”   这件大氅还是去年谢让命人给宇文越做的, 领口和袖口都有毛边,背部缝着一整块灰黑色的动物皮毛,十分暖和。   不过,小皇帝去年穿着几乎长到地面的衣摆森*晚*整*理, 今年穿来, 恐怕已经挡不住脚踝了。   谢让眼眸垂下,沉默片刻, 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常德忠似乎无形中松了口气, 还想再说什么,却听青年冷笑一声:“看来, 圣上是真不见我了啊。”   语调冰冷,显然是动了怒。   常德忠一惊,连忙劝道:“谢大人莫要生气,圣上他绝不是……”   “既然圣上不需要我,那我便告辞了。”谢让冷声道,“麻烦常公公转告圣上,这宫中我待着闷,打算出宫住几天,请他别再派人拦着我。我进宫是来教他读书的,不是来被他软禁的。”   “谢大人何出此言啊!”常德忠顿时慌乱起来,“圣上绝没有这个意思,圣上对谢大人一片真心……谢大人!”   谢让没再理会,转头径直朝外走去。常德忠往外追了两步,又想起什么,犹豫地顿住脚步。   乾清宫外,停着谢让来时坐的御辇。   盛安候在御辇旁,见谢让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连忙迎上前来。   “大、大人,圣上那边……”   他话没说完,谢让打断道:“我出宫住几天,你把我送到宫门前,就不必再跟着了,自己回昭仁殿吧。”   盛安一愣,双眼瞬间红了:“大人要丢下奴才吗?奴才只是听从圣上的吩咐,定期向圣上回报大人的近况,除此之外,奴才什么都没说……奴才对大人绝无二心,大人……”   少年急得眼泪直往下掉,谢让冷冷睨他一眼,后者浑身一颤,强行咽下了未说完的话。   谢让兀自上了御辇。   御辇四周的幕帘放下,盛安低头擦了擦眼泪,哽咽着吩咐抬轿的小太监出发。   谢让靠在椅背上,微微敛下眼。   盛安对他并无异心,他是知道的。至于偷偷向宇文越传消息这事,也怪不到他头上。   当今圣上要过问,难道还要强求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欺君么?   只能怪宇文越那小混蛋控制欲太强。   不过正因如此,这次出宫,是万万不能带上他的。   御辇缓缓朝宫门行去,谢让穿过幕帘缝隙往外看去,两侧鲜红的宫墙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他低下头,怀中的大氅尽职地替他暖着手,原本冰冷的指尖渐渐回温。   方才在乾清宫发那一通火,自然只是在做戏。   宇文越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与其想办法瞒着他出宫,倒不如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离开。   也只有这样,才能尽量避免牵连到其他无辜的人。   而且……   上回与宇文越见面,他们是不欢而散。好歹师生一场,以那样的方式作为道别,也不太好看了。   原本以为,能再见上一面的。   可惜。   谢让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   御辇将谢让送到宫门前,又换上了马车。马车悠悠驶过长街,停在了丞相府前。   比起半年前,丞相府也冷清了许多。   这半年来,府上的家仆被谢让遣散了大半,而多数家产财宝,也被他以各种方式上缴国库,几乎没留下什么。   原本气派的府邸,如今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宅院。   谢让径直回了内院,府上管家上来给他奉茶。   茶水入口,苦得谢让微微皱眉。   管家连忙解释:“老爷许久未归,府上便没去采购新茶,这还是去年剩的陈茶……小的这就叫人去买些。”   “不用。”谢让放下茶盏,又问,“府上眼下还剩多少人?”   “全府上下,算上小的,还有十三人。”管家道,“都是些洒扫护院的家仆,伺候人没那么仔细,若老爷要回来常住,恐怕还得寻些下人进府。”   “没这必要。”谢让淡淡说了这么一句,管家还想再问,谢让只是摆摆手,让他退下。   管家推门离开,片刻后,门扉微动,一道身影闪进了屋内。   “公子。”飞鸢单膝跪地,怀中还抱着个略长的锦盒。   谢让问:“没被人瞧见吧?”   “没有,公子放心。”   谢让点点头,又问:“都在这里了?”   “是。”飞鸢起身,将那锦盒放到谢让手边的桌上,将锦盒打开。   那里面,装满了一幅幅画像。   是这一个月以来,冯太医与段景尧合作,从民间寻来的坤君画像。   谢让拿起画像,一幅一幅看过去,越看越觉得奇怪。   谢让失笑:“他是照着我的样子找的吗?”   这画像中大多都是男子,有些眉宇相似,有些气质相似,就连画中的穿着打扮,也与他平日相差无几。   飞鸢犹豫片刻,如实道:“冯太医说……是以陛下的喜好所挑。”   谢让:“……”   谢让把那画像放回盒中,叹气:“就这样吧,我写封奏折,三日后朝会,派个人把东西送到朝堂上去。”   若让其他大臣送过去,免不了又会像上回那样,引来宇文越的迁怒。   明知肯定会惹那家伙生气,还是让他自己担下来为好。   飞鸢:“属下明白。”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谢让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他瞥了眼还站在身旁的人:“还不走?”   飞鸢犹豫地开口:“公子……真的要这样做吗?”   谢让却是笑了:“你怎么也说这话?”   “你们一个个的,以前不都觉得我与宇文越势不两立,都在互相防备。现在,好不容易能离开这是非之地,有什么不好?”   飞鸢低下头,并不答话。   “飞鸢,你也是乾君。”谢让道,“你应该知道,我继续留在这里,对他没有好处。”   飞鸢:“可……”   “好了,不必多说。”谢让打断他,“事情都安排好了,按计划行事就好。”   飞鸢低低应了声:“是。”   他重新抱起那锦盒,转身正欲离开,谢让忽然又叫了他一声。   飞鸢顿住脚步。   谢让低头看向自己还抱在怀中的那件大氅,轻声问:“这上面,有他的味道吗?”   飞鸢:“有。”   谢让:“是什么样的味道?”   这个问题,谢让曾经问过宇文越。   可对方没有告诉他,只说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谢让肯定不会喜欢。   “是草木香。”飞鸢猜到谢让想问什么,斟酌字句,认真道,“乾君信香会随心境而变,柔和时清苦,如雨后的青草与松木,浓郁时略带苦涩,就像……某种草药。”   谢让笑了笑,恍然:“难怪一直瞒着不肯告诉我,是怕我讨厌草药味啊。”   他好像的确说过,因为从小到大药喝得太多,不怎么想闻到这个味道。   现在想来,恐怕无意间伤到小皇帝的自尊心了。   房门开了又合,屋内只剩下谢让一人。他起身走进内室,将怀中的衣袍在衣物架上挂好,再用手细细抹平每一丝褶皱。   当今圣上的衣物,每次穿过都有专人清洗熏衣。干净的外袍上,只能闻见淡淡的皂角香,以及宫中惯用的檀香。   除此之外,什么也闻不到。   .   三日后,是例行朝会的日子。   宇文越惯例早起,常德忠挥退殿内侍奉的小太监,亲自给他更换朝会要穿的冕服。   宇文越举着手臂任人摆弄,随口问道:“太傅还没回宫?”   “没呢。”常德忠道,“天天在府上待着,连门都没出,像是还没消气。”   “还没消气……”宇文越眸光微沉,“一会儿下了朝,朕出趟宫。”   “陛下,不可啊!”常德忠忙道,“您的身体才刚刚稳定,冯太医说过了,您现在不可……”   “冯太医……他除了限制这限制那,还有别的办法吗?”宇文越呵斥一句,沉默片刻,话音又弱下来,“朕……就去看他一眼,不会被他发现,这样总行了吧?”   常德忠轻轻叹气:“奴才一会儿便去安排。”   宇文越的神情这才缓和几分,又道:“还有江南那边,让人抓紧些,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没找到……”   常德忠应道:“是。”   想到下了朝就能出宫见谢让,宇文越去紫宸殿的脚步都比以往轻快了不少。可谁知道,今日朝会上奏的官员,却比以往多了好几倍。   什么贡试流程,稻田收成,水利进度,这些分明可以直接送往内阁,让殿阁大学士定夺的事,不知为何,全放到了今日的朝会上。   就连哪家官员公子当街纵马这种小事,都专程上奏一番,要让宇文越做主。   以往只需要小半个时辰就能结束的朝会,硬生生拖到了快中午。   宇文越的耐心早就耗光了,但仍然强忍着,一桩一桩将事情料理完,沉声问:“众卿可还有事要奏?”   文武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算没人说话了。   宇文越:“既然无事,那就退朝……”   他话未说完,一道身影忽然从殿外跑来:“陛下,丞相府派人送来了此物,说是太傅大人给您的。”   东西被小太监呈到面前,锦盒打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奏折。   熟悉的字迹俊秀飘逸,宇文越眉心一跳,心底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50章   暮色四合, 山野小道旁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内,有两人对坐饮茶。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当真愿意离开。”男子头戴斗笠,亲手给对面的人倒了茶, 笑了笑, “还以为这番布置, 肯定会落空呢。”   他的对面,谢让揭下斗篷兜帽, 悠悠道:“我也没想到,前来接应的会是殿下。”   面前此人, 正是那月氏王子,穆多尔。   一个月前, 穆多尔答应会协助谢让离开京城。谢让如今的势力大大削减, 自然不会放过这送上门来的机会。可他没有想到, 穆多尔说的协助, 竟是他本人亲自前来。   这人, 早在一个月前, 就应当回西域了才对。   “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要亲自来办才能放心。”穆多尔话音带笑,心情似乎不错,“我已安排妥当, 派了数支人马装扮成你, 出城后四散而去。大梁皇帝就算想追,现在应该也追不到了。”   谢让:“多谢。”   今天, 已经是谢让出城的第三天。   所有人都以为, 帝师出宫之后,是回了丞相府。但实际上, 出宫那天夜里,他便悄然离开了京城。   丞相府内留下的,不过一位易容过后的替身。   这半年来,丞相府内家仆遣散,反倒叫宇文越难以监视。   谢让垂下眼,还想再说什么,却偏头轻轻咳了几声。   穆多尔望向他那苍白的唇色,担忧道:“你这几日舟车劳顿,要多注意身体。索性现在已经离开京城,不妨就歇一歇,我给你寻个安全的住处。”   “不必。”谢让咳得脑中阵阵发晕,摇摇头,“这里离京城还是太近,没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我在朝中做的安排,至多拖到今天中午,宇文越现在多半已经派人来寻我了。”   若他身体再好些,出城之后策马疾行,或许能跑得更远,不必担心被人追上。   可惜他做不到。   这三日谢让竭尽全力,也不过走出了百余里。   他这废物身体,养了大半年,比起寻常人还是差远了。   “你就该早几日出来的,谁让你偏要拖到那时。”穆多尔叹气。   “三日,是极限了。”谢让道。   丞相府如今没有眼线,宇文越不知他的起居现状,三日已是极限。若不是今日还有朝会,宇文越说不准一大早就会出宫,想法子亲眼见他一面。   只有选在这时候,才能多拖他半日。   “接下来你想如何?”穆多尔问,“真不打算与我回西域?”   “抱歉。”谢让低声道,“殿下对我有恩,日后若有任何需要在下之处,在下万死不辞。但……故土难离,还望殿□□谅。”   这些话,在离开京城之前,谢让便传信告诉过穆多尔。不过,就算谢让没有明说,穆多尔事先也并未对此事抱有过高期待。   与谢让相识一场,这点了解他是有的。   “有怀谦这句话,此番便是值得了。”穆多尔又笑了笑,问,“所以,你是打算继续南下?”   关于谢让的身世,外界知道的人其实不多,这是因为帝师当权后,有意抹去了这部分信息。因而许多人只知道,谢让出身于江南某个僻壤的小村落,其余一概不知。   穆多尔同样只知道这些,猜测道:“是想回乡了?”   谢让眸光敛下:“……算是吧。”   他对于过去的记忆仍然很模糊,大半年前,宇文越曾经答应过他,待朝中稳定,会陪他回趟故乡。   如今离开京城,谢让暂时没别的地方可去,便想到了那里。   “也好。”穆多尔对他的事知之甚少,也没有细问,只是道,“我还要赶着去与回西域的车队汇合,不能再送你了。回家安顿好过后,记得给我来封信。”   谢让点点头,抬起面前的茶杯:“好,殿下一路保重。”   “珍重。”穆多尔与他举杯对饮,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起身出了房门。   房门在眼前合上,谢让收回目光,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回家……”   他哪里还有家啊……   谢让悠悠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正欲起身,身体却踉跄一下。离开京城这三日策马不停,又不敢走官道,只能翻山越岭,走那僻壤崎岖的山间小路。   谢让被这么颠了三日,浑身筋骨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腿根更是火辣辣的疼得厉害,不知是不是被马鞍磨破了。   他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缓慢站起身,走到门边。   “飞鸢。”   房门开合,一道人影闪进屋内:“公子。”   不是飞鸢。   谢让皱了眉:“怎么是你,飞鸢还没回来?”   谢让有近身侍卫十余人,眼前这青年便是其中之一。青年单膝跪地,答道:“统领大人尚未归来。”   飞鸢没有与谢让一道出城。   谢让在丞相府留了替身,除了那替身之外,府上还有十余名家仆。飞鸢的任务,是在今日中午之前,将那批人护送出城,免受牵连。   按理来说,将人送出城后,飞鸢就该追上来才是。   以对方的脚程,应当不会这么久还没回来。   难道……   “咳咳……咳咳咳!”   谢让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青年连忙上前扶他:“公子,属下扶您躺下歇会儿。”   “不……”谢让撑着他的手臂,身体不适与心绪震荡,使他浑身瞬间出了一层冷汗,“通知所有人,我们不歇了,这就出发。”   “可您的身体……”青年劝道:“公子今早就身体不适,怕是受了凉。眼下马上就要天黑了,再往前走,夜里恐怕只能宿在山中,您……”   谢让眼前阵阵发黑,顾不得对方还在说什么,打断道:“还不快去!”   青年应了声“是”,推门走了出去。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谢让略显急促的呼吸。他深深吸了口气,踉跄着回到桌边,给自己又倒了杯茶。   应该不会有事。   说不准只是路上耽搁了。   飞鸢武艺高强,就算真被追踪到,也没那么容易落到对方手里。对,说不准就是因为被追踪,所以才不敢与他们汇合。   飞鸢自有他的脱身之法,不会有事的。   谢让自我安慰一般想着,忍着头晕,再次撑着桌案站起身。   这几日,他都是在野外过的夜。他这身体被宇文越养得娇贵,以往夜里要是没睡好,第二天必然头晕眼花,浑身都没力气。   这回能撑这么久,其实已经超乎谢让的预期。   若无意外,今日应当是能在此处歇一夜的。   谢让闭了闭眼,重新戴上兜帽,推门往外走去。客栈内光线不佳,谢让穿过昏暗走廊,扶着墙慢慢下楼,走到楼道的拐角,昏昏沉沉的脑中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这山间客栈规模不大,因为不在官道旁,平日里几乎没什么生意。   但也不至于这么……安静。   谢让睫羽一颤,比以往迟钝许多的身体已经拐过楼道,往下迈了一步。   被暮色笼罩的客栈大堂出现在他眼底。   大堂内挤满了人。   方才见过的客栈掌柜、伙计,零星几个在大堂吃饭饮茶的客人,与谢让同行、伪装成行商的侍卫……每一个人,都被押着跪在地上。   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横着把刀,刀锋反射着夕阳鲜红的光芒,亮得刺眼。   静默无声当中,站在大堂中央的少年抬起头来,神情阴沉如水:“老师,你这是想去哪里?”   ……还是被追上来了。   计划了一个月,折腾了三天三夜,还是没跑得掉。   谢让脑中阵阵发昏,在那一片雪白的刀锋与夕阳中,几乎看不清那熟悉的身影。   宇文越缓步朝他走来。   “你……”谢让扶着墙面,在对方那摄人的气势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可就是这般微小的动作,却让宇文越的双目陡然蒙上了红。   下一刻,谢让被人用力攥住了手腕。   “谢怀谦。”宇文越嗓音低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你要去哪里?”   “如今朝中局势稳定,臣这是……辞官还乡。”谢让低声开口,没有意识到,自己指尖都在轻轻颤抖,“陛下,你答应过的……”   “我答应过什么?”宇文越轻声打断他。   谢让直到此时才发现,宇文越甚至就连衣服都没有换。厚重的冕服只是脱去了外头那不便行动的长袍,明黄的里衣绣着金龙,衣摆处甚至沾上了不少泥土灰尘。   他……是收到了他的奏折,就立即追了出来吗?   谢让混沌的思绪忽然清醒了几分,他抽了下手,想挣开他的钳制:“宇文越,你先冷静点,我……”   “你再乱动,我就杀人了。”   谢让浑身一僵。   “从谁开始呢。”宇文越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他注视着谢让,轻声道,“是朝中那些帮你拖延时间的大臣,还是那条被你留下善后的狗?”   谢让头晕目眩:“飞鸢……你把飞鸢怎么了?”   “抓起来了。”宇文越轻描淡写,“他是逃得很快,若他无所顾忌,就是动用所有禁军,多半也拿他没办法。但他护送的那批家仆,着实有些拖累。”   谢让头晕目眩:“你用人质威胁……”   “怀谦,还记得我说过吗,你的心太软了。”宇文越继续缓步上前,将谢让抵在楼道拐角处,“你顾忌这么多,又计划了这么多,反倒把自己逼上绝路。”   谢让无路可退,竭力让自己维持平静:“阿越,他们是无辜的,你——”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在关心别人?”宇文越轻声打断,“你心里到底装着多少人,是不是只有我把那些人都杀光,你的心里,才会给我留下一个位置。”   两人的距离隔得极近,谢让竭力偏过头,避开那张不断靠近的脸:“宇文越!”   谢让胸膛起伏,呼吸急促:“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   宇文越动作一顿。   可他并未收敛。   相反,他只是极缓慢地扬起嘴角,缓缓开口:“我就知道,你在意的,果然还是这件事。”   他伸手捧起谢让的脸,指腹摩挲着消瘦苍白的下颚,轻佻地碰了碰那冰冷柔软的唇。谢让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想要推拒,却无法撼动对方分毫。   年轻的天子早已不是会被视作少年的身形,精壮的胸膛包裹在衣袍当中,蕴含着澎湃的力量感。   “害怕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对吗?”宇文越微笑着问。   谢让闻不到,从方才开始一直竭力隐藏着的,独属于乾君浓郁的信香,在这客栈中四溢开来。   原本安静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客栈本就鱼龙混杂,何况宇文越带来的侍卫中,有许多都是乾君。   他们所在这楼道拐角光线阴暗,旁人或许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但乾君信香的变化,是能够感觉到的。   “不……阿越,别在这里……”谢让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想要逃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谢让眼前一暗,被宇文越强制转过身,从身后抵上了墙面。   接着,宇文越低下头,狠狠咬住了他的后颈。 第51章   尖锐的刺痛直冲后脑。   谢让和宇文越做过许多次临时标记, 乾君信香可以缓和咬破腺体时带来的疼痛,所以,除了第一次之外,谢让还从没有感受过这般剧烈的痛楚。   像是被人生生咬下一块血肉, 谢让呜咽一声, 眼前的一切瞬间变得模糊。   就算是发育不完全的腺体, 也远比身体其他部位敏感脆弱,没有信香注入, 这并不是什么临时标记。   这只是一个惩罚。   是乾君给予背叛者的惩罚。   “不……”谢让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他耳畔嗡嗡作响, 眼眶不受控制的发热,疼得浑身紧绷, 不顾一切地挣扎。   可那挣扎只能是徒劳, 力量差距让宇文越只需要一只手就能将他完全制住。   是他让宇文越去习了武, 是他将宇文越培养成了如今这模样。   结果, 羽翼丰满的狼崽子, 终于仗着力量优势, 对他露出了獠牙。   徒劳的挣扎只持续了很短时间,谢让很快便脱力般松懈下来。酷刑般的啃咬还在继续,恍惚间,他甚至觉得他会就这样被宇文越撕咬啃食, 吞吃入腹。   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在这一刻达到了极限, 谢让眼前阵阵发黑,终于精疲力尽地失去了意识。   意识到怀中人晕睡过去, 宇文越方才松了口。   颈后的伤口已经见了血, 纤细的脖颈处留下两道深深的齿痕,颜色鲜明, 衬得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宇文越呼吸沉重,翻涌在心中的却并非悔意与怜惜,而是更加浓烈的施虐欲。   弄疼他,弄伤他。   让他露出更脆弱漂亮的模样。   让他……再也不敢忤逆。   宇文越再次低下头,对方像是疼怕了,昏睡中的身体无意识瑟缩一下。   这反应极大取悦了盛怒中的乾君,宇文越用指腹轻轻拂过对方濡湿的睫羽,带出的水痕落在眼尾,留下些许晶莹。   “这点疼都受不了。”宇文越将唇贴在伤处,像是落下了一个温柔的亲吻,“你这废物身子,还想跑到哪儿去?”   乾君信香伴随着温和的亲吻舔舐进入伤处,微微颤抖的身躯平复下来,无知无觉靠在宇文越怀抱里。谢让眉宇无意识蹙着,眼尾哭过似的泛着红,衣衫不整,发丝凌乱。   那张素来没什么血色的脸上,逐渐透出病态的潮红。   宇文越抬起头,神情微敛。   随后,他将谢让身上刚被扯开的斗篷重新裹紧,将人打横抱起,沉着脸大步走出了客栈。   .   谢让再醒来,已经是翌日傍晚。   他脑中依然有些昏沉,周身的筋骨就连躺着也酸疼得厉害。他无意识动了动手指,察觉到自己的手似乎正被什么人握在掌心。   谢让陡然睁开眼,对上了一双赤红的眸子。   谢让:“……”   该说不说,这一幕着实是有些骇人的。   暮色褪去,屋外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屋内却没有点灯。一片昏暗当中,唯有宇文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恶狼,贪婪地紧盯着他的猎物。   谢让将手抽出来。   宇文越任由他抽出手,一动不动。   气氛有短暂僵持。   片刻后,谢让犹豫开口:“你……”   他嗓音哑得不成样子,几乎没能发出声音。   “你在发热。”宇文越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起身去桌边给他倒水。   谢让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可刚一动,浑身筋骨就是一阵不堪重负的酸痛。   这几日他精神紧绷,并未察觉到这具虚弱的身躯早已到了极限,如今松懈下来,浑身上下疼得动一下都困难。   谢让无力地倒回床上,宇文越端着杯子回到床边,见他折腾也没说什么,弯下腰,扶着他坐起来,喂他喝了水。   温热的水入喉,缓解了喉头的干渴。   谢让乖乖喝完了一杯水,悄然打量面前的人。   宇文越的状态仿佛是变了个人,浑然看不出昨日在客栈见面时,那般盛怒的模样。可谢让看得出他并没有消气,那双熬红的眼睛深沉而阴郁,望向谢让的眼神甚至带着些冷漠。   宇文越从没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谢让心口隐隐发闷,垂下眼,哑声道:“飞鸢他……”   宇文越动作一顿。   还握着茶杯的手瞬间青筋暴起,可他依旧什么都没说,从容地放下杯子,道:“让人给你熬了粥,先吃一点?”   谢让头晕得直犯恶心,并没有什么胃口,摇了摇头。   “还是吃点吧。”宇文越面无表情,语气冰冷,“你身边的侍卫说,这几日你几乎没怎么吃过东西,勉强吃下一点干粮,都会吐出来。”   谢让睫羽微颤:“你把他们……”   “谢让,我最后与你说一次。”宇文越轻声打断,“你乖一点,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谢让与他对视。   果然还是在生气。   生气是应该的。   他做了那么荒唐的事,早预见到宇文越会很生气。   可是,他宁愿宇文越向他发脾气,喊叫怒骂,也不想看见他这样。   也不想,听他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   心口的闷痛愈发明显,谢让嘴唇紧抿,轻轻点了点头。   候在门外的小太监进来掌了灯,将熬好的粥端了上来。加了莲子小米的清粥熬得软烂粘稠,宇文越盛了一碗,亲自喂给谢让。   谢让不敢拒绝,忍着腹中的恶心,慢慢喝下去。   许是御厨手艺不错,几口粥喝下去,谢让反倒让腹中舒服了些,身体也暖和起来。   一碗粥喝完,宇文越的神情也缓和了不少。   他放下粥碗,替谢让拭了拭唇角,才道:“你的侍卫家仆,现下都在大牢,没有伤他们。”   侍卫的确参与了帮助谢让离京这件事,但那也是听从谢让的吩咐。至于家仆,从始至终都并不知情,纯粹只是被连累,不该有这牢狱之灾。   但宇文越正在气头上,谢让不敢再说别的刺激他,只是又轻轻点头。   约莫是他这乖顺的模样取悦了宇文越,后者弯下腰,扶着谢让躺下:“这里是行宫,这段时日你便在这里修养,我会陪着你。”   不消他说,谢让也已经看出,这里并非乾清宫。   他被宇文越追上的时候,距离京城已有百里之遥,乘马车很难在一日之内赶回京城。先帝耽于享乐,曾在京城之外修建十余座行宫,这里多半就是其中之一。   宇文越正欲起身,谢让拉住他的衣袖:“你的身体……”   他能感觉到,宇文越的身体仍然烫得反常。   而且,虽然无法闻到,但他感觉得出,这屋子里约莫已经充满了他难以控制、四溢而出的信香。   宇文越只是摇摇头:“没事。”   “怎么会没事?”谢让急道,“你的信香原本就很难控制,这样下去,身体迟早会撑不住的。”   “那又如何?”宇文越轻声反问。   “这是什么话。”谢让蹙起眉,“阿越,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九五之尊,你的身体若是垮了,这江山……”   “江山。”宇文越轻嘲一笑,手撑在他脸旁,俯下身来,“对了,你在意的就是这些。江山、朝廷、名声……谢怀谦,你有这么多在意的事,为什么独独不在意我呢?”   谢让哑然。   极力压制的情绪似乎终于到了极限,少年双目赤红,神情带着愤怒,又像是委屈:“你有哪怕一丝一毫考虑过我的想法吗?我想要什么,你真的在乎过吗?”   谢让嘴唇轻轻颤抖,艰难别过了脸。   半晌,他颤声道:“阿越,我们不能这样。”   大梁重孝重礼,礼义廉耻,尊师重道,是这个社会立足之根本。   他是一国之君,他不能坏了这个规矩。   青年眼眶也红了,那双桃花眼中蕴着水汽,欲落不落。   宇文越怜惜地摩挲着他的眼尾,周身的锋芒顿时又缓和下来:“如果你只是担心这些,那根本无伤大雅。”   “你害怕被人知道你我的关系,但只要无人知道,不就没关系了?”他手掌抚过谢让的鬓发,声音低而温和,“昨天是吓唬你的,我带去的禁军侍卫嘴都很严,没人敢将客栈发生的事泄露出去。如果有,我会杀了他。”   “你看,我是九五之尊,我想杀谁就杀谁,为何要在意那些世俗的目光。”宇文越道,“怀谦,别害怕,所有的阻碍我都会扫清,不会有人敢阻拦我们。”   宇文越语调轻快,低下头来,像是想要亲吻他。谢让不说话,却在对方靠近时偏过了头。   那个吻落在了他的侧脸。   宇文越动作顿了顿,却并不恼怒,轻轻扳过他的下颌,重新吻上来。   这是谢让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被宇文越亲吻。   比起上次那急躁凶狠的亲吻,宇文越这回吻得很轻。   捏着谢让下颌的手指无比滚烫,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森*晚*整*理甚至在微微发抖。但他亲吻的动作却温柔得不可思议,唇齿贴着谢让紧闭的嘴轻轻摩挲、舔舐,并不强行深入。   谢让浑身不自觉开始发软,抗拒的力道也在慢慢减弱。   那是不可避免的,在乾君信香影响下的妥协。   宇文越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抬起头来,眼底似乎带了点笑意。他手掌缓慢下移,隔着薄薄的衣物,贴上了谢让的小腹。   谢让难以抑制地抖了一下。   “怀谦,你知道吗?你这里,其实与坤君极为相似。”宇文越注视着谢让,眼中带着惊人的欲望。   除了闻不到信香,无法被标记,也没有坤君该有的雨露期外,谢让与坤君几乎没有差别。   他会对乾君的信香做出反应,会有欲望和渴求,内腔道甚至能够在交.合时为乾君打开。   最初那回宇文越什么都不懂,是后来查阅了些书籍,才渐渐明白过来。   谢让睫羽颤动,昏昏沉沉的大脑一时没有听懂宇文越这话的意思。   宇文越耐着性子向他解释:“所以,你担心我的身体,其实不需要去寻什么坤君。”   “你无法被乾君永久标记,这的确是个麻烦,但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宇文越微笑起来,话音温和却残忍,“只要将你锁在身边,随时随地供我使用就好。”   “……如何,老师愿意帮我吗?”   谢让没有说话。   乾君扑面而来的欲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理智疯狂叫嚣着逃离,身体却动弹不得,甚至在宇文越的触碰下不受控制的发软、发热。   他终于明白,宇文越这段时日为何宁愿冷落他,让他有离京的可乘之机,也不敢与他见面。   并非担心身体在谢让的信香影响下越发恶化,他担心的是,他会控制不住强迫他。   就像……现在。 第52章   极轻的笑音落入谢让耳中。   宇文越低低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又低头亲他:“真该让人将铜镜搬来,让你好好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   青年脸上还带着病中的潮红,嘴唇也是红的, 柔软湿润, 为那张脸平添了几分艳色。他不知是紧张还是畏惧地发着抖, 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猫,引人不由怜惜。   宇文越温柔地亲吻他, 心中再次掠过一丝遗憾。   可惜,谢让不是真正的坤君。若他是坤君, 雨露期来临时,多半就是这副模样吧。   不, 一定比这模样更加好看。   