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傀儡皇帝被迫内卷 [成长·逆袭参赛作品]   本书作者:贺端阳   本书简介:心思深沉重生美人攻vs清澈但不愚蠢穿越大学生受   文案:   一朝穿越,齐子元成了大梁刚即位的小皇帝,   看起来是九五之尊、至高无上,实际内有文武群臣各怀鬼胎,外有邻国虎视眈眈。   作为一个每天最大困扰是吃什么的当代大学生,齐子元有心无力,只想摆烂。   却不想凭空冒出个太上皇,病骨支离但言辞恳切:我命不久矣,大梁的江山就拜托陛下了!   刚占了人家皇位的齐子元只好拿出高三备考的劲头,勤勤恳恳地卷了起来。   在太上皇耳提面命下,齐子元开言路,纳人才,轻徭役,兴礼仪,眼看江河日下的朝局逐渐有了生机,却不成想一朝宫变,太上皇齐让夺权复位一气呵成。   *   重活一世,齐让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终于肃清朝纲,重登帝位。   忽一日收得岭南密报:南越旧臣密谋造反,欲复立发配至此的废帝齐子元。   齐让挥兵南下,一举剿灭叛军,却听闻废帝不忍家国再兴动荡,在叛军威逼下跳江自尽,尸骨无存。   是夜,齐让做了一个梦。   梦见很久以前,酩酊大醉的少年枕在自己膝上说他从来都不想当皇帝,此生所求不过是逃出皇城这个华贵的樊笼,从此天高海阔,自在惬意。   年上1v1 he   攻前世和受原身没感情纠葛,无实际血缘关系。   阅读提示:   文案内容有改动,删减了几句,对整体剧情走向没有影响。   文案内容不代表全文,所有人的行为在正文里都会有合理解释,应该没有太狗血的误会,所以也就没有火葬场之类剧情。   新坑预收《皇太孙他不想亡国》,大概是偏主流一点的穿越,文案待补。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穿越时空重生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齐子元;齐让┃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太上皇攻穿越男大受   立意:家国天下 第一章   天将亮未亮,御花园里静悄悄的,北风呼啸着吹散前夜留下的浮雪,露出荷花池表层泛着微光的薄冰。   齐子元蹲在跟前,正在做一个性命攸关的艰难决定。   半个小时前,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准备去上早八,却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一张陌生的红木雕花大床上,朝夕相处的室友不见影踪,只有几个穿着不知哪朝服饰、开口尖声尖气看起来很像是太监的人守在跟前。   反复确认不是在做梦后,齐子元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几句,最后不得不确信——   虽然莫名其妙,但自己确实穿越了。   原主和自己同名,年岁相貌也差不多,是这个历史上没有任何记载的梁国刚继位的小皇帝,今天刚好是登基大典。   以上是穿过来半小时获取的全部信息。   穿越这种事已经十分离谱,穿成一个架空朝代的皇帝更是超出了普通男大的认知范围。   仔细回忆了过往看过的影视剧、小说,齐子元思索再三,最后趁着殿里的人都在为登基大典忙碌,悄悄溜进了空无一人的御花园。   然后对着荷花池陷入了反复纠结——   影视剧、小说里确实有通过自杀穿回去的先例,但一切都基于作者的设定,自己现在跳下去也可能只是白遭一场罪,更可能直接把小命交代在这个寒冬腊月的荷花池里……毕竟这是缺医少药的古代。   可要是不跳……   齐子元回过头遥遥看向远方。   天光晦暗,巍峨耸立的宫殿隐隐地露出些许轮廓,恢弘而又森严。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独自在这种地方活下去?   “陛下!陛下!”   纷乱的脚步声、吵嚷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御花园的宁静。   齐子元回过头,晨起时见过的几个太监正脚步匆匆地跑过来,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纷乱的脚印。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可让咱家好找!”   为首的太监名叫陈敬,据说是什么内侍总管。瞧见蹲在荷花池前的齐子元,他长舒了口气,脚步也慢了下来,“冕服已经备好,太后也到仁明殿了,等着陛下回去更衣呢。”   齐子元看了他一眼,又转回视线看了看身前的荷花池。   依然没有跳下去的勇气。   算了,还是先活下去。   其他的……再说吧。   在荷花池边蹲了太长时间,起身的时候齐子元才发现自己两条腿都麻了,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手臂立刻被一左一右地扶住,更有人拿出早就备好的裘衣将他裹了个严实。   在冷风中吹了半天的身子慢慢有了知觉,齐子元将脸缩在毛茸茸的领口,抬头看了看天。   层云退散,东方渐白。   虽然前夜下了雪,终归还是放晴了。   一路回到仁明殿,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喧嚷繁忙景象——一半为了即将开始的登基大典,另一半因为突然不见影踪的新帝。   齐子元在纷乱嘈杂的问安声中进了主殿,迎面瞧见身穿华服端坐殿中的年轻贵妇不由脚步一顿。   这位应该就是陈敬口中的太后了。   不知道原主母子关系怎么样,眼前这位是不是亲娘也不好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能在后宫倾轧之下成为太后的人肯定不简单。   刚才在那些太监宫人跟前还可以故作深沉少说话,现在面对这位只坐在那儿喝茶都带了威严的女士……不会一开口就露馅吧?   犹豫间身后的几个太监已经先行开口行了礼,正喝茶的人抬起眼眸,目光淡淡地扫了过来。   四目相对,避无可避,齐子元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母后。”   周太后放下茶盏,看向几步之外的少年。   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了,衣摆和鞋袜上都沾了残雪和泥水,发丝凌乱,两颊也被冷风吹得发红,加上那双明显带着怯意的眼睛,显得狼狈又可怜。   周太后皱了皱眉,感觉到对方的紧张后又立刻舒展开:“都城不比乾州,这个时节正冷着,再出门记得多穿点,别染了风寒。”   说着她把一直捧在手里的手炉递给身边的侍女,朝侍立一旁的陈敬抬了抬下颌,“时辰差不多了,准备更衣吧。”   就这样?   从侍女手里接过手炉一路跟着陈敬进到内殿,齐子元仍然觉得困惑。   光看几个太监的反应也知道自己偷跑这一会造成了多少慌乱,可这太后既没抱怨,也没责骂,表现出的关切不像是假的,但看起来又不是很亲近。   这母子关系……很难评价。   胡思乱想间几个太监捧着熨烫妥帖的冕服鱼贯而入。   玄衣纁裳,绘十二章纹,配十二旒冕冠,精致繁复的程度远超过往看过的所有古装剧里的服饰,原本还有些稚嫩的少年脸庞在这一身的加持下莫名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华贵和威严。   齐子元有些恍惚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无意识地晃了晃脑袋,冕冠上的白玉珠串随着动作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今日起皇儿就是天下之主了,”周太后不知什么时候也进了内殿,双手拢在袖中,视线在齐子元身上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该更沉稳些。”   齐子元正要伸手去拨开那些遮挡了视线的珠串,听到对方的话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是。”   应完又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够端正,挺了挺腰背,转过身迎上周太后目光,乖巧又认真:“母后的教诲儿子记住了。”   “你……”   周太后有一瞬的沉默,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齐子元,直看得他不自觉紧张起来。   刚才那句话……有问题吗?   正当齐子元犹豫是要再说点什么给自己找补一下,还是以后长点记性省的言多有失的时候,周太后终于开了口:“一转眼皇儿都长这么大了!”   声音淡淡的,却带了一股莫名的感慨。   齐子元怔了怔:“……母后?”   “没什么,”周太后笑了笑,上前替他顺了顺额前的珠串,“时辰差不多了,去吧。”   齐子元一头雾水却又不敢再多问,只能应了声,由着陈敬为自己披上裘衣,朝殿外走去。   纵观历朝历代,皇帝登基这日都是不可避免的繁复与盛大,这个并不在已知历史记录里的大梁也不外如是。   先祭告天地宗社,再敬拜太后周氏,最后再赶回奉天殿接受群臣的敬贺朝拜。   齐子元像一个衣着华贵的吉祥物,晕头转向地被人引着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浑浑噩噩地完成一个又一个流程。   离开仁明殿的时候还是天光熹微,等折腾了一大圈进到奉天殿日已中天,齐子元又饿又困,却在瞧见满殿的文武朝臣后不得不提起精神,挺直了脊背从他们之中穿过,一步一步走向置于石阶上的龙椅。   等他终于坐稳,净鞭三响,群臣拜叩行礼,之后礼官宣诏,改元昭宁,大赦天下。   好像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却又真真切切的,刚满十八岁的大一新生齐子元坐上了那张至高无上的龙椅。   大典过后,是惯例的新帝赐宴,不管是精疲力尽的齐子元,还是天不亮就进宫参加大典的文武百官终于能稍稍松口气。   虽然朝宴也有许多规矩——   什么时候赐茶、什么时候奏乐、什么时候赐酒、什么时候可以下筷,每一步都在礼官的严格把控下进行。唯一庆幸的是,尚食局为了这场朝宴确确实实花费了许多精力,珍馐佳肴,桂酒椒浆,让齐子元这个现代人大长见识。   一时间空旷的大殿之上只剩下杯盏偶尔相碰的声音。   连吃了几口陈敬布的菜,从晨起就空着的肚子终于舒服了点,齐子元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懈下来,端起水盏正打算喝一口,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陛下,臣有事禀奏!”   声音不算大,却足够在还算安静的大殿回荡。   齐子元慢慢放下水盏,目光茫然地在殿中扫了一圈,才看见不知何时离了席跪在阶下的青年。   这青年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身形单薄清瘦,却穿了一身品级不低的绯红朝服,整个伏在地上,看不清面目,也辨不出身份。   齐子元略一犹豫,扭头朝身侧看了一眼,陈敬立刻上前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中书侍郎,宋清。”   依然不认识。   也不知道这位宋大人有什么要紧的事儿非要在这种场合禀奏,更不知道这种时候到底该不该应允,齐子元正纠结着,一个须发花白身穿紫色朝服的老者站了出来。   “宋大人,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老者面上笑吟吟的,一副和事老的架势,“不紧要的事儿明日早朝再说也不迟!”   “周大人怎么这么急着捂我的嘴,紧不紧要总要我说了陛下才好判断不是吗?”宋清说着抬头看了齐子元一眼,而后重重叩首,“臣请陛下下旨,彻查太上皇遇刺案!”   仿佛在平静的水面扔了一块石头,一瞬的静寂后,大殿突然就热闹起来,恪守了一早晨本分的文武百官不再淡定,有人起身附议,也有人指责宋清的不合时宜,余下的也各自议论纷纷,仿佛突然间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除了还端坐在龙椅上的齐子元。   他的目光从大殿这头转到大殿那头,一双耳朵几乎竖起来去辨别那些根本听不清的争执,脑子里却只有两个念头。   太上皇是谁?   遇刺又是怎么回事儿?   趁着阶下的人还在争论,一头雾水的齐子元再次扭头看向陈敬,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到了侧面,正跟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太监说话。   察觉到齐子元的视线,陈敬快步回到龙椅旁,神情犹豫。   ……莫名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齐子元抬起宽大的袖子遮着脸,压低声音问:“什么事儿   “回禀陛下,”陈敬扫量了一下还在争论的群臣,凑近了回道,“行宫来报……太上皇醒了。” 第二章   皇城外三十里有座龙首山,山势险峻,风景秀美,山上有围场,山下有温泉,山中还有座建于世祖年间的行宫,是大梁历代皇帝最喜欢的休养围猎之地——   齐让除外。   在位十余年,这还是他第一次享用行宫里这池专属于帝王的温泉。   正午后,明媚的阳光笼罩着金碧辉煌的行宫,给冬日的寒风添了几分暖意。   齐让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全身浸在温热的池水里。   漫长的昏迷让他的身体变得消瘦而又虚弱,只一会前额就沁了层汗,眼帘也不自觉合了起来。   恍惚间他好像还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身上是被鲜血浸透的衣衫,城下是来势汹汹的大军,城内是四处哭嚎逃窜的百姓。   火光漫天,滚滚浓烟直冲云霄,巍峨恢弘的皇城在熊熊大火中化作焦土。   “阿让!”   熟悉的呼唤声回荡在耳边。   齐让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瞧见的是江维桢放大的脸。   脑海里翻滚的记忆慢慢消散,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是了,他死过一次,却又得了重活一次的机会。   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齐让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有些低哑:“……走路怎么没声音?”   “以为你又昏了,”江维桢长舒一口气,拉过齐让左手摸了摸脉,“你身子太虚,就算是药浴也不能泡太久。”   “知道,”齐让揉了揉额角,半坐起身,“消息送出去了?”   “嗯。”   江维桢在温泉池边蹲了下来,语气里带了几分感慨:“这会登基大典应该结束了,还真让你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弟弟坐上皇位了!”   废物?   前世自己也这么觉得,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是。   齐让轻轻笑了一声,微仰着脸,一眨不眨地看起了高悬的太阳。   江维桢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其实你……”   “我醒了这么多天,完全可以赶在大典前回宫,”齐让扭过头看着他,反问道,“然后夺回皇位,是吗?”   江维桢抿了抿唇,点头。   齐让却摇了摇头:“就算是废物,送到眼前的皇位也不会甘心放手的。”   江维桢沉默了一瞬:“都城又不是乾州,满朝文武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况且还有宿卫府和……”   “维桢,”齐让微垂眼帘,隔着水面看着自己被沾湿的里衣,许久之后,他抬头朝着江维桢笑了一下,“我昏迷这几个月,朝中不知变了多少次天,就算在大典前回去,又还有多少人会站在我这呢?”   这倒是没错。   江维桢这几个月虽然人在行宫,朝堂里那些明里暗里的打算和勾结,也略有耳闻。   但齐让毕竟在位十余年,若他执意要从十岁出头就去了乾州的宜王手里拿回皇位,总不至于孤立无援。   江维桢想着,目光凝在齐让脸上:“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那你觉得我有什么打算?”齐让抬眼看他,唇角带了几分笑意。   “说不清楚,总觉得你是有更深的筹谋,不然也不会醒来第一秒先让人隐瞒封锁消息,到今天才肯让外面知道你醒了,又……”江维桢说着叹了口气,“但你那弟弟已经登基,祭过天地拜过祖宗也昭告了天下,再想让他退位就要难得多了。”   “维桢,”齐让轻轻开口打断了江维桢的话,“我也祭过天地拜过祖宗昭告过天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是笑着的,却让江维桢没来由的难过。   “阿让……”   他微垂眼帘,久久地看着温泉池里清瘦憔悴的齐让,不知怎么就想起十多年前,这人第一次换上那身帝王衮服,神采飞扬地站在铜镜前的样子。   “我会当一个好皇帝,”十三岁的齐让说,“我会让大梁江山永固,百姓长宁。”   江维桢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做了决定:“等身体再好点跟我回北关吧。”   齐让抬眸看他:“回北关?”   “是,回北关,”江维桢道,“虽然偏了点,环境也不如都城,但有父亲和我在,总好过你独自在皇城。”   他语气认真,态度坚决,齐让却笑了起来。   “江家世代驻守北关,手握重兵,”他缓缓道,“我现下虽然是个半死不活的,新帝也不会放心。”   “他忌惮他的,”江维桢捏了捏手指,手背上泛起青筋,“只要你想,我总有办法带你回去。”   “我不想,”齐让唇角微扬,仿佛带笑,一双眼却冷冰冰的,“维桢,这天下是我从父皇手里接过来的,我才是它名正言顺的主人。”   “……我知道了,”江维桢沉默了一会,起身抖了抖衣摆上的褶皱,“你想做什么做就是,反正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齐让的神情柔和下来,轻轻点头:“我知道。”   “知道就听话好好养着,让你舅舅我少担心一点,”江维桢话说了一半,听见齐让笑了一声,不由轻哼,“笑什么,小你两岁我也是舅舅,不服气就去问你外祖为什么四十岁了还要生个小儿子。”   “好,”齐让仰头看了江维桢一会,突然开口,“舅舅。”   江维桢整个人一滞,难以置信地看向齐让:“你……”   齐让抬手遮了遮眼睛,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从小到大都缠着非要我叫,自己又不习惯。”   “……是不习惯,”江维桢从震惊中回过神,弯了弯眼睛,“不过挺好的。”   “嗯?”齐让看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叫一声舅舅而已,这么开心?”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所以挺好的,”江维桢轻轻拍了拍齐让肩膀,“差不多了,出来吃点东西。”   “好。”   齐让应了一声,抹了抹脸上的水,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山风微凉,哪怕阳光依然绚烂,仍能感到冬日的寒意。齐让换掉湿漉漉的里衣,披了件厚重的狐裘,坐到炭盆前烤火。   江维桢短暂地离开了一会,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精致的食盒。   “多吃一点,”他把食盒放在石桌上,“好歹对得起我先前在膳房浪费这小半个时辰。”   “你亲手做的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齐让诧异,主动伸手掀开食盒盖子,一碗寡淡的白粥跃然于眼前。   “这锅白粥是你这小半个时辰的全部成果?”一瞬沉默后,齐让终于忍不住问出心里话。   “不然呢,你不会以为我在军中这么多年是做厨子吧?”江维桢把粥碗端到齐让面前,“这行宫里现在除了我就只有你那几个近卫还能差使,唯一进过灶房会烧火的现在正守着你的药炉。”   “还真是要庆幸你在军中不是当厨子,”齐让从江维桢手里接过汤匙,在粥碗里漫不经心地搅拌了几下,“这行宫里原有那些宫人……现在是在大理寺?”   “应该是,你中毒的消息传回朝里之后,大理寺就接手了调查真凶的事儿,就是一直没什么进展。”江维桢在石桌对面坐下,托着腮看齐让慢条斯理地吃粥,“大理寺掺和之前,你的近卫也审过那些宫人。但谋害国君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无凭无据的没人会认。”   “会有人认的,没到时候而已,”能送到行宫的都是上好的粳米,白粥虽然看着寡淡,对久病未愈的齐让来说却是恰到好处,他浅浅喝了一口,“揽下这种差使,自然做了必死的准备。”   “能指使的了这行宫的人……”江维桢思索了一会,“会不会是你那个废物弟弟?”   “他或许有过这个心思,但没这个本事,”齐让摇了摇头,“我在位十年,做了许多事儿,也碍了很多人的眼,比他更想我死的人多的是。”   “这倒是,”江维桢掰着手指数了起来,“逐出宫的道士、裁撤的内侍省、打压的宗亲……”   他数着数着,突然恍然大悟,“所以你故意不回皇城,甘心当这个太上皇,实际是以退为进,让他们……”   “不甘心,”齐让轻轻摇头,打断江维桢的话,“但我没得选。”   江维桢张了张嘴,视线凝在齐让身上,想接着说点什么,又因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而止住。   年轻的侍卫提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陛下,江公子。”   “韩应,”齐让抬眸看向跟了自己十多年的近卫,“该改口了。”   韩应一滞:“……太上皇。”   “不过是个称谓,不用在意,”齐让语气和缓,“药煎好了?”   “是,”韩应点头,将装着药的食盒放到石桌上,犹豫了一下又开口,“刚宫里传信过来,说是宜……新帝得知您苏醒,十分欢喜,正在过来的路上。”   齐让蹙起眉:“新帝要来探望?”   韩应还没开口,一旁江维桢接了话,语带嘲弄:“看来咱们新帝登基之后懂事儿了……正好,让他来伺候太上皇喝粥服药。”   韩应有些迟疑:“这……”   “不用理他,”齐让瞥了江维桢一眼,转向韩应,“这天下都是新帝的,他要来请进来就是,凭剩下这几个人也拦不住。”   韩应抿了抿唇,表情不是很甘愿,却还是应了声:“是。”   而后行了礼,恭敬利落地退了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留下一瞬的静寂,直到江维桢打开食盒端了药出来,放到齐让跟前:“正好,吃完粥喝药。”   齐让应了,思绪却仍在飘散。   江维桢看了他一眼:“在想你那个废物弟弟?”   “嗯?”齐让回神,点头,“也算是……”   “用不着为他费神,”江维桢道,“他虽然继了位,但也要顾及朝中文武和天下百姓,表面上总会装一下,不敢对你这个太上皇不恭敬。”   汤匙碰到碗上发出轻响,齐让吃了口粥:“倒不是为这点小事困扰,我只是在想……”   迟迟没等到下文,江维桢轻轻推了推齐让的手臂:“怎么了?”   “没什么。”齐让摇头,不置可否。   江维桢撇了撇嘴,也没在意:“提起他我倒是想起来,怎么偏偏选了今天让人把你醒了的消息传出去,是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没有,”齐让笑了笑,“你不觉得,在他以为坐上皇位天下在手的时候泼盆冷水很有意思吗?” 第三章   马车摇晃,一路朝龙首山而去。   齐子元靠在车壁上,眼帘微阖却没有半点睡意。   这一上午他过得晕头转向身心俱疲,本指望大典过后休息一会。结果还没出奉天殿就收到了来自周太后的建议——去行宫探望那位刚醒来的太上皇。   说是建议,齐子元自然是不敢拒绝的,匆匆忙忙换掉了那身华贵的冕服,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送上了这辆前往行宫的马车。   齐让。   齐子元在心底反复念叨这个刚听来的名字。   马车出宫门后他故意找话题和陈敬聊了一会,拐弯抹角地打听出了点东西——比如那个有事要奏的宋清出身寒门,是上任皇帝钦点的状元;又比如站出来反驳宋清的老者叫周潜,是周太后的亲哥哥,原主的亲舅舅。   还有就是他们口中那位太上皇,原主同父异母的兄长、前永宁帝齐让。   据说他是先前在行宫休养时被人下毒,昏迷了几个月不见好转。   眼见刚安稳了几年的朝局再兴动荡,朝中的几位老臣只好上书周太后,把一直在乾州当藩王的原主叫回都城承嗣皇位。   结果昏迷了几个月的上任皇帝在新帝登基大典这天醒了……   齐子元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天子常服,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想了一路,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棘手的局面。   光是不让人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保住这条小命已经很难了,现在还要去见那位刚被自己抢了皇位的太上皇……   “陛下!”   胡思乱想间马车徐徐停了下来,陈敬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行宫到了!”   这么快就到了?   齐子元胡乱抹了把脸,慢吞吞地起身下了马车。   行宫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   全副武装的侍卫站满了主殿门外的石阶,训练有素的内侍进进出出,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据说装着上好的药材、珍稀的字画、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江维桢懒得挨个查看。   他双手环胸站在内殿门口,冷眼看着最后一个内侍放下手里的箱子后轻手轻脚地退下,将视线转向正喝茶的不速之客。   “行宫今天真是蓬荜生辉,”江维桢似笑非笑,“难为陛下大老远带这么多东西过来。”   齐子元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据说是齐让亲舅舅的年轻人,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得刚那两句话十足的阴阳怪气。   但也怨不得别人,就眼下这种阵仗,心意没看出来多少,既得利益者的嘲讽和炫耀倒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虽然既得利益者本人在一个时辰前连太上皇是谁都不知道。   “舅舅客气了,”迎着对方几乎审视的目光,齐子元尽可能露出一个礼貌又得体的笑,“都是应该的。”   “陛下才是客气了,”江维桢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您现在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这声舅舅臣可担不起!”   齐子元:“……”   现在假装自己是个哑巴还来得及吗?   正尴尬着,一道低哑的男声从内殿传了出来:“维桢!”   江维桢应了一声,回手推开紧闭的殿门:“请吧,陛下。”   内殿里一片昏暗,只有床边燃着盏红烛,映出那道半靠在床头的清瘦身影和侍立在床边满眼警惕的近卫。   “让陛下久等了,”齐让轻轻挥手示意韩应退下,抬眸看向逐渐走近的少年,“原想着梳洗更衣稍微收拾一下,可惜病得太久实在下不了床,只能这副样子,还请见谅。”   “皇兄……”   齐子元走到床榻跟前,借着昏黄的烛光看清了榻上的人,背了一路的客套话突然就卡在嘴边。   在病榻上躺了太久的人其实是憔悴狼狈的,面色里带了些不健康的红晕,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如墨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脸侧。   大概是勉强坐起来的缘故,也没来得及更衣,只在中衣外披了件素色的外袍,露出一小片久不见光的苍白皮肤和过分明显的锁骨。   就是这幅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连床都下不来的虚弱模样,却仍是好看的,过于精致的五官里还带着久居高位才能养成的压迫感。   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狭长,瞳仁靠上更多,瞧过来的时候,显得格外清冽冷漠不可接近。   “陛下一路劳顿,坐下说,”见齐子元一直支吾着说不出下文,齐让笑了笑,“我这幅样子实在不得体,吓到陛下了。”   “没有没有,”齐子元在床边坐下,不自觉避开那道带着审视的视线,“是太久没见皇兄,一时……有点感慨。”   “确实是很久没见了。”   齐让微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   大抵是赶路的缘故,齐子元两颊微微发红,额间沁出一层薄汗,落在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属于少年的元气——或许是因为那双此刻虽然懵懂,却依然明亮的眼睛。   明明是和记忆里差不多的模样,却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前世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某次不得不出席的家宴,还是做样子给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看的大典?   反正状态都和现在差不多,意气风发的年轻新帝和弱如扶病的太上皇,硬凑在一起上演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兄友弟恭。   齐让微垂眼眸,掩着唇咳了两声:“这段时日辛苦陛下了。”   这也是阴阳怪气?   齐子元忍不住朝齐让脸上看去。   或许是因为这人实在太孱弱,敛起的眼帘又掩盖了眼底的漠然,加上和缓的语调,倒显得有几分真心实意。   这让齐子元莫名心虚起来。   虽然并不是主观意愿,但眼下确实是自己占了人家的皇位。   “我……朕……其实还好,皇兄才是辛苦,”齐子元放轻声音,“您现在身体虚弱,要好生休养才是。”   “让陛下挂心了,”齐让轻轻摇头,眼底有几分无奈,“不过……我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残毒难清,这身子其实很难养得好了。”   他这幅样子,又配上几分低落的语气,看得齐子元心有不忍,正想着不然劝慰几句,没等开口就被打断:“我在位十余年,最后落得这个结果,实在对不起列祖列宗。幸好有陛下承继皇位,今后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就仰仗陛下了!”   齐子元:???   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心话,但大可不必吧?   从小学习为君之道在位十多年的前任皇帝和凭空穿越过来的冒牌货,想也知道这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要仰仗谁。   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想开口推拒,突然想起了宫里的周太后和上午朝堂上争论不休的文武百官。   ……说到底这皇位谁来坐也不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齐让那话是客套还是试探也不好说,自己傻乎乎地拒绝说不定反被怀疑。   毕竟白捡的皇位又有几个人舍得放手?   “皇兄不要太悲观,您能醒过来,残毒就一定能清掉,身子肯定也能养好,”对上那双安静打量自己的眼睛,齐子元语气不自觉真诚起来,“您只是现在病着才会觉得难熬,日子长着呢,以后肯定会有转机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稚气未脱的脸上多了几分坚定。   有那么一瞬,齐让简直要相信他是真心实意的了,这个念头涌上来的时候,又忍不住觉得自己可笑。   死过一次的人了,还会有这么天真的念头。   他沉默着听齐子元把话说完,突然对这强行伪装的兄弟情深十分厌烦,干脆抬手掩着唇,剧烈地咳了起来。   巨大的动静惊动了守在门口的江维桢,还没等齐子元反应,人已经到了跟前,先替齐让拍了拍背,等他稍微平复之后又喂了点水,最后拉过那条清瘦的手臂,沉着脸摸起脉来。   大概是他的神情实在太凝重,一旁的齐子元也不自觉被感染,屏气凝神地看着对方诊完脉才小声开口:“怎么样?”   江维桢扶着齐让躺好,又悉心地掖了掖被子,才回过头看向齐子元:“陛下今日是要歇在行宫吗?”   齐子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朝榻上看了一眼——方才那顿咳嗽似乎耗尽了齐让的精力,他仰面躺在床上,微闭着眼,呼吸清浅,就像是睡着了。   “……不了吧,”齐子元站起身,压低了声音,“时候不早了,朕这就回去了。”   江维桢似乎很满意他的识时务,笑着施了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恭送陛下!” 第四章   冬日天短,出门的时候还是晌午,回到仁明殿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到底是帝王寝殿,空了一整天也没断了炭火,氤氲了大半日的暖意里裹挟着上好的乌沉香气,据说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齐子元只觉得昏昏欲睡。   他歪在暖阁里的软榻上,听着外面内侍们收拾东西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自觉打起了呵欠。   虽然在回程的马车上短暂地睡了一会,饱经摧残的身心还是疲惫的很,十分需要一场充足的睡眠。   此外,他心底还存了点不能说出口的希冀——万一睡醒穿回去了呢?   半梦半醒间,暖阁的门开了又合,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近。   齐子元掀开沉重的眼皮,看见陈敬正一脸纠结地站在软榻边。   见齐子元睁开眼,他明显松了口气,躬着身小声开口:“陛下。”   “嗯?”齐子元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坐起身,“怎么了?”   “大理寺少卿周济桓求见。”   “周济桓,”齐子元微顿,面上还带着未消散的困倦,“是……”   “就是周潜大人的养子,”陈敬解释道,“前几年一直在外任职,今年才调回都城,进了大理寺。”   周潜的养子,论起辈分算是……原主的表哥?   “朕记得,”齐子元打了个呵欠,“他这时候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只说十分紧要,”陈敬道,“其余的奴婢不好多问。”   齐子元拿过旁边小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大口,已经凉透的冷茶顺着喉管一路向下,让他清醒了不少:“那请进来吧。”   陈敬应了声,匆匆忙忙离去,没多久又重新推开了门,不知从哪来的冷风跟他的脚步声一起卷进暖阁,吹散了空气里浓重的熏香味。   齐子元抬起头,看见了陈敬身后的男人。   虽说是名义上的表哥,这个周济桓看起来却像比周太后还要大上几岁,身姿挺拔,面容沉静,一双眼冷冰冰的,仿佛沾染了冬夜的寒意。   对于齐子元毫不收敛的打量,他丝毫不在意,甚至还主动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而后才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免礼,”齐子元被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看得莫名心虚,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这么晚来是有要紧的事儿?”   “回陛下,确实是要紧的事儿,”周济桓直起身,答道,“谋害太上皇的凶手抓到了。”   “谋害太上皇的凶手?”   白□□宴的时候刚为这件事争论的不可开交,晚上凶手就抓到了?   齐子元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顺着问了下去:“凶手是谁?”   “先元兴帝跟前的红人,内常侍秦远,”周济桓说到这儿微微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嘲讽,“陛下年少,可能不知道秦总管当年的风光。”   齐子元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盏,一时没说话。   他不仅不知道秦总管当年的风光,甚至还不知道秦总管是谁,。   所以他没法判断这秦总管是不是给齐让下毒的人,更不想参与这些不知前因后果但是又明显影响极大的烂事儿。   “小时候的事儿朕确实记不太清了,”齐子元喝光杯里的冷茶,冷静开口,“不管凶手是谁,抓到了就是好事儿,早点结案也好给太上皇和群臣交代。”   “臣也想早日结案,只是这秦总管咬死了要面见陛下之后才肯招认,”周济桓拱了拱手,“臣无能,只能将人带了过来,现下正在殿外。”   “朕?”齐子元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论起审案,朕肯定不如大理寺,你们都问不出东西来,朕哪有本事让他招认。说不定这是他故意拖延随便找的借口呢。”   “是不是借口,总要问过才知道。”   清冷的女声突兀地响起,不知从哪冒出来两个侍卫将一个沾染着血污的麻袋扔到了地中央。   齐子元一惊,下意识抬头,看见了扶着侍女手臂缓缓而入的周太后。   本就不算宽敞的暖阁突然变得拥挤起来。   鼻息间好像已经闻到了血腥味,齐子元忍不住揉了揉鼻子,一边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受了其他人的礼,一边起身行礼:“母后。”   周太后点了点头,目光从他脸上掠过,转向自她进门就一直沉默地站在原地的周济桓。   “参见太后。”周济桓迎着她的视线,慢慢躬身。   周太后凝眸看了他一会:“辛苦了。”   周济桓直起身:“为人臣子为君效力,应当的。”   说着,朝齐子元的方向拱了拱手。   十分感动,但是大可不必。   齐子元勉强笑了一下算是对周大人忠心的回应,余光瞥见一旁周太后已经入了座,正接了陈敬奉上的茶细细品了起来。   既然这样……   齐子元坐回软榻上,给自己也倒了盏茶,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一时间暖阁内只剩下地中央麻袋里那位秦总管发出的呜咽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太后终于放下手里的茶盏。   “还不放秦总管出来?”她淡淡吩咐道,“哀家也很多年没见过他了,正好趁着今日一起叙叙旧。”   齐子元跟这个面都没见过的前内侍总管是没什么旧要叙的,只想找个借口把这事儿推出去,但那两个侍卫已经手脚麻利地上前打开麻袋,从中拖出一个束了手脚堵了嘴却仍在不断挣扎的……老人。   虽然素不相识,但披散着的花白须发、破乱的衣袍、还有身上脸上斑驳的血污……   齐子元垂下眼眸,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半盏茶,再开口时语气自然了许多:“他就是那个谋害太上皇的凶手?”   “他是不是凶手……”周太后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齐子元,“取决于皇儿。”   齐子元去放茶盏的手一顿:“什么叫取决于……朕?”   周太后盯着那双满是茫然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没接话,而是在齐子元的注视下径直来到秦远跟前。   她弯腰将那块用来堵嘴的破布扯了出来,语气温和的好像见到了久别的老友:“别来无恙啊,秦总管。”   “果然是你这个这个贱人!”蓦地获得骂街自由的秦远愣了一下,回过神后仰起头死命地瞪着身前的人,恨不能挣脱绳索扑上前拼命,“陛下准咱家回乡养老,你敢违背陛下的旨意!”   他年纪虽大,声音却格外尖利,歇斯底里地回荡在原本宁静的暖阁内,周太后却丝毫未受影响,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凝神看着脚下的人:“陛下……你是说眼前的陛下,还是被你谋害的永宁帝?”   “我谋害……”秦远怔怔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声音更尖利了几分,“咱家一直在老家安养,根本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你不要血口喷人!”   “秦总管离宫久了,人也变天真了,”周太后轻笑,“到了这个地步,哀家是不是血口喷人还重要吗?”   “周思柔,你……”   话说了一半,就被重新塞住了嘴。   周太后摸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看着周济桓抓着秦远的手在一张不知从哪拿出来的供状上画了押,满意地点了点头,将那状纸递向齐子元:“现在明白了?”   齐子元看着那状纸上的血掌印,喉头微哽,藏在袖中的右手不自觉握成了拳:“……明白什么?”   “秦远嫉恨太上皇逐他出宫,暗中指使过去的下属在御膳中下毒,致太上皇昏迷不醒,现已招认,其他参与者也尽悉归案,”见齐子元不接,周太后也不在意,将状纸折好递还给周济桓,耐心解释道,“现在可以给太上皇和群臣一个交代了。”   “……”   齐子元扭过视线,看向地上不住挣扎呜咽的秦远:“所以他只是用来了结此案的替罪羊?”   “秦远与太上皇素有旧怨,未尝没存过弑君的念头,也算不上替罪羊,”周太后看着齐子元的眼睛,缓缓道,“你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说他是凶手便不是冤枉他。”   齐子元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反驳她,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凶手究竟是谁,周太后不在意,大典上那些叫嚣着要抓真凶的文武百官也未必在意。   新帝已经登基,前朝的事儿需要一个句点,秦远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句点,而他这个皇帝,不过是多方势力角逐后选来画句点的吉祥物。   “时候不早了,哀家要回去休息了,”周太后突然开口打断了齐子元的思绪,“济桓,把这儿收拾一下。”   “收拾什……啊!”   问了一半的话化成了一声惊叫。   齐子元看着周济桓手里那柄滴着血的匕首,又看了眼地上抽搐了两下就没了动静的秦远。   浓重的血腥气在暖阁间弥漫开来,让他止不住地想要干呕。   “……不是已经画押了?”齐子元捂着嘴,半天才问出口。   “皇儿还真是孩子气,”周太后似乎有些无奈,一边示意周济桓将地上的尸首带走,一边道,“要知道,只有死人才不会翻供。” 第五章   一直到临睡前,那股浓重的血腥气还在齐子元鼻息间萦绕——虽然周济桓出手狠厉一刀毙命,并没在暖阁留下多少血迹,仁明殿的内侍也手脚麻利地清理过地面,还换了新的安神香。   先前氤氲出来的睡意早散了干净,只要闭上眼,秦远抽搐着没了气息的画面就会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浮现。   齐子元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秦远可能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的死也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但自小养成的道德感还是让他没办法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无动于衷。   除此之外,还有无尽的惶恐——   杀人不眨眼的周济桓,视人命如草芥的周太后,还有这个完全陌生朝代,看不见前路的未来。   等百般辗转终于睡着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后。   白日的种种冲击却没轻易消散,化作连绵的梦境,困扰着筋疲力尽的齐子元。   一会血肉模糊的秦远站在床边,歇斯底里地叫自己偿命,一会面无表情的周太后递过来一柄滴着血的匕首,一脸冷漠地说:“杀得了人才坐得稳这皇位。”   还有那位太上皇齐让,穿着一身帝王冕服,一步一步地踏上被鲜血染红的御阶,手里的长剑闪着寒光,毫不犹豫地刺向瑟缩在龙椅上的自己。   “陛下!”   齐子元猛地睁开眼,还没完全从梦中回神,又被床边突兀的人影吓了一跳:“谁!”   “是奴婢,”陈敬点燃床边的红烛,躬身回答,“陛下,该上早朝了。”   “早朝?”齐子元捂着还不住狂跳的心口,视线在昏暗的暖阁里转了一圈,茫然道,“几……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陈敬回道,“寅正。”   “寅正……”齐子元用还没完全清醒的脑子勉强算了算,“凌晨四点?”   陈敬正吩咐人准备梳洗的东西,闻言回头:“陛下说什么?”   “……没什么。”   齐子元咽下嘴边的脏话,捂着脸倒回床上。   哪怕是高三那年也才五点半起床,这个皇帝非要当得这么勤勉吗?   不然还是想想办法把皇位还给那个齐让,他在这个位置待了十多年,别的不说,早起的经验总比坚持上早八都很困难的自己多。   胡思乱想间,梳洗用的东西已经备好,陈敬带着几个内侍恭恭敬敬地守在床前:“陛下,今日是您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列位大人已经侯在奉天殿了。”   ……原来有比自己起得还早的。   “知道了!”齐子元慢吞吞地爬了起来,伸手接过陈敬手里的布巾,“朕自己来吧。”   陈敬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后退一步让出了水盆前的位置:“是。”   洗脸漱口可以自己来做,束发更衣对一个刚穿过来一天的现代人来说还是有些困难,尽管日常的朝会并不用穿前日那身繁琐的冕服。   赤黄色的天子常服配青玉冠,铜镜里的少年明明还是那张自小看到大的脸,却又格外陌生。   齐子元叹了口气,裹上厚厚的裘衣在一众内侍簇拥下出了门。   天光还未全亮,晨间的北风一如昨日,让本来就困得要死的人愈发睁不开眼。   要是能有杯冰美式就好了,实在不行热的也可以将就。   齐子元痴心妄想着迈进奉天殿,瞧见早已候在其中的文武朝臣脚步一顿——这种郑重严肃的氛围可比咖啡提神的多。   他挺了挺腰身,尽可能面无表情地穿过这些人,朝着那张才在梦里出现差一点就染了自己鲜血的龙椅走去。   新帝登基后第一次早朝十分重要,尤其因为永宁帝昏迷停了几个月朝会,各部各寺都积攒了许多事务来禀奏。   当然,能堆积到这时的事务都不会太紧急,甚至有许多是处理好的,齐子元只要听一听,给几句似是而非的回应,都勉强应付了过去。   然后一身绯红朝服的中书侍郎宋清站了出来。   其实和这位宋大人也只有昨日朝宴上那一面之缘,甚至因为距离太远,连脸都没怎么记住。   但那自带的凛然正气和只一开口就能让满朝哗然的本事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只扫见那抹红色,齐子元就隐隐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清顶着满殿瞩目开了口:“臣叩请陛下退位,还位于太上皇!”   回答他的是满殿的沉寂。   太上皇醒来的消息在早在朝中传了个遍,有人庆幸,有人遗憾,自然也有人想迎他回来复位,但都是暗中的心思,轻易不会表现出分毫。   却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在早朝上,堂而皇之地把这种不要命的要求提了出来。   “宋清,陛下承天命继皇位,岂容你在这儿胡言乱语!”短暂的错愕之后,终于有人回过神来,“你欺君罔上,其心当诛!”   “孙大人,你们当初上书太后要改立新帝,理由是国无主事不利朝局安稳,现在主事的人醒了,朝局也稳了,还位不是理所应当?”宋清扭过头看了一眼开口的老臣,轻轻哼了一声,“要说天命,你别忘了,太上皇才是先帝亲立的太子,这皇位原本的主人!”   “宋清!”又一个辨不出身份的老臣站了出来,指着宋清怒道,“陛下已经继位,就是这天下之主,无过无错哪有退位的道理!”   “照林大人这么说,太上皇又有何过何错?”似乎受了宋清的感染,一个青色朝服的年轻人也站了出来,“而且宋大人是向陛下禀奏,你们又何必急着表态?”   说着话,他跟着跪到宋清身旁,重重叩首:“臣叩请陛下退位,还位于太上皇!”   齐子元:“……”   虽然争执还在继续,但他能感觉得到,大殿中的许多目光都转向了自己。   他是没法表态的,虽然他本人不介意让出皇位,甚至巴不得。但这种场合下,不管是毫不犹豫的答应,还是直截了当的拒绝,只会换来巨大的反噬。   并且十分容易暴露他是个冒牌货的事实。   所以谁能告诉他,现在要说点什么?   直接散朝可以吗?   “朕……”   一直装哑巴是不可能的,齐子元清了清嗓子,打算先说点什么缓解此刻的争执,还没等开口,被殿门口突如其来的喧哗打断。   “数月不见,看来列位都长了不小的本事!”   “皇兄?!”   齐子元下意识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乘着步辇缓缓进入大殿的齐让。   过了一日,这人也依然是孱弱的,厚重的狐裘将他清瘦的身子裹了个严实,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   “打扰陛下早朝了,”齐让掩着唇轻轻咳了两声,目光在大殿里转了一圈,“太久没回朝中,想跟列位臣工叙叙旧。”   “不打扰!”   虽然不知道这人这时候出现是有什么打算,但对此刻的齐子元来说,无疑是救星般的存在。   他回过神来,扭头看了陈敬一眼,对方立刻会意,带人抬了一张圈椅置于阶下。   一片哗然的大殿突然间安静下来。   齐让在内侍的搀扶下下了步辇,坐到圈椅上,慢条斯理地开口:“怎么都不说话了?”   他抬起眼眸,顺着跪在阶前的几位一个一个看过去,嘴角微微扬着,眼底却不见丁点笑意。   明明没说什么,却让人莫名生起一股寒意。   齐子元盯着那道清瘦的身影看了一会,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身下的龙椅。   就说这个位置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满殿的朝臣已经无暇顾及龙椅上的齐子元在想什么,齐让的出现实在是猝不及防,以至于在场所有人都无法揣测他的目的,只能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反应。   “宋清,”良久没得到回应的齐让轻轻笑了一声:“不如你先把刚刚的话重复一下,也好让我听听你们在吵些什么?”   跪在阶下的宋清直起身,回视齐让的目光:“太上皇,臣……”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原来你们还记得我现在是太上皇。”   齐让似乎有些倦了,整个人向后靠了靠,眼帘也低垂下来,“还以为几个月不见,列位都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连废立之事都敢置喙了。”   这话就比较重了,不管是宋清还是其他几个,连带满殿的朝臣慌忙跪地叩首:“臣等惶恐!”   “说了只是叙叙旧,随口聊一聊,不用放在心上,”齐让扭过头,朝着齐子元看了一眼,   “你们也都是为了大梁好,想来陛下也能理解各位的心意。”   齐子元舔了舔唇,顺着应了声:“皇兄说的是。”   齐让歪了歪头,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短的笑,而后又像忍不住一般,掩着唇咳了起来。   低低的咳嗽声在空荡的大殿中久久回荡。   齐子元皱了皱眉:“皇兄还请保重身体。”   “再保重也就这样了。旧也叙过了,我也乏了,就不打扰早朝了。”齐让止了咳,就着内侍的手喝了水,才又开口,“还望列位今后能尽忠职守,好生辅佐陛下,保我大梁昌盛永兴。” 第六章   从齐让出现到离开前后不到一刻钟,效果却是显著的,直到散朝,都没人再提让位的事儿。   因此虽然有些许坎坷,齐子元第一次早朝也还算圆满——起码小命还在。   迈出奉天殿的时候,他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甚至还分出那么一点闲心,去打量周围的景致,观察一下这个自己不知道还要住多久的皇城。   冬日的皇城格外萧索。   高大巍峨的宫殿遮蔽了天光,让本就不算宽敞的巷道显得幽深而又阴沉。   齐子元一路走着,一路看着四周高耸的宫墙,越看越觉得这里像是一座牢笼,住在其中的人看似尊贵,却更像是被禁锢在其中,逃也逃不出去。   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皇位明争暗斗头破血流,看起来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利,自己坐在上面,却只觉得胆战心惊。   方才早朝上那些朝臣看起来毕恭毕敬,实际上各怀鬼胎咄咄逼人,要不是齐让突然出现,自己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搞不好真的把小命交代进去。   说起齐让……   齐子元脑海中浮现出那张精致又憔悴的脸。   这人拖着一副病体,从行宫奔波而来,总不会是为了帮占了自己皇位的人说话。   在位十余年的人,真的甘心将皇位拱手他人?   齐子元想着,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身后的陈敬:“太上皇离开奉天殿之后去了哪里,回行宫了?”   “回陛下,太上皇回了永安殿,”察觉到齐子元的困惑,陈敬又补充道,“太后已经提前安排人收拾过了,陛下不用担心。”   齐子元歪头看他:“母后提前知道太上皇要回宫?”   “……”   陈敬迟疑了一瞬,笑着解释:“自太上皇在行宫出事后,太后一直盼着他回宫,所以安排了可靠人手定期去永安殿打扫。”   “原来是这样。”   齐子元轻轻挑了挑眉,一副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没几步又开了口:“陈敬,你跟在母后身边多久了?”   “回陛下,”陈敬老实回答,“奴婢自入宫以来便一直在太后跟前伺候,那时陛下已经去了乾州。”   “那算起来也有八九年了。”   明明是齐子元挑起的问题,他看起来又没多在意,随口应了一句,目光已经飘向不远处一座宫殿,“那是哪儿?”   陈敬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立刻解释道:“陛下久未回宫,怕是已经忘了,那里就是永安殿。”   几个月无人居住,永安殿却没疏于打理,院外寒梅绽放,一片幽静雅致,殿内窗明几净,暖阁内还烧了上好的兽金炭,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   大梁立国以来,历代君主都住在不远处的仁明殿,唯独齐让登基后又住回了自小长大的永安殿——这里曾是他母后的寝殿。   江维桢四下里转过一圈,没见有什么异样,便自顾歪倒在软榻旁的圈椅上,长长叹了口气。   齐让脱去厚重的裘衣,靠在软榻上:“怎么了?”   “这里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憋屈,”江维桢撇了撇嘴,“真不知道你怎么能住这么多年。”   “宫里当然比不了北关辽阔自在,”齐让微阖眼帘,思绪不自觉飘散,“但好歹算我的家。”   江维桢一滞,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齐让抬眸,正好迎上他复杂的目光:“不用安慰我。”   “没想安慰你,”江维桢晃了晃脑袋,若无其事转了话题,“本来以为还要在行宫再住一阵。”   “早晚都要回来,”齐让道,“主动点才能占得先机。”   江维桢挑眉:“刚在奉天殿那一段,也是为了占先机?”   “算是,”齐让似笑非笑,“送佛送到西,皇位都让了,再帮他坐稳一点,对大家都好。”   话落,掩着唇咳了两声。   “怎么还真咳了?”江维桢凑过去摸了摸他的前额,“发烧了。”   齐让的身体没表现的那么差,却也算不上好,还未清除的残毒就像是引子,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勾起点病症。   “好歹比前段时间好点了……待会我去煎药,”江维桢拉过齐让手腕,一边诊脉一边道,“之前为了救命没办法,现在这点残毒,可以换个温和的方子慢慢调养。就是见效会慢点,你这身体可能需要养上很长一段时间。”   “没关系,”齐让微闭着眼,“能活着就好。”   江维桢皱起眉:“你……”   殿门被人轻轻叩了两下,韩应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太上皇,太后来了。”   “知道了,”齐让没有丝毫意外,轻轻拍了拍江维桢还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指,应了声,“请进来吧。”   殿门半开,周太后跟在韩应身后徐徐而入,视线在殿内转过,看见软榻上的齐让:“怎么瘦成这样?”   “躺的久了自然瘦了,”齐让敛着眉眼,声音里带着未经掩饰的倦意,“该是儿臣去给母后请安。”   周太后在软榻前坐下,目光落在齐让脸上:“你尚在病中,自然该是哀家过来。”   “天寒地冻的还专程跑一趟,”齐让低低笑了一声,“看来那封信母后收到了。”   “不止因为那封信,”周太后轻轻叹了口气,“让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齐让迎上那双熟悉的眼睛,有一瞬的沉默。   五岁那年,母后去世,父皇续娶周家独女为继后,周氏可怜自己年幼,带回宫中养在膝下,直到有了亲子。   他和齐子元是没多少手足情谊,但对周太后……   可惜了,天家是没有骨肉亲情的,这是他前世就明白的道理。   齐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因为发热而混沌的脑子也清醒了一点:“我知道母后的关心和担忧不是假的,就像我过往对您的孝顺和尊重也不是装的。”   他顿了顿,勾起一抹略带嘲弄的笑,“但瞧见我这副样子,您也确实松了口气,不是吗?”   周太后一滞,没承认却也没否认,良久之后,才低低开口:“其实我并不想让子元继位,但生在这天家,他没得选。”   “我知道,我也没得选,”齐让偏过头咳了两声,才继续道,“是他的话,总好过便宜了别人,好歹他也是父皇的血脉,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弟弟。”   说着,他回转视线,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太后,“是吧,母后。”   大抵是他的语气太认真,周太后明显愣了一下才道:“是你父皇当年沉迷仙术,膝下只有你们兄弟,才至于今天这个地步。”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也是淑德皇后命薄,要是她能给你生下子嗣……”   “阿瞳自有她的命数,”齐让微垂眼帘,遮住眼底的情绪,“是我留不住她。”   周太后盯着他看了一会,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开口道:“等你身体好些了,可以从世家女中挑选一二,若生下子嗣,让子元立他为太子,日后也好承嗣皇位。”   “算了吧,母后,”齐让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弯了弯眼睛,“我没打算续娶,皇弟也未必乐意立别人的儿子当太子。”   “……罢了,”周太后闭了闭眼,转过头朝四周看了看,“这永安殿先前的宫人内侍都被遣去了别处,你若是不习惯别人,我再让人将他们叫回来。”   “不用了,”齐让道,“我现在这副样子,还是静养的好。”   说完,他闭起眼睛,一副累极的样子。   “……既然这样,哀家也不打扰你了,”周太后起身,目光却还在齐让身上,“太医署的人晚些时候会过来,解毒他们不行,调养身体总还能有点作用。”   齐让点了点头:“那就多谢母后了。”   既没有推拒也没有丝毫挽留,更没起身相送的打算。   周太后也没计较他的失礼,独自离去,留下满殿静寂。没多时,江维桢提着食盒推开了殿门。   “走了?”江维桢将食盒放在小桌上,看见微阖着眼帘似乎睡着了的齐让,伸手摸了摸他那因为发热而微红的两颊,“先吃点东西,待会喝药。”   说着话,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先治风寒。”   “好。”   风寒确实是要治的,总不能一直这么烧着,齐让应了声,半坐起身,看着江维桢打开食盒,将几道精致的小菜还有各类糕点摆满了桌面,忍不住道,“看来回宫还是有好处的,最起码不用吃你煮的白粥。”   “我煮的白粥可不是谁都能吃到的,这么多年也就你跟阿瞳尝过,”江维桢把筷子递到齐让手里,“周太后跟尚食局打了招呼,给你的吃食早就备好了,试过了,没毒。”   “她不会让我死在宫中的,”齐让淡淡道,“尤其当下这种时候。”   “万一别人想呢,防人之心不可无,”江维桢倒了杯水递到齐让手边,看着他慢慢吃下一块糕点,才又开口,“我知道她以前对你还不错,但现在坐到皇位上的才是她亲生的儿子。”   “我知道,”齐让端起水盏浅浅喝了一口,冲淡口中有些甜腻的味道,“但她和我一样,都没得选。” 第七章   事实证明,人为了生存可以适应任何环境。   穿越前上不了一点早八的普通男大,只用几天时间就蜕变成寅正起床每日早朝的勤勉皇帝——起码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经历第一天早朝的闹剧之后,文武百官都安分了不少,虽然齐子元隐隐觉得这只是暂时的表面平静,暗中不知藏了多少他感知不到的云谲波诡。   但感知不到,就等于没有。   所以在齐子元的视角里,能够按时出席,认真聆听,时不时地给一些似是而非的回应,或者推托到日后再议,自己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面对早朝。   然后他就发现,当皇帝不只有早朝,还有处理不完的朝政,甚至上不完的课。   岁暮年终,天寒地冻,本是猫冬的好时候,齐子元却不得不坐在书案前。   原主作为先元兴帝的幼子,上面又有个早早继承皇位年轻有为的长兄,从小过得是风生水起、自由自在,尤其到封地赴任的这些年,远离了周太后的管教,更是如鱼得水,整日里吃喝玩乐不亦乐乎。当地官员或许也有微词,却也没人真的告到京里,毕竟谁也不会料想到这个闲散王爷有朝一日要坐上皇位,扛起大梁的江山。   就像齐子元也没想到,原主小时候没上过的课,居然要现在的自己来还。   须发花白的老者端坐在对面,手里捧着本《大学》,声音低沉: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齐子元听了两句,思绪就不知飘到哪去了,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大学教室,严肃端正的老教授正坐在讲台上讲着同样枯燥难懂的古代汉语。   好歹老教授还能放几张PPT,讲点有趣的典故调节一下课堂氛围,实在听不进去也可以低头玩会手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对一私人定制,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面前这位郑煜大人的法眼。   齐子元晃了晃脑袋,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还孜孜不倦讲着的郑煜。   据说这人是高祖年间的榜眼,因为博览古今通文达艺,做了齐让的启蒙恩师,齐让继位后,更是直接拜他为太傅。   总之就是周太后花了不小的工夫才将这位德高望重、但是已经称病在家数月的老臣请来为刚继位的皇帝讲读。   齐子元十分感动,但无法承受。   他已经十分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却不自觉地打起了呵欠,一双眼还看着前方,目光却已经涣散,眼皮也愈发沉重。   半梦半醒之际,对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齐子元睁开眼,正好看见郑煜放下手中的镇纸,目光淡淡地扫过来:“是老臣不小心,扰了陛下好梦。”   “……没,”睡意散了一干二净,齐子元揉了揉眼睛,“朕刚刚是,眼睛有点不舒服。”   “眼睛不舒服?”郑煜挑眉,“那不如老臣替陛下请太医过来?”   “现在好了,”齐子元坐直身体,“先生继续。”   “老臣年岁大了,记性不好,”郑煜道,“还要劳烦陛下帮忙想想,刚讲到哪里了?”   齐子元:“……”   果然天下的老师都一样。   他摸了摸鼻子,一字一句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郑煜点了点头,又问道:“那陛下可知此为何意?”   “知道。”   上了不到半年大学,齐子元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专业的有用之处,深吸一口气,迎着郑煜的目光,逐字逐句解释起来。   最后一字说完,郑煜紧皱的眉头稍稍舒缓了些许,就当齐子元以为自己今天算是过关的时候,又听见徐徐道:“太上皇八岁时便通读四书,陛下还须尽心勉力,进德修业。”   八岁?   古人都这么卷吗?   这样显得十八岁的自己好像个傻子。   被迫当了傻子的齐子元揉了揉鼻子,认认真真点头:“谨遵先生教诲。”   郑煜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翻了手里的手册,继续讲了起来。   一篇《大学》近两千字,通读背诵、逐字讲解,还要各种引申加上时不时提问,等终于结束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儿。   尽职尽责的郑太傅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布置课后作业——将已经可以整篇背诵的《大学》誊抄两遍。原因是齐子元的字迹虽然还算工整,但无形无体,少了为君的气势,须多加练习。   齐子元翻了翻郑太傅留下的摹本,又拿起自己刚写的字看了一会,长叹了口气。   他能写成这样还是拜小学那五年书法课外班所赐,至于郑太傅想达到的效果……怕是把这本《大学》抄烂都做不到。   正惆怅的时候,殿门轻启,出去送郑煜的陈敬去而复返,手里还捧着个不知道哪来的食盒。   “陛下,”陈敬将食盒打开,捧出个还冒着热气的汤碗,“太后说您听学辛苦,命尚食局炖了汤。”   “替我谢谢母后,”齐子元条件反射一般应了一声,伸手接了汤碗,“现在什么时辰了?”   陈敬一面收拾凌乱的书案,一面回道:“未时三刻。”   齐子元扫了眼手边的摹本,捧起汤碗一饮而尽:“那朕出去逛逛。”   几天下来齐子元对这皇城已经熟悉了不少,最起码可以独自从仁明殿走到奉天殿,也能找得到去往御花园的路——就是那个他想跳荷花池最后又没敢的御花园。   那次来得匆忙,印象里只有四处乱飞的浮雪和闪着寒光的冰面,事后齐子元才发现,西北角还有一大片梅林,正是盛放的时节,远远望去一片绚烂的粉红色,是身心崩溃地上了两个时辰课后散心的好去处。   冬日天冷,一路往御花园而去都没碰见什么人,也可能因为这皇城里本来就没多少人。   据说原主的父亲元兴帝在位的时候这皇城要热闹的多,争芳斗艳的嫔妃、占了要职的内侍、深受重视的道士,整日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到后来齐让继位,安置亲爹留下的嫔妃,驱逐道士出宫,又裁撤了内侍省,偌大的皇城突然间就冷清下来——也有齐让空置后宫的缘故。   齐子元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还觉得神奇,因为不管是历史上还是影视剧小说里,皇帝后宫佳丽三千的说法已经成了刻板印象,但齐让在位十多年,膝下一个孩子没有不说,后宫居然也连个人都没有。   后来才知道,齐让登基不久就立了上将军许励独女为后,但这许皇后可能命不好,大婚不到半年,就因急病而去。   少年丧妻,据说还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齐让伤心欲绝,前朝有人提了两次续娶之事都被他以不敬为由治了罪,久而久之无人再提,这后宫就这么一直空了下来。   倒是没想到那个齐让居然还是个情种。   不过宫中传言真假参半,但对齐子元来说,不用想办法安置前任皇帝留下的家眷,也算少了个大麻烦。   这皇城里人少一点,他也更自在一点。   已经过了晌午,阳光却依旧明媚,映在结了冰的荷花池上,闪着耀眼的光芒,让从回廊上路过的齐子元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然后他就发现,荷花池边,自己当时差点跳下去的位置,蹲着一个格外瘦小的身影。   “陈敬,”齐子元揉了揉眼睛,语气不太确定,“那儿是不是有个小孩儿?”   “皇城里怎么会有小孩儿?”陈敬顺着看了过去,也是一愣,回头指了指身后的内侍,“你们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还是朕去吧,”齐子元拦住他们,“他离池子那么近,受了惊吓掉下去怎么办?”   “陛下不可,”陈敬急忙道,“那孩子身份不明,万一对您不利,损伤了龙体……”   “我看那孩子可能都不到五岁,怎么可能对我不利,”齐子元拍了拍陈敬的肩膀,“再说你们不是都在这儿吗,不会有万一的。”   说着不等他反应,提着衣摆翻过回廊,朝着荷花池跑去。   大概是被脚步声惊动,原本蹲成一团的小孩回过头来,看见了越来越近的齐子元,还有小跑着跟在他后面的内侍。   他似乎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多害怕,站起身有些好奇地看着齐子元:“他们是在追你吗?”   “不是……”见他起身,齐子元放慢了脚步,喘匀了气才开口,“你叫什么名字,蹲在那儿干什么?”   “我叫阿咬,”小孩回身指了指荷花池,“在这里看鱼呀。”   这什么奇怪的名字?   齐子元四下里看了看,也不见有别的人影,回头朝着还想走近的陈敬他们摆了摆手,抖开衣摆在一块离荷花池稍远一点的大石头上坐下:“那阿咬你先到我这儿来,不然待会你滑到池子里,可没人下去捞你。”   阿咬歪着头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脚下,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可靠性,最后点了点头,走到齐子元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第八章   齐子元偏过头看着身边的小不点。   这小孩应该比自己想的还要小一点,身上穿了件雪白的狐裘,却不怎么合身,下摆垂到地面,沾染了不少泥土。一张小脸倒是白白净净的,不过巴掌大小,两颊鼓鼓的,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捏一下。   这么想着,齐子元就真的伸了手,没怎么用力,却将正探头看荷花池的小孩吓了一跳。   阿咬歪头看着齐子元,一双大眼睛里满是不解:“怎么了?”   “叫哥哥。”齐子元在捏过的地方轻轻揉了揉。   阿咬对齐子元印象还不错,也不介意他捏了自己的脸,奶声奶气地开口:“哥哥。”   “哎,”齐子元弯了眼睛,伸手替他扣上兜帽,遮住那张被风吹得有点发红的脸,“你到底是谁家小孩儿,怎么自己跑这儿来了?”   “我是阿爹和阿娘的小孩儿呀!”阿咬一副这你都不知道的语气,“我不是自己来的,是阿公带我来的。”   “阿公?”   齐子元回过头想问问陈敬知不知道这个什么阿公是谁,余光瞥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沿着回廊朝着荷花池而来。   陈敬也发现了这人的存在,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许将军。”   “内官。”男人停下脚步,目光越过陈敬,看见了还坐在原处的齐子元,“不知陛下在这儿,恕臣失礼。”   “没事儿,”连日早朝之后,齐子元记住了朝中大半的面孔,其中就包括这位已故淑德皇后的父亲,上将军许励,“朕也是随意逛逛,将军不用在意。”   “多谢陛下,”许励拱手施了一礼,却没有告退,而是看向齐子元身边,“还不过来?”   “好。”   阿咬站了起来,有些依依不舍地朝着荷花池看了一眼,径直朝着许励走去。   “朕还想着皇城里哪儿来这么大的孩子,”齐子元收了眼底的诧异,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土,站了起来,“许将军认识的话朕就放心了。”   “幼子无礼,惊扰圣驾,还望陛下恕罪,”说着,许励拍了拍阿咬的背,“还不向陛下请罪?”   阿咬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许励,又看了看齐子元,躬下身深深一揖,学舌道:“还望陛下恕罪。”   齐子元皱了皱眉,目光在许励和阿咬身上来回扫了几遍,最后勉强露出一点笑容:“许将军也说了这孩子年岁小,他也没打扰到朕,不用放在心上。”   “多谢陛下体谅,”许励又行了礼,“那就不打扰陛下,臣告退了。”   等得了齐子元应允之后,拉着一步三回头的阿咬转身离去。   