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穿成银狐崽崽的老爸?   作者:白荔枝   文案:   【双洁1V1,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生,私设很多,慢热。】   苏阳穿成小说里的怀崽孕夫,第二天就生下只雪白狐狸。   狐崽和他大眼瞪小眼,含糊不清地叫他:“叭叭?”   苏阳很慌,最终却只能接受现实,养起狐崽。   狐崽成长力惊人,一个月就能跑能跳,每次出门都会带个东西回来。   第一次叼回个破碗,第二次叼回个旧瓦罐,第三次叼回块黑石头。   没多久,身着黑色西装,气质矜贵的男人找上门,拿着拍卖图录问:“这三样东西在哪?”   碗打破扔了,罐在阳台种花,黑石头在隔壁奶奶家压泡菜......   苏阳数着评估价后面的那串零,心拔凉。   男人:“赔不了钱可以赔人。”   苏阳将崽护在怀里:“不行,我会努力赚钱还……”   谁知狐崽歪着脑袋盯着男人,露出一抹笑:“父亲,你来接我和爸爸回家吗?”   苏阳:“??”   这是捡了个父亲???   *   余渊被艺术藏品投资圈奉为风向标,想爬他床的人前赴后继,但他性格高冷,工作以外的生活对所有人都是个谜。   直到有一天,气氛压抑的高层会议室中,余渊接听电话的下一秒,略微暴躁的声音响起。   “儿子又抱了一堆东西回来!不是说五点到家吗?你人呢?”   众人惊悚抬头,只见余渊一改往常的冷若冰霜,眼角眉梢满是笑意对手机说:“东西是我给儿子的,马上回家,等我。”   温柔宠溺的语气让众人目瞪口呆。   千年老狐狸X人间大太阳   #爱从崽开始#   内容标签: 生子 幻想空间 情有独钟 甜文 穿书 萌宠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阳,余渊,余苏念 ┃ 配角:收藏一下吧求求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爱从崽开始   立意:不惧他人眼光永远做自己 第1章   【他的心头血滋养着灵气,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迅速生长膨胀,几乎冲破身体。苏阳没撑多久便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独自躺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身侧半透明婴儿摇篮里,粉嫩婴孩睡得正香。   苏阳看着小婴孩若有所思,被一旁护士催促:“还愣着干嘛,把孩子抱起来,奶多久前喂的?”】   男中音字正腔圆,在狭小的车厢内3D立体声环绕。   苏阳瞥了眼车载中控台屏幕,滚动着的标题显示——《我靠灵气生了个崽》。   他忍不住轻嗤一声,这种男版带球跑加玄幻的设定,念出来就很尴尬。更别说主角跟自己同名,羞耻感成倍叠加。   苏阳果断按停广播,车里只剩雨刮器疯狂来回摩擦的声音。   下一秒,砰——   失控的二手老爷车直直撞向护栏,山区高速公路外侧是百米悬崖......   他短暂的二十五年人生乏善可陈,为了回报永不知足的养父母,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画不完的设计图,跑不完的施工现场。即便如此努力回馈也只换来轻飘飘的一句——小阳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但话说回来,要不是我们把他领回家,他怎会有如此大好前途。   最后关头回忆起来,的确没什么可留恋。   意识消失前,耳边响起若有似无的婴儿啼哭声。   苏阳自嘲地想,这轮回机制也搞kpi么,‘最多跑一趟’都推行到地府了,效率忒高,还热乎着马上投胎重新出生。   这一世,就让他有个家,不用寄人篱下,从小在爱里长大……   可是愿望还没许完,就粉碎了,比吹灭一支蜡烛还快。   “体温正常,今日体重3.85千克。唔?怎么跟上次记录数据相差这么大,难道昨天林姐称错了?”   林姐是护士长,昨天她代班查房,表格上记录的体重是3.45千克。正常新生儿不可能一天长这么多。   权威在常识面前不堪一击,护士长也不行。一阵笔尖在纸面划过的细小沙沙声,错误数字叉掉,在旁边填上今日数值。   笔停沙沙声止,“503床,你还没通知家属吗?”   身体被人推了一把,苏阳跟着晃了晃,意识逐渐复苏 。耳边不仅有婴儿啼哭声,还夹杂着其他病房陪床家属的议论纷纷。   “哪有这种爸爸,只管自己睡大觉,孩子哭这么久也不喂奶。”   “所以说男人生孩子,还是不靠谱。”   “可不是嘛,医学进步一下子跨太猛也不行。”   “但他看着挺可怜的,住院这么久连个陪床家属都没。”   “是啊,听值班护士说,送来的时候情况特别凶险,家属只管缴费再没露面。”   “对对,我也听说了,刚出icu就进了咱们产科住院部,痛两天一夜生下这崽。”   “孩子才是最无辜的,哎,以后可怎么养。”   他们在说什么鬼话,越听越匪夷所思。苏阳缓慢睁开眼,视线第一时间被最大噪音来源锁定,半透明亚克力睡篮里,一个粉嫩小婴儿在奋力啼哭。   他哭得眼睛都揪在一起,张开的嘴巴随着啼哭频率不停抖动,肺活量还挺惊人。皱巴巴的脸通红,跟可爱完全不搭边,要多丑有多丑。   “还愣着干嘛,把孩子抱起来,奶多久前喂的?”小护士看起来年纪不大,边说边瞪了门外一眼,塑料查房夹板随手往白大褂口袋一塞,转身把病房门关上了,也将一众陪床家属吃瓜的心拦在门外。   场景和对白都过于熟悉。   苏阳回味了几秒,得出诡异结论——穿,穿书了???   等等,那本书叫《我靠灵气生了个崽》!苏阳再次确认,没看错,婴儿篮里是个如假包换的真人类幼崽,不是什么能腾云驾雾的灵物。   好消息:生下正常人类,并且没有在痛了两天一夜那段醒来......   坏消息:就算关上门,他一个大男人也没奶喂啊!   小护士回过头见他还没动作,麻利捞起婴孩往他怀里一塞。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苏阳都没反应过来,“哎?”   小护士不仅动作风风火火,说话也很干脆,“哎什么哎,你抱着我泡奶,难道你有奶喂啊。”   那确实没有。   小婴孩裹在襁褓中,软软一团,抱在手上也没多少分量,但苏阳却十分不适应,姿势僵硬。他从没抱过孩子,更别说这么小的,还在哭闹中的,眉头不自觉拧起。   像是有所感应,小婴孩哭声渐止,很快安静下来。原本揪成一条细缝的眼睛睁开,溜圆瞳仁如琥珀般晶莹闪烁着,倒映出苏阳茫然无措的脸。   “现在知道多抚触的重要性了吧。哪怕孩子只是贴在你身边,就能感受到你的气息,你的心跳,这些都会给他安全感。”小护士很快冲好一瓶奶,走回病床旁,递过来,“呐,下次到点自己喂,我走了。”   一瓶奶咕咚咕咚三两下喝完,这奶娃不哭的时候好像没那么烦人,也不丑了。平心而论,其实还……挺可爱的,他的鼻尖挺翘,胎发蓬散开,发量多到宛如真人版蒙奇奇,程序员看到高低得薅一把。   苏阳收回视线,这个世界自己都没活明白,哪有能力再养活个幼崽。觉得崽可爱只会是自己可怜的开始,他连忙把崽躺放进婴儿篮。   抽回手的一瞬,蓬松胎发间类似于动物耳朵的东西若隐若现。   苏阳以为自己眼花,用力眨了眨眼,再次定睛看,一对雪白三角耳赫然立于发间,并且随着小奶娃不断手脚扑腾而灵活转动。   继而露在襁褓外的粉嫩皮肤,逐渐被银白绒毛层层覆盖......   人在惊恐万分的时候,只能遵循本能反应。待苏阳缓过神,已身处一楼户外小花园。   他在人工湖畔的石凳坐下,果然没能逃脱原剧情设定,自己究竟生了个什么玩意儿?他试图分析目前处境,可有效信息太少,只恨那日没能多听会儿广播。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一副半人半兽画像,吓一激灵。   “503,今天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明天给你安排个检查,如果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苏阳抬起头,是个中年男人,白大褂领口挂着一副听诊器,胸牌上写着:产科副主任。   现代医学在这个世界进步到男人都能生孩子,也许半人半动物也没什么大不了。   苏阳大着胆子问:“或许……您有没有接诊过那种像人又像动物......”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医生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眯起眼思索了会儿,最终得出结论:“出院前做个心理评估吧,我让值班护士给你约。别太担心,孕激素骤降产生的幻觉在有序疏解后能很快消失。”   苏阳:“............”,倒也不必。他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着换了个问法:“如果您接生过一个非正常人类,就是那种像人又像动物......”   苏阳的话再次被打断,医生爽朗笑了两声,自以为幽默地调侃道:“真有这样的病例,能直接让我升主任了。运气再好点,副院长也不是不行。”   “啊?”苏阳联想到一些恐怖后续,果断闭了嘴结束话题。   医生意识到自己的玩笑或许有些冷场,尴尬压下嘴角,而后换回一本正经脸,“下午上班就安排吧,有需要就上一疗程心理疏导,实在不行可以延期出院。”   “............” 苏阳生硬地笑,“真不用,我就随口这么一说。”   “回吧,湖边风大。”医生抬手看了眼表,“午休还有时间,一起走。我正好看看孩子,护士站交上来的查房表有些问题。”   苏阳惊恐万分站起身来,连连摆手:“不,不用了吧......不是,我的意思是,孩子刚睡着,要不等他睡醒先?”   医生没想太多,欣然接受他的提议,“行,我想也是,一天时间体重增加将近500克,八成是写错了。”   苏阳在医生的关切下,不得不往病房走。   他的手虚虚搭在门把上,保持着这个姿势呼气吐气,原地做了好久心理建设。   ‘咔嗒’——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一颗小脑袋探出门缝,脆声声冲他叫:“叭叭~”继而扬起嘴角,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他。   苏阳当即愕住,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你,你,你是谁!你叫我什么!你怎么一下长大了!”   身后是产科住院部最具人气的公共走廊。一切院内广为流传的八卦都在这里汇总、二次加工、再扩散。苏阳醒来那一刻就领教过,而他的灵魂三问也在问出口的时候,已然有了答案。   苏阳一把捞起小崽,反手带上门,落锁。   他把幼崽放在病房的单人沙发上,来来回回扫视。   原本宽松的棉质和尚服紧绷在他身上,又短又小,露出一截圆鼓鼓的肚皮。身形看起来像是两岁,或者更大一些,苏阳没有具体概念,唯一能肯定的是,这幼崽在短短几分钟内,变成动物,再变回来时长大了许多。   小崽没穿鞋,刚才光脚踩过地板,脚底心沾上一层灰。   苏阳随手抽了张湿巾,替他仔细擦拭,而后拿起棉袜,边帮崽穿袜子边解释:“我不是你爸爸,你是因灵气而生的,灵气懂吗,就是那种......”视线对上一双懵懂又纯粹的眼睛,“听不懂是不是,不懂就对了,我自己都不懂。”   崽子弯起眉眼,小小的脸上澄澈无邪,又是清脆的一声“叭叭~”。   “你就会这一句啊。”湿巾捏成团丢进垃圾桶,苏阳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静,面对幼崽蹲下,拉着他的小肉手,“现在,我必须要走了,你想跟我一起走就说,你也要走。”   小崽以为爸爸在跟自己玩耍,兴奋地手舞足蹈,一叠声叫着:“叭叭~叭叭~”。   苏阳得到预期答复,心一横,“嗯,我现在身无分文,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照顾不了你,更保护不了你。”   能轻而易举长大的灵物,一定可以保护好自己,而他凡胎□□,与其留下来拖后腿不如先撤离。幼崽抱回婴儿床躺好,苏阳旋开床头斜挂着的音乐铃铛,一首欢快童谣旋律传出。   他快速换下病号服,拧开病房门锁,克制住自己回头看的念头迈出脚步,身后叮叮咚咚的床铃声随之逐渐变小,直至听不到。 第2章   苏阳从医院出来,漫无目的不知走了多久,途径街心公园。   这是一个工作日午后,公园里只有未及学龄的儿童和不用通勤的老人。他们在一片草坪上围了一圈,像围观又似在热烈讨论什么。   “看着干干净净,毛发顺滑,还穿了衣服,是宠物狗吧。”   “小囡别摸,不明来源的动物也许有什么病毒细菌。”   “我看它在这蹲半天了,不像有主人,可能是被丢出来的。乖倒是乖,也不乱叫。”   “这主人也真是,要养就好好养,养一半丢了算什么事儿。”   “也许只是走丢,要不先带到管理处去吧。”   透过人群间隙,苏阳看到灌木丛里卧着只小动物,毛色雪白,眼睛溜圆,就像跟他有心灵感应般,在自己看过去时也隔着人群看了回来。   在认出苏阳的瞬间,眸光明亮,一句“叭叭”就要脱口而出。   “让一让,不好意思,让一让,我认识他。”苏阳边道歉边挤过人群,一把捂住小白的嘴把他抱起来。   走出十几米开外,苏阳才敢松开手,“你怎么跑出来了?”   果然如他所料,松开手的下一秒,小崽子激动地叫:“叭叭~”   吓得苏阳连忙复又捂住,环顾四周,还好没人,对崽子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你,毛茸茸的时候不可以叫爸爸,懂了吗?”   崽子认真点头,问:“那叫什么呢?”   他会说话!   一个踉跄,苏阳差点绊到,“嘘,嘘!”顺势将小崽子放下,自己面对他蹲下来,提溜起崽的两只前爪,严肃道:“有别人在的时候,狗狗说话会吓到他们,可能会有人来把你抓走研究。”   崽子一脸懵懂,他不知道谁是别人,更不明白什么是研究,但能从爸爸的神情和语气中感受到紧张气氛,神神秘秘凑近,作悄悄话状:“可是叭叭,我不是狗狗。”   “不管你是什么,都不能在毛茸茸的时候说话!”   手臂伸远把崽腾空举起,仔细观察,虽然没有养宠物经验,但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分明就是白色萨摩耶嘛。算了,什么品种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处理这小东西。   他看到脚边有根枯树枝,突然有了主意,弯腰放崽下地,然后捡起树枝丢向远处。   小东西本性使然,不用教立即明白意思,跑向树枝,一脸兴奋地叼回苏阳跟前,整个过程活脱脱一只企图邀功的傻狗,又好像扬着嘴角无声地说‘游戏好玩儿’。   苏阳忍不住伸手在崽子脑门上揉了一把,良心闪现一秒,但也仅是短暂的一秒。他再次用力把树枝丢到更远的地方。这次小东西奔跑得更加卖力,很又叼了回来。   挪开视线不敢看,苏阳使出全力,树枝在空中划出一段巨大的抛物线,落在草坪另一头边缘。小东西见状撒开腿飞奔而去。   苏阳昧着良心往相反方向疾步,躲进一排假山背阴处。   估摸过了有五分钟,苏阳蹲得脚发麻。他刚探出一点头,就对上一双期待眼神。小东西正叼着树枝,似乎意识到爸爸并非是在跟自己玩游戏,眼睫垂下,三角耳耷拉着,看着十分惹人怜。   苏阳仿佛看到当初第一次走进养父母家,那个手足无措的自己,心软得一塌糊涂,嗓音温柔下来:“你是跟着我从医院出来的吗?”   小东西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医院离这里有些距离,定位随航不过如此,苏阳又问:“你一定要跟着我吗?”   眸光瞬间恢复闪亮,小东西重重点头。   苏阳站起身,态度有些许松动,不再刻意驱赶,任由小崽跟着他走出公园。   临近下班点,街道上的车辆多了起来。一辆网约电车以六十码的速度,擦着小崽身边驶过。   苏阳一把将他捞进怀里抱住,冲着汽车扬起的尾气骂了句:“没长眼睛啊,狗命也是命!”   怀里小东西忍不住再次重申:“叭叭,我不是狗命。”   “我说过,毛茸茸的时候不可以说话,记不住是吧......”苏阳说着低下头,“哎?”   搁这卡bug呢?怀里哪还有什么毛茸茸,分明是个孩童,三岁大小,立体的五官初具轮廓,睫毛又翘又密,隐约还真有点自己小时候的影子。   静了一秒,苏阳沉声教训:“你这样在街上变来变去也很危险。除了你和我,但凡还有第三人在的时候,都不可以变,知道了吗!”   小崽子一叠声:“嗯嗯,我知道啦叭叭。”   “啦不要跟叭叭连在一起说......”苏阳掂了掂怀里小家伙,沉甸甸,明显又重了不少,“你挺厉害啊,长这么快。”   小崽子伸出藕节似得胳膊,环住苏阳脖颈,小心翼翼中带着点讨好:“我变身一次就能长大一点儿,我可以吃很少,也会很听话。”   仅存的一点理智岌岌可危,苏阳不由想起自己无依无靠的童年,心里更加柔软几分,终于松口:“暂时先跟着我,以后再说。”   “给你起个名字吧。你变成狗狗的时候全身雪白,小白怎么样?”   “可是叭叭,我真的不是狗狗。”对名字倒是没异议,只是对狗狗的身份很有意见。   苏阳重新审视,无声腹诽,怎么看都是啊。   小白安静地缩在爸爸怀中,像躺进舒适的摇篮,熟悉心跳声令他安心踏实,昏昏欲睡。好奇心驱使,他强撑着有些困顿的脑袋,从苏阳领口下方探出一点,一双眼睛忙不过来,觉得街上一切事物都很有趣。   忽地,小脑袋冲重新埋进衣领,很掩耳盗铃地问:“现在别人看不到我,可以说话吗?”   “……”苏阳无语,“不可以。另外,你正在说。”   怀里安静了会儿,但也就一小会儿,小白憋不住,换了个方式,用那种嘴唇不动近乎哼哼的腔调,“叭叭,我们现在去哪?”   苏阳环视四周,见附近无人,迅速回了句,“再说话就不让你跟着我了。现在保持安静,直到我说可以出来了再出来。”   这下终于彻底安静。   苏阳点开手机里的电子地图再次确认,前方右拐就能到了。   推开玻璃门,声浪扑面而来,诺大的密闭空间里,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惊呼叫骂声交织在一起。一排排液晶显示屏前,坐满了人。   怀里的小东西闻声动了下,却意外没有探出头看。   是一家环境相对好的网吧,也是附近唯一禁烟的。   几小时前,苏阳在各大设计平台一一注册账号,试水性质挂出接单链接。大概是因为价格过于低廉,很快接到一单绘制鸟瞰图的活儿,但必须今晚12点前交稿。他没电脑,只能找个网吧先对付。所幸这类单子他做过不少,两三小时就能搞定。   当值的网管似乎跟他很熟,在苏阳推门而入时一眼认出他,热络打招呼:“来啦,有些日子没见了,鹏子来我这找过你两回。”   苏阳哪知道谁找他,只简单“嗯”了声,算是含糊回应过。心里琢磨着,在网吧画图还是不行,得想办法尽快买台笔记本,“一个包间,三小时。”   “呦,今天这么大方,看来是真发达了。”网管接过身份证放在一边,没有立即为他开机,而是调出一张表格,将显示屏转向外,“欠的网费先补了吧?”   苏阳匆匆扫了眼,日期、上网时间列得清楚明白,满满当当一屏都装不下。当次结算网费数字旁还有视频截图作证,即便低像素小图,也能认出的确是‘自己’,“抱歉,一会儿下机一起结。”   身无分文的苏阳来到包厢,并非有门的那种单间,只是用几块挡板隔出来的独立空间。因为设在网吧最里侧,相对安静。   他拉开外套,想让怀里小白出来透透气,却发现小崽已经睡着了,难怪一路安静。   苏阳轻手轻脚把小白放在沙发上,脱下外套罩住,又虚虚拢起衣领,恰好能遮住他头顶的光又不至于透不过气。   趁着下载绘图软件的空档,苏阳搜了搜自己名字,只有两条关联信息。   一条是某院校艺术管理专业毕业生名单,另一条是个人社交账号入口。   苏阳顺着账号发布日期快速浏览,除了吃喝玩乐日常再没其他。万千普通年轻人的缩影,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退出页面,苏阳又在搜索栏输入灵力狗崽。这次跳出来的内容五花八门,大部分点进去是网文小说,同样没有参考性。   网吧网速很快,“叮”一声,绘图软件下载完毕,苏阳关掉网页,决定先完成手头的订单。   不知过了多久,鸟瞰图画好,苏阳把图传给客户,顺利收到酬劳。   刚准备关电脑,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苏阳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被人从后按住肩膀,力气很大,恨不得将他定在座椅上。   随即一道粗粝嗓音响起:“没摔死是你运气好。画呢,藏哪去了还是已经卖了?那钱呢?” 第3章   苏阳回转过头,抬眼,身后男子二十岁出头,休闲棒球帽下一张极不和谐的枯槁面容,克制着情绪问道:“我们认识?”   男子闻言楞了下,脸色微变,居高临下地打量苏阳,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少给我装。”   他们对话声不低,包间隔板仅一米高,没有任何隔音作用,顿时吸引好些没带耳机玩家的注意,纷纷看了过来。但也仅是好奇,没人上前干涉劝架。   男子意识到网吧人多口杂,不宜多说,抄着苏阳的胳膊就想把他往外拉。   站位劣势使苏阳身体失去平衡,双脚使不上力,一个踉跄带翻座椅。金属凳脚在瓷砖地面划出刺耳摩擦音,男子所幸放开动作,连拖带拽把苏阳推出后门。   网吧后门外是条断头窄巷,没有行人会走到这里,檐下各种废弃键盘显示屏残破桌椅,与隔壁餐馆一筐筐的未洗餐具连成片。   苏阳生性温和,极少跟人起冲突,因为他深知自己没有依靠和仰仗,养父母只会不问青红皂白先责罚他。但也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受气包,这人分明来者不善,待身体稍能站稳,便用手肘利落回击。   他常年健身,又频繁出入建筑工地现场,身形看似消瘦却一身薄肌,这一下怼得不轻。   男子吃痛低呼一声,没料到平时弱不禁风的苏阳敢反抗且力气这么大,失神间扼住他的手臂脱力松开。   苏阳见机灵敏闪身绕开钳制,手肘顺势抵住男子喉咙,将他死死掼在墙上。   灰白墙皮连着粉末簌簌往下掉。   苏阳站直身比男子略高半个头,面无表情警告道:“第一,事故后我不记得之前的任何事。第二,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你……”或许是苏阳的气势太吓人,又或者反应实在出乎意料,男子艰难地吸了口气,“你……你他妈骗谁呢。玩失忆?”   苏阳收回胳膊,“事实如此,信不信由你。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男子名叫汪鹏,正是网管口中来找苏阳两回的人。   他与原主苏阳同为一家商业画廊的新晋职员,一次主管外出代签了一批画,清点完后发现多出一副。二人大着胆子密谋,最后决定交由苏阳出手。不管在哪个圈子好皮囊总是加分项,相比较相貌平平的汪鹏,苏阳五官精致气质出众,又很会来事能说会道。   汪鹏怀着不久能发一笔小财的心离开,谁知第二天苏阳班也没来上,连人带画销声匿迹。   被人找上门一番问询后汪鹏才得知,不起眼落灰的一小副,竟是价值连城的藏品,涉案金额足够他们这辈子都在里面踩缝纫机了,想必公司定会追查到底。   他既心虚又后悔,到处找苏阳想把画还回去。直到电话打过去被抢救室医生接起,才知晓苏阳坠崖。当他第二天赶往医院,把住院部翻了个遍却找不到人。没人能想到,苏阳在脱险的当晚就转入产科医院。   小职员为何能轻而易举接触到名贵藏品?苏阳没有任何艺术管理经验,却不是职场小白。他大学没毕业就挂职设计公司同时接私活,参与过许多项目,知道哪怕一个小项目的标书都会明确责任人。反倒是一件藏品动不动七位数的行业,管理如此松散?这很反常。   苏阳不确定汪鹏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没有立即表态,但可以肯定,如果这事是原主苏阳做的,而自己作为他生命的延续,显而易见需要面对后果。   不动声色理清了思路,苏阳问:“怎样的一副画?来找你问询的人是警方还是公司?”   “是保险公司的人,不然我还能在这吗?我把画的资料发给你。”   保险公司介入不由让人联想到理赔,换句话说没到报警入案的阶段,还有时间,苏阳心里有了个底。   汪鹏看他一本正经,与平时欢脱性格相去甚远,半信半疑道:“你真摔失忆了?”   也可以这么说,苏阳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   “主意是你出的,画最后也在你手上,我顶多只能算个知情不报。这事你失不失忆都脱不了干系,识相点就别连累我。”汪鹏低头看了眼苏阳的鞋,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劲,原来是身高变化。他比划着二人身高差,“卧槽,坠回崖还把你摔长高了?”   话音未落,只听‘嘶嘶’两声低鸣,一团白影飞速闪过,狠狠咬在汪鹏比划的手臂上。   是睡醒寻着声音找出来的小白,他迷蒙着眼,恍惚中以为爸爸被人欺负,不管不顾只凭本能冲上前。   汪鹏根本没看清怎么回事,条件反射甩臂无果,又竭力往墙上砸去。   小白整个背部受到巨大撞击,钝痛令他松口僵直坠落,掉在青砖板路面上滚了一圈蜷缩在墙根下。   “让开。”苏阳怒不可遏地一把推开汪鹏,一步跨到小白身边,小心翼翼捧起他搂进怀里,轻声叫他:“小白?小白?别睡。”   小白几乎奄奄一息,吃力地抬眼,视线模糊,眼前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但他能感受到那种熟悉的安全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爸爸心口处贴了贴,阖上眼皮。   苏阳心疼地无以复加,顾不上跟汪鹏理论,抱起小白就走。在巷口拦下一辆出租车,他权衡再三,选定最近的一家私人宠物医院。   医生给小白拍了片,这么错综复杂的病例属实头次见,纵使一颗私人宠物诊所利润当先的心,也只得实事求是说:“腰椎多处骨折,不排除腹腔出血感染的可能,没有手术的必要了。如果不想它去得太痛苦,我院也有安乐业务,进口针见效快,当然价格……”   话被苏阳瞪了回去,医生抿了抿唇,拼命往回找补:“也有一定几率,断骨能自己长好。今天这个点大医院下班了,要不明天你去别家医院试试?”   小白听到医生的宣判,想向爸爸证明自己没事只是累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医生在苏阳执意要求下,给小白做了固定板包扎处理。   苏阳带他在附近小酒店落脚,抱着一夜不敢睡,时不时用手指探探鼻息,提心吊胆到窗外天空泛起青灰,终于体力不支睡了过去。   几小时后,苏阳是被脸上阵阵湿热触感‘叫’醒的。睁开眼,一张雪白大脸怼在眼前,不是小白还能是谁。   苏阳一激灵醒透了,猛地弹坐起来,顾不上纠正小崽子舔人的坏习惯,“感觉怎么样?身上痛不痛?”   小白灵活转了个身,又摇了摇尾巴,“不痛,睡醒就好了。只是……”   脑子嗡得炸开,苏阳紧张追问:“只是什么?”   小白眯眼浅浅一笑:“只是我肚子好饿啊,叭叭。”   绷紧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苏阳抚上小白的背,不敢太用力,试探性地一寸一寸轻触,“这里呢,这里有没有痛?”   “不痛不痛,真的好了。”小白摇摇脑袋,一跃而起扑进苏阳怀里,行动是最好的证明。   苏阳顺势揽住他,将信将疑,昨晚受伤严重程度片子一目了然。饶是他这个医学外行,都能看懂几处断骨,触目惊心不足以形容。可眼下小白活蹦乱跳的样子也做不了假。   在酒店餐厅简单吃过早餐,苏阳带小白前往一家更权威的宠物医院。   问诊时苏阳没有多说,只简单描述了重点检查部位。   数字影片即拍即有,医生对着电脑屏幕细细查看,沉默了会儿,随即宣布:“骨骼看起来十分健康,没有骨折情况,也不存在任何内伤,放心吧。”   苏阳震惊,看着小白简直不敢相信,那么重的伤能在一夜之间自愈。如果他没有自愈能力,苏阳不敢往下想,而自己那点千方百计想摆脱他的私心此刻显得卑劣又难堪。   小白趁机卖乖,往爸爸怀里深处拱了拱。   温情时刻非常短暂。   鼠标滚轮滑动,医生拿起挂在胸前的眼镜戴上,盯着放大的局部图像看了又看,疑惑不解道,“你这只……是什么品种?骨相很特别。”   一夜间断骨自愈能不特别嘛。   苏阳刹时心虚,手掌很此地无银地遮住小白,随口胡诌:“朋友送的,应该是外来品种。”   诊室外排队等候的缅因猫主人敲响了门,打断这场危险对话,苏阳见机赶紧溜。   从宠物医院出来,昨晚网吧赚得那点稿酬几乎见底,苏阳挨个点开设计平台软件,价格一降再降。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以前一幅图的价格,现在差不多得画十副。事实证明,人在危急困顿时刻,清高不了一点儿,底线也是弹性制的。   ‘叮’‘叮’——后台系统提示音响得热闹。   事实又证明,廉价高质劳动力在哪都挺受欢迎。接下来父子二人的归宿自然是网吧,不过这次找了个真正意义上的包间。小白伤筋动骨大病初愈,没有足够元气变回孩童,正好需要多睡补体力。   直到苏阳两个单子完成,期间小白吃了零食,睡了两觉,用爸爸的手机听了很久的绘本故事,十分乖巧。至于暂时先跟着这种话,像是在二人间达成某种共识,都没再提。   迈出网吧已是华灯初上,入夜黄金时段,街道上繁忙起来。   奢华酒店的玻璃旋转门均速转着圈,两侧各立一位门童。厅内灯火辉煌,照得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   银身黑顶双拼色劳斯莱斯绕过旋转门,驶向地下车库。那里有专梯直升宴会厅,今晚有场小型私人慈善晚宴。应邀出席的嘉宾,当然不必屈尊跟大堂客人一起等客梯。   轿车速度很快,自苏阳父子二人身边闪过。紧闭的车窗贴了深色防偷窥膜,从外面无法看清车内景象。   擦身而过的瞬间,小白心脏跟着重重一击,近乎本能的心电感应。他纵身从苏阳怀里跃出,朝地下车库方向狂奔去。   小短腿跑不赢顶奢豪车。   训练有素的门童和安保更不是花架子。未等小白靠近旋转门,就将他拦下。   苏阳生怕崽子受欺负,小跑几步追上,眼疾手快捞回来,“抱歉,马上带他离开。”   小白冲着车库方向奋力吼了几声,激动情绪难掩。   车外父子二人完全不知,车内后排男人此时侧脸看了过来。   驾驶位上钱忠扶着方向盘,从后视镜中看到车内这一幕,面色错愕地问:“先生认识他?”   钱忠年逾花甲,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标准西装三件套,整个人有种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却对后排称呼为先生的男子说话时毕恭毕敬。   车辆平稳驶入地库,钱忠问得是抱着宠物的成人,而余渊看得是怀中银狐崽,频道都对不上。   余渊收回视线,沉默半响终于开口,语气不紧不慢:“前些日子榕园救下的人,后来如何?” 第4章   钱忠细细思索,想起是有这么回事。上个满月夜,有陌生男子坠崖落入榕园,伤得很重。先生为了不让人在园子里出事,舍了点灵气给他,就像当初救了自己般。   收起回忆,钱忠妥帖回道:“送到医院,给他付了足额医疗费。后来......”   后来他便没再关注。随手救的寻常路人,没让他死在园子里已是莫大恩惠,送到医院结果如何不是他能左右的。   为何先生突然问起,钱忠百思不得其解,小心翼翼瞥了眼后视镜,谨慎地问:“那年轻人是否有何不妥?用不用派人查一查?”   一闪而过的微妙感觉,余渊颔首,“你亲自去。”   轿车缓停在电梯入口处,等候多时的迎宾躬身上前,白手套拉开后排车门。   余渊从车内跨出,长腿阔步,厚羊毛地毯踩上去柔软消音,走廊里只有他的低醇声线:“慎之新身份办好了吗?”   钱忠亦步亦趋跟上,执一杆白蜡手杖,他走起路来左脚微跛,步幅频率却很快,丝毫不影响速度。   “办好了,就差海外不动产和一些私人藏品走一下基金会移交流程,问题不大。”谈这个钱忠就条理清晰多了,与徐慎之有关的事他向来得心应手。倒不是过程多容易,更不是他多待见这个人,而是办过太多次,熟练罢了。   身份更迭会涉及资产转移一系列问题,成立慈善基金会不仅省去繁琐过程,还能隔离风险。也是众多有钱到一定程度富豪们的避税好选择。   粗略算算,钱忠不到十岁跟在余渊身边,至今超过五十年,帮余渊处理过两次身份更迭,替徐慎之办得那就多了去了。   他张扬高调,仗着有人兜底时常只凭心意做事,不得不频繁换城市换身份。而余渊能一个身份用到生理容貌极限。三十年,再先进的医美也解释不了容貌一尘不变的事实。   二人正说着,‘叮’一声,玫瑰金电梯门打开,徐慎之迎面而立,欣喜情绪溢于言表:“哥。我听助理说你车进地库了,还好没错过。”   “嗯。”余渊回应地跟他面色一样淡然。   梯门闭合,徐慎之按下楼层数字,而后才问:“先去休息室吧?”   余渊还没说话,被钱忠抢答:“先生从公司直接过来的。”   他的潜台词是,先生工作忙了一天还要应付你这些虚头巴脑的慈善晚宴,不先去休息室难不成还要帮你迎宾啊。话里话外的瞧不上。   余渊是个工作狂,几百年如一日,他热衷尝试各行各业职业体验,也曾规劝徐慎之,他们的存在超脱时间,剥离社会更无法感知生命,工作是融入社会最好途径。   徐慎之当然了解,甚至比钱忠更感同身受。   他不辩解,转而调侃钱忠:“小忠,五年不见,你又老了许多。腿脚可还能走?”   “好得不得了,就不劳费心了。你要是真有心,这次在一个地方多住几年。”钱忠握着手杖的手紧了紧,一把年纪仍抵不住这颗老榕树挖苦,腿疾是他心头永远的刺。同样受过先生灵力恩惠,偏偏自己倒霉,捡回一条命的同时落下终身病患,且近年越来越严重。   只是钱忠并不知道,徐慎之作为一颗树被养了数百年,经过重重磨难才变成眼前这副模样。就像人们常说,所有的恩惠都在暗中标好代价,冷暖自知。   “都少说两句,一见面就针锋相对。”余渊越过二人出了电梯,径直步入套房,在欧式丝绒沙发前站定,却没有坐下。   套房四百多平,层高超六米,空间极致开阔,每一寸都按照徐慎之几近吹毛求疵的要求深度清洁,甚至所有角落被上等奇楠沉香仔细薰过。铅尘不染不足以形容干净程度。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别说区区酒店团队。余渊有轻微洁癖,喜静怕吵闹,徐慎之便干脆包下整个楼层,只用最中间这一套做他的休息室。   对于他们来说,不老不死时间无限,钱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徐慎之对余渊没有立刻坐下的原因了然于心,弯了弯唇角,“哥,放心坐。跟榕园是没法比,干净总归还是干净的,不然我哪敢请你来。”   榕园依崖而建,掩映于古榕树林间,因此得名。在徐慎之还是一颗小榕树时,便生活在那里。他与余渊一树一人相伴许多年,究竟从何时开始,见一面需要如此周折,徐慎之不记得了。   余渊落座的同时,解开西装纽扣,“这么大阵仗准备在海市留几年?”   “就不能是我想洗心革面吗?”徐慎之垂眸,绕到大理石吧台后,从酒柜抽出一支酒,“这次我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   今晚是徐慎之以个人基金会名义,筹办的慈善晚宴。   此时楼下宴会厅宾客陆续入场,邀请的都是艺术界资本圈名流。现场有小型管弦乐团烘托气氛,还有花瓶明星嫩模作陪。放眼整个海市,如此规格的名利场屈指可数,的确能称之为大阵仗。   徐慎之很清楚,宾客们从世界各地飞来参加,冲的自然不是他这点薄面。他们为余渊而来,为他顶级收藏家的名声,为他在艺术藏品圈堪称风向标的独到眼光。终其根本,还是为了钱。   没有人会嫌钱多,有钱人更热衷于让钱生钱。能增值不会出现在二级市场的藏品,它们不是在私人收藏家手里就是在博物馆展柜里,钱足够多也买不到,还需要人脉门路。   余渊就是这条路。   冰夹在不锈钢桶里随意搅了两下,冰块撞壁叮啷响,徐慎之说:“冰块化了,小忠帮我下去重新拿点。”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钱忠闻言眉角微颤。   酒是麦卡伦稀有年份,24小时前刚空运送达,如此费心准备怎会忽略冰块。想要把人支开的意图过于明显。   余渊哪能看不出来,顺水推舟曲起两根手指,对着钱忠扬了扬。   钱忠默契读懂他眼神中的隐含信息,点头示意这就去办。   套房大门打开复又带上。   余渊慢条斯理架起二郎腿,“直说吧。”   徐慎之边开酒边故作镇定,“说什么?真的只想清净跟哥待一会儿。一见面,你们一个两个都拿过去刺我。”   “但凡你安分点,阿忠不会这样态度。”余渊把玩起手边矮几上的白玉镂花薰炉,薄烟袅袅间轻描淡写道,“这个圈子没你想得简单,想涉足也不是办一场宴会有人站台背书就行的。还是那句话,沉下心才能做好事。”   窗外酒店绚丽灯光辉映,几乎相同的坐姿和语气,记忆影像与现实交叠,徐慎之记得清楚,上次见面是五年前,那时余渊对他说得最后一句话是:‘布里斯班不错,我住过一段时间,气候适合,让阿忠给你安排。’   澳大利亚徐慎之早年住过三个城市,布里斯班是其中逗留最久的。余渊从未将他的轨迹放在心上,更未深究过他一切行为背后的真正意图。哪里是为了涉足什么领域,他恨不得天天在榕园喝茶种花,哪怕变回一颗树也愿意。   徐慎之想通了,耐心等不来自己所期待的,只能设法争取,昭示身份就是第一步,他要让圈里人都知道,谁是余渊身边的人。   回忆戛然而止,徐慎之微蹙眉,自嘲地笑,“真是单纯叙旧。宴会也只是初来乍到想请大家聚聚,哪有哥说得这么复杂。”   放下手中薰炉,视线终于被牵动,余渊看向徐慎之,换了个温和的话题:“新家如何?还缺什么不?”   琥珀色威士忌流入星芒杯,漫过杯底,徐慎之仰头一饮而尽。入口时的辛辣稍纵即逝,很快被末段苦底覆盖,再贵的酒对他来说都同样难喝。   比酒更苦涩的,是他鼓足勇气的两个字:“缺人。”   四百平的套房太过空旷,沉默的几秒钟像是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凝固空气中只有新风系统机械运转送风的声响。   “司机还是生活助理?告诉阿忠,他会按你心意办。”余渊抬手看了眼腕表,利落起身,像他的回答一样干脆,同时扣回西装纽扣,黑色无尾礼服下摆没有一丝褶皱痕迹,“时间差不多了。”   心口发麻,思绪也跟着慢半拍,徐慎之想不出什么能再多相处一会儿的理由,动了动唇,说出口的只有蹩脚措辞:“冰块还没拿上来。”   “不用了,晚上还有事,不喝酒。”相比较徐慎之的狼狈姿态,余渊的一切举止都云淡风轻,他匆匆扫过酒柜,意味深长的一眼,“清醒点,酒精不是万能药。下去吧,给你引荐几位可交之人。”   余渊不喜应酬,却也游刃有余,浅杯香槟一圈寒暄下来纹丝未动,上位者在任何场合都意味着更随心所欲。   半个钟头,跟预计时间差不多,在象征性拍下现场第一件拍品后,他便抽身离开。   等在宴会厅外的,除了接他的车,还有一则近乎天方夜谭的消息。 第5章   郊区私人宠物医院,诊疗台兼药柜连着检查室,一眼能看到头。   透明玻璃柜台后,坐着医生,浅蓝色工作服有些灰扑扑,头发扁塌下来遮住额头,下垂三角眼紧盯电脑屏幕,一瞬不瞬。   用来结账的台式电脑,正在直播一场足球赛。射门在即,他押注五百,要是这球进了能赢两倍。   ‘呲啦’一声,铝合金推门被人拉开。   “下班了,明天上班时间再来。”医生头也不抬地拒绝生意。   “不看病,打听人。”余渊声音低缓醇厚,礼貌中带着与生俱来的冷。   医生语速很快地骂骂咧咧:“嘿,你这人,听不懂话是吧,没看到正忙......”   他边说边抬起头,看到来人慢条斯理脱下黑色羊皮手套,在柜台上丢下沓钱后,谄媚一笑,话锋急转弯,称呼也变了,“好说好说,您打听什么人?这方圆几公里,就没我不认识的。”   余渊从派克外套内侧口袋拿出张小照片,语气听不出情绪,“见过吗?”   这是张单寸照,像从什么资料上撕下来的,右下角还带着钢印凹凸痕迹。   医生的三角眼眯起来更小了,几乎只有瞳仁。照片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黑皮衣,发色花里胡哨,烫着曲度夸张的卷,五官倒是俊秀。   虽然气质和打扮天差地别,但出色于普通人的颜值,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更别说发生过记忆深刻的事。医生盯着照片看了几秒,便笃定道:“见过,他前几天带宠物来我们医院拍过片。”   医生唾沫横飞地复述了大致经过,看在那沓钱的份上。   余渊面无表情问:“有说别的吗,比如是否住在附近?”   医生摇头:“没有。”   余渊手指轻点柜面,而后继续往那沓钱上追加了一小叠,“看清那只幼崽样子了?”   大概是被钱眯晕了眼,医生并没发现措辞不同寻常。连忙回忆了下,用他匮乏而又接地气的词汇组织好语言:“很小一只,像狗又不像狗,不常见的品种,有可能是杂种,毛色挺纯,雪白。”他丝毫没察觉男子拧起的眉头,又很多此一举总结,“当时看起来特别虚弱,多处骨折肯定活不过......”   余渊微抬起脸,目光凛冽,只一个眼神就吓得他息了声,不敢再说一个字。   踉跄后退一步,医生跌坐回诊疗椅上,谈话这么许久,自己竟第一次看清这人的长相。   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他便看到余渊双目逐渐赤红,带起周身呈现出一圈暗红光晕,晃得他眼前只剩下茫茫一片亮色,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耳边有声音飘过,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来,虚无而又蛊惑,“你没见过照片上的人,更没见过他带走的狐崽。”   飞速闪出的背影随着记忆消失殆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有柜台上那叠钞票随风起落,散了一地。   -   手机屏幕闪动,苏阳瞥了眼,一串陌生数字。这是他新换的号码,除了汪鹏没人知道。他没挂断,更不打算接,任由手机安静下来,自动落了锁。   自从那日两人分开后,苏阳查过那幅画,出自上世纪海外画家Julian Arthur之手,作品以风景为主,因战乱留市数量极少。不知怎得,这两年逐渐出现在市场上,价格一路水涨船高。   完全陌生的领域,苏阳不懂,但只认定一条,七位数的贵重藏品不应出现这种低级纰漏,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他让汪鹏帮忙搜集主管的相关信息,在这之前对一切陌生接触能避则避。   主屏电子时钟显示七点刚过,距离渲染图交稿仅剩两小时,而另一项建模也要尽快拿出初稿。两单工作同样是网络设计平台接的,价格自然跟以前没法比,但他急需稿酬,没有挑拣的余地。   苏阳边思索着图哪里还需要调整,边伸手将床头小夜灯拧至最暗档。   暖橘色光圈变得柔和,恰好映出一大一小两张脸。   手臂枕在脑后,苏阳语调七分急切三分敷衍,“今天想听哪个故事啊?”   不大的小两居,床也仅一米五大小。这里是他们租的小套间,地点很偏,小区也上了年份,胜在价格便宜。短短两周,他的犹豫不决早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习惯和责任。   小白躺在靠墙的里侧,咕咚咕咚喝完最后几口奶,空奶瓶随手一甩,也学着爸爸的样子试图把手臂枕在脑后,无奈太短只得放弃。然后奶声奶气接话:“可是叭叭,我想听的故事你都不会讲。你只会那三个。”   小白边说边伸出胖手比了个三,肉嘟嘟的手背上撑出四个粉嫩小窝,模样认真又可爱。   苏阳被逗乐,三个故事中还有两个是最近恶补的,屈指轻弹崽子脑门,“嫌我只会讲三个,那你听故事机讲吧。”   “要叭叭讲。”小白顺势抱住苏阳的胳膊,小脚丫用力一蹬,把兔子造型的早教机踢得更远些。   故事早已烂熟于心,苏阳自己都忘了是从哪听来的,“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守护精灵。他们长得千奇百怪,不一定有翅膀,也许是一只鸟,也许是一棵树,也许只是一滴露珠......一般情况下,他们看起来平平无奇,却会在自己守护的人需要帮助时舍身而出。他们是造物主的亿万化身。”   小白趴在爸爸身边,单手撑着下巴,很捧场地提问:“叭叭,那我的守护精灵在哪里?我好想跟他做朋友。”   这样的传说也就骗骗小孩,大人才不会信。苏阳塑料营业,想也不想就说:“大概在森林深处吧。”   小白信以为真,激动地坐起身,连忙问:“森林深处在哪?”   手机“叮咚”跳出一条新信息,打断和谐亲子时光。是渲染图客户发来的,要求临时修改方案。   大二起接私活的苏阳,见识过不少难缠的甲方,但临交稿前还要求改实在过分。他的眉头不自觉拧起,光标闪动间快速输入。   显然对方自知理亏,又跟了一条信息过来:【我知道这个时候还改方案不合适,薪酬加倍,就当帮帮忙,十万火急,最迟明天必须拿到最终版。】   接单时对方已预付了一半薪酬,如果能给到两倍,即使推翻重来倒也能接受,就当两个单子接了。   光标退回,苏阳删掉打好的字,撑起身,同时快速帮小白盖好薄被,“临时有工作,不能讲故事了,明天补给你。”   “可是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小白撅起嘴巴十分不情愿,“那我能去隔壁婆婆家玩吗?”   隔壁婆婆是个独居的年迈老人,视力和记性都不大好,但十分和善,也喜欢小孩,经常投喂小白。搬到这里不到一周,小白已经跟婆婆混得很熟,经常趁爸爸忙的时候溜过去玩。   “现在不行,太晚了,婆婆睡得早。”苏阳替小白掖好被角,顺手轻拍两下,“好了,你乖乖睡觉。”   身后没有再传来小白抗议的声音,苏阳虚掩上卧室门,走进书房。   与其说书房,不如说是个小杂物间,各种跟小白有关的日用品占去很多空间。一张简易单人书桌挤在角落,亮着的二手笔记本已进入休眠模式。   苏阳在电脑前坐下,快速切入工作模式。   类似展厅效果图这样的活,对他来说没有难度但却很花时间,与客户多次沟通确认,敲定最终版时已近深夜。   苏阳伸开手臂舒展筋骨,突然意识到小白整晚都没来打扰过他,这很反常。   成为幼崽监护人这段时间里,他已练就敏锐第六感——孩子静悄悄,八成在作妖。   快步走向卧室,苏阳推开门,床头灯不知何时被调到最亮档,薄被胡乱卷作一团,床上哪有什么孩子,更没动物崽子。   夜风吹过,老式红漆木窗扇动,发出吱嘎吱嘎诡异声响,窗户大开,正对楼下小花园。   两室一厅几步走遍,到处都没小白的踪影。工作期间书房门一直开着,生锈的老式防盗门开关动静很大,如果小白走动绝不会听不见。   苏阳从卧室窗口探出头,上了年份的水泥窗台对着楼下花坛。小崽子溜出去玩不是没可能,但两层楼高度,至少六米垂直距离。他的心跟着提起来,拿了手机直奔楼下。   老小区设施陈旧,路灯坏了大半,硕果仅存的几盏也蒙着陈年老灰,光线亮不到哪去。这个时间阿猫阿狗都睡了,更没行人走动。月亮在云层中忽隐忽现,树影随风张牙舞爪地晃。   苏阳从小怕黑,此刻心里却被担忧占满,硬着头皮点亮手机电筒照明。他四下搜寻,边走边压低声音唤着小白的名字。   绿植无人打理,低矮灌木野蛮生长又硬又扎人,苏阳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很久,来到小区院墙边。   土泥红砖墙早已看不出原本真容,被青苔和藤蔓植物覆满,风声中隐约夹杂着墙头枝叶窸窸窣窣。   苏阳寻着声音抬起头,一小团白影迅速从墙上飞窜而下。   不是小白还能是谁。   他的雪白毛发被露水打湿,一绺一绺紧贴在身上,嘴里不知道叼着个什么东西。   没找到时满脑子只想着崽子的安危,有没有受伤。这会儿全须全尾站在面前,那就是另一番视角了。   太阳穴突突两下,苏阳在肌肉教育和言语感化间举棋不定。   “叭叭~”,亲昵软糯的一声。   小白一说话,“乓啷”,嘴里叼着的东西应声而落,在沥青路面上碎成几瓣,原本是个小瓷碗,现在摊了一地瓷片…… 第6章   苏阳没心思关注破碗,弯腰捡起来用纸巾包了丢进垃圾桶,继而沉声问:“跑哪去了?”   “叭叭是在欢迎我回家吗?”罪魁祸首无知无畏,反倒仰起脸笑得天真,“我在叭叭眼里看到了——你担心我,很爱我的亮光。”   “............少来。”嘴上这么说着,苏阳心里却十分受用,虎口抵住唇边,清了清嗓子借机整理情绪,“你看错了,那是怒火。”   狐耳耷拉下来,小白露出招牌无辜眼,“叭叭生气了。”   苏阳对这样的眼神毫无招架力,仿佛看到当初不小心犯错的自己,心硬不了一秒,默默选择言语感化教育,“以后不许擅自跑出门,更不准跳窗台,记住了吗?过来,让我看看受伤没。”   直到小白被捞进怀里抱起来,都想不明白,大人为什么如此复杂,明明是一样的表情和眼神,刚才是怒火,而现在才是关心。   手机电筒仔仔细细照了一圈,系统都提醒电量不足了,苏阳才罢休。明显外伤倒没有,仅鼻尖上一处擦破。用小白自己的话来说是——落地时没站稳,脸比后爪先着了地......   担忧卸下,没了电筒的亮光,树影在月光中更加阴森诡异。   苏阳被突然响起的动物叫声,吓得脚步踉跄。   那叫声十分奇怪,像婴儿啼哭,又似动物哀嚎,音调忽长忽短,从四面八方传来,无从分辨方位。   一些不好的童年记忆跳了出来,脑海中画面闪回,逼仄潮湿的卫生间漆黑不见五指,不论他在里面怎么哭喊都无人应答,身后窗外树影如鬼魅摇曳……   苏阳不自觉搂紧小白,心跳失速,脚下越走越快。   被勒到有些喘不过气的某白:“叭叭 ,你是不是害怕?我害怕你不要我的时候,也会心跳很快。”   “............胡说!”苏阳故作轻松地掂了下崽,生硬转换话题,“你晚上去干嘛了,从哪叼回来的碗?”   小白眸光黯淡下来,垂首低语:“本来是送给叭叭的礼物,可是现在没了。”   苏阳寻思,这碗究竟是从哪条街上跟流浪猫狗抢的,但话说出口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没关系,心意已经收到了,很喜欢,谢谢。”   如果这时有人经过,无论是一只会说话的宠物,还是对着宠物不停输出的男子,都比昏暗的街区、不停摇曳的树影更吓人。   崽抱回家,苏阳帮他洗澡,沐浴露揉搓起泡在小白身上打着圈,毛茸茸的时候洗澡是真的比较费沐浴露,也很麻烦。   苏阳打趣:“你能不能变回来啊?这样洗起来可真累。”   小白站在浴盆中,仰着脖子,舒服地眯起眼,“对不起,不能哦。因为窗台很高,我必须变成毛茸茸才能跳,然后我为了找精灵跑了很久的路。我的心里好像有一张藏宝图,它一直在给我指路。我果然找到了宝藏,就想快点把礼物带给叭叭,我跑得很快,所以现在很累,我很累的时候没办法控制自己......”   苏阳很无语,你怎么不从上下五千年开始讲呢。出生不过月余,第一天就会叫爸爸,没几天能说长句子,现在逻辑思维都跟上,开始整故事了。这话痨本痨的性格也不知道随了谁,反正不随自己。   泡沫冲洗干净,柔软大毛巾罩下,小白奶声奶气的说话声减弱,“......树林里有个漂亮房子......房子里有很多好看的东西.....我明天还想去......”   苏阳听不清小白说什么,边把他抱出卫生间边敷衍道:“好了,知道你辛苦一晚上,不如嘴巴歇歇,去选个新的睡前故事。”   为了满足小白日渐增长的好奇心,以及丰富自己的故事库,苏阳买了些绘本故事书。   小白一把扯下毛巾,满脸惊喜和期待,将今晚奇妙之旅抛掷脑后,在一堆绘本中很快锁定一本。   苏阳将他揽进臂弯,柔声读起来:“很多孩子跟他们的爸爸妈妈一起住,也有很多孩子只跟他们的爸爸或者妈妈一起住。有些孩子有两个妈妈或者两个爸爸。还有些孩子跟他们的爷爷或者奶奶住一块儿。还有些孩子被领养或者寄住在别人家......”*   小白是个专注又捧场的好听众,积极互动,“我就是只跟叭叭一起住。”   视线从彩页上挪开,苏阳耐心道:“嗯,家可以有很多人,也可以只有两个人。”他顿了顿,借机延申话题,算是提前打预防针,“家人也可能会换,一开始是跟这个爸爸一起生活,后来跟另一个爸爸一起生活。”   小白向来思维活跃,立即衍生出那个所有小孩都会问的问题:“那我是怎么生出来的呢?”   苏阳被这一问难到,他自己都不懂眼下局面是如何出现的,解释的话在心里挑挑拣拣,要温和,要恰当,要符合常理......   设计生艰难地组织好语言:“因为爱。”   臂弯里安安静静的,小白既没继续追问,也没任何回应。   苏阳低头一看,他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翕动,鼻尖上贴着一块卡通创口贴,乖巧的像个小天使。   第二天,苏阳是被一阵‘砰砰’声吵醒的。   ‘砰’——冰箱门打开。   ‘砰’又一声——冰箱磁铁重新吸回去。   苏阳意识到小白又在玩冰箱门了,闭着眼朝客厅大声吼了一句:“小白,你在干什么?”   小白蹬着小短腿跑进卧室。他看起来神采奕奕,想必昨晚睡得很好,不仅变回人类幼崽模样,还自己穿上了新衣服。棉质假两件连体服,上衣做成白衬衫套藏蓝马甲的款式,搭配一条小领带,小绅士范中有一点迷版霸总的可爱喜感。   苏阳忍下想要撸他头发的冲动,故作姿态地沉声:“怎么又玩冰箱门?”   小白熟练地爬上床,跪坐在床头,眨巴眨巴大眼睛,“叭叭,冰箱是我的好朋友。”   “啊?为什么这么说?”   小白紧紧闭上眼睛,“因为我一闭上眼睛世界就暗了。”随后又睁开,“我一睁开眼睛世界也亮了。我跟冰箱一样!”   苏阳傻眼,终于忍不住揉他蓬松柔软的发顶,“你怎么会跟冰箱一样,冰箱没有生命。你以后一定会找到跟你一样的人,比我更像你。”   小白一知半解,只能从字面意思领悟,“那他也能变成毛茸茸吗?”   “会的。”或许,也有可能一直是毛茸茸......可怕,苏阳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联想,注意力转回儿子身上,“你的小脑袋里,究竟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小白弯起眉眼,眸光晶莹清透,“都是你呀,叭叭。我的小脑袋里全都是你。”   心都要被小崽子软化了。   然而温情不过两秒,苏阳很有先见之明地抵住儿子就要贴上来的脸,“说过多少次了,表达喜欢不要用舔的方式。”   “对不起,叭叭,一激动就忘了。”小白连忙抿紧嘴巴,双手捂住,用鼻音俏皮地说,“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松手我看看,伤口好了没。”他边说边轻轻揭开创可贴,鼻尖那块皮肤已然恢复如初,看不出一点儿受过伤的痕迹。苏阳心里默默感叹,这小东西究竟还有多少本领是自己不知道的。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神奇特质都不是因为自己。   苏阳掀开被子,坐起身:“饿了没?想吃什么?”   小白不挑食很省心,几乎给什么吃什么,对厨艺只称得上‘熟了、能吃’的苏阳十分宽容。但近来经常被隔壁婆婆各种投喂,味蕾得到□□般开发,开始点菜:“叭叭,我想喝鱼汤。”   炖鱼汤这种高难度菜式,着实有些难倒苏阳。他点开手机下单食材,然后搜索起食谱。   小白踮起脚玩不锈钢水槽里的鱼,后来干脆搬了凳子来踩,有了身高优势后,逐渐上手抓鱼玩儿,没玩两下名字都起好了,叫小黑。   小黑被抓得受不了,在水中奋力扑腾躲闪。   小白好心安慰起它:“别怕,别怕小黑,我们只是想把你炖成汤。”   苏阳浏览完食谱,正在搜索怎么处理活鱼,十分无语地评价:“有你这么安慰的么,小黑听完更害怕了。”   最终,两父子对着手机上血腥的图片大眼瞪小眼,愉快达成共识,还是养着玩吧。   这个决定导致,午餐又是看不出食物原本形态的‘熟了,能吃’,但小白吃得无怨无悔。   而苏阳默默给自己碗里加了一勺调味酱。   他的一举一动被小白看在眼里,并且蠢蠢欲试:“叭叭,这是什么?红红的看起来很好吃,我也想尝。”   苏阳果断拒绝,“有辣椒,小朋友不可以尝,长大了再吃吧。”   “哦。”小白是个听话的孩子,认真点了点头,乖乖埋头继续扒饭。   过了两分钟,他抬起头问:“叭叭,我现在长大了,能吃了吗?”   “............”苏阳败给他,拿过他的小饭勺沾了一丢丢调味酱,“浅浅抿一点,尝一尝就好。”   小白迫不及待一口把饭勺整个含进嘴巴,辣味在舌尖迅速蔓延,直冲鼻腔,眼泪瞬间冒了出来。他的双手慌乱地挥舞着,不停倒抽吸气,“辣......好辣......呜呜~”   苏阳哭笑不得,连忙倒了牛奶给他解辣。小白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才缓过劲。   吃过早午饭,苏阳要工作了,小白被允许去隔壁婆婆家串门。   他自作主张带上了小黑.......问就是交友广阔,继冰箱后,跟鱼也成了好朋友。   小黑鱼装在他平时洗脸用的小盆子里,一路扑腾,几步路的距离水颠出来大半。水深不够鱼儿竖起身体正常活动,扑腾得更厉害了……   小白再次好心安慰:“别怕小黑,我马上帮你想办法。”   如果小黑会说话,这时它一定会说:就算上辈子犯了天条,也不用这样惩罚我吧,还不如炖成汤来个痛快!   婆婆家的门敞开着,传出客厅里收音机播放越剧的咿咿呀呀唱腔。   小白端着小脸盆走进客厅,婆婆躺在藤椅上,膝头盖着条羊毛毯,头微微歪向一侧,已经睡熟了。   叭叭在工作,婆婆也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了。   鱼儿因为缺氧疯狂挣扎,水花迸溅,小白看在眼里心急如焚。一个念头闪过,昨晚那个漂亮的房子附近有片水潭。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再给叭叭选一件礼物。 第7章   小白抱着鱼儿一路疾驰,昨晚觉得没多远的距离,这会儿心急跑起来特别漫长。   穿过一整片繁茂树林,就能到水潭了。他不断安慰气若游丝的小黑,“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新家了哦。”   ‘咚’,一颗蒴果应声落在小白脚边。他只匆匆扫了眼,圆圆的紫红色,顾不上好奇,也没心情深思,拔腿继续往前跑。   又一颗——‘咚’。这次直接命中小白后脑勺,痛感迫使他停下脚步,仰起头一寻究竟。   徐慎之坐在高处树杈间,一只腿悬着,一只踩在枝干上,正俯视着树下的他,说:“小东西,别再往前了。”   小白低声嘀咕,“我可不是小东西。”他不准备同树上这个奇怪的大人计较,抬脚就要离开。   眨眼间,后衣领被人揪住,力量之大直接将小白整个人拎了起来,他双脚离地在空中胡乱扑腾。   徐慎之瞥了眼小孩手里捧着的鱼,厉声警告道:“带着你的鱼到别处玩去,这不是玩耍的地方。”   小白从没被人如此凶过,生气地转过脸,但瞪起人来也只是奶凶奶凶的,支棱不住一点儿,反倒有些可爱。   徐慎之被这张莫名熟悉的脸惊到,下意识指节一松。   小白护着鱼摔在地上,原地打了个滚,迅速往前窜出几步,挑衅般回头,大喊出自他出生以来最恶毒的一句话:“你吃辣椒吧!”   “?”哪里来的小傻子。   徐慎之掸落衣服上的枯叶,神色恢复如常,吓唬他:“不听劝,一会儿有得你哭,前面房子里住着怪老头,他专门吃小孩,像你这么大的最喜欢。”   小白懒得再理眼前这个可恶又讨厌的大人,那房子他又不是没去过,扭头就跑。他只想快点把小黑送到新家,边跑变想,吃小孩吗?那我不当小孩不就行了嘛。   徐慎之看着小白顷刻间化身为一只银狐幼崽消失于古榕树深处,整个人被定在原地。   *   因为被怪叔叔耽搁,等来到水潭前,小黑鱼已经奄奄一息,连挣扎都不怎么挣扎了,唯有嘴巴无力地开合着。   小白连忙将它浸入水中,‘扑通’一声,小黑鱼随着重力僵直坠往水底。   视线被水面波纹阻挡,鱼儿眼看就要消失。奇迹发生了,它一个打挺奋力跃起,两鳃一张一合,像被灌入特殊能量般,迅速恢复生机。   小白长舒一口气,看着小黑鱼游远,彻底放下心来。   棘手的事解决,他的玩心重燃。上次来时是深夜,看不大清,误打误撞闯进一楼杂物间。不知为何,他进到这里就莫名有种熟悉感,心里说不出的踏实。临走前,顺走陈列架角落的一只碗。   现在白天再看,这个地方实在太漂亮了,有绘本故事中才有的白色尖顶建筑,视野开阔的大片草坪,而更吸引他的是那片古榕树林。他在心里琢磨,如果夜夜守在林中,是不是就能遇到自己的精灵?   小白如此想着,来到庭外花园。   白色篱笆内,种着许多他叫不上名字的花,正开得热烈。他不知道,如此深秋季节,雾紫色郁金香和纯白芍药并不当季。即便很有经验的老花匠在温室里悉心照料,也并非能开得如此好。而这些花,不过是沐着榕园经年累月冒出的灵泉罢了。   小白实在喜欢这里,朝篱笆纵身一跃。扑入花丛的瞬间,银白毛发与周围芍药融为一体,顺势再打几个滚,压得一片柔花七零八落。   在花圃里撒欢玩够了,小白轻车熟路摸回仓库。超过百平的宽敞空间被一排排展示架占满,架上各式藏品琳琅满目,分门别类整齐有序。   小白穿梭在各排展示架间,边走边嫌弃,这个石像太重拿不动,那个鼎颜色看起来旧旧的叭叭一定不喜欢,高处的琉璃摆件好看是好看,可他跳起来也够不到……   又寻思碗容易碎,这次绝对不能再要碗了。选来选去,小白终于相中一个云纹花瓶,拿起来的瞬间手一滑,花瓶‘咣当’摔在地上,再次四分五裂。静默两秒,脚尖一顶,小白把大的明显的白瓷片踢进陈列架底,眼不见心不疼。   最终抱走手边一个陶泥罐罐。   屋子里好看的宝贝那么多,他开始好奇究竟那个吃小孩的怪老头长什么样?   等不了一秒,肉爪垫踩在窗沿上静默无声,小白贴着二楼窗框。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里面是个浴室,水汽氤氲间,有模糊背影仰卧在白瓷浴缸里。   小白揉了揉眼,扒着窗框换了个角度看,那身影除了比自己毛茸茸时高大许多,其他分毫不差。   脑中闪过刚才陌生男子的警告:“那里有个怪老头,会吃小孩。”   吃人的怪老头跟自己一模一样。那……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吃小孩?小白被这个想法吓到,忘了此刻身处窗台,下意识退缩,脚步踏空身体后仰直直坠下。   落地那一刻,小白顾不上疼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才不要吃小孩,他连条鱼都不舍得杀。   失魂落魄中,小白用最后一丝力气化回人形,往家方向奔跑。   他的心思全然写在脸上。   回到家时,苏阳恰好结束工作,以为儿子下午在婆婆家玩得不开心,迎上前关切地问:“是不是下午遇到什么事了?你的鱼呢?”   小白声音很低,不像往日般朝气,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只回答:“叭叭,我好累,我想睡觉。”   “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苏阳察觉出他的异样,手背贴上额头,温热触感足以说明一切,“发烧了。除了很累,还有没有其他地方难受?”   冰凉的手掌令小白很舒服,他双手捧住叭叭的手,想尽可能多的接触,目光凝滞昏昏欲睡。   苏阳心疼地抱起儿子,“那先休息一下,晚点再看看。”   顾不上吃晚饭,小白一口气睡到夜里,仍不见转醒趋势。   他躺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稳,与其说生病,倒更像受了什么惊吓。小脸烧得红彤彤,额发被汗沁湿,雪白蓬松的狐尾显形,完全乱了套。这样的他,苏阳哪敢贸然带去看医生。   小白深陷梦靥,梦里的一切都不受控,许多场景画面轮番闪现。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漫天黄沙,如浓雾笼罩大地,几乎遮天蔽日。数月暴晒,最后一点水源也被蒸发殆尽,河床干涸开裂,一只银狐趴在尘土中,了无生气。   一道清丽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我的使命就是守护你,喝了我,活下去。”   银狐虚弱地喘着气,“还能再见到你吗?”   “也许吧。”   “那再见时我认不出你怎么办?”银狐伸出前爪,试图去触碰悬在半空中的那一团亮光。   那光晦暗下来,“其实我也不知道。”   在银狐的无声叹息中,光团闪烁,“别伤心,我变成泉,这片土地喝了我,长出新生命,也是我在陪你了。”   悲伤情绪刚起了个头,小白还没来得及体会其中奥义。画面一切,变成一片榕树林,目之所及树盖如冠,毓秀葱茏,心境跟着画面明朗起来。   再看时视角逐渐拉近,树底盘根错节,眨眼间自己就被伸展出的枝干缠绕住,令他周身绷紧无法呼吸。   小白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大汗淋漓间挣扎起来,含糊呢喃了一句:“父亲,救我。”   苏阳俯下身,听不清小白在说什么,指腹拨开他的额发,打湿毛巾再度敷上他滚烫的额头。   冰凉触感如甘泉淌过黄沙,小白四肢绵软无力,但还是竭尽所能挣脱出梦境。薄薄的眼皮颤动几下,徐徐睁开,他一开口声音沙哑的不像话,“叭叭,我害怕。”   “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没事了。”苏阳小心把儿子拥入怀,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安抚,柔声问:“饿不饿?要不要喝点牛奶再睡?”   小白喝了奶吃了药,复又入睡,这次安稳许多,没有再做噩梦。   半个小时测量一次体温,苏阳频频为他擦身物理降温。照顾到后半夜,体温终于回归正常数值,退烧了。   第二天,小白一觉醒来,除了睡太久有些有气无力,已无大碍。经过一夜梦境洗礼,他想通了,只要他不说就没有人知道,自己跟那个怪老头一样。再者,那怪老头虽然吃小孩,但梦里却会救自己,如此想着抵触情绪渐弱,心里轻松许多。   苏阳见他这一日始终把玩着陶泥罐。昨晚顾不上瞧,这会儿从儿子手中接拿过来仔细看。   彩绘双耳,长颈上有云纹,跟打破的那只碗外形毫不相干,却莫名有种说不出的相似。   他当然不知是因为贵气逼人,即使翻至底部看到‘大明正德年制’字样,也只当附近小区能捡到的仿制小玩意,没太放心上,还给小白时随口说了句:“这陶罐倒可以用来种花,秋天种三色堇正好。”   苏阳更不知道的是——此时某地某位传说中吃小孩的怪老头,正因他宝贝儿子留下的烂摊子而寝食难安。 第8章   榕园始建于十九世纪初期,近年翻新,内外皆为名设计师手笔,具有鲜明的个人艺术风格。   高大阔叶植被掩映着纯白尖顶建筑,方圆几公里几乎没有过往车辆。隐秘僻静,宜居且低调,是余渊众多不动产中,居住最多也最喜欢的地方。   怪老头本尊钱忠冥思苦想一天一夜,仍毫无头绪。   经过他的彻底排查,发现花圃芍药大面积被毁外,藏品室失窃两件,损毁一件。事情不大,损失也不值一提,但他当值这么些年,头次遇到这种情况,必须彻查到底。   榕园安保问题,向来无需他额外费心。只因任何飞鸟虫兽等陌生气息,一旦靠近,即刻便会被先生察觉,更别说大活人。也正因此,榕园内没有装置任何防盗设备,导致现在被动局面。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简直离谱。   更离谱的是,这毛贼偷就偷吧,放任一众稀有藏品不拿,选了最不起眼的。还打翻了只黄釉云纹花瓶,悄悄踢进陈列架底,以为自己看不到就能当没发生,气焰嚣张至极,不像来偷东西,更像来挑事的。   差事没办妥,钱忠在先生面前自然畏手畏脚,他反复调整薰炉角度,以便更好扩香来抵消自己的负罪感。   薰炉白玉镂花,徐慎之随身带回国用在酒店休息室的那只,被余渊拿在手中多看了两眼,第二天便出现在榕园书房。   炉内燃的是上等白奇楠,有舒缓安神功效,钱忠房里也有,依然不影响他翻来覆去睁眼到天亮。   钱忠偷偷窥视一眼侧后方,先生端坐案前一整天,面色平静,寻思这沉香效果因人而异,对先生格外有用。   胡桃木书桌上摊着大大小小的碎瓷片,无一例外被余渊悉心拼了回去。   从清早到现在,超过十小时了。   钱忠无法理解,不就个小花瓶,所有藏品中最不起眼的那类,碎了就碎了,还值当花这么些时间和精力为它金缮?   余渊英挺的鼻梁上架着副细金丝边眼镜,凌冽五官的锐气被中和掉了一些。他左手执瓶,右手捏着柄刮刀,手腕纹丝不动,仅修长手指施力,每一刀保持均速均力,将清漆慢慢填补在瓶身缺痕处。   上完两遍漆,接着需要阴干两周,才能进行后续步骤。   余渊终于停下手中动作,捏了捏眉心,语气像动作一样从容:“可查出什么?”   该来的总归要来,钱忠心一横,如实答话:“没有任何线索。”   单手卸掉眼镜往桌面上一搁,余渊抬眸,“潭里多了条鱼,但不知何时来的。”   钱忠满脸错愕,简单的一句话被他琢磨半响,“这......这怎么可能。”那毛贼是水里的.....鱼?一条鱼能有如此本事,绕过先生进入榕园?   鱼当然没有如此本事,始作俑者不过借了血脉相承之力。不能被察觉只因这小毛贼他本身源自余渊,谁又能自己发现自己呢。   *   苏阳前几日让汪鹏打探画廊运营主管的相关信息,终于有反馈了。   他边吃三明治边滑动手机上的资料,扬声器里汪鹏还在说着。苏阳听到不解地方问:“你的意思是,公司撤销理赔了?”   扬声器里汪鹏答:“对。但你最好别轻举妄动,躲一阵子先看看情况。我再次重申啊,这件事你是主导,我只是个知情者,能帮的我都帮了,剩下的我不会参与了。”   类似的话汪鹏说过好几次,私心明晃晃。   苏阳不置可否,又问:“你刚才说主管已经向总公司递交辞呈,消息可靠吗?”   “那必须,我好不容易搞来的一手信息,总部虽然还没批准,八九不离十。”   苏阳对汪鹏知之甚少,并不清楚以他的能力和人脉接触不到高层管理资讯,只回:“好,我知道了,谢谢。”   挂了电话,刚好一块三明治也吃完了。   餐桌对面的小白沉思,明明书上说‘食不言寝不语’,他端出小大人的样子,一本正经劝:“叭叭,吃饭应该专心,不可以说这么多话的。”   苏阳有得是拿捏小崽的办法,放下手机打趣他:“是不是睡觉也不能说话?要不今晚开始睡前故事取消了吧?”   一秒被KO,小白追悔莫及,很狗腿地真诚建议:“叭叭你再打一个电话吧。”   苏阳笑,轻捏了下儿子肉嘟嘟的脸颊,“我们家不讲究这些老古板规矩,怎么高兴怎么来。赶紧吃,吃完带你出门。”   汪鹏查到了主管家地址,苏阳准备去看看,留小白一人在家指不定闹出什么岔子,所幸带在身边。   运营主管陈越四十出头,已婚,育有一对可爱的双胞胎,是利嘉画廊的元老级员工。   利嘉画廊总部设在意大利,收藏有世界级名画许多,商业版图遍布欧洲各地,旗下代理的知名艺术家超过三位数,每年举办各类主题画展、个展,是名副其实的一线当代艺术画廊。   国内该行业起步较晚,市场份额占比不多,总部鲜少过问分公司业务,放权到极致。因此在国内分部,除了亚太区域老总,就数陈越最有话语权。天高皇帝远,几乎是他的一言堂。   陈越家在海市老城区,房价处于中游。这一带曾经也是有钱人聚集地,但房龄十五年往上,附近也没有优质学区,混得好的业主早就搬离,年轻人买房更不会选择这里。   苏阳带着个孩子,面相又十分和善,几句话的功夫就跟门卫聊熟了。   趁热打铁摸出刚才小区门口买的一盒烟,苏阳试探地问:“14楼那对双胞胎快六岁了吧,真快,下个月就该上小学了。”   门卫大叔刚吃完午饭,放下拉开铝环的一罐啤酒,乐呵呵接过烟,不由自主搭话,“是啊,月底就准备搬走了。上个月刚买下学区房,最近突然说要回老家念,一家人都回去,两套房子都挂中介了。”门卫就着苏阳递过来的打火机,凑近点烟,“嘴上说回老家竞争小压力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工作出问题了,不然也不会降价急卖。”   苏阳在脑子里不断琢磨着不合理细节,当日画廊监控视频缺失,保险公司介入却没有追查到自己,刚买定学区房转而卖房回老家读书……全部信息串联起来,真相呼之欲出,却又像隔着一层,看不真切。   理赔撤销,保险公司介入戛然而止。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昂贵画作购买商业保险不足为奇,丢失后理赔也是常规操作。但画的价格如今水涨船高,以原购入价理赔根本就是亏本生意。唯一合理解释是画不值赔偿价。   苏阳豁然开朗,画是假的,是赝品,根本不值钱,那么疏于管理就说得通了。陈越买下学区房后经济压力大,想着趁机捞一笔,而‘自己’把画昧下的行为正好成为完美替罪羊。那陈越为什么反悔喊停?又为什么急着离开?   一根棒棒糖吮成只有光杆塑料管,安静许久的小白没法再保持沉默,开始十万个为什么:“叭叭,双胞胎是什么?小学又是什么?”   苏阳的思绪被拉回,敷衍地回:“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门卫大叔看小白机灵有趣,忍不住逗他:“小朋友,你今天怎么没上幼儿园,是不是偷懒不肯去?”   小白回味着塑料棒上的余甜,心里更加迷糊,幼儿园又是什么东西?   谈笑间,有人从电梯轿厢走出,苏阳一回头,正好对上陈越的目光,画廊年会通讯稿上有他照片,苏阳记下了。   陈越正在打电话,脚步顿住,笑意凝在脸上,他侧脸对着手机快速说:“先这样,有点事,晚点再打给你。”   手机塞回西裤口袋,陈越疾步迎上前,齿缝中挤出两句话:“你怎么在这?视频已经按约定销毁了,还想怎么样?”   门卫大叔探究眼神中,他和陈越心照不宣往外挪了几步,来到绿化带旁。小白被留在原地,并如愿续上了第二支棒棒糖。   从苏阳视角看,陈越的反应敌视又愤怒。可以确信,他口中所说视频是无故丢失的监控录像,并且一定是‘自己’拿走画的证据。   苏阳压下疑惑,不动声色诈他:“陈主管,我差点替你背了黑锅,怎么反倒你一副兴师问罪,很委屈的样子。”   陈越冷哼一声,果然上当:“装什么无辜?手段真是了得,把我搞成这样。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你自己一时贪念,会惹祸上身?你我半斤八两罢了。”   所有的一切都说通了,有人促成了现在的结果。那这个人是谁?苏阳毫无头绪。   他又听到陈越说:“别太得意,走着瞧。”   一道惊呼响彻在冷寂的楼道门厅内————   “这孩子他……他……他怎么了?怪物啊……怪物!!!”   苏阳和陈越齐齐看了过去。   花岗岩地面上银色易拉罐歪斜,啤酒花顺着罐口不断往外涌。   站在一旁的小白目光迷离,脸颊绯红,整个人还有点晃晃悠悠,一开口声音和语调都很不对劲:“叭叭,我吃了糖好口渴,但是这个水为什么好苦好难喝,嗝~”。   他完全不知,自己的一双雪白狐耳显露于黑发间,迎风耸立,十分醒目。 第9章   苏阳两大步跨过去,扯起儿子的卫衣帽,迅速罩住他的一对耳朵,而后抱起人就想离开。   门卫大叔受到惊吓,第一时间躲回岗亭,关上门闭紧窗,以于危难中仅救自己为己任。   陈越犹豫了下,在心里权衡利弊,大着胆子上前揪住苏阳衣服:“你怀里抱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抱着儿子的手臂紧了紧,苏阳竭力想挣脱,但单手无法与之抗衡,沉声:“让开,与你无关。”   陈越在画廊浸润十几年,察言观色和揣测人心都拿捏的十分到位。   他见苏阳紧张表情就明白了,现在占上风的是自己,改为死死拽着他的胳膊不放,语气愈加得寸进尺:“我看到了,就与我有关。”   苏阳自知处境被动,妥协道:“你想怎么样?”   陈越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反问:“你,说,呢?”   “两万,给我几天时间,我想办法凑。”苏阳不得不再次松口退让。   “两万?”陈越面色阴鸷,指着缩在苏阳怀中的小白,“这怪物对你来说只值两万是吗?”   苏阳下意识去捂小白的耳朵,咬紧后牙槽:“请你注意言辞,他是我儿子。”   “我不管他是谁,更没兴趣探究背后的前因后果,总之……”陈越连日来的失意和不甘心像是终于有了一个宣泄口,漫天开价,“五百万,一分也不能少。不然我就把这件事做成海报,贴满这片街区的大街小巷。”   五百万对苏阳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数字,反倒令他冷静下来,试图寻找解决办法:“我一个小职员,怎么可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不是傍上了能为你出头的金主么?找他拿去啊,看他这次愿不愿意再给你出头。”陈越戏虐地建议。   苏阳当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好,给我三天时间,我想想办法。”他已在心里打定主意,三天,足够他带小白离开这个城市,找个偏远小城镇躲一阵子。   谁知陈越说:“顶多两天。劝你别耍花样,我没耐心陪你玩。”   苏阳无可奈何,只得先答应下来,才得以脱身。   门锁转动,老式防盗门随着推动发刺耳声响。   苏阳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平静而温和,好像只是带儿子出门散步回来般寻常。他只希望小白睡醒忘了这件事。   小白睡了一小会儿就醒了,酒劲也散了,天真眨眨眼,问得很直接:“叭叭,什么是怪物?刚才那个两个人都叫我怪物。”   “你听错了。刚才那人......明明说的是.......”错开一点视线,苏阳不敢跟儿子对视,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小白毛茸茸状态时,脑中一闪而过的也是‘怪物’这两个字,安慰的话组织来组织去,“他说的是礼物。对,你是礼物。”   礼物这个词小白很熟,是让人高兴、期待的好东西。但那两个人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不解地问:“他们看到我耳朵很害怕是不是?”他见爸爸沉默不语,觉得肯定是自己犯了错,垂下眼睫遮住委屈,“为什么我跟你们不一样?”   苏阳心疼得无以复加,俯下身双手握着他小小的肩膀,柔声安慰:“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和别人不太一样。这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所以,你不仅是礼物,还是爸爸很特别的礼物。”   “真的吗?”小白懵懂地抬眸,同时想到至少有一人跟他一样是毛茸茸,心情好点了,昏沉的小脑袋安心靠在爸爸肩上,看到客厅里多了许多纸箱,“叭叭你在干嘛?为什么有这多箱子?”   苏阳回到家就着手整理,把一些必需品收拾出来装箱,揉了揉酸胀发麻的右肩膀,“整理东西,搬家。”   小白的头发胡乱翘着,苏阳顺手帮他理顺,指了指地上叠得很高的一堆绘本,“你这些书你选一下,选几本最喜欢的带走。”   结果小白拿起这本很喜欢,拿起那边不舍得丢下,都是他的好朋友,一本也不能少,“它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都一样喜欢。”   苏阳:“............”。   小白将书一本本码放进纸箱,突然想到,“我们会搬到很远的地方吗?”   苏阳点点头,“对。”至于搬去哪里,他自己也没底,或许先找个小城市在酒店过度一段时间,再慢慢找合适的地方,总之尽快离开。   看到收拾好的行李,小白有了要离开的实感,第一个念头是,以后不能再见小黑了。他麻利从爸爸身上下来,一阵风似得刮出门,“叭叭,我去跟朋友告个别。”   苏阳眼疾手一把拉住,“今天别出门,乖乖在家待着。”   小白扭过头:“为什么?”   “昨天的叔叔。”   小白机灵一笑:“他认不出我。”   变成毛茸茸的确认不出。   苏阳知道儿子所谓的朋友是那些花花草草瓶瓶罐罐,顺带想起昨晚那个有点旧的陶罐或许也是其一。他冲着儿子往卧室走的背影,提醒了句:“你昨天拿回来那个陶罐,我放楼下花坛里了。天黑前我们就走,你别跑远了。”   话音未落,毛茸茸瞬间消失在窗台上。苏阳才意识到不对,冲着空气追加了一句:“说过几次了,不准跳窗台!”   跑远是必须跑远的。小白前两次来去匆匆,没发现水潭里有汪泉眼,可即便活水清澈,也看不到半点小黑的影子。   小白百无聊赖地趴在岸堤边,不停用脚扑棱水,水花飞溅荡起一圈涟漪,波纹在接近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格外耀眼。他的双眼被刺得有片刻失神,忽地想起那日浴室水中场景,他浑身像被电击般,一跃而起,整个人精神了。   轻车熟路攀上三楼,浴室没人,窗户却半开。小白的字典里没有害怕两字,何况这房子主人跟自己一样。他缩起身体顺着窗帘滑下,无声落入室内。   小肉垫踩在冰凉的米黄大理石上,莫名亲切,仿佛自己在这里生活过般。他甚至能想象到出了浴室,外面会是怎样的布局摆设。   卧室很大,陈列却非常简单。浅灰色的床品小白很有自知之明没有上去踩两脚,不然这一路飞奔而来脚底粘着泥土渣、干草屑、不知名野花的花瓣、甚至苦干小昆虫残骸,踏出的脚印将会十分精彩。   出了卧室,隔着走廊便是书房,门虚掩着,小白轻松从门缝中溜了进去。他跳上深咖色真皮座椅,再借力一跃,轻松上了书桌。   胡桃木书桌光可鉴人,小白的一串‘罪证’清晰留下。他无知无觉,注意力早就被那个拼贴花瓶吸引了去。淡淡的雾蓝瓷片被金色缝隙链接在一起,丑陋裂痕变为点缀,好眼熟,但他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有风从纯白百叶窗间隙吹进书房。花瓶旁,黑石头压着一叠白纸,被风掀起一角。   方块铅字密密麻麻,小白一个不识,但左上角的单人照片他一眼认出,那不是他最亲爱的爸爸么。   可恶,他都没有爸爸的照片,凭什么在这里出现。   小白试图将照片扯下,无奈黏得太紧,索性一网打尽,甚至连压资料的镇尺也不放过,不算很大的一块黑石头,除了丢进口袋有点沉,还怪好看的。   原路返还途径卧室,先前的角度看不到,这时才发现,壁挂投影正循环放着一段视频。   视频没有声音,只有黑白画面。幕布上的脸小白从未见过,早古渣像素画质模糊,画面中的人五官棱角却很清晰立体,侧身看向镜头的眼神十分凌冽。   随着特写镜头拉近,短短几桢,幕布上的脸已然换了一副模样。雪白发浓密而富有光泽,琥珀色的眸子亮得灼人。   小白被画面惊得呆愣在原地,这世上真有跟他一模一样,会变来变去的人。   什么大人会很小孩一模一样?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难怪爸爸之前反复强调————   【你以后一定会找到跟你一样的人,比我更像你。】   【在找到你亲生父亲之前,你可以先跟着我。】   【家人也可能会换,一开始是跟这个爸爸一起生活,后来跟另一个爸爸一起生活。】   满心满脑的思绪横冲直撞,但能确定,即使怪老头挺好看,即使怪老头是自己另一个爸爸,他也不愿意跟他一起生活,主要是不愿意跟爸爸分开。   小白忧心忡忡回到家,黑石头丢在玄关壁柜上,独自进了卧室。   苏阳打包整理完毕,还抽空收尾了一单工作,正在回客户微信,见儿子兴致不高以为是要离开的原因,没太放心上,冲着卧室嘱咐了一句:“预定的车半小时后到,你乖乖看会书。”   这客户算老熟人,是之前临交稿改方案的那位。胜在出价大方付款又爽快,苏阳这次帮他加急做了一张展厅效果图,价格几乎与之前持平。   他们之间一直单线联络,用的是平台私信交流,这单完成后拗不过给了微信号。   这位客户的微信昵称和头像都有浓浓老年人气息,打字也特别慢,对话框顶部‘正在输入’字样显示了很久,信息才发过来。   【路人甲:您好,加上微信是不是就算朋友了?握手jpg.】   连对白都如此沉闷。   苏阳生性随和,很少驳人面子,对热情主动的更无力招架。妥帖回复:【当然。】   对方这一次耗时更久,仿佛用手写板一笔一划打字,又或者不熟悉键盘输一个字母需要找半天:【方便见见吗?有些工作上的事,想跟你当面沟通。】   这个节骨眼上,苏阳不想冒险,婉言推辞:【接下来要搬家,没有太多时间接工作,抱歉。】   【工作可以等你搬好家。不见面聊也行,那我给你打电话说?】一条回复跳进来的同时,门铃‘叮咚叮咚’被按响。   苏阳条件反射般放下手机,轻声走到门前,透过猫眼查看来人。   门打开,婆婆是来送刚出炉的小饼干,她的视线越过苏阳,看见屋内凌乱景象,吃惊地问:“你们要搬家?”   苏阳无声点点头。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搬家?”婆婆惋惜地抿抿嘴,“搬哪里去?”   “回老家。”苏阳胡乱找了个托词,随手拿起壁柜上的一块黑石头,“婆婆,你上次不是说要压泡菜吗,这块石头很有分量,尺寸正合适。”   婆婆欣喜地接过来:“谢谢啊,我这点小事都记挂着。”   送走婆婆,苏阳顺道去卧室看小白在干什么,生怕他长时间安静又做妖。   脚步声由远及近,小白火速将什么东西塞进枕头下,苏阳见状调侃:“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小白身体一僵,慌里慌张往枕头上一坐,很此地无银地说:“没......没干什么,这里什么也没有呀。”   苏阳眯起眼,正欲上前一探究竟,手机铃声适时响起。   一通陌生来电。   照理说他不会接,可做贼心虚的小白一把帮他划开屏幕,“叭叭,你还是先接电话吧。”   听筒内有陌生男子的声音传出:“你好,我是路人甲。”   “?”苏阳思索了会儿,才意识到这人是谁。第二张图之后没有走平台,自己给过他转账账号,能追溯到联系方式。“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路人甲的语速比打字快很多,声音听起来也没那么老态:“抱歉这样找上门,实在是事出有因。电话里我们就长话短说,你有兴趣加入我的工作室吗?别着急拒绝,先听我说完。”   “你有专业技术,我有紧急需要处理的单子,比你在平台接工作稳定,更有发展前景,最关键的是收入会高很多。”   光收入一条就足够有说服力了,但苏阳首先想到的是拒绝,谁知对方紧接着说:“介于目前工作室还在筹建,需要暂时在家办公,但你放心,装修正在进行中,很快就会有宽敞的办公场所。”   门铃再次被按响,电话换到左手,苏阳以为是婆婆又回来了。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男子,身形高大肩宽腿长,黑色西装挺阔而剪裁考究,领口的温莎结打得十分精致规整,再往上,脖颈笔挺喉结饱满。   手机听筒里对方仍在继续畅想未来蓝图,苏阳虽听不进去,注意力却成功被拉回,意识到自己失礼,视线定焦回社交合适距离。   苏阳的第一反应是:“您找谁?是不是走错了?” 第10章   “没走错,你是苏阳?”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小雨,门外人的嗓音合着淅沥雨声更显温润低醇,听着莫名舒心。   苏阳用眼神示意男子稍等,电话那头许是认为自己开得条件没分量,不断加码:“如果需要,可以安排住宿,一切都好商量。”   “抱歉,现在临时有事。我会慎重考虑,晚两天答复你,可以吗?”苏阳礼貌结束通话。   手机收进口袋,他没直接承认也没否认,礼貌看着男子,反问:“请问您是?”   余渊递上名片,清洌沉香尾调随着动作若有似无。   苏阳接过来,亚光黑纸卡上两个金色大字——余渊。   十分特别的瘦金体,比起印刷更像手写,藏锋露锋都恰到好处。字如其人,很符合眼前人出尘脱俗的气质。   但,现在哪还有人自己写名片啊。苏阳做过多年设计,熟悉各种小众字体,若不是碍于第一次见面,他很想问问这种字体的具体名称。   名片右下角一行小字:嘉平拍卖行,后面跟着一串手机号码。连职务都未注明,不是高层就是最末端。   苏阳还未细想,跟拍卖行的人能扯上什么关系。   下一秒,就见余渊举起本小册子,“这是一家拍卖行前年的秋拍图录。”   两人隔着门框站得不远,空气中漫上淡淡木质香。   在苏阳更深的疑惑中,余渊将图录拿得更近了些,修长手指逐一点过,指出其中三样,“见过吗?”   香气萦绕鼻尖,不是那种馥郁浓烈的味道,似白开水般轻柔的睡莲和茶香,很好闻。   见鬼,又走神了。苏阳不自然地用指腹轻刮了下鼻尖,盯着那三张图回忆半响,“有点眼熟……”何止是眼熟,简直一模一样,心头泛上不祥预感。   再细看图旁的标注。什么?瞳仁骤然放大,苏阳不敢置信。那破碗是古董!瓦罐制于永德年间!!黑石头是价值连城的陨石!!!   余渊将苏阳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竟不是预期中的拒不承认,继而不动声色问:“现在这三样东西在哪?”   碗被小白打破,他亲手扔的。罐在楼下种花或许还能抢救,黑石头……黑石头现在、马上、立刻去婆婆家要回来应该来得及。   好消息:如果幸运的话只用赔一个。   坏消息:图片下印了评估指导价,一长串零……   苏阳越数心越凉,就算向天再借五百年,日夜画图他也赔不起。如此糟糕境况,他第一反应却是坦白:“事实上,碗打破我扔了,并且很抱歉告诉您,赔偿金额在我支付能力之外。”   他居然没逃避还承认了,着实令余渊意外。那份被小白带走的个人资料,余渊大致扫过几眼,无论性格还是品行都不佳,职场口碑更是差,说好听点是艺术顾问,说不好听点只要能拿到销售提成人都可以跟客人走。   玄关处寂静一片,彼此心思南辕北辙,气氛一时变得微妙。   卧室里,小白扒着门缝竖起耳朵悄咪咪偷听了许久,说不期待肯定是假的,那白房子实在漂亮,如果跟叭叭一起去住……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可以跟两个爸爸一起生活。他们一起生活在漂亮的新家该多好。   小白越想越心潮澎湃,一个不留神,虚掩的门支撑不住他的重量,直接扑到二人眼前。   出场方式略丢脸,但小白仍努力给父亲留下好印象,趴着不影响他卖萌,使出招牌无辜眼,冲余渊乖巧地眨啊眨。   余渊看着崽子,除去天真活泼,这张脸简直是自己幼年时期的复刻版,大约真有血脉牵制这回事,鬼使神差说了句:“赔不了钱可以赔人。”   “不行。”苏阳一把将儿子扶起来护进怀里,“我会努力赚钱还......”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小白歪着脑袋盯着余渊,笑出一个浅浅的小梨涡:“父亲,你来接我和叭叭去新家吗?”   这问题不好正面回答,余渊是来接他一人的,但对着这样的小家伙他拒绝不出口,只是伸手摸了摸小白的脸颊。   “???”父子相认的温情戏码,苏阳看在眼里,但整个人是懵的,“父亲?”   “抱歉,失礼了。”余渊为自己那句话道歉,一开始也没打算让人赔钱,问那三样东西只想确认没找错人,但事态无故失控,他的语气缓和了些不再冷冰冰,“严格来说,我们都是他的父亲。”   苏阳看了眼怀里的儿子,又看了眼余渊,如此来回对比。不得不接受现实,本来自诩小白像自己,这会比了才知道,除了脸上那两个复制粘贴的梨涡,自己贡献的遗传基因不足一成。而余渊就不同了,小白是他等比缩小版,甚至连面无表情时的样子都如出一辙。   猝不及防心头一颤,但凡他少听几本小说,这会儿都无法相信,广播里那个描述得神乎其神的玄幻角色,此刻就活生生站在眼前,并且是自己儿子的父亲。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孩子,光想到这点就有种不可言说的暧昧感。   苏阳十分不适应。   他设想过很多次如何找小白的父亲,又该如何过渡将对小白的伤害降到最低。最近又觉得,一直找不到也挺好。自己越来越习惯小家伙在身边吵吵闹闹的生活。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他自嘲地想,即使人生重来一次,还是一如既往随心所欲,可除了面对又能如何。   前后不过几秒,苏阳面色恢复平静。他侧身让开,试图把余渊让进屋:“进来坐下聊吧。”   可他身后一屋子狼藉。   苏阳踢开码放在过道上的收纳箱,面带愧色:“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有点乱。”   何止是有点乱,客厅简直一塌糊涂,钟点工来了也要加价才肯接单的程度。   弯腰再搬开还没来得及封的纸箱,苏阳总算把路开辟出来,转过头见人还没跟上,再次热情邀请:“请进。”   余渊的脚步迟迟未抬起。直到一双小肉手勾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那么小的一双手,不过成人手掌四分之一大。   见他没抗拒,小白大着胆子一点点牵住,仰起脸无邪一笑,脆生生叫他:“父亲,进来。”   一切不适都在这一声中化为乌有。   几步被带进客厅,余渊表情温和,眉心却不自觉蹙起。灰旧布艺沙发上,胡乱摊着几本封面磨损严重的工具书,其中一本的封面上甚至还有几个爪印……   书是苏阳在二手网站淘的,事实证明这几本就只值这个价,不仅磨损严重有残页缺页,还是翻译频频出错的盗版,正好趁搬家淘汰掉。   “抱歉。”苏阳眼疾手快赶来,捡走书,“现在可以坐了。”   余渊的抗拒和嫌弃并不显山露水,平淡地表示:“还是不坐了,站着舒服些。”   苏阳不明所以,但很有分寸没再强求,转而礼貌问:“喝点什么?”   “伯爵红茶就好,谢谢。”   “……这个没有。”   “普通绿茶也行。”   “这个也……没有。”   余渊无奈,挑了个最常规的说:“那矿泉水。”   “稍等,我记得咖啡还没打包进去。咖啡可以吗?”苏阳走进厨房翻翻找找。   “可以。”余渊平常很少喝咖啡,多年前海外留学时入乡随俗喝过一段时间。倒是钱忠跟着养成了一天至少两杯的习惯,越喝嘴越叼。用他的话说,浅烘的巴拿马瑰夏最佳,牙买加蓝山次之,唯有速溶狗都不喝。   苏阳举起一瓶速溶咖啡粉,“找到了。”   余渊:“……”。   瓶盖旋开,苏阳发现粉末有些受潮,翻找了下保质期,遗憾宣布:“不好意思,过期了。”   他看着凌乱的客厅和西装革履的客人,觉得十分格格不入,“街角有家咖啡店,这个时间人应该不多。