宇文越不受控制地幻想着, 掌心继续下移。   谢让浑身一僵。   “宇文越。”谢让猛地抓住他, 声音几乎从齿缝中挤出来, “你疯了吗?”   “又不是第一次了。”宇文越又笑了笑, 语调软得像是在撒娇, “老师上回不也帮了我吗,你忍心看我这么难受么?”   谢让面色顿时又白了几分,咬牙:“若早知今日,当初我——”   话没有说完。   宇文越仍然注视着他, 视线在那一瞬间危险地沉了沉。他维持着这个近乎羞辱的姿势, 偏了偏头,冷声问:“当初……要如何?”   是后悔将大权还给他。   还是后悔……留了他一命?   “当初……”谢让哑声道, “当初, 就不该惯着你。”   从最初被意外标记时,他就该及时抽身。   他就该听从百官的意见, 给他选秀,逼他成婚,让他绝了这些不该有的心思。   也好过现在……   执念刻骨,步入歧途。   是他的错。   是他自以为是,以为少年的爱慕不过一时兴起,终有一日会清醒过来。   是他软弱怯懦,太过依赖宇文越给予他的亲近与照顾,害怕在这陌生的时代孤立无援,无依无靠。   是他……亲手造成了今天这一切。   谢让缓缓闭上眼,抓着对方手腕无力地松开,妥协一般落了下来。   不再反抗。   宇文越沉沉注视着身下的人,眸光幽深。   这对于陷入易感期的乾君来说,几乎能称得上默许与暗示。宇文越脸上游刃有余的表情瞬间没了,事实上,那原本也不过是装出来的模样。   少年牙关紧咬,胸膛剧烈起伏,浑身都开始微微发颤。   意识到对方久久没有动作,谢让睁开眼,对上了那双通红的眼睛。   “你……”他张了张口,宇文越忽然用力将他拉进怀中,嘴唇再次碰到了他颈后的腺体。   客栈那个“惩罚”给谢让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他下意识瑟缩一下,可预想中的痛苦并未到来。   足以咬破腺体的尖齿迟迟没有落下来,他只是轻轻摩挲着那块软肉,在那淡淡的梅香中,极其克制地颤抖着。   半晌,他才哽咽出声:“谢让,你快把我逼疯了。”   他怎么会不想。   他怎么可能不想。   可他……怎么敢在这时候碰他。   三天。   谢让只用了三天,就让这大半年的修养付之一炬。这具身躯本就经不起半点折腾,如今更是虚弱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他怎么敢……   “我恨死你了,谢让。”宇文越呢喃般开口。   如果,京城对他而言当真没有半分值得留恋之处,如果,远离这里能让他过上更好更自在的生活,宇文越会闹,会不甘,但不会这么生气。   可是他做了什么?   离京三日,不吃不喝,回行宫后高烧昏迷了一整天,把自己弄得站都站不起来。   宇文越原本以为,谢让会发热昏迷,只是因为受了凉。昨晚替他换衣才发现,对方腿间原本白皙细嫩的肌肤,如今大片淤青红肿,一道道血痕甚至与衣物粘连。   他就这么想离开吗?   宁愿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也不肯留在他身边?   少年颤抖的泣音渐渐变得无法压制,眼泪从谢让颈侧滑落,很快濡湿了他的肩头。   真奇怪,明明书中一次都没有描写过宇文越的哭泣。   就算是过去沦为傀儡,受尽欺凌,他都没有落过一次泪。   “……哭包。”谢让叹息般开口。   高烧中的身体本就只靠精神强行吊着,松懈下来后忽然浑身都像脱了力。谢让话音也变得含糊不清,下意识动了动手指,像是想碰一碰他。   宇文越将他搂在怀里,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湿漉漉的脸上:“你以为是谁害的?”   “……”谢让动了动唇,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谢让,我不会让你走的。”   宇文越摩挲着他病中泛红的眼尾,语气低且哑,像是喃喃自语,却又带着几分不难察觉的癫狂:“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你永远也别想逃。”   谢让已经没有力气再回答他了。宇文越扯过被子将他裹紧,换了个令他更舒服的姿势,将那冰凉的手脚放在怀中暖着,才心满意足道:“睡吧。”   久违的安眠。   .   谢让这场逃跑失败得堪称惨烈。   反反复复的高烧直到第三日才彻底退下来,但还是走不得路,也不太吃得下东西。   被宇文越精心养了半年才长出的那点肉,几天时间内掉了个干净,宇文越每天盯着他憔悴的脸色,神情阴沉得像要杀人。   谢让如今一家老小都在他手里,不敢招惹他,说什么是什么,乖得不可思议。   就这么过了好几日,才总算熬到宇文越对他态度缓和些。   “想让我放了你那群侍卫?”   提起这事时,两人刚用完晚膳。   谢让今晚破天荒地吃了一大碗饭,傍晚来给他诊脉的太医,也没像前几日那样皱着眉直摇头,谢让见宇文越心情不错,抓紧向他求情。   可话刚说完,小皇帝的脸就板了起来。   “他们助你离开京城,是欺君罔上。让你病成这样,是疏于职守。”宇文越冷冷道,“朕不砍了他们的脑袋,只是关在牢中,已经是法外开恩。”   “可他们都是听从我的吩咐办事。”谢让好声好气地劝,“陛下要气要罚,应当罚我才对。”   宇文越却是笑了:“朕现在不就在罚你吗?”   这行宫之中有精兵把守,宇文越又天天在寝宫里盯着他不放,除了没给他上锁链镣铐之外,的确和关押没什么两样。   宇文越擒起谢让明显细了一圈的手腕,放在唇边亲吻:“还是说……老师觉得这样没多少实感,要朕也去寻一副镣铐,将你铐起来?”   谢让:“……”   这小皇帝是不是在易感期太久,被刺激得精神出毛病了?   他用力把手抽出来。   宇文越并不生气,弯腰将谢让打横抱起,大步回到床边。他把谢让放回床上,拿了软枕让他靠着,才轻声道:“不过,我不需要那些也能留住你,不是么?”   且不说谢让现在根本走不了多远,就是他能走,也舍不下牢中的人质。   那些,才是他真正的枷锁。   这才是宇文越不肯放人的原因。   谢让知道他的想法,低声道:“至少,将人从牢中提出来,换个好些的环境。”   宇文越望着他,并不言语。   “阿越,算我求你。”谢让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讨好一般,“侍卫有武艺傍身,或许尚能支撑,可我府上那些家仆,他们之中甚至还有女子老人……地牢阴冷,他们的身体会受不住的。”   宇文越还是没说话。他低头看向抓着自己的那只手,苍白的指尖落在墨色衣袖上,略显局促地蜷起,仿若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他慢慢微笑起来,抬手覆在那只手上:“这就是老师求人的态度么?”   谢让神情微僵,强忍着没抽出手:“你想要我如何?”   宇文越只是反问:“我想要什么,老师不知道吗?”   谢让睫羽颤了颤。   宇文越想要的东西,他自然是知道的。   而且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只是他一直自欺欺人,不愿去想。   闹了这一通,要送给宇文越的坤君一个都没送得成,他很清楚宇文越在等什么,也明白,自己即将遭受怎样的对待。   “我这两日,身体恢复了许多,你若想要……”羞耻感让谢让脸色隐隐发白,余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面对自己一直视作学生的少年,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仿佛在求欢一般的话。   宇文越眸色又沉了沉:“那群人,对你真有这么重要?”   谢让垂下眼,无声地给了他答案。   宇文越怒极反笑。   他松开谢让的手,倾身过来,在谢让额前吻了一下。   “那便让朕看看老师的决心吧。”宇文越亲吻着他,极温柔道,“老师,自己把腿分开。”   谢让一怔,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怔然抬头,少年望向他的神情依旧充满爱怜,却无半分动摇。   他就这么注视着谢让,温声诱哄:“老师乖,把腿分开。” 第53章   谢让没有动。   宇文越也没有再催促。他只是站在床边, 静静注视着谢让,在这僵持当中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屋内一时静默,虚掩的窗户被风吹动,烛火无声地跳动着。   谢让睫羽颤动, 呼吸无意识变得急促起来。   少年的目光直白而露骨, 那视线居高临下望来, 谢让每一个微小的动作,每一丝颤抖的呼吸, 全都无所遁形。   这些天,谢让不断说服自己正视宇文越对他的欲望, 不断告诉自己,他伤到了少年的真心, 他应该补偿他。   可是……   他想要的, 原来就是这些?   这般威胁他, 折辱他, 就能让他痛快了吗?   这不是他认识的宇文越。   窗外风声渐大, 初冬的寒风好似直接灌进心口, 谢让心底一片冰凉。   谢让缓慢低下头,不想再看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紧绷的身体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紧闭的双膝缓缓打开。   踏出了第一步之后,后面的事, 便显得没那么困难了。   谢让闭了闭眼, 竟微微勾起了唇角:“如何,还要继续吗?”   他的手落在了腰间的系带上。   行宫内的地龙烧得旺, 谢让这几日卧床, 身上只穿了薄薄一层衣物。素白的亵裤是极柔软的蚕丝缝制,在单薄消瘦的腰间系得松松垮垮, 只需轻轻一勾,就能落下去。   宇文越没有回答。   谢让手指蜷缩一下,勾住系带的手稍稍用力。   一双手伸出来,按住了他的手背。   “够了。”宇文越嗓音轻哑。   谢让抬起头来,这才发觉少年的眼眶不知何时又红了。   谢让:“……”   被欺负的明明是他,这小兔崽子倒先委屈上了。   宇文越像是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或者,他意识到了,但并不打算在谢让面前掩饰。   他单膝落地,合上谢让被迫打开的双腿,手掌落在他膝盖处,喃喃自语一般:“谢怀谦,我一点都不懂你。”   他抬起那双通红的眼,声音里透着委屈:“你就是哄哄我,也不肯对我说一句,永远不会再离开我吗?”   谢让怔然。   他……想要的是这个吗?   日夜守着他,关押他身边的人作为威胁,想要的,不过是一句承诺吗?   谢让喉头发哽。   的确,要让宇文越消气,其实并不需要他做什么。宇文越那么喜欢他,又那么听话,只要哄着他,顺着他,百般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他迟早会渐渐消除戒心。   被抛弃过一次的小狗,最想要的,不就是主人的承诺吗?   “阿越,我……”谢让张了张口,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给予一句口头承诺,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   可正因如此,他做不到。   他们这样是不对的。   谢让闭上眼,不再说什么。   屋内再一次陷入沉寂。   这次的沉默甚至比上一次还要漫长,半晌,宇文越站起身来,语气已经重新变得冰冷:“罢了。”   “便依你所言,将他们从牢中提出来,送去城郊一处府邸软禁。”   他没再看谢让一眼,转身走到桌边:“我要你写一封信告诉他们,出狱之后安生待着,不许做任何多余的事。若再有任何举动,我会杀了他们。”   他这么说着,飞快取出纸笔,铺在桌上。抬眼见谢让还坐在原地,望着他发愣,蹙眉:“还不过来,不怕朕又反悔?”   谢让抿了抿唇,依言站起身,朝他走过去。   他大腿的伤势还没好完全,走动时衣物蹭到了伤处,疼得他踉跄一下,被人及时扶住了。   耳畔传来一丝轻笑。   宇文越维持着这个谢让仿佛在投怀送抱的姿势,低低笑起来,带了几分讽刺:“就你这身体,还敢说已经恢复了?”   “……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谢让默然片刻,不愿细想宇文越说的小看是什么意思。   宇文越扶着他在桌边坐下,亲自给他研墨。谢让提笔书写,不消片刻便按照宇文越的意思,写了一封信。   其实就算宇文越不说,谢让也有此打算。   那群近身侍卫还从没有离开过他这么久,若不给任何交代,他们出狱之后,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寻找谢让。无论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至少现在,他的确需要写一封信安抚他们。   信函写好,宇文越确认无误,亲手装好密封,才唤人进来,将口谕传达下去。   小太监揣着书信走了,谢让低声道:“谢谢。”   “谢让,我没有原谅你。”宇文越脸色依旧不怎么好,板着脸,语调冷淡,“所以,收起你那些无用的怜悯之心,这些事此后就不要再提了。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顾得上担忧别人。”   “和那些没关系。”谢让垂下眼,轻声道,“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受我拖累。”   宇文越神情微敛。   他自然不会忘,谢让的家人,就是数年前因朝中党派斗争牵连,满门被灭。   而那件事,本质上其实是为了宇文越。   宇文越顿时有些呼吸困难,他别开视线,哑声问:“你离京之后,原本是打算南下回乡?”   “嗯。”谢让低低应了声。   他对于过往的记忆仍不清晰,这也导致他在这个世界生活,却始终没有什么归属感。原先有宇文越陪在他身边,少年那般强势地插足他的生活,反倒让他与这个世界有了连接。   离开宇文越之后,这份连接便不复存在。   因此,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回到故乡。   回到那个他出生的地方,说不定能找到点什么。   宇文越道:“你如今的身体还不适宜舟车劳顿,再修养一段时间,我陪你南下。”   谢让愣了下,当即反对:“那怎么成,国不可一日无君,哪能说走就走?与西域的合作刚刚达成,过几日不是还要贡试,你……”   宇文越面无表情:“西域使臣不是还在半路等着他们的王子殿下,尚未回国么?”   谢让:“……”   果然瞒不住他。   “穆多尔那边……”谢让犹豫着问。   “一直盯着呢。”宇文越微笑道,“所以,老师应该庆幸你近来都安安分分。否则,传回西域的消息就会是,西域使臣回国时路遇劫匪,人财两空。”   “你疯了吗?”谢让蹙眉,“你明知道与西域的合作有多重要,怎么能因为你我的私事——”   “对,我是疯了。”宇文越打断他,语气依旧轻而缓慢,“你让他协助你离开京城时,没想到我会疯吗?在你心里,我当真这么心胸宽广,能忍受心上人与另一个男人远走高飞?”   谢让眸光微动。   心上人。   宇文越还是第一次对他说出这个词。   他很早就知道,宇文越对他有爱慕之情,但那份爱慕一直表达得很隐晦。是在人群中时不时朝他投来的目光,是撒娇卖乖,也要与他贴近的身体。   仿佛是担心会引得他反感,始终小心翼翼,不敢僭越。   于是,谢让便也自欺欺人,觉得那份爱慕不过是少年人的情窦初开,终有一日会被时间冲淡。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错得彻彻底底。   谢让没有搭话,宇文越也没再继续说什么。他转身去了外间,谢让缓缓舒了口气,才发觉自己心跳快得反常。   他低下头,散落的发垂下来,挡住了微微发红的耳根。心口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充盈着,让他慌乱,又让他烦躁。   他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但,肯定不是厌恶。   “又在发什么呆?”宇文越回到内室,一眼就看见谢让还坐在原地发愣。   来到行宫之后,谢让独自沉默的时间很多,就连宇文越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现在的谢让,好像与平日里沉默的样子又不相同。   那张脸上带着几分茫然,被宇文越唤到时,甚至局促地挺直了脊背,怎么看怎么心虚。   他这副模样,反倒比往日装出来的那副顺从样子可爱许多。   宇文越心头的火气顿时消了几分,但还是板着脸,走到桌边,单膝落下。   “你做什么?”谢让连忙拉住他。   “给你上药。”宇文越语调不冷不热,他打开药盒,挖出一点药膏,放在手心暖热,“裤子撩起来。”   谢让身体往后挪了挪:“……我自己来就好。”   这段时间,的确都是宇文越帮他上药。   前几日没有反对,是因为人质在他手上,谢让不敢招惹他。至于今日……   谢让望向对方那张依旧结了冰霜似的俊脸,忽然觉得不自在极了,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有些炙热。   宇文越不知他的想法,蹙眉道:“怎么,朕刚对你好些,又不听话了?”   谢让抿了抿唇,也觉得自己这样矫情得很。   宇文越是对他有爱慕之情,但他自己又没有那些不该有的想法。只是上个药而已,扭扭捏捏,反倒奇怪。   谢让默不作声,撩起衣物下摆,将宽大的裤腿慢慢掀起来。   有宇文越日夜帮他上药,他大腿内侧被磨破的伤口已经逐渐结痂愈合。只是鲜红的伤痕尚未褪去,淤青也还存在,青红交替,在莹白如玉的腿根显得触目惊心。   宇文越面不改色,将手掌贴上去,从膝盖开始,细细揉过伤处。   药膏在手心暖过,抹上伤处时温温热热,热度在摩擦中渐渐攀升。   谢让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人,心头又浮现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这个人是一国之君,就算是在被迫成为傀儡的那些年,他同样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存在。从先帝去世之后,他恐怕就没跪过什么人。   可他如今半跪在谢让面前,神情是冰冷的,上药的动作却很温柔。   仿佛是在触碰什么易碎之物,生怕会弄疼了他。   谢让的呼吸微微乱了,只觉对方那双手烫得可怕,落在往日几乎不会被外人触碰的肌肤上,有点热,又有点痒。   谢让微微弓起腰身,再次确信,他的确不能答应永远留在这里。   小兔崽子近来对他的攻势太过直白,他招架不住,变得也不那么正常了。   宇文越动作略微一顿。   这段时日,他没有一刻真正意义上脱离易感期。乾君的易感期不像坤君那样,只能靠交.合缓解,实在难受狠了,就把谢让当解药吸一口,倒也能勉强维持理智。   但这也就导致,他时时刻刻浸没在谢让的信香当中,对于对方信香的变化不那么敏感。   可现在……好像变得不太一样。   宇文越抬眼看过去,谢让又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   心虚似的。   “……我弄疼你了?”掌下的肌肤在轻微颤栗,宇文越收回目光,手掌变本加厉贴上去,指尖故意轻轻摩挲。   谢让浑身一抖,身体后仰靠着椅背:“可、可以了吧?”   “不可以。”少年的疯劲又上来了,他微笑起来,身体甚至略微贴近了些,“还没涂完呢,伤不想好了?”   他靠得太近,说话时的呼吸喷洒在敏感的肌肤上,引来阵阵颤栗。   谢让牙关紧咬:“……那你快点。”   “快不了。”宇文越眼底笑意更深,语调不紧不慢,“太医说了,这药膏得细细揉开,否则没有效用。”   谢让浑身发烫,已经不想再听他在说什么了。   不知那小兔崽子是不是故意,上药的过程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漫长,谢让后脑抵着椅背艰难熬着,好不容易熬到那熟悉的气息往后退了几分,宇文越放下药膏,从怀中取出丝帕净手。   谢让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撑着椅子扶手想起身。   宇文越当即抬眼看他。   他还半跪在地上,一双眼自下而上看来,小狗似的,无辜得很。   谢让不敢看他,别开视线:“我累了,要休息。”   宇文越笑了笑:“好。”   他站起身来,无视谢让的抗拒,将人打横抱起,抱回了床上。   宽大的龙床铺得松软暖和,谢让陷进床榻里,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被人倾身压下来。   宇文越一只手撑在他身边,含笑看着他:“这样睡,不会难受吗?”   “……”谢让偏过头,耳根阵阵发烫。   他其实没期望能瞒得过得去。   小兔崽子对他的事出乎意料的敏感,方才靠得那么近,谢让的一切反应自然无所遁形。   可那不能证明什么。   他毕竟还是个大男人,往日不常碰到的地方被人那样触碰,又摸又揉,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何况,这小兔崽子成天跟个香炉似的往外溢信香,他不受影响才怪。   “没事,我睡一会儿就——”   他话没说完,宇文越的手忽然落了下来。   谢让瞬间咬紧下唇,藏起险些溢出的一声低.吟。   “别咬,别咬……”宇文越声音放得很轻,他在床边坐下,空闲的手怜惜般抚过谢让的嘴唇,撬开紧闭的牙关,“我都舍不得咬,咬伤了怎么办……”   “呜……”舌尖被对方的指尖搅动,谢让不敢真咬下去,眼眶都泛起了红。   周遭的空气一时间变得更加炙热,烛火跳动,两道身影映在墙上,彼此交缠。   宇文越抽出手,指尖移开时牵起一条银丝。不等谢让缓和过来,又被温柔的亲吻堵住。   比以往更加漫长的亲吻中,快感在不断攀升。   “老师,你其实不讨厌我这样对你,对吗?”宇文越贴着他的唇,嗓音轻哑,似乎还有点高兴,“你就是不讨厌的,我很早之前就发现了。”   少年的声音透着股愉悦的偏执,隐隐有些危险。   谢让呜咽一声,身体本能般蜷起来,像是想要逃离。   “别怕,别怕……”宇文越轻声诱哄着,钳制着谢让身体的力道,却丝毫不见放松,“方才的事是我不对,不会欺负你的,舍不得欺负你……”   这还不叫欺负吗?   谢让被他弄得昏昏沉沉,抬手想咬住手背,又被宇文越强硬扯开。微弱的抵抗在少年面前不堪一击,谢让说不出话,浑身细密地抖。   空气中,甜腻的梅香与干燥的草木药香混合交融。缠绵的亲吻逐渐下移,划过对方微微汗湿的喉结,宇文越俯下身。   “别怕,怀谦。”少年握住谢让的手,十指交握,按进松软的床榻里,“会让你舒服的,我想让你舒服。”   窗外风声渐大,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屋檐,盖住了室内暧昧的声响。   这不是宇文越第一次伺候他,但上回到这一步时,谢让早已意识不清。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只知道大约发生过这样的事,感受如何,却已经半点不记得。   而这一回,他同样没能坚持太久。   陌生的体验很快抽空了他浑身的力气,谢让精疲力尽般陷在床榻里,浑浑噩噩陷入昏迷之前,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宇文越果然没说错。   他这身体,距离恢复好了,果真还差得很远。 第54章   宇文越将谢让关在行宫修养, 一关就是大半个月。   谢让不被允许出门,宇文越也寸步不离,不曾离开行宫半步。   莫说是上朝,就是殿阁学士有事要与他商议, 都只能百里加急, 以书信相告。   这日早晨, 常德忠捧着一堆书信快步走进庭院,轻轻敲响了寝殿的大门。   “陛下, 今日的奏折送来了,还有……”   没有回应。   常德忠犹豫了片刻, 正欲再敲门,却听屋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极力压制着、不敢宣泄的低吟。   常德忠意识到了什么, 老脸一红, 连忙退回庭院内, 不敢再听。   昏暗的室内, 紧闭的窗户隔绝光线, 层层纱帐遮蔽下, 隐约垂下一只莹白如玉的手。   纤长的手指无力地抓着纱帐,蜷动的指尖颤了颤,被另一只手从后方伸来,扣入掌心, 生生拖回去。   “别咬……”谢让被迫伏在床上, 后颈处的腺体微微发涨,布满了鲜红的痕迹。少年还在他颈后啃咬, 他刚一开口, 又被人变本加厉按进床榻里,咬在腺体的尖齿也往里进了几分。   谢让吃痛地“嘶”了下, 气恼:“你是狗吗?!”   宇文越像头叼着猎物的饿狼,藏在黑暗中的眸光幽深,直到谢让忍无可忍推他,才好似勉强找回理智,略松了口。   “疼吗?”他低头,在对方后颈温和舔舐,“我弄疼你了?”   谢让颤栗一下,没有回答。   疼是不疼的,临时标记从来快感大于痛苦,可当那份快感无限延长,只会比痛苦更加难熬。   依靠临时标记缓解失控的易感期,就如同宇文越服用抑息丹一般,早期或许有效,但日子长了,效用只会越来越短。   最初只需几日做一次的临时标记,近来已经不得不变作了每日。   小皇帝口中说着多来几次就好,可天天这样,谁能受得住。   谢让刚醒便被他弄了一身汗,鬓发微微濡湿,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洗过一遍,浑身酥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宇文越还搂着他不放,身体暖烘烘的,带着难以言喻的潮热。谢让微蹙眉,又轻轻推了他一下:“走开……我要去沐浴。”   “好。”   小兔崽子答应得痛快,却迟迟没见动作。他把谢让搂着,又是亲又是蹭,占足了便宜,才依依不舍般把人放开。   宇文越直起身来,随意扯了件外袍将怀中人仔细裹好,抱着他往屋后的浴池去。   这行宫,其实是一处温泉山庄。   寝殿后方连通后山,大大小小露天浴池十余个,曾被先帝用来宴请满朝文武。   谢让受不得风,露天浴池自然与他无缘。   宇文越将人抱进一处避风汤泉,正想伸手帮他解开衣领,就被人狠狠瞪了眼。   “出去。”   谢让自以为面色不善,可他一大早醒来便被宇文越按在床上啃咬,脖颈间满是细密的红痕,神情也倦倦的,非但并无任何威严,反倒软得勾人。   宇文越呼吸一紧,没忍住又凑过去要亲他。   谢让偏头躲过,叹气:“陛下,饶了我吧。”   宇文越不依,扳过他的脸,森*晚*整*理里里外外吻了一遍,才问:“真不要我伺候?”   谢让呼吸不畅,轻轻踹了他一脚。   当今圣上约莫被开发出了什么受虐倾向,被踹完还开心起来,低低笑了下,站起身来:“我回去等你。”   少年转身离开,谢让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这么久了,他还是不适应宇文越这样待他。   往日的师生关系早已名存实亡,这大半个月以来,宇文越待他莫说礼数,就连以往装出来的克制都不复存在。   究竟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谢让心底叹息,解开衣物,将自己泡入汤泉中。   最初是迫于宇文越的威胁和强硬的态度,谢让无法反抗,只能勉强顺从。谁知这人疯起来压根没完没了,已经大半个月了,不回京不上朝,就连处理事务都是让人从京城带来。   这样下去,好不容易稳固的朝政,迟早又会面临动荡。   至于他自己……   谢让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   他不喜欢被人禁锢的生活,更不喜欢被人威胁。但是对于宇文越,他却厌恶不起来。   而且,不得不说,在行宫的这段时间,的确比前些时日要来得轻松一些。   从计划离开时起,就在心头萦绕不去的沉闷感,正在被少年不讲道理的举动,一点点抹消。   谢让靠在被水流浸润得温热的白玉汤池边,颈后腺体微微发胀,残留在上面的乾君信香,带来熟悉的安心感。   再这样下去,他也要变得不正常了。   还是得想想办法啊……   谢让在心中思索着,简单沐浴了一番,换了宇文越叫人给他送来的干净衣物,回到寝殿。刚走进寝殿,便看见宇文越坐在桌边,正在翻阅着什么。   他面前摆着一沓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那宣纸的材质大小,谢让再清楚不过。   是贡院考试的试卷。   在他被迫留在行宫修养的这段时间,京城的会试已经结束。这些,恐怕是从贡院刚呈上来的部分贡生的试卷。   “来,看看。”听见脚步声,宇文越抬起头来,朝谢让招了招手。   谢让走过去。   年初的正科录取进士共有上百人,是本朝历来人数最多的一次。而此次恩科,会试录取的人数倒是与往年差别不大,只有六十余人。   呈上来的,自然不会是所有人的试卷,约莫是挑了几篇亮眼的。   谢让也不坐下,就这么站在桌边,随意取过一篇阅读起来。   “不错。”他一目十行,放下试卷时,眼底带了几分赞赏,“条理清晰,见解独到,看来这回,陛下又要收获不少人才了。”   贡院精心挑选的优秀文章,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但听见谢让如此赞扬,宇文越心中仍然不免吃味,酸溜溜探过头去:“有这么好?”   他瞄了一眼,小声道:“这字就写得没朕好。”   谢让:“……”   这都要比吗?   谢让瞥他一眼,一本正经点头:“陛下的墨宝,旁人自然比不上。”   这话纯粹是恭维。   宇文越不曾有机会正经跟着老师学字,只靠自幼从母妃那里识文认字,独自练习。这么多年过去,他字迹日益成熟,倒是自成一派风骨。   不过,与正统书画名家相比,还差得很远。   倒是谢让的书法,在民间颇负盛名。刚中状元那时,就有不少人一掷千金,要收集他的字画。   宇文越有自知之明,听出谢让只是在哄他,不满地低哼一声。顿了顿,又将手里的另一份试卷递过去:“我是想让你看这个。”   谢让接过来,一眼便看到了那熟悉的名字。   徐衍。   这是去年冬日时候,谢让和宇文越在街上遇到的那位坤君。当时,科举还不允许坤君参加,他为了混入贡院,试图攀附吏部尚书,险些被那吏部尚书家的大公子强迫。   徐衍在乡试时就是案首,他的试卷会出现在这里,谢让倒是不奇怪。   他飞快将那文章读完,明白宇文越想让他看什么了。   “贡院那边怎么说?”谢让问。   “糊名阅卷时,有约莫半数人点了这篇为会元,但现在……”宇文越顿了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糊名阅卷是科举考试自古以来的规矩,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防止阅卷官员徇私舞弊。通常情况下,若无特殊理由,是不会更改糊名阅卷时的排名的。   可偏偏,现在就是特殊理由。   这是科举改革后,第一次有坤君参与科举。这改革的推行本就引起了许多人不满,若是让坤君拔得头筹……不满的人恐怕会更多。   况且,就连负责阅卷的官员,其实也不乐意让一名坤君去做案首。   贡院不敢轻易做主,只能将试卷送来,让宇文越定夺。   谢让思索片刻:“另外半数人,点的又是哪些?”   像是早猜到他会这么问,宇文越当即翻出了两三篇文章。   这回的科举阅卷有二十余名官员共同参与,出现意见相左,倒是不奇怪。   谢让将那几篇文章仔细看过,斟酌片刻,从中挑出一篇:“这篇如何?”   宇文越没有回答。   谢让:“怎么?”   “没事。”宇文越接过他手中那篇文章,悠悠道,“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谢让性子看似温和,但行事时手段强硬,从不因外物妥协。   这科举改革本就是他一心推行,宇文越还以为,他会借此机会,让坤君成为会元,再加以重用。   事实上,这本就是糊名阅卷的结果。   谢让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立于桌边,平静道:“科举考试要看的,本就不是一篇文章。否则,何需多此一举,再来一场殿试?”   除非有重大罪责,否则殿试并不会淘汰任何人,也就是说,通过了会试的考生,已经注定可以入朝为官。而殿试,只不过是为了最终确定这些考生的排名,以及授予官职。   