齐子元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远,忍不住叹了口气。   “陛下?”陈敬伸手,小心地扶他上了回廊,“是那孩子有什么问题吗?”   “没,”齐子元垂着眼,漫不经心低理了理衣摆,“朕都不认识他。”   “奴婢先前也没听说许将军府上还有这么大的孩子,”陈敬道,“不过倒是乖巧。”   “是挺乖的,”齐子元回过头朝着许励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许将军今天进宫是有什么事儿吗?”   “不曾听说,”陈敬回答,“不过看他是往永安殿方向去了,许是来探望太上皇的。”   “这样啊,”齐子元点了点头,“看来太上皇和许家的关系还不错。”   陈敬脚步一顿,随即回道:“该是因着淑德皇后的缘故,陛下不用担心。”   “嗯?”齐子元茫然道,“不是因为淑德皇后还能是因为什么?”   陈敬抬眸,和他四目相对,片刻之后低下头:“是奴婢多嘴了。”   齐子元看了他一会,摆了摆手:“走吧,赏完了梅还得回去抄写呢。”   说完,转过身朝着前方的梅林走去。   *   不远处永安殿院里,齐让也在赏梅。   眼前这几棵梅树虽然不如御花园里的绚烂,却给萧索的永安殿添了不少生机,光是坐在跟前,闻着淡淡的幽香,心情也能好上几分。   “抱着这个,”江维桢将一个袖炉塞到齐让怀里,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不容易退了烧,非要出来吹风。”   游廊上摆着一张软椅,齐让裹着厚厚的裘衣窝在上面,腿边还摆了两个炭盆,加上明媚的阳光,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暖洋洋的,感觉不到什么寒意。   他把袖炉捧在手里,仰头看着树上的梅花:“太傅去了仁明殿?”   “去了,”江维桢挨着他在另一张软椅上坐下,“自你出事之后,他就一直告病在家,登基大典那天也没来,朝政也不过问,一副要致仕的架势。这次还是周太后安排周潜上门了两次,才将他请了出来。”   齐让微闭眼,轻轻应了一声:“嗯。”   “就嗯?到底是从小教你的先生,郑太傅对你一直挂念的很,先前在行宫你还昏迷的时候,他时常去探望,听说还让人四处去找能解毒的医士,”江维桢偏过头看他,“不过怎么你人醒了,他反倒不来了?”   “可能……”齐让眼睫颤了颤,而后若无其事地端起旁边泥炉上的茶壶,“可能太傅看见我现在这样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太傅会说什么我还真不知道,”江维桢顿了顿,将他手里的茶壶拿了过来,“但我知道你让韩应在这里倒了酒。”   齐让手指摩挲着袖炉,笑了一声:“这也能发现?”   “你以为我靠什么辨别药材?”江维桢打开茶壶的盖子轻轻嗅了嗅,“陈年的竹叶青,好东西,可惜你现在不能喝。”   “那就不喝,本来也是偶然看见了一时心血来潮,”齐让也不执着,“那给我倒盏茶总行吧?”   “勉强答应吧,”江维桢抱着茶壶刚要起身,瞧见韩应匆匆忙忙走近,挑了挑眉,“正好要去找你呢。”   韩应瞧见他怀里的茶壶,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转头看向了齐让。   “他自己猜的,”微风起,齐让戴上兜帽,露出小半张脸,“有事儿?”   韩应顺着转了话题:“许将军来了。”   正要回殿内倒茶的江维桢脚步一顿,眯了眯眼:“许励?”   “是他,”韩应回道,“还领着个小孩儿。”   “小孩儿?”江维桢看向齐让,“许家哪来的小孩儿?”   “想要总会有,”齐让倒是不怎么意外,“请进来吧。”   等韩应走了转头看向江维桢:“你们也许久没见过了,一起叙叙旧?”   “算了吧,”江维桢立刻转身,“我怕自己下次给阿瞳写信的时候忍不住骂他。”   说完,没有丝毫犹豫地进了门。   齐让也有许久没见过许励了。   远远地瞧见他走过来时,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前世一些很久远的画面。   他垂下眼帘,轻轻笑了一声,再睁开时面上不见一丝波澜。   “参见太上皇。”许励走到游廊前行了礼。   “将军什么时候这么多礼了,”齐让看着自己这位“岳父”,温吞地开口,“这是谁家的孩子?”   “同族子侄家的,家里出了点变故无人看管,就暂时养在府里,”许励垂着头,声音也低了几分,“太上皇也知道我与夫人只有阿瞳一个孩子,阿瞳走了之后……这孩子还算听话,养在身边也算是种慰藉。”   齐让面上温和的笑意散了干净,目光是在那孩子脸上,思绪却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片刻之后他终于回过神来,刚要开口却突然掩着唇剧烈地咳了起来。   “太上皇!”   许励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想要上前,却瞧见齐让摆了摆手。   “没事儿,”齐让勉强止了咳,稍稍缓了缓,朝许励脚边的小孩招了招手,“过来,我看看你。”   阿咬对这个样貌好看但看起来像是病了的年轻男人印象还不错,不用许励招呼就走了过去,仰着头打量齐让的脸。   小孩看起来乖巧可爱,一双眼睛又圆又亮,齐让也不自觉弯了弯眉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缓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还没等他回答,一旁许励先开了口:“也姓许,单名戎。”   齐让看了他一眼,又垂下视线:“你来告诉我?”   阿咬往许励方向看了一眼,小声回道:“我叫……许戎。”   “许……戎,”齐让拉长了声音缓缓重复了一遍,“是个乖孩子。”   “这孩子聪明伶俐又乖巧听话,”眼瞧他神色轻松了许多,许励顺着接话道,“太上皇要是喜欢,可以多让他进宫来给您做个伴解解闷。”   齐让没接话,目光却转到了许励身上,狭长的眼尾微微向上挑起,带了些许审视的意味。   许励暗道不好。   可能是这人现在看起来太过孱弱,让人差点就忘了,他也曾是个杀伐决断的帝王。   还是不能太心急。   “……不过这孩子还是年岁小了点,有时候有点吵闹,”许励转了语气,“臣也怕他打扰了太上皇休养。”   “其实我也觉得和这孩子有缘,就像前世见过一样,”齐让终于开了口,“反正我现在也无事做,将军和夫人要是不介意,直接养在我这儿也行。” 第九章   “所以你要把这孩子留在身边养着?”   江维桢难以置信地看着正趴在书案上写写画画的小不点,“不是,你都不好奇许励从哪弄来个这么大的孩子吗?”   “不是要,今天开始他就住在永安殿了,”齐让说着话,伸手纠正了许戎的握笔姿势,“许将军说,是族内子侄家的孩子。”   “你听他放……”江维桢话说了一半,对上许戎因为好奇投过来的目光,连忙改了口,“……胡诌,你信不信,把许家族谱翻烂了也找不到这孩子的名字。”   “我知道,”齐让轻轻敲了敲书案,看着许戎又垂下头开始写字才抬头看向江维桢,“我跟阿瞳的婚事是父皇在世的时候定下的,这些年不见你恨我父皇,倒是对许励耿耿于怀。”   “阿姐早逝,江家又常年在北关不得回都城,周家在朝中却逐渐得势……先帝赐婚给你和阿瞳,也算是为了你好。可在许励眼里,阿瞳不过是他攀附权贵的工具而已。”江维桢说着话,眉头皱了起来,语气里多了几分嘲讽,“淑德皇后‘薨逝’不到半年,他就试图把族内的女眷送到宫里,这个时候送个孩子过来又能有什么好居心?”   “他费尽心思找了这么个孩子来,我总要让他如了愿,至于他打什么主意……”齐让轻轻笑了一声,“也是巧了,那日太后过来,说要从世家女中替我挑选一二,待生下子嗣,就立为太子,将来承嗣皇位。”   江维桢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扭过头看向整个身子都快趴到书案上的许戎:“那这孩子……”   “这孩子是什么来历,我心里有数,”齐让伸手扯着许戎的衣领,让他坐直身体,“不用担心。”   齐让能说有数,那便真的不用担心。   江维桢挨着书案坐下,伸手捏了捏许戎的脸:“永安殿就这么几个人,养个小不点解解闷也行。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许励前脚走,后脚你宫里就多了个孩子,太后和新帝那边会不会……”   齐让听着好笑:“你什么时候在意起他们的感受了。”   “也没多在意,谁让你不肯跟我回北关,”江维桢无奈,“人在屋檐下多少要低些头。”   “太后那边不用顾虑,”齐让道,“至于新帝……他现在应该在想怎么打发了太傅。”   *   “阿嚏!”   齐子元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一边从怀里摸出锦帕擦了擦脸,一边朝着一脸担心的陈敬摆了摆手,“没事儿,太阳晒多了打几个喷嚏正常。”   陈敬无奈,但瞧着他神色轻松,不像是不舒服的样子,便也勉强放下心来。   在御花园里转了一圈,赏了梅,齐子元心情也好了不少,回仁明殿的路上甚至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   人果然还是要多呼吸新鲜空气。   他一边感慨,一边推开暖阁的门,然后就看见了端坐在那里喝茶的周太后。   “……母后。”   齐子元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沾了泥水和残雪的衣摆和鞋袜,突然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刚穿过来那天。   周太后放下茶盏,抬眼看了过来:“皇儿回来了。”   还好,没陷入循环。   齐子元悄悄松了口气,一边脱掉身上的裘衣,一边开口:“母后何时来的,怎么不让人叫儿臣回来?”   “才去了静宁公主那儿,”周太后看了眼身边的侍女,“路过仁明殿,想着和皇儿一起用晚膳。”   静宁公主是这皇城里现存的几位主人之一,论起来算是齐子元的姑姑,和其兄长元兴帝齐焕一样信奉道教,甚至终生未嫁。   但不同于元兴帝沉迷炼丹修仙,静宁公主日常只诵经、修行打坐,更不会招一堆乌烟瘴气的道士进宫。所以齐让继位后,虽然驱逐了一堆道士,却也没对这位姑姑过多干涉,将她奉养在西南角的寿成殿,素来互不打扰。   周太后倒是和这位年龄相仿的公主关系不错,时不时地会去探望一二——也可能是这皇城里实在没什么别的乐趣。   齐子元对这位“姑姑”只是听说,面都没见过,只能顺着问道:“姑母身体可还好?”   “她耐得住性,沉得住心,身体自然好,”周太后道,“说不定有朝一日真的勘破尘缘,得道成仙。”   她微垂眼帘,语气里带了几分少有的感慨。   齐子元小心地看了她一眼,一时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几天相处下来,对于这个凭空出现的母后,他还是害怕居多,不管是对方身上自带的久居于高位养成的压迫感,还是那一天在这暖阁里表现出的视人命如蝼蚁的冷漠。   这些之外,多少有一点现代人对这个十几岁就进了深宫的可怜女性的,同情。   倒也不是他有什么圣母病,或许就是……感同身受?   他自由自在地长到了十八岁,直到穿到这里,当了皇帝,才真的体会到什么叫身不由已。   而原本就生活在这里的,一如周太后一般的人,可能都不知道人生原本可以有很多种选择。   恍神间,周太后的侍女已经带人端了晚膳进来。   皇家饮食确实精细,但不奢靡,母子俩难得一起吃饭,却也只是几道时令的菜式配上糕点和汤羹,只是规矩实在是多得很。尤其因为有周太后在场,齐子元恨不得屏气凝神,每一个举动都小心翼翼,生怕被挑出一丁点错处。   一顿饭倒也吃得相安无事。   食不言,寝不语。因此直到齐子元也放了筷子,漱了口,宫人们收拾了桌案,周太后才又开了口:“今日和太傅学了什么?”   果然天底下的父母都要问你在学校学了什么,太后也不例外。   齐子元缓了口气,扫量着周太后的神情,老实回道:“《大学》。”   有个八岁就通读四书的继子在前,如预料的周太后并没有多高兴,顺手拿起书案上的摹本看了看,而后抬头看向了齐子元:“这是太傅带来的?”   “是,”齐子元回道,“太傅说儿臣的字……无形无体,须得多加练习。”   话说到后半句,声音也低了起来。   意料之外,却并没有得到周太后的斥责,她目光还在手里的摹本上,语气淡淡的:“是我当年疏于了对你的管教。不过郑太傅学识渊博,你现在跟他学起,也不算晚。”   “是……”齐子元立刻保证,“儿臣一定尽心去学。”   周太后放下手里的摹本,拿起旁边齐子元先前写的字看了看:“你继了位,压在中书省那些朝务也该拿回来自己处理了,这字练练也好。”   齐子元摸了摸鼻子,应声:“是。”   他说完话,发现周太后又偏过视线,看往那摹本上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母后,这摹本是有什么问题吗?”   “也没什么问题,”周太后道,“这摹本应该是你皇兄十几岁时写的,现在看起来还有不足,不过你拿去临摹,也算够用了。”   ……又是齐让。   齐子元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从小到大过得也算顺风顺水,结果到古代感受到了别人家孩子带来的压力。   虽然他并不是很想接受这份压力,此情此景之下,也只能乖乖点头:“是。”   正说着话,殿门被轻轻叩响,周太后的一个贴身侍女匆匆忙忙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孩子?”周太后轻轻皱眉,“他将那孩子留下了?”   侍女应声:“是。”   “罢了,”周太后沉默了一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由他去吧。”   齐子元看着那侍女来了又走,不知怎么就想起今天在御花园里碰见那个叫阿咬的小孩。   谁把那孩子留下了?   他脑子稍微转了转,突然就想起那个许励离开的方向是永安殿……所以是齐让?   他不好好养病,怎么又养起了小孩儿?   不过连周太后都不过问的事儿,他更是不敢置喙,只是在心里稍稍猜测了几分,就收了心思,继续陪周太后演母慈子孝。   又聊了几句课业上的事儿,稍稍问了问早朝的情况,眼见天色渐渐暗了,周太后也终于起身准备回自己寝殿。   齐子元乖乖起身,将人一路送到殿门口,周太后却又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他:“皇儿生辰要到了,打算如何过?”   “生辰?”   齐子元下意识想问谁要过生辰,随即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可能是原主,立刻乖巧地回道:“全凭母后安排。”   “你……”周太后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转身出了门。   送走了周太后,齐子元总算松了口气,刚打算倒在软榻上休息一会,回身看见了书案上的摹本。   “陈敬,”他犹豫了一下,转头问道,“太傅明日什么时辰过来?”   陈敬立刻回道:“陛下,明日早朝后。”   ……早朝后。   所以今天不仅要写作业,还要通宵写。   这皇帝当得未免太充实了一点。   齐子元苦恼地抹了把脸,在书案边坐下:“帮朕研墨吧。” 第十章   齐子元一直都明白,努力不一定有用,却没想过这么没用。   他熬了半个晚上才完成的誊抄,落到郑太傅眼里只换来一句:“陛下还当更用心才是。”   因为睡得太晚以至于在早朝上差点睡着的齐子元十分想替自己辩驳几句,还没开口,余光瞥见了桌案角落上的摹本。   ……算了,有这么个对照在前,人家的要求也不是没道理的。   齐子元素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现在的水平,哪怕每日不眠不休地练字,都很难超过齐让的水平,哪怕是十四岁的齐让。   况且自己也并没有这种目标。   但多年的学生生涯,让他面对老师的鞭策时,自有一套应对之法——先答应,能不能做到再说。   所以他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地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是。”   语气温和,态度认真,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诚恳至极。   郑煜:“……”   他清了清嗓子,打开了面前的书册。   第二天的课依然是枯燥乏味的,还没完全消化前一天的《大学》,就又被迫学起了《中庸》,进度快到齐子元忍不住怀疑,郑太傅是不是打算让自己参加转过年的春闱。   虽然本专业是汉语言文学,但是十天学完四书五经这种节奏也实在是超过了一个普通的、快乐的男大学生的承受范围。   更别提是前夜只睡了两个时辰的男大学生。   因此尽管齐子元不想,还是在中途睡过去几次,然后无一例外地,都被镇纸拍案声吵醒。   “陛下,”郑煜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对上那双困意还未完全消散,写满了懵懂和茫然的眼睛,最终只是道,“今日就到这儿吧。”   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   郑太傅离开前留下了新的作业——将前日的《大学》和今日的《中庸》各抄一遍。   齐子元隐隐产生一种预感,用不了几天,自己的课后作业就会变成一晚抄完二十四史,并且要求字迹工整,一笔千金。   别人穿到古代,弥补遗憾,改变历史,或者历经磨难,或者大开金手指,反正最后会成为人生赢家,走上人生巅峰。到了自己直接穿越,看似直接成为人生赢家,结果山珍海味、纸醉金迷的生活没享受到,每天体会的只有上不完的课、写不完的作业,仿佛重读一次高三。   不然还是去跳荷花池吧?   “陛下。”   陈敬推开暖阁的门,却没见人影,只听到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在这儿。”   陈敬向前走了两步,才看见仰面躺在书案边的齐子元,脸上还盖着一本页数不少的《中庸》的摹本。   陈敬:“……”   他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微躬身道:“礼部已将各地进献的贺礼整理成册,请您查验。”   “贺礼?”齐子元将遮在脸上的摹本拿了下来,人却还躺在地上没有起来,他抬眼看了看陈敬手里的簿册,思绪转了转:“母后看过了吗?”   “太后说,给陛下的贺礼,自然是要陛下做主的。”陈敬回道。   “那朕看看。”   齐子元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接过陈敬手里的簿册,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进献给一国之君的贺礼自然都是花了心思的,漆器、织绣、字画还有茶叶等土贡,或者贵重,或者珍稀,或者精细,总而言之都是难得的好东西。   却是齐子元难以消受的。   他看着簿册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猛虎两只”,沉默良久之后,抬头看向陈敬:“过往皇兄,还有父皇在位的时候,都怎么安置这些贺礼,是都要收到仁明殿来吗?”   “陛下可以只勾选自己喜欢的,”陈敬道,“余下的礼部会按惯例登记之后入库封存。”   “那就……”齐子元低头在簿册上扫了一遍,“这个北苑茶吧,其余的按例入库就行。”   说完,他把簿册递给陈敬,目光扫到他肩头:“下雪了?”   陈敬应了声:“可不是,下了有小半日了。”   巍峨的皇城被漫天飞雪染成一片萧索静寂的白。   齐让站在窗口看了一会,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喷嚏声惊动,才回转视线看向刚被推开的殿门。   江维桢站在殿门口,看着敞开的窗子有一瞬沉默,还未及开口,被穿堂而过的夜风吹得又打了个喷嚏。   喷嚏声打破了殿内短暂的沉寂,齐让关了窗,视线从江维桢身上扫过:“怎么穿这么少?”   江维桢挑眉,目光从面前那张苍白的脸上扫过,最后决定不理会这莫名其妙的倒打一耙。他将一直提在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身上的雪:“小不点呢?”   虽然已经接受了许戎的存在,但很明显江维桢对他名字里的“许”字还是很排斥,一整天下来换了好几种称呼,就是不肯叫大名。   也幸好齐让和许戎本人也都不是很在意。   “在练字,”齐让打开食盒,扑面而来的草药味让他皱了皱眉,“这药怎么闻起来和先前的不太一样?”   “那几个老太医凑在一起研究了好几天出了个方子,我看过了,虽然没什么大用,但有几味宫里才有的药拿来调养身子还不错,就加到了我的方子里。”   江维桢说着话探头朝暖阁里看了一眼,许戎果真正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书案前,认认真真地练字。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江维桢在齐让对面坐下,“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不知道在哪疯玩呢。”   齐让皱着眉头喝光了碗里的药:“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蒙,他现在字还不认识几个。”   “他怎么比的了你?”江维桢拿了蜜饯递到齐让手边,“你当年是……”   当年元兴帝还未沉迷修仙,与江皇后感情甚笃,齐让作为他们的独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寄予厚望。   他也确实担得起那些希望,自四岁开蒙起,多年勤勉刻苦,精史诗赋、文治武功、甚至骑射武备无一不精通。   也因此,在元兴帝驾崩之后,才十三岁的齐让能用两年的时间收拾了朝中宫中横行的道士宦官,稳定了朝局,坐稳了江山。   在江维桢关于幼时的记忆里,有很多画面都是自己趴在永安殿的软椅上昏昏欲睡,而比自己大两岁在旁边读书写字,不曾有一日懈怠。   他记得自己问过齐让,“都已经是太子了,这天下将来总归是你的,何必过得这么辛苦?”   齐让怎么回答来着?   江维桢晃了晃脑袋,仔细回想了一会,终于想起书案前那个半大的孩子只是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   记忆里半大的孩子和面前苍白憔悴的年轻人慢慢重合。   “我当年怎么了?”齐让吃了颗蜜饯,冲散了口中的酸苦,心情也好了不少,抬眸看向话只说了一半的江维桢。   四目相对,某个念头突然涌上脑海,江维桢看了看齐让,又扭头往暖阁方向看了一眼:“你该不会是打算让他……”   “没那么多打算,养在这儿了,就按我的方式养了,”齐让垂下眼眸,“总不能让他和我那个弟弟一样,糊里糊涂地长大吧?”   “在你眼里是糊里糊涂,我倒觉得他命好,”江维桢感慨道,“以后怎么样不知道,但过往这十多年,人家过得可比你自在的多了。”   齐让沉默了一瞬,轻轻笑了一声:“也是。”   “所以嘛,”江维桢起身伸了个懒腰,朝着暖阁方向招呼了一声,“小不点,外面下雪了,要出去玩会吗?”   回应他的是一瞬的沉默,下一刻,许戎扔下手里的笔,从暖阁里跑了出来:“我可以去看鱼吗?”   江维桢愣了愣:“这时候哪来的鱼?”   “就是那边的池子里,”许戎解释道,“我昨天看到了好多红色的鱼!”   他说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江维桢,眼底的期待让他忍不住点了点头:“好,那今天就带你去御花园转转。”   说完,他回头看了看还坐在桌边的齐让:“你在这永安殿里也关了好几天了,一起?”   齐让微抬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点了点头:“好啊,我也好久没在皇城里转转了。” 第十一章   齐让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像现在这样走在皇城里是什么时候。   大雪还在洋洋洒洒地下个不停,却不算太冷,让临出门时江维桢塞过来的袖炉显得有些多余。   青石路面上覆着厚厚的积雪,来往宫人匆匆走过,留下一连串杂乱的脚印,很快又被漫天飞雪掩盖。   “好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江维桢感慨着,低头看了眼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许戎,瞧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笑了一声,放开了拉着他的手。   许戎愣了愣,仰头看了看江维桢,又看了看身边的齐让。   “去吧,”齐让点了点头,“自己玩,别摔跤。”   “好!”   许戎乖乖应了声,迈开小短腿就向前面跑去。   裹着裘衣的小孩像一只毛绒绒的动物,从背后看起来圆滚滚的一只,齐让也忍不住弯了弯眼睛,然后就察觉到了身边的视线:“怎么?”   “以前没想过你居然会喜欢小孩儿,”江维桢歪了歪头,“不然就真让太后帮你在世家女里挑一个?”   “你真信她想让我成亲,还和世家女?”齐让轻笑,“况且……”   他微垂眼帘,声音不高,语气却有几分淡淡的冷意,“拿婚事当筹码这种事有过一次就够了。”   江维桢沉默了一瞬,轻轻拍了拍齐让的肩膀:“那不是世家女也行,只要你喜欢。我就是想等我以后回了北关,你也不用孤孤单单的。”   “你比我清楚,喜欢……是这皇城里最没用的东西,”齐让摇了摇头,朝前面看了一眼,直接转了话题,“许戎跑去哪了?”   “嗯?”   江维桢抬头,发现前面果然没了许戎的影子,只有两道深深浅浅的小脚印一路向前延伸,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   “这小不点还真能找到御花园在哪,”江维桢失笑,“过去看看吧,别让他掉荷花池里。”   齐让摩挲着袖炉:“好。”   这种天气里御花园是不会有什么人的,一路朝着荷花池走去都是静悄悄的,除了鞋子踩到雪里发出的细微声响。   许戎果然已经到了荷花池旁,却并没有去看心心念念的鱼,反而是蹲在雪地里认认真真地团雪球。在他身边还蹲着一个裹着厚厚狐裘的背影,已经团了两个硕大的雪球。   “哥哥,你好厉害!”许戎伸手戳了其中一个,“这个是雪狮的头吗?”   “不是雪狮,是雪人。”   难得见到这么大的雪,原本准备去梅林散步的齐子元忍不住就在这荷花池边堆起了雪人,却没想到这小家伙居然自己跑了过来,还一点不见外地帮起了忙。   倒也省的自己一个人无聊。   “你要是帮我的话,我们就堆一个阿咬!”齐子元说着,伸出微凉的手在那张肉乎乎的脸上捏了一下。   许戎被冰凉的手指激到整个缩了缩脖子,目光却还在雪球上:“可是我只帮阿爹堆过雪狮,不会堆雪人。”   “雪人其实好堆的很,”齐子元说着,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叠在一起,拍拍补补之后,又捡了两块圆圆的石头安在上面当眼睛,“你看现在是不是就有点像你了?”   许戎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比自己还矮的雪人,半天没说话。   齐子元以为他是觉得不像,正要解释这还不是最终版本,忽然听见他特别小声地开口:“哥哥堆完阿咬,可以堆阿爹阿娘吗?”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亮晶晶的眼睛里带了点怯意,却又没法掩饰其中深深的期待。   齐子元看在眼里,不知怎么就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看过的一部动画,被领养家庭遗弃的小男孩,在看见别的小朋友都跟爸爸妈妈回家之后,给自己堆了两个雪人当爸爸妈妈。   眼前的小孩甚至长着跟那个小男孩一样的大眼睛。   “想阿爹阿娘了?”齐子元伸手摸了摸许戎的头。   许戎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抽噎:“想。”   “哭了?”齐子元低头,正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里面还有明显打转的泪珠。   许戎用力揉了揉眼睛:“没哭,阿公说我是男孩子不可以哭,也不可以说想阿爹阿娘。”   “男孩子也可以哭呀,”齐子元坐到雪里,将他抱到腿上,用袖口替他擦了擦眼泪,“我也想我的阿爹阿娘了。”   “你也不能和他们见面吗?”许戎仰起脸,发现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哥哥也红了眼睛。   齐子元闭了闭眼,低低叹了口气:“现在还不能。”   其实穿过来这几天,他一直让自己沉浸在对当下的适应中——可能是遇到太多问题让自己不得不绷紧神经,也可能是从心底里在刻意逃避。   此刻,对着这个虽然才见了没两面,却是这个皇城里唯一一个不用小心翼翼去对话的小孩,就好像打开了一个口子,那些被掩藏的情绪从里面一点一点地涌了出来。   其实穿过来的每一天,努力活下来的每一天,他都无比想念遗落在现代的一切。   朝夕相处的室友、同学,严厉的总是点名的老师,总是被自己抱怨的食堂,怨声载道的早操,还有哪怕见不到也像信念一样支撑着自己的父母。   “哥哥……”许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齐子元的脸,“你要哭了吗?”   “没,”刚说过男孩子也可以哭的齐子元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在许戎后颈轻轻蹭了蹭,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我就是有点冷。”   许戎明显不信,想要扭头去看,却被紧紧地抱在怀里回不过头。   齐让和江维桢走近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大一小两个毛绒绒的团子依偎在一起,仿佛在冰天雪地里相依为命的两只幼兽。   “那是……”   齐让轻轻摇头,打断了江维桢脱口而出的惊讶,却还是惊动了雪地里的两人。   齐子元扭过头,茫然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皇兄?”   他还保持着跪坐在雪地里的姿势,仰着一张脸,额前的发蹭得乱糟糟的,加上通红的眼睛,还有脸上未干的泪痕……怎么看都有点可怜。   齐让有一瞬的沉默,目光凝在那微红的鼻尖上,刚好看见一滴泪从齐子元眼里滚落,顺着脸颊一直滑到颈间。   “打扰陛下了。”   齐让盯着那滴眼泪看了一会,在江维桢难以置信的目光里,从怀里摸出一块锦帕递了过去。   熏过的锦帕泛着一股清冷的香气,就好像是齐子元前一天才赏过的梅,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下一刻又突然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在脸上摸了一下。   “我……朕,朕可能有点着凉。”齐子元看着微湿的指尖,故作镇定地开口,“不然就是刚刚沾到的雪。”   “嗯。”   齐让应了一声,却没收回拿锦帕的手。   齐子元犹豫了一下,伸手将锦帕接了过来,胡乱在脸上擦了两下:“谢谢皇兄。”   “无妨,”齐让偏转视线,看向还蜷在齐子元怀里的许戎,“还不从陛下身上起来?”   “好。”   许戎应了声,乖乖地爬了起来,还不忘回过头去拉还坐在雪地里的齐子元。   江维桢抱着手臂,目光在这莫名亲昵的一大一小间来来回回扫过:“不是说要去看鱼吗,在这儿玩什么呢?”   说着话,将许戎拉到身边,替他拍了拍身上的雪。   “在堆雪人呀,”许戎由着江维桢动作,一只手指着完成了大半的雪人,“哥哥说这是阿咬。”   “哥哥?”   江维桢轻轻挑眉,扭头看向齐让,却没得到回应。   齐让正低着头,看着脚边那个小腿高的“雪人。”   大梁是有塑雪狮的风俗,为的是祈愿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所以堆好的雪狮个个威风凛凛,惟妙惟肖,却从没见过眼前这种,圆头圆脑的,还嵌了两块石头……算是眼睛?   “那个,”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雪人上,齐子元不太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还没堆好呢,等陈敬回来……”   话还没说完,陈敬匆匆忙忙地沿着假山边的小路跑了过来,手中拿着一根胡萝卜和两根树枝。   “陛下!”陈敬急急地喘了口气,“找到了!”   “谢谢!”   齐子元接过胡萝卜,插到那两块石头下方,又将两根树枝插到“雪人”的两侧,自己蹲下来看了一会,用手指画了一张向上扬起的嘴。   他搓了搓手,回头朝着许戎招了招手:“堆好了!”   加了“鼻子”和“手臂”的雪人其实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却莫名其妙地和站在跟前笑眯眯的齐子元格外契合。   上一瞬还埋头在一个小孩背后哭得两眼通红满脸狼狈的人此刻正弯了眼睛笑得没心没肺。   哪怕一双手已经冻得发红。   “陈敬。”齐让转过视线,看向兢兢业业守在旁边的陈敬。   陈敬整个人莫名地紧张起来:“太上皇有何吩咐?”   齐让没说话,反而是将一直捂在手里的袖炉递了过去,冲雪人前的齐子元抬了抬下颌。 第十二章   齐子元正蹲在才堆好的雪人前给许戎讲雪孩子的故事。   虽然下雪的时候天气不算太冷,玩了太长时间雪也让他的双手有点失去知觉。   就在这种时候,陈敬递了一个袖炉过来,颇有点雪中送炭的意思。   “你还去拿了袖炉?”齐子元双眼发亮,笑眯眯地伸手去接。   陈敬略有迟疑,回过头看了一眼,诚实开口:“是太上皇让奴婢拿给您的。”   “太上皇?”齐子元讶异地扭过头,正对上不远处齐让看过来的目光。   照面也有一会了,齐子元才终于分出精力好好看看这个便宜哥哥。   可能因为是仰视的角度,他发现这人其实比自己想象的要高大挺拔的多。   身体应该是好了一点,毕竟已经可以自己来御花园来散步,却是依然苍白清瘦的,哪怕裹着厚厚的裘衣,也能看出掩盖在其下的单薄。   眉眼却是更精致了,虽然面容还是憔悴的,下垂看过来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冷疏离,但比上次见面多了几分柔和,好像那种自带的压迫感散了不少。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齐让确实让陈敬把袖炉拿给了过来,在自己还病着的时候。   齐子元站起身,捧着袖炉走了过去:“多谢皇兄,不过这个袖炉……”   “留着吧。”齐让垂下眼眸,看了眼按在袖炉上隐隐发红的指尖,有些意外地发现眼前的齐子元明明还是少年人没长开的样子,一双手确是细长的,清瘦又骨节分明,“我用不上。”   齐让淡淡道。   这其实也是实话,他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狐裘里,只有小半张脸露在外面,根本感觉不到什么寒意,所以他把袖炉递出去的时候,旁边的江维桢都没有反对。   齐子元抬眼将齐让仔细打量了一遍,相信了对方确实不需要这个袖炉,稍稍安心了一点,随即又想起刚刚被自己随手塞到怀里那方锦帕:“那到时候和锦帕一起送还给永安殿。”   “不用在意,”齐让有些不太适应这样和齐子元交流,转过脸冲着还蹲在雪人前的许戎抬了抬下巴,“去玩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声音也不高,眉眼微微弯着,让齐子元在那一瞬好像感受到了一点来自年长者的关心和宽和。   可能真的只是来自哥哥的呵护吧?   虽然不是自己的哥哥。   齐子元想着,朝齐让鞠了一躬:“谢谢皇兄。”   “你……”   齐让难得意外地睁大了眼,话还没说出口,对方就已经转身跑回雪人跟前,继续给眼巴巴的许戎讲起了故事。   “……小白兔跳舞给雪孩子看,唱歌给雪孩子听……”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江维桢听了几句,忍不住转头去看齐让,压低了声音问道:“他在讲什么,是宫里特有的还是乾州的民间故事,我怎么没听过?”   “不知道,”齐让轻声道,“我也没听过。”   纵使重活了一世,他对这个占了自己皇位的所谓弟弟也没多多少了解。   仔细回想起来,刚才那段简短的对话竟然是两世加起来,他们之间最像兄弟的时候。   其实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很多年以前,齐子元刚出生的时候,还年幼的自己好像也曾扒着摇篮看过他,也设想过像民间的那些兄弟一样一脉同气,互相陪伴。   到底那时候年纪太小,有很多事都没有料想到。   齐让轻轻摇了摇头,再看向那一大一小的时候,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回去吧,”他收回视线,仰头看了看头顶还不断飘落的雪,转过脸对江维桢道,“玩够了让韩应带他回去。”   天气虽然不算冷,齐让到底还在病中,尤其那些还没清理的残毒,搞不好就再勾起点病症——虽然他并不着急痊愈。   江维桢抬头,看了一眼从刚才起一直守在假山旁的韩应,点了点头:“好。”   两个人走得不算悄无声息,但沉浸在故事里的人都没有察觉。   雪孩子的故事并不长,齐子元绘声绘色地讲完也只用了一小会。   他低头捏了捏许戎微红的脸,又用袖炉焐热了的手指替他擦了擦眼泪:“想讲个故事哄你的,怎么又哭了呀?”   “雪孩子化成水了,”许戎抽噎着,“小白兔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会的,”齐子元弯了弯眼睛,“等太阳升起来,化成水的雪孩子就会变成水汽,然后飞到天上,变成白云,一直守着小白兔,永远都不会分开。”   许戎仰着泛着水光的眼睛看着他:“真的吗?”   “真的呀,”齐子元轻轻揉了揉他的脸,“那现在我们继续堆阿爹阿娘?”   许戎刚想点头,不知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   “嗯?”齐子元有些奇怪,“不是想阿爹阿娘了吗?”   “想,”许戎毫不犹豫点头,“但是太阳出来了,雪人就会化了,我不想阿爹阿娘化。”   齐子元失笑:“也是。”   讲雪孩子的故事本来是一时兴起,对着这漫天飞雪和好不容易堆好的雪人就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故事,没忍住就分享给了这整个皇城里唯一能和自己聊得来的小不点。   倒是没想到他会想这么多。   “不想堆就不堆了。阿爹阿娘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活得好好的,所以你也要活得好好的。”齐子元替许戎掸了掸才落到头上的雪,“只要我们都活着,总会有相见的时候。”   许戎歪头看着齐子元,似乎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阿咬真乖!”   哄好了小朋友,齐子元也弯了眼睛,抬起头才发现齐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有一个有点眼熟的近卫站在不远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在这边。   “太上皇刚刚已经回去了,”陈敬察觉到齐子元的目光,立刻解释道,“让陛下安心地玩,待会近卫会带许戎小公子回永安殿。”   “时候也不早了,再玩一会该着凉了。”齐子元拉着许戎的手站起来,半弯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许戎是你的本名?”   许戎犹豫了一下,点头:“……是。”   “许戎……”齐子元回头问陈敬,“哪个戎?”   “戎马的戎。”回答他的是奶声奶气的许戎。   “那我还是叫你阿咬吧,”齐子元抽了抽鼻子,“这个戎字落在你这个小不点身上怪重的,还是阿咬可爱。”   许戎眼睛亮起来:“好!我就是阿咬!”   “那好的阿咬,天快黑了,你要回永安殿了,”瞧见对方皱起的小脸,齐子元笑了一声,“反正永安殿离仁明殿也不远,皇兄允许的话,你可以随时去找我玩,到时候我……再讲故事给你听,好吗?”   “好的!”许戎立刻应声。   齐子元直起身,朝着假山旁看了一眼,见对方立刻走了过来,便向后退了一步,挥了挥手:“回去吧!”   许戎跟在韩应身边,一步三回头地朝永安殿方向走去,直到他们走出御花园,齐子元才低头看了一眼守在荷花池边的雪人:“是该再找点什么跟你做个伴。”   正要上前替他整理衣袍的陈敬一时没听清:“陛下说什么?”   “没什么,”齐子元摇头,“我们也回去吧。”   陈敬应声:“是,陛下。”   一路朝着仁明殿走去,目之所及是一片银装素裹。   其实也挺好看的,放到现代不知道要吸引多少人来拍照。   可惜自己没有手机。   齐子元遗憾地耸了耸肩,然后就哼起歌来。   走在前面的陈敬脚步微顿,扭过头看齐子元:“陛下今日心情不错?”   “是挺开心的,好久没见这么大雪了,阿咬也确实可爱,”齐子回了一句,跟着问道,“阿咬是许家的孩子?”   “许将军是这样说的,族内子侄家的孩子,”陈敬回道,“许家是高门大族,可能是哪个没落的旁支家。”   “怪不得,”齐子元点了点头,低着头想了想,“我记得那个礼簿上有兽皮,能拿来做裘衣吗?”   陈敬不知道他怎么又想到了礼簿,还是回道:“陛下想要的话,自然可以。”   “那给阿咬做一件吧,他身上那件应该是别人给的,不太合身,不小心就会绊倒,”还是第一次这么主动地提要求,齐子元其实并不适应,说完又补了一句,“他个子小,应该也用不了多少料子。”   陈敬明显有些意外,但想起刚刚他在雪地里和那个许家的小公子一起玩的样子,又觉得可以理解。   反正到仁明殿的这几日,出乎意料的事也不止一两件。   入宫多年,一路沉浮最后成为新帝的贴身内侍,最知道的就是谨言慎行。   便立刻应了声:“奴婢回去便让人把兽皮找出来送到永安殿去。”   “也不急着今天,”齐子元低头看了眼一直握在手里的袖炉,又从怀里摸出齐让的那块锦帕,“到时候一起吧。”   陈敬微躬身:“是,陛下。” 第十三章   雪后初霁,阳光分外明媚,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齐让合上手里的书,随手放在一旁,端起小桌的茶喝了一口——才一会的工夫,原本滚烫的茶已经凉了个透。   “啧。”   齐让不满挑眉,将剩下的茶倒掉,又端起泥炉上正温着的茶壶重新倒了一盏,等稍稍凉了些许才重新喝了一口,而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江维桢正蹲在旁边看韩应教许戎练武,听见声响扭过视线,将齐让舒展眉头微阖眼帘的样子收入眼底。   “我后悔了。”就这么看了一会,江维桢突然开口。   齐让睁开眼回视他:“后悔什么。”   “后悔答应支持你,”江维桢伸了个懒腰,“你现在这样比以前好得多了。”   齐让重新合上眼帘:“是挺好的。”   不用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去上早朝,不用不眠不休地批阅奏折,不用殚精竭虑,不用揣测人心,不用把整个江山和天下百姓扛在肩上,能悠闲地躺在这里,什么都不去想地晒一晒太阳。   “但是你知道的,不可能一直像现在这样。”   江维桢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确实是知道的,此刻短暂的安逸,是因为齐让还让人忌惮。   可要是一直这么安逸下去,等新帝坐稳皇位,朝局彻头彻尾地翻过天,不再有威胁的太上皇就和砧板上的肉一样,只能任人宰割。   想要做些什么,现在确实是最好的也是仅有的时机。   “说起这个,”江维桢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在学习扎马步,却因为腿太短而跌坐在地上的许戎,放轻了声音,“大理寺的人在查小不点的身世。”   “大理寺……周济桓?”齐让点了点头,倒没怎么意外,“许励为了把他送到我跟前,花费了不少工夫,也倒了不少手,即使是大理寺出马,也很难查清楚,不用担心。而且……他现在既然已经到了永安殿,就算查到了也没关系。”   “我倒不是在意这个,”江维桢摇头道,“就是有点意外,太后宁可用大理寺的人而不是周家的人?”   “太后当年入宫为继后并不是心甘情愿,她和周家利益相关,却又不敢完全信任。而周济桓十几年前去外赴任,直到今年回京,都没仰仗周家分毫帮助。他现在虽然只是大理寺少卿,但大理寺卿孙久年迈体弱,久不能主事。要不是……我是打算在孙久致仕后,提他上来的。”齐让坐起身,又给自己倒了盏茶,“所以如果是我,也宁可信任周济桓而不是身后是整个周家的周潜,况且……”   “况且什么?”江维桢正听得专注,见他突然停顿,忍不住问道。   齐让沉默稍许,最后轻轻笑了一声:“没什么。”   江维桢无语,在齐让手上敲了一下:“我发现你醒过来之后,多少有点……”   齐让抬眼看他:“有点什么?”   “没什么。”江维桢晃了晃脑袋,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   齐让看着他跳下游廊凑过去指点许戎扎马步,忍不住摇了摇头,脸上却不自觉地带了笑意。   虽然江维桢看起来十分诚恳,但许戎明显不买他的账,甚至干脆背过身子来逃避他的干扰。江维桢百无聊赖,随手拿起一旁的长剑,挽了个剑花:“阿让,来活动一下筋骨?”   齐让没应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已经有很久都不曾练武了,常年握刀留下的老茧早没了痕迹。   “算了吧,”他靠坐回软榻上,合上眼帘继续晒太阳,“你们自己玩着。”   江维桢脸上的笑意跟着散去,握剑的手紧了紧,直至手背泛起青筋。   江家世代从戎,家中子弟都是自幼习武,却唯独自己是个例外,从小就立志要从医,虽然耳濡目染的也学了点骑射武艺,与自幼由父亲亲自教导的齐让却差得多。   当年离开都城去往北关的时候,父亲曾经看着越来越远的皇城感慨过:“要是阿让没生在皇家就好了。”   他就能和江家的子弟一样,在疆场之上肆意驰骋。   没意思。   江维桢将长剑又放回原处,回身正好看见守在外面的近卫捧着个不小的锦盒进来。   “什么东西?”江维桢疑惑道。   “江公子,太上皇,”近卫回道,“仁明殿送来的。”   “可能是那日的袖炉吧,”齐让没怎么在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收了就是。”   “嗯。”   江维桢一边应声,一边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怎么还有块……狐皮?”   “来送东西的内侍说是给许小公子的,”近卫回道,“晚点会有尚衣局的人过来。”   江维桢把盒子捧到齐让跟前:“他倒是对小不点真心的好,这可是白狐皮……是从生辰贺礼里拿出来的吧?”   齐让从江维桢手里接过狐皮看了一眼,语气有点疑惑:“谁的生辰?”   “你们兄弟之间倒是真的不熟,”江维桢把整个盒子塞到他手里,“过几日就是新帝生辰,皇城里上下最近都在为了这事儿忙碌,你一点都不知道?”   齐让偏过头想了想:“好像是冬天生的,其他的记不清了。”   说着话,他将狐皮掀开,果然看见了自己那日送出去的袖炉锦帕,还有一张字条。   “多谢皇兄。”   齐让看着这四个字,一瞬沉默。   字迹还算工整,却不够端正,无形无体,带了点稚嫩。   倒是和那日那个圆头圆脑的雪人十分相应。   “还真把这两样东西送回来了,”江维桢倒是没怎么在意那张只有四个字的字条,拿起锦帕看了一眼,又随手扔回盒子里,看着那张白狐皮思索了一会,“说起来,新帝生辰永安殿是不是也要送贺礼?尤其还收了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总要礼尚往来吧。”   “嗯,”齐让从字条上抬起头,“书案上有个盒子,让人送去仁明殿吧。”   “我怎么没注意到有个盒子?”   江维桢说着进了门,片刻之后果真拿了一个细长的盒子出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齐让,“你要把这支宣笔送他?我没记错的话,这支笔是你当年登基郑太傅送的,前朝诸葛家所制,千金难求。”   “千金难求也不过是支笔,”齐让道,“他现在才是太傅的门生,用这支笔正合适。”   “你……”江维桢还想说点什么,看了看手里的笔,又看了看一脸满不在意的齐让,“算了。”   说着将笔递给了近卫,直接送往仁明殿。   仁明殿里郑太傅刚刚讲完今日的内容,坐在书案前一面喝茶,一面听齐子元背诵。   “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省……”   齐子元余光朝对面瞥了一眼,迅速低头看向书案,还没等找到位置,郑太傅已经放下茶盏,“陛下?”   齐子元挺直脊背,回视郑太傅,露出一个笑脸。   郑太傅平静地回视:“看来是老臣这篇讲得不够好。”   “是朕的问题,”齐子元连忙道,“朕刚才一直在想早朝的事,心神不宁,耽误了先生的苦心教诲。”   郑太傅抬眸:“何事让陛下分神?”   齐子元原本只是想找个借口,但早朝的事儿确实也让他有些烦,便干脆回道:“上将军许励请旨扩充宿卫军。”   郑太傅皱了皱眉:“那陛下如何决断?”   “朕还没有想好”齐子元缓缓道,“朕初继位,不管是朝局还是军备都还没完全了解,这个时候贸然改变,可能不是好事儿。”   对于他的回答,郑太傅似乎有些意外,而后点头:“陛下思虑周全,老臣深以为然。”   齐子元没想到自己居然获得了郑太傅的赞同。   他哪儿是什么思虑周全,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占了别人位置的现代人,不敢在这种大事儿上做决定而已。   依着自己这点只能勉强应付一下期末考的水平,实在是没办法做一个英明有远见的皇帝,   只能尽可能维持现状,不做任何改变——最起码不会出错。   不管怎么说,也算分散了郑太傅的注意力,居然也没再要齐子元背下去的意思,反而合上的书册起身:“今日的课就到这儿吧,陛下回去还需多加温习,字也还要继续去练。”   “是!”   齐子元应了声,迫不及待地朝着殿外喊道:“陈敬!”   殿门从外面打开,陈敬快步而入,手里还捧着个细长条的盒子:“陛下。”   “送先生出去,”齐子元看着他把盒子放到书案上,有些奇怪地问道,“这是什么?”   “是永安殿才送过来的,”陈敬解释道,“说是太上皇给陛下的生辰礼。”   “替我谢谢皇兄。”   齐子元说着打开盒子,瞧见一支样式有些奇怪的笔,不由好奇,“这笔是……”   “前朝诸葛氏所制的宣笔,当世难寻,”郑太傅深深地看着那笔,不知怎么,声音里竟多了几分感慨,“陛下既得了这笔,还需尽心竭力,不要辜负了太上皇的心意。”   齐子元抬头看了郑太傅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笔,轻飘飘的一支笔莫名地沉重起来。   “先生放心。”   齐子元低声道。 第十四章   转眼就到了齐子元生辰。   虽然本人并不在意,但毕竟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生辰,自然不可能含糊地吃碗生日面就过了。   因此难得的休朝日也不得休息,照例是天不亮就起床,去慈安殿拜谢过周太后,然后到奉天殿接受群臣的拜贺。   当下的场景和早朝比也没多少区别,甚至因为有不少外官入京,比早朝人还要多,乌泱泱地一直站到了门外。   齐子元坐在龙椅上,强忍着困意看着阶下一个个上前来敬贺的陌生面孔,感觉自己把这辈子听过没听过的吉祥话都听了一遍,其中夹杂着各种文采斐然的诗词,甚至还有好几篇最起码有上千字的贺词。   ……这个生日其实不过也没什么关系的。   更何况齐子元的生日并不是在这天,多少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要来受这种折磨。   早知道还不如回去练字,最起码抄写的东西自己都能看得懂。   好歹还能图个清静。   以上种种自然是不能表现出来的。   经过连日来的种种磨炼,齐子元已经可以十分熟练地扮演好吉祥物的角色。哪怕腹诽就没停过,面上也不会显露分毫,甚至还能适时地挂出得体的笑容,以示对百官的感谢。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没有止境的拜贺终于结束了。   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喝了杯茶,吃了几块糕点,稍稍喘了口气的齐子元又回到了奉天殿——既然是生辰,总少不了宴饮。   唯一庆幸的是,参宴的只有宗室亲眷和朝中几位举足轻重的老臣,还有除了那日早朝后再不曾露面的太上皇齐让。   迟钝如齐子元在瞧见齐让扶着江维桢的手臂迎着满殿的瞩目缓缓走近的时候,也隐隐地感觉到这场宴席后似乎藏了什么深意,极大可能是和自己有关的。   但没人告诉自己就等于无关。   齐子元放下自进了门就一直捧在手里以掩饰尴尬的茶盏,朝在自己下首位坐下的齐让点了点头,笑着开口:“皇兄。”   “陛下。”齐让点头算是还礼,回过头看向还站在身边的江维桢,“要开宴了,回去吧。”   “嗯,”江维桢应了一声,视线在大殿里转了一圈,最后伸手点了点桌上的酒盏,低声道,“别忘了你身上还有残毒,不能喝酒。”   齐让轻轻挑眉,没接话,反倒是一旁的齐子元听见这句话后抬眼看了过来。   算起来也有一段时日了,和初次见面相比,齐让的身体看起来是好了一点,但据太医说,残留的余毒还是麻烦的紧,在彻底解毒之前必须十分小心,不然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变成引子,毁了齐让的身体。   所以哪怕这段时间里,往永安殿送了各种名贵的药材,依然无法驱散齐让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病气。   明明这人也才二十多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曾经杀伐决断的一代君主却只能将养在永安殿里……虽然齐子元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但代入齐让的视角,又难免会为他惋惜。   这么想着,齐子元端起案上闲置的杯盏,倒了盏茶递向齐让:“皇兄,喝茶。”   上好的北苑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息之间。端着茶盏的手指修长白皙,却因为一直没人接,迟疑着想要退缩。   齐让起初是诧异的,随即感觉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关注,心下了然。   他抬起眼眸,迎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伸手将茶盏接了过来:“多谢陛下。”   而后浅浅喝了一口。   齐子元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给齐让倒茶其实是一念之间的事儿,可能是本能地对病患的关照,也可能是因为收到的那支据说十分贵重的宣笔。   茶递出去没立刻被接过,他便已感觉到不妥,尤其是齐让投过来的明显诧异的目光,让一些古早的小说、影视剧的情节逐渐浮现在脑海里……他不会以为自己在茶里下毒了吧?   幸好的是,齐让似乎只是有些意外,到底还是接了过去,还喝了一口,好歹没让自己太尴尬。   “还没谢过陛下那日让人送去的白狐皮,”齐让把茶盏放回案上,目光在大殿内转了一圈,突然开口,“裘衣已经制好了,许戎十分喜欢。”   “他喜欢就好,”提起许戎,齐子元弯了弯眼睛,又立刻道,“皇兄送的那支宣笔,朕也会好好珍重的。”   “一支笔而已,不用在意。”齐让说完,看见陈敬走了过来,“要开宴了,先祝陛下生辰吉乐。”   说着,端起茶盏,朝着齐子元举了举,而后抬手一饮而尽。   宴席大开。   因为到场的大都是宗室亲眷,算得上是家宴,与大典那日的朝宴相比,少了许多规矩。   宫人内侍们进进出出,将尚食局精心准备的各类珍馐一道道奉上,甚至还有专门的乐人和舞者,倒让齐子元这个主角的存在淡化了不少,除了才开宴时简短的客套寒暄,倒也没谁非要跑到他这个小皇帝跟前找存在。   想想也是,毕竟在场的不是自恃尊贵的宗室长辈,就是德高望重的老臣。   他们对自己的关注甚至还不如正在那里捧着茶盏细细品着的齐让。   这么想着,齐子元就扭头朝身边看了一眼,然后就看见齐让伸手从内侍手里接过了一壶……酒?   齐子元有一瞬的迟疑。   因为齐让的目光还在殿中的舞者身上,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好像根本没察觉到自己接过的是酒。   但当酒水落入杯盏,扑鼻的酒香弥漫开来的时候,这种迟疑散得干干净净。   “皇兄。”   眼看齐让端起酒盏,齐子元突然开口,笑吟吟地夹了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糕点放到他面前的小碟里:“这个特别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尚食局的桂花糕齐让吃了十余年,并没觉得眼前这块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对上那双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他还是放下手里的酒盏,拿起筷子将那块桂花糕夹了起来:   “多谢。” 第十五章   入口还是熟悉的味道,香甜酥软还夹杂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但也确实没什么特别之处。   齐让细细咀嚼了一会,直到那股清甜的味道逐渐淡去,才放下筷子,有些困惑地朝齐子元看了一眼,却发现对方早就收回视线,正专心致志地欣赏殿中的舞乐。   可能是久不在京中,吃惯了乾州的口味,才觉得这桂花糕新鲜?   也可能是因为当下的场合,和刚才那杯茶一样,只是想表现一下对他这个太上皇的关心——和前世一样为了皇家的体面也为了皇位坐得更安稳一点。   倒是自己,就因为那双看起来写满了真诚的眼睛,还真的认认真真地吃起了桂花糕。   齐让想着,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顺手端起刚才就倒好的酒盏。   上好的竹叶青,光是倒进杯里就能闻到独特的香气,入口更是……   齐让愣了愣,端起酒盏又尝了一口,还是没感觉到丁点醇厚甜绵,方才那股扑鼻的酒香也再也闻不到分毫。   清淡的味道在口里过了一遍,怎么尝都觉得像是水?   正迟疑间,多年习武养成的敏锐让他感觉有道目光凝在自己身上,抬眼看过去,对方像是心虚一样立刻收回视线,又专注地看向了殿中央。   偏偏乐声刚止,舞者也陆陆续续地退了下去,大殿中央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地方。   然后有位远房的宗亲刚好在这时抬起头。   四目相对,齐子元突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那位看起来并不怎么情愿的宗亲端着酒盏起身:“老臣恭祝陛下圣体康泰,祝我大梁国运昌盛!”   说完,没等回应,仰头喝光了盏中的酒。   齐子元:“……”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刚从齐让桌上换过来还没来得及放下的酒盏,又抬头看了看因为殿中突然安静下来而将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的其他人。   还有那位刚喝完了酒,面色微红却一直瞪着眼睛等自己回应的宗亲。   很显然,这盏酒是非喝不可了。   “多谢,表叔父。”   咬着牙说完整句话,齐子元仰头一口喝光了整盏酒,下一刻,在满殿的瞩目下,掩着唇剧烈地咳了起来。   “陛下!”   连带那位宗亲之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旁侍立的陈敬慌忙上前,一边替齐子元轻轻地拍着背,一边回头冲着身后的内侍吩咐,“还不请太医过来!”   “不用不用!”齐子元勉强止了咳,擦了擦眼角呛出的眼泪,“朕没事。”   陈敬却并不放心,还要再开口,却被突然递过来的一盏水打断。   “喝点水,”齐让歪着头,语带关切,“天气寒冷,陛下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谢谢皇兄,”看着对方脸上毫不掩饰的笑,还有那盏原本属于自己的水,齐子元颇为心塞地伸出手,“朕会注意的。”   说完一点没客气地喝光了只剩半盏的水。   “你……”   齐让微微睁大了眼。   他把那盏自己喝过的水递过去其实是有取笑的意思,对方的反应却好像是没感觉到,又或者是压根就不在意,倒显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   也确实是挺莫名其妙的。   不管是自己,还是刚刚换自己酒的齐子元。   齐让摇了摇头,打算重新给自己倒一杯酒,刚伸出手,原本放在面前的酒壶被凭空伸过来的一只手截了过去。   “怎么?”齐让挑起眉,视线环过大殿,殿中歌舞又起,刚好可以掩盖他的声音,“方才那杯酒还不够陛下喝,连这壶都要抢走?”   “不是,方才江公子说,皇兄残毒未清,不能饮酒,”迎着对方几乎是审视的目光,齐子元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实话实说,“……皇兄要是喜欢这酒,就让他们保存好,等痊愈了再喝,可以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那盏酒的缘故,他的眼角微微发红,原本就亮晶晶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明明是想替自己解释,话说到最后见对方没有反应,声音也不自觉地越来越低。   平白多了几分哄劝恳求的意味。   齐让竟然不知道要怎么拒绝。   他从那双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上移开视线,悬在半空的右手落到了茶壶上。   “知道了,”齐让给自己添了盏茶,“陛下还是照顾好自己吧。”   “好,”见对方终于不执着这壶酒,也没有跟自己翻脸的意思,齐子元悄悄松了口气,面上又露出了笑容,“谢谢皇兄关心。”   “……”   齐让沉默了一瞬,最后一遍收回视线,慢吞吞地喝起茶来。   虽然有一丁点的插曲,整场宴饮进行的都还算顺利。   不管是尚食局精心准备的美味珍馐,还是精湛的舞乐,又或者是看起来是真心实意来赴宴并没有找任何麻烦的宾客。   唯一麻烦的大概只有齐子元越来越昏沉的脑袋。   其实他老早就听过竹叶青这种酒,在小时候看过的武侠小说里,潇洒肆意的侠客最喜欢的就是陈年的竹叶青。   没想到今日还真被自己喝到了。   平心而论刚那盏酒不算难喝,没有想象中的辛辣,带了一点药材的香气,甚至好像还有一点甜。   但对齐子元来说,也算不上好喝。   况且他对自己的酒量颇有自知之明,所以刚那盏酒喝下去,他根本无暇细细品味,满脑袋想的都是,古代的酿酒技术还不发达,这酒的度数应该不会太高。   事实证明,度数或许没有很高,却足够让他这种一杯啤酒就能昏睡两个小时的人站都站不起来。   宴饮终了,在场的人早已放下了杯盏,只等着高位的齐子元先行离席。   “陈敬,”虽然已经不太看得清楚,齐子元仍能感觉到四下里看过来的目光,用力晃了晃脑袋,努力找回一点意识,轻声道,“过来一下。”   “陛下?”陈敬赶忙凑到近前。   坐在旁边的齐让偏着头看着齐子元附到陈敬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跟着陈敬就十分紧张地伸出手:“您当心。”   齐子元一手搭上陈敬的手臂,另一只手扶着桌案,慢慢站了起来:“今日有劳各位叔伯师长专程进宫为朕庆贺生辰,朕就先回仁明殿了。”   面色白皙,言语清楚,一双眼却明显散了神。   这是醉了?   齐让有几分意外。   前世的时候他就听说,宜王在乾州整日饮酒作乐,结果就只有一盏竹叶青的酒量?   正思量间,殿内的人纷纷起身施礼:“臣等恭送陛下!”   只有齐让还坐在原处,看着齐子元将整个身体都靠在了陈敬身上,慢慢走出大殿,坐上早已备好的御辇。   新帝既已离席,奉天殿内的众人也陆陆续续地起身朝着殿外走去,齐让喝光了手里最后半盏茶,等整个大殿都空了下来才慢慢地站起身。   他几乎没见过这么空荡的奉天殿。   到底是物是人非了。   一面感慨着,一面慢吞吞地向外走去,然后就看到了背对着自己站在殿门口的郑煜。   眼前的郑太傅和记忆里没什么区别,清瘦却又挺拔,虽然须发皆已花白,一双眼依然炯炯有神。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朝着齐让施了一礼:“太上皇。”   看来是在等自己的。   齐让眸光微微闪了闪,还了礼:“太傅。”   “老臣本应该去永安殿探望太上皇,又怕打扰了太上皇休养,”郑煜一向沉静的面容上在看见齐让的时候起了一瞬的波澜,而后就又恢复如常,“见到太上皇还安好,老臣也就放心了。”   齐让敏锐地将那一瞬的波澜收入眼底——他知道那是为什么,在郑煜的视角里,他们上一次见面并不愉快。   但对齐让来说,相比日后的种种,那点因为朝政的争执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垂下眼帘,将前世的种种记忆尽悉掩盖,再抬眼时面上多了点笑意。   “太傅这么说就见外了,”齐让眨了眨眼,语气温和,“还是说太傅有了圣上这个新弟子,不想再认以前的学生了?”   “自然不是,”提起齐子元,郑煜叹了口气,感慨道,“其实陛下也算勤奋,却比不上太上皇当日分毫,近段时日老臣也时常回想起当年为太上皇授教的时候。”   “能被太傅夸赞,我也知足了,”齐让笑了笑,“不过太傅也不用心急,圣上年纪还小,幼时又过得散漫,有太傅教诲,大梁在他手里也还是能日渐昌盛。”   郑煜似乎是没想到齐让居然会这么说,瞪着眼看了他半天才开口:“与往日相比,太上皇好像变了许多。”   “毕竟也算是死过一次,很多事……”齐让徐徐道,“慢慢就看得开了。”   “太上皇……”   郑煜还要说些什么,却被齐让的咳嗽声打断。   “还望太傅见谅,只是这天气冷了,我这身子受不得,”齐让指了指阶下正等着自己的软轿,“眼看天也要黑了,太傅也早些回去,待闲暇了可以到永安殿来慢慢喝茶叙旧。” 第十六章   直到回了永安殿,看着齐让换了衣袍歇在软榻上,一路欲言又止的江维桢才终于开了口:“在宴上和新帝闹了不虞?”   “没,”折腾了大半日,齐让面上是难掩的倦意,他半靠在榻上,眼帘半阖,“兄友弟恭至极。”   “那怎么一路回来都心事重重,”江维桢在软榻边坐下,打量过齐让的脸色,又顺手拉过手腕摸了摸脉,“还以为他们请你吃了场鸿门宴。”   “出门的时候遇见太傅,叙了叙旧,”齐让长长地舒了口气,调整气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江维桢抬眼,看了齐让一会,故意道:“这段时间守着新帝,太傅应该也很怀念当年教你的时候。”   齐让轻轻笑了一声:“刚刚太傅还真跟你说了差不多的话。”   “你看吧,我就说,”见他神色轻松了一点,江维桢索性顺着接话道,“你从开蒙就在太傅门下,算起来都快二十年了,哪是你那个废物弟弟比得了的。”   “是啊,快二十年了……”   齐让语气缥缈,思绪也有些散乱。   明明已经是前世的事了,他却还是能清楚地记得年幼的自己跟着还算年轻的郑煜认字、背书的场景。   他识得的每一个字,看过的每一本书,到登基后做的每一个关系紧要的决定,其实都或多或少有受到郑煜的影响。   可惜他们不只是师生,更是君臣。   前世的事没办法对江维桢提起,继续聊下去也只能引他多虑。   齐让轻轻弹了下对方还搭在自己腕上的手,直接转了语气:“我听说,新帝最近也很勤勉,自登基后就一日一朝,太傅的课也一日不曾落下。”   “刚继位皇位还没坐稳,总要装模作样几天,我倒看看他能坚持多久。”   江维桢说完,却没得到意料中的回应,他转过头看了齐让一眼,略微回忆了一下,“我发现你这几日对你那个弟弟好像改观了不少?”   “算是,”齐让没反驳,“也可能我本来就对他不了解。”   回想前世,他对齐子元的印象大概也不多:   在位时,齐子元于他不过是一个远在乾州当藩王,整日虽然吃喝享乐,但只要不惹麻烦都可以置之不理的弟弟;后来被迫退位后,齐子元于他是占了皇位,却又几乎毁了大梁江山的废物;再后来……   齐让微微闭了闭眼。   归根到底,都只是模糊的印象。   直到近日的几次接触,模糊的印象里才多了血肉。   当然,可能这些血肉组成的也不是真正的齐子元,就像是今日这场只有宗亲和几位老臣到场看起来是一片祥和的宴席。   “说起来,”正当齐让思量间,江维桢也想到了宴席,“今日只请了宗亲和那几个老臣,说是为了不铺张,我怎么都觉得是还有别的用意。”   “示好,”齐让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也算是新帝在表态。”   “向宗亲?”江维桢眯了眯眼,立刻明白了齐让话里的意思,“新帝是打算把你好不容易才从宗亲手里收回的权力再让出去?”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当年继位后,能顺利地将父皇留下的那些道士驱逐出宫,并裁撤掉内侍省从而亲政,少不得这些宗亲的帮助。后来着手去打压他们,也是无可奈何,”齐让摇了摇头,“新帝初继位,朝堂现在看起来安宁,却处处都是我在位时的影子。想要清除我在朝中的影响完全掌控朝局,仅靠他自己或者加上太后和周家,是远远不够的。将主意打到宗亲头上,大概是想起了我初继位的时候得到的助力……虽然现今宗亲的势力远不如当年,这些年明里暗里的也没闲着,于他们也是个机会。”   “你这弟弟……”江维桢歪着头想了一会,“我一时竟也判断不出来他这一步是对是错。”   “当下来说,或许是不错的选择,至于以后……”齐让眯了眯眼,语气冷淡了几分,“齐家这些所谓的叔伯远亲,各个机关算尽又贪得无厌,当年他们助我继位亲政,又何尝不是因为我年纪小,以为可以随意控制。至于除掉那些道士、裁撤内侍省,他们在这中间是帮了忙,却也没少获利。要不是顾念同根同源,他们中的很多人是不该活到现在的。还是一时心慈手软,给自己留了这些后患。”   “确实是后患,但还不好说最后是谁的,”江维桢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思考着齐让的话,“为什么请宗亲我明白了,那几个老臣……”   他猛地拍了下床沿,恍然道,“都是当初极力反对你擢升宋清等人、推行新政的!”   “是,”齐让应声,“宋清他们近来虽然安分,到底是我一手擢升上来的,对新帝来说总是个隐患,自然要找些同样不满他们的人,哪怕先作为防范。”   江维桢忍不住点了点头,语气感慨:“我对新帝还真是有点刮目相看了。”   “也未必就是他一个人的主意,”齐让微闭眼,“就像我不相信太后一样,她也一样不完全相信我,找些手段来以防万一,也是人之常情。”   听他这么说,江维桢有些担忧起来:“那我们就看着,什么都不做?”   “不急,慢慢来。”   齐让说完,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后知后觉地朝着四周看了看:“许戎呢?”   “下午又去了御花园,滚得浑身脏兮兮的,韩应带他去洗澡了,”提起许戎,江维桢语气也轻松了不少,“我看这小不点精力十足,是个天生学武的苗子,不然把他送去北关让父亲来教他,正好也有阿瞳看着他,总比成日里拘在这永安殿要好。”   “以后他愿意的话,未尝不可,”齐让说完看了江维桢一眼,“倒是你,先前专门从北关赶回来是为了替我解毒,现在我身体好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去了,外祖年纪大了,军中的事你也帮他多分担。”   “我怕我前脚离开都城,你后脚残毒发作醒不过来,”江维桢耸了耸肩,“军中的事儿有阿瞳替我分担,我回去了也不过是去医帐帮忙……近来无战事,平日的头疼脑热也用不着我出马。”   齐让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知道江维桢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体内那点已经无关紧要的残毒,更是不放心在当下这种境况下,将自己独自留在皇城。   尤其在明知自己从未真的放弃过拿回皇位的情况下。   但他们之间有些话是不必说出口的,所以只是拍了拍江维桢的手臂,转了玩笑的语气:“那你一直在这儿守着我,就不想阿瞳?”   “想是自然想的,”江维桢十分坦诚,“所以上次我上次寄信回去,问了她要不要回都城待上一阵。江家旧宅这么多年一直有人打理,她这个女主人也该回来看看。”   “回来都城……也好,”齐让想了想,而后点头,“算算也八九年了,当年坤宁殿的宫人早已遣散到各处,仅有的几个知情人也早不在都城,只要不和许家人照面,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回来,她好不容易摆脱了许瞳的身份,在北关过了几年自在日子,”江维桢深吸了一口气,“回到这里总会想起那些尘封已久的过往。”   齐让了然:“那就让她自己决定吧。”   说话间,殿门开合,头上顶着块布巾盖着湿漉漉的长发的许戎跑了进来,瞧见软榻上的齐让,弯了弯眼睛:“太上皇!”   齐让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才洗完澡,小心着凉。”   “好!”   许戎乖乖地爬到软榻上,先扯了一旁放着的薄被盖到齐让身上,而后挨着他身边坐好,拉过薄被的一个角将自己也盖在里面:“这样就不会着凉了。”   全程在旁边被无视的江维桢伸手捏了捏许戎的脸:“他成日里只会让你练字让你读书,怎么还和他这么亲近?”   “我喜欢读书练字,”许戎说完扭过头看了齐让一眼,“我也喜欢太上皇。”   江维桢忍不住觉得好笑。   小孩子大概自有一套判断标准,虽然说不出逻辑和原因,全凭本能。   大概是被许励警告过,其实许戎起初对齐让是有些怕的,总是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表情。可是没几日,大概是从齐让开始教他写字开始,他对齐让就逐渐亲近起来,和之前一样乖乖听话,却明显没了先前的顾虑。   甚至因为发现齐让身体不好,开始用自己的办法来陪伴照顾他。   有好多次江维桢推门进来,都看见这一大一小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一个看书,一个练字。明明没有多少交流,却莫名地觉得心安又和谐。   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父子。   这么想着,江维桢伸手揉了揉许戎还湿漉漉的头发,顺手把旁边小桌上的书放到他手边,又看向里侧的齐让:“我去煎药了,给你倒杯茶?”   “嗯?”正侧头听许戎说话的齐让抬起头,跟着轻轻笑了一声,“算了吧,接下来几天我可能都不想再喝茶了。” 第十七章   天还未亮,暖阁里一片昏暗,一时辨别不出到底是什么时辰。   