不如……”   这显然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好提议,他的话还没说完,客厅里的一大一小异口同声——   余渊:“可以”。   小白:“好耶~我要吃蛋糕!”   雨比之前稍大了些,苏阳从玄关杂物柜里找出两把伞,将看起来稍新的一把递给余渊。后者迟疑了下,为了儿子克制住从口袋拿出手帕垫着的冲动,改为礼貌接过来,“谢谢。”   从单元门出来,苏阳左手撑开伞,右手抱起小白,起先酸胀的右侧肩膀这会痛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应该是之前跟陈越推搡间受伤,回来后整理搬重物又加重。   怀中小白看出他的异常,紧张地搂住他脖子:“叭叭,你怎么了?”   苏阳屏息感受了下觉得还能忍,故作轻松地安慰儿子:“没怎么。一会儿你要吃奶油杯子蛋糕,还是水果千层?”   馋嘴小白注意力立马转开,认真想了想说:“不能都吃吗?”   话音刚落,苏阳嘴角的笑意还未及时漾开,便看到小区外停着一辆黑色奥迪。车窗降下,后排坐着三个人,前排驾驶室里分明是陈越,不用想都知道,这是在等谁。   陈越嘴里叼着根抽了一半的烟,低头在刷手机。   脚步顿住,伞面下压,苏阳飞速分析眼前局面。对方四个人,自己两个还带拖油瓶。并且身边这位先生精致又讲究,大概率只是花架子,可能力气还没自己大。很务实地认为不能正面硬刚。   他压低声音叫住身旁的余渊,“等等,落了东西,我们先回去拿。”   谁料下一秒,小白一把推开挡视线的伞,大咧咧道:“叭叭,你这样撑伞我都看不见路了。”   这一声,成功将二十米开外所有视线都聚焦了过来。   苏阳:“……你又不需要看路”。   余渊:“?” 第11章   电光火石间,苏阳扔掉伞,一把扣住余渊手腕,“跑 ,快跑。”   从几个膘肥体虚的小混混面前逃跑,是余渊这漫长一生中从未有过的特别体验。   余渊始料未及,被拽着往前。   苏阳带着他穿过绿化带,抄近路来到一处院墙下。红砖墙残破,有个不足半米高的小缺口,断面布满青苔,泥土混着雨水变得黏腻不堪。   这才没过几分钟,特别体验再度发出邀请。   这时苏阳肩膀处的疼痛更明显了,语气生硬催促道:“钻过去,快点。”   “?”余渊,“…………”。   “你……算了。”苏阳转念一想,陈越不认识余渊,不跟着跑也行。于是他把小白放下地,推出洞口,自己也跟着弯腰挤出去。直起身的瞬间被身侧站着的余渊吓一跳 ,“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相比较他的狼狈姿势,余渊一派气定神闲,撑着的伞向里侧倾斜了点,罩住一大一小,淡定问:“现在往哪走?”   “前面街口右转就到了。”不知怎的,苏阳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觉得身后追来的几个人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事实的确如此,在陈越看清余渊的下一秒,脸色煞白,整个人瘫坐在座椅上,根本没追来,也不敢追。   咖啡馆开在偏僻社区,客流量可想而知,诺大店面中没有一位客人。   苏阳选了角落位置。余渊犹豫几秒,在小白期待的眼神中跟着坐下来。   蛋糕和饮品出餐很快,小白同时拥有两钟甜品,芝麻大点儿的注意力全在食物上,刚才发生的一切被他抛掷脑后。   一路慌乱苏阳顾不上肩膀,这会儿坐下来才发觉痛感强烈,他试着活动了下关节,被尖锐痛感刺得倒吸一口凉气。   余渊原本想问那些人是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微妙地变成:“手怎么了?”   “可能搬东西扭伤。”苏阳收敛住表情,用尽量轻松地语气说,“不动就不会痛,没事。”   他的额发被雨水打湿,露出光洁额头,衬得眼神有种纯粹的清透感。   余渊见过无数漂亮脸蛋,明艳的、气质的、异域风情的。他能从每一双眼睛里轻易读到欲念,或多或少。但像苏阳这样极少,这种情况,绝大部分属于隐藏得好,说白了是段位更高,目的不显山露水。但无妨,钱能解决的事都是小事。   原木餐桌上安静了会儿,只有小白握着金属叉触碰瓷质餐碟,发出脆响。   两个成年人各怀鬼胎,又默契地觉得该说些什么打破沉默——   余渊:“刚才那人……”   苏阳:“你也是……”   苏阳向来不争不抢,说话也一样,立马表示:“你先说。”   “那人怎么回事?”余渊问。   苏阳挑重点把事情大致描述了一遍。   余渊只安静听着,手边一杯起泡水始终没动过,最终平静下定论:“交给我。”   凡事靠自己的惯性思维使苏阳下意识推辞:“不用,我自己处理。”   余渊有些生硬地反问:“你能处理好?”   苏阳心虚垂首,自己所谓的处理不过是带着小白东躲西藏罢了。   气氛一度变得有些僵,连小白都察觉了,含着奶油紧张地看向余渊,不安中带着无法忽视的抵触情绪。   余渊尽收眼底,不想儿子对自己有这种认知,遂换了更温和更体面的说法:“没有质疑你的意思,我也是小白的父亲,类似身份安危方面的问题,我更有经验。”   他语速不快,却隐含让人信服的笃定。   苏阳成功被说服。眼前最大问题解决了,仿佛肩膀疼痛都没那么难挨。   他抽出纸巾帮小白擦嘴角奶油,听到余渊不紧不慢又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抬起头,苏阳喉结滚动,空吞了下,真诚问道:“你也是萨摩耶吗?”   余渊露出平时很少见的诧异表情,但没失态,“什么?”   小白围观全程,对父亲此刻的处境十分感同身受,好心帮忙解释:“叭叭,我说过很多次啦,我真的不是狗狗,所以父亲也不是狗狗。”   视线转开,苏阳猛灌一大口冰咖啡,强装淡定地道歉:“不好意思,误会了。”然而也不过是表面淡定,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疾风骤雨堪比飓风过境。   “没事。”余渊看出他的尴尬,巧妙转移话题,“看你整理行李,是准备搬家?”   “嗯。”   下一秒余渊转向小白:“想吃冰淇淋吗?”   欸?还有这种好事?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小白两眼放光,直点头。毕竟像蛋糕、糖果、冰淇淋之类的甜食,都在爸爸严格管控范畴,偶尔才能吃到。   余渊指了指点餐台:“自己去那边点,坐在那里吃完了再回来。”   小白很不解,为什么要这样。但冰淇淋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他下意识看向苏阳,用眼神征求意见。   苏阳当然知道,这是要把孩子支开谈正事了,于是点头示意他可以去。   小白一离开,余渊便开门见山地说:“这些天辛苦了,作为回报,你之前的麻烦我会妥当处理,额外再给你一笔钱,同时我希望你能离开海市。”   言下之意,陈越我会解决好,孩子我带走,再给你一笔钱,至于你,只要不待在海市,爱去哪去哪。   余渊的手臂压在餐巾上,指尖一下下轻点着,所有的一切细节都在昭示着势在必得。   苏阳突然意识到,余渊从进入咖啡馆起,都在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接触,包括座椅和桌面。   巨大的落差横亘在他们之间。自己既不能给小白优渥的物质条件,更没办法护他周全。空有一腔责任和爱意,却是最没用的东西。   如果理智地想,眼下局面不正是他起初所期盼的吗?小白有了更适合的去处更合适的父亲,而自己也能开始新生活。   但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24小时形影不离的小尾巴,突然间就要分开……这一刻苏阳的脑子里很乱,不自觉看向不远处的小白。   小白对这边一切浑然不知,冰淇淋吃得很开心,弯起眉眼回应了叭叭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洞悉人心余渊是行家,在一则坏信息后给一则相对不那么坏的信息,往往比直接说更容易被接受。   他见时机到了,顺水推舟提出了原本准备好的方案:“我在市区有一套公寓,三天,想个合理的说法,跟孩子好好告个别。”   苏阳沉默不语,但他除了答应别无选择。   钱忠受遣送父子二人去市区公寓,在这之前苏阳独自回了趟租屋。   ‘吱嘎’一声防盗门打开,按亮玄关顶灯,照出客厅里一片狼藉。   苏阳左手吃力地挪开叠放在一起的纸箱,原本两人份行李混着打包,如今要重新拆装。   联想到咖啡馆里余渊对陌生环境的排斥,苏阳明白过来他进门时为何犹豫。收拾到一半的物品放回纸箱,都不需要了,小白会有更多更好的。   最后,他只随意拿了些够三天换洗的衣物。   钱忠照看小白,等在楼下。   他尽心尽职,对接回小少爷这件事格外上心。原先出门随身备的都是些消毒清洁用品,现在又添了许多零食。还特意向公司里有孩子的年轻职员虚心请教,小朋友会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一一写进备忘录。   小白系着安全带,腰板挺得笔直,双手规矩放在膝头,看起来懂事乖巧,活脱脱迷你版先生。钱忠怎么看怎么稀罕,好像一天前咬牙切齿要把毛贼揪出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副座驾上一大袋零食,被钱忠献宝似得一样样呈到小少爷面前,操着老年夹子音讨好地问:“这个呢?棒棒糖要不要吃?”   棒棒糖属于被拉进黑名单的食物。虽然叭叭安慰过小白大叔说得是礼物,其实他听清楚了,那人明明喊他怪物,他知道的,怪物是很不好的称呼,他再也不要吃棒棒糖了。   再者小白隐约察觉出不对,父亲应该不是来接他们去漂亮房子的,不然怎么自己一个人先走了。他的心情实在有些糟糕,但爸爸教过他,不能不应话这样很没礼貌。   小白看着前排这位长得有点凶,声音却很奇怪的老爷爷,摇摇头:“谢谢爷爷,我不吃。”   钱忠听到小少爷这么称呼自己,一哆嗦,棒棒糖险些掉了,叠声拒绝:“使不得,使不得,叫我阿忠就行。”   小白不懂,但听话照做了:“哦。阿忠爷爷,我叭叭怎么还不回来,我有点想他了。”   “把爷爷两个字去掉,其他叫什么都行。”钱忠无奈,“应该快了,要不要阿忠用手机给你放奥特曼?”   两人正说着,苏阳回来了。   汽车启动,钱忠从后视镜窥探座位上的小少爷,安全带怎么也不肯系了,几乎整个人挂在苏阳身上。苏阳不知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懂的话,逗得小少爷咯咯直笑,活泼得跟刚才判若两人。   钱忠突然觉得虽然这位风评不佳,人品也不怎么样,带孩子还真有一手。而小少爷端正规矩时是很好,但孩子嘛,还是活泼些更好。 第12章   公寓所在地段寸土寸金,比邻的嘉信中心是海市标志性建筑,附近不是高档写字楼,就是奢侈品购物商圈,繁华热闹。   电梯直接入户,苏阳用密码按开电子门锁,‘滴’一声,电子女音机械播报:“门已开启,欢迎回家。”   玄关处暖橘色氛围灯带应声而亮。目之所及,挑高客厅超百平,用公寓二字形容实在太委屈它了。   这是一套空中跃墅,户型完美。无论硬装设计还是软装搭配,都能看出业主的品味和经济实力不凡。   奢不奢华小白没概念,但大不大他是晓得的,“哇~好大。叭叭,我喜欢这个新家!”   苏阳眼神躲闪,弯腰放下随身行李,话里有话地说:“暂时住几天,然后送你去更好的地方。”   小白听不出‘送’这个字的隐含意思,眼睛一亮,“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这里有很多间卧室,你已经长大了,要学着自己睡觉。”苏阳岔开话题,往客厅里走去,“我们参观一下,帮你选一间怎么样?”   注意力成功被绕开,那个曾经暴言两分钟就长大的小崽翻脸不认,小跑着跟在爸爸身后,“我还小,我是小朋友。小朋友不能自己睡觉的。”   三百多平的房子,四间卧室,最终父子二人却挤在最小一间的小床上。   苏阳心软,没法对小白太苛刻。他自我安慰,得循序渐进,得讲究方法,第一晚就先算了,但他特意准备了的睡前故事。   “小袋鼠一天天长大了,袋鼠妈妈既幸福又辛苦,因为她的育儿袋越来越重,已经没法再承受小袋鼠的重量。袋鼠妈妈说:‘你是大孩子了,要学着自己走路……”。*   小白在苏阳怀里打个了滚儿,半转过身,“叭叭,这个故事不好听,换一个。”   “好吧。”所幸苏阳有备而来,下载了一整个系列的绘本,“小朱鹮在小朋友的悉心照料下,逐渐长大,当冠顶变成朱红色,它是时候要离开了……”*   “叭叭,这个故事我不喜欢,再换一个。”小白单手托着下巴,再次声控切故事。   “…………”苏阳放下手机,无奈道,“那你喜欢什么故事?”   “我……”小白说不出喜欢的,他只是想听着爸爸的声音入睡,但这两个故事实在令他难过,“算了,今天不听故事了。”   说着他拉起苏阳的手掌,拉到自己后背处,“叭叭,你拍我睡吧。”   “好。”调整床头阅读灯亮度,昏暗中,苏阳无声叹气,分别突如其来,他心里更不好受。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小东西安静睡着了。苏阳点亮手机屏幕,晚上九点,这个时间对成年人来说不算晚,发条短信应该合乎礼节。   他翻出钱忠临走前给的号码,蓝色光标闪动,指腹在九宫格键盘上徘徊,斟酌了很久用词,最后打出:   【您好余先生,我是苏阳。如果可以,能延长几天时间吗?三天实在太短了】。   一则信息如石沉大海,苏阳点进对话框很多次,仍没收到回复。本来就心情不佳,这下更睡不着。   苏阳不玩游戏没有手机瘾,但这会刷新界面停不下来。为了分散注意力,他随手点开微信,好友列表只有一个,还是下午刚加的那位客户。对话框里满屏都是他单方面输出,倒不是苏阳拿乔摆谱,一直忙小白的事忘了回。   最新几条是工作室装修现场的照片,还附带了地址定位。   苏阳顺着头像点进朋友圈,发得很勤,一天能发三条倒很符合苏阳对他的初印象,话密。   滑动屏幕不断下移,时间轴来到一个月前。   一张打了石膏绷带的手臂特写,配文:【创业第一周就惨遭滑铁卢,这是什么人间惨案。】   苏阳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打字这么慢,也确实很急需一个帮手。   再往前翻,毕业照和感言,原来还是个刚毕业的愣头青。   从所有公开状态能看出,这人虽性格咋咋呼呼,但往好了说可以是直率开朗好相处。   苏阳不再继续再往前翻,退出朋友圈点进定位地址,电子导航很快跳出地图,距离他目前所在地不到五百米。难怪要特意带上定位,这是变着法儿秀实力呢。刚毕业能租得起这个地段的高档写字楼,照片上看起来面积还不小,妥妥富二代,一些刻板印象又加深了。   苏阳正要退出朋友圈,对方发了过来:【考察未来老板朋友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考虑我的提议?】   苏阳心中一个大大的问号,他怎么知道自己在看他朋友圈?   【可你只点赞我负伤的那条,你礼貌吗???】   【除非你答应做我工作室的第一个员工,我就原谅你。捂嘴大笑JPG.】   原来手滑给他点了赞。面对过分热情和自来熟,苏阳一时骑虎难下,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一条新短信提醒弹出来,身体比脑子快,苏阳秒切界面。   冷冰的三个字:【不可以。】   苏阳做好了会被拒绝的准备,也清楚概率不低,但这会儿看到结果,依然止不住地失望。   他不死心,仍试图争取,在对话框里输入:【一天也不行吗】,语气太卑微了,甚至很大可能放低姿态也于事无补,逐字删掉,换成【那我偶尔来看一次小白总行吧?】   【不行。】   失望中夹杂着憋屈和埋怨逐渐翻涌上来,凭什么一切都要听对方的,难道自己不是小白的家长吗?   直到又一跳信息弹出来:【餐桌花瓶下有张卡,里面的钱够你衣食无忧,密码六个零。】   苏阳气结,却又不得不承认,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话语权不是动动嘴皮争辩几句就能得到的。   手机关了机,塞进枕头下,选择暂时逃避。   接下来三天里,苏阳只做一件事,那就是陪小白。24小时不间断以他为中心,陪他运动泡澡睡觉,陪他玩耍讲故事看动画片。一日三餐也终于不再糊弄了事,附近有儿童餐的餐厅被他们一一宠幸。   从没被如此关注过的小白,幸福地冒泡,爸爸不仅一直陪着他,还有求必应,以前一星期只能买一次玩具,这三天几乎透支掉大半年。   小白拿到心仪很久的机器人少不了卖萌撒娇,往苏阳怀里拱,“我想以后每天都这样。”   压下心头酸涩,苏阳把小家伙搂过来,意有所指地说:“以后你的玩具只会比现在更多。”   时间眨眼而过,直到来接小白的车抵达公寓楼下,苏阳也没忍心说出任何关于分开的支言片语。只说自己明天要去一个地方工作,有点远,不能带小朋友。   小白不明真相,以为爸爸很快会回来,毕竟足额陪伴了三天,乖巧点头应下:“叭叭你放心去工作吧,多赚点钱才能给我买玩具。”   苏阳无奈地笑,这是他之前忙工作时搪塞应付的话,没想到会被小白记住。   他不确定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只希望小家伙去了新家,被丰盈物质环绕,没几天就把自己给忘了,从此无忧无虑长大。   钱忠试探的电话第二次打来时,苏阳才领着小白准备下楼。公寓里所有物品归置回原位,仔细做了清洁洒扫,尽量不留生活痕迹。   等电梯的时候,苏阳忍不住最后次叮嘱:“记得把那张黑色……”   小白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简直倒背如流:“记得把那张黑色卡片第一时间给父亲,它就放在书包内侧的小口袋。叭叭你能不能别再说了。”   苏阳笑着夸儿子,“真棒,记性不错。”   出了电梯,真正分别的时刻到了。   钱忠已经等在门厅处,这次他带了司机来。这个小举动令苏阳稍微放心了些,小白好动又天不怕地不怕,一个人坐后排确实不妥。   苏阳本想一起陪着送小白过去,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出现,就被自己否定了,余渊让钱忠来接应该是不愿让他知道地址,又何必自取其辱。   小白今天有被苏阳特意打扮过,穿一套儿童小西装,白衬衫领口搭配同色系迷你领结,背着企鹅造型的新书包,玩具机器人拎在手里,看起来俊俏又可爱。   他小小的手被钱忠牵走,苏阳提着行李送他们出了门厅,站在原地不再往前。小白这才回味过来接着要发生什么,一步一回头地看向爸爸,委屈巴巴的,眼眶里顿时沁满泪水,又倔强地憋着不让它流下来。   苏阳对儿子挥挥手,尽量克制而平静地说:“去吧,乖乖的。”   小白回转过身,强忍着泪意说了一句:“叭叭,你工作完了就来接我。”   苏阳不敢答应,装没听到,硬着心背身往相反方向走去。   小白嘴角一瘪,眼泪吧嗒滚落,哽咽着又重复了一遍:“叭叭,你能不能早点来接我?”见苏阳仍没应他,哭着就要去追。   钱忠用眼神示意司机帮忙,两人手忙脚乱拉住小白。钱忠抽出手帕帮他擦眼泪,结果越擦越多,只得抱起来哄,却怎么也哄不好。   苏阳清楚这个时候不能心软,因为心软也于事无补,脚步渐快。身后传来小白边哭边喊的委屈声:“叭叭,我想你了怎么办?”忍耐了三天的右臂伤处此刻钻心得疼。 第13章   苏阳没地方去,还是回到之前住的小套间,租的时候一次性付了三个月,其实还有很久才到期。   回去路上,顺道在药店买了瓶云南白药。   整理打包行李时,没想过还会回来,更没想到是自己一人回来。房间里到处是小白的衣物、玩具、书籍,苏阳没想好怎么处置,一一重新分类封装再做打算。   一口气忙到深夜,胃饿到没知觉。苏阳拿起餐桌上的土司胡乱啃了几口,才想起来这是三天前买的,小白偷吃后没有扎紧包装,现在风干变得硬邦邦。整袋土司丢进垃圾桶,苏阳想点个外卖,发现手机早已没电无法开启。   他自暴自弃地想,还好小白没有跟着自己,这个时间应该已经睡了,不知晚饭有没有好好吃,睡前听了几个故事……   手机充了几分钟电,终于能开机了,没等苏阳点开外卖APP,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新信息提醒跳出来,紧接着备注名‘路人甲’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苏阳三天前切换界面那一刻,就将这个人完全抛掷脑后,这会儿还真有点愧疚,也怪自己当时没直接拒绝。   电话接起的第一时间,他就先道歉:“实在对不起,这几天家里有事,一直在处理。忙起来就忘了。”   本以为对方会责难怪他,没想到竟说:“觉得抱歉对不起就答应我。”   苏阳语塞,实在应付不来这种热情过头的奔放性格,半天说不出话,最终问:“为什么执着于要我当你员工?坦白说我连入职学历证明都拿不出,你就这么确定我能胜任?”   “我最烦以文凭论人,只信自己的眼光和感受。”   “……”苏阳更加不解,两次基础绘图能看出什么,这人还真是将富二代刻板人设贯彻到底,随心且无畏。   又是一阵沉默,对方终于憋不住,语速很快地问:“你在担心什么,怕我创业失败你又要重新找工作?还是怕小工作室没办法给你五险一金?”   “不是。”之前苏阳觉得带着小白不方便工作,他现在一没文凭二没工作经历,能找份原专业相关的事做就不错了。   “你现在在哪?我马上过来。”   苏阳完全跟不上他蹦极式的思维:“啊?”   “啊什么啊,电话里说不清。定位发我,你那附近有吃饭的地方么?晚饭还没吃,我们边吃边聊。”   苏阳大概被这愣头青瘟住了,又或者是胃在本能地求助,鬼使神差把定位发了过去。   “哦,这里我知道。稍等,我搜一下餐厅号码。”   凌晨快一点的老城区,路边摊都收摊回家了,哪还找得到营业中的餐厅。   结果还真给他找到了,餐厅名片推送过来,“离你那六百多米,我过去估计得半小时。”   苏阳照着定位找到餐厅的时候,来开门的工作人员刚好赶到,打着哈欠却言辞客气:“抱歉,久等了。”   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苏阳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连忙回:“没等,我也刚到,麻烦你了。”   他被请进小包厢。这是一家广式私房菜馆,面积不大却能看出走得是高端路线,没过几分钟,果盘和包点先行端上来。   刚才开门的小伙换上了工作服,黑色斜偏扣上衣外面套着条深棕围裙,一边添茶一边招呼:“先垫垫,厨师马上就到。”   苏阳向来边界感强,最怕麻烦别人。强迫下班的职员回来营业这种事,他这辈子都做不出来,更无法理解。觉得自己真是这几天睡眠不足昏了头,才会跟个只能称为网友的人半夜见面。   某网友如约而至,比预计的还早了五分钟,一身潮牌也很符合他富二代人设。   虽第一次见面,他却毫不生分,自然地在苏阳对面位置落座,伸出左手:“你好,我是耿乐,请问怎么称呼?”   从右手挂着石膏绷带来看,这人如假包换,苏阳礼貌回握,只简单说:“姓苏。”   耿乐笑了下,眼下泛起明显的卧蚕,话却不像人这么温和,直接戳破苏阳:“你到现在还对我心怀戒备,我这么像骗子吗?”   苏阳立马被架了起来,眼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处境十分尴尬。   谁知,耿乐单手卸掉随身挎包,“无妨,我就是为了让你信任才来的。”他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叠文书,“这是工作室所在写字楼的产权证,哦,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为公司,就在你失联的那几天申请的。”放下产权证又拿起公司相关证照,最后连毕业证也拿出来了。   这所学院苏阳知道,专业领域TPO3。刚来这个世界没多久时,他查过留学申请条件,也知道读完四年的费用是他承受不起的。   有钱人为什么扎堆来他这找存在感?一股无名火自心底腾起,苏阳身体向后靠上椅背,面无表情冷冷问:“什么意思?”   耿乐对苏阳突如其来的冷脸很意外,这么做只为证明自己有实力,不是没任何资源的应届生。他莫名其妙问:“什么什么意思?”   苏阳轻嗤一声,一瞬不瞬地看他:“大少爷,所以体验创业是你的毕业游戏吗?还是说你们有钱人都认为有钱真能使鬼推磨?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哪怕人家餐厅已经打烊,也要召回下班的员工,只因为你还没吃晚饭?”   包厢门适时被推开,厨师着便装仅系一条围裙,亲自带着侍应生来上菜,边摆盘边打圆场:“人饿的时候就容易着急上火,来来来,先吃饭。”   粤菜讲究量少而精致,大部分菜式都是按位分的,不一会儿桌上就摆得满满当当。   厨师在苏阳位前放下一小碗云吞面,“尝尝,这面是我们店的招牌,小乐最喜欢,每次都要吃两碗。你们来得急,只能用最简单的清汤底,下次有机会请一定再来,让我为自己正名。”   苏阳说完那几句话时就冷静下来了,从前经历过更糟糕的事,更不公的对待,都不会像今天这样不计后果乱说话。现在听人这么说,更加后悔。   厨师打完招呼就走了,留了店门钥匙给耿乐,让他们吃完自行离开。   包厢内气氛诡异,苏阳想说点什么道歉的话,可桌对面的人却不给他任何眼神,只顾埋头吃饭。   耿乐吃饭速度跟他性格一样雷厉风行,一碗云吞面几口的事,果然如厨师所说,接着开始吃第二碗。没过多久,第二碗也吃好了,他抽出一张纸巾在唇上轻轻按压两下,终于抬起头,看向苏阳,“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苏阳垂眸,筷子尖挑起几根面,“不好意思,误会你了。”   耿乐从果盘里捏起一片西瓜,咬了口,丢回去,“不甜,西瓜别吃了。”   他用纸巾擦手,看苏阳吃面慢吞吞,十分受不了:“还好老赵先走了,哦,老赵就是这里的厨师,刚才跟你说话那老头。如果给他看到你这么吃面,一定给你轰出去。”   早上送小白离开后就一直没吃过东西,饿过头反而对食物的需求没那么迫切,苏阳不想多解释,沉默着把面吃完了。   看他吃完,耿乐终于回归正题:“心情好点了?我不懂你为什么突然生气,真像老赵说得是被饿的?”   苏阳十分无语,这人真的很擅长戳别人痛处,怎么让人尴尬怎么来,再次道歉:“是我错怪你了,是我不对,对不起。”   “你说句对不起一点儿也不冤,这里……”耿乐食指在空中圈了一下,“是我和朋友一起出资开的。老赵加班一小时能额外多一天工资,服务生也能换一天假,他们不需要你打抱不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有这种偏见,感觉像是被有钱人伤害过,类似于猫咪应激的那种反应?”   “………………”苏阳只想快点结束这糟糕又魔幻的一天,“我觉得我们不适合共事。晚餐AA吧,账单金额发我微信。”他说着便要起身。   耿乐抢先站起来,一把拉住苏阳右臂:“等等,你不能走,我还有重要事情没说完。”   苏阳受伤的胳膊只简单喷过药,被他一拽,痛地闷哼出声。   耿乐见状连忙松手:“你怎么了?”   苏阳不想再生事端,摇摇头,“没什么。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我很困,要回去睡觉了。”   一把钥匙塞到他手里,而后听到耿乐说:“我去关电闸,等我一起走。”   耿乐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晃了晃石膏绷带,欠欠地说:“你应该不忍心让我一个人拉卷帘门吧。”   他猜对了开头。   苏阳出了店门,果然做不到直接走掉。昏暗路灯下,口袋里被切至静音模式的手机闪烁起来。   苏阳拿出来看,屏幕上没有备注名,但这串数字他能背下来,是余渊,果断拒接。   没过多久,屏幕再次疯狂闪烁。苏阳没有犹豫一秒,拒接拉黑一条龙。   而后钱忠的号码打了进来,苏阳这次迟疑了,担心万一事关小白,最终拇指划开接听键。当下他最不愿听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可不可以见……”   苏阳不给余渊说完的机会,不悦中是刻意绷着的冷:“不可以。”三个字原原本本还回去。   可下一秒,断断续续的哭声从听筒里传出,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一句————“叭叭!” 第14章   耿乐关好电闸出来时,门口没人,沥青路面上躺着把钥匙,在月光和路灯映射下泛出凉凉寒光……   论舔着脸被同个人放了三次鸽子是什么体验,耿乐现在能写出一篇五千字檄文。   五千字憋在心里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唤醒手机屏幕,语音输入:“你人呢?会不会过分了一点?我不是说了还有重要事情要讲吗?”   苏阳在距离他两百米外的路口等车,知道这人不会善罢甘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用文字回:【如果这次我还说突然有事,你信吗?】   三次都突然有事,听起来更像懒得找借口,苏阳自己都觉得假,谁知对方回复说:“我信,为什么不信。”   苏阳彻底败给他,问:【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次耿乐没有秒回,过了有一分钟,发了几张图片过来,是建筑手绘稿。图片拍摄环境光线很暗,看起来像是在餐厅门口现拍的,分辨率不是一般低。   苏阳辨认起来颇为吃力,也急着结束对话,以为对方征求意见,行为快于意识,评价道:【还不错,高密度城市,未来概念社区。但底部采光、消防、空气流通都是难题,需要继续改进】   苏阳这条信息发出去没多久,几张图才陆续加载出来,跟着一条语音信息:“这是我的毕业设计手稿,获得了学院最佳毕设奖。我不是只有钱的草包,所以,请你不要再对我抱有先入为主的偏见。”   这就很尴尬了,谁能想到,口口声声很重要的事是发自己评分为A的成绩单呢?一个人得自恋开朗到什么程度,才会把很久前的毕业设计手稿带在身边?   苏阳在撤回还是道歉之间摇摆不定。对方一排【????????】已经发了过来。   “你现在马上撤回我还能装看不见。”   苏阳撤回一条信息。   耿乐跟着也撤回了两条信息。随即新的一条语音发过来,“你可以开始夸了。”语气和语速丝毫没有异样,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   苏阳:…………   这个人无厘头到离谱。   但不得不承认,焦虑情绪因此舒缓许多。刚才小白在电话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苏阳当即放下芥蒂,同意让对方先把他送回来。   夸耿乐的话才输入到一半,一道强光照射过来,苏阳下意识抬手遮挡。   远光灯切为近光。苏阳这才看清,是那辆眼熟的米黑双拼色劳斯莱斯。   车辆缓停在路边,钱忠在驾驶位上跟他隔着前挡风玻璃点头示意,苏阳跟着也轻点了下,算是回应。   ‘咔嗒’一声,后排电动车门匀速开启。小白等不及车门开得更大,直接跳下来,像枚小炮弹似得直直冲向苏阳。   苏阳早已蹲下身,张开怀抱把小东西拥入怀。   小白肩膀随着抽噎不停抖动,苏阳一下一下顺他的背,柔声安抚:“好了,好了,别哭了。”   苏阳越安抚,小白越委屈,眼泪吧嗒吧嗒止不住地往下掉:“叭叭你……为什么……说谎,你……明明就没有去……别的地方………工作……为什么……骗我……”他的话因哭嗝而断断续续。   分开不到20小时,儿子的眼睛肿了,鼻尖红着,嘴唇轻颤,一副可怜巴巴惹人怜的样子。   苏阳手足无措地帮他擦眼泪,一叠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爸爸不对,先别哭了好不好?”   小白胳膊用力环抱住爸爸,侧脸埋进苏阳胸口处,熟悉心跳声终于让他有了安全感,但一开口还是原样:“我……停不……下来……嗝~”。   苏阳既心疼又觉得他可爱,刚想打趣,抬眸看到某始作俑者,正逆着光站在不远处。   笑意瞬间敛起,苏阳面无表情说:“这次恩准几天,余先生?”   嘲讽和敌意不加任何掩饰。   余渊丝毫不生气,更不敢生气,全盘接下:“抱歉。”   钱忠被留在车上待命,注意力却全然在车外,降下一点车窗,又不好意思显得太过八卦而坐姿板正。   凌晨的夜风扑面,除了风声,送入耳中的还有先生说的一句‘抱歉’。顿时怔住,钱忠以为自己年龄大了开始幻听,不自觉偏过一点头,侧耳全神贯注,又听到一句:“对不起,之前是我太冒犯,希望你原谅。”   钱忠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有生之年竟听到先生低姿态道歉,这还真是活久见。不得不感叹,万物自有其既定的食物链,不是没‘天敌’,只是出现得比较晚。同时也对自己行之将尽的职业生涯有了新见解———变天了。但这‘天敌’究竟是哪位,不确定,再看看。   苏阳记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句对不起,好像一整天都在说在听,有些免疫了,谈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冷漠地回:“算了。说重点,你现在什么想法?”   余渊心中疑惑重重,这人明明喜欢钱自己那么做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只是为何突然变了。又碍于实在被儿子哭得心焦,关心则乱 ,根本没时间分析思考 ,这会儿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贸然说出口,而是很谨慎地表示:“不如先带孩子回去睡觉,他应该很困也饿了,一整天只喝了几口奶。”   苏阳无力吐槽,狠狠睨了余渊一眼,收回目光心道还好意思提,但也赞同提议。他抱着儿子猛然起身,忘了自己右肩受伤,这一使劲直接脱力,小白瞬间掉下去。所幸余渊大跨步上前,一把托住。   他见苏阳脸色惨白,顺势捞走小白,“我来。伤还没好?”   苏阳从小不轻易喊疼,很能忍,此刻后背直冒冷汗,缓了半响仍说不出话。   老小区甬道窄,夹道两侧见缝插针地塞满了各类电车、共享单车、老年助动车,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着向前走。   小白本来已经昏昏欲睡,但突然换了人抱,强撑着眼皮,时刻警惕爸爸有没有跟上来。苏阳看在眼里,心疼地无以复加。   折腾了一天,小白早就电量耗尽,一躺回熟悉的床上,喝了牛奶秒睡。   苏阳想起来去洗漱喷药,刚一动作,发现衣襟被儿子攥在手心中,小拳头睡着了仍捏得很紧,无奈再度躺下。   小白像是被惊动,又像在做什么梦,眼皮轻颤几下却没有睁开,在苏阳怀里重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低声呢喃:“叭叭,你有一百次的原谅。”   苏阳知道在儿子的认知范畴里,一百属于天花板级别,类似于最大最多最高,霎时泪目,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凑近,亲儿子哭了一天而有些红肿的眼睛,默默在心里说了许多抱歉。   过了会儿,苏阳不自觉想到某人会不会因为洁癖而在这个家无处落脚,下一秒,轻拍脸颊,警示自己,同情心太多可以拿去喂狗。   终于,卧室外传来防盗门开启复又关上的动静,应该是某人走了,也好,省得见面尴尬,再也不用联系更好。   苏阳右肩这时已经麻木到无知觉了,急需止痛药和消炎喷雾。他轻手轻脚撑起身,试图从儿子小手中抽回衣服,无果,只好小心翼翼一颗颗解开纽扣,脱掉衬衫。经年跑现场练就的薄肌在夜灯下,勾勒出清晰线条,他光着上身走出卧室。   平常用作夜间照明的落地台灯被他拆了,还没来得及重新装搭回去,客厅里没有像往常一样亮。苏阳沿墙角摸索,眼睛在黑暗中适应了会儿,逐渐看清客厅沙发上有个黑影。   ‘咣当’一声,打算拿出来冲洗的奶瓶掉在地上,苏阳被吓得后退一步,“什么东西?!”   如果苏阳是只猫,现在是炸毛状态,一切与黑暗有关的恐惧都是他这辈子无法跨越的鸿沟。   客厅照明灯应声而亮。   好消息:‘东西’会开灯。   坏消息:他没穿衣服。   惊魂未定中苏阳下意识抱臂,又羞又气,愤恨吐出两个字:“关灯!!!”   但他不知道,关了灯也无济于事。狐狸本就习惯夜间活动,眼睛相比较普通人类,对黑暗光线有更高的敏感度,以及更清晰的分辨率。   苏阳摸黑在行李箱中随便扯了件卫衣套上,气冲冲去开玄关不那么刺眼的辅灯,主要也因为太亮会很尴尬。   回到客厅,他生硬地问:“你为什么还在?”   正常人听到开门关门声都会认为你走了吧??为什么还在???   余渊眼神闪躲了下,好像不知道该往哪定焦合适般,最终转过头,拿起茶几上的一个蓝白纸袋,言简意赅地说:“阿忠买的,你挑症状合适的用。”   原来开关门声只是钱忠来送药。   睡眠不足真的会反应迟钝会变笨,苏阳接过纸袋,不冷不热地道谢:“谢了。”   他转身进了洗手间,想在涂药之前洗个热水澡。   按开卫生间镜灯,苏阳看着镜中自己,太阳穴突突猛跳,手一怔,一袋瓶瓶罐罐在白瓷台盆中叮铃咣啷,刚才气势有多足,现在就有多崩溃。   淦!卫衣怎么穿反了…………   所以,刚才余渊眼神躲闪是在替他尴尬吗?!   这一天到底要经历多少跌宕起伏才会过去啊!!! 第15章   曙光初露,一缕阳光从窗缝中照射进卧室。清晨八点刚过,楼下小花坛聚集了逛完早市的阿嫲,晨练遛弯回来的大爷,俨然进入最热闹时段,闲聊声中还夹杂着咿咿呀呀的越剧唱腔,生活气息十足,但对日常熬夜的住户就很不友好了。   苏阳昨晚翻来覆去后半夜才睡着,他向来睡眠浅,一丁点儿动静就转醒,此刻目光涣散,脑袋里嗡嗡铮铮,整个人都是木的。   床里侧,小白对声音不敏感,睡得四仰八叉,小被子早就被他踢到一边。苏阳随手扯过被角帮他盖好,顶着一头乱翘的头发出去找水喝。   睡眼惺忪走到客厅,迷糊中看到沙发上坐着个人,苏阳完全没觉得不对,机械地打招呼:“早。”   沙发上的余渊愣了下,“早。”   仿佛历史重演,昨晚的尴尬记忆开始攻击苏阳,断掉的反射弧一点点接好。   他的第一反应是低头,看到自己好好穿着睡衣松了一口气,隔夜仇复苏,语气恢复生硬,“你为什么还在?”   倒不是苏阳故意大清早就给人难堪,昨晚他自顾自回卧室睡了,以为这人肯定自己会走,结果在沙发上坐了一夜,就真的很匪夷所思。   两人隔着不大的客厅,对视了会儿,最终余渊败下阵来,视线不动声色挪开,礼貌地解释:“叨扰了,昨天答应过儿子,他一醒来就能看到我。”   “哦。”苏阳回得很随意,走进厨房找了瓶矿泉水,出于主人家的客套,递向余渊:“喝吗?”   余渊摇头,“谢谢,不用。”   坐了一夜依旧坐姿端正,肩平腰直,脸上丝毫没有熬过夜的痕迹,一派神清气爽。   苏阳想起他的洁癖,讪讪收回手拧开瓶盖,戏谑地说:“真难为你,还能在我家硬坐一夜,这旧沙发何其有幸啊。”   余渊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到底理亏在先,没有接话。   苏阳仰头灌下去小半瓶水后,幽幽地继续说:“一般情况,儿子睡一觉基本不记得前一天你答应的事,所以,其实并不用太当真。”   在余渊震惊眼神中,卧室传出一声呼喊———“叭叭~!”   苏阳冲着卧室回应,“在呢,自己换好衣服出来。”   卧室里一阵跌跌撞撞声。   小白换掉睡衣,小短腿光着只穿了条小裤裤,赤脚跑出来,睡饱了精神十足,声音也跟着清脆响亮,“我要吃土司涂草莓酱。”   看到余渊也在,眼眸一亮:“父亲你怎么在叭叭家,是你们和好了吗?”   余渊:“…………”   熟悉的穿搭,熟悉的配方。苏阳率先发现儿子的不对劲:“等等,你裤子呢?”   苏阳不等儿子回答,放下矿泉水径直走向卧室,被子反常地整齐平铺在床上,十分欲盖弥彰。一把掀开,果不其然床单上一副地图,面积不小,量还挺大……   小白心虚地跟着走回卧室,但硬着脖颈,拒不承认:“是流汗了,昨晚太热。”   气味跟量都不对啊!   苏阳气笑,“你还不如说哭了,我还能信一点儿。”   “啊?”小白成功被绕了进去,思考着下次再尿床要不要这么说,但他是个爱钻研讲究科学依据的上进宝宝,真诚发问:“是因为眼泪比汗多吗?”   会这么问也不奇怪,他昨天真的哭出很多眼泪。   “多你个头。”苏阳曲起手指轻弹儿子脑门,“先去洗澡,臭烘烘的。”   小白见被拆穿,索性破罐子破摔,故意凑到苏阳右肩处闻了闻,小鼻子皱起来,“叭叭你也臭臭的,我们一样臭。”一路咯咯笑着被拎进卫生间。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隔着卫生间木门的一点点水声和父子俩偶尔的对话。   余渊围观了全程,此时突然生出一种错觉,这里环境吵闹,沙发脏旧,整套房子还没他的卧室大,却莫名让人平和踏实。大约是真有血脉牵制这回事,自己就这么被这个小东西牵住了心绪。   钱忠来送早餐和换洗衣物之前,余渊向苏阳征求意见,“等会儿阿忠送早餐来,他可以上来吗?”   苏阳正在给小白擦头发,没有多想就说:“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潜台词是,你不知道他比你受欢迎多了嘛。   “那……我方便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吗?”   苏阳轻轻“嗯”了一声,又说:“你自己不嫌弃就好。”   早餐是钱忠从酒店打包带来的,主要考虑小少爷喜好,挑得都是适合小朋友吃的。光鸡蛋就有煎蛋水煮蛋日式厚蛋烧,各种卡通动物造型流沙包,甜牛奶酸奶热巧克力,摆了满满一桌子。   小白洗完澡变回香喷喷,白皙的脸颊上两小团粉嫩,整个人看起来奶呼呼,很好亲的样子。   钱忠强忍住叫他‘小宝贝’的冲动,在心里默默‘哎呦喂,怎么这么可爱’,表面上却波澜不惊,帮小少爷拉开餐椅,礼数周道的一句:“趁热吃,如果有什么不喜欢的,或者其他喜欢的,尽管告诉阿忠。”   小白看到餐桌上这么多好吃的,家里这么多人都围着他转,甜甜一笑露出小梨涡,奶声奶气地说:“我果然是因为爱出生的小孩。”   苏阳把小白换下来的衣服丢进阳台洗衣机,晚一步出来,听到小白如此说,随口问了一句:“什么因为爱?”   “就是有一次啊。”小白一本正经回忆了会儿当时情景,力求完整还原,声音跟着提高八度,“我问叭叭,我是怎么生出来的呢?叭叭回答说,是因为爱啊。”   小白描述地绘声绘色,甚至分角色表演,用两个音调区分自己提问和苏阳回答的部分。   “…………”苏阳尴尬地无以复加,以后再也不能对小东西瞎编什么话了,他只庆幸会引起误会的当事人没听到。   而钱忠,跟在余渊身边这么多年,早就混成了人精,审时度势很有分寸,闭耳闭嘴,装什么也没发生。   苏阳由衷感激他的体贴,心里稍微好了点。谁知一转身,余渊就站在他身后,也不知听没听到小白的表演。   但再尴尬也达不到昨晚那种程度,躺平了摆烂了,苏阳怀疑自己跟这人八字不合天生犯冲,要不怎么一直这么倒霉呢。   他故作轻松地在儿子身边餐椅坐下,试图缓解气氛:“学得不错,下次别学了,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谁知小白很不给面子,十万个为什么到底:“那叭叭是什么意思呢?”   余渊走过来落座,好心打圆场:“食不言寝不语,小孩子吃饭就好好吃。”   小白一脸认真:“可是叭叭说在我们家不讲究这些。怎么高兴怎么来。”   三个大人:“………………”   有时候小孩子记性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一顿早餐吃得极其漫长,苏阳都有点PTSD了,生怕儿子一张嘴就说出什么让自己社死的话。   小白喝完最后一口牛奶,说想下楼找朋友玩,大家都如释重负。最终决定让钱忠陪着下去。   经过这一通折腾,苏阳气也消了。平心而论,余渊这个人除了洁癖对卫生吹毛求疵,仗着有钱就想为所欲为,自大自私冷血无情之外……算了,还是挺讨厌的。但也无妨,他只要对小白好就行。自己可以把他当成难缠的甲方,不好对付的客户,一个只合作一次的猪队友。   苏阳如此想着,更加释怀了,看开了,说话的敌意也少了,“我们还是好好讨论下,以后怎么分工。”   余渊也是这个意思,并且心里已经有了初步方案,只是碍于对苏阳的捉摸不透,以及搞不定儿子的无奈,这次学聪明了,“你有什么意见?”   苏阳把吃完的食盒收拾掉一些,找来几张打印纸平铺在餐桌上,旋开笔帽,认真而平静地说:“首先,我们是独立且平等的两个个体,你对这点有异议吗?”   余渊有一种上当了的不祥预感,但为时已晚,他只能顺着他的话承认,“没有异议。”   “嗯。”苏阳满意点点头,边说边写,“你负责带白天,我负责带晚上。早上你来把儿子接走,晚上睡觉前送回来。”他看着余渊微眯了下眼,继而停笔,往座椅上一靠,“如果你不满意这个提议,我们换一下也行,问题是你晚上会哄睡吗?你确定儿子跟你睡不会再哭了吗?”   将军,句句戳在痛点上。   余渊什么时候如此任人摆布过,好整以暇地看着苏阳,竟很好奇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   苏阳被他这么一看,瞬间气势跌下去大半,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才得以找回思路,话却微妙地变成了:“介于白天会比晚上辛苦很多,周末可以跟我,但如果你想多亲近儿子也行,看你。”   苏阳说完,协议也写好了,笔帽一盖,递给余渊,“签字吧。”   余渊拿过来一看———   约法三章   一、进门出门都必须让我知道。   二、任何时候不准不开灯。   三、不准在我家沙发上过夜。   承诺人:   余渊:……………… 第16章   苏阳收起协议前,看了眼,署名字体挺拔锋利。比较之下,自己那每次考试被扣卷面书写分的狗爬字,更加上不了台面,全天下甲方的脸都让他丢尽了。狠狠把协议夹进手稿速写本,眼不见心不耻,美美开启有崽不用带的幸福生活。   小白这次被领走时是高高兴兴的,苏阳跟他说好下午六点就可以回来,自己会在家等他,给足了安全感,自然不吵不闹。一切都进展得过于顺利,反倒令苏阳隐隐不安,但也无暇顾及太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眼下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等着他办。   手机可以预见的一堆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来自谁不言而喻,苏阳习惯性略过,因为他清楚道歉的话说出花来,都不及一个‘行’字来得实在。   号码回拨过去,接通的瞬间聒噪扑耳。   “请问你的心是冰做的吗?三十七度的人体是怎么做出如此绝情如此冷冰冰的事?因为我认可你,就活该被这么对待是吗?有钱人也是人!”   手机不自觉拿离耳朵一点距离,苏阳估摸着对方差不多发泄完了,才贴回去,悠悠道:“我想好了,同意加入你的工作室。”   “卧槽???”听筒里惊呼刺耳,苏阳换成公放接听,手机搁在茶几上,开始着手整理工作用书和一些资料。   “那还等什么,今天,现在,马上入职!”耿乐那边听起来像是在外面,有汽车鸣笛环境背景音,他发了一个定位让苏阳过去。   是家居买手店,开在高档商场一层,光看地址就知道价格不菲。这地址苏阳知道,就是之前住的公寓附近。   苏阳到的时候耿乐已经选好了会议桌和办公桌,正在看休闲区需要的组合沙发。   在这种地方买办公室用品的行为,有钱和大冤种缺哪一点都触发不了。恰好耿乐两点都占了,此刻正心情很好地向苏阳招手,让他来试坐沙发。   苏阳盛情难却,在离耿乐半个身位的地方坐下,确实挺舒服,支撑力和包裹性都极佳,似乎尺寸也挺合适。当然,他心里想的是放在自己租的那套小房子的小客厅,尺寸挺合适。   偏头瞥了眼标价牌,大六位数,立马又觉得一点也不合适了。   销售人员比耿乐更热情,看他俩跟看提成一样欢喜,积极介绍:“这款云朵沙发意大利进口,纯手工制作,内部填充高回弹海绵和白鹅绒,全球只此一套。”   这种话术也就能忽悠忽悠耿乐,苏阳心里门清,纯手工可不就意味着没法量产,并且达不到统一标准,但他很有分寸,没有反驳,只是婉转地建议:“要不再看看?”   再看看哪能行,到嘴的鸭子销售怎么肯松口,一顿输出。   你跟她说价格,她跟你谈性价比,一套沙发至少能用十几二十年,均摊到一天才多少钱,划算啊,早买早享受。   你跟她谈性价比了,她又开始跟你扯限量,扯独特,扯工匠精神。   主打永远逻辑稀碎,永远不跟你在一个频道。   苏阳累了,主要也是耿乐不争气,对一切限定限量的事物没有免疫力,银行卡蠢蠢欲动,买完才罢休。   如果苏阳知道,在耿乐的个人宇宙里,他想要的一切都会被自动定义为只此唯一,跟必须拥有形成完美闭环,那么一开始就会选择闭嘴不说话了。   约定好桌子沙发的送货地址和时间,两人走出商场,耿乐看了眼时间,觉得还早,提议先去吃早餐。   苏阳对这种无意义的陪伴行为耐心告罄,语气有些冷:“所以我入职的是个生活助理岗位吗?”   “大清早火气这么大,有钱人又给你气受了?”耿乐跟苏阳差不多高,都是属于一米八还差一丢丢,今天穿了厚底潮牌鞋,此刻用没受伤的胳膊揽苏阳肩揽得很顺手。   苏阳右肩过了一晚疼痛缓解许多,但被他这么搭着还是很不舒服,晃掉手臂, “肩膀扭伤。”   “真的假的?别碰瓷啊,那天我只轻轻拉了一下。”   苏阳很无语:“没说是你。”   “哦。”   苏阳更无语:“听语气还有点失望?”   “我是这种人吗!”耿乐拉苏阳进沿街咖啡馆,“你说我们一个右胳膊骨折打石膏,一个右肩扭伤,是不是某种程度上的命中注定啊。”   两个伤残人士,更不该拉拉扯扯,一个不小心哪个更严重了都不好。苏阳只能顺着力被拖进店内,“这种命中注定不要也罢。”   工作日上午十点半,这个时间吃早餐的一波人已经走了,离吃中餐又还太早,店里很空。   两人在点餐区站定,耿乐扫了眼点餐牌就点:一杯冰美式,一份滑蛋培根可颂……”   “我吃过了。”苏阳在他身后提醒他。   “哦,那给你点一杯热巧克力。喝点甜的心情会变好。”耿乐不接受反驳地扫码结了帐。   等热巧克力端上来,苏阳下意识推开了些,早餐都是甜滋滋的东西,现在看到甜的就难受。   “跟你换。”耿乐放下啃了一半的可颂,把自己那杯冰美式推给他,热巧克力拿走,“我发现你很娇气啊。”   什么破形容,根本不沾边好吗。苏阳一口咖啡呛在嗓子眼,咳得止不住,只能憋着眼泪瞪人。   耿乐觉得自己用词太恰当了,这么大人了喝东西还会呛到,呛到瞪人,眉眼也还是这么精致。   他心软递了张餐巾纸过去,嘴上却没停下的意思,“这个不吃那个不喝,大小姐似得。”   苏阳好不容易缓过劲,懒得跟他争辩,“你闭嘴吧。”   “你完了,对老板没大没小,这个月奖金扣光。”   不远处广场上,人工饲养的鸽群被行人惊动,掠过落地窗。   苏阳看向窗外,很随意地回:“还有奖金?”   语气和态度都很散漫,耿乐彻底怒了,吞下最后一口可颂,决定要找回一点属于老板的威严。他从挎包里抽出个牛皮纸档案袋,‘啪’一下甩在餐桌上,“拿下这个案子,设计费七位数。”   七位数的设计费什么概念?是苏阳愿意通宵达旦,随叫随到,改生改死的存在。   他回转过头,脸上写满不信。倒不是不信会有这样的设计项目,只是不信对方会交给一个成立没几天的草班台子来做。   修长纤细的手指旋开白色棉线,苏阳拿出一叠打印资料,快速翻阅。   是一间私人博物馆的设计项目,对空间、布局、灯光、色彩都有特定要求。惟独没有指明要什么整体风格。   苏阳在思考时会自动屏蔽一切与外界的联系,安静且专注,完全没意识到有人在盯着他看,目光如炬。   资料浏览至最后一页,苏阳塞回档案袋,问耿乐:“甲方你认识?”   他这么猜测有理有据,如此优质的项目能被耿乐拿到,唯一的可能就是人脉资源。   “啊?”耿乐愣了楞神,注意力才收回来,眼神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甲方你是不是认识?”苏阳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抱歉,走神了。”耿乐心虚地垂眉敛目,“是我妈生意上的一个朋友,但也别抱太大希望,不是很亲近的关系。只约到了一次面谈的机会,今天中午11点半,午餐时间。”   这么说苏阳就明白了,等于只是拿到参赛券,能不能进决赛还得靠自己。约到这个时间也恰恰说明,只是卖了一点私人面子,用午休时间透露一些信息。   苏阳唤醒手机屏幕,十一点了,站起身,“约在哪里?提前过去比较好。”提前到是他从业多年的习惯,绝对不能给甲方留下不守时的初印象。   “呦,这会儿知道紧张了。”耿乐坐着纹丝不动,故意逗他,“我刚喝了热巧克力口渴,你帮我点杯气泡水。”   “出去自动贩卖机给你买瓶装的。”   “我只喝玻璃瓶装,贩卖机里都是塑料瓶的。”   苏阳忍住要揍人的冲动,“找事是吧?”   耿乐见好就收,“息怒息怒,你安心在这坐着等就行了。”   “就约了这里是吧?”苏阳复又坐下,回过味来知道自己被耍了,“无聊,幼不幼稚你。”   耿乐重新点了咖啡和气泡水,又让服务生把桌子收拾了。离约定时间又过了十分钟,店里来吃简餐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   苏阳仔细看着进来的每一位客人,逐一淘汰,渐渐有些心急,问耿乐:“对方多大?男的女的?”   “男的,比我们大几岁吧。”   苏阳笑:“你知道我几岁吗,就我们?”   耿乐一时嘴快:“你不是只比我小一个月吗,我都查过了。”   咖啡馆推门‘叮铃’一声,有人推门而入,一位三十左右的男性,西装笔挺,背头梳得光洁,斯文又儒雅。   苏阳潜意识就觉得肯定是他,趁人还没走近,狠狠瞪了耿乐一眼,警告意味明显,再抬起头时已换上温和笑颜。   男子往他们这边卡座看了眼,大约是以耿乐的石膏绷带为瞄点,搜索到后大步流星走来,利落而简洁地打招呼:“你好,我是徐慎之。” 第17章   徐慎之对私人博物馆不感兴趣,只想借机往余渊跟前凑,拿点钱筛个方案出来也不是多难的事,就揽下了,其实连现场都没去看过。   再者,他初来海市不过月余,很多门道没摸清,这个人情那个面子免不了有所牵扯。   “不好意思,下午一点有个会,我们可能得长话短说。”徐慎之一坐下就给这场会面定好了基调。   苏阳摊开随身携带的手稿画本,准备边听边记录重点,用眼神示意耿乐可以开始了。   耿乐回他一个‘你来’的口型,一副旁听生的架势。   苏阳震惊到三观尽碎,感情这大少爷是一点儿没准备,有钱人创业果然跟普通打工人有壁。   他虎口抵住下唇,轻轻咳了一声,很快调整好思路,“请问,我们博物馆展品都有哪些种类?大概年代跨度是?”   徐慎之心想,他哪知道啊,到时候余渊爱摆什么摆什么,但话说出口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从春秋战国到近代,瓷器玉器金银器书画石刻,都有涉猎。”   苏阳笔速很快,用的是文字字母图形大杂烩的方式,并非专业速记,只有他自己能看懂。记完就有点懵,这等于什么都没说啊。心想完了,碰上最难搞的甲方类型了。问的时候答不知道要什么,出了方案就说不是我们想要的。   苏阳不动声色又问:“有意向的风格有吗?比较心仪中式还是西式?”   “不应该是你们设计师展示给我们看的吗?”徐慎之架起二郎腿,看了眼苏阳,视线移到他的手稿本上,“学过速记?”   苏阳礼貌轻笑了下,“没有,毫无章法只有我自己看得懂。”   “嗯,我看着也不像,我哥会,你们画得很不一样。”徐慎之像是被勾起了一些回忆,突然来了兴致,“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   厚厚一本手稿画本用了大约三分之一,苏阳几乎不离身,走到哪带到哪,日常小票便签都会往里塞。更多的时候灵感来了随手涂鸦,有建筑有各种小物件,篇幅最多的要数小白卡通造型的日常简笔画,四宫格还带故事。这位客户看起来彬彬有礼,应该也不会往前乱翻,苏阳没有拒绝的道理。何况客户手握七位数的设计费,如果现在是要看他的情书,苏阳也会毫不犹豫递上。   徐慎之接过本子,看得仔细,嘴角逐渐浮上笑意,给出外行最高级别的夸赞,“很有趣,你画得更形象生动。”   他合拢画本递还回来,夹在扉页的一张纸片滑出,掉落在脚边。   “不好意思。”徐慎之下意识道歉,说着就弯腰去捡,手指触碰到纸片的瞬间感应强烈。他心口一沉,再顾不上社交礼节和体面,起身的同时指腹一捻,熟悉署名从一众难看字符中脱颖而出,直达眼底。   早上苏阳把这张协议随手夹进本子,转头就忘了,没立刻反应过来,只当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图,笑着说:“没关系。”   苏阳主动伸手想要接回本子,好快些回到主题上来,对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空气仿佛冻住。   耿乐见状,出来救场,“徐总,要不要喝点什么?”   “不必。”徐慎之冷着脸,纸片叠在本子上,往苏阳手边一丢,动静有点大,引得邻座纷纷看了过来。   他几近窒息地看向苏阳,猜测眼前人和余渊的关系,当时又发生了什么才会签下如此荒唐署名,不像协议倒像调情。占有欲和妒火惹得他眼尾一片绯红。   在这样的凝视中,苏阳十分疑惑,客户为何突然间不悦,连看他的眼神都变了。甚至很有职业素养地在脑中复盘,倒放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如果说这场小意外之前,徐慎之提供的是配合且无效的回答,那接下来便是抗拒且无效。一场会谈无疾而终,还把甲方给得罪了,更糟糕的是完全摸不到头绪。   饶是耿乐这个职场菜鸟都看出来了,等徐慎之前脚刚走,双手一摊凉凉道:“黄了。”   虽然苏阳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毕竟是他们接触的第一个项目,打算再挣扎一下,安慰他:“明天去现场看了再说。”   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瞥到那张纸,狐疑着打开。霎时瞳孔震散,惊慌失措地手掌一缩,把纸片胡乱捏成一团。苏阳想不通即便尴尬丢脸,顶破天也只是涉及个人隐私的小意外,究竟为何能惹到甲方?   耿乐凑过来八卦,但晚了一步,那纸团已被苏阳塞进外套口袋,好奇地心痒痒:“写了什么?我也要看。”   “没什么。”苏阳语气强装淡定,不知表情早已出卖了他。   “没什么你鬼鬼祟祟地藏?”耿乐怎会放任好奇心不断攀升折磨自己,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有理由怀疑,甲方代表因为看了你这个纸条意向大变。你这不是普通的纸条,是关系到公司存亡的重要线索!”   苏阳的眼神透露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感,调侃道:“你心态不错啊,还有心情说这些。”   店中顾客越来越多,背景音嘈杂,纷繁中耿乐耸耸肩,慢条斯理地说:“看不出来我是为了缓解你的低迷情绪吗!天塌下来还有我呢,你慌什么。”   点餐区开始出现排队现象,两个人长时间占着落地窗边的六人卡座就显得不礼貌了。   苏阳自觉起身,“走吧,别影响人家店里做生意。”   耿乐不情不愿站起来,跟着他一前一后出了咖啡馆。耿乐有司机接送,就在商场地下车库待命,提议送苏阳一程。   苏阳果断拒绝:“不顺路。”   耿乐顺手又要搂他的肩,被苏阳用眼神制止,忙不迭地说:“哦哦哦,不好意思,差点忘了。海市才多大,几脚油门的事,哪有什么顺不顺路。不是有句话叫——有心送的人天南地北都顺路嘛。”   苏阳懒得接话,自顾自往商场入口处走去。   耿乐冲着他的背影喊:“喂,你走错了,车库在这边。”   苏阳停下脚步,转过头有些无奈,“我有说我要回去吗?”   “那你干嘛去?”   “买玩具。”   “玩具我熟啊,白天玩的还是晚上玩的?要不要给你推荐?不论国产还是日系我都是资深用户。”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这人越说越没正形,苏阳摇摇头放弃沟通,“儿童玩具!”   *   嘉信中心的顶次两层是嘉平拍卖行总部。   总裁办公室内窗明几净,三面环绕落地窗使视野极致开阔,可以俯瞰到整个海市最繁华的商业街区。也因五百米高空无任何建筑遮挡,是极好的观星点,窗口架着一座专业级星特朗天文望远镜。   从前由专人清洁的纯黑亮面镜身不允许有半个指纹,现在握着只小肉手。小肉手一分钟前刚吃过蛋挞,还有一点点油。   油油的小肉手把玩了一会儿望远镜,无趣地抱怨:“阿忠,这个东西好没用,一颗星星也看不到。”   钱忠手中拿着湿巾顾不上擦,双臂围在两侧,生怕人从办公椅上跌落,听闻小少爷这么抱怨,宠溺一笑,眼尾笑出很多幸福纹路,“哎呦,我的小祖宗,大白天的哪里有星星,得晚上看才行。”   小白踩在真皮办公椅上也不够高,脚尖惦着,郑重其事地拒绝:“不行哦,晚上我没空,叭叭等我回家的。”   看天空看累了,角度一换,开始看远处,小白惊叫出声:“叭叭!”他转过头一脸兴奋地对钱忠重复:“我看到我叭叭了!”   钱忠当然知道小少爷口中称呼的是谁,不扫性地凑近看了一眼,“没有啊。”   小白再次对着目镜眯起眼睛,果然看不到了,“咦,怎么不见了。”   厚重的软包办公室门被推开,余渊刚从一场会议中脱身,对话只听到一半,“什么不见了?”   小白今天早上临时交托给他,当时急着来公司,只好安置在办公室里,吩咐钱忠照顾看管。   不过两个多小时,办公室内已然大变样,深棕色沙发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玩具、书籍,有些还掉在地毯上。茶几上吃剩的食物包装和果皮,以及到处肉眼可见的油印子。   余渊的眉头不自觉蹙起。   钱忠早就洞悉关于先生的一切细小表情,放在从前肯定是不等他开口就把事麻利给办妥了,可眼下不一样了,颇有种多年冤情有人撑腰出头的畅快感。   他有恃无恐地说:“等下班再一并打扫吧。”   小白听到动静,转身一看,是余渊进来了,整个人一惊,立刻从椅子上滑下来,坐进沙发乖乖看书去了。   钱忠见状忍不住劝:“您看您这么严肃,都把孩子给吓到了,本来玩得好好的,现在不敢说话了。”   小白不太亲近余渊,一是他老忘不掉吃小孩那档子事,二是觉得父亲实在有些严肃,都不笑。更让他嫌弃的是,还不会讲故事,哪有人哄睡就是躺在那里,不聊天也不拍拍的?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害怕,毕竟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叭叭不要他。   余渊诧然,心想自己有这么吓人吗。如果他再跟儿子多相处相处,就会知道这会儿更应该思考的是,小白有这么胆小吗。   下一秒,金属落地的清脆响声打破沉默。   余渊寻着声音走到窗边,捡起地上黑色铁片一看,是望远镜的调整旋钮。   再下一秒,小白抱着自己的企鹅书包,垂头表示:“我要回家找叭叭了。” 第18章   午休时间,综合办公室里气氛相对轻松许多。有动作快已经吃好午餐回来的;有减肥留在工位吃蔬菜沙拉,嚼苹果黄瓜的;还有啃着外带三明治、快餐汉堡赶工作进度的。   再严肃严谨的企业文化,都不妨碍员工有颗八卦的心。主要也是这位老板平日实在无料可挖,花边新闻不沾边,工作之余的私生活密不透风,在所有人眼中是个谜。   越是如此,越勾人好奇。今天突然空降了个孩子,其威力无异于在平静湖面投入一枚重型核弹。   彼此间一个眼神对视,凑作堆用不了一秒钟,比军训紧急集合效率高太多。   “你们谁有小道消息啊,那孩子究竟什么身份?好奇死我了,被折磨了一早上。”   此话一出,整个大办公室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   吃过午餐的端着咖啡,眼睛里瞬间有了光,“不知道啊。但能让老板带着上班,总不会是帮亲戚忙吧?看我们余总,像会给别人带孩子的人嘛。”   “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他整天冷着脸,那方面功能也很冷淡呢,没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   “屁咧,你这话一听就没谈过恋爱,毫无夜生活经验。”   “可不是嘛,余总肩宽窄腰胸肌饱满,一看就是很能干的类型。啧啧啧,得长成什么天仙样子才能配得上啊!也不知道哪家千金还是少爷有这个福气。”   嘻嘻哈哈间,话题就被扯上了高速公路,刹不住闸,越聊越兴奋。   直到吃沙拉的小姐姐把跟肚子一样空的餐盒丢进垃圾桶,努力将车头往回拉,“福气什么啊,也不想想千金少爷会被藏着掖着,孩子这么大了连个名分都没吗?”   “也对哦。你们谁早上看见过?那孩子多大了?长得像不像咱们老板?”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见过。   余渊有自己的专梯,这是嘉信中心还在设计阶段就规划好的,自然没见过。而且他洁癖怕吵的名声在外,谁敢去他办公室门口瞎转悠。放眼全公司,能见过的那孩子的也就只有总裁秘书办几个职员了。   啃三明治的工作进度也不赶了,放下键盘摸出手机,在私下小群里艾特唯一的人脉——总裁办小姐妹。   【@佳佳,大小姐,你吃午餐还没回来吗,急急急,我比吉吉国王还要急。】   佳佳秒回了一个翻白眼的表情,知道此刻被艾特出来意味着什么,提前打预防针:【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不知道,不用问我了。】   【@佳佳,尊嘟假嘟,一早上都没让你去端个果汁送个甜品啥的吗???我不信。】   【@佳佳,还是不是好姐妹了,八卦都不共享,私下里聊两句又不会多两肉!】   佳佳无奈:【饶了我吧大家,真不知道。一早上只有钱副总吩咐,让查星特朗的售后维修电话。以上,就是全部信息。】   一盆凉水浇在众人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上。   “八成私生子,只有见不得光的才需要这样遮遮掩掩。”   “有道理,很有可能今早刚上演了什么八点档甩支票剧情。”   八卦越聊越离谱,围绕私生子这样的字眼,话都不会太好听。甚至杜撰起背后大人身份,编出五花八门的故事。狗血仙人跳剧情,都在脑子里写好了九九八十一章。   直到回廊里一连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紧跟着是钱副总钱忠的诡异声线,“哎呦,小祖宗,你行行好慢点跑,阿忠追不上啊。”   综合办公室里都是些入职多年的老员工,见惯了钱忠横眉冷目拍桌子骂人,谁听过他这个声音说话啊。顿时众人面面相觑,十分稀奇,忍不住往外瞧。但又不敢太明目张胆,一个个拿文件夹的拿文件夹,端水杯的端水杯,装腔作势即兴飙演技。   脚步声渐强,众人侧耳屏息———八卦中心人物,私生子本子!   他背企鹅造型的小书包,小短腿跑起来脸颊两边的嘟嘟肉晃啊晃,听钱忠这么说,乖乖停了下来,但眉头仍皱着,说起话来奶凶奶凶的:“哼,我再也不要来了,一点也不好玩,父亲凶死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天啦噜,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小孩!另外,余总裁那样的冷面冰山脸,究竟为什么会一比一复刻出这么奶的孩子啊!   几分钟前所有的口不择言,都像回旋镖般扎了回来,唯一的区别是,刚才是伤害,而现在是欢喜和可爱。   若不是碍于这小家伙的身份,真想上手rua他。   钱忠终于追上小白,极尽耐心地蹲下身,凑近他耳边低语几句,那小家伙果然被哄好了,脸上总算有了点高兴样,乖乖被牵着手往回走。   钱副总在公司什么地位大家心里有数,一人之下,只听命服务于老板。能让他放下身段,耐心哄着的孩子,什么身份已经不言而喻了。众人在庆幸自己说八卦没有被听到的同时,开始十分羡慕这孩子背后的另一位,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吧,能同时拥有如此完美的一大一小。   几百米距离外,被迫拯救银河系的苏阳,不自觉打了个喷嚏,却丝毫没觉得自己有福气。   他再次看了眼手中的乐高,默默感叹,什么积木啊这么贵,四位数,他要整整坐一晚上才能赚到。虽然觉得贵,但刚才还是毫不犹豫扫码付了款,又回到之前那家咖啡馆,打包了看起来不错的草莓慕斯和黑森林。   回到家稍作收拾,苏阳还没想好被儿子蹂躏过的床今晚该怎么睡,这边钱忠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已经到小区门口。   苏阳看时间,六点钟准时,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如此凑巧只能是钱忠刻意为之,对他的好感度又增加许多,出门时特意带上一份甜品。   小区门口,还是那辆双拼色劳斯莱斯,打着双闪停靠在路边。   小白开后排门已经开得十分趁手了,人还没下车,声音先扑了出来,“叭叭~!”   苏阳不似上次那样热情迎接,只是顺手揉了一把儿子毛绒蓬松的发顶,例行公事般说了句:“嗯,今天有没有调皮?”   小白顿时脸黑,笑容变得勉强,低下头很心虚地回答:“没有调皮,我很乖的。”   苏阳忍着笑,又觉得儿子可爱,他太了解这小东西了,每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准没好事,但不打算大庭广众之下逼供。绕过儿子,走向驾驶室,敲了敲贴着防偷窥膜漆黑一片的窗户。   车窗刚降下一条缝,逆着零星的落日余晖,苏阳把甜品纸盒递过去,笑容和语气都仿佛被夕阳蒙上一层柔光滤镜,变得十分温柔:“辛苦了,请你吃蛋糕。”   余渊降下车窗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微怔了下,对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费解,正要道谢,扎着粉红丝带的甜品纸盒被收了回去。   苏阳一口气喘不上来,定定看着余渊笑容僵住,随即恢复疏离表情,沉默半响问:“怎么是你?!”   余渊单手搭着方向盘,指腹有节奏地轻点,把眼前人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看在眼里,戏谑地回:“不然你以为是谁?”   苏阳下意识看了眼车内,副座驾及后排都没人,那刚才为什么让钱忠给他打电话,害他误会!害他丢脸!   仿佛余渊看穿他的疑惑和吐槽,好心帮他揭晓:“什么时候方便,把我号码从黑名单拉回来,以后需要联系的机会应该会很多。”   苏阳愣了下,这才想起那天把这人拉黑后一直没拉回来,罕见地对他愧疚一秒钟,再次把甜品递过去,话却依然有些别别扭扭:“拿着吧,带都带下来了。”   余渊接过来,似笑非笑地看他,嘴角的笑意稍纵即逝,被他一声轻咳盖了过去,“一会注意下电话,订了新床垫,大概七点前送达。”   小白在一旁看两人来来回回说了好久,等得腿都站酸了,终于忍不住打断:“你们还要这样说话多久?能不能先回家再说,我要嘘嘘忍不住了!”   两人大人:“………………”   余渊按熄双闪,挂挡启动,朝苏阳快速轻点了下头,“那我走了,明天出差,早上九点阿忠会接孩子。”   “好。”   苏阳应完领着小白就往回走,边走边琢磨,你出差干嘛跟我说。   小白是吃过晚饭回来的,吃完蛋糕,睡前再喝点牛奶就行,苏阳前所未有地觉得这样的养娃模式十分美好。   七点差一刻,新床垫送货电话如约而至,又替苏阳解决了晚上睡觉的麻烦。跟床垫同时送达的还有一张沙发和一盏感应式落地阅读灯。大约能猜到刚才余渊没有全说的原因,也被他预判对了,如果一开始就告诉苏阳还买了床垫以外的东西,他一定会拒绝。   沙发包着防尘袋,抬进客厅后,苏阳拆开一看,这不正是自己白天在商场试坐过的那款吗!传说中的——全球只此一件…………   晚上哄睡了儿子,昏黄柔光灯下,苏阳对着手机陷入沉思。把人拖出黑名单有没有必要说一声?纠结了许久,还是编辑好一条信息发出去。   【谢谢你的沙发,还有灯。】 第19章   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冷空气南下,沿海城市湿度大得能拧出水。天空中积雨云密布,阴沉沉的。天气预报说,傍晚时分会有80%几率下雨,雨量中到大。   临出门前,苏阳给儿子多加了件外套。等把人送上车,耳朵终于得以清静。   早上起床后,小家伙就一直不停念叨,今天自己要见好多新朋友。苏阳知道,所谓的新朋友不过是某人为儿子准备的小动物,嘴上附和一路却并不走心,想得全是那设计费七位数的项目。   直到轰鸣引擎声将他思绪拉回,一辆流光绿迈凯伦GT,一脚急刹停在苏阳身边。   车窗降下,耿乐对他俐落地偏了下头,“上车。”   他的石膏绷带已然卸下,穿深咖色短款夹克,头发用发泥精心打理过,比之前看起来少了几分书卷气,硬朗许多。如果他不开口说话的话……   “上车啊,发什么楞,没睡醒吗?”耿乐单手将黑超墨镜推至额顶,“还是被我帅到了?”   苏阳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扫了眼汽车底盘,“开这样的车去?”   耿乐一脸所以呢,有问题吗,本少爷乐意开什么车就开什么车。   抛开高调出挑的原因,开跑车出城多少有点疯。但眼下也没时间再换车了,约了十一点去私人博物馆现场勘测,一百多公里,还有段国道加山路,至少得一个半小时。   苏阳拉开车门垮了上去,边系安全带边谨慎地问了句:“你的手能开车吧?”   按挡启动,一脚油门窜出街口,耿乐面无表情道:“你说呢?”   冷酷不了一秒,马上垮掉,“你说你命怎么这么好,出外勤去现场还得老板车接车送。有没有点眼力见了还,问都不问一句要不要我来开。”   苏阳在副座驾上摊开资料做最后核实,看有没有细节需要补充,头也不抬怼他:“昨晚我说过各自出发,是你自己说来接的,还有,我不会开跑车。”   耿乐目视前方,用余光撇了苏阳一眼,啧啧称奇,“你说你要是谈下这个项目,是不是得踩我头上来啊。”   “实话实说,概率不大,但既然有机会,就要全力尝试。至于结果嘛,尽人事听天命。”   耿乐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本正经弄得很不适应,“我发现你有时候怎么老气横秋的,一点也不像这个年龄的人。”   苏阳想也不想地回:“我本来就比你大……”大三岁。   “拉倒吧,你比我还小一个月,别以为我不知……”耿乐也咽下未尽的话,他私下里调查过苏阳,虽然最终还是选择遵从内心,选择相信自己看到的接触到的,但这种行为总归有点不礼貌不尊重人,也不适合正大光明去说。   两人心里都有各自的心思,很有默契地不再继续话题,用沉默翻了篇。   原本计划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因为路况好,实际开起来更快,也没出现预想中山路不平,低地盘跑车不适应的情况。   柏油公路自山脚向上蜿蜒,临着海岸线,两旁风力发电路灯像巨型白色风车矗立于海天一线之间,阴天里也能美成一幕水墨丹青。   私人博物馆建在半山腰,迈凯伦停在浅灰色建筑前,亮眼的骚绿反倒破坏了画面和谐,不像一个维度的产物。   大约是引擎声太过隆重,馆内守门的安保很快迎了出来,五十岁左右,是当地村民,看起来老实巴交很敦厚,让两位设计师称呼自己老陈就好。   老陈引二人往馆内走,边走边可惜道:“先生前脚刚走,如果你们早半小时来,兴许就碰上了。”   敏锐的职业嗅觉令苏阳很快抓取重要信息,忙问:“先生?”   老陈和蔼一笑,娓娓道来:“先生帮我们通了公路和水电,还给村里建了学校和卫生站,说等这里博物馆落成,会给年轻人提供更多工作机会。我们天天盼着你们设计师早点来,施工队早点动工。”   苏阳跟耿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所见略同的默契。   耿乐隔空对他做了一个‘公益’的口型,苏阳点点头,而后转向老陈,“那请问您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老陈顿时声音提高八度,手摆得坚决:“先生不喜欢被人打扰。”   “那他下次什么时候还会来这里知道吗?”   老陈继续摇头:“不知道,上一次来是半年前,他说喜欢这里的海浪声。”他爽朗地笑了两声,又继续说,“有学问的人喜欢的东西都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   苏阳快速在本子上涂涂画画,耿乐凑近看,若非相同专业领域,或许看不懂苏阳几笔潦草线稿的意图,但他立马懂了,这是一面声墙,拥有足够大的抛光曲率,可以反射声音,并将其向任何需要的角度投射或汇聚。   视线不自觉上移,落在画出这一切灵感的人脸上。他垂首专注于笔尖,丝毫未察觉有人在看他,浓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暗影,薄唇自然地抿着,唇色和唇形都近乎完美,可以想象出触碰起来是怎样的手感。   耿乐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耳边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直到苏阳用力推了推他,用画本在他眼前来回晃,“喂,别太离谱,站着都能走神。”   耿乐从短暂的失神中重新聚焦注意力,莫名不敢看苏阳,找借口:“我去偏厅看看”。却走错方向,被苏阳一把拉了回来,“那边是卫生间,老板,还好今天没有甲方的人在,不然你这样的状态我们设计图都不用出了。”   苏阳也就是跟耿乐玩笑开习惯了,无心一说,没想到回去一路这人都魂不守舍,不大的车厢里气氛说不出的别扭。   苏阳默默在心里不断自省,思考自己是否说话太重,伤到大少爷自尊心了,主动道歉:“刚才我说话太过分,别放心上,你其实已经很不错了,能通过一张线稿就把我的思路原原本本描述出来。”   说完发现大少爷的眼神更幽怨了,苏阳一合计,坏了,错上加错,人家好歹还是科班名校优秀毕业生,自己现在是什么?离了他连个正经工作都混不上的编外人员。   临近傍晚,天空中果然开始飘雨,很小的毛毛雨,也算天气预报难得准了一回。   一路沉默,车厢里只有雨刮来回忙碌的声音。   苏阳试图再挽救一下岌岌可危的同事情谊,“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我请你,就去上次那家怎么样?”他想起上次那顿到最后也没A成,刚好可以再去一次,而且就在附近,中途出来接小白也方便。   但耿乐的视角是———上次那家广式私房菜,云吞面,一根根小口吃,唇形唇色不停在脑海中晃啊晃,终于受不了,他生硬地拒绝:“不吃,不饿。”   苏阳实在搞不懂他的脑回路,视频电话铃声就在这时候响起。他并不打算在外人面前营造没有孩子的假象,大大方方接起来。   “叭叭!”声音几乎是接通的同时传出,手机屏幕里,小白因为凑得太近一张脸都装不下,却能从语气音调听出他很高兴。   一脚急刹,苏阳因为惯性整个人往前冲出,又被安全带拉了回来。   比一声‘叭叭’更响亮的是身边人的一句:“你结婚了?!”   苏阳没时间解释太多,只简单说:“没有,但有个儿子。”   手机里小白问:“叭叭,你在跟谁说话?”   苏阳回:“一个……哥哥。”比起叔叔还是哥哥更适合,性格也好年龄也好,虽然也只是比自己小三岁。   谁知耿乐很有意见:“是叔叔。”   小白对哥哥叔叔都没兴趣,不再深究,而是迫不及待跟爸爸分享自己的新朋友,“叭叭你看我的新朋友。”   手机画面一转,客厅羊毛毯上卧着只小灰兔。   兔子也就给爸爸看了一秒,镜头重新换回自己大脸,“叭叭我今天想跟新朋友们一起睡,但是我也想跟你一起睡。”   “你是不是想说把小兔子带回家?”现在时间是五点半,钱忠还没带小白出发回家,苏阳知道今天余渊不在,他镇不住小白。目前距离海市还有50公里,他看了眼窗外,乌云遮蔽天空,雨势也大了很多,“你让忠伯接一下电话。”   钱忠左手抱着只布偶猫,右手捞着只可达鸭,造型十分喜感,脸上是罕见的无助表情:“苏先生,今天可能会晚一点回去。”   苏阳犹豫再三问:“要不我来接他?”   “好好好,那最好不过。”钱忠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立马把地址发了过去,还很贴心地问要不要派司机来接,被苏阳果断拒绝。   事情完美解决,三方都皆大欢喜,只有驾驶员表情一言难尽的样子。   但苏阳现在顾不上他,只说:“高速路口先放我下来。”   耿乐这会儿脑子里很乱,比被动物们折腾一天的钱忠强不到哪去,又很好奇声音听起来很老年人的男人跟苏阳是什么关系,彼此称呼都很客气,却是有个孩子的关系!!!   被各种复杂心情裹挟着,耿乐最终说:“我送你。” 第20章   苏阳听到耿乐说要送他,第一反应是不妥不合适,毕竟别人家,这个‘别人’还是个自我封闭很吹毛求疵的人。   但不知为何耿乐固执地坚持,一定要送他。最终苏阳发信息问了钱忠,方不方便朋友送他过来。钱忠那会儿已经被小动物们折磨地快要崩溃了,回复了个‘妥’。苏阳这才应允。   过了海市地界,刚下高速,雨势大得最快档雨刮器都抹不开视线。   耿乐暂时摒弃乱七八糟的心绪,注意力全然聚焦在前方。他瞥了眼导航上完全偏离市区的路径,“地址没错吧?什么人会住这种地方?演恐怖片呢,闹鬼跑都跑不掉。”   苏阳心里咯噔了下,他素来怕黑更怕鬼,看不了一点恐怖片,此刻这环境确实一言难尽。蓝标目的地位于一片绿色中,四周无建筑,路只有一条。他把地址输入导航时也有过这样的疑惑,反复确认有没有输错。   迈凯伦拐入铺路,两旁高大阔叶树遮挡掉一部分风雨,视野好了许多。   车窗外一顶顶繁茂树冠飞速倒退,蓝白色路牌夹在其中,跟着一闪而过。如果不是大雨,又或者车速没那么快,会看清路牌上印着———‘私人公路,擅闯后果自负’。   “砰——————”巨大的一声,整个车身随之共颤了下。   中控屏上,故障警告灯闪动起来。   “艹!”耿乐烦躁地按下双闪,“可能卡底盘了,我下去看看。”   蝴蝶车门开启,瞬间灌入不少斜风细雨,风雨中是耿乐更暴躁的一句:“没法开了,得打电话叫道路救援。”   一语成谶。出发前乐意开什么车就开什么车的恣意,这会儿统统变成狼狈和后悔。   他顶着一头湿发回到车内,接过苏阳递过来的纸巾,胡乱擦拭,嘴上也没闲着:“这鬼地方是人住的么,什么破路,海市市政的脸都让这路给丢尽了,比村里还不如。”   可眼下抱怨懊悔都没用,只能着手解决。二人分工,耿乐给保险公司和道路救援打求助电话,苏阳则对钱忠说了一声,他们在密林入口处抛锚了,会晚点接小白。   天色说暗就暗了下来,一片夜幕中,等在车上不说话也挺尴尬的,苏阳不是那种会让情绪隔夜的性格,所幸把话挑明:“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怪怪的,很不对劲。我不喜欢带着情绪工作,也不喜欢猜来猜去,我喜欢纯粹简单的相处方式,有什么不满就直说。”   他的语气光明磊落,盯着人看也是坦坦荡荡的。   耿乐看在眼里,自己那点龌龊心思更显得上不了台面了,羞愧得要命:“没什么,你就当我昨晚没睡好,今天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行。”苏阳通透地笑了一下,“那你今晚可要早点睡,好好休息,明天开始有得忙了。”   接下来气氛好了很多,两人开始无聊地赌,究竟是保险公司的人先到,还是道路救援的人先到。   耿乐笃定:“当然是保险公司,我可是最尊贵的VIP客户。”   苏阳一语道破天机:“可是偏远路段,还是道路救援行动力更强吧。”   结果俩人都没猜对,钱忠来得更快。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靠在刮花了前脸的迈凯伦旁。这一刻,苏阳对钱忠的妥帖周道,有了更进一步了解。   他不仅亲自来,还第一时间先解释小白在家里睡着有人看护,又带着司机和另一名安保,安排一位送耿乐先回家,一位留下接手缮后工作。   整个过程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令耿乐一通嫌弃的话顿时哑在肚子里。但嫌弃还是嫌弃的,这年龄差得也太大了吧!   送走耿乐,苏阳上了钱忠的车,这次开得是辆高底盘SUV,他双手扶着方向盘:“这条路雨天难免泥泞,落石也时常有。都怪我老糊涂,没有提前提醒。如果一早知道苏先生朋友开得是跑车,应该安排人来接。”   “忠伯客气了,叫我小苏就好,本来就只是意外,谁也没法未卜先知。”   苏阳的语气和用词都在刚刚好的尺度上,不过分热情更不会让人觉得不好相处。钱忠用余光偷偷瞄他,好像看小少爷,越看越满意,只是那朋友……他心下一动,很微妙地说:“不知那位朋友家住得远不远……”   苏阳听出其中的打探意味,只当钱忠是替小白操心才会如此,轻笑了下,配合道:“我不知道他住哪里,其实我们认识也没几天,他是我老板,今天一起出了趟短差。”   钱忠没想到苏阳会这么直白回答,生硬地笑了两声,话锋一转:“经过这两天,我对你佩服地五体投地,带孩子可太不容易了。”   说这个话题气氛就轻松愉悦多了,苏阳自然接道:“小白他很聪明,也很会察言观色,越宠他越骄纵,他就认准了您不会凶他,才肆无忌惮。还是要管教。”   钱忠无奈,很可爱地耸耸肩:“对着那么个小家伙,真是凶不了一点。”   言笑间,车辆抵达榕园。铁艺钩花院门感应到车牌自动开启。   庭院中两颗罗汉松神韵清雅,挺拔立于两侧,这种规格和品质的进口品种,苏阳只在造价表里看过,颇有种目不暇接的感觉。   绕着花园缓慢行驶半圈,雨幕使能见度变低,亦能从细枝末节中窥探到主人的品味和用心。   车辆于正门处熄火停车,门厅有檐遮雨,地面干燥。   主体建筑看似简洁,却具有典型的十九世纪欧洲某设计师风格,国内很少见,模仿得这么好的,更是闻所未闻。若不是苏阳痴迷过一阵小众设计风格,知道这位设计师从未离开过自己国家,定要怀疑是否出自本人之手。   钱忠伴在苏阳身侧一路穿过甬道。尽头台阶上,工龄最长的罗阿姨已经等候多时,即刻迎了上来,送上干燥的毛巾,并将他们打湿的外套拿走处理。   等这一套流程走完,苏阳在客厅的沙发落座,终于忍不住问:“小白呢?”其实他很想说,不必太客气,把小白领出来派辆车给他们回去就好。   “不急,罗阿姨会领出来。”钱忠陪他坐下,一派悠然自得,不慌不忙为他斟茶:“这是先生常喝的红茶,尝尝看合不合口味,不喜欢还有别的。”   苏阳不好催促,边道谢边接过茶杯,知道这茶具定是有来历的好东西,但这会儿也心思全无。他看了眼手机,八点一刻,平常这个时间他们该躺在床上讲故事了。   耐着性子喝完了一杯红茶,再看一眼时间,超过八点半了,苏阳终于开口:“是不是那家伙不听阿姨的话?要不要我进去?”   就像约好般,苏阳这么问了,罗阿姨迈着小碎步出来了,但是没有看到小白的身影。   在苏阳困惑的眼神中,罗阿姨躬了下身,“小少爷搂着灰兔睡得正香,怎么叫都叫不醒。”   “…………”苏阳果断站起身,“我去抱他出来。”   “这边走。”钱忠忙不迭跟着起身,假意为苏阳带路,电话拨出去,“喂,阿良,你们还没搞定吗…………这样,那还要多久…………好的,尽快。”   苏阳跟着钱忠穿过回廊,穿过偏厅,上了二楼,穿过中空露台,终于停在一间卧室门前。门虚掩着,房内有位比罗阿姨稍年轻些的阿姨,看到钱忠来,轻手轻脚走出来,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小少爷一直没醒。”   苏阳很想告诉她,其实不必如此,他一旦睡着楼下阿嫲唱戏都吵不醒。   这时钱忠开了口,仿佛刚想起来般:“对了,刚才司机说路面还有多处落石没有清理完毕,但会加快排查速度。”   “?”苏阳再也顾不上社交尺度 ,“刚才接我来的这辆车不是底盘足够高吗?”   钱忠换了个思路劝:“但是这么晚了,小少爷又还在睡,不如…………”   “这……不合适吧。”苏阳大概是被某人的洁癖搞到应激,每次有所联系第一反应是不妥不合适。   钱忠马上反应过来,“合适,很合适,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见苏阳没答应顾虑重重的样子,钱忠又进一步阐述:“这里房间很多,有足够的私人空间,而且今天先生不在。”   好像心事被猜中,苏阳愣了一瞬。   钱忠瞅准时机,当机立断对阿姨说:“你去楼下知会一声,苏先生晚上留宿,准备换洗衣物和客房。再让厨房准备宵夜。”   苏阳:“…………”   等苏阳躺在一张宽敞舒适却陌生的床上时,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上了个当,就算不父爱泛滥来接儿子,他也能自己过夜了。但也不算完全上当,小白中途醒了一次找爸爸,看到苏阳在身边,翻个了身就马上又睡着了。   剩下苏阳躺在床上干瞪眼,十点不到,其实根本不到他生物钟该睡觉的时间,他晚睡又常熬夜赶工,这会儿完全没睡意,想着要不起来工作吧,才发现电脑落耿乐车上了。   电话拨出去,对方刚接起来,苏阳就说:“我电脑是不是跟你车一起拖走了?”   对方闷哼了一声。   苏阳又说:“那你把博物馆资料发我邮箱吧。”他突然意识到听筒里的呼吸声十分急促,虽然经验全无但毕竟是成年人,脱口而出,“你在干嘛?”   对方沉默了会,终于恢复正常语调:“什么干嘛,玩大人晚上该玩的玩具,不行吗?你真的是一点眼力见都没,玩具都比你有意思一百倍,我真是太久没有宠幸我的玩具了,才会胡思乱想有所错觉。”   “抱歉抱歉,那你继续。”苏阳尴尬地无以复加,听不出一点话外之音,但在挂电话前仍不忘提醒:“那你结束了记得给我发邮件啊。”   耿乐:“…………”。 第21章   手机到底屏幕小,用来看资料很费眼,苏阳看了个把小时就觉得累,退出界面,主屏时间显示十一点半。   他放下手机揉了揉眉心,转过头帮儿子第三次掖好被角,而后起身走到窗边。难怪室内格外安静,窗户用的是特制三层空心隔音玻璃。刚推开一点窗缝,淅沥雨声裹着风从缝隙挤进来,紧接着巨大的雷声轰鸣而至。   苏阳连忙把窗关回去,舔了下有些干涩的下唇。   夜宵是一碗酒酿圆子羹,钱忠爱屋及乌地觉得,他也跟小白一样喜欢甜,特意吩咐罗阿姨多加两勺桂花蜜,羹汤甜到有些发腻。其实苏阳不喜欢甜食,平时几乎不吃,盛情难却的后果就是现在很口渴。   他纠结再三,决定下楼找水喝。出门前在脑子里倒推了一下线路图,出了房门右转穿过一个露台,左手边下楼梯,穿过偏厅,走过一条长廊,尽头就是客厅,客厅的右侧是开放式厨房。   然而刚打开卧室门,他就迟疑了,外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一众珍藏名画古董摆件,此时都陷入浓重墨色中,再价贵也无法幸免。   苏阳在附近墙壁上来回探,却找不到照明灯开关。什么好人家家里一点亮光都没啊?   耳边属于耿乐的声音回荡了下———‘演恐怖片呢,闹鬼跑都跑不掉’。   喉结滑动,干涩地空吞了下,他只得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毕竟除了他们父子还住着包括但不限于钱忠和两个阿姨,最终决定开着手机电筒去。   手电筒的光束只能照亮脚前一隅,软木地板泛上银光。光随着步幅来回晃,苏阳发现只定睛于脚下,心里就没那么慌了。   穿过露台和下楼梯都比想象中顺利,直到拐进连接主副建筑的回廊。   耳畔有风,风中隐约夹杂着一连串细碎动静,自身后传来,像脚步声却特别轻,听不真切。   夜色因闪电猛然亮了下,茫茫白光中一团黑影,那黑影像人,却比人高大许多,还没看清很快重新隐没于黑暗里。   脚下顿住,苏阳僵在原地,这下往前走也不敢,往回去更怕。   紧接着踢踏一下,声音逐渐清晰起来,苏阳头皮一紧,身体跟着抖了下,手电筒角度照歪,正正对上廊边的装饰鹿头———半明半暗中鹿眼直勾勾跟他对视,说不出的鬼魅阴森。   苏阳被吓得屏住呼吸,不管不顾拔腿就跑,光束在黑暗中毫无章法乱摇。   没跑出多远,“咣当———”   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可这明明是条空旷的回廊啊!   脑袋里瞬间炸了,苏阳惊呼出声,踉跄着跌坐在地上,手机也甩飞出去,滚了一圈摔在离他两米开外的墙边。   他自暴自弃地紧闭双眼,双手在身前来回挥舞,“别过来啊,我跟你无冤无仇,我只借住一晚,明早就走。”   一阵窸窸窣窣,真皮软底拖鞋走动起来声音很轻。苏阳这时已经无法正常思考,根本推测不出眼下是什么状况。   手机被捡回来递到苏阳眼前。   苏阳眼睛仍闭着,感觉到有东西靠近,隔着眼皮能看到光线亮了。探出手,大着胆子摸索了下,温热的,心里瞬间踏实不少,仿佛有种劫后余生的心安。   继而耳边响起不带任何情绪的一句:“你在干什么?”   欸?声音有点耳熟怎么回事。   苏阳试探性睁开一条眼缝,惊慌失措中松开手,身体本能地向后倾,惊吓程度不比刚才受到的少,“你为什么在?!”   余渊拿着手机的手又往前递了递,轻描淡写反问道:“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在?”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自知失言,苏阳接回手机下意识找补,“我的意思是……你不是今天出差……”   完蛋,还是一个意思,他第一次因自己嘴笨而深感无力。   果然,余渊不给他一点面子,无情反驳:“出差也可以回家。”   这天彻底聊不下去了。   直到苏阳听到更丢脸的一句,是余渊居高临下地问他:“你还要在地上坐到什么时候?”   “…………”苏阳,“。”   还好光线够暗,能藏住他所有无所适从的表情,和有些微热的脸颊。   苏阳尴尬站起身,整理好因摔倒而有些歪斜的睡衣领口。睡衣有点大,给他不是很合身,整理好了也仍露出一大截锁骨。   他越想越憋屈,明明只是来接儿子回家,怎么就心软住下了;明明只是出来找口水喝,怎么就坐地上了…………   对啊,这能怪他么?什么好人家会在家里摆个鹿头吓人?他好歹是客人!