若说会试考验的是考生的才华,那么殿试,更多是考察所有进士的品行为人。   徐衍虽有才华抱负,但仍掩盖不了他甚至曾经试图攀附权贵之事。   宇文越笑了笑:“提前认识我们,反倒成了他的劣势。”   谢让淡声道:“但若不是与我们那一面之缘,他连这个机会都不会有。”   若没有遇到徐衍,谢让或许还是会推行科举改革,但在这之前,徐衍恐怕已经被那吏部尚书之子伤害,撑不到参与科举。   “而且……”谢让顿了顿,“我不觉得他那性子,撑得起这个会元带来的风波。”   无论是由考官挑选而出,还是圣上钦点,都是一锤定音之事,无人敢质疑。但没人敢质疑朝廷,不代表,没人敢质疑会元本人。   到那时,徐衍将面对的,是来自各方的压力与质问。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承受得住这些?   宇文越却是笑了:“我就知道,你还是在为他人着想。”   他身体往边上挪了挪,示意谢让坐来他身旁。谢让犹豫一下,缓步走过去,被人一把拽进怀中。   “你这样的性子,怎么会有人觉得,你还是过去那个帝师。”宇文越看了眼他后颈,连着好几日刺激,那处腺体持续肿胀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沐浴过,那清甜的梅香比以往浓郁许多。   宇文越深深吸了口,轻声道:“你与他完全不像。”   谢让眸光微动,没有答话。   “我会告诉曾文赋,择这篇为案首。至于殿试,我事先已经安排好,推迟至明年三月进行。”宇文越道。   谢让敏锐意识到他话中的深意:“事先?”   这段时间他们日日相处,宇文越在处理政务时并没有避开他,推迟殿试的事,并不是这几日才定下。   甚至不是他们来行宫之后才定下的。   “你……”谢让蹙眉,“好端端的,为何要推迟殿试,你……原本就打算离京?”   宇文越低哼一声,没好气道:“若不是你瞎折腾这一通,此时,我们恐怕已在江南了。”   谢让没明白:“你是要陪我回乡?可你的身体……”   宇文越没回答。   他随意将那摆了满桌的试卷扫去一边,翻出一封密信,在谢让面前摊开。   谢让低头看去,却愣了下。   “我的病不常见,太医院并不擅长处理,所以做出的应对,也收效甚微。”宇文越道,“从分化开始,我便在民间四处寻找名医,数月前终于打听到,江南那边,似乎有一位隐世神医,尤善此道。”   “……那神医避世多年,我派去的人打听了许久,如今才终于找到了住处。”   谢让眉宇微微蹙起,视线落在那密信之上:“那神医……姓葛?”   宇文越:“是,怎么了?”   “……没事。”谢让摇摇头,又问,“所以,你一早就决定要去寻他医治,因此在朝中提前做了布置?”   “先前那个月如此忙碌,也是为了离京做准备。”宇文越轻笑一声,偏头过去亲昵地嗅着谢让的脖颈,“谁知道,还没等我安排好一切,老师先给我来了份大礼。”   “谢让,我没有任性。”宇文越忽然道,“你担忧的一切,我都在想办法,我不是耍性子,也不是一时兴起。”   谢让眸光颤动,薄薄的信纸从他指尖滑落。   宇文越注视着他,嗓音带着低哑:“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谢让没有回答。   本就不够宽大的椅子根本不足以容纳下两人,谢让下意识往旁侧避了避,被人压在椅背上。   少年的目光太过炙热,也太过浓烈,看得他心慌意乱。   可偏偏他态度那般强硬,叫他无处可逃。   “怀谦,你自私一点吧。”宇文越轻声道,“你为其他人做那么多,就从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吗?”   想要什么?   谢让怔怔望向宇文越,张了张口,最终仍是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先……先去治病。”谢让声音艰涩,“等病治好了,再……”   宇文越不依不饶:“治好了病,能给我答案吗?”   “你……”   “怀谦,求你。”宇文越抓着他的手,几近卑微地祈求,“求你了。”   谢让呼吸不稳。他好一阵才意识到,那是少年过分急促的心跳与呼吸影响到了他。周遭的空气仿佛也被蒸腾得滚烫,刚泡过汤泉的身体不断发热,热得他脑中有些昏沉。   他闭上眼,极其细微地,点了点头。   少年紧绷的身体顿时松懈下来,他俯身下来,将谢让抱进怀里:“谢谢。”   声音竟然又有些哽咽。   少年脑袋埋在他的颈侧,轻声道:“谢谢,怀谦,我很开心。”   谢让指尖颤抖,犹豫片刻,缓慢抬起手。   摸了摸他的脑袋。   .   又过了几日,宇文越打点好一切,与谢让出发南下。   华贵的马车停在行宫外,宇文越扶着谢让走出来。   昨夜刚下过雪,积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候在车旁的小太监上前打算搀扶,被宇文越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随后,他回过头来,温声道:“老师当心。”   谢让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腕抬起来,引来一阵清脆的锁链声响。   谢让:“……”   那宽大的衣袖下,一条黄金打造的镣铐扣在纤细的腕间,锁链自然垂落下去,走动间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宇文越牵起垂落的锁链,半长的锁链被他藏回袖中。两人身体贴近,繁复厚重的衣袍将金链彻底遮挡。   谢让冷眼看着他折腾,麻木道:“陛下,你偏要这么把我当小狗牵着吗?”   宇文越眨眨眼,手指循着锁链摸上来,握住了谢让的手腕:“会难受吗?是叫人按着你的尺寸做的呀,还特意用了轻便的材料……”   谢让猛地抽出手去,引得锁链又是一阵响动。   他面色不善,宇文越却似乎很高兴。他抬起手腕,衣袖下方的手腕上,同样扣着一个镣铐。细长的金链将两个镣铐相连,轻轻一动,便引得谢让的手腕跟着动了动。   少年抿了抿唇,笑着道:“是老师牵着我,我才是小狗。”   “……汪。” 第55章   谢让实在很无奈。   以他的身体, 莫说是现在孤身一人,就是身旁还有人协助,也很难从宇文越身边逃离。   这些宇文越分明都清楚,却偏偏仍要费尽心思打条金链子将他拴着。他都不知道, 这人是当真不放心, 还是故意为之, 满足自己古怪的癖好。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   “陛下, 玩够了吗?”谢让无可奈何地问。   离开行宫已有数日,谢让的身体受不住长途颠簸, 他们便换了水路,顺水而下。当今圣上此行低调, 乘的是寻常商船, 一行侍从皆扮做寻常行商, 除了偶尔靠岸补给物资外, 几乎不怎么引人注意。   更没人知道, 当今圣上这一路干了什么荒唐事。   谢让坐在窗户边, 视线往外远眺,河岸两旁风景缓缓后移。   此处地域已算是南方,山上的树木并不脱尽,在这初冬时节, 竟还带了几分秋色。商船从两山之间穿行而过, 远山薄雾笼罩,本是一派静谧安宁之景。   可就在这般宁静的氛围中, 偏有个人坐在他对面, 时不时勾着连接两人手腕的锁链把玩,窸窸窣窣, 听得谢让心烦意乱。   少年支着下巴,扯了扯手中锁链,竟还委屈起来:“老师已经半个时辰没理我了。”   何止半个时辰,如果可以,恨不得一整天都不要理你。   谢让腹诽一句,将那被宇文越拽着,一点点几乎要拽去对面的手往回收了收。   金色的镣铐锁链,松松垮垮扣在那纤细的手腕上,衬得手腕愈发白皙,不堪一折。   没等谢让完全将手收回来,宇文越忽然伸出手,擒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都磨红了。”宇文越摩挲着他手腕上的红痕,轻声道,“还特意让人加了层绒布的,真是个少爷身子。”   谢让被他这语气生生腻出一身鸡皮疙瘩,挣了下却没挣得开,没好气道:“臣区区布衣出身,可担不得陛下这话。”   宇文越低低“嗯”了声,道:“我记得,老师的父亲是个落第秀才,好像还开了个私塾,对吗?”   谢让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他脑中的记忆仍不清晰,但在那破碎零散的记忆碎片中,的确存在着幼时喧闹的课舍,以及清脆稚嫩的朗朗读书声。   那种感觉很奇妙,他很清楚那些事就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可当时的心境、思绪,全都像是被蒙上一层白纱,记忆被生生抽离,无法融合。   “唔……”谢让忽然倒吸一口气。   宇文越脸色一变,起身来到他身边:“又头疼了吗?我去唤太医——”   “不。”谢让拉住他,摇摇头,“不必,没有那么严重。”   虽然尚未完全记起所有事,但他那头疼的毛病近来已经渐渐减弱,多半是随着时间推移,记忆即将恢复。   宇文越没说话,兀自抱起谢让往床边走去。   这商船上的床榻比不得宫里,更没有地龙可用。宇文越上船时就命人铺了好几层褥子,确保床榻柔软暖和,还整日用汤婆子暖着被褥,随时供谢让休息。   宇文越将汤婆子扔出来,扶着谢让躺下,又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按捏。   当今圣上这大半年来手艺又有长进,没按几下,脑中那阵阵钝痛便有所缓和。   片刻后,谢让轻轻推开他:“没事了。”   “这段时间,你夜里都睡得不好。”宇文越松了手,低声道,“你……是不是有些担心?”   二人同塌而眠,他最清楚谢让的状况。   自从离开行宫后,谢让没有一夜睡得安稳,更是时常梦魇,失眠早醒。   太医说谢让思虑过重,心气郁结,这才使得前些时日重病一场。宇文越原先以为与他谋划离开京城有关,现在想来,回到故乡,寻找过往记忆,对他而言亦是一份不小的压力。   “老师若还没准备好,我们这回,不如就先不去了?”宇文越道。   谢让摇摇头:“我总要面对的。”   其实他很明白,就算回了那所谓故乡,也不一定就能恢复记忆。据宇文越调查来看,当年奚家不仅派人屠了谢家满门,就连与他家走得近的同乡,也全都遭了灾祸。   他就算回去,也不一定能找到什么。   但……谢让心中有预感,并且随着距离江南越近,那份预感便越清晰。   那里应该会有他想要的答案。   “都听你的。”宇文越俯下身来,将他鬓角散落的发丝拂到耳后,“还有三日我们就能下船了,到时先陪老师回乡。”   谢让皱眉:“不是说好先去看大夫么?”   宇文越给了他一个相当无辜的眼神。   谢让默然。   也是,所谓的说好,似乎只是谢让单方面要求。说这话的时候,宇文越又在折腾他那金链子,没有称是,也没有拒绝。   但当今圣上的决定,哪里是他能改变的。   他现在不过一介可怜的阶下囚罢了。   谢让心中不知第多少次叹息,早知当初就再沉住气一些,别被那西域王子这么简单几句话说动。害得现在,被小皇帝抓到机会欺师灭祖,彻底不听他的了。   这小疯子。   谢让这么想着,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却被宇文越按住了肩膀:“老师昨晚都没睡好,再睡儿吧。”   “我睡不着。”谢让又摇了摇头。   宇文越没动:“没关系,我陪你躺一会儿。”   话音温和,动作却强硬。   又来了。   谢让默然片刻,诧异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这人强势的态度。他一时没答话,宇文越也没理会他的反应,当真脱了鞋袜,钻进被窝。   “快闭眼,否则……”少年将谢让搂进怀里,自然地抚了抚他的后颈,带起腕间金链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否则,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法子,让老师乖乖听话了。”   谢让瑟缩一下,下意识往后躲:“昨晚刚来过,你别……”   所谓自己的法子,不就是那临时标记。每回都弄得他一点力气都不剩,只得精疲力尽地睡去。   睡是能睡着,但那体验实在是……很一言难尽。   宇文越低低笑了笑:“老师还是这么不坦率。”   但他没再说什么,安抚道:“不欺负你了,先闭眼歇会儿,听话。”   少年嗓音极其温柔,谢让无可奈何,被他哄着闭上眼。   不知不觉竟真睡着了。   .   三日后,商船在江边某处港口靠岸。   谢让的家乡只是当地一个小村落,并不在城中。   下了商船,又换小船沿河走了一段,最后则是乘马车进村。   乡下村落平日里不常有外人前来,因而宇文越并未带上太多人马,只留了个小太监扮做马车夫,其他侍卫皆藏于暗处保护。   马车悠悠驶过田野,冬日的田地几乎无人劳作,一眼望去,尽是萧条之色。   马车在村头停下。   宇文越要扶着谢让下马车,后者却没动,面无表情地抬起手:“陛下,你觉得这样很好看吗?”   纤细的腕子上仍然扣着那条金色镣铐。   私底下铐着,叫几个贴身太监和侍卫看见就罢了,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在被当今圣上软禁,因为这诡异举动丢脸的又不是他。   可现在,他们是会见到外人的。   他可不想被人当做什么变态。   宇文越笑起来,顺势牵过他的手:“我觉得好看。”   谢让狠狠瞪他一眼。   “别生气,替你解了就是。”宇文越从怀中摸出钥匙,正欲帮他解开镣铐,又停住,“我现在这么听老师的话,老师也听我的话,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好?”   谢让已经习惯这小兔崽子不做人,但听到这话,心头还是浮现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什么要求?”   宇文越抿了抿唇,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期待,又有些腼腆:“老师晚上就知道了。”   谢让:“……”   这链子不解也不是不行。   但当今圣上的决定没有人能忤逆,于是片刻后,恢复自由的谢让跳下马车,亲眼看见宇文越小心翼翼将取下的金链揣进衣袖里藏好。   没错,他甚至没有把自己的那半镣铐解开。   谢让移开视线,不想再与这癖好越发变态的小兔崽子多言。   静谧安宁的村落依水而建,马车就停在村头不远处,有几名农妇正在溪水边洗衣服。二人沿着溪水走过去,听见了村中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他们今日是天不亮就靠岸下船,此刻到达这村落也还是早晨。   二人走到近前,有农妇向他们搭话:“侬找谁呀?”   “我们……”谢让开口,又犹豫片刻,“在下有一位故友住在此处,特来拜会。”   “故友?”农妇追问:“叫什么名字呀?”   谢让嗫嚅一下:“他……姓谢。”   “咱们这村子以前是叫谢家村,可现在改名叫永宁村,村子里已经没有姓谢的人了呀。”农妇道,“听说是在几年前都搬走了,你朋友确定还在村里吗?”   “搬走?”   “侬不知道?几年前村里出了好大的事,死了好多人哩!”他们的谈话引起了旁人的主意,又有几名农妇凑过来。   “是啊是啊,别看现在村里这样,早几年人都搬走,村子都差点荒了。”   “现在住在村里的,都是这几年刚迁来的。”   几名妇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谢让静静听着,眸光垂下。   隔着衣物,宇文越抬起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大清早的,围在这儿在说什么呢。”一个声音从众人后方传来。   来者是个老人,头发花白,后背佝偻。他手中拄了根拐棍,说着话从远处走来,一双浑浊的眼珠无神地睁着。   是看不见的。   “村长来啦。”有人向他打招呼,“村长,这里有两个好俊俏的小哥,来找人的。”   “知道了。”老人摆摆手,把人打发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儿围着。”   几名妇人回到溪边洗衣,老者问道:“城里来的?”   他目不能视,说话时并未看着二人。宇文越偏头看了眼谢让,却见后者神情怔然,不知在想什么,便低声应道:“是,老人家,我们……”   “又是阿让叫你们来的吧。”老人拄着拐棍,悠悠叹了口气。   .   “这村子能有今天,还是多亏了阿让。”老人领着他们往村中走去,拐棍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熟练敲动,行走自如。   “他……”宇文越看了眼身旁的人,低声问,“阿让他,经常派人来吗?”   “已经好些年不来了,不过每年都会派人送些钱财东西过来。”老人语气似有无奈,“说了好几回不要,就是不听,那孩子啊……”   谢让低垂着眼,一言不发。   老人看不见东西,因而并不知道他的异样。他熟练地迈上石阶,很快停在一处特别的院落前。   稚嫩的读书声从院子里传来。   “这里,就是阿让以前住的地方了。”老人道,“七年前,一场大火把这里烧了个精光,也烧毁了大半个村子。要不是阿让这些年送来的财物,村子里还修不起这么好的房子哩。”   村中的屋舍皆是白墙青瓦,比起他们一路行来看见的寻常村落,的确处处透着精心修缮过的模样。   “阿让他爹,以前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他那时就常说啊,年轻人都该读书识字,考取功名,报效国家。”老人低笑一声,“那会儿没人信他。”   “那几年年生不好,大伙儿连饭都吃不饱,哪里供得起娃娃读书?有些同乡的要把孩子接回去干农活,他那倔脾气,还总和人家吵。”   “也就他家阿让是个好苗子,没想到,还真让他教出来了。”   说到这里,老人却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略微抬头,像是用那双空洞的眼凝望着眼前的院落。   “出事之后啊,村里的谢家人死的死,走的走,这地方就空下来了。我自作主张,把这儿修成了村塾,还请了先生。”老人闭上眼,叹息般笑了笑,“阿让他爹要是还在,应该也会高兴吧。”   “我……”谢让嗓音略微低哑,“我能进去看看吗?”   老人神情一滞。   他睁开眼,视线依旧空洞,眼皮却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但他最终没说什么,也没有回头。   他扶着村塾外的石阶慢慢坐下,撑着拐棍,声音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去吧,想看就看,别吵到娃娃们读书就成。” 第56章   村塾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以前的谢家村算不上富裕, 在出事以前,村中的屋舍大多是以黄土茅草搭建,没人用得上如今这上成青砖。而此处作为村塾修建,与普通民居的构造也截然不同。   置身其中, 完全看不出这里原本作为民居该有的模样。   事实上, 当年那一把大火, 也的确将这里烧得什么都不剩。   宇文越跟着谢让在村塾里转了一圈,又穿过课舍, 去了后院。后院也修了几间屋舍,比外头的课舍小一些, 院子里晾着衣物,有居住生活的痕迹。   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坐在窗边, 正在读书。   听见脚步声, 他抬起头来, 先是愣了下, 推门走出来。   “小生有礼。”书生朝他们作了揖, 有礼有节问, “二位是……”   宇文越问:“你是这村塾的先生?”   “非也。”书生道,“小生是跟着老师过来的,只偶尔帮着老师教一教蒙学,担不上先生之名。”   谢让还是没说话, 宇文越道:“我们来寻一位故友, 不过,听说他已经不住这里了。”   “故友?”书生问, “阁下说的可是这村塾过去的主人?”   宇文越眸光一沉:“你知道这里以前住的是什么人?”   “小生不知。”书生摇摇头, “只是偶听村长提起,此间主人以前遭过火患, 家中只剩一名独子,背井离乡,再也不曾回来。”   他推开后院一扇紧闭的木门,一条小路蜿蜒出去,前方不远处有个独立院落。   “此地修成村塾后,村长又在屋后多修了间院子,说是万一对方回来,还能有个落脚之处……”   谢让穿过木门走出去。   远处那院落显然也是有心布置过的,半高的篱笆上缠着藤蔓,在冬日的寒风中略显颓败,但不难想见,待到春日到来时,会是何等葱郁繁盛,百花盛开的美景。   院落周围种着青竹,屋前有流水潺潺而过,以石桥相连。   雅致,也静谧。   但最先吸引谢让注意的,并非那座精心布置的院落,而是这村塾后方,半山坡上的景象。   那半山坡上,林立着数十座以石块堆砌的墓冢。   新搬来村落的村民并不知晓这墓冢中安葬的都是何人,借村塾落脚的书生更不会知晓。这些墓冢,便在这早已经物是人非的村落里,无名无姓,静静长眠。   谢让走到半山坡上,那墓冢的最前方,立着唯一一块石碑。   是一块无字之碑。   谢让轻轻拭去那石碑上的灰尘,宇文越简单应付了书生几句,也跟着上了山坡。   “这些,是我做的。”谢让没有回头,轻声道,“我知道,那就是我。是我将那一具具焦黑的尸骨从废墟中拖出来,再亲手下葬。”   “是我……害了他们。”   他声音略微发颤,仿佛还能听见昔日离开此地时,同乡亲友的切切叮嘱。   “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这是家中垂垂老矣的长辈。   “别紧张,考不上就算了,回来陪我种地。唉,虽然你那点力气,估计也拿不动锄头。”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阿让哥哥,我等你回来。”这是……自小仰慕他的邻家妹妹。   “怀谦……”宇文越担忧地拉住他的手。   “我没事。”谢让闭了闭眼,“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当年的谢让,在乱局之下主动请缨辅佐太子,成为太子太傅。权臣奚无琰屡次拉拢未果,索性派人南下,屠杀谢家满门,并牵连了所有与他来往密切的同乡。   他想以这种方式,彻底毁去那风头正盛的状元郎。   权势斗争就是这么残酷无情,个中牺牲无人铭记,最终,只剩下这半山孤冢。   “对不起。”宇文越轻声道。   谢让偏头看他。   “如果不是为了我,你本不必卷入这些。”宇文越嗓音低哑,“对不起,怀谦,我……”   少年眼眶微微红了,望向谢让的神森*晚*整*理情带着浓浓的歉疚,又有爱怜。   他是这世上最不希望谢让受到伤害的人,但对方受过最深的伤害,偏偏就是来自他。   谢让的神情依旧很平静。   他静静与宇文越对视片刻,又收回目光:“宇文越,我不是为了你。”   宇文越一怔。   谢让直起身来,消瘦的脊背挺得笔直,冬日的寒风吹拂着他的发丝。他的视线缓缓扫过眼前的孤冢,又遥遥远眺,宁谧的山村炊烟升起。   “若当初被接出冷宫的人不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谢让收回目光,像是对着面前这数十座墓冢,又像是对着自己说道:“谢让愧对家人,愧对亲朋,就是让我用这条命来偿还,我也绝无怨言。”   “但……我从不后悔当年上京赶考,也不后悔……成为这太子太傅。”   寒风卷着枯叶掠向山下,村塾里传来老夫子的悠悠念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谢让闭上眼,伴随着记忆回归,一个阔别已久的声音,在脑中渐渐变得清晰。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若所有人都这么想,这国家还能有谁来拯救?”   ——“唇亡齿寒啊,真到了那一天,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吾辈读书人的职责所在。阿让,你有这个能力,就要担起这份职责。”   那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记忆深处回望着他,手捧书卷,容颜温和:“阿让,你要记得。”   那是……他的父亲。   .   村塾外,眼盲的老人仍然坐在石阶上。那双布满褶皱的手徐徐摩挲着拐棍,一言不发,神情怔然。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下意识想起身,却被一双手扶住。   “薛爷爷。”   老人动作陡然一顿。   “是你……果然是你。”老人无神的双目瞬间红了,他双手攀附上来,抓住谢让的手臂,“我就知道,我没有听错,阿让……你回来了。”   谢让哑然失声。   他扶着老人坐好,掀开衣摆,双膝重重落地。   老人不能视物,却能听出他在做什么,连忙想去扶他:“傻孩子,你做什么?”   谢让低下头,轻声道:“当年的事,我……”   “怎么还在提当年啊……”老人打断了他的话。   他一点点摸索到谢让的手臂,安抚地拍了拍:“我知道了,阿让心里,是不是还在怨爷爷呢?怨爷爷与你说了那样的话,害你这么多年,都不敢回来看看……”   谢让指尖颤了颤。   当年的谢家村,遭劫过后,幸免于难的村民纷纷搬离了此处。只有这姓薛的老人,最终选择了留下来。   薛家与谢家是同乡,老人家中独子,娶了谢家的女儿。   出事那日,老人恰好有事外出,不在村中。回来之后,看见的便是已经被大火烧毁的家,以及家中儿子儿媳和几个孙儿的尸身。   在某个瓢泼大雨的夜,似乎就是在这里,在京中盛名一时的状元郎,新上任的太子太傅,颓然跪在他面前,没有哭喊,没有落泪。   只是颤抖着声音,一声声道着“对不起”。   可无论如何道歉,又无论如何打骂,逝去的人都不会再回来。   到最后,老人颤抖的手甚至无法握住拐杖,只能对他嘶哑大喊:“滚出这个村子,以后都别再回来!”   年轻的状元郎此生都不会有那么狼狈的时候,他浑身被雨浇头,衣冠不整。听了这话,他只是静静朝老人磕了个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年那场大火,害死了谢家村村民三十二人,你的亲人、朋友,没有一个逃过。”老人闭上眼,声音哽咽颤抖,“我知道,你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啊……”   悲伤过度的他并未意识到那时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另一种更深的伤害。等冷静下来,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已经带着他留下的一身伤痛,离开了这个村落。   此后,虽每年有人送财物前来,但他本人,却再也不曾回来。   又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发现,由那孩子亲手安葬在后山的墓冢,其实有三十三座。   他是替自己,也立了一座孤坟。   年仅二十岁的谢让,亲缘尽丧,一无所有。   也死在了那一年。   老人闭上眼,终于落下泪来:“爷爷一直都想告诉你,爷爷不怪你了……”   他守着这村落,守着那漫山孤坟,等待的就是今天。   就是为了告诉他,哪怕村里物是人非,这里,也仍然是他的家乡。   .   谢让和宇文越,在村中一直待到了下午。   黄昏时分,马车载着二人离开,谢让倚在窗边,怔怔望着村落远去。身旁,有人轻轻握住他的手。   “其实不必这么早离开的。”宇文越道,“薛爷爷很想你,在村中多住几日也无妨。”   谢让垂下眼,笑了笑:“陛下,又不把你那病放在心上了?”   “……不赶紧去给你找大夫,回头失去控制,折腾的不还是我?”   青年脸色有些发白,不知是不是方才在山上吹了凉风,双手冰凉得厉害。宇文越沉默地将他的手捧进掌心,细细摩挲片刻,才道:“在我面前,你不用这样。”   谢让呼吸微乱,没有说话。   宇文越暖热了那双手,又抬起头来,看入那双眼睛:“说真的,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庆幸,在你离京的时候,我追上了你。”   幸好,没有让他独身一人来此。   幸好,这次不是他独自面对。   他口中说着早有准备,说着为了社稷江山,绝不后悔。   无论是看到那漫山墓冢,还是与故人重逢,都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   只有宇文越明白,这副平静无波的外表下,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令人喘不过气的悲伤,透过他的信香,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了宇文越心里。   那份悲伤,甚至无法支撑他在村中多留几日。   宇文越深深凝望着他,又倾身下来,吻了吻他的眼睛:“难过的话,哭出来会好一些。”   谢让往后避了避,别开视线:“别拿我打趣。”   “我没有。”少年仍在一点点凑过来,细密而温柔的亲吻落在他脸上,“怀谦,你只是个普通人,偶尔脆弱一下,没有关系的。”   谢让睫羽颤动。   宇文越将他拥入怀中。   是这段时间发生过无数次那样亲密无间的拥抱,已经逐渐蜕变为男人的臂弯温暖有力,他一手揽着怀中人瘦削的腰肢,一手托着对方后脑,温和却不容辩驳的,让对方靠在他的肩窝。   “怀谦,哪怕只有现在也好……”   “试着依赖一下我吧。”   试着相信,你已经不再孤身一人,更不会一无所有。   你的难过与悲伤,有人知晓,亦有人分享。   “呜……”   那是一声极轻的哽咽,可伴随着那声音传来的,却是青年浑身愈发剧烈的颤抖。他把脸埋在宇文越肩头,紧紧抓着对方的衣摆,微弱的泣音逐渐变得无法控制。   宇文越轻抚着他消瘦的脊背,仿佛跨越数年,终于抱住了那个在大雨中伤痕累累的身躯。 第57章   谢让此生恐怕都没有过这般情绪激烈的宣泄, 到最后,他几乎是精疲力尽地晕在了宇文越怀里。   再次醒来,已经是翌日上午。   屋内的窗户紧闭着,辨不清时辰, 谢让迷迷糊糊醒了会儿神, 察觉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他抬起头, 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少年躺在他身边,还没有醒来。   他多半这一夜又没有睡好, 眼底带着淡淡的青紫,眉头也微微拧着。   宇文越年轻力强, 其实不常在人面前露出这般疲惫的模样。每回这样,都与谢让有关。   哪有他这样做皇帝的, 谢让屡次伤他的心, 他依旧如此耐心, 如此包容。就连当初盛怒之时, 也不曾真的伤害他。   这些谢让平日里从来不提, 但他心里都明白。   越是明白, 就越是犹疑。   他何德何能啊……   谢让怔怔望着面前的人,抬起手,像是试图抚平对方眉宇间的褶皱。   可他刚一动作,浅眠的少年立即被惊动了。   他眼还没完全睁开, 先下意识将谢让搂紧了点, 嗓音带着哑意:“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   谢让静静望着他,没有回答。   少年似乎真是困倦至极, 努力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把眼睛顺利睁开, 自暴自弃般把脑袋埋进谢让肩头,意识都不清晰, 哼哼唧唧的:“干嘛不理我啊……你理理我……”   谢让没忍住笑出了声。   还皇帝呢,谁家皇帝早晨睡不醒还撒娇。   果然还是个小孩。   谢让失笑摇头,抬手摸了摸那颗毛绒绒的脑袋。   温柔的抚摸渐渐唤醒了思绪,宇文越意识逐渐清晰,他睁开眼,看见的便是怀中人含笑的眼。   愣了下神。   谢让眼底笑意更深:“睡傻了?”   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小小声问:“……我还在做梦吗?”   不然,怎么会看见老师这样对他笑。   自从将人带去行宫,他们的关系便近乎僵持。宇文越知道自己是用了卑劣的手段,将人强行留在身边。   对方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开心,所以,就算在他面前露出笑容,也是淡淡的,疏离的。