齐子元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甚至恍惚以为还在梦中,愣愣地瞪着床顶看了一会,才想起自己是被渴醒的,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坐起身去拿床边桌上的水。   这还是他第一次体验到宿醉的感觉,虽然只喝了一盏酒,但这种头疼、反胃、手脚发软、晕头转向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   所以就说,果然还是不要随意饮酒。   隔夜的水的早已凉透,顺着喉管慢慢下滑,让齐子元舒服了不少,只是那种晕乎乎的感觉还没有消散,意识虽然清醒了不少,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   他放下水盏犹豫了一下,没想好是倒头再睡一会,还是出门看看外面是什么时辰。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推开紧闭的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然后被坐在床边的齐子元吓了一大跳:“陛下?!!”   “陈敬?”齐子元揉了揉额角,“什么时辰了?”   “刚过寅时,离早朝还有一阵,”陈敬说着,换了桌上的壶,替齐子元重新倒了温水,“您可以再睡一会。”   齐子元接过水盏,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今日还要上早朝?”   陈敬小心地打量他的神色,试探道:“陛下今日不想上早朝?”   “朕还可以不上早朝?”齐子元愣了愣。   陈敬一时语噎,勉强笑了一声:“陛下若是不想上早朝,自然是可以不上的。”   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要是一个皇帝连上不上早朝的选择权都没有,也没有诗词里那句“从此帝王不早朝”了。   但是……自己又不是人家那种皇帝。   齐子元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最后叹了口气:“算了,起都起了,还是去吧。这个时候列位臣工应该已经进宫了,总不能让别人白跑一趟。”   陈敬瞧着他依然满脸困倦的样子,安慰道:“郑太傅着了凉,今日不能入宫,所以早朝之后陛下能休息一阵。”   “真的?”不用回来上课也算是有个期盼,齐子元眼睛亮了亮,“那就照常早朝吧。”   虽然意念上是想要坚持早朝的,身体力行的时候多少有点勉强。   尽管起床后先喝了陈敬专门让人准备的解酒汤,坐到龙椅上的时候,齐子元还是头疼的厉害,不知道是不是也跟前夜做了一整宿梦睡得不怎么踏实有关。   对比阶下那些起得更早、比自己年岁更大却依然神采奕奕的文武百官,齐子元觉得自己真正适应古代生活还需要很长一段路要走——要是能不走就更好了。   早朝是一如既往的枯燥,前一日大念贺词的文武百官到了早朝上就变得格外的严正且专业,启奏的时候一板一眼,直听得齐子元原本就没完全清醒的脑袋愈发迷糊,以至于听完前日那位给自己敬了酒的表叔父齐坤长篇大论一般的禀奏之后,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在说什么?   然后就真的问出了口:   “什么?”   一时间,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齐子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虽然自己本意只是想对方重复一遍,但在当下这种身份和场景下问出口,怎么都像是不赞同的诘问。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再补充几句,缓解一下此刻莫名紧张的氛围,齐坤终于又开了口,重复了刚刚的禀奏:“臣奏请,恢复齐穆棠怀王爵位。”   齐穆棠?   齐子元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会,隐隐地想起这位论起来算是祖辈的宗亲,好像是七八年前被齐让废掉爵位,贬为了庶人。   所以这个齐坤怎么这个时候突然想为他恢复王位?   对这个可以算得上突兀的奏请,文武群臣也是反应各异。   有的人异常安静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也有的在回过神后立刻出言反驳,一时之间殿上的气氛好像又回到了登基那天。   眼看这争执好像刚享受了不到一刻钟清静的齐子元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轻轻咳了一声,缓缓开了口。   “表叔父刚刚说,要恢复齐穆棠怀王爵位,”他向前探出身子,看着齐坤的眼睛,语气困惑,“为什么?”   阶下的争论戛然而止,被反问的齐坤一时语噎,顶着满殿的瞩目,半天才开口:“臣只是可怜齐穆棠年过古稀年老体弱,其膝下子女或早逝或被流至边疆,无人来赡养。陛下不知道,自入冬之后齐穆棠家里只能用灶炭来取暖,生了病也没有银两请大夫,实在是可怜。臣请念在齐穆棠也是宗室血脉,又算是陛下叔祖的份上,宽宥其罪,让其恢复爵位,安享晚年。”   “原来是这样,”齐子元托着腮听完齐坤的话,点了点头,“表叔父说得有道理,既是同根同源,齐穆棠又是朕的长辈,给些关照也是理所应当。”   这句话说完,明显又在大殿之上掀起一片波澜,齐子元却仿佛感应不到一样,不紧不慢地回头看了一眼:“陈敬?”   陈敬躬身应声:“奴婢在。”   “着人去给齐穆棠家里送上几箱银丝炭,”齐子元说完,对上阶下那道诧异的目光,又补充道,“还有,让太医署定期安排人去替齐穆棠诊脉。”   “是,陛下。”   得了陈敬回应后,齐子元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脸发现齐坤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轻轻挑眉:“表叔父是不满朕的决定?”   “老臣不敢,只是,”齐坤犹豫了一下,“方才臣也只是举例,齐穆棠的困苦其实远不止这些,所以……”   “还有什么困苦,尽管说出来嘛,群臣都在,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见对方还皱着眉,齐子元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其实朕也觉得这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毕竟齐穆棠年岁已大,身边总要有人照顾,所以……”   他弯了弯眼睛,笑眯眯的,“所以不如由表叔父将齐穆棠接到府里赡养?”   “陛,陛下?”齐坤怎么也想不到,齐子元居然会有这样的打算,愣了半天才勉强结结巴巴地开口,“老臣,老臣……”   “其实朕也只是想着,毕竟同根同源,齐穆棠又是表叔父的长辈,表叔父怜他孤苦,会愿意帮扶一二。”瞧着对方明显不情愿的表情,齐子元叹了口气,“朕也知道表叔父府里有一大家人要养,那这样,齐穆棠的禄粮由朝中负担,表叔父府里还有什么难处也可以尽管开口,朕和诸位臣工业一定会想办法帮忙,如何?”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再拒绝难免有大不敬的嫌疑。   虽然结果已经完全违背了初衷,迎着那双充满了期待的眼睛,齐坤业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臣叩谢陛下。”   “表叔父不必客气,朕与宗亲同根同源,理应互帮互助。”   总算料理了这件事,齐子元悄悄松了口气,视线在大殿中转了一圈,“众卿还有事要禀奏吗?”   说完只稍微顿了顿,也不等回应,就又开了口,“既然没事的话,今日就到这儿,退朝。” 第十八章   一路回到仁明殿,总算得了清静的齐子元裘衣都来不及脱,就仰倒在软榻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些文武群臣实在不是省油的灯,方才要不是自己抓住了时机立刻就走,今天这早朝还不知道要上到什么时候。   光应付一个齐坤已经让他绞尽脑汁,再来上一两个,由着他们围着这个由头吵起来,别说回来补觉,只怕晚上的觉也别想睡得安生。   这对一个宿醉未醒头疼又没有止痛药的可怜男大来说未免过于残忍了。   “陛下,”陈敬点了烛火,回身瞧见软榻上的齐子元,凑近了小声提醒,“还是换了衣袍再休息吧?”   “好。”   齐子元应了声,起身脱掉身上的裘衣,又接过陈敬递过来的长衫换好,才又倒回软榻上,几乎立时就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就被莫名其妙的喧闹声吵了起来。   “……母后?”   涣散的意识在瞧见床边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周太后时慢慢聚拢,齐子元按了按额角,慢慢坐起身,勉强露出一点笑容,“您来了。”   靠坐在软榻上的少年面色苍白,衣袍凌乱,眼底还有惺忪的睡意,周太后不自觉地就蹙起了眉头:“不知道皇儿这个时辰会休息,扰了皇儿好梦。”   语气是淡淡的,听起来是在抱歉,却又带着分明的责备。   齐子元知道自己这种青天白日在寝殿里睡觉的行为是很难被这些勤勤恳恳的古人理解的,也不辩解,装作没听出来话里的意思,含着笑意起身扶着周太后坐下:“母后这是才去探望完姑母?”   “哀家今日是专程过来的,”周太后抬眸,目光凝在齐子元脸上,“听说刚在早朝上,皇儿驳回了安定王为齐穆棠请复王位的奏请?”   齐子元微抬眼,视线在殿内转了一圈,扫过一旁侍立的几个内侍,而后又转回到周太后身上:“儿臣没有驳回,是表叔父说齐穆棠生活困苦,无人关照,儿臣帮他想了办法,虽然可能不符合他的初衷,但应该也解决了问题,表叔父还谢了恩。”   周太后看着他笑眯眯的一脸天真的样子一时语塞,半天才道:“皇儿真以为安定王为齐穆棠请复王位,只是因为他生活困苦?”   “不是表叔父自己说的吗,”齐子元有些奇怪,反问道,“他要是有别的理由,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儿臣?”   “皇儿也当了一段时日的皇帝,”周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该知道这朝堂之上,有些事只能心知肚明,不能宣之于口。”   “儿臣不知道。”齐子元看着周太后的眼睛,温温吞吞地开口,“但儿臣知道齐穆棠当年被褫夺爵位是因为僭越违制,穷奢极欲,还有,欺压封地百姓。”   “当年的事……并没那么简单,其实齐穆棠案可大可小,若是换作你父皇,可能也只是罚俸禁足,”周太后沉默了一会,才终于道,“归根结底是永宁帝想要打压宗室,才借着此案来发作。”   齐子元歪着头看了周太后思考了一会,了然道:“所以,今天安定王为齐穆棠请复王位也只是个引子。归根结底是宗亲们想借着这件事,将当年皇兄收走的权利再从朕身上讨要回去?”   周太后没有否认,反而转为了劝慰:“皇儿初继位,若是能有宗亲的支持,总会方便许多。”   “儿臣明白母后是想借助宗亲,清除太上皇在朝中的势力,”齐子元眨了眨眼,语带困惑,仿佛真的在询问,“可是之后呢,之后又要靠谁去打压宗亲的势力呢?”   周太后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愣了愣才开口:“所以你是故意拒绝为齐穆棠恢复爵位,是怕宗亲气势之后无法控制?”   “儿臣对当年的事儿并不了解,是听了母后的话才想明白后面这些。至于在早朝上拒绝为齐穆棠复位……”齐子元诚实道,“他当年被褫夺爵位,是因为他犯了错,儿臣觉得,人是应该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的,总不能因为他年老体弱就可以随随便便宽宥了。”   “你……”   周太后看了齐子元一会,总觉得自己这个小儿子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可明明还是那一张脸,天真稚嫩,乖顺温吞,看不出一点帝王的威严和杀伐决断。   但又好像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定聪慧。   或许还有懵懂,却未尝没有自己的打算。   罢了。   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宗亲是一把双刃剑呢。   “哀家回去了,”周太后看了齐子元一会才起身道,“皇儿继续休息吧。”   齐子元暗暗松了口气,跟着起身行礼:“儿臣恭送母后。”   周太后摆了摆手,目光扫过门口侍立的陈敬,而后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齐子元坐回床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今天这觉看来是补不成了。   虽然应付走了周太后,消散的睡意却找不回来了,尤其估摸着时辰,待会就该用午膳了。   果然自己就是不配得闲的命。   “陛下。”   陈敬端着刚沏好的茶进来,看见齐子元愣愣地坐在床边,两眼发直地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倒了茶放在齐子元手边,试探着开口,“你不再休息一会了?”   “嗯?”齐子元转过头看他,“不睡了。”   “陛下……”陈敬被那目光看得莫名发慌,犹豫了一下,突然跪倒在地,“是奴婢将早朝之事告知了太后,请陛下赐罪!”   “别跪!哪有这么多罪要请!”   齐子元回过神来,一把将陈敬拉了起来。   而后看着面前躬着腰背,恨不得把整张脸埋到脚面的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穿过来这段时间,除了受不了皇城里单调、压抑又心惊胆战的生活,更受不了的就是这些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尊卑有别。   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人人生而平等,现在却又不得不端出一个皇帝的架子,若无其事地去接受别人的服从和恭敬。   他不喜欢这样,更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会逐渐适应这样的生活——变得高高在上、冷漠麻木,和那日随随便便就取走秦远性命的周太后一样视人命如草芥。   但他也知道,仅凭自己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朕年纪小,突然坐上皇位,母后不放心才是理所应当的。”齐子元拍了拍陈敬的手臂,“这皇城里一向没有秘密,就算你不去告诉,母后也会从别的地方知道,不用在意。”   陈敬小心翼翼地抬头,似乎并不完全相信。   齐子元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虽然在这皇城待了没几天,他也明白了不少事情。   他与周太后虽然是亲母子,但是在很多人眼里,也未必就完全是同心,不然自古以来哪有那么多太后专权、垂帘听政的故事。   陈敬作为仁明殿的内侍总管,将前朝的事儿传达给周太后,确实会犯很多皇帝的忌。   但齐子元也确实是不在意,就像他本来也不在意这个皇位。   不过这些话说出来了也没人信。   不信就不信吧。   归根结底处境不一样,   想在这个吃人的皇城里活下去,谨小慎微总是好的。   “真的不用放在心上,”齐子元也不再试图解释,自顾伸了个懒腰,“离午膳还有一会,朕出去透透气。” 第十九章   其实在穿越前,齐子元对户外活动根本没什么兴趣,没课的时候,只要能在寝室躺着,就不可能出门一步。   在这种冰天雪地的时候顶着冷风出门赏梅更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但在这个无趣、压抑的皇城里,又偏偏是这种天寒地冻万物萧索的时节,那一大片凌霜绽放的梅花大概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生机。   人活着总归还是要有点支撑的。   齐子元一边想着,一边轻车熟路地往御花园走去。   与前几日相比,天气暖和了不少,前几日的积雪逐渐消融,露出皇城原本的肃穆庄严。   御花园的雪也化了不少,齐子元辛辛苦苦堆好的雪人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面目,石头做的眼睛也掉了一个,可怜里还多了几分恐怖。   看着齐子元站在雪人跟前半天没说话,陈敬忍不住出声劝慰道:“陛下,过几日应该还会下雪,到时候奴婢再陪您堆一个?”   “算了,雪人总是会化的,堆的时候开心就好,”齐子元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说起来,好几天没看见阿咬了,也不知道小家伙现在过得怎么样。”   “那位许小公子天气好的时候也会到御花园来玩,”陈敬道,“说不定待会就遇见了。”   “有道理,”齐子元点头,遥遥地往远处看了看,“我们先去梅林转转。”   临近晌午,正是忙碌的时候,连御花园里都有不少宫人内侍来来往往。   齐子元一路不知受了多少行礼问安,才终于瞧见梅林的影子,刚要向前,又停下了脚步。   “陛下?”陈敬顺着齐子元的视线看了过去,“好像是太后的步辇。”   想起刚刚跟周太后的会面,齐子元摸了摸鼻子:“母后现在在梅林里?”   陈敬看出他的犹豫,立刻道:“奴婢去问问。”   没多久,陈敬去而复返,凑到齐子元跟前小声道:“太后确实在梅林里,大理寺少卿也在。”   “大理寺少卿?”这段时日在朝中,齐子元和这位便宜表哥也有不少还算和谐的交集,却总也洗脱不掉第一次见面带来的震撼,“他也在梅林里?”   “说是大理寺少卿有事要向太后禀奏,刚好太后从仁明殿出来就来了御花园,便寻了过来,”陈敬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齐子元的神色,“陛下要进去的话,奴婢先去禀报?”   齐子元对周济桓有什么事要向太后禀奏毫不在意,立刻道:“算了,还是不打扰母后了,我们去别处逛逛。”   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赏梅的心愿没能达成,齐子元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改为晒太阳。   皇城位置偏北,入冬之后虽然天气寒冷,晴天却很多,每天出门感受一下虽然没什么暖意但十分明媚的阳光,也能改善一下到了冬天不自觉就变黯淡的心情。   一路出了御花园,不知不觉地就朝着奉天殿的方向走去……实在是这段时间齐子元的生活轨迹就是仁明殿、御花园、奉天殿三点一线,已经形成了一些没什么用的肌肉记忆。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瞧见几支盛放的梅花从前面的高墙里伸展出来,明明还有一段距离,好像已经能闻到那股淡淡的幽香。   齐子元正要过去,身后的陈敬已经小声提醒道:“陛下,那里是永安殿。”   “嗯?”   齐子元朝四周看了看,才认出那座高墙是永安殿的围墙,那几支梅花生长的地方正是永安殿的院子。   虽然前一日和这永安殿主人还算客气的一起吃了顿宴席,到底还是没亲近到可以去人家院里赏梅的地步。看着不远处的永安殿大门,齐子元摇了摇头:“我们换个地方逛吧。”   还没等陈敬应声,一个鞠球从半敞的大门里飞了出来,跟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迈着小短腿追了出来,捡起了越滚越远的鞠球。   然后他抬起头,看见了还没来得及走的齐子元:“哥哥!”   齐子元半弯下腰,朝着跑过来的许戎张开手臂,弯了弯眼睛:“阿咬。”   许戎连人带球“撞进”齐子元怀里,半仰头跟他贴了贴脸:“哥哥是来找我玩的吗?”   “……”   齐子元不想对着小孩说谎,摸了摸鼻子转移了话题:“在玩球?”   “是呀,韩应哥哥在陪我踢鞠球,”说完,他仰头看了看天,“离天黑还早,哥哥可以一起玩吗?”   “这……”   犹豫间,江维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他倚着大门听完了一大一小的对话,回过头朝院里看了一眼,得了授意后开了口:“小不点这几天一直念叨着陛下,不嫌弃的话,陛下就进院来和他玩一会?”   得了院主人的邀请,又有一个阿咬窝在怀里眼巴巴的看着,齐子元再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便点了点头:“皇兄和江公子不介意就好。”   与仁明殿的宏大堂皇相比,永安殿要显得更为幽静雅致。尤其是院内那几棵正盛放的梅花,凑近了看倒比御花园里的还要绚烂。   正对梅树的游廊上放了几张软椅,齐让正坐在上面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脚步声进到院子里时,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齐子元身上:“陛下来了。”   齐子元将一直抱在怀里的许戎放在地上:“打扰皇兄了。”   “不打扰,”齐让垂下眼眸又看向手里的书,“陛下自便就好。”   蓦得进到别人家院子,齐子元是有些局促的,但发现齐让注意力全在手里的书上,江维桢和几个侍卫也各自有事要忙,便安心和许戎玩了起来。   莫名就有一种小时候去同学家做客,同学家长不在家的自在感。   齐子元过去就没怎么踢过足球,古代这种鞠球更是见都没见过,对比刚刚韩应各种用脚、膝、肩、头来回控球的炫技一般的表演,他能做的也只有把到了脚边的球再踢出去。   所幸许戎也不介意,你传给我我传给你居然也玩得兴致盎然。   江维桢从殿里出来的时候,齐让已经合上了手里的书册,半靠在软椅上看院子里的一大一小玩球。   “你说,小不点现在是更喜欢你,还是更喜欢你那弟弟?”江维桢瞧见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故意开口问道。   “不知道,”齐让挑眉看了他一眼,“但应该都比喜欢你多一点。”   “那是他年纪小,看人不准,”江维桢撇了撇嘴,挨着齐让坐了下来,扫了一眼因为玩得太高兴,前额已经沁出汗的齐子元,“你这弟弟现在看起来怎么有点……没心没肺的?”   齐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如预料般瞧见了一张飞扬的笑脸。   其实齐子元是个很喜欢笑的人,每次照面还没开口,都先会瞧见一张笑眯眯的脸。但此刻那张脸上的笑又是不一样的,没有一点顾虑,也没有一点伪装,完完全全发自内心,和旁边的许戎一样简单。   可能这也是许戎喜欢黏着他玩的原因。   “你说,早朝上……”   没得到回应,江维桢又转了话题,还没说完就被一盏递到面前的水打断。   “怎么?是你最近不喝茶又不是我不喝,”江维桢道,“给我倒盏水干什么?”   “给他们两个的。”   齐让向院里看了一眼,“起风了,他们才出了汗,正好休息一会。”   “嗯?”江维桢接了水盏,有些奇怪地看了齐让一眼,“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细心?”   齐让没接话,反倒是又重新拿起那本已经合上的书,重新翻看起来。 第二十章   江维桢的不靠谱程度时常出乎齐让的预料。   明明是过去给正疯玩的一大一小送水,顺便叫他们回来休息,话说了没几句,居然也跟着玩到了一起。   齐让看着在一声声的惊呼赞叹里逐渐迷失,开始展现各种踢技的江维桢沉默了一瞬,最后笑着摇了摇头,也由着他去了。   临近晌午,阳光格外明媚,直晃得人睁不开眼,手里的书也愈发地看不下去。   不远处正踢筑球的三个人愈发吵闹,齐让听着,却觉得莫名的心安——这是他以前很少能体验到的感受,毕竟从坐上那个皇位开始,他就再也没享受过当下这种闲适。   虽然还有前世种种遗憾横亘在眼前,但当下这一刻,他只想闭上眼睛,就这么什么都不想的坐一会。   然后就真的闭上了眼睛,感受到慢慢生起的睡意。   半梦半醒间,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坐到了旁边的软椅上。   “玩够了?”齐让微睁眼,意外地发现身边坐着的居然不是江维桢,而是明显吓了一跳的齐子元。   “皇兄,”齐子元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齐让的表情,“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还行,没他们吵。”齐让朝院里看了一眼,发现江维桢正试图教许戎用胸口接球,明显没在意身边已经少了一个人的存在。   齐子元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发自内心夸赞道:“江公子好厉害,我还没见过有人能用这么多花样踢球!”   在乾州整日吃喝玩乐的人居然没玩过鞠球?   齐让有些意外地偏过头,却发现齐子元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地身上去摸脚踝,不由挑眉:“脚踝怎么了?”   “嘘!”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齐让发现,齐子元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扭头朝着侍立在不远处的陈敬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不小心扭了一下,没什么事的。”   齐让诧异:“你怕陈敬?”   “不是怕,”齐子元说着,语气有点无奈,“陈敬知道了就会叫太医过来,闹到母后知道,仁明殿的人就都要受责罚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扭到什么程度,只觉得脚踝处稍微一动就痛得厉害,但既不想扫了许戎的兴,也不想惊动其他人,才强忍着走到游廊上想休息一会,结果打扰了在小憩的齐让。   刚才的好心情也散了不少。   瞧见那张不知道是因为懊恼还是疼痛而皱起的脸,齐让沉默了一瞬,抬眼看向陈敬的方向,突然开口:“陈敬!”   陈敬愣了愣,先看了齐子元一眼,才应声道:“太上皇有何吩咐?”   “圣上待会在永安殿用午膳,”齐让淡淡道,“你去尚食局吩咐一声,备好的膳食直接送过来。”   陈敬满眼都写着惊讶,忍不住又看向了齐子元:“陛下?”   对于这个决定同样意外的齐子元心虚地抿了抿唇,而后点头:“去吧。”   陈敬顿了顿,应声:“……是。”   眼看着陈敬一头雾水地出了门,齐子元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过神后立刻朝着齐让道:“谢谢皇兄。”   “不用,”齐让垂眸,目光在他脚踝上扫了一眼,“进殿,让维桢给你看看。”   齐子元下意识想要拒绝,迎上齐让微挑的眉头,乖乖应声:“那麻烦了。”   江维桢玩得正兴起,蓦得被齐让叫进殿内正要抱怨,一眼瞧见了垂着头坐在软榻上的齐子元,和他脱了鞋袜之后露出的肿得老高的脚踝。   “这是……刚刚扭的?”江维桢伸手在肿起的地方捏了捏,惊奇道,“就踢了会鞠球,居然能扭成这样!”   “嘶……”齐子元被他捏的倒抽一口凉气,前额也沁出了冷汗,声音颤抖着替自己辩解,“有块青石砖上结了冰。”   “小不点都没……”   江维桢还要再嘲笑几句,却被人在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齐让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齐子元的脚踝:“要紧吗?”   “有什么要紧的,错位而已,”江维桢说着话,挽起了袖子,“推回去就好了。”   “推回去?”原打算默默承受江维桢嘲笑的齐子元终于忍不住,“不然还是先冷敷一下,消了肿再说?”   “确定?”江维桢耸了耸肩,“不恢复原位的话,这脚踝可要一直歪着了。”   “可……”   齐子元抬头看了看江维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踝,怎么也开不了口答应。   江维桢瞧着他的样子,不满地皱起眉:“陛下要是不信我,也可以召太医来。”   “没有,不是不相信江公子,”齐子元连忙道,“朕……”   支支吾吾地,却一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一直趴在软榻边看着齐子元的许戎突然接话:“哥哥是不是怕疼?”   居然被一个小孩戳穿,齐子元无奈掩面,但还是承认:“是,从小到大都怕疼。”   “陛下还真是坦率,”江维桢忍不住笑了一声,态度倒是好了点,“放心,这种小伤我从小就会治,在军中……”   “我来吧,”齐让突然开口打断了江维桢的话,“你替军士处理惯了,下手难免失了轻重。”   “你……”江维桢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也确实没把这点小伤放在眼里,立刻起身让出位置,“也行,反正当年你练武错位的时候也都是自己处理的。”   室内烧了炭盆,齐子元只穿了身单衣也没觉得冷,齐让的手却几乎是冰的,落到脚踝上让齐子元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疼?”齐让动作微顿,抬眼朝齐子元脸上看去。   向上的视线看起来是有些凶的,齐子元却莫名地感觉到了其中的关切,连忙摇头:“不疼,不疼。”   齐让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回头朝江维桢道:“把药酒拿过来。”   药酒搓过的掌心变得温热起来,虽然指尖还是凉的,但因为动作足够轻柔,齐子元倒也没什么明显感觉。   他甚至能分出注意力去打量那双原本是苍白,又因为沾了药酒而泛红的手。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却因为过于清瘦,手背上的青筋显得格外的突兀。   “你……”   齐让在脚踝处仔细摸过,找到了错位的位置,刚想知会一声,抬眸却发现对方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手。   “怎么了?”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停顿下来,齐子元微抬眼,“是要推了吗?”   齐让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十分近了,从他的角度甚至能看清齐子元因为紧张而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的眼睫。   “还等会,”齐让收回视线,“现在疼吗?”   “哦,”齐子元绷紧的神经稍微松了些,“还好,能忍得了。”   “嗯,”齐让应了一声,手上突然用力,然后在齐子元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放开了手:“好了。”   “什……”   齐子元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脚踝,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刚刚那一瞬留下的疼。   齐让接过江维桢递过来的湿布巾擦了擦手,回眸看向还盯着脚踝发愣的齐子元:“很疼?”   “还,还好,”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按了按脚踝,红肿还是有的,却明显再没有刚刚那种无法忍受的痛感,稍微活动了一下,也自然的多,便稍稍松了口气,“就是太突然了,一时没准备。”   “只疼那么一瞬,提前告知的话,你却要一直担心,”齐让看着齐子元明显发红的眼睛,隐隐的有水光闪过,忍不住道,“又哭了?”   这个“又”字,让齐子元一时沉默,尤其旁边还有上次在御花园里都见过自己哭的一大一小,更没法去反驳。   他摸了摸眼角,最后开口:“正常的生理本能。”   齐让一愣:“什么?”   “人会笑,自然也会哭,”齐子元理所当然道,“开心了会笑,疼极了会哭,都是本能使然,所以我不觉得丢人。”   齐让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半天才点了点头:“嗯,不丢人。”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皇兄,”脚踝复位了,齐子元心情也好了起来,笑眯眯地弯了弯眼睛,“也谢谢江公子。”   说完,又伸手戳了戳一直趴在自己身边的许戎,“还有阿咬。”   齐让没说话,看着阿咬趁这会工夫已经爬到了软榻上,凑近了去打量齐子元还红肿的脚踝,轻轻笑了一声,起身来到书案前,从一个小匣子里拿出一个药瓶:“这个药膏涂上,几天就能消肿。”   “好,”正跟阿咬说话的齐子元应了声,抬眼看见齐让已经打开了药瓶,连忙伸手,“我自己来就可以。”   齐让把开了的药瓶递到他手里,有些奇怪道:“不然呢,还要等陈敬回来?”   “自然不等,”齐子元接了药瓶,先凑近闻了闻,才道,“是怕再麻烦皇兄。”   “……不麻烦,”齐让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清了清嗓子,“先上药吧,待会陈敬就回来了。”   齐子元点头:“好。” 第二十一章   等陈敬回来的时候,齐子元已经涂了药穿好鞋袜,坐在软榻旁的小桌旁和许戎下棋。   空气中残存着淡淡的草药味,在永安殿近段时日累积的药味里又显得不值一提。   “陛下,”陈敬半倾身,往棋盘上看了一眼,又打量着齐子元的神情,小心地开口,“午膳已经备好了。”   “赢了!”先连成五枚棋子的齐子元得意地捏了捏许戎的脸,才回过头看向陈敬,“怎么了?”   陈敬耐心重复道:“午膳已经备好了,现在开膳吗?”   开膳……   哦对,今天要在永安殿用午膳。   后知后觉有些太过打扰的齐子元扭过头看向软榻上的永安殿主人:“皇兄?”   齐让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小桌上的棋盘,闻言抬起头,先看了齐子元一眼,才又转过头看向陈敬:“开膳吧。”   陈敬看了眼已经将注意力挪回棋盘上的齐子元,才心情复杂地应了声:“是。”   皇城里开膳,哪怕吃得再简单,总要准备一阵,毕竟从永安殿到尚食局走路都还要一会。   “再来一盘?”索性也是要等,齐子元一边收棋盘上散落的棋子,一边看向许戎,“说不定你就能赢我了呢?”   一会工夫已经输了五六把的许戎皱巴着一张小脸,难得有些不太高兴:“是因为你年纪比我大才赢的,等我长大了,就能赢回来了!”   “这可跟年纪没关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全小……”齐子元顿了一下,“反正就已经很厉害了。”   安静地听着他们两个对话的齐让敏锐地察觉到那一瞬的停顿,抬眸看见齐子元面上虽然在笑着,手指在棋盘上抠了几下,都没能将最后一颗棋子拣起来。   “再来一盘吧,”齐让伸手将那颗棋子拿了起来,轻轻在指尖摩挲了两下,“我跟陛下来。”   “皇兄?”   齐子元愣了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有点得意忘形了,这个时候有五子棋吗?   “以前听说过民间有五子连珠的下法,今天正好试试,”见他迟疑,齐让歪了歪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里的棋子,“陛下不想跟我玩?”   齐子元悄悄松了口气。   既然民间有,那就不用担心了,反正原主在乾州待了这么多年,学到点什么都不稀奇。   他弯了眼睛,做了个请的手势:“那皇兄先请。”   齐让抬眼,露出个极淡的笑容:“好啊。”   而后两指执棋,没有一点犹豫地落在了棋盘的正中。   配上端正的神情,让齐子元也忍不住跟着挺了挺脊背,认真起来。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是讲究天赋的。   齐子元一向自诩有点小聪明,就比如下五子棋,自四岁的时候学会,在全小区的小朋友中就没遇到过对手,后来长大了,偶尔跟同学朋友心血来潮地玩上几局也都能轻松取胜。   却没想到碰上第一次下五子棋、只听了一遍规则的齐让,居然没占到一丁点的便宜。   过往那些取胜的小技巧很容易就被看穿,每一步都好像走在了对方预料中,再后来齐子元已经顾不上进攻,更来不及思考,只能本能地去应对对方咄咄逼人的攻势。   于是不出所料的,十几着的工夫,齐让轻轻落下一枚黑子:“我赢了。”   总算结束了这一局,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盯着棋盘仔细看了一会,抬头看向齐让,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发自内心道:“皇兄你真的好厉害!”   “陛下前几步都还不错,只是不够耐心,后面就失了章法,”齐让慢条斯理地收着棋子,“再来一局,这次慢慢来?”   齐子元晃了晃脑袋,跟着帮忙:“好啊!”   外殿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忙着准备膳食的宫人虽然刻意放轻了声音,仍时不时的发出些声响。   对比起来,内殿倒是格外的宁静,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和棋子收回棋盒时发出的轻响。   江维桢探头进来瞧见这种架势,忍不住朝蹲在一旁连声都不敢出的许戎招了招手,将人唤了出去。   一时间内殿中只剩下对弈的二人。   “不然这局我先来?”齐子元执了黑子,朝着齐让看去。   齐让迎上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也跟着笑了一下:“好啊。”   齐子元便毫不迟疑地在棋盘正中同样的位置落下棋子,然后抬头看着齐子元:“该皇兄了。”   齐让没说话,安静地跟了一子。   与第一局相比,齐子元确实耐心的多,落下的每一颗棋子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却还是难免被拖入齐让的节奏。   “听说今日早朝上,陛下驳回了为齐穆棠恢复王位的奏请?”齐让缓缓落下一枚棋子,突然开口。   “嗯?”   齐子元正凝神看着棋盘,听见这话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一天之内听见两次差不多的问话,却是截然不同的语气——周太后是难以置信的质问,到了齐让这,却慢悠悠的,好像就是下棋时随口找来闲聊的话题。   不过,这皇城里果然没有秘密。   早朝上发生的事儿半天的工夫就能在皇城里传个遍。   齐子元伸手在棋盘上落下一颗棋子,点头:“是。”   “为什么?”齐让把玩着手里的棋子,目光凝在齐子元脸上。   “什么为什么?”齐子元有些困惑地抬头,四目相对了一会,他略微思考了一瞬,而后反问,“那皇兄当年褫夺他的王位是因为什么?”   齐让没想到他会反问,稍许沉默之后,轻轻笑了一声:“但我当年已经亲政,边境安宁,朝局平稳,皇权在握,可以不再忍受宗亲越来越膨胀的野心……”   他说着话,手里的棋子终于落在棋盘上,“陛下现今却不一样。”   活三。   齐子元抿了抿唇,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攻势,在那枚棋子旁落下一子。   “我知道,”他说着话,目光却还是在棋盘上,寻找自己下一处进攻的位置,“我初继位,想要坐稳皇位,能有宗亲的助力是最好不过。”   齐让点了点头,毫不意外:“陛下果然都知道。”   “我是知道,可我也知道宗亲当年势大的时候,穷奢极欲、私养护卫、欺压百姓,依仗着种种特权为所欲为,不管是朝中还是民间都深受其害,”见齐让迟迟不落子,齐子元也不急,托着腮继续说道,“我不能因为自己坐不稳皇位,就把这好不容易解决的麻烦又放出来吧?”   “你……”   齐让盯着齐子元看了一会,像是想透过那双眼睛看清楚所有掩藏在其下的心思,齐子元却无知无察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皇兄想说什么?”   “你就不担心?”手里的棋子终于落下,齐让垂下眼帘,似笑非笑,“朝堂里有我的岳家、我的师长、我一手提拔的肱股之臣,朝堂外我外祖手握重兵、驻守边关,随便一丁点的变故,都可能让你从那个本就没坐牢的皇位上掉下来。”   “这个皇位本来就不是我的,”齐子元盯着棋盘,“掉下去了也没有办法。”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满不在乎的语气,仿佛那个全天下人都觊觎的皇位在他眼里还不如面前的这盘棋。   “你不想要这个皇位?”齐让看着他斟酌再三终于落下一子,突然问道。   齐子元从棋盘上回神,抬头看他:“那皇兄想继续当皇帝吗?”   察觉到齐让的沉默,齐子元笑了起来:“看吧,其实我们心里都有答案,对方怎么回答都不重要。”   齐让微微睁大了眼,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垂眸,终于将注意力转向了棋盘,看见了齐子元刚刚落下的那颗棋子,轻轻挑眉:“你要赢了。”   “因为皇兄的本意没在棋上,”齐子元看着他落了子,才终于放下最后一颗棋子,“但确实是我赢了。”   “嗯,”齐让也不否认,低头扫过齐子元最后落下的几颗棋子,“过程不重要,结果确实是陛下赢了。”   “好歹今天赢了一局,不然待会要被阿咬笑了,”齐子元收了棋子,侧耳听了听外殿的声音,“午膳好像已经备好了,皇兄。”   “嗯,”齐让应了声,却还靠在软榻上没有动,“陛下先过去吧。”   既然永安殿主人发了话,齐子元也不再客套,伸了伸胳膊,起身往外殿走去。   齐让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年人的背影,在他要伸手推门的时候,突然开了口:“陛下。”   “皇兄,”齐子元转过身,“怎么了?”   “不想,”齐让缓缓道,“最起码现在,我确确实实不想拿回这个皇位。”   齐子元没想到他会突然又提起这个话题,愣在当场,半天没说出话来。   齐让也不在意,看着他的眼睛,自顾说了下去:“所以如果你愿意好好当这个皇帝,愿意背负起大梁江山和天下苍生,我可以帮你。”   他说着话,垂下眼帘,掩盖了眼底的情绪,“不管怎么说,你毕竟姓齐。” 第二十二章   有那么一瞬,齐子元几乎想告诉齐让,自己根本没办法背负起大梁的江山和天下苍生——从被迫坐上这个皇位开始,他做的每一件事,走的每一步,为的不过是活下去而已。   但很显然,这话说了齐让也不会相信。   实话不能说,假话又说不出口。齐子元只能靠在门上,看着软榻上说完话就半阖眼帘仿佛在小憩的人。   距离第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一段时间,齐让的病始终没痊愈,依然是憔悴又有些孱弱的,可即使是这副样子,也要比穿上帝王冕服坐到龙椅上的自己更像一个皇帝。   就像是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早朝,连走路都要人搀扶的齐让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威慑住整个朝堂。   可能就跟刚刚的五子棋一样,当皇帝这种事也是要讲天赋的。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齐子元终于决定说点什么:“皇兄……”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睁开眼的齐让打断:“不是开膳了,怎么还在这儿?”   “……正要去,”齐子元顿了顿,“是看皇兄好像有些倦了,想说要不要用了午膳再休息?”   齐让将他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轻轻笑了一声:“好啊。”   齐子元悄悄松了口气,终于打开了那扇被他靠了半天的门。   外殿果然已经备好了午膳,菜色和平日相比并没多大变化,都是常吃的时令菜式,连糕点都是齐子元最喜欢的几种——好像根本就没考虑齐让的喜好和口味。   齐子元后知后觉地看向身边的齐让,对方却好像根本没察觉,目光从桌上扫过,先看了一眼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的江维桢和半藏在他身后的许戎,最后停在陈敬和他旁边的几个尚食局的宫人身上。   “永安殿用膳不用侍候,”齐让淡淡开口,“你们先下去吧。”   陈敬愣了一下,下意识想反驳,只往齐让脸上瞧了一眼,便又犹豫地看向了齐子元:“陛下,这于礼不符。”   “既然是在永安殿,”齐子元立刻道,“就按皇兄的意。”   陈敬张了张嘴,迎上齐让看过来的目光,最后只能行了礼,带着尚食局的人退了出去。   齐子元长长舒了口气。   实在是他已经太久没有自在地吃上一顿饭。   自穿越以来,每次吃饭都是一件既快乐又痛苦的事——尚食局精心准备的膳食自然是美味的,皇城里有关吃饭的规矩也实在是多的离谱。   要先试毒、要有人帮着布膳,每一道菜入口前还要有专人再尝一遍,等终于吃到嘴里,迎着四周各种关注的目光,也很难有心情再去品尝食物的滋味。   这么想着,他迎上齐让探寻的目光,露出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谢谢皇兄。”   齐让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这么开心?”   “是呀。”齐子元一边拉着许戎在自己身边坐下,一边应声。   齐让看着他的样子,也跟着笑了一声,冲着还站在一旁的江维桢点了点头:“吃饭吧。”   尚食局的手艺一如当初,并没有因为换了新帝就有什么变化,还是齐让从小吃到大的味道,但好像又和过往这些日子不太一样。   可能因为……   齐让抬头看了看对面正小口喝着汤的齐子元。   明明只多了一个人的存在,一向冷清的永安殿就好像突然多了一点烟火气。   倒也不是有多吵闹,甚至从开膳起,齐子元都没再说过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除了时不时地给许戎夹菜盛汤,余下的时间都在专心致志地吃着自己的饭。   大概就是因为这种专心,让这顿再平常不过的午膳变成了一件格外重要的事。   “皇兄?”   齐子元放下汤碗,正迎上齐让的目光,一瞬迟疑后,他盛了一碗递到齐让手边,“这汤味道不错,要不要尝尝?”   再普通不过的乳鸽汤,甚至连配料和熬制的时辰都十年如一日的没有变化。   齐让垂下眼帘,端起汤碗浅浅尝了一口:“确实不错。”   “是吧,”齐子元弯了弯眼睛,回头看见江维桢诧异的目光,便也盛了一碗递过去,“江公子也尝尝?”   江维桢看了齐让一眼,内心复杂地接过汤碗:“有劳陛下。”   一顿本来是借口的午膳最后竟吃得其乐融融。   自中毒后,齐让的食欲都不算太好,今天却难得的多吃了半碗饭——从那碗汤开始,齐子元就好像打开了什么契机,时不时地夹一点东西过来,小心翼翼却又充满期待地说:“皇兄,要不要尝尝?”   对于这种直截了当的关切,齐让是没办法拒绝的。   同样没法拒绝的还有许戎,一顿饭下来,他的小肚子都圆了起来,懒洋洋地窝在齐子元怀里不断打呵欠。   “来吧,小不点,”江维桢伸出手,“你也差不多该午睡了。”   许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齐子元:“我不困!”   说完,又打了个呵欠。   齐子元用手指蹭了蹭他眼角的泪,笑道:“不午睡可长不高哦!”   “我想长高,”许戎犹豫了一下,“那哥哥还会来找我玩吗?”   齐子元顿了顿,抬头看了齐让一眼:“你可以……”   “他扭了脚,暂时不能陪你玩,”齐让在许戎满脸的失落里,徐徐道,“你们可以一起练字……”   他说着话,转过头看向齐子元,“但是要等陛下有时间。”   齐子元:“……”   顶着许戎看过来的充满期待的目光,他只好点了点头:“好啊。”   得到了承诺的许戎终于满意地投入江维桢的怀抱,进到内殿去休息。   午膳吃过了,齐子元也没有再叨扰的理由。   他看了看齐让还是很苍白的面色,小声开口:“今天打扰皇兄了。”   “还好,”齐让回视他的眼睛,“没怎么打扰。”   “那朕……我,就先回去了,”齐子元起身,“皇兄也好休息一会。”   “等一下。”   齐让的目光在齐子元身上稍稍停了停,突然起身进了内殿,片刻之后又轻手轻脚的出来,将一个药瓶放在桌上:“陛下的脚踝虽然复位了,这药膏还要用几天。”   齐子元看着那个眼熟的药瓶,轻轻点头:“谢谢皇兄。”   而后收了药瓶,又朝着齐让施了一礼才转身离去。   永安殿又恢复了惯常的安宁。   等江维桢哄睡了许戎从内殿出来的时候,齐让又坐回了游廊里的软椅上,正仰着头看树上的梅花。   “人走了?”江维桢在另一张软椅上坐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今天莫名其妙地吃了好多东西。”   齐让不知想到什么,轻轻笑了一声:“嗯。”   “你……”江维桢看了他一会,“今天心情很好。”   是肯定的语气,所以齐让也没否认,自顾盯着树上的梅花看了一会,突然开口:“明日找个牢靠的人去一趟乾州。”   “嗯……嗯?”江维桢疑惑,“去乾州干什么?”   “有些事有点困惑,”齐让道,“需要有人去乾州查一查。”   江维桢思索了一会:“你那个弟弟有问题?”   “也算不上有问题,”齐让回过头来看他,“我今天和他说,如果他愿意当好这个皇帝,我可以帮他。”   江维桢挑起眉头:“你……”   “我不想有朝一日拿回皇位的时候,面对的是一个千疮百孔,民不聊生的大梁。”齐让微阖眼帘,低声道,“如果……到时候我会留他一条命。” 第二十三章   大概是在永安殿这半日过得太愉悦,蓦地回到仁明殿,齐子元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其实若论起来,只有几个近卫的永安殿才算得上冷清,却让他感受到了穿越以来难得的自在。   有那么一瞬,齐子元不用去刻意装成那个大梁的昭宁帝、周太后的亲生子,不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可以做回那个毫无顾虑的自己。   可惜,只有那么短暂的一会。   齐子元歪倒在软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陛下?”正倒茶的陈敬立刻朝齐子元看去,“可是今日午膳吃得不顺意?”   “没,”齐子元回过神来,半坐起身,“有要处理的朝务吗?”   陈敬将倒好的茶递到他手里:“刚用完午膳,陛下不先歇歇?”   “还是先处理完吧,”齐子元接过茶喝了一口,撇嘴道,“不然也歇不安生。”   陈敬便也不再劝:“奴婢现在就去准备。”   梁开国设中书省,掌制令决策、辅佐皇帝处理政务。   在齐让中毒新帝又未继位的这段时间,由太后下旨,将朝堂内外、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务交由中书省全权处理,直到齐子元登基,逐渐熟悉了朝政,积压在中书省的朝务便又陆续送来了仁明殿。   第一次看见满书案的奏本时,齐子元十分茫然,后来发现送到他这里的朝务虽然紧要,大多中书省已经拟好了处置的诏令,并不需要自己真的做什么决策。   这让他很是松了一口气,再要处理朝务也不再抵触——毕竟对比起来,处理一整晚也没有抄一遍《大学》的字数多。   殿内又点起了乌沉香,这是这段时日下来,齐子元在各种各样的熏香里最喜欢的一款,并且已经逐渐能体会到其自带的提神醒脑的功效。   当然总还是不如冰美式。   换了一身轻便衣袍的齐子元在书案前坐下,顺手翻开最上面的奏本,不出所料入眼的还是诘屈聱牙的文言文,其中甚至还夹杂了零零星星齐子元看不懂的字,他粗略地扫了一眼,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干脆连中书省的拟批都懒得再看,直接伸手去拿朱笔。   然后就看见了那支一直摆在书案上的宣笔。   那确实是一支顶不错的笔,紫毫做笔头,青玉的笔杆,加上诸葛氏的名号,连齐子元这种半路出家的现代人都能看得出这笔的贵重,以至于每每用它写练字的时候,总会隐隐地生起一种暴殄天物的愧疚感。   就和每次面对这皇位的感受差不多——虽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暂时成了主人,但心里十分清楚这终归不是自己的东西。   齐子元收回视线,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奏本,垂下眼帘思索了一会,突然开口:“皇兄这些年是怎么处理朝务的?”   侍立在一旁的陈敬愣了愣:“回陛下,奴婢这些年一直在慈安殿,对太上皇知之甚少。”   “也是,”齐子元摆了摆手,低头又看向了手里的奏本,“不用在意……朕也是随便问问。”   陈敬顺着往那奏本上看了一眼,又打量了齐子元心事重重的表情,试探着开口:“不然……奴婢让人去架阁库找些太上皇在位时批阅过的奏本过来?”   齐子元想了想,点头:“也好。”   仁明殿的内侍、近卫都是周太后精挑细选出来的,办事妥帖细致又手脚麻利,齐子元一份奏本还没看完,一个精致的盒子已经摆到了书案上。   “这里的奏本……”齐子元一边打开盒子,一边疑惑,“都是近几年的?”   “奴婢让人每年都选了几册,”陈敬稍稍收拾了一下书案,给齐子元空出一块位置,“陛下可以慢慢看。”   齐子元应了一声,打开最上面的一本。   按照上面的时间来看,这本应该是齐让亲政后批阅的第一份奏本,内容是有关西南的水患,中书省针对赈济给了拟批,齐让赞同却又提了更详尽也更符合西南情况的应对之策——和齐子元每次只写的那几个字明显是天壤之别。   齐子元抿了抿唇,继续翻了下去。   再后面的奏本里,批复的字数逐渐变少,言辞更精炼,决策也更果决,连字迹都褪去了稚嫩,愈发的遒劲洒脱。那个初继位还有点束手束脚的少年好像就是这样在这一份接一份的奏本里逐渐长成了一个杀伐决断睥睨天下的帝王。   皇帝和皇帝果然是不一样的。   自小当成继承人来培养,八岁就能通读四书,十三岁继位、十五岁亲政的齐让所展现出来的眼界、魄力还有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对天下的责任感是齐子元这种赶鸭子上架的现代人抄多少遍《大学》都学不来的。   “算了。”   齐子元突然合上手里的旧奏本,轻轻摇了摇头。   一直默不吭声的陈敬往书案上看了一眼:“陛下怎么了?”   “想明白一些事儿,”齐子元将桌上的旧奏本收回盒子里,“朕还是先把眼下的事儿做完吧。”   陈敬有些不太理解,还是应了声:“那奴婢再去为陛下沏壶茶。”   每日送到仁明殿的朝务都是差不多的,平日里将所有奏本从头到尾粗略地扫上几眼,再批复完总共也用不上半个时辰,齐子元这次却在书案前耗了整整两个时辰。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每一份奏本,连带着中书省的拟批都认真地读过,对整件事有了完整的了解和判断之后才会落下朱批。   虽然是和以往一样简略的同意,却又有些东西好像不太一样了。   等终于处理完所有的朝务,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中途陈敬试着提醒了几次,都被齐子元摆手打发了,现下对着满书案的奏本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饥饿。   “陈敬,”齐子元仰面倒在地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戌时了,”陈敬一边收拾书案,一边道,“陛下是不是饿了,尚食局送来的肉粥一直在炉上温着,奴婢给您盛些?”   齐子元应了声,兀自在地上躺了一会,直到陈敬端着粥碗进来,才终于决定起身。   “嘶!”   在书案前坐了太长时间,齐子元几乎都忘了脚踝的伤处,蓦地一用力,红肿的位置立时又疼了起来。   “陛下?”陈敬循着声音看了过来,目光落到齐子元只着了一层单袜的脚踝上,“您的脚踝受伤了?”   成日里被陈敬寸步不离地照顾饮食起居,齐子元也没指望能完全将他瞒住,便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已经好了。”   陈敬明显不信,凑上前来仔细看了看,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奴婢失察,连陛下受伤都没发现,现在就去请太医过来为陛下诊治。”   说着,起身就要走。   “哎,等一下!”齐子元叹了口气,“陈敬!”   陈敬脚步微顿,回身看向齐子元:“奴婢在。”   “不是你失察,是朕刻意要瞒着你。”齐子元半坐在地上,微扬着脸看着门口的陈敬,慢吞吞地开口,“你这么兴师动众地去叫太医,是想要惊动母后吗?”   陈敬想起晨间的事,脸色微变,立刻跪倒在地:“奴婢只是担心陛下身体,并没有告知太后的打算。”   “你先起来再说话!”齐子元有些无奈,“朕知道你没打算告诉母后,但你前脚到了太医署,后脚母后就会知道消息,之后仁明殿上下怕是都难免责罚。”   陈敬怔了怔,半天慢慢起身,低声道:“奴婢等照顾不周,连陛下受伤都未发现,自然是该受责罚的。”   就知道是这样。   “没有这样的道理。脚踝是我自己的,也是自己扭伤的,为什么要怪到别人头上去?”眼见陈敬张了张嘴想要辩驳,齐子元放缓了语气却又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朕知道母后一切都为了朕好,但这件事,还有以后很多类似的事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大,语气也很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朕不想惊动母后。”   “……奴婢明白了,”沉默良久,陈敬终于应了声,说完又不免担心地看向齐子元的脚踝,“但陛下的伤……不然奴婢悄悄带个太医过来看看?”   “其实就是扭了一下,在永安殿的时候已经处置过,”齐子元说着,想起了齐让给的药膏,“朕从永安殿带了药膏回来,待会涂一下就好了。” 第二十四章   不知道是齐让的手法过于可靠,还是那药膏实在神效,齐子元的脚踝第二天就消了肿,恢复的程度就好像前一日的扭伤是他的错觉。   同样恢复的还有郑太傅的课。   大抵是对齐子元这个学生实在不放心,着了凉的郑太傅只短暂地休息了一日,便又兢兢业业地出现在了仁明殿。   和他的《资治通鉴》一起。   但出乎齐子元意料的是,郑太傅对他拒绝为齐穆棠恢复王位的事没做任何提及,就仿佛对前一日早朝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疑惑之下,他后知后觉地回想了郑太傅来授课的这段时日,发现除了自己偶然提过一次早朝的困扰,郑太傅确实素来只授课,对朝堂之事绝口不提。   倒是符合了先前他一直要致仕的传言。   但不管郑太傅是不是真的要致仕,对于授课的事确是格外的一丝不苟,愈发繁重的课业就是证据。   临近年关,朝中的事务也多了起来。   早朝的时间逐渐拉长,送到仁明殿的奏本越来越多,再加上每天郑太傅那里要抄写的东西也越来越长,让这段时日的齐子元十足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日理万机。   正值晌午,难得有阳光照进暖阁。   齐子元刚送走郑太傅,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在殿外候了许久的鸿胪寺少卿就被引进了门。   “陛下,”鸿胪寺少卿将厚厚的礼单呈到齐子元面前,躬身道,“西域各国来送岁贡的使团已全部抵达都城,安置在了城南驿馆,这是岁贡的礼单。”   “岁贡?”齐子元脑子里还装着刚学的秦昭襄王,机械地接过礼单翻了几页,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好直接问道,“和往年比有什么变化?”   “大都相同……只有北奚例外,”鸿胪寺少卿回道,“陛下继位时北奚旧主重病,国中无人主事,并未遣使来送贺礼。所以这次北奚新主让人补了给陛下的贺礼,甚至还主动加了两成岁贡。”   “主动加了两成岁贡?”齐子元有些奇怪,将礼单翻到北奚那页仔细看了看,“过往有这样的先例吗?”   “也有,北奚新主大概是想借此向大梁示好,”鸿胪寺少卿回道,“况且看似是他们多付了两成的岁贡,实际会换回更多的回赐,于他们来说也没多少损失,所以也会乐得如此。”   “那这北奚新主还真是聪明,这么算起来倒是我们亏了,”齐子元皱了皱鼻子,“礼单朕看过了,清点过后按例收存就好。招待使团和回赐的事儿也交由鸿胪寺全权处理,不用再特意向朕禀报。”   “是,陛下。”鸿胪寺少卿应了声,又朝那礼单上看了一眼,“这次岁贡里有些是西域的新奇东西,陛下若是有心仪的,臣遣人送到仁明殿来?”   再新奇的东西也不过就是些香料布匹、奇珍异兽,对齐子元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刚要拒绝,垂下眼帘又看了看礼单:“这些香料布匹之类的,或许母后会喜欢,让人把礼单送去慈安殿……”   话说了一半,他略微顿了一下,“再给永安殿送一份,看太上皇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鸿胪寺少卿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应了声:“是,陛下。”   总算处理好了岁贡的事儿,齐子元松了口气,正要叫陈敬把鸿胪寺少卿送出去,陈敬仿佛有感应一样进了门。   瞧见还在殿内的大理寺少卿,陈敬欲言又止,直到对方有眼色地主动告辞之后,才终于开了口:“陛下,安定王齐坤求见。”   自那日早朝为齐穆棠请封王位被拒之后,不知是为了表示不满,还是有别的缘由,齐坤一直称病不朝,所以齐子元有好一段时间都没见过这位表叔父,蓦地听见他的名字都觉得有些奇怪:“这个时候来是有什么事儿?”   “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陈敬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道,“但安定王今天是戴着孝来的。”   “戴孝?”   人已经来了,总不能不见,虽然不太情愿,齐子元还是点了点头,“那请进来吧。”   上次见面的时候,这位表叔父给齐子元的印象还是个心宽体胖的中年人,不过十多日的时间,他好像突然就苍老了许多,连身形都消瘦了些许,两鬓微微泛白,双眼红肿,面色憔悴,穿了一身素色的棉衣,外面罩了件麻布做的孝衣。   “表叔父,”齐子元看了眼同样一脸茫然的陈敬,勉强开口,“好久不见了。”   “陛下!”齐坤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就跪倒在地,啜泣着开口,“老臣恭祝陛下圣安。”   穿过来这段时间,见过不少场面,也受过各种各样的礼,还是第一次被人哭着行大礼,齐子元惊得整个站了起来,一边示意陈敬将人扶起来,一边开口:“这是怎么了?”   “老臣,老臣……”齐坤虽然被扶了起来,整个人却好像站不稳一般,靠在陈敬身上,“陛下,齐穆棠昨夜去了。”   “啊?”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真真实实地有些惊讶,“怎么就去了?”   “回陛下,齐穆棠素来体弱,这些年生活困苦不得调养,前段时日又因为天冷染了风寒导致沉疴又起,老臣将他接进府里后立即找了太医来诊治……”齐坤说着话,忍不住又抽噎起来,“但已为时尚晚,”   “……朕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齐子元看着齐坤痛哭的样子,心情复杂地开口劝慰道,“斯人已去,表叔父……节哀顺便。”   “老臣辜负了陛下嘱托,”齐坤说着就又要跪下,“还请陛下降罪!”   “生死有命,这也怪不得表叔父,你当日也是可怜齐穆棠孤老才将人接到府里赡养,”眼见陈敬眼疾手快地又将人扶住,齐子元稍稍安了点心,“朕瞧着表叔父也清减了不少,还是要多保重身体,不要太伤心。”   “陛下仁慈,老臣愧不敢当,”齐坤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抬头看着齐子元,“其实老臣今日进宫面圣,不止为了报丧,也有要事相求。”   齐子元在心底叹了口气,问道:“表叔父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   “老臣是想,人既已死……”齐坤犹豫了一下,“请陛下宽宥齐穆棠过往罪责,恢复其王位,准他以亲王制入葬。”   不惜披麻戴孝痛哭流涕的上门,绕了一大圈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这个目的。   齐子元倒是真觉得这个齐穆棠有点可怜了。   被废了爵位在外面吃喝成困难的时候不见有人管,宗亲想要争取好处的时候先把他推出来当借口,现在人死了居然也还能当成筹码,再拿来进行一次道德绑架。   “其实表叔父说得也有点道理,人都已经死了……”齐子元思忖着,慢吞吞地开了口,“在这些身后事上再弥补也没什么意思了。”   齐坤愣了愣,赶忙道:“陛下,老臣不是这个意思,老臣只是觉得……齐穆棠好歹是齐氏的血脉,就这么没名没分的到了地下,列祖列宗看见了也会有所不忍啊!”   “说起列祖列宗……”齐子元恍然道,“要是被列祖列宗知道齐穆棠做的那些事,岂不是更让他们伤心,这么来说,就更不能恢复齐穆棠的身份,不然朕百年之后到了地下,也没办法面对列祖列宗了。”   “陛下!”齐坤没想到齐子元还能从这个角度拒绝,怔了半天,干脆又跪倒在地,哀嚎道,“陛下,昨日齐穆棠去世的时候,老臣就在跟前,可怜他一把年纪,死后连个下葬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好说,”齐子元看向陈敬,“让人在城外找一处风水好的远离皇陵的地方,再备一副上好的棺木……还要什么朕也不太懂,反正安排人酌情去办,从朕的私库里出钱。”   陈敬应声:“是,陛下。”   “现在这样,表叔父可以放心了?”齐子元转向齐坤,语气真诚,“若还有什么别的需求,可以尽管跟陈敬说,毕竟是自家血脉,不用客气。”   又是跟早朝上差不多的套路!   齐坤几乎是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问道:“陛下这样,就不怕宗亲寒心?”   装不下去了?   齐子元轻轻挑眉,脸上露出一点讶异:“宗亲为什么会寒心?因为朕不答应给因罪而被褫夺王位的齐穆棠恢复王位?朕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怎么还和宗亲们扯上关系了?”   “陛下……”   齐坤瞪着齐子元,一时居然分辨不出来这小皇帝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模作样。话还没说出口,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   “什么事?”齐子元示意陈敬开了门。   “陛下,永安殿送来消息,”门口的内侍道,“说太上皇有要事和陛下相商,请陛下去一趟。”   齐子元有些意外,扫量了殿中的齐坤,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你让人回太上皇,朕即刻就过去。” 第二十五章   刚迈出仁明殿,齐子元就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不论古今,这种有点血缘但又不是很熟悉的亲戚都是一样的难对付。   他现在愈发能够理解为什么齐让亲政后最先打压的就是宗亲。   这些人凭借着所谓高贵的血脉,享受着朝廷的供养,成日里锦衣玉食、纸醉金迷却还不肯知足,时不时地要把血缘、传承还有列祖列宗搬出来进行一下道德绑架,提一些光是听起来就觉得离谱的要求。   任由他们为所欲为下去,这皇帝换谁来都当不下去。   一路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永安殿。   看着门口的匾额,齐子元后知后觉上次和齐让见面还是在永安殿吃午膳那日。这几天他忙得焦头烂额,连御花园都没去几次,更别提说好的和阿咬一起玩……或者练字。   莫名其妙就成了不守信用的大人。   齐子元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一边跟着引路的韩应向前走,一边在心里猜测齐让这次找自己是什么事。   永安殿里总有一种整个皇城都少见的温馨,尤其一进门就被小炮弹一样的许戎热情地抱住了腿,让齐子元立时就放下了先前的种种顾虑,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抱歉阿咬,这几天都没来找你。”   “没关系的,太上皇说哥哥有很多事情要做,空闲了就会来,”许戎笑眯眯的,“今天就真的来啦!”   “阿咬真是善解人意,”齐子元捏了捏那张肉嘟嘟的小脸,“皇兄在哪?”   齐让正靠在内殿的软榻上翻看刚刚送来的礼单。   听见脚步声的时候,他从礼单上分出注意力,看向了推门而入的少年。   “皇兄,”齐子元把怀里的许戎放在地上,目光在齐让身上略微停留了一瞬,“礼单送过来了?”   “嗯,”齐让应了一声,“正要谢谢陛下。”   “不用客气的,反正……”   这些东西本就该是齐让的。   齐子元轻咳了一声,视线在殿内转了一圈,随口道,“江公子不在?”   “他……有个故人到都城来了,去见见。”齐子元示意齐子元坐下,自己又垂下目光,继续看着手里的礼单。   齐子元在床榻边坐下,又把一直黏着自己的许戎抱到腿上,往齐让身上看了一眼:“皇兄叫我来是为了这个礼单?”   “也不全是,”齐让抬眸,目光在齐子元脸上略微停留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听说齐穆棠昨晚死了,齐坤刚刚披麻戴孝地去了仁明殿?”   齐子元已经懒得奇怪齐让是怎么做到人在永安殿,却对皇城内外的事儿了如指掌的,讶异的反而是齐让请自己过来居然是为了帮忙摆脱齐坤。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兄,”他说着话,忍不住叹了口气,“要不是刚刚齐坤哭得还算真心实意,我简直都要怀疑是他故意杀了齐穆棠。”   齐让略略敛眉,沉吟着开口:“未必就不是。”   “嗯……嗯?”齐子元瞪大了眼睛,整个弹了起来,“齐坤他……”   “逗你的,齐穆棠年岁到了,身体又差,撑不过这个冬天也很正常。”齐让轻轻笑了一声,“他到底姓齐,平白无故地死了总会有人去查验,齐坤没那么蠢。”   “那就好,那就好。”齐子元稍稍松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不管怎么说,讨人厌跟杀人犯总不是一个性质的。   齐让将他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微微沉默后又开了口:“所以陛下又用四两拨千斤的法子拒绝了齐坤?”   “算是拒绝了吧,”齐子元耸了耸肩,“没有文武百官在场,齐坤这次难缠的紧。”   “其实陛下也不用这么……迂回,”齐让看着他这幅样子,目光有些复杂,“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予夺生杀,有些事可以不用顾忌那么多。”   “我知道,”齐子元托着腮,神情有点苦恼,“但是我做不到。”   “你……”齐让看着他,半天轻轻笑了一声,“算了。”   而后又低头看起了手里的礼单。   许戎在齐子元怀里坐了一会,起初还能乖乖地听他们两个人说话,逐渐就开始左摇右晃,不耐烦起来。   齐子元把他放在地上,由着他自己去玩,自己却还坐在软榻旁,顺着往礼单上看了看:“这上面的东西跟去年的好像差不多,皇兄要是不感兴趣,看看有没有阿咬还有江公子喜欢的也行。”   “是差不多,”齐让点了点头,目光在礼单的某页停留了一会,“但是北奚今年的岁贡……加了两成?”   “皇兄这也能看得出来?”   人跟人真是比不了。   齐子元看向齐让的目光又多了几分佩服:“北奚新主继位,可能是想借这个机会向大梁示好。”   “确实是想示好,”齐让轻轻哼了一声,抬起头看着齐子元,“好到让使团给都城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都送了礼。”   “那刚刚鸿胪寺少卿怎么没提这件事……哦,他也是四品,”齐子元坐直了身体,还有些难以置信,“这个北奚新主居然在大梁投了这么大手笔。”   “这个北奚新主年不过二十五,却比其父更有野心,也更有耐心,”齐让点了点头,合上手里的礼单,“不过收受一点礼品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过往也不是没有番邦使团给朝臣送东西的先例,陛下要注意的是后续……”   他看着齐子元的眼睛,“看他们如何处置这些礼品,又有没有谁借着这些礼品跟北奚的人有了什么,勾结。”   “我明白了,”齐子元应了声,“但……”   “陛下要是信得过,”齐让将礼单递到齐子元手里,格外自然地接过他的话,“后续的事我安排人去处理。”   齐子元一滞,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礼单。   齐让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北奚使团做的事,自己凑巧让人送了礼单过来,他就顺着用来做了提醒。   所以他是在证明那天在这软榻前说的话——他会帮自己成为能背负起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的好皇帝。   对着礼单沉默了一会,齐子元终于开了口:“皇兄看过也没有什么心仪的东西吗?”   “嗯?”齐让本来只是随意翻了翻,抬头迎上齐子元带着期盼的视线,略微思索了一下,“我看里面有一只弥山进献的白鹦鹉,就它吧。”   齐子元立刻打开礼单翻到了弥山那页,确认过之后,立刻道:“好,我这就让他们送过来!”   齐让看着他一副如释重负又心满意足的样子,弯了眼睛轻轻笑了一声:“那就劳烦陛下了。”   “是我该谢谢皇兄的,”齐子元捏紧了手里的礼单,看着软榻上的齐让,莫名觉得心情复杂,最后干脆深深鞠了一躬,“多谢皇兄。”   齐让被他的举动惊到微微睁大了眼睛,最后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要是还有空闲可以陪许戎玩一会,维桢不在没人陪他撒欢,他无聊的紧……就当是帮我了。”   仁明殿的书案上还摆着没处理完的朝务,更别提郑太傅今天留的抄书作业。   但齐子元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好,那我们去外面玩。”   他扫量着齐让的脸色,又放缓了声音补了一句,“皇兄你好好休息一会。”   对上那么一双眼睛,齐让发现自己已经不太会怀疑那关切是不是真心实意,声音温和地应了声:“知道了。” 第二十六章   陪着许戎撒欢的时候有多快乐,熬夜补课业的时候就有多痛苦,以至于第二天一早齐子元差点没能爬起来去上早朝。   