内核支棱起来,生硬语气搬出来:“口渴了,下来找瓶水喝。”   “跟我来。”余渊这次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转身安静为他带路。   苏阳跟在他身后,举着手电筒,好心帮忙照着点,同时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吐槽,晚上开个灯是犯法吗?   谁知人家并不领情,淡淡道:“我能看见。”   哦,能看见。眼神真不错,羡慕住了,这么暗都能看见。什么?能看见??能看见!!!   一秒内,很多社死瞬间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似得闪回。   如果刚才脸上还只是微热,那么现在一定是滚烫。   毁灭吧,人间不值得。但又想起他可爱黏人的儿子,拢了拢有些松散的睡衣,碎掉的求生欲一点点拼凑回去。   他现在只求千万别开灯。   双开门冰箱拉开,灯从里面照射出来,厨房一角瞬间变得敞亮,余渊取了一瓶冰水给他,“你怕黑?”   苏阳接过水,不动声色移出光源外:“现在不了。”他仰头几口灌下去大半瓶,心里顿时舒爽不少,火气也被浇灭了。   “回去吧。”余渊搞不懂他的心思但也没再深究,意味深长提醒道,“其实二楼你房间隔壁就有个水吧,下次可以在那里找到水。”   苏阳心梗了下,不敢明着回呛,那条回廊实在给他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还要仰仗人家原路返回。此刻也只能在心里嘀咕,必然不会再有下次。   结果第二天就打脸了。   苏阳醒来时花了半分钟才想起来自己在哪,四下安静,遮光帘密实,小白没在房间。捞起手机一看时间,临近中午,整整十二小时,他好久没有睡过这么长的觉了。   一激灵坐起身,第一反应是太失礼了,哪有人做客留宿睡到日上三竿的。   手机里有钱忠的留言,醒来回电。看似语气冰冷的四个字,其实苏阳心里清楚,这已称得上老年人最高级别的网络礼仪了。   第一时间回拨过去,电话那头压低声音说了句:“稍等。”   从背景音能听出像是在开会或者其他什么正式场合上,苏阳的愧疚感更深几分。   过了没多久,钱忠应该是已经离开现场,声音恢复到正常分贝,热络地称呼他:“小苏,醒了?吃过早饭没有?”   语气和称呼都能听出他心情甚好,苏阳“嗯”了下,然后说:“刚醒,实在不好意思,小白他……”   他的话被钱忠打断。   “小家伙应该是被带着在户外玩,早上我没回榕园,公司有事就直接过来了。尽管放心,会有人照看,更不用不好意思,说起来也是我自作主张,是我让她们别吵醒你。”   苏阳略过一众寒暄话术,直达核心问题:“啊?忠伯你昨晚没住在这边?”   钱忠不明所以:“是啊,我本来就不住榕园,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感觉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怪。   身后有人走来,钱忠转过头看了眼,果然是余渊,他西装革履,端着杯双倍浓缩,站定窗边,边喝咖啡边看向窗外。   钱忠收回视线,按原定套路出牌:“中饭已经吩咐厨房准备了,等小家伙玩好洗个澡吃了中饭,再派车送你回去吧?”   听到苏阳应了,钱忠如释重负,一叠声:“好好好,要是等得无聊,可以在二楼书房看会儿书,门没锁,一推就开。”   电话挂了,钱忠目光似有疑惑,虽照着先生说的做了,但完全不理解其逻辑关系,看着余渊问:“这样行得通吗?他真会对那几本书感兴趣?明明……”   明明就是八竿子也扯不到一起的关系。钱忠意识到嘴快说了不该说的,仓促止住话。倒不是看不起苏阳,这几天接触下来他是打心眼里喜欢他,也觉得人还是得凭自己接触去感受。但无论如何,任何意愿都不能凌驾于先生之上,包括他的个人喜好。   余渊将咖啡一饮而尽,空杯子放进钱忠掌心,“回去开会。”   钱忠拿着杯子,愣了下,先生不是不喝咖啡的吗,昨晚没睡好还是?顾不上继续揣测,他快步跟上,对着余渊的背影又是一句:“可听小苏说,他最近找到了新工作,也许最终还是不会同意的。”   余渊头也不回地抬脚向前,口吻跟他步履一样利落:“耐心些,鱼慢慢钓总会上钩。过渡好这段时间,以后随他去哪里。” 第22章   手脚麻利地洗漱完,苏阳才想起换下来的衣服不在。昨晚罗阿姨再三坚持,他盛情难却被拿去洗了。   许是听到屋内洗漱的动静,外面候了多时的罗阿姨敲了敲房门,试探性地问:“您醒了吗,苏先生?”   “来了。”苏阳整理好衣领,规规矩矩去开门。   罗阿姨手上托着洗好烘干的衣物,和蔼递上,“苏先生,您的衣服。午餐还需要一小时,准备了小点心,您看是在这边吃还是去餐厅吃?”   一说到小点心苏阳应激性抗拒,“谢谢,不用了,给我杯黑咖啡就好。”   罗阿姨忙点头,笑着问:“加几块糖?”   “…………”苏阳,“不加,麻烦您了。”   苏阳喝咖啡从不挑剔,也能尝出今天这杯不一样,水汽氤氲着清新花香,入口有淡淡柑橘的酸甜,很爽口。   罗阿姨不仅送了咖啡来,还为他带来小白在户外玩耍的最新动态。   苏阳不得不再次感叹,钱忠的周道。今天安排的新朋友是一匹小马驹,微信群都拉好了。   现场直播照片各种角度拍了一堆,苏阳随意点开一张。   天晴了,草甸无垠,阳光下小白坐在一匹棕黑色马驹上,额角有汗滴,白皙的小脸蛋笑靥如花。照片定格瞬间,身旁围着举起手帕伺机为他擦汗的阿姨,边牵马边指导动作要领的教练,还有随时警惕防止跌落的教练助理,他被人群簇拥,是唯一的焦点。   难怪一早上不吵也不闹,更没有来找爸爸,苏阳突然生出一种要失去他的错觉。   罗阿姨看不出他的心思,收回手机又补了一句:“苏先生放心吧,会把小少爷照看好的。”   苏阳淡淡点了下头,拿出自己的手机,“能拉我进群吗?”   “当然,当然可以。”   苏阳进了群,又添加了钱忠的微信。   一杯咖啡喝完,顺手把杯子带到吧台冲洗了。就是昨晚某人口中的二楼水吧,其实就在露台边上,距离卧室不足十米的地方。一台带制冰功能的冰箱,被各种口味的气泡水和瓶装矿泉水占满,苏阳不知道的是,这里昨天还没有矿泉水。   按照钱忠给的大概描述去找书房,苏阳寻思闲着也是闲着,去翻翻杂志也好。   厚实的软包木门比普通卧室门高出一半,轻轻一推,果然没锁,苏阳被眼前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哪是书房,分明是图书馆。   向下两层楼的挑高空间,四周满墙书籍环绕着巨型旋梯,又设下沉式阅读区,壁炉沙发小书桌一应俱全。另一边,一张七字形柔光牛皮全覆盖的大书桌,三连屏电脑屏幕和一台笔记本并排。   旁边有一些苏阳不认识看不懂的工具,唯一装饰物是一个拼接花瓶,不仅跟周围一切都不搭,反而格格不入。   苏阳沿着旋梯步入书房,没走出几步就被身边标识牌吸引———‘建筑设计类’。   随手抽出一本翻开,内页微黄,有种时间沉淀下的复古感。   似曾相识的字句跳入眼帘。   【国人用木头造出纸张,用木头刻字制版,在木头搭建的空间里,一并写下…………】*   瞳孔骤缩间翻回封面,果然是自己所想的那本书,二十年前就绝版买不到,只通过网友翻拍的图片看过其中几页。   指尖迫不及待掀过一页页,直至苏阳看到空白处有潦草字迹划着注解,虽然亦是自己心中所思,仍难以抑制地痛心疾首,太不爱惜了,这么珍贵的绝版怎能如此乱涂乱画。   沉浸于书中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一眨眼,小白户外运动结束找来了,书房外一连串奔跑声,还有一叠声的“叭叭~叭叭~你在哪?”   苏阳很有先见之明地出声阻止他进来,省得搞破坏,“马上来,你别进来。”   隐约外面吵闹了会,不知小东西又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脚步声远了。   苏阳发了条微信:【忠伯,请问书房里的书可以带到外面看吗?】   发出去后又马上补了一条:【我会小心爱护,不弄脏不弄坏的。】   等了会儿,对方回过来:【当然可以,自便。】   钱忠很少跟人聊微信,也是最近因为小少爷才学会用,发现这玩意儿还挺有趣,他打字有点慢,但也是他的手写速度极限了。编辑完一条文字,还发了个笑脸表情包。   苏阳一时高兴,又问:【两本也行吗?】   他恰好又看到一本外文原版工具书,虽不是珍贵的绝版,但平日里工具书他都是能借则借,更何况外文原版,实用价值小于收藏意义。   钱忠笑着一笔一划输入:【几本都行。】   他完全没察觉,此刻诺大的会议室内安静下来,投影幕布的PPT不再继续翻动,停留在展厅效果图一页足足有一分钟了。   会议桌首席位上,余渊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并且一屋子高管也随着老板的视线投射目光。   所有人停下来都在看着钱忠,看他手机‘叮咚叮咚’聊得热烈。   后排负责会议纪要的秘书轻咳了声,钱忠这才意识到不对,大梦初醒般抬起头,一秒对上余渊面无表情的脸。   他视线一转,继续刚才的话题:“灯光和陈列都不行,下班前设计部必须改出第二版,离开展没几天时间了。”   被点名的设计部总监顿时头大,明天就要结婚了今晚还要加班是什么体验?但碍于七位数的年薪,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军令状立得快狠准,“一定完成!”   钱忠难得在工作时间开小差,等到会议结束,第一个追出去,“先生”。   余渊步速慢下来,单手插进西裤口袋,半侧过身:“怎么样?”   会议室里一众高管都是人精,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这个时候不出来最保险,省得被殃及,一个个装模做样定在座椅上,都不肯起身。   钱忠冷汗快要被吓出来了,结果就等来这么三个字,高悬的心落下来大半,“挺顺利,小苏果然如您所说,对那几本建筑类的书籍十分感兴趣。太神奇了,您怎么知道的?”   情绪大起大落间,大脑容易松懈倦怠,思维跟着慢半拍,他说完就意识到有失分寸,话多了。   更意外的是,余渊抬脚缓步的同时回了句:“猜的,我在他家看到过这类工具书。”   钱忠快步跟上,慢余渊半步走着,“对了,设计部阿坤明天结婚,上周就送了请帖来,您去吗?”   余渊摇头。   钱忠了然,“好,那替您备一份礼送过去?”   办公室到了,余渊站定在门前,虚握着门把手,回头淡淡瞥他一眼,“这种小事你看着办就好,真是越老话越多了。”   钱忠被嫌话多了,也丝毫不在意,仍再接再厉:“中午您回去吃饭吗?”   “不回。”   “那我回去可以吗?”钱忠目送余渊进到办公室里,嘴角不由地浮上笑意,“一早上没见那小家伙还怪想的。”   “随你。”   “好。”钱忠眉开眼笑,冲着办公室里面,“那我给您订了餐再走。”   午休时间其实只有两小时,一来一回路上花费的时间都不止一半了,但钱忠还是心甘情愿地发动车。   罗阿姨接到电话得知钱忠过来吃中饭,特意晚了半小时开饭,刚好时间凑到一起。   小白吃完饭还想骑会儿马,钱忠也是这个意思,但表面上装腔作势:“阿忠说了可不算,得问你爸爸。”   小白心领神会,朝爸爸眨眨眼,“叭叭,可以吗?就一会儿,我会很小心,也不乱跑的。”   气氛都烘托到这份上了,苏阳也不忍心再拒绝,半推半就点点头,刚好他可以看完手头的两本书。   小白见爸爸答应,欢呼一声,加快扒饭速度,吃进去的还没掉桌上的多。   苏阳帮他收拾掉一些,提醒他,“慢点,别再撒了。”   小白眼睫一弯:“这个饭不乖,怎么慌慌张张的,都跑到外面来了。”   苏阳十分无语:“明明是你自己。”   也不知榕园多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餐桌上老中小其乐融融,彻底把‘食不言’丢到一边,看起来倒挺像一家子。罗阿姨跟着忙前忙后,也是满心欢喜。   席间钱忠不断暗示有什么不习惯的,有什么个人喜好都可以告诉他。苏阳莫名其妙,但嘴上只道没有。   吃过饭,小白被钱忠带走了,苏阳乐得清净,躲到户外藤下,背靠着藤架看书。   有工人模样的二人抬着什么重物迎面经过,看到苏阳停下来,欠了欠身子,低声叫他“先生”问他午安。   苏阳礼貌站起来,闪身退到一侧,示意他们先过。   两位工人皆意外,反应了片刻回过神,连连道谢:“谢谢先生,谢谢先生。”加快脚步离开。   重物盖着防尘布,随着脚步加快掀起一角,露出一截褐色鬃毛,苏阳心里一惊,下意识问:“你们抬了什么?”   工人连忙停下,掀开遮盖的布,露出昨晚吓得苏阳有心理阴影的鹿头,“老板说要换掉,让搬去仓库。”   苏阳一眼也不想多看,但却心头一暖,颔首示意没事了。拿出手机,发了两个字给钱忠,【谢谢】。   钱忠看到微信已经是一小时以后的事了,只当苏阳答谢自己帮忙带小白,自动略过,只回:【小家伙玩得不肯回来,不如你再去书房转转?最底下Z区有些手稿集,无聊可以翻翻看。】   【好,我去看看。】就看一小时。   苏阳折返室内,心里虽如此打算,但……可能吗?信息发出去五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就搬好了一大沓,叠起来足足有小白那么高。这一堆都不是普通的手稿集,全是上世纪就绝迹的名人真迹! 第23章   遮光帘和特殊吸音棉使书房仿佛与世隔绝,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苏阳窝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手边一大叠未读手稿集摞得老高。若不是被电话铃声打扰,他这个姿势不知还要再保持多久。   视线舍不得离开书页,手伸出去在旁边空位上摸索手机, 拿过来后靠着肌肉记忆解锁屏幕, 耿乐的声音随之跳了出来。   “在家吗?一会儿给你把电脑送过去。”他声音听起来懒懒的, 有种劳累过度后的疲倦感,但吐槽的劲头仍然很足,“你说你吃饭的家伙都不随身带,有没有点职业精神了还?虽然目前咱们办公室还没法启用,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消极怠工吧, 今天好歹也是工作日,我付你工资的唉。”   苏阳一秒回过神,起身走到窗边,拨开遮光帘看了眼窗外。眼前暮色四合,橘红色夕阳映照着户外花园, 喷过水的草坪上露珠星星点点。指腹松了,他回到沙发旁, 手机夹在脸颊和肩膀间, 边慌张地收拾画册, 边胡乱找理由拒绝:“不用送, 不用麻烦, 我思路还没理顺,今天反正电脑也用不太到。”   “用不太到你昨晚急吼吼让我给你发资料?还有,你这么客气怎么回事?完全不像你啊。”这么好忽悠就不是耿乐了, 他很快琢磨出因果联系,声音渐强, “你不会不在家吧?你昨晚没回家?你在那个老头家过夜现在还没回去?”   逻辑链满分,是逐级递增的关系。   但苏阳脑中迅速浮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想倒也没那么老吧,跟着否定三连:“没有,别胡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你倒是说清楚啊。你是不是……”耿乐想到视频电话里的那个孩子,想到自己最初也是在平台上因为低价遇到苏阳,很有心地斟酌了下用词,换了相对委婉地说法:“你是不是暂时有什么困难?如果正好是经济方面的千万别憋着,一定更要告诉我,更别走什么歪路…………”   一本本手稿集归回原位,苏阳听不下去了,侧着脸打断他:“打住,打住。你脑子里有没点正经东西。明天早上,把电脑带过来,如果你不嫌弃我家小,先在我家办公也行。”   “都去你家了,不如干脆来我家。”耿乐一秒思路被带歪。   苏阳觉得也没差,爽快同意了,“也行,那你把地址发给我。”   话音未落,“砰砰———”两声。   是软包实木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虽然不响,但在寂静密闭的空间里,比新风系统运转的声音存在感强烈多了。   苏阳压低声音冲着听筒:“那先这样,明天见,挂了。”   “你做贼呢…………”耿乐未说完的一句话随着信号匆匆切断而消音。   一阵细小脚步声中夹杂着两个人的对话。   “一小时后,召集市场部和设计部所有人回来加班。”   “可设计部刚下班…………”   听声音是余渊和钱忠,苏阳停下手上的动作,不敢动了。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他站在旋梯最底端,一时拿不准主意,是出去问声好还是索性不吭声装不在。   余渊向来八风不动,很少火气这么大,一沓文件‘啪’一声重重甩在桌面上,“效果图改了两版还是牛头不对马嘴。今晚再改不好,设计部所有人不用来上班了。”   钱忠边沏红茶,边观察着余渊的表情,小心翼翼说:“阿坤明天结婚,他家在临省,这会儿刚上高速没多久,现在把人叫回来,多少有点不合适吧?”   “结婚就不用做事了?”   钱忠顶着压力谏言———虽然他对先生唯命是从,但每每到这种涉及普适性人情世故的时候,他总要想法设法把先生往有人情味儿上拽,毕竟,高高在上惯了,孑然一身惯了,是很难共鸣到普罗大众的一些情感———   “结婚是人生大事,一辈子就一次,两家新人为了这一天得花费很多心力和时间。再说阿坤进公司五年了,好不容易找到对象,婚期撞上瓷器展,他连婚假都没请,特意选在周末办仪式。”   钱忠苦口婆心,同时点燃薰炉,不断调整出风口的角度,心里默念着安神赶紧奏效才行。   也不知是这极品沉香果真如此神奇,还是被钱忠的话劝动了,或者两则兼备。   余渊呷了口红茶,态度有所松动:“设计部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设计部常年高压工作,没时间社交。加上阿坤拢共五个人,四个是他的伴郎,都在高速上呢…………”钱忠眼神不断偷瞟余渊,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这位爷解释下,在一场婚礼中伴郎的重要性。   虚掩着的书房门被人重重撞开,不用想也知道,这偌大榕园中谁这么大胆子,敢在书房造次。   小白一跑进书房,钱忠立马变了脸,脑子里哪还有什么伴郎啊,说话声音都不同了,仿佛得到川剧真传:“哎呦呦,小祖宗,撞疼没?”   小白毫不在意摇摇头,横冲直撞的嚣张气焰,在看到余渊时收敛了些。   他规规矩矩朝余渊鞠了个躬,问好:“父亲好。”因为爸爸说过他,要对父亲有礼貌,但也仅限于表面功夫的问好。   下一秒便恢复自我放飞状态,大大咧咧拿起书桌上的金缮云纹花瓶,“咦,这个瓶子好眼熟。”   可不眼熟吗,你亲手摔坏被老父亲一片片贴回去的那只!   钱忠生怕小家伙在这个节骨眼上牵动余渊情绪而挨罚,对他眨眼暗示,“饿不饿?要不要吃蛋糕?阿忠下班时特意买的哦。”   “谢谢阿忠,叭叭说过吃饭前不可以吃这些东西的。”小白说完才记起自己是来干嘛的,朝书房里跑去,边跑边大声喊:“叭叭~!叭叭~!你在哪?他们都说你在书房一下午没出来,让我来这里找你!”   钱忠跟着向里探头看:“小苏也在书房吗?”   “…………”苏阳怀着上坟的心情一步步踏上台阶,不得不出声:“嗯,我在。”   气氛显而易见地变了,刚才是剑拔弩张,这会儿被一打岔,轻松诙谐了不少,钱忠长舒一口气。   苏阳怀里还抱着几本没来得及归位的手稿集,试图把尴尬极力隐藏起来,“不是故意偷听,刚听到你们说需要改效果图,可以问一下是什么类型的效果图吗?或许我能帮上忙。”   他的想法很简单,看了人家那么多珍贵绝版书,回报一点力所能及的忙,在某种意义上达成平衡,何乐而不为。   钱忠对余渊的严苛要求心知肚明,设计部那几个顶级院校高材生都时常挨骂,怕苏阳最后落不着好,主要还是认定他没这个实力,出来打圆场,“要不我联系下熟悉的设计公司,无非就是加急多花点额外费用。”   余渊素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得很清楚那三页调查资料中提过,苏阳读书时成绩差,艺术品管理专业还是最末流的院校,工作后在业内口碑也不好,如果他对建筑设计的痴迷可以归为业余兴趣爱好,那么现在站出来又是为什么?   质疑比打量更多,如此玩味的眼神在苏阳身上来回晃,沉默半响,余渊问:“你会?”   “可以试试。”苏阳点头,又很谨慎地补充:“作为备选方案。”   唤醒屏幕,余渊将笔记本调转方向朝着苏阳,下巴微扬了下,示意他自己看。   苏阳有一点近视,度数很低,日常生活不戴眼镜,但做精细工作时还是需要的。他几乎凑到屏幕前,仔细看了有两分钟,若有所思道:“灯光太复杂了,应该化繁为简,去掉多余的环境光,改用照明范围更小的焦点光。还有陈列也有问题,参观者动线能再拉长些。”   钱忠跟余渊对视一眼,震惊地说不出话。苏阳看的设计图是最初版,所有问题会议上余渊指出过,他不仅逐一踩准了正确答案,甚至还给出了具体解决路径。   苏阳目不转睛地盯着笔记本屏幕,接着问:“有可以用的电脑借我吗?马上开始的话天亮前应该能赶出来。”   明天周末休息,钱忠正好带了笔记本在车里,他刚想说,我去车里给你拿。就听到余渊淡淡的一句:“用这台。”   钱忠眼里的震惊,不比刚才听到苏阳高谈阔论时少,跟在余渊身边几十年,太了解他的生活习惯了。办公桌椅都不肯与人共用,会议室里属于他的座位是断没有人敢坐的,更别说电脑这种更加私密的物品。   苏阳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只简单应了声:“好”。   直到安静书房响起了某局外白的抱怨,“你们大人怎么有说不完的话啊,我的腿里都开始长小星星了。”   小白蹲在桌角下翻一本本叭叭刚才捧着的书,实在觉得无趣,才忍不住抗议。   余渊这些天虽想方设法把小东西留下来,但事实上跟他相处的时间没多少,关系着实谈不上亲密,有意搭话:“腿里有什么?”   钱忠看出他的意图,内心扶额,心道还不如不搭话,语气和声音都不对,操起自己的老年夹子音示范:“腿里为什么会有小星星啊?”   苏阳拿着笔记本在阅读区坐着,视线在自己那本灵感手稿画本和屏幕间来回扫,很随意地插了句:“他腿麻了。”   余渊:“…………”   钱忠:“…………”   罗阿姨来通知可以开饭了。   苏阳手上画线稿的动作没停,对钱钟说:“我不饿,麻烦忠伯带小白去吃。”   钱忠看了眼余渊,后者会意轻点头。   钱忠这才转身去领小白,小白蹲着不敢动:“我要抱抱。”   钱忠腿脚不方便向来不敢抱小白,倒不是抱不动主要是怕万一摔了,迟疑间,小白就被余渊捞了起来。   小白目标任务人物不是余渊,短腿小小挣扎了下:“我要阿忠抱。”   苏阳放下笔,抬起头,眉间微拧,难得严肃地说:“小孩子不要没礼貌,不能直呼长辈名字。”   小白被冤枉了但不自知,爸爸说什么都是对的,他老老实实改回有礼貌的叫法:“我要阿忠爷爷抱。”   钱忠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不说,心脏病快要被叫出来了,一叠声:“别别别,就叫阿忠挺好的,咱们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的,名字就是个代号。”   话音刚落没几分钟,餐桌上余渊指尖点了点桌面,提醒嘻嘻哈哈边说话边吃饭边掉饭的儿子:“吃饭别说话。”   小白很迷惑,到底听谁的啊?但看到父亲那张扑克脸想起他会吃小孩,瞬间失去了抵抗的气势,埋头默默扒饭。   一顿饭吃得极其安静,席间只有羹碟偶尔交砰时的清脆声响。连罗阿姨都察觉出差距,动作放轻,悄悄退进厨房,收拾卫生去了。   钱忠在榕园蹭了两顿饭,时间过了七点,再没理由继续赖着不走,不然他还挺惦记小家伙晚上睡觉会不会哭,毕竟苏阳有事在身,哄睡的任务就落到了另一位身上。   小白吃完饭稍事休息了会儿,八点刚过,就被阿姨领去泡了澡,泡完浴巾包着香喷喷地冲出来。   还是昨晚那间客卧,因为离书房更近些,小白能隐约感受到叭叭就在附近,才勉为其难让父亲哄睡一次。   余渊也洗过澡了,穿墨色丝质睡衣,英挺的鼻梁上架着副细金丝边眼镜,正在看一本拉丁文古籍,余光看到儿子来了,伸手按灭了阅读灯,寡淡的一句:“睡吧。”   小白:“…………”第一步就错了啊,哪有人睡觉关灯的,他噌噌噌爬过去,从余渊身上碾过,啪一下开启阅读灯。   卧室恢复柔光,余渊忽地想起苏阳怕黑,那儿子势必也是开着灯睡的,便随他了。   安静了会儿,余渊自顾自闭眼假寐,小白揪着眼睛忍了两分钟,耐不住性子开始提意见:“父亲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不然我睡不着。”   余渊轻抬眼皮:“睡觉前听故事越听越睡不着。”   小白一骨碌坐起身,小嘴巴微微翘了翘,气鼓鼓的:“可是叭叭给我讲故事,我才能睡着。”   瞪大的眼睛写满委屈,感觉下一秒就能憋出泪来。   余渊对他那天一直哭的场景历历在目,今天只是话多怎么都算进步了,遂妥协道:“知道了。”他重新架上眼镜,翻开自己刚才看的那本书,一本正经念起来,虽然念的是译文,但小白听不懂一点儿,他还没听过这么古怪的睡前故事呢,越听越清醒,在床另半边无聊地滚来滚去。   书页合拢,余渊不念了,“你这样一本听完也没用。”   小白滚到父亲身侧,保持半个身位的距离,手肘支着下巴观察了会儿,凶是凶了些,可左看右看都不想会吃小孩的样子,终于情不自禁问:“父亲,你真的会吃小孩吗?”   余渊侧过脸,露出罕见的讶异表情,眉间轻轻皱着:“什么?”   小白点着脑袋一字一字重复了遍:“你真的会吃小孩吗?”   “谁跟你说我吃小孩?”   “一个很奇怪的叔叔,不对,他很坏,用果子丢我,还把我这样拎起来。”说着小白做了一个揪自己睡衣后领的动作。   余渊跟不上他跳跃式的思维,更不懂他的故事,无奈道:“不吃。”   小白挪近了点,几乎贴着他,又问:“不小心弄坏了望远镜的小孩也不吃吗?”   这不就是你吗?!你不只弄坏了望远镜,还打碎了六位数的花瓶!   余渊十分无语:“不吃。”   小白彻底放下心来,亲昵地搂住余渊一只胳膊,“那可真是太好了。”   余渊叹气:“你现在可以睡了没有?”   小白躺回去努力酝酿了下,还是睡不着,又开始提意见:“要不父亲你唱个歌吧。我有时候实在睡不着,叭叭就会给我唱歌。”   歌是不可能唱的,他这辈子就没做过这种事,刚想训斥,“你…………”想起钱忠离开前语重心长地劝过,‘跟小孩子说话不能这么生硬,得柔声细语。您老跟训下属似得,他肯定不跟您亲近啊。’   手臂上软软糯糯的触感也在提醒着他,好不容易亲近一点。余渊犹豫着该怎么说既能达到教育目的,又不影响亲子关系。结果刚萌出一点小芽的父爱,很快被儿子亲手狠狠碾碎了。   是小白一把捂住他的嘴,用力拍下来的那种,然后很嫌弃地说:“算了父亲,你还是别唱了,声音跟叭叭一点都不像。”   余渊:“………………”   不知过了多久,体感像一个世纪那么久,余渊的手臂都被儿子压得没知觉了,但也不敢乱动,生怕一动某小孩又开始说话提要求。又忍了会儿,觉得这下应该差不多了,他小心翼翼抽回一点胳膊,低头查看,确实睡熟了。   睡着比醒着可惹人爱多了,侧脸窝在他怀里,小小一只,挺翘的鼻尖安静匀速吐息,白皙皮肤在柔光下被晕染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余渊忍不住伸出手,指腹轻轻从儿子眼睫上点过,心下一软,有个孩子的感觉,还不算太坏。   小白像是有所感应,翻个身,滚到另一侧去了,余渊乐得脱身恢复自由,也不由生出对苏阳的一丝感激,日夜这么被小东西牵绊着,确实需要太多耐心。   余渊轻声推门而出,看了眼走廊上的挂钟,以为过了很久,其实才十点不到。   他的卧室在三楼,却没往楼上走。罗阿姨和另外的帮佣工人都住在连廊那头的辅楼里,余渊晚饭时特意交代过她晚上要准备宵夜,所以他一下楼就看到偏厅里坐着打毛衣的罗阿姨。   她连忙放下手中活计,迎上去,“现在给苏先生准备夜宵吗?四十分钟前我去问过一次,他说再等等,只要了杯咖啡。”榕园里所有人都知道,余渊作息规律十年如一日,晚餐吃得少,夜宵更是不用说。   “煮点好消化,咸口的食物。”   罗阿姨不解地看了看余渊,但没敢多问,应道:“好。”   她正要往厨房方向走,被叫住:“有辣椒吗?”   罗阿姨压下更深的迷惑,如实回答:“您不吃辣厨房从来不备新鲜辣椒,辣椒油倒是有。是苏先生夜宵里要放吗?”   “嗯,可以。”   罗阿姨欠了欠身,又听到余渊说:“别太多。”   “好。”   罗阿姨进厨房煮了一小碗馄饨,用托盘端着出来。馅料和皮现成,本来准备了明天用作早餐的,但即便如此,连包带煮也花了十几分钟。出来时她看到余渊仍在偏厅,双臂抱至胸前,斜靠着壁柜,听到这边走动的声响,直起身,“给我。”   茫然机械地快走两步,罗阿姨把托盘送上前,直到余渊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才缓过神。先生为一碗馄饨不仅跟她说了这么多话,还特意等了这么久,内心后知后觉感到压力,懊恼刚才应该手脚更麻利些才好。   软底拖鞋踩在地板上,走动的声音很轻,书房门缝中有光照出来。   余渊推开门,看到苏阳仍窝在阅读区,盘腿席地而坐,电脑和摊开的笔记本占满整张小边几,连个咖啡杯都放不下,只能搁在身侧的地板上。那样的姿势用电脑势必不舒服,更不用说吃东西了。他把托盘放在自己的大书桌上。   苏阳听到这边的动静,没抬头,右手握着鼠标继续操作软件,轻声道了句:“谢谢,麻烦您了。”   他只当是罗阿姨去而复返。没曾想紧接着听到属于余渊的声音:“先来吃。”   错愕间抬起头,苏阳寻着声音看过去,定定看了半响,直到余渊神色平静地说:“我以为你又要说,怎么是你。”   类似于那种一本正经讲冷笑话,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搭配上表情就有了神奇化学反应。   苏阳眉眼跟着弯了下,忍着笑有意绕开话题:“有劳,还真有点饿了。”   他猛地起身,长时间曲腿静坐导致整条腿酥麻一片,踉跄着撑了下沙发靠背才勉强维持住平衡。   大约是被儿子沉浸式洗脑一整晚,余渊鬼使神差说了句:“腿里长星星了?”   苏阳闷笑出声,刻意管理出的得体表情消失了,一张脸看着生动又明媚。好不容易止住笑,他缓慢挪动脚步走过来,随意地问:“第一次哄睡很不容易吧?”   余渊脑中闪过刚才挨的那一掌,眼神里有了温度,语带笑意认同道:“确实不容易。”   互相对视一眼,交汇的视线中,多了一点微妙情绪,有种外人看不懂不可言传的默契。   苏阳走到书桌前,见是碗馄饨颇感意外,眼眸闪动了下,跟小白看到蛋糕没两样。他原本以为又会是什么甜滋滋的小点心,顿时胃口大开。端起托盘想往回走,谁知余渊转动身旁座椅,轻拍了下,示意他坐这里。   苏阳本能反应:“不合适吧?”   余渊坚持说:“坐。”   苏阳指尖捏着汤匙,刚盛起一颗馄饨,手臂便被按住。   余渊突然反悔了,钱忠给他的调查报告最后页附了体检单,显示苏阳有严重的辣椒过敏,他清楚食物过敏可大可小,心里的疑惑有很多别的方式验证,不一定要用这种。   苏阳怔愣了下,勺中馄饨跟着抖落,微仰起脸,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   “罗阿姨不小心加了辣,如果不喜欢就换一碗。”   “不会,我喜欢有点辣的。”   余渊松了手,不自然地咳了声,踱步至亮着的电脑前,隔着半个书房问苏阳:“进展如何?我能看看吗?”   苏阳含着馄饨,口齿稍微有点吐字不清,声音听起来软软糯糯,“当然,最多再有个两小时,就可以收工了。”   余渊俯下身,晃动鼠标唤醒屏幕,砰一声,碰落一旁笔记本。他弯腰正要捡。   “别动!”苏阳像是想起什么似得慌张丢下汤匙,冲过来试图阻止,但是好几米的距离,再快也来不及。   余渊捡起来拿在手里,本来不感兴趣,现在反而因苏阳过度反应有点好奇,余光瞄一眼,就看到摊开的页面上是副简笔画涂鸦。   苏阳脸颊蹭地红了,毁灭吧,恨不得立即马上消失。   一小时前,他电脑屏幕看累了,想着换换脑子,便像以前经常会做的那样,翻开画本随手涂四宫格解压。突然间有感而发,他画了余渊,标志性面无表情扑克脸,四肢还被刻意丑化画得比小白日常比例还短。   其实画到这里都还行,漫画人物嘛,又不是照片,说是谁都行。但苏阳这次灵感特别充沛,给配了对白…………   第一张图,人物是个昂首挺胸的姿势,鼻孔朝天一脸傲娇,配字———“不可以。”   第二张图是截然不同的画风,人物跪在地上,一把眼泪,配字———“求求你。”   如果单看到这,仍能狡辩,人物虽传神,对白虽带有指向性,但死鸭子嘴硬也不是不能混过去。   但好死不死,苏阳画的时候生怕别人看不懂画得是谁,特意题了作品系列名:芋圆君的两幅嘴脸 。   这就很尴尬了,相当于职场在洗手间说花边八卦,当事人推开隔间的门走出来一样。   苏阳垂眉敛目,不敢直视当事人,只用余光偷偷瞟。   他看到余渊默不作声把画本放回原位,轻描淡写评价道:“画得不错。”继而向他走过来:“你脸怎么这么红?”   苏阳下意识:“辣的。” 第24章   挂钟的时针刚走过2, 分针停留在5上,整个榕园出奇安静,落针可闻。   午夜十二点多的时候,余渊回来过书房一次, 对效果图细节提了些改进要求, 很克制, 难得没有使用任何过激词语,听语气应该是满意的。临走前还很贴心地建议,让小白晚上就跟他睡,等苏阳完成后回另外间卧室休息。   苏阳续了杯咖啡,一口气改到这个点, 总算完成。   他头重脚轻地走出书房,走廊感应灯由近及远逐渐亮起,晕出很细的一条暖黄色柔和光线,刚好够照亮脚下又不至于夜里太过刺眼。长时间高压工作后的疲惫,瞬间得到些微纾解。   这里哪哪都好, 书房最好,也适合小白生活, 就是离市区太远了些。他如此想着, 回到最里间卧室。简单洗了个澡, 一贴到枕头就沉沉睡去。   熟睡中的苏阳, 并不知第二天早上, 在他入睡四小时后,天色还仅蒙蒙亮时,儿子就被人叫醒了。   早晨六点对小白来说是什么概念?是他出生以来, 从未直立活动过的时间段。他一向自然醒,苏阳从不主动叫他起床, 睡到几点都行。   小白意识不清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眼尾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唉?我流汗在床上了吗?”   你敢‘流汗’在床上,应该早就被扔出去了。   余渊拿着儿子的外套走回床边,无视他的问题,“会自己换衣服吗?”   当然会,但是没睡醒为什么要换衣服啊!   小白迷蒙着双眼,整个人东倒西歪的,坐都坐不稳,嘴里嘟囔着:“可是……可是我好困,我还想要睡…………”   余渊直接上手帮儿子套外套,一件纯黑卫衣,一看就知道不是苏阳会买的衣服,边帮他扯正领子边宣布:“以后每天这个时间起来跑步,对你身体有益处。”   跑步为什么对身体有益处小白不懂。但他知道每次不想做什么事或者犯错的时候,卖个萌撒个娇最有用,无辜大眼蹬起来,可怜兮兮的眸光在眼眶里闪啊闪。   结果失算了,父亲对他这招完全免疫,依然冷淡道:“这样看我没用,起床,给你五分钟时间洗漱。”   小白第一次卖萌惨遭滑铁卢,却没灰心,再接再厉使出第二招。他歪了下脑袋,甜甜一笑,昧着良心说:“我跟父亲世界第一好。”   余渊不是苏阳,怎么可能吃他这套 ,单臂一捞,把儿子从被窝捞出来,“这招对我也没用。”继而更郑重其事道:“今天开始不仅要晨跑,还要规律生活,白天再不能荒废时间。八点开始,一堂马术一堂游泳,不上完不许吃饭。”   小白懵懵懂懂被带着去洗漱,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不然他一定现在就撒泼打滚去隔壁找爸爸。   九点钟,苏阳是被闹钟吵醒的,约了耿乐十点见面,路上至少四十分钟,满打满算必须得起床了。他出来吃早餐时,小白已经哭着在上游泳课了,可苏阳并不知情。   餐厅里只有他和罗阿姨,长方形十人位餐桌上,各种食物,中式西式,甜的咸的,还有带点辣的重口味小菜,光鸡蛋就做了三种花样。   罗阿姨看出先生待苏阳不一般,格外殷勤,倒水布筷生怕怠慢,“有什么爱吃的千万告诉我,不会可以学,别看我头发开始花白了,字也不大识,学做吃的特别快。”   苏阳刚起床没什么胃口,又赶时间,本来是打算喝杯水就走的,好意难却,只好坐下吃了些。罗阿姨满心欢喜地退出餐厅,转身去了厨房开始忙中饭。   打车软件上打赏费都加到比车费还贵了,仍没有司机接单。他点开钱忠的微信,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把求助信息发了出去。   正在这时,余渊进来了。   难得看他休闲装扮,穿黑T恤和运动裤,鬓角间有汗滴落。紧实胸肌在柔软棉质面料下线条若隐若现,露出的小臂肌群饱满,青蓝血管喷张,看起来像是刚运动完。   他看到苏阳,很随意地打招呼:“早。”   “早。”苏阳喉结微妙地滚了滚,端起冰水喝了一大口,没话找话,“效果图看了吗?我电脑没关。”   其实他不关心最终结果,用不用得上不是他能左右的,尽心帮了就好。   余渊轻声“嗯”了下,从西餐吧台上拿起一瓶水拧开,仰头喝了几口,而后公事公办地说:“运营部会综合考量后决定采用哪个方案。”   这个天是彻底聊不下去了,苏阳低头看了叫车软件还是没接单,“这个时间不好叫车,如果方便的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余渊便略带讶色地问:“那些书你都看完了?”书房里各种苏阳感兴趣的古籍真迹,即便昼夜不停地看,至少也要一星期,何况他昨晚工作一夜,根本没时间看书。   苏阳摇摇头,心里有些急,他向来守时不喜欢迟到,只是现在寄人篱下,不好直接催促。   “你不打算看了?”   苏阳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余渊会这么问。他自己搜罗一屋子书回来难道有时间看?判个终身□□都怕是看不完吧。   他语气生硬地说:“以后有空看。”   余渊放下瓶子,脸色一变,故意摸棱两可地说:“也许等你有空,书已经不在了。”   “什么?你要卖掉?”苏阳知道这些书没有一本是易得的,忍不住心疼。   余渊顺着他的话拿乔:“如果价格合适,也不是一定要留着。”   谁知苏阳只是惋惜地叹口气,然后晃了晃手机:“还好我有先见之明,知道一晚上看不完,提前都拍下来了。”   “…………”下一秒,余渊话锋一转,“还有很多更珍贵的没有陈列出来。”   苏阳果然眸光一亮,“还有没陈列出来的?”   余渊将苏阳的表情尽收眼底,自己反而神色淡下来:“嗯,我想想都有些什么……”他往边柜上的薰炉里丢进一片沉香,语气不紧不慢:“比如《住宅巡礼》,比如《不只木建筑》再比如《城市玻璃屋》…………”   未等他比如完,苏阳一脸向往,“这些书现在在哪?”迟不迟到已然被放置一边,周六嘛不加班也是可以的,他还没正式入职呢,放老板鸽子一回生二回熟。   薰炉里香气袅袅,余渊正要胡乱扯个地址,在西在北,反正就是不在榕园。地址还没编出来,回廊一连串脚步声吧嗒吧嗒传来,其间还夹杂着抽泣声。   苏阳没等到答案,先等来了委屈巴巴的儿子。   小白满头大汗,小脸红彤彤的,一套黑色运动服上脏兮兮,他刚跑进餐厅没多久,后面跟着教练助教追上来。一个个看到余渊心虚的不行,忙解释:“小少爷说什么都不肯下水,绕着游泳池跑,我们追了一路…………”   余渊刚要发作,被苏阳抢了先:“等等,怎么回事?谁能告诉我现在什么情况?”   小白像是终于找到靠山,抱着苏阳的大腿,哇的一声哭出来。   余渊对那几个人扬了扬手,示意他们先退下。   外人清退了,就剩下两大一小当事人,但苏阳信不过余渊,弯腰把儿子抱坐在自己膝头,指腹帮他拭掉眼泪,柔声细语地问:“你自己来说,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小白更委屈地不行,眼泪大滴大滴滚落,几乎连成线,喘得没法说话。   苏阳只得转向余渊,沉声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余渊从没被人这么质问过,懵了一瞬,随即恢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上了两堂课。”   小白终于好点了,忍不住补充罪行:“还……有……跑步。”   苏阳听不懂,“跑什么步?你平时不是很爱跑来跑去吗?”   余渊精准补充:“晨跑,五公里。”   “五公里?你让他跑五公里?!”声音不由得拔高,苏阳觉得简直不可理喻,面容冰冷地盯着他,“他才多大?你是不是人?”   余渊若无其事地回:“你理智一点,事实上我不是,儿子也不是。”   “就算不是……”苏阳哽住,顿了顿说,“……人也不能这样,一开始就跑五公里,那身体能吃得消?”逐渐从情绪占上风的状态中抽离,他敏锐抓住了所有信息的重点,“你让他跑了五公里后再去上两堂课,其中有一堂还是游泳这种体能课。你是不是疯了?”   钱忠收到苏阳的短信时,正愁没借口来榕园,麻利地就来了,结果一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忙不迭劝:“有分歧好好商量,初衷都是一样的,别着急,好好说。”他边劝边给余渊使眼色,但他丝毫不领情。   余渊语气加重:“不管你心里怎么认为,如你所见,他现在好好地坐在这里,会哭会闹会说话,这便是事实。”   小白被吓到,他没见过大人吵架,更没见过叭叭这么大声说话,表情这么严肃。其实他身体上感觉还行,就是上完马术课,听到父亲对教练摇摇头,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说,‘差得远,太弱了。’心理上打击很大,便说什么也不肯下水继续受累。现在默默后悔,早知道刚才就好好上游泳课了。   但这世上唯独没有早知道这种后悔药。   苏阳眸色越来越深,紧紧地抿着唇,定了定,继续道:“事实是你接受的只是他自你而出的身份,不是具体他这个人。所以才会自以为是地乱安排。”   说完他抱起儿子,转向钱忠,语气稍微温和了些,“忠伯,麻烦你送我们回市区。” 第25章   奔驰SUV驶出密林, 拐上主干道,汇入周末早高峰的车流。车窗外霎时热闹起来,街道繁忙,高楼耸立。   小白不知哭累了, 还是一早晨跑又上体能课太辛苦, 上车就睡着了, 在安全椅里安安静静的。   钱忠特意开得比平时慢,油门松了又松,不停用余光从后视镜里观察苏阳。见他表情缓和了些,才出声:“先生行事向来果决,不习惯征求他人意见。但也绝非一意孤行独持偏见之人, 好好说,他会听的。”   这话不好接,明面上站在苏阳这边,实际是替余渊当说客。苏阳心里明白,钱忠对自己的所有善意, 都是建立在余渊这个基础之上。一旦他们之间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钱忠如何取舍是显而易见的。   苏阳看着车窗外, 眼前灰白现代建筑闪退, 心里一样乱。他很少跟人争执, 像今天这样不留情面指责更是少之又少。小白不独属于谁, 的确也不是普通小孩, 是自己一时情绪上头没有控制好。现在虽谈不上后悔,却有种没必要,犯不上, 不至于闹成这样的后知后觉。   思及至此,苏阳回转过脸, 意有所指地问:“忠伯这么多年很辛苦吧?”   钱忠听懂他的弦外之音,扶着方向盘笑了声,而后缓缓道:“不辛苦,先生其实没那么难相处。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天不亮就起床,练臂力练腿脚。以前我不懂,为什么我的腿坏了还要练这些,现在知道了,如果当初不那么练。我恐怕连站都站不起来。”   苏阳吃惊于他的话中信息,“您小时候?”   “是啊,先生救我的时候,我才八岁,不比小家伙懂事多少。”钱忠又从后视镜看苏阳一眼,安心不少,“他虽然看起来冷冰冰,话也不多,其实很负责。物质方面从不亏待身边的人。”   苏阳轻声地哼了一声,辩驳道:“那是因为他只有钱吧。”   红灯亮了,钱忠缓停下车,“也不能这么说,只是大部分情况,用钱就能解决问题。但像昨天,先生愿意为了你换掉回廊的鹿头装饰,给榕园所有走廊甬道装上感应灯,说明还是用心待你的。”   苏阳震惊:“我以为是您。”   “你不知道?”钱忠一挑眉,彻底放下心来,“不是我,我都不知道你怕黑,还是先生说才知道的。”   车内突兀地沉入沉静。   十字路口的信号灯由红转绿,钱忠换挡启动,又动容地说:“小家伙那么可爱,他的出现是恩赐。我们所有人都无条件喜欢他,爱他,恨不得把一切好东西捧到他面前来。我相信先生也是一样的,只是他跟我们的方式,略有不同。”   苏阳没接话,但钱忠知道他听进去了,不枉费这一路挖空心思控制车速。   苏阳抱着小白下了车才想起,没跟耿乐打招呼,就直接把儿子带了过来。他觉得这样有些不妥,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小孩,因此等在门卫处,先打了通电话询问。   耿乐打着电话直接下来接他们,甚至刚见到面,就很自来熟地摊开手要帮苏阳抱小白。   小白半梦半醒,情绪仍处在爸爸因为自己生气,跟父亲吵架了的阶段。看到有陌生人要抱他,顿时惊慌失措,小胳膊紧紧箍住苏阳脖颈,用哭腔说:“我再也不偷懒啦,叭叭你别不要我。”   “谁说我不要你了。”苏阳哭笑不得,“你这样很没礼貌,他是爸爸的同事,你要叫哥哥。”   耿乐丝毫不介意小白对他的抗拒态度,反倒很介意称呼,按下电梯健上行健,同时反驳:“是叔叔。”   小白禁不住好奇,抬起胳膊偷看了一眼,被耿乐抓包,逗他:“小家伙,别藏了,脸都已经漏出来了。再说我明明长得这么帅,有什么可怕的?”   小白“哼”一声,趴回叭叭肩膀上。   苏阳象征性地轻拍儿子小屁屁,故作生气地教训他:“没大没小,我看你真该好好管教了,快叫人。”   小白一听爸爸生气了,顿时乖乖放下胳膊,转过脸,小嘴巴翘着,但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叫:“哥哥叔叔。”   耿乐听他这么称呼,忍不住笑,拉了下小白肉乎乎的手,“你挺有趣哈,比你爸有意思多了。”   电梯到了,两大一小步入电梯,耿乐按亮数字35,轿厢门徐徐合拢,“那我们今天还工作吗?要不要换个地方?”   这话是对苏阳说的,意思是带着个孩子不好办公,不如…………   苏阳脱口而出问:“你家有玩具吗?”   说完的下一秒,意识到有歧义,警觉地用眼神警告耿乐,别在小孩子面前胡说八道。   耿乐性格大条,但绝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不然见面第一时间,就问关于他在老头家过夜的事了。隔空对苏阳做了个拉住嘴巴的动作,然后正儿八经地回答问题:“如果乐高算玩具的话,有很多。”   ‘叮’一声电梯到达,轿厢门打开,迎面玄关处,真人等比乐高米奇映入眼帘。   小白直接一个:“哇~~!哥哥叔叔你拼的吗?”   耿乐终于找回一点属于成年人的排面,傲娇脸,“当然了,不是自己拼的怎么好意思摆在门口,你说对不对?”   小白仰起脸,佩服得不行:“哥哥叔叔你好厉害!”   再往客厅里走,用作入户隔断的透明亚克力展示墙上,摆满了拼好的乐高。小白看到墙的一秒内,已经把耿乐归类为朋友,与冰箱、小陶罐、小黑鱼、小灰兔、小马驹等等齐名,排名不分先后,大家都是好朋友。   苏阳当然没同意儿子破坏拼好的成品,只让拿些零散的给他就好。   结果耿乐抱出来一堆没拆盒的最新款,小白从没见过这么多乐高,心花怒放,默默把这位哥哥叔叔的名次提了提,提到小马驹前面,刚好他决定不喜欢马术课了,害爸爸跟父亲吵架。   两台笔记本并排放在客厅的餐桌上,苏阳和耿乐面对面坐,打印出来的纸质资料四散在手边。   耿乐扭头看了眼客厅里的小白,双脚分开跪坐在地板上,乖乖搭积木,安安静静的,专注又认真的模样好可爱。   他第一次见不吵闹的小孩,十分欣喜:“看得我都想生一个了。”   苏阳开启笔记本电脑,头也不抬:“我劝你三思。”   说到生孩子,耿乐不由得想起那个老头,一颗八卦的心蠢蠢欲动。他头凑近苏阳,压低声音,还没说话,就被苏阳猜到心思。   苏阳瞥了他一眼,无情掐灭他的好奇心:“我劝你闭嘴。”   耿乐嘴巴动了动没出声,不情不愿坐回座位,心里越发好奇,只是碍于孩子在场有些话不方便说。   他低头拿起手机,编辑短信:【从实招来,你是不是连续两晚都在那老头家过夜的?你们究竟什么关系?我是真心觉得不至于,没必要,也是真心想帮你!!!】   餐桌上苏阳的手机里‘滴滴’两下,系统提醒有新信息进来。   苏阳已经点开博物馆资料,归类整理思路,没空看也没心思看。   耿乐在他对面等了会儿见他没动作,耐心告罄,用手背敲了敲桌面,出声提醒:“看下信息。”   苏阳被他烦得有点受不了,眉间不自觉轻轻拧起,“能不能专心点?你怎么比我儿子还吵。”   耿乐被怼了也无所谓,很不要脸地说:“你能不能先满足一下老板的好奇心,这样我很难开始工作的。”   苏阳选择无视他。   过了会儿,耿乐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这次是正事。昨天徐总给我们发了邀请函,下周有个瓷器展,去吗?”   苏阳的注意力终于被牵动:“徐总是谁?”   耿乐贴心补充:“设计费七位数。”   苏阳眸光一闪,“当然去,你不会拒绝了吧!”   “现在知道急了,早干嘛去了。”耿乐想翻白眼,十分无语道:“本来昨天就想告诉你的,谁让你电话挂那么快!”   苏阳缓了一口气,复又埋头,“没拒绝就好,你现在马上回复他。”   耿乐点开邮箱,在回复邮件之前重申:“你看下手机信息昂。”   ‘滴滴’又是两下,又有新信息进来。   苏阳点开即时提醒,直接切入微信对话框,是条新的好友通过申请。   点进去,首先看到很老年气息的头像,一张风景照片,沐着阳光的湖面,波光粼粼。视线接着往下,来源那栏写着:对方通过群聊‘小宝贝马术课’添加。   若不是苏阳一早就主动加过钱忠,他这会儿肯定会以为是钱忠。那群里人不少,有罗阿姨和另外一个阿姨,还有教练,助教,是谁都有可能,又或者早上刚发生那样的事…………   苏阳没多想点击通过,加上好友,在对话框里发了个:【你是?】   对话框顶端显示‘正在输入中’。   苏阳心想也许是那位阿姨,老年人手写有点慢,可以理解,耐心等了等。   不一会儿,一张图片加载出来———是副黑白简笔线稿。   画风与自己平时涂鸦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看起来像是有意模仿。画中是个手短脚短的小人,趴在地上,哭得眼泪流了一地,旁边配字:对不起。   苏阳心跳应激性加快,嘴角不自觉弯起。   对面耿乐看着苏阳这副模样直接懵了,我就问了一下你们的关系…………寻思不至于吧,就这么爱吗?老头就这么好吗?又想,这可怎么办,我这么大一个合伙人还有得救吗?! 第26章   榕园前庭的九洞高尔夫球场上, 草坪养护得比专业级球场还光鲜细密。   起风了,余渊抽出一支小角度长铁杆,引杆立腕,纯白高尔夫球在空中划出一条利落的抛物线, 坠至远处草丛中。   球童背着球包欲上前撑遮阳伞, 被他抬手制止了, 一起上了电瓶车。   “先生,两次新信息提醒,一通未接来电。”球童坐进前排位置,转身递手机过来。   高尔夫电瓶车匀速启动。   余渊扯掉白色羊皮手套,接过手机, 点进通话记录回拨。   对方几乎秒接,听筒里传出徐慎之的声音:“哥,你在忙吗?”   余渊将手套丢给球童,靠坐在座椅背上,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事?”   徐慎之听到风声呼啸, 立刻猜出余渊在干什么,“你在打球?怎么不叫我。”   “一时兴起。”余渊冷淡回, “找我什么事?”   “下周青瓷展能多给我几个嘉宾名额吗?”   “这种小事找阿忠就行。”余渊看了眼时间, 估摸着钱忠这个时间应该快回来了。一转头, 果然看到另外一辆电瓶车向他们驶来。   徐慎之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紧接着抛出重点:“那你去吗?”   余渊想也不想地说:“不去。”   徐慎之劝道:“去吧, 我代理的新人第一次参展,帮忙抬抬身价。”他太了解余渊了,知道自己这么说他一定不会推脱, 更何况只是让他露露脸而已。   果然,余渊“嗯”了一声, “知道了。”   徐慎之听他这么说,尾音跟着上扬:“那你可不能失言,再说一遍,我录下来。”   电瓶车在高尔夫球几米开外停下来,余渊长腿屈在有限的空间里,有些不耐烦,反问道:“我答应的事什么时候失言过?”   钱忠从后一辆车里出来,走到余渊身边,看他在讲电话,侯在一旁。   徐慎之那边又补充了几句这次自己挖来的艺术家有多特别,让他一定要上心。   余渊脸色有所缓和,公事公办地说:“知道,我有数。车到地方,挂了。”   退出通话界面,余渊刚点开未读信息,就听到钱忠迫不及待地说:“劝了一路,看样子应该是听进去了。”   他当然知道钱忠在说谁,侧过一点手机屏幕的角度。   钱忠看到微信聊天对话框里,苏阳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一时情绪上头,就当扯平了。】   最近的一条,是十五分钟前:【方便通个电话吗?】   在钱忠震惊的眼神中,余渊点出联系人电话拨出去的同时,手机丢给他,从裤子口袋中拿出蓝牙耳机塞进耳廓,转身朝球童勾了勾手指。   球童麻利地上前,卸下球包。   耳边是电话未接通的信号嘟嘟声,余渊指尖在两柄短杆中徘徊了会儿,电话终于被接起,是苏阳的声音,他说:“稍等。”   “好。”余渊最终选定一支,抽出来拿在手上,继而向白球走去。   苏阳躲清净到阳台,还把推门带上了,“如果你忙的话,我们晚点聊也行,其实也不是很急的事。”   “不忙,你说。”余渊在高尔夫球前站定。   苏阳回头看了眼客厅里的儿子,似乎一早上的训练也并未造成什么后果,能吃能玩,“你给儿子安排那些体能训练的目的是什么?”   余渊挥了挥杆试手感,问道:“你们相处这么久他有没有什么异常状况?”   小白感应到爸爸的视线,笑着招手,苏阳回应他,然后仔细回忆了下,回答:“除了你碰到的那次,喝了点啤酒会有点失控,然后就是每次频繁变身后会很累。对了,还有一次他说自己变不回来,睡了一晚才恢复。”   杆头瞄准,用力一击,球在洞口附近滚偏了,余渊收杆,从球包里换回另一柄短杆,“嗯,因为还控制不好,体力跟不上。还有,以后不要给他喝任何含酒精的东西,一滴都不行。这件事也别让任何人知道。”   “所以你训练他体力是为了他更好控制自己的身体?”   “不然你以为?”余渊嘴角微微勾起,再次瞄准,果断击球,‘咻’一声,白球进洞。球童笑着想上前恭贺,业余人士里算比较优秀的成绩了,却被余渊的眼神劝退了,只安静从他手中接过球杆,退回到车上。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清楚。”苏阳声音轻了又轻,“有些误会本来就是可以避免的。”   余渊逆着风往山坡上走,黑色长袖polo衫被风鼓起,手机里安静了会儿,他打破沉默,“明天早上还是老时间,我让阿忠来接儿子,课程安排也让他发你一份,有什么异议再商量。”   钱忠拿着手机亦步亦趋地慢慢跟着,不想离太远又不敢靠太近,好在有风送音,听了个七七八八,心满意足。   电话讲完,余渊转身,“回吧,叫车开过来。”   钱忠站在原地,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没想到您这次,这么……”顿了顿,“……这么谦虚。”   谦虚是很委婉的说法,其实他想说这么低姿态,他在任这么多年,就没见先生跟谁道过歉。   谁知余渊瞥他一眼,视线转向远处,淡淡道:“在我这里,原则比情绪传递重要,达到目的比原则重要。要么直着跨过去,要么绕过去。”   电瓶车来了,余渊率先上了车,钱忠定了好一会儿,直到开车的按响喇叭提醒他才回过神。先前那点喜闻乐见早就被风吹散了吹没了,突然又生出一种任重道远的惆怅。   *   周一早晨,设计部所有人还沉浸在周末那场婚礼的气氛中。单坤带了喜糖礼盒,在综合大办公室里分,见者有份。   前台小姑娘莉莉跟总裁办走得近,消息比较灵通,打趣他:“恭喜哦,这么好命,抱得美人归还有老板大礼收。”   文员小王最爱八卦,凑近了问:“什么大礼啊?”   单坤一伸手,折回胸前,袖口下露出闪瞎眼的奢牌腕表,“自己看。”   在一句句“哇哦,大手笔”的羡慕声中,总裁秘书办佳佳敲了敲办公室开着的门,无情宣布:“阿坤,十分钟后小会议室开会。”   说是十分钟,但单坤从回办公室拿笔记本电脑,到端坐在会议桌前两分钟都不用。危机感是职场的第一生产力,自知上周五事情没办妥,又有人帮自己收了尾,这个时候再不积极实在说不过去。   这次会议是小范围运营设计相关人员碰个头,把最终方案定了,其实就二选一,一套是钱忠找熟悉的设计公司加急在原先第二版的基础上改进的,另一套就是苏阳熬夜赶出来的。   PPT上两个方案放在一起全方位对比,除了余渊没表态,全票一致通过用无名氏那套方案二。   短会速战速决,商量完就散,会后单坤危机感更加升级,后脚跟着钱忠进了茶水间,明目张胆地打听消息:“方案二是哪个团队做的?”   钱忠在茶水间给余渊换新茶,瞥单坤一眼,“不是团队,是一个人。”   “真的假的?”单坤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我这工作还有救吗?”   钱忠端着杯盏就要走,故意凉凉道:“没救。”无视身后单坤无尽的哀怨眼神。   推开总裁办的厚软包门,钱忠把红茶放到办公桌上,有意提了一嘴:“小苏那个方案我们得给他付薪酬吧?”   余渊已经开了笔记本电脑,在看新一季的拍卖初审图录了,眼睛没有离开屏幕,吐出两个字:“可以。”   过了会儿,觉得不妥,跟钱忠对视了眼。   钱忠就等着他呢,立马献计献策:“直接支付总觉得不合适,估计他也不会收的。不如送个礼物吧?”   余渊也是这么想的,视线转回电脑屏幕,“可以。”   “那送什么好呢?”钱忠也犯难了,送别人不用费脑想,往贵了买就行,无非就是那些。   “笔记本电脑。”鼠标滚轮滑动页面,余渊说,“你现在就去买,明天早上带过去。”   钱忠大喜,十分赞同:“这个好这个好,还是先生想得周道。我这就去办。”   他刚要走,止住脚步,回转过身,“您说小苏他,是不是有点怪?”   余渊视线和注意力都完全被牵动,面色凝重了些,问他:“哪里怪?”   钱忠没有具体证据,只能凭眼见推测:“他会专业设计绘图,但就调查报告显示,他完全跟这个专业没有交集。还有…………”理了理思路,挑选合适描述词汇,“觉得他本人挺正派,根本不是会做偷画那种事情的人。”   钱忠相信余渊也是这么认为的,不然也不放心继续让小家伙跟着苏阳。   余渊心里有自己的计较,在一切尚未定论,没有完全搞清楚来龙去脉前不想太多人知道,包括钱忠。他往老板椅里一靠,摸棱两可地说:“当今社会,会一些副业的营生技巧不是很正常吗。”   这话听在钱忠耳里可就太凡尔赛了,心里忍不住暗暗吐槽,谁能跟您比营生技巧,毕竟都没您命长。他第二次要走,又转过身。   “…………”余渊揉了揉眉心,不冷不热道,“一次把话说完。”   “年龄大了是这样的,这才哪到哪啊,往后可得请您多担待。”钱忠自顾自地笑,然后话锋一转,“下周青瓷展邀请小苏参加吗?好歹他参与设计了展会效果。”   余渊干脆地说:“不邀请。”   钱忠一拍大腿,恍然顿悟:“也对,嘉宾名单我早上粗粗过了一眼,乱七八糟的好长。” 第27章   “教练~~!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在草地上骑马啊?”   小白今天在室内训练场练了一天基本动作,连小马驹的影子都还没看到。   教练对他耳提面命不停叮嘱,要他收紧核心。可核心是什么小白一知半解,也没兴趣知道, 只象征性地用力收腹。若不是怕不好好上课叭叭会生气, 还会跟父亲吵架, 他早就不干了。但这会儿,平衡深蹲做得十分认真,只是嘴上抗议。   教练哪有决定权,他仅照章办事,训练内容步骤都是余渊定好的, 尴尬地呵呵笑两声,哄道:“练好了核心才好上马,乖,再坚持一会儿就结束了。”   小白保持着动作,额头汗滴滑落, “可是,第一天你让我骑马的时候也没练这个呀。”   “那能一样吗, 那是我牵着让你玩儿!”教练就没见过话这么多的小孩, 小白也是他带过年龄最小的一个, 一时拿不准是不是训练程度太过严苛。他看了眼时间, 离下课没多久了, 心下一动,“你想骑马?”   小白两眼放光,不住点头:“嗯嗯嗯, 我想我的好朋友了。”所有的课程中也就马术课最有意思了,结果上了半天课连马毛都没摸到, 能不想嘛。   教练一挥手:“行了,甭练了,走吧,教练带你骑马。”   小白收了力,一跃而起,欢呼:“耶~!”   教练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夸道:“小家伙,体力不错嘛,练了一天还有劲儿蹦跶呢。”   那日小白骑过的小马驹被助教牵了出来。   阳光下,厚而密的黑棕色鬃毛柔顺富有光泽,骨骼细四肢长,颈部肌肉呈长条状隆起,这是一匹顶级纯血马。   但再顶级在小白这里也逃不脱万年起名定律———   “我想自己骑小棕。教练你牵着走得实在太慢了。”小白刚被教练抱上马鞍,迫不及待牵起缰绳。   “当然不可以!”教练吓都吓死了,本能拉住马头上的衔铁,“早呢,不会走怎么跑?耐心点,再练差不多一星期就让你自己骑。”   一星期就是整整七天以后,小白不高兴等,顿时失了大半兴致,肩膀塌下来,整个背弓着,“那也太无聊了,你牵着走跟一岁小孩坐摇摇车有什么区别!”   教练被他逗笑:“你以为自己多大啊?还瞧不上一岁小孩了?”   教练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瞧不上一岁小孩的学员,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大吧…………   “父亲!”小白大呼一声,指着右方,“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生气!”   教练一惊,下意识扭过头朝他指的方向看。小白见机两腿夹紧马腹,脚后跟用力一踢。   马驹嘶鸣一声,高高仰起头,挣脱教练的控制,迈开腿朝前狂奔出去。   助教虽在一旁防备着,可人哪能挡得住马,等教练反应过来也为时已晚。   电光火石间有道暗色身影闪过,飞身上马收陇缰绳,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马速即刻慢下来。   小白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出是谁,仍处在高速飞奔的亢奋情绪中,大声催促:“父亲!再快一点。”   缰绳一把勒住,马头在空中晃了晃,缓速止步。余渊曲起手指弹了下儿子后脑勺,虽收着力但也不轻,沉声道:“下去。”   小白吃痛地抬手捂住脑袋,瞪着眼睛转过头,看到父亲阴沉着脸,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眼尾很识相地垂下,不敢再对视了。   后面教练和助教追上前,双双脸色煞白。   教练腿都吓软了,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接小白下马,屏息等候责罚。   小白一落地,扭头就想逃,在广阔的绿茵草坪上搜索钱忠身影,觉得自己得赶快回家去才安全。   小短腿没迈出两步,被余渊一声喝住:“给我站住!”   余渊利落下马缰绳丢给教练,走到儿子前面,手指捏着他的下巴将脸抬起来,“知不知道哪里错了?”   小白从未被这么凶过,下巴用力挣了挣却被箍得更紧,生疼,眼泪瞬间涌出却倔强地憋着,嘴硬:“不知道。”   余渊眼睛微眯了下,松开手,“以后你不会再见到它。”偏过脸对教练和助教说:“立刻把马送走,你们明天也不用来了。”   如果前一句小白还没听懂这个它是指什么,那后一句也够他领悟意思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小马驹,朋友要被送走了,想到这里,小白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到余渊脚边,抱住他的腿:“父亲,我知道错了,别把马送走。”   余渊丝毫不为儿子的哭声和歉意所动,语气不善地凶道,“现在才知道,晚了。”   钱忠收到罗阿姨线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局面已无法挽回,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纵然心疼也使不上力,徒劳地劝:“他知道错了,他还小,以后肯定不会再犯,您就原谅他一次吧。”   “这次不得到教训,以后只会有更大的教训等着他。”余渊眉头紧紧蹙着,一把将儿子拽了起来,“打破花瓶,弄坏望远镜可以修,如果不能修该如何?你自己摔了碰了还有补救措施,有没有想过马呢,有没有想过万一撞到人呢。”   继而抬手示意教练把小白带走,“阿忠你带他看着马离开,晚饭也不用给他吃,让他去把马厩刷了,几点刷完几点送他回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钱忠心软归心软,但先生的话还是要照着办,更知道这也是为了小白好。但架不住一大群人帮不上忙,也要跟着干着急,马场边上站了一排。   运马的车来了,小马驹被牵上斜坡踏板,像是有所感应般,掉转头冲路边扬了扬脖子,低鸣一声。   小白哭累了安静地任教练抱着,眼眶和鼻尖通红,脸上满是泪痕。   钱忠于心不忍连忙抬手,温热的掌心覆在他眼睛上,不想他亲眼看到太伤心。   黑暗中小白一闭眼,眼泪无声地滚落,看没看到最后一幕都会在心里记一辈子。   送走马,刷马厩是说什么也不会让小白刷,教训够深刻了。晚饭不能给他吃,又没说点心零食不能吃,钱忠命人在马场外支了个小野餐桌,罗阿姨摆出水果蛋糕和牛奶,其余大人们在马厩里刷地热火朝天。   小白下巴无精打采地垫在桌面上,对一切食物提不起兴趣。   钱忠拿起一个杯子蛋糕,细声细语道:“这个小蛋糕看起来就好吃,奶油上还有甜甜的草莓,要不要吃?”   小白木讷地摇头,“不吃。”   钱忠剥开一颗芒果:“这个芒果长这么黄这么甜容易吗,你可怜可怜它,赏脸咬一口呗。”   小白茫然地摇头:“不咬。”   钱忠深深叹了口气,“那你想回去吗?”   两小时前钱忠有跟苏阳沟通过这边的情况。当然,美化修饰了一定要小白看着马被送走那一段,苏阳表示支持和理解,刚好他手头的工作也没做完,很爽快达成晚点回家的共识。   小白发散的目光终于得以聚焦,坐起身乖巧点头,但没两下又垂首,“父亲说不刷完马厩不能回家。”   钱忠不得不佩服先生的教余方式有效,又一边情不自禁心疼小家伙,“没关系,有什么事阿忠顶着。”   小白恢复了一点生机,重重点头,“嗯,我想叭叭了。”   钱忠送小白回去时,罗阿姨把提前温在蒸笼里的晚餐打包好一同带上,还有苏阳那份。   苏阳谢绝了耿乐一起吃晚餐的提议,匆忙赶往回赶,晚了十几分钟,小白在安全椅上已经睡着了。   钱忠帮忙开车门,苏阳轻手轻脚解开安全带,把儿子抱出来,轻声问:“今天哭得很厉害吗,累成这样。”   倒不是反对和质问,就是太了解这小东西了,一般程度的活动根本不会让他累成这样。   钱忠无声地点点头带上车门,瞥到眼苏阳手上提的电脑包,是他配套买的,心里积郁散了些,而后抬了抬手中的打包餐盒,小声说:“小家伙还没吃饭,给你也带了一份。”   “谢谢,刚好没吃饭。”   “不用客气,如果你喜欢,罗阿姨会很开心,恨不得天天给你做。电脑包我帮你提。”钱忠从苏阳手里接过电脑包,跟他并排走着,虽然来过这里多次,但每次止步小区大门,还是第一次进来。   钱忠不动声色观察周围环境,夹道两侧停放车辆毫无章法,想必物业管理混乱,安全有隐患。设施陈旧楼间距密,必然隔音也好不到哪去。   他思索一路直到送父子二人至门口,驻足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苏阳邀请他进屋坐坐,钱忠帮他把电脑包放在玄关壁柜上,摆手拒绝,很可爱地耸肩,“还要回去复命,下次一定。”   他这么说,还真一回榕园就在客厅看到了余渊,架着眼镜,手里拿着本厚厚的书。   钱忠抿着唇防止笑意太明显,“小东西刷马厩刷得太慢了,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余渊眼皮也不抬,轻哼一声,“是他刷得马厩就怪了。”   钱忠明目张胆笑出来,“知道先生心疼小少爷,才让我留下的,不然直接先把我赶走。”   指腹翻过一页,余渊不置可否:“哭得凶么?”   钱忠张嘴就编:“凶,凶的不得了,气都快喘不上了,哭着喊着说以后再也不要来榕园了,再也不要见父亲了。 ”   余渊‘啪’一声合拢书,往茶几上一丢,抬起头,“我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钱忠敛起笑意,言归正传,“虽然大家都跟着心疼,但希望小家伙能记住教训,也值了。挺乖的,后来我们给他东西都不敢吃一口。”   余渊架起二郎腿:“那边有没有说什么?”   钱忠当然知道指的是苏阳,忙回:“没有,小苏其实早就跟我提过说不能太宠,必要时管教。”顿了顿,“对了…………”   余渊用眼刀扫他,“说话一次说完。”   “都说了年龄大了,您多担待。”钱忠哈哈笑两声,“小苏现在住的那个小区我看着不大合适,不如让他们搬去市区那套公寓吧?”   “你以为是我不让吗。”   钱忠卖关子:“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说服他…………”   余渊放下二郎腿倾身去倒茶,不接招,一副爱说不说,不说你憋着的样子。   “…………”钱忠败,败得彻底,只好主动请缨,“明天我就去找小苏,您就等着给我封赏吧。”   余渊呷了口茶,“可以,你去办。要什么都行。” 第28章   清晨七点刚过, 苏阳被楼下阿嫲阿公的对话声吵醒,不知道是搬进这里的第几次了。分贝大到像隔着两栋楼在各家阳台对喊,又像站在他床头现场直播,3D立体声环绕。   迷迷糊糊中, 他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 距离躺下来不足三小时。昨晚哄睡了儿子后, 苏阳起床把白天没收尾的工作做完了。这会儿虽然很困,但醒了再躺下,怎么也睡不着。他翻过身,小白难得好好盖着被子,看来白天是真累坏了, 累到夜里都动静小不少。   他牵过儿子胖乎乎的小手亲了亲,又凑近去亲他的脸颊,一股淡淡奶香,驱散些许烦躁和疲乏。   小白不堪其扰,鼻梁皱了下, 但没醒。苏阳不敢再逗他了,动作放轻, 小心翼翼起了床。   苏阳进卫生间冲了个澡提神, 抹开镜面上的水汽, 照出自己一张熬夜过度的脸, 黑眼圈明显, 要多憔悴有多憔悴。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两个人到底势单力薄,一周时间内几乎满负荷工作才勉强赶得上截止日期, 眼下这个休息环境,搬家没时间, 找个宾馆暂住倒可行。   钱忠昨晚临走前说‘下次一定’,一点不含糊,大清早就带了早餐上门。   苏阳顶着眼下两团浓重的青去开门,钱忠吓一跳,关切道:“昨晚没睡好吗?”   “嗯。”苏阳轻应一声,接过早餐,将他迎进屋内,“忠伯下次不用帮我们送餐,这样太麻烦您了。”   钱忠在小餐桌边坐下,和蔼一笑,“不麻烦,我乐意。就是这一路上耽搁,保温盒闷久了没那么新鲜。”   苏阳对食物没太多要求,自己厨艺色香味弃权一个不沾边,有罗阿姨这样的高水准手艺,闷再久也比他自己做强得多。   但他听出了话外音,边将食盒一个个从保温袋里拿出来,边说:“这条路不好开吧,周边路窄早高峰堵得不行,等忙过这周我再去看看房子,找个折中近点的小区。”   钱忠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心中大喜,眉开眼笑道:“你想搬家啊,不用找了,这不有现成的。市区那套公寓,你住过的,熟门熟路,多好。”   “这…………”苏阳归置餐具的手顿在空中,思索了下才说,“不合适吧。”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太合适了。”钱忠小心观察苏阳的表情,“你住这里楼下挺热闹的吧,我刚上来就听见了,休息不好第二天怎么工作,是不是?”   何止是热闹,叠上约等于无的隔音BUFF,能称得上扰民。   钱忠见他表情略有松动,再接再厉进一步劝说,“这一程路确实不短,一天四趟我又不放心别人接。年底忙起来,到时候时间上没那么好凑。”   最后一击必杀:“再加上我年纪大了,每天这么来回确实力不从心,前两天就想跟你商量这事来着。”   他看到苏阳面带愧色,就知道这事成了。   果然,苏阳自责地说:“抱歉,做出这样的安排,是我考虑不周。”   钱忠彻底慌了神,这孩子也太实诚了,凡事先往自己身上找问题,内疚得不行,连连摆手,“不是,绝非怪你的意思,千万别这么想。与你无关,是我想请你帮忙……嗐,”他急得有点语无伦次,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总之,你愿意搬过去住,阿忠感激不尽。”   话说到这份上,苏阳再没推辞的理由,这事就如此定下。等小白醒来知道这个消息,睡了一晚后所剩不多的烦恼顿时消散,高高兴兴跟着钱忠走了。   苏阳目送着车离开,刚一回头,就对上了一道审视的目光。   耿乐双臂抱至胸前,长腿交叠斜靠在小区门口的灯柱上,不知道在这里站多久了。   苏阳大大方方迎着他走过去,“大清早在这干嘛?”   耿乐直起身,胡乱编了个理由:“跑步。”说完意识到心什么虚,自己是来蹲守苏阳的,还真逮个正着,继而正色道:“你不给个解释吗?”   苏阳不懂他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越过他径直往小区里走,不答反问:“穿拖鞋跑步啊?”   “我喜欢,管得着吗!”耿乐踢踏着拖鞋追上去,一把搭住苏阳的肩膀,“从实招来,你们什么关系?”   “好好走路。”苏阳躲开他的手,“谁们?”   “送你来的那老头。”   “你说忠伯啊?”   “我不管他叫忠还是伯,你们到底什么关系?明明有个孩子,又感觉不怎么熟,但你又在他家过夜,他还经常接送你…………”   苏阳像看傻子一样看耿乐,眼神中充满着悲悯,“少玩点玩具吧,伤脑子。”   “你怎么知道我昨晚玩儿了…………”耿乐瞬间反应过来又被带偏了,“靠,你能不能认真点,说正事呢!”   苏阳败给他的脑回路,掐头去尾大概给他捋了一路人物关系,当然略过余渊的身份信息。同时突然对耿乐笃定跟自己搭档的决心充满好奇,趁他开门的功夫问他:“你当初为什么认定,我工作上会合你心意?”   耿乐用指纹按开门锁,可算逮到反击机会,故意怼他:“谁说你合我心意,别给自己抬咖,谢谢。”   苏阳拎着电脑包就近靠在门框上,威胁道:“那我走了。”   “…………”耿乐秒怂,实话实说:“因为你负责又任劳任怨,让怎么改就怎么改,关键还价格最便宜。”   这次轮到苏阳很无语,绕过他进门,“有些话其实不用都说出来。”   大餐桌上还是昨天离开时的样子,凌乱的文件堆满桌面。苏阳推开一点空间,放下电脑包,而后揉了揉眉心,“有咖啡吗?”   耿乐这才看出他的疲态,“怎么?昨晚没睡好?”说着走向开放式厨房的吧台,按下咖啡机按钮,等出咖啡的时候去冰箱拿牛奶。   “不加奶,三倍浓缩,谢谢。”苏阳拿出笔记本电脑开机,出声阻止他,起床气来得后知后觉,“昨晚只睡了两个多小时。”   耿乐推回冰箱门,“喝这么凶,其实也不用这么拼,多半陪跑。”   “陪跑也要全力以赴试一试,我急需钱。”   耿乐没想到苏阳会直言不讳,正要说我可以先借你,当预支工资也行。   苏阳预判了他的预判,将他的好意扼杀在喉舌间,“不需要你帮,我自己能应付。真想帮我,就把这个项目好好做出来。”   被苏阳这么一说,耿乐果然这一天的效率奇高,没有再像昨天那样,一会儿点个外卖,一会儿去阳台透透气,一会儿又要去阳光房跑步机上跑两步。   两人一口气莽到苏阳的闹铃响起,到该接小白的时间了。因为还要加点赶工,苏阳跟钱忠说好了把小白送到这边来,然后他们自己回公寓,刚好离耿乐家挺近的,只隔了两个街区。   耿乐说什么也不肯继续耵电脑了,准备趁接小白换换脑子,在外面逛逛再回来。   苏阳发微信告诉钱忠,一会儿同事帮忙下来接,收到一个‘ok’的表情包,遂埋头继续工作。   余渊接到钱忠电话的时候,已经牵着儿子在小区外等了十几分钟了。一大一小宛如复制粘贴的两个人,又一致的赏心悦目,站在路边实在扎眼,回头率十足。   他挂断手机,有意跟儿子搭话,“你爸爸平时工作很忙吗?”   小白经昨天一事不抗拒余渊却也不敢再亲近,变得规规矩矩,有问必答,“嗯,很忙。”   “那他一般都忙些什么?”   小白垂着头,来回踢地上一块小石子,“就是看电脑,画图。”   “他一直这样画图吗?”   小白认真点点头,“嗯。”   “那他的同事你认识吗?”   小白终于兴致高了点,仰起脸,中规中矩地问:“父亲是说哥哥叔叔吗?”   余渊听不懂,“什么哥哥叔叔?是不是有两个同事?”   小白摇摇头,“不是,只有一个哥哥叔叔,他跟叭叭一起工作画图。他很厉害,会拼很大的乐高,这么大,比我还高。”他说着用没被牵住的右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他家里有一整面墙上都是拼好的乐高,很多很多。”   余渊能从儿子语气和上扬的尾调中听出他的向往,顺着他的话说:“所以,你很喜欢乐高,是吗?”   小白忽地垂眸,盯着地面不说话了,用力一脚把小石子踢远。   有那么一瞬,余渊对自己原本很笃定的想法产生了动摇,管教的目的达到了,效果也是显著的,却忽略了儿子本身。他联想到苏阳生气时脱口而出的那句———‘你接受的只是他自你而出的身份,不是具体他这个人。’   没有时间给他再说什么,耿乐已小跑着出了小区门,远远的就大喊了句:“嗨,白白小可爱~~”。   小白顿时整个人精神了,挣脱余渊牵着他的手,向耿乐冲过去,雀跃地回应:“哥哥叔叔!”   “我们去吃冰淇淋好不好?”耿乐一把将他举得老高,颠了下抱住。这才看到送小白的人不是他口中的‘老头’,灿烂笑容敛起,恢复正常社交尺度,“这位是?”   小白听到有冰淇淋吃更活泼几分,亲昵地搂住他的脖颈,懂事介绍道:“他是我的父亲。”   耿乐恍然大悟,改为单臂抱小白,伸出右手,“您好,我是苏阳同事,耿乐。”   一触即分的交握,余渊很快抽回手,而后淡淡道:“余渊。那就交给你了。还有,他今天吃过冰淇淋了,一天最好不要吃两个。”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耿乐尴尬地笑笑,“这样吗,那不吃了。” 第29章   搬进公寓的第一晚, 苏阳还是熬夜了,不过睡得不错,满打满算有五小时保命睡眠时间。   他今天不用再去耿乐那边,昨晚回来前两人分好了工, 接下来的两天里, 完成各自那部分任务就行。   如此安排主要还是因为, 苏阳看到公寓的书房更大,人体工学作座椅更适合连番熬夜后僵硬的肩颈。   本来想着今天不出门,小白不接走也没问题,但余渊说已有安排,还会晚点送他回来。   小白上了车, 乖乖坐在后排儿童座椅上,规规矩矩系着安全带。   他今天穿蓝白条纹卫衣,外面是深卡其色背带裤,头戴一顶柠檬黄盆帽,俏皮又可爱。但脸上是与打扮不匹配的一本正经, 安安静静看着车窗外。   “听不听歌?”余渊打破一路沉默,按开车载音响。   纯黑星空顶车厢内响起儿歌旋律, 很快脱的那种。   余渊开车坐车都没有听歌的习惯。这是钱忠昨晚加班的成果, 紧急咨询了公司已婚已育的职员, 适合这个年龄段孩童听的歌有哪些。   晚上八点下班时间, 接到上司来电有多心惊就不用赘述了, 更震惊的是他只是问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末了还真诚表达感谢。   然后余渊座驾就有了一百多首儿歌曲库。   但钱忠的努力似乎在小白这里并不奏效。   余渊通过后视镜观察儿子,发现他没半点感兴趣的样子。只看到他抿了抿小嘴巴, 似乎忍耐了一下,最终说:“父亲, 这个歌不好听。”   余渊深表同意,这儿歌吵得他头疼,关了音响,又讨好地问:“那你喜欢什么歌?”   小白脸蛋转回车内,想也不想地说:“叭叭听的歌。”   “那你爸爸平时都听什么歌?”   小白仔细想了想,“很快的,听不清楚的,又说又唱的。”   “…………”余渊心想那更吵。   没多久听到儿子很严谨地补充:“但是他工作的时候听披头发。”   “披什么?头,发?”余渊再次陷入儿子的迷惑发言中,但他已经很习惯了,并不影响他单手打转方向盘,利落倒车入库。   小白知道到地方该下车了,‘咔’一下解开安全带,“嗯,他们还有个名字叫甲壳虫。父亲你没听过吗?”   儿童安全座椅架在车后排,垫高不少,小白蹬了蹬小短腿,侧身跳下来。   余渊帮儿子拉开车门,纠正他的说法:“那叫披头士。”   小白没听出个所以然来,眨巴着溜圆的大眼睛,一脸茫然:“对啊,父亲你没听过吗?”   “可你刚才明明说的是…………”余渊习惯性曲起手指想弹他脑门,在对上儿子清澈透亮的眼神时,改为轻轻揉了一把,“你说得对,是父亲听错了。是个乐队吗?下次你放给我听。”   “好,很好听的。”小白郑重其事点了下头,发现今天下车的地方有点不一样,奶声奶气问道:“我们现在去哪?今天不上课了吗?”说得好像他很爱上课一样。   余渊牵着儿子的小手“嗯”了声,“今天不上课,到了你就知道。”   出了停车场,是条蜿蜒曲折的山间土路,没走多远,视野骤然开阔,漫山遍野的绿色跃然眼前,左右两侧有无垠草甸。   长风伴着柔草随风飘荡的簌簌声,像在耳边唱着歌。   “哎呀,我的小黄!”小白的盆帽被风掀起,反应过来用手去拽时晚了一步,已经飞出去老远。   迎面而来的马场主,快走几步,捡起落在苜宿草上的小黄帽,爽朗说话声逆着风:“昨晚接到阿忠电话,说小少爷要来,就一直盼着。耳闻不如一见,比他说得还要机灵可爱几分。”   余渊略微颔首,接过帽子,俯身戴回儿子头上,又仔细帮他系好防风扣,才问:“马准备好了?”   马场主实际年龄比钱忠大不了几岁,看起来年迈许多,经年风吹日晒的脸上刻满岁月痕迹,但说起话中气十足,“嗯,丝毫不敢怠慢,上周接回来后养了两日便精神抖索,保证状态一等一得好。”   草甸上小白深一脚浅一脚,走地十分艰难,没几步就被余渊捞了起来,抱在怀里,“腿这么短到底像了谁?”   这题小白会,他知道的,不像叭叭就像父亲,没有别的可能了。而且同样的话叭叭也说过,是在给他洗澡的时候,边搓泡泡边吐槽他,“哎呀,你这小短腿一点也不像我。”说着还伸出自己的长腿,很没父爱地跟他比较了下。   虽然小白嘴巴上有点不想承认,但心里却觉得叭叭说得很对。   思及至此,小白在余渊怀里正襟危坐,甚至戳出食指点了点他的鼻尖:“叭叭说像你。”   余渊:“…………”   一旁马场主憋笑憋得辛苦,有意慢两步走在侧后方,把两个大人究竟谁占上风猜了个七七八八。   马房很快就到了,红砖粉顶建在两道斜坡中央的腹地上,一间间马厩分列两侧。   马场主将父子二人引至最里侧的三间,分别住着三匹上周刚空运送达的新马驹,一黑一白一红棕。   满眼各种漂亮马匹令小白目不暇接,更别说三匹小马驹。   它们无一例外都戴着黑色鎏金眼罩,小白顾不上思考为什么会这样把马蒙起来,更大的惊喜降下。   余渊放他落地,“去吧,挑一匹。”   小白惊得说不出话来,挑一匹然后干什么?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愣着干嘛?”余渊轻推了一把他稚嫩的脊背,“去选一匹喜欢的,以后就是你的了。”   小白乌黑的瞳仁忽闪着,扭过头不敢相信地问:“是我可以把它带回家的意思吗?”   “是的,你可以。”余渊笑着点头,说完又很有先见之明地补充,“不能带回睡觉的家,只能养在榕园。”   小白太兴奋,顾不上听完父亲的后半句话,在三间马房窜来跑去,脸上终于找回了点原本该有的高兴表情。   最终,经过他长达数秒钟的深思熟虑,选定了白色那匹。   “眼光不错,这是匹汗血宝马。”余渊再次把儿子抱起来,“你自己帮小马掀开眼罩,让它认认新主人。”   什么汗血宝马在小白这里没任何概念,他只是简单喜欢白色,因为自己变成毛茸茸的时候也是白色的。   小肉手掀开眼罩,露出小马驹湖蓝色的双眼,在清晨马房阳光充沛的光线下,如蓝宝石般闪耀晶莹。   小白情不自禁欢呼:“哇~~它的眼睛好漂亮!”   余渊跟着心情明媚,“给小马取个名字。”   小白立刻脱口而出,“叫小白。”   怎么起名方式是会遗传的吗?   “好像你爸爸也是这么叫你的。”余渊很无奈,试图将儿子往有水准的方向引导,遂提议道,“叫无暇吧,你看他的眼睛像不像一汪清泉般清透。”   小白顺着父亲的话,仔仔细细左左右右观察了会儿小马驹的眼睛,仍大为不解,懵懂地说:“哪里像清泉?明明就是淡蓝色眼珠啊,那还不如叫小蓝。”   余渊拿儿子没办法,捏了捏他因兴奋而有些微红的耳尖,目光温柔:“小蓝就小蓝,你的马你说了算。”   “耶~!我又有小马了,它叫小蓝,它是我的好朋友!”小白在余渊怀里激动地扭来扭去,又开始口出狂言,“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哦?又世界第一好了是吗?”余渊自讨没趣地追问,“那跟你爸爸比呢?”   小白眉眼弯弯,不肯回答了,一副你自己知道的表情。   选定了马,就该回去了,临走前,小白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问:“不是说可以把小蓝带回家吗?为什么我们先走了?”   余渊牵着儿子走得很慢,耐心解释道:“我们的车小马没法坐,明天早上会有人把它送到榕园,你过来就能看到。”   小白仰起脸,“那里也是我的家吗?”   余渊心头一滞,蹲下身,双手扶住儿子小小的肩膀,“当然,榕园是你的家。”   小白很懂地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二,一副很自豪的样子,“我知道的,叭叭念的书上写了,有各种各样的家,我就是有两个家的小朋友。”   “…………书里的有两个家,倒也不是这么理解的。”余渊揉他发顶,“算了,等你长大一点就会懂了。”   那是什么意思?小白乖巧地“哦”了声,那就等长大吧,反正他长大得很快。   回程的路上,小白心情甚好,在儿童座子上晃了会儿腿,歪着脑袋问:“我现在长大一点了,可以懂了吗?”   余渊无语凝噎:“…………长大没有这么快。”   小白一兴奋就话多:“可是叭叭就让我长大了,给我尝辣椒,但是真的好辣,我再也不想尝了。”   晚餐是在商场附近的西餐厅吃的,定制儿童套餐营养又美味,小白吃得很香,“我以后都来这里吃晚饭就好了。”   余渊放下水杯,打趣儿子:“怎么?你爸爸做饭不好吃吗?”   小白急忙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这可是父亲你说的,我没有说。”   余渊换了方式问:“那以后你在榕园吃了晚饭再回去?”   小白叉起一块牛肉粒,“那叭叭也太可怜了吧,要一个人吃那么难吃的饭。”说着就意识到不对,瞪起无辜的双眼,眸光闪啊闪。   余渊成功被他逗笑,“放心,我保密,不会让他知道。”   商场一楼有乐高品牌店,这才是余渊带儿子来这里吃晚餐的原因。   小白被今天的一个个惊喜砸晕,难得大发慈悲,抱着余渊亲了他一下,说出那句经典营业台词,“我跟父亲世界第一好。”   余渊这次有数了,没有再自讨没趣,默默跟着买单提东西。   所有小白选中的乐高一式两份,这是余渊自己的意思,为了两个家能在儿子心中一碗水端平。但万万没想到,会为这个决定吃尽苦头。   一堆乐高搬回公寓,余渊虽然录有入户指纹也知道开锁密码,但还是很有分寸地按响门铃。   苏阳顶着被高强度工作折磨了一天,而有些疲惫的脸开门,了无生气地说了句:“自己家,随便坐。”   余渊听说了他最近很忙,在赶什么进度,很好心提议:“要不我再带他玩一会儿?”   苏阳今天难得带了付黑框眼镜,发型也没打理,刘海自然柔顺地垂下盖住额头,整个人看起来更显小了,像个大学生。   他没推辞,脑子里全是画图步骤,机械地点点头:“那麻烦你了。”说着进了书房,直到余渊离开都没出来。   余渊陪儿子搭了两小时乐高,才完成底座部分,看了看时间快八点了,儿子该睡觉了。   他起身去敲书房敞开的门,“儿子是不是该睡觉了?我要走了。”   苏阳眼睛没离开电脑屏幕,应了句:“好,马上来。”   小白听到父亲这么说,炮弹一样直冲过来,闪着期待的眼神:“父亲,你能把榕园家里的米奇今晚拼好吗?我想明天回家就看到他迎接我。”   余渊回忆了下买单时瞥到一眼的包装盒,颗粒数五位,第一位数大于四。他八风不动的人生,从未像此刻这般犹豫过。   下一秒,苏阳敲儿子脑袋:“说什么胡话,那么大,一晚上怎么拼得好。”   小白被敲了也丝毫不敢生气,只是怯怯地回:“可是哥哥叔叔说,他一晚上就拼好了。”   苏阳无语:“听他胡说八道,他拼了一年!”   余渊长舒一口气,向苏阳投去无比感激的目光。 第30章   上午九点, 苏阳送走儿子,回来继续睡了个回笼觉。   他昨晚通宵赶工,一口气睡到下午,被门铃吵醒。   苏阳睡眼惺忪着从猫眼往门外看, 见是耿乐, 门打开便问, “怎么来这么早,不是下午三点吗?”   “就知道,你肯定准备睡到两点,然后随便套一件卫衣过去参加开展仪式,看我多贴心。”耿乐西装笔挺发蜡打得一丝不苟, 单手举着套礼服,另只手还提皮鞋,“还不拿走,打算让我举到什么时候!好歹过门便是客吧!”   什么客不客的,苏阳没理他, 自顾自往卫生间走,“那不然呢?又不是去选美。”   耿乐无奈, 艰难地在玄关换了鞋, 走进客厅, 放下东西四处打量, 无论硬装还是软装都挑不出错处, “你可以啊,竟然深藏不露,房子比我家还大, 而且这地段可不便宜。”   苏阳拿着牙刷从外卫里探出头,“想多了, 不是我的房子。暂时借住,找到新地方就搬。”   “看出来了,在外卫刷牙洗漱。”耿乐走近,靠着卫生间门框,“是那位的房子吧?”   见苏阳不接话,耿乐继续发散思维:“之前你不是说绝无可能的吗?怎么?又暧昧上啦?”   苏阳按出牙膏,觉得自己再不出声制止狗血剧就要搬出来了,“别胡说。是我那太吵,影响休息才来借住几晚的。”   耿乐点点头十分认同:“你以前那地方确实住着闹腾了些。”想了想,发现了重点,话锋一转,“怎么不早说,搬我家来啊。虽然没这里大,好歹四室两厅,住两个大人一个小崽绰绰有余。”   “别,打住。”苏阳嘴里含着牙刷,说话变得模糊不清,“我不喜欢太复杂的关系,就这样挺好的。”   耿乐看着苏阳刷牙,一时语塞,他向来人如其名,想什么便直接说,绝不顾前顾后。   苏阳漱了口,在水流如注的白瓷台盆里冲洗牙刷,“况且一天24小时对着同样的人,你不觉得腻吗?”   耿乐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还真有点无趣,但不知为何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类似于那种,你以为你们是最好的朋友,结果人家只跟你点头之交。他跟着苏阳进到卧室,“那你想找个临时住的地方,怎么没第一时间想到我家,暂住有什么关系。”   “知道了,下次保证第一时间想到你家。”苏阳解开两颗睡衣纽扣,瞥了他一眼,“还有,能出去了吗?我要换衣服。”   耿乐被他一说才想起,自己究竟是来干嘛的,“你等等,我给你带了衣服。别穿你自己的那些卫衣牛仔裤,算我求你。”   他火速拿来那一身行头,“估摸着我们身材差不多,就按自己尺寸买了,你试试,不合适也给我将就着。”他把无尾礼服从防尘袋里拿出来,在苏阳身上比划了下,“完美。哦,鞋子不是新买的,定制来不及,但是是新的,我还没穿过。你还说我们不是命中注定,连鞋码都一样。”   苏阳接过衣服,看着领标LOGO,虽然没买过但还是知道的,“很贵吧?”   耿乐一副看我对你多好,识相点好好珍惜:“不从你工资提成里扣,算公费报销,放心穿。”   谁知苏阳嘀咕了句:“那还不如折现。”   咬紧后牙槽,耿乐瞪他:“你给我把话收回去!别得寸进尺啊我告诉你。还不赶紧去换上!”话虽如此说,他知道的,如果真给钱,苏阳一定不会要。   耿乐在门外催了三回,苏阳才开了门。   翼领白衬衫搭配哑光黑领结,外面套法式无尾西装。礼服没系扣,露出西裤腰封,衬得腿又长又直。人和礼服相得益彰,分不出谁在给谁锦上添花。   西装领口原本官配有枚太阳花造型的胸针,耿乐觉得太隆重,不像去参加开展仪式更像结婚,就没带来。这会儿突然很后悔,那胸针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制。   耿乐不停来回看,哪哪都满意,就是发型差了点意思。他抬手看了眼腕表,“走吧,还有时间,带你去个地方。”   苏阳不知道耿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已经没法再睡了,索性随他折腾。停了车才知道,是家高端美发沙龙。   又修又吹折腾了快一小时,终于好了,苏阳只心疼时间,如果把电脑带上就好了。   大造型镜里是他无可挑剔的五官,刘海用发蜡悉数梳上去,露出光洁饱满额头,一种带点雅痞的倜傥感。   苏阳想起身,被耿乐按住肩膀,“对着镜子笑一个。”   苏阳拒不配合:“你无不无聊?”   耿乐举起手机,点开相机,“笑一个嘛,就一下。”   苏阳无奈,扯出一个僵硬却不难看的假笑。   耿乐哄他:“你的年底薪五十万,提成另算。”   “真的?”苏阳由衷地笑。   “好多了,就这么笑。多笑笑,别整天板着个脸。”耿乐适时对镜按下快门,框住一站一坐的两人,“我们小公司刚起步,没有其他优势,只能靠颜值上分了。”   “…………”苏阳从座位上起身,过了片刻,忍不住问:“底薪真的五十万啊?”   耿乐锁定手机屏幕收进口袋,扬了扬眉,慢悠悠地说:“看你今天表现。”   苏阳转身就走,“你真的很无聊。”   两人驱车提前二十分钟到达展会现场,这是合乎苏阳社交习惯的时间。   展会办在一家艺术中心,一共三层,不仅地理位置优越,其周正的空间布局无任何遮挡承重柱,成为业内众多展会的首选场馆。   苏阳刚下车就被正门巨幅海报惊到,不为别的,只因这张图片他见过,在余渊打包给他的资料库里。   他盯着海报看了半响,被耿乐提醒才回过神,问道:“展会全称叫什么你还记得吗?承办方是什么公司?”   耿乐不明所以:“谁记这个啊,我们不是为了探听消息才来的吗?”   苏阳严肃地说:“看一下。”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耿乐说着从西装内侧口袋拿出两张邀请函,递给苏阳。   