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在这人脸上,看见这样的笑容了。   “嗯,是在做梦。”谢让眼底笑意微敛,淡声道,“所以,陛下还是接着闭眼睡觉吧。”   回应他的,是搂住自己的那双手臂忽然施力。   宇文越猛地翻过身来,将谢让压进床榻:“再笑一次。”   谢让:“……”   “再笑一下嘛。”宇文越靠近了他,声音低沉又柔软,像是在撒娇,“笑一下,我什么都给你。”   谢让:“…………”   这是从什么恶俗话本里学来的情话吗?   他成天都在看什么玩意???   谢让有些气恼,完全不记得,先前留在后宫无聊时,是他自己找来了一堆民间话本,让宇文越读给他听。   少年这会儿倒是清醒过来,一双眼明亮而炙热,这么居高临下望来,叫谢让任何反应都无所遁形。   谢让抿了抿唇,着实不适应被人这么盯着,更别说笑出来。他尝试了一会儿,只能无奈放弃,故意板起脸:“睡觉去,又是一夜没睡吧,不困吗?”   “不困。”但双眼都是红的,里头还有血丝。   谢让板着脸,静静与他对视。   宇文越气势顿时又弱下来,他抓着谢让的手腕,小声问:“那……我能抱着你睡吗?你能保证,不会趁我睡着又跑掉吧?”   谢让眸光微动。   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敢好好休息吗?   可他不是……   谢让偏过头去,被宇文越抓在手里的手腕上已经不见那熟悉的镣铐。那对镣铐,正静静躺在床头的小案上。   “不是说离开村子就重新戴上吗?”谢让问,“怎么不戴了?”   宇文越道:“你太累了,我怕你睡得不舒服。”   所以他宁可这样一整夜不睡觉,宁可这样生生守着他。   被抛弃过一次的小狗,再也不会轻易信任别人,只能用这种方式,笨拙地获取安全感。   谢让无声地舒了口气。   他从宇文越的钳制中挣脱出来,探身出去,取过了那放在床头的镣铐。   这对镣铐是宇文越特意找人定制的,材质轻便,雕刻精美,比起镣铐,更像是一对精巧的金手镯。谢让将镣铐扣在自己手腕上,再牵过宇文越的手。   少年眼神亮起来,呼吸也顿时变得急促。   “看见链子就开心,你真是小狗吗?”谢让没好气地问。   只有小狗,才会在被主人套上项圈时,表现得这般高兴。   宇文越神情无辜:“汪汪。”   谢让:“……”   谢让直接给了他一拳:“以后不许再学狗叫,你是一国之君,让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但谢让力气小,拳头锤在身上软绵绵的,说是小猫轻挠也不为过。宇文越望着他不说话,眼神愈发炙热。   谢让不敢与少年对视,干脆利落将那镣铐扣在对方手腕上,道:“现在我跑不掉了,睡吧。”   说完,还翻身过去,背对对方。   屋内陷入短时间沉寂。   过了许久,身后才传来锁链轻响,是宇文越俯下身来,将谢让重新搂进了怀里。   轻柔的吻落在颈后,谢让呼吸一紧。   但对方并没有再做什么。   他只是这么搂着谢让,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就这么陷入沉睡。   .   待宇文越休息充足,已经是当日午后。   昨日,宇文越是带着谢让回到城中,寻了一间客栈落脚。吃饱喝足后,谢让也没再耽搁,催促着宇文越再次上路。   他们来这江南,最重要的目的,本是要替宇文越寻医治病。   那位姓葛的大夫隐世多年,知道他住在哪儿的人,其实不多。宇文越为了打听他的住处,派人来江南寻觅了足有数月,时至今日,也不过是掌握了大致方位。   二人乘马车出城,一路往南行了好几日,翻过了数座高山,跨过了数条河流,才终于接近了那神医的隐居之处。   “要是被我发现,那是个欺世盗名之徒……”宇文越不知多少次咬牙说出这话。   这也不能怪他。   谁让那神医住的地方实在偏远,不仅没有船,有些地方甚至马车都难走,只能骑马进入。几天下来,就连宇文越都被弄得疲惫不堪,何况谢让那美人灯似的身子。   谢让已经被那山路颠得吐了好几轮,整个人恹恹的蜷在马车角落,连搭话的力气都没了。   马车停在路边休息,宇文越倒了杯刚煮好的梅子茶,递给谢让:“喝了吧,会舒服些。”   谢让懒得动弹,只略微低头,就着对方的手喝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滋味瞬间充盈口腔,很快缓解了腹中的恶心感。   宇文越上回给他煮梅子茶,还是去年冬日的事。一年过去,少年这煮梅子茶的手艺,已经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了。   谢让慢慢喝着茶,想起那时的事,没忍住笑了下。   “你笑什么?”宇文越问。   “笑你。”谢让笑得闷咳两声,才道,“你不记得了?去年冬日,你也天天变着法给我煮梅子茶,因为那时你误会我……”   他没把剩下的话说完,但宇文越知道他想说什么,耳朵肉眼可见地红起来。   “别、别说了……”宇文越视线躲闪。   谢让顿时笑得更加开怀。   宇文越面红耳赤,气恼地将茶杯往桌上一放,咬牙:“不许笑了,再笑我就——”   谢让含笑看他:“你就怎么?”   “我就……”少年红着脸放狠话,“我就把你弄得真有。”   他这话当然只是说说,这几日谢让舟车劳顿,少年就连临时标记都不敢太用力,哪敢真对他做什么。   可谢让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却淡去几分。   宇文越还当谢让是生气了,连忙想解释,却听谢让悠悠道:“我不可能的。”   宇文越眸光微动。   谢让靠在窗边,神情不知为何带上了几分落寞:“阿越,你是一国之君,这江山社稷不能没有人传承。如果你仍对我抱有期待,觉得与我在一起,也能孕育后代,还是尽早绝了这个心思吧。”   宇文越微微怔愣,似乎没明白谢让为何会忽然说出这种话。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认真道:“我没有。”   谢让抬眼看他。   “我承认,一年前……误会的时候,我心中是有些开心的。但那不是什么后继有人的喜悦,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宇文越握住谢让的手,轻声道,“因为那是你,我才会开心。”   “怀谦,我不在乎的。”宇文越道,“我一早就想好了,皇室中有那么多后辈子嗣,回去之后我们就挑一个过继过来。你我一同教导,他必然能担大任。”   “你相信我,怀谦。我从来没有对这些抱有期待,一刻也没有。”   谢让垂下眼,沉默不语。   宇文越注视着他,渐渐意识到了什么,小声问:“你……和我想法不太一样,对吗?”   这个问题,宇文越其实隐隐约约有些感觉。   他看得出来,谢让是很喜欢孩子的。   许是当年家破人亡留下的创伤,谢让虽然没有记忆,但他潜意识里,对血脉亲缘有着强烈的渴望。所以,他心中长久的留有不安全感,希望与人维系亲近关系,希望拥有血脉相连的亲人。   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的人已经不存在了,但如果能孕育后代……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去想办法。”宇文越连忙道,“冯太医不是说过吗,中庸并非不能生育。上回……多半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再想想办法。”   “你别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上,你如果愿意,我自然也是想的。我只是……”   谢让一言不发,宇文越那边口风已经变了好几个来回。他轻轻笑了下,打断道:“行了,怎么还没完没了,我何时说过我愿意了?”   宇文越哑然。   少年顿时变得垂头丧气,他俯下身来,把谢让搂进怀里,闷声道:“反正,你就算想要,也只能和我。我什么都满足你,你不能去找别人。”   谢让简直拿他没办法。   他无声叹了口气,揉了把对方毛绒绒的脑袋,正想说什么,却听马车外有声音响起。   “陛下,前方似乎有几条岔路,可要派人先去探一探?”   他们仍不清楚那神医的具体住所,只在附近的村落打听到,对方是住在这山中。这附近的山岭连绵不绝,宇文越原本是想在山脚住下,派人进山把人找到之后,再行求医。   可谢让坚持要直接进山。   如今天色将暗,在山中迷路可不是小事,宇文越正想命人先行探路,却见谢让摇了摇头。   他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思索片刻,道:“走右边那条路。” 第58章   车队沿着山路又走了小半个时辰, 终于到了一处山谷之中。   谷底马车不便通行,宇文越便扶着谢让步行进入。   谷底树林茂密,一条溪流贯穿其间。往里行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二人才总算遇见了人。溪水边, 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蹲在那里, 正在洗衣服。   听见脚步声, 少年抬起头来。   听闻那大夫隐居多年,宇文越担心他们人太多会吓到人家, 一早便命侍卫退至远处戒备。他扶着谢让走到溪水边,正要开口, 少年忽然惊呼一声,转头就跑。   宇文越:“……”   谢让:“……”   宇文越难以置信地转头看谢让:“朕长得很吓人吗?”   谢让配合认真打量他几眼, 煞有其事:“多半是陛下气质非凡, 令人望而生畏吧。”   “……”宇文越嘟囔, “听着不像在夸我。”   谢让一笑, 不说话了。   见到了少年, 证明他们没有找错路。二人沿着少年逃离的方向往前又走了一段距离, 小路尽头,有一座木屋。   屋前晒着不少草药,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房门开着,少年正将一名老者往屋外啦。   “师父——我真没乱说, 您快出来看看呀!”少年慌慌张张喊着, 刚走出门,瞧见宇文越和谢让已经跟上来, 又吓得躲到那老者身后。   “慌什么, 青天白日的,见鬼了不成。”老者年过半百, 说话却中气十足。他一边说话,一边从怀中摸出一副琉璃镜片,往脸上戴:“又不是第一次见来求医的人,有什么可——”   他带上琉璃镜片,看清了站在屋前那两人,话音戛然而止。   “你……你……”老者望向谢让,愕然,“你不是死了吗?”   .   木屋内,少年给二人端来茶水,视线还止不住朝谢让打量。   宇文越从方才听了老者那句话之后,神情便一直沉着,忍不住开口想问,又被谢让打断:“葛大夫,我们此番前来,是为求医。”   老者还在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听言恍然回神:“我自然知道你是求医,不求医,你又来我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是为这少年人而来吧?”   他指的是宇文越。   谢让今早刚让宇文越做过一次临时标记,此刻标记尚未散去,乾君信香也应当控制得很好。   但老者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谢让点点头:“还望葛大夫替他看看。”   葛大夫没说什么,从桌上的药箱内取出腕枕:“过来吧。”   宇文越看了眼端坐前方的老者,还想再说什么,又忍住了。他走到老者面前坐下,伸出手,任由对方把脉。   葛大夫敛眸听了一会儿,收回手去。   谢让忙问:“如何,能治吗?”   老者却是反问:“为何要治?”   “这……”   “他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病啊,不过是信香过于浓烈,易感期过于频繁。”老者捋着胡须,悠悠道,“寻个信香契合之人,弄个完全标记,易感期来时该怎么就怎么,不就得了?”   谢让沉默下来。   这与太医得出的结论几乎是一样的。   寻常乾君在完全标记坤君前鲜少有易感期,而宇文越过于浓烈的信香,使得他易感期过于频繁,难以控制。这与坤君难以控制雨露期相同,只要寻个人完全标记,便可稳定下来。   可是……   “若不完全标记坤君,还有别的法子吗?”宇文越问。   葛大夫诧异地抬眼。   他先看了眼站在旁边的谢让,板起脸:“少年人,虽说谢公子现在已经不是坤君了,你也不能做这始乱终弃的事啊。”   谢让:“……”   宇文越:“?”   宇文越被他这忽然的指责弄蒙了,恼道:“我、我怎么就——”   “怎么不是,临时标记就不是标记了?而且从你这信香的浓度看,还不止一次了吧?”葛大夫比他还生气,“你平白污人家清白,还不想负责,哪有你这样的乾君!”   躲在一旁的小少年也跟着指责:“就是就是!”   “我……我……”宇文越还从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偏偏还没办法反驳,气得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哪里是不想负责,分明就是……   宇文越下意识朝谢让看去,后者按了按眉心,叹气:“葛大夫,您误会了,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小皇帝的眼神顿时变得更加委屈,谢让顶着对方那可怜巴巴的目光,一本正经解释了他们只是普通朋友,有这标记也是出于意外。   葛大夫将信将疑,终于答应替宇文越治疗试试。   宇文越被葛大夫留下药浴施针,谢让便去院子里等候。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傍晚的山中很冷,谢让坐在院子里,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指尖,听见了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原先在溪水边遇到的那名小少年。   少年怀中抱了件袄子,见谢让朝他看过来,紧张地顿住脚步。   谢让朝他笑了笑:“是给我的吗?”   “嗯……嗯!”小少年点了点头,将衣服递过来。   谢让道了声“多谢”,将那袄子披上,又看向少年:“我记得,你是叫阿轩?”   “你以前好像才……”谢让在阿轩腰间比划一下,“这么高。”   阿轩又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真、真的是你呀!可是你,你明明……”   “我真没死。”谢让伸出手去,“不信你摸摸,我身体是热的。”   阿轩犹豫片刻,果真伸手碰了碰他。少年的手指在他手背上一触及分,小声道:“明明就很凉。”   谢让:“……”   谢让有些无奈,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对方又道:“七年前,是我把你埋去后山的。”   谢让一怔。   “师父说你死了,让我将你扔进河里,我……我没忍心,就把你埋在了后山。”阿轩说到这里,意识到什么,连忙上前拉住他,“我不会是把你活埋了吧?!那你后来怎么出来的,你那时候明明——”   “阿轩。”房门忽然被人推开,老者从屋内走出来,“针扎完了,进去守着病人。”   小少年“哦”了声,乖乖进了屋。   老者这才道:“谢公子,你跟我到这边来。”   他将谢让带去了一旁的小屋。   这小屋内也有桌椅床榻,像是许久没有使用过,并无任何生活的痕迹。但屋子里依旧打扫得很干净,瞧不见一丝灰尘。   老者推开窗户,悠悠问:“谢公子还记得这里吗?”   “……记得。”谢让低声道,“七年前我流落至此,是您救了我,让我在此间暂住。”   “我这里不常来人,偶尔有上门求医的,我就会让他们住在这里。”葛大夫道,“这些年我治过的人不少,虽不可能个个都治得好,但也绝不会有误诊。”   他回过头来,看向谢让:“谢公子可否让我再诊上一诊?”   .   约莫过去了快一个时辰,宇文越才结束治疗,回到这间小屋。刚推门走进来,又顿住脚步。   青年蜷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接连几日的赶路几乎耗尽了谢让所有精力,原先在行宫养好的身体再一次消瘦下来。宇文越悄然走过去,在床边蹲下。青年睡得并不安稳,眼底泛着淡淡的青紫,眉宇也微微蹙着。   宇文越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抚平他的眉心。   “唔……”谢让精神有些紧绷,被这么轻轻一碰便醒了过来。他身体还是很疲惫,头也疼得厉害,闭着眼含糊问,“都弄好了?葛大夫怎么说?”   “葛大夫说,我的病情不算棘手,但还需治疗一段时间。”宇文越轻声道。   谢让点点头:“能治就好。”   他顿了顿,又睁开眼:不过这样的话,短时间你恐怕都不能回宫了。你记得明日把消息送回京城,内阁那边也要提前做安排。此处离京城太远,若有什么消息,你都无法及时得知。还有殿试……”   “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别担心。”宇文越打断他的话,叹气,“你能不能先操心自己的事?”   谢让不说话了。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片刻后,谢让缓缓舒了口气:“都打听到了?”   宇文越趴在床边,闷闷不乐地应了声。   他不是傻子,听见葛大夫那些话,他心中自然会有猜测。先前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敢在葛大夫在场时多做询问,便趁着葛大夫离开时,向那名叫阿轩的少年打听。   十三四岁的少年心思单纯,宇文越几乎没怎么费力,就从他嘴里撬出了想要的东西。   “你以前……真的是坤君。”宇文越低头把谢让抱住,低声道。   “嗯。”谢让应道,“七年前,经历那场变故之后,我分化了。”   宇文越一怔。   “葛大夫后来告诉我,我是因精神受到太大刺激,影响到了腺体,进而引起分化。”谢让低声笑笑,声音中带了点讽刺,“很可笑吧,偏偏是那时候,偏偏是坤君。”   若是其他时机,谢让或许也会不甘,但不会这般难以接受。   可偏偏是那个时刻。   那个他此生最为绝望与愤恨的时刻。   作为坤君,他不能身居高位,作为坤君,他无法控制雨露期。   他甚至……连报仇的资格都失去了。   脑中又开始隐隐作痛,谢让深吸口气,竭力让自己平复下来:“我不能就这样回京,奚家人等着抓我的把柄,我这样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我无法对付他们,也无法……在那群狼环伺的朝堂上保护你。”   “恰好在这时,我听闻江南有一位神医。”   七年前,葛大夫的名气比现在还要大很多。他隐居于这山中,仍有许多人慕名前来求医。谢让知道了这件事,决定也进山试一试。   “我在这山中寻觅数日,力竭晕倒在路边,是阿轩救了我。他将我带回这木屋,见到了葛大夫。”谢让道,“我求他让我变回中庸。”   将乾君或坤君转化为中庸,听上去或许有些天方夜谭,但实际并非没有办法。   乾君与坤君是因腺体发育而分化,若腺体受损,虽然身体不一定能回到分化前的状态,但在实际表现上,与未经分化的中庸极为相近。   所以,变回中庸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剜去腺体即可。   但腺体生在后颈,连通颅脑,想完好地剜去,那是九死一生。就算成功,身体也会留下难以治愈的病根,终其一生都会体弱多病。   宇文越眼眶微微发红,一只手摸索上来,指尖抚过谢让的后颈:“很疼吧?”   腺体是何其敏感之处,就连森*晚*整*理麻沸散的作用也微乎其微。他不敢去想,青年要如何撑过那疼痛。   他……他先前竟然还那么对他。   “对不起。”宇文越轻轻触碰那个地方,哽咽道,“……对不起。” 第59章   谢让没说话。   他伸出手, 捏住少年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   少年眼眶通红,看着委屈得很。   触及谢让的视线,宇文越有点难为情, 别开脸:“你做什么?”   “看你啊。”谢让笑起来, “看看到底是哪个小混蛋, 把我欺负成那个样子,还在这里哭哭啼啼地装可怜。”   宇文越嗫嚅:“我……”   “阿越, 我说过的,那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与你没有关系。”谢让微微正色。他松了手,倒回床上, 又缓缓道:“说到底, 当初是我陷入迷惘, 一意孤行, 怪不得任何人。”   若换做现在的他, 或许会有别的周旋之道。可当年的谢让何其高傲, 经历了那般变故,他一心只想报仇,已经什么都不在乎。   若非如此,也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宇文越问他。   剜除腺体九死一生, 奇迹没有发生, 谢让最终没能撑下来。七年前,葛大夫和阿轩都确认他已经死去, 甚至将他安葬。但根据宇文越的记忆, 在那之后不久,谢让便毫发无伤地回到了京城。   虽然……那应当已经不是他本人。   谢让沉默下来。   他撑起身体, 宇文越帮他取了个靠枕过来,扶他靠在床头。   “阿越,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或许你不会相信。”谢让道,“但这些事很重要,我希望你能信我。”   他望向宇文越,认真道:“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并非现实。”   “这里,是书中世界。”   宇文越眸光微动,没有回答。   若过去听见这种话,宇文越定然不会轻信。可如今,他已经见证了谢让的前后变化,见证了此人死而复生。   对方的话,他已经不会再怀疑。   谢让继续解释。   书中世界是独立于现实而存在的空间,当此处作为一个独立空间而存在的那一刻开始,对于书中人物来说,他们所生活的世界便与现实无异。   所以,书中人物,本质上与现实中的人是相同的。   他们有血有肉,有自己的爱恨与追求。   但此处毕竟依托书中故事而存在,从书中人物诞生之时起,这一生的宿命,就已被拓印在文字之上,无论如何都不可更改。   那便是他们与真实存在的人唯一的区别。   也是致命的区别。   谢让轻声叹息,淡声道:“你我都明白人性何其复杂,就算是一开始就被设置完善的仪器,也不可能确保其一生都不产生半分偏移。”   “所以,这世间存在着一种无形的规则,它的存在,确保了所有人都会沿着既定的轨迹行事。”   那规则无形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每个地方,影响着一切可能干涉书中故事发展的事物。   “被规则强行干涉的人与事,我们有遇到过的,还记得吗?”谢让问。   宇文越与他对视,脑中瞬间浮现出了一个名字:“奚太后。”   谢让点点头。   奚太后曾经说过,她是在进宫后忽然性情大变,做出了许多令她都难以置信的事。在回想起这一切之前,谢让便有过猜测,而直到现在,他才确定那猜测没有错。   奚太后的所作所为,并非受到利欲诱惑,不过是遵循着故事的轨迹,她就该成为那样的角色。   与奚太后相同的例子,其实也曾出现过。   在谢让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晚,宇文越在寝宫布下圈套,要亲手杀了帝师谢让。书中他因为武艺悬殊没能得手,而谢让经历过的现实,则是宇文越意外分化错失了机会。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没能成功,宇文越那次计划,的确与他自身的行事风格相去甚远。宇文越曾与谢让提过,他事后也觉得,那次的计划过于冲动。   现在想来,那不过也是故事的一环。   宇文越沉默片刻,问:“那六年,便是你原本的轨迹?”   “对。”谢让的手被宇文越握在掌心,他垂眸看着,轻声道,“帝师谢让,野心勃勃,在把持朝政的三年后,被当今圣上联合定远大将军一举扳倒,锒铛入狱……千刀万剐。”   这就是他原本的结局。   宇文越的手瞬间收紧,但又怕捏疼了他,颤抖地松开。   “真是……荒唐。”少年哑声道。   他明明是这世上最希望朝堂稳固之人。为了保护当初那个刚离开冷宫、孤立无援的年幼皇子,为了挽救那个日渐衰败的江山,他家破人亡,几乎付出了一切。   “是啊,真是很荒唐。”谢让无声地笑笑,唇边带了几分讽刺的意味。   作为宇文越前期最大阻碍的他,是故事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可他那番折腾,却将事态引向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不对,故事的偏移,其实在更早之前就出现了。   “我自幼读圣贤书,父亲一直教导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在他的教导下长大,一心只想科举入仕,报效朝廷。”谢让停顿片刻,低声道,“可自从考取功名,入朝为官,我的心里逐渐浮现起了另一个声音。”   “那声音让我去争,让我去斗。我那时在京中风头正盛,我第一次尝到名望与权势的滋味,可我仍觉得不够。我想爬到更高处,将一切掌控于我手,我想……成为万人之上的存在。”   “可每当我有这样的念头时,父亲的谆谆教导便会回荡在我耳边,将我强行拉回正轨。”   不过他现在才明白,那其实是让他逐渐偏移了原本的轨迹。   年仅十九岁的谢让还不知道这些,他只是越发坚定本心,在潜意识中,与那本能一般的“规则”对抗着。   但他仍然担心有一天会被这日益增长的野心所吞噬,所以,他才会与萧长风说那样的话。   那时候的他已经隐约预见到,萧长风或许会成为唯一能够阻止他的人。   而真正让事态变化的,其实是谢让奏请先帝,自愿辅佐太子之后。   被封为太子太傅的第二天,奚无琰派人请他赴宴。   奚无琰想拉拢他。   宇文越一怔,瞬间意识到了他想说什么:“在原本的轨迹中,你答应他了?”   谢让闭了闭眼:“对。”   对奚无琰来说,毁掉一个风头正盛的状元郎,自然不如拉拢来得划算。而在原本的故事线里,谢让的确答应下来。那个年轻的反派帝师,最初正是靠着在奚无琰身旁蛰伏,渐渐蚕食对方的势力,最终将人一举歼灭。   那是一场改变了书中故事线,也改变了谢让命运的宴席。   因为拒绝了奚无琰的拉拢,奚家灭他满门,使他分化为了坤君,走投无路之际来到这里,最终在此丧命。   谢让呼吸变得急促,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别怕,怀谦。”宇文越连忙将人搂住,紧紧抱进怀里,“都已经过去了,怀谦,已经没事了……”   谢让嗓音轻哑,有些哽咽:“我知道……我知道……”   可这一切,又怎么会是一句轻飘飘的已经过去,便能够一笔带过的。   他本是绝世无双的少年状元郎,他有以他为傲的亲人,将他视如己出的恩师,与他意气相投的故友。他本该成为一朝贤臣,受到万民敬仰。   可现在,他只能拖着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眼睁睁看着亲朋惨死,旧友离散。   短短数年,一无所有。   这是他反抗命运的代价。   怀中的身躯无声地颤抖着,很快,宇文越便感觉到肩头传来湿意。他一言不发,轻轻抚摸着青年消瘦的脊背。   不知过去多久,那颤抖渐渐平复。   青年好似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身体无力地软倒下来,被宇文越扶着躺下。   青年修长的睫羽微微湿润,眼尾泛着水红,脆弱而艳丽。   宇文越低下头,温柔地亲吻他的眼尾:“怀谦,你是我见过最勇敢、也最坚强的人。”   “是命运苛待于你,换做是我,也会心有不甘。”   宇文越一点点吻去他脸上的湿意,温声道:“但我希望,你不要再责怪自己。”   “我与奚太后没能做到的事,这世上任何人都没能做到的事,只有你做到了。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会发生这样的事,不是你的错。”   谢让睫羽颤动,轻轻点了点头。   宇文越抬起头来,抚摸着他的鬓发,听见谢让再一次开口了:“七年前,我的确没能从葛大夫的刀下撑过来。我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多半是意外脱离了这个世界,去到了现实中。”   真正的谢让离开后,书中意志创造出了一个完全符合故事轨迹的谢让,代替他完成了该做的事。   “后来呢?”宇文越轻声问,“你是如何回来的?”   “我……”   谢让眼眸垂下,原先模糊不清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   简陋老旧的班车,崎岖难走的山路,还有……   刺耳的刹车与陡然倾倒的车身。   “车祸。”谢让道,“我在回家的路上出了事故。”   现实中的意外,让谢让的意识再一次被抽离,他最终回到了这里,取代了那个被捏造出来的傀儡。   这便是谢让知晓的所有。在谢家村,他的记忆被唤醒的瞬间,这些过往也接连回忆起来。   谢让已经很久没有一次说这么多话,宇文越替他倒了杯水,喂他喝下去,又要扶着他躺下。   “阿越,我还没说完。”谢让拉住他,“我们现在——”   “嘘。”宇文越手指落在谢让唇边,止住了他余下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不必急于一时。”   “……先休息吧,你很累了。”   “可是——”   宇文越微笑起来,捏了捏谢让的脸:“老师要是再不睡,我就要用我的法子,让你休息了。”   谢让嘴唇抿起,拗不过他。   他并没有真正战胜命运。他当初闹得险些丧命,也没能阻止书中故事的发生。世界规则会强行让故事回归正途,那谢让至今还活着,亦是一件违背常理的事。   这或许便是谢让回归之后,仍然感觉到野心在日益膨胀的原因。   那无形的规则,依旧在引导着他走向灭亡。   谢让没再说什么,他任由宇文越替他脱去外衣鞋袜,拉过被子将他裹着。少年直起身来,谢让下意识拉住他:“你去哪里?”   宇文越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问:“怎么?”   “你……”谢让指尖蜷了蜷,欲言又止。   宇文越维持着那即将起身的动作,耐心地问:“老师想说什么?”   谢让垂下眼不去看他,抓着他衣袖的手指松了劲,悻悻收回来。没等那只手彻底缩回去,又被人握住了。   宇文越轻声叹息,有点无奈:“一句想让我留在这里陪你,就这么难开口?”   谢让半张脸裹在被子里,还是不看他。   宇文越没与他计较,笑着道:“我只是去把烛灯吹灭,不会走的。”   他起身去桌前吹灭了烛灯,又回到床边,弯腰将人抱住。   “事到如今,你就是赶,也别想再赶走我了。”宇文越低头吻他,轻声道,“睡吧,我陪你。” 第60章   宇文越还需治疗一段时日, 二人便在山中住下。   不过,就算他的治疗没那么麻烦,葛大夫也不会这么轻易放他们离开。   问题并不出在宇文越身上。   老者板着脸,将一碗汤药放在谢让面前:“喝了。”   谢让:“……”   那汤药色泽浓郁, 远远便能闻到苦涩气味扑面而来, 比宫里太医开的药还要可怕百倍。   谢让神情稍有迟疑:“葛大夫, 我不用……”   “不用什么不用?”老者瞬间勃然大怒,呵斥道, “你那身体都亏空成什么样了,不想活了?”   说这话时宇文越正扎了满头银针, 听言猝然坐起来,扯得后脑生疼。   但他顾不得许多, 急忙问:“他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还想问呢!”葛大夫恼道, “我七年前就与他说过, 割除腺体对身体损伤极大, 日后更得仔细养着, 才能勉强令寿数不受影响。现在这是做什么, 年纪轻轻就活够了?!”   “你也是!”他骂完谢让,又转头过来骂宇文越,“怎么对自家坤君都不上心,有你这么做乾君的吗?!”   “我……”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宫里谁都知道, 当今圣上对帝师比治理国家还要上心。