朝务依然是繁重的,郑太傅也并没有因为他前夜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减轻课业。   晕头转向地勉强撑了一整天,齐子元暗自下了决心,透支的快乐果然是要不得的,以后还是要先忙完正事才能撒欢。   然后就这么一直忙到了除夕。   被阳光照在脸上的时候齐子元的意识还有些恍惚。   天不亮的时候他醒过一次,被陈敬小声提醒今日不用早起可以再睡一阵后,就又闭上了眼睛,然后就睡到了现在。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瞪着床顶看了一会,齐子元慢慢坐了起来,脑子还是不怎么清醒。   其实早几日就休了朝,奈何郑太傅诲人不倦,甚至提前了上课的时间,所以这日竟然是他穿越之后头一次在太阳升起之后起床。   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仁明殿内是一片忙碌景象。   虽然来往的宫人们刻意放轻脚步压低了声音,仍然时不时地有声响传进暖阁,听得齐子元有些好奇,随意穿了件外袍就开了门探头去看:“陈敬?”   陈敬正指挥着人换红烛、贴桃符,听见声音吓了一跳,扭过头看见只穿了件单衣的齐子元连忙上前:“陛下起了怎么不唤奴婢?”   “难得睡了这么久,朕还有点恍惚,”齐子元说着话,打了个呵欠,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一片火红喜庆的布置让他终于有了一点要过年的实感,“今日朕要做什么?”   “今日……”陈敬犹豫了一下,“奴婢伺候陛下梳洗,等着一会开宴。”   “开宴?”齐子元有些茫然,“不是晚上吗?”   “是晚上,”陈敬稍顿,小声道,“陛下,现在已经申时了。”   申时……自己居然一觉睡到了大下午。   怪不得肚子饿的厉害。   齐子元揉了揉鼻子:“那先梳洗吧。”   除夕夜在皇城里开家宴算是大梁历代的传统。   把皇城里各个寝殿的主人、有品级的妃嫔、皇嗣甚至在都城的宗亲们凑到一起,设宴饮,安排傩舞还有各种表演,热闹又喜庆地过上一整晚。   不过齐子元既没有妃嫔又没有皇嗣,又不想再把宗亲们请过来相看两相厌,加上那位深居简出一心修行的静宁公主并不喜热闹,所以这顿家宴勉强凑了一下,也只在他和周太后之外又算上了齐让。   因为只有母子三人,地点便选在了慈安殿。   齐子元到的时候,离开宴还有一会,宫人们在外殿进进出出为了马上要开的宴席而忙碌,周太后独自坐在内殿的软椅上,一边饮茶,一边专心致志地看一本经书。   “母后,”齐子元行了礼,目光在那经书上稍稍停留了一瞬,“近来身体可还好?”   “太医晨间才来请过脉,康健的很,”周太后合上经书,抬眼看了看齐子元,“皇儿倒是瘦了些。”   “瘦了吗?”齐子元满不在乎地摸了摸下颌,露出个笑容,“可能是儿臣长了个子,抽条了就显得瘦了。”   周太后闻言顺着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从上次因为宗亲的事儿去了仁明殿,他们母子二人就再没打过照面,现在仔细端详下来,回都城登基后的这段时间,齐子元似乎确实又长了点,还是少年人的底子,却又好像长开了点,眉眼间的那股茫然和怯意早不知散在了哪里,虽然还是有些明显的孩子气在身上,却又有了成人的坚定。   隐隐地好像有了那么一点皇帝的样子。   “是长高了些。”这么想着,周太后难得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再过一年,皇儿也该及冠了。”   到底是要过年了,连周太后的心情好像都好了点。   原本还因为上次见面不太愉快而有些担心的齐子元稍稍放松了点,刚想顺着聊几句及冠的事儿,就听见周太后又开了口:“也是时候把婚事提上议程了。”   “婚事?”   ……怎么皇帝过年也要被催婚?   齐子元睁大了眼睛,迎着周太后的目光,勉强挤出一点尴尬的笑,“儿臣年岁还小,婚事还是等等再说吧?”   “皇儿也不小了,你皇兄娶淑德皇后的时候还不到十五岁,哪怕是你父皇,大婚的时候也才十七岁,”周太后说着,语气有些无奈,“你当初在乾州,哀家人都见不到,这才由着你随心所欲地过了这么多年,把婚事也耽搁了。但现在到底不一样,你既已继了位,这皇城总不能就这么一直空着,总要早日成婚,能延绵子嗣,也好让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安心。”   “儿臣,儿臣……”眼见帽子越扣越大,齐子元支吾了半天,最后勉强道,“最近朝务繁重,儿臣心思不在这里,还是再等等吧。”   “皇儿专心朝政就是,”周太后道,“皇儿的婚事关系社稷,不能儿戏。即使从世家女里选,家世之外容貌、品行、才智也须得好好考量,总要挑上一段时间,待哀家都安排好了,皇儿只做最后决断就行。”   不能儿戏?   仅凭着所谓的家世、容貌、品行,就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后半生捆绑在一起,这样的婚事还不算儿戏?   “母后,”齐子元张了张嘴,“儿臣不想……”   就这么草草地决定自己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孩子的一生。   “皇儿,生在这天家,坐上这皇位,许多事就很难再随心所欲。”   话还未说完,就被周太后打断,她看着齐子元的眼睛,声音里多了齐子元听不懂的感叹,“原本哀家想着,先得了宗亲的帮助,让你坐稳了皇位再考虑后续的事,但到了眼下这种境况,只能先找一桩牢靠的姻亲,不然这皇位……”   “太后,陛下,”宫人清脆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太上皇到了。”   “知道了,”周太后转过视线,看向齐子元,声音低了几分,“先开宴,婚事以后再慢慢商议。”   “……是,”齐子元抓了抓头发,心情复杂地看了周太后一眼,“那儿臣先出去了。”   齐让已经在外殿落了座。   听见一连串的行礼问安声时,他抬起头,看见齐子元耷拉着脑袋从内殿出来,一脸藏不住的心事。   习惯了少年人总是笑眯眯的样子,齐让忍不住皱了皱眉,率先开了口:“陛下。”   “嗯?”齐子元转过脸,瞧见是齐让后神情放松下来,“皇兄!”   因为只有母子三人,这次家宴便没有分席,齐子元顺理成章地挨着齐让坐了下来,扫过他因为一路过来吹了风而发红的脸,扭过头看向不远处的陈敬,不多时,一个精致的袖炉就递到了齐让跟前。   “怎么不见江公子,”见齐让接了袖炉,齐子元这才安心,四下里看了一圈,只瞧见了那个叫韩应的近卫,“在殿里陪阿咬吗?”   “江家在城里有旧宅,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不能不管,就让他带着许戎一起回去了。”齐让摩挲着袖炉,微凉的手指逐渐感觉到了些许温度,“也省的把许戎自己留在永安殿。”   是了,江维桢也有自己的家,除夕这天也是要一家人一起吃顿团圆饭的。   就像这没多少亲情的帝王家,也是要开一顿家宴的。   正想着,周太后已经换了衣袍,从内殿里走了出来。   齐让还坐在原处,点了点头就算是施礼:“母后。”   “让儿来了,”周太后的目光在齐让脸上稍稍停留了一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却也没再多言,目光转向了齐子元,“开宴吧。”   为着这场一年一度的家宴,整个皇城上下,包括尚食局在内的各殿各部费劲了心思,等真的开宴之后,却没有一丁点团圆饭的热闹和喜庆。   继母子的关系本就尴尬,又有一个皇位横亘在中间,所以即使心大如齐子元也能感觉到周太后与齐让之间的冷淡和疏离。   幸而天家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周全和得体,因此这顿饭的气氛虽然有些奇怪,看起来也还算是母慈子孝。   甚至当周太后掩着唇带了些许疲色开口说自己要去休息就不陪他们兄弟二人守岁的时候,齐让面上的关切看起来比齐子元这个亲生儿子还要真挚几分。   “让儿也该好好保重身体,”周太后看着齐让那张依旧苍白的脸,语气里多了几分关切,又回头看了齐子元一眼,“明日记得安排太医去为你皇兄请脉。”   齐子元应了声,又跟着说了几句客套话,恭恭敬敬地将周太后送回了内殿。   周太后退了席,这家宴也没什么必要再继续下去。   齐子元跟在齐让身后慢悠悠地出了殿门,仰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怎么连颗星星都没有……”   齐让闻言也顺着抬头看了看:“要落雪了。”   “那阿咬该开心了,”齐子元说完,朝齐让看过去,“江公子和阿咬今夜回来吗?”   “江家有传统,除夕夜要家人一同守岁,这个时候城里也宵禁了,”齐让一边向前走一边随口道,“所以我让他们明日再回。”   齐子元却脚步一顿:“那皇兄不就要一个人守岁了?”   “嗯?”   好像除了幼时母后还在的时候,之后的所有除夕夜,齐让都是独自在永安殿度过的。   习以为常的事,落到齐子元这儿倒好像是多不能接受。   “陛下不也是要一个人守岁吗?”齐让轻轻笑了一声,“这天下之主,总是要成为孤家寡人的。”   “……是哦。”   齐子元愣了愣,声音低了几分,语气里是难掩的低落。   “你……”   借着内侍手里的灯,齐让似乎瞧见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水光闪过,疑惑还没问出口,就被突兀地打断。   齐子元向前小跑了几步,站到齐让面前:“皇兄……”   “怎么?”齐让轻声回道。   “皇兄,我想去永安殿和你一起守岁,”齐子元微仰头,看着齐让的眼睛,“可以吗?”   齐让眼底有一瞬讶异闪过,而后回过神来:“许戎不在,永安殿里也热闹不起来,陛下要是不觉得冷清,过来就是。”   “好啊,那我……”齐子元弯着眼睛想了想,“那皇兄先回去,我回仁明殿拿些东西再过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一扫刚刚的失落,好像突然就又高兴起来了。   还真是小孩子心性。   齐让笑了一声:“好,我回永安殿等你。”   对于齐子元要去永安殿守岁的决定,陈敬十分震惊,尤其听见他要的东西更是沉默了半天才勉强问出一句:“陛下真要带这些去永安殿?”   “是啊,”齐子元一边说话,一边从枕下摸出个不算大的锦盒收到袖中,后知后觉看向陈敬,“是不是这个时辰了不太好准备?那不然……”   “那倒不是,奴婢只是……有点意外,”眼见齐子元面上有失落闪过,陈敬立刻道,“陛下放心,奴婢立刻让人去准备,待会直接送到永安殿去。”   “好,”齐子元弯了眼睛,“不能让皇兄久等了,我们先过去吧。”   没有许戎在的永安殿确实格外的冷清。   齐子元进门的时候,齐让正在书案前看书,殿里空荡荡,那几个近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一只通体雪白,顶冠却是淡黄色,两颊还有两颗圆形红斑的鹦鹉站在旁边的木架上,有些好奇地看着突然进门的不速之客。   “皇兄!”齐子元打了招呼,径直走到木架前,“这就是那只弥山进献的白鹦鹉?”   “嗯,”齐让抬头看了一眼,点头,“还算乖巧,平日里也很安静,还很聪明,许戎喜欢的紧。”   “是吗?”   齐子元伸出一根手指,那鹦鹉歪着脑袋看了看,也不躲,由着这个陌生人用指腹蹭了蹭自己的顶冠。   “它居然不怕生!”齐子元忍不住又在顶冠上蹭了两下,“取名字了吗?”   齐让沉默了一瞬,最后如实回答:“许戎叫它小白。”   多少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一言难尽。   齐子元倒不觉得。   看来不论古今,小朋友在取名字这件事上都是一样的简单直白。   “小白?”他弯了眼睛,对着鹦鹉重复了一遍,“小白!”   小白依旧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明显对这个名字没有感觉。   齐子元也不在意,伸手在小白的顶冠上又摸了一下,才回过头看向书案前的齐让,将一直收在袖中的锦盒递了过去。   齐让伸手接了过去,打开发现里面装着两个绣工精致的锦囊,不由奇怪:“这是什么?”   “压祟钱,”齐子元在他对面坐下,“皇兄和阿咬一人一份。”   “给我也备了一份?”   齐让抬头看了齐子元一眼,伸手打开其中一个锦囊,里面装着八枚铜钱,用一根红绳串在一起,额外还有一张字条,工整地写着:祝皇兄身体康健。   “陈敬说这是民间的风俗,能够除祟辟邪,寓意新的一岁平安顺遂,所以就给皇兄也备了一份。”见齐让一直看着那张字条,齐子元半趴在书案上,小声道,“这字是我用那支宣笔写的,可能入不了皇兄的眼,但已经是我写的最好一张了。”   “你……”   迎上齐子元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带着期待的目光,齐让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前世今生加起来,他不知收到过多少的奇珍异宝,却从来没有一份像是眼前这样,简单到一眼看见的只有坦率的心意。   字确实是入不了眼,和上次见过那张比起来也没多少进步,但齐让还是把字条折好和铜钱一起又放回了锦囊里,而后抬起头:“多谢,许戎那份明天我会转交。”   齐子元弯了弯眼睛,又高兴起来:“皇兄不嫌弃就好了。”   说完就从这件事上抽离了注意力,起身到木架前又逗起了小白。   齐让起身将锦囊收到书架上,回过身看着面前那个试图教会小白记住自己名字的背影,突然开口:“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齐子元茫然回头:“什么?”   “这永安殿里,随便你喜欢的东西,”齐让看着他,“天下是你的,所以只有这永安殿里的东西能拿来送你。”   “送我?”   齐子元下意识地扭头向四周看了看,目光最后转回到书案前的齐让身上:“那皇兄写幅字送我吧?”   齐让有些许意外,却没有问原因,点头应声:“好。”   自重生以来,齐让就没再练过字,蓦地提起笔,对着铺展开的空白纸张有一瞬恍神。   “想写什么?”齐让看向对面。   齐子元抱着膝盖坐在书案前,回视的目光里写满了茫然:“我也不知道。”   齐让轻轻挑眉,目光扫过殿里白日里换上的桃符窗花,又看了眼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齐子元,终于落了笔。   殿内突然就安静下来,只有衣袖擦过纸张时留下的稀微声响。   齐子元不自觉地就跟着屏起了气息。   对面正写字的人格外的专注,满心满眼好像只剩下了面前那张铺展开的宣纸,再也感觉不到外界的存在。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齐让终于抬起头:“好了。”   齐子元悄悄地舒了口气,探过头去看。   难怪周太后说齐子元手里那份《大学》的摹本也稍有不足,即使是不懂书法的齐子元也能看出来齐让这幅字的功底,不管是笔力还是笔势,确实是十几岁时的他自己都难以企及的。   齐让收了笔,等墨迹稍稍干了,将整张纸递了过去:“一时想不到写什么,这句还算应时应景。”   “谢谢皇兄,”齐子元双手接了纸,举在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着,“岁岁年年,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   念完最后一个字,他忍不住抬起头:“我会好好收着的。”   齐让看着他:“陛下不嫌弃就好。”   齐子元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   这是刚刚他说过的话。   知道他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意思,齐让也跟着笑了一声,还想再开口说点什么,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   “陛下,”陈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您要的东西备好了。”   “我差点忘了,”齐子元坐起身,“送进来吧!”   殿门打开,陈敬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个食盒放到桌上,从中端出两碗……   “扁食?”齐让从书案前抬头看过去,转向齐子元,“怎么想起吃这个?”   “过年就是要吃饺……扁食,”齐子元说完,察觉到齐让的目光,又补道,“乾州民间的习惯,过年吃碗扁食,喜庆团圆,吉祥如意。”   说着,他转头看向陈敬,“爆竹也有吗?”   “回陛下,已经备好了,”陈敬问道,“现在就要点吗?”   “点!”齐子元毫不犹豫,“放完爆竹才能吃扁食。”   陈敬应了声,朝齐让也行了礼之后躬身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殿门外传来了阵阵爆竹声,直惊的木架上的小白炸了毛,扑闪着翅膀就要飞走,又被栓在脚上的麻绳扯了回去,惊惧之下发出凄厉的叫声,一度掩盖了殿外的爆竹声。   齐子元:“……”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凑到木架前试图安抚小白,却被当成额外的危险,一边扑闪翅膀一边发出更大的叫声。   “皇兄……我……”   齐子元手足无措地扭过头,在爆竹声和小白凄厉的叫声中小声开口,“实在抱歉。”   “没关系,”是有些吵闹的,齐让却笑了起来,“永安殿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爆竹声不算太长,止歇之后,小白也跟着安静下来,落回木架上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谨慎地看着齐子元。   齐子元伸出手,试图挽回刚刚才培养起的那点交情,眼见小白因为这个动作又要炸毛,只好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转过身。   齐让面上还挂着分明的笑意:“爆竹放完了,现在吃扁食吗?”   刚搞了那么大的阵仗,齐子元有几分不好意思,目光扫见桌上的饺子,却还是点了点头:“要吃。”   齐让起身,跟着在桌下落座:“那就吃吧。”   才用过“家宴”没多久,尚食局精心准备的珍馐美食还没来得及消化,齐子元其实并不怎么饿,却仍然坚持要在除夕夜吃上这口名字和味道都不怎么对得上的饺子。   好像只有这样,他就能当自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齐子元。   自病后,齐让一向吃得不多,此刻对着一整碗的扁食也没有多少食欲,安静地坐在对面看齐子元吃了一会,缓缓开了口:“除了要吃扁食,你在乾州的时候还怎么过除夕?”   “我在乾州的时候……”   齐子元垂下眼帘,看着碗里的饺子,思绪有几分恍惚。   除夕夜,阖家团圆的时候。   和爸爸妈妈一起,在那个不算大却很温馨的家里一起包饺子吃年夜饭,看越来越无趣的春晚,和明明只是一个假期没见的同学朋友发信息闲聊,下楼去放烟花鞭炮,提着酒水饮料去亲朋好友家拜年。   “要是不想说就算了,”察觉到齐子元的沉默,齐让放下筷子,适时道,“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没,我回想了一下,”齐子元摇头,再抬眼时,面上又露出了一点笑意,“其实和今天也差不多,全府的人凑在一起包扁食,包好之后出去放爆竹,然后等吃过晚饭,就守着炭盆一起聊天……是不是也挺无聊的?”   他虽然这么说,眼睛却是亮晶晶的,闪着齐让难以理解的,憧憬。   “挺好的,”齐让缓缓道,“平淡才安逸。”   齐子元看了他一会,放下手里的筷子:“那皇兄以前都怎么过除夕?”   “以前?”齐让低低地重复道。   他的以前已经是前世的事了。   那时候这皇城里的除夕夜也是热闹的,各宫各殿的主人,还算亲近的叔伯宗亲,全都汇聚在奉天殿里宴饮玩乐。自己坐在父皇母后中间,专心致志地看殿中的表演,时不时地给父皇倒满酒盏,给母后夹一块爱吃的糕点,最后实在熬不过去,就蜷在母后怀里沉沉睡去。   后来母后去世,继后入宫,自己也不再是天真的稚儿,在觥筹交错的场合里也能得心应手的周全,甚至在父皇潜心修行的时候也能站出来主持宴席。   再后来,自己继了皇位,成了这天下的主人,这皇城也变得空荡起来。   “其实也和今天差不多,”从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齐让终于开了口,“区别大概是用过晚膳之后,回到永安殿后是一个人守岁。”   “一个人……”齐子元抿了抿唇。   他是一个很喜欢热闹的人,只要有空闲都是要和家人朋友们聚在一起,哪怕是偶尔宅在家,也会和同学连麦打游戏。   在合家团聚的除夕夜,独自一人在这个空荡荡的寝殿里捱到新的一岁,是他难以想象的事情。   尤其这个人曾经坐拥天下。   影视剧、小说甚至历史记载里,别的皇帝都是三宫六院、姬妾众多,自己这个冒牌皇帝也就算了,眼前这位彻头彻尾的古人,在位十余年却还是孤身一人。   “皇兄,”他转过脸,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思绪微微飘散,再看向齐让的时候就直接问出了口:“是因为淑德皇后吗?”   “什么?”齐让因为他没头没尾的疑问愣了愣,“你是说我为什么不续娶?”   “是,”想起有关那位早逝的淑德皇后的传闻,齐子元后知后觉地放轻了声音,“他们都说皇兄空置后宫,是因为对淑德皇后一直不能忘怀。”   齐让微顿,沉吟了一会,抬眼看向齐子元:“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因为,”齐子元咬着下唇,犹豫着开了口,“母后今日提起了我的婚事。”   “陛下年近弱冠,也确实该考虑婚事了。”宗亲不能拉拢,想要坐稳皇位,自然要找一桩牢靠的姻亲。齐让没觉得意外,抬眼看见齐子元的神情,倒是有些奇怪,“你不愿意成婚?”   不愿意吗?   其实也不是,只是在齐子元眼里,结婚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他没谈过恋爱,也没来得及遇上喜欢的人就穿到了这里,糊里糊涂地成为了别人,然后还要糊里糊涂地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绑定一生吗?   “我只是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最起码应该是我先遇到那个……”齐子元说着,抬头看向齐让,“像淑德皇后这样会让皇兄念念不忘的人。”   念念不忘?   “其实我和阿瞳的婚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齐让沉默了一会,终于开了口,“我母后早逝,外祖家常年在北关,许家是父皇为了保证我能顺利继位而选的助力。后来父皇驾崩,我继位的时候只有十三岁,群狼环伺下,这桩早就定好的婚事便是我的保障。至于所谓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齐让轻轻笑了一声,“直到大婚,才是我和阿瞳的第二次见面。”   齐子元怔了怔:“那……”   “为何不续娶?”齐让敛眉,看着齐子元的一双眼格外幽深,“因为后来我不再需要拿自己的婚事当做坐稳这皇位的筹码。”   听出了那话里的深意,齐子元慢慢坐直了身体:“皇兄……”   “生在这天家是有许多无可奈何,”齐让打断他的话,“所以要把这天下牢牢地攥在手里。”   齐子元沉默了一瞬,微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缓缓开口,却字字坚定。   齐让看了他一会,抬了抬下颌:“都要凉了,还继续吃吗?”   “吃。”   齐子元说着,又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了起来。   一份扁食吃了小半个时辰——大都是齐子元在吃,齐让看着。   到最后却也还是在充满期待的目光下勉强吃下了一个,因为齐子元坚持要讨个好彩头。   陈敬带人动作迅速地收拾了桌案,又送了新茶进来,殿门刚关上一直不见影踪的韩应又提着食盒进来:“太上皇,该喝药了。”   还没等齐让开口,又适时地补了一句:“江公子出门前专门嘱咐过,说太上皇少喝一口他都能从脉象上看出来。”   齐让:“……”   喝了许久的药,其实也不差这一碗,他刚要应下,齐子元已经起身将食盒接了过来,捧出药碗放到跟前:“皇兄……”   “好。”   齐让接过药碗,将齐子元的神情收入眼底。   那是和刚刚得知自己要独自在永安殿守岁时差不多的表情。   好像在他眼里这些自己早已习以为常的事情格外地不可接受,所以那双眼看过来的时候,带着可怜、同情,还有极尽可能地想要帮着分担点什么的小心翼翼。   齐让轻轻笑了一声,抬手将碗里的药汁一饮而尽。   空碗立时就被接了过去,跟着一盏水递到了手边。   齐让接了水,浅浅喝了一口冲淡口中的苦涩味,还没等放下水盏,又有一盘蜜饯送到了面前。   “皇兄,”见齐让喝了水,又吃了蜜饯,齐子元稍稍放心了一点,仔细打量着他依然苍白的脸色,“不然你先休息一会?”   齐让抬眼看他:“不是要守岁?”   “可以先小憩一会,”齐子元道,“到时候我叫你。”   其实齐让确实是有些倦了。   体内残毒还在,即使成日里有各种药材进补着,他的身体也还是虚弱的很,只是他也并没有什么睡意——重生以后,他变得格外少眠,江维桢想过各种的办法,最后只留下一句,思虑太重,无药可医。   但是这些也没什么必要告诉齐子元。   所以齐让应了声:“也好。”   简单地梳洗后,齐让换了身轻便的衣袍,歇在了软榻上。   齐子元窝在旁边的软椅上,借着昏黄的烛火,皱着眉头翻看一本据说是江维桢给许戎找来的话本。   察觉到榻上投过来的目光,他抬起头,懵然地朝齐让看过去:“皇兄你睡不着吗?我去点安神香。”   “不用。”   齐让收回视线,慢慢地闭上眼睛。   殿内格外的安静,让任何细微的声响都变得格外鲜明。   先是听见软椅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后,安神香的味道在鼻息间弥漫开来,然后又是一阵轻响,先前离开的人又坐回了软椅上,继续翻看起手里的话本。   书页翻动的声音断断续续,最后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浅的呼吸声。   齐让睁开眼,扭过头朝身边看去。   信誓旦旦要守岁的少年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瘦高的身形在狭窄的软椅上缩成小小一团,头微歪着,眼帘轻阖,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明明已经是坐拥天下的一国之君,却就这么窝在前任皇帝的寝殿里,睡得香甜而毫无防备。   齐让凝眸看了他一会,半坐起身将身上的薄被盖到齐子元身上,又躺回软榻上闭起了眼睛。   不知不觉地竟也生起了一点睡意。 第二十七章   再睁眼已经是新的一年。   天还未见亮,仁明殿已经一片忙碌,窸窸窣窣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暖阁,让还迷迷糊糊的齐子元逐渐从梦境中抽离。   “陛下,”见齐子元慢慢坐起身,陈敬总算松了口气,“今天是元朔日,待会要去祭祖,接着还有大朝会。”   “记起来了,”齐子元揉了揉脸,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后知后觉道,“朕不是在永安殿和皇兄一起守岁?”   “起初是在永安殿的,后来陛下睡着了,”陈敬回道,“太上皇见陛下睡得正熟,就没让奴婢把您叫醒,安排了御辇将您接了回来。”   “还说让皇兄休息,到时候叫他……”齐子元掩面无奈,“居然自己睡着了,一路折腾回仁明殿都没醒。”   “太上皇说陛下在永安殿待过了子时,就算一起守岁了,”陈敬适时接话道,“让陛下不用懊恼。”   “皇兄他……”齐子元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好,皇兄说算就算。”   说完话,他轻轻拍了拍脸,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梳洗更衣吧。”   熟悉的玄衣纁裳,配十二琉冕冠,齐子元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恍惚又回到了登基那日。   流程和那日也差不多——先去敬拜周太后,然后祭告天地宗社,最后是朝仪和宴饮。   不一样的大概只有齐子元。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褪去了最初的茫然和惶恐,游刃有余地适应起这个身份带来的一切。即使是这样盛大而隆重的场合,也可以波澜不惊地穿过文武群臣,走向大殿中央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迎接万众瞩目。   因着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元朔日,大朝会的规模更胜于以往。   都城内凡九品以上官员、都城外各州郡的长吏还有周边番邦遣来都城的使团尽悉到场,按照品阶冠服列位,甚至还设了纠仪御史在旁,监督百官仪态品行——百官如何不得而知,迎着炯炯的目光,齐子元倒是全程连呵欠都没打一个。   繁琐的流程一项接一项,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彰显大梁国力强盛,四海咸服,万国来朝。齐子元坐在龙椅上冷眼瞧着,莫名觉得有点讽刺。   别说朝内朝外暗藏了多少波云诡谲,就是这表面的平和与兴盛,也还是得益于齐让在位十余年的励精图治。   最后却是自己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半路皇帝坐在这里,接受这声势浩大的拜贺。   “陛下!”   思量间不自觉就走了神,直到陈敬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齐子元才回过神来,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看见了不知何时离了席捧着酒盏立于阶下的男人。   那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身材高大,五官深邃,加上一身分明的异族打扮,还有他刚刚离开的席位……   齐子元微挑眉眼,缓缓开口:“原来是北奚使。”   “大梁皇帝陛下圣安,”北奚使臣微微躬身算作行礼,“我主倾慕陛下已久,特使下臣代为献上心意,以祝大梁皇帝陛下千秋万代。”   说着,一口喝光了盏中的酒,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看向了齐子元。   这使臣居然长了一双绿色的眼眸。   齐子元微怔,随即伸手拿起桌案上的水盏,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北奚使果然爽利豪迈,贵国主……”他说着话,视线从那使臣身上挪开,在大殿内慢慢地转了一圈,“这次也确实是费了不少心思。”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大殿内陷入了一瞬的沉寂,连那北奚使臣都有些许迟疑,看着龙椅上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微微眯起眼。   好像没有感觉到自己这句普普通通的话掀起了什么样的波澜,齐子元浅浅喝了一口水,算是受了北奚使臣这盏酒,放下水盏后又沉吟着开了口:“鸿胪寺少卿?”   “臣在!”鸿胪寺少卿强忍着心底的惊疑,匆忙离席,来到阶下。   齐子元微垂眼帘,扫过鸿胪寺少卿那张微微涨红的脸,疑惑道:“怎么脸这么红,可是身体不适?”   “多谢陛下关心……臣只是,只是不胜酒力,”鸿胪寺少卿连忙道,“哪怕只饮一口也会如此,并无大碍。”   “原来是这样……宴饮只为取乐,不用勉强,”齐子元回头看向陈敬,“撤了少卿的酒,换上茶水。”   “多谢陛下怜恤!”鸿胪寺少卿慌忙谢恩,“臣感激涕零。”   “理所应当的事,少卿不用放在心上。”   齐子元说完,见鸿胪寺少卿还立在阶下,才后知后觉,“对了,朕刚刚是想说……”   他看了眼饮了酒便退回自己席位的北奚使臣,“朕记得生辰的时候,益南进献了两只猛虎,就送给北奚国主,也算是感谢他此番为了朝贺而精心准备的心意。”   “下臣替我主谢过大梁皇帝陛下!”北奚使臣起身,朝着齐子元施了一礼。   毫不介怀地迎上那双碧绿的眸子,齐子元笑得单纯又无害:“北奚使不用客气。”   北奚使臣的敬贺短暂地掀起了一瞬波澜,却改变不了整场朝会的冗长和枯燥。   在钟鼓礼乐声中,光是轮番的奉贺就折腾了大半日。   等终于结束宴饮从奉天殿出来,已经隐隐地能看见西边的霞光。   “真可惜,皇城里看不见日落。”远远地看着从宫殿和城墙中渗露出的余晖,齐子元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成日里起这么早,连日出也看不见。”   “奴婢也有许多年没见过日出日落了,”陈敬说着,也朝着只能在宫殿的空隙里瞧见一点的晚霞看去,“上次见还是多年前跟着太后去龙首山休养的时候,那儿的景色着实是好的。”   “龙首山……”齐子元想了想,“皇兄先前好像也是在那儿休养的?”   “就是那儿,陛下,”陈敬打量着齐子元的神情,试探着开口,“奴婢瞧着陛下这段时日也实在辛苦,不然等朝务空闲些,也去龙首山休息几日?”   齐子元眼睛一亮:“可以吗?”   陈敬瞧见他的神情,悄悄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陛下若是想去,自然是可以的。”   “那等朕看看……”   齐子元话说了一半,猛地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巷口,难以置信道,“那儿是不是跪着个人?”   “什么……”陈敬下意识挡在齐子元身前,顺着朝巷口看去,讶异道,“陛下,是鸿胪寺少卿。”   “鸿胪寺少卿?”齐子元轻轻挑眉,拍了拍陈敬的肩膀,“朕去看看。”   少年逆着光从幽深的宫巷里缓缓走出,还单薄的身形映在青石砖上,显得异常高大。   “少卿这是做什么?”齐子元在巷口停住脚步,示意陈敬将人扶起来,“吃醉了酒?”   “微臣特来向陛下请罪。”鸿胪寺少卿挥开陈敬的手,整个跪伏在地,带着啜泣开口。   论年岁这鸿胪寺少卿已经甚至可以当自己的叔叔,却摆出这么大一副阵势,看得齐子元直皱眉头,最后干脆走出宫巷站到他身后:“今日大朝会十分顺利,好端端的少卿来请什么罪?”   “微臣……”   鸿胪寺少卿犹豫了一下,刚要转过身再跪向齐子元,立刻被他拦住:“少卿不然就起来说话,不然……朕就走了。”   如此坚持下,鸿胪寺少卿终于站了起来,却还是躬着身子站到齐子元面前:“微臣私下受了北奚使臣送的一块玉璧……微臣罪该万死,求陛下降罪。”   “玉璧……收下这么个东西倒也不至于就罪该万死,”齐子元微垂视线,看着面前的鸿胪寺少卿,“只是朕有点好奇,他们送了这么个东西,是想要少卿帮他们做些什么?”   “他们只送了块玉璧,说是当地的土仪,并没提任何的要求,”鸿胪寺少卿连忙道,“微臣也并没给他们任何的特待,自他们抵达都城入住驿馆都按例进行,和其他使团没有一点差别。”   “这样啊……北奚产玉,说不定他们真的只是想给少卿送份当地的土仪,”齐子元温和开口,“既然少卿没有任何逾矩,也不用向朕请罪。”   “微臣……”鸿胪寺少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微臣今晚就将那玉璧退回给北奚使臣,今后也定当按行自抑,绝不会再出丝毫差错。”   “收都收了又何必再送回去……”齐子元摇头,“反正这次北奚使团来也带回了不少回赐,朕还额外加了两只猛虎,北奚国主一番心意,留在大梁就是。”   鸿胪寺少卿微滞,循着齐子元的神情,试探道:“那微臣就把这块玉璧记在北奚使团的岁贡里,和其他物品一起造册入库?”   “朕说了,这次招待使团和回赐的事儿鸿胪寺全权处理就行,不用特意向朕禀报。”齐子元说完转回视线,看向不远处的仁明殿,“天都要黑了,少卿还有别的事儿?”   鸿胪寺少卿连忙摇头,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微臣恭送陛下。” 第二十八章   暮色苍茫,皇城里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盏。   沉寂了一整日的永安殿也终于在江维桢进门后恢复了往日的温馨和安宁。   齐让从软榻上抬起头,看见伏在江维桢背上正睡得香甜的许戎,有些意外:“怎么这个时辰就睡了?”   “昨晚非要守夜,没睡多久又爬起来疯玩了一整天,光是集市就逛了两个时辰,”江维桢把提在手里的食盒放到软榻旁的小桌上,“回来一上马车就睡着了,叫都叫不醒。”   “看来这些日子在皇城里他被拘束得也很难熬,”齐让语气温和,带了几分笑意,“天也黑了就由着他睡吧,把他放……”   话只说了一半,旁边木架上的小白发出一声惊叫,下一刻熟睡的许戎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小白?”他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最后瞧见了齐让,弯了弯眼睛,乖乖开口,“太上皇!”   “嗯,”瞧见他还睡眼惺忪的样子,齐让也露出一点笑意,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好!”   许戎一边应声,一边从江维桢背上滑了下来,还不忘先脱掉身上厚重的裘衣,跟着才爬上软榻,挨着坐到了齐让身边。   “这一路算是白背你了,进了门就满心只惦记他一个,”江维桢笑着抱怨了两句,回身看向木架,“小白怎么突然叫起来了?”   说着伸出手,瞧见那双黑漆漆的满是警惕的眼睛不由一愣,“这是不认识我了?”   “昨晚受了点惊吓,自己待在外殿要叫,内殿里进了人也要叫两声,”齐让扯过薄被盖到许戎身上,“过会适应了就好了。”   “什么惊吓?”江维桢挑起眉,语气里多了几分警惕,“这永安殿昨夜不安生?”   “嗯……是不太安生,”回想起前夜,齐让微微顿了顿,语气却很轻松,“新帝过来守岁,放了爆竹,所以才惊了它。”   “新帝过来守岁?”江维桢讶异地扭过头,“不是说在慈安殿开宴,怎么又来了永安殿?”   “在慈安殿吃了一会,太后倦了之后就来了永安殿,”齐让说完,看向身边的许戎,“说起来,还有东西要给你。”   许戎睁大眼睛:“什么东西?”   “是新……你那位哥哥,给你准备的压祟钱,”齐让回手从枕下摸出了一个精致的锦囊,放到许戎手里,“说是能除祟辟邪。”   许戎将锦囊打开,里面一样是用红绳串在一起的八枚铜钱,纸条上一样是工整却带稚气的字迹:祝阿咬平平安安!   “我看你那支宣笔算是白送了,”江维桢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直白的礼物,语气里带着笑意,“这新帝的字怎么一点进步都没有?”   “也还是有一点的,”齐让从怀里摸出另一个锦囊,将里面的字条展示给江维桢看,“这张要好一点。”   “你怎么还有一份?”江维桢奇怪道,“压祟钱不都是给小孩的?”   “嗯,”齐让看着字条淡淡道,“说是希望我新的一岁平安顺遂。”   “这新帝……”瞧着齐让仔细折好字条放回锦囊里,江维桢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阿让……”   齐让抬头看他:“有话直说。”   “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几次接触下来,我对你那个弟弟改观不少,总觉得他对你的关心和照顾也不像是作假,他对小不点也是真心实意地惦记着,”江维桢看了眼捧着那压祟钱爱不释手的许戎,在软榻边坐下,声音低了几分,“但越这样就越觉得……若是普通人家,有个情深义重的兄弟在自然是好事,但这帝王家,偏偏有个皇位横亘在中间。”   “兄弟……”齐让低声重复这两个字,不知想到了什么,再抬眼时目光有些许飘散,“我心中有数,不用担心。”   齐让上次说有数,还是关于他身边许戎的身世。   不知道是因为他比自己要年长两岁的缘故,还是自小养成的帝王气度,从小到大,江维桢对齐让都是信任异常。   哪怕眼见他因为中毒失了皇位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他的决断。   既然这样,有些话不用再多言。   “吃晚膳了吗?”江维桢拿起刚刚随手放下的食盒,转了语气,“从家里给你带了些吃的,尝尝?”   晚膳韩应自然是送进来了,只是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寝殿,也生不出多少食欲,眼下对着这个江维桢从“家”里带来的食盒,齐让倒是生起了一点期待。   还没等开口询问,就看见江维桢从食盒里拿出了一串……糖葫芦?   “这是……”齐让迟疑,“给我带的?”   江维桢把糖葫芦塞进齐让手里:“问小不点。”   “什么问我?”许戎从压祟钱上分出注意力,瞧见齐让手里的糖葫芦,一双眼睛立时亮了起来,“糖葫芦!”   “原来是给你带的,”齐让摇了摇头,笑着把糖葫芦递了过去,“吃吧。”   “我吃过啦,这是给太上皇带的!”许戎说着,把压祟钱和字条都收回锦囊里,放进怀里揣好,然后半扒在齐让腿上,看着他手里的糖葫芦,“快尝一尝!”   这种民间的小吃,齐让只在年少的时候吃过一次,被糖包裹着的红彤彤的山楂果勾起了已经很久远的回忆。   “怎么?”见他看向了自己,江维桢微抬下颌,“想起小时候我吃到好吃的不忘专程进宫带给你的事儿了?”   “想起你小时候因为外祖母不准便借口带给我尝鲜,好不容易带进宫里却当着我的面吃掉一整串的事儿,”齐让歪头想了想,声音里带着笑意,“我好像只尝到了一颗。”   “那现在补给你,”江维桢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你要谢谢小不点,他在集市上尝到就撒娇要阿瞳又买了一串,自己没舍得吃,专门嘱咐我给你带回来。”   “嗯,谢谢,”齐让摸了摸许戎的头,迎着他的瞩目低头在糖葫芦上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很好吃。”   许戎立时开心起来。   眼见齐让吃完一整颗,对着剩下的糖葫芦陷入了沉默,江维桢适时开了口:“时候也不早了,小不点,去找你韩应哥哥帮你洗澡。”   见齐让点了点头,许戎才不情不愿地从软榻上爬了下去,拖拖拉拉地出了门。   殿门开了又关,江维桢伸手将齐让手里剩下的糖葫芦接了过来。   “你现在的脾胃,还是少吃这些东西。”他说着,从食盒里端出一盏不大的汤盅,“阿瞳专门给你煲了汤,这会应该还温着。”   “阿瞳煲的?”齐让接了汤盅,掀开盖子果然还能看见淡淡的热气,“还没问你她近来如何?”   “好得很,驰骋北关,自在惬意,”提起许瞳,江维桢眉眼间多了温柔笑意,“连回都城都没坏了她的心情。”   “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事也是该释怀了,”齐让说着,低头喝了口汤,“虽然不得不放弃过往种种,但脱离了许瞳的身份,她才能肆意地做自己……”   话说了一半,他微微一顿,抬头看向江维桢,“这汤你尝过吗?”   “她专门煲给你补身子的,我哪敢尝。”   江维桢抬眼,瞥见齐让满脸的一言难尽,伸手将汤盅接了过来,浅浅喝了一口。   “……”   毫不犹豫地,江维桢伸手拿过盖子,扣回汤盅上,朝着齐让露出个笑容:“想吃点别的什么,我去尚食局给你问问?”   “不用了,”齐让摇着头靠回榻上,声音里带着笑意,“就是刚打算对阿瞳刮目相看,还想着以后你们好歹不用只喝白粥了。现在倒觉得留在军中对你们两个来说,都是最合适的。”   “其实也还好,”江维桢摸了摸鼻子,试图替许瞳的厨艺挽回一点口碑,“是汤煲到最后,我急着走,匆匆忙忙的她才把糖当成了盐……第一次煲汤的话,已经很成功了。”   “嗯……很成功,”齐让点头,“那这盅汤就劳烦你了,别浪费了阿瞳的心意。”   江维桢扭过头朝那汤盅看了一眼,立刻伸手将它推得更远了一点,才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有件事儿忘了和你说,看着北奚使团的人回了消息。”   齐让应了一声,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些许:“如何?”   “一部分收了礼品的官员遣人将东西又送回了驿馆,也有一部分还了礼,还有几个收了东西却没有任何的动静,”江维桢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本薄册递给了齐让,“名单在这,还了什么礼也记录在其中,大都和你预料的差不多。”   齐让接过名单,翻开之后粗略地扫过一遍,再抬眼看向江维桢:“许家呢?”   “许家……”江维桢摸了摸鼻子,轻哼一声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昨天宵禁后,趁着街面上无人,许励拿着宿卫的令牌,亲自将北奚那个绿眼睛的使臣接进了府里,通宵畅饮。” 第二十九章   能在都城做到四品以上的官员都不是常人。   或者恩荫出身背靠大树,或者科举入仕才能出众,总之是各有各的本事,也各有各的人脉渠道。   因而不到半日工夫,鸿胪寺少卿面圣请罪,并将北奚使臣所送玉璧造册入库的事儿就传遍了大半个都城。   等齐子元好不容易上完郑太傅的课,还没来得及透口气,新修正过的岁贡礼单就摆到了他书案前。   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在这个科技、交通、体制都落后的朝代见到这么高的办事效率。   齐子元感慨着,将礼单直接翻到了北奚那页,然后就无比直观地看到了北奚国主这次遣使团来大梁的心意。   “居然这么多东西?北奚就算是产玉,这手笔是不是也太大了点?”眼见礼单直接多了几页,齐子元忍不住惊讶,“北奚以前的国主也都这么大方吗?”   “奴婢常年在后宫,对前朝的事儿并不了解,”说到这儿,陈敬犹豫了一下,小心措辞道,“还有就是……这种事儿毕竟不太好见光,即使有,也不会传出来。”   “这倒是,要不是那日皇兄……”齐子元在礼单上轻轻敲了两下,盯着上面北奚两个字皱起眉头,“专门加了两成岁贡,又送了这么多东西,这么大的成本……这北奚国主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前朝的事儿陈敬确实不怎么清楚,一边上前给齐子元斟茶,一边顺着猜测道:“许是前些年被打得怕了?”   “前些年……”   齐子元接过茶盏,一边喝着一边思索。   北奚原本只是与大梁西北接壤的游牧民族,自立国后便臣属于大梁,一直数百年来相安无事。直到上任国主继位,连续吞并了周边数个部落后野心膨胀,趁元兴帝驾崩、齐让年少,举兵直犯大梁边境。   定国公江深临危受命,统兵三万在北关大破北奚军,降其众万余,逼得北奚国主不得不遣使称降,又继续老老实实地交起了岁贡。   算起来也过了十余年。   那天齐让说,这个北奚新主,比其父更有野心,也更有耐心,所以……   思量间,有人敲响了暖阁的门,外殿的小内侍把一个细长的锦盒交给陈敬便匆匆退了下去。   “什么?”齐子元放下礼单,有些好奇地看向陈敬手里的锦盒,“谁送来的?”   “说是永安殿,”陈敬打开锦盒,将里面的卷轴呈给齐子元,“好像是幅字画。”   “朕想起来了,是除夕那夜皇兄为我写的那幅,原想着带回来装裱一下,结果睡着了也忘了拿,”齐子元拆开卷轴看了一眼,“没想到皇兄还帮我裱好了。”   卷轴慢慢摊开,露出里面熟悉的飘逸字体,还有一小本薄册跟着落了下来。   “这是……”   在陈敬的疑惑中,齐子元将那薄册拾起,翻开后扫了一眼,立时了然。   一长串的名单列着都城内四品以上官员的名字,后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他们从北奚收了什么礼,给了什么回应,甚至包括还了什么礼。   再配上鸿胪寺才送来这份新的礼单,北奚使臣送礼的前后脉络就清晰而又完整地展现了出来。   守在近前的陈敬没料到这锦盒里还会装着这样的东西,只扫了一眼,就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去瞧那薄册上的内容。   齐子元瞧见他的动作,垂下眼帘没说话。   宦官参与前朝的事儿一直是很多君主的忌讳,历史上也有各种明晃晃的经验教训摆在那里,不然齐让登基后也不会费尽周章地裁撤了内侍省。   陈敬素来谨慎小心,在这些方面尤为主意,却不知道齐子元是不在意的。   就像眼前这份名单。   退了位的太上皇却能如此容易地掌控都城四品以上官员的行动,若是换了别的皇帝,只怕已经想方设法地开始防备,采取各种各样的行动,甚至不惜要了对方的命以保万无一失。   到了齐子元这,倒是更信了齐让那日的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现在应该确实没想拿回皇位。   至于将来……要是有朝一日齐让重新坐回了那张龙椅,也不过是拿回本就是他的东西。   反正就凭自己,是无论如何都阻拦不了的。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凭借着这段时日的交情,能不能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齐子元想着,又晃了晃脑袋。   反正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何必为了没发生的事儿平白焦虑。   他当初成日里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的时候,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穿到古代,莫名其妙地当起了皇帝。   虽然很难,倒也活了这么长时间。   所以世事无常,真到了那一日,也总有那一日的出路。   “我去趟永安殿。”齐子元看了一会名单,突然起身,顺带把摆在一旁的礼单一并收进了怀里,“要当面谢谢皇兄专门让人送来的……这幅字。”   “……是,”陈敬虽然莫名其妙,还是应了声,“奴婢伺候您更衣。”   午后的永安殿是一如既往的温馨而安宁。   许是刚刚胡思乱想了一通的缘故,迈进院门瞧见惯例坐在游廊上优哉游哉地晒太阳的齐让,齐子元内心忍不住生起了一个先前从未有过的怀疑……他该不会是跟自己一样不想早起吧?   迎上那双好像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眼睛,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一干二净。   “皇兄,”大概是除夕夜的相处还算和谐,再到这永安殿,齐子元莫名就放松下来,直接在另一张软椅上坐下,“阿咬呢?”   “和韩应学了半天拳,消耗了不少精力,午睡去了,”齐让从泥炉上拿了茶壶,替齐子元斟了一盏,“他很喜欢那压祟钱,一直贴身放着。”   “那就好,”齐子元接了茶,歪头看向齐让,“那皇兄呢?”   齐让抬眼:“我怎么了?”   “压祟钱,”齐子元小口喝着茶,“皇兄喜欢吗?”   “……喜欢。”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直白地提问,齐让回答的有几分无奈,却又忍不住笑了一声,“哪有人会问这个?”   “送礼物就是希望对方能开心,当然要问啊,”齐子元理所当然道,“我也很喜欢皇兄送的那幅字。”   齐让看了他一会,转过脸给自己倒了盏茶:“字里的东西陛下也看见了吧?”   “看见了,”齐子元道,“所以来问问皇兄。”   “嗯,”齐让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问吧。”   “那份名单我仔细看过了,都城四品以上官员都记录在其中,”齐子元缓缓道,“却唯独少了上将军许励。”   “所以陛下觉得我为了维护岳家,故意隐瞒?”齐让侧过脸,一眨不眨地看着齐子元。   “皇兄要是想维护许家,不把北奚给朝臣们送礼的事告诉我不是更省事,”齐子元托着腮,“名单里没有许励,肯定是因为他有特别之处,所以才想来问问皇兄。”   “陛下倒是直白,”齐让收回视线,“许励官拜上将军,掌宫禁宿卫,自然不会被北奚忽视,名单里没有写他,只是因为他不仅受了礼,还在除夕夜将北奚的使臣请进了府里,至于还了什么礼,又讨论了什么,就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了。”   齐子元有一瞬的讶异,跟着思绪就转到了别处:“北奚那个新国主花了这么大的手笔,费劲了周章,大概就是想跟朝臣们搭上线,有进一步的接触和联系。可是之后呢,他们又想借着这联系做什么?”   齐让喝了口茶,没有回答,明显的是齐子元也只是自己疑惑,并不需要回答。   毕竟这个问题也没有办法回答,谁又知道千里之外从没有照过面的邻国国主打了什么鬼主意。   “所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许励?”齐让放下茶盏,有些好奇地看着齐子元。   “今日鸿胪寺送了新的礼单过来,我对照看过了,许励已经把收下的玉石、珠宝,甚至……还有两个西域的美女,”齐子元皱了皱眉,“一并送到了鸿胪寺,算进了北奚的岁贡里。”   齐让微微敛眉:“所以陛下打算就此放过他?”   “私受礼品,暗中勾结别国使臣……我要是想,确实可以以他居心叵测心怀不轨为由发作,说不定还能顺带清理一下朝堂,”齐子元微微闭起眼,,“但我不能因为怀疑,就直接要了一个人甚至更多人的命。”   齐让有一瞬的沉默,看向齐子元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有时不该这么……”   “我知道,但这是我的原则。”齐子元轻轻舒了口气,改了语气,“况且我也想过了,如果北奚没安好心,就算我杀了许励,也不能就让他们就此打消念头,说不定会因此被惊动而变得更加谨慎。所以不如留着许励,就当做是……抛给北奚的一个饵?”   他说到这儿,扭过头来看向齐让,“不过这样的话,以后就真的要皇兄帮忙了。”   齐让放下手里的茶盏,迎上他的目光:“好啊。” 第三十章   到底比不得安心休养的太上皇清闲,齐子元在永安殿坐了一会,喝了半盏茶,便又匆匆忙忙地起身回了仁明殿——新年新气象,也自然有新的朝务和新的课业。   没了难得的访客,永安殿又恢复了惯常的安宁。   转过了年,天气暖了几分,盛放了月余的寒梅也逐渐凋谢,留下满地的残花。江维桢提过要打扫,齐让却坚持让它“零落成泥”,现在瞧着,倒是给这空落落的院子添了几分萧索。   “就说要打扫吧,”江维桢从殿里出来,见齐让盯着地上的残花发愣,伸手拍了怕他的肩膀,“你们这种从小读多了书的人,看见这种景色搞不好就要伤感。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为赋新词硬说愁?”   “为赋……算了,”回过头对上那张没心没肺的脸,齐让纠正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感慨,“有时候还真是庆幸外祖当年同意你去学习医术。”   “那是因为我自小立志要从医,不然就凭我的聪明才智……”江维桢在旁边的软椅上坐下,“考个状元肯定不在话下。”   “嗯,不在话下,”齐让笑着摇了摇头,回过头往身后看了一眼,“许戎今天这么久才睡着?”   “一沾枕头就着了,看得我都困了,跟着睡了一会,”江维桢目光扫过旁边的小桌,“谁来了?”   “新帝,”齐让淡淡道,“来问许家的事儿。”   江维桢没怎么意外,顺着问道:“刚说新帝是为了许家的事儿来的,所以他打算如何处置许家?”   “许励把北奚送的东西尽悉送到了鸿胪寺,所以……”齐让道,“就此掀过。”   “这小皇帝真就不怕许励暗中跟北奚有什么危害大梁的勾当?”江维桢讶异,“况且这许家是你的岳家,这不是清除你在朝中势力的最好时机?要是换了别的皇帝,别说许励一个,这朝中上下,但凡跟你沾了边的,都可以趁机清理出去,他居然连许励都不动?”   “他打算留了许励作饵,趁机看看北奚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回想起刚刚的对话,齐让的语气有些感慨,“他说他不能因为怀疑就要一个人甚至更多人的命。”   江维桢虽然行医,但久在军中,又自小因着齐让见惯了前朝后宫的阴谋,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话,尤其是从一个本该杀伐决断的帝王嘴里,不由沉默了半晌,才勉强开口:“这小皇帝还真是……那接下来怎么办?”   “派人继续看着许府,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齐让缓缓道,“北奚那边,就要外祖多费心了。”   “这倒算不上费心,哪怕这几年一直相安无事,父亲也没对北奚放一点心,尤其他们这个新主继位后,召民垦田、休养生息,现在又主动给大梁加岁贡,看起来安分,怎么想怎么都像是贼心不死。”江维桢近几年常在北关,难免要和北奚有所接触,提起来忍不住皱眉,“留下许励作饵也是件好事,也省的北奚突然发难,我们没有一点准备。”   说到这儿,他突然扭头看向齐让,“新帝居然连这种事都来找你商量……是真信你不想再要皇位了?”   “他……”齐让靠在软椅上,看着头顶的太阳,眯了眯眼,“或许跟我一样明白了一件事。”   江维桢伸手去倒茶的手顿了顿:“明白什么?”   “想坐上这皇位容易得很,”齐让缓缓道,“但只有朝堂安宁,江山稳固,才能坐得稳。”   江维桢愣了愣,觉得自己听懂了齐让话里的意思,却又感觉其中又夹杂着自己没法理解的深意,再想问下去,却又不知道要从何问起,捧着刚倒好的茶看着齐让,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齐让也不在意,顺手从江维桢手里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而后长舒了一口气,开了口:“去乾州的人回了吗?”   “还没,”到了嘴边的热茶被这么堂而皇之地截走,江维桢刚想发作,回头瞧见齐让老神在在的样子,只好认命地给自己又倒了一盏,顺利喝到嘴里后才开口,“不过韩应前几天偶然听说了一点,算不得什么紧要的事儿,一时忘了和你说。”   齐让掀了掀眼皮,侧目看他:“什么事儿?”   “咱们新帝在乾州的时候,有几个成日里一起玩的当地富户家的公子哥,也跟着一起回了都城,安置进了宿卫府。这几个在乾州就是有名的纨绔,进了宿卫后更是成日里嚣张跋扈、为所欲为,宿卫那几个统领最开始还看在新帝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江维桢放下手里的茶盏,轻轻哼了一声,“这几个畜生在当值的时候喝了酒,当街调戏路过的姑娘,逼得那姑娘跳了河,还好被救上来了,但也闹到了京兆尹那儿。”   齐让皱了皱眉:“这几个畜生叫什么名字?”   “记不太清了,”江维桢想了想,“好像有一个姓……唐?”   齐让看着他:“唐思?”   “好像是这个名字,”江维桢有些奇怪,“你认识?”   “我怎么可能认识,”齐让垂下眼帘,遮蔽了眼底的情绪,“偶然听过……”   前世新帝继位后,一手提拔了几个心腹,其中一个就叫唐思。   “这小畜生在乾州就这么有名?”江维桢倒是没多想,自是有点惊讶,“都传到你耳朵里了?”   齐让摇了摇头没接话,自顾思索了一会突然又问道:“所以此事怎么了结的?”   “因为那日他们是在闹市上生的事,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百姓,一传十十传百,汇聚在一起将京兆尹围得水泄不通非要个说法。宿卫那几个小统领可能也是受够了这几个混蛋,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更是抓紧摆脱关系,还义正言辞地建议京兆尹从严处置,”江维桢道,“那京兆尹是前些年经殿试入的官,你挑的人嘛,公正严谨,最痛恨这样的事儿,又有这么多百姓在旁,所以最后判那个唐思是主犯秋后问斩以儆效尤,其他几个各处流刑。”   齐让沉默了一瞬,转过头看他:“新帝那儿什么反应?”   “送去仁明殿的案卷当日就批了,除了准许的批复,多一个字都没再提。”江维桢耸了耸肩,“据说当初新帝带他们来都城,把人安置在宿卫的时候是许了不少的好处,登了基就忘到了脑后,这么久了连面都没见过。仅凭着过去那点吃喝玩乐的交情,还指望新帝为了他们违背律法?”   齐让应了一声,垂下眼眸没再说话。   他亲手将一切推向了和前世迥然不同的走向。   但有些事多少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察觉到他的沉默,江维桢偏过头看了一眼:“怎么?”   “没事,”齐让摇了摇头,“就是很难想象,新帝在乾州的时候居然会和这样的人成日厮混在一起。”   “说起来倒是,”回想起先前和齐子元几次三番的接触,江维桢也有点疑惑,“这新帝还真是和以前传言里听过的一点都不一样,就好像……”   “好像换了个人。”   “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话说了一半,江维桢猛地坐直,扭过脸去看齐让,“你……”   “我怎么,”齐让淡然回视,“这不是顺着你的话说?”   “我就说,”见他面上并没有异色,江维桢放心地靠回软椅上,“好歹是先帝的亲子,御封的藩王,身边侍从护卫不知道多少个,成日里寸步不离地跟着,哪那么容易就换得了人。”   “是啊。”   齐让拿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让,”江维桢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也跟着喝了口茶后才缓缓开口,“先前我就和你说过,我解得了毒,也能养好你的身体,却治不了心病。”   “我知道,”齐让摩挲着手里的茶盏,语气淡淡的,“你说过不止一次,思虑过重,于身体无益。”   “知道就好,”江维桢说着,又忍不住摇头,“其实不止现在,就是你中毒前……我也知道你自幼就视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为己任,但有的时候执念过重,也未必就是件好事。”   “执念过重……”齐让低声重复这四个字,“确实是执念过重。”   “其实我觉得你有时候可以跟你那弟弟学学,”见他听进了自己的话,江维桢忍不住继续说了下去,“同样是当皇帝,他可比你当日要自在得多。”   齐让没接话,却也没有反驳,只是垂着眼眸看着手里的茶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已经说了太多,江维桢也不想再唠叨,正要起身出去转转,抬眼看见韩应推开院门匆匆走了进来   “太上皇,”韩应朝着江维桢也点了点头,“许将军求见。”   “许励?”齐让还没反应,江维桢先皱了皱眉,语气里是明显地不耐烦,“怎么又来了?”   “元朔日有大典,自是要今日过来,”齐让倒是没多少意外,目光在院内转了一圈,“起风了,请许将军进殿吧。” 第三十一章   一如齐让所料,许励今日来只是为了贺年。   在淑德皇后“薨逝”后的这些年,每逢年节他都会特意到永安殿来——既可以维系名存实亡的翁婿关系,也能够彰显许家在皇帝面前的份量。   眼下齐让虽然退了位,但依着许励的圆滑周全,更不会在这种时候就断了先例。   既是贺年,总不能空手而来,大大小小的盒子堆满了桌案,大都是些糕点、茶叶甚至还有许夫人亲手给许戎缝制的虎头鞋,最贵的也不过是两支山参,据说是许励托了一个出身辽北的手下专程回老家挖的。   并没有多昂贵,却承载着无法拒绝的心意。   齐让也不拒绝。   许励想要装成和往年一样,他便提了精神配合。   惯例的客套和寒暄,关心关心齐让的身体,说几件家中和朝中不值一提的小事,再询问一下许戎的近况,不知不觉竟也聊了小半个时辰。   眼见天色渐暗,此行的目的也算达到,许励终于起身告辞。   “这姓许的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麻烦,”许励前脚出了门,江维桢后脚就从内殿里出来,看见书案前一脸倦意的齐让,叹着气给他换了盏茶,“也就是你,还耗费心神去敷衍他。”   “既然选他做了饵,自然要养起来,”齐让捏了捏眉心,微阖着眼帘靠在椅背上,“好歹也算翁婿一场,许将军想要体面,总得配合一下。”   “他还真不嫌累……先前你在位也就算了,现在新帝都登基这么久了,还跑过来装模作样,看起来好像还站在你这边,实际左右逢源、两面三刀,”说着,江维桢轻轻哼了一声,“当谁不知道他正绞尽脑汁的要把才十三岁的内侄女送给新帝当皇后呢。”   齐让笑了一声,没觉得多意外。   其实不管是前世和今生,许励都不曾掩饰过自己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野心。   但到底一切和前世不一样了。   江维桢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边漫不经心地翻弄着桌案上的东西,一边接着刚刚的话又起了别的思绪:“太后这次为了给新帝选后可费了不少的周章,早一个月前就有画师入各府给适龄的千金们画像,据说现在光都城世家女的画像都堆满了慈安殿,各地的也陆陆续续地在路上……你当初立后可没折腾出这么大阵仗。”   “我当日不是没得选嘛,”齐让垂下眼眸,轻轻笑了一声,“若不是父皇先定了许家这桩婚事,就当初朝中的局势……为了这后位还不知道要起多少的波折,我怕是也没那么容易就能亲政。”   “这倒是,”江维桢翻开那个装着山参的盒子闻了两下,“许励给那个北奚使臣都送些金银玉器,倒找了这些东西来糊弄你。”   他抱怨完,把那山参丢下,又想起刚刚的话头,“说起来,我还真有点好奇这小皇帝最后会给自己挑一个什么样的皇后。”   齐让听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除夕那日提起婚事齐子元一脸凝重的样子。   “我也好奇得很。”   他垂下眼眸,端起江维桢刚添的茶盏浅浅喝了一口。   “阿嚏!”   天色渐晚,没了明媚的阳光,吹到脸上的寒风更显得凛冽,齐子元才迈出仁明殿的门,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陛下!”在前面掌灯的陈敬停下脚步,先替齐子元戴好兜帽,又把备好的袖炉递到他手里,“傍晚风寒,您小心着凉。”   “没事儿,”齐子元单手抱着袖炉,另一只手揉了揉冰凉的鼻子,“母后怎么想着这时候叫我过去,说了是什么事儿吗?”   “奴婢也不知道,”陈敬走到齐子元身旁,一手提灯,另一只手虚虚扶着他的手臂,“来传话的人只说太后有要事和陛下相商。”   “又是要事……”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有点无奈,“怎么转过年了比年底还忙。”   陈敬知道他只是随口抱怨,也不接话,自顾低着头照着脚下的路,果然下一刻齐子元就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走去。   一路走到慈安殿,天也完全黑了下来。   周太后一向早睡,平日的慈安殿一到天黑就沉寂下来,今日却是难得的灯火通明。   “母后,”齐子元进门行礼,等脱去身上厚重的裘衣挨着周太后坐下才发现几步外正朝着自己施礼的周济桓,不由有些奇怪,“周大人也在?”   “事关陛下的婚事,自然要可靠的人去办哀家才放心,”周太后说着话,朝周济桓看了一眼,“换了旁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把这些画像送来。”   “画像?”齐子元说完,扭头看见了几乎堆满桌案的卷轴,立时瞪圆了眼,“谁的画像?”   “都城适龄的世家女的画像都在这里了,”周太后面上笑着,“哀家刚刚看着大都还不错,这才让人叫皇儿过来先瞧瞧,入得了眼的就先留下,等各地的画像都送过来,再慢慢挑选。”   除夕的时候提起婚事,这才过去两天,画像都送来了?   齐子元偏转视线,朝着一直默不吭声的周济桓看了一眼,顺手从桌上拿起个卷轴。   不知道周济桓从哪请的画师,画技十分了得,几笔就将这些世家女子勾勒的栩栩如生。落在齐子元眼里,却和过往历史书上瞧见的那些仕女图没什么分别。   哪怕右下角注明了出身、姓名还有年纪,他也没办法把手里这幅画上的女子想象成一个鲜活的人,更别提要从她们之中挑出一个可以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   “都城里世家女的画像都在这儿了?”沉默着将所有的画都看了一遍,齐子元才终于开了口,“朕怎么没瞧见周家女?”   他说着话,朝周济桓看去,“周大人是怕选了自家的人,会被人说是徇私?”   “臣虽蒙周家养育,但十余年前便已脱离周家自立,满朝皆知,”周济桓抬起头,迎上齐子元的目光,“至于没有周家女的画像……是周家并无适龄女子。”   “这样啊,朕多年不在都城,对外祖家的情况也不了解,”齐子元说着话,将手里最后一幅画像放下,“这么短的时间备好这些画,周大人着实是辛苦了。”   周济桓微低头,淡淡回道:“为陛下效力是臣的本分,不敢邀功。”   “周大人拳拳之心,朕十分感动,”齐子元看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越是这样,朕越觉得愧疚。”   周济桓一向沉静的面容上多了些许诧异:“微臣无能,不知陛下因何事愧疚?”   “周大人一心为国事操劳,年近四十既无妻室也无子嗣,听说还是当年母后怜恤,遣了自己身边的侍女进了府,周大人后宅里的琐碎家事才有人照料,”齐子元说着,神情里带了不忍,“周大人为了朕和大梁而孤苦,朕实难心安,刚瞧着这些画像就想着不如趁着母后也在,就在这里面给周大人选上一位……”   眼见齐子元越说越离谱,殿内的其他两个人都听不下去,周济桓更是直接跪倒在地:“请陛下慎言!”   “周大人这是做什么?”齐子元几步上前,将周济桓扶了起来,又扭过头去看周太后,“儿臣说错了?”   目光在那张带着懵然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周太后轻轻摇了摇头:“皇儿怜恤臣子自然是好事,只是这些世家女是专程选给皇儿的,要济桓去选,于制于礼都不合适。”   “朕倒是忘了……”齐子元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目光又转回到周济桓身上,“那就不在这些世家女里选,周大人不到四十就官拜大理寺少卿,才能出众,品行绝佳,想要挑选一个合适的夫人总不是难事,不然等明日朕问问太傅,看看……”   “皇儿,今日是为了你的婚事,”周太后开口,截断了齐子元后半句话,“周大人的婚事,他自有考量。”   “周大人的婚事他自有考量,”齐子元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看向周太后,“那怎么朕的婚事,还要周大人替朕考量?”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还是一如往日一般温和,却让周太后面色微变,下意识朝着周济桓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勉强开了口:“皇儿的婚事关系国本,自是不比常人嫁娶。更何况,济桓只是帮哀家办些跑腿的活,最后这婚事如何,总还是要皇儿自己来决定的。”   “既是能由儿臣自己决定,儿臣就放心了,”齐子元说完朝着周太后深深一揖,“画像看完了,儿臣还有朝务要处理,就不打扰母后了。”   周太后犹豫了一下,对上齐子元的眼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哀家听说皇儿进来为了朝务劳碌,也要保重身体。”   “多谢母后关心,”齐子元弯了弯眼睛,面上带着一如往日的笑意,转向了周济桓,“要宵禁了,周大人也早些回府吧。”   周济桓应了声,朝着齐子元施了礼:“微臣恭送陛下。” 第三十二章   过了年天气一日日地暖了起来,齐子元却依然忙碌。   其实经过日复一日的磨炼后,他已经逐渐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并且十分游刃有余地处理朝务。然后就发现,朝务是处理不完的。   其实齐让留下的底子还算不错,文武群臣虽然都有各自的心思,却也都能各司其职,但作为一国之君、天下之主,总还是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事情等着他来决断——这其实也该怪齐让在位时过于勤勉,凡事喜欢亲力亲为,作为一无所知的继任者,齐子元虽然不理解,却也只能选择了尊重并且延续。   ……毕竟在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参考先例是最稳妥的办法。   转眼到了梁历三月。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兢兢业业两个月一日未休的齐子元也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休朝理由——元兴帝齐焕的忌日到了。   因着永宁帝齐让不喜铺张,非逢整年或特殊情况不行大祭礼,所以过往每到这日,都是其本人轻车简从地去一次皇陵,聊表心意。   到了齐子元这儿,自然也是要遵循先例。   元兴帝在位时沉迷修仙,身边汇聚了各种方士,为皇陵选址的时候也因着这些人的存在,几经周折才选取了一处群山环绕,风水极佳之地。   缺点就是离皇城有近百里,即使轻车简行,来回也要至少两日工夫。   所以齐子元幻想了许久要去龙首山行宫休养,最后竟还是借了那位不曾见过面的先帝的光。   论起来这是穿越以来第二次离开皇城,却已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齐子元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街巷,突然生起了几分感慨。   上次被送上马车的时候,他刚刚经历了登基大典,晕头转向又不知所措,短短几个月时间,再坐上这辆马车,已经有了观赏外面风景的闲情雅致。   ——有时候他也觉得神奇,自己居然真的能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朝代活下来,甚至学着去当一个皇帝处理朝务。   以后会怎么样呢?   齐子元忍不住想。   日子不会一直平平淡淡的,朝局更不会,自己这个皇帝也不知道还能安安生生地当多久。   正想着,陈敬斟了茶过来。   “陛下,”他把茶盏放到齐子元手边的小桌上,又回身捧了装着糕点的盒子,“刚走得急您都没吃什么东西,奴婢让尚食局备了些糕点,您稍微吃点,到皇陵路途遥远,少说要折腾几个时辰呢。”   “好,”齐子元捧着茶喝了一小口,转过视线朝马车外看了一眼,突然问道,“皇兄怎么样?”   “太上皇?”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然提起齐让,陈敬愣了一下,才回道,“太上皇正在自己的马车上,那位江公子随行,有他的照料,陛下不用担心。”   “嗯。”   齐子元应了一声,对陈敬的话却不怎么认同。   一路往皇陵而去全是山路,哪怕专门修了官道,又乘着繁复的皇家马车,到底还是生产力落后的古代,自己这种年轻力壮的男大学生都挨不住几个时辰的颠簸,更别提是一直病着需要静养的齐让。   