米白色纸卡上,熟悉的烫金公司LOGO映入眼帘,下面一行黑色印刷铅字———嘉平敬邀。   一股难以描述的心慌莫名涌上心头,徐慎之的博物馆项目跟嘉平一定有关联,那势必要牵扯到余渊。   苏阳短时间内理不清思路,最终实话实说道:“我参与了展厅效果设计。”   “嗐,我还以为怎么了呢,被你吓一跳。”耿乐说着意识到不对,但他的脑回路跟苏阳不是一个维度,“什么时候的事?你不会背着我接私活吧?公司目前的工作量满足不了你是吗?”   苏阳被他东拉西扯一打岔,心慌反而好点了。心想自己没有存什么歪心思,行得端坐得正,凭本事竞争,有什么好慌的,况且一会儿人这么多,只要不往跟前凑,都不一定有打照面的机会。   他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示意耿乐走吧:“进去看看。”   礼宾设在一楼入口处的门厅,做了一方不小的甜品台,摆了精致的小点心、气泡酒香槟等软饮。四周堆满道贺的鲜花花篮,一个比一个气派。令这几十见方的小小空间,瞬间成了彰显社交能力和身价的平台。   有专人将先到的嘉宾引至会场,届时有简短开展仪式。在苏阳的坚持下,他们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入座。   不多时,仪式开始,是千篇一律的冗长乏味,耿乐听得直打瞌睡,靠不停跟苏阳说悄悄话提神。   直到主办方致辞环节,他瞬间清醒了,扯着苏阳的礼服下摆,“你快看,这不是你那……那位吗?!”   耿乐激动地有点没收住声音,引得四周其他嘉宾侧目,苏阳用眼神无声地警告他,压低着说:“你能别这么咋咋呼呼吗?”   耿乐这才跟他对上频道,恍然大悟,凑近苏阳耳边,兴奋又克制地问:“难怪你这么拼,你一早知道博物馆项目我们有胜算?”他的想法很简单,也符合圈内约定俗成的游戏玩法,既然有人脉资源为什么不加以利用。   “想多了。”苏阳偏过脸,跟他拉开距离,“你坐好,回去再细说。”   台上余渊顿了顿,似乎朝这边看了过来,苏阳心虚地垂首,但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心虚。更不知道其实垂首反而引人注目,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除了他都瞩目定焦于台上。   会场出现短暂的安静,继而余渊的声音再次通过扩音器,响起在每个角落,字正腔圆,一切都恰到好处。   好在准备的演讲稿不长,一本展品简介图录快被苏阳翻烂了。他再抬起头时,台上已经换人了。而后很快进入自由参观环节。   他的设计被落实还原地十分彻底,展厅里没有过多的装饰和造型,一整面纯白展示墙上,只有一盏主光灯打下来,照着一字排开的青瓷制品,凸显主体又符合意境。   他们没逛多久,徐慎之迎面走来,友好地握手打了招呼,温和一笑:“耿总可否借一步说话。”   没有拒绝的道理,耿乐对苏阳说:“那我先过去,你自己逛会儿。”   苏阳也没多想,微点了下头,“好。”   目送二人离开。苏阳本来就对这些瓷器陶件兴致缺缺,否则当初也不会认不出儿子叼回来的名贵藏品,他决定找个地方透透气。   出了偏厅有个小花园,绿植盎然空气瞬间清新不少,苏阳深深吸了口,还没来得及呼出,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小苏!”   苏阳扭头,是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性,比他矮一点,目测一米七以上,但身形足足有他两个大。   他穿暗红丝绒礼服,衬得脸上更加红光满面,手中举着杯香槟,“果真是你,我出来拿杯喝的,这样都能邂逅,说明我们还是有缘。”   他的眼睛像定在苏阳身上,令苏阳十分不适,克制地回:“您好,突然想起有点事,先走一步。”   中年男子冷笑一声,“装什么装,最近在哪卖画啊?给你捧场还不行么。”   苏阳脚下一滞,眉间紧紧拧着,生硬地说:“松手,认错人了,我不卖画。”   “穿上衣服就不认人了?”男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凑近他的脸猥琐地吹了口气,“我知道了,新招数是不是,勾我呢。”   “嘴巴放干净点!”苏阳再不顾什么社交尺度,用力挣脱,一把推开,将男子推得踉跄后退两步。   哗!   一杯香槟泼了过来,从苏阳英挺的鼻梁而下,流淌一脸,浸湿衬衫前襟。   男子双目怒视着他,咬牙切齿,“想睡你是抬举你,别给脸不要脸。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敢在这里大呼小叫。”   他的声音很大,推搡的动静也很大,早就引起厅内宾客的注意,顿时围了过来。   人群中有人认出苏阳,开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不是利嘉画廊的那个销售么,圈里有名的呀。”   “是挺有名的,听说床上功夫了得。”   “白天卖画晚上卖自己,别说还挺上进。”   话越说越不堪,在苏阳耳边嗡嗡铮铮。他被人群团团围住,百口莫辩,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气血翻涌间只觉整个人天旋地转。   一道熟悉的低醇嗓音自人群后方响起,“这是什么场合?要抬举谁?说说看。”   余渊拨开人群,走到近前,目光从男子脸上轻轻扫过,已经令他喘不过气,弓着身问好:“余总,见笑了,误会,都是误会。”   众人见是余渊,都很意外,往常这种场合他很少露面,像今天上台致辞的情况少之又少,都以为他下台就走了。原本嘈杂的小花园里顿时息了声,没人敢再多说一个字。   苏阳身上一重,是件外套罩下,又听到余渊冷冷道:“嘉平的座上宾用不着任何人抬举,是你们认错人了。”   男子被眼前境况吓得一声冷汗,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是…………是认…………认错人了,我有罪,我该死。”边说边狠狠扇自己。   众人连忙一叠声附和:“对对对,是认错了。”   顿时作鸟兽散。   耿乐晚了一步,逆着四散的人群跑过来,看到苏阳这副样子,关切地问:“怎么了这是?发生什么了?被谁泼的?”   苏阳摇摇头,无力地低声说:“回去再说。”   “好。”耿乐揽着苏阳就要走。   苏阳被余渊拉住,他看着苏阳静了几秒,柔声道:“儿子在车上等你。” 第31章   苏阳灌下最后一口黑咖啡, 易拉罐随手扔进垃圾桶。里面空罐已经堆了有小半桶。   他拿起手机在最近联系人里拨出号码,“上来的时候带一打咖啡,甜的不要,罐装瓶装都行。”   挂了电话, 转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醒神。那天余渊送他跟儿子回来后, 苏阳冲了个澡就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混沌的大脑实在没有办法兼顾旁的。他感激于余渊的解围,更感激他一路上什么都没有问。   耿乐提着一大袋咖啡上门,不像来工作,倒像送货的。   他不是能忍的人,话在肚子里翻来覆去两天已是极限, 一见面就问:“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苏阳眼睛始终没离开电脑屏幕,吐出四个字:“别问,工作。”   书房里的大书桌空出一半给耿乐。他在苏阳斜对面坐下来,看到垃圾桶,吃惊道:“你不会一直没睡吧?”   下午两点是方案交稿的截止时间, 连续高强度工作超过三十小时了,苏阳全靠咖啡吊着注意力。   苏阳终于肯瞥他一眼:“以前赶进度的时候, 三天只睡四小时, 所以目前生命体征平稳。”   耿乐隔空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你牛。倒也不用这么拼吧。前天回来我就跟你说过, 徐总模棱两可态度不明, 总感觉这事不靠谱。”   苏阳亦有所察觉,强迫自己不去细想,一是前期已经花了这么多心思精力, 方案已初具雏形;二是没有任何实质证据,展会的意外跟徐慎之有所牵连。当然最关键一点, 七位数的设计费太诱人,可以为之铤而走险的程度。   他的视线移回电脑屏幕上,“工作,有什么话下午交完方案以后再说。”   临近下午一点,午餐也仅啃了几口三明治,耿乐伸展双臂活动肩颈,“在电脑前坐牢的日子总算结束了。毕业设计我都没这么拼过。这方案要是过不了,连夜去把甲方眼睛挖了。”   “整天胡说八道什么。”苏阳用档案袋轻敲他脑袋,这时候反倒开始劝起人了:“平常心就好,全力以赴做出来,剩下的我们左右不了。凡事哪有那么绝对。”   二人驱车到达徐慎之公司时,刚好一点半。耿乐拿着打印好的设计方案,跟拿自己命一样。   前台接待的职员将他们带进休息室,便没再出现。   耿乐和苏阳对视一眼,“我怎么这么心慌呢,这是什么意思?凉着我们?耐心测试?都什么年代了还玩这套。”   苏阳安抚他:“来都来了,再等等。”   耿乐耐着性子又等了十多分钟,眼看两点了,站起身想往外面去找人。   前台刚好迎面走进来,“不好意思让二位久等了,徐总在办公室,这边请。”   前台为二人推开办公室门,让开身,站在门口没进去:“徐总,客人到了。”   徐慎之坐在宽大的老板椅里,背对着门口正在接电话,听到动静,转回座椅,对他们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苏阳刚跨进门,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果然,徐慎之的办公室,不论布局还是摆设,都与榕园书房并无二至。同款黑色格菱座椅,同款七字形柔光牛皮全覆盖办公桌,甚至三联屏电脑的摆放位置都一模一样。   “坐。”徐慎之掩了下手机对二人说,而后又接续讲电话,“阿忠你真是越老越啰嗦。”   听闻‘阿忠’两个字,苏阳心里的猜测得到证实。如果说同款家具同样的布局,是该品牌某种特定的装饰搭配,那再加上名字就说不通了。   徐慎之说这句话的时候朝苏阳看了过来,面上略带得意,就这么明晃晃地看着苏阳继续说:“晚上六点是吗,知道了。餐厅我来订,我哥晚上吃得少,我会看着办的。”   苏阳从他的表情里读到部分信息,这人跟余渊亲近,并对自己抱有明显敌意。其实苏阳这会儿心里谈不上介意不介意,毕竟自己和余渊之间并没什么,若不是因为小白根本不会有交集,很大程度上来说,他的敌意释放错了对象也很没必要。   唯一可惜的是,设计费大概率会没了,这段时间的辛苦白费不说,还连累耿乐跟着加班加点。   想到这里,苏阳无声地对耿乐做了个“对不起”的嘴型。耿乐看不懂他的意思,一脸莫名其妙地摊了下手。   徐慎之很快挂了电话,从桌面的烟盒里取出一只雪茄,夹在指尖微眯了下眼,“这个项目我不会交给你们公司做。”   耿乐拿着纸质设计方案彻底懵了:“可我们方案都还没提交。”   徐慎之偏头点烟,吸了口,他漂亮的脸上呈现出令人不适的阴骘表情,“我不喜欢跟心思不纯的人合作。”   耿乐完全摸不清楚状况,还直愣愣地问:“什么意思?谁心思不纯?”   烟雾弥漫间,徐慎之一字一顿地说:“你身边这位,前利嘉画廊销售,苏阳先生。”   “一早觉得我们不合适就直说,耍人很好玩是吗?都在一个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也不是吃素的。”苏阳的履历耿乐有,但那又如何呢,事情发展到这里他终于认清局势,也突然明白过来苏阳刚才为什么对他说对不起,项目铁定没戏了,夹着尾巴作小服低本来不是他擅长的,拉着苏阳就要走,“我们走。”   “慢着!”   紧接着是座椅滚轮滑动的摩擦声。   “耿乐是吧,我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提点你几句。”徐慎之向他们走近,雪茄刺鼻的气味同时漫了过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应该还不知道前天青瓷展上发生了什么。你所谓的搭档合伙人,是个买画就肯陪人过夜的烂货,他现在跟着你也只是为了你的钱。别被他骗了,年轻人。”   耿乐止住脚步,转过身,看到一张偏执到有些扭曲的脸,令他反胃,下意识往苏阳身前挪了一步,“如果你叫住我只是为了说这些,少他妈放屁,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谁知徐慎之被骂了也丝毫不介意,甚至怪声怪气地笑了下,诡异的笑意扩大:“无所谓,话我带到了,信不信由你,我哥信就行。”天知道他接到钱忠的电话,说余渊要约他见面时有多惊喜,本来还想陪他们两个再演完大结局,现在没必要了。   全场三人,反倒是苏阳最平静,他从耿乐身后走出两步,用眼神示意他没事,然后神色平淡地对徐慎之说:“所以邀请我参加展会的目的,只是想让我当众出丑,特别是在余渊面前,对吗?”   其中因果前后一联系不难得出,苏阳也没想徐慎之承认,他只想尽快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因此继续道:“我只能说你的敌意释放得很无效。”   “第一,我跟他之间关系很简单,并不是你想得那样。第二,以我跟他不多的接触来看,你如果真在意他,越是这样挖空心思搞小动作,只会把他推远。”   余渊的性格,徐慎之怎么会不懂?恰恰是眼前这个烂人,三言两句就能说出重点,并丝毫不把余渊当回事,却又有着正当理由跟他牵扯不清,这才是令他最厌恶最嫉妒的。   晚上见面的喜悦都被这几句话冲淡了,徐慎之瞪大赤红的眼睛,指着苏阳口不择言,“我不管你用什么龌龊手段有了孩子,你以为自己赢了吗?你做梦,我才是跟他最亲近,陪他最久的。”   苏阳冷冷看了徐慎之一眼,放弃跟他继续沟通的想法,对耿乐说:“我们走。”   身后逐渐传来一阵阵重物撞击地板的钝音。   直到坐上车,耿乐难得没有多问,安静地有些反常,挂挡启动,本本分分专心开车。   倒是苏阳先开口了:“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也许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超脱科学认知,听起来匪夷所思,或者出于我的私心有所删减,使之毫无逻辑可言…………”   耿乐悠悠瞥了他一眼,“行了你直接说吧,别铺垫了,我受得住。”   苏阳心一横,一鼓作气:“我不是以前那个苏阳。”   说完,他观察着耿乐的表情,等待他的质问也好,不信也好,嘲笑也好…………   谁知耿乐目视前方,面色淡定地说了一句:“这样才说得通,你为什么这么厉害。”   苏阳被他的反应惊到,有点语无伦次:“你不问我怎么来的?或者说从哪来的?”   耿乐降下车窗,让午后微凉的风吹进来,迎风喊了句:“因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搭档合伙人啊。”   苏阳笑着摇摇头,丢了设计费的心情明媚不少,他按下关窗健,风声渐止,车内恢复安静,后视镜映出后排座椅上他们辛苦了十多天的成果,突然严肃起来:“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   耿乐打转方向盘,很不要脸地说:“是不是被我帅到了?除了向我表白,别的都无法撼动我黑洞般的思绪。”   “要点脸。”苏阳很无语地点开手机邮箱,屏幕转向他,“之前看到这个比赛,我报名了。”   耿乐定睛晃了眼,红色大赛LOGO醒目,“普利杯!”   还未等苏阳向他解释什么,手机铃声适时响起在密闭的车厢内。来电提醒显示———两幅面孔。   耿乐茫然脸:“两幅面孔是谁?”   苏阳略尴尬地轻咳了下,“没谁。”然后靠坐回座椅,面向车窗外接起电话。   听筒里是余渊特有的低醇嗓音,他说:“晚上六点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第32章   “父亲, 小蓝好喜欢吃这个胡萝卜哦。”小白拿着一颗新鲜胡萝卜喂马喂得认真。   小马驹咀嚼速度很快,眼看着一根完整的胡萝卜就被啃掉大半,余渊连忙收起手机,“行了, 给我, 小心它咬到你的手。”   小白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却听话地松了手,然后奶声奶气地问:“叭叭他答应跟我们一起吃晚餐了吗?”   “嗯。”余渊轻轻应了声,听到儿子欢呼:“耶!那我今天要吃火腿芝士披萨。”   一起吃晚餐是小白先提的,恰好合了余渊的意,有些话可能当面说比较妥, 便顺水推舟发了信息。   小马驹连吃两根胡萝卜,开始三心二意不肯好好吃了。余渊把剩下的半根丢回食盒,看了眼时间还早,对儿子说:“走吧,牵着小马散散步。从今天开始, 你每天下课后自己牧马,这样它才会跟你亲近, 今后配合起来也会更默契。”   小白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缰绳, 在手掌上缠了两圈拽紧, 煞有其是地点点头, 表示十分感同身受:“嗯, 我知道的,就像叭叭每天带我出去散步一样,我特别开心, 就更爱他了。”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余渊默默尾音渐弱,细细一想, 似乎确实没差,笑着顺手揉了把儿子被风吹乱的发顶。一抬头,看到钱忠来了。   他微扬了下手,示意钱忠等等再说,而后目光扫向候在一旁的马工。   马工会意,几步走近前,训练有素地站在小主人和马之间。   余渊这才放心走开,站定在几米开外,问钱忠:“如何?”   “那狗东西用别人身份信息躲了两天酒店,一直不敢出来。但刚才一打照面就全招了,算他识相。邀请函确实是慎之特意给他的,二人之前并无任何人情往来。”钱忠神情严肃,越说越激动,“想想便知,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暴发户,这种场合怎么够看,还妄想当我们嘉平的嘉宾,我呸。”   钱忠向来谈吐有分寸,很少如此出口诋毁人,想必也是气极。当时听闻此事只恨自己不在现场,不然肯定要一手杖敲得那狗东西,断手断脚脑袋开花。   余渊心下了然,原本就猜到这事跟徐慎之脱不了干系,所以有意让钱忠约他出来一探究竟,现在探也省了。   他远远看着儿子跟马互动,问道:“现在那人呢?”   不远处的小白正把手贴在马驹脸上,自前额向下轻轻触摸它,一脸得意,又很欢喜地朝余渊大喊:“父亲,看我!”   余渊不扫兴地挥手回应儿子,耳边是钱忠愤恨的说话声,就挺割裂的。   钱忠冷哼了声,说:“在地下室,先关几天再说。就当做回好人好事,给那狗东西减减肥。”   余渊淡淡瞥钱忠一眼,“丢别院去,别脏了我的酒窖。慎之那边约好了?”   钱忠一点头:“约好了,六点。但是……会不会来不及?”他的意思是,会不会赶不上跟苏阳的约定时间,他知道苏阳向来守时,只会早不会晚。   “不会,几句话说一下很快。”余渊看到那边互动已经发展到马驹在舔小白手心了,眉毛不自觉拧起,抬脚走过去,“去洗手,该走了。”   小白虽玩心正浓,但马上要跟叭叭一起吃晚餐更吸引他,乖乖收回了手,任马工牵走小蓝,“哦,那好吧。”说着就要去拉父亲。   余渊无情地躲开了,“自己走,洗了手再牵你。”   小白上了一天体能课紧接着又溜马,早就觉得累了,从马场到主楼怎么也有七八分钟的路程,还没人牵着走,这也太惨了吧。他故意磨磨蹭蹭走得很慢,几乎可以用挪来形容。   “走快点。”这是一分钟时间里余渊第二次忍不住提醒儿子。   小白秀出招牌无辜眼,“可是我真的走不快,只能这么慢。”   余渊拿儿子没办法,往回走两步,把他捞起来抱住,刚想说下不为例,就被儿子一把捧住脸,亲了一下:“我跟父亲世界第一好。”   “…………”余渊后悔了,本来只用洗手,现在却要洗脸……   钱忠慢两步走在他们身后,把这一切看得清楚,抿着唇乐不可支,悄悄对小白比大拇指。小白虽不懂阿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知道,大拇指是夸奖的意思,回了个甜甜的笑。   徐慎之订的日料餐厅就在公司附近,比邻嘉信中心,步行可达的距离,想来有意为余渊考虑。只是他不知道,余渊今日没去公司,陪了儿子一天,从上马姿势,到如何跟随马匹运动节奏减少弹跳,事无巨细亲自教导。也难怪小白被抱就肯赏脸附赠一个亲亲。   钱忠开车,两父子很和谐地坐在后排。   余渊看了眼微信,对话框里是徐慎之发来的未读信息,他没耐心逐条看,大致掠过,熄了屏幕,对儿子说:“等下让阿忠带你去买个玩具。”   小白疑惑了,“为什么买一个玩具?”   余渊最近看了本关于儿童教育的书,正尝试以平等的心态对待儿子,所以耐心为他解释:“晚饭前父亲要处理件事,你乖乖跟着阿忠,等我好了接你。”   小白更疑惑了,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关心的哪是这些。他的喜悦和不快都直白地写在脸上,此刻嘟起小嘴巴:“可是父亲你买玩具都是一次买好多的,为什么今天只能买一个呢?”   余渊:“…………”   一片苦心终究是错付了。他无奈地看着儿子:“这是你爸规定的,一次只能买一个。有什么异议,你自己找他问吧。”   小白一听是苏阳,顿时偃旗息鼓不再有任何异议,哪里还敢去问,“好吧,一个就一个吧,那我要买个大的。”   钱忠方向盘打得开心,大着胆子接腔:“好,买个比人还高的吧。”   说完用后视镜偷偷瞄,余渊第一次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唯有钱忠知道,最近先生不练字看书玩金缮了,所有业余时间都用来拼乐高。书房堆了好多零部件,只因小少爷一句———‘我想要乐高米奇欢迎我回榕园家。’   一路上有小白不停发问,时间过得很快,停好车,钱忠带小白去买玩具,余渊进了沿街一家日料餐厅。   餐厅内一片静谧,没有一个客人。前台原木桌面上,荷叶造型香托中央焚着支日式线香,凌冽干净的木调雪松香气,有种天高云淡的开阔感。想必又是徐慎之有心之作。   接待人员微笑着迎上来,“余先生吗?”   余渊略微颔首。   “请跟我来。”   侍应生为他推开木质格栅门,日式榻榻米包厢宽敞,徐慎之听到动静正要起身,“哥,你来了。”尾音上扬跟表情一样带着欣喜。   余渊抬手制止他,转身对侍应生扬了扬手。侍应生躬身退下,带上格栅门。   徐慎之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很久,久到余渊所有察觉,才垂眸为他斟茶,“玄米茶,尝尝。喝不惯再换。他们这里大厨是从米其林三星挖来的,刺身尤其新鲜,知道你晚饭吃得少,特意…………”   余渊手指轻点桌面,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用。”迎着徐慎之错愕的目光跟他对视,“给你一周时间,离开海市,手续阿忠会办。”   拿着茶壶的手一颤,壶摔在桌上,茶水四溅,徐慎之连忙抽纸巾为余渊擦拭袖口,被他生硬地推开。   徐慎之抬起脸,怔怔的,每一字都听懂了,但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怎么好好的突然叫我离开……”   “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从前不在我眼前也就罢了,如今越发没底线。”   徐慎之跌坐回草编蒲团上,不敢置信地说:“我只是让你看清姓苏的真面目,那些烂事如果不是他自己做的,怎么会被人纠缠?我没错,我是为哥好,我不想你被他蛊惑被他骗!”他越说越激动,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凭什么让我离开,该离开的人是他!他该死!”   余渊眉头紧紧蹙起,不欲跟他再争辩,利落起身,“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徐慎之见余渊要走,慌张地跟着站起来,他慢慢走向余渊,脚下像踩着深渊上的钢索般小心翼翼,“算我逾越,不该管,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原谅我这次。再说他也没什么损失对不对,别让我走好不好?”   余渊在门边止住脚步,半侧过身,“他不是你说得这种人。”   嫉妒到扭曲的心受到重重一击,求饶变成了孤注一掷,徐慎之发疯了般嘶喊:“为什么维护他,我最多只是不给他博物馆的项目,让他白忙一场,但不影响他是个不要脸到处睡的烂人,那个孩子你真确定是你的吗?别到头来替别人…………”   ———“啪!”   他的话还没说完,脸上便挨了一巴掌,甚至来不及体会脸上的刺痛,后背重重撞上硬物,带倒装饰屏风,狼狈摔在地上。后背的痛感一直蔓延到心尖。   余渊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冷冷说:“明天就滚,永远不许回来,别让我后悔救过你。”   木质推门被打开,又在一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后,徐慎之才如梦初醒,发疯似地追了出去———   “哥,我知道错了,哥,你听我解释,我再也不敢了,你让我走我会走的,但是别这样对我行不行!”   他的哭喊声在幽长的走廊回荡,余渊甚至连离开的背影都没有留下。 第33章   电梯高速平稳直升上顶层西餐厅, 出了轿厢,迎面是一道三面环绕的玻璃门,使右侧视野极致开阔,整个海市繁华街道没入夜色, 成为夜幕中灯光荧荧的点缀。   餐厅老板是个海归ABC, 没有设包厢这种概念, 只用高大的鲜花架隔开相邻两桌,一定程度上保证客人聊天的私密性,却很局限,站起身还是能看到隔壁桌。   苏阳到的时候,餐厅里已经有不少客人了, 他拿出手机确认桌号,刚报给负责接待的服务生,身后传来儿子一句清脆的———“叭叭!”。   小小的身子抵着厚玻璃门有些吃力,余渊慢小白两步,上前帮儿子推开更大。   苏阳看着自景观露台进来的一大一小, 下意识问:“我迟到了?”   小白直冲过来,被苏阳蹲下身接住抱起。   他穿一件大地色短款夹克, 深蓝牛仔裤, 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家里戴过的那副黑框眼镜, 用来遮眼下淡淡的青, 透过镜片的眸光依然清澈。   “没迟到, 我们也才来,还没入座。”余渊缓步走到他们身边,指了指儿子, “小东西说要看风景。”   “看到什么风景了?”苏阳抱着儿子跟他腻歪,两人用鼻尖互相蹭。   小白被痒地眯起眼咯咯笑, “我看我离家出走的好朋友———星星。”   苏阳已经很习惯儿子的脑回路,“真厉害,朋友都交到天上去了。”   小白搂着爸爸,甜甜一笑:“是呀,今天这本书很有意思的,名字是《离家出走的星星》”   侍应生上前带路,引两大一小往预定的餐位方向走。   位子是钱忠临时订的,并不靠里侧也不临着窗边,前后都有其他顾客,照理说这样的环境不是余渊喜欢的,但抵不过小白点名要吃这家餐厅。   还未走到,便有邻桌认出余渊,起身上前打招呼:“余总,这么巧?”   来人四十岁左右,斯斯文文,气质看起来十分儒雅。余渊其实对他毫无印象,出于社交礼貌,微点了下头,“你好”,刚要走。   男子是位艺术品经纪人,手里签了一把熬好多年仍没熬出头的职业画师。他们这圈子谁不想削尖了脑袋往嘉平拍卖行钻,哪怕只是参展镀个金都能身价暴涨。平时连嘉平的高管都接触不到,今天居然偶遇老板,那肯定不能就这么放走机会。   做经纪的都是人精,眼看余渊态度冷淡,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的样子,故而转向抱着孩子的苏阳,“这位是?”   余渊还未开口打发人,便被小白抢答,“他是我叭叭。”戳出一只手指余渊,“他是我父亲。”   这样的说法字面上没有错,可听起来却暧昧不明。   苏阳怔了下,表情有些不自然,批评儿子:“就你话多,问你了吗。”   小白完全不在状态,一脸懵懂,“我没说错啊。”   余渊上前两步,挡住男子过度探究的视线,“抱歉,私人时间不谈公事。”   男子见再纠缠会适得其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摸出两张名片,很有心机地第一张先递向苏阳,“艺术品经纪何闲,请多关照。”苏阳接过去了,第二张才递给余渊。   余渊怎会看不懂他的用意,只是不想继续浪费时间,沉默着拿了名片。   两大一小在餐桌前落座。餐是提前点好的,前菜鹅肝土司和金枪鱼沙拉很快端上来。   苏阳帮儿子布菜,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些,想着说点什么吧,不然也挺尴尬的。   “怎么突然要来这里吃…………”   “抱歉,刚才那人其实我也不认识,如果你很介意被他知道,我来解决。”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苦心化解尴尬的苏阳很无奈,“余总,你把尴尬又带回来了。”   余渊从不共情他人,此刻完全摸不透苏阳的心思,刚才他明明是介意的表情。   在他的迟疑中,苏阳喝了口气泡水润嗓子,不知是熬夜后遗症还是咖啡喝太多了,这两天总觉得喉咙不舒服。   他迎着余渊的目光跟他坦诚对视:“谈不上介意不介意,就是那种对已经既成的事实,只能选择适应接受习惯。不知道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如果一直保持共同抚养儿子的状态,其实这种情况我们总会遇到。当然,若是你介意别人知道我们之间的这层关系,我也可以配合隐瞒。”   余渊向后靠上椅背,看着眼前的苏阳,他总能在突发状况后迅速恢复稳定情绪,谈吐神色如常,丝毫看不出被徐慎之戏弄,一周辛苦化为乌有的沮丧。   如此内核不是短时间内说变就变的,余渊更确定了他不是原来那个人的猜测,也就在这一刻,只是想要利用苏阳过渡的心动摇了。后背离开椅面,他提起玻璃瓶为苏阳添水,似笑非笑地说:“我也不介意。”   两个大人不停说话,努力吃前菜吃得快打嗝的小白终于停嘴,开始发问:“父亲,你不是说吃饭要食不言吗,但是你为什么跟叭叭吃饭的时候一直说话。”   余渊:“…………”   苏阳差点被水呛到,敲儿子脑门,“好意思?你自己哪次吃饭没说过话?”   小白大眼睛咕噜一转,好像也没错,自己确实每次都忍不住说话,缩了缩脖子继续吃前菜,被苏阳拉走餐碟,“别吃了,等会儿主食吃不下。”   果真知子莫若父,火腿芝士披萨端上来的时候,小白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休息下再吃吧。”   余渊趁机问儿子:“想吃冰淇淋吗?”   两个成年人隔着桌子对视了眼,心照不宣。   未成年小傻子收起肚皮拼命点头。   余渊指了指餐台,“去那边自己点一个,说记5号桌账上,然后自己去露台陪你的星星朋友吃。”   “哦。”小白不明所以,但乖乖点点头,从餐椅上跳下来。他是心甘情愿被支走的,走到一半觉得这情景似乎有点熟悉,但是一想有冰淇淋吃,管他呢。   苏阳一直目送儿子要了冰淇淋,并被露台上当值的侍应生抱上高脚凳,晃着小短腿吃得很开心,这才收回视线,问余渊:“找我有事?”   余渊知道儿子吃冰淇淋的速度,更知道不能给他续杯,开门见山地说:“明天早上把你的博物馆设计方案,交给阿忠,让他带来给我。”他本来约苏阳的目的是表达歉意,毕竟这事因自己而起,也实在想不到怎么实质性地补偿,刚才听闻徐慎之这么说,便想出这个办法。   谁知苏阳丝毫不领情,脸上的笑意敛起,放下手中金属刀叉,严肃道:“不用。谢谢你的好意,心领了。”   “为什么拒绝?”余渊越来越看不懂他,“那你之前拼命熬夜赶进度为了什么?”   苏阳眼眸垂下又抿了口气泡水,“我不喜太复杂的关系或事情。”   余渊线条硬朗的脸上是难得柔和表情:“你有没有想过,恰恰是因为太刻意回避才让事情变复杂。我只是帮你提交参与比稿,能不能拿下还得看你们自己本事。”   “其实…………”苏阳更加心虚了,把事情变复杂的确实是他自己。他盯着桌面上的法式彩绘花瓶,沉默半响,终于鼓足勇气说:“在展会回来后的当晚,我就按照你的喜好连夜改了很多细节。”   余渊看着他失笑,“你猜到那天的事情是因我而起?”   苏阳无声点点头。   “暗地里可以改细节顺应我的喜好,怎么见了面反而拒绝,你这样很自相矛盾。”   苏阳被怼地哑口无言,甚至没有留给他思考反驳的时间,因为吃冰淇淋很快的某白,已经轮着小短腿跑了过来。   余渊成功在心里搭建起苏阳的思维模式,抓紧最后几秒钟时间:“想想陪你熬夜赶进度的无辜同事。最后,你就这么确定你们的方案,能从众多知名设计公司中脱颖而出?晚上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明天早上交给阿忠就行。”   苏阳默认了他的说法,没有再当即回绝。   回到家哄睡了小白后,苏阳其实很困,但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久都睡不着。他看了下时间,十点半,这个时间耿乐肯定还没睡,决定给他打个电话探一探口风。   电话刚被接起,苏阳就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说博物馆项目还有机会抢救…………”   耿乐秒懂:“是不是两副面孔那位力挽狂澜了?”   苏阳惊:“…………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猜吗?不过你自己看着办,我都行,虽然在我看来有人脉资源不用的是傻子。”   “…………”苏阳就知道自己这通电话会是这样的结果,“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但是那个方案被我放公司里了,你要用的话得去取,门锁密码是231019,”   苏阳不解,问他:“为什么落公司?”   “下午订的沙发到了,我去开门,想着这好歹是我们做出来的第一个项目,就随手放进档案柜里了。你怎么不问我密码为什么是这个?”   苏阳略过一众无关信息,捕获关键点:“沙发今天才到?”   电话那头的耿乐理所当然:“对啊,这种纯手工限定款是这样的,除了展厅的样品都是预售,需要等。”而后又重申:“你怎么不问我密码的事?”   苏阳内心纠结了一秒,决定还是不告诉他,出租屋那沙发可是当天就送来的事实,顺应道:“为什么用这个密码?对了,密码是几来着。”   耿乐快被他气死,一字一顿地念号码:“2,3,1,0,1,9。这可是我们第一天在网上认识的日子。”   苏阳又是一阵沉默,塑料营业:“你的仪式感可真强。”   “谢谢夸奖,不过你要去拿的话赶紧吧,晚了不知道管理处还有没有人。”   苏阳挂了电话,拔掉正在充电的手机插座,20%电量,足够了,毕竟公寓就在公司所在的嘉信中心隔壁,一来一回加上等电梯也只需要十多分钟。他亲了亲睡得安稳的儿子,还很贴心地把平时用来定位的电话手表放在儿子枕头边,以防万一醒来找不到自己可以第一时间打电话。   苏阳睡衣都没换披了件外套就出了门。   他走了没多久,小白感应到爸爸不在,闹钟似得醒了,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叫了好几句都没人应。   苏阳预判了儿子的预判,小白看到电话手表的第一时间想到了打电话。   但苏阳又没完全预判对,小白电话拨出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亲……叭叭他……离家……出走了!” 第34章   苏阳进写字楼时抬头看了眼, 除建筑景观灯外,还有不少加班的公司单位亮着窗口。   他没出入通行证,在管理处登记来访人员信息。   门卫好心提醒:“最近下班后的时间,电梯轮流进行检修维护, 注意不要使用待检修电梯。”   苏阳签好名字道谢:“好, 谢谢。”   非工作时间的写字楼格外空旷静谧, 但比想象的照明情况好一些,有夜灯。   苏阳顺利按开密码锁,相比较公共区域,办公室里反而昏暗许多,只有月光和沿街路灯映照的微弱光线。因为还没装灯, 他点开手机电筒。   为什么没装灯?问就是老板人傻钱多,限定款灯具还没到货,预售需要等。   正在用作照明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两副面孔”四个大字在夜色中闪烁。   屏幕右上角电量显示18%,苏阳没有思考太久选择直接挂断, 想着用不到手机时再回过去。   得益于耿乐前卫的审美,从外形上实在难以区分哪个才是传说中的档案柜, 苏阳在办公室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谨慎起见, 他夹着手机旋开白色棉线, 取出文件核实, 才放心离开。   手电筒耗电太猛, 这时手机已经只剩3%电量了,苏阳决定回到家充上电再回电话。整个过程前后不超过十五分钟,除了一通被挂掉的未接来电, 没有任何异常。   他如常按开电子门锁,机械电子女音被小白抽泣声盖过。苏阳惊慌失措地拉开门, 快步往客厅里走。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大挺拔背影,苏阳第一反应是进贼了。下一秒定睛看,这贼也穿着睡衣,光脚踩在原木地板上,儿子藕节似得胳膊紧紧搂在他的脖颈间,忒亲密。   余渊转过身的同时,苏阳下意识:“你怎么…………怎么在自己家……”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怎么来得这么快?不会搬附近住了吧?   但小白哭得肩膀一抽一抽,模样实在令人心疼。苏阳只好先把他接过来抱,“为什么突然醒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不问还好,一问小家伙哭得更委屈,快喘不过气,“叭叭……你………呜呜呜……”   苏阳安抚性地轻拍儿子后背,“行了,缓缓再说话。”目光转向那个能沟通的大人。   其实余渊刚到没两分钟。他接到小白电话的时候,正在书房拼米奇,听筒里哭声撕心裂肺,感染力十足。他能推理出的就只有———是不是苏阳出什么事了,又联想到徐慎之善妒报复心强的性格,来不及换下拖鞋就赶来了。不到十分钟二十几公里路程,抛开城市道路的红绿灯不说,任何豪车轮胎磨出火星也做不到。   他选择实话实说:“儿子给我打电话,说你离家出走,我以为……”   苏阳震惊,十分匪夷所思地看着余渊:“他说我离家出走你也信?”   平时这么说肯定不会信,偏偏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所有巧合凑在一起,再加上小白的哭功。   地板冰凉的触感从脚底传来,更像在阐述他的狼狈和可笑。余渊一个深呼吸压下起伏的心绪,在身旁沙发坐下,瞥到眼茶几上的档案袋,心定下来,慢条斯理问道:“你去拿设计方案?这是想通了?”   将军!这一问完全让苏阳忘记了自己的疑惑,为什么余渊能这么快出现在公寓。   本来苏阳是打算把设计方案带回来再继续考虑,这样还有一晚的时间让他慢慢选择,即便最后决定了,让钱忠帮忙转交,至少有个缓冲,这下好了……   空气里仿佛在进行一场以尴尬为主题的接力赛,现在传到了苏阳这边。   “嗯。”苏阳硬着头皮承认,随即拿儿子当挡箭牌,“我先抱儿子进去睡。”   “好。”   深灰色小牛皮沙发靠背凹陷,余渊坐姿放松随意,开始看设计方案,第一眼便被声墙吸引了。   逐渐缓过气息的小白抽泣着抗议:“不进去,我还不想睡,要在这里陪你们,我不想你们偷偷离家出走。”   谁陪谁啊?嘴巴说着不想睡,但其实早就哭累了,眼神涣散眼尾耷拉下来,贴在爸爸胸口听着熟悉的心跳,马上就要睡着。   “…………”苏阳拿儿子没办法,只能抱着他在沙发另一侧坐下,思路清晰起来,晚饭时小白提过一本关于星星离家出走的书,问余渊:“你不觉得儿子太孤单了么?他的朋友总是那些……”他思索了下用词,“那些非人类。所以有时候会过多带入书里的世界,就像今晚,他会给你打电话,如果我没猜错,那本书是你给他读的吧?”   余渊目光从设计方案上挪开,“确实是,但那本书你买的。”   怀里小白意识到似乎自己被CUE了,吃力得抬了下眼皮,“嗯?”   苏阳连忙安抚,骗小孩不打草稿:“不是说你。”   叭叭这么说了,小白当然也就这么信了,“哦。”缩回去接着昏昏欲睡。   苏阳应付完儿子,继续话题,“我觉得他可能需要融入人类社会,多接触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比如上个幼儿园而不是现在这样单独一个人上课。”   狐崽不需要跟人类接触,余渊迟疑了下不置可否,架起二郎腿,生硬地换话题:“声墙的概念设计得很不错,但是你忽略了这个位置挡住了自然光。”   “啊?”内容和身份都一百八十度急转弯,苏阳一时没反应过来。   如果是谈孩子,那么他们是相互独立且平等的两方,但如果是谈设计方案,甲方高高在上的地位毋庸置疑。苏阳静了一秒,换上一副心虚求教的低姿态,抱着睡着的儿子坐近了些,凑过去看:“这里会挡光线吗?”   余渊指给苏阳看。   他的手指节很长,指骨分明,完美贴合黄金比例。苏阳情不自禁联想到自己那几十块钱买的木质写生手模,顿时索然无味了。   余渊见他走神,指尖敲了敲纸面提醒。   苏阳瞬间清醒,既然甲方都当面指出不足了,哪有不改的道理,“你等我一下,我把儿子抱进卧室睡。”   小白一旦睡着,除非苏阳离开太远,比如今晚这样,否则打雷都吵不醒,苏阳随意将他往床上一放,小白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吐息平稳。   余渊见苏阳从最小的客卧出来,随意问了句:“怎么不住楼上主卧?”   “…………要不还是先聊聊这个光线问题吧。”怎么话题还带反复横跳的。刚切换回乙方心态的苏阳很无语,坐回余渊身边,很讨巧地问:“还有别的地方不满意吗?”   余渊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你不觉得这是在作弊吗?”   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在不可控地,朝着更复杂的方向走去。苏阳放弃挣扎,索性直面,“好像是余总你,先提的光线问题吧?”   余渊嘴角微扬,“书房的书你看了多少?”   苏阳又被问懵:“你今晚思维会不会过于跳跃?碾压一个通宵后思维迟钝的人很有成就感是吗?”   余渊失笑,点了点设计方案:“这些很多细节是从我笔记里借鉴的,不能说一模一样,但太多雷同了。不过…………”他的话锋一转,“确实结合的很不错,也算物尽其用。”   苏阳瞳仁骤缩,震惊地说不出话,缓了缓才语无伦次地问:“那些标注笔记是你写的?你看过那些书?你看完了那么多书?”   余渊淡定“嗯”了下,“大部分,也不是全部。”   紧接着,苏阳脱口而出:“这得判几辈子终身监/禁,才能看完那么多啊?”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抱歉,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一个梗。”   余渊放下二郎腿,“你猜。”   “啊?”   余渊看了眼客厅里的古董座钟,时针走到11,分针走到6,接近午夜了。他把资料归置到一起,边整理边说:“我该走了。”   “那我现在修改,明天早上让忠伯带给你?”苏阳强迫自己切回工作脸,不知道是今晚的第几次情绪转换,他极度缺乏睡眠的大脑完全在凭毅力运转。   “不用,早点休息吧,瑕不掩瑜,如果明天能顺利脱颖而出,再作二次修改。”   苏阳长舒了一口气。   资料放回档案袋,余渊突然倾身靠了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属于他的气息夹杂着沉香尾调渐渐浓郁起来,交织成令人脸红的味道。   苏阳猝不及防 ,呼吸停滞,心跳砰砰失速,整个人僵在那里,避无可避,只好侧过脸,连说话都变得很没底气,断断续续的:“你……你……干嘛?”   下一秒,余渊终于够到,站起身,莫名其妙地晃了晃手中的东西:“拿手机。”   苏阳恨不得把自己就地埋了,这脑袋这心怕是傻了,坏了,不正常了,不能用了!唯一庆幸的是,此时客厅里只点着一盏落地阅读灯,暖橘色光线不够看清他脸上泛出的红。   苏阳脸颊微烫地送人,这才看清尊贵的甲方竟一直赤着脚,“你怎么没穿鞋?”   余渊拿出毕生修为才控制好表情,“嗯,能不能借我一双拖鞋?” 第35章   上午十一点, 初冬暖阳从室外斜射进来,穿过厨房米白色百叶窗,如同栅栏般的明暗光影投射在流理台上。   “叮”一声,烤面包机里弹跳出两片烤好的土司, 咖啡机正在萃取浓缩液, 发出机械嗡鸣与震颤。   早上小白醒来不久就被钱忠很贴心地上门接走了, 苏阳一口气睡到临近中午,醒来顿觉神清气爽。但即便精力充沛,厨艺依然色香味弃权,只能用咖啡土司糊弄自己。   他倚靠着中岛流理台,边等咖啡边回耿乐早上给他的留言。   看时间记录耿乐也刚起不久, 最早一条是十点半发的,先装模做样说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总结起来就是:招人,等装灯。然后直奔主题,问他究竟把方案交上去没有。   苏阳啃了口土司, 输入:【交了。】   耿乐直接电话飚了过来。   苏阳按下公放键接听,扬声器里顿时传出耿乐高亢激动的声线:“就知道你会想通的!作为合伙人我很欣慰。”   倒也不是自己想通的, 阴差阳错罢了。苏阳脑海中闪现昨晚跌宕起伏的经历, 某些尴尬和暧昧气氛又被带了回来, 心跳不争气地加快。   怎么睡眠不足的后遗症如此顽固的吗?一觉不行那就睡两觉……   但继续睡的愿望很快落了空, 电话那头耿乐见他半天没回应:“喂!怎么不说话?下午陪我去面试员工,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本来说好今天休息一天,苏阳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何况如果放手让耿乐招员工, 最后会不会像他采买办公用品一样思路清奇,还真没个准。   白天看公司布局, 比夜里明了不少,三百平的空间隔出两间独立办公室,一间综合大办公室。另外,会议室、接待区、茶水间一应俱全。   软装硬装都遵循,造型新潮配色亮眼,这一宗旨,整体风格一看就是个设计公司。如果让苏阳来操作肯定不是这番景象,但平心而论,现在也不错,起码记忆点十足。   前台门厅处,背景是大大的哑光黑色公司名称LOGO———L&Y.   公司取两个人名字的首字母。这样做的用意,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耿乐这是实打实将苏阳当成合伙人。要说他没心没肺人傻钱多吧,其实他也有自己的计较。虽然前期苏阳一分钱没出,但他知道苏阳的价值,当技术入股自己也不会亏。更何况苏阳与余渊之间难以割舍的关系,即便他一再重申没有任何逾越,总归有个孩子本身已经够暧昧不明了。只要有这层关系在,今后跟着占好处得便宜的只会是自己。   下午应聘的是前台和设计助理两个职位,七号人齐刷刷都是应届毕业生,还剩最后一位约在六点。   毕竟新开张的小公司,公司挑职员,职员同样在挑公司,选择是相互的。   苏阳把简历从头到尾又筛了一遍,抽出其中两份:“我觉得下午这么多人里,目前他们最合适。你看呢?”   耿乐显然不是很满意:“新人跟奶孩子似得,我本来就想招有同行业工作经验的。”   说得好像他不是新人应届生一样,苏阳忍住要翻他白眼的冲动,“这两个岗位对各方面要求都不高,条件太好的招进来骑驴找马干不长,还不如新人。你再想想。”   耿乐表情略松动,似乎觉得苏阳这么说也对。   一下午连着面试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交接小白的时候。   苏阳将一叠简历推至耿乐手边,抓起搭椅背上的外套,开玩笑地说:“最后个你自己面试吧,我走了,拒绝加班。”   耿乐顺势拽住苏阳外套的袖子:“别啊,你走了我怎么办?”他点亮手机屏幕,距离六点只差十五分钟,“马上就来了,再说你的合同我还没跟你谈呢,都拟好了。”   苏阳只好实话实说:“我的合同明天再说,到点该接儿子了。”   两人正焦灼不下时,来面试的最后位应聘者推门而入。   “您好,我是梁凯,来面试设计助理岗位。”   苏阳用眼神示意耿乐松手,复又坐回办公桌前,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钱忠。   【忠伯,我在公司走不开,麻烦您帮我把小白送上来,就在公寓附近的嘉信中心15层b】   结果余渊回了过来:【今天是我送,快到了。你公司在嘉信中心?】   苏阳心下不自觉一颤,把气往耿乐身上撒,瞪了他一眼,然后很高冷地输入:【是】   打完字手机屏幕向下扣在桌面上,好像这样就能切断一切杂念般。   耿乐被瞪得莫名其妙,如果不是碍于有外人在场,他肯定要追根问底的。   小插曲很快揭过,正式进入面试环节。   梁凯毕业于国内前三设计院校,有两年设计助理工作经验,随时可以入职。他具备的条件与耿乐所想完全贴合,两人相谈甚欢,只有苏阳反而觉得条件太好有所顾虑。   等到面试结束,梁凯走远,苏阳直接说出自己的疑惑:“你不觉得他条件太好了吗?”   耿乐内心已经拿定主意就是他了,反驳道:“怎么?我们公司很差吗?”   “如果你是他,你会来我们公司面试入职?在设计助理岗位做了两年,已经具备独立接项目能力了。”   直白地说,如果招的是设计师,他来应聘才合理。   耿乐哑住,愣了几秒,但他认定的事务哪有这么容易就放弃的,仍嘴硬:“你不要总是这样妄自菲薄行不行,明明有条件更好反而去挑差的,没有这样的道理。”他说着说着突发奇想,“大不了你中意的那个也招进来好了,两个设计助理又不多,我看博物馆项目八九不离十,到时候会很忙。”   一道童音强势插入对话:“叭叭!”是小白来了。   后面跟着谁,不言而喻。   余渊对耿乐来说关系就十分纯粹简单了,四舍五入约等于七位数设计费,至尊级别的VIP甲方。他一激灵从座椅上弹起,整个人瞬间笔直,恭恭敬敬伸出双手,“余总,您好您好,快请进。”   余渊跟他点到即止地交握了下,“你好。”   他其实是想来告诉苏阳,设计方案顺利进入第二轮筛选了,可余光里他径直抱了儿子,丝毫没有要跟自己搭话的意思。   注意力回归到耿乐这边,余渊好整以暇地宣布:“你们的方案通过第一轮筛选了。”   苏阳终于被他的话吸引,下意识看过去,视线交汇的一瞬又匆匆垂眸,看儿子,看桌面,看地板,就是不看余渊。耳边充斥着耿乐过于热情洋溢的说话声,但具体说了什么,苏阳完全没听进脑子,连余渊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直到小白抗议:“你们好了没有啊,我肚子好饿了。”   耿乐从苏阳怀里接走小白,“那你想吃什么呀?我们去吃大餐庆祝好不好啊?”意识到自己声音怎么不自觉夹起来,“哎呦我……”他想说那个植物,但对上小白懵懂的眼神及时刹住了,“……去,我声音怎么变这么恶心了。”   苏阳终于回过神,接腔:“去老城区那家粤菜馆吧,一直想请你都没机会,今天正好。”   “行啊,那可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耿乐抱着小白走出公司,“你锁门”   苏阳十分受不了他突如其来的仪式感,只觉得牙酸,转身去锁门。   这边热热闹闹去吃大餐庆祝,那边榕园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晚餐虽然钱忠因为有些公事要汇报,也一起在榕园吃,但在不在都没什么差,餐厅里一片沉寂,只有羹筷偶尔触碰餐碟的声音。   沉默中反倒是余渊先开了口,他问:“今天早上你去接孩子时,有什么异常吗?”   钱忠先是一惊,以为自己幻听,从来吃饭不说话的先生怎么找他聊天了,反应过来余渊说了什么后,又是一惊:“您是问小苏?”   余渊放下筷子,而后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淡淡“嗯”了声,看向钱忠等他回答。   钱忠紧急回忆了下,早上他去接小少爷时,苏阳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一如既往地得体客气,遂回答:“没有啊,他还因为我上门接没让他下楼,连连跟我道谢来着。”他说完便反应过来了,大着胆子试探性地问:“是不是您…………最近又做了什么惹小苏生气的事了?”   余渊收回视线,内心迟疑了,默不作声。   钱忠见状觉得自己八成猜中了,进一步渲染氛围:“您好好的惹他干嘛呢,万一真气跑了,小家伙可怎么办?晚上不睡觉一直哭怎么行,我们只能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   最终,钱忠观察着余渊的表情,很贴心地给出解决方案:“小苏是不是还有好些书没看完?虽说拍了照片,但照片跟拿在手里怎么比。不如请他周末来榕园吃顿便饭?”   他看余渊拿起手机,长吁一口气,好歹听进去了。   余渊不仅听进去了,还超常发挥。他在对话框里输入:【上次我说的那批没陈列出来的书周末会送来,要借阅吗?】   苏阳收到信息的时候正在吃云吞面,这次汤底是鲜美的鸡汤,看到发件人时,热气氤氲间呛了下,还没来得及想什么书。   第二条信息跳了出来:【就是《住宅巡礼》《不只木建筑》和《城市玻璃屋》】   行为快于意识苏阳已经回复好发出去了,只有一个字———好!   尴尬是什么?暧昧是什么?不存在的。 第36章   周五下午四点刚过, 饶是嘉信中心这种高规格写字楼,整座大厦的空气中都悬着倦怠和潦草气息。   更不用说L&Y.这样开明的设计公司。   过去一周时间里,刚组建起来的五人小团体,完成了对博物馆项目的二次修改工作, 绷着的弦也该到时候松松了。   老板耿乐带头, 第一个无心工作, 要不是碍于两点约了朋友谈婚房设计,他恐怕中午就不见人影。   耿乐敲了敲苏阳办公室开着的门,“我点咖啡你要吗?”   原本死气沉沉的工位上,顿时涌现出勃勃生机。   耿乐不是个端架子的老板,两个应届生在新公司适应的很好。   苏阳没回答, 前台露露和设计助理小郭抢答———   “橙C美式,谢谢老板。”   “冰桂花拿铁,谢谢老板。”   耿乐隔空对他们做了个‘OK’的手势,“梁凯你呢?”   梁凯作为办公室里唯二在坚守岗位工作的人,抬起头礼貌拒绝:“我不喝, 谢谢。”   小办公室里另一个唯二也跟着拒绝:“我也不喝,今天我早点走, 有事。”   “你有事?”耿乐闻着八卦的味儿就进了苏阳办公室, “我还想着下班了带小白白一起吃饭呢。”   苏阳收尾手头上最后一点工作, 关电脑, “下周吧, 今天有地方吃了。”   他太了解苏阳了,除了工作就是儿子,娱乐生活几乎为零。唯一的可能就只有……   耿乐警觉地掩上门, 压低了声音问:“跟余总吃吗?”   苏阳把笔记本电脑装进包里,“你怎么知道?”   “我还不知道你啊。”耿乐撇撇嘴, 抬腿顺势坐在办公桌边缘,“你们在外面吃还是?”   “算是家里吧。”   耿乐惊,“什么叫算是家?”视线来回扫射苏阳,“你不会准备就这么空手过去吧?”   这下轮到苏阳愕然,收拾桌面资料的手顿了顿,“怎么?”   耿乐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你去人家家里吃饭,好歹带点什么吧。”   苏阳看了眼白墙上的造型挂钟,迟疑了下,“有必要吗?但来不及准备了。”他谢绝了钱忠来接他的好意,准备自己打车过去,单程怎么也得半个多小时,这还是早退避开晚高峰路况好的情况下。   “行,那你等我一下。”耿乐抽身站直,出了苏阳办公室门,一分钟后去而复返,手里提了个礼品袋递过来,“刚来咨询婚房设计的朋友带得伴手礼,给你刚好。”   “什么东西?”苏阳拉开礼品袋看了眼,一盒巧克力,一瓶红酒,包装精致一看就价格不菲,“不了吧。”   “跟我就别客气了。这牌子巧克力超正点,是我的最爱。贡献给尊贵的甲方也算物尽其用,你晚上好好表现,帮我们公司多上上分。走了。”耿乐大咧咧摆了下手,给员工点咖啡去了。   苏阳从写字楼出来,刚坐上车,小白就用钱忠的手机打了视频电话过来,东拉西扯一路时不时问一句“叭叭你到哪里了?”“叭叭你怎么还没到。”。根本不给苏阳反悔下车的机会。   外来车辆进不了院门,止步于花园入口处,中控台上的电子时间恰好跳到五点。   苏阳刚推门下车,小白就一阵风似地跑了上来,勾着他的手指,迫不及待讲:“叭叭~~我带你去看小蓝!”   钱忠紧赶慢赶,晚了好几步,吐息因疾步而有些喘,“小家伙这段时间体能课上下来,果真进步飞快,阿忠都追不上咯。”   小白牵着苏阳的手扭头,做了个鬼脸,“我没有跑得很快呀,是阿忠你越来越慢啦。”   下一秒就被苏阳敲了头,“没礼貌。”   钱忠忙打圆场:“不是不是,小少爷说得没错,的确是阿忠腿脚越来越慢了,最近天气转凉没以前灵活。”   苏阳关切地问:“忠伯腿怎么了?”   钱忠和蔼一笑:“不打紧,老毛病,习惯了,每年冬天都会这样。所以最近大多数时候是先生在接送,偶尔他抽不开身才是我跟司机。”   苏阳回忆了下,过去的几天自己只顾着心里别扭,确实没察觉都没怎么见到钱忠了,面色惭愧。   钱忠洞悉他的一切细小微表情,很贴心岔开话题:“手上是?”   “一点心意。”苏阳连忙递上礼品袋。   “太客气了,那我先提回去。”钱忠乐呵呵地接过,“让小家伙带你四处逛逛,五点半准时开饭。”   通往马场的木栈道蜿蜒,两旁各一排高大榕树,枝繁叶茂,傍晚的落日洒下,被遮了七七八八,只在路面拉出影影绰绰的光斑。   小白单脚蹦跳在光斑间,玩只踩太阳走的游戏,头发跟着步幅起起落落。仿佛风也对他偏心,吹拂枝叶,晃出面积更大的光团,好让他玩得尽兴。   木栈道跳到尽头,人也出了汗,苏阳抽出纸巾俯身为儿子擦汗,“你还真是充电五分钟,待机一整天。”   小白听不懂,“什么充电?什么待机?”   苏阳忽悠他:“就是夸你的意思。”   “嗯嗯。”小白记下了,高兴地拉着爸爸去看马。   给小蓝喂了胡萝卜和苹果,又带着溜了一圈,钱忠回来接人,说晚饭准备好了。   苏阳跟钱忠并肩走着,特意放慢脚步,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您打个电话说一声就是了。”   钱忠抬了抬手杖:“那怎么行,太失礼数了。”   踏上通往前厅的台阶,苏阳才对礼数有了一番新见解,室内灯光充足,水晶灯早早开启。餐厅里各处可以充当摆台的地方,都有鲜花点缀。   餐桌上已被白瓷盘占满,皆有银色餐盘盖罩住,烛台香炉一应俱全。   罗阿姨带着其他帮佣继续上菜摆盘,路过时冲苏阳欠了欠身,“苏先生到了。”   苏阳微颔首,亲切地唤一声“罗阿姨”,灯光像是故意的,给他勾勒出线条利落又英挺的侧脸剪影。   钱忠带小白洗手归来。小白奔跑着到处甩水,钱忠拿一条手帕跟在后面追,嘴上直求饶:“哎呦,小祖宗,你慢点跑,咱们先把手擦咯。”   落地窗推至半开,夕阳余辉漫进大半餐厅,窗外杏色奥斯汀玫瑰开得正盛,有徐徐晚风吹过,拨动花影摇曳,也带着纯白窗纱在橙红晚霞中飞扬起来。   画面唯美且充满烟火气。   余渊自旋梯而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于经年岁月中历练而出一颗八风不动的心,也在此时不由浮上暖意。   只是众人听到脚步声,都商量好一般恢复安静,连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也规规矩矩擦了手,被苏阳抱着坐上餐椅。   余渊不自觉轻咳一声,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走到餐桌边,拿儿子打趣,“马工说你今天光上午就给小蓝喂了三次胡萝卜,这样它会消化不良生病的。”   小白撇撇嘴,跟苏阳对视一眼,连忙拿起叉子吃水果去了。   一旁苏阳默默屏息,不知道该不该讲其实刚才又喂了一次,余光稍有触碰,便决定还是算了。小蓝这么大一匹马,总不会因为自己多喂的那两根胡萝卜半个苹果,出什么事吧…………   因为有钱忠在餐桌上调节气氛,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苏阳也没有丝毫尴尬,聊天对视都自然了许多。   饭后才正式进入重点环节,刚在客厅喝了半盏茶,倒是小白先提出,到阅读时间了。   平时他的书都在自己房间的起居室,今天被特许拿几本进书房一起看。   钱忠最不喜欢看书,一看就犯困,眼睛还老花,趁机告了退,书房的门被轻轻合上。   几本重量级的书早已备好,放在阅读区的矮几上。   小白嘴里含着颗奶糖,这是他一天中唯一能自由支配甜食的机会,今天选得是糖果。   他紧挨着苏阳趴在软榻上,翻看一本画册,边看还边嫌弃,“这个人房子画得还没有叭叭好。”   苏阳忍不住揉他后脑勺:“你闭嘴吧,小心口水滴下来把书弄脏了,很珍贵的。”   为什么书会很珍贵,小白是不太懂啦,但他知道要听爸爸的话,乖乖闭了嘴。   余渊听着他们的对话,很浅淡地笑了下,点燃薰炉。书房内一丝青烟袅袅,不久便弥漫了满室沉香气味。   唱针拨至唱片最外缘,黑胶唱片的独特音质流淌出。   听到倒背如流的旋律,苏阳下意识抬眸,“我以为你不会喜欢乐队,这个专辑的黑胶很难买吧。”说完便察觉眼前这人,没处买的绝版名人手稿都有,区区唱片算什么。   余渊也不邀功,诚实道:“是儿子说的,你喜欢这个乐队,他也喜欢,就顺手买了。”   小白重重“嗯”一声,连忙说:“是我告诉父亲的。”一滴含奶糖量很高的口水挂在唇边,摇摇欲滴。   电光火石间,苏阳眼疾手快抢救出画册,口水最终吧嗒落下,滴在软垫上。   苏阳无情地宣布:“你,去看自己的绘本。这个书房里的统统不许碰了,听到没有?”   小白讪讪起身,抱着绘本往余渊那边走去,“那我还是让父亲给我讲故事吧。”   书房门被人敲响两下。   “进来。”余渊的声音不高不低,在静谧的书房中尤为清晰,一如既往低醇好听。   罗阿姨是来送餐后水果的,托盘上两份大人的各有两块巧克力,唯有小白那份没有。   小白不乐意了,“为什么我没有巧克力。”   余渊把他抱坐上膝头,好心提醒:“你嘴里吃得是什么?”   “哦,那好吧。我明天一定要选巧克力。”小白懊恼地说,然后从一叠绘本中抽出一本,“先讲这个。”   罗阿姨将一份果盘放到余渊书桌上,“巧克力是苏先生带来的。”   余渊轻点了下头,“好。”   罗阿姨知道先生平时不怎么吃这类食物,特意申明了下,才拿着空托盘离开。   苏阳在阅读区叉起一小块抿入口中,入口即溶,淡淡酒香随即倾覆味蕾,逐渐浓烈,中和掉巧克力的甜腻感,又不至于太辛辣。   他吃完一颗又去叉第二块,“难怪耿乐说得天花乱坠,确实还不错。”   可另一边,余渊刚吃完一颗,手一松金属叉掉入盘中发出脆响,“这巧克力含酒精?”   “是啊,怎么了?”苏阳不明所以,却从他的声音和语气中听出不对劲,紧张地站起身。   “我不是跟你说过,儿子不能碰任何含酒精的食物。你以为是因为谁?”余渊的低醇嗓音变得暗哑,带着浓重喘息,仿佛说得十分吃力。 第37章   苏阳将信将疑地走向书桌:“你不是吧, 这一颗巧克力也没多少酒精含量,儿子好歹还能喝两口啤酒…………”   柔光阅读灯下,余渊双掌撑着书桌边缘,姿势极其紧绷, 眸光湿润着, 没有了平时的疏离冷感。   这时苏阳仍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淡定地吩咐小白跑腿:“儿子,去请罗阿姨冲杯蜂蜜水来,再准备一块打湿的毛巾。”   小白得了令,从软榻上一跃而起,“嗯嗯, 好的叭叭。”一副我保证能完成任务的光荣样。   余渊只觉眼前人影晃动得厉害,拖出一排排光弧,仿佛有成千上万个苏阳。聚气凝神,浅薄的意识得到片刻恢复,他神色严肃地说:“别去, 除了阿忠他们都不知道。窗帘拉严,门锁上, 给阿忠打电话, 他知道怎么处理。”   不知道什么, 不言而喻, 只有钱忠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余渊的咬字和吐息都十分重, 令苏阳不由跟着紧张起来,及时拉回儿子,“先别去了。”   小白亦察觉到父亲的不对劲, 担心地问:“父亲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苏阳边照指示手脚麻利地拉窗帘锁门,边回答儿子:“没什么, 你继续看书。”   小白有一点孝心但不多,他的担心稍纵即逝,比刚才更关切地追问:“那可以继续看那本画册吗?”   苏阳拿他没办法,却依然清醒地坚守底线:“糖吃完才可以看。”   同时,一串熟悉的号码拨出去,钱忠没有接,听筒里只有无尽的电子忙音传出,苏阳接连打了几次都一样。   放弃继续拨打的念头,苏阳编辑了条信息告知钱忠详情,请他看到信息后速速回榕园。   信息发出去,苏阳扭过头,看到余渊原本绷直的坐姿现已软塌下来。他的长腿交叠着,头低垂背微躬,眼神也变得涣散,与此刻西装革履的穿着十分格格不入。   余渊用手掌轻抚了把脸,而后试图去扯松领带,好让呼吸更顺畅些,手指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尝试了几次都无果。   苏阳走近他,俯下身,“我帮你。”   帮余渊扯松领带,苏阳的手背毫无征兆地被更大的一只手掌敷住。他当即愣住,脸霎时蹿红,拘谨着不敢有下一步动作,说话磕磕绊绊,“怎……怎……么了?”   余渊轻声说:“扶我去沙发上。”   “好……好的。”苏阳仍是有点结巴,清了下嗓子试图缓解紧张,“小白,过来帮忙。”   小白能顶什么用,不帮倒忙就不错了,一过来就不负所托地先问了句:“叭叭,你怎么说话断断续续的,是没充电所以信号不好了吗?”   “…………”苏阳趁机抽回手,敲儿子头,“让你帮忙,没让你说话!”   被儿子一打岔,尴尬情绪果然好了很多,苏阳故作坦荡地扶余渊去沙发上坐。小白孝心重燃,象征性地牵起余渊的手,很小大人地说:“父亲你不会自己走路吗?怎么又要让我牵还要叭叭抱。”   苏阳腾不出手敲儿子头了,只能干瞪眼,“你,现在开始不许说话了。”   小白假模假式抿起唇,用鼻音模糊地哼哼:“那这样说可以吗?”   “不可以!”苏阳注意力全然在儿子那边,再加之余渊身形到底比他高大魁梧许多,快到沙发边时,失了平衡,两双脚步皆凌乱,齐齐摔在沙发上。   苏阳被压得猝不及防,余渊俊朗的脸近在咫尺,灼热吐息扑面。他的心脏重重一跳,不争气地鼓噪起来,每一下都又快又急。   屏息、深呼吸、再屏息,循复往返依然徒劳,紧贴在一起的肌肤触感透过薄薄衣物面料,直达苏阳心底———比自己偏高的温热体温,紧实饱满的肌肉线条,以及某些令人意乱情迷的挥之不去的浓烈暧昧氛围。   小白看到两人大人缠作一团十分稀奇,“你们在玩什么新游戏吗?”   苏阳模样慌乱地侧开脸,微妙地躲过与余渊对视。   好在这会大的这个醉着,小的不懂,没人察觉自己的异样,不然实在丢脸。他强装镇定推了一把人,“起来。”   余渊就着这个暧昧姿势,低低地说:“你心跳好快。”   苏阳顶着儿子的高压视线,迫使自己必须冷静下来,竭力抵住余渊胸口,将他推翻在侧,“不是我,是你的心跳快。”   余渊听到苏阳这么说,便这么认为了,躺靠在沙发上,低低地说:“哦,抱歉,是我搞错了。”   苏阳被他语气惊到,被酒精支配的他竟如此乖顺,问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否认是吗?”   余渊迷离的双眼布满红血丝,有些绵软地点了下头,“是。”   “什么要求都答应?”苏阳下意识脱口而出。   “答应。”   尴尬烟消云散,苏阳玩心大起,“口说无凭,我录下来?”   “好。”   苏阳去书桌上拿回手机,点开视频拍摄,摄像头对准余渊,“余总,博物馆项目能内定给我们公司做吗?”   “可以。”   苏阳又问:“那以后我说什么你都听吗?”   “听。”   苏阳震惊:“这都行,你都不能算酒量差,简直是酒精测试仪。”   “是。”   苏阳笑得不行,故意问:“你是什么?”   余渊跟着他勾起唇角,老实回答:“酒精测试仪。”   小白终于领悟游戏要意,凑过来,用鼻音哼哼,苏阳听懂了,余渊听不懂一点。   苏阳大发慈悲,对儿子取消禁令:“现在可以说话。”   小白立刻语速很快地问:“父亲,明天我可以不上课休息一天吗?”   “可以。”   “哇!好棒,好好玩!”小白兴奋地瞪大眼睛,像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贪心追加砝码,“我想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话还没说完被苏阳捂住嘴巴,“你够了啊,什么叫适得其反知道吗,小心明天挨罚。”   小白“哦”一声,“那叭叭你继续吧。”退到一旁,搭乐高去了。   苏阳意识到自己也有点过分了,遂关了视频拍摄,收起手机,自言自语般喃喃:“还好我不是别有用心之人,你这样有求必应,落在别人手里可怎么办好啊。”   余渊忽地从沙发上坐直,目光如炬地看着苏阳,像是已经清醒了般,可一说话就露了陷。他温柔地说:“不是别人。”   苏阳只觉得有趣,想也没想便问:“不是别人那是什么人啊?”   眼眸低垂下去,余渊不说话了。   书房门被重重推了两下,紧接着响起敲门声,伴随着钱忠急促说话声,“小苏,我是阿忠,可以开门了。先生他现在怎么样?”   苏阳转过身,正要往门口走,顷刻间,整个人被雪白绒毛包裹住,柔顺丝滑如绸缎般,却坚实有力,将他往反方向带,强势而不容拒绝。   宽大狐尾罩住两个人,狭小空间里他们几乎紧贴在一起,额头对着额头,鼻息交缠,心跳共振。   继而,苏阳耳畔响起余渊因醉意而有些低沉微哑的嗓音,他说:“是家人。”   小白被眼前情景快吓哭了,扒拉着密不透风的狐尾,声音都颤抖着:“叭叭,你在哪里?”越扒拉越急,完全不得要领,哇的一声哭出来,“父亲你太坏了,我再也不跟你好了,呜呜呜呜……快把叭叭还给我……”   苏阳隐约听到儿子哭,可浑身动弹不得,急切道:“快松开,放我出去。”   余渊红着眼,沉入更深的醉意,迟疑了下。   苏阳又道:“你不是说都听我的吗,怎么才几分钟就失言了?”   信守承诺,答应的事从不食言,是刻进余渊心肺的信条,狐尾收了力,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阳跌落至软榻上,回过神后,连忙去给钱忠开门。   钱忠见门开了,闪身进书房,复又锁上。他并不急着去照料余渊,而是关心苏阳,“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倒也不至于受伤的程度,苏阳不知如何应对,只答:“我没事。”   钱忠下一秒才注意到哭哭啼啼的小白,心疼得去安抚:“哎呦,小宝贝,别哭别哭,是不是被吓坏了。”   苏阳这才抱起儿子,让他趴在自己肩膀上,“忠伯,那我先带小白出去,这里就交给你了。”   钱忠一叠声应下:“哎哎,好。就去二楼上次那间卧室,已经让罗阿姨收拾好了,今晚就住下吧。”   苏阳往里侧看了眼,此时余渊安静靠着沙发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到底事情是因自己而起,就这么走了也不合适,他默许地点了下头。   苏阳哄睡了儿子,再下去书房时,已经空了,微信上问了钱忠,钱忠只说一切都好,让他放心。他辗转反侧至后半夜才睡着,一夜平静,无事发生。   晨光微露,天空刚泛起鱼肚白,睡梦中的苏阳便被敲门声吵醒。他睡眼惺忪着去开门,门打开,醒酒后的余渊站在门外,眸光已然恢复清明。   余渊双目眨眼间变得赤红,一瞬不瞬盯着苏阳,蛊惑地说:“你昨晚没见过我,更没见过我醉酒的样子。”   他穿墨蓝丝质睡衣套装,外面还披了件同系列睡袍,腰间绑带扎得仔细,脚下拖鞋是从公寓借走的那双。但怎么看,都不像没醒酒的样子。   苏阳双臂抱至胸前,倚靠在门框上,莫名其妙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幽幽道:“大清早神神叨叨干嘛呢,我不仅见过,还拍了视频作证,要看吗?我不介意传给你一份。” 第38章   余渊刚才说出这句对白时有多游刃有余, 这会儿就有多狼狈。   他四平八稳的漫长一生,在这一秒钟里悉数崩塌,心止不住得慌乱,并非单纯的羞愧, 夹杂着对不可控的恐惧和挫败感。   他早该知道的, 眼前这人有多特殊, 儿子的存在就是最好说明。   视线仓惶移开,余渊竭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打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三楼卧室的,复杂心绪缠绕在一起,一颗心虚实不定地起起伏伏着。   余渊长久沉浸在这种情绪中, 而后飘悬着的心逐渐回落。如果意外和不可控注定要发生,那在这一切之前冠以苏阳的名义,似乎就变得没那么难接受了。   直到下午离开榕园,苏阳都没再见到余渊一面。   钱忠携司机送父子二人回公寓,一路陪至门厅电梯口, 仍没有要离去的意思。苏阳看出他的欲言又止,特意请他上楼坐坐。   钱忠满心欢喜地应了, 想着替先生挽回一点形象, “先生安静沉稳, 暴虐绝不是他的本性。”   苏阳在餐厅吧台冲茶, 听得云里雾里, “暴虐?”   钱忠倒吸一口凉气,暗暗责怪自己措辞太重,虽然事实上‘暴虐’二字完全不足以形容那时候余渊的状态。他“呵呵”两声, 顾左右而言他,“我相信小苏你一定不会怪他, 况且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很小。”   苏阳更不解了,“我什么要怪他,他挺…………”端着茶壶走向客厅,俯身给钱忠倒茶,边斟酌了下用词,“挺乖的。”   哪怕用暴虐形容也比乖合适吧。   钱忠惊得茶水都差点撒了出来,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失聪的年纪,眯起眼睛,不敢相信地问:“挺……乖?”   “嗯嗯。”一旁玩机器人的小白插话,“父亲除了最后把叭叭藏起来,前面都很乖,我们说什么他都…………”   苏阳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打断儿子继续说下去,“总之,没有发生什么忠伯担心的事。”   钱忠反应很快,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不是自己想得那般,拼命往回找补,“那就好那就好,可是藏起来是什么意思?”   这下轮到苏阳顾左右而言他,“忠伯留下一起吃晚饭吧?”   钱忠见目的达成,自然没有再赖着不走的道理,礼貌起身告辞:“不,不,晚上还有点事,那我就不叨扰了。小苏你以后有空多来榕园吃饭。”   苏阳这次没有直接拒绝,毕竟昨晚那三本书才刚翻了几页。   接下来几天,苏阳每次交接儿子时,都没见到余渊。他心里七上八下,琢磨着是不是自己说话失了分寸,还是玩笑开得太过火,把人惹生气了。   几次想在钱忠那里探口风,却没探出个所以然来。   甚至试图从儿子嘴角套些蛛丝马迹,可小白过山车式的思维套不了一点,反问苏阳:“叭叭,你为什么最近总关心父亲?你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的。”   当苏阳意识到为何突然在乎起这个人?他自欺欺人地找理由,是因为事情因自己而起,在乎和担心也是应该的,他从不推卸责任;还可能因为记挂那些绝版书,毕竟他是书的主人…   要不是有耿乐朋友的别墅装修项目分散注意力,他都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几天。   到了周五,工作这个寄托也没了。终于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在输入框里删删改改,打出:【你没事了吧?】   又一个字一个字退掉,还是太刻意,明明第二天早上就好了,虽然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苏阳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的第几次尝试沟通。   办公室的门被人径直推开。   苏阳像个上课做小动作被老师抓包的学生,第一反应是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他抬起头,见是耿乐,故作镇定地问:“找我有事?”   耿乐怎会错过这种挖苦他的好机会,把正事都给抛置脑后了,“做贼呢?鬼鬼祟祟的。”   苏阳不尴不尬地端起水杯喝了口,心率逐渐降下,理直气壮起来:“进我办公室能不能先敲一下门!”   耿乐这才想起来自己干嘛来的,很随意地抬腿往桌角一搭,“哦抱歉,我不仅不敲门还坐你办公桌,但我觉得你今天一定不会介意。”   苏阳十分无语:“说人话。”   耿乐一挑眉:“还记得你投过普利奖参赛作品吗?”   苏阳当时是以公司名义投的,也很有分寸地留了耿乐的联系方式。他一颗心提起来:“获奖了?”   “倒也不是。”耿乐被苏阳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搞得有点内疚,“我以为你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寄予厚望啊。”   “没有,只是觉得这种人文风那边很受用。”苏阳推他下去,“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耿乐躬身左手掌撑桌面,右手背曲起敲了敲:“喂,差点被你绕进去,下个月才开奖,你现在失望个什么劲。我是想说,要不要去现场感受一下国际大奖的氛围?刚好圣诞期间,就当带薪休假了。”   苏阳第一反应是:“那我儿子怎么办?”   耿乐耸耸肩,“带着也不是不行吧,小白白那么乖。”   苏阳要对‘乖’这个字应激了,迟疑了下,“我得先问问。”   到这里他都还是无所谓的态度,去或不去都行。   耿乐收起玩世不恭的态度,而后一本正经道:“机会难得,不介意多透露点信息给你。大奖评审之一,你的偶像,到时候会有一个私人分享会,我拿到了入场券。”   光看苏阳的表情就知道了,耿乐挥了下手,“行,那我看着安排行程了,包含来回大概五天时间。机票到时候你这边确定了再买。”   苏阳忽地心情舒畅了,不是因为带薪休假,也不是即将见到喜欢的设计师偶像,而是他有正当理由充当开场白了。   手机反转回来,唤醒屏幕,对话框里是一条未读新信息:【输入半天怎么又不发了?】   悬着的心落了地,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连日来的患得患失仿佛在这一刻有了答案。什么书,什么责任,通通不值一提。   【打字到一半,耿乐找我。】   没有人在意,为什么字打到一半就没了。   苏阳继续输入。对话框顶端亦是“对方正在输入中……”字样。   两条新信息几乎同时出现在屏幕上———   余渊:【晚上一起吃饭?】   苏阳:【晚上有空吗?有事要跟你说。】   又几乎是同时———   苏阳:【好。】   余渊:【我订餐厅。】   餐厅订在江边,百米高空,可以俯瞰隔江两岸整个海市的浩瀚灯火。   苏阳到的时候余渊已经在了,难得的休闲装扮。深灰色大衣里,搭一件纯黑半高领羊绒衫,领口高度恰到好处,露出一半喉结。   余渊起身,绅士地为他拉开餐椅。   “谢谢。”苏阳落座,问:“儿子呢?”   “没带来。”余渊淡淡三个字带过。没有细说他是用一天不上课,外加买两个玩具,才达成所愿的。   苏阳很有默契地不继续追问。   菜品都是提前定好的,又跟主厨沟通后,依照苏阳口味改进过。摆盘和味道都可圈可点,挑不出错处。   餐厅中央的舞台上,有现场钢琴演奏烘托气氛,其实席间不聊天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可偏偏余渊从儿子到建筑,时不时抛出苏阳感兴趣的话题。令苏阳不禁生出,他今天也会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的错觉。   侍应生撤下空盘,换上餐后甜点和无酒精饮品。   钢琴声戛然而止,演奏者朝他们这桌躬了躬身,而后离开舞台。   苏阳这才察觉,整个餐厅就他们一桌客人,“你包场了吗?未免太兴师动众了。”   余渊抿着笑问:“你喜欢人多热闹些?”   苏阳慌了一瞬,被突如其来的关心搞蒙了,不由的否认:“也不是,算了,没什么。”   谁知余渊认真而坚持地说:“以后有什么话都可以直接说。”   眼神无处安放,嘴角却猝不及防地弯了弯。苏阳眉眼微垂,听到余渊又问:“你本来找我,是想说什么事?”   苏阳竭力保持镇定,“圣诞假期,我出差,想带儿子一起,大概五天,可以吗?”   “去哪里?多久?需要坐飞机吗?”   苏阳被余渊骤然严肃的语气感染到,抬眸迎视着他,“要坐飞机,还是长途,十几小时那种。”   原来他只是想说这件事。余渊更深地扩大笑意,自嘲成分居多,但胜在阅历丰富,很快找到重新掌控局面的制胜点。   他没有思考太久,不近人情地拒绝:“儿子目前不适合长途飞行。”   “那……”苏阳纠结了下,割舍掉难得的见面机会不容易,却也没办法,毕竟小白有“前科”。   “那就用一个月时间逐渐让儿子适应。”余渊恢复游刃有余,双手置于桌面,“有笔和纸吗?”   苏阳不明所以,但照做了,他是从公司直接来的,随身带了涂鸦画本和笔,拿出来递过去。   一些记忆慢慢归拢,苏阳抽回手翻开到空白页,有些不自然地问:“这个可以吗?”   余渊对他的别扭了然于心,不戳破,很轻地“嗯”一声,“其实儿子每次哭都是在不知道你要离开的情况下,提前告诉他,他会慢慢适应。”   余渊边说边写,“就像前次你在书房忙,他跟着我也肯睡,可以一步步引导。我想一个月时间也够了。榕园离你公司太远,各方面都不方便,那就我搬来公寓。”   他说完也写完了,套回签字笔的笔帽,画本递回给苏阳。   这本曾经夹着约法三章的画本,此刻苏阳拿回一看———   洋洋洒洒列了十几条。   光标题‘同住协议’四个字,就刺得他面颊微红。   二十五年的人生到底太浅薄,没有任何经验足以应付这一刻的突如其来,能回应的只有一个字:“啊?” 第39章   周一清晨是所有打工人的噩梦, 踩点上班的比平时更多。临近十点,嘉信中心不算小的电梯间,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堪比小型春运现场。   人群中不免有人抱怨起来, “这电梯早不坏晚不坏, 偏偏赶着周一早上坏, 上周不是刚检修过吗!”   立马有人跟着小声附和,“是说,一年交这么多物业费管理费,电梯还隔三岔五坏。”   也有人阴阳怪气,“咱们这里人挤人, 隔壁人家有专梯,没那个命咯。”   电梯停运一台,令本就不堪重负的运力雪上加霜。   在这一刻,没有高低位分之别,无论是年薪百万的高层管理, 还是新晋文员实习生,妆容再精致, 奢牌高定套装再光鲜, 都不能免俗地站在一起等候。   苏阳等了两拨, 还是没挤上电梯。   第三拨轿厢门快要合拢的瞬间, 他的手腕被人握住, 力道很足地将他往前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再往里挤挤, 我弟弟很痩的,他好不容易找到工作, 再迟到就要被辞退了。”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碍于人多不能有太大肢体动作,苏阳微侧过脸,冷冷瞥了耿乐一眼。   15层到了,两人一前一后迈出电梯。   “靠,气都喘不过来。”耿乐深呼一口气,跟上苏阳,“哎,你这人,有没有点礼貌了还,一声谢谢都不说,还瞪我!好意思?要不是我拉你一把,你等到下班看能不能上来。”   苏阳自从跟余渊吃了那顿饭后,神情恍惚了两天。   虽然一开始很吃惊,他怎会提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办法,但细细读完所列十几条协议条款,把苏阳想到没想到的,所有同住会带来的问题都做了约束。更何况眼下没有更合适的解决办法。   两人约定好,周一下午余渊会搬进公寓,因此苏阳越临近越生出后知后觉的紧张。他顾不上跟耿乐斗嘴,径直拐入走廊。   梁凯是全公司唯一没有踩点上班的人,端坐电脑前,不冷不热地向两位老板打招呼,“早。”   苏阳点点头进了自己办公室。   耿乐懒洋洋地回:“早。”后脚跟进苏阳办公室,无精打采地坐在单人沙发上,“早餐吃不吃?”   “吃过了。”苏阳暂时把那些心思放一边,“我拜托你,晚上早点睡吧,昨晚又干嘛去了。”他边劝边开窗通风,办公区有统一的新风系统,但苏阳养着盆绿植,周末闷了两天叶片有点枯黄,急需阳光和新鲜空气。   耿乐打了个哈欠,“够了啊你,何不食肉糜?你自己下个楼就到公司了,根本不理解我们通勤人早高峰的苦!”   苏阳话到嘴边,放弃继续劝说的念头,虽然他也就几脚油门的事,但自己倒个垃圾的功夫就能到公司,的确没有立场说。   他沉默着拎了喷壶,仔细给绿植浇水,直到叶片悉数浸湿才停下。是最普通常见的那种文竹,十几块一盆,赶上摊主急着收摊十块都能买到,但苏阳这盆是保洁阿姨送的。要不怎么说颜值是第一生产力呢,搁哪都很受用。   耿乐在APP里点好了早餐,突发奇想:“对啊,我为什么不搬近一点住,上班不就方便了么。刚好现在那房子早就住腻了。”   苏阳掐掉一截黄到枯干没法抢救的叶片,给耿乐打预防针:“别打我那的主意啊,我只是借住。”   耿乐随意地把脚搭在茶几上,白他一眼,“瞧不起谁啊,我就不能自己买么。”   他是个风风火火的个性,想一出必须是一出,置业顾问的号码搜出来,立马就咨询上了,打着电话跟苏阳挥了下手,“中午一起吃啊,有家泰国菜我一直想去试。”   拢共没几分钟,不是吃早餐就是吃午餐,苏阳不敢想象以后要是住近了会怎样。   但中午到底也没一起吃成,苏阳临饭点前接到个小单咨询,如果是耿乐一定拒绝,毕竟起步门槛是七位数设计费,但苏阳考虑的是小活可以带带新人。   苏阳带着小郭把前期准备工作的流程走了一遍,中饭也只是简单啃了个面包。一口气忙到快六点,苏阳条件反射般意识到该接儿子了,一看手机,两通余渊的未接来电,一条未读信息,才想起今天开始不用接。   未读信息点开———【是在忙吗?大概六点半开饭。】   很寻常的一句话,却神奇地令苏阳的不安和紧张都消散了,回复:【好,马上回来。】   按开门锁,小白听着声音飞奔过来,他迫不及待地跟苏阳分享自己昨天刚获得的新玩具,一个家庭版滑梯爬架。   苏阳内心塑料营业,但表面上却十分配合儿子的情绪,浮夸地说:“哇哦,好厉害。”直到被儿子拖进阳光房,彻底震惊。   所谓玩具,并非苏阳想象中颜色鲜亮的塑料玩意儿,而是固定安装在墙面上,贯通整个房间的装置。米色实木造型滑梯链接纵横交错的攀爬通道,路线布局高低错落,底端还有个波波球池,说小型游乐场都不为过。   余渊在二楼书房听到动静,走下步梯,“原本想问过你再安装的,下午打了两通电话你都没接。”   苏阳嘴角衔着一抹笑,“你的房子,不用问我的。”   “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受协议约束的平等关系。”余渊走向餐厅,拉开餐椅,“先洗手吃饭吧。”   “好。”苏阳背过身往洗手间走,嘴角的弧度逐渐加深。   晚餐是罗阿姨来做的,以后也都会由她负责。   苏阳发现,真正跟余渊相处起来,反倒一点也没想象中的尴尬。他识大体知礼数,又很有分寸感。更别说,还有小白这个话痨,从中调节气氛。   一顿饭吃得舒心,苏阳空了一天的胃得到极大熨帖,不由多吃了半碗饭。   饭后两人轮流带着小白玩。上半场是余渊的陪搭乐高时间,苏阳去处理了点工作;下半场是苏阳带着小白讲故事,余渊趁机去洗澡。   直到八点,便到了关键的哄睡环节。经两人协商,决定先让小白在原来苏阳住的房间,由余渊带着习惯后,再换到楼上主卧。   苏阳乐得自在,坐客厅看书。书是余渊带来的,正是那日没看完的三本。   刚翻开扉页,门铃被人按响,照理说这个时间没有人会上门,苏阳放下书,起身去开门。   门刚开了条缝,耿乐挤身进来,径直走向客厅,往沙发上一摊,“累死爷了,隔壁小区看了两套,你楼下一套。”   晚上八点带看房源,不是因为中介是劳模,而是顾客实在优质。   苏阳拿了瓶气泡水给他,“怎么样?”   “比较心仪你楼下这套。”耿乐接过来拧开,喝了一大口,“我儿子呢?不会睡这么早吧。”   耿乐平时偶尔也会这么称呼小白,他将小白视为干儿子,自封的,并未得到当事人某白的同意。当时的情况是———小白十分不解地说:‘可是我已经有叭叭和父亲了,而且哥哥叔叔你画画没有我叭叭厉害,拼乐高也没有我父亲厉害。’   苏阳不知为何,心虚了一瞬,立马岔开话题:“下午谈的酒店式公寓,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小五位数的单子耿乐本来就看不上,更何况他是个下班时间从不谈工作的人,十分无语地看着苏阳说:“你就不能有点私生活吗,整天项目生意的,不无趣吗?让我一度以为你有点那个什么……”   苏阳茫然,下意识问:“哪个什么?”   耿乐晃着腿,大大咧咧地说:“性冷淡。”   苏阳:“…………”   耿乐看他一脸别扭和羞涩,在沙发上笑得发抖,“害什么羞啊,都是生理健康的成年人。”   余渊在房间哄儿子睡觉,听着这对话越来越限制级,心想私底下竟是这样开放的吗。   “你闭嘴吧!能不能别整天没个正型?”苏阳只求儿子对声音不敏感,余渊也是如此。   耿乐看他急了,心里更觉得好玩,“以后有什么新款玩具给你也买一份,够意思吧?”   苏阳忍无可忍,开始上手赶客,“你赶紧走吧,行吗,算我求你,我要洗澡睡觉了。”   “你慌什么?被我说中了?你不会真的不行吧…………”耿乐说着被苏阳推出玄关,门也开好了,“怎么这么待客?我晚饭都没吃就先来看你了。”   苏阳心累,不耐烦地把耿乐喝了一半的气泡水丢进他怀里,“多喝水败败火,明天见。”然后无情地锁了门。   再回到沙发坐下时,心境已然与先前截然不同,饶是如此珍贵的绝版书籍,他都耐不下心看。索性合拢书,打算去露台吹吹冷风静静心。   刚站起身,余渊推门而出,两人隔着偌大的客厅相视而立。   苏阳败下阵来,不自然地转开视线,但抱着一线希望,试探性地没话找话:“儿子睡了?”   谁知,余渊轻“嗯”了声,不动声色地反问他:“耿乐走了?”   苏阳梦碎,内心天崩地裂,依旧不肯轻易死心,掩耳盗铃般说:“你…………你怎么知道他来了。”   余渊一本正经回答:“从他说:‘累死爷了,隔壁小区看了两套,你楼下一套。’的时候。”   苏阳:………………   毁灭吧,没救了,原地埋了吧。   他逃也似地离开案发现场,往书房走,边走边给自己找借口:“突然想起来,酒店式公寓的询价资料还没整理,晚安。”   身后响起余渊不急不缓的说话声:“怎么还没询价,你不是说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吗?”他的嗓音如初,却字字带着笑意。 第40章   九点刚过, 苏阳从浴室出来时,仰头看了眼,二楼书房半掩着的门缝处还透着光。他早早回房间躺上床,常年饮食不规律, 迟钝的胃开始后知后觉发胀。中午饿到极限啃了小半个面包, 晚饭又吃撑了, 这会儿胃开始各种作妖。   苏阳在床上翻来覆去变换姿势,仍觉得不舒服。他最终放弃挣扎,轻手轻脚掀开鹅绒被,起身想去喝点水缓解不适。   偌大的厨房,除了冰气泡水和热咖啡, 没有任何适合现在喝的东西。   他没开灯,就着一排地脚线氛围灯带找水壶。搬进来后就没开过火,橱柜翻找了一圈,只找到支炒锅,也只能将就用。这时胃开始痉挛, 苏阳将缓解的希望都寄托在热水上。   灶台点火的瞬间,客厅照明灯被人按开, 余渊缓步走进厨房, 问他:“怎么了?”   苏阳拿掉黑框眼镜随手放在吧台上, 有气无力地摇了下头, “没事, 口渴了烧点水。吵到你了?”   早晨醒来都只喝冰水的人,口渴却选择烧热水,这一行为本身就很反常。更别说这会儿他的额头早已渗出细密冷汗, 嘴唇白得没有任何血色。   余渊隔着中岛流理台跟他对视,将一切看在眼里, “你看起来不像只是口渴的样子。”   苏阳背微躬,掌心压紧胃部,咬着后牙槽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晚上吃太撑了,喝点热水就好。”   余渊的语气严肃起来:“你不说实话,我没办法帮你。”   他的话莫名令苏阳心安,一秒妥协,老实坦白:“胃痛,老毛病,没事,你忙你的。”   说话间,余渊宽大的手掌伸过来,苏阳下意识后仰想躲,“你干嘛?”不经意的动作蹭掉眼镜,镜面朝下摔在地板上,划了一路,被冰箱底部挡住。   余渊柔声解释:“闭上眼睛,不会害你。”   苏阳听话照做,薄薄的眼皮轻阖,很快按着胃的手背被大掌完全覆盖包裹住,是比他拿鼠标敲键盘的手略粗粝的触感,带有薄茧。继而胃部感受到一股暖流,钝痛随之渐渐消散。睁开眼时余渊已经抽回手,他也完全不痛了,不禁感叹:“好神奇。”   余渊眼底浮现一丝笑意,“胃痛喝热水没用,但以后空腹少喝冰的。”说着走到冰箱旁,弯腰捡起刚才带落的眼镜,“镜面有点磨花了,明天重新配一副。”   苏阳痛感消失,身心舒畅,“没事,我不戴也能看见。”   眼镜放回吧台,余渊快步往楼上走,留苏阳一人在厨房继续等水开,烧都烧一半了,好歹喝一口。   没多久,余渊换了一套常服去而复返。   他走进玄关换鞋:“等我下,最多十几分钟就回来。”   炒锅烧热水到底不方便,苏阳把热水艰难地倒进马克杯,还滚烫着,但人已经舒服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去哪?又为什么叫自己等?   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余渊就动作麻利地出了门。   十分钟后,比预计的时间还快,余渊在大理石台面放下车钥匙和一盒胃药。   这时热水刚好降至适宜入口的温度,苏阳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正捧着马克杯小口小口啄饮,不明所以地调侃,“我都好了,你不去当医生太可惜。”   余渊拆开药盒,从银色锡纸槽里剥出两颗,掌心摊开递到苏阳眼前,缓慢而清晰地说:“相信科学,我又不是神棍。该吃药还是得吃。”   苏阳心头不由一暖,二十五年人生不长不短,被胃痛折磨却有十年之久。幼年时在孤儿院,饥一顿饱一顿没人管,被领养后好一些,但早就烙下病根。