太医每日例行看诊不说, 就连那进贡给朝廷的珍稀药材补品,连国库都没进过, 直接成批往帝师的住处送。   葛大夫大致也能看出谢让平日里滋补不少, 骂完这一句之后,又冷静下来, 悠悠道:“谢公子如今这样,一半是因当初落下了病根,一半则是思虑过重。我看呐,你们就安心在这儿待一段时间,好好养养吧,否则……”   “否则如何?”宇文越问。   葛大夫犹豫片刻,叹声道:“否则,你给他灌再多汤药滋补,也不过拖个几年光景,长久不得。”   .   守着谢让喝完药,葛大夫替宇文越取下银针,兀自离开了。   屋子里陷入短暂沉寂,宇文越起身走到谢让身边,没等谢让说话,便弯腰将他抱住了。   少年轻轻环住谢让的腰身,脑袋埋在他胸前,一言不发。   谢让刚被灌了一大碗药,嘴里满是汤药苦涩的味道,还要应付这个撒娇的小混蛋。他挣也挣脱不开,正欲开口,便听少年闷声道:“你不会有事的。”   宇文越在他胸前蹭了蹭,坚定道:“我不会让你有事。”   谢让喉头微哽,心又软下来。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在那颗毛绒绒的脑袋上揉了一下:“我要喝水,你想让我苦死吗?”   少年揽着谢让的手臂紧了紧,小声道:“不许说这种话。”   谢让:“……”   谢让被他闹得没脾气了,顺从道:“臣知错了,劳烦陛下让让,臣想喝水。”   少年轻轻应了声,总算把人放开。   他没让谢让亲自动手,自己去桌边给人倒了水,还往里扔了两颗带来的干梅子。   酸甜的温水入喉,中和了苦味。   谢让放下茶杯,少年还在眼也不转地望着他。   可怜兮兮的。   谢让受不了他那眼神,果断转移话题:“今日天气不错,要出去转转吗?”   今日的确是个难得的晴天,天气也暖和。二人沿着屋前的小路往外走,很快来到了先前途径过的那条溪水旁。   溪水清澈见底,在阳光映照下泛着波光。   谢让踩着碎石走到溪水边,宇文越在他身旁小心翼翼扶着他,从神情到动作都紧绷到了极致。   谢让抬眼便看到对方那紧张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陛下,臣手脚健全,不会连这点路都走不好。”   “那可说不准。”宇文越把他扶到溪边一块青石上坐下,神情依旧不见放松,认真道,“你上回不就差点摔了?”   谢让甚至已经不记得他说的是哪回。   他懒得与对方争论,抬眼望向前方的山水,没再搭腔。   宇文越也不再说什么。   他在谢让身旁坐下,帮他理了理衣襟,又垂下手来,将谢让的双手握进掌心。   青年今日穿了件带毛边的斗篷,素白的绒毛裹在脖颈间,衬得他脸色愈发雪白。宇文越静静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阿越,我真没事。”谢让被他看得不自在,叹了口气,认真道,“葛大夫不是开了药吗,我以后都好好喝药,不会有事的。”   宇文越轻轻“嗯”了声。   他一直知道谢让的身体不好,但他从不知道,事情竟会严重到这般地步。在宫中时,太医查不出他身体欠佳的病因,只能对症下药,尝试滋补。   那滋补起初的确是有效的,所以他只当谢让是天生体弱,补一补总会好。   可这回谢让私自离京,只用了短短三日,便将此前近一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他那时就隐约意识到,谢让的身体或许比他想象中要糟糕许多。   他毁在根基,那是一生都难以治愈的病症。   宇文越眼眸垂下,握着谢让的手无意识收紧。谢让轻轻挣动一下,他又立刻放开。   那只苍白纤细的手抬起来,指尖落在宇文越脸上。   “年纪轻轻的,老是皱眉做什么?”谢让一点点抚平那紧蹙的眉心,顺手在脸颊上捏了把,“看着凶巴巴的。”   宇文越眨了眨眼:“我看着很凶吗?”   “凶。”谢让正色,“难怪那些大臣们越来越怕你。”   许是幼时经历的影响,宇文越不笑时,眉宇间总是带了几分阴郁之色。尤其是掌权之后,那份帝王威严与日俱增,板起脸来,难免叫人感觉严肃。   不过,与谢让待在一起的时候,宇文越很少摆出他皇帝的架子。谢让偶尔甚至会忘记,他身旁这个,是万人之上的君王。   只有在谢让面前,他才会变回寻常少年该有的模样。   偏执,幼稚,又爱撒娇。   谢让看得出来,那其实也不是宇文越的本性。他不是那种会轻易示弱的人,在谢让面前那般表现,大多时候只是装装样子,想从谢让身上讨到好去。   他知道,谢让总会吃他这套。   事实也的确如此。   果然,少年瞬间放软了神情,身子也贴近过来:“我不会凶你的……”   “是吗?”谢让冷笑,“那先前在行宫时,那个成天发疯的小狼崽子是谁啊?”   宇文越:“……”   少年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嘟嘟囔囔好一阵,没说出话来。   谢让其实已经不怎么把之前那些事放在心上,见他这心虚的模样,更是心情大好。他站起身来,弯腰拾起脚边一块碎石,朝水面扔去。   碎石在水面掠过,连着打了几个水漂。   从小生活被关在宫里的皇子,自然没见过这种民间的娱乐活动。宇文越稍愣了下,谢让已经又捡起一块形状扁平的石头。   “如何,要试试吗?”谢让把石头递给他,“不许用内力。”   宇文越从没玩过这个,让他自己从水面掠过去,恐怕都比让这小小一颗石头掠过水面来的容易。   他不得其法,反复试了好几回,因力气用得太大,溅起的水花甚至扑到了岸上。   谢让事先就有所预料,早早退到了远处,才没被波及。   少年被水花浇了个透彻,回过头来,见谢让已经笑得肩膀颤动,才气恼道:“你教教我嘛。”   谢让勉强止了笑:“好,我教你。”   他又挑了个大小适中的石头,塞进宇文越手里:“要找好角度,力道不能太猛,这样抛出去……”   谢让握着他的手,稍用力一抛,石头轻巧掠过水面,飞得比先前更远。   为了演示,他的身体与宇文越贴得极近,一抬头,便对上了对方低垂的视线。少年微微有些失神,灼热的视线从他双眼慢慢下移,落到了唇上。   他想吻他。   这段时日以来,宇文越吻了他许多次。认真的,轻佻的,亦或是撒娇的,但无论哪一种,他望向谢让的视线,永远是这般真挚又热烈。   谢让心跳不自觉加快,脸上也泛起热意。   可宇文越并没有做什么。   他忽然移开视线,后退半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谢让的距离。   谢让:“……”   少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再看他:“我明白了,我再试一次。”   他好像当真对这无聊的小游戏起了兴趣,又一连试了好几回,但任谁都看得出,这人压根是心不在焉。   谢让也莫名有些烦闷,忽然没了玩乐的兴致。他转身往先前那块青石走去,走得急了,脚腕传来一阵尖锐的疼。   他身形一晃,宇文越当即注意到,过来扶稳了他:“怎么了?”   谢让轻轻抽气,低声道:“……好像扭到了。”   “……”宇文越像是被他气笑了,“是谁刚刚才说过,不会连这点路都走不好?”   谢让无法反驳,低头假装没听见。   谢让这身子骨又弱又娇气,扭了一下便飞快肿起来。这下是彻底没法玩了,宇文越没再数落他,板着脸背起他往回走。   谢让趴在宇文越背上,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说好了不要皱眉的,你刚才就应该在溪水边好好照一照你这模样,回头再把阿轩吓着。”   “我管他做什么?”少年气鼓鼓地说。   也对。   要是太在乎别人的想法,可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谢让在心里这么想着,听见宇文越又问:“你很在意他吗?”   谢让:“?”   “他好像也挺在意你的。”宇文越声音发闷,“他之前告诉我了,这些年,他偶尔还会去后山的墓冢……想去看你。”   谢让:“……”   这醋也能吃???   他认识那小崽子的时候,对方才七八岁好吗?!   谢让无奈又好笑,并没打算解释,而是点了点头,正色道:“我是很招小孩子喜欢,方才教你那个,就是我以前的学生教我的,很好玩吧?”   宇文越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阴沉。   他脚步微顿,颈侧青筋暴起,像是轻轻磨了下牙。   半晌,他才冷哼一声:“不好玩。”   “一点都不好玩。” 第61章   宇文越背着谢让回到住处, 又去寻来葛大夫替他上药包扎。   显而易见,又遭到了老者狠狠一通责骂。   这两位几乎算得上大梁最尊贵的掌权者,被一位乡野老大夫骂得头也不敢抬,心虚地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老者给谢让包扎好, 怒气冲冲地走了, 后者才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宇文越问。   “笑你。”谢让靠在椅背上,稍稍收敛了笑意, “我是在想,以前我训你的时候, 都没见你这么听话。或许该将葛大夫请回宫去,让他来治你。”   宇文越:“……”   谢让没将真实身份告知葛大夫, 葛大夫治病也从来不问来历出身, 至今只知他姓谢, 其余一概不知。   不过以那位大夫的暴脾气, 就算他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估计也只会将他们当做普通患者, 不会因此便卑躬屈膝。   “他也不一定乐意与我们回宫。”宇文越弯腰将谢让抱起来,往床边走去,又问,“你可知道他为何要隐姓埋名, 居于这山中?”   葛大夫医术高超, 又专精乾君与坤君的病症,若愿意出山, 宇文越当然不排斥将他请进宫去。   不过, 他甘愿藏身于这深山之中,必定有他的理由。   谢让道:“我听过一些传闻。”   他勾着宇文越的脖子, 缓慢道:“听闻葛大夫在江南地区一度声名显赫,后来,被一位富商请去给他儿子治病。”   “说是治病,但实际上,那人并无任何病症。”   “那位年轻人,是名中庸。”   宇文越把谢让放到床上,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意图:“他希望他的儿子能分化为乾君?”   谢让:“是。”   在这个世界虽有二次分化,但那只是人群中极少的一部分。乾君力量强大,在许多事情上都有优待,自然会有许多人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分化为乾君。   宇文越又问:“葛大夫连这都有办法?”   “坊间传言,葛大夫当场拒绝了富商的要求,表示这种想法简直无稽之谈。”谢让叹了口气,“那富商苦苦纠缠,妄图以金钱利益驱使,葛大夫疲于应付,于是隐居在此。”   说到这里,他神情稍有迟疑:“不过……”   “不过,你不信。”宇文越道,“如果当真没有法子,就算那富商再苦苦纠缠,也不会有结果。他何必为此不惜离乡背井,甚至隐居这么多年。你当初来这里找他,就是这么想的,对吗?”   谢让垂下眼,没有回答。   葛大夫并非最初就抛弃名利,何况,哪位医者辛苦学医,不希望能济世救人。能让他抛弃这一切,隐居于此,其中必然有不得已的理由。   最合理的猜测便是,他其实有法子促使人分化,只是不愿。   若能促使分化,说不定也能逆转这分化。   这就是谢让当初来寻他的原因。   “改日,我会找机会向葛大夫说明情况。”宇文越弯腰帮谢让脱去鞋袜,扶着他靠在床头,才道,“太医院对乾君与坤君的病症了解不多,所以此前我才……”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说太医院,就是民间,也极为缺少葛大夫这样的人才。他若愿意出山,于朝廷,于百姓,都是莫大的好事。”   谢让点点头。   这便是他想说的。这个时代的医疗并不发达,对乾君与坤君的研究也极为稀少。但根据户部的记录,无论是民间还是皇室,二次分化的数量都在逐年增加。   若再像过去那般放任不顾,假以时日必定会出大乱子。   葛大夫这样的人才,正是朝廷所需要的。   就是宇文越不提,谢让也打算等此间事了,问问葛大夫的意愿。   “不过……”谢让又道,“若他真有办法干预二次分化,传出去恐怕遭人利用,你要谨慎,不可——”   宇文越轻声打断:“我知道。”   这种消息若传出去,众人必将趋之若鹜,衍生出一系列混乱。   “放心,如果葛大夫当真有意,我会安排。”宇文越把谢让按回床上,又板起脸,“倒是你,怎么又开始操心这些事,葛大夫刚说过你不能思虑过重。”   “……”谢让有点无奈,“只是随口闲聊几句,算什么操心?真以为我这么弱不禁风?”   宇文越瞥了眼他肿胀的脚踝。   谢让:“……”   都说了那是意外!是意外!   宇文越叹了口气,拉过被子搭在他身上:“我也想当做你没事,可你这身体,是没事的样子吗?”   太医也说过谢让不可思虑过重,所以这半年以来,宇文越鲜少拿政事去惹他忧心。只偶尔有事拿不定主意,才会去请教他。   可就是这样,还是令他伤神了。   “怀谦,我知道你是为了这天下。江山稳固,这是你的愿望,也是我的。”宇文越低声道,“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你不需要为此劳心伤神,相信我,好不好?”   谢让沉默。   他当然不是不相信宇文越。身为书里的男主,就算没有谢让的帮助,宇文越也迟早会一统四海,名垂千古。谢让所能做的,不过是让他前行之路再顺利些,少走些弯路。   所以,他其实并不想去改变什么,也很难改变。   这大半年时间里,他的确没有在政事上过多费心,更谈不上操劳。   如果说有什么值得伤神的事……   谢让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少年神情严肃,一本正经。   瞧着竟然有些可爱。   “你又笑什么?”宇文越皱起眉头,“你不会还把我当孩子看吧,就这么不信任我?”   谢让都没意识到自己又笑起来,试图解释:“我真没有……”   “那是为何?”往日敏锐的少年这会儿却迟钝得很,还偏要拉着谢让刨根问底。得不到回答,又做出闷闷不乐的模样:“你就是不相信我……”   谢让被他闹得没脾气,低声笑道:“小傻子……”   “你说什么?”宇文越不悦地问。   他听力敏锐,这话自然不是问话。谢让懒得理会他,偏头往床头的包袱摸去,想找本书来看。可他刚一动,又被人擒住手腕。   宇文越稍稍倾身,把人抵在床头:“方才说朕什么坏话,如实招来。”   谢让也不是头一回这么大不敬,含笑着抬起眼皮,慢吞吞道:“说你是个小傻子,怎么,不认?”   说来也怪,谢让下江南以来,记忆恢复,情绪几番大起大合。可他整个人,反倒比先前松弛许多。   就连笑容都多了不少。   宇文越被他这笑容晃了眼,神情呆了呆,小声问:“我可以吻你吗?”   谢让愣了下。   他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局促,别开视线,没有回答。他不答,宇文越也不动,静静注视着他。   僵持片刻,谢让才低声道:“以前,不也没问过吗?”   “之前,是我不对。”宇文越声音放得很轻,“我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以前他并不知道谢让身上发生过什么,只顾任意妄为。可现在,知道了这么多事,他把这人捧在手心里都来不及,森*晚*整*理哪里还舍得欺负。   宇文越注视着那张俊秀出尘的脸,对方嘴唇轻抿,仍然没什么血色。   “……不可以吗?”他又小声问了一遍。   谢让:“……”   就是再活一辈子,谢让也绝答不出这种问题。他张了张口,只觉一股热意爬上耳根,一个字也说不出。   最终,还是宇文越先松了手。   “罢了。”宇文越直起身来,取过床头的包袱递给他,“你不赶我走,就已经足够了,其他的……”   少年无声叹了口气,又道:“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说完,转身离开了屋子。   房门被人合上,谢让坐在原地,雪白的耳根渐渐泛起一抹绯红。   他轻轻磨了下牙,小声嘟囔:“还说不是小傻子……”   .   谢让和宇文越就这么在这山野间住下。   二人来此本是为了给宇文越治病,但就像葛大夫所言,宇文越这病其实并不棘手。只扎了几回针,用了几副药,易感期便顺利得以控制。   最后被扣下医治的,还是谢让。   这日又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宇文越一大早就被阿轩拉去溪边抓鱼,此时正在院子里撸着袖子煮鱼汤。   山中生活就是如此,就算堂堂九五之尊驾临,也得老老实实上山种地,下河摸鱼。   好在宇文越自小在冷宫生活,这点活他应付得来。   甚至由于宇文越厨艺不错,做饭的活也被交到了他手上。   少年站在炉灶前,熟练地切着菜,时不时去锅中翻动一下,院中满是鱼汤的鲜香。   谢让坐在窗边看书,一抬眼,便能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以往矜贵威严的少年如今一身布衣,却掩不住那优越的身形。他肩膀宽阔,肌肉线条精壮却不夸张,衣袖随意挽起,露出一截修长有力的小臂。   谢让一时失神,听见不远处脚步声传来,有人走到窗前。   是葛大夫。   谢让连忙收回目光。   他这动作和掩耳盗铃没什么两样,老者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将手中的汤药隔着窗台递给他:“先把药喝了。”   在葛大夫面前,谢让可不敢推脱不喝药。他乖乖接过药碗,忍着苦闷了一大口,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葛大夫靠在窗台边,视线却是望向院子里那人:“这娃娃是不错,生得俊俏,对你也好。”   谢让被那汤药苦得脑子发懵,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他微微愣神,抬起头来。   葛大夫面露不悦:“做什么,真当老头子我是那十几岁的稚童,说什么都信?”   “还结义兄弟……有你们这样做兄弟的吗?”   谢让:“……”   宇文越的身份暂时不便透露,谢让也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师生关系,因而才扯了这个谎。   谁知道,还是没能瞒住。   不过,没瞒住也正常。就冲着宇文越那把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模样,任谁都看久了都会觉得不对劲。   反正谢让不会对他的结义兄弟这样。   谢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老者又悠悠道:“你身上有信香残留,多半是当初腺体切除不完全的缘故,又恰好遇到阿越公子与你信香极为契合,这才……好在阿越公子如今信香已经得以控制,易感期也不再反复,无需担心与你相处时会受你影响。”   他话头一转,又道:“但你也不能老欺负人家,他之前病情那么严重,一半原因不都是被你憋的?”   谢让:“……”   谢让轻声叹气:“我劝过他了。”   “?”葛大夫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诧异地看向谢让:“你们这两情相悦的,有什么可劝的?”   谢让正埋头喝药,听言呛了一下,重重咳嗽起来。   宇文越在厨房忙碌着,却没忽视谢让。听见动静,连忙擦了手往这边走,一阵风似的卷进屋。   “怎么了?喝药又呛到了?怎么不小心点,是不是药太苦?这水都凉了……”少年又帮他倒水,又帮他顺气,一时弄得手忙脚乱。   谢让剧烈咳嗽,好一阵才缓过来,只觉脸上阵阵发烫。   “怎么这么烫?”宇文越捧起他的脸,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拧着眉,“是不是又烧起来了,葛大夫,您给他瞧瞧……”   “瞧个屁。”   葛大夫懒得理他,端着药碗转身就走。阿轩原本也在厨房帮忙,听见动静跑出来:“师父,谢哥哥怎么了?”   “没事,别管他。”葛大夫把药碗往他手里一塞,悠悠道,“记住师父一句话,就是祖师爷活过来,也治不了相思病。” 第62章   屋内, 谢让拉住正要追出去的宇文越。   “我没事。”他低声道,“只是屋子里有点闷,不必……不必劳烦葛大夫了。”   “哦。”宇文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抬眼看向被推开半扇的窗户, 有点纳闷, “屋子里闷吗?”   谢让:“……”   宇文越没想太多, 转头去桌边拿蜜饯。   谢让怕苦,每次喝完药, 宇文越都要给他弄点蜜饯泡水喝。最先带来的那些蜜饯早就吃完了,现在这些, 是他特意让候在附近的侍卫去城中买的。   谢让望向宇文越的背影,有些失神。   葛大夫说他们……   那其实并不是需要旁人提醒之事, 谢让又不是懵懂少年, 加起来活了两辈子, 如果还意识不到自己的心意, 未免也太迟钝。   自下江南以来, 宇文越待他如何, 他是看在眼里的。对方那般尽心尽力,就是一块石头,也该有所动容。   何况是他。   只是……他原本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宇文越倒好水转过身来,谢让猝然移开视线。少年走到谢让面前, 发现了什么似的, 弯下腰:“老师,你在想什么呢?”   少年的气息靠得极近, 谢让低垂着眼, 心跳又一次鼓噪起来。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平静道:“我是在想, 既然你的易感期已经得到控制,是不是也该考虑回京了?”   宇文越眨了眨眼,将手中的杯子递给谢让:“这几日,我也在考虑。”   满打满算,宇文越离京至今已有三个月。虽然事先做了布置,但作为一位刚掌权不久的皇帝,离京这么久,已经是极限。   再不回去坐镇,恐怕要出乱子了。   这些事宇文越当然会考虑,一直没提,还是因为担心谢让的身体。   知道他在想什么,谢让抿了口水,道:“过几日找个机会,向葛大夫坦白一切,问他愿不愿意与我们回京吧。”   宇文越不答。   他的神情似乎有些犹豫,欲言又止片刻,才低低应了声“好”。他顿了顿,又道:“过几日就要过年了,待过完年之后,我会去向葛大夫解释。”   谢让自然注意到宇文越不自然的态度,他偏了偏头,正要询问,忽然闻到窗外传来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轻轻嗅了嗅,皱眉:“这是什么味……”   “我的鱼汤!”少年惨叫一声,连忙跑出了屋子。   谢让:“……”   .   山中的日子平静而安宁,几乎转眼便到了大年三十。这日清晨,谢让还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房门被人轻轻敲响。   少年压低的嗓音在屋外响起:“阿越,阿越——”   搂着他的人动了动,却没有理会。   宇文越的身份不便暴露,葛大夫和阿轩至今只知他名叫阿越。葛大夫年事已高也就罢了,阿轩也跟着这么叫。宇文越最初还觉得这小少年没大没小,强调了好几回让他要叫哥哥,对方却只当没听见。   宇文越这会儿也全当没听见对方喊他,眼也不睁,手先摸上来,帮谢让捂住了耳朵。谢让本就半梦半醒,察觉到对方的意图,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低低笑了声,推开对方的手:“阿轩喊你呢。”   此刻天还没完全亮,屋内亦是一片黑暗。谢让在黑暗中翻了个身,被对方用力搂进怀里:“别理他。”   谢让:“昨晚是谁兴致勃勃,要去赶集的?”   这个时辰,若是在宫里,他已经起来练了好一阵功了。可自从来了这里,一日比一日懒散,连床都起不来。   宇文越不答话,脑袋埋进谢让怀里,轻轻蹭了蹭。   小狗似的。   谢让失笑,顺势摸了摸那颗毛绒绒的脑袋,低声道:“可我想去看看民间的集市。”   少年撒娇的动作瞬间停了,他静待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好吧。”   集市要赶早,二人没再耽搁,简单梳洗完便出了门。   今天是大年三十,往年的今天,都是阿轩早起去山下的集镇采买,再回来做顿简单的年夜饭,便算是过了年。   今年多了两个人陪他,他别提有多高兴。   下山的一路上,往日害羞内敛的小少年难得兴致极高,缠着谢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什么如何分辨野菜草药,如何在山中做陷阱抓野兔,只要想到的,都能说上大半天。   谢让出身农户家,如今恢复了记忆,对这些寻常农户的生活也算了解。   两人聊得兴起,宇文越插不上话,脸色愈发阴沉。   “再往前走一炷香就能到山脚了……谢哥哥,你怎么了?”注意到谢让忽然停住脚步,阿轩也停了下来。   谢让瞥了眼跟在他们身后,闷闷不乐的人,平静道:“先歇会儿吧,我有点累了。”   “那赶紧坐下歇歇,师父说过你不能劳累的。”阿轩连忙拉着谢让往路边走去,挑了块相对平坦的青石,还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谢哥哥你先坐会儿,我刚才看见那边树上结了野果,我去采一些来。”   “不必——”谢让一句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小少年已经快步窜进树林,很快跑没影了。   山道上顿时安静下来,谢让抬眼看向还站在身边的宇文越:“不坐下歇会儿,不累吗?”   少年梗着脖子,还在闹脾气:“不累。”   “年轻就是好,走这么远的山路还不累。”谢让垂下眼,摸了摸肩膀,假意抱怨,“这石头硬邦邦的,坐着真难受。”   “谁让你偏要跟来凑这热闹。”宇文越不冷不热地说。他板着脸在谢让身边坐下,让对方靠在他身上,帮他轻轻捏肩:“这样好点吗?”   “嗯。”谢让忍着笑,低低应声。   宇文越又不说话。   落在谢让肩上的那双手力道适中,与对方平日的手劲相比,可以说是无比温柔。可那双手的主人却是面无表情,满脸的不高兴。   谢让觉得好笑,又与他搭话:“想喝水。”   宇文越从腰间取下水壶,递到他面前。   谢让也没伸手去接,身体稍稍前倾,就着宇文越的手喝了口水。这壶约莫用了能保温的材质,出门前接的热水,一路上被宇文越放在腰间暖着,这会儿仍温温热热,正好入口。   谢让又喝了两口,注意到对方表情稍有缓和,才道:“阿轩那孩子平时恐怕是憋坏了,这一路上那张嘴就没听过,不知怎么有怎么多话要说。”   宇文越动作顿了下,闷声道:“老师也难得与人聊得这么开心。”   “只是哄哄他罢了。”谢让不以为意,“小孩子嘛,说话就是得顺着他。”   宇文越没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谁都哄?”   谢让噗嗤笑出了声。   宇文越终于意识到谢让又在逗他,按在他肩上的手顿时加重了力道,捏得谢让吃痛瑟缩。   “错了错了,不逗你了。”谢让往边上躲了躲,伸手推他,“谁让你老是瞎吃醋,这醋有什么可吃的,他与你能一样吗?”   宇文越一怔。   他像是没能理解谢让这话,愣了愣神,才缓慢问:“他……他与我不一样?”   谢让自觉说错了话,悻悻别开视线。   却又被对方用力抓住:“你觉得他与我不一样?那我……在你眼里,我是不是……”   宇文越呼吸急促,抓住谢让手腕的手也跟着微微颤抖。他的神情难得有些慌乱,吞吞吐吐好一阵,也没能把那句话完整的说出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阿轩低哑的嗓音:“谢哥哥,我回来了!”   山野少年的身影出现在树林深处,谢让下意识抽了抽手,却没抽得开。一抬眼,面前的人不知何时又红了眼眶。   谢让:“……”   他真的不记得男主是个哭包啊!   谢让别无他法,只得又温声细语地哄:“别闹了,等回去再……”   钳制着他的那双手紧了紧,又缓慢松开。   接下来的一路,宇文越都安安静静。这回倒不像先前那样带着怨气,不过仍然心事重重,就连在集市采买完,回去做饭时,都好几次险些烧干了锅子。   山中过年并不隆重,但还算热闹。宇文越领着阿轩做了一大桌子菜,葛大夫特意挖出埋在屋后的酒坛,一人给倒了一大碗。   当然,除了谢让。   “喝什么喝,你那破身子,调理了快一个月都没起色,让你坐这儿闻闻就不错了。”葛大夫如是道。   吃过了饭,葛大夫早早进屋休息。阿轩从没喝过酒,半杯下肚之后路都走不稳,被葛大夫领着后颈脖子扔回了屋。   收拾残局的活,只能留给谢让和宇文越。   准确来说,是大部分都留给了宇文越。   谢让擦拭着灶台,一抬眼,便看见了蹲在地上洗碗的少年。宇文越自小生在冷宫,活是干过不少,但这样的乡间生活还是头一回。   这段时间,宇文越当真像是个普通的农户子,种地抓鱼,买菜做饭。   谢让从没想过会见到这样的宇文越。   他一时失神,少年似有所感,抬起头来。   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不等谢让移开视线,后者忽然笑起来。   他今晚被葛大夫拉着多饮了几杯酒,意识其实已经没有往日清醒,笑起来也看着傻里傻气。   谢让问他:“你笑什么?”   “老师在偷看我。”宇文越笑着道。   谢让愣了下,偏头:“没有。”   宇文越:“有,我都感觉到了。”   “我说没有就没有。”谢让三两下擦完了灶台,将抹布往水里一扔,“洗你的碗去。”   他擦净了手,转头就往外走。   院子里还点着篝火,干柴在火堆里爆开,是这深山的宁静长夜中,唯一的声响。   谢让在篝火旁的躺椅上坐下闭目养神,被院子里的凉风一吹,才感觉脸上的热意消退几分。   不多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脚步声走到近前停下,谢让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动静,这才睁开眼。   宇文越蹲在他身边,偏着头,静静注视着他。   谢让:“……”   这人不会真是什么小狗转世吧?   谢让哭笑不得:“你做什么?”   “看你。”宇文越眸光明亮,“你真好看。”   晕乎乎、醉醺醺的小皇帝,可爱度瞬间提高了好几倍。   谢让看得心软,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晚上喝了那么多,头晕不晕?”   宇文越反应比以往迟钝了不少,缓慢点点头:“有点。”   谢让:“那还不去睡觉?”   “不要。”宇文越这回倒是答得干脆。他抓住谢让正欲收回的手,忽然问:“我和别人不一样吗?”   谢让默然。   这是还惦记着上午的事。   谢让一时没有回答,宇文越摩挲着他的手指,轻声问道:“怀谦,告诉我好不好?在你心里,我是不一样的,对吗?” 第63章   院中忽然扬起了微风, 篝火跳动着爆开,火光映在宇文越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定定地注视着谢让,眼底不见半分迷离,只有与往日极为相似的热烈与温柔。   谢让以前对这眼神是有些畏惧的。   少年的情感太过于炽烈, 就像身旁那跳动的火焰, 那样灿烂, 那样直白,令他无法忽视, 亦不敢靠近。   于是,谢让说服自己, 他们之间隔着世俗伦理,他不能, 也绝不应该回应这种感情。   他扮演着恪守礼法的长辈, 试图劝说, 或强行逼迫对方放弃。   可结果显而易见。   谢让手指颤抖起来, 耳畔嗡嗡作响, 好一会儿才注意到, 那是自己过分剧烈的心跳。   他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这态度,在宇文越眼中与拒绝没有差别。少年眼中的热切一点点冷却下来,他失落地垂下眼, 仿佛小狗耷拉起耳朵, 每一根发丝都透着委屈。   “外头风太大了。”宇文越勉强弯了弯唇角,若无其事般开口, “我扶老师进屋。”   他想扶谢让起身, 后者却没动。   “阿越,我——”谢让刚一张口, 院中又吹来一阵寒风。他猝不及防吸进一口,寒风灌进肺里,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调理了快一个月,谢让依旧受不得寒。   他咳得厉害,喉头几乎瞬间便尝到了血腥味,手脚到胸口皆是一片冰凉。   