奈何齐让虽然退了位,也还是元兴帝的亲子,儿子去祭拜老子,也确实是天经地义,自己若非要阻拦,倒显得居心叵测。   便也只能默认了对方天不亮就跟自己一起出发。   “山上风凉,”喝了半盏茶又吃了一小块糕点之后,齐子元突然又开了口,“把我那件裘衣给皇兄送去吧,他本就体弱,再着了凉就麻烦了。”   陈敬想说齐让年年这个时节都会去皇陵,身边的人也都是牢靠的,不至于连这些都想不到,但话到了嘴边,也只是点了点头:“是,陛下。”   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家陛下的心意,至于太上皇怎么想……   自己只是个内侍而已。   于是便躬身照办去了。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出了都城,齐子元的裘衣也送上了齐让的马车。   “给太上皇的?”江维桢从内侍手里接过裘衣,仔细看过之后,带着困惑回头看向正垂眸看书的人,“你冷?”   “嗯?”   齐让从书册上抬起头,瞧见了江维桢手里的裘衣——取了白狐腋下皮毛制成的裘衣,轻便保暖,价值千金,想也知道是来自哪里。   “既然是陛下的心意,收下就是,”齐让想了想,又道,“晨起煮的姜茶给陛下也送一份过去。”   “……行。”   江维桢接了裘衣,又回头去拿盛了姜茶的壶,打发了跑腿的内侍后,才把裘衣塞到齐让怀里,“有时候也觉得很神奇,明明是一国之君,成日里处理不完的朝务摆在那儿,还能惦记着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能在他眼里,这不是微不足道的事儿。”   齐让拿起狐裘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身边因为天不亮就被迫醒来,上了马车就又睡过去的许戎,顺手将狐裘盖到了他身上。   “昨日我就在想,毕竟是去祭祀先帝,去的是你们齐家的祖陵……我好歹是为人臣子,又要照顾你的身体,带着小不点是不是不太合适。”顺着他的动作,江维桢也跟着往许戎身上看了一眼,还顺手将那狐裘扯了一半盖在齐让腿上,“还不如把他送回江家,让阿瞳照看两天,也省的这两天人多眼杂的,不太方便。”   “他去皇陵没什么不合适的,毕竟……”齐让话说了一半,微微顿了一下,而后转了语气,“他这段时日一直待在皇城里,早就闷得发慌了,正好带他出来透透气,趁着这个机会一起到龙首山玩几天。”   “龙首山确实是个好地方,”江维桢皱了皱鼻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提起来我都百感交集,想起来的不是那山上的景致,而是第一次去那儿瞧见你昏迷不醒的样子。”   “都过去了,”齐让微滞,而后伸手拍了拍江维桢的肩膀,声音和缓,“是你亲手把我救回来的。”   江维桢只是一时感慨,却没想过要让齐让来安慰自己,一瞬低落后,立刻顺着他的话故作轻松地转了语气:“这时候明白你舅舅我为什么从小立志行医了吧?”   “是啊,舅舅,”齐让看着他故作得意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幸好你当年学了医。”   插科打诨地又聊了几句,见齐让没什么异常,江维桢才稍稍放心了一点,掀开车帘向外看了看:“路途还远着呢,你身体才好了点,不能劳累,正好陪着小不点睡一会,养养精神。”   齐让依旧是没什么睡意,却也不想再让江维桢担心,放下手里书册,歪靠在车壁上,合上了眼帘。   越往皇陵去,春意也愈发浓厚,山林间树木已经抽出了枝芽,目之所及是一片嫩绿色的景致,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鸣叫,随处都散发着皇城里见不到的盎然生机。   齐子元一路都靠在马车上昏昏沉沉地睡着,直到听见清脆的鸟叫,才慢慢醒转过来,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古代明明没有什么过分的污染,山林间的空气却还是明显要比皇城里新鲜,光是闻着就好像找到了小时候到山里春游的感觉,心情也愈发地畅快起来。   见齐子元一直扒着车窗向外张望,甚至还哼起了从未听过的曲调,陈敬也难免受到了感染:“许久没见陛下心情这么好了!”   “是啊,”齐子元伸了个懒腰,长长地舒了口气,眯着眼睛感叹道,“人果然还是要时不时地出来透透气,接触接触大自然,不然不是白活一场。”   说着话,他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扭过头看向陈敬,“待会祭拜完了直接去龙首山的话,能不能赶得上日落?”   “日落……”陈敬这才想起前段时日还提起过要去龙首山休养几日,看看日出日落的事儿,顺着点头,“陛下放心,龙首山离皇陵要更近上一些,天黑之前来得及赶到。”   “那就好,”齐子元放下心来,“反正现在每日都起得早,那明早应该也能看得见日出,要是晚上还能看见星空的话,也不白费这一路的颠簸。”   “陛下若是想,总是能看到的,”瞧见齐子元的样子,陈敬忍不住劝慰道,“陛下近来如此勤勉,前几日太后过来还说让陛下保重身体,适当也该休息一下才是。”   “是啊!”   说起这个,齐子元也忍不住有些感慨。   明明最开始只想着过一日算一日,活下去再说,也不知道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现在这样。   不是没想过撒开了手,混吃等死地摆烂,但每每看见堆在仁明殿书案上那些朝务,又不自觉地拿起笔来——虽然不是心甘情愿的,但既然已经成了这个身份,又是占了人家的位置,该承担的责任总该承担。   胡思乱想间,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陈敬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连忙去拿上车后就收起的外袍。   “陛下,”他捧了外袍到齐子元跟前,“皇陵到了。” 第三十三章   古人尤其是古代帝王对身后之事格外在意齐子元是知道的,也听说了元兴帝的陵寝是大梁开国以来规模最宏大的一个,从马车上下来那一刻,他还是免不了被眼前这片堪比一座城池的陵区所震撼。   主陵里葬着元兴帝和他的发妻江皇后,据说原本还选了十余名没有子嗣的妃嫔殉葬,被嗣帝齐让阻止,还借此取消了殉葬的惯例,只在附近修了几座园寝,葬了几位早逝的妃嫔。   为了给自己修这座陵寝,元兴帝前前后后用了十余年时间——他在位也才二十年。   至于花掉的银两、耗费的人力,更是不计其数,待到整座陵寝建好,大梁的国库也几乎被花了个干净。   效果自然也是显著的,一路沿着神道朝享殿走去,目之所及不管是陵门、路面的浮雕、歌颂功绩的石碑,甚至是四下里苍翠的松柏,都可见其伟丽精巧。   齐子元一路为古代工匠的技艺惊叹,又忍不住感慨幸好元兴帝的继任皇帝是齐让——这样举国之力大兴土木为自己修建陵寝,留下的烂摊子可想而知,更别提还附带那些闹得前朝后宫乌烟瘴气的道士、专权乱政的宦官、居心叵测的宗亲……   这种地狱模式,大概也只有齐让能料理的了。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扭头,朝着身边看去。   陵区内不能行车马,即使现任皇帝,也只能沿着神道一路步行,齐子元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尊贵,突然要走这么长一段路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他身边的齐让毕竟还病着,又一路颠簸劳顿。   少年的目光总是直白又不加掩饰的,齐让脚步微顿,偏过头去迎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陛下有事?”   “没,”下意识否认后,遥遥地朝着神道尽头的享殿看了一眼,齐子元思索过后又开了口,“不然我们休息一下?”   “嗯?”齐让有些困惑,目光在齐子元因为走了太多路而发红的脸上微微停留,“陛下累了?”   “……是有点,”齐子元也不解释,反而顺着说道,“许久没走这么长的路了。”   齐让看着他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而后点头:“那就休息一会。”   元兴帝确实给自己找了处风水宝地,陵区周围群山环绕,绿树成荫,远远看去就觉得心旷神怡,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顺势在路边的肩石上坐了下来。   “陛下!”陈敬忍不住出声提醒,“这神道……”   “无妨,”齐让说着,顶着身旁韩应震惊的目光也挨着齐子元坐了下来,“今日不行祭礼,也就没有这么多规矩。”   大抵是因为齐让在位多年积威甚重,陈敬对这位太上皇的畏惧甚至超过了自家陛下,见他开了口,也不敢再多言,悄悄退到几步之外,在暗中庆幸今日随行的只有近侍和护卫,没有外官在场。   许是近段时间一直仁明殿奉天殿两点一线的过,在室外活动的时间也少了许多,算起来下了马车也只走了不到二里路,蓦地停下来,齐子元还真觉得有点累,反倒是他一直担心的齐让看起来倒是神色如常。   “这几天都没工夫去永安殿,也都没看见阿咬,”齐子元一边打量齐让,一边开了口,“他最近可还好?”   “还好,我今日带了他同行,”齐让应道,“和维桢留在了马车上,等到了行宫陛下就能见到了。”   “阿咬也去行宫吗?”齐子元高兴起来,目光转到齐让脸上,又想起什么一般问道,“那这几天皇兄身体可还好?”   “药一日日吃着,总还是有些成效,”齐让回转视线向齐子元脸上看去,“倒是陛下最近清减了不少,朝务太多?”   “我又瘦了吗?”齐子元摸了摸脸,语气里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感叹,“朝务确实是不少……”   正是春种的时候,偏偏大梁国土辽阔,今天这里干旱,明天那里涨水,又赶上三年一次的春闱……一桩桩一件件都要他这个皇帝来决断。   唯一庆幸的是还有先例可以拿来参考。   也不知道当年继位时才十三岁的齐让,面对更险恶更复杂的朝局,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这么想着,齐子元将视线又转回到身边人身上。   “差不多了,”齐让迎上他的目光,缓缓开了口,“祭拜完还要赶路去行宫。”   “好。”齐子元应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朝着还坐在路肩石上的齐让伸出了手。   少年的手白皙而又修长,齐让看了一眼,将手覆了上去,由着对方将自己拉了起来,一路并肩朝着享殿走去。   不用行大祭礼,祭拜的流程便简易的多,陵丞事先备好了祭祀用的祭品和香案,齐子元进了享殿,给元兴帝和江皇后的神牌奉了香又行了大礼,后退到门口等齐让。   “陛下,”齐让在香案前停下脚步,看了眼高悬的神牌,偏过头来,“我想独自待会。”   “独自……”   齐子元一滞,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对元兴帝是没什么血脉亲情的,这次祭拜也只当作是对帝陵的参观,但对齐让来说……这享殿之中供奉着的是生他养他的双亲。   “好。”   齐子元应了声,带着一众随侍退了下去,甚至还体贴地关上了殿门。   殿门微阖,发出一声轻响,惊动了久久看着神牌的齐让。   他回过神一般走上前点了香,而后跪在香案前的拜垫上,仰头看着挂在神牌后的帝后像。   当日为了给帝后绘像,他命人请了不少的画师,最后才挑出来这两幅,现在看起来却觉得也不过尔尔——或许也因为实在过了太久,即使对着这两幅画像,脑海中有关父皇和母后的面容也还是不知不觉地模糊起来。   到底都是前世的事了。   若是没有重生,自己大概也已经和父皇和母后一样,化作了皇陵中的一具枯骨,生前的种种都被刻在殿外那块石碑上等着后世来评说。   又或者……想起前世种种,齐让自嘲地笑了一声。   可能连葬入皇陵的资格都没有,只等着哪个幸存的兵士或者还忠心的朝臣捡几块木板随便找个地方埋了算是入土为安。   “或许真的是你们在天保佑吧。”   凝神盯着两幅画像看了一会,齐让终于伏下身,认认真真地叩了三个头,“改日再来看你们。”   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殿门大开,齐子元立刻迎上前来。   少年的面上总是藏不住心事,一双眼里的担忧格外明显:“皇兄。”   “劳陛下久等,”齐让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时候不早了,出发去行宫吧。”   齐子元回过头朝着享殿看了一眼,又转回视线看了看齐让,而后点头:“好。”   在一众内侍近卫的簇拥下,二人并着肩,沿石阶而下,朝着陵门走去,中途路过那座刻着元兴帝生平的圣德碑时,齐让突然顿住脚步。   “这块碑是我为父皇所立,”他伸手拂过碑上的字迹,语气里带了几分少有的感慨,“这碑文也是由我亲撰。”   到底是亲子,虽然元兴帝留下了一堆麻烦,立碑撰文的时候,齐让还是极近夸赞了元兴帝的功绩,若不是齐子元登基也有一段时间,对这位先帝有了了解,只看见这块圣德碑,怕是真的要相信元兴帝是个具有雄才伟略的圣君。   “我没有子嗣,百年之后只能等着陛下为我立碑了。”   齐子元正仰头打量面前这块石碑,突然听见齐让开口,猛地转过头去看他:“皇兄说什么?”   “陛下,”齐让面上带着笑,语气温和,“将来就把我葬到父皇身边吧。”   他说着回过身指了个方向,“就那块空地,也算依山傍水,当成死后长眠的地方正合适。”   齐子元顺着瞧了过去。   那确实是一块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但比起元兴帝陵园的宏大壮阔……   “待到皇兄百年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儿,”齐子元收回视线,仰起头继续看着面前的石碑,语气轻松,“说不定将来是我先死,还得劳烦皇兄帮我料理后事呢。”   “你……”齐让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微微怔了怔,回过头看向齐子元,“那陛下想让我怎么帮你料理?”   “要是我死了,才不用修什么陵寝,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再把骨灰随便撒到哪片山林里,也算尘归尘土归土,”齐子元说着话,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石碑,“至于立碑就更不用了,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成不了什么了不得的皇帝,只能在位的每一天尽自己所能,至于后世如何评说……反正我又听不到。”   这话简直算得上离经叛道,齐让听完怔愣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陛下倒是想得通透。”   “算不上什么通透,我就是……”齐子元晃了晃脑袋,一双眼睛看向齐让,“既然活得好好的,干嘛急着去安排死后的事儿?” 第三十四章   从皇陵到龙首山的路途要近上许多,尽管山势陡峭、山路难行,一路颠簸劳顿后,还真在天黑前赶到了行宫。   龙首山行宫始建于世祖年间,起初只有一座寝殿、几间汤室,经其后数代皇帝逐步的整修增建,宫室楼阁渐起,汤室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加上新修的花园、行宫外的鞠球场、还有依附于龙首山山势所建的各种亭台楼阁,到元兴帝年间,整个行宫的规模已经堪比皇城。   上次来行宫还是为了探病,来去匆匆又心事重重,根本顾不及周遭的景致。   今日难得有了闲暇,齐子元下了马车进到主殿简单梳洗之后也不休息,迫不及待地换了身轻便的小袖袍衫就又出了门。   日薄西山,斜阳笼罩着华丽的楼台馆殿,散发出熠熠的余晖。   许是因为温泉的缘故,行宫里要比皇城更暖上几分,明明只是初春,沿着曲折的宫墙先前走去,已经可以见到不少的花草,散发着许久不曾见过的盎然生机。   行宫当日修建时花了许多工夫,离了主殿一路向外走去,入眼皆是富丽堂皇的雕栏画栋,再就是精心打造的花园,好看是好看,却莫名觉得有一种熟悉感,就好像又回到了皇城里,种种的精细华贵里都带了说不上来的拘束。   这种想法一旦涌起,再瞧什么都不太对劲,逛下去的兴致也淡了几分,连面前成片盛放的杜鹃花都变得格外庸俗起来。   就算是建在这山里的行宫,到底也还是皇家的行宫。   齐子元想着,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陛下?”陈敬素来细心,听见这叹气声立时有所察觉,循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一路心心念念要到行宫看夕阳,怎么见到了反而不高兴?”   “……看是看到了,”齐子元皱了皱鼻子,抬手指了指西边的残阳,“但你有没有觉得,这儿的夕阳其实跟皇城里的也没什么分别?”   “没有吗?”   陈敬扭过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龙首山山势陡峭,行宫虽然建在了半山腰,也离天际更近了许多,目之所及正是霞光漫天,绚烂而又夺目。   还是和皇城里被宫殿遮蔽的晚霞不一样的吧?   “没事,”瞧见陈敬满脸茫然,显然不理解自己在说什么,齐子元笑了一下,“朕也是随口一说,可能……”   可能是自穿越以来一直被迫待在皇城里,才对这次龙首山之行格外期待。   在意的或许也不是什么夕阳,而是能够离开皇城,不用理朝务,不用带随从,随心所欲地去想去的地方,看想看的风景。   虽然已经从无所适从到逐渐习惯了现今的生活,适应了皇帝的身份,可在不敢显露的心底,他永远还是想做回那个自由而又烂漫的齐子元。   “算了……不管怎么说,总比待在皇城里好。”   到底不是自怨自艾的人,短暂失落之后,齐子元很快找理由哄好了自己——虽然风景不尽如人意,空气还算新鲜,离了皇城好歹不用上早朝,也不用处理那些没完没了的朝务,更不用上郑太傅的课,抄那些越来越难读懂的古籍。   这么想着,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情也好了几分,打算回去找间汤室好好地泡一会,再好好睡上一觉,然后就听见身后的陈敬低低地开了口:“太上皇!”   “嗯。”   熟悉的温润声音从身后响起,齐子元回过身,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齐让。   入了春天气转暖,不用再穿厚厚的裘衣棉袍,他换了一身淡青色的小袖袍衫,宛若一枝青竹一般清隽,身形还是有些清瘦的,但肩宽腿长的骨架犹在,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多了些许平日难见的英武。   其实齐子元一直都知道齐让是好看的,蓦地转身瞧见他逆着光站在那里的样子还是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这人明明孱弱地躺在病床上,身上又自带了久居高位的威严和不可接近,精致的眉眼还是让自己为之惊艳。   以前看过那些小说里形容主角什么刀刻般的轮廓、深邃似水的眼眸是不是也就这个样子?   但要真拿这些东西来形容齐让,又好像对不起面前这张脸。   齐子元胡乱想着,看着齐让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突然有一瞬的茫然。   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双格外好看的眼睛瞧过来的时候,再没了起初的冷漠——就像现在,狭长的眼尾微微向下,显得格外的柔和。   不自觉的,齐子元唇边就带起了笑:“皇兄!”   “陛下,”齐让微低头,目光落在那双突然漾出笑意的眼上,一瞬的停顿后才又开了口,“在这儿做什么?”   “我先前没怎么来过行宫,”或许是晚霞过于耀眼,齐子元忍不住错开视线,回道,“想趁着离晚膳还有一会,四处转转。”   “这行宫内的景致……”齐让跟着朝四周看了看,“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   “是啊,”齐子元点头,语气里不自觉带了嫌弃,“原还想着到山上看看落日,现在看着和皇城里也没什么分别。”   “落日?”齐让略思索后道,“行宫外西北方有座向翠峰,峰上临着山崖的位置有座观云亭,在亭上可瞰整个行宫的景致,也能观西边崖下的云海。看落日或许有些迟了……陛下要是起得来,明日天亮前过去也能看看这山间的日出。”   “好啊!”齐子元转过身子朝着西北方向看去,似乎真的看见霞光中观云亭影影绰绰的影子,双眼也跟着亮了几分,“皇兄一起吗?”   话问出口,他又后悔起来——那向翠峰看起来没多远,毕竟在行宫外,想要到峰顶总还得爬一段山路。   “皇兄要是不想的话……”   “无妨,”少年人的纯粹和直接总是很难拒绝的,齐让转过头遥遥地朝着观云亭看了一眼,“我也许久没见过皇城外的风景了……一起吧。”   “好!”明明只是看个日出,还是在行宫跟前,齐子元却好像达成了什么了不起的约定,弯了眼睛,整张脸上都绽放出明媚的笑容,“那明天早上,我在行宫门外等皇兄。”   或许是受到了感染,齐让也忍不住弯了唇,看着面前突然就欢欣起来的齐子元:“好。”   心底有了期待,再看面前的风景就顺眼的多,尤其是面前这片杜鹃花,在晚霞掩映下显得格外绚烂绮丽。   “刚忘了问,”齐子元用一根手指在花瓣上轻轻点了点,回过视线看向齐让,“皇兄这是要去哪?”   “许戎耐不住,吵着让维桢带他先去了汤室,我闲来无事,去看看他们。”齐让说完,看了齐子元一眼,“陛下一起吗?”   “好,”齐子元立刻应声,“我正想一会去看看阿咬呢!”   “那走吧。”   夕阳又向下落了几分,天际的霞光也逐渐变得暗淡,陈敬点起了提前备好的灯笼,小心翼翼地在前面照着路。   “行宫也挺好的,”走了一会,齐子元突然开口,“有皇城里没有的清静和安逸。”   “原先行宫也没这么清静,”齐让抬手指了个方向,“除了随侍的朝臣、宗亲,那边的院落里有常年住在这儿的伶人,加上这行宫里原有的侍从和工匠,比皇城里也差不多。”   “是吗?”齐子元顺着齐让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口问道,“那现在怎么不见他们?”   齐让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我中毒之后,这行宫里所有的人都进了大理寺。”   ……倒是把这个忘了。   齐子元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齐让脸上,半天没说话。   “陛下不是一向畅所欲言,”齐让看着脚下的路,“怎么突然犹豫起来?”   “我……”齐子元脚步微顿,看了眼已经十分有眼色地走到了几步之外的陈敬,视线转回到齐让身上,“我只是想知道,秦远真的是下毒害皇兄的人吗?”   秦远?   齐让有些意外地抬眼,借着不远处陈敬手里的灯笼光看着近在咫尺的齐子元:“陛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知道凶手已经伏诛,满朝上下没人再有异议,前朝的事儿有了了结就不该再提,但我还是很想知道……”鼻息间似乎还回荡着那股血腥味,齐子元忍不住皱了皱眉,而后低低地叹了口气,“可能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   光线昏暗,少年的眼睛显得格外的明亮,齐让看着,不自觉就想起那一日自己问他打算如何处置许励,他说不能因为怀疑就直接要了一个人甚至很多人的命。   哪怕对方是许励,又或者是为祸朝纲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的秦远,但在他眼里,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是我让人抓了秦远送到大理寺的,”齐让微微抿唇,眼帘低垂,“所以陛下可以放心,他死得也不算冤枉。” 第三十五章   这话并不算作假。   自元兴十年任内常侍起,秦远便和内侍省其他太监勾结在一起,广受贿赂,四处敛财,甚至擅夺民田、卖官鬻爵,说是罪不容诛也不为过。   奈何齐让继位时朝局混乱、威胁众多,不得已选择了退让,只没收了贪得的钱财,将人赶回了老家。   算起来也过了十多年,苟活到现在,他死得确实不算冤枉。   至于他究竟是不是下毒的幕后黑手……   齐让微阖眼帘,在心底发出一声轻笑。   背后的种种齐子元是不知道的,听了齐让的话,他先是长舒了一口气,后知后觉问道:“是皇兄让人抓了秦远送到大理寺,为什么?”   “彼时陛下初继位,了结此案不光能安抚群臣,也能树立威信,坐稳皇位,”齐让看着他,缓缓道,“只有朝局安稳,大梁的江山才能稳固。”   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睛,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齐让的意思。   “江山稳固……”   将这四个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齐子元点了点头,格外认真地回道,“我知道了。”   “陛下向来通透,”齐让安静地看了他一会,而后轻轻笑了一声,转回目光到不远处的陈敬身上,“前面快到了,走吧。”   “好!”   齐子元应了声,跟在齐让身后向前走去。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夜色遮蔽了行宫,露天的汤室里点起炭盆,驱散了晚间的凉气。   江维桢坐在汤池边,裤脚挽起,半截小腿泡在温热的池水里,在他手边放了盏泥炉,上面温了壶竹叶青,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你倒是惬意,”一进门瞧见这幅画面,齐让挑了挑眉,回眸朝汤池里看了一眼,“许戎!”   “太上皇!”许戎正泡在汤池边较的浅水里,没人陪也能自得其乐,听见声音他下意识应声,扭过头瞧见了跟在齐让身后的齐子元,立时从水里站了起来,“哥哥!”   “唉!”齐子元笑着应了声,瞧见许戎浑身湿漉漉的样子,连忙开口,“快回水里,小心着凉!”   许戎乖乖点头,又缩回水里,只露出小脑袋在水面上,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齐子元:“哥哥,你不下来和我玩吗?”   “我……”齐子元转过头看向齐让,“皇兄?”   “嗯?”两双亮晶晶的眼睛齐齐看了过来,诧异过后,齐让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行宫里没有旁人,陛下想玩去就是了,不用问我。”   “也是……”   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去询问了齐让的意见,齐子元笑了一声,到帷帐后脱掉身上繁复的袍衫,换了件轻薄的中衣便下了水。   池水温热,水面上蒸腾起淡淡的雾气,晚风拂过浸湿的皮肤,让齐子元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干脆整个潜进水里,好半天才探头出来换了口气。   “哇!”围观了全程了许戎忍不住惊叹出声,“哥哥会泅水,好厉害!”   汤室里的目光齐齐看了过来,齐子元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甩了甩浸湿的头发:“其实也不算会,就是知道怎么换气,再随便扑腾几下,落水了不至于淹死……你要学吗?”   许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正儿八经学游泳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姿势也好要点也罢早就丢在了脑后,索性温泉池也不是什么适合游泳的地方,一大一小凑到一起,倒更像是在玩水。   “咱们陛下水性居然还不错,”江维桢正看着汤池里的两个,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拿起了泥炉上的酒壶,立时扭过头,“阿让?”   “你早上说,我最近身体好了不少,脉象也稳了很多,”齐让说着话,给自己倒了一盏,“喝一盏酒也没什么。”   “……我那是想让你多出去走动一下,”江维桢抢过酒壶,看了看被齐让攥在手里的酒盏,沉默了一瞬,“就这一盏。”   “好。”   齐让端起酒盏,浅浅喝了一口,醇厚的酒香在口中弥漫开来,微微有些许苦涩,却又能回味到延绵的甘甜。   忍不住就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瞧见他的样子,江维桢多少有点哭笑不得,“以前也没觉得你多善饮,怎么突然就念念不忘了。”   “可能越是不让喝,才越觉得想喝,”齐让又喝了一口,垂眸看了眼手里的酒盏,“人生在世,若能有点念念不忘的,也是好事。”   “这倒是!”江维桢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了汤池,声音放轻了几分,“先前你一直被这江山社稷束缚着,我倒是希望你能……就像这小皇帝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不也挺好。”   “没心没肺?”   齐让抬眼朝汤池里看去,正扶着许戎教他浮水的齐子元似有所感,转过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后,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而后就又潜进了水里给许戎做示范。   “或许是吧,”盯着汤池不知道看了多久,齐让终于收回视线,指尖在手里的酒盏上轻轻地摩挲了两下,声音里带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但确实挺好的。”   说完,又浅浅地喝了一口酒。   一盏酒并不多,齐让却喝了好一会,倒是他身边的江维桢,说话的工夫已经喝了五六盏,只是这人一向酒量好,面色和神情都没什么变化,只有一双眼睛,要比往日里更亮了几分。   “好久没这么坐在一起,什么也不想的把酒言欢了,”江维桢晃了晃空空的酒壶,“就是这竹叶青还是淡了些,不如北关的烈酒。”   齐让看了眼手里已经空了的酒盏,对“把酒言欢”四个字不置可否,只接了后半句话:“想回北关了?”   “唔,也还好,阿瞳来了都城,我记挂的就少了,”江维桢长舒了一口气,“就是有时候多少会怀念北关的自在。”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齐让有关北关的印象都来自江维桢,他从没去过那里,却知道那里有都城没有的辽阔大漠、苍茫的落日还有浩瀚的星空。   一杯酒尽,身上渐暖,似乎连思绪也跟着缥缈起来,齐让仰头看了看天,难得感慨:“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去北关看看。”   “你要是想,总能去,”江维桢转过头,看见齐让放下了空的酒盏,意外挑眉,“真只喝一盏?”   “大夫的话总要听,”齐让轻轻笑了起来,“还想活到去北关那日呢。”   自醒来之后,齐让便习惯了身边再没内侍宫人,倒是侍立在一旁的陈敬极有眼色地上前替他添了一盏茶,压低了声音小声提醒道:“太上皇,该用晚膳了。”   仁明殿的内侍总管跑来提醒自己该用晚膳?   齐让觉得莫名其妙,抬眸瞥见对方看着汤池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瞬间了然。   “送到这儿来吧。”齐让喝了口茶,目光转向汤池里的两个,声音提了几分,“陛下,泡汤不宜过久。”   “好!”齐子元立刻应了声,将还试图在水里扑腾的许戎抱了起来,“我们这就上去。”   在温水里泡了太久,齐子元的脸颊微微发红,湿透的中衣紧贴在身上,被夜风吹过,忍不住又打起寒颤。   “陛下!”陈敬急忙上前,用早就备好的披风将人裹了起来,“您小心着凉。”   “朕自己来就行,”齐子元抹去脸上的水,把抱在怀里的许戎塞给陈敬,“快帮阿咬换衣服,别让他着凉。”   跟在齐子元身边久了,陈敬已经习惯了他在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上的坚持,应声之后,便抱着许戎去更衣,由着齐子元自己裹着披风慢慢上了岸。   换掉了湿透的中衣,重新穿了外袍,又额外裹了件披风,被夜风吹透的身体才暖了一点,只是过长的头发实在难干,齐子元只好勉强擦了几下,披散着头发从帷帐后绕了出来。   “陛下,”目光在少年脸上微微停了一瞬,齐让指了指面前的炭盆,“夜风起了,坐这儿取取暖,待会用晚膳。”   “我都要忘了还没用晚膳了,”齐子元也不客气,挨着齐让坐了下来,而后就看见空了的酒盏,又看了看齐让的脸,难以置信道,“皇兄喝酒了?”   明明是得了江维桢的应允,被齐子元这样地问,齐让莫名其妙地有几分心虚,掩着唇轻咳了一声:“维桢。”   “嗯?”江维桢还没回神,就迎上了齐子元看过来的目光,只好点了点头,“只喝一盏,于身体无害。”   “那就好!”江维桢开了口,齐子元便放下心来,看着齐让认真道,“这才几个月,皇兄就能尝酒了,用不了多久,皇兄就能痊愈了!”   齐让看着他的样子,眉眼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等我痊愈了,陛下在生辰宴上欠下的酒也该归还了。”   想起之前生辰宴上自己为了阻拦齐让喝酒差点醉死过去,齐子元莫名有些感慨。   明明也没过去很久,再面对这人的时候,却再没了当初的畏惧。   “别说当时欠下的酒,”他笑着开了口,语气真诚,“陪皇兄不醉不归都行。” 第三十六章   夜色渐深,整个行宫也跟着沉寂下来。   大抵是在在温热的池水里泡了太久,勾起了一整日的颠簸劳顿,才吃完晚膳没多久,齐子元就打起了呵欠,一双清澈的眼底也隐隐地泛起了水光,却还十分努力地偏着头去听江维桢讲北关的风土人情。   意识已经涣散却又强打精神的样子和饭吃了一半就靠在江维桢身上昏睡过去的许戎如出一辙。   “时候不早了,”齐让放下手里的汤盅,打断了喋喋不休的江维桢,“陛下也该回去休息了。”   “哦……好,”反应过来齐让在说什么后,齐子元掩着唇又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那皇兄,明早行宫门口见。”   “嗯,”看着他困恹恹的样子,齐让扬了扬唇,不自觉地笑了一声,“好。”   “那我走啦!”齐子元放下心来,又朝着江维桢挥了挥手,才摇摇晃晃地起身。   “明早行宫门口见,”目送齐子元带着陈敬出了门,江维桢转过头看向齐让,“去干什么?”   “去观云亭,”齐让回道,“看日出。”   “看日出?”江维桢意外地挑了挑眉,“难得你能有这种兴致。”   “不是正好应了你的希望……这么久了,我也该离开皇城,好好地看看大梁的河山,”大抵是被说话声所惊扰,蜷在江维桢怀里的许戎不安地动了动,齐让循着动静看过去,声音放轻了几分,冲着江维桢抬了抬下颌,“咱们也回去吧?”   “好,”江维桢单手抱着许戎,另一只手递了披风给齐让,低低道,“别着凉了,明早看不了日出。”   “知道。”   齐让接了披风,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夜空,心底竟隐隐地生起了些许期待。   时隔数月再住进行宫,换了身份,换了寝殿,也睡得还算安稳——或许因为也换了心境。   许是因为太过放松,竟然难得做起了梦。   一会是皇城门外,还未继位的新帝面上挂着得体却虚伪的笑容,在他身后文武群臣浩浩荡荡,对着马车上的自己齐齐开口:“恭迎太上皇回宫”;一会到了除夕夜,同样一张脸,双眼却更加明亮的少年半趴在书案上,声音很轻却又十分认真地说:“希望皇兄身体健康,平安顺遂。”   前世今生,来回往复。   在梦境里沉浸了太久,被叩门声吵醒的时候,齐让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目光在有些陌生的寝殿里转了一圈,直到看到床榻另一边卷着被子睡得正香的许戎才慢慢地找回了意识。   同样被吵醒的江维桢趿拉着鞋子匆匆去开门,片刻后又回到内殿,看见床榻上已经醒了的齐让压低了声音道:“天还没亮,你再睡会……反正今天也看不了日出了。”   齐让替许戎掖了掖被子,借着窗外投进来的昏暗光线看向江维桢:“怎么了?”   “说是新帝病了,浑身上下烫得厉害,人也迷迷糊糊的,”江维桢一边穿衣服,一边轻声回道,“这次随行没带御医,那位陈总管实在没办法,才想着请我过去帮着看看。”   “病了?”齐让微顿,回手替许戎掖了掖被子,“我和你一起过去。”   天还未亮,阴沉沉的乌云遮蔽了刚露出地平线的朝阳,淅沥沥的春雨落在青石砖上,发出阵阵轻响。   “这种天气也看不了日出,”齐让微抬纸伞,目光穿过雨帘打量着还沉睡着的行宫,“倒是省了遗憾。”   “日出而已,太阳天天都要升,今天看不见还有明天呢,”江维桢一边走一边接话,“就是这小皇帝昨天还活蹦乱跳的,怎么说病就病了,昨晚泡汤池的时候着凉了?”   “也许,”齐让点头,思绪微转,不知想到什么,“也可能是前段时间过于劳累。”   “过于劳累……也是,又要上早朝,又要批奏本,还要上郑太傅的课,一日都闲不得,”江维桢想了想,语气有些感慨,“新帝登基之后真有点让我刮目相看,别的不说,光坚持每日一朝……大梁开国以来,除了太祖也就只有你了。”   “他确实勤勉,”油纸伞单薄,有雨水溅到伞下,沾湿了衣摆,齐让垂眸看着,声音不自觉地飘忽起来,“我有时候会想,要不是他不……”   “要不是?”迟迟没等到下文的江维桢扭过头,“他……小皇帝怎么了,不什么?”   “没什么,”齐让回过神,迎着对方探寻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走快些把,新帝病着呢。”   江维桢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再追问下去。   主殿内一片灯火通明,随行的所有内侍都被叫进了殿中,迎面就是一片忙碌。   进了内殿瞧见床榻上烧得昏昏沉沉的齐子元,江维桢忍不住困惑起来——都烫成这样,还用厚被子严严实实地裹着,外面这么多人到底在忙些什么。   “这布巾都干了,劳烦陈总管换一条过来。”   江维桢说完,在床榻边坐下,拿开覆在齐子元前额的湿布巾,又掀去盖在他身上的厚被子,才拉过那条滚烫的手臂摸起脉来。   陈敬拿了新的湿布巾过来,看见他神情专注面色凝重一时不敢上前,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不动声色站在床尾的齐让。   “给我吧,”齐让伸手接过湿布巾,“有维桢在,不用担心。”   “是,”陈敬应了声,犹豫了一下又小声开了口,“陛下实在烧得厉害,不得已才这个时辰去请江公子,扰了太上皇休息,还望太上皇恕罪。”   “无妨。”   齐让淡淡应了一声,便收回了视线,陈敬瞧着他的样子,也不敢再打扰,躬着身子退到几步之外。   过了好一会,江维桢才终于诊好了脉,先接过齐让手里的湿布巾,又吩咐人替齐子元擦拭身子更换中衣,而后才来到早已备好纸笔的书案前,开始写方子。   床榻前立时被忙碌的内侍围住,齐让看了一眼,回身来到书案前,一边研墨一边开口:“如何?”   “脉象浮紧,风邪入体,”江维桢写完手里的药名,朝着床榻看了一眼,声音低了几分,夹杂了一点笑意,“你说这仁明殿的人是不是都跟那小皇帝一样没心没肺,就不怕我在这方子里动什么手脚,要了他的命?”   久在皇城里伺候的,最是谨小慎微,却连陈敬都没丝毫的不安,唯一的解释大概也只有——他们的主人平日里对永安殿和齐让表现出了十足的信任。   “想要他的命又何必等到现在,”齐让研墨的手微顿,轻轻笑了一声,“怎么,见惯了这皇城里见不得人的勾结,突然不习惯了?”   “要是以前,还真怀疑是不是这小皇帝故意做戏,陷害我下毒害他,”江维桢耸了耸肩,“几次三番地接触下来,倒是不担心了。”   “是这样,”齐让笑了笑,伸手在江维桢的方子上轻轻敲了敲,“不过还是要谨慎一点,待会抓药、煎药你也亲自盯着,中间别过旁人的手。”   “知道,”江维桢点头,“没有你未必就没别人,总不能在这行宫里再吃一次亏。”   方子写完,江维桢又仔细检查过,才拿了方子亲自去抓药,忙忙碌碌的内侍也跟着退了下去,只留了陈敬在内殿里伺候。   “太上皇。”稍稍松了口气,陈敬终于想起给齐让奉了茶。   “嗯,”齐让接了茶,目光回转,看了眼才擦了身换了中衣面上的潮红稍稍褪去了一点的齐子元,“陛下这幅样子不宜再奔波,让人送信回皇城,暂且休朝几日,紧要的朝务依旧由中书省代为处理,其余的等陛下好了再说。”   朝务的事儿陈敬不敢置喙,但齐子元烧成这样,再神的药也不能一日就恢复,确实是该留在行宫休养几日,便应了声:“是。”   而后便躬身退了下去。   殿内只剩下齐让自己,借着昏黄的烛光,不自觉地就将视线转到了床榻上。   大抵是实在难受,齐子元睡得并不安稳,整个蜷成了一团,无意识地呢喃了一连串听不清楚的话后,突然低低地啜泣起来。   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少年突然变得格外可怜。   齐让低低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茶盏在床榻边坐了下来,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齐子元的手臂,低低唤道:“陛下,陛下,”   “谁?”   齐子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涣散的视线慢慢汇聚,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齐让?”   许多年没被人叫过名字的齐让怔了怔,还没开口回应,床上的人喃喃重复了一遍后,好像终于找回了意识,又改了口,“皇兄。”   “……是我,”齐让伸手摸了摸齐子元还微烫的前额,“维桢去煎药了,喝过就会好了。”   “好,”齐子元的脑子还不怎么清明,下意识应了一声,目光茫然的在齐让脸上停留了一会,好半天才终于想起自己要说的话,声音沙哑地开了口,“皇兄,我想喝水。” 第三十七章   齐子元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他终于又回到了只生活了几个月的大学校园。   已是春回大地,新学期的学校一片生机,天真稚嫩的大学生们在教室和寝室间奔波往返,虽然也有课业的压力,自在和惬意一如往昔。   齐子元开心地在校园里穿梭,却发现不管走到哪里,不管他怎么大声呼喊,亲近的室友、熟悉的同学、又或是严厉的老教授,没有一个人看得见他的影子,也没有一个人能听得见他的声音。   一切恍若如故,但天大地大,再没人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齐让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声音很轻,带着未经掩饰的担忧和关切,穿过层层迷雾,温和却坚定地将他从痛苦的梦魇中唤醒过来。   大概是烧了太久,齐子元虽然勉强醒了,浑身上下都难受的厉害,脑袋昏昏沉沉,额角也隐隐作痛,不得不由着齐让将自己扶坐起来,又借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   微凉的液体顺着喉管缓缓向下,干涩的唇舌舒服了不少,混沌的意识也清明了一点,齐子元这才抬眼朝四周看去。   殿内只点了几盏红烛,四下里昏暗一片,内侍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内殿里好像只有齐让和自己。   “皇兄,”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厉害,齐子元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了下去,“天还没亮吗?”   “亮了,”齐让将水盏放回小桌上,回转视线看向床榻上还一脸懵然的人,“外面下了雨,今天看不了日出。”   “下雨了吗?”齐子元转过头,朝窗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隐隐约约似乎真的能听见雨声,不由喃喃道,“还真是有点可惜。”   看不见日出自然是遗憾的,但齐子元也清楚就算是没下雨,莫名其妙烧成这样的自己也没办法爬到那个观云亭上去,所以只是随意地感慨一下,却不知道配上这幅病恹恹的样子,加上脸上未干的泪痕,显得格外的委屈。   齐让瞧在眼里,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从怀里摸出锦帕递了过去。   “怎么了?”   齐子元朝那方熟悉的锦帕看了一眼,觉得这个场景也莫名有点熟悉,抬手在脸上摸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睡梦中哭了满脸的泪。   当着齐让的面哭也不是第一次了,齐子元倒也没觉得多丢人,伸手将那锦帕接了过来,轻轻开口:“谢谢皇兄。”   “不用在意,”齐让摇了摇头,看着齐子元慢吞吞地擦干泪痕,神情也更轻松了点,才又开了口,“我让陈敬派人送信回皇城,近几天暂且休朝,要紧的朝务自有中书省负责,陛下好生休息,不用担心。”   “嗯,”齐子元头还晕沉沉的,也没尽职尽责到床都下不了了也要赶回去处理朝务的地步,点了点头,“有劳皇兄。”   “要不要再喝点水?”瞧见他蔫巴巴的样子,连一向亮晶晶的眼睛都黯淡了许多,齐让沉默了一瞬,又开了口,“或者想吃什么东西,我让他们送过来?”   “不要了,我不饿的,”齐子元胡乱地揉了揉额角,迎上齐让的目光,后知后觉道,“陈敬什么时候去请的江公子,是不是打扰了皇兄休息?”   “没打扰,”齐让拉过旁边的薄被,盖在齐子元身上,“那就再睡一会,药煎好了我叫你。”   “好。”   虽然应下了,齐子元却并没多少睡意,闭起眼睛倒觉得天旋地转,只好又睁开了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床顶发愣。   齐让起身给自己倒了茶,回转视线瞧见他这幅样子,轻轻摇了摇头,坐回床榻边看着他:“睡不着?”   “嗯,”齐子元抽了抽鼻子,先看了眼齐让手里的茶盏,目光又转到他脸上,半坐起身来,“不然……皇兄,我们说会话吧?”   他的声音还是哑的,语调微微上扬,带了平日里没有的撒娇意味。   “……嗯,”齐让喝了口茶,迎上那双好像含了水光的眼睛,“想说什么?”   “说……”   齐子元眨了眨眼,也有些迷茫。   若是平日里,主动找个话题和齐让聊上一会也不算什么难事,但他现在人还烧着,脑子也不完全清醒,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齐让,可怜兮兮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人一病起来,好像连年岁也跟着变小了。   “你……”齐让轻轻笑了一声,语气更和缓了几分,“这皇城里里外外也没什么可聊的,不然,聊聊你在乾州时候的事儿?”   “我在乾州……”齐子元一滞,混沌的脑子勉强转了转,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干脆掩着唇咳了起来。   “陛下?”   齐让微起身,轻轻地拍了拍齐子元的背,少年过热的体温穿透单薄的中衣蔓延过来,直烫得他整个人一滞,垂下视线看了看掌心,又看了眼齐子元因为咳嗽而红起来的脸,突然有些后悔心血来潮而起的心思。   有些事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再去确认了,最起码不用在这种时候。   “还好吧,”眼见齐子元渐渐止了咳,齐让温声开了口,“喝点水?”   “哦,”齐子元含含糊糊地应声,“好。”   小半杯水喝了下去,齐子元总算平复下来,迎上齐让的目光,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抱歉,皇兄。”   “为什么突然道歉?”齐让放下水盏,微微疑惑。   齐子元摸了摸鼻子:“……我当年在乾州的时候不太懂事,成日里只知道玩乐,不知道要怎么跟皇兄说。”   “没关系,”齐让眸光微闪,却也没再深究下去,而是转了口吻,“就是突然想起你先前说过在乾州的惬意……我生在皇城,长在皇城,连都城里都没怎么去过,难免会有点好奇。”   “我……”齐子元沉默了一瞬,目光凝在齐让脸上,不知想到什么,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那不然……皇兄,我们一起去都城逛逛吧?”   “嗯?”齐让一时没回过神,“去都城?”   “我就是想着,反正这几日也要休朝,身边跟着的人也不多,等回了皇城,就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齐子元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可以吗,皇兄?”   “我想想……”齐让凝神看了齐子元一会,突然伸出手,在他前额上摸了摸,“那就看陛下这几日恢复的如何吧。”   正说着,内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陈敬提着食盒匆匆忙忙地进来,身后跟着个老神在在的江维桢。   “醒了?”瞧见床榻上半坐起身的齐子元,江维桢朝陈敬看了一眼,“正好把药喝了。”   食盒打开,苦涩的药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齐子元从小到大身体都还算不错,喝中药更是第一次,光是瞧见陈敬手里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就忍不住皱起一张脸,犹豫再三,看向了江维桢:“这药是不是也可以不喝?我应该只是普通感……着凉,退了烧自然而然也会好的吧?”   “看来陛下是信不过我了?”江维桢挑眉,从陈敬手里接过药碗,“我当着陛下的面喝一口,如何?”   “啊?”齐子元愣了一下,才明白江维桢的意思,连忙摇头,“不是不信任江公子,我就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齐让开口接过他的话:“怕苦?”   其实也不算是,毕竟冰美式的苦自己就能吃得了,但这中药又和冰美式不一样。   也懒得再做解释,齐子元点了点头,在暴露了自己怕疼的事实后,又认下了怕苦的人设:“……是。”   “这样啊,”江维桢轻轻笑了一声,“那陛下就更该趁热喝了。”   齐子元眨了眨眼:“趁热喝就不苦了?”   “那倒不是,”江维桢把药碗递到齐子元手里,“但是凉了只会更苦。”   齐子元:“……”   所以这药今天是非喝不可了?   “陛下,”瞧见他捧着药碗,满脸的犹豫,齐让缓缓开了口,“还想去都城吗?”   齐子元点了点头:“想。”   “那好,”齐让语气和缓,“喝了药,后日我们便去都城。”   不知道为什么,齐子元总觉得眼前的江维桢和齐让,一个像在逗小孩,一个像在哄小孩。   但他到底不是小孩,良药苦口的道理总还是懂的,再加上有齐让的承诺,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捧着碗喝了下去。   发自内心的说,这药不算难喝,并不全是想象的苦涩味道,入口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甜味……但也不怎么好喝就是了。   难以形容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齐子元接过齐让递过来的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喝完了。”   “嗯,陛下可真厉害,”江维桢毫无感情地夸赞了一句,拉过他的手腕又摸了摸脉,而后才道,“里面有安神的药材,陛下正好再睡会,等药效起了,发了汗,烧也差不多就退了。”   “哦,好。”   齐子元慢吞吞地躺回枕上,迎着三道目光,不怎么情愿地闭上了眼睛。 第三十八章   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又得了悉心的关照,两副药后齐子元差不多恢复了往日的活力,第三日一早就迫不及待地叩响了齐让寝殿的门。   “……陛下还真是,”江维桢打开殿门,迎面瞧见一张朝气蓬勃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精力充沛。”   “还好,都已经卯时正了,平日这时候早朝都上一会了,”齐子元跟在江维桢身后进了门,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江公子怎么还没换衣服?”   “我从小在都城长大,城里的大街小巷就没有没逛过的,今天就不掺和了,就让韩应跟着阿让就行,”江维桢说着话,又打了个呵欠,“陛下微服出行,多带几个近卫更好。”   “也是……”齐子元语气里多了毫不掩饰的羡慕,“江公子还在北关生活了这么多年,逛都城也没什么可稀罕的了。”   “其实北关和都城……”江维桢顿了顿,到底说不出“北关和都城差不多”这种话,干脆改口道,“其实陛下要是想,可以去北关巡行。”   齐子元微微睁大眼:“真的?”   “陛下是一国之君,想去自然可以,”江维桢道,“等到了北关,我倒是可以带陛下好好转一转。”   虽然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但齐子元还是高兴起来,点了点头:“那一言为定。”   说话间两人进了内殿,齐让已经换好了衣袍,正靠坐在软榻上,给半倚在他身上的许戎念书。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念完书上的后半句话才开口:“陛下来了。”   “皇兄,”齐子元招呼完,朝齐让手里看了一眼,后知后觉辨别出他正给许戎念的是自己几个月前才学完的《大学》,再看向许戎的目光不由变得复杂起来,“阿咬。”   “哥哥!”许戎坐起身,有些好奇的看着齐子元,“哥哥今天好像不一样了?”   “不一样吧,”齐子元笑眯眯地转了个圈,全方位地展示了自己身上的袍衫,“我专门让陈敬帮我找的衣服,好看吗?”   “好看,比平日的都好看!”许戎说着扯了扯身边的齐让,“是不是,太上皇?”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又一起看了过来,齐让只好抬眼,朝齐子元看去。   因为要微服,这人穿了一件浅色的圆领袍,如墨的长发高束成髻,一支通透的白玉簪固定在其间。与往日的天子常服相比,少了些许贵气威严,却更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确实是好看的。   “嗯,”齐让应了一声,合上手里的书,“现在出发?”   “好,”齐子元说完,又看了看许戎,“阿咬也不跟我们去吗?”   “我去过都城啦,”许戎晃了晃脑袋,“维桢哥哥说今天要带我去找阿……”   “小不点……”江维桢轻咳了一声,打断许戎的话,“正好今天得闲,我带小不点回趟江家。”   “那也好,”齐子元点了点头,转向齐让,“皇兄,我们走吧?”   “好。”   未免人多眼杂过分引人注目,齐子元只带了几个身手了得又可靠的近卫随行,马车也换成了更轻便的,不算宽敞,仅他和齐让两个人也刚好坐得下。   随侍的其他人跟着原来的马车沿官道先行回了皇城,他们这一车十余骑从行宫的偏门而出,走小路直奔都城。   前两日才下过雨,天气也暖了几分。   一路下山,所见皆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鸣叫,比离开皇城的时候还多了几分春意。   齐子元靠在车窗上,顺着敞开的车帘一路向外望去,一草一木都能引起他的兴趣,时不时地还要和身边的齐让谈论几句。   齐让话不多,却有问必答,断断续续地竟也聊了一路。   太阳越升越高,路的尽头隐隐地出现了高大的城门。   “皇兄,”齐子元语气里不自觉就带了雀跃,“我们要到了。”   “嗯。”   齐让掀开车帘,也跟着向车外望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行宫到都城的这条路也没那么漫长。   “陛下,”韩应的声音适时从车外响起,“进城之后去哪儿?”   “去……”齐子元对都城一无所知,开了口又迟疑起来,扭头看向齐让,“皇兄?”   “陛下没有想去的地方?”齐让回问。   “我也不知道,”齐子元想了想,“只要是皇城里见不到的,哪儿都行。”   “这样啊,”齐让轻轻笑了一声,对着马车外回道,“进了城随意找条热闹点的街巷停下就行。”   “是。”   凭着近卫的令牌顺利进了城门,在城内又行进了一会,隐隐地已经能听见叫卖声。   “陛下,太上皇,”马车停了下来,韩应的声音又响起,“前面的街巷不方便马车行驶,只能停在这儿了。”   “好。”   齐子元应了声,率先下了马车,回身朝着车里伸出手:“皇兄!”   齐让微垂视线,目光停在那只清瘦的手上。   少年的骨架并不大,却总是本能一般来照顾和呵护更年长的自己。   “有劳。”   齐让伸出手,更宽大的手掌落到齐子元手上,借着他的力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了一个巷口,下了车随意选了个方向走了一段,入眼便是一片街市。   和以前在电视剧里看见的景象有点相似,沿街遍布着酒肆、茶楼、饭馆还有各种各样的商铺,街面上还有来来往往的商贩,叫卖声不绝如缕。   穿越过来几个月,齐子元第一次有了自己生活在古代的实感。   见齐子元突然停了下来,齐让有些诧异:“怎么了?”   “没,”齐子元回过神来,朝着齐让笑了一下,“就是觉得……好像站在这里,才算是真的活着。”   齐让抬眼,顺着他的目光朝前面看去,屋舍俨然,街巷纵横,商贩和行人往来,确是皇城里看不到的热闹和喧嚣。   “陛下,”他的声音很轻,却又格外清晰,“站在这里也更能明白,到底为什么要坐到那个龙椅上。”   齐子元微微一滞,视线回转:“皇兄……”   “不说今日就想随意逛逛吗,”齐让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漾出一个笑脸:“好!”   同样是第一次在这样的街市上走过,齐让并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但对齐子元来说,入眼的一切都很新奇。   不管是沿街商铺里陈列的布匹香料古玩字画,还是来往摊贩担子里的日用器皿泥人玩偶,甚至路边的杂耍卖艺说书算命,他都要凑过去瞧上一眼。各类的吃食,只要是皇城里没见过的,也都要各自尝过,直看得随行的几个近卫不住皱眉,却也不敢出言阻止,只能加快脚步跟得更紧一些。   就这么转了大半个街市,过于亢奋的齐子元才终于感觉到了点疲惫,后知后觉地看了眼一直安静地跟在身边的齐让:“皇……”   刚一张口,瞧见齐让轻轻挑起的眉头,连忙朝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改了口,“让哥,我们找个地方歇歇?”   从未听过的称呼让齐让微怔,目光落在少年沁出了薄汗的前额上,才点了点头:“前面有间茶楼,就去那儿吧。”   临近晌午,茶楼里正热闹,来往的商客,过路歇脚的行人,甚至还有几个年岁各异的书生。   齐子元跟齐让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顺着半敞的窗子向外看了看,目光就有转回到那几个书生身上,尤其听见他们明显各不相同的口音,更是有些好奇。   齐让点了茶,又配了几道茶点,跟着齐子元的目光往那几个书生身上看了一眼,淡淡道:“这附近有间试馆,应该是参加春闱的士子。”   春闱在即,各地的应试者都要提前抵达都城,前段时间齐子元批了不少跟春闱有关的奏章,闻言忍不住又朝那桌上看了一眼。   影视剧小说里状元探花遍地都是,但实际古代读书人光是想考中个秀才已经是件十分困难的的事儿,尤其想起当年学过的《范进中举》,再瞧见那桌上那位须发都已经花白的士子,齐子元忍不住皱了皱眉。   “若不是曾祖当年坚持开科取士,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入仕的机会,”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齐让轻轻开了口,“即使这样,朝中现在还有大半的人是靠着恩荫入的仕。”   处理了几个月的朝务,齐子元对朝中局势已经逐渐明朗。   从现代人的视角,他愈发理解齐让当初的种种举措,从一个皇帝的身份,他更明白齐让在推行这些时会遇到什么样的阻力。   他抬眼朝齐让看去,声音极低:“所以皇兄当年不惜得罪世家老臣,也坚持要擢升宋清他们这些寒门出身的人?”   “是,”齐让应了一声,目光在齐子元身上微微停留了一会,突然又开口,“宋清虽然是我一手擢升,在陛下初继位时几次唐突,但其为人公正耿直,在中书省几年从无私心,为了大梁也算尽心竭力。”   “我知道,”齐子元认真点头,“皇兄放心。” 第三十九章   一盏茶喝完,又吃了几样茶点,齐子元便一扫疲惫恢复了上午的活力,出了茶楼便又逛了起来。   自大梁开国以来,都城内坊市的界限逐渐模糊,城内店铺林立,稍微宽敞一点的街巷都形成了街市,虽然看起来大都相似,却又有各自的特色。   齐子元兴致盎然,每条都要去转一转,哪怕刚刚吃饱,各种吃食也还是买了不少,加上要带回去给许戎的小玩意、给江维桢的草药甚至还有给周太后的香料,不知不觉的占满了几个近卫的手。   齐让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却也不阻止,一路陪在身边,由着齐子元随心所欲地走,直到因为他好奇试图走进传说中的瓦市时,终于开了口:“还是改日吧。”   “嗯?”齐子元回过头,扫见几个近卫为难的神情,也不坚持,“好。”   转头便又朝着其他街市走去。   就这么一路逛到了太阳落山。   暮色苍茫,摊贩们陆续收了摊子,往来的行人也各自归家,街边的人家冒出了袅袅的炊烟,白日的喧嚣逐渐散去,却又多了几分安逸祥和。   “天要黑了,”齐子元站在皇城门口,轻轻叹了口气,“又要回皇城了。”   齐让偏过视线,目光落在少年脸上,借着昏暗的暮色,将那双眼底的留恋看了个一清二楚。   正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宽慰一下,齐子元先看了过来,开口道:“这几天谢谢皇兄。”   “谢我?”齐让语气疑惑,“谢我什么?”   “要不是幸好有皇兄在,我现在还在行宫养病呢,不然也是回了皇城,被一堆太医守着,然后吃各种难喝的药,再被各种各样的人轮流探望,”齐子元回手指了指面前的街巷,“哪有机会像今天这样自由自在地在都城里闲逛。”   齐让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笑意:“脉是维桢诊的,药是他开的,甚至连煎药都是他亲自,你该谢他才是。”   “江公子为我看病开药自然要谢,但他又不是太医,要不是因为皇兄,肯定懒得管我,更别提亲自煎药,”齐子元说着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嫌弃,“给皇帝看病麻烦的要死,治好了是理所应当职责所在,治不好就是无能,要是有别人故意陷害,说不定连小命都不保了。”   齐让没想到会从齐子元嘴里听见这样的说法,愣了之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维桢当年被他师父引荐进太医署时倒是说了差不多的话,而后骑了马就直奔北关,留他师父在太医署差点被气病。”   “依着江公子的医术,进了太医署就是浪费了,”齐子元缓缓道,“与其拘束在这一方皇城里,为了所谓的显赫和声名成日里卑躬屈膝小心翼翼,倒不如驰骋在辽阔的北关,反而自在惬意。”   齐让看了他一会,声音里多了几分感慨:“若是维桢听见刚才的话,该以陛下为知己了。”   “江公子的知己倒也算不上,我大概是……”   推己及人。   齐子元顿了顿,没再说下去,看着面前的齐让转了语气:“所以还是要谢谢皇兄。”   “既然这样,”齐让缓声道,“陛下的谢意我便收了。”   “不止谢意,”齐子元说着,迎着齐让惊讶的目光,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还有谢礼。”   齐让先看了他一眼,才接过盒子打开,露出了一块雕成了鸟形的白玉扇坠,玉质不算上乘,却胜在工匠手艺精巧,圆润光泽,却又能看出鸟羽的纹路。   “我也不懂这些东西的好坏,刚才看见的时候觉得有点像小白,”见齐让一直看着扇坠沉默不言,齐子元小声解释道,“所以就想买下来送给皇兄。”   方才这一路齐子元买了太多东西,这扇坠在其中并不显眼,齐让只以为他是一时兴起,也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其中居然是专门要送给自己的。   仔细看起来,其实也没怎么像小白,但……   从小到大,比这更精巧更华贵的扇坠齐让见过不知多少,却莫名地觉得眼前这块格外顺眼。   他拿起扇坠,指尖在鸟羽上轻轻摩挲了两下,抬眸朝齐子元露出个笑容:“多谢。”   见他喜欢,齐子元便高兴起来,回头指了指韩应手里大大小小的盒子:“这些是给江公子和阿咬的,就劳烦皇兄帮忙带给他们啦。”   “嗯,”齐让点了点头,将扇坠收回盒子里,又把盒子贴近怀里揣好,才往韩应手上看了一眼,“也替他们谢谢陛下。”   “皇兄不用客气。”   齐子元弯着眼睛摆了摆手,回头又看了眼不远处的街巷。   这几天泡了温泉,借着养病休息了几天,还得了空闲在都城里逛了大半日。吃了各种各样的小吃,喝了民间十分有名的香引,逛了都城里大半的街市,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还去要开春闱的贡院门口转了一圈——已经远远超过了离开皇城时的预期。   虽然到底没能看到龙首山里的日出,但人生漫长,留点期待给以后也挺好的。   这么想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身边的齐让:“皇兄,城门快关了,我们回去吧。”   齐让弯了眉眼,轻轻点头:“好。”   离开了几日,皇城里一切如故。   宫人内侍们忙碌了一整日,除了还当值的,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留下一座座威严肃穆的寝殿在暮色之中显得格外沉寂幽静。   齐子元乘着御辇一路到了仁明殿,白日里先回到皇城的陈敬迎了上来:“陛下总算回来了。”   看着其他内侍接过了近卫手里的东西,齐子元才放下心地下了御辇,看着瞧见自己明显松了一口气的陈敬问道:“这半日皇城里有什么事儿?”   “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太后遣人过来送了些吃食,顺便问问陛下恢复的如何,”陈敬掌着灯笼,一边替齐子元照着脚下,一边解释道,“被奴婢含糊过去了。”   “你和母后的人说了谎?”齐子元有些意外地朝他看了一眼,“近卫刚拿了朕的令牌从安华门进的皇城,这会母后应该已经知道了朕白日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白日里陛下不在,让太后知道了也是平白担心。说不定还要派人去寻,扰了陛下难得的兴致,”陈敬回道,“这会陛下平安回来了,就算太后想治奴婢的罪也没关系。”   齐子元看了他一会,而后笑了起来:“放心吧,就算是母后,也不能平白无故就治我身边人的罪。”说着,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陈敬的手臂,“朕在城里带了礼物,让人送到慈安殿去,顺便给母后报个平安。”   虽然很奇怪齐子元居然能从皇城外带回礼物,陈敬还是立时应了声:“是。”   陈敬办事一向妥帖,不仅仁明殿内收拾的井井有条,还提前吩咐尚食局备好了晚膳,不多时就送了过来。   白日里虽然走了许多路,却也吃了不少的东西,折腾到这个时辰,齐子元竟也没觉得饿,对着一桌精致的御膳犹豫了半晌,最后只吃了两块糕点喝了一小碗汤。   “陛下病才好一点,今天又奔波劳顿了一整日,”陈敬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犹豫着开口,“不然奴婢让人去请位太医过来替陛下瞧瞧?”   “没事儿,就是白天吃的多了,现在还不饿,”齐子元摇了摇头,“再说,前脚回皇城,后脚就请太医过来,满朝文武怎么猜且不说,要是让江公子知道,还以为是怀疑他。”   “江公子医术高明,这几日照顾陛下更是尽心竭力,奴婢都看在眼里,”陈敬吩咐人收拾了桌案,回过头看见齐子元一脸困倦地打起了呵欠,连忙道,“奴婢让人去准备热水,陛下也好沐浴更衣,早些休息。”   “是要沐浴更衣,休息的话还早,”齐子元半趴在书案上,微阖眼帘,声音里带了些许疲惫,   “这几日堆积了不少朝务,朕也该看看,省的明日早朝又一无所知。”   时日久了,陈敬已经十分清楚自家陛下的习性,虽然觉得才病了一场又一路劳顿,多少应该好好休息一晚,但还是应了声:“那奴婢先去准备热水,梳洗更衣后陛下也好放松些。”   “嗯,”齐子元睁开眼,顺手拿起一份奏本翻开看了看,思绪微转,突然又开了口,“陈敬。”   陈敬从门口回过头:“陛下?”   “让人再去架阁库找找往年的奏本、诏令……文书也可以,”齐子元说着话,在手里的奏本上轻轻敲了敲,“不管是皇兄在位时,还是先帝年间的,最好从曾祖年间开始,所有跟开科取士有关的,都找来。”   陈敬勉强记下,却还是难免茫然:“陛下您这是……”   “一个两个都在推荐春闱主考的人选,”齐子元抖了抖手里的奏本,眉头微皱,“那朕总要仔仔细细地了解一下,春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吧?” 第四十章   人果然不能过得太安逸。   这是齐子元被陈敬从睡梦中唤醒时的第一个念头——先前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适应了寅正起床的作息,才休息了两三天就功亏一篑。   前一晚处理朝务时有多热血,现在就有多后悔。   看着外面将亮未亮的天色,齐子元打了个呵欠,不自觉地又阖上了眼睛。   “陛下?”   陈敬带人备好了梳洗的东西,一进门看见明明已经起床的齐子元又倒回了床榻上,不由叹气,“陛下身体才刚好,昨夜睡那么晚,奴婢看您这脸色……不如叫太医过来看看,也正好再休息一日?”   “不用叫太医,朕就是没睡够,”齐子元慢慢坐起身,闭着眼接过陈敬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含糊道,“假期过后第一天上学难免会觉得痛苦。”   尤其前一晚还熬夜补了作业。   “什么?”陈敬接过水盏,茫然问道。   “没什么,”喝了水,意识也清明了一点,齐子元晃了晃脑袋,“休息好几天也该上朝了,再说,今天早朝……”   他回转视线,朝着被各种文书、奏章堆满了的书案看去,“春闱的事儿,也该有个定论了。”   陈敬对朝堂之事并不了解,见齐子元这么说了,便也不再坚持:“那奴婢伺候您梳洗更衣。”   入春之后天也长了些,过往上早朝的时候天还是暗的,这会已经可以看见漫天的朝霞。   梳洗过后齐子元的困意也散了不少,一路看着若隐若现的朝阳,又想起了没能看成的日出,还没来得及生起一点感慨,御辇已经停在了奉天殿外。   “陛下,”半天没见齐子元动作,陈敬忍不住小声提醒,“奉天殿到了。”   “来了!”   齐子元收回视线,深深地吸了口气,起身下了御辇。   同样是休息后第一天上早朝,文武群臣却是一如往昔的神采奕奕,齐子元一路从他们中间走过,忍不住好奇古代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保养之法。   一如往昔的还有早朝的枯燥和繁琐。   虽然有中书省帮着处理,这几日还是攒下了不少朝务,只是这些朝臣们一向不会好好说话,再小的事儿也能变成一板一眼的长篇大论,几句话就把齐子元好不容易消散的困意又勾了起来。   强打精神听完一个接一个或重要或不重要的禀奏,挨个给了或有用或没用的回应,按照惯例差不多到了退朝的时候,朝臣们也各自垂首敛目地站回了原位,齐子元却没急着起身。   “众卿都说完了?”他半靠在龙椅上,慢悠悠地开口,“那朕倒是有些困惑,今日怎么都没人提春闱的事儿,比如……主考人选?”   话落之后,满殿沉寂。   倒不是春闱的事儿有什么不能提,实在是自齐子元登基以来,每日早朝都只是处理禀奏,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朝政。   多少让阶下的朝臣们措手不及。   “怎么都不说话?”齐子元单手托着腮,看起来有些苦恼,“春闱在即,主考还未定,众卿不也都很着急吗?”   “春闱主考人选素来由圣上裁定,”站在队首的周潜最先回过神来,上前道,“臣等谨遵陛下决断。”   “是朕来裁定,众卿也可以提提建议,”齐子元面上带着笑,“反正奏本里也建议了不少嘛。”   他语气和缓,一如往日一般单纯,落到阶下朝臣们耳中,却不自觉地揣测起这话里的深意。   毕竟过了这么久,尤其是经历过北奚使臣送礼的事儿,再没谁还会觉得龙椅上的小皇帝是什么一无所知的天真少年。   齐子元稍稍坐直了身体,目光从殿中缓缓扫过,在那些奏章上推荐的主考人选脸上稍作停留,将他们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   几个月下来,虽然不怎么干涉,这朝中的形势,他也看出个大概。   虽然曾祖年间便已开科取士,朝中紧要的官职仍被世家占据,寒门学子即使入了仕,也很难越过他们在朝堂中有所作为。   直到齐让继位,不顾老臣们反对,一举擢升了数位寒门出身的官员,安置在朝中各个紧要的位置,才稍稍改变了世家出身的官员垄断朝堂的局面。   但之后齐让中毒,一无所知的新帝登上皇位,世家们抓紧了时机,明里暗里地采取了不少动作,奈何齐子元始终坚持现状,不肯擅变,一直不见成效。   眼下的春闱便成了他们难得的机会。   但这些世家大族看起来目的相同、利益相关,实际上盘根错节、各怀鬼胎,光是一个主考的人选,其中就不知掺杂了多少利益纠纷,自是没办法拿到这朝堂上来坦明。   尤其在齐子元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后,更是没人愿意站出来当这只出头鸟。   正好随了齐子元的意。   将阶下的人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也没见有人站出来,他又不急不慢地开了口:“朕本来还想参考一下众卿的意见……春闱在即,耽误不得,朕也只能自己决定了。”   沉默了半天的朝臣们终于齐声开口:“臣等谨遵陛下决断!”   “这样的话,那就……由中书侍郎宋清来主持此次春闱,礼部侍郎、吏部侍郎协理,”迎着满殿震惊的目光,齐子元弯了弯眼睛,“众卿不会有异议吧?”   话虽然这么说,但明显他并不在意是不是有异议,没等朝臣们做出反应,就径直站起身来,“朕今天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退朝吧。”   齐子元头也不回地出了奉天殿的殿门,隐隐听见身后传来巨大的喧哗声。   他在御辇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走吧,别让太傅等太久。”   陈敬有些许迟疑,平日里散了早朝,只要天气允许,齐子元都会在外面转一圈再回去上郑太傅的课——据说是要换换脑子。   今日倒迫不及待起来。   