他怕给养父母添麻烦,亦是能忍则忍。就此养成从不喊疼的性格,因为知道,说了也没人回应,没人在乎。   他的眸光因动容而更加明亮,垂首乖乖吃了药,“谢谢。”   “如果夜里再痛,必须得去医院,可以打我手机,我不关机。”余渊很有分寸感地没有逗留太久,说完便上楼了。   苏阳一觉睡得安稳,直到闹钟响第二次才醒,床里侧空了,儿子不见人影。他洗漱完习惯性去厨房找水喝,拉开冰箱门的手顿住,一张便利贴映入眼帘———喝热水,蒸箱里有早餐。下面还附赠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叭叭,晚上见,你要听话0。   苏阳嘴角浮上浓浓笑意,可以想象当时儿子写‘哦’不会时皱起鼻梁,又突发奇想画了个圈的可爱模样。   因为起来晚了,又不可避免地等了几波电梯才轮上。一进公司就听到露露和小郭在抱怨,“就离谱,2号电梯昨天坏,今天轮到5号,什么破电梯,纸糊的吗,害我等了两次才挤进去。”   小郭双肩包还没卸下,呆坐在工位上:“你两次都算被优待了,估计看你身单力薄不好意思挤你。”   他们见到苏阳进来,热情跟他打招呼问早安。   苏阳心情很好地回应:“早。”进了办公室,照例先开窗通风,把文竹搬到窗台上,全方位无死角地喷水。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叶片在他的悉心照顾下,枯黄的范围更大了。连耿乐都看出来,顶着黑眼圈评价:“别抢救了,我给你买盆新的吧。”   苏阳被他突然出声吓一跳,转过头:“你走路怎么没声音的。”   耿乐靠着门,幽幽地胡说八道:“可能被通勤折磨瘦了吧,瘦了走路就没声。”   苏阳忍不住笑,“搬吧搬吧,我看你不搬是不会死心的。今天我不忙,午休时间可以陪你去看看。”   耿乐霎时精神头好了些,“一言为定。”   茶水间的咖啡机在公司正式开业的第三周,终于送达,不用想就知道,又是某老板杰作。露露昨天跟咖啡机磨合了一下午,已经操作熟练,她在茶水间探出头,“你们都喝什么?快报过来。”   小郭满血复活:“冰燕麦拿铁。”   梁凯一如既往不合群:“我不用了,谢谢。”   露露追问:“两位老板呢?”   耿乐:“冰美式,双倍浓缩。”   苏阳下意识:“我也一样。”说完又改口:“我要热的,谢谢。”   耿乐在自己办公室很稀奇,喊了一句:“热美式跟中药有什么区别?狗都不喝。”   苏阳:“…………”汪汪汪。   这周的工作重点只有两个项目,都还在前期准备阶段,苏阳一上午都不怎么忙,甚至起身去窗边看了两回文竹,总感觉状态越来越差了。   午餐时耿乐叫了一家中餐外卖,除了梁凯大家一起吃的。吃完约中介见面,苏阳想着反正回公寓,就把文竹带上,想着放露台多透气救救看。   耿乐看中的单位在苏阳楼下隔了五层,苏阳先回去放了文竹,才又下来。   公寓一楼设有专门的会客区,中介看着有些坐立不安,陪着笑脸不知说了些什么。   耿乐则是脸拉地老长,分贝很高:“你开什么玩笑,想涨价就实话实说,又不是没得谈,跟我搞这出,你看我信你半个字?”   苏阳急忙上前打圆场:“怎么了这是?”   中介是个瘦小的年轻小伙,他看到苏阳来了,仿佛看到救星般,“耿先生看中的那个单位,半小时前被人抢先一步下订了,定金都已经打到我们公司账户上了。”   耿乐不吃这一套,压根也不信,本来也没有非要不可,户型朝向都比苏阳楼上差了点意思,但现在跟他说没了,就激起了他的占有欲。   他很无赖地说:“哪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先来后到懂不懂?昨天你也没跟我说,让我付订啊!定金我来赔,这套房子我要定了。”   中介很为难地看了苏阳一眼,欲言又止,硬着头皮说:“我也很无奈,另一组同事的带看进度,也不是我一个小职员能左右的,您多理解担待。”   苏阳帮腔劝:“你刚才不还说没楼上户型好么。怎么现在又非要不可了。”   中介鼓起勇气,将刚才电话里听到的和盘托出:“是户型稍差一些,朝向也没那么周正。关键价格吧,不是定金不定金的问题,现在被别人抬高一大截…………”   耿乐听出点画外音了,“那人出多少?”   中介往苏阳那边靠了靠,才压低声音说:“比您的价格翻了将近一倍。”   “多……夺少?!将近一倍!!!”耿乐尾音猛地飙升,说话都不利索了,而后被气笑,“行行行,算我输,我认了,人傻钱多也要有个限度吧。”   苏阳更是哭笑不得,“你还知道限度,看来有得救。”被耿乐狠狠白了一眼,心软一秒,改口:“没买到说明缘分未到,大不了以后午休我多陪你四处看看,又不是非得买这里。”   耿乐气急:“非得买这里!”   苏阳朝中介使了个眼色,让他先行离开,又继续安抚耿乐:“好好好,那就帮你留意这里,买个更好的。”   耿乐终于被哄服帖了:“这还差不多。”   苏阳点亮手机屏幕,临近上班时间了,下午还约了酒店式公寓的客户签意向书,“走吧,先回公司。”   二人前脚刚走,后脚钱忠就出了电梯。   浩浩荡荡一行人,分两辆电梯下来。光中介陪同人员就有三个,别说店长,连区域总经理都出动了。可不得大张旗鼓顶格接待嘛,毕竟这样人傻钱多,啊不是,优质客户并不多见…………   只是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钱忠刚跨上车,电话就拨了出去,恭恭敬敬地汇报:“是的,先生,已经办妥了,下午把全款打过去就行。” 第41章   苏阳带小郭外出约见客户, 地点定在酒店式公寓楼下的小咖啡馆。   这是套用于出租的投资房,客户需求很简单,把近五米层高的空间,隔成两套互不干扰的套房, 工期越短越好。也奠定了造价和利润都不会太高的基础。   整个沟通过程十分顺利, 客户爽快付了定金。   苏阳和小郭第二次去现场实地勘测。测量完成时, 离下班没剩多少时间了,苏阳刚想说可以不回公司直接下班。   小郭第一次实打实参与项目,积极性特别高,抢先一步道:“小苏哥,我有几个灵感, 你帮我把把关呗,我们回公司讨论一下可行性。”   苏阳到嘴边的话改口成:“行。”他也是从新人实习生过来的,太知道这种第一次参与项目的激动心情。更别说这项目本来就是为了带小郭才接的。   五点十分,临近下班点,苏阳犹豫了下, 打电话不太合适,遂点开微信, 输入:【还在回公司路上, 不用等我吃晚饭。】   如他所料, 余渊应该在是忙工作, 又或许提前下班在开车, 没有立即回复。   二人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上,苏阳想起中午把文竹放在露台晒太阳,现在季节日落早, 这会儿降温了,得及时搬回去。   再次点开对话框时, 余渊仍没回复。苏阳继续输入:【帮我把露台那盆绿植拿进室内,谢谢。】   从出租车上下来时,收到回复,只有一个字———【好。】   苏阳慢小郭两步走进写字楼,边低头打字,还是有点内疚的,照理说晚上时间儿子应该归他管,最近占到太多‘好处’了,【那儿子今晚就辛苦你了,要不周末你休息两天?】   余渊很快回过来:【不用。】   苏阳发现这人微信里说话冷冰冰,能打一个字绝不打两个。于是也象征性回了个‘拜托你了’的表情包,草草结束对话,手机塞回口袋。   电梯到了,这个点基本都是下行的,往上走的电梯很空,小郭由衷感叹:“终于体会了一把专梯的感觉,爽!让我承包专梯吧。”   仿佛一语成谶,他的话音刚落,玫瑰金轿厢‘砰’一声异响,楼层显示数字飙升,眨眼间超过他们目标楼层,仍不见要停的趋势。   苏阳眼疾手快,在控制面板按下从顶层往回倒退的所有数字,不幸中的万幸,电梯在升至30层时停了下来。   小郭吓得只会握紧扶手,这时才反应过来,“靠,我这破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呸呸呸。”   苏阳连按两下开门键,梯门纹丝不动,下一秒,轿厢内的照明灯灭了,换气扇跟着停止运转,密闭空间里瞬间静了下来。   “小郭,你打这个号码。”苏阳第一时间点开手机电筒,冷静照亮铭牌上的数字。   小郭跟救援人员沟通完具体情况,苏阳用手电筒照了照门缝。距离顶端三分之一位置有一条清晰的横切面,“我们被卡在两层楼的中间了,问题不大,应该很快会有人来。”他虽然怕黑,但这会儿有同事在,又一门心思只想着应对自救,反倒没了恐惧感。   谁知小郭很没眼力见地说了句:“小苏哥,要不我们站近一点,别等下多出一个人都不知道。”   “…………”苏阳好相处没架子,平常说话也很顾及下属感受,难得语气重了一回,“闭嘴,安静待着。”过了会儿,不自觉朝小郭挪了挪,电筒光源严阵以待地照着梯门方向,继而没话找话地问:“你刚才有了什么灵感?说说看。”   “……”小郭寻思到底闭嘴还是说话啊,怎么老板都是这么喜怒无常的吗?   余渊看到苏阳发的表情包时,刚从一场小型招标会上脱身。   供应商被他三番四次低头看手机搞得六神无主。结束后悄悄将钱忠拉至一边,追问是否对报价不满意,并隐晦表示还有商量空间。钱忠只说余总有私事,与你无关。可对方宁愿相信自己出了错,都不相信余渊会在会议上因私事开小差。不停检讨报价方案不够诚意,被钱忠一把推开:“你再挡着我们下班,以后就真的不用报价合作了。”   电梯口等着不少高层管理人员,一个个向余渊问“余总好”,并习惯性往旁边让了让,好给他空出足够宽敞的通道。   余渊心思全然在手机屏幕上,冷淡地点头回应。   他步入专梯的一瞬,听到有职员说了句:“这电梯是卡在30层了么?好半天没动静。”心没由来地紧了下,试探性地给苏阳发了条信息:【眼镜没配吧?中午路过帮你买了,有空去验一下光】   电梯匀速而平稳地下降,数十秒时间里,显示屏上数字由五十降至三十,心脏猛然骤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余渊按下29、28、27,电梯终于在27层停了下来。   钱忠不明所以,跟着他走出梯门,“怎么了?”   余渊沉默着没有回答,快步从安全出口拐入楼梯间,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上行。同时一串熟悉号码拨出去,听筒里是一阵忙音,而后传出暂时无人接通的播报声。   寂静的步梯通道,清晰响起错落脚步声,一疾一徐。   钱忠走平地还行,爬楼梯略微吃力,完全跟不上速度,气喘吁吁着,没多久就落下一大截。他清楚现在自己不仅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拖累,有分寸地没有继续问。   余渊很快来到三十层,推门而出时电梯口围了几个人,正在讨论。   “是不是里面困着人,怎么感觉有光晃动。”   “还真是。我说门半天不打开。”   有人敲了敲梯门,“里面有人吗?”   五十楼的特权依然能辐射至这里,人群中有男子很快有人认出余渊,“余总?”费解他怎会出现在这儿,并且以站位来看,是从楼梯间出来的。   余渊立刻从西装内侧口袋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男子,打断他的揣测,“麻烦带他们搭另部电梯,以后再谢你。”   ‘麻烦’和‘谢’这样的措辞给足了男子面子,又令他惊讶不已,打声招呼只为刷个脸熟,没成想被抬高几个咖位。激动地收了名片,连声应下:“好好好,没问题。谢不敢当,举手之劳”   其余几人在他的挤眉弄眼下,连哄带推地离开了,电梯口回归安静。   余渊再次拨出号码,门缝中隐约传出手机铃声,他用力敲了两下,“苏阳,你在里面吗?”   梯门底端有光闪动,金属击打声夹杂着苏阳的回应:“是我,这么巧,你怎么在这?”   余渊用眼神示意随后赶到的钱忠打物管电话,边耐心安抚:“看起来只是机械故障,卡在两层之间,别紧张,里面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还有我同事。”   余渊压下大半慌乱,“我在这里等,救援人员马上会到,你们很快能出来。”   他的声音不大,隔着电梯井听起来甚至有点浑沌,却莫名令苏阳心安,“好。”   小郭作为公司里唯一有恋爱经验的人士,警觉到对话中的暧昧氛围,小声问苏阳:“男朋友啊?还是追求者?”   苏阳用光线晃他,下意识反驳:“胡说八道什么呢。有这功夫不如想想自己灵感还在不?有没有吓跑了?”   电梯口上方传来嘈杂对话声,应该是救援人员赶到了,随后一阵机械操作叮铃哐啷。   强光照下,随即被调暗一档,余渊逆着光出现在不大的出口处,整个人被光晕笼罩,从光中伸出宽大手掌,“没事了,上来。”   每一个字都令苏阳不争气地心跳加速,像空落落突然一下被填满,唇角弯了弯,是他身处昏暗,却藏不住的情难自禁的怦然心动。   小郭眼看着苏阳被三双手簇拥着上到水平地面,轮到自己时只有一位着工作服的修理人员,养眼的手没了,此刻换上一副硬邦邦手套,表面布满油污。   修理工人催促他:“能自己上来吗?还是……爬不动?”   小郭略过那手套,双掌一撑,自己攀了上去。看到苏阳被物管人员团团围住,后者几个人不停道歉检讨,花式口头保证。   其实苏阳感觉还好,只是被困了十多分钟,也没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损伤。但他清楚,这些人点头哈腰不是冲自己,默不作声受着。   终于,余渊微抬下巴:“行了,先做好善后维修工作,其余的该谁负责都不会少。”   几个人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了,推推搡搡着。   余渊转向苏阳,语气柔和下来:“还加班吗?”   苏阳继而问小郭:“怎么样?小同志,还加班吗?”   小郭之前都觉得没什么好怕,刚爬上来后回头看了眼电梯井,意识到这空井落差足足超过百米,而自己脚踩一层铁皮悬在深渊里长达十几分钟之久,顿时生出后知后觉的恐惧,腿脚都打颤发软。   他苦笑着:“就……不加了吧。现在大脑一片空白,什么灵感也没。”   苏阳抿着唇憋笑,很贴心地说:“行,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准你迟到两小时。”   闲杂人等都散了,维修人员进到电梯井下,钱忠也去接小白了。   苏阳这才看到余渊刚才发的那条微信,“帮我买眼镜了啊?”   余渊轻声“嗯”了下,从西裤口袋摸出一个黑色丝绒盒子,递给他,“不喜欢可以换。”   苏阳打开眼镜盒,取出被米色镜布包裹着的眼镜,哑光细黑框,轮廓上方下圆。   他单手戴了上去,平光镜片没有任何矫正视力的功效,却治愈了他的心,视线穿透薄薄镜片,落在余渊身上,苏阳坦诚而认真地说:“喜欢”。 第42章   两大一小吃了晚饭, 照例由余渊带着小白进卧室哄睡。   苏阳耳根终于清净下来,简要罗列了下第二天的工作计划后,他又看了会儿书。   不知过了多久,苏阳起身活动, 踱步到飘窗边。   新宠文竹被他回来后, 第一时间搬进室内, 这会儿安然摆在花架上。   红木花架拢共三层,文竹混在一众蝴蝶兰、欧月、桔梗中,倒也被反衬得清秀别具一格起来。   苏阳将文竹捧在手中左看右看,总觉得叶片枯黄面积又扩大了些,思索着会不会是养护方式出了问题, 不禁嘀咕了句:“怎么这么难伺候。”   余渊动作很轻地从次卧出来时,正好听到这一句,“哪有儿子难伺候。”   苏阳闻言放下手中花盆,拿起沙发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听语气似乎不太顺利啊, 用时比昨天整整多了十分钟。”   “确实没想象中容易,晚上指定要读一本书, 我开始没听懂。”余渊缓步至花架旁, 指腹捻了下叶片, 心里大致有了决断, 聚气凝神, 一小团暗涌气流悄无声息地注入,枯黄起死回生,霎时恢复翠绿, 他不动声色把文竹放回原先位置。   苏阳在沙发上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等他继续往下说。   深灰色真皮沙发一沉,余渊也在另头坐下,继续话题:“儿子说要听硬币豹的故事。”   苏阳抿着唇笑,同样的事情他经历过,火急火燎找了一圈,最后发现是小白将金钱记错成硬币,他故意问:“那后来找到了吗?”   余渊看苏阳表情就懂了,他知道意思,“找了十二分钟才找到。所以,严谨地说,比昨天用时更少。”   对视的一瞬,苏阳仿佛被烫到,仓惶收回视线。为了掩饰心虚,他拿起扶手上刚才看了一半的书,但心思全然不在书上,“是吗,看来很快可以订机票了,加油。”   “那就等我好消息。早点睡,晚安。”余渊贴心地配合他,道了晚安便起身离开,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又忍不住想逗人,脚步停住,“最近是在练习反着看字吗?”   苏阳一激灵,才意识到自己书拿反了,很鸵鸟地将脸深深埋进书里,不想面对一切。   余渊背着身也能想象此刻身后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无声勾起唇角,继而很好心地补了句:“博物馆项目明天应该会出结果了,二选一,你们有一半机会。”   用好消息对冲尴尬,这招果然奏效。   苏阳放下双手,尾音上扬,“真的?!”   余渊就着上楼的姿势,半侧过身,如愿看到一张大喜过望的灿烂笑颜,“真的。但还是以明天最终结果为准,到时再高兴也不迟。”   苏阳收不住笑意,眸光都被点亮了,“你肯提前剧透,我猜八九不离十,对不对?”   他猜得太对了。   余渊没有直接回答,“现在可以睡个好觉了,晚安。”他说完今晚的第二个晚安,转身拾级而上。   “晚安。”苏阳抱着书回房,两个晚安是双倍的好眠。   窗外天光乍现,又是晴朗的好天气。苏阳醒来时,还没到闹铃响的时间,小白也在呼呼大睡。   接连两天不用哄睡,看儿子都特别像天使,父爱突如其来,他俯身凑近儿子亲了又亲,终于成功把小白吵醒。   小白抗议般往床里侧滚,“叭叭,今天不跑步,也不用上课,我还想要睡……”   苏阳良心发现,收敛住爱意放过儿子,掀起被子下了床。   从卧室出来时,听到厨房方向传来抽油烟机运转声响。他默认是罗阿姨,进卫生间洗漱,还小小内疚了下。若不是因为自己,她不用一天来回跑两趟。心想要买点什么合适的礼物表达谢意。   洗漱完换下睡衣,苏阳走向厨房,哪有什么罗阿姨,罗阿姨身型没有这么高大。   余渊几乎不下厨,但其实厨艺不错,两眼炉灶都开着火,一个煎着牛排,一个煎着三文鱼。   抽油烟机呼呼作响,隐匿了苏阳的脚步声,余渊熟练地掂锅,牛排顺利翻了面。   这种高级技能,在苏阳眼里约等于米其林大厨,他很捧场地惊呼出声:“哇哦,厉害。”   余渊听到说话声,扭头看了眼,关掉抽油烟机,“马上好,摆下餐具,喝什么?”   “豆浆、咖啡、气泡水、或者干脆就水,都行。”苏阳拉开橱柜抽屉取餐具,“昨天早餐也是你做的?”   “不然你以为呢?”余渊继续给三文鱼翻面,然后从冰箱拿出一颗柠檬。   苏阳更加内疚,实话实说:“我以为是罗阿姨。”   “她都快六十了,在你眼里我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他想说人,但话到嘴边咽下了。   餐具摆好了,备用的餐盘举在手里,左右各执一个,苏阳跟余渊的关注点果然不一样,“罗阿姨竟然快六十了!真看不出来。我以为她顶多五十出头。”   余渊关掉火,示意苏阳递餐盘过来,苏阳很有默契地照做了。   装好盘的牛排和三文鱼依次递回去,余渊着手处理热饮,提醒道:“可以叫儿子起床了。”   “好,我马上去叫他。”苏阳举着盘挨近鼻尖闻了下,“好香。”   一段细碎到没有任何重点的对话,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清晨。对余渊而言却恍如隔世,他想不起除了苏阳,上一次给人做早餐是什么时候,又或者有没有给谁做过早餐。   苏阳叫醒小白,带他刷了牙洗完脸,再回到厨房时,热饮刚煮好,是一壶热柠檬红茶。   小白爬上餐椅,看了眼自己的牛奶,十分不满意:“为什么我每次都是牛奶?”   余渊把一小碟切好的牛排和三文鱼挪到他手边,“因为你要长身体。”   苏阳突然意识到小白好久没有变身了,凑向对面的余渊,压低声音:“有没有发现儿子最近没有长了?就是以前他会变一次长大很多那种长。”   余渊同样用轻声回:“你才发现吗,特意调整过,但即便任其发展,也只有第一次最显著,越往后效果递减。”   小白心如止水地喝了一口热牛奶,“你们大声说话吧,让我看手机里的动画片,我的耳朵会自己折叠起来。”   苏阳重心移回来,抽纸巾帮儿子擦沾在唇边的奶渍,“想多了,以后也不许偷偷让忠伯给你手机看,我昨晚跟他说好了。”   小白得不偿失,眉毛都皱在了一起:“啊?为什么?叭叭,你不爱我了吗?”   苏阳帮儿子叉起一颗牛排,儿童版迷你金属叉塞进他手里,“这跟爱是两码事,赶紧吃饭。”   小白可怜巴巴地看向余渊,“父亲你呢?”   余渊本来就不吃他这一套,反问他:“你说呢?”   小白彻底死心了,垂头一口吃掉牛肉。   “我吃好了,你慢用。”苏阳工作效率高,吃饭也很快。准确来说是早餐吃不下太多,因为他经常性熬夜,为了能多睡几分钟大多时候会选择省略早餐,久而久之养成习惯。   余渊跟他正相反,问道:“怎么吃这么少?是不合胃口吗?”   苏阳用餐巾轻压了下唇,“不,不是。味道很好。是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他揉了把儿子后脑勺,“高兴点,晚上见。”说着便要起身,被余渊叫住。   “等我一分钟。”余渊放下手中餐具,先他一步走出餐厅,没多久回来时拿着张通行卡,“搭我的电梯上下班。”   苏阳看了眼通行卡上的照片,这才意识到昨天跟余渊在写字楼碰到并非偶然,“你也在嘉信中心上班?”   发现自己说了句废话,又往回找补:“所以被千百人唾弃独占一个电梯的人是你!”   显然找补的水平也不怎么样。   余渊隔着餐桌看他,问了句:“你也跟着唾弃了吗?”   “这……”苏阳心虚两秒钟,像他这么合群的人,那必须跟群众一条心啊。   余渊轻浅地笑:“那你以后愿意陪我一起挨骂吗?”   苏阳拿着通行卡的手紧了紧,脱口而出:“愿意啊,谁爱挤电梯谁挤。”默默吞掉后半句,谁让照片这么帅,这可是他拥有的余渊的第一张照片。   余渊瞥了眼客厅古董挂钟,“九点四十五分,专梯再快也没有让时间倒流的本事。”   苏阳匆忙出门,到公司所在楼层时,恰好卡在迟到边缘前。倒不是真有什么考核他的标准,只是一开始他就跟耿乐说好了,尽量不迟到早退。   专梯出口位置不同,苏阳跟耿乐迎面而立,四目相对。   耿乐第一时间质疑他:“你怎么从那边过来?”   苏阳情急胡诌:“去洗手间。”   耿乐更怀疑他,来回不停打量着,“要不要这么敬业啊。去洗手间你拿着电脑包?”   苏阳斗不过就逃,绕开他往里走,丢下三个字:“你管我?”   耿乐跟着进公司,综合办公室里只有梁凯,雷打不动每天第一个到。他不冷不热地点头示意,算跟二人打过招呼。   耿乐也轻点头回应,继续追进苏阳办公室,见他戴了副新眼镜,夸他:“新配的啊,难得买东西审美在线一次。”   苏阳摘掉眼镜,小心放回镜盒里包好眼镜布,鬼使神差说了句:“还没配镜片。”   耿乐一秒发现华点:“平光的啊,没配镜片你戴什么?”   苏阳哽住,嘴硬:“我乐意。”   耿乐莫名其妙,总结道:“你今天真的很奇怪。”   可不是很奇怪嘛!一些雀跃的小心思总会在不经意间自己冒出来,压也压不住。就像潮起潮落,花开花谢,都是不能自己做主的本能反应。是爱情的酸臭味。 第43章   上午十点, 阳光正晃眼。会议室里放下落地卷帘,透明玻璃幕墙上的百叶窗紧闭。   从分管公益项目的陈副总,到设计总监付坤,再到项目经理、助理秘书, 所有人面面相觑, 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付坤偏头问邻座陈副总:“这么大阵仗, 什么情况啊?”   相比较公司其他项目,私人博物馆本就是以余渊个人喜好为主的一言堂。在场的几个高管都看出来了,余渊心仪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但为何要多此一举开这个会?   听说还邀请了其他公益基金会的几位高层。刷这么大一张人情卡,完全不合符逻辑。   陈副总亦是一知半解,但他到底见多识广, 思路比付坤清晰很多,把玩着烟盒说:“余总从不做赔本买卖,往下看就是了。”   办公室推门打开,余渊引着三位西装笔挺的基金会高层走进来。   众人免不了起身欢迎,又寒暄一阵, 才各自落座进入正题,目光聚焦至投影仪。   照例是钱忠主持会议, 幕布上是两家公司的项目展示。   无论从哪方面比, 这两家公司都不是同个重量级, 没有任何可比性。   岚图作为业内广为人知的新锐设计公司, 这几年发展势头强劲, 十标九中的名声在外。只凭公司logo,就能吓退一波竞争对手,对这次项目同样势在必得, 因为一开始便是徐慎之找得他们。   付坤第一个发现问题:“我怎么记得声墙不是岚图的卖点,难道我记错了?”   会议桌首席位上, 余渊正等着这句呢,“没记错,他们修改后加的。”   不能简单称之为加,是在原有声墙概念的基础上,改用透明玻璃为主建筑材质,改善了光线问题。准确得说,是二次加工。   付坤心照不宣地跟陈副总对视一眼,“哦”了声,压低声音说了句:“外面的世界已经直白成这样了吗。”   直白算是很体面的措辞了,说难听点叫用下三滥手段恶意竞争。虽然单单就声墙来说,曾被众多知名案例采用,撞创意无可厚非,但作为竞争对手的两家公司,在这个节骨眼上‘借鉴’想不引起人注意都难。如此明目张胆,倒也属实罕见,里子面子一点都不顾,不像是大公司能做出来的事。   钱忠切入下一副投影画面,是两个公司的声墙细节对比,PPT做得十分用心,用通俗易懂的词汇标注出要点。   饶是不懂设计的几位高层,都能感受到LY公司的声墙更胜一筹。   苏阳用玻璃和实心金属拼成一个个透光的立方体,再用这种立方体做砖,堆砌成墙,各立方体之间由转轴链接,可以根据光线需要调转方向,又能改变声音投射聚集的角度,还能延申成参观者的互动区,可谓一举三得。   会议进行到这里,余渊的用意再明显不过。当他发现岚图恶意效仿苏阳的方案时,便决定将计就计继续扩大事态发展,把水搅得更浑。不仅为了伺机而动,还为了帮苏阳他们公司上位。   他让LY胜出,并且胜得有理有据,在众目睽睽下击败竞争对手岚图。   投票环节成了象征性走个过场,结果显而易见,几乎是一边倒的全票通过。   会议结束,钱忠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苏阳,当然很有分寸地省略掉了这场大戏。要不要让苏阳知道,以什么方式让他知道,这都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   于此同时,嘉平方面负责博物馆项目的经理,也将官方消息传达至耿乐。   两人几乎差不多时间挂了电话,走出各自的办公室。   耿乐难掩喜色,“你知道了?”   苏阳隔空点点头:“嗯。”   耿乐见他神色如常,并不似自己这般激动:“这么淡定,你不会提前就知道了吧。”   苏阳心虚地错开视线,他向来不擅长撒谎:“没有的事。”   综合办公室里小郭听得一知半解,“两位老板到底在说什么啊?”   耿乐被他带偏,手指一点,“大喜事,晚上聚餐。”   正在隔壁间复印文书的露露听到聚餐两个字,直冲过来,“什么大喜事?什么聚餐。”   耿乐往办公室中间走了几步,提高音量,心情很好地宣布:“本公司第一个大项目,成功拿下!大家都辛苦了,今晚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行,我买单。”   整个小团队都欣喜若狂,小郭和露露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是吃贵贵的日料还是海鲜大餐。   只有梁凯面色平静,完全置身事外,反而有种不合时宜的抵触。他工位桌面上的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不大的动静被小郭和露露的高分贝对话盖过。   梁凯看了眼屏幕,不动声色拿起手机,走出办公室。   苏阳将一切尽收眼底,拍了拍耿乐的肩,“周末再聚餐吧,明天还需要正式签约,总不能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   他说完,尾随梁凯走出办公区。   出了公司往右拐是这一层的公共卫生间,如果继续往前,尽头是专梯,很少有人会走到这边。   苏阳拐进卫生间,假意洗了个手,再出来时特意放轻脚步,留心听了听,若有似无的说话声果然自走廊尽头传来。   梁凯一改平时的高冷,脊背微弯,没有那么紧绷,“我不管,现在这样的结果又不是我造成的,该付的尾款一分也不能少。”   不知对方说了句什么,他跟着冷笑一声,低头点燃衔在嘴里的烟,缓缓道:“捅出去到底谁更吃亏不用我说吧,我反正要出国了,名不名声的你觉得我在乎?最后再说一遍,一分钱也不能少。”   梁凯很快挂了电话,转过身的瞬间,看到苏阳在,慌张自脸上一闪而过,而后迅速恢复平静,呼出一口烟后,面无表情问:“你早就怀疑我?”   苏阳从开始就觉得梁凯的选择不合逻辑,便留了个心眼,没有把最后版本的声墙部分放在共享文件源里,没想到成为制胜关键。他不是没见过这类肮脏手段,但仍吃惊于眼前这人的理直气壮,“没上你的当,让你失望了。”   梁凯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失望谈不上,我又不损失什么。”   苏阳敏锐地观察着他的一切微表情,故意诈他:“你背后的人不是岚图,到底是谁指示你来的?”   梁凯夹着烟的手不由自主抖了下,险些被坠落的烟灰烫到,惊慌失措间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捻灭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辞职报告就免了吧,这半个月工资也算了。走了。”   他的一系列反应都已经验证了苏阳的猜测。   七位数设计费对他们这种小公司来说是天花板级大项目,对岚图这样的业内标杆,根本不值得冒这个险。退一万步说,能让梁凯直接放弃业内名声,至少也应该是百万起的价格,这跟获利根本就不对等。   苏阳一把拉住他,咄咄逼人:“想走就一定能走得了吗?你是觉得岚图的人会善罢甘休,还是嘉平这么好糊弄?”   梁凯显然被他吓住,思考这种情况的可能,眼神飘忽地来回瞟,“你口说无凭,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我做了什么吗?”   苏阳反而松了手,半勾了下唇,是个胜利者的姿态,他站直身,手指轻轻向上一指。   梁凯下意识跟着手指方向看,在看到天花板墙角处的摄像头时,脸色煞白,整个人无法抑制地颤栗。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捏紧成拳,向后一步靠着墙才能勉强支撑身体。   苏阳不再看他一眼,转过身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边回公司边电话拨打出去。   余渊接得很快,“正好晚点想找你。”   苏阳冷静而克制地说:“谈公事还是在办公室比较合适吧,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你上来,52层,会有人在电梯口等你。”   “好,我搭普通电梯上来。”   挂了手机上到顶层,果然有秘书在电梯口等候,礼貌地欠身:“是苏先生吗?这边请。”   苏阳微颔首,跟着秘书来到余渊办公室门前。   秘书为他推开门,闪身至一侧,“余总,苏先生到了。”   余渊从宽大的老板椅上起身,示意秘书离开,而后对苏阳说:“随便坐,喝点什么?”   “不喝了。”苏阳在远离他的会客区坐下,略过一切客套,开门见山地问:“你很早就知道了岚图在修改后加了声墙是吗?”   “怎么突然这么严肃?”余渊摸不清他的心里想法,没有直接回答,沉默地走过来。   苏阳追问:“是吗?”   余渊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是。”   苏阳神色很淡地垂首,错开视线,“岚图根本不是因为项目针对我,是不是?”   余渊没由来地心慌,曾经在各种谈判场合稳操胜券的人,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地患得患失起来,他迟疑了下,思索该怎么回答,至少不应该直接回答是。   苏阳猛地抬眸看向他,郑重其事问:“徐慎之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要如此兴师动众报复我针对我?你早就知道了梁凯的意图,把项目最终给我们公司只是你的补偿是吗?” 第44章   苏阳说出这段话后, 瞬间被一种矛盾情绪裹挟着,既想知道真相,又怕听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他浑身绷紧,每一个细胞都在用力, 等了半响, 仍然没有等到回答, 自暴自弃地说:“你不愿意说就算了。”说着便要起身。   余渊觉得再不说点什么,情况只会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跟着站起来,“等等,我没有不愿意说。首先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梁凯是谁, 所以我并不清楚他做过什么事。其次,请你不要诋毁自己和同事的努力,也不要看低我们公司的专业水准,项目最终选择你们,只因你们的方案是更优选择。”   他顿了顿, 习惯性脱口而出:“至于慎之…………”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最初的相伴是事实, 这些年的特别关照也是事实, 甚至连‘慎之’这两个字都是自己给他选的。但如果非要具体定义这段关系, 或许唯有责任最贴切。   这样的称呼无疑昭示着很亲密的关系。   苏阳一颗心高悬起来, 表面的镇定摇摇欲坠, 眼看就要崩塌。他看出余渊犹豫不决,自嘲地笑了下,“行了, 不用回答了。”继而换回公事公办的语气,“如果方便的话, 15楼专梯门口的监控视频发一份给我。还有这个,还给你。”   他说着拿出那张余渊早上刚给他的通行卡。见余渊没有接,随手丢在茶几上,转身就要走。   直到这里,余渊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苏阳离开的瞬间,拉住他的手腕,“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但放心,事情我会解决好。慎之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像上次那样的意外也绝无可能再发生。”   苏阳半侧过脸,一字一顿地说:“请你,松手。”   办公室门适时被人敲响,应该是项目经理沟通完签约事宜,回来复命了。   余渊耐着性子对苏阳说:“能不能不要带着情绪思考问题。坐在这里等我三分钟,我们再聊,好吗?”   等三分钟那必然不可能,在余渊刚松了手,对门外人说“进来”的时候,苏阳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走去,一秒钟都不愿耽搁。   项目经理被眼前这一幕看愣住,呆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回去也不是,“我……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说完立刻萌生出一种,职业生涯走到头的悲怆感。   苏阳很快来到电梯口,刚好梯门打开,他径直跨进轿厢,里面已经有两个人在了。   玫瑰金电梯门合拢的一瞬间,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挡住,发出震颤的机械音。   轿厢内的人正要发作,看到缓缓开启的门缝中出现了余渊的脸,话到嘴边硬生生拐了个大弯:“余总。”   苏阳蓦地抬起头,看到追出来的余渊站在门外,少有的急切而气喘吁吁的不体面模样。   余渊撑着电梯门,胸膛明显地上下起伏着,“下来,把话说清楚。”   苏阳疏离地垂首看手机,没有回应他,其实心跳飞快,捏着手机的手紧了又紧,关节和指尖都因用力而同时泛白。   见到老板如此私人的一面,在职场里并非好事,两位职员快被吓死了,很有眼力见地开始飙演技。   “突然想起有个文件忘了带,是不是?”   “对对对,要回去拿。那我们先走了。”   余渊长腿迈进轿厢,一个与苏阳面对面的站位,由于身高的优势,自带着些迫人和侵略感,到了令苏阳无法忽视的程度。   苏阳不抬头都能感受到如炬目光,垂眸看微信群消息,手指机械地刷动着,实际上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你还要说什么?”   余渊看着他,“你这样拒不沟通的样子,让我很为难,无论如何总要让我知道原因,才好解决问题,是不是?”   苏阳不为所动,仍旧不肯分他一个眼神。   轿厢内陷入沉静,只有电梯平稳运行和排风换气的细小动静。   余渊无可奈何地打破沉默:“我终于知道儿子有时候那么倔像谁了,哭起来就止不住,谁哄都没用。”   苏阳正在打字输入的手停下来,随即表情一变,疏离和淡漠褪去,终于有了点温度,刚要反驳,电梯在20层停了下来。   梯门打开,有陌生人站进来,特权失效,余渊讪讪站回苏阳身侧。   稍微有点起色的气氛再次冷却下来。直到苏阳公司的楼层到达,余渊跟着他走出来。   苏阳忍无可忍,止住脚步,冷冰冰地说:“你非要让我同事都看到才罢休吗?”   余渊丝毫不介意他的语气,平静道:“那你先答应我,下班后我们好好谈一谈。”   苏阳其实从余渊追出来时气已经消了些,眼下心虚的很,不敢直视他,敷衍着点点头,这才得以脱身。先前编辑至一半的短信打完发出去,心想,七点是下班后,八点也是下班后,这样总不算失言吧……   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余渊的刨根问底,总不能直接说,我至始至终介意的就只有你跟徐慎之的亲近关系,介意你那么称呼他。可是自己又有什么立场介意。他需要时间冷静地想一想,在这段越来越复杂的关系中,今后要以怎样的心境继续相处。   苏阳没有立刻回公司,而是在走廊上缓了缓情绪,不知道自己信息一经发出,微信群里热闹地刷了好几屏,哪还有心思上班啊。   十分钟后,苏阳走进公司,耿乐第一个迎出来,“什么情况啊你,刚才不是还劝我说明天要签约,不适合团建聚餐吗。”   苏阳只是不想回公寓面对余渊,他又没有别的朋友,“临时变卦,改主意了行不行。把门带上,我有话跟你说。”   暂时收起私人情绪,苏阳把梁凯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耿乐,当然隐去了可能还牵扯到徐慎之的可能。   耿乐咬牙切齿,很马后炮地来了一句:“我就一直觉得他怪怪的,每次都跟我们唱反调,从来都不合群。 ”   “一开始坚持要留下他的,好像不是我吧。”苏阳冷冷瞥耿乐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之前梁凯的档案,递过去,“余总那边应该很快会联系你,提供监控视频。接下来怎么处理,全凭你心意,你看着办就好。我都可以。”   耿乐干啥都不积极,就是探八卦最积极,“余总?怎么这么生分,你们吵架啦?”   “…………”苏阳冷着脸替他开了门,很自然地赶人,“好了,事情说完了,你出去吧。”   耿乐抵着门不肯走,“你现在仗着自己拿下大项目就为所欲为,对我呼来喝去是吧。”   苏阳面无表情看他,“用得着拿下大项目?不觉得我以前也这么对你吗?”   耿乐气结,“好好好,我活该我给自己找个大爷回来供着。”   门外办公室,露露和小郭只听到后面几句,见机拍马屁表忠心,异口同声道:“老板,你还有我们。”   耿乐聊表安慰,正要夸夸他们,听到露露下一句说:“如果明天你也这么大方,请我们吃饭,地点随便我们挑的话。”   耿乐无语指了指他们,回自己办公室去了,直到下班苏阳三催四请,笑着道歉才姗姗移步。   一行四人热热闹闹地出了公司,远远就看到电梯口站着个人,只有露露不认识余渊。   耿乐见状第一反应是,凑到苏阳耳边低声问:“真吵架了?”他见苏阳不回答,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继续压低声音讲小话:“不是我说你,要吵架不能等明天签了合同以后再吵吗!”   眼看就要到跟前了,耿乐收敛起玩闹的心思,规规矩矩迎过去,“余总,这么巧?”   余渊不冷不热地点了下头说:“不巧,我等人。”视线越过众人,直直看向苏阳。   苏阳不动声色挪开视线,而后听到耿乐很狗腿地邀请人:“我们正要去聚餐,要不要一起?”   苏阳瞪着耿乐,一脸你有事吗,被耿乐更凶地瞪了回来,“人多才热闹。”   谁知,余渊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好。”   本来四个人一辆车,现在突然多了一个人,只能分两辆,并且分来分去,只有把苏阳分出去最合适。   耿乐小声哄他:“为了公司,笑一笑,态度好一点。”   苏阳难得对他说了个:“滚。”   他气势汹汹地甩上后排车门,问驾驶位上的余渊:“你出来了儿子怎么办?”   余渊启动挂挡,“阿忠会带他吃饭,但你知道的,最多到八点钟。”   苏阳其实两小时前,给钱忠打过电话,婉转地告诉他自己今晚有事要晚些回来,请他帮忙照顾小白。钱忠怎么会听不出他的画外音,并且很贴心地抄送信息给余渊。   目的地距离写字楼两个街区,两辆车前后脚到达。   刚出校门的职场新人,找的地方十分网红,是一家ins装修风格的小清新餐厅,菜品杂揉了快餐川菜和海鲜,甚至餐桌上就有桌游。   两个新人不知道余渊的真实身份,相处起来自然多了,小郭执意要给他倒啤酒,被苏阳严防死守捂住杯子,“会出大事。”   苏阳都这么说了,小郭只好作罢。   菜还没上的空当,露露提议玩桌上的你问我答盲盒,就是老掉牙的真心话大冒险去掉大冒险。   苏阳再次替余渊挡:“他不玩,我陪你们玩。”   露露叹了口气,“小苏哥,你朋友都没说不玩,你不要总是阻止他融入我们行吗。这样真的很扫兴哎。”   谁知他还没说什么,余渊开了口:“我玩。”   “…………”苏阳心很累地看着他,“你会吗?不玩也可以的,没关系。”   耿乐及时塞过来一张游戏说明,“这有什么不会的,都是年轻人,识字就行了。”   游戏开始,第一轮大家抽到的都是很安全的问题。直到第二轮,余渊抽到的问题是:上一次撒谎是什么时候。   听到读题苏阳放下心来,但又很谨慎地暗示他:“不用说太具体,就是个游戏。”   露露抗议:“你这护的也太明显了吧,不带这样玩的啊。”   余渊看了苏阳一眼,认真回:“八小时前。”   苏阳在众人闹哄哄的气氛中没有意识到不对,又跟着玩了几轮,直到上菜后才回过味,八小时前不就是早上么。   他悄悄拿出手机,在桌面下打字:【如果我没记错,时间倒退八小时,正是我去你们公司找你的时候。所以,你说的哪一句是谎话?】   余渊很快回复:【项目最终选择你们,只因你们的方案是更优选择。这句。】   苏阳:【?】   【不仅仅是因为方案,我想你开心,怕你失望。】   苏阳的唇紧紧抿着,笑意还是一点一点跑了出来。 第45章   挑高客厅里灯火通明, 厚羊毛地毯上乐高零件散落一地。   小白双腿呈M字型分开,跪坐在羊毛毯中央,没耐心按图纸规规矩矩搭了,只凭心意一层层胡乱往上叠。   再毫无章法的半成品, 看在钱忠眼里, 也是充满想象力的童趣大作, 滤镜厚得不止一星半点,“哇,好棒的房子,我们小少爷一定继承了爸爸的设计天赋。”   小白一知半解地抬起头,奶声奶气问:“继承是什么?天赋又是什么?”   钱忠特有的老年夹子音调整回来, “就是……”挪了挪蹲麻的腿,尽量挑选浅显易懂的词汇,“就是你爸爸很会画房子,你受到他这方面的影响,所以搭房子很厉害。”   小白似懂非懂地“哦”了下, 更茫然了,搭乐高跟画房子有什么关系啊, “可是我搭的不是房子, 是小蓝耶。”   这天算是聊劈叉了。   但即使劈出十万八千里, 钱忠也有力挽狂澜的决心。他静了片刻, 试图把话题圆回来:“那更厉害了呀, 拼个小蓝都那么像房子。”   小白丝毫没有花言巧语被带跑偏,眨巴着大眼睛,天真地说:“但是我只想拼小蓝呢。”   钱忠彻底放弃, 心道真不愧是两父子,一个比一个不好对付, 他略微尴尬地干笑两声,“这样啊,那继续吧。”   一个人搭好无趣,小白不高兴继续拼了,起身把装乐高的收纳箱推过来,边收拾边问:“叭叭和父亲怎么还没回来,亲子阅读时间都超过了。”   钱忠起身的瞬间,针扎似得尖锐刺痛感席卷整个下半身,痛得他背后直冒冷汗。   小白看出异样,停下捡乐高的小手,担心地问:“阿忠,你怎么了?”   钱忠喘了口粗气,艰难地笑笑,“没事,没事,阿忠没事。人老了就会不中用,脑子变笨动作变慢,眼睛也变得模糊不清。”   小白忽地丢下收纳盒,跑过来抱住他的腿,“阿忠你别老,我不想让你老。”   钱忠被这突如其来的煽情搞得有些泪目,生硬岔开话题,“平时你们亲子阅读要做些什么?让阿忠试试?”   “嗯,好。”小白重重点了下头,吧嗒吧嗒跑回房间,搬出几本书,“就是一起读完三本故事然后睡觉,但是最近叭叭都不给我读了。”说着说着叹了口气。   钱忠被他小模样可爱到,仿佛腿上疼痛都好些了,“听这语气,是对最近的亲子阅读不怎么满意?”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小白气压更低了,垂头丧气地抱着书往沙发上一放,“叭叭说过段时间要去很远的地方出差,要我慢慢习惯跟父亲一起睡。”   钱忠心里一咯噔,自己竟完全不知道,入冬后腿疼渐重深感力不从心,确实忽略了两个大人的关系。本以为搬到一起住怎么也算更进一步了,难道仍在计划着如何彻底分开?可他明明听罗阿姨说,早餐都是先生在做,心里的担忧和疑惑缠绕在一起。   他忍着腿部的不适,一点点慢慢挪向沙发,坐下来,“最近你爸爸跟父亲关系好吗?有没有吵过架?”   小白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没有,挺好的。他们一起吃早餐,还说我的悄悄话。”   跟罗阿姨的话对上了,钱忠点点头,“嗯,那他们平时都干些什么?”   这个问题涵盖面太广了,像发散型的作文题,如果是话痨来答题,就会出现如下情况:“父亲先下班接我,然后回到家,叭叭过一会儿回来。我们一起吃晚饭,吃完了以后,叭叭带我洗澡,洗着洗着他会说‘哎呀,你的小肚子这么圆鼓鼓,也不知道像谁,反正不像我。’然后父亲给我讲故事,他会说,‘只讲三本,讲完就睡,多一页都不行。’”   他不仅一人分饰三角色,还把两个大人的说话方式和语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   钱忠笑得不行,肩膀直抖。缓过劲后意识到不对,“他们一直都这么分工的吗?”觉得小白可能听不懂分工这个词,又换了个问法:“他们都住哪个房间啊?平时有走来走去吗?”   小白想了想,如实回答:“父亲在二楼,叭叭在一楼,叭叭从来不去二楼。”   好家伙,泾渭分明不过如此。   钱忠正要继续打探,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小白没耐心回答了,打断他:“阿忠,你今天是问题宝宝吗,怎么有这么多问题要问?”   “…………”钱忠第一次被这么称呼,哭笑不得只好放弃追问。   他拿起挂在胸前的老花镜,架上鼻梁,把三本绘本远远举起来看,“先读哪本好呢。”   小白屁股挪过来,贴近他,肉嘟嘟的手指戳了戳中间那本,“这个吧,图片跟小蓝一样。”   钱忠眯起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片,吃力地辨认字符,念起来语速很慢:“一起去海边露营。”   问题宝宝本宝开始发问:“露营是什么?”   回答问题倒比照着念轻松些,钱忠不假思索为小白解释:“就是在户外搭帐篷,晚上也不回家,住在帐篷里。”   小白一听不回家,就十分感兴趣,“我想要露营。”   忧心忡忡的思绪顿时被这句话驱散,钱忠一叠声,“露营好,露营好。露营可有意思了,在帐篷边生火烤肉,晚上还能看星星。”   小白对露营有限的兴趣被无限扩大,脑补画面不断丰富,“那我要跟叭叭去。”   “唔?”钱忠目的没达到,卸掉碍手碍脚的老花镜,暗示地问:“就两个人会不会有点孤单?”   小白完全不上道,思维总是跟一般人南辕北辙,“那把小蓝带上?”   钱忠在心里默默扶额,感情先生费尽心思最终连匹马都比不过,只好由他使出杀手锏:“可是你爸爸不会做饭,应该也……不会烤肉吧?再说,小蓝没办法坐车啊。”   小白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甜甜一笑:“那好吧,不带小蓝了,带父亲。”   说得好像已经有人答应了似得。   临近八点,钱忠把露营这本书念了三遍后,两个参加了同一场聚餐的大人如约归来。   钱忠光荣申退,离开前悄么声朝小白眨了下眼,小白很懂地回了他一个OK的手势。   围观了全程的苏阳,送走钱忠,笑着打趣儿子:“刚才搞什么小动作呢,是不是又让忠伯给你放动画片了?”   小白不擅长说谎、藏不住事的性格,一定是随了苏阳,他不敢跟爸爸对视,很此地无银地辩解:“没有哦,我跟阿忠才没有藏小秘密呢。”   “藏什么小秘密了?”苏阳太了解他,这种情况下把话反着听就对了。   在小白防线就要全线崩塌的前一秒,余渊出现在二楼楼梯口,他还没说话,小白蹬着小短腿,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主动自投罗网,“很晚了,我要睡觉了。”   苏阳吃惊问道:“今晚上去睡吗?”   小白这才幡然醒悟,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蠢事,正要反悔调头往回,被几步跨下来的余渊一把捞着胳膊拎了起来,“不错,有长进,但是要先洗洗手才能去床上。”   笨蛋小白扒拉在余渊宽大的肩头,看着叭叭在楼下跟他挥手,要不是有重要任务在身,早就撒泼打滚哭出来了。   二楼卧室小白不是第一次来,但却有种陌生感,怯怯地被带着去洗了手。   余渊拿干毛巾给儿子擦手,心情很好地问:“今晚不用讲故事了吗?还是阿忠给你念过了?”   小白这才想起钱忠教他的话,视死如归地往枕头上一躺,盯着天花板倒背如流:“嗯,今晚阿忠给我讲了海边露营的故事,我想周末跟叭叭一起去,父亲你也要去么?”   介于上次那本离家出走的前车之鉴,余渊这次十分谨慎。他拉过鹅绒被帮儿子盖好,而后仔细问:“什么海边露营?”   又是一道开卷题,小白流利对答:“就是在海边搭帐篷,晚上也不回家,住在帐篷里。”   ‘海边露营’这四个字确认没问题,余渊又问:“你爸爸他说要去了?”   小白心很虚地转了个身,用小煤气罐似的后背对着余渊,“父亲你不去就算了,没关系的,我明天早上就跟叭叭说。”   “等等。”余渊凡是讲求因果逻辑,很快联想到刚才儿子的异常举动,自己脑补了一出,“所以你今晚肯上来睡,是因为被奖励了周末去露营?”   “父亲你也是问题宝宝吗?”小白自动略过这个没准确答案的问题,把一半脑袋埋进被子里,“我困了,我已经睡着了。”   余渊用手指轻弹了下他的后脑勺,“我又没说我不去。”   小白在被窝里灵巧转身,头钻出来,一脸惊喜:“父亲你答应了吗?”   “嗯。”余渊拧暗床头灯,“好了,这下可以安心睡了。”   那只能是一半的安心,但已经足够支撑小白一觉到天亮。醒来的第一时间就跑回一楼卧室,苏阳还在睡,正在做一个黏黏糊糊的梦。   半梦半醒间手挥了下,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一激灵醒透了。   他拧着眉,推开儿子,“说了多少次,表达喜欢不能用舔。”   小白无辜脸,“可是我没有舔啊。”   苏阳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片干燥,没有任何异常,竟是真做了个这样的梦,错怪儿子了,继而抱歉地揉他肉嘟嘟的脸蛋,“对不起,错怪你了。”   小白被错怪也完全不在意,“没关系的,那你能答应,周末跟我们去海边露营吗?”   苏阳抽回手,打了个哈欠,“你们?露营?去海边?”   每一个词都不寻常。   小白一本正经点头:“嗯,我跟父亲,我们周末要去海边露营,叭叭你要去吗?”   “大冬天的去海边…………”   小白露出招牌卖萌眼:“可是父亲都已经答应了。”   苏阳迟疑了下,刚睡醒的脑袋残留着梦境余温,最终妥协:“行吧。” 第46章   昨天下午发生在电梯间的奇闻, 经口舌相传,类似于‘我告诉你个小秘密,你别跟任何人讲’,结果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铁瓷闺蜜。逐级添油加醋, 扩散至嘉平各个内部微信小群。   无论单纯好奇八卦的小职员, 还是比普通吃瓜群众更有渠道窥探的高管, 人人热衷于挖掘老板的私人生活故事,仿佛眼睛里都装着摄像头,还带雷达的那种。   午休刚过,茶水间便成了打探情报、交换信息的驿站,黑咖啡和红茶都提不起打工人的精气神, 一聊到这事儿,个个抖擞。   钱忠进来的时候,正好撞到付坤在跟财会专员八卦,“真不知道什么内幕,我消息还没你们小姑娘灵通呢。”   财会专员三十好几了, 听付坤这么称呼她,笑得花枝乱颤, 慷慨分享自己获得的最新情报:“我小姐妹就是当事人之一, 亲眼看到余总追着人求饶, 人家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的天, 这是什么大爽剧。”   付坤瞳孔震颤, “大庭广众求饶?这么刺激!”   “哎呀,我咖啡好了,回了。”财会专员给端起咖啡, 想了想又不放心地折返回来补充:“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一转身看到钱忠,立马垂眉敛目, 高跟鞋踩出风火轮的气势,溜了。   一般职员接触钱忠不多,往往被他威严的外表唬住,付坤相处过,知道那只是纸老虎花架子,甚至还厚颜无耻地将他当成人脉,“对方到底什么来头啊?你肯定知道是不是。给小兄弟透露一点呗。”   钱忠无奈摇摇头,有点免疫了,在付坤之前,已经被不下三个高管打探过了。   付坤不死心,殷勤地帮他倒茶,“说说呗,哪路大侠啊,也算为我们底层人民出了一口气。好想亲临现场,看余总被狠狠按在地上摩擦。”   钱忠冷不丁环顾四周,余光带到余渊正朝他们方向走过来,脸色顿变。他微妙地走动两步,换了个站位背朝外,试图搭救付坤,“快别说了,换个话题。”   付坤视线越过钱忠,见人远在走廊另一头,对他的谨小慎微嗤之以鼻,“怕什么,二十好几米开外呢,绝对听不到。”   听不听的到是另外一回事,关键他视力很好,异于常人。   急切眼神化作怜悯,钱忠无奈地吐出四个字:“他会唇语。”   付坤大惊失色,手中续杯的茶壶险些拎不稳,手掌掩着唇,哆哆嗦嗦问:“你看我还有救吗?”   钱忠一脸惋惜,拍了拍他的肩,表示爱莫能助,“趁早自行埋了吧。”   *   入冬后的第二波寒潮南下,从北方一路侵袭至沿海。天阴沉沉的,纯白巴博斯拐入绕城高速。开着的广播正在播报天气预报,提醒听众朋友们,注意防寒保暖,妥善安排出行。   后排座位上,苏阳正在手机上刷着天气信息,“高速会不会封道?如果天气实在不合适,改天去也行。”   冬天去海边露营就够离谱了,更别说还有冷空气。早餐桌上苏阳已经打过一次退堂鼓,但看小白一脸期待的样子,生生忍下,硬着头皮出了门。这会儿听到天气预报这么说,担心起来。   小白坐在安全座椅上,停下晃悠的腿,“啊?为什么不合适?”   余渊单手把着方向盘,关了广播,“既然出来了就别想那么多,有应对装备。如果天气实在糟糕,附近也有安全屋,阿忠派人收拾过。现在回去,感觉小东西会哭一整晚。”   小白马上点头附和着说:“嗯,我真的会哭一整晚。”   苏阳顺势揉他后脑勺,“会哭真了不起,怕了你了。”   阴天能见度变低,安全起见,余渊特意放缓车速。   过了十多分钟,小白腿都晃悠累了,没耐心地问:“为什么还没到?我想快点到。”   余渊在中控屏幕上切进车载导航,“早呢。最少还要一小时。”   小白对一小时没概念,过了没十分钟又问:“还要多久到啊?为什么这个车跑得比我还慢。”   “就你话多。”苏阳冷冷瞥他一眼,“要不你下车跑过去吧。”   小白认真思考了下这个办法的可行性,然后提问:“可是我不认识路怎么办?”   苏阳不假思索地建议:“可以让你父亲带你一起跑,反正你们毛厚也不怕冷。”   被无辜殃及的某大狐狸,“…………”   小狐狸被带歪,那岂不是没完成阿忠给的任务,第一时间猛摇头:“那不行的,阿忠说必须完成任务,这样才给我看三次动画片。”傻小子说着戳出三根手指,比了个OK。   苏阳不忍直视,帮他矫正手势,“那是OK,这样才是三。”逐渐意识到不对,“等等,刚才说什么来着。忠伯跟你约定什么了?”   小白继续晃荡着小短腿,脱口而出:“就是要让叭叭跟父亲一起带我去海边露营的任务。”   “哈?”苏阳听得清楚明白,作势要揍人,“你长本事了,敢在我们背后搞小动作了?!”   小白见大事不妙,无计可施只好揪紧双眼,“哎呀,我困了,我睡着了。”   苏阳冷哼一声,好心提醒:“太假了,睡着眼睛没有这么用力闭的。”   小傻子很配合地“哦”了,眼皮稍微放松了点,“现在这样对了吗?”   开着车目睹了全过程的余渊,透过后视镜看了眼苏阳,跟他对口供:“小东西说,是你先答应他的。”   “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苏阳轻轻揪了一下儿子的耳朵,“你最好一直睡,别醒来。”   结果某白还真凭本事把自己给哄睡着了,到达目的地了都没醒来的趋势。   地点是余渊选的,四周山路蜿蜒,临着海岸线,能看到海,却在山腰的背风处。冬天海边风大又湿冷,实在不适合露营。这里已经是这个季节,所能找到最合适的地方。   车辆停在露营地不远处,是小白哭起来就能听到的安全距离。这个天气别说营地没有游客,即使方圆五公里都不一定有人。   山上比市区温度低很多,苏阳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脖颈间一条宽大的羊绒围巾,几乎半张脸埋进去,露出的鼻尖微微泛起红。他没有徒步露营经验,在寒风中研究了会说明书,按照步骤弯腰打地钉,突然间感觉到风停了,体感也没那么冷了。   果然,下一秒有温热气息靠近,“这种Y型的地钉壁厚有限,顶端系绳子相对薄弱,只适合用在松软地表,选这种圆柱形或者方形钉更合适。”   苏阳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侧脸,近到直而密的睫毛都在眼前根根分明。深埋在衣领下的喉结不由自主滚了滚,苏阳整个人心猿意马起来,哪还听得进去啊。   余渊见他走神,很不解风情地咳了一声:“看这,别看我。”   苏阳觉得丢脸,另一方面又十分心虚,钉子往小工具盒里一丢,不高兴搭了,“不适合的钉子带出来干嘛?”   余渊不知他为何突然生气,但知道一定是因为钉子,很没立场地妥协了,“其实……非要用Y型的也不是不行。”   听他这么说,苏阳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重新捡回所谓更合适的地钉,“有更合适的为什么不用,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余渊警觉地避开陷阱,违心道:“你当然……不是。”   苏阳没有这么好糊弄,定定看他一眼:“为什么停顿了一下?”   余渊有限的共情能力快摩擦出火星子了,是小白救了他,醒来看到车内空无一人,不负众望地大声哭喊着:“叭叭~~!你不是说出差前一定会告诉我的吗……呜呜呜~~”   苏阳很无语,直起身朝车走去,“这呢,自己开门出来。”   小白推开车门,从脚踏板上出溜下来,看到眼前景象,连哭都忘了哭了,“叭叭,我喜欢这里,我想一直住在这里。”   “想得美,顶多就一晚。”苏阳大跨步上前,把儿子抱起来用自己的外套包住,“冷不冷?”   小白不怕冷,但因为最近都没有跟苏阳一起睡,十分怀念他的心跳和怀抱,小脸紧紧贴在爸爸胸口,一个劲点头,“嗯嗯嗯,很冷的。”   下一秒,就被一旁穿着单薄的老父亲拆台,“他不怕冷,不用顾着他。”   小白往苏阳怀里更深处钻,此刻深深后悔,早知道还是带小蓝了。   没有了苏阳的‘帮助’,余渊帐篷搭得很顺利,在儿子询问第二次‘好了没有?’后很快便完成了。   一室一厅带天幕,即便三个人都钻进去,也不会特别局促。   夜幕降下时,炉火和露营灯都亮了起来,最暖和的位置自然让给苏阳。融融暖光里,瓦斯烤盘上的牛肉和迷迭香滋滋冒着香气。不远处,海浪拍打礁石一声声错落起伏,成为这一刻绝妙的天然背景音。   小白叽叽喳喳着吃了很多,又喝了半杯牛奶,实在喝不下了,才被苏阳抱着去简单洗漱。回来钻进自己的小睡袋,合着睡袋滚到苏阳身边,跟他紧紧贴着。小白对这一切都十分稀奇又兴奋,一口气听了五个故事仍丝毫没睡意。   绘本才带了三本,车轱辘轮完第二遍,苏阳口干舌燥,把书丢给余渊,“该你了。”自己戴上耳机退到一边躲清静。   手指挑开侧窗一点缝隙,夜幕中繁星点点,月光萤萤,安静得有种全世界只剩他们三人的错觉。指尖一松,视线转回帐内,耳边恰好换上一首轻柔音乐,看着眼前满室温馨,他的心里更加柔软几分。   歌听到一半,一只耳机被人取下塞回手中,若有似无的触碰自后颈轻轻扫过。继而磁性低醇嗓音抵在耳侧,“终于睡着了,要不要把儿子挪过来点。”   属于余渊的吐息扑打在苏阳耳廓上,像过了电,细密的刺麻蔓延直达心尖,饶着他的心,又痒又难耐。   他以为自己的惊慌失措被昏暗灯光藏得很好,肆无忌惮地看余渊,过了好久才说:“好。”   余渊保持坐姿,把小白连人带睡袋抱起来,放回原来的位置上,低沉着问:“在听什么歌?”   苏阳鬼使神差取下蓝牙耳机,双臂越过儿子伸过来,分别塞进余渊左右耳朵里。   悠扬曲调中,余渊听到温柔男中音正唱到高潮部分:   【像盆栽需要阳光灰雁需要风浪   像鲸鱼需要海洋   像今晚需要月亮   想感谢所有的属于这一刻   把我们的心链接在一起的此刻。】*   晦暗光线足够余渊看清,不到一米距离外的苏阳隔空对他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他用口型说:‘我喜欢你’。 第47章   苏阳睡到夜里被风声吵醒, 侧窗没有固定,这会儿随着疾风猎猎作响。   他从羽绒睡袋里伸出手,扯紧绑带。在防潮垫上摸索了半天,找到手机点亮屏幕, 看时间才12点多。就着屏幕的一点亮光, 帐篷里只有睡得横在中间的小白, 余渊那侧睡袋平整完好,人却不知去向。   披上羽绒外套,苏阳拉开门帘拉链,顶着风钻出帐篷。   降温了,比傍晚时明显冷很多。   连着帐篷的天幕下, 余渊背身坐在野餐椅上,旁边碳炉正煮着一壶茶,碳火在夜幕中燃出红色光团,地上人影随火苗不停跳动。   苏阳拎着点亮的露营灯,在并排空位坐下, “是不是太挤了睡不着?”   余渊枕着双臂仰望星空,“不是。”   苏阳跟着仰起脸, 夜深了, 星星被浓密云层遮挡掉大部分, 并没什么好看的景致。   “那我说梦话吵着你了?”他知道自己睡觉很安静, 几乎不怎么动, 更别说梦话了。   “也没有。”   “早知道趁机说了。”   夜里风大,苏阳的话被风吹得有些飘,他的心也跟着飘。   余渊保持着仰望的姿势没有动, “说什么?”   “说……”苏阳一颗心疯狂鼓噪着,话到嘴边滚了又滚, 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你为什么不懂?”   余渊嗓音发紧,低沉着回:“我也不是什么都懂的。”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   苏阳垂眸看到地上影子,悄悄移动露营灯方向,一点点让自己的影子跟余渊的靠近。   他不断调整光源角度,终于成功让两个影子叠在一起,像是倚靠着相拥着。   苏阳用余光偷瞟了一眼身侧的人,屏息从口袋拿出手机,对着黑影解锁屏幕。   按下快门的一瞬,余渊慌乱地起身,“风大,进去睡吧。”   镜头虚了,一张失焦的成片,没有倚靠没有相拥,身影在夜色中拉出凌乱光弧,是他走开的背影。   苏阳垂下手,张了张嘴,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先睡,我想再坐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炉灭了,茶凉了,露营灯也没电了。悸动的心渐渐回归平静,平静中夹杂着失望遗憾,和一脚踏空的坠落感。   原来竟只是自己会错了意,在自作多情吗?   第二天回程路上,两人都格外沉默,只有完全没有眼力见的小白,仍旧沉浸在露营的兴奋余温中,不停说东说西。   苏阳吹了大半夜的冷风,这会儿又被车内暖气一蒸,整个脑袋昏昏沉沉,十分敷衍地应付儿子。   连前排余渊都感受到他的力不从心,帮忙分散儿子的注意力,“数数车窗外的路牌,数到100给你买一个玩具。”   恐怕来回两趟都没有一百个路牌吧,但小白对此并无概念,这招对他十分奏效,期待地盯着窗外。   如果是之前,苏阳一定会加入话题,但现在他内心毫无涟漪,脸转向另一侧对着车窗外,拿出蓝牙耳机戴上,虽然没有开音乐,至少是个谢绝交流沟通的姿态。   回到公寓临近晚饭点,苏阳没胃口吃,草草帮小白洗了澡交接给余渊,就自顾自回了卧室。   一口气睡到闹铃响,只觉得喉咙火烧火燎得疼,整个人头重脚轻晕乎乎,按停闹铃,浑浑噩噩继续睡去。   再醒来时,是被电话吵醒的,来电提醒显示耿乐。   苏阳划开屏幕接听,下意识道歉:“不好意思,睡过头了。”   一说话连自己都吓一跳,声音破碎沙哑地不像话。   “生病啦?你现在在公寓吗?吃过药了没?”   别说药,回来到现在水都没有喝一口,苏阳挣扎着坐起身,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下这周的工作任务,两个小单子进入施工阶段,不用他跟,博物馆还没动工,倒没什么急的活儿。   于是说:“早上我就不过去了,有什么急事你再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耿乐很无语,“这个时候就别当劳模了,不差半天时间,下午也别来,安心歇着吧。你到底有没有吃过药啊?”   苏阳从床上站起身的瞬间,眼前天旋地转,复又跌坐了回去,揉了揉眉心,“一会我去买。”   “那就是没有,什么症状?我来一趟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不在我正好无聊。”   苏阳没有跟耿乐再客气,“头晕,扁桃体发炎,应该需要处方消炎药,可能发烧了,帮我买只体温计,还有退烧药。”   “行,我交代一下小郭就出来,用不了半小时,你吃饭没?空腹不能吃消炎药你知道的吧?”   “帮我随便买碗粥,谢谢。”苏阳迟疑了一瞬,还是把密码告诉了他,“万一我睡着听不到门铃,你自己进来。”   挂了电话,苏阳又尝试缓慢起身,口干舌燥,他想去厨房拿瓶水。   脚步虚浮地走出门,头顶上方旋梯有人走下来,听声音走得很慢,还不止一人。   “你爸爸早餐都没吃,就去上班了吗?怎么好端端又变成这样。”   是钱忠的声音。   紧接着是小白奶声奶气地回:“是啊,昨天晚饭也没吃呢。”   钱忠急得敲了两下手杖:“哎呀呀,这么严重吗,是不是跟你父亲吵架了?”   小白一级一级下楼梯:“没有看到吵架。但是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了。”   苏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意识到时,已经退回卧室,轻声关上了门。   钱忠时不时有意撮合,苏阳早有所察觉,半推半就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是正好合了自己心意,现在不同了,他有自知之明,亦不是死缠烂打之人。   苏阳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过了几分钟,听到大门开启又关上,知道他们走了,这才出来。   披上外套也跟着出了公寓,到楼下后给耿乐发了条信息:【我出来透透气,就在楼下等你。】   耿乐开着车在公寓楼下兜了两圈,才在路边花坛上找到无精打采坐着的苏阳,隔老远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究竟是想怎样?电话也不接………”   耿乐小跑着上前,看到苏阳一张脸要多憔悴又多憔悴,不忍心再说了,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这么烫!”一把将人搀扶起来:“你是不是疯了?发着高烧还跑出来吹风。我看也别吃药了,直接上医院。”   苏阳无力拒绝,只有任凭处置的份。   一口气折腾到傍晚,点滴挂完一瓶,苏阳感觉人有力气些了,想开口问几点了,转过身发现病房里没人。   耿乐打着电话走进来,捂着听筒,压低声音:“是余总,问我有没有跟你在一起,我怎么说啊?”   苏阳有力气瞥他了,“给我,我自己接,有没有脑子,你停了这么久再说没有,你以为人家会信?”   耿乐嘿嘿一笑,一脸你懂我的表情,连忙把手机递上,“主要不敢得罪甲方。”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几乎是用气息在说:“等项目结束,你看我还理不理他。”   苏阳手机贴上耳侧,声音不冷不热:“是我,今晚可能回不去了,你帮我跟儿子说一声。”   回不去也不至于,顶多再一两个小时就能输完,主要他暂时不想面对余渊。   “没什么,就有点……不方便。”   那边手机也换了人接,一声“叭叭”顺着电波扑出来,震得苏阳耳膜嗡嗡响,跟着语气柔和下来:“你今晚乖乖的,明天爸爸回去给你买礼物好不好?”   小白听到今晚见不到叭叭了,立马说话都带着哭音,“我不想要礼物了。”   想到再过十多天他就出国了,苏阳心一横:“那明天我就空手回来咯?”   小白果然上当了:“那还是要礼物吧。”   苏阳忍不住清浅一笑,“好,没问题,那你要早点睡,知道到了吗?”   听筒里小白重重“嗯”一声,而后保证:“我听三个故事就睡。”   顿时眼前浮现儿子戳出手指比ok的笨拙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又闲聊叮嘱了几句,挂了电话,苏阳把手机递还给耿乐,“谢谢,要不是有你……”   耿乐连忙对他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别,我这人最受不了煽情,晚饭吃什么?我去买。”   苏阳躺回病床上,调大输液滚轮,“一切尽在不言中。但别再给我买甜粥了,我会更感激你。”   单人病房的门被推开,苏阳背朝外,以为是耿乐买晚餐回来了,“怎么这么快?买了什么?”   为了不拉扯到输液管,苏阳小心翼翼地转身,动作有些缓慢,听到身后传来不属于耿乐的声音:“是馄饨,但没有放辣椒。”   余渊在床边柜上放下餐盒。   苏阳过于意外,手忙脚乱地撑起身,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输液的那只手霎时回血,细软管中猩红一片。   余渊眼疾手快地帮他抬高手势,“别乱动。”   好意思?还不是因为你来吓人。苏阳没好气地问:“你怎么来了?”   余渊解着餐盒打包袋,“生病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他修长的手指即使只是在做最寻常的动作,也是赏心悦目的。   但再赏心悦目也不能属于自己,苏阳转开视线,生硬地回复:“为什么要跟你说?”   余渊缓声道:“因为我希望,你也能把我当做家人。”   苏阳自嘲地笑了下,凝视着他,“如果我不只想当你的家人呢?”   余渊手顿了下,嘴唇微动,却没出声。   “不用说了,是我会错意,想太多。”苏阳转回身,背朝着余渊,“你回去吧,早点带儿子睡觉。给我几天时间,等我调节好心情,这件事就算翻篇了,你也不必有任何负担。” 第48章   临近年底, 各种聚餐酒局活动逐渐多了起来。任何圈子里,只要达不到断层一骑绝尘的地位,都无法逃脱这种酒桌文化。   一个五星级度假村项目,耿乐堂哥牵的线, 包间里一张十人座的大桌, 只坐了五个人。   苏阳趁他们聊天之际, 低头看了眼手机,是条微信,余渊发来的,问他回不回来吃晚饭。   今天是他回公寓住的第二天,半小时前跟钱忠说过自己晚上有饭局, 也跟儿子打了视频电话报备安抚。   苏阳正想回,被席间主座上的孙总责难:“小苏你不专心啊,来来来,罚一杯。”   孙总是个年近五十的啤酒肚,胸前玛瑙串随着他摇摇晃晃起身甩来甩去, “我亲自给你倒酒,这点面子总要给我吧。”他说着举起一瓶飞天茅台, 就要伸过来。   苏阳放下手机, 抢先一步给自己倒满酒, 很上道地说:“哪能让您倒, 我自己来。别说一杯, 罚两杯都应该。”他说完仰头一口饮尽,在耿乐震惊的眼神中再次倒满举杯。   “好。”孙总爽朗一笑,坐回餐椅上, “我就喜欢跟痛快的人合作。”   小酒盅不尽兴,后来换成喝红酒的高脚杯, 耿乐看苏阳这么拼,有点过意不去,席间频频用眼刀扫堂哥,心里怪他,什么破资源都敢往他这介绍。   但这顿饭从六点吃到快十点,孙总愣是被苏阳喝妥了,秘书司机一左一右搀扶着他离场时,嘴里仍絮絮叨叨,“等签了合同,一定要再喝一场。”   相比较他的狼狈,苏阳就相对姿态从容许多,甚至不忘叮嘱孙总司机慢着点开,省得路上不舒服。   耿乐喝得不多,但也没法开车,叫了代驾。等人来的功夫,两人坐后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我堂哥也真是,介绍的什么破单子。”   苏阳仰靠在真皮座椅里假寐,眼皮也不抬,“有没有良心了还,人家给咱们介绍这么大的单子还要挨骂?”   “喝不喝水?”耿乐侧身帮他拧开一瓶水,他常年在国外学习生活,对这种酒局本就十分看不惯,“什么业务非得在酒桌上谈啊。”   苏阳睁眼接过瓶子,“最后能有结果很值了,再说今晚酒不错,你不知道我以前…………”   耿乐问:“你以前怎么?”   苏阳喝了口水,而后笑道,“以前刚毕业那会儿,喝过假酒。”   “什么鬼。”耿乐跟着笑了一阵,“这么一比,可不是不错嘛,小一万一瓶呢。以后咱不喝假酒了,给你买好酒,成箱买。”   苏阳抬脚踹他小腿,“滚,有命赚没命花,签了这单应该够了。”   “够什么?”   苏阳复又靠回椅背上,轻阖眼皮,低低地回:“够两室一厅首付。”   代驾来了,先送苏阳回公寓。到地方时,耿乐问他:“真能自己上楼?”   虽不至于醉的程度,到底喝了不少,酒再好价格再贵,酒精度还是实打实的。   苏阳拎着外套下车,单指勾着薄棉夹克甩在肩膀上,倜傥地挥了下手,“不至于。”   在门锁按下指纹时,苏阳下意识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姿态再倜傥酒味依然难闻,意识到在顾虑什么后,自嘲地哂笑,还有必要吗?   门打开,玄关氛围灯应声而亮,客厅里漆黑一片,余渊不知从哪走了过来。   苏阳扶着鞋柜换鞋,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眼,余渊睡袍穿戴整齐,不像夜里睡醒恰巧出来的样子,故作坦然地跟他打招呼:“还没睡?不是被我吵醒的吧?”   余渊在暗处注视着他,不答反问:“喝酒了?”   苏阳换好拖鞋,轻轻“嗯”了声,越过他往自己卧室走,“睡了,晚安。”   余渊走进厨房,按亮照明顶灯,整个客厅跟着被照亮,他打开橱柜找出一瓶蜂蜜,“喝杯蜂蜜水再睡。”   脚步停下,苏阳背身而立没有回头,抓着外套的手攥紧成拳,狠了狠心,冷漠拒绝:“不用麻烦,我不喜欢喝甜的。”   他大步离开,利落甩上卧室门,背靠门板缓了好久才压下难掩情绪。有些话说出口便无法挽回,有些关系捅破了一样不能修复,回不去了。   事实证明,好酒喝多了也上头,苏阳醒来后躺在床上揉了揉太阳穴,勉强坐起身。一看时间还不到九点,昨晚那顿饭局算入场券,今天这才正式开始谈工作,跟耿乐约好十一点,直接在孙总公司碰面。   “叭叭~~!”小白穿着睡衣推门而入,头发乱翘,看样子也刚醒。   苏阳掀开鹅绒被,让他钻进来,父子俩在被窝里搂着腻歪了会儿,苏阳柔声问儿子:“昨天乖了没有?”   小白在他怀里半侧过脸,“我很乖,但是父亲不乖。”   苏阳揉儿子发顶,略过某人,“你乖就好。”   小白听不懂大人那些言外之意,自顾自输出:“父亲一晚上睡觉都很不乖,翻来翻去,我被他吵得醒来两次。”   “是嘛。”苏阳不自然地笑了下,岔开话题,“忙过这几天,周末补偿你,是要买玩具还是出去玩?”   “出去玩!”小白注意力就芝麻那么点大,全部被吸引了去,“今天就去可以吗?”   “想得美,说了周末。”苏阳捏了捏儿子的鼻梁,“今天还有很重要的工作,可能回来还是比较晚,但忙完这阵,我们就能有新家了。”   小白只能从字面理解意思,不知道这真正代表着什么,“哇,新家。我喜欢新家。”   苏阳松开指腹:“好了,换衣服洗漱,然后出去吃早餐,如果有人做了的话。”   一大一小换好衣服出来时,余渊已经准备好早餐了,除了给儿子的奶黄包其余都是咸的。   苏阳看在眼里,依旧选择略过,把儿子抱上高脚凳,尽量自然地打招呼:“早。”   余渊像往常一样帮他拉开身侧的餐椅,“早。”   苏阳没有坐,而是绕过吧台坐到儿子对面的位置上。   他本来想说,以后不用费心帮他一起准备早餐,又觉得没必要,横竖没几天时间了。下周一中午的航班,六天后回来,到时候找个过渡的房子短租,或者就干脆在酒店住段时间都行,总之,他会搬出去。   一碗海鲜粥没吃几口,苏阳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放下汤匙,划开屏幕接通,“怎么了?”   听筒那头耿乐不知说了句什么,苏阳扭头看了眼客厅墙上的挂钟,“有点赶,早高峰的交通你也知道,你们先谈着,我尽量。”   耿乐住的地方离孙总公司比较近,昨晚就说好苏阳自己过去,现在临时提前半小时,确实时间很仓促。   挂断电话,苏阳加快吃粥频率,听到斜对面余渊说:“去哪?我送你。”   苏阳迟疑了一秒钟,很快做出理智选择,“智科产业园。”   九点半刚过,钱忠准时上门接小白,站在门口等小家伙穿鞋的时间,视线不住往里瞟,终于看到拿着电脑包出来的苏阳,连忙打招呼:“小苏,最近是不是挺忙?有两天没见到你了。”   苏阳忙是一方面,也有点刻意回避,他知道钱忠会充当说客,可这种事,除了当事人说再多都徒劳。   他平淡而不失礼貌地回:“最近确实工作挺忙,小白辛苦忠伯了。”   “不辛苦,不辛苦。你也不用太拼,如果……”钱忠绕来绕去欲言又止,看到苏阳身后走过来的余渊,重重叹了口气,“哎。”   他不是没有从余渊方面着手,试图解开疙瘩,口舌费劲,该说的都说遍了,现在只能寄托在时间上,只要还住在一起,有小白从中调节,来日方长,总会有情况好转的一天。只是他没料到,基准条件已经岌岌可危了。   一行人搭电梯下到地库,苏阳把儿子送上车,在门边俯下身帮他系好安全带,揉了一把他的额头:“乖乖的,明天早上见,拜拜。”   小白就势捧着苏阳,在他脸侧亲了一口,“叭叭拜拜。”   苏阳目送轿车离开,冲着后挡风玻璃转身看他的儿子挥了挥手,继而绕到启动着的另一辆车后排。   他拉了下车门,没解锁,遂敲侧窗示意。车内余渊指了指前排,苏阳跟他隔窗僵持了几秒,最终妥协,拉开副驾位车门矮身坐了进去。   苏阳扣上安全带,拨通耿乐的电话:“喂?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到了吗?这么快。那你们先聊着也行,不用等我。嗯,我已经出来了……好,待会见。”   余渊等他挂了电话才问:“最近工作很忙吗?”   苏阳还没来得及回答,孙总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苏阳接通电话,这次是毕恭毕敬到有些殷勤的语气:“孙总,您好您好。我这边还有大概……”   他拖长音,冷冷看向余渊。   出库档杆升起,余渊跟他对视一眼,“最快半小时,堵车另算。”   苏阳视线移回车窗外,“半小时就到,好的好的,没问题,多谢孙总给我们小公司机会。”   巴博斯汇入主干道,成为早高峰车流一员。余渊借着看右侧后视镜的机会,扫了眼苏阳,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三分之一侧脸,是放松的表情,嘴角也非这两天自己看到心慌的冷冰冰线条,是向上弯起的,他在笑。   苏阳又十分配合地跟电话那头客套了几句,才结束通话。   切出通话界面,点进微信,问耿乐:【什么情况啊?非得等我到才能开始。】   绿灯即将变黄前的两秒,一脚急刹,汽车提前在白色指示线停下。   本来可以通过的,苏阳身体随着惯性前倾,被安全带拉回。他的视线终于从手机上离开,但也仅仅瞪了余渊一眼,复又垂首。   余渊又问了一遍:“最近工作很忙吗?如果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说。”   苏阳头也不抬,莫名其妙:“有什么困难?”   “任何。”   苏阳看到耿乐的回复,笑了下,锁定屏幕。转向余渊时,恢复淡漠表情,“我没有困难,也不懂你在说什么。”   绿灯亮了,余渊只得换挡启动,他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忍了忍,还是问了出来:“你所谓的调节心情是指刻意疏远我吗?”   苏阳转开脸,拿起手机掩饰自己的心虚,故作云淡风轻地回:“你想多了,没有刻意。只是工作很忙。”   车内陷入沉默,余渊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到达目的地,汽车打着双闪靠边缓停下来。   苏阳快速解开安全带:“谢了。”话音未落,就要拉开车门走人。   ‘咔嗒’———余渊及时按下门锁。   苏阳气恼地转过身,瞪着他,语气凶巴巴道:“你什么意思?”   余渊单手搭着左侧操作面板,迎视着他的怒目,近乎于哄的语气:“没有别的意思,离半小时还有三分钟,我不占用你太多时间。如果不这样,你根本不肯跟我沟通。”   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苏阳看到余渊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张,眸光垂下,表情也没有那么凶了,“你想说什么?”   “如果你是因为露营那天我躲开了而生气,我道歉。让你伤心难过并非本意,很抱歉,对不起,下次不会了。我说过,我也不是什么都懂的…………”余渊顿了顿,嗓音低沉下来,“虽然确实想得没有你多没有你远,但也不要就此判了我的刑,再给我些时间,不要在气头上做任何决定,可以吗?”   冷战别扭的这几天里,苏阳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这会儿冷静下来想,的确如他所说,一时冲动想要改变关系的是自己,孤行已见想一刀斩断的也是自己。   见他表情松动,余渊放下心来,解了门锁,“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去吧。” 第49章   临行前最后一个工作日, 办公室里气氛热烈,露露和小郭特意点了下午茶,欢送两位老板。但怎么看,都更像是为自己庆祝, 迎接随意放飞的一周美好生活。   苏阳不扫大家的兴, 浅尝两口蛋挞, 要了杯比较清爽的果茶,踱步至窗台边。   文竹在公寓飘窗上休养了个把星期,恢复得鲜翠欲滴,眼看枝叶都大了不少,昨天刚被他带回公司, 摆在阳光稍充裕的综合办公室窗台上。   他拿起喷壶喷了几下,叶面缀满细小雾状水珠。   露露捧着奶茶走近凑热闹,“小苏哥,你这盆是新买的吗?”   苏阳放下喷壶,“不是, 还是之前那盆,拿回去晒了一周太阳救活了。”   吸一口奶茶, 露露含着珍珠模糊不清地夸道:“真厉害, 之前眼看着都快不行了, 我还以为植物也兴回光返照那一套呢。”   结果还真被她一语成谶, 当天下午文竹就变得奄奄一息, 叶片大面积枯黄耷拉着,仿佛早上翠绿只是粉饰出的假象。   苏阳收尾手头工作,出来看到以为自己眼花, “奇怪,昨天早上拿过来还好好的。”   耿乐远远看到他又在摆弄这盆绿植, 关了电脑走近,“如果不是入驻前找专业团队测过,我要怀疑办公室是不是有毒了。”   当然不是办公室的原因,有问题的只是文竹本身罢了,被余渊灵气将养着才得以延续生机。   只是苏阳不知道,更不会往那方面去想,他把花盆放回原位,“你下班前说有话要讲,是什么?”   “梁凯的事,监控视频证据不足,没法定性为侵犯商业秘密。他一口咬定是意外,并揽下大部分责任,岚图降职清退处理了几个相关职员。我咨询过熟悉的律师,说起诉意义不大。你怎么看?”   耿乐全程没有提及任何背后第三人,并把选择权抛了出来。   梁凯即便不涉及法律层面,但跟泄密这样的事沾上,足以令圈内避之不及没公司再敢用。何况这样的结果本来也不是苏阳在意的,他关掉最后几盏照明灯,“你看着办就好,我都行。”   “好,知道了。但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他,据我所知他已办好加国留学手续,那就让他人还没到,剽窃的臭名先播。”   苏阳隔着办公室跟他对视一眼,原本理智上想劝的话变成了更随心的:“你高兴就好,但别太过火了。”   “这才哪跟哪啊,他应该庆幸最后没有对我们造成实质损失。”耿乐路过窗台边,拿起枯干至看不出原貌的小花盆,随手薅叶子,没两下就秃了,“都干了,还留着干嘛?枯枝影响风水懂不懂。”   “你一ABC还信这个?那扔了吧。”苏阳径直往门口走,“今晚早点睡,证件检查一遍。走了。”   花盆丢进垃圾桶,耿乐快步跟上前,“你是我老婆吗,这么关心我。”   苏阳无语地瞪他:“我是你爸。”   谁知耿乐一点也不介意,甚至主动自降辈分,“如果不能有小白白这么可爱的儿子,有个这样的弟弟也不错。”   苏阳彻底败给他了,懒得继续理论,扭头就向电梯间走。   “喂,等我。”耿乐趁电梯门关上的一瞬用脚挡开了,闪身进轿厢,问他:“明天接你一起?”   苏阳脑海中不自觉闪现,那日余渊送他的场景。这两天相处没那么别扭,但依然不自在,思及至此他爽快答应,“行。”   回到公寓,晚饭还没做好,罗阿姨正在厨房忙。这是苏阳本周第一次回来吃晚饭,再者明天就要离开一段时间,小白自他进门起就特别粘人,走到哪跟到哪。   小白坐进苏阳摊开的行李箱盖,单手撑在腿上托着下巴,“叭叭,睡五觉起来你就回来了是吗?”   “是啊。五个晚上,第六天就回来了。”苏阳正在收拾行李,衣服挑最轻便实用的,外套也只需一件换洗,最占行李箱空间的还要数正装西服,挂着衣架包着防尘袋,放进30寸行李箱的最底层。   小白最近都在被迫接受叭叭要离开的心理建设,可真正到了分别时刻,还是会忍不住情绪低落。他沮丧地叹了口气,“那我想你的时候,能打电话吗?看到脸的那种。”   “那叫视频,可以的。”苏阳叠衣服的手没停,暗暗计算了下时差,“你早上起来或者中午休息的时候,都可以。晚上睡觉不行,知道了吗?”   小白不解,歪了下脑袋,“为什么晚上睡觉不行呢?”   “因为有时差。”苏阳蹲在箱子边,把叠好的衣服一件件码放进行李箱,自知绕不开时差这个词,想了想说,“时差就是太阳照到你这里的时候,爸爸那边只有月亮。”   小身板瞬间直了起来,小白黑曜石般乌黑的瞳仁忽地闪亮起来,“哇,好有意思的地方,我也想去。”小东西作势往行李箱盖里一躺,缩成小小的一团,“就这样悄悄带我去吧。”   苏阳心软地捏了把儿子脸颊,“等你再长大一点,可以长途飞行的时候。”   小白正要说,我已经长大了一点,被苏阳很有先见之明预判到:“不是几秒钟的那种长大,等你不会因为环境对身体失去控制的时候。”   眸光晦暗下来,小白低落地“哦”一声,心想那不知道要多久后了。   敞开的卧室门被余渊敲响,而后柔声提醒:“可以开饭了。”   “好,来了。”苏阳把儿子从行李行箱里拎出来,“自己去洗手。”   他听着儿子跑远的脚步声,放好最后几样随身衣服,合拢行李箱,提起来靠放进墙角,余光瞥到余渊仍站在门框下。   两人自那日车内交谈过后,就没有再打过照面,倒不是刻意,苏阳是真忙,接连几日都深夜才回到公寓。   苏阳走过去,坦然迎视着他,“有事?”   余渊跟他并排出卧室,低低地说了句:“客厅花架上那盆绿植不见了。”   苏阳疑惑地看他一眼,“文竹?我拿回办公室了。”   余渊以为他会有点懊恼,会说拿回公司不久便枯萎了,然后问是不是养护出了问题。而自己就有机会告诉他只能养在家里,或许看情况顺便再逗一逗他。   但苏阳只是平淡地说:“枯黄得很厉害,扔掉了。”   原来期待落空是这种感觉,余渊脚下微滞,慢苏阳半步,“为什么丢掉?为什么不再试一试?”自知有些失态,又改口往回找补:“我的意思是……你之前很紧张它。”   罗阿姨已经离开,小白吃力地爬高脚凳,被苏阳一把捞了上去。他也跟着坐下来,视线转回向余渊,笑了下,“你今天有点奇怪,一盆植物养不好就丢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吃饭吧。”   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默,直到快结束,也没再缓和好气氛。   余渊晚餐向来吃不多,今天更甚,提前放下碗筷,用餐巾细致地擦了擦嘴巴,“明天几点的航班?要不要……”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苏阳打断,“不用,耿乐来接我。”一定是自己的错觉,才会觉得余渊脸上闪过遗憾和失落表情,到底心软,解释道:“十点钟最堵的时候,耿乐顺路,比较方便。”   苏阳说得也是事实,航班十一点半起飞,去机场不堵车也要将近一个半小时。送一趟来回往返,半天时间搭在路上,完全没必要。   第二天他离开时,二楼一大一小还没起床。耿乐难得起大早,八点不到就在公寓楼下等他了。   经过十二小时的飞行,飞机平稳降落伦敦希思罗机场。   当地时间下午五点,国内凌晨一点,这个时候小白大概率在呼呼大睡。苏阳没有要报平安的亲友,跟随人潮排队办入境手续,然后出关取行李,忙了一路,直到坐上接机的商务车,他才有时间联网看手机。   机场附近信号不太好,圈圈转了许久,终于稳定下来。   一条新信息随即跳出。   是一小时前发的———【余:落地了吗?】   苏阳估算了下时差,国内这会儿是深夜,又隔了一小时,再回复似乎不太妥。随手问候而已,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等几小时后儿子睡醒,肯定会直接打电话来。他这么想着,把手机塞回口袋。   冬季的伦敦天黑得特别早,将将五点天色便完全暗了下来。车窗外是黑夜复黑夜,跟任何城市并没什么两样,高大的紫衫树影匆匆掠过眼前。   半小时后,车辆到达酒店。   办好入住,回到房间,苏阳泡了个澡,出来后裹着酒店浴袍,蹲在行李箱前找睡衣。从左翻到右,再从右翻回左,只找到一条睡裤,睡衣却无影无踪。明明记得叠好放在一起的,最终他只得抽了件打底白体恤套上,隔音耳塞一戴倒时差去了。   苏阳不知道的是,自己苦苦寻找的睡衣,此刻正被儿子紧紧抱着。   小白睡了一觉醒来,已经习惯了这种被父亲翻来覆去吵醒的日常,他对声音不敏感,但对动作异常敏锐。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我也很舍不得,但还是先借给你吧,父亲。”   余渊在黑暗中怔了下,侧转回身,低沉地问:“又吵醒你了?什么先借给我?”   小白一骨碌半撑起身,依依不舍地递出带有爸爸温暖味道的睡衣,“我在叭叭行李箱里偷偷拿的,抱着就能睡着了。”   余渊拿在手中,丝滑的衣料触感,拧开一点床头灯,柔光里看清是苏阳常穿的那件睡衣,“………………” 第50章   苏阳睡到半夜, 是被饿醒的。他取下降噪耳塞,习惯性查看手机,一堆耿乐的信息和未接来电。   当地时间晚上十点,国内还不到六点, 即便早训晨跑, 小白也不会起这么早。但就像有心灵感应般, 屏幕恰巧弹出余渊的视频通话请求。   余渊不会给他打视频电话,肯定是儿子,苏阳想也没想直接划开接听。   果不其然,小白肉呼呼的脸瞬间占满屏幕,“叭叭!”   “怎么起这么早?”苏阳在被窝里翻了个身, 把手机靠在枕头上,一个死亡角度,但还是帅的,画面硬生生被颜值强撑起来。   小白有样学样,下巴垫在手背上, 嘟着嘴:“因为我太想你了,怎么也睡不着, 父亲也是。”   屏幕中一只宽大的手掌盖下, 揉了一把小白发顶, “说你自己就好, 别带上我。”   小白侧过脸, 朝余渊说了句:“可是父亲你夜里枕在了睡衣上,我推都推不开。”   苏阳迅速抓取到关键词,把手机凑近了, 疑惑地问:“什么睡衣?”   “就是…………”小白还没来得及坦白从宽,屏幕跟着一黑, 说话声变得含糊不清,扬声器里只剩一阵听不懂的咕哝。   是小白被余渊捂住了嘴巴,混乱中打翻手机,屏幕朝下盖在床上。   小东西被捞到一边,余渊凑近儿子耳旁,压低声音讨价还价:“给你买个新玩具,换个话题,别再说睡衣了。”   小白呜呜两声,没办法说话,干脆用手势比了个‘OK’。   “好。”余渊这才松手放开他。   小白扶起屏幕,若无其事地继续视频,“叭叭,我刚才没有说睡衣呢,接下来我也不会说了哦。”言闭还很此地无银地看了眼屏幕外,好像在说父亲你看我多棒,任务完成得多好。   苏阳很懂地笑了下,勾起手指弹了下屏幕,“我的睡衣被你拿了是不是?”   余渊:…………   这一个玩具算是白瞎了。但他更不知,儿子刚才那手势并非‘OK’的意思,而是代表着3……   苏阳跟小白闲聊着,房间门外传来敲门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他拿着手机去开门,镜头随动作晃动着,“好啦,你去洗漱或者再接着睡会儿,有人来了,爸爸要挂了。”   小白恋恋不舍,“啊?可是才没打几分钟呢。”   门打开,没有任何悬念,是耿乐。他看到手机视频界面上的小白,抬臂一勾,搂住苏阳脖子,硬挤进画面中,“嗨,白白小可爱。”   耿乐穿藏青奢牌棒球外套,搭配深灰克罗心十字架满印牛仔裤。