宇文越不再耽搁,飞快取过放在一旁的外衣将他裹起来,抱进了屋。   宇文越把谢让放在床上,轻抚背心帮他顺气,待对方咳嗽缓和后,才转头去关窗户倒热水。   温热的清水入喉,总算缓解了肺腑的寒意。谢让裹着厚厚的袍子靠在床头,忽然叹息般开口:“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宇文越动作一顿。   “我是个早该死去之人,就算如今勉强捡回一条性命,这残破病弱的身躯,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谢让嗓音低哑,语气也难得有些低沉,“阿越,我不值得……”   “别这么说。”宇文越立刻打断他。他放下茶杯,抬眼望向对方那张血色尽褪的脸:“你的病我会治好的,至于值不值得,那是我的事,你说了不算。”   屋内陷入短暂沉寂,片刻后,谢让失笑:“还是这么不讲道理……”   少年低哼一声:“朕是天子,朕的决定,何须与人讲道理?”   这话完全就是在赌气了。谢让又笑了笑,低声道:“这么看来,臣除了谨遵圣意,也没有别的路可选了。”   宇文越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正打算再给谢让倒杯水,愣了下神,后知后觉抬起头来。   谢让微笑看着他。   是带着点调笑意味,恶作剧一般的微笑。   坊间传言,谢让刚刚高中状元那两年,在京城风光无限,是有名的风流才子。这些年他体弱多病,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早已无法回到当初。   宇文越无缘得见那时的谢让,在他的记忆中,唯有拜师那日的惊鸿一瞥,能够窥见一二。   但此刻的谢让,神情温和,眉眼带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风流俊逸的状元郎。   宇文越被那笑容晃了眼,呆愣了好一阵,一句话也说不出。   “想什么呢?”谢让偏了偏头,身体稍稍前倾,“傻了吗?”   宇文越恍然回神:“我、我……你刚才说,你的意思是说……你——”   他语无伦次,好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慌慌张张的,倒把自己闹了个大红脸。   谢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抬手在宇文越侧脸捏了一把,又滑落下来,犹豫片刻,轻轻握住了宇文越的手:“阿越,你是特别的。”   少年的呼吸顿时乱了。   谢让垂下眼,不去看对方那愈发炙热的目光:“刚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心里很不安。这里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陌生的,那般情势之下,我不知道自己将遭遇什么,亦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是因为有你,才让我与这个世界重新有了连结。”   他是很惧怕孤独之人,在现代生活的时候也同样如此。好在那时他身边有亲人、有朋友,他几乎不曾感受到孤独无助的滋味。   所以,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他其实非常畏惧。   在那孤独无依、举目无亲的时刻,是宇文越给了他安全感。   他一边贪恋少年给予他的温情,一边时刻警醒自己不可沉溺其中,最终做出了那般伤人又伤己的举动。   那恐怕,才是令他思虑伤神的缘由。   谢让闭了闭眼,坦诚道:“你在我心中……与他人是不同的,唯有这个,你无须怀疑。”   谢让几乎不曾说过这样直白的话,热意从侧脸一直烧到了脖子。他低着头,好一阵没等来回应,抬眼却见少年神情怔愣,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谢让无奈:“说话啊,真喝多了?”   “没、没有!”宇文越回过神来,但仍有些不确定,小心翼翼地问,“老师说我不同是指、是师生那样的……不同吗?”   谢让:“……”   谢让险些被这人气笑了,可触及对方可怜兮兮的目光,又消了气。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谢让轻轻叹了口气,抿了抿唇,身体微微前倾。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少年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一动不动。   谢让受不了他这过分□□的视线,抬手盖住对方的双眼:“别动。”   宇文越今晚被葛大夫拉着喝了不少酒,脑子远没有平日清醒,说什么就是什么,乖得不可思议。   谢让盖住那双眼睛,倾身上去,在对方唇角轻轻印下一吻。   那亲吻如同蜻蜓点水,一触及分。   谢让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举动,他呼吸稍滞,正想退回原处,忽然被人用力攥住。   急切的亲吻铺天盖地落下来。   将谢让困在行宫那段时日,宇文越吻了他很多次。但那时的亲吻,大多带着点惩罚的意味。   那时的宇文越,总是故意将动作放得极缓,表现得游刃有余。谢让知道,那是少年还在气头上,他想用这种恶劣的方式,让谢让从中感受。   感受到他的欲望,感受到……他们之间逐渐崩坏的关系。   那不是真正的宇文越。   但真正的宇文越……还挺一言难尽的。   “唔——”谢让在极度缺氧中无力地推了推身上的人,少年的臂膀铁墙般不可撼动,几乎要将他完全揉进身体。   不知过去多久,钳制在身上的力道才稍有松懈。   宇文越抬起头来,舔了舔嘴唇,有点委屈:“……你咬我。”   谢让唇舌一片麻木,急促地喘息:“不咬你,就要被你憋死了。”   宇文越不回答,低头又想亲上来。   谢让连忙偏头躲开。   他不知何时已被少年彻底压进床榻里,长发散落下来,一偏头,少年的吻便落在他侧脸。细密而潮热的亲吻从侧脸蜿蜒至耳畔、脖颈,宇文越细细亲吻着他,复而抬头。   “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宇文越轻声问他。   谢让觉得好笑:“你做过这样的梦吗?”   “……没有。”宇文越注视着他,眼眶微微发红,“我只梦到过你从我身边逃走,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只有一次,我找到了你,可你一直用厌恶的眼神看着我,骂我恶心。”   眼下这般场景,他就算是在梦中,都不敢幻想分毫。   谢让喉头一哽。   “阿越,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对你说这样的话。”他抚摸着宇文越的头发,轻声道,“你过去总说你不想离开我,可实际上,我……”   实际上,他才是那个离不开对方的人。   如果没有宇文越,他要如何拖着这副残破的身躯,在这陌生的时代生活。   如果没有宇文越,他哪里有勇气,面对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与记忆。   他早已经离不开他了。   甚至……比他意识到时还要更早。   谢让睫羽颤动,到底说不出这么肉麻的话。他抓着宇文越的衣襟,下定决心一般,扬起头来,主动吻上了对方的唇。   比起宇文越无师自通的吻技,谢让的亲吻青涩许多。他学着对方的样子将嘴唇贴上去,缓缓摩挲,却不敢深入。   那动作稚拙又拘谨,少年轻轻笑了下。   谢让推开他:“你笑什么?”   “我是在笑,终于找到一件老师不会的事了。”宇文越低声笑了笑,在谢让鬓发摩挲一下,“没关系,我教你。”   他重新低下头,身体力行地教学起来。   昏暗的烛光跳动,在墙上映照出两具缠绵的身影。漫长而深入的一吻过后,却是宇文越先松了手。   他抬起头来,闭了闭眼,胸膛剧烈起伏。   “……怎么?”谢让嗓音有点哑。   他的衣衫早不知何时被宇文越揉乱了,眼底因为缺氧泛起水汽,柔软的唇微微开合。   一副刚被欺负过的样子。   宇文越眸光微暗,用指腹抚过对方殷红的唇,又克制般松了手:“不能再继续了。”   他叹息般说着,正想起身,又被谢让拉住:“你去哪里?”   “……沐浴。”少年的声音委屈得很。   谢让没动,他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不介意的,你……”   宇文越的呼吸有一瞬间停滞,他背对着谢让,深深吸气,苦笑一般:“怀谦,别招我了。”   他转过身来,帮对方理了理散乱的衣襟,语气像是有点无奈:“你是不介意,但你这身体……你是不知道,葛大夫每日都要耳提面命,还给我开了一堆清心消火的药材,就怕我忍不住欺负你。”   “……我哪敢啊。”   谢让悻悻收回目光。   葛大夫……还真是够操心的。   “但你说了不介意,我记住了。”宇文越扶着谢让躺下,眼底带着笑意,“等你身体好起来,我一定连本带利讨回来。”   谢让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默不作声。   “不回答,就当你默认了?”   宇文越偏了偏头,脸上笑意稍敛:“我会治好你的,别担心。”   他的帝师,会长命百岁,会取回自己应有的名誉与荣耀。   宇文越深深注视着谢让,认真道:“我保证。” 第64章   宇文越去沐浴回来, 谢让已经睡着了。   谢让本意是想等他的,可谁知这小子一去就去了大半个时辰。谢让今日下了山,又帮着干了不少活,身体比平日还要疲乏, 等着等着便抵不过困意, 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就连少年是何时推门进来, 又是何时钻进被窝将他抱住,都未曾察觉。   谢让近来睡眠浅, 一晚上能醒好几回。待他夜里迷迷糊糊醒来时,却发觉身旁的人竟还醒着。   “……怎么还不睡?”谢让嗓音低哑, 带着浓浓的困意。   宇文越抚摸着他的头发,小声问:“我弄醒你了?”   “没有。”谢让翻了个身, 在对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快睡觉, 你不困吗?”   宇文越没有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 又道:“我还是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似的。”   “对, 你就是在做梦。”谢让困得脑子都转不动了, 随口道,“你要是再不睡觉,就要永远困在梦里了。”   宇文越:“可以吗?”   谢让:“……”   给他美得。   谢让懒得理他,宇文越又小声问:“我明天, 会不会把这些事都忘了?”   宇文越的酒量差得令人发指, 每次一喝酒就断片,酒后发生的事半点都记不得。   “没关系, 你要是忘了……”谢让停顿一下, 低声笑笑,“那就当我没说。”   “那怎么行?”宇文越把脑袋埋进他颈窝, 委屈道,“你不能这样。”   对方小狗似的蹭他,谢让拿他没办法,眼还闭着,手便摸索上去,摸了摸那颗毛绒绒的脑袋:“骗你的,你若是忘了,我就再与你说一遍。”   “一定要说啊。”宇文越可怜兮兮,“你不能再骗我了。”   谢让心道,他似乎也没怎么骗过这人吧?   顶多是有所隐瞒罢了。   但他没能把话说完,昏昏沉沉的脑子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不受控制地陷入昏睡。   谢让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宇文越也不再动了。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室内,宇文越低下头,借着那微末的月光注视着怀中人。   “我好开心啊。”宇文越轻声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有多开心。”   他将谢让重新拥入怀中,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微暗下:“没有人能从我身边抢走你……谁也不能。”   .   翌日,谢让醒来时便觉口干舌燥。   他似乎睡了很久,又好像根本没怎么睡着,脑中阵阵钝痛,浑身都在发软。   他躺在床上缓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自从来了这里,宇文越一日比一日懒散,早不是当初那个会早起练功读书的小皇帝。   谢让精力不足,近来总是睡得很久,他便黏着谢让,就算睡不着,也要陪他一起躺着。   从不会在谢让醒来前就起床。   何况,昨晚谢让才刚与他说了那些话。   总不可能……真把昨晚的事忘了吧?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天大的乌龙。   谢让在屋中简单梳洗,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宇文越回来,只得出门寻人。   昨夜下了场雪,院子里一夜之间铺满了银装,谢让推开森*晚*整*理门,阿轩正坐在檐下分拣草药。   “谢哥哥,早上好!”小少年一见他眼神便亮起来,高高兴兴与他打招呼。   谢让问他:“你阿越哥哥呢?”   “阿越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要下山买些东西。”阿轩道。   谢让了然。   在此间住下之后,除了少部分侍卫仍守在附近,宇文越带来的大部分侍从,都打扮成平民模样,留在了山下的集镇。   宇文越尚未将自己真实身份告知葛大夫与阿轩,每次与他们见面,找的理由都是下山采买。   多半是京城又来消息了吧。   谢让这么想着,转身往院外走去。   “谢哥哥!”阿轩放下草药,追了上来,“你要去找阿越吗,今天下了雪,山路滑,我陪你去吧。”   “不必。”谢让道,“我就去前面等他,不会走得太远。”   阿轩挠了挠头发,没明白:“那为什么还要出去呀,就在院子里等不行吗?”   谢让:“……”   谢让默然片刻,视线偏到一边,含糊道:“我……躺太久了,出去走走。”   “可——”   少年疑惑地眨眨眼,还想再说什么,老者的声音忽然从屋内传来:“阿轩,药材还没弄好?又在偷什么懒?”   “没偷懒没偷懒!”阿轩连忙应道,“我马上就弄好了!”   趁他应声的功夫,谢让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待小少年再回过头来时,谢让已经走出了院子,只给他留下个清瘦的背影。   刚下过雪的山中并不算冷,谢让裹着件加厚的狐裘,慢吞吞沿着小路往外走。山道上铺了厚厚一层积雪,只有一串脚印延伸下山,多半就是早晨宇文越下山时踩出来的。   少年步子迈得很大,一步能顶上谢让慢悠悠走的两步。但他脚印却极浅,多半是走得急了,还用上了些轻功。   自打来了江南,当今圣上好像已将京城的事完全抛去了脑后,无论大小事,一概交给内阁处理。实在处理不了的,就千里加急送来此地。   短短一个月时间,都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   不过,以往来消息时,可不见宇文越这般心急。   难不成是京城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谢让一边观察着对方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边在脑中思索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溪水边。   溪边水汽重,路上的积雪染了水汽,更加湿滑。谢让有些出神,没留意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一道身影不知从何处窜出,将他稳稳扶住。   不是宇文越。   谢让怔愣一下,抬起头来:“飞鸢?”   黑衣青年将他扶稳站好,才后退半步,单膝落地:“公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谢让眉宇紧蹙,意识到了什么,“宇文越他——”   “是圣上传信让属下来此。”飞鸢顿了顿,低声道,“已有半个月了。”   半个月。   那几乎就是他们在这里住下没多久的事了。   “那你为何不现身?”谢让又问,“还有丞相府的家仆,他们现在可好?”   他身旁的侍卫及家仆,都曾受他牵连而被捕入狱。后来在谢让的求情之下,宇文越才勉强答应将人从牢狱中提出,软禁起来。   若不是今日飞鸢在他面前现身,他还以为这人仍被软禁着。   “府上家仆已各自离去,其余侍卫皆跟着属下来了江南。一部分留在了山下集镇,少数亲信则与属下一道,守在这附近,护卫公子安全。”飞鸢道。   谢让问:“这些,都是圣上的意思?”   飞鸢:“是。”   谢让默然片刻,失笑:“他怎么都不告诉我啊。”   他只知道这附近被宇文越安排了侍卫保护,但那些侍卫从来来无影去无踪,他不曾见过。   竟连偷偷换成了自己人也不知道。   谢让叹了口气,还想再说什么,忽然一偏头,毫无征兆地咳嗽起来。   飞鸢连忙起身扶他。   谢让近来咳得愈发厉害,咳嗽牵扯着后脑生疼,撑着飞鸢的身体才勉强站稳。片刻后,他稍稍缓和,直起身来。   抵在唇边的手放下,苍白的掌心落下一抹刺眼的红。   “公子,您——”青年顿时慌了神,“属下这就扶您回去!”   谢让同样有些怔然。他低头看着掌心,最终只是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张丝帕,擦净了手,又拭了拭唇角:“你还是别去了,回头解释不清。”   “属下就送您到屋外,不会被发现,您——”   他话音未落,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们怎么在这里?”   谢让一怔,连忙藏好丝帕。下一刻,熟悉的气息覆上来,不由分说将谢让拉进怀里。   飞鸢原本还扶着谢让,当即后退几步,与二人拉开距离。   谢让生怕又惹自家这小祖宗误会,解释道:“我刚才险些滑倒,飞鸢是担心我受伤才会现身。你别怪他。”   宇文越压根没理会站在面前的黑衣侍卫,听了谢让这话,忙问:“险些滑倒?受伤了吗?早与你说过别一个人出门,你这身体经得起摔吗?阿轩怎么也不跟着你……”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谢让自知理亏,低着头任人教训。   他知道自己身体是什么情况,也清楚不该走这么远。   他原本的确只是想在院子外头等一等的,谁知道一出门就被那雪地吸引了注意,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循着对方脚印走到这里……   这原因弱智得谢让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太傅大人难得表现得如此乖顺,宇文越当场又消了气。他没计较飞鸢贸然现身,挥手让对方退下。   飞鸢还想再说什么,谢让不动声色朝他摇摇头。   黑衣侍卫无可奈何,只得听命退下,很快在林中掩去身形。   宇文越扶着谢让慢慢往回走,谢让悄然打量他,心里有些纳闷。   这小兔崽子……对他怎么是这个态度,难不成真把昨天说的话忘了?   不过,他也不知道宇文越待他该是什么态度。少年心悦于他,平日对他便是无微不至,就算昨晚他表露了心迹,应当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总觉得应该不太一样才对。   谢让收回目光,问:“你把我的侍卫都召来做什么,不怕我跑了?”   宇文越却是反问:“你还会跑吗?”   “那可说不准。”谢让笑起来,故意道,“说不定,我先前那些全是缓兵之计,就等着你放松警惕,再机会逃走呢。”   宇文越脸上的笑意稍加收敛。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如果是那样,也没什么。”   谢让脚步一顿。   他心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说得这么大度,不还是瞒着我,不敢叫我知道他们来了吗?”   “是啊。”宇文越的态度倒是很坦然,“我给他们每个人都服了剧毒,告诉他们,在你病好之前,不得暗中与你联络。如若不然,便不会再给他们解药。”   他不担心谢让从他身边逃走,他只是担心,谢让会为了离开,不顾自己的身体。   谢让垂下眼,没有答话。   宇文越又道:“别担心,今日的事,我不会追究。过两日,我便叫人将解药给他们,不会再用这种法子威胁他们。”   “你……”他犹豫片刻,小声道,“如果你还是想走,能不能等病好了之后——”   “宇文越。”谢让忽然打断他。   他们沿着山路往回走,已经能远远看见葛大夫居住的木屋。阿轩已经坐在檐下熬起了药,葛大夫则拿着医书靠在窗前,时不时与他说两句话。   谢让瞥了眼木屋,把宇文越拉到一旁的树后。   “昨晚与你说过什么,你真不记得了?”谢让沉着脸问。   “……”宇文越抿了抿唇,“记得。”   谢让不悦:“那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那些都是之前的安排,而且……”宇文越顿了下,“我不想再强迫你了。”   当初,谢让会留在身边,实际是受了他的逼迫。   无论谢让如今对他是何态度,他都没有权利限制谢让来去。   他是想……还他自由。   “怀谦,你别生气。”宇文越抬起手,指腹轻轻抚过他冰凉的侧脸,“是我不对,我以后不说这些了。”   谢让又气又好笑,低哼一声:“你确实该道歉,没见过你这么扫兴的人。”   亏他早上起床没见到他,还特意出来寻他。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在一起的第二天,就与对方说这样的晦气话。   果然还是个毛头小子。   谢让懒得与他多言,转头就想离开,又被人拉住。   “我真的知道错了。”宇文越话音听着还有些委屈,他身体贴近过来,将谢让抱了个满怀,“这样,不算扫兴了吧?”   谢让任由他抱着,没有推拒,也没有回答。   他大致能明白宇文越今日反常的原因。   虽说这人平日里对待谢让的态度便十分亲昵,但那时谢让并未表态,他们之间的关系,与现在是截然不同的。   少年习惯了那样的关系,如今忽然发生改变,倒变得小心翼翼、不知所措起来。   谢让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手,轻轻环住少年精瘦的腰身。   后者的身体有片刻僵硬,他抬起头来,一双眼注视着谢让,有惊喜,有热切,也有不难察觉的慌乱。   谢让抬眼与他对视,仍然没有躲闪。   他这态度对宇文越而言无疑是种无声地鼓舞,少年试探着靠过来,在谢让唇边印下浅浅一吻。   “……这样呢?”宇文越红着耳根,小声地问。 第65章   宇文越这般态度, 倒弄得谢让难为情起来。   他微偏过头,没有回应。   少年像是当真担心他还在生气,没敢继续碰他,悻悻退开几分。   谢让见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他抬手拂去宇文越发间不知何时沾染的碎雪, 轻声道:“傻子。”   宇文越有点不乐意, 嘟囔地问:“怎么又说我傻?”   “你不傻吗?”谢让轻轻推开他,看着少年那迟钝模样, 又忍不住笑起来,“你不会当真相信圣贤书里说的那套, 夫妻间要相敬如宾吧?”   宇文越一愣。   谢让说完也觉得这话实在过于直白,他垂下眼, 转过身:“我去过的现实世界里, 可没有人会对恋人这么客气。”   说完, 抬步往前走去。   留下宇文越在原地愣神。   没走几步, 便被人从身后追上来。熟悉的身躯覆上来, 将谢让紧紧抱进怀中:“你、你刚才说我, 我是——”   少年情绪激荡,激动得手臂都在发抖,谢让下意识推了下,却没推得开。   谢让:“……”   这一身蛮力, 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谢让叹了口气:“你要勒死我吗?”   “抱、抱歉!”宇文越连忙松了劲, 谢让终于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他理了理被人弄得凌乱的衣衫,再转头看去, 少年耳根通红, 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谢让没忍住, 唇角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你想说什么?”   不等宇文越回答,他走到对方面前,抬头看他:“说啊,陛下,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我……”宇文越嗫嚅一下,“我以为……”   “以为什么?”谢让问,“以为我昨天的话,只是说说而已?”   “当然不是!”   宇文越连忙摇头,小声道:“我只是没想到……”   他没有想到,谢让会是这样的态度。   明明在这之前,谢让从未回应过他的感情。   谢让大致猜到他想说什么。   他垂下眼,轻声道:“阿越,我是认真的。”   林间被积雪完全覆盖,冬日凌冽的寒风拂过树林,细碎的雪花被风从树梢吹落,如落雪般纷纷扬扬,洒在他们身边。   谢让牵过宇文越的手,少年掌心滚烫,在这大冷天的,甚至紧张得出了点汗。   “也许真如你说的那样,我是个对感情无比迟钝的人。我从未喜欢过什么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喜欢。”谢让声音放得很轻,却很清晰,“但现在……我想试一试。”   想试一试,真正的顺应心意而活。   去爱,去感受。   在他……还有能力的时候。   回应他的,是少年急切的亲吻。谢让踉跄后退几步,脊背撞上了身后的树干。宇文越一只手护着他脑后,呼吸炙热,动情地吻他。   谢让还是不会在亲吻中换气,好在这回宇文越还算清醒,在他呼吸不畅前放开了他。   谢让头昏脑涨,听见了少年低哑的笑:“笨。”   谢让直接给了他一脚。   宇文越顿时笑得更加放肆。   他笑够了,才正色道:“谢谢你,怀谦。你愿意接受我,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   每到这种时候,往日伶俐的少年却似乎变得笨拙起来,好像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   谢让被他看得难为情,别开视线:“都让你别这么客气了。”   “回去了,外头好冷。”   宇文越轻轻应了声“好”,牵起谢让往回走去。   谢让没有留意到,走动间,有什么东西从他怀中滑落,落到了雪地里。宇文越余光瞥见,下意识回头,却在看清那东西之后神情一僵。   那是一张染血的丝帕。   .   宇文越先前答应过谢让,等过完年之后,便要启程回京。如今年是过完了,可每当谢让提起,后者总有一大堆理由拖延。   头两天大雪封山走不了就罢,雪融了又说山道湿滑泥泞,说山中风大,总之,就是拖着不肯出发。   这一拖,就拖到了快要开春。   “我看啊,你就是乐不思蜀,不想要这个皇位了。”谢让摇头叹息。   说这话时,宇文越正帮谢让脱去鞋袜。   听言,少年笑了笑:“皇位还是要的,不当这皇帝,去哪儿帮你找这么多药材?”   谢让身体虚弱,又常年服药,寻常的药对他效用已经不大。葛大夫这山野间找不到那么多珍贵草药,近来全是开好方子,让宇文越下山去买。   实际上,就是由宇文越交给候在山下那些侍卫,让人去寻来。   谢让神情微微敛下:“阿越,我的病……”   “怎么?”宇文越扶着他躺上床,拉过被子将他裹起来,语气依旧很温和,“别多想,葛大夫都说你好多了,等天气好些,我们就回京。”   谢让注视着他,轻轻咳了两声,没有回答。   宇文越也没再说什么,帮他整理好床铺,又转头去点了安神香。谢让近来睡眠浅,夜里也时常头疼,不点熏香几乎没法睡着。   宇文越熟练点好熏香,回到床边,俯身在谢让唇边吻了下:“还不睡,不困吗?”   谢让拉住他:“你今晚还要去帮葛大夫整理医书?”   宇文越神情稍滞,点点头:“嗯。”   这几日,宇文越每日都要去帮葛大夫整理医书,一弄就是一整晚,好几回谢让夜里醒来,他都不在身边。   宇文越笑起来:“你说,他到底有没有猜出我身份?若是猜出了,怎么还这样成天对我呼来喝去的,使唤得越来越熟练了。”   葛大夫配的那些药,大部分都是寻常药铺都难买到的,可宇文越依旧次次都能找来,也从未提及钱财之事。   就算猜不到他是一国之君,应当也能看出他的身份非富即贵。   不过,对待他们的态度倒是始终没变。   谢让也笑了笑:“许是因为他以前治过的贵人也不少吧。”   宇文越不置可否般低哼一声,正欲起身,发觉谢让还是没松手。   少年眸光闪动,意识到了什么:“不想让我走?”   谢让下意识就想松手,可指尖刚动了动,像是想到了什么,生生止住了。他又轻轻咳了两声,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宇文越眸光微暗,但很快掩藏下来,笑道:“好,那今天就不去了,留下陪你。”   他飞快脱去外衣,躺上了床,将那具冰凉消瘦的身躯搂进怀里。   谢让近来瘦得厉害,本就纤细的手腕几乎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被宇文越小心拢进怀里,微不可查地颤抖。   “是冷吗?”宇文越小声问他,“还是疼?”   谢让把头埋在他怀里,没有回答,宇文越又问:“我去给你拿药?”   他这几日疼得比以往更频繁,除了头疼之外,浑身筋骨关节也总是疼痛难忍。宇文越怕他疼得太厉害,便请葛大夫给他配了止疼的药物。   那东西倒是能缓解痛楚,不过……   宇文越温声道:“只吃一点,不会上瘾的,万一夜里又疼……”   “不要。”谢让摇摇头,“那东西也就管一时,药效过了之后难受死了,还不如不吃。”   抬眼瞧见宇文越担忧的神情,又笑道:“听闻先帝为了彻底封禁那东西,费了好大功夫……咳咳,文武百官要是知道你派人去寻禁药,指不定要怎么闹。”   宇文越把人搂紧了些,闷声道:“谁管他们。”   谢让低声笑笑,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阿越,你该回京了。”   少年身体一僵。   “你不该离京这么久,再耽搁下去,局势会乱的。”谢让顿了顿,道,“你若担心我无法舟车劳顿,把我留在这里休养就好。”   他笑了下:“你先前,不也没打算带我回京吗?”   宇文越不答。   谢让实在太敏锐了。   宇文越将他的贴身侍卫全都调来此处,的确不全是为了放他们自由。自从葛大夫说过谢让是思虑伤身之后,他便考虑过,让他留在此处修养。   如今朝堂还算稳固,但再过不久,与匈奴战事将起。   这个节骨眼上,谢让若跟着他回京,必然难免操心国事。   让他在远离纷扰之处修养,是最好的选择。   那群贴身侍卫,是宇文越特意调来保护他的。   可是……   “我后悔了。”宇文越小声道,“……我不想离开你。”   怎么可能离开。   谢让的身体根本没有好转,甚至比一个月前还要糟糕。浑身疼痛难忍,吃不下东西,难以入睡……他怎么可能在这时候离开他。   宇文越眼眶红起来,往日竭力压制的不安,在这一刻终于显露出来:“怀谦,别赶我走,求你了。”   “太医已经到了江南,我还派人去寻了民间神医,再过几日,他们就会进山。这几日我一直在随葛大夫翻阅医书,肯定会有办法治好你的。”宇文越声音哽咽,轻声道,“等你的病治好了,我们再一起回京。”   谢让心口泛起苦涩,闭上眼:“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去整理医书,哪有这么多医书要整理。”   宇文越搂着谢让,并不言语。   他身上很冷,寒气仿佛是由内而外溢出来,宇文越用尽任何办法,也不能让他回暖。那已经不再是体弱或疾病导致的寒冷,是这具身体在逐渐衰竭的征兆。   