齐子元坐到御辇上,瞧见陈敬的神情,压低声音解释道:“再等一会早朝的消息传出来,今天这课就别想上消停了。”   陈敬眨了眨眼,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太傅他……”齐子元话说了一半,笑着摇了摇头,“算了,反正加紧回去就是。”   陈敬虽然依然不太理解,还是立刻应了声:“是。”   如齐子元所料,早朝的消息很快就蔓延开来。   江维桢脚步匆匆,招呼也没打,径直推开了永安殿的门:“阿让!”   齐让正坐在书案前,握着许戎的手纠正他的字,落下最后一笔才抬起头:“不是去太医署抓药?”   “正要去,”江维桢也不多做解释,直接道,“宋清来了。”   齐让波澜不惊的脸上漾出些许困惑:“宋清?”   “说是早朝的时候……”江维桢皱了皱眉,“算了,让他跟你说。”   说完也不等齐让回答,扭头出去请人。   自回皇城那日的早朝之后,齐让几乎再没和朝臣们打过交道。   他虽然另有打算,明面上已经表明了态度——新帝已然登基,在朝的臣子便当效忠新帝。   宋清等人虽有不甘,却也遵他的意思安分了下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上门来。   “太上皇,”一进门,宋清便深深施了一礼,“臣贸然求见,还望太上皇恕罪。”   “你既然来了,便是要紧的事儿,”齐让拍了拍许戎,看着他跟着江维桢出了门,才开了口,“早朝怎么了?”   宋清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今日早朝上陛下下旨,要我来主持此次春闱。”   “春闱……”   齐让有一瞬的讶异,回想起前日在茶楼上的对话,又瞬间了然,而后又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感慨。   他闭了闭眼睛,勉强压下这一瞬涌起的诸多情绪,抬眼看向宋清:“你不想,还是不能?”   “臣就是春闱入仕,深知又一个公正严明的主考的重要,又怎会不想,”宋清说着话,挺直了腰身,“至于不能……太上皇知道臣素来狂妄,若是连臣都不能胜任,这满朝上下也没人能当得了这个主考了。”   殿试钦点的状元,博古通今、经明行修,自是该狂妄的。   齐让看着他的样子,轻轻笑了起来:“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宋清一滞:“臣只是……”   “当日新帝登基大典,你在文武百官面前要他彻查我中毒的案子,之后新帝继位后第一次早朝,你当着一众朝臣要他还位于我,先后两次开罪于他,”齐让缓缓开口,“更别提你和一众新臣是我一手擢升,因为新政早成了我的心腹。以上种种,新帝继位后非但不曾打压,甚至又将春闱这么紧要的事交由你来负责,所以你心中难安,是吗?”   宋清深吸一口气,应声:“是。”   “宋清,”齐让看着他,声音轻了几分,“你十年寒窗苦读,入仕之后拒绝世家的拉拢,不遗余力地推行新政是为了什么?”   宋清回视他,毫不犹豫地回道:“自然是为了大梁江山社稷,为了天下苍生。”   “既然这样,”齐让向后半靠在椅上,“现在新帝给了你机会,去做就是了。” 第四十一章   因为赶回的及时,早朝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提前等在仁明殿的郑经耳中,所以除了休息这几日耽误了课业并且忘记了上堂课学的东西惹得一向严谨的郑太傅不满,整堂课也还算上得相安无事。   虽然获得了加倍的作业。   “陛下,”前脚送走郑太傅,后脚陈敬推开暖阁的门,压低了声音道,“太后正在来仁明殿的路上。”   “朕就知道母后会来……”齐子元半趴在书案上,正对着厚厚的《资治通鉴》发愣,闻言慢慢坐直身体,满脸无奈,“母后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消息灵通。”   “陛下要是不想见太后,不然……现在就去永安殿,或者干脆请太上皇过来?”陈敬瞧见齐子元的样子,思索着开口,“太后就算想说什么,有太上皇在场多少也会顾忌。”   “唔,有道理,”齐子元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陈敬你变了,出这样的主意,也不怕被母后知道。”   “奴婢只想替陛下分忧,”瞧见齐子元的样子,陈敬也跟着笑了一声,而后问道,“那奴婢去请太上皇?”   “算了,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总有皇兄不在的时候,母后这面肯定还是要见,”齐子元端起手边已经凉透的茶盏浅浅喝了一口,脸上的笑意散去,神色认真起来,“今天早朝是朕自登基以来第一次主动做的决定,其后的种种,自然也该自己来面对……朕有这个准备。”   看着面前少年认真的样子,陈敬怔了怔。   从登基到现在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那个穿着冕服一脸懵然的小皇帝好像不知不觉间就成长了起来。   而这期间付出了多少,有又多少无奈,自己作为贴身内侍,最清楚不过。   在心底叹了气,陈敬躬着身开了口:“奴婢去殿外迎接太后。”   “好。”   齐子元应了声,合上面前的《资治通鉴》,顺手捞了本奏章看了起来。   等到周太后进门的时候,齐子元已经看了一会奏章,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在周太后脸上微微停留了一瞬,而后才站起身,弯起眼睛笑眯眯地行礼:“母后。”   “哀家来的不巧,打扰了皇儿处理朝务,”周太后说着话,目光扫过齐子元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苍白的脸,立时皱起眉头,“不是说病已经好了,皇儿怎么看起来还这么憔悴?”   “病确实是好了,”齐子元说着话,走过去扶着周太后落了座,适时解释道,“昨夜处理了点堆积的朝务,睡得有些晚,待会吃过午膳睡一会就好了。”   周太后回过视线,看了眼堆满了奏章的书案,语气放和缓了些,又带了点无奈:“哀家知道朝务紧要,但皇儿病才好,还是应该多注意身体。”   “母后说得儿臣记住了。儿臣近段时间忙着处理朝务,一直没空去慈安殿探望,现在还要母后来担心儿臣的身体,”齐子元给周太后倒了茶,奉到她手里,“瞧着母后也清减了许多,更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这话倒是真心实意的。   虽然在许多事上齐子元都无法认同周太后,却从未怀疑过对方的目的和动机——一个母亲对唯一的儿子近乎本能的爱。   因而尽管知道那一切都是给予原主的,作为受用者,齐子元还是愿意在适当的程度上给与一些属于儿子的回应。   “皇儿……”周太后捧着茶盏,目光凝在齐子元脸上,半天才发出一声感慨,“皇儿长大了。”   类似的话在登基那天齐子元也听过。   只是那时候他刚穿过来,面对自带威严的周太后只有惶恐和担心暴露身份的忐忑,并不能体会她看着数年不曾见面的亲子身穿冕服坐上龙椅成为天下之主的心情。   而现在,经历了这几个月,虽然不算朝夕相处,却多少能明白对方的心情。   齐子元回身在对面的圈椅上坐下,看着周太后喝了口茶,才缓缓开了口:“母后今天来,是为了春闱的事儿?”   周太后端着茶盏的手微顿,一双眼里是分明的讶异。   齐子元知道那是为什么——先前不管是宗亲的事儿还是大婚的事儿,自己都端了一副懵懂的样子装傻充愣地拉扯,今天突然这样直接,多少有点猝不及防。   “母后,以宋清为此次春闱主考,是儿臣翻遍了历届春闱的文书,又看了百官们的奏章后深思熟虑的决定。”见周太后捧着茶盏不说话,齐子元又开了口,“宋清学识渊博、秉性正直,又是寒门出身,一路从乡试到殿试最后得了状元,最是能理解这些举子们的心思,满朝上下再没人比他更合适做主考。”   “若只论才学和过往经历,他确实做的了主考,”周太后放下茶盏,看着齐子元,“但皇儿,这宋清背后……”   “母后担心宋清是皇兄的人?”齐子元截断了周太后的话,反问道。   “若只是哀家担心倒也罢了,”周太后皱眉道,“皇儿可知道,今日早朝过后宋清径直去了永安殿。”   “宋清要真是皇兄的人,暗中想和皇兄有什么联络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让母后发现,”齐子元并没多惊讶,反而托着下颌思忖道,“皇兄退位数月都相安无事,偏偏这时候宋清跑了趟永安殿……大概是和母后一样不理解为什么朕会选了他做春闱的主考。”   “哀家知道这段时日皇儿和太上皇走得近,也乐得见你们兄弟融洽。但皇儿,身在帝王家,有些时候不可太过天真。”见齐子元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周太后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先前不同意借助宗亲的势力也就罢了,大婚的事又一时半会定不下来,若是这个时候再让宋清这些人起了势头,后果不堪设想。”   “母后眼里不堪设想的后果……是皇兄会借助宋清拿回皇位?”齐子元给自己倒了盏茶,“那儿臣倒是有些想不明白,您说为什么皇兄不在刚醒来的时候就动手呢。”   周太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拧起眉头,却没回答。   齐子元也不在意,喝了口茶,继续说了下去:“皇兄在位多年,在这朝中既有宋清之类精明能干的亲信,又有掌管宫禁宿卫的岳丈许励,外祖江深老将军更是手握重兵。相反我们母子……那时我刚登基,因为常年在乾州,连朝臣都不认识几个,母后更是多年来一直困在这深宫里,背后虽然有个周家,却也不是全然和我们母子站在一起的。若皇兄那时动手……”   “他那时动手未必就能成功,”周太后终于开了口,“江家虽然手握重兵,可是北关偏远,调兵会都城并不是容易的事。至于许家,淑德皇后早逝,这段姻亲也跟着名存实亡,而许励为人心机深沉,最擅左右逢源,并不值得信任。至于宋清之流虽然能干,到底出身寒门根基不牢。除了这些,齐让虽然在位多年,这朝中的文武群臣,未必就站在他那里。”   “不站在皇兄那儿难道就一定会站到我这儿?”齐子元微垂眼帘,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两声,“父皇虽然只有皇兄和我两个儿子,祖父却并不是只有父皇一个儿子,更或者,如果想的话,这江山也不一定非要姓齐。”   这话从一个皇帝嘴里说出来,简直令人震惊,周太后瞪大了眼睛,半天才开口:“你想说什么?”   “其实母后明白我的意思,也明白皇兄的意思,不然当初又怎么会按着皇兄的意愿,用秦远了结了刺杀案,”齐子元道,“皇兄没有一举成功夺回皇位的把握,您也没有能了结他的信心,与其我们兄弟相斗让别人得了可乘之机,不如让我先坐稳这个皇位,保住大梁的江山社稷。”   “……是,”周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承认了齐子元的猜测,声音也低了几分,“既然皇儿清楚,齐让当日没动手只是因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更不该再重用宋清等人。”   “可是母后,我不用宋清他们,又该用谁呢?”齐子元轻轻叹了口气,“母后您出身周家,最是知道这些世家大族的腐朽,世家子弟凭借着恩荫,随随便便就可以入朝为官,若是再让他们去做春闱的主考,寒门子弟又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呢?”   周太后张了张嘴:“可……”   “我知道皇兄存在一日,就对这皇位存在着一分威胁,所以母后才苦心经营,想方设法地去去除他在这朝中的势力,”齐子元抿了抿唇,“可是母后,我坐上这个皇位,总不能就只是为了打败皇兄吧?”   他回转视线,看着堆积在书案上厚厚的的奏章,“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既然占了这个位置,我就想为这大梁的江山和天下的百姓竭尽所能。这样即使将来某一日有了什么契机,皇兄还是拿走了本属于他的皇位,回想起在位的这段时日,我问心无愧。” 第四十二章   “皇儿……”   周太后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久久地看着齐子元。   对于这个唯一的儿子,她一直是觉得有所亏欠的。   生在这帝王家,享受了无与伦比的尊贵,却也同样承受了种种的无可奈何——不管是当年让十岁出头的齐子元远离生母远赴乾州当藩王,还是在朝局混乱的时候召他回都城继承大统,都不是他们母子主动的选择。   如果有可能,她倒是宁愿齐子元能一直留在乾州当一个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藩王。   所以也只能竭尽所有去守护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血,却从没想过当年离开时还懵懂的孩童已经成长到不再需要保护,甚至在不知不觉间把大梁的河山和天下百姓扛在了肩头。   “尽管口口声声说你长大了,哀家总还是把你当成小孩,想要去引导你,甚至掌控你。”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太后终于深深吸了口气,看着齐子元的一双眼里闪烁着难以言明的情绪,“虽然出乎意料,也不是完全认同和理解,但哀家还是很高兴你能有自己的主见和坚持。这些年没在哀家身边,你也还是很好地长大了,长成了比哀家料想的更像一个皇帝的样子。”   自穿越以来,齐子元见到的周太后一直是强势又威严的。   她十几岁入宫,坐在这皇城里最尊贵的位置上,历经了三代皇帝,面对过重重的阴谋与勾结,早已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极少会像现在这样袒露心迹。   哪怕原主在的时候,母子之间应该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推心置腹。   这么想着,他难免有些心软,向前走了几步,在周太后面前蹲下,微仰起头,语气也放轻了几分:“所以母后,就让儿臣按着自己的想法做吧。”   周太后垂下眼眸,对上他的眼睛,缓声问道:“如果哀家不同意,你会改变此次春闱的人选吗?”   “不会,”齐子元毫不犹豫地开口,“不止母后,哪怕这满朝的文武都不赞同,只要宋清还是最合适的人选,儿臣就不会改。”   少年的眼睛如往日一般明亮,却又带着从未变过的坚定。   周太后看在眼里,心底有几分无奈,却又有欣慰。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齐子元的头发,而后点头:“那哀家知道了。”   或许是被齐子元说服,又或者是了解了齐子元的坚定,接下来的日子,周太后果真没再过问春闱的事儿。   少了最大的阻力,齐子元依然没获得多少清静——归根结底周太后在意的是齐让的威胁,宋清担不担任主考这件事于她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对朝中的很多人来说,却是切实地影响到了自身利益。   “所以,”齐让停下教许戎写字的笔,看着半趴在自己书案上的少年,“陛下今日跑到我这儿来,是躲清静的?”   说完,伸手拍了拍许戎,示意他继续练字,自己起身倒了杯茶递到愁眉苦脸的齐子元手边。   “唔,差不多,”齐子元接了茶,却还趴在书案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在早朝上吵来吵去也就罢了,反正我也习惯了,奏章也可以当没看见,还有来仁明殿的,进门话也不说,直接就跪,不然就是哭天抹泪,痛呼让宋清做主考有违祖制,于社稷不利,你要问他违背了哪条祖制、怎么对社稷不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问就干脆昏死过去……一个个演技这么好,每天来上朝真是委屈他们了。”   明明是在抱怨,却并不让人觉得厌烦,不止齐让,连正在一边喂鹦鹉的江维桢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陛下怎么不干脆就拒见,有近卫在,难道还怕他们硬闯?”   “他们是不会硬闯,他们只会跪在仁明殿的门口,不管陈敬怎么去劝,见不到我就不走,”齐子元无奈道,“也不能真的让近卫去把他们抓走,所以只好我走了。”   齐让坐回书案前,看着他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后悔了?”   “没有,当初做决定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齐子元喝了口茶,“说实话,这已经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母后的缘故,反正周家几个大家族都很安分,剩下这些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吵是吵了点,归根到底都是道德绑架,反正我又没什么道德。”   齐让愣了愣:“什么?”   “就是,拿自己的性命作为要挟以达成自己的诉求,归根到底还是要被要挟的人在意他们的性命……当然我确实挺在意的,”齐子元说着,摸了摸鼻子,“所以让陈敬去太医署请了几位太医过去,那些大人们若是有什么不适,也可以及时诊治。时日久了他们自觉没趣,也就不来了。”   说到这儿,他长长舒了口气:“幸好这段时间,朝堂内以春闱为主,并没有别的要紧的事儿,正好郑太傅也告了病,我就当稍微休息一下了。”   齐让轻轻挑眉,和站在木架前的江维桢交换了视线:“郑太傅告病了?”   “嗯,说是那日来皇城的时候吹了风,年纪大了身体耐不住,”齐子元微垂眼眸,“也可能是因为我任用宋清气病了……皇兄当年推行新政,郑太傅不是也极力反对吗?”   齐让正要去纠正许戎的字,闻言抬起头朝齐子元看去:“陛下连这也知道?”   “这皇城里哪有什么秘密,更别提郑太傅当初可是当朝和皇兄起的争执,”齐子元撇了撇嘴,“太傅大概一直觉得……我虽然天资不如皇兄,做皇帝也不如皇兄果决有远见,但胜在乖顺听话也还算努力,或许可以当个守成之君,没想到我虽然不如皇兄,却还是做了和皇兄一样的事。”   “你并没有不如我,”齐让安静地听他说完话,才开口,“只要你想,会成为比我更好的皇帝。”   “我从来没想过要超越皇兄,”齐子元看着齐让,认真道,“皇兄对江山社稷和天下百姓的责任是与生俱来的,我只是因为坐到了这个位置,尽可能去做一点自己觉得对的事,至于以后……我没想过,我甚至连春闱结束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能够做好当下的事,已是十分不易,”齐让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当年若是有陛下的通透……”   “我也不是通透,我是……”齐子元歪着头想了想,“可能因为从小没人对我抱有什么期望,所以我一直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健健康康地长大,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对其他的事,也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皇兄却不一样,出生即是太子,自幼被寄予厚望,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尊贵,也承担了这天下最重的担子,自然不可能像我这么没心没肺。”   “你……”齐让眼睫颤了颤,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半天才道,“那就希望陛下能一直这么没心没肺。”   “好,”齐子元弯了弯眼睛,举起手里喝了一半的茶盏,“皇兄的祝福我收下了!”   话落,扬手喝光了杯中的茶,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果然不能一直待在仁明殿,和皇兄聊一会,我心情好多了。”   齐让明明没说什么宽慰的话,甚至还被反过来安慰了几句,但时日久了,早已习惯了对方的   性格,也不多言,反而将手里的笔递了过去:“那陛下来陪许戎写一会字?”   看着悬在面前的笔,齐子元微滞,微垂视线,正对上许戎充满期待的目光,抽了抽鼻子:“……皇兄,我的字你也见过,就别误人子弟了吧?”   “练了这么长时间摹本,陛下的字也进步了不少,”齐让说着站起身来,让出位置,“虽然还差火候,教许戎足够了。”   听齐让这么说,齐子元也不再纠结,立刻起身绕了过去,在许戎身边坐下:“阿咬在写什么?”   许戎朝他身上靠了靠,而后才乖乖回道:“《中庸》。”   上次见面还在读《大学》,这才几天,已经到《中庸》了?   不愧是齐让教的孩子。   这么想着,齐子元忍不住朝齐让看去。   齐让刚给自己倒了杯茶,感觉到投过来的视线立时抬起头来,而后笑了起来:“他年岁还小,学这些只是为了认字,顺便读来当睡前故事。”   “睡前故事倒是挺合适的,”齐子元赞同地点了点头,“我还以为皇兄是要按着自己小时候来要求他呢。”   “我像他这个年岁也只是刚开蒙……”话说了一半,齐让微顿,目光在许戎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到齐子元身上,“陛下好像一直没问过许戎的身世?”   “那皇兄知道吗?”齐子元反问道。   齐让点头:“知道。”   “皇兄知道就好了,”齐子元说着,伸手轻轻捏了捏许戎的脸,“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说他叫阿咬,至于其他的,就不重要了。” 第四十三章   对许戎来说,练字并不算什么辛苦的事儿,对齐子元却未必。   尤其难得空闲还要一直坐在书案前,多少有点自讨苦吃。   因此没多一会他就先放下了笔,得了齐让同意后毫不犹豫地领着许戎到院子里玩起了鞠球,然后把自己玩了个筋疲力竭,用完午膳哄许戎午睡的时候也挨在旁边跟着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了半个时辰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色暗了许多,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齐子元懵然地坐了一会,看见身旁还睡得香甜的许戎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轻手轻脚地下了软榻,穿上外袍和鞋子出了门。   齐让正坐在殿外游廊上赏雨,或者也不是赏雨。   他整个人靠在软椅上,微闭着眼,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才慢慢睁开,指了指身边空着的软椅,又合上了眼帘。   齐子元便在那软椅上坐了下来。   许戎还在睡着,江维桢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四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雨滴落到青石板上的声音,还有身边齐让清浅的呼吸声。   齐子元有时候会觉得,永安殿是这皇城里的净土。   每次来到这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安静地坐上一会,喝上一盏茶,也可以忘掉朝堂里的烦扰,全身心地放松下来。   虽然十分坚定春闱主考的人选,这段时日他依然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压力的来源并不是朝堂内外的反对意见,而是他自己——在皇位上坐的久了,愈发明白自己每一个决定甚至无心的一句话都有可能影响到旁人的一生。   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要勇于做出决定,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想当一个皇帝,尤其是一个好皇帝,或许真的需要一些与生俱来的魄力。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扭过头,朝身边看去,而后就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眼睛。   四目相对,齐让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稍稍坐直了些许,倒了盏茶递到齐子元手边。   齐子元垂眸往那盏茶上看了一眼,又抬眼看向齐让。   虽然知道现任皇帝和太上皇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之间没办法做到毫无保留。   但是莫名其妙的,仅是坐在这里,被这双眼睛注视着,就能获得别的地方得不到的安宁。   还有坚持做自己的勇气和魄力。   齐子元捧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回过视线发现学着齐让又靠回了软椅里,这次却没闭眼睛,而是安静地看着游廊外的雨。   齐子元便也跟着赏起了雨。   就这么一起在游廊里坐了一个下午,直到陈敬忍不住过来询问齐子元要在哪里用晚膳,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皇兄,天要黑了,我先回去了。”   齐让也不挽留,放下手里的茶盏点了点头:“雨还未停,回去的路上当心。”   “好,”齐子元接过陈敬递过来的纸伞,弯了眼睛,“那我改天再来打扰皇兄。”   齐让也跟着笑了起来:“好。”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永安殿里亮起了烛火。   看着齐子元从视野里消失,齐让才从软椅上起身,回到了殿里。   江维桢正按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古方配药,旁边跟着个极力想要帮忙的许戎。   “正好,快帮我把小不点拉走,”看见齐让,江维桢仿佛看到了救星,“他和你小时候一样,没有一点学医的天赋。”   齐让难得瞧见他在配药的时候这么手忙脚乱,站在桌案前笑着看了一会,才朝许戎招了招手:“我念书给你听。”   “好!”许戎立刻把一直攥在手里极力想要塞给江维桢的药材放下,“还念《中庸》吗?”   “我又不指望你去参加春闱,不用非得四书五经,”齐让伸手拿掉了他头上沾着的药渣,“话本也行。”   许戎一双眼睛亮了起来,又有些困扰:“可是我有好多话本,念哪一本呢?”   “你可以自己选,”齐让笑道,“但按你的性格,怕是要选好一会了。”   “才不会,我现在就去拿!”   许戎说完就迈着小短腿跑进了内殿。   “总算消停会!”眼见许戎进了内殿,江维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探头在药方上看了一眼,一边说着话,手中的动作没停,“我有时候真觉得神奇,四书五经那种枯燥东西小不点都听得进去甚至还能背得下来,就这点药材,他怎么一个都记不住。”   说着,他一手拿起一样药材,伸到齐让跟前:“这个当归,这个独活,从外形到气味完全不同的两样东西,教他认了至少一刻钟,信誓旦旦地说记住了,只要我伸手,一定会拿错,我原本配一副药才要多久,他在这儿帮了会忙,我又要从头开始了。”   “可能就跟你小时候前一日学过的字第二日就忘了一样吧,”齐让顺手将那两样药材接了过来,仔细打量之后,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困惑,“这不就是一模一样?”   江维桢:“……”   他低头看了看齐让手里的药材,又抬头看了看齐让的脸,一瞬沉默后,劈手将药材拿过来,放回了原处。   “算了,看见你我就该知道,有些人天性就是学不来医术,”说着,江维桢直接转了话题,好像多聊一句都是对桌案上这些药材的不尊重:“你和新帝在游廊上坐了一下午,聊什么了?”   “断断续续聊了几句天气,品鉴了今年的新茶,”齐让对这些药材也确实不感兴趣,顺着他的话回忆道,“也有好一阵一直在赏雨,都没怎么说话。”   “新帝还真是来躲清静了,”江维桢轻轻挑眉,一边找自己要的药材,一边诧异道,“我还以为他会和你聊聊春闱的事儿。”   “春闱的事儿他处置的很好,不管是下令宋清等人搬进贡院以断绝和外界的联系,还是之后对试卷糊名和誊录的要求,连带开考那几日贡院周围宿卫的安排,事无巨细……哪怕是我在位,也未必想得到这么周全,”齐让说着话,顺手拿起一根山参闻了闻,“他虽然年纪小,看起来温和好相处,却极有主意,虽然口中抱怨着,但这段时日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久,也没见谁能让他改了这主考的人选。没有困惑和犹疑,自然也不需要专门拿出来聊。”   江维桢听着,轻轻点头,又忍不住感慨:“我先前觉得,先帝那副糊涂样子,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是因为你身上有我江家的血脉。现在看见小皇帝这样……难不成是因为周家的血脉?”   齐让正要把山参放回桌上,闻言动作一顿,随即笑了一声,不置可否:“或许吧。”   “以前不是都不让我说先帝的错处,”江维桢奇道,“今天怎么不管了?”   齐让把手里的山参扔到江维桢面前:“忘了。”   江维桢瞪大了眼睛:“忘了?”   “先前不让你说,一方面是怕你说惯了,在外面一时不察惹下口舌的麻烦,另一方面是……自欺欺人,”齐让自嘲地笑了一声,“就像是我在皇陵里立的那块圣德碑,精心矫饰碑文极尽夸大父皇的功绩,试图让后世相信他真的是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最后骗的是自己而已。”   “你那块圣德碑也不是完全矫饰,”见齐让这么说,江维桢反倒改口,“我虽然没赶上,也听说先帝在位初期还是做了许多事,要不是后面沉迷修道也不至于……唉,人无完人嘛,先帝虽然是天子,现在看来,也还是个普通人。”   “是啊,人无完人……天子亦是凡人。”齐子元说着话,在旁边的圈椅上坐下,思绪微转,突然又开了口,“明日安排人去打探一下周家的消息。”   “周家?”江维桢抬眸,“打探什么?”   “太后或许能被新帝说服,但周家还有其他几个大家族素来是利益为先。我担心他们知道新帝打定了主意不会更改,暗中起了别的心思,”齐让思索着开口,“宋清几人进了贡院,外面又有宿卫看守,暂且可以放心,就怕开考那日再起变故……总之还是先去打探一下。”   “明白,”江维桢点了点头,又有些奇怪,“刚不是在说新帝,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了?”   “天子亦是凡人……新帝聪慧通透,在处置春闱的事儿上极尽周全,却唯独不善察人心,”齐让摇了摇头,“他天性温良,习惯了以善意看人,处事也一贯坦荡,朝堂中这些肮脏的心思,怕是想都没想过。”   江维桢毕竟出身江家,有一个当皇后的姐姐,和一个十几岁就当了皇帝的外甥,多年来也跟着见识了不少,齐让一提,便皱起了眉头:“朝中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还不如疆场上直来直往的刀剑……那你不打算和新帝说一声?”   “他连和北奚勾结的许励都不会轻易处置……就算说了,也只是平增困扰而已,”齐让摩挲着手指,“像周家这样的世家大族,须得有切实的罪证和合适的时机,才能一举掀翻。” 第四十四章   日子一天天过,朝堂上关于春闱的争论也逐渐止歇。虽然总还有些不死心的,在奏章被退回后跑到仁明殿后长跪不起,但不管是日晒还是雨淋,中暑还是着凉,除了得到太医的悉心诊治和送到府里的珍稀药材补品,没一个能让善良单纯的小皇帝改变主意。   几次三番的折腾了几次,终于到了开考这日。   春雷乍动,惊醒了睡梦中的齐子元,他茫然地睁开眼,瞪着熟悉的床顶,逐渐恢复了意识。   殿内一片昏暗,一时分不清时辰,齐子元揉了揉还在突突跳的心口,又深呼吸了几次,让自己稍微平复了一点,才慢慢坐起身来,对着外面唤道:“陈敬!”   “陛下?”陈敬听见声响,匆匆忙忙地进了门,瞧见他面色苍白的捂着心口,连忙上前来,担忧道,“您这是怎么了?”   “做了噩梦,又被雷声吓到有点回不过神,缓会就好了,”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接过陈敬递过来的水,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陈敬说着话,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齐子元的额头,感受到还算正常的温度稍稍放心了些许,温声劝道,“今日休朝,陛下可以再睡一会。”   “一闭眼就做噩梦,睡不着了,”齐子元喝了水,感觉稍稍舒服了一点,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声音,皱起眉头来,“怎么又下雨了?”   陈敬接了水盏放回小桌上,点头道:“下了有一阵了。”   “怎么古往今来都是一到考试这天就要下雨,”齐子元说着,起身来到窗边,拉开窗子向外看了看,“前几天都好好的,一开考居然这么大的雨……”   “陛下,古语说遇雨则吉,”陈敬跟到窗边,瞧见齐子元还是皱着眉头,立时劝慰道,“在开考这天下雨也算是好兆头了。”   “但愿吧,”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回过头朝着书案看了一眼,“今日有什么紧要的事儿吗?”   “奏章陛下昨日都看完了,今日的还没送过来,若说紧要的事儿……”陈敬思索着,“太后前几日让人送过来的画像陛下还没看。”   “画像……”   虽然那日在慈安殿被反将了一军,周太后依然没放弃立后的事儿,陆陆续续地往仁明殿送了几次画像,齐子元也不拒绝,只借口朝务繁重要等春闱过了再说,勉强糊弄到了现在。   其实已经完全忘到了脑后。   这时提起来多少有点心虚,齐子元轻咳了一声:“这次多少份?”   “奴婢那日数过,二十余份,”陈敬回道,“送画像的人说这次的都是来自江南望族家的千金,最是温婉柔顺,乖巧可人,太后从中挑了一部分专门给陛下送过来的。”   “温婉柔顺,乖巧可人……”齐子元皱了皱鼻子,“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形容。”   陈敬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法,不由反问:“陛下不喜欢温婉柔顺的?”   “怎么说呢……其实词本身没什么问题,”齐子元想了想,“但人其实是复杂的,哪是几个词就概括了的。而且是人就会有脾气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怎么可能有人活着就只是一味听别人的话,讨别人的欢欣。”   陈敬沉默地听完,感觉自己理解了齐子元的意思,又十分困惑:“但陛下是天下之主,听您的话讨您的欢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朕是天下之主又不是神仙,也不可能事事都对,文武朝臣没事儿都还会反驳朕几句呢,前几天跪在仁明殿门口那些个你忘了?”齐子元扭过头瞧见陈敬愈发迷茫的神情,轻轻笑了一声,“倒也不是非要找个人来反驳我和我对着干,而是……”   他说着话,思绪有些飘散,“虽然是要共度一生,但每个人依然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脾性、自己的思想还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是觉得有血有肉的人之间才能相互吸引……那画像终究只能挂起来做个装饰。”   陈敬似乎是被齐子元颠覆了三观,瞪着眼睛愣了半天,才迟疑道:“那今日这画像陛下还看吗?”   “不看了吧,画像再好看,朕也只觉得是画师技艺了得,但又不是让朕选画师,”齐子元想了想,“母后那边要是问,就说朕都看过了,觉得都还不错,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反正先敷衍过去,以后再说吧。”   “是,奴婢明白了,”陈敬应了声,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没忍住又问道,“那陛下今日要做些什么?”   “今日吗?”齐子元回转视线,看着窗外的雨,“朕想去贡院看看。”   “去贡院?”   大清早地被敲开殿门江维桢已经十分茫然,得知面前被雨水浸湿了衣摆看起来有些狼狈的小皇帝是想去贡院更是诧异。   “是啊,”齐子元也不解释原因,只是道,“朕已经让他们备好了车马,来问问皇兄要不要一起。”   “这个天气?”江维桢顺着半敞的殿门向外看去,卯时刚过,又因为阴云密布,外面是一片昏暗,瓢泼大雨落在地上,很快在青石砖上积成大大小小的水洼,“陛下光从仁明殿过来衣摆都湿了,到贡院去岂不是要淋透了?”   “淋透了就换嘛,这种天气士子们都还是要去考试,朕只是去看看,还有马车和雨具,”话说了一半,他越过江维桢,看向内殿方向,声音轻了几分,“皇兄……我吵醒你了?”   “没,我醒了有一阵,”齐让站在内殿门口,身上还穿着中衣,平日里高束成髻的长发也披散在肩头,神色里难得带了几分慵懒,“陛下要去贡院?”   “嗯,今天没什么事做,一时兴起想去看看,”齐子元看着齐让,“皇兄一起吗?”   “正好我也没什么事做,”顶着江维桢不解的目光,齐让点了点头,“一起吧。”   江维桢难以置信:“阿让?”   两道目光同时看了过去,齐子元抿了抿唇,目光里带着迟疑:“皇兄的身体不能去吗?”   “……能,”迎着那张还沾着雨水的脸,江维桢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别淋雨就行。”   “我会照顾好皇兄的,”齐子元保证完,又看向江维桢,“江公子一起吗?”   “贡院我就不去了,倒是可以一起出皇城,反正也没事做,正好回江家,”江维桢想了想,“我去叫小不点。”   一刻钟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出了皇城,在御街街口分开,一辆朝着江家的方向而去,另一辆直奔贡院。   离开考还有一会,贡院附近停了不少的马车,还有三三两两的学子,有的撑着纸伞,有的披蓑戴笠,排着队准备接受门口宿卫的检查而后进入贡院。   “幸好考试用的笔墨纸砚还有过夜的被褥都让礼部统一准备的,”齐子元顺着车帘向外看了一会,忍不住道,“不然这么大的雨,带进去也都淋湿了。”   齐让收回视线看着他:“连三餐都统一安排,陛下考量的确实周全。”   “我就是想与其每样东西都去翻找有没有夹带,不如统一准备一样的嘛,”齐子元轻声道,“而且……我知道能考上举子的家境多少都过得去,但到底是全国各地跋山涉水过来的,在那小小的号舍里一待就是三天,饮食起居还是统一安排更好一点。”   “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难得见齐子元神情严肃,齐让不禁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剩下的就靠他们自己了。”   “是啊,我只能尽可能地保证这是一场公平的考试,”齐子元深深吸了口气,语气感叹,“十年寒窗苦读,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的。”   雨越下越大,贡院外排队的学子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个也进了门,驻守在贡院四周的宿卫开始清场。   四周的马车陆陆续续地离去,韩应的声音从马车外响起:“陛下,太上皇,宿卫朝咱们马车来了。”   “嗯,”齐让应了一声,看向身边的齐子元,“要进去看看吗?”   “进去会影响秩序吧?说不定也会影响参考学子的情绪,”齐子元摇了摇头,“看见顺利开考我就放心了。”   “那走吧,”齐让对着马车外吩咐道,“先离开这里。”   “是。”   韩应回完,马车便再次启动,缓缓地离开了贡院。   天昏地暗,风急雨骤,一路沿着长长的街巷前行了一会,连人影都没瞧见几个,一向繁华热闹的都城在暴雨中不得不沉寂下来。   齐子元原打算再逛一逛,这会也没了兴致,半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好像下不完的雨,有些无奈:“只能回皇城了。”   “索性陛下回去也无事做,”齐让看着他的样子,突然开口,“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   齐子元转过头看他,眼里是分明的期待:“去哪?”   在车窗上趴了太久,他脸上也溅了雨水,齐让瞧着,不自觉就伸出手去:“待会陛下就知道了。” 第四十五章   入春之后天气暖了许多,齐让的指尖却还是凉的。   齐子元怔了怔,直到感到那手指从脸上轻轻蹭过,才意识到对方是在给自己擦雨水。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什么了不得的举动,过往和稍微关系好的室友勾肩搭背喝一瓶水在一张床上睡觉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但对他和齐让来说,却又是有些突兀的。   哪怕近来算得上是朝夕相处,他们之间最亲近的接触也不过是像刚刚那样拍一拍肩膀,又或者递过来一方锦帕。   这么想着,齐子元忍不住抬眼,朝齐让看去。   四目相对,齐让有一瞬的凝滞,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好了。”   齐子元点了点头,眉眼微微弯了弯,脸上漾出笑纹:“谢谢皇兄。”   “没事。”   齐让面上淡淡的,却在齐子元收回视线后忍不住低头朝自己的手上看了一眼,而后才掀开车帘,对着韩应低低吩咐了几句。   狂风骤雨仍未止歇,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   齐子元对都城并不熟悉,掀开车帘瞧见的也只是空荡荡的陌生街巷,连个人影都没有,时不时地还要溅一脸的雨水,索性也不再向外看,放下车帘坐正了身体。   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到了齐让身上。   可能因为是被迫接受这个身份,虽然口口声声叫着“皇兄”,齐子元却从来都没有过把身边这人真的当过哥哥。   他们之间的熟识和亲近是日积月累的,与原主身上自带的血脉没有任何关联,虽然起初有过伪装和隐藏,但之后的每一次相处,展现在齐让面前的不是占了他皇位的昭宁帝,而是那个来自现代的大一新生齐子元。   那齐让呢?   他和原主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亲密的兄弟关系,之后这段时日展现出来的种种温柔和呵护,是不是也只是因为他面前这个齐子元?   脸上的雨水已经擦干了,却好像还停留着微凉的触感,让齐子元忍不住抬手在脸上轻轻摸了摸。   齐让察觉到他的动作,微抬眼,温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   齐子元摇头,手指却在脸上又揉了两下,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齐让的视线在那红痕上微微停留,而后阖起眼帘:“雨下得太大,要等一阵才能到,陛下可以小憩一会。”   “嗯。”   齐子元应了,也跟着闭起眼,思绪慢慢飘散起来。   居然真的在这昏暗的马车里睡了过去。   齐子元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好像做了梦,以至于被叫醒的时候还沉浸在其中不能完全抽离。   明明是印象深刻的一个梦,睁开眼却又忘了个一干二净,直留下莫名的惊痛,让他忍不住揉了揉心口。   齐让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在纷杂的风雨声里依然清晰:“醒了?”   “……嗯。”   齐子元应了声,找回抽离的意识,慢慢坐直身体,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掀开车帘望出去,只瞧见一条狭窄的偏巷,还有一道不知通向哪里的角门。   “这里是江家的偏门吗?”齐子元回过视线,有些好奇的看向齐让。   “微服出行不宜不引人耳目,只能委屈陛下来走这偏门,”齐让解释完,突然回过神来,有些诧异地看着齐子元,“陛下怎么知道这是江家?”   “皇兄自幼在皇城长大,对这都城也没比我熟多少,”齐子元把手伸到马车外,由着雨水淋湿掌心,语气轻松,“这种天气里临时起意想去的地方,也只有江家了。”   “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聪慧,”齐让笑着摇了摇头,语气里有几分感慨,“我也有好多年没来过江家了。”   即使还是太子的时候,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大多的时间都用在了课业上,到后来继了位朝务繁忙更是不得闲暇,没多久外祖父和江维桢也先后都去了北关。   到身死的那一刻,好像已经有十多年没再进过江家的门。   似乎察觉到了齐让瞬间变化的情绪,齐子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却也没出口劝慰,而是拿起放到一旁的油纸伞递了过去:“那我们走吧,皇兄。”   齐让接了油纸伞,目光却停在齐子元脸上,而后笑了一声:“好。”   雨势比晨起出门的时候还要大得多,即使撑了伞,进了角门跟着府里的小厮一路沿着回廊前行,等终于进门的时候,两人身上的衣物还是淋湿了大半。   齐子元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提着衣摆随手抖了两下,回身瞧见齐让身上的雨水,想起了出门前江维桢的话,立时紧张起来:“皇兄你……”   “这点雨水不要紧,但是再耽搁一会搞不好连着陛下你都要着凉,”江维桢拿着两条布巾从里间出来,将其中一条扔给齐让,另一条递给齐子元,“我让人准备了干净的衣袍,先各自将就换一下吧。”   有江维桢在,齐子元便放心下来,拿了布巾跟着小厮去后面更衣。   虽然已经穿过来几个月,每次换衣服的时候,齐子元都还是会觉得麻烦。   即使是这江家里随便找出来的衣袍,比不上天子常服的繁复,一层层地穿完也还是折腾了好一会。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齐子元忍不住庆幸——幸好头发没有淋湿,不用重新束发,不然没有陈敬在旁帮忙,自己说不定只能披头散发地出去。   等他回到厅内,发现齐让已经先换好了衣服,正坐在圈椅上,面前摆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却沉着一张脸,明显没有要喝的意思。   “这是见你们淋了雨,阿……”江维桢话说了一半,余光瞥见齐子元,立刻侧过身,“正好,陛下,这碗是你的。”   齐子元这才发现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同样的药碗,不由迟疑:“我也要喝药吗?”   “哪有什么药,”江维桢不满道,“这是才煮好的热姜汤。”   “热……姜汤?”   齐子元走近了,凑到那碗前轻轻嗅了嗅,确实闻到了一点淡淡的姜味。   却还是没有多少喝下去的勇气。   正犹豫间,一个年轻的姑娘牵着许戎进到厅中,见仨人对着两碗姜汤相顾无言,先开了口:   “我鲜少下厨,但确实是热姜汤不会错的。”   说完,迎上齐子元的目光,她躬身行了一礼:“见过陛下。”   “皇城外不用多礼,”下意识地回完,齐子元扭头看向齐让,“皇兄,这位姑娘是……?”   “是我外祖的义女,也姓江,单字淇,常年随我外祖父驻守北关,闲暇时回府里照看一二,”齐让说着,抬眸朝江淇看过去,面上露出一点笑意,“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江淇也笑了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别来无恙。”   “原来是江姑娘,”齐子元从齐让身上收回视线,转到江淇脸上,“今天冒然过来,叨扰了。”   “陛下不用客气。”江淇说完,又看向那碗热姜汤,“陛下才淋了雨,还是喝了热姜汤驱驱寒气……形色可能差了些,但我刚刚尝过,确是能喝的。”   “就是嘛,”江维桢也跟着开了口,还不忘推了推不动如山的齐让,“好歹是阿……淇的一番心意,你忍心辜负?”   齐让抬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回视线看向江淇:“我不食姜,今日这心意怕是真的要辜负了。”   “我倒是把这个忘了,”江淇歪了歪头,一双眼底带了期待,“那陛下能喝吗?”   “我也……”   齐子元刚想顺着推拒,许戎却跑到了跟前,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阿淇姐姐说的没错,我刚刚也尝过了,不苦的,哥哥不用怕!”   齐子元:“……”   他垂眸往那姜汤上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我能喝的。”   说完,迎着几道目光端起了那碗姜汤,一口气喝了下去。   虽然卖相不怎么样,那热姜汤的味道确实不算太差,最起码要比先前喝过的中药要好喝的多。   就是不知道放了多少红糖,入口之后没尝出多少姜味,只感到了浓重的甜。   “有劳江姑娘了,”齐子元放下空碗,朝江淇笑了笑,“确实还不错。”   “陛下不嫌弃就好,”瞧见齐子元一口气喝光了整碗姜汤,江淇明显高兴起来,回过视线看见齐让前的那一碗又有点惋惜,“就是可惜多煮了一碗。”   “不可惜,”齐让倒了一盏水递到齐子元手里,顺手把面前的姜汤推到江维桢跟前,“维桢。”   江维桢看着面前的碗,难以置信地拧起眉头,还没回神,就听见齐子元也开了口。   “我倒是忘了……江公子一大早抱着阿咬一路走到马车上肯定也淋了雨,”说着话,他放下手里的水盏,语气诚恳,“江公子虽然医术高明,但医者也还是有生病的时候,还是也喝一碗吧。”   “你们……”   江维桢张了张嘴,迎上江淇关切的目光,又改了口:“好。”   而后端起面前的姜汤,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第四十六章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齐子元和江淇莫名的投缘。   大概是因为虽然看起来要更年长一些,但这位江姑娘生性磊落飒爽,言谈举止里带着少女才有的娇憨,让自穿越过来每天面对机关算尽尔虞我诈的齐子元终于有了一种遇到了同龄人的亲切感。   再加上还有个极力想拉着两人一起玩的许戎,没多一会就熟识起来。   “我以前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会在自己家里看阿瞳和新帝一起玩投壶……”江维桢从不远处的两大一小身上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齐让,“说起来你也挺莫名其妙的,一大早的顶着大雨跟他去贡院也就算了,居然还把人带过来了。”   “嗯,”齐让抬眼看他,“你介意?”   “我有什么可介意的,都这么久了又不是不知道小皇帝的脾气秉性,”江维桢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就是想着,等这消息传到朝里,还不知道又掀起什么波澜……你可别忘了,他才重用了宋清,刚安生没几天。”   “没有今日这一趟,”齐让伸手给自己添了盏茶,淡淡道,“他们也未必安分。”   “也是,”江维桢轻轻哼了一声,颇为不屑,“朝里这帮家伙,生怕你跟小皇帝关系好了,巴不得你们两个斗的你死我活才安心。”   “其实他们不是怕新帝和我关系好了,而是怕……”齐让垂下眼眸,浅浅喝了口茶,“怕他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不肯老老实实地由着他们摆弄。”   “这小皇帝确实长了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不过幸好……”江维桢忍不住感叹,“要真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还不知道这朝局变成什么德行。”   变成什么德行?   不算久远的前世记忆不自觉地浮现在脑海里。   先前齐让一直觉得,没走上前世的老路是因为自己占据了主动权,从醒来的那一刻就极力在避免重蹈覆辙。   可到此刻才突然发现,面前这个迥然于前世的齐子元,未尝不是一个重要原因。   重生后的前路本该是孤苦而又艰难的,却因为少年的通透和坚定多了许多始料未及的希冀。   齐让抬起眼眸,看着不远处因为好不容易中了一矢而欢呼雀跃的齐子元,唇边漾起了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柔笑意。   江维桢将那笑意收入眼底,也跟着看了一眼。   江家虽也是世家,家族庞大,亲缘深厚,江深这一脉却人口稀少——他年少从戎,常年住在军中,后宅里只有一位夫人,生下一双儿女。   江皇后入宫后早逝,江维桢成年后去了军中,到前几年不愿独自待在都城的江老夫人也迁去北关,只留了几个还算牢靠的家仆负责日常打理。   江家族亲之间还算亲近,偶尔会过来帮忙照看,到江维桢回都城后却也不轻易上门打扰。   直到这会,这座空荡了多年的宅院恍惚有了那么一点幼时家的感觉。   “挺好的,”江维桢收回视线,从齐让手边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家里已经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   临近晌午,滂沱的雨势才逐渐转小,最后慢慢停了下来。   “这雨总算停了。”江淇向外看了一眼,顺手拿过江维桢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   江维桢明显习以为常,还顺带从怀里摸出锦帕,替她擦了擦前额沁出的薄汗。   齐子元将他们格外自然的互动看在眼里,轻轻笑了一声,转过视线发现有一盏茶递到了近前。   一瞬讶异后,他将茶盏接了过来,弯了眼睛:“谢谢皇兄。”   齐让摇了摇头,目光却仍停在齐子元身上,直到看着他一口气喝光了整盏茶,才垂下眼眸,端起自己的茶盏,也浅浅喝了一口。   许戎到底比不上成人的精力,天刚亮就跟着江维桢从皇城出来,又玩了一整个上午,这会蔫了不少,靠在江维桢身上揉了揉肚子,眼巴巴地开口:“我饿了。”   “饿了?”江维桢捏了捏他的脸,“那正好,我让他们去准备午饭。”   “还是我去吧,天晴了,你带阿让和陛下四处转转,”江淇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正好陛下第一次上门,我想亲手做个菜。”   一句话落,厅内陷入了一瞬的沉寂。   热姜汤的甜味似乎还在嘴边,但对着江淇面上盈盈的笑意,齐子元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什么谢绝的话,不由看向了齐让。   四目相对,齐让轻轻点了点头,适时开了口:“还是让维桢陪你吧。”   说完,微抬下颌,看向江维桢:“如何?”   “……行,”江维桢拉过江淇的手,“府里这些年也没什么变化,算起来,阿让比你还要熟一点呢。”   “那也好,你可以帮我想想做什么菜,”江淇说着话,摸了摸许戎的头,“阿咬一起吗?”   许戎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甚至主动拉着她的手朝着灶房走去,留下江维桢朝着齐让挤了挤眼睛,才跟着出了门。   厅内只剩下齐让和齐子元两个人。   “外面晴了点,”齐让先开了口,“我带陛下四处转转?”   齐子元本也有此意,立刻点了头:“好。”   于是便并肩出了门,沿着回廊向后宅走去。   许是祖宅的缘故,江家占地不小,亭台楼阁花园池塘一应俱全,只是因为年头太久,看起来有些老旧,却也能看出精心修缮和打理过的痕迹。   不知走了多久,齐让在一座院子前停下脚步:“这里是我母后以前在府里的住处。”   齐子元微滞,看着齐让已经推开了院门,便跟着走了进去。   这院子并不算大,位置却极好,临近着花园,却又不会受到前院的打扰。   院内种了几棵高大的梅树,花已经落了,刚冒出一点嫩绿的叶子,给这久无人居住的院子添了些许的生机。   见齐子元一直盯着那梅树看,齐让轻轻开口:“我母后最喜欢这几棵梅树,所以入宫后才让人在永安殿院里也栽了几棵。”   怪不得有一种似曾相识感。   不止那几棵梅树,整个院子包括室内雅致周全的陈设,都和永安殿里格外的相似。   江皇后少女时期该是过得十分惬意的,所以才会在进宫之后,把这座小小院子里的一切一并带了进去。   没想到最后都成了另一个人的念想。   齐子元忍不住看向了齐让。   “母后嫁给父皇的时候才十几岁,”察觉到他的视线,站在屋门口的齐让抬眼看了过来,“直到离世再没回来过。”   他的语气淡淡的,并不显难过,却带了些许遗憾的感叹。   齐子元沉默了一瞬,而后缓缓开了口:“所以皇兄当年才愿意放淑德皇后离宫?”   “你……”齐让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我在寿皇殿见过淑德皇后的画像,”齐子元适时开口,“江姑娘那对梨涡和画像上的差不多。”   齐让轻轻挑眉:“只凭一对梨涡?”   “那倒不是,毕竟过了十多年,和那幅画相比,江姑娘模样变了不少,”齐子元笑了起来,“是上午玩的时候,阿咬不小心喊了一次‘阿瞳姐姐’,虽然他立刻改了口……再想着刚见面的时候你和江公子的态度,顺着猜了一下。”   “你还真是……”齐让笑着摇了摇头,“本想着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先前和阿瞳也从未见过面,没想到就凭着这一丝半缕的东西猜出来了。”   “其实……皇兄可以否认的,”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毕竟此事关系紧要,反正我也无凭无据,只是随意猜测。”   齐让微低头,一双眼安静地看着齐子元:“陛下现在确认了,难道会告诉别人?”   没有一点犹豫的,齐子元立刻摇头:“当然不会。”   齐让笑了起来:“所以我何必否认呢?”   “皇兄……”齐子元怔了怔,也跟着笑了起来,“谢谢。”   这道谢其实是莫名其妙的,齐让却并不觉得意外,而是转过视线,看向院里的梅树:“其实我当年也没想那么多。”   “嗯?”齐子元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回答自己刚刚的话,思绪微微转了转,“那是因为什么?”   “母后当年是自愿嫁给父皇的,皇城里虽然有几多的拘束,但他们当年确是恩爱的,所以我也从来没觉得自小长大的皇城有哪里不好。但阿瞳不一样,她虽然自小长在许家后宅里,却自幼习武,养成个不喜拘束的性子,”齐让思索着开口,声音里带了点无可奈何的笑意,“大婚那晚,我刚一进门她就提剑刺了过来,打算杀了我之后再自刎谢罪。”   “江姑娘她……”齐子元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要如何评价,半晌才道,“之后呢?”   “我当时年岁还小,本也只是为了借许家的势,没有娶妻的打算,夺了她的剑便走了,”齐让道,“到后来……许家确实给了我不少助力,却未尝不是隐患,古往今来外戚乱政的事屡见不鲜,一个母族强大的皇后对我来说并不完全是好事,便随了她的意,让她走了。” 第四十七章   虽然猜到了江淇是假死脱身改名换姓的淑德皇后,却没想到背后的故事会如此……简单。   齐子元沉默了一瞬,忍不住又开口问道:“那江公子呢?”   “维桢?”齐让不明所以,“他怎么了?”   “我刚看他和江姑娘……”齐子元说着,语气迟疑起来,“他们两个没在一起吗?”   “就知道瞒不过你,”扫量着齐子元的神情,齐让思绪微转,突然笑了起来,“所以你以为在阿瞳入宫前他们就两情相悦,而我是为了成全维桢,才同意阿瞳假死脱身?”   看见齐让的笑,齐子元心中有了数,不自觉抬手摸了摸鼻子。   大概是小说电视剧看多了,才会在刚刚瞧见江维桢跟许瞳的互动,就先入为主产生了这样的猜测。   现在稍微想想也觉得离谱——许瞳自幼长在许家后宅,而江维桢据说早早就跟着太医署的老太医研习医术,过往江许两家也没多少交情,在许瞳进宫前,两人说不定面都没见过,更别提生什么情愫。   更何况……   “是我狭隘了。江姑娘当年不过十几岁,为了挣脱桎梏不惜舍弃许瞳的身份,这样的勇气和果决,我却猜测她是为了儿女私情。”齐子元认真道,“而且,这么想对你和江公子也不公平。”   齐让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却很平静:“怎么不公平?”   “按照江公子的为人,不可能在明知父皇已经为皇兄定了和许家的婚事,还任由自己和许家姑娘接触甚至暗生情愫,”齐子元缓缓道,“同样的,皇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娶江公子的心上人。”   “维桢暂且不论,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娶?”齐让垂下眼眸,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当年年幼,不知道我初继位时的处境,更不明白这桩婚事会给我带来的助力。”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皇兄是什么样的人。”齐子元看着齐让的眼睛,语气笃定,“就像当年想要打压许家越来越盛的势头其实有无数的办法,皇兄却偏偏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成全了江姑娘……没了许家的助力固然可惜,但即使当初没有这桩婚事,或许要再费些周章,皇兄也还是一定能够稳定朝局,顺利亲政。”   少年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齐让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恍惚间好像陷了进去。   “我……”他喉头微哽,而后轻轻摇了摇头,“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不该如此轻信他人。”   齐子元歪了歪头:“皇兄又不是他人。”   理所应当的语气,让齐让却不自觉地沉默。   他觉得自己是该说点什么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只是抬手轻轻摸了下心口:“我带你再去别处逛逛?”   “好啊,”齐子元转过视线,朝四下里看了看,“我想去那边的花园。”   江家的花园自然不能和有专人精心打理的御花园相比,但胜在正是百花齐放的时节,入眼是一片姹紫嫣红,沁人心脾的花香扑面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娱乐方式太少,自穿越之后,齐子元对这些曾经浑不在意的花花草草越发喜欢,每个都要上前看上一看,凑近了闻闻花香,辨认一下品类。   齐让便由着他,偶尔在他认不出的时候适时提醒,再一起向前走去。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将盛放的所有花都看了一遍,也到了荷花池跟前。   在池边的亭子里坐下,齐子元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转视线看向齐让:“我光顾着玩了,皇兄走累了吧?”   “我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齐让缓声道,“陛下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也不是小心翼翼,就是……”   齐让身体恢复的情况,齐子元是看在眼里的,一如他一直清楚眼前这位是一个身居高位、心思深沉且手脚健全的成年人,却还是本能地想要去关心和照顾。   齐子元轻咳了一声,转了语气,“我就说皇兄的身体会慢慢变好的。”   齐让愣了一下,才想起齐子元确实是说过这样的话。   只是那时他刚重生,还深深地沉浸在前世的记忆里,面对主动来探望的新帝,满心满眼都是防备和揣测,才会直到现在才感知到少年人当时的真心实意。   幸好还不算太晚。   “嗯,”齐让弯了眼睛,轻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他这副样子,倒让齐子元准备的玩笑话没法继续下去,回过视线看向荷花池:“里面好像有鱼?”   “是有,”齐让也跟着朝荷花池看去,语气里带了点笑意,“我小时候鲜少有机会来外祖家,偶尔一次,维桢就会十分高兴,拉着我来看他养在荷花池里的鱼,当时应该养了几十条,他给每条都取了名字,挨个介绍给我,要求我记住。”   “江公子还真是从小就跳脱活泼,和江姑娘还挺相配的,”说到这儿,齐子元扭过头去看齐让,“他们两个是怎么在一起的?”   “嗯?”话题突然跳回到这里,齐让明显愣了一下,再瞧见他的神情,不由笑了起来,“怎么这么好奇?”   “可能……见了太多因父母之命、家族利益还有各样目的而成的婚事,甚至连我自己的婚事都难免要被考量这些,”齐子元缓缓道,“难得见到两个人在一起只是因为彼此,就觉得格外可贵。”   “陛下的婚事……”齐让面上的笑意淡了些,“母后虽然急了些,但确实是为了陛下考量。”   “我知道,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没强硬地直接拒绝。不过除夕那日皇兄说的话我还记得,”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现在还差得远,但最起码的将来的枕边人是谁这种事,还是要自己决定的。”   “陛下现在这样,已经比我当日要强得多,”齐让安静地看了齐子元一会,缓声道,“以后也必定能得偿所愿。”   “我和皇兄的处境都不一样,又怎么能放在一起比,”齐子元道,“至于以后的事儿,更是要以后再说。当下我倒是更想知道……江公子他们两个的事儿。”   话聊了一圈,居然又转了回来,齐让不由失笑,而后倒真的讲了起来。   如齐子元所想,在许瞳入宫之前和江维桢确实连面都没见过,虽然在大婚之后,江维桢偶尔进宫的时候打过几次照面,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集,是江维桢受了齐让的嘱托,将假死后的许瞳带出都城。   “阿瞳一心想逃出皇城这个牢笼,却也没想过之后的事儿。维桢见她武艺精湛,便给我外祖写了信,把人送去了北关。”齐让说着,笑着摇了摇头,“说起来,当日阿瞳吃的假死药还是维桢配的。”   “那他们……”齐子元眨了眨眼,“因为这个动了心?”   “那次短暂交集大概只是给彼此留下了一点印象,”齐让道,“之后两个人一个继续在都城学医,一个在北关自在肆意,直到维桢千里单骑回了北关,两人才熟识起来。”   那时候许瞳已经改名换姓成了江深的义女,跟着他在军中摸爬滚打,成了北关小有名气的女将军,而江维桢医术高明不喜拘束,宁可弃了都城太医署的要职回到军中当个小小的医士。   本就是相像的两个人,朝夕相处之后愈发契合,动心便也是格外自然的一件事。   “当时维桢还专门写了封信给我,讲了阿瞳这些年的变化,也讲了他们之间的情愫,”齐让语气里多了几分感叹,“那时候我才明白,离开皇城对阿瞳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江姑娘该是格外感谢皇兄的,”齐子元缓缓道,“不管当时因为什么样的原因,皇兄又怀着什么目的,却是让江姑娘彻彻底底地摆脱了皇城这个牢笼,也离开了许瞳这个身份带来的种种桎梏,开始了一段只属于她自己的新生。”   说着话,他的语气也忍不住感慨起来:“或许对于她来说,直到离开皇城到达北关的那一刻,才是真真正正地活着。”   明明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却突然变得格外的老成,连目光也变得飘忽起来,明明是看着荷花池,却又不知道望向了哪里。   齐让看在眼里,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来:“陛下……”   “嗯?”   齐子元回过神来,回过头来正对上齐让的目光,一瞬的沉默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开了口:“皇兄以后能不能不叫我陛下,最起码,只咱们两个的时候不这么叫?”   齐让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怔了一下才回问道:“那叫什么?”   “叫……”齐子元想了想,“我都忘了小时候皇兄是怎么怎么叫我的?”   小时候?   齐让仔细回想了一下,只想到了同样疏离客气的:“皇弟?”   齐子元抽了抽鼻子:“不然,皇兄就叫我的名字吧?”   “名字吗?”齐让微微顿了顿,终于缓缓开口,“子元。”   齐子元弯了眼睛:“嗯!” 第四十八章   雨后初霁,笼罩在天际的层云逐渐消散,被遮蔽了大半日的太阳终于露出了影踪,映在荷花池上,微风拂过,漾起粼粼波光。   深深地吸一口气,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花香。   齐子元半靠在凉亭的围栏上,被斜照进亭内的阳光晃得不自觉眯起眼睛,却也不肯避开:“我发现天晴之后心情也会跟着变好。”   齐让正喂着荷花池里的锦鲤,闻言抬起头,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是担心春闱?”   “唔,毕竟关系紧要,多少有点担心,”齐子元说着话,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不过比起春闱,现在我更担心咱们的午饭。”   “午饭?”齐让笑了一声,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撒到荷花池里,拿出锦帕擦了擦手,偏头看向齐子元,“刚那碗姜汤真那么难喝?”   “其实也……还好,就是过甜了点,”到底是江淇的一番好意,齐子元极近小心地措辞后,突然扭过头看向齐让,微挑眉头,“所以皇兄是早知道江姑娘的厨艺,才借口不食姜的?”   “我确实是不食姜,也确实见识过阿瞳的厨艺,”想起先前那道同样齁甜的补汤,齐让弯了眼睛,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笑意,“放心,有维桢在今天最起码也能有碗白粥喝。”   “江公子只会煮白粥吗?”齐子元沉默了一瞬,“不然我们也去灶房看看,实在不行我可以煮面。”   “陛……”只说了一个字就见到齐子元挑起的眉头,齐让立刻改了口,“你还会煮面?”   “最简单的素面还是可以的,口味未必有多好,”齐子元道,“最起码应该比江姑娘那碗姜汤强一点。”   “那……”齐让话说了一半,远远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转过头看见了正沿着回廊跑来的许戎,语气里带了点遗憾,“看来今天没机会尝了。”   “没关系,”齐子元想了想,“等皇兄生辰的时候,我亲手给皇兄煮一碗长寿面。”   齐让唇边漾起笑意:“好。”   说话间许戎已经跑到了近前。   “太上皇,哥哥,”他仰着一张沾着灶灰的小脸,笑眯眯地开口,“阿淇姐姐让我来叫你们回去吃饭!”   “好,”齐子元伸手替他擦了擦脸,“看来阿咬今天帮了不少忙。”   “那当然,”许戎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阿淇姐姐说我可棒了!”   “嗯,棒,”齐子元在擦过的地方轻轻捏了一下,又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你阿淇姐姐做了几道菜?”   “阿淇姐姐没有做菜呀,”许戎回道,“维桢哥哥说阿淇姐姐的手是拿剑的,不用非进灶房,还说以后要我跟着她学武艺呢。”   “江公子还真是……”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随即笑着看向齐让,“那皇兄,我们回去吃饭吧?”   齐让弯腰将许戎抱了起来,而后才应声:“好。”   江家厨子的手艺十分精湛,几道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常菜,明显比不得御膳精致讲究,却是齐子元穿过来之后吃得最开心的一顿饭。   也可能因为一起吃饭的人。   无拘无束的氛围,就好像又回到了过往和同学朋友们一起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一顿饭也算吃得宾主尽欢——除了江淇还有点遗憾没能亲自下厨招待齐子元。   阳光正耀眼,几个人索性坐在厅里一边喝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了天。   许戎听了一会,窝在江维桢怀里慢慢地睡了过去,呼吸声浅浅地传了过来,让齐子元也不自觉地跟着打起了呵欠。   “陛下?”江淇刚讲完初到北关时水土不服的趣事儿,放下茶盏看向齐子元,“你初到乾州的时候,还习惯吗?”   “嗯?”齐子元呵欠打了一半,刚起的困意让他整个人都有点迷糊,愣愣地看着江淇,“乾州……”   “困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齐让突然开口,“时辰还早,天黑前回皇城就来得及,去睡一会?”   “会不会不太方便?”齐子元犹豫道。   “没事儿,阿淇一直都住我的院子,”江维桢看着他一脸困倦的样子,“我让人收拾一下主宅。”   “不用麻烦,”齐让道,“我刚瞧过了,母后的院子一直有人打扫。”   “可……”江维桢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迎上齐让的目光又改了口,轻轻拍了拍怀里的许戎,“那行,你带陛下过去吧,我们带小不点回房。”   齐让应了声,转过视线朝着还坐在椅上的齐子元点了点头:“走吧。”   齐子元应了声,揉了揉眼睛,起身跟了出去。   留下江维桢还坐在原处一脸若有所思。   “怎么了?”瞧见他的样子,江淇忍不住奇怪,“不是要带阿咬回屋,怎么坐在这里发愣?”   “你有没有觉得阿让变了?”江维桢抬头看着她,“阿姐的房间闲置这么多年了,除了阿让小时候过来留宿过,其他人除了打扫,可是进都不能进的……当年我要和他一起住都被赶了出来!”   “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江淇轻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却又带了几分感慨,“不过阿让确实变了不少……他当年为了皇位,连跟我的婚事都能答应,现在却能和新帝相处这么融洽。”   “起初也没那么融洽,装装样子而已,”江维桢摇了摇头,“谁成想新帝是这副脾气和秉性,就连我这几次三番地相处下来,都不自觉地放下了成见……别的不说,我看他对阿让是真的关心和信任。”   “那阿让他……”江淇蹙起眉头,“以后总还是要拿回皇位的吧?”   “他这一辈子都为了这大梁的江山而活,又怎么可能真的放下?”江维桢长舒了一口气,“他自有考量,不用担心。”   江淇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一路跟着齐让走到江皇后的院子,齐子元才回过神来,拉了拉齐让的袖口:“皇兄,这里到底是你母后的旧居,我过来午睡……不太合适。”   “永安殿也是我母后的旧居,陛下先前不是也小憩过,”齐让推开门,回过头来看他,“归根到底也只是一间院子,不用在意那么多。”   齐子元抬头,在那双眼底看见了熟悉的温柔,方才涌起的那点顾虑便散了去:“好。”   室内只有一张软榻,齐子元和衣躺在上面,忍不住看向了齐让:“皇兄,你怎么办?”   “我鲜少午睡,”齐让从书案前随手拿了一本书,在软榻边坐下,“睡吧,我守着你。”   “好。”   齐子元闭上眼睛,听着书页翻动的声音,刚刚一路走来消散的睡意又慢慢地涌了上来。   没多一会就真的睡了过去。   一觉睡了小半个时辰,再醒来时,齐让竟然还坐在软榻边。   齐子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慢坐起身来:“皇兄?”   “醒了?”齐让合上手里的书,“正好,刚许戎还过来叫你和他一起去钓鱼呢。”   “钓鱼?”齐子元挑眉,“荷花池里的?”   “嗯,”齐让笑着起身,“先前他就一直觊觎御花园的鱼,只是皇城里到底不方便,到了这儿有阿瞳纵容,每次都要去荷花池折腾一圈。”   想起先前齐让说的话,齐子元忍不住道:“荷花池里的鱼不都是江公子养的,他居然同意?”   “荷花池里的鱼早不知换了多少次,维桢自己也认不清了,”齐让道,“不然你以为是谁教的许戎钓鱼?”   “这样啊……”齐子元从软榻上下来,“那我就可以放心地和阿咬一起玩了。”   过了晌午,阳光依然明媚。   江维桢和许戎却浑不在意,一人一根钓竿坐在荷花池边玩得不亦乐乎,江淇陪着他们坐了好一会,也不见有鱼咬钩,独自跑到亭子里避起了阴凉。   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她扭过头,看见沿着回廊并肩走来的二人,便招了招手:“荷花池边晒得很,过来坐!”   “我先去陪阿咬玩一会,待会再过来!”齐子元说完,朝齐让挥了挥手,转身朝荷花池边的二人走去。   齐让独自进了亭子,在江淇对面坐了下来,看着石桌上的茶盏,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悠闲。”   “这些年在北关,别的都还好,就是偶尔会想送到皇城的新茶,”江淇说着话,给齐让倒了一盏,“你身体好些了?”   “维桢的医术,你该比我有信心的,”齐让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他为了救我匆匆忙忙地丢下北关一堆纷乱赶回来,辛苦你了。”   “军中的事儿我处理惯了,”江淇摇了摇头,抬眸看着齐让,“就是父亲一直很担心你,先是担心你的身体,到后来知道新帝登基……不过瞧见你现在的样子,我倒是可以写信回去,让他老人家放心了。”   齐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轻轻笑了一声:“我现在什么样?”   “维桢今天和我说,你这辈子都在为大梁江山而活……”江淇缓缓道,“我今日看着,你倒是终于稍稍地为自己而活了些。” 第四十九章   原本只是一时兴起想去贡院看看,没想到居然在江家优哉游哉地过了大半日,直到日暮西山,齐子元才终于坐上了返回皇城的马车。   晨起离开皇城的时候阴云密布疾风骤雨,再回程却是晴空万里。   一如齐子元的心情。   回想起这一日,明明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坐在一起喝茶聊天、钓鱼吃饭,陪许戎玩一些不擅长的游戏,却让他找到了过往和家人朋友一起时才能感受到的安心和踏实,出门时因为担心春闱而生起的焦虑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去。   回到仁明殿看见被新的奏章堆满的书案时,也没觉得有多难以接受。   毕竟穿过来已有几个月,他早就清楚从坐到这个位置上开始,就注定了和闲适安逸没有什么关系了——当然,他也可以摆烂,由着朝堂内外文武群臣去折腾也置若罔闻,安安心心地当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废物,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一无所知地丢了这条小命。   可他齐子元终究不是那样的人。   人活这辈子,总该为了点什么,糊里糊涂地活着未尝不可,但要是连死都是稀里糊涂的,未免白在这世上走了一遭。   于是,靠着这一日短暂的休息给自己蓄了点电,齐子元便又打起精神恢复了宵寝晨兴、朝务课业两头忙碌的生活。   就这么忙了两日,终于等到春闱落下帷幕。   虽然开考的时候遭遇了暴雨,但宋清为人严谨细致,又有得了齐子元指示的各部配合,不管是早早住进贡院免了在暴雨中奔波的考官们,还是虽然冒着大雨入场但及时换掉了湿衣袍甚至每人领到一碗热姜汤的士子们都没受到太大的影响。   让整场春闱还算顺利地告一段落。   不管考得如何,对参考的士子们来说都算了却了一桩历时三年甚至更久的心事,陆陆续续地走出贡院的时候都能稍稍松口气。   对以宋清为首的一众考官们来说,考试的结束却只是忙碌的开始。   自曾祖年间开科取士至今不过百余年,其后包括齐让在内的几代大梁皇帝都是在一次次的考试中逐渐完善规则和制度,因而不管是誊录还是糊名阅卷,都没有任何的先例可参考——作为想法提出者,齐子元只有考生的经验,对于如何实施如何落实全无头绪。   繁重的担子最终还是落到了宋清和一众协理考试的官员头上。   日复一日地忙碌中,春意愈加浓厚,天气也愈发多变起来。   出门上朝的时候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乍现的朝阳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的红,怎么看都该是一个大晴天,等散了朝迈出奉天殿,迎接齐子元的却是如注的暴雨。   纵使撑了纸伞,更有御辇早早地候在奉天殿门外,一路折腾回仁明殿,衣摆和鞋袜还是湿了个透。   “往年都城也这么多雨吗?”齐子元从陈敬手里接过布巾,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坐在软榻边换湿了的鞋袜,“朕每日待在皇城里,奉天殿仁明殿两点一线还这么不方便,这都城里的百姓们岂不是更麻烦?”   “陛下有所不知,都城和附近的地界素来是晴天多雨天少,几乎每年春种后,钦天监都要为了求雨的事儿绞尽脑汁。暴雨对日常生活是会有影响,但不用再担心灌溉的事儿,百姓们高兴着呢。”陈敬将干净的外袍放到齐子元手边,“继位第一年就赶上个难得的丰年,可见陛下福泽深厚。”   “朕哪有什么福泽,只求着在位的时候顺顺利利,对得起天下百姓也对得起自己就行了,”齐子元脱掉身上沾湿了的外袍,轻轻抽了抽鼻子,“春闱结束都快二十日了,也不知道朕这次这么折腾,会收到什么样的结果。”   陈敬倒了茶递到齐子元手边:“奴婢在陛下身边这些时日,眼见您每日为了朝务殚精竭虑,想来这结果总会是好的。而且……”   话说了一半,他微微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你也说在朕身边有些时日了,”齐子元喝了口茶,微抬头看向陈敬,“还有话不敢说吗?”   “奴婢不是不敢说,是不知道要怎么说,”陈敬习惯性地低头,却没想到正对上了齐子元的目光,愣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奴婢十岁出头就被家里送进皇城,算起来也快十年了,从未见过陛下这样的皇帝。”   “朕这样的皇帝?”齐子元歪了歪头,“你进宫的时候父皇已经驾崩,算起来也只经过皇兄一个皇帝……朕自然是不及皇兄的,但在许多举措上一直延着皇兄留下的经验,也没有太多不同吧?”   “奴婢想说的不是这种,奴婢是想说……”陈敬道,“陛下好像从来就没把自己当成至高无上的皇帝。”   齐子元怔了怔,而后笑了起来:“朕继位还不到半年,多少没完全适应身份嘛。”   “奴婢在皇城里这么多年,见识过也听说过各样的人和事,前朝的皇亲国戚也好,皇城里的妃嫔贵人也罢,也没一个像是陛下这样,”陈敬微皱眉头思索着措辞,“刚刚淋了一场雨,您会想着百姓们日常生活会不会不便;春闱开考您会担心那些从外地长途跋涉过来的举子们会不会饮食起居不便,还有……”   话说了一半,陈敬突然跪了下来:“那日您在永安殿伤了脚踝,却还想着若是惊动了太后奴婢和仁明殿上下都难免责罚,而费尽心思地将伤处掩藏起来。”   “你……说话就说话,平白无故地跪下干嘛,”齐子元伸手将陈敬拉了起来,语气里多了点无奈,“都多久的事儿了,也值得突然行这么大礼。”   “奴婢当日被太后指派过来伺候陛下的时候,只想着恪守本分尽心尽力就是。一日日地过来才知道能到陛下身边,是奴婢的福分,”陈敬深吸了一口气,躬着身道,“奴婢字不识得几个,不懂朝务,更不懂春闱,只觉得像陛下这样的皇帝该是长命百岁千秋万代的!”   “前面还好好的,怎么越说越夸张了?”齐子元弯了眼睛,笑着摇头,“好了,就是聊到这儿随口一说嘛,不用这么费尽心思来哄我开心。刚折腾回来,你衣摆也湿了,赶紧去换了吧。”   陈敬应了声,躬身退了下去,只留下齐子元还在想他刚刚说的话。   其实这皇帝一天天的当下去,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一日日适应着身份,不知不觉间心态也会发生多多少少的改变。   齐子元也只有尽可能地坚守本心,让这改变发生的慢一点、少一点。   纵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天真,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忘却为人该有的良善。   “陛下,”暖阁的门被轻轻叩响,守在门外的内侍低低开口,“中书侍郎宋清求见。”   “宋清,这是阅卷结束了?”齐子元回过神来,赶忙开口,“快请进来!”   自那日早朝后,宋清便暂时放下了手头的政务,住进贡院全身心地筹备春闱。好不容易考试结束又有阅卷的重担,为了杜绝舞弊的事儿,依然锁着贡院的门,除了偶尔送到仁明殿的奏本,几乎跟外界断了联系。   算起来齐子元已经有几十天没有见过他的面,因而瞧见内侍身后那个头发凌乱、蓬头垢面,又因为淋了雨而整个湿透狼狈不堪的人影时,明显愣了愣,一时很将眼前的人和记忆里那个一身红色朝服年轻俊秀的书生对上号。   “快给宋大人拿条布巾,再找身合身的衣裳换上,”直到对方已经躬身施礼,齐子元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那张明显清瘦憔悴了许多的脸上,“再请位太医过来,替宋大人诊脉。”   宋清接过内侍递过的布巾,擦干了满脸的水,听见齐子元的话连连拒绝:“不用请太医,臣身体无碍,待和陛下禀奏完,回去好生睡上两天就好了。”   他看起来是疲惫而又憔悴的,眼底是分明的青灰色,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明显对阅卷的结果十分满意,迫不及待地顶着暴雨赶来禀奏。   他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此次春闱共一千零二十名考生……”   “你这幅样子,朕怎么听得下去,”齐子元无奈地打断他的话,叹了口气转向守在旁边的内侍,“先带宋大人去换衣服,再备点热茶、还有吃的,吃饱喝足之后再睡一觉,待太医诊过脉,确定没事儿了再回来禀奏。”   “陛下,臣无碍,臣……”宋清举着手里的册子刚要上前,低头看见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袍又顿住脚步,“臣这幅样子面圣,确有御前失仪之嫌。”   “是不是失仪,朕说了算,”齐子元向前几步,从他手里接过册子,轻轻拍了拍他已经湿透的肩膀,“册子我先看一会,宋大人休整好了,再慢慢给朕讲这春闱的事儿。” 第五十章   直到宋清不情不愿地跟着内侍去了偏殿,齐子元才抽空打开了他那本册子。   这次春闱的规模并不大,全国各地赶来参与的考生不过千余名,最后被记到这本册子里的拟录取人选的更是只有三十五个,通过率之低,让齐子元这个刚刚参加过据说“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的高考的现代人都忍不住咋舌。   但齐子元也知道,春闱到底和高考不一样。   按梁律,通过春闱的士子即可参与殿试,而凡入殿试者皆可授官,或入朝中或去地方,品级和职责虽有不同,却都将关系到一方百姓的福祉。   仅一次考试或许不能完全地考察出一个人的才学品行,对比过往的世袭和恩荫,已是极大的进步。   作为皇帝,齐子元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地保证公平,并在最后选人用人的时候擦亮眼睛……哪怕对其他的九百多人来说过于严苛。   册子上的名字都是陌生的,齐子元一个一个地看过,又看了后面的年龄、籍贯种种信息,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起那一日在贡院门口见过的士子们。   他们千里迢迢从各地长途跋涉而来,身上背负着自己、全家甚至全村镇的希望,却只有手里这三十五人能达成所愿,余下的只能回到故土,重新投入日复一日地苦读中,然后寄希望于下一次春闱。   而实际上他们其中的绝大多数人,直到此生终了,都是没机会进入这朝堂的。   毕竟碌碌无为才是普通人的一生。   “陛下,”换了身衣衫的陈敬轻手轻脚地进门,打断了齐子元的思绪,“奴婢刚去了偏殿。”   齐子元揉了揉眼睛,抬起头看他:“宋清怎么样了?”   “已经按您的吩咐给宋大人换掉了湿衣衫,又上了热茶和吃食,”陈敬倒掉齐子元案上的冷茶,又重新斟了一盏,“等他吃饱喝足精神也好了些才让太医诊的脉。”   “那就好,”齐子元接过茶盏,却没急着喝,“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宋大人是劳神过度,给开了补气安神的方子,”陈敬缓缓道,“宋大人大概是太累了,喝了没多久就睡过去了,就是睡得不太安稳,所以奴婢又让人点了安神香,现在瞧着……一时半会怕是不会醒了。”   “反正偏殿也没人,由着他睡就是,再紧要的事儿总没有身体重要,”齐子元放下茶盏,指了指一旁的册子,语气无奈,“三科考试加起来是三千余份墨卷,先糊名再誊录之后还要对读一遍才能分送阅卷,等结束阅卷还要再复核。旁人大概只需要完成分内的职责,他身为主考又是个生性严谨公正的……朕方才瞧着他那脸色,怕是为了赶时间,有几天几夜都没合过眼。”   “这宋大人也真是……”陈敬听完,忍不住感慨,“这考试固然是重要,但他自己又不是三头六臂的神仙,熬坏了身体岂不是得不偿失。”   “就是因为他太知道这考试有多重要,所以才想尽快结束阅卷,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也可能……”齐子元顿了顿,垂下视线看着手里的册子,“想给朕一个交代。”   不知是太医的方子太神,还是陈敬后加的安神香过于有效,又因为齐子元有意的纵容,宋清在偏殿一直睡到了天擦黑。   等他终于睡足了,匆匆忙忙地回到主殿的时候,齐子元正在用晚膳。   “宋大人,”齐子元抬眼,看见宋清身上邹邹巴巴的外袍和明显匆忙间扣错的扣子,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睡好了?”   “臣几次三番御前失仪,实在罪该万死,”宋清说着跪倒在地,“请陛下赐罪。”   “不是说了嘛是不是御前失仪朕说了算,”见陈敬已经上前将宋清扶了起来,齐子元弯了弯眼睛,“睡了大半日也该饿了,一起吃点?”   “臣……”宋清迎上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愣了一下才回道,“臣不敢。”   “朕知道你是不想和朕一起吃,让他们在外殿备了一桌,”眼见宋清又要拒绝,齐子元又补道,“反正朕吃东西的时候你要等着,还不如趁这会也去吃点,你也不想待会回来跟朕禀奏的时候饿得肚子咕咕叫吧。”   宋清沉默了一下,只好应了声:“臣叩谢陛下。”   “叩谢就算啦。”   齐子元说完,朝陈敬看了一眼,陈敬立刻会意,引着宋清朝外殿而去。   一顿饭吃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仁明殿内早早地点起了烛火。   睡足了觉,又吃了饱饭,重新整理过衣袍的宋清除了面色还有点憔悴,俊秀挺拔一如往日,让齐子元再瞧见他时,心里舒服了不少。   “朕今日的朝务都处理差不多了,”示意宋清在对面坐下,齐子元语气温和地开了口,“所以时间很充裕,春闱也好日后的殿试也罢,宋大人有何想法都可以慢慢来说。”   作为春闱的主考,除了提交拟定的名单,对于整场春闱和阅卷中的种种经验也好、问题也罢,宋清进行了一些总结想向新帝禀奏,但……   “殿试?”他迟疑道,“殿试不是陛下亲自主持?”   “朕知道皇兄在位时,每逢殿试,从命题、主考到最后的阅卷都会亲自负责,朕自然是想效仿的,但……”齐子元指了指摊在书案上的册子,“依着朕的水平,别说来考名单上这些士子,就是落考的那些,也是不配的。”   宋清先前从未单独和齐子元打过交道,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话,愣了愣才回道:“陛下是天子,又何有不配之说?”   “名义上自然是配的,但从客观水平来说,朕还差得远呢,”齐子元道,“殿试的排名决定着日后授官,所以殿试的时候,朕还是需要宋大人的帮助。”   宋清喉头哽了哽,短暂地犹豫之后,拱手道:“因着太上皇对臣有知遇之恩,并且过往朝中关于陛下的……所以臣在陛下初继位时屡次冒犯,但陛下继位以来种种举措让臣心服口服,臣今后会尽忠职守,不负陛下所托。”   “朕知道,”齐子元看着他,“不过你要先答应朕,筹备殿试尽心即可,不能再像现在这么不眠不休,不然……”   他思索了一会,终于说出了后半句,“不然朕就去告诉皇兄。”   宋清明显一怔:“太上皇……”   “宋大人可是皇兄亲选的状元,正宗的天子门生,”齐子元理所应当地开口,“皇兄的话总要听吧?”   “……陛下放心,”宋清沉默了一瞬,终于开口,“臣会保重身体,不再过度操劳。”   “有宋大人这句话朕就放心多了,”齐子元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册子,“这名单朕看过了,上面三十五人里,有二十人是寒门出身,其余十五人虽然来自都城外,家世门第都不算一般,又或者早早拜到了名儒门下。而且朕仔细对比过,这三十五人里,三十岁以下的士子只有五人,全在那十五人里。”   因着先前糊名和誊录的主意,宋清对齐子元能从一份名单中看出这么多已经不觉得奇怪,立刻回道:“禀陛下,事实就是世家子弟从开蒙起不管是读的书还是拜的师还有眼界、人脉总是要优于寒门出身的学子的,所以即使不凭恩荫,他们入仕的机会也是要更多。但是最起码……经过开科而选出来的世家子弟是有真才实学的。”   “是啊,”齐子元抿了抿唇,而后点头,“世家垄断朝局并非一朝一夕,也不能指望一次考试就彻底改变这种局面。”   “陛下不顾众人反对,以臣为主考,又提出糊名和誊录的举措,已是给了寒门学子极大的机会,”宋清道,“真才学上比不过,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朕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齐子元垂下目光,朝小册子上又看了一眼,“这个冯谦便是此次会元?”   “是,陛下,”宋清回道,“其文平实自然、语句简练,寓意却幽深,阅卷的同僚们一致觉得该以其为会元。臣调出他的墨卷核对过誊录并无差错,便同意了。”   说着话,他看见齐子元有些复杂的神情,又道,“陛下是有异议?”   “朕倒不是对你们的判定有什么异议,就是刚朕发现,这个冯谦和你同是闽州人,而且这个冯家又正好是周家的姻亲,”齐子元叹了口气,“等张榜后,朝中的议论怕是会不小,或者说你偏私同乡,或者说你讨好周家……反正不会有什么好话。”   “当日除了糊名后,瞧见冯谦的名字,臣也十分意外,专门让人去把他乡试的墨卷一并调了出来,确定了那文章就是他的手笔。至于偏私同乡亦或者讨好周家……臣在闽州时和冯家从无交集,连他家大门在哪开都不知道,到了都城除了在朝堂上和两位周大人争执过,私下也再无走动。”宋清说着挺直了腰身,朝着齐子元拱手道,“所以朝中随便议论就是,反正臣问心无愧。” 第五十一章   当日早朝上宋清站出来请齐子元退位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几个月之后,自己居然会和这个传闻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皇帝在仁明殿里彻夜长谈。   当然,作为另一个当事人,齐子元也没想到。   过往他对宋清的印象主要来源早朝上的禀奏、经中书省批复过的奏章还有齐让,直到这晚才终于面对面地通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真正地认识了这人。   他们聊了春闱,谈了对即将开始的殿试的打算,到后来甚至不知不觉地谈到了当日齐让在位时极力推行的新政。   印象里学识渊博、品行端正但有些固执的人在逐渐加深的对话中变得愈发鲜活起来。   齐子元也终于明白齐让坚持擢升宋清并以他为主导来推行新政,固然是因为这个寒门出身二十出头就能高中状元的年轻人的天赋和才学,但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纯粹。   不管是当初站出来要齐子元让位还是这次为了春闱殚精竭虑、不眠不休,宋清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守护大梁的江山社稷、造福天下苍生。   让素来坚持活在当下的齐子元也不免跟着生起了一点想要匡时济世的激荡……虽然在天还没亮就被叫醒上早朝的时候又散了个干净。   “这么快就天亮了?”齐子元闭着眼睛慢慢坐起身,“朕怎么感觉才睡没多久。”   “可不是才睡下没多久,”见他一副困恹恹的样子,陈敬急忙倒了盏茶递了过去,叹气道,“陛下几次三番地叮嘱那位宋大人,自己也该保重身体才是。”   “朕也没想到会聊那么晚,偶尔这一次不妨事,散了朝回来再睡就是了,”齐子元接了茶喝了一口,意识稍稍清明了一点,“宋清人呢?”   “在偏殿睡着呢,”陈敬道,“陛下不是说今日宋大人不用早朝,奴婢就没让人去打扰他。”   “近几天早朝上也没什么正经事儿,耽误了也没关系。等今天放了榜定了殿试的事儿,他有的忙呢,”齐子元说着话,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等睡够了再安排车马送他回家,记得带着太医开的药……对了,先前我过生辰礼单上是不是有几支野山参,也一起拿上。”   陈敬应了却还是有点意外:“陛下怎么想起了那几支野山参?”   “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去让他拿回去补补身体,”齐子元接过陈敬递过来外衫,一边穿一边道,“别看宋清官拜四品又没有家眷要养看起来一身轻松,他那点俸禄,除了日常的基本开销,大多都拿去买笔墨字画了,哪舍得花在别处……到底比不得世家出身的家境殷实。”   “这宋大人也是为人清高,”陈敬替齐子元理了理衣襟,“奴婢以前听说民间有些书画大家随便写几个字画幅画就能收几十上百两的润笔费,依着宋大人的才学,不是能收到更多。”   “民间的书画大家能收到润笔费是因为他的字画值那些钱,”齐子元坐到铜镜前,由着陈敬替自己束发,“宋清若是也这么做,又怎么去判断别人是因着他的字画,还是因为他的官职?”   陈敬动作微顿,而后点头:“是奴婢想得少了。”   “也不是你想得少,是一般人都不会想这么多……反正你花钱买了我的字画,至于本意是为了什么,只要不点破,我当不知道就是,偏偏宋清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钱财这种东西,虽然都希望多多益善,但要让他拿底线来换,是万万不可能的。”齐子元随手拿了一支青玉簪递给陈敬,“而且他那种人……日常所需也不过吃饱穿暖,有书读,有笔墨用就行,又何必为了点钱财费那么大的周章。”   陈敬替齐子元戴好冠,仔细检查过后,从铜镜里打量他的神情:“陛下对这宋大人可是赏识的很,难得见你提起哪位大人不是愁眉苦脸,还这么滔滔不绝的夸赞。”   “我先前提起别人的时候都愁眉苦脸吗?”齐子元笑了一声,对着铜镜检查了衣冠,“我对宋清可不止是赏识,而是……敬佩,入仕这么多年,他却能一点不受外界的影响,始终坚持初心,实在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奴婢现在瞧着这宋大人也挺好的,”陈敬附和道,“朝中要都是他这样的人,陛下不知道要多顺心。”   “他这样的能有一个已是难能可贵,”齐子元打了个呵欠,慢慢站起身,“礼部今日会把所有取录的贡士的墨卷都送过来,朕想在殿试前看一遍,先了解一下……等到了之后,让人直接送到永安殿去吧。”   “永安殿?”陈敬疑惑,“是要请太上皇先看一遍?”   “能够录为贡士的都是近三年来全国各地学识最渊博的,就我这《资治通鉴》都没学完的水平搞不好都看不懂他们的文章,守着皇兄也好询问,”齐子元揉了揉眼睛,“况且永安殿清静,朕待得安心。”   陈敬稍微明白了些许,却仍有些迟疑:“既然这样,陛下怎么不问太傅?”   “太傅?你猜朕为何要把这授课改成每三日一次,一是转过年后朝务越来越繁重,每日还要写那么多的课业朕有些吃不消,”齐子元垂下眼眸,轻轻摇头,“还有就是,这春闱归根到底还是朝务,朕与太傅还是只保持师生关系的好,”   陈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了。”   如齐子元所料,这几天早朝上确实没多少正经事儿。   春闱的事儿早已告一段落,满意的不满意的也都没办法再折腾起水花,各地也都难得安生,没有起什么事端。   仿佛是硬凑出来了一点无关痛痒的日常禀奏,齐子元忍着困意听完,再给几句似是而非的回复。   从头到尾连句争论都没有,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就散了朝,以至于一路往永安殿而去的时候,齐子元晨起时的困意都还没完全消散。   “怎么困成这副模样?”看着趴在自己书案上不住打呵欠的齐子元,齐让犹豫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茶壶,“只有三十多份墨卷,殿试前总看得完,不如先去睡一会?”   “还不用,”齐子元自己给自己倒了茶,一口喝了大半盏下去,而后长舒了一口气,目光扫过齐让的书案,“皇兄先看过了?”   “粗粗翻了一遍,还没细看,”看着他眼下的淡青,齐让轻轻摇了摇头,伸手又替他添满了茶盏,“听说你昨日与宋清秉烛夜谈了?”   “唔,本来他只是来禀奏取录的名单,后来就顺着聊了一会,谁知道怎么就晚了,”齐子元说完,顺手从齐让面前拿了一份墨卷,“幸好今天早朝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不然我怕是要在朝堂上就睡着了。”   “宋清这个人若不是遇见了知己之人,也不会这么健谈,”齐让说着,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看来陛下对他也改观不少。”   “我对宋大人的印象其实一直都还好,以前只觉得他有点书生意气,有时候行事有点不近人情,”齐子元捧着墨卷,轻轻揉了揉眼睛,“现在倒是理解他的坚持了。”   说着话,他抬起头看向齐让,“其实在某种程度上,皇兄和宋清是一样的人。”   齐让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法,轻轻挑眉:“我和宋清?”   “嗯,”齐子元点头,“只要觉得是对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好的事,哪怕满朝上下都反对,你们一样都会坚持……只不过皇兄背负的更多,顾虑的也要比他多。”   齐让轻轻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眼瞧着齐子元说着话逐渐合起眼帘,又问道:“那你呢?”   “我?”齐子元闭着眼睛声音越来越低,“我和你们不一样的,我是个普通人,想不到很远以后,也做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尽可能地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儿,对得起自己就行了。”   “对得起自己……”齐让喃喃重复完,回过视线发现齐子元已经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睡着了,不由轻轻摇头,“也不知道这一宿有没有睡上一个时辰。”   自然是没有得到回应的,齐子元整个人蜷在书案前,半个身子趴在书案上,明明是十分不舒服的姿势,却依然睡得香甜,齐让却看得不住皱眉,最后干脆站了起来。   书案角落堆积的墨卷掉在地上,发出一阵声响。   “阿让,”外殿的江维桢听见动静,开门进来,而后愣在当场,“小皇帝怎么了?”   “嘘,”齐让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人放到软榻上,朝江维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和宋清聊了一整晚,天不亮又起来去上朝。”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带了几分无奈,目光在软榻上安睡的少年脸上停了许久,最后却只是扯过旁边的薄被替他盖好,而后回过身看向江维桢,“没事儿,让他睡会吧。”   江维桢朝软榻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齐让,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第五十二章   殿门微阖,发出一声轻响,将外殿江维桢招呼着许戎去御花园玩的声音变得格外遥远。   偌大的永安殿好像在一瞬间只剩下了齐让,和在软榻上安眠的齐子元。   大概是困得很了,青天白日的即使遮了帘子殿内也十分的明亮,齐子元却睡得格外沉,连呼吸也比往日重了几分,让坐到书案前的齐让不自觉地抬眼瞧了过去。   睡着的少年总是十分的安静,平日里瘦瘦高高的身形,在床榻上蜷成一团,不知道是不是在睡梦中感到了冷,用薄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只有小半张脸露在外。   明明已经是临近弱冠的年纪,在朝堂之上也已能够独当一面,睡着的时候却还是和一个小孩一样,好像永远都不知道要有点防人之心。   齐让想着,轻轻摇了摇头。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从除夕夜说要守夜最后却睡了过去开始,对于齐子元几次三番莫名其妙地在永安殿睡着的事儿,他早已习以为常。   一开始明明只是为了朝局安稳而尽可能地保持和睦,到底是什么时候对这少年消除了敌意,又是什么时候习惯了他时常出现在永安殿甚至逐渐影响自己的日常生活,齐让其实也说不清楚。   大概就是日积月累的,某一日突然回过神来,便已经养成了习惯。   并且放任自己沉溺于其中。   就像是此刻,明明已经坐回了书案前,并且翻开了一份墨卷,垂下视线看了好一会,却还是没办法集中心神,不自觉地就抬眼看向了软榻上那个睡得无知无觉的人。   就这么愣愣地在书案前坐了一会,齐让终于拿着那本怎么都看不进去的墨卷站起身来,最后朝软榻上看了一眼,转身出了内殿。   外殿里,韩应抱着鞠球正要出门,听见开门声下意识转头看去,语气讶异:“太上皇?”   “嗯,”齐让在外殿的书案前坐下,目光落在他怀里,“不是要去御花园,怎么又拿鞠球?”   “江公子怕小公子又动心思要捞荷花池里的鱼,让带了鞠球一起去好陪着他玩,”韩应说着朝外面看了一眼,“今天天气还不错,太上皇要一起去御花园逛逛吗?”   “不用了,”齐让重新打开手里的墨卷,“我还有事务要处理。”   “哦,”韩应朝齐让手里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紧闭的内殿门,明显不解他为什么要出来处理事务,却识相地没有问出口,“那属下就不打扰您了。”   而后躬身退了下去。   齐让自然察觉到了韩应刚刚的动作,不自觉地也跟着朝内殿方向看了一眼,而后深深吸了口,垂下视线看向了手里的墨卷。   等齐子元终于睡醒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睁开眼瞧见陌生的床顶时,他有一瞬恍惚,偏过头看见枕边蜷着身子睡得正香的许戎时才回想起自己是在永安殿。   幸好齐让已经十分了解自己,不然代入他的视角,说好了要来看墨卷的人,进门话还没说几句就睡过去了,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齐让……   齐子元坐起身,探头朝书案方向看了过去,不仅没瞧见那道清瘦的人影,原本堆在上面的墨卷也不知挪去了哪里。   侧耳向外听去,四下里也都是静悄悄的,除了身旁正睡着的许戎,整个永安殿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   这种感觉就好像之前趁着下午没课在寝室里睡午觉,睁开眼整个寝室只有自己,外面天已经黑了,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窗子映在床上,然后就会没来由地生起一股孤独感。   幸好现在天还是亮的,也幸好身边还有个许戎。   齐子元摇了摇头,晃掉脑海里涌起那一闪而过的失落,而后回身扯过薄被,给许戎盖好后下了软榻,穿好鞋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听见开门的声响,端坐在外间书案前的齐让抬起头,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醒了?”   “皇兄,”瞧见他手里的墨卷,齐子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你一直在这儿看墨卷?”   “之前和他们去御花园了,才看一会,”说着话,齐让放下手里的墨卷,指了指另一边的桌子,“先喝杯茶,我让他们送午膳过来。”   “我以为早过午膳的时辰了,”齐子元站在铜镜前一边整理散乱的头发,一边奇怪道,“阿咬不是都睡着了?”   午膳半个时辰后午睡是许戎自进宫以后就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   “是过了,许戎和维桢他们一起吃了,”见他半天都没能重新束起发,齐让笑了一声,招了招手,“过来。”   “嗯?”   齐子元回头对上齐让的目光,立时会意,回身来到他身边,蹲坐下来,“阿咬和江公子他们一起吃了,那皇兄你没吃嘛?”   “嗯,”齐让一边说着话,一边拆开那支青玉簪,散开了如墨的长发,“还没吃。”   “皇兄平日里不是都跟他们一起吃的吗?”齐子元下意识想要扭头去看齐让,感受到头顶轻微的力量,又乖乖低好头,“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没,”齐让拿着梳子,从齐子元的发顶慢慢地梳了下去,“我要是和他们一起吃了,待会你不是就要自己吃了?”   齐子元睁大了眼睛,唇边慢慢漾出了笑意:“哦。”   “再等一会,”齐让一边梳头发一边道,“马上梳好了。”   齐子元点头:“好。”   虽然平日里都是自己梳洗更衣,为别人束发确实第一次,齐让的动作极轻,带着少有的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不小心弄疼了全无防备蹲在跟前的人。   等终于梳顺了所有的头发,将它们高束成髻,然后又戴好冠,齐让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好了。”   齐子元起身来到铜镜前,左右照过之后,笑眯眯地转过头:“谢谢皇兄。”   齐让伸手去拿茶盏的手一顿,抬眼看他:“我以为现在不用这么见外?”   “这不是见外,是礼貌,也是正常情感的表达,”齐子元弯着眼睛,语气却格外认真,“即使是再亲近再互相了解的人,很多话也要说出口了,对方才能知道。”   “这样啊,”齐让也跟着弯了眼睛,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那我知道了。”   尚食局早已备好了午膳,得了吩咐很快就送了过来。   齐子元刚睡了一觉,坐在桌前的时候整个神清气爽,连食欲也比往日里好上不少,并且就像过往每次一起吃饭的时候一样,十分热情的把自己觉得好吃的菜分享和推荐给齐让。   于是等整顿午膳吃完,齐让难得地多吃了小半碗米饭,让刚午睡醒来的江维桢分外的满意。   睡足了觉,吃饱了饭,又喝了一盏茶下去,齐子元终于又重新坐回了书案前。   瞧见齐让手边单独放置的一摞墨卷,他微微挑眉:“那些都是皇兄仔细看过的?”   “嗯,”齐让应了一声,“虽然还有一小半,但整体看下来,这批贡生的学识和眼界都超过了往年,可见不管是考试还是之后阅卷取录所行措施都是有效的。”   说完他抬头看向对面的齐子元:“尤其是糊名和誊录的主意。”   “……我也是突发奇想,”不好言明自己是借鉴了后人的经验,齐子元只好硬着头皮认下了这份夸赞,而后转了话题,“皇兄还没看过这次取录的名单吧,那你觉得谁的文章更优一下?”   “我觉得……”齐让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在旁边的墨卷里翻翻找找后,拿出一份,“若以我的判断,会更喜欢这篇。”   齐子元接过而后打开,如预料地看见了冯谦的名字,点了点头:“连皇兄也这么说,看来冯谦这个会元是名副其实了。”   “冯谦……”齐让略思索,而后询问道,“闽州冯家的?”   “嗯,正好是宋清的同乡,”齐子元摸了摸鼻子,“我还担心会不会被人说他偏私同乡,平白引起些没必要的争执。”   “朝中不乏本就对宋清不满的人,尤其在他做了这次主考之后,他们若是想起争端,不管以谁为会元都能找到理由,”齐让垂下眼眸,眉头却微微皱着,“这个冯谦……最起码能稍稍安抚一些本就还算安分的世家。”   说着话,他把冯谦的墨卷又拿回手里,翻开仔细看了看:“冯家这些年在闽州还算安分,也可能因为自周老夫人……”   他顿了一下,朝齐子元脸上看了一眼,“你应该知道周老夫人,也就是母后的母亲出身于冯家吧?”   齐子元点了点头:“知道。”   “周老夫人在世的时候,周冯两家走动颇多,尤其母后才进宫的那几年,冯家更是借了周家的势在闽州当地为所欲为,后来周老夫人仙逝,大抵是觉得少了倚仗,而我又没父皇那么好说话,再没听说冯家人做什么过分的事儿,”齐让在那墨卷上轻轻点了点,“没想到不仅安分了,还洗心革面,出了个会元。” 第五十三章   有了齐让的解惑,齐子元的墨卷看得十分顺利,不仅读懂了那些对他来说有些晦涩的文章,还明白了其中的隐喻,甚至敢于试探着去分析每一篇的优劣,对其作者的行文习惯进行一些猜测。   尽管因为学艺不精,许多分析和猜测都是幼稚而又可笑的,齐让却总是耐心而又纵容的,他会发现那些观点里的可取之处,之后再提出自己的见解,却不强行要求齐子元接受,反而要他听过之后再去看那墨卷,而后形成自己的理解。   就这样看了一日墨卷,齐子元就生起了一种若是先前给自己上课的是齐让而不是郑太傅,自己说不定真能学有所成的错觉。   于是第二日在上过郑太傅的课之后,齐子元把课业一并带到了永安殿来写——他甚至想过把那些堆在书案上的奏章带过来一起批了,却也深知这皇城里毕竟不是只有他和齐让两个,若是真这么干了,难得已经安生了一段时日的周太后怕是第一个就会站出来反对,更别提那些各怀鬼胎的朝臣。   春闱刚结束,眼看殿试在即,还是别自找麻烦的好。   对于一个招呼也不打就突然出现的人,包括齐让在内的永安殿所有人却都不觉得意外,甚至江维桢还让人提前备好了茶水糕点。   至于仁明殿的人更是早已习惯,陈敬甚至还专门准备了不少一同带去永安殿的东西,比如齐子元用惯了的笔墨、喜欢的北苑茶还有午睡时用的枕头和薄被。   在近乎身边所有人的纵容下,齐子元第二日在永安殿待的时间更长,不仅看墨卷、读书、写字,用了午膳后午睡,一直待到天黑了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回仁明殿,处理当日的朝务。   其实这不仅改变了他自己数月以来养成的生活习惯,也改变了齐让的。   但很显然,齐让没有任何的意见——尽管他也从未明确地表示过赞同,但包括齐子元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他的纵容。   尤其江维桢,在确认了齐子元今日也会出现在永安殿后,心安理得地留下齐让带着许戎一起出宫回了江家。   “所以江公子为什么每次回江家都要带着阿咬,”进门发现江维桢不在,齐子元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困惑,“他不想单独和江姑娘相处吗?”   “许戎这个年岁,也不是非用每时每刻都有人陪着,给他一本书一杆笔,自己也能待上半天,所以只要想,即使回了江家,他们也有单独相处的工夫,”齐让解释道,“是阿瞳喜欢小孩,却又迟迟下不定决心生一个,回都城后瞧见许戎可爱懂事十分喜欢,一直惦记的很……加上江家到底比皇城里自在,许戎也能借机撒撒欢。”   “这样,”齐子元在齐让对面坐下,脑海中还在想着他刚刚的话,“所以江姑娘为什么下不定决心,因为先前的事儿?”   “她大概是觉得生了孩子,就多了为人父母的职责,再上疆场的时候都要多份顾虑,总不可能再像过往那样肆无忌惮,”齐让淡淡道,“维桢自己就是随心所欲长大的,在这种事儿上倒没那么多担忧,但他身为医者比常人更清楚女子怀胎生子的凶险,更不会去要求阿瞳做不想做的事。”   齐子元再次被江维桢二人异于这个时代的清醒和通透所震撼,半天才问道:“那江老将军呢和江老夫人呢?他们毕竟只有江公子这一个儿子,不会急着想抱孙子吗?”   “我外祖此生大半的心思都在军中,不然也不会在生了我母后之后这么多年才又有了维桢,旁人家想要子嗣是为了继承家业,但你看维桢就知道了,我外祖连他都指望不上,更不会寄希望于还不存在的下一代。”齐让缓缓道,“军中能人辈出,将来自有能扛起帅旗的人,是不是姓江又有什么关系。”   “江老将军深明大义,难怪能把江公子养得那么好,”齐子元感叹完,又忍不住看向了齐让,“那皇兄呢?”   “我怎么了?”齐让倒了盏茶递到他面前,“我虽然比维桢年长两岁,但他毕竟是我的舅舅,他的事儿连外祖、外祖母都不管,我自然也没意见。”   “不是江公子的事儿,”齐子元捧着茶盏,一双眼看着齐让,“当日皇兄醒来后,有人担心你不甘心就此退位,曾经建议我保证将来会立皇兄的子嗣为太子,百年后还位于皇兄一脉。”   齐让微微眯了迷眼:“陛下愿意?”   “若是皇兄……”齐子元本想说若是皇兄的子嗣,自己当然是愿意的,话说了一半,最后却改了口,“所以皇兄想要子嗣?”   “以前是因为我自诩年轻,全部心思都扑在了朝政上,无暇顾及此事,至于现在……”齐让微微顿了顿,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齐子元,“当日留下许戎是不想让他留在许家那种地方,后来发现确实是个聪慧可爱的孩子,有这么一个跟着我耗在这皇城里就够了,非要一个自己的血脉说不定还及不上他十分之一的乖巧懂事。”   “那……”   齐子元素来是个直接坦率的,可突然却发现,即使到了今天,他和齐让的关系已经如此亲近,有很多话他还是没办法问出口。   比如……齐让现在还想拿回皇位吗?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他到底有怎样的筹谋和打算?   见他一直迟疑着没说出后面的话,齐让微挑眉:“怎么?”   “没,”齐子元放下才喝了一口的茶,“想问今日这茶茶香怎么这么浓?”   “这不是昨天你才让陈敬送来的北苑新茶,”齐让笑问道,“之前还想问你,各地进贡的茶这么多,怎么就偏好这北苑茶?”   “可能……”   因为穿过来之后喝到的第一口茶就是这北苑茶。   这种理由自然是不能直接说的,齐子元想了想,稍微改口道,“因为我从乾州回到都城后最先喝到的就是北苑茶。”   他说着话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我其实不懂茶,只是当时喝着觉得还不错,也就没怎么再尝试其他的。”   “茶本就是用来喝的,每个人口味不同,喜好也不同,又何来懂或者不懂一说,”齐让说着话端起茶盏也浅浅喝了一口,“你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嗯,”齐子元弯了眼睛,也端起茶盏,跟着喝了一大口,“闲聊了这么半天,今天的墨卷还没开始看呢……两日过去我才看了五份,再不抓紧点,殿试前要看不完了。”   “前日才张了榜,礼部筹备殿试也还需要时间,来得及,”齐让劝慰道,“况且未必需要把每一篇文章都读透了才能主持殿试……入朝为官才学固然重要,但若只会纸上谈兵,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这倒是……不过每天看看他们的墨卷也还是挺有趣的,总比看那些不知所云的奏章强。”说着话,齐子元皱了皱鼻子,“也不知道朝中这些大人们什么时候能改改动辄就长篇大论的习惯,明明几句话就能说完的事儿,偏偏要费尽周章地写那么长一篇,还要有各种的赘述和拽文,常常我第一遍看完都没能明白他的意思,还要回头去再看一遍,白白浪费工夫。”   “朝中确实有些人行事如此,”瞧见齐子元的表情,齐让轻轻笑了一下,“看久了大概也能知道是哪些个,再遇见他们的奏章可以押后再看,没什么紧要的事也可以干脆不回”   “还可以不回的吗?”齐子元看着齐让,“皇兄先前不是每封奏章都回批复?”   “那是因为送到我这儿的奏章大都是紧要的,”齐让道,“现在你是一国之君,便该由着你的规矩来,让朝臣们适应你的行事习惯,猜你的喜好,收敛自己的行为。”   眼见齐子元面上有犹豫,齐让轻轻摇头,继续道,“我知道你生性良善,即使对身边的内侍也不会任意驱使。但朝堂中的这些人,你若不压住他们,便要被他们掌控。”   齐子元知道齐让的话是对的,登基这几个月,他和朝臣们其实一直处于互相试探的阶段。他其实并没有非要压住这些朝臣的心思,但也有自己不能退让的底线,就像是先前齐穆棠的事儿又或者春闱的事儿,但凡他退让一步,这朝中局势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   果然还是要更坚定一些。   “我知道了,”齐子元点了点头,“皇兄放心。”   “嗯,”齐让也点头,“对你我一直很放心。”   正说着话,半敞的殿门突然被叩响,自齐子元来了永安殿就极少露面打扰的陈敬站在门外,低低开口:“陛下,京兆尹求见。”   “京兆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齐子元有些疑惑,抬眼见齐让点了点头后,才开了口,“那就请进来吧。”   陈敬应了声:“是,陛下。” 第五十四章   京兆尹孙朝,永安五年进士,宋清的同榜。   齐让继位后一直致力于打破世家对朝局的垄断,在位十余年几次开科取士,录取了近百名寒门出身的士子,因而出身于望族孙家的孙朝能从其间脱颖而出一路坐到京兆尹的位置,可见其才学和品行。   不过据说孙朝其人生性孤僻,不喜与人结交,不管是和世家的子弟还是同榜的进士都无交集——或许这也是齐让放心重用他的原因。   世家之间多有亲缘,所以仔细论起来,齐子元和孙朝也算是远亲,但继位以来几个月也只在早朝上和他打过照面,外加批复过几份从京兆府送来的案卷。   而今日孙朝居然主动请见,甚至在自己没在仁明殿的情况下专门寻来了永安殿……所以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儿?   正想着,书案对面的齐让突然站起身来。   “皇兄?”齐子元诧异,“你去哪?”   “天气正好,”齐让温声解释,“我去御花园转转。”   “这是永安殿,若是回避也该我走才是,”齐子元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仰着一张脸眼巴巴地开口,“就是事后我还要把孙朝禀奏的事儿再给皇兄转述一次,有点麻烦。”   “你啊……”瞧着他的样子,齐让忍不住摇了摇头,面上多了点笑意,“就不怕孙朝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不能让我知道?”   “他既然来了永安殿,自然是不怕被皇兄知道,”齐子元凝神看着他,“而且我以为这么久了,皇兄应该知道,不管朝内朝外的事,我对你素无隐瞒。”   “我自然是知道的,”齐让微抿唇,而后低低地叹了口气,“正是因为知道……”   “皇兄,”齐子元开口,打断了齐让的话,“你我脾气、秉性还有行事的习惯素来都是不一样的,你背负和顾虑的东西,也是我无法想象的,所以无需和我一样事事坦诚,我只要知道你不会害我就好了。”   “好,”齐让喉头微哽,深吸一口气之后认认真真地点了头,“我保证不会害你。”   齐子元弯了眼睛,眉眼带笑:“我相信你。”   齐让迎着那张明媚的笑容,缓缓地坐回了书案前。   片刻后,陈敬引着一身公服的孙朝进了门。   孙朝已年近四十,面相上看起来却不过二十有余,只是身形不高又过于苍白清瘦,让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总管着都城极其周边二十多个县。   自进到殿内,他便一直躬着身,连头都没抬一下,明显对齐子元为什么会在永安殿毫不在意,却又不忘礼数周到地朝齐让也行了礼:“臣参见陛下,参见太上皇。”   “免礼,”齐子元摆了摆手,示意陈敬引他入座又看了茶,“孙大人今日匆忙进宫,可见是有紧要的事要禀奏?”   “是,”孙朝捧着茶盏,浅浅喝了一口以示礼貌,而后才又开口,“禀陛下,今晨闽州举子杨诠到京兆府控告春闱主考宋清,私受贿赂,偏私舞弊。”   齐子元端起茶正要喝,闻言手一抖,整盏茶顺着滚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陛下!”一旁侍立的陈敬整个一惊,急忙上前查看,“您没事吧?”   “没事,茶是凉的。”   齐子元摆了摆手,示意陈敬放心,自己垂下视线看见沾湿的前襟,却不自觉地皱起眉来。   一方锦帕递到了他跟前。   “一盏茶而已,”齐让面色沉静,那双虽不见笑意的眼里却待着让人莫名的安心,“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锦帕上依旧泛着淡淡的香气,清清冷冷地萦绕在鼻息间,冲散了齐子元心头涌起的烦乱。   “好,”他接过锦帕擦了擦前襟的茶渍,等着内侍收拾好脚下的茶盏,才转过视线,看向一直安坐在原处的孙朝,语气平静,“你刚刚说,闽州举子杨诠状告宋清私受贿赂、偏私舞弊,有什么凭证?”   “他说自己亲眼目睹,即是人证,并有数十名同期举子与他同行。他们一路从驿馆过来,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闹出了不小的阵仗,所以即使没有什么实际凭证,臣也无法置之不理。”眼见齐子元蹙起眉头,孙朝却依然冷静,起身拱手道,“但此事牵扯甚广,尤其宋清官拜中书侍郎,又是陛下钦定的春闱主考,臣与他同朝为官品级相同,不敢擅专,只好进宫来请陛下决断。”   在齐子元眼里,私受贿赂、偏私舞弊这八个字怎么都跟宋清扯不上关系。   但如孙朝所说,这个杨诠有数十名同期举子同行,又有附近百姓围观,闹得阵仗这么大,若是就此置之不理,连他这个皇帝都有处事不公的嫌疑——尤其宋清还是他顶着满朝的反对坚持任用的主考。   可依着现代人的想法,“谁主张,谁举证”,总不能因为你们人多,空口白牙地说上一顿,就要宋清来自证清白吧?   齐子元目光微垂,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一会,抬起头看向孙朝:“那个杨诠现在何处?”   “臣本想带他同来面圣,”孙朝说着话,面上终于多了不耐,“但其他的举子好像生怕臣会趁机加害于他,执意要求同行,臣无法带着几十人进宫,便将他们都留在了京兆府后堂,留专人看守。”   齐子元听完,不自觉皱了皱眉。   从方才他就在想,这个杨诠到底是何许人,不管这次是不是诬告,张榜不过第三天,他一个闽州而来的落榜举子在没有任何实际凭证的情况下居然能如此容易地获得几十名同期举子的支持,还让他们如此同心地对抗京兆尹……   思绪微转,一个念头突然涌上了脑海——   这段时日早朝上好不容易才安分了的朝臣们……是真的安分了吗?   从决定任用宋清为主考开始,齐子元就一直隐隐地感到不安,当时只以为是难得主动做了次决断,多少会心生忐忑,现在才后知后觉,是因为不管宋清的这个主考还是这次春闱,都进展的太顺利了。   虽然遭到了各种各样的反对,但回想起来也不过是在早朝上吵吵架,上书痛斥又或者是在仁明殿门口长跪不起,除了齐子元不堪其烦,整场春闱从筹备到最后阅卷结束的张榜没有受到任何实际的阻碍。   垄断朝局数代的世家,在感到自身利益被损害时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   正想着,一盏茶递到了面前。   “陛下,”齐让轻轻点头,“孙大人还在等你的回话。”   “朕……他们不能来,朕去就是,”齐子元回过神来,端起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脑海中纷乱的思绪也逐渐平复下来,“既然想要朕断案,朕总要先听听当事人怎么说。”   孙朝自进了门就没怎么变化的表情里终于多了几分讶异:“陛下要亲去京兆府,面见那几个举子?”   “此事关系到整场春闱,朕跑一趟也是应该的,而且,不止朕……”齐子元想了想,“宋清现下在做什么?”   “臣派人去询问过,宋大人自春闱结束后便回了中书省,现下正在中书省处理事务。”孙朝回道。   “他果然是一刻都闲不住,”齐子元思忖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而后抬头,“既然是告他的,也该让他露个面,就劳烦孙大人去趟中书省,叫他一起。”   “臣遵旨,”孙朝话落,躬身朝着齐子元又施了一礼,“那臣先告退。”   齐子元应了声,眼看孙朝退了下去,才端起面前的茶盏又喝了一口。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次没这么简单……”沉默了一会,他转过视线看向侍立在一旁的陈敬,“备车马,朕要去京兆府看看。另外传朕口谕,召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同往。举子控告主考……这么紧要的事,三法司总该在场。”   还是第一次听见齐子元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陈敬愣了愣,而后点了点头:“奴婢遵旨。”   而后便快步退了下去。   直到陈敬走远,齐子元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抬眼正对上齐让的目光,不由开口:“皇兄……”   “落榜的举子控告主考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齐让温声道,“此次春闱从筹备到最后张榜都极近严谨,陛下做了能做的所有,无须自责。”   果然齐让是明白他的。   齐子元从方才起就捏紧的拳头慢慢地放开,整个人向后靠坐在椅上,目光微散:“若只是落榜的举子心有不甘控告主考,是非黑白彻查过后总有定论。可这个杨诠来者不善,我担心他还有后手准备……那就是我害了宋清了。”   “若真是那样,”齐让安静地看着他,“你就不能还他公道了吗?”   齐子元一滞,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是了,只要宋清是清白的,总能水落石出。”   “嗯,”齐让应了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陈敬已经在等你了。”   齐子元扭过头,果然看见了因为来去匆匆而略喘的陈敬正候在殿门外,便站起身来:“那皇兄,我现在去京兆府了。”   “我身份特殊,不便同往,”齐让朝门外看了一眼,“让韩应随你一起。”   “不用了,”齐子元摇头,“我这次不是微服,除了仁明殿近卫还有宿卫随护,京兆府也有府役,不会有事的。”   “到了京兆府人多眼杂,总要有个信得过的自己人在身边才能放心,”齐让说着也站起身,走到门口,“韩应。”   “是,”一直守在门外的韩应立刻应声,“属下定会保护好陛下。” 第五十五章   京兆府离皇城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出了安华门一路乘马车过去还没用上一刻钟。   天气正好,街面上行人商客来来往往,一如往日般热闹,落在齐子元眼里却只觉得嘈杂,尤其瞧见京兆府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百姓时,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还是他第一次没在这都城的街巷上感到悠闲和安逸。   “陛下,”韩应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车外传了进来,“府门外人太多,为了免生事端,只能委屈您从侧门入府了。”   “嗯,”齐子元应了一声,放下车帘又想起来问道,“孙朝回来了吗?”   “回陛下,孙大人已经先行回了京兆府,”韩应回道,“此刻正在侧门外候着。”   齐子元点了点头,而后才意识到韩应看不见,又开了口:“那我们抓紧过去吧。”   虽不是微服出行,但齐子元素来不喜欢麻烦,今日的事情更不想声张,便舍了繁复的仪仗和銮驾,选了辆轻便的马车,随护的宿卫也尽可能地减到了最低,这才没惊动那些百姓,顺顺利利地绕到了京兆府偏门所在的巷道。   孙朝果然已经候在了偏门外。   “参见陛下,”眼见齐子元下了马车,孙朝躬身施礼,“刑部尚书吕励大人、御史大夫曾蔼大人已经候在内堂,大理寺卿孙久大人今日身体不适告了假,是由少卿周济桓大人代替的。”   “无妨,反正现在大理寺实际主事的也是周济桓,”齐子元一边说着话,一边跟着孙朝进了侧门朝内堂走去,“宋清到了吗?”   “宋大人和臣一并回的京兆府,现也在府内等陛下召见。”孙朝接了话,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歇。   “先不急,朕要先见见那些举子,尤其那个杨诠,”齐子元道,“就在内堂吧,让几位大人一起。”   孙朝应声:“是。”   一进内堂,果然瞧见几张熟悉的面孔。   “如此匆忙地将几位大人请过来,辛苦了。”齐子元在正中的椅上坐下,面色平静地受了几人的礼,“都坐吧。”   “多谢陛下,”几人依言入座,口中还不忘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等的职责。”   “今日还真是要诸位帮忙分忧了,”齐子元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目光从几人脸上陆续扫过,最后在周济桓脸上停留了一瞬,才转向等在一旁的孙朝,“带人进来吧。”   京兆府的内堂并不小,却也不方便几十个举子同时入内,因而孙朝只带了杨诠一人进门,其他人虽被府役和宿卫拦在门外,却能听得见堂内的动静,便也没再吵着要同行,隔着一道敞开地门观察内堂的景象,也悄悄地打量着那个坐在上位的年轻皇帝。   齐子元也在看着他们。   几十人里有老有少,看衣着有的家境富裕,也有的略显窘迫。从面目来看有的神情激愤,也有的满脸懵然,面对披坚执锐的宿卫,不自觉地生起了畏惧退缩之意。   除了都是参加过今年春闱的举子,在他们身上再找不到任何的共同之处。   却能共同汇聚在这里,跟着那个杨诠一起指控宋清。   杨诠……   齐子元收回视线,终于看向了跟着孙朝进门后就径直跪在了堂中的人。   “你就是杨诠吧,”虽然潜意识里已经认定了这人不简单,但眼瞧着对方就这么跪在自己面前,齐子元到底还是没办法接受,淡淡开了口,“先起来再说话。”   杨诠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齐子元的目光,犹豫之后站起身来:“谢陛下。”   齐子元轻轻摇了摇头,凝神打量着这个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的男人。   从面相来看,这个杨诠估计比在座的周济桓还要长上几岁,体型富态,衣饰考究,只有两鬓微微花白,不知是先前就有的,还是这几天长出来的。   大概是齐子元实在太过年少、气势不足,以至于第一次见他的杨诠没生起丝毫的畏惧之意,迎着明显考究意味的目光,依然神态自若。   果然不是个普通人。   “杨诠是吧,”   齐子元收回视线,端起刚刚府役送来的茶,浅浅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沫,刚要喝又停了下来——临出门前陈敬千叮咛万嘱咐,京兆府内人多眼杂又无人试毒,以防万一还是不要用这里的茶点。   却又不好直接把茶盏又放回桌案上,齐子元垂下视线,打量着杯盏上的花纹,继续道,“你控告此次春闱主考宋清私受贿赂、偏私舞弊?”   杨诠应声,语气不卑不亢:“是,陛下。”   “状告主考可不是小事,”齐子元抬起头,目光重新回到他脸上,顺势放下手里的茶盏,“你说他私受贿赂,偏私舞弊,是收了谁的贿赂,又偏私于谁?”   杨诠回道:“自然是春闱会元冯谦。”   “冯谦?”齐子元眯了眯眼,语气却还十分平静,“有何证据?”   “学生亲眼所见,至于物证……”杨诠拱手道,“学生相信,只要彻查此案,一定会找到物证。”   不知为什么,听完他最后一句话,齐子元的心头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微皱起眉,沉吟了一瞬又开了口:“物证暂且不提,你既然说自己亲眼所见,那就详细说说。”   “是,陛下,”杨诠又拱手,“学生杨诠,闽州人士,三个月之前,与几名同乡一起到都城来参加三月的春闱。因人生地不熟,难免心生忐忑,后听说中书侍郎宋清大人也是闽州人,便由同乡们牵了线,提了家乡的土仪去府中拜访,盼得能结交一二,若是这次能考中,那将来同朝为官也算旧识,就算考不中……学生过往听说宋大人学识渊博、品性高洁,能得见一面,也算学生的荣幸。”   能考中举子的学子,都不是普通人,不远万里来到都城,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想法设法地拜到一些有名望的朝臣门下,这在历届春闱中都是屡见不鲜的事儿。尤其有些才学过人在当地声名鹊起的学子,还会有朝臣主动去拉拢,大都只是私底下的结交,不会影响到春闱的公正,历代皇帝都不会干涉。   只是……难为这个杨诠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齐子元微低头,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敲了两下:“然后呢?宋清收了你的东西?”   “自是没有,宋大人不仅没收学生的东西,甚至,学生连宋府的大门都没进去,”杨诠道,“学生虽然有些灰心,只以为是宋大人生性高冷,不喜与他人结交,却没想到转身要走的时候,看到了冯谦的马车停在宋府门外,跟着冯谦的小厮捧着几个礼盒就被请进了门。”   “就这些?”齐子元抬起头,“若朕没记错的话,三个月前,宋清还不是春闱的主考。所以哪怕是你亲眼所见,也只能证明冯谦派人上门拜访了宋清,不能凭此就断定宋清偏私舞弊……至于是不是收受贿赂,确实要查查。”   “若是仅凭这些,学生又怎敢一介白身就控告当朝要员?”杨诠说着,声音更大了几分,“学生控告宋清是因为在开考那几日,学生亲眼看见他在冯谦号舍前几次三番停留,还递了东西给他。冯谦此人不学无术,若没有人帮助,又哪来的本事摘得会元?”   齐子元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面上却并不显:“冯谦不学无术?”   “学生在闽州时,曾和冯谦在一个学堂读过书,后来因为先生实在不满他游手好闲、胸无点墨,亲自上门退了他的学,后听说冯家又请了先生到冯府里去,也不知是那先生本事大,还是冯家本事大,才几个月,冯谦就参加了当年的乡试,并且一次中举。”杨诠坦然道,“在场的举子里也有闽州人士,当着他们,学生没必要说谎。”   “他们……”齐子元转过视线,看向门外,“他们也都是人证?”   “不管是去宋府还是看见宋清给冯谦递东西的,都只是学生一人,”杨诠微躬身,“他们只是不忍学生一人孤立无援,跟过来想帮着学生一起求个公道。”   “朕知道了,”齐子元垂下眼眸,敛起眼底的情绪,思忖了片刻,才又抬头看向坐在下首的几人,“判案朕不擅长,几位大人怎么看?”   坐在齐子元旁边的曾蔼年岁最长,品级最高,率先开口:“禀陛下,这人所言虽然听起来还算合理,但他既为原告便算不得人证,既无其他人证,他手头又无物证,若是只因为如此空口白牙地指控便去审问春闱主考、当朝要员,哪怕最后证明宋大人无罪,也难免让他寒心。而且,此先例一开,以后这春闱主考怕是无人敢做了。”   齐子元微阖眼帘,却没说话,再睁眼又转向下一个:“吕大人呢?”   吕励应了声,目光先朝着门外扫了一圈,才开口道:“禀陛下,臣以为此事关系紧要,若是查都不查就做了决断,怕是难以堵住外面那些悠悠之口。”   曾蔼闻言反驳:“吕大人,难道只因为门外人多势众,就要无凭无据地去怀疑我们的同僚?你们刑部平日里都是这么判案的?”   “曾大人,在下可没有这个意思,”吕励立刻道,“怀疑同僚的可不是在下,况且在下觉得,彻查此案才能还宋大人一个清白,不是吗?”   “你……”   曾蔼话说了一半,被一直默不作声的周济桓轻咳了一声打断:“二位大人,这里毕竟不是朝堂上,若这么争执下去,岂不是让外面的举子们看了笑话?”   “那你说,此事要怎么办?”曾蔼看向周济桓,皱眉问道。   “陛下,臣以为……”周济桓朝着齐子元拱了拱手,“既然这个杨诠是一家之言,不如把其他两家也请过来,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容后再判断呢?” 第五十六章   齐子元抬起头,正迎上周济桓的目光。   自那日在慈安殿因为大婚的事闹得不欢而散后,除了在早朝上,他和周济桓几乎没再照过面,此时迎上那双和平日里也没什么区别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刚穿来那日,在永安殿的暖阁内,这人面无表情地当着自己的面用一柄匕首了结秦远的画面。   大概是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潜意识里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刚穿过来那日的茫然和惶恐。   但毕竟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眼看着一条人命了断在自己面前也无能为力的小皇帝了。   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齐子元收回视线,语气淡淡的:“周大人说的有道理,如此单方面的指控,总要听听被控告者所言。”   说着话,他看向孙朝:“冯谦现在何处?”   孙朝微躬身回道:“禀陛下,因为还要参加接下来的殿试,所以冯谦仍居于驿馆中,臣这就派人前去传召。”   “嗯,”齐子元点了点头,“那就先请宋大人过来吧。”   距离上次见面不过两三日,宋清的面色稍微好了点,眼下的青灰色也淡了些许,两颊上却还是不见一点肉,整张脸看起来还没巴掌大,尤其站在略显富态的杨诠身边,显得尤为清瘦。   但那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的,进到堂内迎面看见主位上的齐子元时,还漾出了一点笑容,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被召来,不见丝毫的窘迫或者不忿。   一如上次见面时的坦然。   却让齐子元愈发的难受——这人为了朝堂尽心竭力,不曾有一刻藏私,这会却偏偏是被叫过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喉头微微哽了哽,目光只在宋清脸上微微停留了一瞬,便又收了回来,随意垂在腿上的右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衣料。   “参见陛下。”   宋清仿佛没察觉到齐子元的态度,神色自若地施了礼,抬眼扫见下首的几个人,面上的笑意淡了些许,却还是礼数周全地挨个点头示意。   齐子元在心底默默地数了十个数字,稍微平复了心绪后才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宋清,你可知今日召你来京兆府是为何事?”   “刚在后堂略有耳闻,”宋清转过视线,淡淡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杨诠:“臣不认识这位举子,他的指控更是无稽之谈。”   “学生只是一介普通的书生,宋大人现在朝中担任要职,自然不会认识学生这样的小人物,”还没等齐子元开口,杨诠便接了话,“但宋大人总该认识冯谦吧,不然又怎么独具慧眼地选了他做此次春闱的会元?”   “冯谦能成为会元,是因为他的文章确实称得上是此次春闱的最佳,这是所有参与阅卷的同僚们一致的意见,非我一人决断,”宋清说着,目光顺着杨诠的脸一路向下,将他整个扫了一遍,而后才轻轻笑了一声,“就像所有人都觉得你的文章看起来洋洋洒洒,实则文理不通,看起来读了不少的书,却全无自己的主见,仅凭着这样的水平想要入仕,还差得远。”   “你……”   能来到都城参加春闱的举子都是各地的佼佼者,即使落了榜也常觉得是时运不济或者怀才不遇,而此刻宋清居然当着堂内堂外的一众人直接点破了杨诠的不足,让他多少有些恼羞成怒。   眼见杨诠整张脸涨的通红,指着恨不得当场扑上去,位置离他最近的周济桓放下手里的茶盏,轻咳了一声,漠然开口:“杨诠,你方才说宋大人在朝中身居要职,从进了门没见有丝毫敬重也就算了,现在是还打算当着陛下的面冒犯朝廷命官吗?”   周济桓声音不大,却让杨诠整个一凛,那一瞬涌上心头的激愤也跟着退了干净。   他下意识地转头朝正位看了一眼,发现从进门起面色都很和缓的小皇帝这会已经沉下了脸,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即使不仔细看,也能猜得出来里面此刻写满了不虞。   再年少的皇帝,到底也是皇帝,尤其在这样的场合,自己还是不要冒犯天威的好。   “学生……学生自知此次落榜是因为自身欠缺,对此次阅卷并无异议,”杨诠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冯谦的文章被定为此次最佳,学生也无异议,因为那文章根本就不是出自他手,自然也不是他的水平。”   “所以你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说冯谦的文章是由我代笔的?”宋清发出一声嘲弄的笑,轻轻摇了摇头,“他那篇文章在你们这批举子里固然算好,硬要赖给我,未免有点可笑了。”   “宋大人替人代写总不会一点不掩饰等着人来发现。您身为主考,早早知道考题,可惜被锁在贡院中不能与外界联络,无法泄题。索性提前将文章写好,开考后再递给冯谦,待他抄写过后再毁了您那份,自是神不知鬼不觉无人能够发现,又或者即使有人碰巧撞见,却也拿不出凭证来……就像是此刻,”杨诠也轻笑了一声,“宋大人早就料理好了一切,自然敢来和学生当面对质,就是吃定了学生拿不出那份您亲笔写的文章。这么说来,从冯谦那儿收受贿赂的事儿,您也是不会承认了?”   “既没做过,又为何要承认?”宋清淡淡道,“不止今年,自我为官以来,每逢春闱递送拜帖或者土仪、礼品的学子数不胜数,不管他们来自何处,又是何人引荐,我都未曾见过,至于东西,更是一样都未受过。今年冯谦或许让人上门过,可能也送了东西,但按照我府里多年养成的规矩,是断然不会收的,你上过门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宋大人既不承认,学生也无话可说,”杨诠对宋清的态度毫不意外,也不执意去辩驳,而是回转视线朝齐子元拱了拱手,“陛下,学生请求和冯谦当面对质,或者叫来他的小厮随从仔细问问那日的情况。”   陷到现在这个局面,冯谦确实成了关键。   齐子元心中烦乱,却也只能看向孙朝:“冯谦来了吗?”   “来是来了,”孙朝面上难得出现了几分犹豫,凑到齐子元身边压低声音道,“陛下,冯谦并不在驿馆,府役们花了会工夫才打听到,发榜后这个冯谦表面是不想被来贺喜的人打扰,实际是和几个交好的举子在烟柳巷包了几个花魁……现下人还是醉着的,臣让人给他灌了两盏茶,正在后堂等着。”   “他……”因为孙朝的动作,堂外的举子们已经开始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齐子元抿了抿唇,“算了,带进来吧。”   孙朝应了声,匆匆忙忙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带着两个府役搀着个脚步踉跄的年轻人进到内堂里。   隔着几步距离,齐子元已经可以清楚地闻到这人身上混杂的酒味、脂粉味,不由皱起眉头——不管杨诠有没有凭证,冯谦现下这幅模样难免不让人怀疑。   “孙大人,”齐子元闭了闭眼,“你来问吧。”   孙朝点头,走到冯谦跟前,示意那两个府役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的人:“冯谦?”   “谁叫我?”冯谦晕乎乎地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这是哪?我怎么在这儿?”   “这里是京兆府,”孙朝冷声道,“有同场考生状告你贿赂考官、科场舞弊,你可承认?”   “贿……贿赂考官、科场舞弊,”冯谦用力地晃了晃头,似乎极力想要清醒过来,“谁说的?”   “我……”杨诠正要开口,却被孙朝冷声打断,“本官审案,不喜旁人插嘴。”   说完,他又转向冯谦:“谁说的不重要,你只说有没有此事?”   “当然没有!”冯谦似乎恢复了一些意识,四肢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晃了两下又整个摔在地上,声音也大了起来,“到底是谁嫉妒我,跑过来诬告?”   孙朝明显不想被这醉鬼沾上,向后退了一步,语气却一如既往:“那你手下的小厮去宋府送东西也不是奉你的意了?”   “宋府?哪个宋府?”冯谦抓了抓头发,不耐烦地大喊起来,“到底是谁在诬告我,要是让我……”   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一旁的府役掩住了嘴,只能拼命的挣扎,发出嘈杂的呜咽。   “陛下,”一旁的曾蔼摇了摇头,“冯谦现下醉成这副样子,问出来的东西也做不得数,不如让他先下去醒醒酒,也省的在这里惊扰了圣驾。”   齐子元虽然没那么容易被惊扰,但也知道曾蔼的话说的没错,便点了点头,示意那两个府役将人带了下去,而后看向了孙朝:“把他的小厮随从都叫到京兆府,分别询问冯谦自抵达都城后的所为,而后汇集了一起拿过来。”   