修长脖颈间戴着条夸张的骷髅装饰链,耳钉显眼,一种邪性的潮。   小白甜甜地叫了声:“哥哥叔叔。”   “哎,乖小白,爸爸今晚先借我,回来给你买礼物补偿哈。”   苏阳躲开他的钳制,干脆把手机和儿子都让给他,自己去卫生间洗漱了。   小白趴回床上,右掌托着脸颊,“咦?可是叭叭说我这边太阳升起的时候,你们那边只有月亮。月亮出来就不能出门了呀。”   耿乐意味不明地笑:“你是小孩子嘛,当然不能出门啦,我们大人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呢。”   话音刚落,手机猛然被抽走,苏阳狠狠瞪他一眼,把手机架在洗漱台上,一个更死亡的角度,仰视着拍他下巴。   苏阳迅速吐掉牙膏泡沫,漱了口,“好了,就到这里吧,爸爸要去吃点东西,晚上睡觉前我们再打一次视频电话。”   小白虽然心里很不舍,但还是听话地说了拜拜。视频切断,画面消失,他把手机还给余渊,情绪很快从低落中抽离,“父亲,别忘了三个玩具哦。”   余渊嫌弃地看向儿子:“你还好意思提?再说我什么时候答应给你买三个玩具了。忘了你爸爸说过,一次只能买一样吗?”   “大人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小白一本正经地伸出右手,又比了个‘OK’,左手从三根戳出的指头上一一点过,“1、2、3。你说好。”   余渊:…………   他想到刚才视频里耿乐的话,从落地窗边的休闲椅上挪回来,坐到床沿边,“你爸爸他……平时晚上都做些什么?”   小白三个玩具都没讨到说法,正在气头上呢,拒不配合回答,鼻腔轻“哼”一声,转身留给余渊一个气呼呼的背影。   简直跟苏阳生气的时候一模一样。   余渊反而笑了,“三个就三个,下不为例。你小子自成一国的是吗,所有思维都跟一般人不一样。”   小白不懂自成一国是什么意思,但被哄好了,转回身,“啊?”   余渊知道又涉及到儿子的知识盲区,避免越解释触及盲区越多,索性绕开话题:“你先回答刚才的问题。”   小白看问题角度虽清奇,记性却很好,自动在心里倒放对话,“哦,爸爸每天晚上陪我,然后画图。他说多工作才有钱给我买玩具。”   “这样。他不跟朋友出去玩吗?”   小白认真回忆思考了下,以示对三个玩具的尊重,摇摇头,“叭叭很忙,没有时间,他说忙过了这段时间,我们就能有新家了。”   事实证明三个玩具还是物有所值的,小白这个话痨,说得越多套出有效信息的几率越大。   余渊把儿子抱坐在自己膝头,面对面的姿势,沉声问道:“新家是什么意思?”   “新家就是…………”新家就是新家啊,还能有什么意思?小白努力了一下,仍旧卡壳。   “算了,不为难你。换衣服洗漱,吃完早餐去买玩具。”   “好耶!”   这边东八区的两父子,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出了卧室。那边伦敦标准时区的两位合伙人,也出了酒店。   阴沉沉的天飘起雪,令圣诞气氛更增添一份浪漫滤镜。   苏阳以为只是出门觅食,谁知出了酒店,耿乐就拦了一辆出租车,推他进后排座位。   “去哪?”苏阳察觉出不对劲,问道。   耿乐神秘兮兮地笑了下,“带你见市面,好地方。”   十几分钟车程后,出租车在一间酒吧门口停下来。   如果一开始知道要来酒吧,苏阳肯定是拒绝的,这种世面他一点兴趣都没,情愿留在酒店点个外卖。   推开厚重的双开隔音门,音浪扑面而来。酒吧里灯光晦暗,只亮着镭射摇滚灯和氛围灯带。苏阳跟着耿穿行在人头攒动的走廊间,说话只能靠吼。尝试了两次沟通后,无奈放弃挣扎,沉默地往里走。   耿乐轻车熟路,带着苏阳七拐八拐,绕过U字型的舞池。   当值的酒保认出他,扬了扬不锈钢雪克杯跟他打招呼,跟着指了指吧台右侧的通道。耿乐扬了扬下巴,算是回应,转身一把揽过苏阳,将他带进卡座区。   卡座上乌压压已经坐了很多人,男男女女,除了亚洲面孔,也有白皮肤和黑皮肤。   相比较舞池那侧的电子摇滚背景音,这里稍微安静了些,面对面近距离说话还是能听见的。   苏阳凑在耿乐耳边,“这是干什么?”   耿乐喊着回:“别怕,放心。都是留学生,大部分是学弟学妹。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他这么喊,卡座上的人都听见了,跟着起哄,“我们是好人啊,哥哥!”   耿乐机票刚买那会,这个局就凑好了,大家都对这位公子哥的合伙人十分感兴趣。   百闻不如一见,被夸上天也不算太言过其实,卡座上纷纷让出空位,但受欢迎的就只有新鲜面孔苏阳,耿乐反倒被冷落。   苏阳盛情难却,被两个女生拉走一起挨着坐。   扯着嗓子喊太费劲,姑娘们渐渐地失去了聊天增进认识的兴致,只剩下喝酒和跳舞,场面乱哄哄,但十分热闹。   这里没有酒桌文化,更不会有人劝酒,喝不喝全凭自己心意。起初抵触情绪渐消,甘冽醇厚的苏格兰威士忌一杯接一杯,苏阳酒量不错,融入得很快。   连着几曲摇滚劲歌结束,DJ中场休息时,换上轻柔抒情音乐。苏阳被左手边热情的法国姑娘,抢先一步拉出卡座,所有人拍手起哄。自觉不好太驳女生面子,他被动配合着跳了一支曲。   曲毕,在苏阳自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时,他微醺有些发烫的面颊被姑娘捧起,狠狠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   卡座上顿时爆发出尖叫和口哨声,动静之大足以盖过整个内场这一刻的背景音。   耿乐恰如其分地按下快门键,定格这一刻的意外故事   他太上镜了,灯光仿佛偏心,更多打在苏阳脸上,晕染出氛围感十足的面部轮廓,跟五官深邃的白人比也不输一分,反而有种更含蓄更内敛的精致。   不用修图不用叠加滤镜,就足够赏心悦目。   耿乐酷爱发朋友圈,怎么会错过这种人生照片。直接发出去,文案———几杯威士忌啊,上头成这样,我这么大一个搭档,啪一下没了。摊手JPG.   伦敦时间凌晨一点多,国内是上午不到十点。   余渊刚把儿子送到榕园,钱忠忧心忡忡地交接走小白,一脸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余渊看不下去了,“有话就说。”   钱忠招手叫来罗阿姨,看着她带走小白后,才神秘兮兮地拿出手机,“耿先生微信您加过吗?”   余渊莫名,“怎么?”   钱忠凑近了低声说:“看下他的朋友圈。”   眼前这位估计根本不会看朋友圈,钱忠放弃暗示,点开自己手机屏幕,搜出耿乐微信,在点开照片前,打预防针,“可能只是开玩笑。”说着说着自己先急了,“我觉得这样的信号很危险。人就是这样,一步步失去后再懂得拥有时的珍贵,已经晚了。”   余渊更是不解,微拧眉:“有话直说。”下一秒看到钱忠点开的照片时,拧起的眉宇间褶皱不自觉加深。 第51章   两年一度的普利设计双年展, 将于伦敦近郊小镇的古堡拉开序幕,同时颁布本届获奖奖项。   开展当天上午,苏阳顶着微醺余韵被闹钟叫醒。第一时间给隔壁房间的耿乐打了个电话,果不其然这家伙还在睡, 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立刻起床后, 挂断电话。   退出通话界面, 看到有三通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人。酒精误事,他错过了儿子的午休视频,心里顿时愧疚不已。看了下时间,现在国内是午后三点多, 照理说这个点小白还没被接回来,但也不一定,毕竟余总裁上下班时间自由,动不动不去公司也是常有的事。   苏阳刷着牙,视频回拨了出去。   这一觉睡了不到五小时, 虽在他熬夜日常中已经能称为睡眠充足了,但因为喝了酒的缘故, 镜子里映出一张有些疲惫的脸。   余渊正在十数人的春拍策划会上, 前一秒还板着脸, 毙掉的策划方案叠起来老高。办公桌面上手机震动起来, 他只垂眸扫了眼, 表情瞬间柔和下来,“茶歇,休息十……”他迟疑了下, “十五分钟。”又加了五分钟。   重要会议说停就停,但现场所有高管都松了一口气, 看着老板疾步走出会议室,心里不禁遐想连篇,如果十五分钟后再呈上策划案,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果?   回到自己办公室,反手关上门,余渊定了定心,才接通视频。手机屏幕里只有下巴和半截脖颈特写,一个十分私人的视角,他自觉移开视线,下一秒又很矛盾地挪回来。   苏阳察觉视频已接通,更低地俯下身,在如注水流下冲掉脸上的洁面泡沫,而后对着镜头:“儿子不在你身边吗?”   他的额发因洗脸打湿,脸颊也挂着水珠,俯身的角度令一对洁白锁骨明晃晃曝光在镜头前,画面极具冲击力。   余渊喉结难耐地上下滚动,心底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连声音都微妙地暗哑了,“…………还没接回来。”   苏阳抓起一条白毛巾,快速擦干脸上的水滴,这才看清余渊身后的背景环境,意识到他还在办公室,“你在忙吗?抱歉,打扰你工作,那等儿子回来以后……”他想说等儿子回来再打给自己。   谁知余渊打断他:“不忙。”   如果为接电话而停下的重要会议叫不忙,那这世上恐怕就没有‘忙’了。色令智昏不是说说,在此时演绎地淋漓尽致。   通话到这便透着点尴尬,苏阳愣了下,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或者更准确地说,该怎么得体结束通话。不忙也没有然后了啊,视频只是急于安抚儿子情绪的…………   余渊没有给他太多回旋的时间,很快打破沉默,“最近伦敦天气怎么样?之前冬天去过,印象中湿度很大,天总是阴沉着,灰蒙蒙的。”   好蹩脚的开场白,学识广博至涵盖诸多领域如他,仍要以聊聊天气作为切入点。这在普通社交场合中,等于没话找话,也昭示着确实没其他共同话题了。但在有心人眼里,无论从哪开始,总能山路十八弯地绕下去。因为不是为了聊什么而聊,被在意的只有跟谁聊。   苏阳举着手机走出卫生间,转换了视角,用后置摄像头对着窗户方向。酒店临街的玻璃窗被昨晚的雨雪打湿,视野变得斑驳,他向外推开一条缝,好让镜头能更清晰地捕捉此刻伦敦天空的灰度。   “看到了吧,这是清晨八点的天空,我来了两天都是这种颜色。”   冷风顺着窗缝灌进室内,苏阳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即听到扬声器里,余渊语带笑意地轻声说:“看到了,窗户关上吧,小心着凉。”   他当然知道这两日的天气,甚至对未来几天的温度如数家珍。他要看的也不是什么灰扑扑天色。   但镜头再没转回来,苏阳把手机架在窗沿上,仍旧对着窗外,他要换衣服了。   他脱下睡觉穿的T恤,换上白衬衫,一颗颗系纽扣一边随意地聊:“这两天儿子乖吗?”   话题从天气开始,用儿子过度,最终被余渊巧妙地绕到了行程上,“都去哪些地方玩了?”   落地还不到24小时,哪来的时间玩,更别说些了,打探的意图有些明显。   苏阳对着全身镜把衬衫束进西裤里,没听出他的弦外音,更没觉得话题逾越,坦然如实回答:“没开始四处逛,就昨晚参加了个留学生聚会,年轻人太能闹了。今天展会后吧,还没计划好要去哪,你有推介的地方吗?”   屏幕那头,余渊沉默了会儿,然后问:“一个人……还是?”   苏阳莫名,声音不自觉提高:“当然一个人。”昨晚回到酒店后,他就决定接下来要跟耿乐‘分道扬镳’。事实证明,工作上很合拍的搭档,并不一定生活方式合拍。没有谁对谁错,不适应罢了。   “好。我帮你安排?”   苏阳对着镜子打领带,打了两次都不太满意,皱起眉头第三次解掉重新来,因此错过了屏幕中,余渊明显弯起的嘴角。他垂首专注指尖动作,十分信任地回:“行啊。”   十五分钟好不经用,眨眼而过,直到秘书敲了两次门,小心地问什么时候继续会议,期待的镜头仍没转回来。色令智昏也要有个限度,余渊结束了视频。再回到会议室后,现场气氛好了很多,该否的方案仍旧被否,但老板的语气和表情都没有那么令人胆颤心惊了。   下半场会议进程迅速推进,赶在接儿子前顺利结束。余渊马不停蹄,安排好了苏阳接下来三天的行程,还很贴心地准备了两个方案。   挂掉视频的三小时后,苏阳收到行程规划,当时他正在展会上。   博物馆项目中规中矩只拿了个概念设计银奖,没有惊喜也不意外。本来也不是冲着领奖来的,整个展会的体验,已经能称得上不虚此行了。更别说最后天,还有一场近乎于粉丝见偶像的研讨会。他和耿乐听到最终结果时都波澜不惊,表面十分平静。   但苏阳点开表格时,着实被震惊到,从路线到住宿交通事无巨细,甚至在备注栏里标注了景点人文风情,以及一些有参观价值的建筑。   正式企划案都不过如此。   耿乐凑过来看,忍不住夸:“哪家公司的私人定制行程?推给我。”   苏阳心虚地锁了屏幕,模棱两可地说:“没有哪家公司。”   “那是什么?”耿乐回味过来,意识到苏阳要单飞的事实,“你接下来不跟我一起啊?我行程都安排好了。”   “饶了我吧,你的社交圈恕我无能为力。”苏阳松了松领带,“再说你这边朋友不少,也用不着我陪你吧,我就四处逛逛。”   耿乐是那种热衷把合得来的朋友,都同化到一个圈子里才甘心的人。但也不再继续勉强苏阳,只是稍微有些遗憾,“那行吧,到时候你最后一站在哪?我去找你。”   两人西装革履地从展会离开,一起回到酒店。耿乐继续留在市区等待晚上另一场聚会,苏阳则退了房。   出了酒店大厅,接他的车子已经停靠在门外。   地陪导游兼司机Max三十岁左右,是个移民二代,虽从小生长在海外,一口国语流利。话不多,却十分细心,关注着苏阳所有细微需求。   丰田商务车驶上斯塔福德高速公路,隔岸英吉利海峡在浓雾水汽中若隐若现。   七人座车厢宽敞,也稍有些沉闷。   Max询问:“需要开点音乐吗?”   苏阳陷入在舒适的真皮座椅里,昏昏欲睡,正好有些无聊,“好啊。”   车载音响打开,熟悉的前奏,是他喜欢的乐队,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疲乏没了,心被暖意填满。   苏阳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置顶对话框,输入:【用心了,行程很满意,谢谢。】   国内这会是晚上八点,正是儿子的亲子阅读时间,苏阳做好余渊不能及时回复的准备。但视频电话很快跳了出来。   接通后,镜头晃动地很剧烈,画面模糊了一阵后才出现小白肉嘟嘟的双下巴。   谜之角度颇得爸爸真传。   身后余渊忍不住提醒:“不跟你抢,手机拿开一点距离。”   小白想想也对,抱在怀里自己都看不到叭叭了,这才听劝地举远,“叭叭你在哪?怎么黑乎乎的。”   “在车里,外面是阴天。”   “啊?是太阳偷懒了吗,不在我这边,也不去叭叭那边。”   苏阳笑了下,满眼温柔,“太阳在,但是被云层遮住了。”   小白似懂非懂地点头,“哦,那云不乖。”   苏阳被儿子可爱到,“你不听故事了吗?”   小白头摇拨浪鼓似得,“不听不听。”   汽车恰好驶出高速,拐上乡村公路,远处有石砌的房屋村落,山路蜿蜒,红色门廊和纯白拱形窗点缀其间。   苏阳激动地切换视角,对着降下的车窗外,“儿子,看快。”   激动的就只有他,小白一脸淡定,对这种民俗风建筑毫无兴趣,并且眼睛都不眨地说出了老父亲不敢说的话:“看什么?我还是要看叭叭。”   苏阳无奈点回前置摄像头,不死心地问:“不好看吗?”   小白当然不觉得好看啦,他转过身问余渊:“父亲,你觉得呢?好看吗?”   画面角度拍不到余渊面部表情,只能看到有身影逐渐靠近。他看着儿子手中小小屏幕上的苏阳,柔声道:“好看。” 第52章   丰田商务车熄火停在路边, 苏阳长腿交叠,正倚靠着小巷石墙画建筑速写,注意力全然在笔尖。衣服还是白天参加展会的那套黑色西装礼服,乡村风大气温更低, 他又在外面叠加了一件风格迥异的防风外套。   手机叮咚一声, 跳出一条新信息, 这是十分钟时间里的第三次提示音。   直到勾勒完最后一笔台阶,他划开手机,有条好友申请,头像是动漫人物,毫无备注说明, 没有思考太久,苏阳直接退出。   还有一条未读信息来自耿乐,【还记得昨晚那个法国姑娘吗,她问我要了你的微信。人家可是专门为你申请注册的账号。】   苏阳快速回复他:【不用了,还是让她删了吧, 也没什么共同话题。你就跟她说,我不喜欢女生。以后不要把我名片随便给人, 放过我, 谢谢】   点开置顶微信时却不由眼带笑意, 头像右上角有个小小的红色数字1———【终于睡着了。你到哪了?】   紧跟着发来一张图片, 画面中小白侧躺在枕头上, 浓密睫毛纤长,小巧鼻尖挺翘,精致地像个瓷娃娃。   心都要被儿子融化了, 这一刻所有的淘气顽皮,都被泛滥父爱自动清零。苏阳随手保存照片, 回到对话框输入:【辛苦啦,农历新年假期换我带。】   随后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石屋建筑的照片,发过去:【途中停下四处逛逛,估计还得一小时左右才能到。】   按照行程规划,第一站是比奇角白崖,原本两小时车程可达,这会儿估算,到那怎么也得日落时分。   余渊掀开薄绒被从床上起身,走进书房开了电脑,投其所好重新调整了行程。   二十几分钟后,一个新的住所地址发过去,【去了白崖晚上干脆住这里吧?舒适度肯定比不了五星级酒店,面积也只是一个卧室的布局,但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苏阳收到地址和微信时,已回到车上,汽车重新驶上高速公路。   他在搜索栏输入地址,耐心等待信号加载,页面连接上的同时,微信里几张被延时的图片终于刷新出来,是他看了一下午,画了一下午的石屋。甚至比他看过画过的更加漂亮,拱形格子窗下爬满藤蔓玫瑰,花园里蓝玲花错落有致,不远处溪流蜿蜒在绿植间,仿佛隔着屏幕已经能听到溪水潺潺。   何止喜欢,心仪到想取消接下来所有行程,都住在这里。   他飞速打字:【很喜欢!非常喜欢!!简直是梦中情房!!!】   看到这一排感叹号,余渊想象了下此刻苏阳脸上的表情,或许比看到那几本真迹手稿更欣喜更生动。脑海中不自觉闪现下午视频时看到的画面,水珠顺着下颚线滑落,淌过喉结,领口下细白的锁骨。一种难以描述的本能冲动再次蔓延开来,像幽闭的心豁然被人劈开,狂风无尽无止地刮过。   他扔掉手机,转身走进卫生间,急切地脱下睡袍,站在如注蓬头下,冷水浇过才稍微好了点。   余渊带着满身寒气躺回床上,看到身旁睡得四仰八叉的儿子,顺手扯过被角一拽,同时手机已拿起来,【安排好了,五点后直接过去就行。你到了吗?】   有点父爱但不多,小白因他用力过度,整个人被兜头罩住,顿时呼吸不畅,睡梦中挣扎着翻过身蹬了一脚,才又继续安静睡去。   信息发出去没多久,很快收到回复:【刚到目的地。】   苏阳刚下车不久,心里惦记儿子,顶着寒风不忘追加叮嘱:【看天气预报国内今天降温,儿子夜里经常踢被子,偶尔关注一下。】   余渊抬起头,很认真地对着儿子拍了一张照片,像是对领导复命般发过去,【还满意吗?】   领导回了个,‘well done’的表情包,紧跟着一条:【很晚了,你睡吧,晚安。】   手机屏幕因为太久没操作,在柔光床头灯下暗了。   国内这会儿是凌晨一点多,对于作息规律的余渊来说,已刷新晚睡记录。聊天到这也算告一段落,行程都安排妥了,导游地陪也是放心人选,但打好的一句‘晚安’却迟迟不愿发出去。   余渊盯着对话框搜肠刮肚,最终逐字删掉晚安,重新输入:【阴天的白崖好看吗?我还没见过。】   他在一室静谧中等了十多分钟,屏幕光明明灭灭,心也跟着起起落落。手机不知道第次被点亮时,视频电话打了进来。   屏幕中是阴天的白崖,红白相间的灯塔在暗色背景中也仿佛变得柔和。随着镜头切成长焦视角,悬崖海岸线在画面中延绵至天边,阴天也有阴天的风景,说不出哪种更好看,都是美的一种。   冬天不是旅游旺季,又临近傍晚,游客很少,苏阳往无人角落走去。   扬声器里风声呼啸,还夹杂着海浪一下下拍打礁石和略带微喘的呼吸声,“看到了吗?阴天的白崖才是真正的世界尽头。”   说话吐息扑打在听筒上,共振进心里,冷水澡的效力渐消,余渊喉结不住上下翻动,半响才找回声音,“今天是不是风很大?”   苏阳逆着风和浪潮声往崖边走,有些破坏气氛地调侃:“是啊,非常大,假发会被吹飞的程度。”   余渊静了下,跟上他思路,别有用心地打趣:“我看看你的假发被吹成什么样了。”   “胡说!如假包换的浓密真发好吗!”摄像头调转,又是新的一种死亡角度,下巴被畸变的视角拉长,脸都变形了,但架不住过于优越的五官比例,还是赏心悦目的,“看到了吧,头都要被吹掉。”   镜头随着他的步幅晃动,说话呵出的雾气很快消散在风中,头发随着寒风凌乱飞舞。   苏阳戴回外套帽子遮风,领带扯掉了,衬衫纽扣松开一颗,黑色西装外是一件拼色冲锋衣。这样不伦不类的着装,在余渊的既定观念中,可以说完全不合格,甚至有失体面。但一切不合理要素前冠以苏阳这个先决条件,那便都成了合理。   人就是如此,一旦落入某种审美框架中,便会对这种绝对标准没有抵抗力,余渊不得不承认,苏阳早已潜移默化地成为他的绝对标准。   他明知故问:“下周末回来是吗?”   原本六天的假期,回国马上是元旦,苏阳在心里盘算了下,默默给自己改了行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过了下周一再回去,明天先征求一下儿子意见。还有,多三天你没问题吗?”他当然是指多带儿子几天这件事,话说出口觉得有歧义,补充了句:“我的意思是,你原本日程有安排么,如果不方便的话…………”   他的话被打断,余渊也在心里有了新的打算,“儿子我来搞定。我都可以,随你心意。”   通话微妙地暧昧起来,崖顶风太大了,可看的风景三百六十度看了个遍。苏阳没有了继续视频的理由,却又舍不得挂断,心猿意马地举着手机,但已无心看风景。   这世上一切美好景致,去过了看过了便会慢慢淡出记忆,若多年后追忆起来,顶多会生出一种,当时如果你也在就好了的遗憾。苏阳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遗憾间,他听到蓝牙耳机里余渊难得尾音上扬的声调,他说:“海面上有飞鸟,快许愿。”   苏阳顺着他的指引抬起头,青灰色天空中,有黑色飞鸟绕着海面低空盘旋。他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不解地问:“为什么许愿?”   余渊顿了一秒,博学多闻的人编起谎话也是信手拈来:“这是一种代表吉祥的飞鸟,叫乐知,在冬季更是罕见,你很幸运。”   大约的确是被寒风吹掉了逻辑思维,脑袋冻住,苏阳没有察觉他故事中偏东方背景的称呼和基调,并深信不疑闭眼许了个愿。   当他睁开眼时,飞鸟似有回应,长鸣了一声后,直冲云霄,在视野中缩小成一个黑点。   蓝牙耳机里,余渊问他:“许了什么愿?”   苏阳眼神闪躲,虽然知道此刻摄像头对着海面方向,仍不敢直视屏幕,“说出来就不灵了吧。”   说出来才会灵啊傻瓜。   屏幕另一端,余渊手机有电话进来,不再继续追问。   视频很快进入告别阶段,挂断了以后苏阳也没有再逗留多久,返回车中启程去石屋。   这一程很短,不到二十分钟便到达。   海边小镇鹅卵石径纵横交错,几乎家家户户都是中古时期的特色建筑,每家屋前种满各种花草,斑驳的院墙也被藤蔓植物爬满,古老而浪漫。苏阳一双眼睛看不过来,一双手画不过来,只有频频举起手机,定格下眼前的一幕幕。   石屋依山而建,日常有专人打理,今天又提前命人洒扫过。   老式壁炉里炉火正旺,室内灯光温暖,刚煮好的伯爵红茶冒着热气,精致骨瓷盘中蔓越莓曲奇尚有余温。   卧室在二楼,原木书桌紧挨着窗台,如果是晴天,这个时间窗外会有恢弘日落晚霞。床品都换了新的,沁着淡淡洗涤剂清香。   苏阳简单归置好行李,洗完澡出来,顶着宽大的浴巾回到一楼,餐桌上是Max替他从镇上餐厅打包来的海鲜意面和两样小食。发了致谢短信,并约定好明天不必陪同,他自己在镇上逛。   他在温暖壁炉边吃完晚餐,头发也干了。   一夜乱七八糟令人不齿的少年梦,没有调闹钟,醒来时日上三竿。忘了拉的侧窗映射进清晨阳光,一个难得的晴朗天气。   手机在床上不知哪个地方震动嗡鸣,苏阳翻找了好久才在床缝中找到,梦里令人意乱情迷的低醇嗓音真实地响起在耳边,“不会还没起床吧?是谁说过,早上要逛小镇市集?”   手忙脚乱地从床上弹跳起来,光脚踩在地板上找裤子,意识到这人远在一万公里以外,房间也不会有监控,故而淡定下来,坐回床沿上。   他单手插进睡乱的黑发间抓了两下,懒洋洋打个哈欠,有恃无恐地狡辩:“胡说,市集没有这么晚的好吗,已经回来,早餐也吃过了,马上准备去倾斜书屋和大教堂!”   听筒里余渊明显笑了下:“是吗,真勤快。看窗外。”   苏阳不明所以,但仍然照做了,拿着手机走到窗边。窗台正对着楼下小花园,白色篱笆外,站着熟悉身影。   耳边是带着戏谑的一句:“还不下来开门吗?勤快的小蜜蜂。” 第53章   沐着上午十点的冬日薄阳, 余渊站在一片光辉中,挺阔长款大衣内搭一件半高领黑色羊绒衫,右手曲起在胸口处,脸上笑容清朗, 比光更耀眼。   苏阳隔窗与他对视, 怔愣间手一松, 手机‘砰’地掉在书桌上。心跳节奏漏了一拍后,不受控地疯狂鼓噪起来,幸福得天旋地转。   纷忙的脚步踏得老式木地板吱嘎作响。苏阳跑下楼,奔向院门外,胸膛因急促呼吸而明显起伏着, “怎么突然来了?”   他来不及找外套,只穿着单薄睡裤和一件短袖白T,脚下一双室内软底拖鞋。   欣喜是苏阳的第一反应,继而才想起儿子,眉间微微拧起:“你来了, 儿子怎么办?”   兴奋愉悦基调情绪中,要怒不怒矛盾地夹杂其中, 此刻他的脸上表情很是精彩。   下一秒便整个人被余渊拉开的大衣裹了进去, 带着往回走, “就这么急着下楼吗, 外套都不穿。”   心意被直接戳破, 却来不及别扭尴尬,也没意识到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早已超过往日尺度。因为苏阳看到大衣内另一侧罩着他宝贝儿子, 毛茸茸地团成一团雪白,正安稳睡觉。   神经猛然一紧, 他半仰起脸担心地问:“儿子怎么了?”   门廊到了,余渊推他进屋内,一派轻松地说:“先去穿衣服洗漱。儿子就是累了,不用担心。”   绷着的弦松了,苏阳才分出精力顾及其他,心虚地嘴硬:“洗什么漱!只是睡了回笼觉而已!”   壁炉边有个单人沙发,余渊动作很轻地放下儿子,怕再逗下去要把人惹生气,笑容很克制,讨好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睡回笼觉也是可以洗漱的。”   温暖怀抱没了,睡梦中的小白粉嫩鼻尖皱了下,往沙发角落拱了拱,想换个更温暖的睡姿。   苏阳轻‘哼’一声,捞起儿子搂进怀里,上楼去了,留下一个头发乱翘的骄傲后脑勺。   十几分钟后再下楼,已穿戴整齐,深卡其色冰岛毛衣搭配最简单的牛仔裤,头发洗过吹柔顺了。   小白仍旧被他抱着,贴在他的胸口处,睡得安稳许多,这种状态苏阳再熟悉不过,几个月前他每次变完身,累极时就会如此。再结合余渊之前的说法,心里有了大致判断。   复古原木餐椅结实厚重,余渊很有默契地随手帮忙拉开。   苏阳在小餐桌边坐下,“儿子是因为长途飞行变成这样的吗?为什么突然带他过来?”   壁炉上架了铁烤架,煮着英式红茶。水沸了,翻涌的水花不断顶开茶壶盖,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余渊垫着隔热方巾,拎起茶壶,冲进倒了牛奶的鎏金青花杯中,“是,但他睡醒应该会很开心。”   “他在飞行途中变成这样,不会很危险吗?”苏阳说着说着,回味过来,“等等,什么叫应该会?”   言下之意,儿子不知情,还被蒙在鼓里。   门铃适时被人按响,余渊走向门边,路过苏阳时揉了一把他的发顶,像揉儿子那么顺手,“怎么问题这么多。公务机,你的宝贝儿子很安全,可以放心了吗?”   苏阳抬手整理头发,瞪着余渊背影,总觉得他哪里不一样了,却又一时说不上来,联想到昨晚的视频通话,那时儿子已经睡着。他是睡梦中直接被带过来的!   门打开,门外是提着一大袋食物的Max,隔空跟屋内的苏阳点了点头,苏阳连忙放下手,止住思绪换上亲和笑容,算是打过招呼。   “煎蛋培根三明治,简单吃点好不好?”余渊提回购物袋,在开放式厨房的红木台面上归置食物,原本还不觉得空间狭小,被高大身影一比衬,就有点捉襟见肘。   “我……”苏阳脸皮薄,眼下也只能心一横嘴硬到底,“我吃过早餐了。”   余渊看破不说破,甚至为他搭好了台阶,“我饿了,是我还没吃早餐。”半成品食物烹饪起来十分简单,小煎锅放上灶台,培根一片两片三片,快铺满了都,很快滋滋漫出香气。他用餐夹夹到白瓷盘中,姿态很低地劝:“不小心煎多了,帮帮忙,行不行?”   一样食物煎多了还勉强说得过去,鸡蛋也煎多了,面包也烤多了,要不要这么凑巧啊?   被爱情滤镜蒙蔽了双眼的人,智商自动降为零,苏阳顺水推舟拿起餐具,故作勉为其难地说:“就吃一点。”   小白闻着食物香气,在苏阳怀里打了个滚。伴着熟悉心跳声,他睡够了恢复好了,幻化回孩童模样,一睁眼看到爸爸,连饿都忘了喊。   这一次他身形稍微修长了点,腿也没那么短了,带来的衣裤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局促。   一家人匆匆吃过早餐后,便出了门。   沿着海滨公路往镇上方向走,白沙在阳光下晕染成浅金色海岸线,绵延至视野尽头。   有过往车辆按响喇叭,惊起崖边一小群飞鸟,直冲天际。   苏阳兴奋地拉了下身旁儿子小手,“儿子,看!好多乐知,快许愿,很灵的。”   余渊:……   小白被余渊抱着,几乎跟苏阳等高,虽然不是很明白爸爸一句话的全部意思,但他知道什么是许愿,也照着爸爸有样学样。   可惜许愿说出来就不灵了的核心精髓,没有学到位。他揪住眼皮,双手合十高高举起在胸前,五官因用力挤在一起,模样认真又可爱,“我想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都不上课。”   余渊:…………   苏阳许完自己的愿睁开眼,十分无语地弹儿子脑门:“怎么这么笨,你接下来几天本来就不用上课。”   小白张大嘴巴:“啊?哪怎么办,能重新换一个吗?”作势就要再来一次,被苏阳笑着阻止了。   离镇上越近,过往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晴朗天气游客也不少。   有情侣看见他们朝海面许愿,误以为这是什么许愿点,跟着学。这一学宛如煽动的蝴蝶翅膀,带起一串连锁反应,后续路过的游客纷纷加入效仿,不断有游客围上前,许愿人墙逐渐壮大。   余渊:………………   苏阳想解释,代表吉祥的飞鸟已经飞走了,却又碍于英语水平有限,一言难尽地张了张嘴后作罢。   他被余渊护着挤出人群,听到余渊含着笑问:“昨天许了什么愿?”   逐渐频繁的肢体接触没有令苏阳面红耳赤,却在这一问间别扭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儿子,你看这个灯好有意思。”   又拿儿子打岔,但小白心甘情愿充当气氛组,很捧场地抬头看,紫衫树间,有星星造型的灯带倒悬坠下。   最常见的款式,大白天也没什么可看的,免费的气氛组罢工了,小白如实评价:“这个灯还没我们家里的水晶灯好看。”   苏阳:……虽然心里赞同,但绝不口头承认。   尴尬在空气中递增,是街边小店救了他。   苏阳眼疾手快抢走儿子抱在怀里,随便挑了家颇具艺术感的门头。复古灰黑色招牌上的英文单词他不认识,给人一种古典高雅的错觉。   他单手正要推门,余渊拽住他手臂。   苏阳被他拉得踉跄一步,又被稳稳扶住,没好气地问:“干嘛?”   “你确定要进去?”   苏阳余光瞥了眼橱窗,几排古董洋娃娃,哥特式怀旧风罢了,“十分确定,非常肯定。”   “好吧。”余渊说着松了手。   入门左手边几排娃娃一打眼没什么特别的,定睛仔细看,每一只都血迹斑斑,浓重的烟熏眼圈十分诡异,像是下一秒眼珠就会转动般。   苏阳脚下一滞,慌乱地转开视线,右侧人体模型穿着中世纪燕尾礼服,过于惨白的脖颈上套着粗麻绳,头歪向一侧垂下,脸上青黑尸斑点点……   屏息转身欲马上离开,发现刚才被他推开的门背后,一只鱼身类人形脸的诡异生物,周身布满暗沉的包浆陈灰,唯有鱼鳞状纹路密密麻麻,密集恐惧症患者当场要发作的程度。   这是一家邪典藏品店。   苏阳险些儿子都抱不稳,破防了,认输了,“出……出去吧。也没什么好逛的。”   嘴上这么说着,但身体不敢有任何动作,要出店门就得跟这只怪物亲密接触。   肢体语言是最真实不会说谎的,余渊看出他的窘迫和害怕,宽大手掌虚虚覆住他的眼睛,将视线遮了个完全,“好了,现在往前走。”   怀抱空了,是小白被抱走,苏阳在昏暗中按着指示机械地迈步,不知被带着走到哪里,心里估算着时间,怎么也到门外了,忍不住问:“还没出店门吗?”   余渊哄他:“还没,抬脚,有台阶。”   半吊子气氛组小白同学,化身破坏氛围组,他歪着脑袋批评人:“父亲,你这样说谎是不对的,明明早就出来了。”   苏阳早就有所怀疑,他记得很清楚进店时哪有什么台阶,抬手拉下盖住自己眼睛的手掌,果然早就回到街道上了。   从中午一直逛到了傍晚近五点,太阳落山了,夜幕降下,回程再途径星星灯带,已被点亮。   苏阳终于找回一点刚才在这里丢掉的薄面,抱起儿子,“看吧,是不是比家里的水晶灯好看?”   小白亲昵地单手搂住他,仰起头,很给面子地“哇”一声,如爸爸所愿地说:“现在比水晶灯好看了!”   余渊退后两步,拿出手机框住眼前一幕,按下快门的瞬间,恰巧有红色巴士车经过,在画面左侧拉出光轨,右半边星光点点,映照着树下的一大一小,温馨唯美得不像话。   余渊鬼使神差点开微信,发了朋友圈,没有文案,只有一张照片。   苏阳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身后人没跟上来,“喂。”   “来了。”手机塞回口袋,余渊快步跟上,很自然地揽他的肩,“我在镇上订了酒店,你是跟我们一起住酒店还是…………”   苏阳当然不想住酒店,但是介于刚参观过让他有阴影的小店,没想那么多,下意识脱口而出,“为什么住酒店,酒店全世界哪里都能住。石屋起码也有一百多平吧。”   他对套内面积十分有把握,一百平在他的概念里能称之为宽敞了,格局上用点心四室两厅都能做出来。石屋他昨晚还来不及仔细欣赏,只粗略逛过一圈,但知道二楼以上有阁楼,往下有地下室,再不济客厅有沙发,自己睡沙发也是可以的。   “你确定?”余渊揽他肩的手臂僵了下,当年设计建造的时候,做了厨房餐厅,配了起居室阁楼,甚至连地下酒窖都有,就是没次卧。   苏阳腹诽,这有什么不确定的,“你今天好奇怪,突然出现在这里很奇怪。然后……”他想说整个人都感觉不一样了,但不知该怎么形容,顿了顿,很虚地说,“不然你想睡酒店也行,我带儿子回去就好。”   余渊喉结滑动,轻声说:“你想让我睡哪,我就睡哪。” 第54章   踏着落日余晖原路返回, 最后一抹橙红晚霞映天。远处大教堂的彩色玻璃窗,被霞光染出绚丽光晕。   起风了,小白新买的藏蓝格纹围巾被吹起,在风中打着优雅的旋。   “这个风好调皮哦。”他一把拉回围巾, 塞进外套中, 卖乖道, “但是我喜欢这里。”   好意思说风调皮?   苏阳左手提着购物袋,袋中有街边小店新鲜出炉的惠灵顿牛排和奶酪,右手抱着一捧郁金香,快两步走在前侧。   他头也不回地吐槽身后儿子:“没去过的地方你都喜欢,就是不喜欢回家, 是吧?”   小白笑得眯起眼睛,“叭叭说的新家我也喜欢呀。”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和谐了整个下午的气氛一下被打破。   苏阳悔不当初,脚下一滞,不回头都能感受到身后目光如炬, 话也变得不利索起来,“胡……胡说, 什么新家?”   突如其来的空降, 心照不宣的眼神, 更为亲密的肢体语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 在两个大人之间悄悄达成, 心境已然不同,选择当然也会随之改变。   他含糊其辞,试图蒙混过关.   但显然亲儿子不得要领, 一根筋到底,“咦?可是叭叭你明明说过啊。等你出差回来以后, 就可以搬到我们两个人的家。”又一次习惯性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个‘OK’的手势,“这样我就有三个家了耶。”   余渊按下儿子的三根手指,又帮他拉出食指,“房子可以有很多,家就只有一个。也不是越多越好。”   小白似懂非懂,但走在前方的苏阳听懂了,脸埋进大捧雾紫色郁金香中,脚步越走越快。   要不怎么说爱情使人昏头,本来可以装作若无其事没听到,这下好了,明晃晃在昭告———听到了,难为情中,勿扰。   所幸余渊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一家人回到石屋就算翻了篇。   打包回来的惠灵顿牛排放入烤箱复烤,余渊接着碾碎蒸熟的土豆和鸡蛋,准备拌一个简单的沙拉。   整顿晚餐,苏阳那少得可怜的厨艺,只有份参与了把奶酪和水果装盘,由衷佩服道:“你怎么什么菜式都会。”   余渊在土豆泥中加入儿子喜欢的金枪鱼,随意地回:“我在这里生活过五年,就这间房子”   苏阳停下手上动作,投去打量的眼神:“你在这儿住过五年?”   住在这里长达五年之久,怎会没看过阴天的白崖,谎话过于拙劣,心里却是很高兴的。   余渊还没表态,倒是苏阳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   空气中,暧昧氛围又被带了起来,但没暧昧多久,身后‘乓啷’一声巨响。   两人前后脚走出厨房。   始作俑者亲儿子,呆愣在餐桌边,低头抿着唇,眸光向上微抬,偷偷观察他们。   地板上一瓶摔碎的威士忌,液体顺着地板缝前后流淌开。   苏阳第一时间冲上前抱走儿子,把他放到沙发上,“受伤没有?”说着拉起手脚一一仔细查看。   相比较他的紧张,余渊就淡定许多,沉默着推门而出,去院外拿工具准备收拾残局。   小白仅有的眼力见全用在了这种地方,见爸爸不生气,这才哇得一声哭出来,“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委屈得就像威士忌打了他,而不是他打碎了威士忌。   苏阳搂他入怀,和声细语地安抚:“好了,没事了,没有人怪你。”   小白很快被哄好,坐回餐桌边,一口一颗树莓吃得开心。   苏阳在一摊狼藉边蹲下来,捡起一片较大的玻璃瓶碎片,贴着的标签LOGO他认识,是麦卡伦,“这酒不会很贵吧?”   刚才是他一时兴起,随口说了句奶酪搭配威士忌吃才地道,余渊当真了,转身就去地下酒窖拿了一瓶上来。动作之快,执行力之强,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因为耿乐的那条朋友圈,那张照片,那三个字,情不自禁跟威士忌较劲罢了。   “别动,我来,小心扎破手。”余渊拿了园艺手套和清扫工具回来,“不贵的,25……磅。”话到嘴边很贴心地抹了零,甚至为了增加可信度补充道,“就是超市在售最普通的那种。”   麦卡伦确实有几百块一瓶的酒,产地国买更便宜,这个价格似乎说得过去。虽然几百块的酒跟眼前这位怎么看都不匹配,但介于他滴酒不沾的特质,倒也勉强合理。   苏阳“哦”了下,没有任何负担地问:“那还有吗?”   余渊衔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宠溺道:“当然还有。”   地上的乱摊子收拾干净后,他果然从酒窖又取了一瓶。避免重蹈覆辙,这次放在远离儿子的餐桌另一头。   余渊从不喝酒,屋内没有备威士忌杯,就地取材,倒进鎏金繁花茶杯里,冰块也只是普通小格。   一切都不尽善尽美,但酒滑入口中的一瞬,饶是苏阳这个外行人都发出由衷赞叹:“好喝。”   “那就好。”不专业的品鉴,没有华丽的词汇点评,最简单最直白的‘好喝’二字足矣。包含打碎那瓶,都在这一刻有了价值。   白人饭烹饪起来简单,吃起来同样省时。刚好也到了给小白讲睡前故事的时间,一家人很快从餐桌换到客厅的壁炉边,包括那瓶麦卡伦和红茶杯。   也许是时差,也许是壁炉的火苗跳动的节奏和温度,小白破天荒只听了一本绘本故事,就趴在苏阳腿上沉沉进入梦乡。   苏阳伸手倒今晚的第三杯,碍于儿子枕在腿上,动作很轻。冰块融了已被倒掉,索性纯饮,低哑嗓音合着柴火燃烧出的噼啪声,“有点好奇,不会喝酒的人怎么会藏了两瓶酒。”   “不止两瓶。”余渊放下绘本,起身把儿子抱到另一侧沙发上睡,转回来,看到炉火映照着苏阳微醺状态下的脸,心里倏地动了下,“要不要参观酒窖?”   “好啊。”放下手中杯子,苏阳站起来的下一秒跌坐回沙发上。他抬手阻止余渊近前,“没事,被小东西压得,腿里长了星星。”   是儿子的经典名句。二人相视一笑,只有彼此能读懂的那种默契眼神。   苏阳缓了没多久就恢复了。   推开地下室的门,他跟着余渊步入螺旋式步梯,每下一级台阶感应灯随之亮起。一排排胡桃木酒架逐渐映入眼帘。究竟要谦虚到什么程度,才会用‘不止两瓶’形容眼前如此浩大场面。   “这也……太……”苏阳震惊地说不出话,一时没注意脚下,滑了两步被稳稳扶住。   余渊的掌心顺着苏阳手臂下滑,最终勾起他的手,“地下灯光暗。”   心跳骤然加快,惊吓在肌肤相贴的温热触感中淡去,苏阳失速的心率却再也没有回落。但直到走完台阶,他的手仍被半勾着,牵他的忘了松开,而他自己也不想提醒。   25磅的酒何德何能出现在这里,苏阳早猜到了,故意问:“刚才那种酒还有吗?25磅一瓶,也太值了,我想邮几箱回去送人。”   余渊热衷收藏的漫长一生,还没体会过这种无力感。不是因为价贵,而是有钱也买不到。   他无奈地坦白,“抱歉,刚才骗了你,没有说实话。这酒购于二十年前,当时存世仅四支,我也只拍得其中两支。如果你感兴趣,有简介的。”   余渊牵着苏阳来到两格空酒架前,从隔间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他。   刚才被他抹去的何止是零,是直接抹掉了‘万’这个单位。   苏阳知道不会便宜,但没想到这么贵,顿时心疼得无以复加,不仅为了自己喝掉的那三杯,更为了败家儿子打碎的那一整瓶!   沉默半响,逼仄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酒窖恒温恒湿设备运转的细微声响。   “不喝酒的人,为什么要收藏这么多?”苏阳开始佯装若无其事,用空着的手抽出一支酒,看了半天完全看不懂,转而去看简介卡,看到价格时手一颤,好像酒烫手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塞回去。   余渊被他小动作逗笑,“收藏酒的意义,在于不喝掉它们,不喝酒的人才能藏得住。不过……”顿了顿,温柔地看着他,“现在不是了。”   苏阳被他看得脑袋晕乎乎,匆忙挪开视线,下意识问:“不是什么?”   余渊哄道:“不是不喝掉他们,是被你喝掉。”   ‘收藏酒的意义在于———被你喝掉。’这句话连起来又在苏阳的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想到自己什么时候这么矜贵了。   好像被这句话蛊惑了心魂,苏阳此刻思绪乱糟糟的。他抬眸,直视着余渊眼睛,“收藏了这么多好酒,你一口都没喝过,不觉得可惜吗?”   他的眼神迷离在微醺状态里,脸颊和眼尾泛上迟来的淡红。   余渊喉咙痒得难耐,喉结随着说话上下翻动,“可惜也没办法。”   苏阳抿了抿几乎失去知觉的唇,借着酒精大着胆子半踮起脚,欺身而上,一点点轻轻吻住了他。   一触即分。   余渊只是短暂地尝到一丝清冽威士忌余味,虚无缥缈,呼吸稍微重一点就会吹散掉。   食髓知味后喉咙更痒了。   脚跟还未落下,苏阳便被一把抵在了酒柜上,腰背传来钝痛,来不及闷哼出声,声音被堵在喉舌间,是余渊迫不及待低头用力回吻了他。   这一次不是一触即分,是似狂风骤雨的唇舌相抵,亲密交缠。是一个不温柔,有些粗暴的,带着浓重雄性荷尔蒙的,真正的吻。 第55章   像全身所有力气同时被抽走, 苏阳只觉得天旋地转,腰背不自觉软榻下来,被余渊一把捞住,托着。   他被吻到忘了呼吸, 唇分时, 脸已憋得通红, 比微醺的眼尾更红。气喘吁吁地下巴搭在余渊肩膀上,两人胸膛贴着胸膛,心跳砰砰作响,在安静的地下室格外明显,分不清是谁的更快, 是谁的更响。   胸口不住地起伏,新鲜空气灌入,理智慢慢拼凑回来,但身体依旧是软绵绵的,几乎整个人扑进余渊怀里。苏阳微喘着说:“不是说不懂吗, 我看你挺熟练。”   无名火来得毫无征兆。亲都亲完了,倒想起来秋后算账。   托着他的手松了, 脚跟落回地面。   余渊握住苏阳的双肩, 把人推开一点距离, 迫使他跟自己对视, 直白而郑重地说:“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你, 是我不对,也很后悔。特别是你刻意疏远我,又在做着离开的准备时, 我才终于认清心意。本来想等你回来后再坦白,因为一些突发事件, 如你所见……”他缓了缓,话锋一转,“但这一切都不是随意揣测我过去的理由,下不为例,这次就当你夸我。事实证明,看似熟练总好过不懂。”   苏阳被看得难为情,侧过脸贴在余渊胸口处,像极了平时小白贴着他的姿势。   心跳共鸣在耳膜上,低沉动听,他调皮地抬手轻点了下,“你心跳好快,难道真是初吻吗?”笑意从这句话里一点点偷跑出来。   余渊就势拥着他,不答反问,“你说呢?”   苏阳听懂了,闷笑出声,指尖隔着薄薄的衬衫面料,不停在余渊胸肌上画圈圈,有恃无恐地取笑他:“活了这么些年都干什么去了,难道光忙着到处收藏吗?”   余渊捉住他到处点火的手,克制地深呼吸,压下一些原始本能,“那你呢?”   “我什么?我才活了二十几年,怎么跟你比!”苏阳象征性抽了下,没挣脱,半抬起脸凶巴巴道,“要不要顺便坦白一下,你到底多少岁了?”   瞪人的样子也跟儿子如出一辙,纸老虎花架子,凶巴巴看在眼里也成了可爱。   余渊用揽他的手绕到苏阳脸侧,像捏儿子般捏了下他的脸,“记不清了。将来博物馆落成,届时展出的藏品都是当年寻常物件。到那时,你再自己估算吧。”   苏阳故意违心而做作地说:“啊?这么老的吗。”   可语气怎么听,都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   余渊配合他那点小心思:“现在嫌老,晚了。”   眼尾垂下,苏阳看到眼前两双交叠在一起的手,指尖又不安分起来,在有限范围内小幅度打圈,“手怎么这么大。”   余渊收拢掌心,攥紧了那不停撩动心弦的指头,哑着声:“不止手大。别动了,再动会出事。儿子还在外面,除非你……”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苏阳打断他,用力抽回手,语无伦次地说,“只是不过脑子无意识的动作,真的,就觉得好玩而已。不,也不是好玩……”   他越解释越说不清,眼神因慌乱而轻颤着,嘴唇一张一合红着微肿着。下一秒,眼前一黑,视线被完全覆盖住,是余渊再次遮住了他的眼睛。   继而苏阳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低低的一声:“也别这样看我,也会出事。”   “…………”苏阳想反驳,这能怪我吗,但听到酒窖入口处隐约传来小白断断续续的哭声,“呜呜……地震了……呜……叭叭你在哪里……”   再没心思计较,他推开人,自顾自小跑着上去了。   小白跌坐在地毯上,哭得快背过气去,看样子应该是睡觉不老实,从沙发滚落摔醒的,难怪会哭喊着地震了。   苏阳愧疚不已,忙上前抱起儿子安慰。哄了好久,才肯去洗澡。   小白洗干净后,跟苏阳一起躺在二楼卧室床上。绘本故事听足五个,歌也听了两首,才终于眼皮支撑不住,不情不愿睡去。   这一通操作下来,苏阳酒气也散光了,无比清醒地回到一楼,却找不到人。   他正要回卧室拿手机打电话,寒风顺着推开的入户门刮进来,壁炉里火苗跟着一跳。   苏阳随口问:“去哪了?”   余渊反手带上门,实话实说:“接了个电话。”   苏阳下意识抿了抿唇,顺着他的话思考了几秒。   国内现在是凌晨四五点,跟下属沟通工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即便有差不多时区的工作来电,什么内容的电话需要出去打?   “怎么用这种质疑眼神看我。”余渊立即读懂他的微表情,解释道,“没有避开你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吹吹风,冷静一下刚才酒窖里的……情绪。”   心事被看穿本来就挺尴尬的,这下更不好意思追究了。其实苏阳更好奇的是,这个时间究竟是谁来电。莫名的第六感,隐约有个猜测答案。但如此低级行为,连他自己都十分唾弃,也只能默默放在心里。   苏阳别扭着把喝剩的威士忌收进橱柜,又仔细检查了柜门有没有关好,“你睡二楼卧室吧,我刚好还有点工作要处理,就直接睡沙发好了。”   “真的有工作要处理,还是生气了?”余渊几步跨进厨房,解锁手机屏幕,通话记录大大方方展示出来,“是阿忠,他睡得早醒得也早,看到朋友圈打来的,也没说几句。”   相比较余渊的坦荡,苏阳觉得自己那点弯弯绕绕更不齿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眼神躲躲闪闪,“谁生气了。”   “这种苦头我吃过好几次,太熟悉了。”余渊轻笑一声,“还说没生气?不然怎么都不问我什么朋友圈。”   苏阳着了他的道,跟着重复:“什么朋友圈?”   “去洗澡,洗完自己看。”余渊推着他走到楼梯边,“我睡沙发,早点休息,明天回市区。”   风景再美,石屋再有趣,一个卧室终归不方便。   苏阳机械地迈着步子,回到卧室第一时间趴上床,拿起手机点开朋友圈,一条条往下刷。   听到朋友圈这三个字时,他第一反应是某位共同好友发的,别说余渊他自己都从来不看,更不会发。   他的好友不多,除了同事客户,就只有跟小白相关的一切人际链。因此很快翻到余渊偷拍他跟儿子的那张照片。   不敢相信地再次确认头像,点进去,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通视频电话。苏阳此刻的震惊程度,丝毫不亚于刚才看到酒窖全貌时。   立刻输入:【拍得不错。】   余渊没有立即回复。   他退出对话框,重新点进去下载保存图片,看到评论区里,耿乐发了两排跪在地上的人。   电话直接拨出去。   听筒里“嘟嘟”两声后,耿乐便接了起来:“你总算给我打电话了,一整天心里七上八下的。”   苏阳更加迷惑,“怎么了?”   “我有罪我该死,我道歉。”   苏阳十分受不了他:“说人话。”   电话那头耿乐一鼓作气:“就是昨天加你好友的那个法国姑娘,她上次亲你时,我拍了照片发朋友圈。”   又是朋友圈,苏阳一口气提不上来,“现在呢!删了没?”   “当然,当然删了。”事情坦诚讲清楚后,耿乐一如既往开始八卦,拖长了音,“还有,你和余总究竟什么情况啊?这事你也有责任,一点风声都不透露给我。每次问你都撇得一干二净,什么互不干涉私下生活,什么只是有个孩子的普通关系,我早就想说了,有个孩子的关系已经很不普通了好吗!”   电话里沉默了会儿,虽然举止亲密了,心意相通了,具体非要给这段关系定个性,苏阳自己也说不上来。   “不知道。”   “不知道?余总都追到这来了,你们还没复合吗?”   苏阳没法跟他说清楚,“不属于复合那种情况。”   耿乐听着横竖还是没进展,不可置信地问:“你们一天一夜都干了些什么啊?不会就逛逛街吧?”   地下酒窖发生的那些画面,飞速在苏阳脑海中闪回,脸不由得红了,说话磕磕绊绊,“也……没干什么。”   “是小白白在不方便吗?要不要我明天来把他带走?”   “不是,不需要,你千万别来,太刻意了。”苏阳翻了个身坐起来,走进卫生间,打开浴缸龙头。   如注水流声中,话题被拖回正轨上来,他们又聊了些工作上的事,约好圣诞节后一天的见面地点,这才挂了电话。   温度刚好的热水漫过身体,苏阳靠坐在浴缸里,手边一条叠整齐的浴巾,上面垫着手机。   水雾氤氲着,思绪反而沉淀下来。   余渊刚才说过:‘因为一些突发事件……’这几个字回响在耳边。   一切都说得通了。突如其来的空降,没头没尾的话,威士忌,朋友圈……   怎么有人活了别人十几辈子的时间,吃起醋来也跟普通人一样,不那么高明啊?   笑意隐在似雾的水气中,手机嗡嗡响起,震动音被吸收掉大半,很轻,仍被苏阳清晰捕捉到。   湿手在浴巾上蹭了蹭,他划开屏幕,是余渊回了过来:【谬赞了,还有很大进步空间。】   壁炉扑灭了,余渊在一片夜色中,无所顾忌地笑了下,正想逗逗他,还是迫不及待先去看了啊,字输入到一半,被一通电话打断。   敛住笑意,他犹豫了下,动作很轻地从沙发上起身。   开门关门声都几不可闻。   出了门,直到走开十几米远,余渊才划开接听键,冷冰冰的三个字:“什么事?” 第56章   徐慎之私人微信只加了余渊, 当朋友圈红点出现时,他的心情极其复杂,嫉妒惶恐之外,更多的是绝望。过去一个多月时间里, 他听话照做离开海市, 隐忍着不联系, 日日期盼破冰缓和的机会。   他甚至已经说服自己,不去在意苏阳和那个孩子的存在,只要足够有耐心,终有一天,时间会修复他和余渊之间的关系。   从前漫长相伴, 绝不会因一次争吵一次分歧就轻易归零,他相信一定会有转机。   但这条朋友圈,这张照片,却打破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平和心境。   当电话接通,余渊熟悉声音响起在耳边时, 虚幻华丽的美好憧憬随之破碎,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淡漠和拒绝。   徐慎之艰难地开口, “我以为哥你不会再接我电话。”   信息只输到一半, 余渊心不在焉, 略过他无意义的对白, 再次问:“什么事?”语气比刚才更加不耐, 只想快点结束通话。   一街之隔,徐慎之躲在车旁阴影里,远远看着月光下的身影, “看到朋友圈才知道,原来哥也来英国了。往年圣诞我都有准备礼物, 虽然最近发生了些不愉快,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明天就是平安夜,什么时间都行,方便见一面吗?”   他很有心机地用了‘也’这个字,事实上却是看到照片赶来的。   即便如此费尽心思,换来的也仅仅是毫无波澜的另外三个字:“不用了。”   徐慎之自嘲地苦笑了下,这种结果他不是没预想到,因此有备而来,“还记得去年圣诞我送你的清初徽章瓷瓶吗?这次是同系列的茶盏。”话说到这,再无其他筹码,电话里静了片刻,每秒都是煎熬,他终究沉不住气,故作大度地低姿态妥协,“如果你行程满,不见面也无妨的。我把瓷器送过来,你找个人接收一下就行。”   余渊敷衍地“嗯”了声,“阿忠明天到,你联系他。最后次,明年别再准备。”他顿了顿,朝街对面看了眼,意有所指地说,“往后谨言慎行,除了身份方面的事,不会再帮你缮后。”   听筒里很快传出挂断后的信号音。   徐慎之眼睁睁看着余渊大步往回走,消失在房门后。那是道他永远无法迈入的门,抓着手机的关节和指尖因用力泛白,整个人陷入没顶的绝望中。下一秒,手机狠狠摔了出去,砸在车窗玻璃上,应声弹落,玻璃碎成一张细密蛛网。   一通电话打了不到五分钟,余渊回到沙发坐下,点开微信聊天对话框时,嘴角又悄悄勾了上来。   未读信息有两条,都是苏阳发的。一条问他明天行程,另一条关心他怎么洗澡,一楼卫生间没有淋浴设备,更没有浴缸。   手机抵在唇边,他用语音回:“所以让你先用浴室,到底有没有在洗了?”   这是苏阳第一次收到余渊的语音回复。   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在特定时间,特定场合,光溜溜时听起来就会产生神奇化学反应。苏阳不由联想到一些梦中画面,条件反射般从水中直起身,带倒手边放浴巾的置物架,摔在瓷砖上发出响亮碰撞声。   石屋以木质板材为主原料,又是十好几年前的工艺。隔音只有勉强及格水平,更别说余渊听觉本就敏锐于常人。他踩着软底拖鞋上到二楼,卧室门开着,一张大床上只有儿子歪斜在正中央,对面浴室的门紧闭。   余渊轻敲两下门,关切问道:“怎么了?没事吧?”   本来没事,置物架倒了扶起来就是,这一问反而有事了。手机从苏阳湿漉漉的手中滑落,‘扑通’一声,坠入浴缸。   苏阳惊慌失措地捞出手机,对着门外方向:“没事,手机掉水里了。”   浴室掉水里大概率指浴缸,余渊简单分析了下,得出结论:“你在泡澡吗?”   苏阳捡起浴巾胡乱裹在腰间,匆忙地从浴缸中跨出来,“马上……好了。是不是要用浴室?”   水声哗啦啦,足以说明一切。   余渊无声地笑了下 ,“不是,你可以继续泡。”   “不泡了。你怎么上来了?”苏阳站在防滑地垫上,不敢有下一步动作,身上沾着几簇绵密的白色泡泡,水滴顺着笔直纤细的脚踝淌下,晕开一片。   “我以为你发生了什么意外。”毕竟白天看了恐怖邪门的东西,还有那通来电,都令余渊更为谨慎。   苏阳想也不想地回:“又不是儿子。哪有这么多意外好发生。”   “好,”   门外安静下来,应该是人走开了。   扯开浴巾,苏阳站进蓬头下快速冲洗掉泡沫,穿好衣服,头上顶着条大毛巾拧开门锁。门板上贴着张便签,清雅瘦金体写着———晚安。   苏阳撕下便签,对折捏进手心,走回卧室,拿出那本走到哪带到哪的涂鸦本,随手塞进去。   灵感突如其来,他又翻开至空白页,对着台灯画了起来。   不知不觉夜深了,苏阳满意地看着成品,打了个哈欠,合拢涂鸦本。回到床上时,小白追踪导航似得贴了上来,算起来真的好久没有陪儿子一起睡了。此刻父爱满溢,他凑近儿子脸蛋亲了又亲,对着这张等比微缩的脸,不由又回想起地下室里的画面。   被爱情蒙蔽的人,就是有这种本事,随便有那么点细微关联,就能山路十八弯地绕到对方身上。   苏阳脸一红,缩进鹅绒被里,一夜好眠。   醒来时,手机闹钟没响,他睡过头了,本来预计九点出发的,现在都快十点半了。   苏阳用最快速度洗漱好,小跑着下楼。   客厅里一大一小相安无事,各占一角。余渊对着电脑在餐桌边正在处理工作,小白因为总是忍不住想上楼,被获得看动画片的机会,拿着Ipad坐在沙发上,坐了没多久变成趴着,苏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不好意思,手机不知道是不是进水了,闹铃没响。”   “我早上进来关掉的。”   “啊?为什么?”苏阳不明所以,放慢速度走完最后几级台阶,“不是今天行程很满吗?”   余渊盖住笔记本电脑,温柔地看了过来,“行程无妨,我看你昨晚睡得比较晚。”   苏阳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再次拿儿子打岔,走过去揉他后脑勺,“看多久了?好好坐起来看。”   小白正在兴头上,还没看过瘾,头也不抬地说:“叭叭,你再去睡一会儿吧!”   苏阳‘啧’一声,揉改为弹,“这集看完休息下,离太近了,对眼睛不好。”   小白终于转过头,幽怨地看着他,眼神中还有些无奈,“叭叭,我的眼睛不会跟你一样近视的。”   苏阳第一次被儿子反驳,面子上下不来,语气认真起来,“谁说的,眼睛长这么大容易么,还不好好爱护它。坐起来。”   虽然不情不愿,小白还是听话地坐了起来,但嘴巴不服输:“是父亲说的,他说我遗传了他更灵敏的听觉和视觉。”   苏阳视线平移过去,一秒钟都不到,余渊就撇下儿子不管不顾了,他很有技巧地辩解:“我是说一般情况下,也不排除特殊情况。”   苏阳放过他,转向儿子:“你还好意思说自己听觉更灵敏?睡得大喇叭都吵不醒。”   “那我是特殊情况吗?”小白懵掉了,可是自己明明能听见很远地方很细微的声音啊,但又对两个大人的话深信不疑,乖乖坐直了,把屏幕拿得远远的,“那好吧,这集看完就不看了。”   小小的家庭内部矛盾,以苏阳完胜告终。简单吃了早餐,临近十一点,从石屋出来,昨日晴朗阳光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天色有些阴沉,室外体感温度也降了许多。余渊侧身帮他挡住一些风。   MAX早已等在门外,主动帮忙放好行李,回到驾驶位上,全程默不作声。   车内暖气打得很足,送风口呼呼吹着。   小白上了车就执意跟苏阳黏在一起,非要坐他腿上,安全座椅更是不肯去。   丰田埃尔法沿着斯塔福德高速,原路返回伦敦。车窗外,依然如来时般灰蒙蒙一片。仿佛太阳和乌云特意眷顾,为他们特别的一天定制出好天气。   车开上高速没多久,小白就睡着了。不知道究竟是爸爸怀里太舒服,还是被暖气吹晕的。   余渊坐在隔壁,倾身凑近,舒展出双臂:“给我,让他去安全椅上睡。”   苏阳正被小东西压得血液流通不畅,点点头:“刚好腿有点不舒服。”   余渊一通折腾,好不容易把儿子坐好系好安全带,返回座位,柔声问:“腿又麻了吗?”   “有一点。”   余渊正大光明手伸过来,牵起苏阳外侧的手,另一只帮他轻轻逆着血管方向倒推,“这样恢复得快一点。”   小白睡着睡着意识到,耳边熟悉心跳声没了,揉揉眼睛彻底清醒了,看到眼前牵在一起的手大为不解,“在车上又不会累,也不会摔倒,你们怎么手牵手?”   两个大人讶异地转过头,同时松开手。   余渊:“…………”   小白熟练地解开安全带,跳下安全椅,跌跌撞撞走到前排,眨眼眨眼刚睡醒的大眼睛,中气十足地问:“还有,父亲你为什么摸叭叭的腿?”   苏阳:“…………”   最前排驾驶位上,MAX倒吸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敢呼吸,好像不呼吸就可以降低存在感似得。直到听到身后隔板降下,才终于敢吐出气息。 第57章   回程路上有小白这个话痨不停输出, 时间过得飞快。达到市区酒店跟钱忠汇合后,两人毫无负担地暂时收起父爱,忘掉有儿子这件事。   余渊特意订了带kids club服务的酒店,又留了Max充当翻译, 也的确可以安心去过二人世界。   出发时间变晚, 又没了专业地陪导游, 原本规划好的行程彻底被颠覆。奢华私人定制之旅秒变自驾游,开车的还只能是余渊,但他心甘情愿。   没有特定目的地,沿着泰晤士河驶上老区街道。车窗外,沿街商铺圣诞气氛浓烈。   一路走走停停, 他们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   在摄政街天使灯下手牵手穿过层层人群;在热闹明亮的橱窗前谈笑;在便利店门口分享同一杯热咖啡;在流浪歌手的吉他袋里悄悄放一张大额纸币;在伦敦眼下不能免俗地拍游客照。   晴天很好,阴天也不错,好的不是天气,是心情。   走累了,苏阳在街边长椅上坐下来。余渊坐下前犹豫的几秒, 是最后倔强。   远处圣保罗大教堂穹顶在雾霭中朦胧,苏阳略带惋惜地说:“好想进去看看。”   圣诞假期闭馆三天, 如果要参观最快也得大后天。钞能力在这种时候也没了效力, 但余渊好歹有个备选方案, 站起身, “走吧, 带你去个地方。”   苏阳眸光亮了,“你能带我进去?”   “抱歉,不能, 让你失望了。但可以带你去一个类似的地方。”余渊轻笑了下,色令智昏地想, 如果当初肯在人际社交上多用点心,今天是不是就能更圆满。   “好,走吧。”苏阳丝毫没有失望,主动牵余渊的手,“我猜这个地方会有浮雕和壁画,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巴洛克风格。”   余渊顺着苏阳的指尖与他十指交扣,夸道:“真聪明。”   重新回到车上,余渊扣好安全带挂挡启动。   苏阳随手按开车载音响,同时说:“不会这辆车也有披头士的歌吧。”   他看到驾驶座上余渊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果不其然,几秒钟后烂熟于心的前奏响起在车厢内。   “我算知道了,忠伯的贴心周道是从哪学来的。”耳濡目染这个词在苏阳嘴边呼之欲出,却及时刹了车,“等等,他是你看着长大的,我却叫他忠伯!这辈分会不会有点乱?”   余渊打转方向盘,弯起唇角,“又嫌我老,后悔了吗?”   恰好有马车从窗前掠过,因速度差逐渐拉开距离,苏阳连忙降下车窗,还是晚了一步,来不及拍,“明天带儿子坐马车吧,他肯定喜欢。”   “可能已经在坐了。我看过儿童俱乐部的项目介绍,有圣诞马车巡游。”   回转过头,苏阳看着眼前这张足够令他心动的侧脸,轻声说,“后悔了。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   轻声也被余渊一字不落地听清楚了,笑意逐渐扩大,“倒也不用这么夸,留着等会儿说。”   等到了地方,苏阳反倒被眼前庄园惊得夸不出话来。   它并非为防御而建,是一座将英式精致,与法式华美完美融合的漂亮宫殿。有着同圣保罗教堂一样的弧形穹顶,浮雕壁画绚烂恢弘。天然矿物颜料在长长久久的岁月洗礼中,仍色彩艳丽不褪。   所有美好形容,都在这一刻黯然失色。   苏阳迫不及待拾级而上,十分后悔没有带涂鸦本出来。拿出手机,又很不巧的屏幕失灵,“可能昨晚掉水里没有干透,我就开机了。”   “先关机。等会儿回去路上,重新买一个吧。”余渊迅速给出应对方案,“里面有重要资料吗?”   乖乖关机,苏阳仔细回忆了下,“工作方面的资料倒没有,就这两天拍的一些素材都在里面。”   “好的 ,没关系。回去我帮你看看。如果现在要拍,可以先用我的。”余渊说着解锁屏幕,把手机递了过去。   苏阳求之不得,自然地接过来。   小小插曲就此揭过,即便只是粗略地走马观花式浏览,一楼参观到四楼,也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从顶端俯瞰螺旋式楼梯,像个美丽的巨型海螺。   他搭着扶手探出一点头,由衷感叹:“连螺旋楼梯都一模一样。”   余渊看着他欣喜的样子,就知道这个决定很正确,随口道:“那个时候流行这种风格,就像现在随处可见的北欧风。”   活得久还真是有见怪不怪的资本,相比较他的淡定,苏阳可以称之为兴奋。   他单手托着下巴,手肘支在栏杆上,“能说说你以前的事吗?”   余渊转身倚靠着围栏,双掌撑在两侧,故意复述苏阳昨天的话:“就像你说的,活这么些年光忙着收藏了。”   苏阳开怀地笑了会儿才止住,两根手指顺着扶手走过去,使坏地轻点他手背,“不孤单吗?”   余渊愕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般人只会羡慕,时间无限,财富不可估算,这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   他反手捉住那调皮的指头,一点点拖进掌心,继而连人也拉入怀中,哄他:“没有热闹过就不会觉得孤单。”   一个善意的谎言。没有热闹过是真,说不孤单是不想他无谓担心。   苏阳果然信了,转而又问:“你以前是不是日日住在这种建筑里?”   余渊点点头,“你现在也可以。”   松开一点怀抱,苏阳有些吃惊地抬起脸,“今晚?儿子怎么办?”想到小白回程车上粘人状态,似乎纠正陪睡习惯的努力都白费了,更别说他们两个都不在,可以预见会哭成什么样。   “除了今晚,以后随便哪一天。”   “什么意思?”苏阳不解,怔怔地问。   余渊柔声,“我没有过圣诞节的习惯,它本来是你的新年礼物,现在提前拥有了,也就成了我送出的第一份圣诞礼物。所以,你不能拒绝。”   整个人懵掉,思维打结,转不过弯。苏阳话都不会说了,能说出口的只有一个字:“啊?”   余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随后深情款款道:“上一任主人自祖辈手中继承,勋爵加身,是皇室的座上宾,晚年康健,家庭美满。在这座建筑里度过辉煌圆满的一生。如果你执意要有一个自己和儿子的安身之处,那由我来送。”   苏阳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脸像烧着了,低垂下眼尾,“你这样送礼物,不怕倾家荡产吗?”   余渊轻笑了下,顺着他的话往下发挥:“这么容易倾家荡产,那我真是白活了。放心,虽然儿子顽皮败家了些,养你们绰绰有余。”   “谁要你养,我有工作,有收入。”苏阳挣脱怀抱,脚步顺着石质台阶而下。身侧彩色玻璃窗,在灯光下反射出斑斓的七彩光晕,仍未及他耀眼。   余渊快步跟上,与他并排,顺手揽上他的肩膀,“真厉害。”   从庄园出来外面天色黑透了,绕了点路买了新手机。回到酒店,小白也刚体验完儿童俱乐部的圣诞限定项目。   晚餐订了中餐,一家人就在酒店房间里吃,没有专门的餐桌,搬了凳子围着书桌坐了一排。   从来都是跟爸爸贴着坐的小白,察觉出不对劲,“父亲,你能不能去坐对面,好挤的。”   余渊这次不惯他了,“你嫌挤,为什么自己不去坐对面。”   小白顿时词穷,“可是……可是……”小狐狸怎么可能说得过老狐狸嘛,可是了半天也可是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小狐狸有杀手锏,他瞪起无辜的大眼睛,看向苏阳,“叭叭。”   目睹了争执全程的苏阳很无语,公平起见,只能自己起身去坐了对面。   小白:…………   余渊:…………   培养了数月的塑料父子情说裂就裂。直到一顿饭吃完,小白变得更加黏苏阳了,走到哪跟到哪,并且处处防范着余渊靠近。   不仅讲故事指名要苏阳,还执意让锁上卧室的门,最终被敲了头,只得作罢。   但老狐狸也有自己的底牌,在套房的另一间卧室编辑信息。   小白下午耗电量大,其实早就又累又困,全靠一口倔脾气硬撑着。苏阳刚念完一本绘本故事,低头一看,儿子已经昏昏欲睡了。   新手机震动两下,跳出一张照片,画面上是他喜欢的咸口奶酪,和那瓶昂贵的喝过三杯的麦卡伦。   苏阳对着屏幕会心地笑,输入:【马上就能出来了】。   昏昏欲睡的小东西仿佛有感应般,一激灵,用力地睁开眼,继续较劲,“我还不想睡,我还要听故事。”   苏阳无奈,撤回刚才那条,重新发:【功亏一篑,又醒了。】   余渊回了个大哭的表情包。   苏阳一边口头安抚着儿子,“好的,知道了,再讲个彼得兔的故事好不好?”一边不停敲击屏幕键盘,回复微信:【怎么这么可爱】。   【你说表情包还是我?】   【你啊】   小白等了片刻,期待的故事迟迟没开始讲,向上抬眼看到苏阳正在不停打字,出声抗议:“叭叭,你还讲不讲故事?能不能专心点。”   苏阳这才退出对话锁了屏,拿起绘本翻开,可他念到口干舌燥,小白却越听越精神。   不知不觉间,苏阳把自己给哄睡着了。醒来时,卧室门开着,右侧床头灯被关掉了,左侧灯下,余渊换了睡衣,正倚着床靠背在看书。   苏阳缓了缓神,先确认了下儿子有没有在好好睡觉,而后轻问:“几点了,我睡了多久?”刚睡醒未开嗓的声线微哑,听起来很性感。   “没多久,现在才九点。”余渊放下书,扭头看到苏阳放松而毫不设防的样子,心里一片柔软,忍不住俯身亲他发顶。   苏阳眉心微颤,虚虚地抵住余渊胸口,妄想把人推开,“儿子在。”   一切软绵绵的抵抗,在这种时候更像欲拒还迎,不过是助兴。   余渊明知故问:“怎么还没喝酒脸就红了?”   苏阳瞪起眼睛,狠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吻就落了下来。   熟悉气息铺天盖地而来,潮热呼吸痴缠在一起。这次没有那么强势了,温润舌尖轻轻吮过唇瓣。让人浑身酥麻难耐,意志力节节溃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擦枪走火的瞬间,热吻戛然而止,令深陷意乱情迷中的苏阳措手不及,眼尾绯红着,语气却明显透着不满,“怎么了?”   下一秒眼前一黑,是余渊掀起被子罩住了他,继而隔着被子箍住他,“别生气,再等等,我担心你会害怕。”   “那你蒙着我干嘛?”苏阳在被子里挣扎了下,无果,更生气了,“好闷!喘不过气!”   “这样好一点没有?”余渊不断帮他调整姿势,却仍然抱着,“我怕看着你会控制不住自己。”   苏阳气结,又是这一套歪理邪说,那你为什么不蒙住自己?   随着新鲜空气涌入,人逐渐冷静下来,他背过身问:“为什么说我会害怕?”   “很难受吗?”余渊的声音微妙地变了,“要不我帮你?”   都是成年人,又在耿乐身边听多了这种话题,帮什么苏阳秒懂,刚才还直白地问人怎么了,这会儿理智回归后就很羞耻,“松手,还要抱到什么时候。我要起来画速写了。”   现在哪有心思画速写,托词过于拙劣,余渊不戳破他,顺着他的心意松了手。   两人从卧室挪到书房,斜对面各占一半书桌。   苏阳心猿意马地潦草画了一副,发现很多细节没法还原,抬头别扭着问:“能给我发下午拍的那些照片吗?每一张都要。”   余渊戴了眼镜,正专心帮他修旧手机,那些苏阳叫不上名字的工具,还是一小时前MAX现买的。他头也不抬,很随意地把手边自己的手机推过去,“没密码,你自己弄。”   苏阳‘哦’了声,拿起桌面上的手机开始操作。   酒店信号一如既往地卡顿,九张图都有些费劲,只好耐心等着。恰好余渊手机上有条新信息跳了出来,可能设了免打扰,没有任何提示音,苏阳正盯着屏幕想不看到发件人都难,是徐慎之发了张图片。   他克制住好奇心,强迫自己挪开注意力,可第二张第三张,不断有图片接收成功。   心乱成麻,分不清是嫉妒还是猜忌,或者因为那些不好的遭遇对这个人本身就带着防备,强烈的第六感令他觉得这些照片与自己有关。   苏阳偷偷看了眼余渊,又不动声色垂眸,喉结滑动紧张地空吞了下,指尖点开———满屏不堪入目的照片,每一张都是‘他’。   眩晕中没有迟疑太久,他屏息颤抖着手逐一删除。 第58章   麦卡伦到最后也没喝成, 原本美好夜晚潦草收场,两人各自回卧室。   苏阳辗转反侧至后半夜勉强入睡。即便睡着,乱七八糟的梦就没断过。大汗淋漓间醒来,抓起手机, 才过去两小时。见没有新信息, 没有未接来电, 松了口气又躺回去,心神不宁地睁眼到天亮。   吃早餐时,余渊看出他的倦态,关切问:“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么差?”   苏阳不敢与他对视,不自然地垂眸应了句:“可能没睡好, 有点累。”   “别喝咖啡了,吃完早餐回去再睡会儿。”余渊很贴心地替他挪开黑咖啡,换了杯果蔬汁,“今天在酒店休息好了。”   苏阳正好没心情外出,沉默着点点头。   回到房间, 苏阳躺回床上,余渊在斜对面的书房办公, 两人很有默契地都没有关门。   有翻动文件和打电话的说话声时不时传来, 反倒令苏阳安心, 也更助眠。   一觉睡醒, 遮光帘紧闭, 手机因为被他整夜不停点亮,没电自动关机了。   苏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分不清这会儿是白天还是晚上。大脑得到充分休息后, 心态也跟着安稳下来。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一直被没发生的事影响, 如今删都删了,也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横竖那人不是他,总有办法证明。   对面书房安静,只有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微声响,以及一些压低声音的单音节字眼传出来,如果不仔细听,很难察觉。   苏阳给手机插上电源,披了件宽松的毛衣开衫,轻手轻脚走过去。   书房里没有开灯,同样窗帘紧闭,满室只有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微弱光线。   苏阳没戴眼镜,看不太清电脑屏幕,他自然地俯下身,从余渊背后环抱着他脖子,语气亲昵地问:“几点了?”   余渊背部明显僵了下,稍纵即逝很快恢复,回答:“四点刚过。”他不动声色关掉摄像头,用地道的发音说了句:“Have a coffe break.”拿出耳朵里的蓝牙耳机。   他正在进行一场算不上太正式的视频会议。   嘉平集团每年有捐赠奖学金的固定支出,也有几所合作院校。当地受资校方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知道他最近在伦敦,本来想约当面谈,未果。后改为视频形式,在线上就今年的捐赠金额做一个简单会晤。   除了校方三人,还有国内分管这方面事务的副总和专员,以及秘书。如果非要说是非正式,恐怕也只有余渊这边因为怕打扰苏阳睡觉,压着声音说话,其他人都西装革履挺正式的……   “你在视频会议?”苏阳意识到不对,警觉地抽手。却被余渊反手紧紧捉住,“现在撤回手也于事无补,晚了,都看到了。”   苏阳微眯了下眼,虽然视野依然有点模糊,但能辨认出屏幕上是他熟悉的办公软件界面,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没拍到我脸吧?”   “你说呢?”   他俯下身与余渊坐姿高度差不多,拍不到就怪了。   苏阳绝望地脸埋进余渊颈侧,恃宠而骄地瞒怨他:“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带着耳机,没听到你的脚步声。被拍也无妨,他们不敢说什么。”余渊笑着安慰他,“怎么睡一觉心情就变好这么多?”   这下轮到苏阳动作一僵,反驳他:“我睡之前有心情不好吗?”   余渊拇指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何止不好,我以为自己又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   “我是这么爱生气的人吗?还是说你真做了什么事?”苏阳心头凝滞,作势就要起身离开,被余渊一拽,半推半就坐到了他腿上。   余渊抱着苏阳,“你不是这么爱生气的人,其实是我的问题,我自己心虚,有事瞒了你,所以才会如此患得患失。”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苏阳连呼吸都变轻了,“瞒了我什么事?”   余渊下巴垫上苏阳的肩膀,如实坦白道:“前天晚上……”他顿了顿,很机智地选择了连名道姓,“徐慎之给我打过电话,说要送东西来,我让他联系阿忠了。”   苏阳庆幸此刻自己背着身,而不会被看到煞白的脸和慌乱的表情,又急切地压低声音问:“他给了你什么东西?”   “一件瓷器,还在阿忠房间。怕影响你心情,没拿过来。我跟他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也不会再见他。”   苏阳听出余渊话里的小心翼翼,又动容于他的坦诚。从时间线来看,大致摸清了事情脉络。他缓慢吁出憋着的吐息,“那他有说什么吗?”   余渊摇摇头,苏阳被他蹭得脖颈间痒痒的,心也跟着柔了几分。话到嘴边欲言又止,纠结着要不要和盘托出昨晚照片的事。可自己没有任何能实质证据,仅有的只能是感情牌。   焦灼间错失机会,房门被人重重拍响,急切而又冒失,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回来了。   本来就羞于启齿,有个随时打岔的小东西在,连个清净说话的机会都没。直到第二天清晨,苏阳离开酒店也没坦白成。   费尔南私人分享会,在当地设计院校的大阶梯教室举办,距离市区半个多小时车程。Max送他到校舍外,苏阳谢绝了他陪同顺便翻译的好意。   参会人员基本上是该学院的在读学生,或是历届杰出校友。现场亚洲面孔不多见,耿乐还因为喝多了不舒服缺席。苏阳这个编外人员,特意选了最后排角落的位置坐。   虽然很多专业术语他听不懂,但不妨碍结合PPT理解,而且他提前开了手机录音功能,方便日后复盘学习,也算是一种纪念。   交流分享会接近尾声,进入到现场提问、拍合照环节。苏阳合拢笔记本,想收拾东西提前离开,余光中一抹黑影,左侧有人落座。鼻尖瞬间涌入一丝木质花香,像雨水打湿后连着泥土的青苔。   “听得懂吗,要不要给你翻译?你这种学历的人出现在这里,不觉得很丢脸吗?”   傲慢无礼的语气,冷嘲热讽的音调,每一次字都在说着不屑。苏阳不用转过脸就知道是谁了,无视耳边的话,整理东西的动作加快,站起身饶过他从后门出了教室。   徐慎之跟着苏阳出来,“我这有些你的照片,要看看吗?”   圣诞假期学校里学生很少,走廊上很空。   苏阳脚下一滞,半侧过身,轻轻扫了眼,距离上次见面一个月有余,眼前这人瘦脱了相,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错觉,“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你离开我哥,越远越好。”徐慎之从口袋拿出一个白色信封,走过来塞进苏阳手中,“虽然买这些照片费了我不少心思,但一想到你看它们时会是什么表情,就觉得值了。”   已经看过一次,苏阳这会儿就淡定多了,反正那人不是他,慢条斯理从信封中拿出叠照片,指腹一捻逐张翻过,看到最后张嘴角甚至挂了笑意,“美感谈不上,胜在够清晰。”清晰到不仅拍仔细了五官长相,更拍出了身上私人印记。   昨晚因为太紧张,根本没时间细看。照片上的‘他’大腿处有颗深灰色的痣,而自己也有颗类似的,不巧的是,自己长在腰窝处。   这样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不仅没有惊恐万分,连一丝波动都没。徐慎之绷不住了,脸上又呈现出那种扭曲的偏执,“你笑什么!怎么会有人没有一点廉耻之心,你根本不配出现在我哥身边。”   苏阳嘴角的笑意无声地漾开来,“别费心了,我配不配轮不到你评价。”   徐慎之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失控地揪住苏阳衣领,“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把这些照片送到我哥手里。”   苏阳哼笑出声,故意质问他:“你不是已经这么做了么?结果呢,他信了吗?”   徐慎之快疯了,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奋力瞪起,与枯槁面容形成荒诞对比,声嘶力竭地吼:“别笑了!再笑,我撕烂你的嘴!”   阶梯教室里不断有人退场出来,是交流会结束了,路过的人纷纷被走廊上,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亚洲面孔吸引住好奇心。   苏阳笑容敛住,倒不是怕丢脸。   徐慎之刚想说换个地方谈条件,只要他开口什么条件都行,但还未来得及松手,便被拨开人群走来的余渊一把钳制住手腕。   他愤恨地转过头,瞬间脸色惨白。   余渊脸上阴沉可怖,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松手。”   不断涌出的参会人员,还有组织控场的工作人员,都往这边看。   徐慎之梦游般地松了手,余渊终于肯看他一眼了,他等了这么久,期盼了这么久。可除了对他说松手时的那一眼,余渊便没再将任何视线聚焦在他身上。他整个人失魂落魄,被四散开的人群挤到一边。   余渊揽过苏阳肩膀的那一瞬,表情和语气都柔和下来,“没事吧?”又帮他展平被捏皱的衣领,“刚好路过,发你信息没回,想着你可能还没结束,就进来看看。”   苏阳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没事,先回去再跟你说。”   被助理和校方人员簇拥着走出来的费尔南,一眼认出余渊,跟他打招呼,“嗨,余。校方高层几番邀请,你都说行程忙,难道是专程为我而来?你刚才坐在哪?”   在苏阳震惊的眼神中,余渊轻笑了下,凑近他耳边,“我不知道你是来听他的讲座,那天视频会议人员之一。”继而朝费尔南抬起牵在一起的手,“我不是为你而来,我是来接他的。” 第59章   下午三点光景, 稀薄阳光斜射进走廊,他们旁若无人地牵手离开。如果没有眼下这件乱七八糟的事影响心情,就这么在校园逛逛也不错。   两人很有默契,都没说话, 直到上了车, 余渊降下隔开驾驶室的挡板。他没有急切地直接问, 安静等着苏阳准备好了自己说。   牵着的手没有分开,苏阳自然地侧靠进余渊颈窝,“突然有点累。”   虽然有了底牌,没昨晚那么心虚了,但话到嘴边他依然犹豫不决。区别于之前对耿乐的坦白, 眼下明明是更亲密更信赖的关系,反倒变得处处小心翼翼。他终于能体会,什么叫越珍重,越谨小慎微。   余渊调整暖气出风口,而后说:“那休息会儿, 到了叫你。”   训练有素的Max开车很稳,车厢内静谧。苏阳闭上眼睛,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淡淡沉香尾调, 心绪也跟着逐渐安稳下来。   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路, 苏阳想了很多, 他不敢预想好的结局, 从小到大都习惯于将一切期望降到最低,因为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他做好最坏打算,这样无论什么结果都会是更好的结果, 也就更容易接受。   半梦半醒间,轿车缓停在酒店正门前, 苏阳被余渊柔声唤醒。   门童主动上前为他们开车门。   苏阳从车上跨下来,转头对晚一步下车的余渊说:“突然想喝酒。帮我拿点冰块上来,可以吗?”   要点冰块这样的小事无需亲自去,无论是联系前台还是叫客房服务,一个电话就能解决。   余渊没有迟疑,顺着他的意思“嗯”了一声,佯装若无其事地递出房卡,“那你先回房间,我顺便打两通工作电话。”   “好。待会儿见。”苏阳接过房卡,已经有礼宾替他按开电梯。   轿厢锃光瓦亮,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身上还是那套为颁奖仪式准备的正装礼服,没有系领带。   “嘀”———苏阳用房卡刷开门,一边单手解衬衫纽扣,脱下西装外套随手丢在沙发上,走进浴室。   十五分钟,是两通工作电话的合理时间,余渊从小宴客厅的沙发上起身,往电梯口走。点好的小食和冰块已经先他一步送到套房门口,私人管家遵照他的指示,只是在门外安静等候,见他来了,才恭敬地躬身退下。   他按下门铃,过了好一会儿,苏阳才姗姗而来,带着一身浴室潮气。   门打开的瞬间,余渊有心打趣的一句:“先生,您的客房服务。”尾音仓促止住。   苏阳刚洗完澡,穿一件浅香槟色睡袍,绑带松垮地系在腰间,深V衣领露出一大片白皙肌肤,头发来不及吹还湿着。   他使坏地笑,故意倚着门不让人进来,“不愧是奢牌酒店,客房服务生都这么帅,可我付不起小费,怎么办?”   即便这层没有其他住客,更不会有其他楼层客人误闯的可能,余渊眼下也只想快点关上门,帮他拢了拢领口,“付不起小费还敢指使人?”他说着把托盘往苏阳手中一放,强势转过他的肩,揽着往房间里带,反手推上门。   房间里没有开顶灯,这个点的自然光线已不足以用作日常照明。余渊正要去按开关,被苏阳制止,“别开灯。”   两人在起居室的休闲沙发上坐下来,肩并着肩,腿挨着腿。   余渊揉了一下他半湿的头发,关切道:“先去把头发吹干。”   “不用。”苏阳手指插进黑发向后梳了下,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   前两天没机会喝的麦卡伦终于派上用场。透明到有些晶莹的大冰块丢进敞口杯中,琥珀色液体顺着冰壁倒入。   顷刻间,浓郁果香混着一点点泥煤烟熏风味扑鼻。浅底的一杯,苏阳仰头一饮而尽,倒第二杯时,被余渊拉住手臂。   他回转过脸,随意地开了句玩笑:“怎么?舍不得让我喝啊?”   余渊松了手,叉起一片火腿塞进他口中,打直球:“不是舍不得酒,是舍不得你这么喝。”   苏阳心里很受用,但继续倒酒的动作也没停,“放心,我酒量练得不错,之前那个度假村项目,喝了快一瓶白酒才签下。”   余渊当然有印象,那是他们关系降至冰点的一周,苏阳频频应酬不回家吃饭,几次深夜带着满身酒气归来。他本能地心疼,“以后不要这样了。”   谁知苏阳抿着唇轻浅一笑,“这才哪到哪,喝一瓶酒就能签下单子能称得上幸运了。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心疼。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初二考上当地一所重点高中提前招后,才被养父母领养。”停了片刻,换上有点自嘲的语气,“本以为终于有了家,可一天夜里听到他们对话,领养我只是因为我成绩好性格软,作为他们养老投资的备选项。后来如他们所愿,考上很好的大学,大二开始自力更生,我拼命赚钱回报他们,直到车祸发生。”   静了静,苏阳又仰头喝光杯里的酒。冰块融化缩小许多,掺了冰水的麦卡伦口感柔和,更好入口了。   余渊安静听着,体会着这些已经被粉饰过的温和词汇下,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心揪成一团。   “我知道你调查过我,应该清楚跟以上所说经历完全对不上,这也是我要说的其中一个重点。”水晶杯搁回茶几上发出清脆碰撞声,苏阳一瞬不瞬地盯着杯子,继续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总之,我不是你调查的苏阳,我是顶着这个身份的陌生人。”   苏阳的语调由高转低,眸光也随之黯淡下来,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么一大段话,期间甚至不敢看余渊一眼,忐忑等待着和盘托出后的结果。   他抬手去倒第三杯酒,被余渊一把按下,这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别喝了,缓一缓。其实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有所怀疑,你说话的措辞,应对突发事件的反应,很多细节都不符合。大致确定是在那次展会,你帮我们救场。还记得那碗馄饨吗,放了辣椒。”   比预想最好的结果还要好,苏阳这才敢看他,“辣椒?”   余渊提醒他:“你对辣椒不过敏。所以,你的另一个重点是什么?”   视线匆忙挪开,苏阳紧张地脊背绷直,被按住的手臂往回缩了下,“再喝一杯,就告诉你。”   后半段冰块融化速度很快,酒杯中此刻只有小半杯水,苏阳顺手倒进不锈钢冰桶。这次是纯饮的一杯,热辣液体滑过舌喉,流入胃里,四肢百骸涌上暖意。心里那个疯狂的念头再次一闪而过。   他难得主动地跨坐在余渊腿上,热情得有些过了头。还未等人有所反应,低头就是一吻,毫无章法更谈不上有任何技巧,甚至可以说带着点笨拙和生涩。   他左手虚虚揽着余渊的脖颈,抵在胸口处的右手隔着薄薄的衬衫面料不断下滑,很快停在皮带扣上,不管不顾地摸索了半天,却没解掉。   最终被余渊一把紧紧按住,不能动弹。   酒量好在这种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一杯纯饮威士忌只够这几秒钟的勇气,心头泛上后知后觉的羞耻感。   苏阳一秒破功,头深深埋进余渊怀里,没脸见人了,却有脸把气撒在皮带上,“这什么皮带!”就不能配合一下?是被焊住的吗???   余渊缓了缓,调整了下相拥的姿势,才得以垂首看到怀里苏阳整个人蜷缩着,颈椎弯出一节节极具张力的性感弧线。   他安抚地一下下顺他的背,终于忍不住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这样让我很担心。”   整张脸埋进怀里的声音听起来略带瓮声瓮气,苏阳如此说着:“沙发靠背上那件外套,口袋里有个信封,你自己拿出来看。”   很小的一张双人沙发,余渊本就手脚修长,稍微抬手侧了下身就捞到了,信封拿在手里绕过苏阳身后,刚拿出来扫了一眼,怀里的人就反悔了。   苏阳虽然清楚照片上的人并非自己,仍旧有些不自在,直起身挡住他的视线,“算了,还是别看了,反正也不是我。”   照片盲塞回信封丢到茶几上,因为用力滑出边界,‘啪’地掉在地板上。   余渊在短短两秒钟里,整理清楚了苏阳的逻辑链,把人稳稳抱离自己一点,恰好可以面对面的合适距离,“自己技术不行,倒是爱生气。”   “你什么意思?”这下真把人惹急了,苏阳瞪起眼睛,抬脚就要起身。   余渊只轻轻一拽,他就重新跌坐了下来。   他用指腹重重压上苏阳刚喝了威士忌而有些莹润的唇瓣,不断来回摩挲着,临摹他好看的唇形,“教你的意思。”   话音未落就吻了下来,顶开他的唇齿,用力吮吸着他的舌尖。   苏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明明一样的动作,怎么换了发起人就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了?下一秒,再顾不上胡思乱想。   温热的触感下移,从下颚持续向下,继而含住了他不断轻颤的喉结,浑身就像过着电,全身血液直冲往同一个地方,紧绷着僵硬着挺立着。   苏阳瞬间眼神也由清明变得迷离,一句话破碎在唇边,是断断续续、磕磕绊绊的一声,“……这里……不行,我……要回卧室。”   吻停了,到处点火的手也停了,余渊气喘吁吁着抬起头,故意逗他:“回卧室干什么?”   脸比喝醉了还红,眼尾也绯红,浑身酥痒难耐,心一横,他说:“帮我。” 第60章   彼此心知肚明, 那两个字背后的潜台词是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住,而勇气在对视中急剧流逝。害臊羞耻和未得满足的窝火情绪交织在一起,苏阳立刻打起了退堂鼓,轻颤着眼睫瞥开脸。   下一秒, 却听到耳畔余渊哑声说:“好。”   苏阳只觉身体忽地悬空。是余渊将他直接抱了起来。   他下意识搂住余渊的脖子, 眼神愈加迷离虚幻。心跳如鼓擂, 每一下都带着气血翻涌的嚣张。   没过多久,苏阳便被重重扔到床上,头晕目眩中余渊欺身压下,潮热鼻息交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心思抱怨后脑勺被撞得生疼。   余渊单手撑在苏阳身侧, 拉开一点距离,继而再次俯身低下头,用齿尖轻扯他小巧精致的耳垂,又不断流连于他的下颚和喉结,就是不亲他。   像是隔着厚重的衣料, 永远抓不到心尖上的那块痒。苏阳被逼急了,终于红着眼睛大着胆子抗议:“亲……亲我。”   余渊耐人寻味地勾起唇角, “就这么心急?”   苏阳抬脚就想踹他, 却被一把捉住脚踝, 保持着这个有些难堪的姿势, 气喘吁吁地道出真心话:“儿子……儿子, 快回来了。”   吻这才如愿落下来,像干涸沙漠突降甘霖。   松垮的绑带散开,指腹在他劲瘦的腰腹间缓慢游走, 一寸寸轻轻抚过,所到之处都像过了电。   眼神涣散到根本无法聚焦, 头皮一阵阵刺麻,脑子里有朵巨大的烟花轰然炸开。苏阳索性闭上眼睛,完全遵从心意和本能反应。   