浑身筋骨细密地发着疼,谢让轻轻吸气,咽下口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阿越,我这几日总是做梦。”   梦中昏昏沉沉,尽是他这荒唐的一生。   刻苦读书的孩童时代,春风得意的少年时期,从风光无限走到家破人亡,还有那恍若幻梦一般,现实世界无忧无虑的二十年。   而每次梦境的最后,都是空无一物的黑暗。   “阿越,这是代价。”谢让闭着眼,低声道,“是我逆天而行的代价。”   就算无意间勘破了这个世界的秘密,他依旧受制于这书中规则。而在这个故事里,大反派谢让,早在一年前就该死去了。   他破坏了原有的故事走向,改变了他本该面对的结局。但命运是不可更改的,所以,这世间的规则要用另外的方式,取走他这条命。   这才是他重病缠身,并愈演愈烈的原因。   无论多好的药材,医术多高明的大夫,都不可能再救得了他。   宇文越仍是一言不发,谢让抬起头,主动贴上对方的唇。微凉的唇瓣轻轻贴合,试探地触碰、舔舐,渐渐尝到了温热的湿意。   谢让稍稍退开,一滴眼泪砸落在他脸上,又顺着侧脸没入脖颈。   “书里可没写过你这么爱哭。”谢让笑起来,温柔拭去少年的眼泪,“阿越,不必为我难过。虽说命运不可更改,但我仍然战胜了它,这一年的时光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宇文越红着眼,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所以啊……咳咳,大夫就不必再找了。”安神香渐渐起了效,困倦感涌了上来,谢让的声音也变得轻缓,“你若实在不想与我分开,便带我一起回京吧。”   就算是几个月前还能自如走动的谢让,也受不了从京城到江南的舟车劳顿。以他现在的身体,能不能顺利到达京城都说不好。   这些谢让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可是,如果他的生命当真即将走到尽头。   他宁愿留在重要的人身边,也不想再背井离乡,孤独的死去。   虽然……那是对于宇文越无比残酷的选择。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谢让竭力抓住对方的衣襟,身体贴近过去,忍着困意轻声道:“让我任性一次吧,阿越……我也不想离开你。” 第66章   怀中的躯体渐渐安静下来, 宇文越依旧没有说话。   少年神情阴沉,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视着那张憔悴消瘦,却依旧美得令人心惊的容颜,就这么一言不发, 等到了晨光熹微。   谢让夜里总是睡得不怎么安稳, 直到天色蒙蒙亮起, 才总算睡得沉了些。   一夜没睡,宇文越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疲惫。他观察着谢让的反应, 确定不会将他弄醒,才小心翼翼松开怀抱着他的手, 将他放回床上。   宇文越翻身下床,走到桌边的香炉前。   一夜过去, 炉中的熏香早已燃尽, 只余些许香灰沉在底部。   葛大夫这安神香是专为谢让配制的, 三枚香丸便够他安睡一夜。宇文越往那香炉中又添了三枚, 熏香的青烟缓缓升起, 谢让无知无觉, 安静地沉睡。   宇文越重新回到床边。   “怀谦?”他轻声唤道。   没有回应。   谢让安安静静蜷在床上,已瞧不出什么血色的手搭在身侧,还维持着宇文越将他从怀中放下时的姿势。   宇文越伸出手去,将那只手握进掌心。   “谢怀谦, 你真以为我会就这么看着你去死?”宇文越声音放得很轻, 他牵过对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吻着, “命运, 我从来不信那种东西。”   谢让睫羽微微颤动,眉心无意识蹙着。   宇文越轻柔抚过他的侧脸, 撩开额前的碎发,抚平眉宇,又落到颈后。   从过年前不久开始,他就闻不到谢让的信香了。   最初他以为那是葛大夫医治的功劳,与在宫里服用的抑息丹药一样,是为了令他免受坤君信香所扰。所以他旁敲侧击地问过,发觉葛大夫只是帮他控制了过于浓烈的信香,并不会影响他对外界的感知。   问题是出在谢让身上。   就像随着年龄增长,信香也会逐渐减退一般,即将油尽灯枯的身体,已经无法正常散发信香。   谢让的确已经走到了末路。   宇文越比谁都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你太狠心了,谢怀谦。”宇文越垂下眼,眼底流露出一丝痛苦之色,“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他话音微微有些哽咽,但很快克制下来。宇文越无声地舒了口气,继续道:“我不会接受的,怀谦。说我任性也好,说我固执也罢,你应该了解我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谢让指尖无意识般动了动,宇文越骤然屏住呼吸,静静等了一会儿。   谢让没有醒来。   安神香的效用很好,他至少能安然无恙的睡到中午。   宇文越浑身又松了劲,把脸埋在对方掌心:“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你说啊。你可能不会相信,从七年前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   那时的谢让,是无比耀眼的存在,仿佛一束光,短暂地照进了那个刚离开冷宫,无依无靠,彷徨无助的小皇子心中。   所以,对方后来的转变,于他而言除了愤怒,更多的是痛苦与失望。初遇时的惊鸿一瞥,也被他当做一种欺骗,渐渐在记忆中忘却。   “你不是他,我真的好高兴。”宇文越轻轻道,“那证明了,我没有信错人,也没有……爱错人。”   年少时懵懂的依恋与好感,在数年之后得到了肯定,也得到了回应。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宇文越摩挲着对方消瘦的指尖,颤抖的呼吸渐渐平复。少顷,他抬起头,神情已变得平静:“怀谦,你放心,很快就会结束的。”   他低头在谢让唇边吻了吻,竟忽然微笑起来,温声道:“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了。我保证。”   他直起身来,最后朝谢让深深望了一眼。   房门被人轻轻合上,香炉青烟缭绕,在屋中无声地弥漫。   谢让蜷缩在床榻内侧,睫羽颤动,一滴泪从眼尾缓缓滑落。   .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开春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院子里生出几簇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淡淡的花香洒满庭院。   宇文越穿过庭院,瞧见正前方主屋窗户敞着,头发花白的老者在桌边支着头打瞌睡,手里还握着一本医书。   葛大夫这辈子恐怕都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病患,分明只是虚弱之症,却无论如何都补不回来。药方换了一副接一副,全都收效甚微。   老者这段时间愁得夜不能寐,连白发都多出好几根。   宇文越没打扰他,悄无声息出了院子,沿着山道一路往前。   很快来到了溪水边。   一名少年正蹲在溪边洗衣服。   宇文越走到他身边,轻声唤道:“阿轩。”   “哎哟!”少年被他吓得几乎跳起来,正在浆洗的衣服也丢进了水里。他手忙脚乱去捞衣服,转头看了眼宇文越,没大没小地责备道:“你走路怎么没声啊!”   宇文越:“……”   宇文越道:“抱歉。”   阿轩眨了眨眼。   他放下衣物,凑到宇文越身边,上下打量他。   宇文越不耐烦地蹙眉:“干嘛?”   “你居然会道歉诶!”阿轩像是见到了什么奇事,诧异道,“你今天吃错药了?”   宇文越:“……”   “我知道,是谢哥哥最近身体不好,所以你也心情不好,对吧?”阿轩叹了口气,拍了拍宇文越的肩膀,“我明白的,你别太难过。”   宇文越轻嘲一笑:“你明白什么?”   “谢哥哥,应该快死了吧。”阿轩垂下眼,露出几分难过的模样,“你和师父都不想放弃,但谢哥哥的脉象已经……师父告诉过我的,这种脉象,已经回天乏术了。”   宇文越移开视线:“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段时间谢让无法出门,宇文越便也留在屋中陪他。而葛大夫,这几日同样闭门不出,翻遍了医书。只有阿轩,每日该做什么做什么,好似完全不受影响。   “我好歹也是个大夫啊,怎么可能不知道。”阿轩道,“但是没办法呀,生死有命。”   “生死有命……”宇文越轻声重复。   阿轩有这想法,是不难理解的。   少年自幼跟着葛大夫行医,必然见过许多生死。对于旁人的死,他会感到悲伤,但不会觉得难以接受。至于葛大夫,近来如此帮忙,也不是因为担心谢让的安危。   他对谢让如此尽心,不过是出于对他死而复生的怀疑,以及,疑难病症的好奇。   到头来,只有宇文越接受不了。   宇文越闭了闭眼,轻声道:“可我不信命。”   少年安静下来,沉默地望着他。   “先不说这些了。我来找你,是有另一件事。”宇文越顿了顿,又道,“七年前,他险些死在这里,是你将他安葬。”   “……你将他葬在了何处?”   .   阿轩当初安葬谢让的地方是在后山。   早春时节,远处的山巅还能见到几分积雪。漫山树木生出嫩芽,树梢上缀着淡粉的花朵,一派春意盎然之景。   这里平日里没什么人会来,只有一条阿轩和葛大夫往日上山采药踩出来的山路,一个冬天过去,山路被生出的野草重新覆盖。   阿轩带着宇文越,深一脚浅一脚踩过草丛,很快看到了半山腰的那座孤坟。   说是坟冢,但其实不过是用黄土堆成了个简易的小山包。数年过去,小山包上生出了不少藤蔓杂草,几乎将这座孤坟完全覆盖。   “就是这里。”少年随手扯了两把上面的杂草,道,“好久没来了,森*晚*整*理居然生了这么多杂草。”   宇文越拉住他:“不用弄了,这里面又没有人。”   阿轩愣了下,反应过来:“对哦。”   他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苦恼地挠了挠头发。   宇文越:“你想说什么?”   “没事,只是……好奇怪啊。”阿轩绕着那坟冢走了一圈,小声道,“我是亲手把谢哥哥葬下去的,可是,他是怎么出来的呀?”   “……这座坟明明没有被破坏过啊。”   如果是忽然从墓地中活过来,在他爬出墓地之时,这里一定会被破坏才是。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这座坟冢依旧维持着最初的模样,没有丝毫破坏的痕迹。   宇文越在坟冢前蹲下身,平静道:“两个可能。”   “有人来过这里,并将他救了出来。”   “不太可能吧。”阿轩思索道,“如果是被挖开过,再填上土,我应该能发现才对。”   宇文越轻笑:“那种力量都能令他死而复生了,抹去一点痕迹又有何难?”   阿轩眸光闪动,似乎有些被他吓到了。   宇文越没理会他,继续道:“不过,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可能性。”   他低头抓了一把湿润的土壤,用指腹捻了捻,一字一顿,轻轻道:“有没有可能,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被葬下去?”   微凉的风拂过山岗,树叶传来沙沙响声。阳光不知何时藏去了云后,阴云遮蔽天空,仿佛山雨欲来前的静谧。   “阿越,你在说什么呢?”阿轩偏了偏头,露出了点疑惑的神色。他走到宇文越身边,伸手去拉他:“快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宇文越抬眼望向他,微笑起来:“好啊。”   他站起身,却在阿轩转身的瞬间,抬手在对方颈后用力敲了下。少年顿时失去意识,身体无力地跌落在地。   “你们在看吧?”他站在这孤坟前,仿佛呢喃一般,轻轻开口,“掌控着这个世界的规则,掌控着无数人的命运,你们很享受这个过程吗?”   “给我滚出来。”   没有人回答他。   仿佛自言自语的呢喃与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唯有山野间的风越发凛冽。   宇文越在这狂风中站得笔直,衣摆发丝随风浮动。   脸上却带着笑意。   “死了一个反派帝师,就让你们不惜折腾了这么久,闹出这么多乱子。”宇文越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平静道,“如果是我死在这里,又会如何?”   他毫不犹豫手起刀落,左手手腕上被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伤处顿时血流如注,宇文越仰头望向天空,大声喝道:“滚出来!” 第67章   宇文越急促地喘息着。   左手手腕处已被划出数道伤口, 鲜血从伤处涌出,将脚边一小片土地染得血红。他单膝落地,冷汗顺着侧脸滑落,混着血水浸入土壤。失血过多令他眼前有些模糊, 耳畔嗡鸣作响, 好一阵才意识到, 那是天边传来的轰鸣雷声。   没有人出现,也没有任何回应, 在这广袤天地间,唯有雷声与他相伴。   再无其他。   宇文越抬眼望向天际, 眼底扬起一丝嘲弄的笑。他右手还紧紧攥着那把匕首,锋利的刀刃泛着寒光, 又要朝腕间划去——   忽然, 有人用力按住了他的手。   宇文越眸光微动, 缓缓抬起头。   对上了一张熟悉的容颜。   少年五官稚嫩, 一双眼睛漆黑明亮。   是阿轩。   原本被他打晕的阿轩, 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正毫发无伤地站在他面前。   “阿越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阿轩神情极不自然,说话的语调也有些生硬,“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我这就带你回去。”   宇文越没动。   他无声地笑了笑, 哑声道:“别装了。”   阿轩那臭小子,什么时候喊过他哥哥。   少年神情敛下, 像是犹豫片刻, 默默收回了手。   宇文越深深吸气,手一松, 手中的匕首便落到地上。他用尚未受伤的手撑着地面,踉跄着站起身。   “我先前就觉得很奇怪,若书中规则当真强大到足以操控一切,他所经历的那些,根本就不会发生。”宇文越道。   若真是无所不能,怎么可能有人逃脱掌控,做出与“设定”完全相悖的举措。   而更可笑的是,在有人逃脱掌控,甚至将事情变得难以挽回后,那所谓的“规则”选择的解决办法,竟是将那不稳定的源头送出这个世界。   被送走的灵魂回到原位,故事的齿轮再次偏移,才是谢让如今走向末路的原因。   宇文越失血过多,唇色白得可怕,声音也比往常虚弱许多。   但他的神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哪怕是这般狼狈的模样,他依旧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是这个世界的绝对主角。   宇文越看向站在身边的少年,哑声道:“所以,那根本不是什么无形的规则,而是有人暗中操控,对吧?”   只有人,才会出错,才会想尽办法弥补过失。   少年没有答话。   他静静伫立在原地,看了眼宇文越,又偏过头去:“你猜到了又能如何,谢让就要死了,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宇文越的呼吸陡然一沉。   他无声地换了口气,像是借由这个动作,让自己平静下来:“你们有什么条件?”   “宇文越,我们不是……”   “我知道你们可以救他。”宇文越打断道,“当初他伤得那么重,后来不也毫发无伤的回来了?要怎么做,再把他送出去一次?再做一个傀儡?”   “不可能的,现在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少年的语气竟然很有耐心,“当初能救他,是因为他本来就不会死在那里,他的寿数未尽,当然可以想办法。可现在呢,他一年前就该死了,你要我们怎么救?”   宇文越定定注视着他,视线一点一点沉下来。   少年瞥他一眼,又放缓了语气:“别做傻事了,宇文越。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何必为了旁人放弃。你现在这么闹,什么也改变不了。”   “改变不了?”宇文越轻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弯腰拾起匕首,缓慢走到少年身边:“我一直很好奇,如果你们所谓的故事线被彻底扭曲到无法挽回,这个世界会如何?”   少年不答,宇文越偏了偏头:“……会毁灭吧?”   一切都将消失殆尽,彻底不复存在。   “哈……”宇文越忽然笑起来,嘶哑的笑声回荡在山野间,听上去竟有几分凄厉。   “别犯傻了!”少年扬高了声音,“就算你真的死在这里又如何,世界规则的力量不是你能想象的,他们大可以再造一个傀儡,对故事线不会有任何影响。别忘了谢让还活着,原本的你对他可是恨之入骨,如果他一觉醒来,看到那样的你,他该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在原本的故事线里,你会怎么对他,你把他千刀万剐——”   他话没说完,宇文越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匕首重新落到地上,宇文越用没受伤的手掐着少年,用力一掼,便将对方狠狠摔在地上。   “那、不、是、我。”宇文越眸光沉沉,一字一句,冷声道,“我永远不会那样对他,永远也不会。”   少年喉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嗬嗬”声,他像是吓坏了,手忙脚乱去抓宇文越的手腕,却根本挣脱不开:“你别……这是注定的……你改变不了……”   “你真这么觉得?”   宇文越居高临下注视着那张虽然容貌相同,但周身气质已截然不同的少年,冰冷地微笑着,轻轻道:“你觉得,我会毫无准备地来见你们?你以为,我手上的筹码,就只有这条命吗?”   少年面色苍白,挣扎越来越微弱,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话。   宇文越嗤笑一声,松了手,少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还一边畏惧地往后缩。宇文越没再碰他,只是耐心等他平复下来,才悠悠道:“朕是一国之君,朕有能力一统江山,也有能力让这个王朝走向陌路。你们不是无所不知吗,不妨来猜猜,朕打算做什么?”   “你……你疯了吗?”少年已经彻底失了底气,他双手抱膝,声音也弱下来,“你不是想要做个明君吗,还有这世间的黎民百姓,他们的性命,你都不在乎了吗?”   “黎民百姓?”宇文越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荒唐的笑话,冷笑道,“原来在你眼里,他们还能算是人?朕还以为,在你们眼中,那些不过是可肆意操控的玩具,寥寥几笔,便可随意决定生死。”   少年眸光闪动,不说话了。   宇文越扶着受伤的手臂站直身体,冷眼看向那几乎在瑟瑟发抖的少年:“你们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相反,在事态彻底无法挽回之前,你们其实不能干涉太多。”   “当初插手,是因为他的确死在了这里。”   谢让很早就偏移了原本的故事线,可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出来干涉他。   不,或许有所干涉。但那种干涉是无形的,就像当初的奚太后,没能抵御“规则”的洗脑,做出了许多违背自己本心之事。   谢让是以自己的意志战胜了那所谓的“规则”,若非当初意外死在了这里,他……应当会如约回到宫里,成为帝师,陪伴宇文越长大。   宇文越闭了闭眼,飞快点了身上几个止血的穴道,又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服下。   “所以,我不会死在这里。”宇文越撕下衣摆,草草包裹了伤处,话音前所未有的平静,“我要做的事,怎么可能给你们插手的机会。”   “你……你这个疯子……”   宇文越却是笑了:“我就是个疯子,你第一天才知道吗?”   他说完这话,转身便想离开。   “你等等。”身后的人叫住他。   宇文越回过头,少年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捂着脸哀嚎起来:“啊啊啊我就说这活没法干!!!怎么偏偏摊上你们这么个世界,bug也太多了根本没法搞呜呜呜……”   宇文越:“……”   少年还在自顾自哭诉:“要是有选择,谁乐意干这活啊!全年无休,头发大把大把掉,还要被人掐脖子呜呜呜……”   宇文越听得不耐烦,踹了他一脚:“你哭够了没?”   少年像是被他吓怕了,瑟缩一下,哽咽着抬起头。   宇文越面沉如水,少年下定决心一般,重重揉了把脸:“好吧,其实……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   “……我们确实不能干涉太多,我今天来见你,也是冒着违规的风险。”山坡上,少年帮宇文越包扎着伤口,小声道,“以死相逼这种事,就你干得出来。”   宇文越并不回答,只是问:“你说有办法,该怎么做?”   “急什么?”少年这会儿倒是平静了不少,动作不紧不慢,“年轻人,性格就是急躁。”   宇文越:“……”   刚才是谁在地上撒泼打滚哭成那样的?   宇文越闭了闭眼,无声地克制着情绪。   少年继续道:“你已经知道,这里是书中世界,而我们的存在,可以理解为书中世界的管理员。”   书中世界,从它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便独立于现实世界而存在。虽然对于现实世界来说,那只是个虚拟的存在,但对于书中人物而言,那里就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这样大大小小的世界构成了整个书中世界,而管理员的作用,便是维系书中世界的安稳。   是管理,而非控制。   “书中世界有它的运行规则,一般来说,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保证故事的大方向不发生变化就好。”少年顿了顿,叹了口气,“谁知道会摊上个谢让。”   提起谢让,宇文越神情终于缓和了些,微微勾起唇角:“他是很了不起,他打破了你们的规则。”   那温柔的神情看得少年阵阵牙酸,他撇了撇嘴,如实道:“他不是第一个做到的人。”   宇文越偏头看他。   “打破书中世界的运行规则,拥有自己的意志,这意味着他成为了真正的人。也意味着,他可以脱离书中世界,去现实世界生活。这是书中世界的运行规则之一。”少年道,“这才是七年前,我们送他去现实世界的原因。”   那并非一次破例,而是顺应规则行事。   在七年前,谢让意外死去的瞬间,他已经完成了书中人物的觉醒,可以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去体验真正的人生。   书中的一切,严格意义上讲,已经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宇文越眉宇微微蹙起:“那他为什么会回来?”   “谁知道呢,多半是想起来了吧。”少年猜测道,“我们也没遇到过这种事,但他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如果他因为某些原因回想起了过去,并涌现出极其强烈的回归欲望,没有人能够拦得住他。”   “你说他……是自己想要回来?”宇文越不解,“他被灭了满门,早已经一无所有,他回来做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少年又叹了口气,“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放着现代那么好的生活不过,非要回来过这命悬一线的日子。不过啊,穿越时空间隙会影响记忆,他还穿了两次。你就算现在去问他,他多半也想不起来了。”   宇文越垂下眼,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没有再多说。   “你说还有办法救他,究竟是什么法子?”宇文越问。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   他帮宇文越包扎好伤口,抬起头来,悠悠道:“本该死去的人,最后却活了下来,这种事你不是早就遇到过了吗?”   .   京中三月,一个消息自江南传来,震惊朝野。   陪同当今圣上南下数月的帝师谢让,在回京途中遭遇劫匪,意外坠崖而亡,尸骨无存。   当今圣上悲痛欲绝,以皇室之礼将其大葬,并下令举国服丧半年。   帝师在位时,所有人惧他怕他,认为他野心勃勃,觊觎皇位。   如今人不在了,坊间反倒开始细数帝师这些年的功绩,赞颂他的才华、品貌,以及当初挽大厦之将倾的魄力。   渐渐地,朝野上下都惋惜起这位国之重臣的故去,民间亦有不少读书人自发悼念。   对此,宇文越只是一笑置之:“现在知道念着他的好,早干嘛去了。”   说这话时,宇文越正拧干了丝帕,帮床上的人擦身。   没有人知道,所谓“坠崖而亡”的帝师谢让,其实一直被安放在这京城外的行宫当中。寝殿内点着清雅的熏香,青年躺在床上,呼吸平稳,面色红润,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   宇文越动作不紧不慢,仔细帮他擦了身,换了衣服,熟练得仿佛已做过千百次。   飞鸢立于屏风外,禀报完后便一言不发,静静等待着。   少倾,宇文越才道:“进来吧。”   飞鸢快步走进内室,收拾好宇文越帮谢让换下的衣物,端起用完的热水就要出门。   宇文越又道:“再过几日‘服丧’就要结束了,朕得尽快启程回京,让你找的人,都找好了吗?”   飞鸢动作一顿,应道:“是,依照陛下的吩咐,寻了几位自幼训练的盲哑奴,日后会由他们照顾公子。”   宇文越点了点头,飞鸢却没急着离开。   “怎么?”宇文越问。   “公子他……”飞鸢朝床上看了一眼,低声道,“公子,真的还会醒来吗?”   没有人知道那日宇文越在山上遇到了什么,就连飞鸢这般最亲近的护卫,都只知道宇文越不知怎么受了伤,回来之后,便吩咐护卫尽快回京。   可飞鸢一眼便看出,宇文越那伤势,分明是他自己所致。   而从那天开始,谢让再也没有醒来。   原本的他,脉象虚弱,病入肺腑,已经是无药可医之相。   可那天之后,他的脉象逐渐恢复,身体也仿佛回到了重病前的模样。   唯独沉睡不醒。   “他会醒的。”宇文越拂过对方额前一缕碎发,眼眸垂下,眼底显出几分温柔,“等一切结束之后,他就会醒了。”   “……这是他们给我的条件。” 第68章   年轻的影卫没再说什么, 只低低应了声“是”,收拾好东西出了门。   房门缓缓闭合,宇文越这才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床上的人, 神情有些无奈:“这下, 真要被人当成疯子了。”   这半年以来, 宇文越以“服丧”为由,在行宫闭门不出。   这类对话, 其实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原因无他,虽说谢让如今脉象一切如常, 但一个足足半年未曾醒来,没有意识, 也无需饮食的人, 无论在谁看来, 都早已不像个活人。   “我知道, 你肯定会醒的。”宇文越俯下身, 在谢让额前轻轻落下一吻, 低声道,“所以,我会努力做完我该做的事,你也是这么希望的, 对吗?”   他微抬起头, 放在床头的书册映入眼帘。   这是回京之后,被人作为帝师的“遗物”, 从丞相府中找到的。   在谢让辞官离京之前, 他足有一个月时间闭门不出。   那时候宇文越自顾不暇,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直到现在他才知道, 在那计划着永远离开这里的一个月里,谢让把毕生所学,为君之道,以及那些所有还来不及教给宇文越的东西,尽数写了下来,编写成册。   他从未放弃帝师之责。   也从未……真正抛弃他。   “原本答应过再也不会离开你的,现在恐怕要食言了。”宇文越眼眸垂下,注视着那张沉静的睡颜,“别担心,我会尽快结束这一切。”   “……我一定会让你醒过来。”   原本应当死去的人,最终安然无恙地活了下去,这种事他们的确曾遇到过。   “规则”对书中世界的控制并非永无止境,祂的控制,只持续到原本的故事线结束。就像当初的奚太后,在作为阶段反派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便渐渐脱离了“规则”的控制,察觉到了事态的古怪。   所以,宇文越需要做的,便是让这个世界的故事线彻底走向终结。   等到那时,书中世界不再会被“规则”左右,谢让才能真正挣脱那所谓的命运。   .   延兴七年,帝师意外身亡,当今圣上为其守孝半年。   九月末,一批西域商人为匈奴所擒,西域诸国联合抗议,在边境掀起战事。   同年十月,战火蔓延至大梁境内,大梁正式加入战局,年仅十九岁的当今圣上宇文越御驾亲征。   这场本该在数年后出现的战事,轰轰烈烈席卷了整个西北边境。   .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行宫内万物复苏,处处春意盎然。   “这件颜色会不会太艳?”   “也是,这么喜庆的日子,穿得太素是不大合适。”   “……不成,还是换一件吧,把那件给我看看。”   寝宫内,青年穿着一袭红衣,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口。   他的身旁,几名侍卫抱着衣服,正手忙脚乱帮他整理衣衫。   侍卫大多都是粗人,平时哪干过这么精细的活,一大屋子人,各个手足无措,兵荒马乱。   “要我说啊,这件就挺好,你家小皇帝肯定喜欢。”一个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这声音仿佛平地惊雷,屋内众人皆是一震。   “谁?!”   “什么人,竟然擅闯行宫!”   “公子退后!”   数名侍卫顿时刀剑出鞘,齐齐对准了殿门方向。   正要跨步进来的青年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仓惶间竟被门槛绊倒,扑通一声,摔了个五体投地。   殿内静默片刻。   少顷,清亮的嗓音从人群后方传来:“都退下吧,不是外人。”   人群分开,青年坐在一张木制轮椅上,身形消瘦,面容年轻。   一如当年模样。   “我差点没认出你,阿轩。”谢让上下打量他片刻,微笑起来,“又或者,该唤你管理员?”   .   侍卫给二人奉了茶,自觉退了出去。   殿门被缓缓合上,谢让撑着轮椅站起来,青年连忙扶稳他。   “你的腿……”   “已经能走一些路了,但他们怕我摔着,就是不肯让我自己走。”谢让无奈笑道,“哪有这样复健的。”   “你这身子骨是该小心。”青年道,“躺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醒过来,要是再出什么岔子,你家小皇帝又要发疯了。”   听了这话,谢让脸上笑意稍敛。他偏头望向窗外,晴空碧蓝如洗,阳光正好。   谢让弯了弯嘴角,轻声道:“不会再让他担心了。”   谢让的记忆,仍停留在他在宇文越怀中睡去的那天夜里。   这些年对于他而言,仿佛只是一场格外漫长的梦境。他沉沦于一场又一场虚幻的梦境当中,恍然醒来,才知道世上已过去了八年。   整整八年。   足以让守在他身边的侍卫们,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足以让当初那十三四岁的少年,长成如今这般青年才俊。   唯有谢让,丝毫未曾改变。   谢让后退半步,站稳身体,弯下腰,郑重地朝青年行了一礼。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谢让道。   青年似乎不太习惯被人这么客气对待,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赶忙扶着谢让回到轮椅上坐下:“看来你家小皇帝把事情全都告诉你了?”   谢让点点头,指向内殿的书桌。   隔着薄薄一扇木制屏风,能看见那书桌上堆放着不少书信。在谢让沉睡的这些年,在他们无法见面的时间里,宇文越每日都会给他写上一封信。   有时是讲述边境战事,有时则是自己为君为帅的感悟。   当初那件事的前因后果,自然也被写进了书信里。   “不必谢我,我也不只是想救你。”青年犹豫一下,还是如实道,“其实,我当初没有完全和宇文越说实话。”   宇文越是书中男主,这个世界的一切皆是因他而存在。他若是死了,这个世界就会立即崩溃,不可能再仿照谢让当年那样,造出傀儡替他走完剧情。   那样没有意义。   说到这里,青年悠悠叹息:“要谢,就谢你家小皇帝吧,真是个小疯子。”   谢让却是垂下眼:“这些,他未尝不知。”   青年愣了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的确,如果宇文越的死活没那么重要,那当初他以自身作为威胁时,管理员们大可以放任不管,任由他在那荒野间丧命。   换句话说,从管理员现身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在宇文越的掌控之中。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无论是哀求,发泄,还是以天下安危作为威胁,都不过是他的激将法。   青年哑然片刻,愤愤道:“……这混蛋玩意。”   可惜,那位刚刚一统天下的混蛋玩意还在千里之外,听不见青年如何骂他。而在场的另一位,又是无条件护短,对被骗多年的青年没有丝毫同情。   青年叹了口气,懒得再计较许多,又道:“今天我来,是要向你们道别。我们原本不能降临书中世界,当初为了救你,我曾经短暂附身在这个叫阿轩的小子身上,所以才留下了通道。”   “如今四海归顺,故事线已经结束,‘规则’对你们的控制也即将解开。原本负责你们这个世界的管理员们已经陆续前往其他世界,我也要走了,以后多半不会再见面……”   谢让半开玩笑:“又要去折腾其他世界了?”   “什么叫折腾?”青年冷哼一声,不悦道,“你知道修bug有多难吗?你要怪,只能怪你这本书的作者写得太烂,bug满天飞。要是没有我们,你们这世界早就不存在了,还能有你们今天?”   他愤愤发泄一通,又闷声道:“不过,我确实也不想干了。”   谢让诧异地抬眸。   “宇文越说得没错,操控别人的人生,看着别人受制于命运,这种滋味是不好受。”青年揉了把脸,叹气,“所以我辞职了,打算找个独立世界,好好体验一回自己的人生。”   “可我们这里如今不就是独立世界?”谢让道,“你若想留下,阿越定会好好报答于你,让你此生衣食无忧。”   “谁要留在你们这落后的封建王朝。”青年不屑地睨他一眼,“你以为都像你似的,放着现代那么好的日子不过,跑来古代吃苦头?”   谢让:“……”   竟然无法反驳。   “说到这个,”青年眼眸一转,笑起来,“我还给你们留了件礼物。”   谢让:“什么?”   “那不能说。”青年竟卖起了关子,“等该知道的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   谢让偏了偏头,却没再追问,只轻轻应了声“好”。   “走了。”青年摆摆手,“宇文越那小子就不见了,省得他一生气又要来掐我脖子,我打个工容易么……”   他嘟嘟囔囔说着,转头朝外走去。   刚走到门边,忽又站定,回过头来。   “过去的事,辛苦你了。”青年看向谢让,低声道,“命运对你不公,如果有选择,我也不希望你经历那些。”   从这个世界创立之初,系统管理员便一直注视着这里的一切,他们并非创世者,却是一切的见证者。   无论是谢让还是宇文越,都是他们看着长大。   一切苦难、挣扎,他们全都看在眼里。   “还有句话,我之前没说完。”青年道,“书中世界出现至今,你不是第一个打破规则的人,但你的确是第一个,打败了命运的人。”   殿门在青年身后徐徐打开,炫目的白光笼罩在青年身侧,将他的身影渐渐吞没。   虚空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悄然打开,机械的电子音在谢让耳畔响起。   “我是0818号系统管理员,反派谢让,恭喜你成功脱离世界规则。”   “祝你此后的人生不再被任何苦难所扰。”   “祝你未来一片坦途,为自由而生。” 第69章   青年来得突然, 走时同样悄无声息。   待谢让从那回荡在脑中的话音里醒过神来时,眼前已经不再有青年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袭黑衣劲装的男人早已过了能被称作青年的年纪,但他的模样其实并无多少变化。这些年, 他奉命留在行宫保护谢让的安危, 从未离开半步。   于他而言, 时间的流逝同样已变得不那么清晰。   男人刚才一直守在门外,看见殿门打开, 却迟迟不见人出去,方才走了进来。他四下看了看, 问道:“公子,那位……”   “不用担心, 只是个老朋友。”谢让道, “他现在已经走了。”   飞鸢脸上仍有疑惑, 但没有多问。   谢让身上发生了太多不合常理的事, 比起昏迷多年又忽然醒来, 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来客, 的确已经不算什么。   有些事,不该他问。   飞鸢顿了顿,又道:“车马已经备好,公子随时可以出发。”   今日, 是宇文越回京的日子。   谢让是一个多月前忽然醒来的。   那时, 边境大捷的消息才刚刚传到行宫,飞鸢惯例将前线捷报以及当今圣上的家书送进寝宫, 一进门, 便看见那熟悉的人影坐在床上,茫然地与他对视。   三十多岁的大男人, 险些当场哭出声来。   谢让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同样被吓得不轻。但理解了现状过后,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却是先别将自己醒来的消息送去前线。   北方的战事刚刚结束,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战后还有许多琐事等待宇文越决断,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因为个人私事,扰乱了主帅的思绪。   哪怕沉睡多年,谢让依旧是那个大局为重的天子帝师。   于是,当今圣上至今仍不知道,自家老师已经醒来。   而根据前些天传来的消息,大军班师回朝,将在今日黄昏前进京。谢让此刻从行宫出发,正好能赶得上去见他。   一炷香后,一辆马车悄然离开行宫,往京城的方向驶去。   全新铺设的官道平坦宽阔,进京的一路几乎未经多少颠簸。谢让靠在窗边,时不时掀开车帘往外看一眼,沿途皆是行色匆匆,往京城方向赶去的百姓。   谢让放下车帘,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摇了摇头:“失策。”   飞鸢正给他倒茶水,听言忙问:“公子何出此森*晚*整*理言?”   “早就听闻大军班师回朝,沿途百姓皆自发相送。这些人,多半也是提前知道了消息,赶去京城郊外迎大军进京的吧?”谢让指了指车外的行人,叹道,“我们这个时辰才去,怕是赶不上什么好位置了。”   还以为能第一时间让宇文越看见他,给他个惊喜呢。   事实证明,谢让的担忧是对的。   京城外,城门口一大早便挤得水泄不通,莫说进城,就连城外的官道上,也早就人山人海,压根挤不进去。   要是换做以前,一句帝师驾到,众人自然纷纷避让。可如今八年过去,无论是谢让,还是他身边这群侍卫,都早已无官无职,不为人所知。   遇到这样的情况,还真是……束手无策。   马车停在城外一片树林中,众侍卫望着前方官道旁黑压压的人头,急得团团转。   谢让倒是气定神闲,支着下巴倚在窗旁,还玩笑般打趣两句:“到底是受万人敬仰的当今天子,想见他一面都这么难。”   “公子,这……”   “无妨。”谢让含笑道,“又不是什么坏事。”   国泰民安,百姓爱戴,这是天大的好事。   “快看,是不是来了!”   “来了来了!”   前方的人群忽然躁动起来,谢让抬眼望去,隔着层层树林与喧闹的人群,看见了那随风飘摇的旌旗。   是先行军到了。   官道旁霎时鼓乐齐鸣,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而来,前后绵延上百里。谢让没让侍卫带他走近,就这么留在马车里,静静地注视着车队行过树林。   这个距离,谢让其实看不见宇文越究竟在哪里,但他仍然目视前方,直到那十万大军彻底消失在视野内。   “回吧。”谢让轻声道。   他现在的身份不方便进京,既然城外见不到人,只能回行宫去等。   众侍卫没再耽搁,很快调转马车,原路返回。   谢让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出来折腾一趟,不免有些疲惫。他倚在车内昏昏欲睡,不知过去多久,马车忽然停了。   就算是走新修的官道,从行宫到京城郊外,也得走上两个时辰。   回程是不可能这么快的。   谢让迷迷糊糊睁开眼,下意识想唤人问问,才发现原本应当守在身边的墨衣侍卫,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飞鸢?”   周遭寂静无声,没有任何回应。   正值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薄薄一层竹帘洒进车内,映出前方那高大的身影。   对方背对他坐在车前,背影宽阔而挺拔,有些陌生。   但谢让瞬间便明白那是谁。   “……阿越?”   他开口才觉自己嗓音有些低哑,对方的背影似乎也有片刻僵硬,接着,他回过头来,掀开了车帘。   “还当你会认不出我。”男人温和的眸光逆着光芒,看不真切,“老师,好久不见。”   .   天边红霞万丈,宇文越推着轮椅,停在山崖边。抬眼远眺,山下屋舍林立,青青稻田郁郁葱葱,随风浮动。   这里,谢让是来过的。   数年前,宇文越也曾带他来这里看日落。不过那时,这山下并无这么多人家,也没有开垦那么多田地。   数年过去,就连这远郊的山野,也变成了热闹的集镇。   百姓安居乐业,欣欣向荣。   这八年,宇文越的确做了很多事。   但谢让的注意力丝毫没有落在那远处的风景上,他怔然注视着面前的人,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宇文越在轮椅旁蹲下身,与谢让对视。   “老师这身真好看。”许久,宇文越轻声道。   与八年前相比,谢让没有任何变化。他的时间停在了陷入沉睡的那一刻,经年醒来,依旧是当初那清俊出尘的模样。   青年一袭红衣似火,衬得五官越发明艳动人。   谢让几乎不曾在宇文越面前穿过如此艳丽的衣衫,不自在地摸了摸衣袖,含糊道:“是飞鸢他们,说今天大喜日子,不宜穿得太素……”   “嗯。”宇文越笑了笑,点点头,“的确。”   他又抬头望向远方:“本想着带老师来看日落,不过……这里的风景变了好多,好像没有以前好看了。”   为了兴修民居、开垦田地,山下砍伐了许多树木。比起原本的自然风光,如今这里的确已经变了样子。   但这并不代表就是不好。   “乡间田野风貌,亦别有一番滋味。”谢让道,“我觉得很好。”   “当真?”男人眼底盛着天边的霞光,犹豫片刻,隐约浮现出一丝局促,“那……我呢?”   谢让看向他:“你怎么?”   “老师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男人回过头,那双修长有力的手覆上来,轻轻落到谢让的手背上:“我变了吗?”   怎么可能没变。   从醒来到现在,谢让听许多人讲述了宇文越这些年的事迹,说他变革律法,创立新制,说他收复河山,战无不胜。但无论说到什么,总要提上一句,圣上这些年变了许多。   在那不能见面的一个多月里,谢让不断在脑中构想着宇文越如今的模样。   他会长得更高,五官更加清晰英俊,肤色多半也会晒得更深一些。至于性格更是会有改变,肯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哭闹撒娇,会变得更加沉稳,冷静,说一不二。   他靠着这些想象,静静等待,并期盼着重逢的到来。   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一切的想象,都不过流于表面。   宇文越的变化,远不止于此。   那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概述的变化,他仍是他,却已经丝毫看不出当年那个稚气少年的影子。那张脸上刻下了时间的烙印,眉宇间,是久经沙场磨砺而来的凛然气势。   威严自生,锋芒尽显。   那不是旁人口中广为称颂的事迹,也不是书信里寥寥几笔的思念。   那是宇文越的八年。   谢让眼眶微微发热,可他只是摇了摇头,轻笑:“你哪儿变了?就连大军进京这种大事都能随意丢下,偷偷跑来找我……和以前一样肆意妄为。”   男人似乎没想过他会这么说,张了张口,小声道:“我……我都安排好了的。”   他这心虚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过去的小皇帝。   谢让问:“怎么安排的?”   大军班师回朝,惯例是要大摆国宴,与民同乐三日的。按理来说,这个时间,宇文越应当要去应付那群朝臣和皇戚才是。   谢让还真有些好奇,这人是如何从众目睽睽之下溜出来。   “我有个影卫,擅长易容换貌之术……”宇文越缓缓道。   谢让:“……”   很好,比他想象中还要离谱。   “你真是……”谢让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那么重要的场合,怎么能让一个影卫顶替你?你就不怕——”   “可我想见你。”宇文越打断他。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触碰谢让的侧脸,嗓音低哑:“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谢让喉头一哽。   他别开视线,低声问:“什么时候知道我醒的?”   “你离开行宫时,就知道了。”宇文越道。   为了保护谢让的安全,也为了他不被任何人打扰,宇文越撤去了行宫内一切侍奉宫人,除了谢让的亲信侍卫外,不允许旁人进入。   但在行宫之外,却留下了层层看守。   谢让的马车离开行宫后没多久,消息就传到了宇文越那里。   然后,便一刻也不愿再等。   “就知道你身边那群侍卫靠不住……”宇文越嘟嘟囔囔,“朕这些年也算待他们不薄,竟然还帮你瞒着我,害我现在才见到你……”   “是我的主意,你别怪他们。”   “当然是你的错。”宇文越不由分说指责起来,顿了顿,又闷声道,“你得补偿我。”   他那神情语气,仿佛又变回昔日那个爱撒娇的少年。   谢让轻轻笑起来。   他身体前倾,眼底含着笑意,声音放得极轻:“好呀,陛下想让臣怎么补偿。”   他牵起宇文越的手,略微施力将人拉过来,在对方唇上落下一吻。   “……这样吗?”   宇文越的呼吸骤然乱了。   哪怕到现在,谢让依旧不习惯,也不擅长做这样的事。短暂的亲吻一触及分,他退开些许,重新望向面前的人。   谢让视线柔和,目光一寸一寸描摹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五官轮廓,用手抚过,最后落到鬓间。   那里,生出了几根白发。   “这些年,很累吧?”谢让轻声道,“辛苦你了。”   宇文越的眼眶瞬间蒙了红。   他双手忽然施力,用力将谢让拉进了怀里。   男人的怀抱一如记忆中那般温暖,可从搂住谢让的手臂,到低哑的嗓音,全都抖得不成样子:“怀谦……怀谦……”   从见面起便苦苦维持的平静,终于在此刻溃不成军。他用低沉嘶哑的嗓音一遍遍唤着那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些年的思念与委屈,尽数宣泄出来。   谢让轻拍着他的背心,也有些哽咽:“好了,都二十七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的,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男人把脑袋深深埋在他肩窝,哑声道:“你让我受委屈,到了八十岁我也哭。”   谢让失笑:“那我岂不是到了八十岁也得哄你?”   “当然。”宇文越想也不想,如过去那般耍着性子,“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你害我等了这么久,我这辈子都赖定你了。”   “哪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   “朕是皇帝,朕不需要与人讲道理。”宇文越抬起头来,望向谢让,“这是你教我的。”   他眼眶通红,睫羽微微濡湿,带着点水汽。重逢时浑身的威严与锋芒,此刻都被他隐藏起来,好似恶狼藏起了尖齿,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大型犬。   谢让向来拿他没有办法。   他拭去对方眼尾的水痕,也如过去那般微笑着,轻轻道:“嗯,你说得对。”   “那微臣……便谨遵圣意了。”   .   天色渐渐暗下来,谢让不想再乘马车,宇文越便抱他上马。   二人同乘一匹马下山。   男人强壮有力的手臂环在腰际,谢让伸手扶着,却摸到了对方腕间陈年的旧伤。   当初为了救他,宇文越不惜以自损的方式,逼系统管理员出来见他。如今伤势虽已愈合,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疤痕。   谢让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些伤痕,一言不发。   宇文越自然感觉得到,出言宽慰:“小伤而已,早就没事了。”   谢让低下头:“又想骗我?”   “……”   宇文越搂着怀中消瘦的身躯,明白过来,叹道:“又是飞鸢……”   谢让默然不答。   宇文越只在信中简单说了他逼迫管理员出来见他的事,具体做了什么,又伤到了什么程度,丝毫不曾提过。   但他就算不说,谢让也有法子打听。   大梁皇帝如今名震西北,有关他的事迹,全都广为传颂。   众人都说,大梁皇帝宇文越武艺高强,唯独左手受过重伤,力量不足。   这不仅使他无法再搭弓射箭,亦成为他身上唯一的弱点。   在他御敌之时,敌军便好几回利用这一弱点,使他陷入危难,甚至身受重伤。   谢让呼吸颤了颤,哑声道:“傻子。”   “嗯。”宇文越低低应声,“当初是挺傻的。”   若换做现在,他多半会选择更加妥当的法子,说不准还能有办法,避免他们分别这么多年。   可十九岁的宇文越,没有那么聪明,也没有那么冷静。   只有一颗想救心上人的真心。   谢让睫羽轻颤:“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对方是骗你,事情结束之后,我并不能醒来……”   “怎么可能没想过。”宇文越道,“最初那些年,我总是做噩梦。梦见你的呼吸忽然停了,梦见我结束一切回去,却见到你化作枯骨。”   “那时候,我只要想一想这种可能性,便会恐惧得无法呼吸,难以入睡。”   “但这些年,没那么怕了。”宇文越轻轻笑了下,低沉的嗓音放得温和,“这是一个无法回头的赌约,我既然应下,无论是输是赢,结果都该由我承担。”   “我已经不再害怕面对任何结果。”   谢让回头看他。   男人垂眸与他对视,一如过去那般,闪动着炙热而坚定的光芒。   不再害怕面对任何结果,那并不意味着放下,更不是接受。   谢让静静注视着他,问:“你原本,有什么打算?”   “还是这么聪明啊。”宇文越低下头来,脑袋埋在谢让肩窝,亲昵地蹭了蹭,“这天下是我辛苦打下来的,如今好不容易太平了,我没心思再去折腾。”   “……也折腾不动了。”   谢让一言不发,宇文越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我派人,打了口棺材。”   这八年,是因那赌约才会存在。   被架在赌约上的,不仅有谢让的生死,还有宇文越的余生。   他用八年赌一个奇迹,若是失败,他也不会苟活。   “我本打算在回京之后便开始物色继任者,你若实在不醒,就趁早退了位,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与你一同葬下。”   “生同衾,死同穴,黄泉路上,说不准还能再见你一面。”   谢让眼眶微微发热。他摩挲着对方腕间那斑驳的伤痕,嗓音轻哑:“还以为这么多年,你能有所长进……果然一点都没变。”   “还是个小疯子。”   宇文越微笑起来:“可小疯子赌赢了。”   他赌赢了,所以谢让醒了过来,所以预想中的那些事,全都不会发生。   远处的夜空忽然划过一道锐利的响,一朵朵烟花在如墨的苍穹绽开。   大军凯旋,京城内取消了宵禁,从今夜开始,会欢庆整整七日。   烟火在天幕不断开落,明灭的流光将整个天幕映照得仿若白日,也照亮了马背上二人相拥的身影。   谢让在这绚烂的烟火中回过头去,却发现宇文越没有看烟花。   他无声地注视着谢让,眼底含着温和的笑意。   只要谢让在他身边,他的目光,永远不会望向其他地方。   从多年以前,便是如此。   谢让跟着微笑起来,轻轻道:“对,你赌赢了。”   所以,此后海晏河清,江山太平。   有他们共享。 第70章 番外·回京后(一)   谢让名义上已经死去多年, 不便被人看见。所以,他原本是不打算进京,更不打算回宫的。   但显而易见,宇文越绝不可能答应。   时隔多年, 小皇帝那倔脾气丝毫没改, 谢让争论无果, 当天晚上就被人掳进了天子寝宫。   好在八年时光过去,宫中的内侍已经换过好几批, 几乎没什么人能认出他。   但,这也不完全是好事。   “听说了吗, 陛下从宫外带回来一个美人!”   “这还能没听说,宫里都传遍了!”   “这么多年还从没见陛下对谁动过心, 也不知是哪家坤君, 竟能入了陛下的眼。”   “听说不是坤君, 是个中庸。”   “中庸?难不成陛下是想立中庸为后, 这不合规矩吧……”   一墙之隔, 谢让被小太监扶着慢慢往前走, 听见了墙外传来的议论声。   他还没说什么,身旁的小太监倒先不满起来:“大人,奴才这就去教训他们!”   “等等。”   谢让以一块白纱掩面,分明是阳光和煦的春日, 光洁的额头上却微微渗出薄汗。他用衣袖拭了拭额头, 温声笑笑:“话又没说错,教训他们什么?”   “可——”   “还有, 我如今无官无职, 你不能再这么唤我了。”谢让警告地看他一眼,神情却不像是生气的模样, 说笑道,“若再唤错,当心陛下把你扔回昭仁殿去。”   “别!”小太监眼眶瞬间红了,忙道,“盛安知错了,公子别生气。”   眼前这小太监,正是多年前曾侍奉过谢让的盛安。   自从谢让离宫后,盛安一直留在他当初居住的昭仁殿。   如今回到宫里,宇文越不放心其他人服侍谢让,便将他又调来了天子寝宫。   数年过去,当初那圆脸讨喜的小少年,如今已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清秀的五官褪去了稚气,原本那点婴儿肥也早没了,谢让头一回见他的时候,险些都没认得出来。   “奴才就是心疼公子。”小太监低声道,“要换做过去,何人敢如此在背后议论公子?”   “过去?”谢让失笑,“要换做过去,指着我脊梁骨骂的人都不少呢。”   他顿了顿:“就是你家陛下,以前也没少骂我呀。”   “我才没有。”低沉的嗓音忽然从二人身后响起,宇文越迈过垂花门,不悦地皱眉,“你又在瞎说什么?”   谢让愣了下,才意识到墙外的议论声已经没了。   “你把人怎么了?”   “拖下去掌嘴。”宇文越冷着脸,“再有下次,就把舌头割了。”   “……”谢让欲言又止。   “还有你。”   宇文越走到他面前,盛安连忙松开还扶着谢让的手。谢让下意识想后退,双腿却是一软,被人搂进怀里。   男人垂眸看他,面色不善:“早晨与你说过什么?”   谢让抓着他的衣袖,据理力争:“我早就能走路了,多走走好得快,你不能让我坐一辈子轮椅吧。”   “昨日不是带你走过了吗?”   “那也叫走?”谢让难以置信,“我刚走两步你就要抱我,一岁幼童学步时走的路都比我多!”   “人家一岁幼童摔一跤能自己爬起来,你摔了得去半条命。”   “……”   世道变了,他居然说不过宇文越了。   谢让顿时泄了气,也不挣扎了,任由宇文越把他打横抱起,抱进了寝宫。   宇文越将人小心放在榻上,揭去掩面的白纱,露出那张因在日头下站了许久,而微微泛红的脸。   今日这事,真不是谢让故意逞强。   当初,他是被强制陷入沉睡,用系统管理员的话来说,那状态能够帮他将生命体征维持到正常状态。   对于那具即将油尽灯枯的身体而言,维持正常状态多年,相当于治好了他的顽疾。   如今,他的身体已经无恙,也不会再因逆天而行逐渐衰弱。   正是该好好锻炼身体的时候。   不锻炼,怎么能早日恢复?   他可不想一直被当废人养着,连寝宫门都走不出去。   谢让忽然抬起头:“你不会就是因为不想让我出寝宫,所以才不让我练习走路吧?”   宇文越正在帮谢让脱去外衣,听言却笑了笑:“若我说是呢?”   谢让也不恼,跟着笑起来:“怎么,陛下打算把我就这样一直藏在寝宫里?”   宇文越敛下眼。   他将脱下的外衣扔到一边,弯腰擒住谢让那纤细的腕子,压抑着嗓音:“何止是藏,我恨不得把你永远锁在身边。”   谢让缩了缩脖子,有点不适应宇文越这攻击性。   他就知道,重逢那天抱着他又哭又闹的宇文越,不过是一时情绪失控。   他面前这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靠示弱与撒娇引他心软的少年,现在的他,是战无不胜的三军统帅,是一统天下的九五之尊。   他拥有一切,也掌控一切。   他的确有能力,做到所有他想做的事。   谢让垂下眼,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宇文越只是牵过他的手,轻轻替他按摩起来。   谢让卧床多年,浑身经络滞涩,需要每日按摩疏导。   男人的手掌宽大有力,虎口处生了薄茧,划过细腻的肌肤时,带来些许痒意。谢让痒得瑟缩一下,听见对方开了口:“方才是说笑的,我不会逼你。”   他温声问:“老师是怎么想的?”   谢让有些走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未来。”宇文越的嗓音低沉而温和,动作不疾不徐,“你若想回到朝堂,我便替你安排。”   当初对外宣称帝师已死,用的理由是坠落山崖,尸骨无存。既然没有尸骨,是生是死,不过是当今圣上一句话。   事实上,盛安至今也以为,谢让是大难不死,从崖底捡回了一条命。   谢让却是沉默下来。   宇文越偏了偏头,又笑道:“还是说,老师愿意留在后宫,做我的皇后?”   “谁要做你的皇后!”谢让瞪他一眼,又弱下声来,“我、我只是……还没想好。”   “无妨。”宇文越的态度依旧温和,“没想好,慢慢想就是了。”   他伸手在谢让侧脸摩挲一下,温声道:“无论你作何决定,我都会尽力满足,不用担心。”   谢让轻轻点了点头。   宇文越帮他按完手臂,又半跪下来,帮他按捏双腿。   他早晨上朝的朝服尚未换下,龙袍加身,长发束冠,显出英俊的眉眼轮廓。绣着金线的衣袖被他随意挽起,小臂肌肉线条清晰精悍,充满着力量感。   他眼眸低垂,神情专注,周身那威严冷峻的气质,也因这神情柔和不少。   谢让注视着他,心口微微发烫。   像是察觉到什么,宇文越动作一顿,抬起头:“老师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谢让仓惶别开视线,张口胡言:“看你现在变得这么孝顺懂事,为师深感欣慰。”   按在他穴位上的手猝不及防重了几分。   谢让疼得险些叫出声来。   他果然变了,他以前都不会这么欺负他的!   谢让眼眶都红了,想把腿收回来,却又没那个力气。宇文越倒是气定神闲,安抚般摸了摸被他按疼的地方:“太医说了,疼才有效,老师不要讳疾忌医。”   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还有件事……”宇文越语调依旧不紧不慢,“老师是不是忘记了,系统管理员曾经说过,在你沉睡的时间里,身体一切机能都不会改变。”   谢让瞪着他,没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   “不会改变的意思是指,身体也不会衰老。”宇文越继续道。   “你沉睡了八年。”   “而你我之间,原本正好相差八岁。”   谢让:“……”   “你的生辰在秋天,而我在年初。”   宇文越抬眼看他,眼底带上一丝笑意:“真按年岁计算,你得唤我一声兄长。”   谢让:“…………”   .   用过午膳,宇文越在桌边批阅奏折,谢让窝在一旁的小榻上,时不时瞄他一眼。   他知道宇文越变化大,也在逐渐适应他的变化,可他还真没想过,宇文越现在比他还大了半岁。   这要上哪儿说理去?   谢让没处说理,只能独自自闭。   “真这么在意那件事?”宇文越抬头就见谢让还在发呆,忍不住笑了笑,“这样不是很好吗?”   谢让闷声道:“哪里好?”   “如今你我同岁,百年之后,也能陪你共赴黄泉。”   谢让喉头一哽。   这臭小子这些年也不知去哪儿学的,越来越擅长说些戳他心窝子的话。   他偏过头,含糊道:“我这身体,能不能活到百年还两说呢。”   “不能也无妨。”宇文越道,“你活多少岁,我便活多少岁。”   他靠过来,在谢让额前吻了一下,温声细语地哄:“不会逼你喊兄长的,别生气了。”   谢让往后躲了躲,有些不自在。   他真的很不适应宇文越的变化。   并非不喜欢,而是……他与以前太不一样了。   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不仅仅是外表的变化,他的性情为人,行为处事,全都与过去不同。   他变得成熟自持,变得游刃有余。   而谢让,还是那个谢让。   谢让耳根发烫,轻轻踹了他一脚:“批你的奏折去,别走神。”   宇文越笑道:“遵命。”   他重新正襟危坐,翻阅起面前的奏折。   当今圣上处理起正事时,神情严肃认真。他手持朱笔,时不时偏头思索一下,侧脸轮廓在灯下锋利而清晰。   谢让看着看着,有些出神。   也正因如此,他没能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待他回过神来,一股若有似无的梅香,已在殿内悄然溢散开来。   那味道很淡,几乎被寝宫内无处不在的幽幽檀香覆盖。   谢让猝然坐直了身体。   宇文越回过头来:“怎么?”   谢让心跳飞快,几乎不敢看他:“没、没事……我喝口水。”   宇文越不疑有他,亲自给他倒了水,才继续书写起来。那多半是件不太容易处理的事务,他书写时会时不时停下思考,还拿起身边的书册翻阅几下。   谢让捧着茶杯,确定对方没注意他,才悄然摸了摸后颈。   淡淡的梅香萦绕在身侧,许久未得回应,甚至变得有些甜腻。   谢让眉宇紧蹙,忽然又想起先前在行宫见到的那名青年。   这就是系统管理员说的礼物?   他能闻到信香了?   ……   他的信香,以前也是这么不受控制吗?   谢让悻悻收回手,又去看宇文越的反应。   后者神情专注,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到。   ……多半是服了药吧。   宇文越的信香天生比常人浓烈,这些年不曾标记坤君,理当会定期服药。   幸好。   谢让抿了一口水,稍稍放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