电光火石间,房门被人从外面毫无节奏的拍响,跟着一句脆生生的———“叭叭!快来给我开门呀~~我画了手指画送给你呢!很好看的。”   是小白回来了。   所有的感官同时被扩大,招架不住炙热喷张而出。   ?????发生了什么?   这也太快了吧!!!   两个人同时愣住。   这下真没脸见人了。刚才有多急不可耐,有多热情主动,现在就是翻倍的丢脸。   苏阳生无可恋地一把推开余渊,掀过被子,将自己整个蒙住,“什么话都别说,你出去。”   余渊转身从床头柜上抽了纸巾塞进去给他,忍着不敢笑。   倒不是嘲笑他,只是觉得有趣,表情和反应都很可爱。结果余渊被抓了个正着,苏阳扯下一点被子露出眼睛,正好看到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气又羞:“不许笑!听到没有,不许笑!”   敛了笑意,余渊连人带被子一起拖过来搂住,好声好气地哄:“突发状况,这样也是正常的。”   苏阳只是没实际经验,并不是无知,往床沿方向拱了拱,头又埋进被窝里,闷着气说:“去给儿子开门,我睡会儿,吃晚饭也别叫我。”   小白在走廊上拍门拍累了,终于停下来,“奇怪了,叭叭怎么不给我开门了呢,是不是不在?”   倒是钱忠有经验,见这么久没人来开门,果断哄着小少爷去吃冰淇淋了,并很贴心地给两个大人都发了信息告知。   虽然余渊没及时看到信息,但他对钱忠一百个放心,又把人重新拖回怀里稳稳抱住,并试图帮他分散注意力,“那些照片是徐慎之给你的吗?”   这招果然奏效,被子里的头探出来了一点,苏阳借机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才点了下头,“是。”   “对不起,他是冲我来的。”余渊安抚地亲他发顶,“最后一次,交给我处理,我会解决好。”   苏阳直白地问:“他是不是喜欢你?觊觎你很多年,越得不到越惦记那种?”   他屏息等着答案,如愿听到身后余渊说:“不知道,大概吧,以前我没关注过这些事。但我想你应该明白,他是他,我是我。不能把他的气撒到我身上,那我也太无辜了。”   满分,比心里的标准答案更完美。   苏阳静默片刻,斟酌了下用词,而后平静地说:“其实在他给我照片前一晚,给你也发过。就是我手机坏了那天,我用你手机传图片,他刚好那时候发过来,我怕一时说不清,没多看就…………”他的声音渐弱,“就直接删掉了。我为自己这一行为道歉,以后不会再干涉你隐私了,对不起。”   “想听听我的真实想法吗?”   “嗯。”   余渊顺着抱他的姿势,沿手臂探到苏阳的手,“第一,你更应该为不信任我道歉,而不是删掉照片这个举动。所以,该打。”   他抬手轻轻拍了一下苏阳的手背,继续说:“第二,有事宁愿放在心里憋着生闷气,却不肯说出来解决,更该打。”   说完又象征性地拍他手背。   眼睛闭着,嘴角先翘了起来,苏阳终于肯回过头看他了,“你打儿子也是这么轻的么?”   “纠正一下,我没打过儿子。”余渊说着抬手,指尖顺着他的下颚线轻轻划过,“现在心情好点了没?”   苏阳侧了下脸,躲开他的手,“好点什么?”刚说完就意识到余渊是在指什么,整个人复又背过身去,但没再把头蒙住,只是生硬地说,“你又把难堪带回来了,真是谢谢。”   余渊撑起身,凑过去亲了下他的额角,“那睡一觉,我去接儿子回来。”   小白稀里糊涂得到两个草莓冰淇淋球,还没从喜悦中缓过神,余渊就来餐厅接他了,“那我冰淇淋怎么办?叭叭不让我一次吃两个球的。”   余渊一眼看穿儿子的小心思,“帮你吃掉一个。”   塑料父子情当场岌岌可危,在一个冰淇淋球面前什么都不是。   小白举着脆皮筒平移开,“不可以哦,一起吃不卫生的。”   余渊哼笑出声:“那还问怎么办,吃完再回去。不过你爸爸现在顾不上管你吃几个冰淇淋球,卫不卫生。”   一旁静默不语的钱忠听出一丝丝弦外音,小心着问:“小苏他……怎么了?”   余渊略过所有细节,只捡重点结果说:“在睡觉。”   敲门无人回应,现在这个点在睡觉,这么一结合…………   钱忠心里有了自己的判断,默默记下了,安静告退,把餐厅留给需要重新培养感情的父子俩独处。   余渊等着儿子吃冰淇淋的时间,给徐慎之发了条信息,约他晚上见一面。   小白大口大口吃完,调皮地哈冷气给余渊看。   口口声声说不打儿子的人,随手曲指重重一弹,“别调皮。自己拿纸巾擦嘴巴。”   小白捂着额头,瞪起乌溜溜的大眼睛:“好痛。”   “男孩子这点痛还好意思喊?”余渊无奈地瞥儿子一眼,抱起来,走得飞快,“一会儿到了房间不许吵听到没?你爸爸需要安静。”   小白顾不上疼了,“啊?那我要送叭叭画怎么办?”   “可以等他睡醒以后。”   结果苏阳还真睡着了,一口气睡到小白生讲故事环节,才伸着懒腰出了卧室。   起居室里的小沙发已被整理回去,这会儿是正儿八经的亲子阅读现场。   小白一看到苏阳出来了,立马地从沙发上跳下来,拉开小背包拿出画,献宝似凑到苏阳跟前,“叭叭,你看,这是下午老师教我的手指画。”   苏阳接过来展开一看,是在手指轮廓上添加想象力创作的神奇房子,滤镜很厚地夸,“好棒啊,画得可真漂亮。”   小白被夸了更加话痨,“下午我还学了很多身体知识,有头,有脚,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老师最后送了我一本新书,叭叭你要一起回答问题吗?”   苏阳狐疑地看向余渊,后者扬了下手中的书,封面上印着英文,是一本关于身体认知的儿童百科。   “哦,那好吧。”他抱着儿子在对面的躺椅上坐下来。   余渊翻动页面,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提问:人体什么器官,会在兴奋或激动的时候,放大6到7倍?”   苏阳眉头一皱,这什么鬼问题,对余渊投去质疑眼神。一句‘你没事吧儿子在’就要说出来,却被儿子打断。   小白高高举起手,并且叫嚷着:“我知道,我知道。”   举手说知道的不让回答,余渊反而点名那个凶巴巴瞪他的,“小朋友连着回答了三个问题,下面请这位大朋友来回答好不好?”   小白放下手,也十分赞同:“嗯,叭叭你回答吧,不要答错了哦。”   苏阳身体下意识往后缩,扭扭捏捏着说:“我……我……我拒绝回答!”   “这个问题很简单的。”小白不解地后仰过头,“咦?叭叭,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苏阳面子上挂不住,硬着头皮扯了理由:“因为睡前喝了酒。”   小白似懂非懂地“哦”了下,酒他知道的,是自己碰也不能碰的东西,反而用很崇拜的语气说:“叭叭会喝酒好厉害。”   苏阳:“…………”   目睹全程的余渊推了推细金丝边镜框,嘴角明显地上扬着,揭晓答案:“这位大朋友,想什么呢,是瞳孔。如果心里有不同答案,需要好好反思一下原因了。”   需要好好反思的大朋友知道被捉弄了,掀桌子不玩了,起身儿子往他身上一丢,用鼻音重重“哼”了下,留下一个气呼呼的背影,回卧室去了。   只有小白无知无畏,“叭叭怎么生气了?问题回答不出来没有关系,说错了也没有关系的。”   气呼呼的大朋友刚回到卧室,就收到罪魁祸首的短信———【大朋友,一般来说你所期待的会落空,但还好我是例外。】   好了,这下脸更红了,“哼”得更大声了,哄不好那种。 第61章   余渊哄了儿子睡, 苏阳吃过不合时宜的晚餐。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就冰释前嫌,腻腻歪歪靠在一起看老电影。   英文原版连字幕都没,画质还是二十年前的。带有颗粒感的低像素, 呈现在最普通屏幕上, 跟家里影音设备自然是没法比。   起居室没有开灯, 屏幕反射出的光线很暗。不知不觉中,苏阳早已没那么抵触昏暗环境了,也在逐渐克服对黑暗的恐惧。   这部老电影的中文版他读大学时看过,当初纯粹冲着电影里那些华丽的中世纪场景。时隔多年,虽然记忆模糊, 总归有个托底的故事梗概做基础,不至于在对白语速过快时完全抓瞎。   电影情节过半,屏幕上女主优雅跑进大片薰衣草田,蓬松蕾丝裙摆自花丛间扫过,自然卷曲的金发迎着微风散开。她边跑边对身后追来的男主说了句英文台词。   手机震动两下, 屏幕在一片夜色中格外显眼,是条短信。余渊脸侧向一边, 单手点开回复。   苏阳半倚半靠在余渊肩头, 故意考他:“她说了什么?”   余渊编辑短信, 漫不经心地回应:“两块腹肌也很可爱。”   苏阳无语地仰起头, 瞪他一眼, “我只是英文口语和听力没那么好,不是没学过,好歹过了六级。”   手机屏幕灭了, 随意丢回沙发你上。余渊垂首轻轻“嗯”了声,“真厉害, 六级都过了。”在苏阳将气未气的瞬间,悬崖勒马,一本正经回来,“对不起,刚才分心了没有仔细听。”   等人道了歉,苏阳才意识到自己被取笑了,“等等,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余渊回忆倒放:“真厉害?夸你的意思。”   苏阳坐直身,“再前面一句。”   余渊继续倒放:“很可爱?也是夸你的意思。”   谁好人家夸别人腹肌可爱?根本就不沾边好吗。再说,只有两块怎么啦,那也是他辛苦大半年练的!   “两块腹肌,就只配用可爱形容?”苏阳电影也不想看了,手一撑,从沙发上站起来就要走。   余渊笑容弧度扩大,眼疾手快拖住人,“怎么比儿子还爱生气,那你说,用什么形容?”   苏阳心虚一秒钟,大概这辈子的坏脾气都冲他一个人发了,“算了,不跟你计较。早点睡吧,明天还要陪儿子去游乐园。”   箍着人的手松了,余渊弯腰从沙发上捡回手机,“我出去下,你先睡。”   苏阳扭头,脱口而出:“这么晚了还出去?”意识到这么问会不会显得小家子气,又往回找补,“不是管你的意思,就顺口一问。你去吧,我回卧室了。”   “没关系,以后跟我说话不需要小心翼翼,想说就说,想问什么也都可以。”余渊勾住他的手,一点点抓住,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来回摩挲,“我去见徐慎之一面,就在酒店一楼的会客厅,很快回来,不用刻意等我。”   “好。”苏阳知道是为了什么,不再多说。   他心里装着事,慢吞吞洗了澡躺上床,翻来覆去好久才睡着。   迷迷糊糊间床垫一沉,有熟悉沉香气息靠近,苏阳默契地翻了个身,手臂一挥,没睁眼也准确抱住了人,“回来了?谈得怎么样?”   余渊单手撑在枕头左侧,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还行。”而后身体虚虚压下,像汲取能量般埋入苏阳颈侧,用力吸了口气。   苏阳很随意地抚了两下他的背,仍旧闭着眼,像哄儿子那样顺手,“怎么了?”   余渊没有回答,换了个姿势躺下来,跟他面对面,在昏暗中用视线静静临摹他的五官线条。合适的人不用刻意说什么,也能恰如其分抚平他心里的细微褶皱。   绷着的弦松了,苏阳没等到答案便踏实睡去。睡到快天亮时,腰酸背痛着醒来,全身像跑了整晚马拉松般。   眯缝着眼,苏阳就着卫生间小夜灯的光线定睛一看,左边儿子几乎横在他身上,右边余渊紧紧贴着。明明是两米大床,被挤成单人床既视感,他只能保持着侧身的姿势动弹不得。   苏阳小心翼翼从怀抱中抽离,又轻手轻脚挪开儿子,将他好好躺回枕头上。这才得以脱身,跑去隔壁卧室继续补觉。   一大一小被留守人员并不知情。   小白半梦半醒间拱啊拱,如愿拱进一个结实怀抱中,侧脸本能地贴上去。咦?怎么节凑和力度都跟预期的不一样?眉头一皱,鼻梁也跟着缩了下,睁开眼揉了揉,“父亲,醒醒。”   他边说边去推余渊的眼皮,想帮他快速清醒。   父子难得默契了一次,几乎是同时,两人异口同声———   小白:“我叭叭呢?”   余渊:“你爸爸呢?”   被心心念念的当事人此时睡得正香。手机闹铃又一次被人关了,一口气睡到自然醒。   小白忍了许久,吃过早餐,动画片都看完两集了,终于等到苏阳从卧室出来。倒不是良心发现爸爸比动画片重要,主要惦念着乐高游乐园。   钱忠在楼下房间待命许久,心中猜测在看到苏阳进电梯时撑了一下腰,进一步确信,连忙关切问:“腰不舒服吗?”   苏阳跟钱忠不在一个频道上,坦荡地跟他对视,点点头,“是有点。”   电梯‘叮’声后到达一楼,恰好有酒店工作人员等在外面,殷勤地闪身到一侧,为他们挡住梯门。   小白被余渊牵着,用刚学的散装英语道谢:“Thank you.”   发音和腔调都很生硬,一听就知道是钱忠教的。但见多识广的酒店从业人员听懂了,回了一句地道的英式发音,顺便夸了夸他的可爱。   小白晃了晃余渊的手,仰起脸模样乖巧地问:“父亲,她说了什么?”   这句话过于熟悉,几乎一模一样。   两个大人不谋而合地对视一眼。   “…………”苏阳默默率先挪开视线,昨晚的两块腹肌又开始攻击他的自尊心了,只好加快脚步先溜。   小白没等来解答,加重力道又晃了晃余渊的手,但重点已经彻底跑偏了,“父亲你为什么笑?”   余渊:“…………”   “胡说,我哪有笑。”管理表情的同时,余渊下意识朝苏阳看去。   果不其然,苏阳闻声转过头,警告意味明显的一眼。   这种眼神小白很熟,表示叭叭快要生气了。他很狗腿地松了余渊的手,主动跟闯祸者划清界限,又小跑两步牵住苏阳,“叭叭,我还是跟你一起走吧。”   酒店感应门自动开启,冷风顺着灌进大堂。埃尔法商务车就停靠在路边,一步之遥,苏阳脚下停滞,目光被马路对面的身影吸引了去。   黎明时分下过雨,沥青路面还未干透,在雾气中泛着湿漉漉的水光,街道上落寂一片。   若不是那人口中絮絮叨叨,不停在说着中文,苏阳也许不会注意到他。   是徐慎之,漫无目的胡乱拉着过往行人,用中文一遍遍问:“我丢了东西…………你知道在哪吗?…………能不能帮我想想…………”他懊恼又痛苦地揪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我自己想不起来究竟丢了什么…………”   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外套不知道丢在哪里,冷风中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衫,许是淋过雨已经闷塌了型,皱巴巴贴在身上。原本精心打过发蜡的刘海,被风吹乱了,落魄地挂下,还带着些许黏腻。   如今这副模样,与从前倜傥的纨绔少爷形象判若两人。   苏阳心软地唏嘘,甚至替他惋惜,如果不那么偏执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行人只当他是耍酒疯或精神有问题的流浪汉,匆匆而过,避之不及。偶有没注意走得慢的,被他抓住衣袖纠缠着问,也像躲疯子一样,嫌弃地推开。更不会有人关心他口中在呢喃诉说什么。   倒是小白先开了口,“这不是那个奇怪的大人吗。”   苏阳忽地生出后怕,惊讶地问:“你见过他?”   小白重重点了下头,又怯生生往街对面看了眼,“是的。有次我偷偷跑出去玩,在树林里,他揪住我的衣服,还凶我。”   苏阳侧过身,挡住儿子的视线,“没事了,以后自己一个人不要乱跑,知道了吗?”   余渊晚一步出来,顺着苏阳的视线也看到了徐慎之。他按开商务车的电动门,“你们先上车。”   苏阳牵着儿子让他自己爬上车,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动作迟疑一秒,还是问了出来:“他怎么了?”   余渊揽着苏阳的后背,安抚性地轻拍了下,并没直接回答他,而是说:“不用担心,会安顿好他。”   余渊半侧过脸,只对身后钱忠微微抬了抬下巴。   钱忠立刻心领神会,跟着安慰说:“只管放心,一切有阿忠。”   车门匀速合拢,汽车启动向前,在与徐慎之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猛然抬头。后视镜倒映出他狼狈破败的身影,如黑夜,如坟墓,如枯萎在泥泞沼泽间的腐木。   商务车尾灯消失在街角,徐慎之发了疯似地冲向马路中央。   钱忠眼睁睁看着他被一辆出租车撞倒,来不及阻止。   他倒在一片水洼中,鲜红液体蜿蜒过眼角,眼前变成模糊的一片,整个世界暗了,在意识归于混沌的前一刻,徐慎之终于想起来———“你会忘掉关于我的一切,我们从未见过,也不曾相识。”但这句话是谁说的,又为什么而说,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想了………… 第62章   临近年底, 各种总结会议和年终酒会纷至沓来。再加上余渊强行给自己放了圣诞假,需要他本人处理的工作堆积如山。回国当天,落地将将中午时分,他没有倒时差就直接去了公司。   苏阳带着儿子在公寓休息。小白这次长途飞行比去时情况改善许多, 只是短暂失控了几小时, 很快便恢复。   父子俩一口气睡到傍晚, 却不肯起来,赖在床上聊天。苏阳顺着搂住儿子的姿势,捏了下他小巧挺翘的鼻尖,“可算知道了,你情绪一激动就会失控是吗。”   小白皱了下鼻子, 懵懂地问:“失控是什么?”   苏阳想了想,回答他:“就是你不想变成小狐狸的时候,自己变了,而且很久也变不回来。”   这么说小白就听懂了,认真地点头:“嗯, 是的。父亲说我只要好好训练,很快就能不乱变。”   “真棒, 加油。”苏阳满眼怜爱地揉了下儿子的脑袋。   小白拉下他的手, 一本正经起来, “叭叭, 你是不是跟父亲变成好朋友了?”   他的表情怎么看都跟高兴扯不上边, 反倒有些忧心忡忡的。   苏阳被问愣住,不知如何回答,顿了顿, “我们变成好朋友不好吗?”   忽然间,小白扑到他胸口上, 用脸颊亲昵地蹭来蹭去,别别扭扭地说:“也不是不好。但是你都不陪我了,每次我一睡觉你就去陪父亲。他把我的时间和喜欢都分走了。”   儿子身上有股孩童特有的香味,苏阳意识到最近一段时间确实忽略了他,既内疚又心虚,“不会的,爸爸最喜欢你。”   小白抬起小脑袋,终于露出符合小朋友身份的天真:“真的吗?”   “当然,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他把儿子抱到自己身上趴着,“可是,你都睡着了,怎么知道的?”   小白嘟囔着说:“有一天睡着睡着我想起来嘘嘘,房间里没有人,然后就看到你们抱在一起说悄悄话。”   他甚至说着还比划了下当时的动作。   苏阳:“…………”   紧闭的卧室门适时被人敲响,是准备好晚餐的罗阿姨,“苏先生,先生刚打电话来说,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您跟小少爷可以开饭了。”   苏阳冲着门外应了声,“好,谢谢,马上就来。”   他伸手够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过来一看,果然有条未读信息。是余渊半小时前发来的,告诉他不回来吃晚饭。估计看他没及时回复,觉得应该还在睡觉,才又给罗阿姨打了电话。   苏阳回复:【知道了,刚醒。这几天是不是耽误了你很多工作?】   “叭叭,你为什么笑?我也想看。”   “你又不认识字,再说我有笑吗?”刚点击发送抬起头,就对上一双黑亮带着点审视意味的眼睛。苏阳连忙收起手机,把儿子从床上拎起来,拿出作为家长的花架子,“好了,先自己去洗手,该吃饭了。”   罗阿姨边界感十足,归置好餐具就离开了。   苏阳给儿子盛好一碗汤,汤匙塞进他手中,“自己吃,吃完我们去商场。”   商场对小白来说约等于玩具,眼睛亮起来:“给我买玩具吗?”   “昨天在乐高游乐园不是买很多了吗,还买?”苏阳边给自己盛汤,边瞥儿子一眼,“如果睡衣也能是礼物话,倒是可以,刚好你的睡衣小了。”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发出嗡鸣,来电提醒显示耿乐。   照理说这个时间他应该在飞机上,苏阳半担心半疑惑,划开屏幕接听:“怎么了?没赶上飞机?”   “你怎么知道?”   苏阳放下碗,手机从肩膀和脸颊中抽回来,语气严肃地说:“别告诉我,度假村现场勘测约的明天。”   “又被你知道了。”   担心褪去,怒气飙升,苏阳提高音量,“你不是吧,那怎么办?”   如果声波有实质伤害,耿乐这会已经被突突了。他把手机挪开一点,“消消气,别这么凶,我又不是故意的。伦敦今天大雾,我在半路上被追尾了。”   苏阳这才注意到听筒里背景音嘈杂,隐隐约约有警车鸣笛传出,忙问:“你人没事吧?”   “呵呵,有事我还会在这里跟你打电话吗?你的关心会不会太假了一点。”耿乐走离车祸现场,四周稍微安静了些,“改签了夜里的航班,只剩经济舱。你还这么凶,冤不冤啊我。也不想想是谁当初先弃我而去的?”   “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苏阳塑料道歉,复又拿起碗继续盛汤,“那明天你要傍晚才到?”他在心里盘算着明日行程,本来准备先去公司,下午想约博物馆项目的经离和施工方碰面,或许把交接会的时间改一改。   耿乐回:“是啊,肯定赶不上约定时间。所以想跟你商量一下,看改期还是怎样?”   苏阳当即否定:“不要改期,我去吧,你把具体地址发给我。”   挂了电话,退出通话界面时,他顺便点进微信看了眼,大概余渊还在忙,信息如石沉大海。   直到苏阳跟儿子吃完饭,在附近商场买好两套睡衣,才回过来:【没有耽误,年底本来就忙。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收到回复的时候,苏阳在一家街边甜品店。   小白没能如愿得到新玩具,但得到了一块戚风奶油卷,吃到一半,口中含着奶油和芒果块儿,含糊不清地说:“叭叭,你怎么又笑了。”   “你吃你的,管我笑不笑。”苏阳忍住敲儿子的冲动。   手机屏幕上轻描淡写的一句,他怎会看不出是在宽慰他。很微妙的感觉,令苏阳联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去了类似的街边小店,那时候余渊嫌弃的肢体语言,高高在上的态度,以及他面无表情说出让他离开的话,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如今却在处处为他着想。   苏阳一字一句输入:【吃过了,你儿子都在吃夜宵了,今晚让他跟我睡吧。你那边什么时候结束?】   跟着举起手机,拍了张小白满嘴奶油的照片发过去。   余渊正在一场某基金会的十周年年终晚宴上,致辞、表彰、拍卖,过程冗长又千篇一律。这样的名利场他已经参加到麻木了。满场名流豪客都忙着推杯换盏,相互结交置换人脉,只有他低头看手机,想离开的心在看到这条信息时达到临界值。   【现在回去。】   席间主办方高层见他扣上西装纽扣,便知他要离开了,“余总这就走?”   余渊本来是冲着上次刷了人情卡才来露个脸的,虽说致辞刚结束,拍卖还没开始,只要吩咐秘书操作代执行便可。他站起身,梳理而客套地说:“实在抱歉,家里有点急事。”   这一句抱歉给足了面子,解了场面上的尴尬,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主办方高管很是意外,他都这么说了,自然不敢再纠缠,一叠声,“没事没事,无妨。那便不挽留了,日后再聚,机会有的是。”   余渊略微颔首,半转过身,对后排的秘书抬了抬手,将现场交接给他处理。   回到家时,苏阳正在给洗完澡的儿子吹头发,看到他回来了,关了吹风机,“这么快?那你给儿子讲故事行么?我刚好有点工作要处理。”   耿乐发了度假村的具体地址过来,那是一个靠海的小镇,自然以海景为主题,苏阳刚才突如其来有些灵感,需要记录整理。   余渊火急火燎赶回来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但也只能接受安排,“好,我先去冲澡换件衣服,最慢十五分钟。”   苏阳笑了下:“倒也没那么急,你慢慢来。儿子下午睡过,不会那么早困。”   小白刚才洗澡的时候就被思想教育过一番,不然他才不要父亲讲故事呢。他闭着眼任苏阳给他擦婴儿霜:“我今天只想听三个故事。”   这倒跟余渊不谋而合:“那最好。”   十分钟后,他洗完澡出浴室时,小白已经翘着脚在他床上等着听故事了。   余渊从墙边的纸袋中拿出下午让秘书买的新会本故事,“今天有新的故事听。”   小白终于被激起一点兴趣,翻了个身滚向他这边,“是什么新故事?”   余渊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适合你这个年龄小朋友的故事。”   小白不认识字,看了眼封面,并不知道有个陷阱在等着他,单手托着下巴天真地点点头,“好吧,那父亲你讲吧。”   “里昂该睡觉了。爸爸说,你已经长大,可以在自己床上睡了…………”   小白虽然不识字,但他能听懂意思,这个故事他很不喜欢,出声打断:“这个故事一点也不适合我。叭叭说过的,我是三个月的小宝宝。所以我还没长大。”   余渊面无表情反驳他:“狐狸六个月就算成年,可以独立生活。你都三个月了,还整天要人讲故事才睡,羞不羞?”   小白愣住,伤心地瘪了瘪嘴,最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含糊不清地说:“我不羞……我还小……”他越哭越伤心,连日来的委屈和旧账一并翻出来,“父亲你才羞……这么大还要叭叭陪……你还抢叭叭的睡衣……呜呜呜……”   小白哭着向枕头爬过去,揪出枕头下那件自己从行李箱里偷的属于苏阳的睡衣,攥在手里气鼓鼓地挥来挥去。   苏阳在隔壁书房绘图,闻声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我的睡衣怎么会在这里??”   余渊:“………………” 第63章   苏阳昨晚哄儿子, 再次把自己也哄睡着了,一觉到天明。早上起来时神清气爽,按开电动窗帘,清晨的阳光洒满大半卧室。对比伦敦阴沉的冬天, 海市阳光充足更显珍贵, 心情也跟着明媚。   他跟余渊在玄关分别, 一个换乘电梯去公司复工,一个送小白回榕园上课。碍于儿子格外警惕的小眼神,任何亲昵举动都只能压在心里。   刚上了写字楼的专梯,就收到余渊打儿子小报告的信息:【短短十分钟,小东西哼了不下五次。可以打吗?】   苏阳对着屏幕笑得不行, 回他:【你说呢,不怕他从此不认你啊?】   手机塞回口袋,他走进公司,先给两位员工派送伴手礼。   元旦新年假期倒计时三天,办公室内尤为喜气洋洋。   前台露露得到一瓶香水, 清甜的荔枝玫瑰味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欣喜道谢:“谢谢老板。”   助理小郭则是一对袖扣, 足以见得送礼人的诚意和用心, 跟着附和:“谢谢老板。”   “不客气, 这段时间你们看家辛苦了。”苏阳转向小郭, “来下我办公室。”   苏阳离开的这一星期里, 陆续跟小郭有沟通公寓项目进度。他上手挺快,在苏阳的指导下改了两版,现在到水电入场阶段了。   小郭估摸着要谈这个事, 带上了昨天下班前打印好的进度表,项目步骤, 预计完成时间截点,实际完成日期,完成效果,分门别类一目了然。   苏阳边开笔记本电脑,边大致浏览汇报表,满意地点头。当初他看中的就是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豪不吝啬夸赞道,“很好,以后这种项目可以自己做了。”   小郭怔愣在办公桌前,幸福来的太突然,又惊又喜,“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苏阳更直接地告诉他:“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可以独立做拿提成的意思。”   小郭隔着办公桌恨不得冲上来抱苏阳,被他及时向后倾身躲开了,“别高兴太早,接下来会很忙。”   小郭收回手,克制住激动情绪,“没人比我更爱加班!”   “你最好一周后也能这么想。去忙吧。”苏阳瞥他一眼,下一秒叫住人,“等等,会开车吧?”   “会啊。”小郭转过身,不明所以。   “好,跟我一起去度假村现场,大概两小时后出发,你先去熟悉一下资料,到点我再叫你。”   这边小郭刚走,余渊的信息又发了进来,【中午一起吃?】   苏阳切出微信,戴上蓝牙耳塞,点开通话记录回拨最近联系人。他的眼睛在电脑屏幕上快速浏览项目资料,直到听筒里‘嘟嘟’两声后接通,注意力分了一些出来,“中午不能陪你吃了,十一点左右就要出门。”   电话那头余渊吐槽他怎么比自己还忙,苏阳滑动鼠标滚轮的动作没停,轻笑了下,在他伤口上撒盐,“我忙你才有机会跟儿子多相处啊。下午回来可能会比较晚,不如你带他出去吃,买个冰淇淋哄一哄?”   一句话余渊只听到了重点的几个字,“晚饭也不回来?”   “大概率,尽量早点结束。”苏阳突然想起来车钥匙还没去耿乐办公室拿,万一只有跑车他可不想再被卡底盘,匆匆结束话题,“跟儿子好好相处,晚上见。”   挂了电话,他起身走到隔壁办公室,果不其然翻找出跑车钥匙,如果没记错,还是最酷炫的那辆骚绿色。给高调的车主发微信,问他就没有低调一点的车么。   高调的车主正在机场办托运,没及时看他信息。   苏阳犹豫了很久,要不要问问余渊。褪去浪漫氛围和感人对白,理智逐渐回归,在收到那么贵重的房产后,他考虑最多的反而是该拿什么回报。虽然心里也清楚,在一段经济实力过于悬殊的关系里,很难找到对等的平衡点。   最终,苏阳还是把跑车钥匙收了起来,回到办公室继续刚才的工作。一份项目资料即将快翻到底,却再次被办公桌上的手机铃声打断。   他没太留意来电提醒,随手划开接听,“喂。”   听对方礼貌地自报家门后,苏阳下意识坐直身,类似于职业病的客套和寒暄脱口而出:“陈副总,您好您好。对,昨天刚回国…………实在抱歉,本应该是我主动接洽的。现在?”他看了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十点半,十一点该出发了,半小时怎么也来不及,委婉地说,“下午已经约了客户。要不,明天您方便吗?”   陈副总抬眼请求指示,而后坚持道:“就现在。”在得到苏阳的肯定答复后,深深松了口气,百万年薪也不是这么好拿的。   苏阳走出公司,止住向右去专梯的脚步,默默退回来,往公共电梯去。   电梯‘叮’一声到达目的楼层,耿乐的电话也这时回了过来。这一早上,比他还忙的恐怕就只有他的手机了。   苏阳接起来便问:“你在机场了吧?”他跨出电梯轿厢,往安全出口方向挪了两步,楼梯间再往上十几个台阶是天台,这会儿门虚掩着。   耿乐点开扬声器,拨了一段机场广播音给苏阳听,然后切回来,“提早一个多小时到的好吧。好消息升舱了,坏消息大雾晚点了。”   苏阳象征性地“哦”了下,“到了就好。你还有别的车停在公司楼下车库吗?”   “被你这么一说,的确很久没买车了。这次回去可以考虑一下。”耿乐在休息室正无聊,不知不觉话就多起来,“话说回来,你现在想要什么车没有啊,还用的着…………”   苏阳果断制止他没完没了的话匣子,“打住。没有就算了。正忙着,挂了。”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绝情,不是约了下午吗,你早上又没什么事…………”语速很快的碎碎念随着声波消失于耳边,苏阳正想走,不经意听到被风吹至半开的天台门外,有对话顺风而下。本来他对这类办公室八卦没任何兴趣,却敏感地因为‘家人’二字有意停了停。   是道女声:“能用家人称呼的是什么分量,这怎么好比。”   另一人附和:“真的假的?哪路天仙这么好命?”   女声又道:“千真万确。我闺蜜昨晚在晚宴现场做礼宾,亲耳听到。”   又有人问:“看来那天在公司上演电梯惊魂的男二号要杀青咯?”   “那个男二号本来就不值一提,要学历没学历要出身没出身,也不知道怎么搭上的…………”   苏阳没有继续再听下去,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只是原本的那点不自信,慢慢酝酿成心头散不开的惶恐和烦躁。   嘉平向来管理严格,更别说52层,苏阳路过前台时被拦住,在告知了是陈副总的预约客人后,前台帮他拨通内线确认。   到这里都还是合乎常理的基本操作,但一顿沟通下来,陈副总那边秘书回复人在会议室开会,这个时间并没约任何客户。前台瞬间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未预约的艺术经纪人想混进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语气变得不耐烦:“没有核实到您的预约行程。”   苏阳耐着性子:“好,我打电话问一下。”   手机刚解开锁,有高跟鞋一声声叮叮当当由远及近,步步生风,“苏先生,不好意思,我在另一部电梯口等您,没想到您从这上来。”   苏阳见是前次来接过他的秘书,明白过来大概是怎么回事了,说一点不生气肯定是假的,但不想为难秘书,便跟着她走了。   前台这会儿脸上十分精彩,虽说自己也是照章办事,但刚才态度着实称不上好,忍不住盯着苏阳多看了几眼,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好像这样就能抵消掉一点冒犯似得。   苏阳心口就像堵着一团棉絮,想发火又自认不应该不至于,就这么别别扭扭着推门而入,直接落入一个怀抱。   他姿势僵硬着挣脱下,一开口便兴师问罪:“无不无聊,你很闲?”   余渊没撒手,但听出他情绪不对,垂眸看了看,“怎么了这是,火气这么大?”   苏阳自知那点小情绪犯不上说,顾左右而言他,“叫我上来不会直说?非要拿起甲方的架子压我。还以为方案出了什么问题,担心一路。”   余渊下巴搭上他的肩膀,手臂更紧地圈住他,“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但如果不这样做你会上来吗?”   苏阳沉默了,的确不会,听到余渊又说:“回家有儿子,来公司又要忙工作,想单独跟你相处一会儿,抱一下,容易么我。”   什么别扭都在这柔声细语中捂化了,苏阳无声地勾了勾唇,终于肯大发慈悲回揽住他的背,“最多十分钟,马上要出发了。”   “去哪?”   苏阳说了个地址,余渊又问:“开车去吗?”   “嗯。”   余渊很快便帮他做好决定:“别开车了,我让司机送你。来回路上可以好好休息,省得累了回家受苦的还是我。”   “什么叫受苦的还是你?”苏阳无语地推开一点距离,“十分钟到了,松手,我要下去了。”   余渊松开一侧臂膀,手机举到他面前,“怎么还出尔反尔,还好我有备而来,你看,还有八分三十秒。”   苏阳:“…………”   八分三十秒好不经用,一闪而过,余渊送他下楼,在电梯里也要牵他的手。没有人会相信,上得财经专访下至圆桌谈判的上位者,谈起恋爱来也不过是普通人模样。 第64章   巴博斯驶出市区最繁华的商业街区, 拐上绕城高架。   后排车厢宽敞舒适,苏阳陷在包裹性绝佳的真皮座椅中沉思,眼下怎么看都不比骚绿跑车低调吧。不仅有违初衷,还往反方向大踏步狂奔, 要不怎么说恋爱脑误事呢。   才止住思绪, 又对上邻座小郭内容十分丰富的眼神。   小郭全名郭文斌, 是土生土长的海市人,小康家庭独生子,经济物质层面并不缺乏 ,但这种级别的豪车毕竟接触少,还是个车迷, 此刻一脸兴奋欲言又止。   苏阳心情更加复杂了,只得摆出上司的架子,“别问,别说话。安静待着。”墨镜一戴转向车窗外。   海市冬天阳光充沛,苏阳被晒得昏昏欲睡。   不知睡了多久, 他在一阵嘈杂声中醒来,车停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土坡路上, 几米外立着块蓝底白字的省道路牌。小郭和司机都站在车外, 被几个村民围着, 不知在交涉什么。   墨镜取下, 苏阳揉了揉眉心, 意识恢复清明后推开车门跨出去。淡淡咸腥气味随风扑面,眼前是退潮后延绵的养殖滩涂,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海岸线。   苏阳甩上门, 绕到车前问:“怎么了?”   小郭到底只是个刚出象牙塔的应届毕业生,没经历过类似阵仗, 有点懵,倒是跟在余渊身边多年的司机淡定许多,言简意赅回道:“村口设了路障,这是进村的必经之路。”   几位头发有些花白的阿婆,上了年纪的阿公,手中拿着劳作工具,穿着各色沾满泥巴的高筒胶鞋,像从前方滩涂里刚上来的。   他们手挽手一字排开,拦在车前,满口听不懂的本地方言,输出的声音像极不懂音律的人胡乱敲着一排脆亮的锣。   有位年长阿公,皮肤黝黑,佝偻着腰背,一说话牙齿倒白,“你是老板?”浓重的口音不改,但能听懂已经在尽力说普通话了。   苏阳和善地笑了下,躬身微向前,“我不是老板,我只是个设计师,是来勘察度假村现场的,麻烦您行个方便。”   不提度假村三个字还好,一提人群激动起来,互相用方言交换意见。骚动了一阵,唯一会普通话的阿公再次出声:“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们外来人,你们都不是好人,都是骗子。”   正午的太阳晒得晃眼,耳边是无休无止的喧闹,任苏阳再耐心解释,根本无法沟通。   随着僵持时间拉长,不断有留守村民加入人墙,对着苏阳指指点点,“骗了我们这么多年,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   三个青壮年面对一群老年人,不敢回击更无法驱散,局面相当被动。   小郭年轻气盛,脾气也比较急,耐心早就告罄,怒目大声斥责:“不要动手动脚!我们只是参与设计。到底谁不讲理?你们真被人骗了,也麻烦搞搞清楚对象好吗!为难我们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声呵斥,如冷水滴入滚烫的油锅,顿时惊起连锁反应。激愤人群更加躁动,不断推搡着向前,把他们三人围了起来,骂声几乎叠成片。   余光中有铁钳向小郭挥了过来,苏阳来不及多想,本能地侧身用手臂替他挡了一下。   虽是年长的老人家,常年劳作下的力道,一点也不比年轻人小。苏阳吃痛地闷哼了下,右侧肩膀连着手臂火辣辣一片刺痛。   他上车时脱了外套,此刻只穿一件浅米色薄羊毛衫,里面是纯棉短袖打底,羊毛衫被带有锯齿的铁钳勾破,血色很快映了出来。   司机到底不是安保人员,即便训练有素,反应过来还是晚了一步。   小郭如梦初醒,拿出手机,声嘶力竭地喊:“都让开!再不让开我报警了!”   苏阳忍着痛,用眼神示意他没事,又冲着人群安抚,“冷静!麻烦大家都冷静一下,如果有任何异议,我们今天可以不去现场。但不要把事态复杂严重化,好吗?”   村长带着年迈的村支书姗姗来迟,拨开人群,开始打圆场,“让一让,都散了都散了。你们真想闹到警车来才罢休啊?”   村长是个下派的年轻村官,年龄也就三十出头,并不是当地村民,他的话没任何作用。人们纷纷看向村支书,见他点点头,才不情不愿地四散开。   小郭焦急地查看苏阳伤势,关切问:“怎么样?还能动不?”   苏阳试着抬了抬,撕扯到破皮的伤口,表情克制住了,“还行,皮外伤,问题不大。”   村长从口袋拿出一盒红塔山烟,抽了三支首先递给苏阳,被一一摆手婉拒后,自己叼进嘴里点燃,“要不要先去村里卫生所处理一下伤口?这个项目纠纷由来已久,每年都要这么闹一两次。你这还算轻的。”   苏阳跟小郭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说是卫生所,其实就是村委会里用布帘隔出来的一小块地方,值班医护人员还是村长打了电话,从家里叫来的。等人的功夫村支书上楼去了。   医护剪开苏阳的毛衣,用碘伏帮他冲洗伤口,终于给了句中肯负责的意见,“伤口创面有点大,我这儿只能做简单处理。最好尽快去上级医院,打一阵破伤风。”   包扎完,苏阳有意支走了小郭和司机,又跟村长聊了两句。他拿出一条烟,用黑色尼龙袋包着,刚才让小郭去村里唯一的小超市买的,“没别的意思,要不是你带我来包扎,可能回城路上已经感染了,算是一点谢意。”   村长推辞了两下,半推半就收下了。苏阳顺势又问了几个问题,一来二去就把事情原委给套了出来。   这原本是前界领导班子刷政绩的招商引资项目。以农业养殖为由头拿的地,产权涉及国企、私企和村委集体,因扶持政策未落地、私企资金未到位等诸多问题迟迟未动工,后被破产跑路的最大股东私企打包抵债出让。直到人脉资金都更有底气的孙总以低价拿下,几经操作改作商业用地。   村民被村委会以提供劳动岗位,和盈利分红,一年一年画大饼。如今领导都换届了,项目一拖再拖,村民终于失去耐心和信任,只想要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便有了今天这出村民自发的拦路戏码。   这趟没去成现场,还受了伤,小郭回程路上垂头丧气,只有苏阳反而觉得意外有收获,不算白忙一场,他心里已然有了新的计划,只等耿乐落地跟他商量。   原路返回,苏阳和小郭在距离高速出口最近的医院下车。   临下车前,苏阳对司机千叮咛万嘱咐,希望他不要对外透露今天发生的事。用他自己的说辞是,涉及商业敏感信息,还故意把话往重了说,其实他是想余渊知道。司机一叠声应下,表示自己有分寸,请他放心。   苏阳本来不让小郭跟着,一点小伤他也没那么矫情,但小郭坚持不肯离开,帮他挂号排队忙前忙后。   等候的时间,余渊打过一通电话来,被苏阳挂掉了,医院背景音嘈杂,又有广播系统不停重复叫号,露馅的可能性太大。   信息在挂断电话的后不久,便发了过来:【还在忙?】   下午五点,临下班时间,苏阳小心谨慎唯独忘了叫司机直接下班。这下好了,应该是司机回公司复命,余渊知道他已经回到市区,才会突然来电。   苏阳在心里踌躇了下,慢慢输入:【刚好路过,去公寓现场看看。】   【公寓现场是有什么禁令吗?电话都不能打?】   不擅长撒谎的人果然不能轻易撒谎,圆都圆不回去。苏阳心一横,索性装没看到,不回复了。   因为是额外加的急诊号,轮到他打完出来已经六点了,跟小郭在医院门口分开。   苏阳这才敢回拨电话,‘嘟’一声便被接了起来,脆生生地叫他:“叭叭~!”   看来是余渊为了修复亲子关系,没跟儿子抢手机。   苏阳乱七八糟的心情,和一整天的疲惫都被这一声熨帖了,“你们现在在餐厅吃晚饭吗?”   小白忘了打电话看不到表情,依然十分认真地点头,“嗯,是的。在我最喜欢的餐厅,父亲给我点了很多好吃的,还有冰淇淋。叭叭你要来吗?”   苏阳无奈地拒绝:“你们吃完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电话换了人接,是余渊的声音:“你到底在哪?”   “额……”苏阳词穷,更圆不下去了,良久,只好掐头去尾捡能说的说,“我现在身上很脏,要先回去洗澡换衣服。”   倒也能说得过去,余渊终于不再追究,只是问:“晚饭还没吃吧,给你打包一份?”   “好。”苏阳挂了电话,立刻在街边揽了辆出租车,往公寓赶。那家餐厅他知道,就在公寓附近,走路不过几分钟。他必须动作快些。   指腹按开门锁,苏阳大步走进卧室,一把脱掉染血又糟烂的毛衣,随手丢在门边,冲进浴室。为了不让伤口淋到水,洗澡比预计的时间稍慢了点,但估算起来仍旧绰绰有余。   谁知,他正这么想着,卫生间的门便被人敲响了。苏阳第一反应是问:“谁?”   毕竟这个时间余渊和儿子应该在餐厅。   他拽过浴袍裹上,下一秒便听到熟悉的低醇嗓音:“除了我还能有谁。”   苏阳擦头发的动作慢下来,佯装若无其事地跟他闲聊:“哦,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门外余渊沉声:“不这快回来,怎么知道你在隐瞒什么。出来,让我看看。” 第65章   苏阳迟疑了下, 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更来不及想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好……好了,马上出来。”他套上打底白T, 拉下摆时棉质衣料拉扯到纱布, 痛得轻轻“嘶”了一声。   即便是很低的气声, 也被门外余渊清晰捕捉,“怎么了?”   “这都能听到,雷达吗。”苏阳无语地嘟囔了句,又在白T外加了件衬衫,纽扣一丝不苟扣到最顶端, 这才开了门,有意扯远话题,“给我带了什么吃的?”   小白舔着冰淇淋筒蹬蹬跑过来,“叭叭,是你爱吃的海鲜意大利面, 还有芒果奶油卷。”   “正好饿了。”苏阳内心松了口气,略过身旁高压视线, 刮了下儿子的鼻梁, 牵着他往餐厅去, “我看奶油卷是你给自己带的吧。”   被小白一打岔, 余渊也没再追根问底, 毕竟人全须全尾地站在眼前,走路说话都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甚至表面上看起来心情不错。   苏阳端坐餐桌前, 把打包餐盒从纸袋中一一取出,高档餐厅的包装繁琐浪费, 光蘸酱就给了五六盒。但不得不说讲究的包装,很大程度保证了食材新鲜度,不仅冒着热气且没有闷软变味。   他见餐盒几乎铺满了桌面,问道:“怎么这么多?你们还没吃吗?”   小白这次点头能被爸爸看到了,“嗯,我们刚点完餐,父亲就说要打包带回家吃。”   原来如此,难怪他还没洗完澡就回来了。如果到这里还不能百分百确定事情已经败露,慢两步走进餐厅的余渊,拿走苏阳手边的海鲜面,然后把自己那份凯撒沙拉换给他,“你吃这个。”   苏阳哀怨地盯着那几块鲜嫩龙虾球,不敢反驳,只是破罐子破摔地说:“突然吃这么多,不怕腹肌不保吗?”   余渊淡淡瞥他一眼,哂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   这话叫人怎么回答,虽然没亲眼见过,还不能亲手摸过吗!苏阳的眼神因心虚而四处乱瞟,最终定睛在手边那份令人胃寒的沙拉上,叉起一片生菜送入口中。   小白舔完冰淇淋,慢半拍加入聊天:“父亲你为什么抢叭叭的饭?”   可见对爸爸的关心也就这样了,吃完冰淇淋才顾得上。   余渊放过苏阳,目光转向儿子:“因为你爸爸他不乖,说谎。”   “…………”苏阳一口生菜呛住,捂着餐巾不停咳嗽,又因太用力撕扯到伤口,表情狼狈极了。   余渊于心不忍,后悔开他玩笑了,一边轻柔地帮着顺背,一边给他倒了杯水,“急什么?”   倒也不是急,只是这样直接被戳破一时没反应过来,特别还当着儿子的面,甚至有点羞耻感。本来对沙拉就没什么兴趣,这下更没心情吃了,苏阳餐具一搁,发起脾气来毫无预兆,推开椅子站起身,生硬地宣布:“我吃饱了。”   小白先吃了冰淇淋,没有胃口吃主食,看着苏阳径直走出餐厅的背影,有样学样,把塑料卡通叉往餐碟里一放,“我也吃饱了。”   但他小短腿还没够到地板,就被余渊一把拎了回去,“你给我吃完再走。”   “可是……”小白瞪起乌溜溜的大眼睛,“……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小白懵懂地眨了眨眼,“为什么叭叭说吃饱了就能走了,我说吃饱却不能?”   “…………”余渊语塞,心道你看我敢拦着你爸爸吗,顿了顿,终于想出合理说辞,“你还在长身体,除非你想腿一直这么短。”   小白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短腿,离地面还有一大截距离,上下餐桌椅都要靠爬和跳,一直这么短那怎么行,这可比吃辣椒吓人多了。他拼命摇头,奶声奶气地说:“我不要,我才不要。我现在就好好吃饭。”   余渊满意了,揉乱儿子头发:“嗯,乖。自己在这里吃完。”   小白心系长腿,无暇顾及为什么明明是一家人的晚餐,吃到最后变成他孤伶伶一个人在这里。   余渊上二楼主卧拿了药箱,再回到二楼次卧时,房门开着,苏阳应该是怕压到伤口,正趴在床上。   他单手托腮,另只手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划来划去,听到身后有有人走进来,这种有规律的脚步声不可能是小白,遂直接问:“干嘛?”   余渊把小药箱放到床头柜上,“伤哪了,我看看。”   苏阳正在网上查度假村相关的资料,产权官司都打过好几次,的确很复杂,头也不回地拒绝他:“不用,在医院处理过,破伤风也打了。”   “还打了破伤风?”他的音量不自觉提高,眉间微微蹙起,语气也跟着严肃起来,用不容拒绝地口吻命令道:“过来。”   仿佛这两个字有什么魔力般,苏阳终于半转过脸,“怎么突然这么凶。”   话虽如此,但丝毫没有任何怕的样子,动作仍是懒洋洋的趴着,并不打算配合。   他刻意淡化事情的严重性,轻飘飘的语气说:“真的没什么,不小心被挥到一下而已。再说对方还是个老人家,能有多少力气,伤口也不大。就是以防万一才去打了针破伤风。”   “我看了才放心,免得留疤。”   苏阳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很随意地说了句:“留疤有什么关系。”更别说还是在背上。   谁知,余渊沉声:“我有关系。”   其实也没什么,看就看了,更亲密的接触都有过。苏阳避无可避,知道躲不掉了,只得坐过去,慢吞吞解开扣子,怪尴尬的,早知道已经暴露,还不如直接穿睡衣来得方便。   余渊看他动作不便,好心问了句:“要不要我帮你脱?”   “…………”苏阳十分无语,“你别说得这么不正经行吗?”虽然不是光天化日,这明晃晃的白炽灯也差不了多少,儿子还在几米外的餐厅吃饭呢!   一本正经只关心伤势的余渊:“??”到底是谁不正经?   过了两分钟,或者更久,当他看到眼前光洁脊背上,包扎纱布凌乱且潦草,更深地拧起了眉,“在哪个医院做的处理?”   他的语气透着不满和不屑,边说边动作很轻地撕开医用绑带。   苏阳往前缩了下,不满道:“看看就算了,怎么还上手了?相信医生。”   “别乱动。”余渊扶着他的双肩,把他的后背拉回来一点,“十年外科五年急诊经验,够资格给你换药了吗?”   “啊?”苏阳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动了下。   “啊什么啊,坐好别再动了。”   苏阳“哦”了下,回过味来,“怎么这么厉害,那以后再受伤,是不是都不用去医院了。”   虽说只是皮外伤,揭掉整块纱布仍触目惊心,超过半掌的一长条伤口,足足有一指宽,从外形和站位角度来看,怎么都不可能是随意挥到而受的伤。余渊看着说不出的心疼,“胡说八道什么。”   冰凉的触感在伤口上蔓延开,不难受但苏阳下意识肌肉绷紧,“你给我涂的什么?”   “放松。”余渊语焉不详地回:“一种帮助愈合的药。”   最普通的生理盐水,只是多吹了吹,肉眼可见的创面缩小,伤口颜色变淡。   苏阳看不到,但能感觉到,“好像没那么痛了,是我的错觉吗?”   “是你的错觉。”余渊帮他重新包扎好,这次是仔细又规范的手法,“好了,披上衣服趴一会。”他拍了拍自己的腿。   苏阳依言趴到他腿上,尴尬没了,伤口也舒服多了,开始指使人:“帮我把电脑拿过来。”   余渊照他说的拿过电脑,甚至贴心帮他调整好屏幕角度。   滑动触控区唤醒屏幕,页面还停留在刚才看到一半的产权纠纷判决书,余渊跟着没头没尾地看了中间一段,心里大致有了底,掌心温柔地抚过苏阳腰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说。”   手下脊背一僵,很快恢复。苏阳欲盖弥彰地关闭页面,“好奇随便看看,我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苏阳这会儿的心情十分复杂,说不上来的抵触,他不能再扩大他们之间的差距,更不愿意一段恋爱关系参杂过多利益纠葛。   意识到自己过激的言行都十分反常,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现在工作挺顺利,没什么困难。”   余渊很有分寸地点了下头,顺着他的话说:“好,顺利就好。”   这时终于努力吃完一份儿童套餐的小白,端着空餐盒跑进来,一叠声骄傲地宣告:“我吃完了,我吃完了。现在我的腿能变长了吗?”在看到两个大人又靠在一起后,“咦,你们在干什么?还有叭叭你怎么不穿衣服。”   苏阳连忙起身,慌乱地系扣子,生硬地支开儿子,“去擦擦嘴巴洗洗手,好脏。”   余渊牵走小白,帮忙转移注意力,“你餐盒里明明还有一颗青菜,哪里吃完了…………”   尴尬解除,手机铃声随之响起,是经历了车祸大雾延误的耿乐,算算时间应该回到家了。苏阳拿起手机,推开阳台玻璃门,走到外面才划开接通。   余渊带儿子擦完嘴巴洗完手,在客厅的飘窗前恰好能看到斜对面,隔着好几米距离的次卧阳台上,苏阳一脸颓丧地在讲电话。   夜色并没有遮掩掉苏阳脸上的表情和唇部动作。   余渊看到他‘说’:‘这次真是麻烦大了,当时我快被那阵仗吓死。但是有句老话叫兵行险招,风险越大机会也就越多,就看我们敢不敢做。’ 第66章   十几小时的长途飞行, 和松弛假期后遗症,使耿乐完全跟不上苏阳的节奏,电话那头静了片刻。   耿乐刚从机场到家洗完澡,脏衣服随手丢进洗衣机, 按下启动键, “说来说去, 你觉得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资金?如果你真的看好这个项目,资金不是问题。另外,这么急着让我回电话就为了说这个啊?”   苏阳理解不了他的脑回路,问道:“不然还能说什么?”   “别装傻,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滚筒洗衣机转动, 响起哗哗注水声,耿乐往洗衣房外走,直白地问,“你和余总究竟什么关系?”   苏阳眺望墨色夜空,有闪耀的星星点缀, 与地面浩瀚城市灯火交相辉映,四周一片安静。他清透的嗓音透过听筒传出:“如你所想, 亲密的关系。”   耿乐八卦地追问:“有多亲密?”   苏阳不答反问:“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关心你还不行么。你真的有够奇怪, 放着这么大一个资本不去仰仗, 反倒在这边…………”   他的话还没说完, 便被苏阳打断:“停, 打住。我说过,不想关系太复杂。更别说这才刚开始,我成什么人了。”   耿乐一直就不认同他这种观点, 吐槽他:“会不会是你自己想太多。孩子都有了,还算得清吗。”   “跟你说不清才是真的。”手机从右侧换到左侧, 苏阳右手指尖一下下轻点阳台护栏,这是他犹豫不决时的习惯性动作,“你是不是……‘那个’经验挺丰富的?”‘那个’两字咬字因难以启齿而含糊不清。   其实苏阳那次特别快意外事件后,有特意关注查阅过相关网页,但网上吧人均一小时打底,一夜没个五六七八次都不好意思敲键盘,不具任何参考性。而他发育懵懂的年龄又念书又为生计奔波,母胎单身自我疏解极少,甚至连个能说这种隐私话题的朋友都没,相关知识和经验约等于零。   耿乐身后还有洗衣机运作的干扰音,没听清更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玩意儿?”   苏阳心一横,咬住后牙槽说:“就是‘玩具’那种经验。”   “你是古代人么?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直接说的。”耿乐十分无语,“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般一次多长时间?”   “一小时打底吧。”   苏阳:“…………”   耿乐见他沉默,主动要求:“你不问我一晚上几次吗?”   苏阳机械地重复:“一晚上几次?”   耿乐:“五六七八次吧,看心情,也看状态。”   “………………”苏阳,“。”   耿乐琢磨过味儿来,“怎么突然问我这些,你是不是不行啊?要不要我帮你推介点帮助工具?”   不知道是被他这句话吓的,还是被风吹的,苏阳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单臂抱住自己来回地搓,“算我多嘴,你就当我没问过,行吗,挂了。”   苏阳单方面强势挂了电话,正要往卧室走,边走边回忆昨晚披过的毛衣在客厅还是书房。余渊迎面走过来,手中抓着苏阳的开衫毛衣。   苏阳怔愣了下,心虚地轻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想进来穿件衣服?”   “我在客厅看到你在阳台站了很久,伤口受凉不好。”余渊舒展开衣领,替苏阳穿上,“跟谁聊这么久?”   见他这么说,苏阳彻底打消了顾虑,心虚地主动投怀送抱,双臂环住余渊,略过不能说的,“是耿乐,聊了聊工作上的事。对了,明天还要外出,晚上应该回来比较晚。”   余渊揽住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让司机送你?”   苏阳在他怀里摇摇头:“不用,放心吧,没那么娇气,轮流着开,一个多小时也不累。”   两个各怀心事,气氛算不上太好,甚至有些微妙。但即便如此,也十分珍贵,没独处几分钟,门外一串乱七八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白对这种好朋友抱在一起的场面已经习惯了不少,本着打不过就加入精神,一口气冲上前,“我也要抱,我也要抱!”由于身高劣势,只能抱到爸爸们的腿,着急地踩在余渊的脚上使劲往上够。这一刻,令他深刻认识到好好吃饭的重要性,他迫切想要腿变得很长很长。   苏阳松开手俯身想去捞儿子,被余渊制止了,“我来。今晚我带他睡,省得压到你伤口。”   小白很是失望,“啊?为什么?我才不要。”下一秒才反应过来爸爸受伤了,但他联想到的是先前餐桌上父亲说的话———‘因为你爸爸他不乖,说谎。’   故而怒目,一脸愤懑地指责起余渊:“父亲,你怎么可以打叭叭呢。虽然叭叭说谎是不对的行为,但是你这么凶,还打人,以后再也交不到朋友了。”   教训完余渊,又很狗腿地转向苏阳:“叭叭你还是跟我做好朋友吧。我从来不打人,我每天晚上都陪你睡。”   两人大人:………………   谁陪谁啊?!   苏阳到底心软,最终决定哄睡了儿子让余渊抱走。意识朦胧中,卧室的门关了又开,继而床垫一沉,整个人落入温暖怀抱。他行为快于意识,本能地往里缩了缩,低声呢喃:“你怎么回来了,儿子半夜醒了怎么办。”   余渊小心避开伤口的地方,把人搂紧了,轻轻蹭着他的发顶,“没关系,天亮之前我就回去,儿子不会知道。”   苏阳的动作早就出卖了他,顺水推舟,算是默认了他的行为。   昏暗中不知过了多久,余渊的目光一遍遍临摹着怀里人的脸,“你什么时候才知道,有困难最应该找的人是我,有些问题最应该问的人也是我。”   苏阳在他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梦呓般答非所问:“我很行的,我才没有那么快。以后也会有很多腹肌。”   余渊无声地勾起一抹笑,“怎么这么可爱。”   苏阳又嘟囔了一句,抑或是意识混沌中没有任何意义的话,总之听不清听不懂。   两人相拥着一觉睡到天亮,是在一阵悲怆哭声中醒来的。   小白夜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醒,而是超常发挥一口气睡到清晨。但即便超常发挥了,也并未等回那个口口声声说天亮前就回来的父亲。   他闭着眼在空旷的大床上滚了好几圈,爬起身,惺忪着睡眼,揉了又揉,才认清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事实。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瞬间席卷全身。抽泣着下楼找叭叭,心里控诉父亲的话,腹稿打好了一箩筐。   哭着跑进卧室,却看到床上相拥的双亲。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升级成为———被全世界背叛的愤怒。   顿时更加破防,彻底崩溃大哭:“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呜呜………你们………为什么…………还是好朋友……呜呜呜……”   钱忠在英国处理好一系列后续问题,风风火火赶回来,第一时间来到公寓,进门就看到这样一幕。他很懂地连忙抱走小少爷,又十分贴心地带上了门。   吓得苏阳立即清醒过来,僵直地坐在床上,话都不敢说了。   门被关上,隔绝掉大半小白哭声,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掀开横在腰腹间的胳膊,“快起来,儿子哭了。”   余渊其实早就被吵醒了,只是没睁眼,胳膊一伸,拦腰复又搂了回来,“还早,再睡会儿。”   苏阳哪还有心思睡,心急如焚道:“你还睡?忠伯刚才看到了。”   余渊懒洋洋睁开眼,淡定地说:“那又怎样?”   苏阳一时语塞,似乎确实不会怎么样…………良心在被带偏离正轨之前,及时180°急转弯。不会怎样个屁啊,这是重点吗!重点是儿子现在伤心欲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啊!   苏阳狠狠踢了余渊一脚,语气也是充满怒意的:“给我起来!”   两人收拾好,前后脚从卧室出来时,小白已经被钱忠哄好了,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但仍能从他微红的鼻尖眼尾,窥测到刚才哭得有多激烈。   苏阳既心虚又心疼,走过去在儿子面前蹲下来:“对不起,昨晚让你一个人睡。下次再也不会了。”   小白视线从动画片上转开,对着苏阳撅起嘴巴,但怎么都没办法再生叭叭的气,没几秒就自愈了,恢复软萌可爱表情:“没关系的叭叭,你有一百次、一千次的原谅。”   苏阳更愧疚了,正要起身抱儿子,又一次被一旁的余渊阻止,“我来抱,小心拉扯到伤口。”   小白面无表情看着余渊,软萌没了只剩嫌弃,“父亲你让一下,挡住电视了,我看不到花园宝宝了。”   余渊:“…………”为什么到我这一次原谅都没有。   钱忠正在餐厅归置带来的早餐,不断看向苏阳,一脸有话要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苏阳心领神会,走向餐厅,叫他:“忠伯。”   钱忠抬手轻轻招了招,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来,小苏。我给你带了个东西,在英国的时候就买了,后来也一直没机会给你。”   “是什么?”苏阳讶然道,“谢谢忠伯。”   “不谢不谢,以后有需要尽管向我开口,没什么的,不用不好意思。”钱忠和蔼一笑,把用黑色袋子包裹好的东西递出去,小小的一长条。   苏阳越听越糊涂,接过来,解开层层包裹的塑料袋,定睛一看,一支药膏,三个字,白底包装橘红条纹,清清凉凉,涂隐私部位的,还是国药老字号………… 第67章   嘉信中心52层, 落地窗外是海市最繁华的商业街区,原本窗边的那台星特朗天文望远镜,早已运回榕园给小白当玩具了。   十点刚过,昨天被委派给苏阳的司机, 敲响总裁办门。   “进。”余渊正在批复春拍藏品文件, 人是他让秘书叫来的。   司机赵俊是个三十出头的退伍军人, 老实敦厚但一根筋,他几步跨到办公桌前站定,“余总,您找我?”   余渊从一堆待批文件中抬首,“昨天怎么回事?”   赵俊迟疑了下 , 而后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抱歉,余总,对不起。涉及商业信息,苏先生不让说。”   余渊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   仅仅是短暂的两秒, 已足够令人高马大的赵俊垂眉敛目,浑身写满顺从。他正欲开口, 却听到余渊夸了句:“做得好。”   “啊?”赵俊呆愣在原地, 实在揣测不出这三个字是否仅有字面意思, 半响才回过神, 提心吊胆地说, “那您还有别的吩咐吗?没有的话我先出去?”   “等等。”余渊叫住他,“行车记录仪的存储卡拿给我。”   赵俊心里嘀咕了下,这样也好, 对两边都好交代,也没有违背承若, 于是应道:“好,我这就去拿。”   十点一刻,同在一栋写字楼里15层的苏阳,默契地也想到了行车记录仪。在赵俊刚走出办公室时,电话拨了过来。   他连忙往回走,敲了敲办公室门推开, “余总。”他翻转手机展示屏幕,上面闪动着‘苏先生’三个字。   余渊将钢笔旋回笔帽,“公放。”   “好,好的。”赵俊划开接听按下免提键,“喂。”   扬声器里,是苏阳礼貌而带有点疏离的语气,他说:“赵师傅,我是苏阳,昨天中午您送我去过易江镇。”   余渊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在家里动不动发脾气摆脸色的人,跟外人沟通起来原来是这样的。笑意稍纵即逝,他用眼神示意赵俊说话。   赵俊“啊”了下,一叠声:“苏先生,您好,您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苏阳开门见山地问:“昨天那辆车里的行车记录视频,能拷贝一份给我吗?”   赵俊不敢擅自做主,向余渊请示。在看到他轻点了下头后,忙道:“好……好的,没问题。”   “谢谢,那就麻烦您了。”苏阳礼貌道了谢,挂掉电话,扭过头,问对面沙发上正在吃早餐的耿乐,“好不好吃?”   耿乐一口三明治噎住,苏阳难得殷勤,把手边的咖啡推过去,关切道:“急什么。”   他慌乱地灌下一大口咖啡,顺过劲来,一言难尽地说:“要不有什么话你直说吧。这样比被你骂还难受,好不习惯。”   即便被怼了,苏阳也丝毫不生气,反而很好脾气地问:“公司账上还有多少资金?”   耿乐莫名,苏阳向来不过问财务方面的事,但没多想就如实告知:“嘉平那笔设计费才到账一半,加上度假村的预收定金,还有几个杂七杂八的小项目,勉勉强强到两百万。你要干嘛?”   “比想象中还多点。”苏阳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你个人账户呢?”   “我自己吗?”耿乐咬了口三明治,含糊且不设防地回答:“一百多万,毕业以后就没要家里生活费了,这趟出去开销也挺大的。”   苏阳意味深长地盯着耿乐看,目光一瞬不瞬。   耿乐艰难地吞下口中食物,顺着刚才的话继续往下发挥:“倒是还有几台车堆在地下室吃灰,正好不喜欢了,贱卖的话能凑个五六百万吧。”   苏阳满意地“嗯”一声,冲他笑了下。   “你别笑,你笑得我好害怕。”耿乐彻底慌了,放下三明治,“我就说,今天这么好给我带早餐,吃不起我不吃了还不行么。真没了,一滴都不剩了。房产都不能动,不然会被我妈打死。”   苏阳拉开电脑包,拿出个牛皮纸档案袋,向沙发这边走来,“谢谢你能这么信任我。虽然现在这份文件还没有百分百的法律效力,聊胜于无,算是我能给你的一点保障。”   “什么啊?”耿乐不明所以地绕开白色棉线。   文件袋里有份海外房产的购买合约,是圣诞节收到的那座古堡,目前还在走流程。众所周知海外置业程序繁琐且慢,不是花钱就能快得起来的。苏阳昨晚犹豫再三,开口询问余渊,能否动用这本合同,快则半年慢的话也不超过一年,会原封不动拿回来。他没有明说具体拿去做什么,但余渊心中了然,只说本来就是他的,想怎么处置都随他自己心意就好,不用特意交代。   耿乐终于明白过来他的用意,笑着骂:“靠,合着你就只逮着我猛薅,一口气把我薅秃!明明自己就……”他说着说着,看苏阳逐渐危险起来的眼神,止住未尽的话,“算了,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如果这么凑还不够,我可以去堂哥那里挪一笔应急。这文件也不必压在我这,对你还能不放心么。再说就算你跑了,我就让你男人双倍赔偿,最后赚的还是我。”   话又给绕回去了…………   苏阳用眼刀狠狠剜了他一下,冷冷道:“收好。”   “行吧,那就当我暂时先替你保管。”耿乐知道苏阳的脾气,没有再坚持,装好文件。   ‘叮’一声,是则新邮件提醒,刚好赵俊那边的行车记录视频发了过来。   走了,先去孙总那。如果他不同意我们加入,现在想这么多都徒劳。”   耿乐立刻闭了嘴,用力抿住,抬手做了个拉紧的动作。   两人并肩走出公司,耿乐哀怨地看了眼苏阳,气压很低地问:“我的车卖了还能回来么?”   苏阳象征性地轻拍他的背,“能,一定能。”   昨晚就提前跟孙总联系过,约在今天上午面谈。一路上两人商量着该怎么谈判,对自己有利的要素是哪几点,逐一分析,对好口径。   谁料过程异常顺利,甚至连那段备用视频都没机会播放,几乎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苏阳刚隐晦地提出,以设计费及追加投资金额参与项目的意向,孙总便露出十分有兴趣的表情,示意他详细说说。全程不超过半小时,就愉快达成共识,后续只需要等法务财务相关人员拟好具体合作合同再谈具体细节。   直到苏阳回到车里,仍没从这巨大的不可置信中回过神,“觉不觉得,顺利的有点不真实?”他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细节,不仅是过程太过顺利,总觉得连态度都客气了几分。   “顺利还不好啊?来的路上不是还担心孙总不同意吗,现在又想这些有的没的。”耿乐挂挡启动,拐向地下车库出口。   红外线门禁自动识别车牌,黑白竖条挡杆徐徐升起。   苏阳在心中默默用项目本身的利弊优势说服自己,心绪终于平和下来:“不想了,希望下午也能这么顺利。”   汽车驶上地面,拐入主干道,耿乐难得服软的语气:“下午才是硬仗啊,别说我还真有点怵。”   苏阳也跟着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走一步看一步,不行就算了,总不能为了赚钱不管不顾。”   “就怕老人家软硬都吃不,那才棘手。”   “到了先别说话,多观察,是人就总会有软肋。”苏阳往座椅里缩了缩,脖颈侧了个更舒服的角度,“回程换我开,休息会儿。”   耿乐用余光往副驾座上瞄了一眼,随口道:“昨晚干什么去了,怎么比我刚长途飞回来的人还累?”   苏阳顿时睁开眼,猛地转过头,提高音量反驳他:“谁说我累了?”   “反应这么大干嘛,说要休息的可是你自己。你很可疑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阴阳怪气的声音,充满着某种暗示,耿乐饶有兴致地说,“难怪昨晚问我那些问题。还有什么想咨询的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苏阳本来就脸皮薄,电话里谈及这类话题,都要各种心理建设,更别说现在光天化日当着面聊。他头转回去,看向窗外,“闭嘴吧你,安静开车。”   耿乐的脸皮正好跟他互补,苏阳有多薄他就有多厚,“害什么羞啊,我们都这么熟了,好朋友之间聊聊怎么了?”   苏阳保持着背身的坐姿,别扭地低声问:“如果第一次因为意外特别得快…………”   耿乐下意识一脚急刹,两人跟着惯性往前窜了下,又被安全带拉回来。车窗外响起后车得喇叭鸣笛抗议声。下一秒,耿乐连忙踩下油门,“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余总?”   苏阳欲言又止地回:“不是……”他。   耿□□过后视镜扫了他几眼,带着点怜悯的意思,“我懂,我懂。那你也太惨了吧。”觉得言语有些太过直白,又往回找补,安慰道,“没关系,现代医学这么发达,实在不行咱还有玩具,昂~”。   苏阳绝望地转过头,放弃沟通。 第68章   还没到村口, 汽车便远远停靠在省道路边。经苏阳强烈要求,这次是辆相对低调的路虎越野。纯黑色车身一路疾驰后布满泥点,看上去灰头土脸的。   耿乐重重甩回车门,戴上黑超墨镜, 仰头眺望远处, “天气还真不错, 空气、能见度都比市区好,晚上一定有很多星星吧。”   他的脸被墨镜遮挡住大半,但苏阳能想象到,此刻墨镜下是一副怎样吊儿郎当的表情,“你当来郊游呢?”   汽车‘滴’一声落锁, 耿乐把钥匙塞回口袋,嬉皮笑脸地说:“你这副表情人家以为你来寻仇。放松点,笑一下。”   苏阳哪笑得出来,沉默着无视他,快步往村口方向走去。   “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不是你说的,不行就算了。”耿乐毫不介意, 跟上前, 大咧咧去搭苏阳的肩。   柏油马路向上蜿蜒, 一边临山, 一边靠海, 两侧银色护栏上,挂满了晾晒的渔网和鱼笼。道路年久失修露出路基,坑坑洼洼随处可见。   苏阳深一脚浅一脚, 注意力全在那段视频上。来之前就回放过数次,碍于摄像头角度问题, 只拍到手部动作,没有带到人脸。唯一的线索是,肇事者当时用的是左手,由此判断大概率是个左撇子。这便是他们此行目的,试图寻求村长协助,找出这个人,再伺机而动。   一切都充满未知。   苏阳逆风而上,夹克被海风鼓起,心绪也被吹乱了。他不耐地侧了下身,绕开耿乐手臂,无名火突如其来:“算了也是建立在争取过尝试过的基础上,一开始就抱着这种想法,不如别来。”   耿乐顿住脚步,倒不是介意苏阳的语气和态度,而是不解他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项目,一种难以形容的紧绷感,冲着他的背影:“我错了还不行么,别生气啊。”   听他这么说,苏阳霎时警醒,同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脚步有意慢下来等了等,“该道歉应该是我才对,刚才的话你别放心上。”   耿乐小跑追上,故意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刚才吓死我了,好凶啊。”   苏阳终于被他矫揉造作的样子逗笑,“少来,谁还能吓得住你。”   小小的不愉快迅速翻篇,就此揭过。   “有时候不用太跟自己较劲,你已经够拼了。这个项目做不了就看看别的。”耿乐跟苏阳并肩走着,意味深长地说,“自从签下博物馆合同,类似规模意向单在初步接触的,也有好几个。以后有得是机会。”   “嗯,知道,谢谢。”苏阳心中燥郁疏解了许多,其实他清楚自己和余渊之间的差距,又岂是一两个项目能缩短的,不过是敏感的自卑心作祟,急于想证明什么。   耿乐见他如常,也跟着恢复吊儿郎当表情,“别谢,你的谢太贵,我现在已经被掏空了,不值得你谢。”   两人一路闲聊着,原本难走的路也变得轻松许多。   村委会所在的两层红砖房,很快跃然眼前。这座小楼仿佛被时间遗忘,仍停留在九十年代,石英地面经年累月磨损失去光泽。灰白内院墙上,有大面积斑驳水渍和颓败青苔,是台风过境,雨水浸泡过的痕迹。   第二次来,苏阳轻车熟路,径直穿过小院,拐上楼梯。二楼办公室门开着,绛红漆面剥落露出灰暗木纹。四张简易人造板办公桌,和桌面台式电脑,是这个空间里最具现代感的东西,桌前空无一人。   苏阳敲了敲门,仍无人回应。他拿出手机,拨出村长号码,对方正在一户村民家,让苏阳他们在办公室稍坐片刻。   大约过了有二十几分钟,室外响起一阵摩托车发动机轰轰声,是村长回来了,他风风火火地走进办公室,跟苏阳和耿乐一一握手。   而后端起办公桌上的保温杯,拧开杯盖猛灌了几大口,手背抹了抹嘴巴,继而出声:“请问二位今天来找我是……?”   苏阳扫到一眼,村长拿起杯子前放在桌面的小册子,是本农村医保养老社保宣传册,听到他这么问,视线挪回来,“有点小忙,想请您帮着过过眼。”   耿乐在苏阳示意下立刻拿出平板,点开存好的那段视频。掐头去尾,只截取了最关键的一小部分,不过十几秒,很快就播放完毕自动进入第二次重播。   苏阳在熟悉的第6秒时间轴上,按下暂停键。画面停留在那只左手上,清晰且明显。   没整个过程有任何言语,村长便领悟大概意思,脸色顿时冷下来,“所以你们是来追责的吗?但十分抱歉,恕我眼拙,光凭一只胳膊实在认不出人。”   苏阳看了看耿乐,用眼神跟他交换讯息。   这时村长已经拉开手边抽屉,拿出一条长方形物体,黑色塑料袋缠裹的严丝合缝,‘啪’一声甩在桌面上,“拿回去,什么心意不心意,就知道你们心思多。受不起。”   是昨天苏阳给他的那条烟。   “误会,您误会了。”耿乐见机立马否认,好声好气地解释,“怎么会是追责,真要追责我们不如直接报警来得干脆。您说是吧。”   苏阳跟着随声附和道:“再说我也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有多少责任好去追究。”   村长这才脸上缓和了些,“那你们是?”   苏阳又看了眼桌面的小册子,在基础设施如此落后的村镇工作三年,仍愿意为了一位村民的医保养老社保问题奔波的村干部,一定是有自己的坚持和愿景在。因此他突然改了主意,把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虽然目前毫无头绪,但确实是想以这次出头者为突破口,从而达到化解村民怒气,争取支持的目的。”   耿乐听闻他如此说,瞪大眼睛,一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的表情。   “既然你这么直接,不妨我也直白点说。”村长不动声色笑了下,缓缓道,“第一,村民们反对的声音由来已久,化解绝非几句话一朝一夕的事。第二,若非拿出实质性的有利证明,就不要谈什么化解不化解了。最后,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帮忙指认,我在这里三年尚未取得大家的完全信任。在这种情况下,还做出群众眼中视为背叛的事。试问我以后工作还怎么开展下去?”   一字一句都在拒绝和否定,但悉数落在苏阳的预判上。他觉得自己的坦诚赌对了,“昨日围观的村民年龄都挺大的,我猜应该是年轻人外出工作或者大部分其实已经搬离。而这些阿公阿婆在滩涂劳作…………”   苏阳有意顿了顿,用余光看向村长,更确信的了思路完全正确,继续往下说:“靠体力生活的日子终究有个头。而他们前些年被集中征收的地,这么拖着绝对无法产生任何经济效益,即便以当初原价赎还,也已于事无补。不如信我一次,这将会是一个以养老为主题的社区式度假村。因此可以提供许多门槛不那么高的工作岗位,也将视盈利情况产生一定的分红收益。我知道口说无凭,但前期站出来成为众矢之的的肯定是我方,这一点请务必放心。”   苏阳没有点破这一系列举动,对村长的有利方面。但相信他能听懂,只要这些做出来哪怕只是一个雏形,政绩都会带来今后仕途的更多选择。   这是一个多方互利互惠的局面。   话说到这,该说的也都说尽了,办公室里安静了会儿。   村长垂眸沉默许久,终于抬首,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题外话:“先过了元旦假期吧,每年的第一天,镇上都会举办市集,村民们这些天都在为此准备。”   “好的,那我们今天先告辞了,过了元旦假期再联系。”苏阳说完便站起来。   耿乐跟着起身,嘴快地说了句:“如果下次来时,车能开到村委会前那就更好了。”   二人从村委会办公室出来,将将下午三点,阳光晒在身上跟不要钱一样,返程徒步又是一公里多的路。   耿乐问苏阳:“你觉得村长会同意么?”   “不知道,一半一半吧。”苏阳保守的说,刚好手机震动有条信息进来,他点开查看是余渊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耿乐又说:“我其实对你那个社区式度假很感兴趣,不做养老主题做亲子合家欢,或者针对年轻群体团建疗休养都可以。”   苏阳边低头回信息,边敷衍地回:“嗯,确实。但首先要有很低廉的地。”   上了车,这次轮到苏阳开,耿乐在副驾座上玩了一路手机。   直到公寓楼下,苏阳解开安全带,临下车前叮嘱他:“走了。明天我让小郭和露露提前放元旦假了,就当节后的提前补休。下午两点约了陈副总和施工方见面,别迟到。”   耿乐朝他比了了‘ok’,也解开安全带,直接从跨过中控挪到驾驶座上,又想起什么,对着苏阳的背影按响喇叭。   苏阳扭过头问他:“干嘛?”   耿乐头伸出侧窗,大声道:“给你同城直送买了点东西,大概快到了。”   苏阳莫名其妙:“什么东西?”   耿乐暧昧不明地笑了下,“收到就知道了,一点心意,反正是好东西。”   苏阳回到公寓时,余渊和儿子都已经在家了,晚餐也准备好了。他洗了手先跟儿子亲密互动了会儿,然后拿了睡衣去洗澡。   没多久,浴室门被人敲响,是余渊的声音:“你买了东西吗?”   苏阳洗发膏刚发泡,关了淋雨蓬头,眯着眼这才想起是耿乐买的,随口回:“是,你签收下。”   “好的。”   等他洗完澡,浑身舒爽地走出来,餐厅里余渊正在制作热饮,小白蹲在餐厅门口,手中一把小剪刀正在费力地拆包装盒。   苏阳没多想,擦着头发随意提醒了句:“小心点,别扎到手。”   小白手上动作没停,一本正经地回:“放心吧叭叭,我手工课上用剪刀剪纸很厉害的。”   话音刚落,小白剪开了包装,拿出里面花花绿绿的各式“玩具”,有圆的,还有椭圆的,更有些肉色一比一仿真造型的。   苏阳虽然没用过,也没接触研究过,但作为成年人,一眼就能看明白这些是什么。顿时愣在原地,刚反应过来想上前收拾。但已经晚了,儿子用力一滚,把一个圆形的滚到了餐厅里,正正好被余渊的脚挡住,停在他脚边…………   余渊弯腰捡起来,拿在手中,看向苏阳:“这是你买的?” 第69章   救!怎么会有这种合伙人啊!!苏阳的脸霎时红透了, 像把火在烧着,恨不得就地跟耿乐分道扬镳。   时间仿佛凝固住,一分一秒都异常焦灼。   是小白懵懂的稚嫩童音率先打破沉默:“这些都是给我买的新玩具吗?可是,怎么一点也不好玩啊……”   “不是给你的。”余渊先苏阳一步, 走出餐厅, 拿走儿子手上的包装盒和剪刀, “自己去洗手吃饭。”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自然平静,就像只是在说很寻常的话题。   “哦,知道了。”小白注意力全然被转移开,踩着灰色兔子造型的小拖鞋,踢踏踢踏往卫生间小跑去。   苏阳犹犹豫豫着该如何解释, 听到余渊略带笑意地说“你就不用洗了,去监督儿子。”   他竟如此淡定,苏阳有点意外,“我……”   “你什么?”余渊垫了垫手中的盒子,“这些放哪?”   嗖的一下, 苏阳背过身去,留下结结巴巴的一句:“你……扔……扔了吧, 不是我买的……”   一顿饭在尴尬气氛中, 别别扭扭地吃着。   苏阳默不作声, 只敢定睛于羹盘碗碟, 十分刻意。   小白无知无畏, 从来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问:“叭叭,你为什么今天好奇怪?”   “哪里奇怪了?”苏阳胆颤心惊地瞥儿子一眼, 生怕他再问出什么不合时宜的问题,挖了一勺虾仁青豆倒进他碗里, “专心吃你的饭。”   小白被批评了反而嘿嘿一笑,“现在不奇怪了。”   苏阳一脸莫名其妙,又听到儿子说:“你吃饭的时候说话就不奇怪了。”   围观全程的余渊在一旁无声地笑。   “…………”苏阳吃完碗中的最后一口米饭,手指轻点了两下餐桌对面的父子俩,“晚上你们俩睡吧。”   一大一小两个被执行人,几乎异口同声———   小白:“啊?为什么?”   余渊:“我可一句话都没说。”   苏阳从餐椅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宣布:“小的话多,大的偷笑。”然后便不容分说,高贵冷艳地走了。   留下身后两父子面面相觑。   他回到卧室,乐得自在,看了会儿最新的设计杂志,又拿出涂鸦本画了会儿画。   时间转眼而过,临近九点,苏阳寻思门外安静,手机上也没未接来电和新信息,应该是都安然睡了。他掀开鹅绒被,套上床边的拖鞋,轻手轻脚拧开门。刚走卧室就对上客厅里那两双渴望的眼睛。   两人都穿着睡衣,应该是已经洗过澡了。小白枕在余渊腿上,余渊手中拿着不知道今晚的第几本绘本故事。这会儿停下来,齐刷刷看向苏阳。画面还挺和谐,一度让人以为亲子关系不错。   “……”苏阳清了清嗓子,“都九点了,还不去睡吗?”   和谐有爱的父子情在这话中,轰然坍塌。   小白身体一挺,麻利跳下地,朝苏阳直冲过去,仰头抱着他的大腿晃啊晃,“叭叭,没有你,我睡不着。”   他的眼睛在古董水晶灯下闪烁,比灯还要晶莹剔透几分。   对着这样的眼神,苏阳心硬不了一点,俯身把小东西捞起来抱住,改口道:“那好吧。”   余渊动作很轻地跟进卧室,苏阳察觉到了,心照不宣没有说什么。   但不代表小白也有眼力见,他警觉地搂紧苏阳,“父亲,你为什么也进来了?”   余渊:“……”无力感自心底升起,一晚上挖空心思灌输独立自理意识功亏一篑,诸如开出游乐场、买玩具、露营这样的条件,统统白允诺了。他沉声问:“刚说好的,男孩子不能太娇气,天天缠着大人。”   小白理所当然地反驳:“可是……我又没有答应,我明明说得是我知道了呀。”招牌无辜脸,眼睛眨呀眨。   ‘我知道了’并不代表收下这些好处就同意了……嗯嗯,没毛病。   一时大意,谈判桌上一个眼神能让对手噤若寒蝉的人,竟被个小毛头全方位拿捏了。   苏阳笑得肩膀直颤,把儿子放到床上,避重就轻地打圆场:“好了,都别说话了。谁不好好睡就出去。”   小白一碰到床,手脚并用地爬到最中央,钻进被窝,双眼紧紧揪住,“我好好睡了,我不用出去。”   两米的床,不偏不倚被小身板隔成两等份。心猿意马的两个大人,只能悄么声绕过儿子,暗度陈仓。   然而手刚牵到一起,就被某位听觉触觉都异于常人的小朋友发现了。小脑袋向上拱啊拱,一骨碌滚起身,叠声要求:“我也要牵叭叭手睡,我也要牵叭叭手睡。”   苏阳无奈,索性一碗水端平,谁也不牵了。   又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但小狐狸怎么可能斗得过老狐狸嘛。   余渊屈指弹儿子脑门,“不好好睡,你说话了,现在出去吧。”   “我……我……”小白瞳仁转了转,“我梦游呢!”   “还知道梦游?”余渊顺着儿子的思路骗他,“但是梦游没有争着眼睛,还说话的。”   小白果然上当,立马闭上眼睛,小手捂住嘴巴,用鼻音说:“现在这样是了吗?”   余渊满意道:“很好,现在这样才对。保持安静,不许再说话,也不许再动了。”   暗度陈仓升级成明目张胆。   小白也因太无聊,成功把自己哄睡着了。   余渊微抬头,看到儿子揪住的眼皮放松下来,小手自然垂在身侧,吐息均匀安静,躺回枕头上,“只有睡着了,才看着乖。”   苏阳闭着眼,无声地勾了勾唇,“大部分时间都还是乖的。”   枕侧窸窸窣窣一阵细小的动静,是余渊坐了起来,仰靠着床头,做好要聊一聊的架势。他问:“今天的工作顺利吗?”   苏阳抬了抬肩膀,半侧过身,换了个姿势跟他牵手,嘴硬地粉饰太平:“挺顺利。”   掌心交扣,余渊垂眸看了眼,“是吗?看来是我多虑了。”   到底心虚,苏阳错开视线,眼睫陷入柔光床头灯的阴影中,沉默着没有说话。听到余渊转而问:“你会因为儿子手工课没做出最好看的而失望吗?或者介意他体能课没有跑第一?”   苏阳仍保持着垂眸的姿势,喃喃地回:“当然不会。我是这么差劲的家长吗?”   余渊轻轻的:“嗯,所以你也是。”   他的声音很低,又清润又温柔。他没有说我也是,而是你也是。是从他自己的角度出发,对苏阳说‘你也是’———我对你也是一样的心情,不会因为你没有做什么,抑或没做成什么而感到失望、心怀介意。   “任何话,想说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说。我也不是差劲的伴侣。”   “谢谢。”苏阳奔波一天,原本乱糟糟紧绷的心情,在这几句话后神迹般松弛下来。   余渊拇指在苏阳手背上来回摩挲,意味不明地说:“怎么谢?”   指尖从苏阳掌心缓慢划过,继而暧昧地打起圈,所到之处带起一阵酥麻,他轻颤着抬眸,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   苏阳略微撑起身,白皙修长的脖颈仰着,拉出赏心悦目的性感线条。暖橘色柔光下,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是苏阳主动吻住了余渊。   余渊抬手捧住苏阳的脸,加深了这个吻。   分不清是谁的鼻息逐渐急促,仿佛纯饮了杯浓烈的威士忌,热流自心底一点点漫出,侵袭至四肢百骸。   意乱情迷中,苏阳撩起余渊丝质睡衣的下摆,如愿摸上那肖想过无数次的腹肌,紧实饱满手感在指腹流连够了,这次没有难解的皮带,睡裤宽松舒适。   擦枪走火的瞬间,一切都只能遵循本能,眼神早已失焦迷离。   苏阳用残存的最后一点理智推开余渊,毕竟儿子还在。唇分,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气喘吁吁地提议:“去楼上?”   刚亲完的唇瓣泛着盈盈水光,些微红肿着。   喉结难耐却克制地滚了滚,余渊只是亲了亲他的额角,“明天。”   行为快于意识,苏阳十分急切地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是明天,为什么不是现在。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后,羞臊突如其来,满脸通红胜过收到那些五花八门的玩具时,连耳尖也红着。   下一秒,气喘吁吁变成欲求不满的气呼呼,苏阳忽地转身,迅速缩回鹅绒被里,故伎重演整个脸也埋进去,口是心非地下逐客令:“你出去,我要睡了。”   余渊横靠在枕头上,帮他调整被角,恰好露出一个可供呼吸的小口子,好声好气地哄,“公寓隔音不好,私密性也差,明天是最后一个工作日,我们可以回榕园,到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这种时候除了肢体语言,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再说,哪有人床事还选日子挑地方啊,我不要面子的嘛!   隔着被子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即便是很凶的语气,也因此变得可爱,“明天你自己帮自己吧!”   头顶响起余渊不急不缓的声音:“所以,你是为了自己帮自己,才买了那盒东西的么?”   苏阳终于肯从被子里钻出来,“胡说!都说了不是我买的!是……耿乐…………”   余渊故意激他,“你自己没提过,人家为什么会给你买这种东西?”   “闭嘴!”苏阳说不过,狠狠踢了他一下。   也许是两个大人的动静太大,小白迷迷糊糊间被吵醒,翻身坐起来,揉着惺忪睡眼,“你们为什么吵架?”   苏阳立马柔声:“没有吵架,你怎么醒了?”   小白:“我要嘘嘘……有没有人抱我去嘘嘘……”。 第70章   翌日, 元旦假期前最后个工作日。   苏阳跟陈副总和施工方,约了十点见面。地点就定在嘉平小会议室,他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五分钟。   51层苏阳第一次来,小会议位于走廊最尽头, 秘书将他引进门, 端来茶水便离开了。落地窗外正对着他住的那座公寓大楼, 隔街而立,灰蓝玻璃外立面映照出嘉平楼标。此刻街面上,是海市早高峰的车水马龙。   苏阳收回视线,坐回办公桌前,低头给拥堵车流中的耿乐发信息, 问他还有多久到。   耿乐恰好在等红灯,语音回复过来:“十点够呛能到,我尽量赶。”   苏阳本来就带着那盒玩具的火气,手机抵在唇边,语速很快地凶人:“知道早上可能堵, 就不能早点出门?”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被人推开。来人跟苏阳年纪相仿。短款飞行员夹克下, 深卡其工装裤束进麂皮绒登山靴里。他径直绕到会议桌对面, 大马金刀地坐下。   苏阳对此人略有耳闻, 宏远建筑梁宏远的亲弟弟——梁宏朗。   “你好, LY设计, 苏阳。”苏阳站起身,伸出手,语气和举止都恰到好处。   梁宏朗低头摸出烟盒, 弹出一支夹在指尖,扬了扬, 示意不方便握手。   苏阳缩回手,重新坐回座位。   打火机滚轮摩擦,发出清脆‘咔嚓’声响,梁宏朗偏头点燃烟,问:“大学刚毕业是吧?”   苏阳先是一楞,很快恢复,把话题绕回项目本身上来,“是设计方案在实施方面,有什么问题吗?”   “用金属和玻璃板拼成立方体,实际操作起来肯定会有误差。”梁宏朗吁出一口烟,抬眉向苏阳看过来,直言不讳地说,“误差不断累积,最终效果能达到七八成就不错了。”   误差这么大,反射声音的效果可想而知。苏阳眉间微凝,“没有改善方案吗?”   梁宏朗倾身把会议桌上的烟灰缸拉到手边,在里面掸落烟灰,似笑非笑道:“有误差很正常,出设计方案要考虑实际情况,不能太理想化。听说你以前不是设计专业的?”   闻言苏阳垂眸浅笑了下,原来这才是问题根源所在,“是不是设计专业,和最终效果呈现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精细度高的工程,施工难是事实。梁宏朗本意提前敲打,降低苏阳期待值,项目过程中及验收时都能相对放宽要求,这才拿学历专业说事。再者,作为垄断海市业内一半以上设计项目的承建方,跟岚图合作多次合作,关系密切,也有点打抱不平的意思。   谁知,眼前这人并不好拿捏,梁宏朗再次打量了眼苏阳,“据我所知,你是艺术品管理专业,一个编外人员的设计方案,质疑下可实施性,合情合理。你们公司就你一个设计师?”   “还有我,怎么了?”办公室门开着,耿乐先声夺人,继而跨进来,纯白高领羊绒衫外是一件大地色短款大衣,质地挺阔剪裁考究,头发难得被好好竖起来,没有用发蜡凹出什么个性感的发型,整个人看起来耳目一新。   苏阳在心里暗暗腹诽,有时间打扮没时间提早出门?   梁宏朗看清来人,慌乱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惊诧出声:“Haydn ,怎么是你?”   Haydn是耿乐的英文名,回国后很少有人再这么叫他。耿乐一脸淡定地轻哼了声,没搭理人,显然对今天约见的施工方是谁,心知肚明。   苏阳看了眼时间,比约定早五分钟,刚想说什么,就听到耿乐抢白:“不用夸我,撞了三辆车,闯了两个红灯才赶到的。”   苏阳忍住动手的冲动,凑至他耳边,一股馥郁木调花果香袭来,还特意点了香水,加倍咬紧后牙槽低声警告:“别发神经,严肃点。”而后虎口抵住下唇,神情略带尴尬地咳嗽了声,说:“他才是主创设计师,耿乐。”   事实上,所有对外项目中,为了规避苏阳学历资质问题,约定俗成一致署名为耿乐。苏阳自己丝毫不介意,但今天第一次意识到不便。   梁宏朗一改先前轻蔑神态,匆忙起身,伸出手,规规矩矩介绍自己:“宏观建筑,梁宏朗。”   交握一触即分。   这下轮到耿乐上下来回打量他,“看到我很意外吗,需要这样一直盯着看?”   仿佛条件反射般,视线仓惶挪开,梁宏朗抹了把脸,迫使自己打起精神,一开口还是露了馅,“没……没想到,你也回国了。”   “聊回正题。”耿乐拉开苏阳身旁的办公椅坐下,一副秋后算账的姿态,“刚才你跟我阳说到哪来着?”   苏阳对这个称呼过敏,桌面下的膝盖狠狠撞了一下身边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地接过话题:“刚说到声墙架构过程中会有七八成误…………”   话还未尽,便被梁宏朗打断,“我开玩笑的,别当真。”   他的笑容有些勉强,借口更为拙劣。   苏阳目光在两人脸上晃过,大约猜到些端倪,很有分寸地没再多说。   陈副总踩着点参会,后半段沟通和交接都十分顺利。梁宏朗格外配合,对什么都顺应附和,一定按时按质完成的军令状下得又快又急。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小时,便敲定了开工日期,定在元旦假期后复工的第一天。   一行四人从小会议室出来时,恰好隔壁大会议室的门从里打开。十来个人簇拥着余渊,自会议室鱼贯而出,走廊上顿时显得有些拥挤起来。他左手边是位年长高管,与他并肩疾步,边走边说着什么。   苏阳看着余渊的背影,有意放慢了脚步,让陈副总和梁宏朗越过他,挡在身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类似于肌肉记忆的那种本能反应,一心想减少存在感。   年长高管终于说完了,余渊平淡地微点了下头,就在他即将拐出走廊的瞬间,蓦地转过身,隔着大半条走廊,一眼从尾随的人群中把苏阳挑了出来。   一走廊人顺着他的视线都看了过来,包括身前的陈副总和梁宏朗。   众目睽睽,苏阳脸皮薄,脑子一嗡,“我有东西落了。”后退一步,退回了小会议室里,靠在门边的墙壁上,心跳加速和面颊发烫来得后知后觉。   不知是心跳声响,还是外面的脚步声更响。   眼前有片阴影打下,接着便落入怀抱,熟悉的沉香气息萦绕鼻尖直达心底,“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苏阳整个人都一惊一乍的,说话也有点慌不择言,“门,门都开着。”   “放心,没人敢过来。”余渊嘴上如此说,但手上动作却相当顺服,反手一推,门‘砰’地关上了。   关上门苏阳立马又后悔了,一把揪住他的西装衣襟,低分贝咬牙切齿:“谁让你关门的!这下更说不清了,你让外面的人怎么想!”   咬牙切齿看在眼里也像是撒娇,余渊故意凑近他敏感的耳垂,声音很轻地说:“为什么要跟外面的人说清,本来就名正言顺,别说得好像我们在偷情。”   吐息拂在耳边,苏阳心痒难耐,但在残存理智的驱使下,仍挣脱着侧身躲,未果。实力太过悬殊,他不想跟他继续争辩,蹙起眉:“松手,我要出去了,还有工作要做。”   “不松。”   怀抱反而更紧了。   苏阳抬眸瞪起眼睛,凶巴巴也不妨碍长得好看。   余渊勾起唇角,意有所指地说:“我向来不喜欢被人冤枉。”   苏阳莫名,而后阴阳怪气地怼他,“谁胆子这么大,敢冤枉你余总裁。”   “你说外面的人会不会信,我们关起门只是抱着斗嘴……”   “什么意思……”苏阳说着立马反应过来,声音逐渐微弱,直到来不及说完整的话,悉数被吻封于喉舌间,没过多久,连他自己都忘了刚才本来要说什么。   吻到头晕目眩腿发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抱着坐到会客沙发上,气喘吁吁着分开,两个人皆衣衫不整,打着领带的,领带早已松散不成形,衬衫也被扯出西裤,穿夹克的,夹克脱至一半,休闲裤腰带松垮着…………   所有可能的,不可能的妄议,终于一一被坐实,苏阳破罐子破摔,更不敢出去了。   他跨坐在余渊腿上,跟他面对面相拥,“怎么办啊,我以后再也不敢面对这间会议室了。”   余渊脸埋在苏阳的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人吸进肺腑般,“下午就让人来封掉,改为储藏室,不许任何人进出。”   苏阳脱口而出:“这是重点吗?除非你能让他们都忘了……”   “也不是不行,如果你真这么想的话。”余渊抬起头,这次轮到他说:“你先松手。”   揪着西装的手这才意识到,连忙松开,一看衣襟都被揪成皱皱巴巴的了。苏阳很假地抚了两下褶皱处,故意说:“不好意思,一定很贵吧,不知道我赔不赔得起。”   余渊使坏地凑近他耳边,“赔不起就用你自己抵。” 第71章   在小会议室里胡闹了一阵, 出来时恰巧午休时间,办公区域里人影都没,冷清得有一种提前放假的错觉。正合苏阳意,哪还好意思再留下吃午餐, 逃也似得先行回榕园了。   许久未归, 整个园子从室内到室外, 焕然一新。陈列家居整套换过,园艺绿植也从草本为主翻新成大片花墙,欧月和郁金香在这个暖冬里提前盛放。   一切都在无形中,往苏阳的审美和喜好上靠拢。   小白这个时间正在户外上马术课,并不知道苏阳回来了。   罗阿姨带领其他帮佣, 在做最后的清洁收尾工作,捧着一瓶刚插好的康斯坦茨出来,见客厅单人沙发上苏阳在看书,笑着打招呼,“苏先生回来了。”   书是最新搜罗来的一批, 上周就送到了,苏阳一直没抽出时间看, 从前曾珍贵到一页页仔细拍照存留, 现在早已当作寻常读物般。要不怎么说, 由简入奢易。   苏阳眉眼带笑地从书页里抬起头, 夸赞道:“真漂亮。”   雾粉色奥斯汀花型, 简单搭配几簇绿铃草点缀就足够好看。罗阿姨忙点头,“是吧,稀有品种到底还是标志些。”   苏阳笑意扩大:“我是说, 花插得真漂亮。”   罗阿姨被哄得眯起眼笑,眼角皱纹都变得轻盈了, 挑来挑去把花瓶摆在了餐桌上。   客厅单人沙发临窗,午后三点的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书签插进书里合拢,苏阳起身活动了下肩膀,想去小睡片刻。他迟疑纠结了会儿,最终推开二楼客卧的门。   脑袋完全放空下的思维天马行空,回忆起上次留宿时余渊的异常行为,又联想到刚才的对话———   “除非你能让他们都忘了……”   “也不是不行,如果你真这么想的话。”   现代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太多,而小白就是最好证明,苏阳几乎没有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他唯一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一向运气很差,不好的出身,无依无靠的童年,普通人唾手可得的平凡生活,对他而言是奢望。命运到底没有亏待他,积蓄了二十六年的好运气都用在了这里,比神迹更甚地成为那个特别存在。   他如此想着,幸福睡去,不知过了过久,迷迷糊糊中有温热吐息靠近。苏阳凭着本能,没睁眼也准确抱住了人,“几点了?”   “五点刚过。怎么睡在这里?”   苏阳没睁眼略过后半句,“今天这么早回来?儿子呢?”   “儿子阿忠带着在露营。”余渊单脚半跪在床沿上,俯身亲了亲苏阳眼睛,“是再睡会儿,还是起来吃饭?”   苏阳并不知道为了今晚的独处机会,余渊究竟如何煞费苦心。他只听到阿忠二字,便放心地没再追问。眼皮被亲得有些痒,轻颤两下懒洋洋睁开,“不睡了,再睡晚上该失眠了。但也还没饿。”   “好。”余渊就着被苏阳抱着的姿势,将人拉了起来。   苏阳半倚半靠着余渊醒神,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缱绻又温情。   “听说你剑桥毕业,陈副总是同济高材生。你们嘉平从中层管理岗位开始非名校不录用,门槛挺高啊。”   余渊下巴虚虚地垫在他肩膀上,“怎么听着有点火气?”   “哪有,你听错了。”苏阳不承认。   余渊好声好气替他解惑:“怎么说呢,一个人的能力和价值当然不能被张纸框住,但以此为基准去筛选,会是省时省力的捷径。”   苏阳深深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说:“也对。在别人看来,是我高攀你了,毕竟艺术品管理专业,专科院校中还是最末流的那种。”   余渊推开他一点,抬手弹他脑门:“又从哪里听了什么闲言碎语,在这说傻话。”   “你当然不会理解我的心情。”苏阳捂着额头,瞪起眼睛,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自己的内心,这股无名火来得好没道理。当局者迷,恃宠而骄罢了。   缱绻没了,只剩气呼呼,他起身从床上下来,光着脚去起居室小冰箱里找水喝。   地板下铺有地暖,室内中央空调恒温恒湿,即便是冬天,光脚也不冷。   “喝冰水就算了,把拖鞋穿上。”余渊弯腰提起他的拖鞋,放置他脚边。   苏阳动作很重地套进拖鞋,像是置气般,“冰水不是你让人准备的吗?又买又不让喝,矛不矛盾?”不仅准备了还贴心换了新的一批,生产日期都是最近的。   “不矛盾,喝不喝是一回事,有没有又是另一回事。”余渊极尽低姿态地哄,“就比如现在,叫你喝热水你一定会更生气。所以,你有没有心情好那么一点点了?”   “花言巧语。你好熟练啊。”   余渊笑了下,半勾了他的手,“带你去个地方。”   “你让我去就去,我不要面子的吗。”话虽如此说,脚步倒是乖,轻轻一牵就跟着走了。   双开推门红外线自动识别人脸。   苏阳从不知道,一楼这个地方有间陈列室。虽有先前家庭图书馆和酒窖的铺垫,但展示架一排排映入眼帘时,还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他词穷,半天才说:“我信了,你是真的没时间社交,有在好好忙着收藏东西。”   余渊拉他走进两排展示架间,随手拿起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碗。   莲瓣形状,淡青色釉面晶莹富有光泽。苏阳不懂,只知道从外观看倒挺雅致,不解地说:“怎么?”   “知道它的价值吗?”   “又来了。”苏阳嗔怪道,但下一秒又很配合地问:“价值多少,说出来吓吓我。”   毕竟也是喝过百万威士忌的人,眼界和口气都大了不少。   余渊浅浅一笑,凑到他耳边说了个数字。   苏阳始料未及地瞪大眼睛,遵从心底的震撼:“恕我失礼了。要不你还是放回去吧,我怕你手滑摔了,至少不能在我眼前摔。”   余渊被他可爱到,摆放回原位,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句:“你儿子有次偷跑进来,还真摔碎过一只花瓶。”   “别,这种情况只能是你儿子。”苏阳拉着人往外走去,对这些价值连城的藏品没有兴趣只剩敬畏,直到出了门,见门好好关上落了锁才又说,“所以,你带我来这里是炫富的吗?”   “你说呢?”余渊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道,“现在跟我去三楼。”   “喂,你到底想说什么?”苏阳更加不解了,被人推着上旋梯。三楼他来多次,却是第一次进余渊的卧室,心知肚明今晚会发生些什么,忽地有些不自在起来,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了。   余渊带他走进步入式衣帽间,当着他的面在暗门密码锁面板上,按下一串数字。   电动门‘叮’声匀速开启,一个三面环绕的丝绒架徐徐出现在眼前,每一个小隔间里,摆放的是一眼能看出价值的高阶珠宝,射灯下十分晃眼。   能有幸进入这里,被暗门和电子锁守护的藏品,其价值可想而知。饶是个外行,也被满室金钱味道熏得晕头转向。   ‘富可敌国’是此时苏阳脑中闪过的唯一词汇,“别说了,不想知道价格,我的耳朵说……它不敢听。”   余渊握着苏阳的肩膀,看着他柔声道:“所有的藏品都曾被打上价格标签,价格只是一个数字,一个有限的数字。而最珍贵的……”他扳着苏阳的肩,迫使他转过身,“……是无价的你。”   试衣镜顶天立地铺满整面墙,映出手足无措的苏阳,他穿着睡衣,差点引发父子关系崩裂的那套旧睡衣,又因为刚睡过一觉而有些皱,头发也乱翘着,实在谈不上得体。   连他自己都羞臊地不敢多看,但心里是暖融融的,他回转过身,拦腰抱住余渊,“我这么值钱的么,要不要也锁在这里啊。”   “我倒是想,就看你愿不愿意了。”余渊顺势回抱住他,顿了顿,又说,“学识背景工作,这些在我眼里没有任何价值,甚至称不上加分项,我在意的只是你,仅仅是你这个人,希望你明白,更不必为此患得患失。”   苏阳抬眸跟他对视,为自己过去所有的别扭和无名火道歉:“我错了,再也不会了。”   道歉服软的声音又沙又甜,尤为悦耳。   余渊凝视着他一张一合的唇,指腹碾过,蹭了又蹭,喉结不自觉上下翻滚,“如果你不饿的话,我想先做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苏阳刚才进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没拆封的套子和润滑。   现在被直白地说出来,这让他怎么接话,就很难启齿。他垂眸,沉默着、等待着、期盼着…………   一秒,或者顶多两秒,余渊耐心告罄:“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同意了。”   苏阳真是败给他,复又抬眼,很受不了地指责:“喂,这种事情,不用说一下再做……”   做这个字眼在眼下过于直白,苏阳即刻息了声。   下一瞬,整个人悬空被抱了起来,丢在主卧的大床上。   眩晕中,听到耳畔克制又隐忍的一句:“你要是不舒服的话,告诉我,我就停下来。”   苏阳侧过脸,不敢看着人,却鼓起勇气,胆大妄为地回:“别说话了。”   吻和爱潮一同落下。   夕阳逐渐西沉,橙红余晖倒映进卧室,在地板上勾勒出金黄一片。轻纱帷幔罩下,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身影,只在窗前现出影影绰绰轮廓,喘息和呻/吟都碎在暖冬的柔风里。   太阳都没眼看,干脆滑进地平线,换来月亮。月亮也只敢躲进云层,若隐若现。 第72章   浴室雾气氤氲, 苏阳后背抵着余渊胸膛,侧靠在宽大浴缸里,任温度刚好的热水没过身体。   他意识混沌,被折腾得一根手指都抬不动, 虚弱无力地搭在白瓷沿上。什么狗屁不舒服告诉我, 我就停下来。事实证明, 男人在事前说得话,一个字都不要信。上了床就完全变了样,字面意思的‘变了样’。谁能想到,儿子那愉悦兴奋时动不动变身的毛病,遗传自他啊。   带着哭腔的不要了停下来, 喉咙都沙哑了,也没见听进去。周身被密不透光的柔顺绒毛包裹着缠绕着,动弹不得,逃更没法逃,一遍遍被予取予求。甚至无耻地按着人逼问, 有没有失望,苏阳哪还分得出心思去想什么失望不失望, 当然回答不出标准答案。   黏黏糊糊的声音, 伴随着一次次贯穿, 濒临顶峰时灵光乍现, 苏阳终于记起, 是那次给儿子讲百科科普,声嘶力竭地答你比瞳孔还厉害,这才换来短暂的停歇。   画面回忆起来不仅面红耳赤, 还越想越委屈,苏阳愤哼出声:“混蛋。”   始作俑者道歉的话已经说过一箩筐, 现在依然只有低声下气的份:“还很疼?对不起,是我没控制住自己,下次不会了。”   “还想有下次?没有下次了!”   暗哑音色即使是凶狠的在说,听起来也只剩惹人怜,余渊更加自责心疼,慌不择言建议:“要不,去……医院看看?”   “…………”苏阳被惊得坐直身,水面晃晃荡荡涌出浴缸,淌到地板上。   同时拉扯到身下某处隐私部位,钻心疼,他隽秀的五官因为疼痛皱在一起,缓了许久,才烦躁地骂:“滚啊,丢不起这人。”   “好,先不去,别激动,动作轻一点。”余渊半撑半托着他,将人重新揽回来靠好。   “砰”———   巨大的一声在寂静深夜里轰然炸响。是钱忠带着小白在户外草坪放跨年烟花。   余渊适时升起两面电动卷帘,视野豁然开阔,仿佛瞬间置身于室外密林,幕天席地。   夜幕被一簇簇烟火点亮,天空晃如白昼。火树银花在他们头顶绽放又消散,短时间内不断明灭交替着,照亮水中一双人影,隆隆声响彻天际。   不知这是今晚的第几次词穷,苏阳还未反应过来,嘴巴惊讶得微张,“你找人放的?”   “算是,也不是。”余渊低头在他唇角亲了亲,柔声,“新年快乐。”   “新年?十二点了?儿子还没回来吗?”这次苏阳吸取教训了,即便十分震惊时间已过12点,也不敢有太大的肢体动作。   “现在才想起问儿子,会不会太晚了一点?”余渊不忍看他焦急,卖关子只敢卖那么一秒,“阿忠带他放好这一阵烟花,就会回来。饿不饿?要不要起来?”   先前顾不上饿,这么一问倒真觉得有点饿。苏阳心道能不饿吗,他还没吃晚饭。顿时回过神来,他从五点到半夜,晚饭都还没吃!从五点到半夜,简直禽兽啊!!   思及至此,指使起人更加心安理得,包浴巾吹头发裹睡袍,张张嘴就好。晚饭也让拿到床上吃,蓬松柔软的鹅绒垫围了一圈。   罗阿姨按苏阳口味精心准备的晚餐热了又热,早已闷失了原味,也就剩锅鸡汤还能喝,最嫩的鸡腿肉撕成小条,汤里下了把极细的银丝面,配一碟小青菜,好味又易消化,正适合苏阳现在吃。   小白回来后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叭叭,好吃吗?明天我也想在床上吃这个面。”   苏阳还没说什么,从楼下客卧放好洗澡水上来的余渊抢声:“不可以。”   “啊?”小白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原因,想不出来,苦恼地问:“为什么叭叭可以,我不可以?”   余渊嫌他动作慢吞吞,扛起来就走,“没有为什么。都十二点多了,快些去洗了澡睡觉。”   “可是,我为什么不在大浴缸洗澡呢?”三楼父亲卧室有个大浴缸,小白看过的,大得够他游泳,早就心痒痒想试了。   余渊惦记苏阳,一心只想快些完成任务把儿子哄睡,随口回:“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不然以后做什么需要打马赛克的事时,联想到儿子泡澡玩小黄鸭,画风过于割裂。   小白不假思索:“因为叭叭说你什么都知道,我才问你为什么。”   前言不搭后语,也只有苏阳能跟他对上频道。   “…………”余渊彻底失去跟儿子沟通的耐心,几下帮他脱掉衣服,丢进满浴缸泡泡中,“洗快点。”   小白坐在浴缸里跟他大眼瞪小眼,很无语地说:“没有小黄鸭玩具,我怎么洗澡。”   余渊没办法,只得从口袋摸出一只,咚的扔进水中,“最多玩十分钟。”   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又问儿子:“你爸爸都怎么跟你说我的?”   小白看着一只小黄鸭,眨眨眼:“一只鸭宝宝太孤单了。”   “少来。”话虽如此说,手已再次伸进口袋,摸出另一只稍大的扔进浴缸。   一大一小两只小黄鸭浮在绵密泡泡中,小白仍旧不满意,可怜巴巴道:“可是……鸭宝宝怎么能只有一个家长。”   “……”余渊丢进最后一只,“现在满意了?可以说了?”   一家鸭在浴缸里整整齐齐。   “叭叭说父亲你十分博学,读过很多很多书,功课棒,什么事情都会,什么道理都懂,让我长大跟你一样。”可明明自己刚才连问两个为什么父亲都没答上来呢,小白注意力从塑胶鸭上移开,懵懂地看向余渊,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那我能再考考你么?”   他的眼神跟苏阳如出一致,透亮、纯粹、天真,有时又是天马行空般懵懂。   余渊心软一瞬,温和地笑:“就你还考我?那问吧。”   小白想了想,一本正经出题:“你知道阿忠晚上给我看了什么动画片吗?”   “……不知道。”余渊忍住敲儿子的冲动,“这种问题让人怎么回答。”   “啊?那好吧,我换一个。”小白垂首,勉为其难又想了想,问:“那你知道晚饭我第一口先吃菜,还是先吃米饭吗?”   余渊:“…………”   小白见父亲默不作声,很小大人地摇了摇头,评价道:“父亲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一点也不博学。”而后叹了口气,又说:“你要努力学习才行,不然叭叭他也会失望的。”   “用不着你担心,恐怕只有你失望。”余渊忍无可忍,背手轻敲儿子湿漉漉的脑袋,“十分钟到了,出来。”   话音未落,忽略儿子的质疑声,一把将他从泡沫堆里捞了起来,拎到蓬蓬头下冲洗。如注水流直直淋下,令小家伙不得不闭气息声,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冲干净了,浴巾兜头包住,擦干换上睡衣,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俨然已经做得十分熟练。   余渊把儿子抱回到三楼卧室时,苏阳还在喝汤。他放下汤匙,眉间微拧,“怎么洗这么快,洗干净了吗。”而后不等回答便转向儿子,换了副表情和语气,柔声细语的,“快来让爸爸闻闻,香不香。”   小白可算找到投诉机会了,一个劲拆台,“不香不香,父亲没有帮我搓搓,也没有帮我捂住眼睛就冲冲,差点让我呛到水呢!”   余渊下意识辩驳:“有呛到水么,你自己也说差点,男孩子哪有像你这么娇气的。”说话声随着某人凌冽的眼神看过来而渐弱,揉了下儿子倔强的脸蛋,“有人撑腰真是了不起。对不起,以后会帮你捂住眼睛再冲的。”   小白这种时候都反应很快,得寸进尺地要求:“那明天早上不晨跑可以吗?”   余渊铁面无私不心软一分:“不可以,你赶紧睡。”   今晚自己的失态足以说明,疏于锻炼就会失去对身体的精准控制,他决定今后陪着儿子一起晨跑,加倍的那种。   小白唉声叹气地带着遗憾入睡,当然是在爸爸怀里。所幸主卧的床足够大,没有在公寓时那么挤,苏阳睡在中间,大概是之前刺激过度,这会儿很困了也没睡意。   余渊本来就不敢睡,察觉到身边人很轻地动了下,连忙撑起身,掌心抚上额头,“不舒服?”   苏阳拍开他的手,“没发烧。”   既然知道人没睡,余渊便放心地将苏阳揽进怀里,从后面抱着他,亲他的颈侧,很轻很温柔,带着爱意无关欲望的亲吻。   苏阳心里还是十分受用的,但毕竟还生着气,象征性躲了两下,嘴上当然更能不承认,“喂,你有完没完。”   余渊从他颈窝里抬起头,不满地说:“这是你今天第三次叫我喂,该改改称呼了。”   “改成什么?”苏阳逮着机会埋汰人,“混蛋?禽兽?畜生?自己选吧,喜欢哪个。”   昏暗中余渊无声地笑了下,躺回枕头上,好好抱着人,“就当你夸我。”   苏阳向背后偏了下脸,“你真的……”他想说真的跟刚认识时很不一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形容。   “真的什么?真的很厉害吗?”   “真的很不要脸。”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余渊轻笑了声,“知道今晚代表了什么吗?”   苏阳被他没头没尾的话听懵了,转过身问:“代表什么?”   “代表以后你应该叫我老公。”   “就你今晚的表现?想得美。”苏阳无情地转回去,“睡了。”   余渊亲了亲他敏感的耳垂,最后说:“有任何困难的时候,记得叫老公。”   第二天,余渊到底没有天一亮就把儿子拽起来晨跑,而是自己在阳光房练了一小时器械后,才上来叫他起床。   小白昨晚第一次体验晚睡,困得不行,起床比平时艰难得多,揉了半天眼睛,迷蒙着双眼,有气无力地使出新学的杀手锏:“老公,我不想晨跑。”   余渊:…………   分床睡需要尽快提上日程了! 第73章   海市的冬天总是阳光充沛, 午后洒满金色光线的卧室里,小白无聊地在地板上滚来滚去。   苏阳陷在软枕中,笔尖沙沙划过,一只Q版奶狐狸也在纸面上打着滚。不知不觉, 空白页所剩无几, 涂鸦本里的内容逐渐由建筑变成大小狐狸日常。   一时兴起, 他点开先前耿乐强烈要求注册的平台账号,将这副涂鸦发了上去。   苏阳放下手机和画本,伸了个懒腰,睡过回笼觉其实早就感觉好多了,又被强制在床上歇了大半天。这会儿实在躺不住了, 掀开绒被起身。   恰好余渊端着果盘进来,托盘上两只精巧的骨瓷碟,银色复古水果叉下垫着纱质方巾。罗阿姨和一众帮佣都被放了三天的假。从清晨起,偌大的榕园就只有他们两大一小,一日三餐自然都落到了余渊肩上。   小白终于肯从地上滚起来, “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话音刚落, 口中已被塞入一颗青提。   刚吃过午饭不到一小时, 又是红茶曲奇又是水果的, 苏阳心道这是养猪呢, 也就儿子这样一刻不停地动才消耗得掉。“天气这么好, 出去逛逛吧。”   小白含着青提模糊不清地跟着附和:“嗯嗯,天气这么好。”   苏阳刮了下儿子直挺的鼻梁,“天气不好的时候, 也没见你肯老实在家待着。”   余渊抬手看了眼腕表,一点一刻, 距离新年音乐会开场还有一个多小时,票是他提前订好的,只是看苏阳昨晚状态不佳,就没提,“要不要去听交响乐?”   “啊?大提琴小提琴什么号那种?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老古板啊?”   “那你想去哪?”余渊仅从苏阳的表情就能看出他的意思,叉起一块蜜柚举至他眼前。   苏阳就着他的手低头将蜜柚含入口中,三分酸七分甜,刚刚好,“……逛过集市吗?”   “没有。”   一旁全程埋头苦吃的某白,麻利丢下叉子,“我要逛集市!”   苏阳兴致很高,说走就走,一把抱起儿子,踉跄一步,儿子已经被余渊接了过去,“地址发给我。”   “易江。”   苏阳一时兴起,对集市的记忆还停留在孩童时期。那个时候,孤儿院没什么能外出的娱乐活动,唯有一年一次的集市,即便只能饱饱眼福也够他数着日子惦记期盼。   易江在海市以北,恰好避开了节假日车流,高速上畅通无阻,到地方虽只花了四十几分钟,可一路上小白这个话痨仍不断发问。   “叭叭,怎么还没到?”“叭叭,快到了吗?”“叭叭,到了会不会我已经长大了?”   最终苏阳忍无可忍,塞给他一包小饼干才总算安静下来。   易江市集就办在镇子主干道上,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分门别类。除了镇政府规划出来的摊位,外围还有很多附近村子群众自发摆的,一个背篓一张报纸,往地上一铺就能开始叫卖。   现代物流虽早已将网购普及至最偏僻村落,市集的实际意义大大削弱。但新年伊始逛逛市集,是易江附近村落村民固守的情怀。   灯盏糕杏仁腐敲鱼敲虾汤,还有各种平时被严格管控的甜食,凡是跟吃有关的摊位,都是小白驻足流连之地。这个也问一嘴那个也流口水,没逛出二十米,肚子已经圆滚滚了,被及时抱离。   除了吃食,集市还有很多好玩的,花灯米塑油纸伞皮影戏,这下轮到苏阳和儿子一起移不开脚了。大小不一的购物袋拎了一手,还要忙着举手机拍照。   余渊抱着小白亦步亦趋地跟着,左手也挂着几个稍重的纸袋。都是不到一百的小玩意,也能高兴的眉开眼笑,有种比收到古堡还兴奋的错觉。   逛到后半段,小白已经快要睡着,安静趴在余渊宽大的肩膀上,隐约生出父亲还是有点用的塑料情。   余渊身高样貌都很引人注目,又抱着个萌小崽,走在人群中就很有反差感,惹得路人频频回头看他。   青年小夫妻凑在一起轻声咬耳朵,“你看看人家老公又带娃又陪逛,任劳任怨,关键长得还帅。你才陪我逛了半小时就抱怨个没完。”   余渊听力极好,自是一字不落听了个完全,嘴角微扬。   快两步已经停在一个珠绣摊位上的苏阳浑然不知,勾起一串颜色最艳丽的,朝他喊了一声:“喂,喜欢吗?我送你啊!”   余渊走近,凑到他耳边,低声:“喂什么喂,叫老公。”   说话的气息扑打在耳廓上痒痒的,心里也跟着痒痒的。苏阳脸红一瞬,嘴上却不饶人,“送你还要求这么多,这可是有美好寓意的,不要就算了。”   作势就要放下,但手指却依旧勾着。   余渊不忍心逗他了,转头问摊主:“多少钱?”   说好要送的人,最后成了被送的,苏阳意满离。   一串珠绣做成风铃样式,被苏阳举至头顶,阳光穿透镂空的缝隙,染出五彩斑斓的光晕。   他听到余渊问:“寓意是什么?”   苏阳高举的手僵直放下,心虚突如其来,刚才那股要送人的劲荡然无存,说话也磕磕绊绊起来,“就……就是吉祥如意,新年快乐啊。”   余渊牵起他的手,装作不懂,柔声:“好,那就祝你吉祥如意,新年快乐。”   ———“余总。”   他们说笑着完全忽略周遭一切,听到有人叫,才看清迎面而来的付坤,身旁有位娇小的年轻女士挽着他。   苏阳下意识从余渊掌心挣脱出来,他也不知道自为何要这样,像个早恋被学校教导主任抓包的高中生。   余渊重新将他牵了回来,这才对付坤微点头,“这么巧。”   “没想到余总会对我老家的集市感兴趣,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呢。”付坤的语气正如他所说,一脸意外。   苏阳一听老家二字,立即警觉,也顾不上什么合不合时宜,凑到余渊耳边,“约他去哪坐一坐。”   余渊当然秒懂他的用意,故意威胁他:“叫老公。”   付坤看老板和苏阳说悄悄话,也不敢先走开,来往人群中这么四个人站在路中间还挺扎眼的。   苏阳完全被拿捏住,用鼻音糊弄:“老,公。”   “听不清。”   “…………”苏阳瞪着眼睛凶巴巴的,咬咬牙,心一横,“老公。”   余渊抿着唇满意地笑了下,而后转向付坤,淡淡道:“有空找个地方坐坐吗?”   老板的邀请等于财神爷的邀请,哪有拒绝的道理。虽然付坤内心有种成为老板跟老板娘PLAY一环的错觉,但不敢说,一叠声应下:“好的,好的,我知道镇上有家茶室。这边请,我来带路。”   这是镇上他能想到,最高规格的地方了。他老婆没有来,三人加一只睡着的崽进了茶室雅座,一壶易江绿茶很快端上来。   付坤用滚水煮过茶具,拎起茶壶先给余渊斟了一杯,谦虚道:“小镇上没有什么好茶,也不知能不能入您的口。”   虽说是下属员工,但毕竟现在有求于人,这点人情世故余渊自然拎得清,很给面子地抿了口:“不错,清爽柔嫩。”   付坤心里咯噔一下,受宠若惊,继续给苏阳倒,“那一会儿我让茶室老板装几包您带回去慢慢喝。”   余渊客客气气谢过。   苏阳见寒暄得差不多,开门见山地问:“付总监,您是易江人?”   付坤的茶壶险些拎不住,晃荡了下才被他放回几面上,“不敢不敢,叫我小付就好。”虽然他跟苏阳不熟,仅打过一两次照面,如果先前关于他身份的猜测暧昧不明,那今天所见的一切即便粗线条如他也该懂得二人之间的关系,更别说堂堂余总一直抱着个熟睡的奶娃娃。   他如实回答:“我老家在易江镇下面连江村。”   苏阳跟余渊对视一眼,连江村正是度假村项目所在的村落,一脸欣喜又问:“你们村里有个搁置多年的度假村项目,你知道吗?”   付坤抽出一张纸巾擦拭刚才撒出的茶水,“哪能不知道啊,我们家的宅基地也被村里集中收走了一块。我父亲现在还每年念叨。”   苏阳也不跟他绕圈子了,将项目来龙去脉略过不必要的冲突信息,大致讲了一遍,但没明着说让他充当说客做中间人。   谁知付坤自己揽上身,“那是好事啊,我本来就是嘉平教育奖学金的受益者,而且村里还有个大学生跟我情况一样。如果这事由嘉平牵头,我想村民很快会想通。”   苏阳刚想开口解释,这事跟嘉平没任何关系。他的手被身旁余渊按住了,眼神示意他别说话。   余渊问付坤:“你是嘉平奖学金获奖者?”   “是啊。”付坤点头,腼腆地笑,“如果没有嘉平我就没法留学,更别说学费这么贵的设计专业。其实履历里都有写来着,余总您日理万机,没机会注意这些细节。”   余渊若有所思地“嗯”了声,结束了这场偶然的会面。一是时机还未到,二是他的手快被儿子压麻了,看着小小一只没想到抱久了也那么沉。   回程路上苏阳明显心情更开朗几分,话多的有点像儿子,后半程快到家时,兴奋劲过了才拿出涂鸦本,随意描了几笔。   回到家,余渊把儿子抱去卧室,苏阳等不及上楼,窝在客厅沙发上,飞速将刚才车里未能完成的图画完。   画完依旧拍了照,发布至个人社交平台上,四宫格,最后一幅是一串珠绣风铃,正是几小时前买的那串,旁边竖排题字———生生世世的守护。   傍晚的阳光斜穿进客厅,逆光中是苏阳捧着手机逐一查看评论区留言的笑颜,无心的一则动态,没成想能吸引来大批流量和粉丝,留言更是多得数不过来。   余渊从旋梯缓步而下,看到的正是如此一幕,心被这落日余晖晒成了暖融融的一片。 第74章   集市上吃过太多小食, 晚餐余渊只准备了些易消化清爽的食物,分量也不多。简单吃过后,苏阳兴致很高地拿出一盒switch,半个月前就买了, 一直没时间拆开玩。   从前他喜欢在工作之余打打游戏, 这也是作息不规律社交匮乏的他, 为数不多的兴趣爱好。各种类型游戏卡几乎都玩过,并热衷不断刷新通关记录。   苏阳从一众游戏卡中抽出一张马里奥派对,插进主机,“这个简单,适合你。”   小白对所有新鲜事物都充满好奇, 又有爸爸陪玩,异常兴奋。在熟练了手柄操作键后,他上手很快。第一次玩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还是有继承到几分天赋,可苏阳放水放得明目张胆, 只有小东西看不出来。   一局结束,小白又赢了, 在沙发上蹦来蹦去, “耶~我好厉害, 又赢了叭叭!我还要玩一百次!”   屏幕倒扣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 苏阳点开, 一则工作群信息。是只有他、耿乐、梁宏朗的三人工作小群。梁宏朗说要开个视频短会。   他顺手把手柄递给一旁看书的余渊,“你陪儿子玩两局,我有点工作。”   余渊合拢书本放置在沙发扶手上, 接过手柄:“我不会。”   苏阳头也不抬地回信息,说:“很简单的, 试玩一次新手教程就会了,不会更好。”毕竟,放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余渊很少接触电玩网游这种东西,认真研究起来。   小白沐着胜利的荣光,很热心充当老师:“父亲,你看这个键哦,按一下就会向左走的,还有这个哦……”   苏阳回完信息,一抬头看到余渊专注的侧颜,线条无可挑剔,看书时戴起的细金丝边眼镜还没拿掉,有种奢牌秀场禁欲男模既视感,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下,“怎么这么帅。”   小白对这种亲密肢体动作已经很习惯了,只是不甘心爸爸没有夸自己,半仰起脸摆好被亲的姿势,“那我呢?”   “你更帅,你最帅。”苏阳站起身,绕到儿子另一边,不仅一碗水端平,还故意亲出声响,“最多再玩半小时,然后乖乖洗澡睡觉。”   小白这下满意了,甚至还不知天高地厚看向余渊,得意地笑。   余渊淡淡瞥了眼儿子,“专心点,开始了。”   苏阳快步上到三楼书房,诺大的空间,分了一半区域出来供他使用。更准确地说,没法分得清楚,早已不分彼此。苏阳看了一半的书和杂志,爱听的黑胶碟片,水吧台面上刚购置的最新款咖啡机,点点滴滴关于他的生活痕迹,正悄悄改变着榕园的每个细微角落。   电脑启动,点开视频会议软件,分屏里很快出现了耿乐和梁宏朗的半身影像,两人都穿着正式的外出服。耿乐淡蓝色衬衫外一件V领毛衣开衫,头发一看就用心打理过。梁宏朗稍显随意些,但也跟苏阳一套睡衣相比得体许多。   苏阳对着电脑屏幕沉默片刻,“……要不你们先聊着,我去换个衣服?”   屏幕那头的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耿乐:“不用。”   梁宏朗:“没关系。”   一个是熟到可以略过的搭档,一个是估计眼神不会落到自己这来的合作方,苏阳自然也就没太在意这些细节。但随着会议进行,他发现了,自己好像成了什么可有可无的NPC,每次话题都巧妙而自然地绕过他。   苏阳耐着心听了二十几分钟的‘对口相声’,终于忍无可忍地提议:“要不……你们打个电话私聊?”   热议中的二人话题戛然而止———   耿乐面色讪讪:“抱歉。”   梁宏朗勉为其难:“也行。”   要不要这么默契,声音再次撞到一起,说你们没什么都没人信。   书房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夹杂着哭腔传来,“呜呜呜~叭叭,你在哪?呜呜呜……”   “这下你们真要私聊了,儿子哭了。”苏阳对着屏幕摊手,冲外面喊了句,“这呢,书房。”   小白一口气冲进书房,拖鞋都跑掉了一只,气喘吁吁着边哭边控诉,“叭……叭,我再也……不要跟……父亲一起玩了。”   “哎呀,我的小白白被哪个不要命的欺负了,看叔叔不……”随着页面关闭,耿乐义愤填膺的关心也息了声,苏阳俯身抱起儿子,指腹帮他揩去眼角的泪,“又怎么了这是?”   小白搂住爸爸的脖子,哭得更凶了,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苏阳对儿子的哭功了如指掌,索性不问了,抱着下楼去找另一位当事人。   另一位当事人云淡风轻,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液晶屏幕,手中熟练操作着手柄。   不多时,屏幕上弹出游戏结束字幕:S级完成!获得紫色爱之宝石。   苏阳忘了自己是下来干嘛的,惊讶道:“运气这么好?你这么快打完了所有节奏的三种难度?”   他抱着儿子坐下来,拿起手柄,退回大地图查看战绩。   游戏机未拆封,卡也是新的,连账号都是一小时前他刚注册的,要知道当初自己为了集齐五颗宝石,整整玩了一个周末。更别说全部刷到S级。   眼前场景跟小白预想的南辕北辙,哭声更卖力地响起,“父亲是个大坏蛋!”   这一哭喊成功将苏阳注意力拉回,“儿子为什么哭?”   余渊拿掉眼镜随手搁在茶几上,揉了揉眉心,“太费眼睛,以后还是少玩点。”   “…………我问你这个了吗?”苏阳提高音量,“儿子到底怎么回事!”   余渊这才意识到他的火气,但完全摸不清缘由,实事求是回答:“他输了几次就开始发脾气,然后就哭了。”   苏阳气结,不敢置信地瞪起眼睛,“他一次都没赢过?你让他输了这么久?赢儿子很有成就感?”   一问比一问生气。   余渊的声音小下来:“我怎么知道他这样也会哭,再说一个男孩子……”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阳打断,“你闭嘴吧。又是这一套老古董思想。男孩子怎么了,男孩子就不能有负面情绪,不能掉眼泪吗?”同时轻拍儿子哭到打颤的后背,安抚着,“别哭了,看爸爸给你报仇。”   小白打着哭嗝点点头,但心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毕竟爸爸也只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事情确实按着他的预期发展,苏阳换了两张地图,玩了不下十局,均以失败告终,并且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儿。   玩到客厅古董座钟报了九点整的时,小白也情绪平复下来开始打哈欠,苏阳幽怨地放下手柄,不再继续下一局,“哼,我们去睡觉了,你自己玩个够。最好玩通宵。”   说着抱起小白,气冲冲地上楼去了。   到这里,余渊仍未明白打输游戏跟生气之间的关联,但心里默默记下了,以后跟儿子和苏阳玩竞技类游戏时,绝对不能赢。   他关掉显示屏,归置整理好喝剩的果汁牛奶杯子,处理掉没吃完的水果零食,回到三楼卧室时,苏阳和小白已经躺在床上讲睡前故事了。   以过往那么多次惹怒苏阳的经验来看,当着儿子的面哄人,绝对有产生反作用力的可能。他动作很轻地拿了睡衣,转身进了浴室,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算着时间听着动静,笃定儿子睡着了才从水中起身。   出来时,儿子果然睡了,苏阳拿着手机,正在查看三人工作小群最终讨论结果。事实证明果真只是屁大点事,那两个心猿意马的人居然商量了整整三小时,不趁机谈个情都对不起浪费的时间。苏阳看破不说破,往群里回复了个OK手势。   余渊带着一身热气掀开鹅绒被,自然而然地往苏阳那边凑,俯身的动作刚做到一半,被苏阳很嫌弃地背过身,躲开了,“很累,没力气,走开。”   苏阳为人处世向来低调谦逊,但把所有的坏脾气都给了余渊。   余渊无奈,侧身朝向苏阳,故意抛出苏阳最感兴趣的话题,“一个地方想要建设发展,基础设施是根基。”   苏阳的注意力成功被牵动,可语气依旧高冷,“什么意思?有话就直说。”   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余渊翻身躺平回枕头上,“嘉平有个公益基金会你应该略有耳闻,你手里的博物馆项目就是其一。基金会定期从申请的项目中,筛选合适的落实。比如盖学校,造公路,建医院……”   话说到这份上,苏阳怎么可能还听不懂,连江村的公路还有医院,正是他最头痛的难点。他利落转过身,顺势用手肘托着下巴,趴在余渊边上,眼里闪烁着亮光,“任何组织集体都可以申请吗?”   “当然。”   “备选的申请多吗?从申请到落实周期大概多久呢?”   “很多,快则一年,慢则没有回音。”   “啊?”眼里的光黯淡下来,苏阳垂眸,“那说了等于白说。”   鱼上钩了,余渊将手臂垫在颈后,慢条斯理地回:“叫老公,就帮你插队。”   还有这种好事?有些事情有了第一次,往后的每一次都不再是难题。苏阳凑上前,补上刚才那个躲开的吻,“老公。”   可下一秒,他便回过神。他的善良不是装出来的,看待问题的角度也很不一样,他问:“那原本受益的项目怎么办 ,不就被我抢走了名额吗。万一他们更需要……”   余渊顺势将他搂进臂窝,“骗你的,不会抢走别人的名额,额外追加,现在满意了吗?”   苏阳高兴地半撑起身,与余渊对视,“怎么这么好。”反被余渊按在身下,“现在又不累了,有力气了?”   心情好一切好说,被调侃也丝毫不介意,苏阳伸出手臂抱住余渊的脖颈,大言不惭地说:“休息过就不累了不行吗?”   “大的小的一样难伺候。”余渊压下身,责备是轻飘飘的,吻却越来越重。 第75章   元旦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 嘉信写字楼五十二层,余渊推开总裁办门。他刚跟财务部开完会,定好新一季财务预算,春拍及两个展会都赶在了一起, 可以预见未来一个月他会有多忙。   秘书佳佳拿着平板跟进来, 汇报本周行程。   手里的年度财务报表翻过两页, 耳边秘书的汇报也结束了,“高管例会将在20分钟后举行。”   余渊微点下巴,“知道了。”   佳佳转身的瞬间被叫住,“帮我叫付坤。”   “好的,余总。”佳佳退出办公室, 从外面带上门。   付坤作为连江村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奖学金受益者,那天回去后在家庭内部组织了场聚会,把度假村的事稍微提了提。基于对他学历和工作的仰望滤镜,长辈们虽未立刻放下成见,但心里的抵触情绪没那么激烈了。算是为今后正式交涉打下良好基础。   付坤对余渊一大早就找自己的原因心中有数, 一路打着腹稿,敲了敲门推进去, “余总, 您找我。”   “先坐。”余渊没抬头, 继续看完财务报表, 快速签了字, “一般跟你老婆约会都会做些什么?”   打好的一堆腹稿没了用武之地,付坤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余渊一本正经的表情跟平时毙掉设计方案没什么差, 有意等了等。   付坤领悟过来,脑中认真回忆了下工作之余的日常, “就……逛街看电影打卡网红餐厅,请朋友聚个餐或者干脆窝在家追个剧。”   “还有呢?”   还有就是周末假期了,他继续延申思路,“周末或者短假,可以周边找个地方徒步露营。长假的话就去远点的地方旅行,国内国外都有。”   余渊略有失望,这些跟他从网上搜出来的结果大同小异,他轻咳了一声,故作随意地问:“听交响乐这种活动会很老古板吗?”   付坤终究还是粗线条一根筋,并未察觉老板脸上那些细枝末节的讯息,脱口而出:“那必须啊,相当老古板。我身边的年轻人没有听这个的。”   “这样。”余渊丝毫不生气,虚心请教,“那你们听什么?”   “演唱会,音乐节,livehouse。”   余渊在手边的笔记本上记录下来,进一步问:“音乐节是什么形式的?”   “?”付坤警铃大作,如果到这他还没察觉出异样,那就不叫一根筋,叫缺根筋了,小心翼翼地答:“一般是在草地上举行,形形色色热爱音乐的人聚在一起,有点挤也有点吵,您应该不会喜欢的。”但很显然,他仅存的那么点眼力见也用错了地方,只有他自己浑然不知。   正事聊完了,余渊划开解锁平板,点出一份文件,“两天时间,交接一下手头的设计项目。度假村第一版企划案发你私人账号了,所有附加条款可以协商,其他免谈,截止本周末之前,搞定它。下周一我会亲自去现场。”   话题一百八十度急转弯,又或许是余渊刚才过于随和日常的话题给他了什么错觉,付坤再一次反应不过来,“啊?”   纯黑万宝龙钢笔旋回笔帽,余渊面无表情问:“需要再重复一次?”   “啊,不……不需要。”直到这一刻付坤认清现实,老板还是那个毙掉方案绝不心软的老板,自己只有被通知然后执行的份。   等他推出办公室,路过秘书办时,留心问了一嘴:“佳佳美女,咱们余总平时听交响乐吗?”   佳佳莫名其妙地看他,“听啊,他很喜欢,前几天刚让我买了两张新年音乐会的票。”   屏息静候答案的付坤脚下一软,差点没站稳,“不……不会吧。”   佳佳更加迷惑,看神经病一样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往后请珍惜跟我作同事的每一天。”   佳佳看着他的背影:“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话音未落,内线电话响起,她连忙将注意力拉回,“余总……这个乐队挺有名的,听过……”训练有素的秘书就是不了解也会马上着手了解,座机听筒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手已经在键盘上敲下关键词,“这个乐队主创没有发布演出信息……好,音乐节月底就有一场……”   前后不过十分钟,票也买好了。   相比较余渊一整天的会议,苏阳则是外出跑现场。博物馆项目动工了,他作为实际意义上的主设计师,需要把控工程质量,施工伊始不能缺席。而耿乐这个对外宣称的门面,自然也不能落下,就一起出了个短差。   梁宏朗在现场隔出间临时办公室,很有心地提前修整,办公桌人体工学椅一应俱全,连茶水吧都没落下。   他对苏阳也早已放下介怀,更准确地说现在巴结还来不及,并通过引荐相熟的甲方迅速博得他的好感。   苏阳倒不是真在意这些项目,一方面他看出耿乐梁宏朗之间那股暧昧劲,做个顺水人情。另一方面,所有盈收都投到度假村项目中,虽然心里那点关于经济和身份的落差已想通,但余渊的生日在一月底,给他送礼物太难,思来想去最终选定了一对素戒,即便最入门款式也要六位数,符合他审美的价格更贵,于是私下接了两个小设计单,连耿乐都瞒着的那种。   耿乐长期混迹各种社交圈,不是普通级别的人精,一眼看出两人之间有猫腻,“你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   梁宏朗很怂地借口去耵工人,直接溜了。   苏阳跟耿乐面对面坐,心虚关闭正在画的私活,表面却装腔,“哪有熟,就普通合作施工方啊,难道非得见面先吵一架吗?”   耿乐哼笑一声,“首先,你一旦话多就表示心虚。其次,你知不知道自己撒谎不敢盯着人看,眼神还会乱瞟。”   “…………”苏阳,“。”   被识破了于是破罐子破摔,索性摸起鱼,他举起手机对准侧窗外,不断调整角度构图,拍下一张满意照片。这里窗外有别于市区的车水马龙,满眼绿色,毓秀葱茏,仿佛时间直接快进到了春天。   画面太治愈,忍不住分享给某人。没有文字,就这么一张图片发了过去。   余渊正在例会上,开小差开得明目张胆,也回了一张图片过来。照片上带到一小截他的平板,能看出是春季拍卖图录的电子版,陈副总正站在幕布前主持会议,看样子还挺激昂慷慨。   苏阳情不自禁勾起唇,字刚打到一半,听到头顶上方传来“啧啧啧,陈副总犯了什么天条啊,要成为你们Play的一环。”   他连忙锁掉屏幕,抬眼对上耿乐一副戏谑神色,“注意下素质,你自己没手机吗,非要盯着我的看。”   耿乐脸都不要还要什么素质,“看你表情就知道没什么恋爱经验。这种情况,就应该撩得他无力招架却什么也做不了才刺激。”   苏阳虽食髓知味,却没开放到能光明正大谈论这类话题的地步,并且以他对合伙人的了解,如果不及时阻止,他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苏阳下巴朝门外方向扬了扬,“怎么个撩法?要不你给我现场展示一下。”   耿乐立马被怼得服服帖帖,讪讪靠坐回椅子上,“好心传授你增进情趣的秘籍,不领情就算了。就他?配吗?”   梁宏朗恰好进来通知二人,定做的声墙配件到了,让他们出来确认一下材质和大小。不确定他听没听到,又听到多少,只是有别于先前说话语气,此刻是生硬而淡漠的。   耿乐心慌了一瞬,愣在原地。   话题被苏阳接过来,“好,马上来。”他把一切看在眼里,转向同伴,“愣着干嘛,走啊。口是心非是要遭报应的,你看,来得多快。”   他怼完耿乐,快速点开微信置顶对话框,输入:工作去了,可能要忙到下班前,晚饭见。打着字想起耿乐刚才的话,似乎有那么点道理,感觉不像情侣之间的对话,而像什么工作汇报,冷冰冰的话逐字删掉,换成:老公,我去忙了,晚上见,亲亲jpg.   输入完自己都嫌牙酸,闭着眼按了发送键。不敢再看手机,调成消音模式塞回口袋,小跑着赶上走廊里一前一后两个人的步伐。   苏阳认真又投入地检查了玻璃和铁片尺寸,以及成品的状态,确认无误后签字进入批量拼接环节。耿乐提议在工作群里汇报下开工进展,一直沉默不语的梁宏朗才开了口,公事公办的语气,“通知你们之前,已经发了今日进度和现场照片在群里。”   简短的一句话宛如晴天霹雳,令苏阳霎时脸色泛白。置顶微信原先只有余渊一个账号,昨晚新设了博物馆施工三方的工作群,还没习惯。如果他理解的没错,梁宏朗应该是发到这个群里,那他刚才下意识点开置顶回复的那条信息…………   苏阳惊慌失措地拿出手机解锁,还没点进去就看到首页上一排红色未读数字提醒,心凉了一半。紧接着,耳边爆发出耿乐嚣张的大笑声,“嘴上不承认,手倒是挺老实。没想到我那全身120斤有119斤反骨的合伙人,私底下嘴这么甜的么。”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群里不仅有他们三人,还有包括余渊、陈副总以及项目经理等,不下六位嘉平职员……   ‘口是心非要遭报应的,你看,来得多块。’   救!这是什么级别的社死场面! 第76章   为了不再胡思乱想, 苏阳一下午强迫自己沉浸式工作,手机设置免打扰,连余渊的电话都没接,更别说信息。   结束一天工作, 回市区路上, 他懒洋洋地窝在副驾座上, 耿乐憋着笑,继续没良心地调侃他,“至于吗,还在想那事呢?虽然我也觉得很尴尬,但其实也还好啦。就是合作的项目刚起步, 还得面对他们至少半年多,想想就……哈哈哈~”   他说着说着自己又笑了起来……   苏阳懒得接话,被笑得有些麻木了,但耿乐不是那种你不说话,就停止话题的人, “想开点,好歹你男人位高权重, 他们不敢像我这样, 每天明面上笑你, 顶多就是背地里笑笑。安啦, 反正你也不会听到。还有我这个人啊, 记性不怎么好,笑个七八九十天说不定就忘了。”   这哪是安慰人让人想开点的话,听后更绝望了。   苏阳有气无力地回:“今日份可以闭嘴了吗, 算我求你。”   耿乐终于肯当人了,在嘴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好好好,我闭嘴。”   做了很久心理建设,苏阳才敢点开微信。这事发生后不久,工作群原地解散。   解散了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了吗?   聊天记录依然明晃晃,这会儿看到还是会心梗的程度。   点开微信,未读信息满满当当,一排小红点标着数字。   陈副总发了两条给他,一条是一排问号,一条委婉地提醒他是不是发错地方了。   还有新加的项目经理,一连发了数个让他赶紧撤回,见他没反应,甚至打了两通视频电话。   可惜苏阳设置了信息免提醒。   最后才点开置顶微信,从上往下有三条信息——   【才看到,没关系,别放心上。】   【看到回我电话。】   【什么时候回来?】   耿乐还在旁边,正愁没话题八卦呢,电话是没法回的。   苏阳输入:【五点约了客户,大概六点左右下班。】   余渊像是守着手机,几乎秒回:【不方便打电话?】   苏阳:【嗯,耿乐在开车】。   即便隔着屏幕看不到表情,文字听不到语气,余渊也大概能猜到苏阳此刻的状态,宽慰他:【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快到地下车库时跟我说一声。】   苏阳一激灵坐直了,吓耿乐一跳:“诈尸呢,原地复活?”   “开你的车。”苏阳边怼他,边打字:【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这么多人也行??】   短时间内给这么多人消除记忆还真没试过,余渊自己心里也没底。但眼下在苏阳面前也只能先往好处说,总不能让他对‘老公’二字留下阴影,于是回复:【当然行。】   【好厉害!!】苏阳一整天魂不守舍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安稳着陆。   余渊看到两个感叹号勾起唇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谢我。】   这行字自带画面,还是需要打满马赛克那种。苏阳刚浇满的鸡血,瞬间失灵,不知道怎么回,干脆锁了屏幕不回应。   耿乐见他一惊一乍十分反常,不停用余光观察他,“聊个微信脸红什么?”   苏阳眼神乱瞟,说起谎来要多业余有多业余,“我……热,不行吗。”   耿乐瞥了眼左侧后视镜,按下转向灯打转方向,一脚油门超过前面的车,这才慢悠悠开口:“眼神乱瞟、语无伦次。要不给你报个班吧,提升一下演技。”   苏阳心里的担忧落了地,怼人思维活跃多了:“提升成你这样吗?口是心非满级艺术家。”   “嘿,你这人,来劲了是吧。”耿乐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丝毫不影响嘴上的发挥,怪声怪气地模仿:“老公,晚上见,亲亲。”   苏阳清楚这些记忆只是暂时的,一点儿都不带怕,用魔法打败魔法:“总好过某些人,回到家连个活人都没,只有一屋子玩具。”   耿乐倒吸一口凉气,“你你你,怎么突然这么……”   怎么了个半天,也怎么不出个所以然来,苏阳乘胜追击,“玩具哪有真人体验好,你到底谈没谈过恋爱?”   一击必杀,这下轮到耿乐说求你闭嘴。这个答案是苏阳始料未及的,十分无语地说:“合着你积极主动给我提供那么多建议,都是纸上谈兵啊?”   车厢内又是一阵沉默……   路虎揽胜拐出高速出口,苏阳放过他,偷摸给余渊通风报信,【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到写字楼车库。】   余渊只回了个好,苏阳以为他在忙,就没太当回事。   等汽车驶入车库闸口时,苏阳开始心跳加速,他是真的不能做一丁点违心事,甚至后悔起半小时前怼过耿乐,很此地无银地邀请:“要不周末来我家吃个便饭吧?”   耿乐用提防的眼神看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要请我吃饭赎罪。”   “小人之心。”嘴上如此说,肢体动作却诚实,苏阳心虚地转开脸,“只是家里有个厨艺很棒的阿姨,看你天天吃外卖可怜,不来就算了。”   “家?”耿乐抓取重点的视角与常人有异,嫌弃地摇摇头,“你是栽了。但是,吃饭我来。”   “好,就这周末吧,允许你带同伴,一位。”   耿乐刚想反驳他没有同伴,远远看到停车位边上站着个人,莫名眼熟,等开近了才认出来,啧啧称奇,“我说你们谈恋爱的,能不能顾及一下单身狗啊。就这么几步路也要这样吗?忍一忍回家不行吗?!”   一把倒车入库。   “也许是等你。”苏阳投以同情的目光,有意慢吞吞解安全带。   “我对别人的男人不兴趣,谢谢。”耿乐跨出座驾,重重甩上车门,走出六亲不认地利落步伐,在跟余渊只有几米距离的时候,看到他抬脚迎了上来,叫他:“耿总。”   耿乐踉跄一步,第一反正是回头看苏阳,见人还在车里坐着,顿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接下来……接下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再度回神时,苏阳已经跟他并肩站着。   不大的电梯口空间只有他们二人,电梯到了,苏阳先一步进入,叫他:“进来啊,愣着干什么。”   “哦。”耿乐神情恍惚地迈入轿厢,揉了揉太阳穴,听到身边人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思维和动作都迟钝了,耿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不舒服倒是没有,就是有点累。”   苏阳本来还想测试下效果,见耿乐这样自责地不行,突然就很后悔,毕竟犯低级错误的只是他自己,“要不给你叫个代驾先回去?客户我一个人能搞定。”   “靠,那你不早说,害我白白坐电梯上来。”耿乐瞬间恢复中气十足的说话分贝,快速按下电梯未达的最近一层数字键。临走前还很豪爽地拍了拍苏阳的肩,“好好跟客户聊,最近公司账上缺钱你懂的。”   苏阳独自回到公司,顺利见了客户,虽没立即拍板,但能看出客户挺满意。   他送走客户,假借汇报工作的名义,给耿乐打了个电话,嘘寒问暖地有点过头,连耿乐这个话痨都受不了一点儿,“有完没完,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多!见客户受刺激了是不是,受刺激给你算工伤,别找我叨叨行不行!”   苏阳被骂才安心,说明他一切正常,仍旧碎碎念着:“给你点了个营养套餐,补脑子的,马上送到了。还有你周末想吃什么,可以早点告诉……”   “不吃,我看你才需要补脑子!”耿乐不给他机会,直接挂了电话。   被挂了电话,苏阳反而如释重负,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结果回到公寓,余渊还没回来,打电话问只说晚上有应酬,匆匆两句就挂了。   苏阳带着儿子吃了晚饭,一起泡了澡,香喷喷出来换上新的亲子睡衣。   苏阳把儿子抱到二楼主卧的大床上,小白被热水蒸过的小脸蛋白里透粉,忍不住捏了捏,下意识嘟囔了句:“这么可爱怎么忍心不回家呢。”   小白听见了,并且听懂了,“叭叭,你是说父亲不回家吗?可是他以前也没有每天跟我们一起睡觉啊。”   苏阳寻思这小东西耳朵也太好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自己去选绘本故事。”   小白已养成习惯,念完三本不会再要求继续,基本也差不都能进入睡眠状态。但今天意外地睡意全无,窝在苏阳怀里听着熟悉的心跳也不管用。   他在爸爸怀里翻了个身,“叭叭,你是不是想父亲了?”   “我看是你想吧。别动来动去了,赶紧睡。”苏阳在床头柜上摸到手机,口是心非地发微信:【还没结束吗?】   小白保持着别扭的睡姿,但不敢再动了:“要不我去拿一件父亲的睡衣吧。”   下一秒就被苏阳敲了脑袋,他可不上当,“不可以!”   手机震动一下,是余渊的回复,【会比较晚,你们先睡。】   手指滑动,划出傍晚时令他面红耳赤的那条记录。这会看到却是说不出的别扭,他的内心十分矛盾,明明也没有在期待,但不知道为什么又隐隐失落。   苏阳把手机压到枕头下,不知过了多久,怀里小东西终于吐息均匀不再翻来覆去,他自己跟着迷迷糊糊睡去。   直到窗外天空泛起青灰,身侧才有人靠近,带着清晨露珠的潮气和一抹微凉,苏阳本来就睡不踏实,成功被惊醒,“几点了?刚回来?”   余渊动作很轻地亲了亲他的额头,“好累,睡醒再说。” 第77章   清晨阳光透过侧窗投射进卧室, 光柱里有无数细小微粒,忙碌而又毫无章法地浮动着。   苏阳闭着眼也能知道,一定是睡前又忘了拉好窗帘。他保持侧身搂儿子的睡姿,伸手向后探去, 想推醒身边的人让他去拉好窗帘, 手却落了空。   微睁开眼, 他慢慢抽出被儿子压得有些发麻的手臂,环顾四周,双人床上空出大半,诺大卧室里没有余渊的身影。   依稀记得昨晚半梦半醒间有人亲他,记忆瞬间恍惚不定起来。   苏阳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下床, 浴室还是他使用后的样子,浴缸里的水冰了,泡沫消融,三只橡胶小黄鸭东倒西歪地飘在水面上。   他顺手捞起小鸭子,按下放水开关, 哗哗水声听得他莫名觉得心烦意乱。走回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时间显示七点不到。   微信里有一条未读信息, 是余渊两小时前发的, 【我在楼下客卧。】   昨夜晚归, 睡到一半又跑去楼下, 种种异常令他心慌。   苏阳等不了一秒,踏下旋梯,迫不及待推开客卧门, 见人好好躺在床上,乱七八糟的心情立刻阴转晴, “怎么睡到这里来了?”   刚睡醒的状态掩盖掉了身体欠佳的事实,余渊说话声音很轻:“怕太挤,你睡不习惯。”   这个借口找得挑不出错,苏阳的确抱怨过三个人一起睡太挤。   但事实上,连续消去十来个人的记忆,远比想象中困难许多,最后到梁宏朗时,余渊已经有些勉强。凌晨时分,他察觉自己身体状态不对,难以自控,更怕在儿子面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匆忙离开主卧。   屏息凝神一段时间后,心终于静下来,   余渊舒展手臂,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半位置。   苏阳躺进臂弯,指腹摩挲着他略微冒出青茬的下巴,“昨晚干什么去了?”   手臂绕过苏阳脖颈,余渊按下使坏的手,语气轻描淡写:“替你打工。”   苏阳心虚一秒钟,抽回手侧了侧身,小臂横在他腰间,“我不知道这么麻烦,以为就几句话的事。其实也没什么的。”   现在才说没什么,要不要这么假啊,昨天明明一副打算跟全世界决裂的样子。   “不麻烦,就是几句话的事。”   苏阳继续摩挲余渊的腹肌,“那怎么感觉你很累的样子?”   “没睡好,因为你不在,不习惯。”   苏阳被哄得难为情,背过身去,“真的几句话他们就不记得了吗,好神奇,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你一会儿上班试试就知道了。”   苏阳想起那次自己去公司拿资料,留儿子在公寓睡觉,余渊能在短短几分钟内赶来,又回转过身追问:“或许,你还会其他特异功能吗?比如瞬移隐身什么的?”   “让你失望了,这些真不会。”余渊收紧手臂,缩小他的活动范围,低沉嗓音压在他耳边,“你再蹭来蹭去,今天别上班了。”   苏阳在他强势的气息里乱了心跳,慌不择言地说:“我、我今天很忙!要面试新设计师,见客户,还约了陈副总有几点细节要沟通……”   余渊失笑:“没让你报备行程。”   苏阳轻“哼”一声,“我走了,儿子差不多时间该醒了。”   点完火就跑,可怜某人静了一夜的心又被他搅得乱如麻,最终公司也没去。   但苏阳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他好奇又期待地换乘电梯去上班,刚走进写字楼,耿乐隔着大老远叫他。   苏阳不自然地咳了下,“早。”静静观察着。   只见耿乐抓了抓头发,心神不宁道:“我怎么一看到你就这么高兴,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事想说,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算了,等会想起来再找你说。”   果然有效。   苏阳抿着唇笑,搭上耿乐的肩,边走边刻意问:“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好得很,除了做了个噩梦。”耿乐脱口而出的瞬间意识到不对劲,来回扫视苏阳,“大清早的抽什么风?你的关心让我很害怕。”   被骂抽风也无所谓,苏阳继续关心:“做了什么噩梦?”   “梦到照镜子变成地中海,头发中间秃了一大块。”耿乐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连忙晃了晃脑袋,把那些恐怖画面晃出去。   苏阳看着他坏笑了下,“哦,放心,梦是反的。”   耿乐接茬往下皮:“所以,其实秃头的是你对吗。”   “当然不是这样反。”苏阳抬手戳出食指,对着他的脑袋划了个圈,“应该是你周围一圈秃,中间有头发,这样反。”   耿乐不禁顺着苏阳的思路联想了下,甩脱搭在肩上的手臂,“靠,滚啊!”   忙碌的工作在打骂声中拉开序幕,苏阳没了后顾之忧效率格外高,期间抽空发了条微信给余渊,浅浅表达感谢。这会手头工作告一段落,摸出手机一看,信息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复。他只当余渊在忙,就没太当回事儿,悠哉去五十二层找陈副总开小会。   陈副总职场摸爬滚打二十来年,什么局面没看过,对苏阳身份心里跟明镜似的。上头老板都明示过放权到极致,他这个名义上的项目经理,自然对苏阳提出的修改意见一路开绿灯。   预计一小时的开会时间,实际只花了四十分钟,苏阳拿出手机撇了眼屏幕,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未读信息。   他慢吞吞收拾笔记本电脑,欲言又止:“那个……”   陈副总是人精中的人精,立刻心领神会,“余总这会儿不在公司。”他没说早上没有来,而是这会儿不在,两边都不得罪,左右逢源。   “哦,这样。”苏阳心事被看穿,神色有些不自然,加快手上动作,“那我先告辞了,回头再有别的问题随时联系。”   陈副总送他出公司,陪他等电梯的功夫,拿出手机,“要不我们拉个群?以后再需修改,群里三方确认下,你就不用来回跑了。”   苏阳理亏着呢,哪好意思说不,附和着拿出手机。   陈副总边操作手机边嘀咕了句:“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还好电梯很快就来了,不然苏阳视线落在哪都不知道。   工作群三下五除二组建完毕,苏阳回到自己办公室一看,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果然还是原班人马。但这次,他绝不会再把群置顶了。   退出群聊对话框,余渊仍旧没有回复。锁了手机屏幕,点开绘图软件也是心神不宁。一些不容忽视的细节反复从脑海里跳出来,昨晚回来的确说过好累,夜里跑到客卧也绝不可能是因为怕太挤,早上睡醒的状态也很可疑……   “砰砰砰”,敞开着的办公室门板被人敲响。   “看什么呢,划拉一下鼠标发十分钟呆,带薪摸鱼也不是你这样摸的吧。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苏阳抬眸看到耿乐,面无表情怼他:“我在看周公解梦之——梦到秃头代表什么。”   “……有完没完,又开始了是吧。”耿乐回击的话呼之欲出,可话到嘴边却又想不起具体是什么,急得抓心挠肝,急也没用,还是想不起来,燃起的气焰瞬间熄火,“惹不起我走总行了吧。”   “滴”声跳出一条新信息——余渊:【早上没去公司,刚睡醒。】   所有阴霾在这一则回复中一扫而空。苏阳心想,与其在办公室忐忑不安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回去。   他‘啪’一下合拢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对着耿乐背影语速很快地交代:“下午的客户和应聘都交给你了。”   “什么意思?”耿乐回转过身问。   苏阳抬了抬眉:“梦见秃头代表你是时候可以独当一面了。”   耿乐大方地赏他白眼一枚:“说人话。”   “我下午要请假的意思。”   “无缘无故请什么假?”   苏阳咻地拉上电脑包拉链,“突然想儿子了。”   耿乐不留情面戳穿他:“我看你是想男人了吧。”   苏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否定,“落下的工作,晚上我会加班完成。”越过耿乐时,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你了合伙人,加油。”   身后传来耿乐无语又无奈的咆哮:“有男人了不起啊,真受不了你们谈恋爱的,屁大点事一惊一乍。靠,从今天开始公司只招单身狗。”   大办公室里,围观了全程的露露and小郭:“汪汪汪……”   耿乐欣慰地看着两位爱将,指了指苏阳,大声道:“中午想吃什么,随便点,算他的。”   苏阳听到了,背身举起左手,比了个ok的手势,右手编辑信息的动作也没停,【生病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说实话,是不是因为帮我变成这样的?饿不饿?想吃什么?】   早上小白被钱忠接走了,罗阿姨一般中午不来公寓这边。苏阳庆幸自己冲动的决定,歪打正着。   余渊看到信息,一时不知道先答哪个问题,干脆电话回播了过来。   耿乐没有骂错,谈恋爱的人就是有本事把十分钟不到的路程,也变得黏黏糊糊。   余渊刚睡醒未开嗓的声音暗哑又性感,听得苏阳心猿意马,色令智昏到忘了午餐问题,回到公寓对着冷锅冷灶,才想起来他好像是回来照顾人的。   拉开冰箱门,嘴硬地表示:“你去处理工作吧,不是说要先回邮件么。”   余渊休息了一上午,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不想打击苏阳积极性,再三确认没有问题,才拿着电脑坐回沙发上。   冰箱里新鲜食材很多,苏阳这段时间被余渊和罗阿姨照顾得太好,根本没机会进厨房,更别说提升厨艺了。从前一个人生活时,对食物的需求是饿不死活着就行,可客厅里这位绝对不会像儿子那样,包容自己色香味弃权的厨艺。   苏阳回忆了下平时余渊的操作流程,煎牛排搭配一个沙拉,应该是最不容易出错的选择。   牛排放入水中解冻,等了又等,客厅里余渊工作电话都打完两通了,还未化开。   苏阳心一急,从直饮机里接了两杯热水倒下去。眼看着上好的雪花和牛直接被烫变了色。   苏阳:“…………”。   客厅里余渊听到厨房一阵哐啷响,问他:“要不要帮忙?”   苏阳下意识拒绝:“不用,马上,马上就好了。”   他硬着头皮把牛排放入平底锅,水混着油在热锅中顿时四处飞溅。手忙脚乱去拿锅盖,仿佛跟厨房八字不合,碰掉锅铲,又是一阵动静更大的叮铃桄榔。   苏阳一转身,余渊已经眼疾手快地抢先一步拧灭了炉火,“有没有烫伤?”   烫伤是小,一个大男人也没这么矫情。关键很丢脸,牛排焦了,厨房像战场。   “要不忙过这一阵,我去报个班吧……”苏阳稍显局促地站着,说话小小声。   “你紧张什么,不会做饭又不是什么错。”余渊拉着他走出厨房,“其实我不吃食物也没事,一日三餐按时吃饭,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苏阳被他按着坐在沙发上:“啊?那你为什么厨艺这么好。”   余渊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一支管药膏,“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对厨艺好的标准太低。”   药膏涂在手背上清清凉凉,苏阳又道:“你怎么连烫伤药膏都有,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像个万能百宝箱。”   余渊笑了下,“这是你的。”   苏阳定睛一看,这玩意儿似曾相识,跟钱忠几天前给他的那支一模一样,唰地脸红了,“它……它怎么会在这里!”   余渊故意俯身凑近,调侃他:“你知道的,阿忠心细又周到,可能觉得万一哪天这个情景里……”   苏阳连忙去捂他的嘴:“别说了!”   余渊看他慌乱的样子,更想欺负了,“你回来是想干什么的?”   “给你做饭。”   “那饭呢?”   苏阳:“…………垃圾桶里。不是说不吃也可以吗??”   “还记得昨天答应我什么了吗?”   余渊的吐息喷洒在脸上,苏阳完全无力招架:“我,我下午还要上班的。”   余渊继续欺身而下,将苏阳逼到角落,后背整个抵在沙发上,“我看到工作群里,耿乐说你下午请假了。”   “…………”苏阳退无可退任命般闭上眼睛,心跳快得就要扑出来,然而等了很久,吻最终也没有落下来。   倒是耳旁响起一声很轻的闷笑,是余渊理智又克制下的一句:“怎么这么听话,但是先欠着吧。” 第78章   午餐最终也只能点了外卖, 老狐狸不用吃饭,苏阳还是要吃的。   吃完临近下午上班时间,苏阳收拾餐桌上的包装盒,余光不住地往客厅飘窗那边瞟, 窗边余渊背身而立, 正在打午休时间的不知道第几通工作电话。   苏阳心中懊悔不已, 这个假算是白请了,照顾人没照顾成,人家下午一堆工作,如果自己下午也回公司,八成会被耿乐取笑调侃。   职场里历练出的那些礼节和察言观色统统丢在家门外, 他变得跟儿子一样,心里的想法都直白地体现在脸上。   余渊手机收了线,走回餐厅,拦腰抱住苏阳,下巴懒懒垫在他的肩上, “怎么了?舍不得我走啊?”   苏阳脊背一僵,心道有这么明显吗, 还没说什么, 又听到耳边余渊说:“就差写在脸上了。那我不走了?”   心事被拆穿也变得无足轻重, 面子哪有人重要, 苏阳放下手中收拾了一半的食盒, 在他怀里转过身,“可以吗?会不会耽误工作?”   嘴上问可不可以,瞬间明朗起来的表情已经完全出卖了他。   余渊嘴角抿着笑意, “可以,不会耽误。会议改成线上视频, 文件让佳佳送过来签。再说,工作哪有你重要。”   越是如此说,苏阳的恋爱脑就越清醒,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了,“别,不用,你下班早点回来就行。”   再说他下午请假不少人知道,如果再让余渊把工作带回家,那也太明显了,他更不想被人背后妄议。   余渊换了个思路,又问:“那你跟我回公司?”   苏阳想了想,那还不是一个意思,“也不要。”   余渊抱着他不撒手,“那我早点回来陪你。”   到底谁舍不得谁啊?!   苏阳一下午也没闲着,修改方案,查阅所有应聘设计师的简历,远程在线给了意见,耿乐边吐槽他边同意他的观点,并在对话结束时扔来一个炸弹表情包。   接近傍晚时分,他接了个电话,是珠宝品牌方SA,提醒他订的戒指已经到了,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来取。   苏阳看了眼手机主屏上的日期,还真给忘了,忙道了谢,表示现在就过来。   销售门店就在一条街外,步行也用不了十分钟。上一次来还是选款付定金,苏阳在休息区等了等,SA白手套托着两个蓝紫色珠宝盒,打开其中一个为他展示,又热情营销高阶款,“您上次说也不错的另一款,今天同时到货了,要不要看看实物?”   苏阳本想说不用了,他买东西向来干脆,价格超出预算太多,看了如果喜欢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SA看出他的犹豫,巧舌如簧,“买珠宝也讲究一个缘分,本来它早上就要送到客户手上的,临时改到五点后,正好您可以再参考参考。以后纪念日什么的也多一个选择,您说是吧。”   苏阳盛情难却,点点头默许了。   SA打开另一个方盒,宽版戒圈面上镶嵌有三圈碎钻,三分之一位置处是一圈稍宽的稀有黑钻,熠熠火彩在店内专业灯光下耀眼夺目。实物比官网展示图灵动惹眼多了,当初苏阳在选款式的时候,先被它的名字吸引,叫命运齿轮,如今一看倒也名副其实。   看都看了,不说点什么实在尴尬,苏阳随口问:“这个黑色也是钻石吗?倒不多见,图片上看起来没有这么亮。”   SA眸光瞬间被点亮,“您眼光真准,官网上采用黑曜石,这款是定制黑钻。”   又是高阶又是定制,一听就知道价格得上天了,苏阳很务实地挪开视线,自嘲而又不失风趣道:“等我回去努力工作,过几年再来光顾。”   当SA的哪有嘴不甜的,礼貌笑笑,“先生您一看就是多福多财之人,一定用不了太久。”   高高兴兴刷了卡,即便是入门基础款,也几乎让他加班加点赚得那些辛苦钱见了底。狐狸难养啊,看来真的要努力工作了。   正如珠宝柜姐所说,他的确是有福有又财之人,第二天度假村项目便传来好消息,由村支书和村长牵头,以前次拦路误伤他道歉的理由约见他们。   没了村民抵触这道坎,接下来一切工作都迎刃而解。博物馆项目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是谁,苏阳心知肚明。任何感激的话都显得轻飘飘,他要用实际行动来谢。   戒指在衣柜里藏了有些时日,但是关于仪式的地点苏阳一直没头绪,主要也是年底那段时间两人都很忙,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真正能守在一起的时间却并不多,一搁置便拖了下来。   趁着工作间隙,他在茶水间放空发呆,侧窗外是海市农历新年后,比往年更频繁的雨季,仿佛春天的阳光被上一个冬天透支,雨淅淅沥沥下得没完没了。   举起手机,定格落满雨滴的玻璃窗,发出去:【你是把太阳带走了吗?】   余渊出差了,还是跨时区的那种。一连十来天了,雨也下了这么久。   小白在接连的雨天里早就憋坏了,室外草坪湿滑,遛马都不方便。榕园哪哪都尽善尽美,就是没有室内马场,今日被钱忠带去郊外马场玩。而苏阳彻底落了单,一个人实在无事可做,不然大好周末时光,也不会出现公司加班。   小小工作室在几个月时间内,口碑相传业务量迅速扩张,人员跟着壮大,即便是周末,加班赶方案的同事也不少。原先稍显空旷的综合办公室,如今变得热闹拥挤,露露的工位一让再让,最终可怜兮兮地挤到茶水间边上,心里却是无怨无悔的,毕竟工资已经翻了倍。   自动咖啡机发出嗡鸣震颤,按照约定一天只能喝两杯,老老实实报备,拍了照片发过去:【第二杯。】   上一条信息还停留在几小时前,是余渊分享了相隔万里之外的一场恢宏日落。   舷窗和高空视角都说明了,余渊又在一段飞行途中。   他这趟差出得着实有些久,路径涵盖大半个地球。好在苏阳也有工作要忙,只是停下来时免不了惦念。   再往上翻,都是他报备的一日三餐,循规蹈矩按部就班。   问了数次归期,每次的答案都很模棱两可,快了,尽快,再等两天。   多少带着点怨气,他撤回了第二杯的文字,故意换上挑衅对白:【第三杯,中饭不想吃,只想喝咖啡,坏笑jpg.】   没过多久,余渊的回复和下午茶一起收到,【说好的一天两杯,怎么还耍起赖了。】   综合办公室里,热热闹闹在分发下午茶,托老板的福,五星级酒店西式甜点中式小食,应有尽有。   余渊和他的关系,没有刻意官宣,更没想隐瞒,顺其自然成了写字楼里公开的秘密。   新来的设计师比苏阳大不少,是个独身主义者,啧啧称奇,“又想相信爱情了。”   小郭补充道:“相信爱情没有用,上哪去找第二个余总才是关键。”   苏阳转身回了自己办公室,含着笑低头回复:【我的员工都被你收买了,天天把你挂在嘴边,安的什么心啊!】   余渊这次秒回:【那你呢?】   我不仅天天挂在嘴边还念在心里,盼着你回来,连儿子都开始担心地问,父亲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也只能笑着安抚他,怎么会,父亲过两天就回来。   但字打出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什么,我一个人不知道多自在,床都没那么挤了。】   报复的畅快感没有持续太久,一张照片跳了出来,类似他刚才发过去的构图,也是一块布满雨点的玻璃窗,唯一不同的是,余渊拍了车窗。   苏阳一眼认出,是那辆他搭乘过数次的双拼色劳斯莱斯,他分享了同一场雨。心跳不自觉加速,连回拨电话的手也因为激动而微颤起来。   嘟嘟两声便被余渊接起,听筒里是苏阳压着兴奋的一声:“你回来了?”   余渊降下隔开驾驶室的挡板,从善如流道:“但好像自作多情了,有人不太欢迎,要不还是继续飞吧。”   苏*川剧变脸艺术家*阳,在线表演变脸,“谁啊,这么不识好歹,我帮你教训他。”   余渊无声地笑,“我看到了。”   苏阳莫名:“看到什么?”   “你撤回的那三个字。说一句想我就那么难吗?”   “…………”现世报来得未免太快,苏阳脸颊红红,生硬岔开话题:“到哪了?”   “马上下高架了,在家等我。”   “你说等就等啊,还有一堆工作呢。”嘴硬脚步倒是乖,电话刚挂下,麻利走出公司。工作在这种心猿意马的时刻不足一提,再大的项目都留不住人,顶多皱一下眉头,再微微惋惜一句,赚钱早已从他心里跌落神坛。   回到家先洗了个澡。被迫分居了十多天,身体比嘴巴诚实多了,门锁刚响起‘欢迎回家’的机械电子音,苏阳披着睡衣就迎了出来。   只对视了一眼,余渊手中的休旅包便应声而落,掉在地板上。两人迫不及待,在入户门边就亲上了。两双脚步皆凌乱,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不知是谁踢翻了门边的绿植盆栽,又不知是谁蹭歪了玄关处的古董字画,最终一起撞向沙发边的落地阅读灯。   在摔进沙发的前一瞬,余渊把人牢牢护在怀里,只有阅读灯受伤的世界达成了,重重翻倒,发出金属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深棕色真皮沙发承载着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深深下陷。   余渊把人按着亲够了,才气喘吁吁地问:“儿子什么时候回来?”   苏阳松垮的睡衣被扯乱,领口歪斜着,眼神早已迷离失焦,紧紧揪着余渊的衣领,不满他突然停下,“你快点,晚饭后就回来。”   他刚被吻过的唇瓣泛着盈盈关光,些微红肿着,有点惹人怜。   余渊换了目标,俯身在露出的两截白皙纤细锁骨上,烙下一片印迹。苏阳配合地扬起下巴,双臂揽在他的颈侧,渐入佳境时,吻又戛然而止,沙哑嗓音中带着明显的火气,“又怎么了?”   “还没洗澡。”余渊按住探进他衬衫下摆的手。   “…………你的洁癖不是好多了吗。”苏阳心一横,咬牙切齿地说,“闻不出来吗,木调橙花香沐浴露,我刚洗过澡。”   这是余渊意料之外的答案,下意识否认:“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说完才意识到‘洗过了’真正代表着什么。   “那是什么意思,我又不嫌弃你。”苏阳忍无可忍道。   下一秒便被打横抱了起来,“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迫切心急。”   苏阳俯在余渊的颈窝里,藏住羞愧间的惊慌失措,而眼眸里是逐渐浓烈的情/欲。   情/潮褪去,窗外仍旧是雨雾迷蒙,但这会儿却没那么令人心烦了,两人抱着在床上闲聊。算算从心意相通至今才短短几个月时间,竟有种过了很多年的错觉,各方面的磨合和包容,包括床事上。   距离儿子到达现场还有一小时,足以见得余渊的退让和迁就。   “出发前说的战国青铜拍到了吗?”也就是各方面都满意了心情好,苏阳才会想起来问这些。他实在无法感同身受,收藏所能带来的满足和乐趣。   头顶上方,余渊轻轻“嗯”了声,“最后一件。”   “什么最后一件?”   “字面意思,统统收归进博物馆,以后也不再关心拍卖交易信息。”   苏阳在他怀里半转过身,单肘托着下巴,“我很好奇,你究竟为什么如此热衷收藏。”   “你觉得呢?”   苏阳随意想了想,闲聊而已,想到什么便直说了,“最初是为了升值吗?财富积累什么的。”   余渊清浅地笑了下,“稀有藏品的确能带来不菲的经济回报。它们在大多数人眼中,只是一个物件,或者说一串货币数字。但我所看到的,是数百年前,它们作为寻常用品出现在日常生活中,几经易主存世至今,无数个过去交叉重叠,让现代人接近最真实的过去。”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严肃认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总会经离繁华和衰败,唯有文化历久弥新,纯粹斑斓。我也不是它们的所有者,而是守护者,在动荡的年岁中守护它们,让过去有将来,流传才是收藏的真正意义。”   苏阳终于有点理解眼前的人了,也为他说这段话时的从容和笃定深深着迷,“是我肤浅了,要不要代表我们人类谢谢你。”   坚毅的眸光褪去,换上柔情,余渊款款道:“没有你说得那么伟大。我也是自私的。”   苏阳问:“此话又怎讲?”   余渊抬手轻轻勾勒他的下颚线条,“因为有了觉得更有意义的生活。”   苏阳明知故问:“什么样的生活更有意义?”   “不想再浪费时间出差工作,天天在家守着你,顺便跟儿子改善一下关系,怎么样?”   苏阳拉住他的手,只觉得匪夷所思:“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余渊顺势跟苏阳十指交扣,“海外业务已经整理妥当,国内的工作也慢慢交接交给职业经理人,等博物馆落成以后,你想继续工作,还是留学换个环境生活都可以。”   苏阳在动容中久久说不出话来,缓了好一会儿,抽回手,“等我一下,有个礼物很早前准备的,我觉得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   “哦?是什么?”余渊靠坐起身,被子滑落至腰间,露出完美薄肌。   苏阳从衣柜里翻出藏起的小盒子,献宝似地托举至他眼前,啪得打开盒子,“要不要单膝下跪啊?”   余渊温柔地笑,故意逗他,“那要取决于你想干什么了。”   苏阳才不上当,也不惯他,“我想求婚,你就说你嫁不嫁吧。但我劝你务实一点,你现在马上面临失业,以后估计再难找到比我更好的了。还考虑呢,不答应就算了,我也不勉强你。”说着作势就要拿走。下一秒便连盒子带人被拖入怀中,戒指取出盒子丢在一边,宽大的手掌伸出,“还不帮我带上。”   苏阳忍着笑照做,听到余渊说:“怎么这么巧,我也有礼物送你。”   苏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余渊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个一模一样的盒子,“被你抢先一步。”   盒子打开,一圈黑钻被三圈白钻环绕着,正是那枚心仪却被价格劝退的——命运齿轮,在阴天下午五点的自然光下闪耀璀璨。是一时兴起,更是蓄谋已久。 第79章   【“还能再见到你吗?”   “也许吧。”   “那再见时我认不出你怎么办?”   那光灰暗下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   银狐衔出一枚灵珠,抛入光中,“它会替我们记住。”   光团闪动,“这是什么?”   “是‘念’。”】   苏阳站在全身镜前, 白衬衫外是一件纯黑枪驳领无尾礼服。礼服敞开着, 露出缎面西裤腰封, 衬得一双腿又长又直。他的目光并未聚焦在镜中,思绪仍沉浸在清晨那段梦境里,手上第二次拆掉领带重新系,眉宇间逐渐泛上褶皱。   “发什么呆?”一双手自他身后环绕至胸前,接过他手中领带, “仔细看着。”   苏阳回过神,双手轻轻覆在余渊的手背上,没头没尾地问:“儿子名字想好了吗?”   这段时间,小白在余渊的悉心调教下,已经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身体状态, 是时候融入人群,取个正式的名字便迫在眉睫。   余渊低低“嗯”一声, 熟练打好一个完美的温莎结, “是不是很简单, 学会没有?”   学不会一点儿, 苏阳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 他半仰半侧过脸,跟身后余渊接了个浅尝辄止的早安吻,“取了什么, 我听听。”   “在书桌上,等着, 我去拿。”余渊从全身镜前走开。   “怎么还神神秘秘的。”苏阳对镜慢慢系好礼服纽扣,接过余渊递来的蜡笺,浅米色细腻纸面上,清雅瘦金体顿挫分明,是与他梦中不谋而合的‘念’,“余苏念,好听。”   “被你读出来更好听。”余渊捏着他的下巴,加深早安吻,直到被耿乐催促的电话打断。   度假村项目在多方努力下迅速推进,得到区政府大力支持,今日动土奠基仪式,饶是耿乐这个没正行的都格外紧张。   余渊开车将他送到仪式会场外,苏阳解开安全带,“跟我一起进去,还是……”   自从卸任公司职务,余渊便淡出公众视野,他不想在苏阳的重要时刻缺席,更不愿媒体的镜头偏移主题。他伸手帮苏阳正了正领带,“你先进去,我四处逛逛再来。”   仪式由孙总方全权操办,会场设在项目指挥部外的空地上。区领导、官媒记者、平台自媒体、各方投资人,更有前来观摩的设计同行。乌泱泱的人头,将扎着金色蝴蝶结的高背椅占满。   各方领导轮番讲话,过程冗长乏味,苏阳脸都有些笑僵了,跟身旁耿乐说小话,“下次这种仪式我不参加。”   “你以为我愿意。”耿乐对着斜前方的官媒镜头,露出职业假笑,顺便不忘提醒合伙人,“有镜头,别拉着脸,看在我们投进去的,所有身家的份上。”   仪式按照流程走完,终于熬到设计师采访环节。   随着围上来的媒体人和同行越来越多,问题也越来越刁钻专业。作为实际意义上的主设计师,苏阳适时在耿乐接不上话的时候帮忙圆场。他总能游刃有余地顺着话题,说出独到见解,举手投足得体从容。   一个外表足够倜傥的成年男性,在自己熟知的领域款款道来,魅力值会在视觉感官下放大数倍。   人群中不断发出赞赏声,更有挤不进前排的年轻设计师抑或小助理,不断窃窃私语。   “苏设太帅了吧,不知道是不是单身。”   “又帅又会赚钱,肯定早被人下手了。没看他拿话筒的手上带着戒指吗。”   “那可不一定,这种花哨的款式一看就不是婚戒什么的。再说了,干这行的哪有时间谈情说爱。”   “也对,有道理。结束去要私人微信,不知道会不会给哦。”   采访接近尾声,苏阳后退半步,将话语权交还给耿乐。西裤里的手机明显震动两下,他在一旁正大光明开小差,拿出来看。   是余渊发的,【看来要给你戒指换个款式才行】   苏阳不解,回了个问号过去,又输入:【你在哪?】   【左边。】   余渊带着墨镜,下巴埋进立起的风衣领中,难怪现场有多平台媒体记者,也没被认出来。   苏阳抬起头,视线越过人群,一眼在人群中锁定他,表情瞬间亮了,绽开明媚笑颜。   有眼尖的媒体人举起镜头,拍下他今日唯一脸带笑容的照片。   采访很快被耐心告罄的苏阳叫停,连耿乐都察觉到了他的急切。   人群四散开,有负责控场的孙总方高管前来邀请他们参加团建午餐,被苏阳委婉拒绝。   高管面露难色,正要继续游说他,被苏阳抢先一步,“孙总那边我会交代,抱歉。”   话音刚落他便抬脚离开。   耿乐对参不参加饭局,反倒没苏阳那么排斥。这会儿顺着苏阳的视线,才看到一个熟悉身影,立刻了然,难怪这么急着要走。   余渊有意先两步走在苏阳前面,与他拉开距离。没成想,很快被苏阳赶上,并肆无忌惮地勾他的手,跟他十指交扣。   触碰在一起的戒指,在阳光中反射出万千光晕,并非匹配的一对,却在此刻因为带戒指的人,而天造地设的般配。   衣领下余渊无声地弯起唇角,“不怕被人拍到啊?”   苏阳温柔地看着他,目光比阳光更灼灼,“比起不喜欢被人讨论私生活,更怕你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影响心情。”   笑意更深地扩大,像冬籽在春雨中润物细无声地冒芽,余渊捏了捏他的手:“在你眼里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对白过于耳熟,只是问和答的人换了位置。   苏阳抿着唇笑,“你当然……不是。”   *   这是一个普通的周末傍晚,苏阳正在书房打一通令人头痛的工作电话。   难缠甲方总能时不时灵光乍现新见解。看在大额设计费的份上,他在心里默默倒计时,一分钟,顶多六十秒,不然就怼回去,现在他有足以挑选甲方的底气。   苏阳戴着蓝牙耳机,走出书房,从水吧冰箱里抽出瓶白桃味气泡水。充盈的二氧化碳在入口那一瞬噼啪作响,仍压不住深深无力感。   在不绝于耳的强势输出中,他沿旋梯缓步而下。五点多的夕阳,自高大天井斜射进室内,在他脚前铺出一片橙黄,视野跟着由冷白转换成暖光。   是这一刻的暖阳给这通电话续了时,在走完所有台阶前,苏阳终于说服甲方止住喋喋不休。   他挂了电话,还没走到客厅落地窗前,就看儿子踩着拿掉辅助轮的自行车,从回廊冲向未盛开的花墙,在撞上的前一秒,被余渊连人带车捞了起来。   “余苏念!”   自从有了正式意义上的名字,小白十分清楚被连名带姓叫的时候,大部分情况处在挨揍边缘。认错道歉的话立刻脱口而出:“对不起,父亲。我错了。”   余渊丢下自行车,把儿子拎到墙脚下站好,蹲下身问:“错哪了?”   小白站着也没有余渊蹲着高,低声回答:“不应该偷偷拿掉两个小轮子。”   “那你为什么要偷偷拿掉?”   “叭叭很厉害,小时候一天就学会了骑自行车。我是笨小孩,骑了一星期还学不会,我会让他失望的。”小白垂下眼眸,伤心的眼泪随之滚落。   苏阳刚想走近安慰儿子,告诉他学不会也不是笨小孩,更没有人失望,便看到余渊揉了揉儿子的头,“你不需要很厉害,我们也爱你。”而后顿了顿,“不会骑自行车也没关系,你跑得很快,以后长大也可以学开汽车。”   小白一点也没有被安抚到,在他心里会骑自行车才是第一重要的,他闪烁着泪光,“可是我就想学骑自行车。”   余渊深深叹了口气,“好吧,对不起。是父亲拖累了你。”   小白被突如其来的道歉搞懵了,忘了伤心,问:“为什么对不起?”   余渊略微迟疑了下,还是实话实说了:“其实……父亲现在也没学会骑自行车。”   小白顿时倾身上前,一把抱住余渊:“父亲你比我还笨,我现在心里不难受一点了。”   余渊:“…………”   偷听全程的苏阳心里快笑疯了,默默倒退两步,掉头往回走去,决定给两父子留一点体面。   一大一小抱在一起的身影,衬着庭院里的日暮晚霞,在晚风中莫名有些悲壮,却彼此温暖。   如果幸福有具象,那么一定是眼前这样。   苏阳回到客厅落地窗前,直至最后一抹夕阳落下。余晖、花墙、草坪、春风,最终都没入夜色。   他想,能从容欣赏落日的人,心里一定装着无数个明天的日出。   他也有足够的时间,等待去年冬天种下的玫瑰花墙,在院子里盛开成春。   庭院外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比人先回到室内的,是儿子清脆悦耳的一声:“叭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