孙朝立刻明白了齐子元的意思,点了点头:“陛下稍歇,臣这就去。” 第五十七章   冯谦不愧出身大家,一路从闽州过来,光马车就准备了十多辆,随侍的仆从小厮、护卫加起来更是有几十个。其中大多的只是干些跑腿打杂的活,时常一天到晚都见不到冯谦一面,每个都询问不仅浪费时间,也实在是没必要。   因而孙朝只从中挑了几个平日里跟冯谦最亲近、最受信任的,分别安置到不同的房间单独问讯,纵使这样,等挨个问过、写好状纸又盖上手印再呈到齐子元跟前,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儿。   齐子元靠坐在后堂的软榻上,接过孙朝递过来的状纸挨个翻看。   这一日耗费了太多的心神,他难免有些疲倦,幸好孙朝早已预估到了需要等候的时间,早早将人请到了后堂。   不用一直面对那些明知要等很久也不肯散去的举子,纵使根本没法入睡,只安静地闭上眼躺了一会,也感觉松了口气,先前繁杂纷乱的意识也逐渐清明起来。   “状纸上的内容和他们每个人都确认过了?”匆匆扫了眼第一张上的内容,齐子元又抬起头看向了孙朝。   “陛下放心,都确认过了,有几个不识字的,也挨个给他们读了一遍,”孙朝如实回道,“确认无异议后才盖了手印。”   齐子元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垂下视线继续看了下去。   花费了一个时辰才获得的状纸,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上一遍还没用上一刻钟。   依状纸上所言,那个冯谦往日在闽州的时候确实不怎么靠谱,被书馆的先生退学也确有其事,还惹得其父冯安平大怒,被狠狠地责罚了一顿,直到乡试结束,都被关在家里读书,再没能出门一步——至于乡试冯谦是不是靠自己通过的,就不是几个小厮能知道的了。   反正在小厮眼里,就是冯谦中举后,冯安平心花怒放,不仅大排筵宴,给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发了不少的奖赏,还准备了几马车的礼品,让冯谦一并带到都城,用来结交和打点。   甚至连要结交和打点的名单都事先准备好了。   至于冯谦,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开闽州前事先被冯安平警告过,到都城后一直还算安分,整日待在驿馆里读书睡觉,也不怎么和其他举子走动。直到发榜后,确认自己中了会元,便故态复萌又去了烟花巷。   “那几个小厮都确认,东西的确送进了宋府,”齐子元放下状纸,拧起眉头,“并且未被退回?”   “回陛下,所有人都是分开审问的,回答虽然不尽相同,除了因为时日渐久,有些细节记不清楚,整体上并无出入,也不像是事先串过供,”孙朝顿了顿,又道,“据他们所说,冯安平准备的都是闽州的特产土仪,只是为了表示心意,并不贵重,宋大人纵使收了,也不能代表什么。”   “一点特产土仪,收了固然不能代表什么,”齐子元把状纸递还给孙朝,“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硬要宋清承认自己收了根本没见过的东西。”   孙朝捧着状纸,沉默了一瞬:“事已至此,陛下,宋大人府上……。”   “……去他府上问问吧,”齐子元抬手捏了捏额角,同意之后又忍不住嘱托,“只是普通询问,阵仗不用太大,也别惊动周遭的百姓。”   “臣明白,”孙朝拱手,“来回估计还要些工夫,臣让人送些吃食过来?”   “不用,”齐子元摇了摇头,“待人回来了过来告知朕。”   “是。”   孙朝应声,施了一礼后,缓步退了下去。   门开了又关,有一瞬齐子元似乎听见了前面内堂的嘈杂和烦恼,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进到京兆府就默不作声但一直不离左右的韩应终于开了口:“这已经小半日了,陛下水米未进……您要是不放心这京兆府里的东西,属下去城里买一点回来?”   “不用,”齐子元回过神来,“朕现在也没什么心情吃东西。”   “东西可以不吃,水总不能不喝,”韩应朝齐子元明显干涩的唇上看了一眼,犹豫着开了口,“属下随身带了水囊,您若是不嫌弃……”   “水囊?”齐子元有些奇怪,“怎么想起带这个?”   “属下给太上皇做近卫前,曾在江老将军军中待过几年,”韩应说着从身上摘下水囊,“北关干燥少雨,沙漠又多,便养成了随身带水囊的习惯。”   “那朕就不客气了。”齐子元接过水囊,打开盖子后胡乱地往嘴里灌了几口,小半日的干渴缓了不少,连心情好像也好了点,“多谢。”   “陛下客气了,”韩应立刻回道,“属下奉了太上皇的命,保护和照顾陛下便是属下的使命。”   “幸好皇兄让你跟着来了,”齐子元微阖眼帘,忍不住轻叹,“朕今日好歹……”   见他话说了一半,韩应有些许迟疑:“陛下?”   “没事,”齐子元轻轻摇头,“我睡一会,孙朝过来叫我。”   说是想睡一会,一闭上眼,各种纷乱立刻浮现在脑海中,一会是杨诠信誓旦旦义正言辞地指控,一会是宋清据理力争地辩驳,还有个喝得醉醺醺的意识都还不清楚的冯谦,大着舌头否认自己的会元是作弊得来的。   费尽心思整理完思绪,种种困惑齐齐涌上心头——冯谦的会元到底是怎么得来的,杨诠如此行为究竟源于自己是对冯谦的怀疑,还是背后另有人指使?   若真的有幕后之人,就打算只凭着这些单方面的口供,强行拖宋清下水?   “陛下,陛下!”   就这么思绪混乱地躺了不知道多久,齐子元一度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却又在听见韩应声音的瞬间恢复了清明。   “孙朝来了?”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正对上韩应的眼睛,茫然了一瞬,看见了他身后的孙朝,“去宋府的人回来了?”   “是陛下,”孙朝回道,“臣派人问过了宋府的门房、管事另随便叫了几个仆从问过,也在府里简单查看过,宋大人确实从不受学子的拜帖,更没收过任何人的土仪或者礼品。”   齐子元刚想松口气,目光凝在孙朝脸上,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但是?”   “府役在宋大人书房查看过往送到宋府的拜帖时,找到了这封信,”孙朝说着话,将拿在手里的信递了过去,“据说是压在放拜帖的盒子下面,看痕迹是已经拆过,并且看过很多次的。”   齐子元伸手接了信,一眼就看见信封上工工整整的“宋清亲启”。   “信是谁写的?”他将信封攥在手里,迟迟没勇气打开,抬头看向孙朝。   孙朝一字一句缓缓答道:“闽州,冯安平。”   果然。   齐子元闭了闭眼,竟没有丝毫的意外。   刚刚半梦半睡的时候仍觉得困惑的事,在这一瞬得到了回答。   虽然不知道这封信到底是不是冯安平亲笔所写,但能让这种东西出现在宋府,绝不可能是杨诠这样外地来的落榜举子能做到的事儿。   看来幕后指使早做了十足的准备,有这么一封信在,即使齐子元有意偏颇,宋清也还是被拖入了这场浑水里。   “召其他几位大人过来吧,”齐子元一边说话,终于打开了手里的信,声音里带了几分无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一味掖着藏着,反倒说不清了。”   “是。”   等孙朝将其他几人请进内堂,齐子元已经看完了整封信,如他所料,信上的内容便是冯安平以同乡之谊为由头,并许以重诺,要宋清在春闱一事上给与冯谦关照,至于如何关照,倒是并未言明——按照时间推算,写信的时候宋清还未被委任为春闱的主考。   “先前冯家小厮的状纸、还有这封信上的内容,几位大人现在都看过了,”齐子元端坐在椅上,目光从几人脸上一个接一个地扫过,“那几位觉得,此案现在应该怎么办?”   曾蔼和吕励面面相觑,反倒是周济桓起身拱手:“陛下,周家与冯家是姻亲,此事已经牵扯到了冯安平,按律,臣当避嫌,臣会回禀孙久大人,再派别人过来协理此案。”   “你……”齐子元本想说你不是已经多年不回周家,但毕竟周济桓和周家并未真的断绝关系,名义上还是周家的养子,按律确实该避嫌,便将目光转向了其他二人,“两位大人觉得如何?”   曾蔼手里还捏着那封冯安平的信,犹豫了一会,叹气道:“禀陛下,臣是相信宋大人清白的,但这信毕竟是从他府中发现的……”   齐子元手指不自觉地捏紧,骨节间发出轻响:“曾大人就说,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臣觉得……”   曾蔼支吾着半天没说出话来,倒是他旁边的吕励先行开了口:“臣觉得,眼下人证物证皆有……哪怕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也该先将一干人等收监,严加拷问之后,自然知道是谁在说谎。” 第五十八章   “严加拷问……”齐子元将这几个字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慢慢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吕励,“那依吕大人的意,一干人等都指谁呢?”   “回陛下,臣以为在查明事情真相之前,所有涉案人员都不无辜,所以不管杨诠、冯谦还有所有涉及到此案中的小厮、仆役都应该投进刑部大牢再行拷问,”吕励微抬眼,正对上齐子元分明带着考量意味的目光,不由一顿,“至于宋清宋大人,毕竟是朝廷命官,按律不得随意刑讯,只革职拿问就可以了。”   “原来吕大人还记得大梁的律法,”齐子元发出一声低笑,突然抬手将手边的茶盏整个掀到了地上,“朕今日才知道,你们刑部平日里就是这么断案的!”   瓷制的杯盏落到地上,清脆而又刺耳,温热的茶水混着碎裂的瓷片四溅开来。   “陛下?”   站在正前的吕励下意识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看见沾到手上的水滴才回过神来,抬头发现室内的其他几人已经跪倒在地,急忙也跟着跪了下来:“陛下息怒!”   “都起来吧。”   齐子元从怀里摸出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掉刚才溅到手上的茶水,才又抬起头看着面前已经起身的几个人。   这是他自继位以来第一次在人前发脾气,甚至还摔了个茶盏。   效果也是很明显的,在场的几个,甚至连从刚才起就一脸事不关己的周济桓都明显吓了一跳——毕竟先前不管是齐穆棠的事儿,还是宋清的事儿,不管朝臣们如何坚持,如何反对,都没让齐子元又一丁点的失态。   但正如齐让所说,朝堂中的这些人,若压不住他们,便要被他们掌控。   “朕以为吕大人任刑部侍郎多年,会比朕清楚……”齐子元随手把蹭脏了的锦帕扔到桌案上,“酷刑之下必出冤案。”   吕励一滞:“臣……臣只是觉得,此案关系着此次春闱的结果是否公正,须得尽早查清,才能给所有参考的举子甚至天下的学子一个交待。”   “吕大人也说,得尽早查清,”齐子元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吕励跟前,微垂视线,看着他的眼睛,“既然这样,便该想想该如何去查,而不是全指望着靠着严刑逼供就去获得真相。”   明明还是少年人的形貌,却莫名其妙地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威势,迎上那双平日里总是微微弯着带淡淡笑意的眼睛,吕励第一次生起了畏惧之意。   “陛下教训的是,”他又躬了躬身子,拱着手回道,“臣知错。”   知错?   齐子元在心底发出一声嘲弄的低笑。   不止这个吕励,在场、甚至全朝堂的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揣测圣心,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几乎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   自己要是信了才是天真。   挥了挥手,算是把这件事掀过去,齐子元转过视线,看了一眼一直安静侍立在一旁的孙朝:“虽然找到了这封信,但此案疑点重重,须得仔细查证……既然杨诠告到了京兆府,那此案就由京兆尹主理,大理寺和刑部协理,御史台监审,列位大人不会有异议吧?”   孙朝有一瞬诧异,回神后也不推脱,毫不犹豫地开口:“臣遵旨。”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后,也跟着应声:“臣等并无异议。”   “至于涉案的人员如何处置……刑部大牢是什么样子,朕略有耳闻,还是先在京兆府内找几间空屋子将他们分开安置吧。除了派人看守限制出门外,饮食起居上不能有任何苛待,”齐子元微顿,抬眸扫了吕励一眼,才继续道,“未经朕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提审涉案的人员,更不得有刑讯逼供之事。”   孙朝有一瞬迟疑,而后抬眼看向齐子元:“陛下,包括宋清大人吗?”   “他既涉案,也只能如此,”齐子元闭了闭眼,“在此案查清之前,暂停他在中书省的职务。”   孙朝点头:“是。”   “既然杨诠怀疑冯谦中举也是靠舞弊,便连带乡试一并查起,朕会另外下旨命闽州太守、学政等相关人等全权配合,”齐子元说完,目光从面前几人脸上一个一个扫过,“务必要尽快找到证据,查清事情真相。”   众人齐齐应声:“臣等遵旨。”   “那几日就先到这儿吧,折腾了这大半日,列位大人也辛苦了,尽早回去休息吧,”齐子元揉了揉额角,看向孙朝,“孙大人稍候。”   其他人得了令,纷纷施礼告辞,只留下孙朝还留在堂内:“陛下放心,臣一定会尽早彻查此案,还无辜者清白,也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   “你任京兆尹这几年,素来公正严谨,朕自然放心,只是此案毕竟不是寻常的案子,牵扯的……”齐子元沉默了一瞬,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接下来不光要在案情上费心,所有涉案人员的安危,也务必要保证。”   孙朝愣了愣,有些迟疑地看着齐子元:“陛下的意思是……”   “朕既已被迫答应彻查此案,你们又在宋府找出了冯安平的信,杨诠今日费尽了周章地搅和就算是成功了,也就是说……他的使命完成了,”齐子元垂下眼眸,“但如果煽动了这么多的举子陪着他来控告当朝官员的杨诠出了意外,别说宋清这个本就涉案的主考,你这个判案的京兆尹,还有朕,都不可能再摘干净了。”   孙朝微哽,立刻明白了齐子元话里的意思。   如若杨诠死了,这些随同而来的举子只会觉得是朝廷维护宋清这个主考,杀人灭口,到时不管再拿出怎样的证据来证明宋清的清白,也不会再被相信。   整个朝堂,甚至于齐子元这个皇帝将会失去这些举子乃至于天下学子的信任。   所以派人看守不仅是限制出行,也是保护好他们的安危。   “臣明白了,”孙朝连忙道,“不止杨诠,臣会派得力的府役负责每个人的安危,请陛下放心。”   “人在京兆府,朕总归是放心的,”齐子元抬手捏了捏前额,“时候也不早了,朕差不多要回皇城了……宋清现在哪,朕要见他一面。” 第五十九章   京兆府大概是整个都城办事效率最高的地方,只这一会的工夫,宋清已经安置进了京兆府后宅内的空屋里。   两个府役守在屋门外,远远地瞧见有人走近,立时戒备起来,直到看清走在前面的孙朝的脸,才缓缓放开了握在刀柄上的手。   “大人!”等人到了近前,二人才发现孙朝后面的齐子元,连忙又躬身,“参见陛下。”   孙朝回过视线,见齐子元面上并无不满,便点了点头,示意两个府役让开门口的位置,上前推开了紧闭的屋门:“陛下,宋大人就在里面。”   不知是不是孙朝有意安排,这屋子虽然不大,里面的东西却还很齐全,不仅有床、有书案,甚至还有整整一架的书。   齐子元进门的时候,宋清正站在那架子前,专心致志地翻找自己想看的书。   “瞧见你这样,朕倒是放心不少,”齐子元弯了眼睛,唇边难得又带了笑,“还想着让你借着这次好好休息一阵,结果还是闲不住。”   “陛下?”宋清从书架前回过头来,拱手施了一礼,“天都要黑了,臣以为您已经回皇城了。”   “一会回,”齐子元回手关了门,眼见屋子明显变得昏暗,皱着眉走到书案前点燃了上面的红烛,“总得见见你才能放心。”   “是臣无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宋清说着话,扫见齐子元比平日里明显低落的神情,突然躬身,深深一揖。   “朕是来看你,想跟你说说话,又不是想来听你反省,”齐子元找了张椅子坐下,又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示意宋清入座,“再说若要反省也该朕反省……春闱进行的如此顺利,朕居然一点怀疑都没有,还在那儿沾沾自喜。”   宋清刚坐下,听见齐子元这话又要起身:“陛下要是这么说,臣简直羞愧至极,臣身为……”   “好了,打住吧宋大人,难道你打算在这儿跟朕对着反省,然后抱头痛哭吗?”齐子元笑着拍了拍宋清的手臂,“其实皇兄说得对,从筹备春闱到最后张榜,我们做了能做的所有,但有些事是没办法预料的,想生事端的人总会有由头和办法。”   宋清微顿,迎着齐子元的目光沉默了一瞬,也跟着笑了一声:“陛下说的是,是臣在这儿钻牛角尖了。”   齐子元向后靠在椅背上,神情也放松下来:“所以现在可以好好聊聊了?”   “是,”宋清应声,“陛下想聊什么?”   “冯安平那封信是在你书房里放拜帖的盒子下面找到的,”齐子元看着宋清,略有迟疑,“这地方其实很隐蔽,又偏偏在京兆府的人去查看拜帖的时候能轻而易举的被发现,所以朕想着……会不会是你府里人所为?”   “臣平日里有带公务回府的习惯,因而早有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书房的规矩,”宋清回道,“而且,我府里人口单薄,包括管事在内的几个老仆都是在闽州时的乡亲,都还算可靠。”   “这么说来,也可能是有人摸进你府里将信藏了进去……”齐子元轻轻点了点头,“但为了以防万一,你府里还是要仔细查一次。你放心,朕已经下过旨,严禁任何刑讯拷问,提审时三法司须全部在场,所以不会伤害到你府里的人。”   “陛下……”宋清看了齐子元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那封信毕竟是从臣书房里找出来的,您今日瞧见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是那信真的是冯安平写给臣的呢?”   “那信当然有可能是冯安平写给你的,他费劲心思给冯谦带了那么多东西到都城来,写封信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而且这信很可能不止写给了你,所有他送了东西的朝臣家里说不定都有,”齐子元摊手,“但他写信是他的事儿,就算这信你收了也拆开看了,朕还是不信你会帮冯谦在春闱舞弊,更不信冯谦那篇文章是你写的……你有更远大的志向和抱负,才不屑于在这种事上折损自己。”   “臣……”宋清张了张嘴,最后干脆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能得陛下如此信任,臣死而无憾!”   “呸呸呸!”齐子元也跟着起身,扶住宋清的手臂,“朕现在可听不得这样的话!”   宋清直起身子,瞧见齐子元的样子,不由失笑:“是,臣不该说这种话,臣答应陛下会保重身体,待此事了结后,帮陛下筹备好殿试。”   “你还记得就好,”齐子元弯起眼睛,“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你就当朕给你放了个长假,在这里好好休息一阵。”   说着话,他朝四周看了看:“这屋子虽然小了点,幸好东西还算齐全,饮食起居上你有什么需求也尽管跟孙朝开口。”   “臣平日里和孙大人素无交集,倒是没想到他……”宋清说着,摇了摇头,“这间屋子是孙大人平日里在京兆府的住处,现下让出来给臣了,他便要每日赶回孙府住了。”   “孙朝平日里住这儿?”齐子元多少有点意外,不仅意外孙朝平日里居然就住在京兆府这间小屋子里,更意外他为了安置宋清,将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他生性虽然孤僻了些,行事倒是和你有些相似,这案子他来做主审,朕确实放心不少。”   “臣倒是到了今日才发现,”宋清想了想,“待此案了结,臣该好好谢谢孙大人借住之恩才是。”   “那到时候朕在仁明殿摆宴,请了孙朝一起,”齐子元立刻道,“不醉不归!”   “好!”宋清应完,长长舒了一口气,朝着门外看了一眼,“眼见天要黑了,陛下早些回去吧。”   “朕也确实要走了,”齐子元伸手,轻轻拍了拍宋清的肩膀,“你早点休息。”   虽然几经保证后,汇聚在京兆府里的举子们终于散去,但为了以防万一,齐子元依然是从侧门离开的。   马车早早地候在了偏巷里,训练有素的宿卫警觉地侍立在一旁,观察着四下里的动静。   齐子元朝孙朝摆了摆手,一边上马车,脑海里还在回想这一整日的种种,还有自己的处置和应对,生怕有什么纰漏。   然后他就被本该空的马车里莫名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什……”   惊诧只停留了一瞬,借着手里的灯笼散发出的昏暗光线,齐子元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皇兄,你怎么在这儿?”   “白日里一个人在永安殿无趣,去江家待了一阵,”齐让伸手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估摸着时辰差不多,正好来接你一起回去。”   来接你一起回去。   有那么一瞬,齐子元竟然觉得,那个冷冰冰的充满束缚的皇城好像有了那么一丁点家的感觉。   有齐让陪着的话,回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天已擦黑,临近宵禁,街面上已经没有几个人影,目之所及多少有点寂寥和萧索,却因为齐让的出现,让齐子元没来由的心安下来。   明明齐让也没做什么,更是话都没说几句,但好像只要他坐在这里,就能安抚掉压在齐子元心头一整日的纷乱和忧虑。   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一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应对,却又忍不住地担心——担心这案子后面还藏着更多的始料未及,更担心自己没有办法还宋清清白,没办法给天下的学子更是给自己一个交待。   就好像又回到了刚穿过来那一日,整个人茫然又惶恐,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但又不一样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朝皇城走去。   齐子元偏过头,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齐让的脸   “在看什么?”少年的目光毫不掩饰,即使光线昏暗,齐让依然有所感应,“才过了一日就不认识我了?”   “没,”齐子元收回视线,长长舒了口气,“就是觉得这个时候能看见皇兄真好。”   “饿了吧?”齐让轻声道,“我从江府拿了吃的,要不要吃点?”   话说完,察觉到身边人的迟疑,齐让又笑了一声,补道,“不是阿瞳做的。”   “那要吃点,”齐子元立刻应道,“先前心里有事,这会放空下来还真觉得饿了。”   “因为走得匆忙,只来得及拿了些糕点,”齐让说着从旁边拿出个精致的盒子,“江家的糕点是赶不上尚食局的,你将就吃口,等回去了再好好用晚膳。”   “好,”齐子元应了声,从盒子里拿了一块不知是什么的糕,直接塞进嘴里,声音也变得含糊起来,“我可能是真的饿了,觉得比尚食局的好吃多了。”   “那就多吃几块,”齐让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个水囊,“这车里不方便带水盏,只能用这个喝水了。”   “嗯。”   齐子元接了水囊,喝了一大口水,又连吃了两块糕点之后,感觉空了大半日的胃终于舒服了点。   “皇兄,”看着齐让将糕点和水囊都收好,齐子元终于又开了口,“你怎么不问问我今日的案子怎么样?”   “回去有的是工夫,”齐让凝神看着他,“我瞧你现在累得很了。”   “是挺累的,”大抵是整个人松懈下来,齐子元说着话,就打了个呵欠,“那我睡一会,等回去了再慢慢讲给你听。” 第六十章   大抵是因为这一整日耗费了太多心神,从京兆府到皇城短短一段路,齐子元却睡得格外的沉,直到马车一路进了皇城停在了仁明殿门口,他还靠在齐让的肩上睡得无知无觉。   陈敬提着灯笼掀开车帘就瞧见这个画面,一瞬的错愕后,他犹豫着凑上前,还没想好要不要将齐子元叫醒,就见齐让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掌灯。”   陈敬愣了愣,本能一般向后退了两步,让开了车门的位置。   齐子元虽然清瘦,到底已经是个身高腿长的成年人,加之马车又略显狭窄,虽然有韩应和陈敬的帮助,也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被扶到齐让背上的时候,他还是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意识还是混沌不清的,加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时根本无法辨认出自己是在哪里,鼻息间的气息却格外的熟悉:“皇兄?”   “嗯,”齐让将人向上托了托,“是我。”   “哦,”齐子元还是困得厉害,将脸埋进齐让肩头,昏昏沉沉地又合上了眼睛,“我再睡会。”   温热的呼吸扑在颈间,齐让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微偏头朝自己肩上看了一眼。   近段时日下来,两人间的关系愈发亲密,却从未有过这样近的距离,只这么微小的一个转头,嘴唇几乎擦过了齐子元的侧脸。   春日的衣料并不算厚,所以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少年的体温,甚至还能听见舒缓而又有力的心跳声。   也可能是自己的心跳。   这么想着,齐让单手托着齐子元,另一只手悄悄地摸了摸心口。   “太上皇?”见他停下脚步,跟在一旁的韩应忍不住开口,“不然属下来背?”   “没事。”   齐让回过神来,重新扶住齐子元的膝弯,背着人一路进了殿内。   仔细回想起来齐让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到仁明殿来过。   前世新帝继位后,也是住进了仁明殿。齐让回宫后身份尴尬,跟新帝除了一些不得不照面的场合,几乎再没有过明面上的交集,更别提主动到仁明殿来。   实际上在前世的那段时日,他连永安殿的门都很少出。   因而再进到仁明殿的暖阁内,他难得地生起了一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当然,也确实是隔世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仁明殿的格局并没有很大的变化,但看起来却又不太一样。   比如奏章不光出现在外间的书案上,还出现在了暖阁内的软榻上,还有枕边那只长相略显奇怪却又分明是齐子元会喜欢的布老虎,都是记忆里明显不会出现在仁明殿的东西。   见齐让站在软榻边迟疑了一瞬,陈敬急忙上前帮忙将齐子元扶到了枕上躺好,又替他盖好了被子,才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回过身见齐让看向了软榻边散落的奏章,低低解释道:“陛下这几日一直忙着看墨卷,攒了些不算紧要的奏章睡前看。”   “嗯,”齐让应了一声,目光越过那些奏章,拿起了枕边的布老虎,“……这是上次在城里买的那只?”   “是的,太上皇,”陈敬压着声音小声道,“上次陛下从城里回来拿了不少的东西,最喜欢的就是这只布老虎,说是虎头虎脑的很可爱,还说老虎是百兽之王,驱邪避灾,放在枕边就能不做噩梦了。”   “是吗?”   齐让轻轻笑了一声,垂下视线看了眼安睡着的齐子元,将手里的布老虎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枕边。   齐子元是被饿醒的。   几乎一整天水米未进,在马车里吃下的那两块糕点在睡梦中很快就消化的一干二净,再浓重的睡意终于扛不过愈发汹涌的饿意,悠悠醒转了过来。   室内只点了一盏红烛,散发出昏暗的光线,不算明亮,却足够让齐子元看清自己是回到了仁明殿。   到底是住了几个月的地方,莫名其妙地竟也产生了一种终于回家了的安心。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齐子元慢慢坐起身,用力地晃了晃还有点迷糊的脑袋,刚准备出去找点吃的,视线偏转,突然发现了蜷在书案前的人。   即使那人整张脸都埋在手臂上,从齐子元的视角瞧去,只能看见因为消瘦而显得不那么宽厚的脊背,却偏偏能把自己一路从仁明殿外背进暖阁里。   明明是刚发生的事,在齐子元的记忆里却模糊的好像是一场梦。   平日里他并不会做这样的事,从齐让的背上睁开眼的时候,却忍不住想要任性一下,并且心中十分确认,齐让会纵容自己的任性。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齐让的时候齐子元便有了这种底气。   其实很多时候他并没有把齐让当成过一个年长者,大概因为在他们相处的这几个月里,齐让也从未把自己置于过年长者的位置,没有说教也没有试图掌控,即使是引导,也是极近可能地站到齐子元的视角,支持他的决定,陪着他成长。   却又总在很多个瞬间,齐子元能从齐让身上感受到来自年长者的保护和包容,那种时候的齐让很像一个哥哥,让齐子元不自觉地想要去信赖和依靠。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未把齐让当过哥哥。   齐子元轻手轻脚地从软榻上下来,走到书案边,慢慢地蹲坐下来。他在齐让寝殿睡着过很多次,却还是第一次看见睡着的齐让,也还是第一次,齐让到自己的寝殿来。   睡着的齐让格外的安静,在几乎没有一点声音的暖阁内,都听不见他呼吸的声音,让齐子元几乎想要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但他到底没有这么做,依然坐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看着齐让的侧脸。   他有时候忍不住会觉得神奇。   像齐让这样的人,过往自己只会在历史书上见到,到现在,却是自己占了他的皇位,试着去接手并且守护这个他视为毕生的责任和使命的江山。   虽然并不在意后人会如何评价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皇帝,但齐子元还是会有点好奇,将来史书记录自己在位的这段时期,又会如何来描述自己和齐让的关系?   胡思乱想间,空空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仿佛在提示齐子元刚刚为了什么而醒。   他回过神来忍不住又朝着齐让看去,而后就对上了一双带着困惑,却又格外温柔的眼睛。   “醒了一会了?”齐让坐直身体,“怎么坐在这儿?”   “看看你,”齐子元撑着书案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皇兄你才是怎么坐在这儿?”   “知道你睡不了多久就会醒,”齐让道,“想着坐在这儿看会书,不知道怎么也睡着了。”   “是啊,岂止睡着了,还睡得沉着呢,”齐子元说着抽了抽鼻子,朝他伸出手,“那么长的腿蜷在这书案前,也不觉得难受。”   “我过往从没有过在书案前睡着的经历,”齐让笑了一声,也跟着伸出手,由着齐子元将自己拉起来,“大概是跟你一起待久了。”   “那你可要跟我多待待才好,”将齐让拉了起来,齐子元顺手点燃了书案上的红烛,“江公子可跟我抱怨过,说你思虑太重导致格外少眠。”   “他现在都开始和你抱怨我了?”齐让轻轻挑眉,语气里却带了笑意,“现在已经好多了,不光是睡眠,还有身体……”   他微微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前日维桢抽空替我诊了脉,体内的残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虽然一时半会可能还恢复不了以前那样,但也不用日日再拿药熬着了。”   “是吗?”齐子元的眼睛亮了起来,“那皇兄你以后是不是可以重新去骑马射箭还有练武了?”   “可以了,”齐让低下视线,朝手上看了一眼,“虽然这双手已经很久没有握过剑了。”   “我听江公子说过,皇兄自幼是跟着江老将军学的武艺,要不是为了这个江山,跟着江老将军去北关的话,也能成为名垂青史的将军的,”齐子元认真道,“所以只要皇兄想,总会慢慢恢复的。”   “嗯,”少年在安慰人的时候总是十分的认真,亮晶晶的眼里闪着真切的关心,让齐让忍不住受到感染,心底也多了几分对之后的希冀,“等忙完当下的事,可以再去龙首山休养几日,到时候我带你去山上的围场。”   “好啊!”齐子元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对自己既不会骑马又不会射箭的事实浑不在意,“我一定会抓紧了结这个案子。”   齐让点了点头:“嗯,你一定会。”   因为心底有了期待,对当下横亘在面前的困扰,也多了解决的信心,也可能刚刚睡足了一觉,起来又跟齐让聊了这一会,齐子元恢复了不少元气,朝着外面看了看:“都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尚食局是不是都已经歇了?”   “陈敬让人备了吃食,就等着你醒呢,”齐让朝着门的方向抬了抬下颌,“去吃吧。” 第六十一章   戌时正。   按照现代的时间来推算差不多是晚上八点,该是万家灯火、车水马龙的时候,皇城内却早已是一片沉寂。   仁明殿内倒是灯火通明,散发着这皇城里少有的生机。   陈敬办事素来妥帖,早早让尚食局备了吃食,一直煨在灶上,只等着齐子元醒来便立时遣人送了过来。   上好的粳米煮的白粥,配了几道小菜,加上平日里齐子元最爱的糕点,额外还有炖了大半日的鸡汤,听起来稍显清淡,对一整日没怎么正经吃东西的齐子元来说却正合适。   睡到这个时辰起来,齐子元总觉得头脑昏沉,便搬了软椅坐在殿外的游廊上透气,没多一会吃食送过来,索性直接在游廊上摆了小桌,就地吃了起来。   游廊上到底狭窄,加上齐子元坚持,包括陈敬在内的所有内侍都退了下去,因而难得地在仁明殿内清清静静地吃上了一顿饭。   已是春末,入了夜也不会觉得冷,晚风吹过脸颊,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阳光带来的暖意。   八角的宫灯在屋檐下随着微风摇曳,散发出昏黄的光线,不算耀眼,但也足够映亮正下面的这方小桌。   “你这段时日憔悴了不少,”齐让在江家用过饭,到了这会也不觉得饿,便自然而然地拿起筷子,承担起了布菜的职责,“等明日维桢回来,让他替你开些药膳好好调养一下。”   “药膳?”齐子元正在咀嚼的动作微顿,面上出现了明显的迟疑,将口中的东西咽了下去,支吾道,“也不用吧,我就是……这几日睡得少了,好好睡上一天就没事了。”   “怕苦?”齐让轻轻挑眉,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放心吧,药膳不是药汤,不会苦的。”   “我……”被齐让看穿,齐子元摸了摸鼻子,故作正经,“我才不是怕苦,是怕麻烦江公子。”   话说完,到底忍不住笑了起来。   “诊脉开药的事儿,维桢不会觉得麻烦,”瞧见他的样子,齐让跟着弯了眼睛,顺手盛了碗鸡汤递了过去,“不过你也确实该好好睡上一天,我听陈敬说,这几天从永安殿回来,你还会看奏章看到半夜。”   “那些奏章都送到我这儿来了,早晚都是我要看的,而且……我不喜欢把当天的事情留到第二天做,”齐子元喝了口鸡汤,理所当然道,“皇兄当日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可能就是因为我当日是这么过来的,”齐让说着,抬头看向对面明明只是在喝鸡汤,却仿佛要将整张脸都埋进碗里的少年,面上的神情不自觉地复杂起来,语气也不自觉地带了感慨,“理智上来说,我希望你能做一个好皇帝,让天下的百姓安居,让大梁的江山社稷稳固,但有时候……又不希望你和我一样,被这江山所累。”   “皇兄……”齐子元喝汤的动作微顿,抬起头来,一眨不眨地看着齐让。   漫天繁星闪烁,落在齐让眼里,却不如面前少年的双眼明亮,好像只要这么看下去就会忍不住深陷其中。   所以齐让挪开了视线,借着朦胧的星光,打量着面前的院落,也顺便转了话题:“我已经很多年没到仁明殿来过了……上次过来,还是父皇驾崩那日。”   “父皇……我当时年岁太小,很多事都是近来从这皇城里听来的流言,”齐子元手里捏着汤匙,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他们说父皇在位初期,也还是勤于朝政的,后来先皇后薨逝,父皇伤心欲绝,才开始修行,以求能早日得道升天和先皇后长相厮守。”   自当年江皇后离世,先元兴帝招募道士入宫,一边修行一边炼制所谓长生不老的丹药开始,类似的传言齐让听说过无数次,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差不多的话居然还能传到齐子元耳中。   “母后薨逝的时候,父皇确实十分伤心,但没过多久便因着后宫需要一个主事之人为由,续娶了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周家独女为继后。丧妻再娶在普通百姓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更别提父皇是一国之君,我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但既已有了新后,又何谈要和我母后长相厮守,还让早已长眠于皇陵之下的人背上致使他荒废朝政求仙问道的责任?”齐让说着话,轻轻摇了摇头,“父皇开始修行,是因为他自己想要长生。”   “长生?”元兴帝在位后期的所为齐子元也有所耳闻,不由不解地摇了摇头,“当下都没活好的话,长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能在皇位上坐得太久,生杀予夺、傲睨万物,”齐让淡淡道,“不自觉地就会想着要将这份独一无二的权势永远握在手里。”   别人当皇帝好像都是享受,自己坐在这皇位上感到的只有沉重的责任和压力——果然自己就不适合这个皇位。   齐子元这么想着,目光不自觉地看向齐让,齐让似有所感,回转视线看着他:“怎么?”   “那皇兄你呢,”齐子元轻声问道,“你想长生,想一直坐在这个皇位上吗?”   “很久以前或许想过,但现在……”齐让目光有些飘散,“活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一辈子也未必只能为了大梁的江山而活。”   从齐让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齐子元是讶异的,却又忍不住觉得高兴。   他才坐到这皇位上几个月,已经深深感受到了这江山社稷的沉重。   余生漫漫,齐让也该试试为自己活一次。   “应该找些酒来的,”齐子元弯了眼睛看着齐让,“当日在龙首山的时候不是说,等皇兄痊愈了,要不醉不归的。”   “依你的酒量,大概有一盏酒要归了,”齐让笑了一声,夹了块糕点放到他面前的盘子里,“今天太晚了,你明日还有早朝,等过一阵闲暇了,再慢慢喝。”   “好!”   齐子元应了一声,夹起那块糕点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说是饿了,看着摆在小桌上的吃食,齐子元其实并没有多少食欲,配着小菜吃了小半碗粥,又在齐让的坚持下吃了两块糕点连带一碗鸡汤,就放下了筷子,半靠在软椅上仰头看着满天璀璨又灿烂的星星。   “好久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了,”在现代的时候,城市里灯火通明,掩盖了漫天星光,穿过来之后,繁星点点和幼时的记忆里一样耀眼,齐子元却很少能有闲暇好好地看上一会,“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看星星,能记住好多星星的名字,还想着等长大了要当……要到这些星星上去看看。”   “到星星上去?”近段时日从齐子元口中听到过很多或者莫名或者奇怪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话,仔细想过之后,齐让大都能够理解,但当下这一句,怎么听都有点异想天开,“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那时候年纪小嘛,总觉得长大以后什么都可以做到,”齐子元歪了歪头,声音里带着憧憬,“去到一个遥远而未知的地方听起来是有点冒险,但也是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浪漫。”   “自由和浪漫……”   齐让眸光微闪,忍不住抬眼朝齐子元看去。   少年的脸上是一如往日的盈盈笑意,一双眼遥遥地看着星空,又好像穿过那些明亮的繁星,看向了齐让不知道的地方。   过了这么久了,这人好像还是不怎么会掩藏心事。   也可能是因为在自己面前。   这个念头涌起的瞬间,齐让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心口,察觉到齐子元因为这一动作而投过来的视线,在心底自嘲地笑了一声。   自己又何尝不是?   “皇兄?”齐子元的目光凝到齐让的手上,“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齐让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又盛了一碗鸡汤递到齐子元手边,“再喝一点。”   “喝不下了,”齐子元揉了揉鼻子,“我可能还是太年轻了,没经过什么事儿,只今天这一点纷乱,就总觉得心神不宁的,生怕自己又有疏忽,再出什么变故。”   在齐子元睡觉的工夫,齐让已经从韩应那儿大致听说了在京兆府内的种种,闻言开口劝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管是有关春闱的种种准备,还是对案子的处置。不然按照孙朝的习性,是不会甘心听信于你的……出现在宋清书房的那封信看起来麻烦,但也只能证明冯安平给宋清写过信,宋清既然没做过,总能恢复清白。”   “这个我知道,可就算给宋清恢复清白,那个冯谦十有八九是洗不清了,选了这样一个人当了会元,整个春闱的结果都不能再作数了,”齐子元说着,叹了口气,“他若是真的舞弊,下狱或者流放都是咎由自取,但其他举子,尤其是好不容易考取了贡士的举子,未免太无辜了。”   “等整个案子都水落石出的时候,可以再加试一场,”齐让道,“既是要入朝为官,总不至于连这点变故都经受不起。” 第六十二章   夜渐深。   因为无人照看用来温鸡汤的泥炉早已熄了火,剩下的半盅鸡汤也凉了个透,在场的两人却浑不在意,半靠在软椅上,一面看着满天繁星,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直到陈敬轻手轻脚地过来,尽职尽责地提醒:“陛下,快子时了。”   “子时?”   齐子元有一瞬恍惚,扭过头朝身边看了一眼。   好像和齐让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   明明只是吃顿晚饭顺便闲聊了几句,又借着难得的闲暇看了一会星星,不知不觉地一个半时辰过去了。   “都这么晚了,”看着齐让面上明显的倦意,齐子元后知后觉,自己回来的路上是好好的睡了一觉,这人却只是在书案前蜷了那么一会,不由开口,“陪我耗到这么晚,皇兄今天辛苦了。”   “你知道我一向少眠,这么坐着和你说会话,也是一种休息,”齐让抬眸看他,“不过也是时候回去了,你明日还有早朝,早些休息。”   “嗯,”齐子元应了一声,思绪微转,“江公子今晚没回来吗?”   齐让点头:“没回来,我现在身体好多了,用不着他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也有自己的家和生活。”   “那倒是,”齐子元说完,又忍不住看向齐让,“那永安殿今晚不就只有皇兄自己了?”   “不是还有韩应他们?”齐让说着笑了起来,“不然按你这么说,这仁明殿里每日不也只是你自己?”   “也是,”齐子元靠在软椅上,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齐让起身,“皇兄……”   “怎么了?”垂下目光对上那双和繁星一样明亮的眼睛,齐让觉得这一瞬的自己可以答应这少年的任何要求。   “没怎么,”齐子元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想和你说晚安。”   齐让怔了怔,面上慢慢漾出笑意,轻轻点头:“晚安。”   而后才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直到齐让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齐子元还坐在软椅上迟迟没起身。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只觉得莫名空落落的。   其实方才和齐让也没聊什么紧要的东西,却莫名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又或者不是意犹未尽,而是……   依依不舍?   这四个字从脑海里涌出来的时候,齐子元自己都觉得惊讶。   大概是近来成日里待在永安殿,习惯了只要抬眼就能看见齐让坐在身边,哪怕好半天都不说一句话,都能觉得心安。   所以才在齐让要离开的时候感到格外失落,甚至有了干脆留他在仁明殿安歇一晚的冲动。   如果刚刚真的开了口,齐让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的吧?   但自己到底不是冲动的人。   也不是能冲动的时候。   长长地叹了口气,齐子元从软椅上起身,最后又回头看了眼漫天的繁星,转过身进了殿。   “陛下?”听见脚步声,刚退下的陈敬立时迎了上来,“奴婢伺候您梳洗?”   “嗯,”齐子元应了声,朝书案上看了眼,“正好洗把脸醒醒神,把那些奏章看完。”   “……是。”   劝他早点休息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被陈敬咽了下去,跟在齐子元身边久了,也早就清楚他的脾气秉性,虽然看起来温和好说话,却最是有主意的,他想要做的事,即使太后来了也未必劝得住。   太上皇倒是还有点可能。   说起太上皇,哪怕过了这么久,陈敬其实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身为皇帝的齐子元为何能如此毫无芥蒂地和太上皇相处——他在这皇城里待了太多年,最是清楚那些贵人们为了夺得皇位会做出怎样的勾当,但齐子元好像根本就不担心,对齐让的亲近和信任甚至已经超过了周太后。   庆幸的是,太上皇对自家小皇帝的保护和照顾也不像是假的。   至于其他的,就不是他能操心的了。   因为平日里养成了良好的“今日事今日毕”的习惯,所以堆到齐子元书案上的奏章并不算多,虽然其中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并且因为太过于追求辞藻的华丽,读起来要费不少的工夫,但毕竟看得多了,也还算是得心应手。   除了又不得不睡得晚些,导致第二天早朝的时候提不起精神,但对比起来,批阅奏章也算不得是什么难事。   毕竟奏章又不会吵架。   尤其不会在明知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前提下,依然吵得不可开交。   齐子元坐在龙椅上,半托着下颌,目光看着下面,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一整日过去,杨诠控告宋清的案子早就在这朝中传了个遍,虽然明知此案尚无定论,但朝中总有些按捺不住的,尤其先前激烈反对宋清担任主考的几个,仿佛终于抓到了机会一般,迫不及待地要求齐子元严惩宋清。   还没等齐子元回应,平日里和宋清交好的几位便站了出来,针对这种落井下石的行为进行驳斥。   然后就吵了起来。   从宋清到底有没有帮助冯谦舞弊吵到该不该让宋清担任主考,后面更是一度上升到该不该让寒门出身的学子入朝为官,然后就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自齐让中毒后就暂停的新政。   齐子元心中愈发了然。   普通寒门士子入朝为官对这些世家出身的朝臣们来说,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影响,但宋清这种致力于要推行新政,改变世家垄断朝局的寒门士子不行。   所以他们当初反对宋清担任主考,既是不想朝中再添宋清这样的人,更是不想宋清又得到新帝的信任,继续推行了一半的新政。   归根到底,没有人愿意出让已经在手中攥了多年的利益。   不管是让给齐子元这个一国之君,还是让给这天下的百姓。   齐子元胡思乱想了一会,回过神来发现殿上的争执还在继续,并且愈演愈烈,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倒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上次朝中吵得这么激烈还是登基后第一次早朝,宋清站出来要自己退位的时候。   到了今日居然是为了宋清吵起来。   虽然有点奇怪,但也算得上是一种缘分?   在心底笑过之后,齐子元终于将目光转向了仍在慷慨激昂地控诉宋清极力推行新政后给朝堂带来的纷乱和弊害的老臣。   算起来其实也没过很久,但自己毕竟不是那个还要齐让来解围的小皇帝了。   “林大人,”等那老臣终于控诉完,自上朝后一直沉默的齐子元终于开了口,“朕年岁小,所以想问问,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对方不假思索道:“回陛下,是永宁九年的事儿。”   “永宁九年,那不是皇兄在位的时候?”齐子元歪着头,“那刚刚那番话,林大人对皇兄说过吗?”   对方犹豫了一下:“太上皇在位时,臣也是极力反对新政的,只是太上皇一意孤行,坚持任用宋清推行新政。”   “一意孤行?”齐子元轻轻挑眉,“那按林大人的意思,朕不听劝阻非要以宋清为春闱的主考,到今日变成这样的局面,也是朕一意孤行的报应了?”   那朝臣一怔,连忙跪地:“臣只是就事论事,并无此意!”   “就事论事吗?那是朕误会了,”齐子元笑了一声,“朕还纳闷,明明讨论的是今日宋清的案子,林大人偏偏要提起当年的事儿,还以为你是在借古讽今,想要提点朕呢。”   对方连连否认:“臣断无此意。”   “唔,没有就没有,起来就是,”齐子元向后靠在龙椅上,“有也没关系,暂且不论当年的事儿到底是不是林大人说的那样,反正跟朕也没关系,朕不会在意。”   对方微哽,叩首谢恩之后缓缓站了起来,退回了队列里。   殿内难得有了一瞬的宁静。   齐子元掩着唇,勉强压下一个跃跃欲试的呵欠,温和地开了口:“刚刚讨论到哪了,继续就是。毕竟此案影响深远,朕也想听听列位臣工的意见。”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毕竟除了昨日在场的几位,剩下所有人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始末,自然给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   况且他们也并不是真的关心案件的真相。   “既然这样,此案就等有了进展再讨论吧,”意料之中的回应让齐子元十分满意,“若没有别的禀奏,便退朝吧。”   说完,也不等下面的反应,站起身径直朝殿外走去。   殿外正是风和日丽,明媚的阳光铺洒开来,虽然有些晃眼,却让人心情大好。   “案子成了这样,一时半会也不用看墨卷了,”齐子元抽了抽鼻子,“突然得了空闲,朕还有点不习惯。”   “这会天气好,不然陛下去御花园转转?”陈敬想了想,建议道,“奴婢前几日路过,眼见池里的荷叶都长起来了,虽然离开花还早,但绿油油一片也挺好看。”   “朕还真是好久没去御花园了。”   齐子元点了点头,说着话就朝御花园走去,还没走几步,迎面看见一个内侍匆匆忙忙地朝自己跑来,还没等他开口,身旁的陈敬先斥责道:“陛下面前,怎么如此冒失?”   那内侍急忙停下脚步,缓了口气才躬身施礼:“参见陛下。”   话说完,又不住地急喘气。   仁明殿伺候的人素来得体,瞧见他这副样子,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齐子元心头,面上却还是十分平静:“什么事?”   “禀陛下,”那内侍总算喘匀了气,“京兆府刚来报,中书侍郎宋清前夜在京兆府内畏罪自尽了。” 第六十三章   “你刚说什么,”齐子元有些茫然地扭过头看了陈敬一眼,又转过脸看着面前的内侍,声音提了几分,“什么叫畏罪自尽?!”   那内侍迟疑了一瞬,刚准备张口解释,就被陈敬的惊呼声打断。   “陛下!”眼见齐子元身形晃了晃,陈敬急忙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您没事吧?”   临近晌午的阳光格外刺眼,直晃得齐子元头晕目眩,耳中也嗡嗡响个不停。   他抬手捂了捂耳朵,回眸迎上陈敬满是担忧的双眼,又扫了眼因为自己的反应明显慌乱的内侍,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低低道:“朕没事。”   说完,齐子元深吸了两口气,格外冷静地推开陈敬搀扶自己的手,一字一顿道,“朕要去趟京兆府。”   “……是,”陈敬将他面上的神情收入眼底,犹豫了一下,还是微微躬身,“奴婢这就去准备马车。”   一路往京兆府而去,齐子元再没说过一句话,只趴在车窗上一眨不眨地看着街巷上往来的行人,看起来格外的平静。   跟在一旁的陈敬却愈发担心,想说些劝慰的话,又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京兆府只送了这么一句话过来,前因后果具体情况全都一无所知,这种时候再说些什么,都是无谓而已。   也只能任由这份沉寂蔓延下去。   从皇城到京兆府短短一段距离变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京兆府门口停下来,陈敬在心底悄悄舒了口气,凑上前低声道:“陛下,京兆府到了。”   回应他的是一双格外沉静的眼睛。   “陛下,”陈敬的声音更低了几分,语气愈发小心翼翼,“您还好吧?”   “无事,”齐子元轻轻摇头,站起身来,“走吧。”   京兆府内已经乱成一团,府役们进进出出,是和上次来时迥然不同的忙碌。   齐子元来的匆忙,并未提前让人传信,因而直到他带着陈敬和几个近卫一路进到内院,一大早就因为查案而汇聚在京兆府内的人才得了消息,急急忙忙迎了出来,躬身施礼:“参见陛下!”   齐子元看向站在最前面的孙朝,黑白分明的眼底不见丝毫波澜,更没有了平日里的温柔笑意:“孙大人。”   “臣在,”孙朝抬头,正迎上对方仿佛是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喉头微颤,突然跪倒在地,“臣失察,请陛下治罪!”   他身后的曾蔼、吕励还有京兆府内的少尹等一干人见此状也急忙跟着跪地:“请陛下治罪!”   齐子元垂下目光,一个接一个地扫过面前的人,最后回转视线,又看向了孙朝:“他在哪?”   “还在原处,”其他几人皆是一愣,只有孙朝反应过来,语气里带着犹豫,“但宋大人死状……臣担心陛下您……”   听见那个“死”字,齐子元瞳孔剧烈地收缩,负在身后的右手死死地攥紧了袖口,默不作声地穿过还跪在原地的几人,径直往后宅而去。   话只说了一半的孙朝愣了愣,手忙脚乱地起身跟了上去。   空屋里的陈列一如前一日,甚至因为阳光正明媚,能够更清晰地看见屋里的一切。   包括宋清。   “宋……”   齐子元喉头微哽,仿佛怕惊扰到谁一样放轻了脚步,缓缓地走进了这间逼仄狭小的屋子,在书案前慢慢蹲了下来。   宋清正无知无觉地伏在书案上,素来清俊的一张脸肿得吓人,没有合上的双眼泛着血一般的红。   那模样其实是极为可怖的,也难怪刚刚孙朝会担心,齐子元却没有一丁点的害怕,反倒是在书案前坐了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彻夜长谈却再也不能给自己一点回应的人。   其实直到马车停在京兆府门前的时候,齐子元心中还存有那么一丝幻想。   或许是中间传话的人除了纰漏,又或者是为了案件能有进展故意的说辞……前一日还答应会保重身体帮自己主持殿试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死了呢?   然后迈进这间屋子,也彻彻底底地打破了那最后一丁点幻想。   他恍然清醒过来,这是个人如草芥的朝代,在穿过来的第一日,不是就见识过吗?   他们不光要你的命,甚至还要让你在死后背上畏罪自尽的污名。   畏罪,自尽?   齐子元抬眼,扫过书案上明显看了一半的书册。   这样的宋清何来的罪,又怎么可能自尽?   门外隐隐地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极力压低声音的议论,虽然听不清楚,入耳只觉得格外的嘈杂纷乱,勾得齐子元心头逐渐生起了怒火。   他知道这是迁怒,却还是猛地抬头,对着门外轻喝道:“几位大人要不要到朕跟前来说?!”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天地间好像在一瞬间就清静下来,只剩下齐子元和他面前宋清的尸首。   缓缓抬起手,将那双始终圆睁的眼睛合了起来,齐子元终于低低地开了口,唤出那个从进门后就哽住的名字:“宋清。”   只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对着一具尸首还能说些什么呢?   说自己一定会查清整个案子,抓住凶手,说自己一定会还他清白吗?   那是活着的人本就该做的事,说出来也不过是给自己心底一个慰藉而已。   人死了就是死了,做再多承诺再多保证也换不回来了。   换不回来了……   这个念头涌起的瞬间,齐子元感到心口也跟着疼了起来,下意识地将自己蜷成了一团,好像这样才能舒服一点。   然后他感到有一只微凉却宽厚的手掌遮在了自己眼上,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低低地响起:“这不是你的错。”   “皇兄?”   齐子元下意识扭过头朝身后看去,眼泪从眼角汹涌而出,沿着脸颊滑落,一直落到颈间。   看着面前那双通红的眼睛,齐让半蹲下身:“想哭就哭吧。”   “好。”   齐子元闭起眼睛,双手掩面,真的毫不克制地哭了起来。   齐让挨着他坐下,抬眸朝书案上看了眼,不忍地闭起了眼睛。   就这么不知道坐了多久,齐子元终于放开手,一方锦帕立时递到了眼前。   哭了太久,他的声音都有些沙哑,还带着未消散的哭腔:“皇兄,你怎么来了?”   “陈敬让人传了口信到永安殿,”齐让说着话,目光看向书案上的宋清,“我总要来看看。”   “宋清根本就不可能畏罪自尽,”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将那方锦帕死死地捏在手里,齐子元咬牙道,“有人陷害他还不够,还要他的命!”   “宋清的秉性确实不可能自尽,更不可能在清白还未分明的时候自尽,”齐让拍了拍齐子元的肩,“叫孙朝进来,先问问再说。”   “好。”齐子元应了声。   孙朝等一干人一直候在门外,只齐子元一个指令,便立刻进门来,先瞧见了坐在圈椅上的齐让,偏转视线才看到还坐在书案前的齐子元,还有在他身后,伏在书案上的尸首。   眸光立时暗了几分,而后才回过神来施礼:“陛下,太上皇。”   齐子元将他神情的变化都收入眼底,也扭过头朝身后看了一眼才开口:“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才哭过的小皇帝双眼通红,刻意压低了声音也能听出其中的不自然,加上因为在地上坐了太久而留下了皱褶的衣袍,怎么看都是狼狈的,却莫名其妙地多了平日里少有的气势。   或许因为那双漠然的眼睛。   孙朝抿了抿唇,开口道:“仵作勘验说是砒霜……这屋子门窗都是紧闭的,府役也一直守在门外,没听见有什么响动,只有桌边散落了一封没写完的奏章,上说‘愧对陛下’,所以几位大人推断,宋大人是畏罪自尽。”   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从怀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浸了一大块墨迹的纸,双手呈给了齐子元。   从齐子元的视角来看,那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奏章,倒更像是一封信,虽然只有一句话,但从最前的称谓来看,确确实实是写给自己的。   “臣蒙陛下圣恩,深表惭愧……”   “皇兄,”将信上的几个字反复看完,齐子元转过视线,将那张纸递给了齐让,“这是宋清的字吗?”   齐让接过信纸,垂下视线仔仔细细地看过,而后点头:“是。”   “我知道了,”齐子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却不见任何情绪,只一眨不眨地看着孙朝,“孙大人刚刚说,其他几位大人推断宋大人是畏罪自尽,那你呢?”   孙朝微滞,本能一般朝书案上又看了一眼,而后开口:“臣平日里与宋大人交集不多,但对其秉性也有所耳闻……虽然在宋府找到了冯安平的书信,想要以此来给宋大人定罪也是绝不可能的,所以,若臣是宋大人,无论如何不会在这种清白未定的时候寻死的。”   他说着话,长长地叹了口气:“大丈夫立于天地间,纵使是死,也是要清清白白的。” 第六十四章   清清白白。   齐子元闭了闭眼。   在今日以前,他一直以为当下最大的困扰会是如何查明案子,还宋清清白,却没想过只过了一日,案子毫无进展,宋清也……   思绪微转,一个念头涌了上来——会不会从一开始,费尽周章地构陷宋清的人想要的就是宋清的命?若是能成功地奠实宋清是畏罪自尽的结果那是最好不过,就算最后查清了舞弊案……   已经死了的人也不可能再回到朝中了。   如此说来,将冯安平的信藏到宋清书房和今日毒害宋清的人或许未必是一个,但背后该是有着同一个指使,还有那个杨诠……事情到了当下这个地步,齐子元愈发确定,在他背后也一定有个主谋。   从最初的控告开始,一环连着一环,直到终于置宋清于死地。   正思量间,齐让终于放下了手里那封只有几个字的信,抬眸看向孙朝:“你刚说宋清是死于砒/霜,那砒/霜的来源查清了?”   “宋大人昨夜喝过的茶盏里,也验出了砒霜,”孙朝回道,“所有经手过茶盏的人都已被臣扣下,派了牢靠的人正一个一个审问,但昨日送到各处的茶水都是一样的,安排送茶的人也是随机指派的,所以臣觉得,不太可能是这些人动的手脚。”   “嗯。”齐让应了一声,抬眼发现齐子元正沉默地看着几步外的床榻,不由道,“怎么?”   “那个包袱……”齐子元回过视线,看向孙朝,“那个包袱是哪来的?”   “昨晚宋大人传话让府里送了几件换洗的衣衫和平日里用惯的笔墨还有没看完的书过来,”孙朝道,“宋大人传话前和臣打了招呼,包袱也事先检查过没见异常才让带进的府内。”   “没见异常……”齐子元沉默了一瞬,“送东西的人是谁?”   “是宋大人府中的老管事亲自来送的,”循着齐子元的表情,孙朝跟着解释道,“这老管事是宋大人的同乡……宋大人父母早逝,幼时常得邻里乡亲的关照,后来他留任都城,赶上当地水患,便有不少同乡赶来投奔,宋大人就把他们都留在了府里干些除尘洒扫的活计,月银不算多,却也比在乡里要强得多。”   “也怪不得他府里都是些头发花白的老人,”齐子元轻轻摇了摇头,回转思绪又问道,“那这老管事现在在哪?”   “有大人怀疑宋大人是存了死志后,借机让人将砒/霜送进来,”孙朝回道,“因而已经让人去带那管事了。”   “要是想死何必非这么大周章,还专门等人送砒/霜进来?他们巴不得定实了宋清是畏罪自杀,好趁早结案给自己少些麻烦,”齐子元冷冷地哼了一声,抬眼正对上齐让的目光,见他点了点头,才又道,“不过去带人了也好,不止这管事,原本因着那封信,宋府上下就都该好好问问。”   孙朝有一瞬犹疑:“陛下您怀疑宋府里……”   “朕也不知道,但事情到了现在,任何人都有嫌疑,”齐子元回转视线看着他,“你同意让人去带那管事回来,不也是在怀疑吗?”   “……是,臣久在京兆府,见过不知多少被自己身边信任之人所害的案子,”说到这儿,孙朝声音低了几分,“但臣希望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宋大人身上。”   “朕又何尝不是?”齐子元垂下眼眸,“问话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不得刑讯逼供,不止宋府的人,还有昨夜送茶的……除了幕后的真凶,被牵扯到此案中的未尝不无辜。”   “臣明白,”孙朝立刻道,“没有证据之前都只是例行的问话,绝不会发生屈打成招之事。”   “嗯,”齐子元应完,回过头看向书案,“宋清的尸首,还不能下葬吧?”   “是陛下,”孙朝回道,“臣已让人专门备了殓房,暂时安置宋大人的尸首,待结案后,再替宋大人入殓下葬。”   “后续入殓下葬的事,朕会安排人去办,”齐子元轻轻叹息,“朕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陛下……”孙朝微顿,想要出言劝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嘴,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室内的另一个人。   齐让顺着朝齐子元脸上看去。   虽然看起来已经十分平静,少年脸上的哀伤却还是显而易见的。   一个秦远的死都能让他耿耿于怀数月,更别提是曾彻夜长谈一度视为知己的宋清。   可有些安慰是无谓的,尤其事关生死。   节哀顺变这四个字只有说出来的时候最容易。   齐让收回视线,顺着半敞的门向外看了一眼,才又看向孙朝:“一大早三法司的人都汇聚在京兆府,舞弊案可有什么进展?”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着看着宋清尸首的齐子元也回过头来,探寻地看向孙朝。   孙朝没想到齐让不仅没有劝慰齐子元,还将话头又转到了自己身上,愣了一下才回道:“在得知这边的消息前,臣和几位大人正在审问冯谦。”   “冯谦,”齐子元漠然道,“他清醒了?”   “是,陛下,昨日他被带下去之后就一直昏睡,直到今晨才醒,臣便立时请了几位过来,”孙朝说完,又问道,“陛下要亲自问问吗?”   “朕现下不想看见他,”齐子元道,“都问出什么了?”   “起初冯谦的说辞和醉酒时差不多,坚决不承认自己舞弊,后来臣随意出了个题目让他再做篇文章,他才不得不招认,”孙朝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份供词,呈给齐子元,“冯谦春闱时的文章的确不是他自己所作,但到底是谁写的,他也不清楚。”   齐子元回眸和齐让交换了目光后,才问道:“什么叫他也不清楚?”   “自冯谦抵达都城以来的饮食起居还有探望什么人,给谁送土仪都是冯安平事先安排好的,他只负责老实地待在驿馆里,”孙朝回道,“等到开考时,有人将写好的文章悄悄塞进他的号舍,他誊抄了一次,等出来时再将原来那文章悄悄烧掉,至于是谁写的文章,又是谁递的,他一概不知。”   “摊上冯安平这样尽职尽责的老子,还真是他冯谦的福气,”齐子元冷哼一声,“那乡试呢?”   孙朝道:“冯谦说乡试容易的多,冯安平事先买通了考官,打听到了题目,找人提前写好文章,再让冯谦背下来,开考直接默写一遍即可。”   “还真是难为他们父子费了这么大的周章来骗朕!”积压在心头的种种情绪在这一刻化成了愤怒,齐子元握紧了拳,声音也提了几分,“冯家已是闽州的望族,哪怕靠着祖荫也能殷实地过完几代,却还不满足,用这种方法毁了开科取士的公平,也毁了这么多人为了春闱花的心血,甚至……”   还有宋清的命。   “陛下……”   迎上齐让看过来的目光,齐子元深深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却没发现齐让随之而皱起的眉头,又转向孙朝问道:“冯谦先前有没有见过冯安平写给宋清那封信?”   “回陛下,没有,”孙朝回道,“但臣也跟他确认过,那信上的字迹确实是冯安平所写,至于是什么时候送到宋府的,他也不清楚了。”   “朕真是瞎了眼,选了这么个糊涂东西当了会元,”齐子元捏了捏手指,“传朕的旨意,押冯安平及所有涉及去年闽州乡试舞弊的人员入京,朕要一个一个亲自审问。”   孙朝拱手:“是,陛下。”   “你先去忙吧,”齐子元道,“朕在这儿待会,等宋府的管事带回来,再来通知朕。”   孙朝应了声,立时退了下去,只留下齐子元二人对着一具冷冰冰的尸首。   房门合上的一瞬,齐子元长长地叹了口气。   齐让终于从圈椅上起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想哭的时候可以哭,想发火的时候也可以发火,没必要非要冷静。”   “我不是想要冷静,皇兄,”齐子元轻声道,“刚刚那一瞬,我想杀了他们所有人,不止是下毒害死宋清的人,还是栽赃诬陷他的,还有在春闱舞弊毁了宋清心血的冯安平父子,然后我想到,我是可以做到的……不管事情最后的真相到底如何,也不管他们的罪责是大是小,只要我想让他们死,就可以杀了他们所有人。”   说到这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脸埋到膝上:“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太可怕的事……失去底线和理智,视人命如草芥,轻而易举地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那我就不是我了。”   齐让有一瞬的怔愣,无论如何没想到在刚刚那一刻齐子元居然会想到这些,他咬了咬唇,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少年因为半伏在膝上而弓起的背:“没关系的,你还是你。”   “是啊,我还是我,”齐子元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带了毫不掩饰的哭腔,“所以哪怕我恨得要死,也只能坐在这里,等着事情的真相。” 第六十五章   这一会的工夫连着哭了两次,即使是齐子元也难免会觉得有些难堪。   幸好在场的只有齐让。   一直以来,好像不管自己做什么事情,有什么样的言行,齐让都能够理解,并且在需要的时候给自己支持和鼓励。   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当着齐让的时候齐子元从不会有丝毫的顾忌,不用在意场合,也不用担心会被嘲笑,可以放纵自己的喜怒哀乐,肆无忌惮地做一会自己。   哪怕只有那么一会,在当下的境遇下,坐在这个皇位上,已是格外的不易。   这么想着,抬头迎上齐让的目光时,齐子元的心间涌起了莫名的情绪。   这人总是像现在这样,沉默地守在自己身旁,或是陪伴,或是守护,却不曾见他展露过分毫苦痛。   看着自己钦点的状元,一手擢升的左膀右臂落到这样一个结局,又怎么可能会不痛?   “皇兄,”齐子元眼睫颤了颤,声音沙哑着开口,“你还好吗?”   没想到齐子元会在这种时候问自己,齐让怔了怔,下意识回问:“我吗?”   说完这句话,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齐子元,看向了他身后的书案。   其实前世宋清的结局并不比现在好。   新帝继位后,为了将齐让的势力清出朝堂费了不少的周章,当然齐让也没有坐以待毙,也做了各种各样的应对,于是两方势力明里暗里相互抗衡,彻底搅乱了原本还算平静的朝局。   而宋清几人也成为了两方博弈的牺牲品,没多久就被新帝找了由头治了罪,发配至东北苦寒之地。   再后来听见有关他的消息,便是染了重病,不治而亡。   齐让原以为这一世会不一样。   起初不一样的是他自己,他极近忍让,尽可能地保证朝局的平稳,避免重蹈覆辙。没过多久,他发现更不一样的其实是齐子元,他和前世迥然不同的行事风格,他的坚定纯粹还有通透,让齐让也一度以为,一切就会这么顺利地进展下去。   现在回头想想,大抵是和齐子元待得久了,自己也难免跟着天真起来了。   哪怕做了再多改变,但归根到底,这互相倾轧的朝局容不下宋清这样清正的人。   齐让闭了闭眼,回转视线到齐子元身上的时候,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我还好。”   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却没逃过齐子元的眼。   他抿着唇沉默了一会,突然伸出手掩住齐让的眼睛,轻声道:“我知道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但有时候未必要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心底。”   蓦地被遮住视线的齐让有刹那恍惚,眼睫轻轻颤了颤,划过齐子元的掌心,让他下意识地收回了手,而后对上了一双难得带了茫然的眼睛。   片刻之后,齐让最先回神,挨着坐到齐子元身边,声音很低:“我已经很多年都没哭过了……母后去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或许哭过。到父皇驾崩,满朝的眼睛盯着,纵使难过也是不能流一滴眼泪的。”   他眨了眨眼,只觉得眼底格外的干涩,而后摇了摇头,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你看,到现在大概是已经不会哭了。”   人又怎么可能不会哭呢,只不过习惯了掩藏情绪,也习惯了掩盖软弱。   齐子元歪头看着他,听他说完话后沉默了一会,才终于开了口:“没关系的皇兄,我在你身边呢。”   “嗯,”齐让微微睁大了眼,而后点头,“我知道。”   之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并肩坐在这间狭小的房子里,守着具冷冰冰的尸首,互相陪伴。   直到被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沉寂。   “陛下,太上皇,”孙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去宋府的人回来了!”   齐子元立时起身,几步就到了门口:“找到那老管事了?”   “找到了,”孙朝回道,“不过……稍微出了点变故。”   “变故?”齐子元皱起眉头,“那老管事出事了?”   “府役上门的时候,那老管事正要悬梁自尽,”眼见齐子元神情凝重起来,孙朝立时解释道,“刚巧赶得及时,直接将人救了下来,确认无大碍后带回了府内,正在内堂等着。”   “好端端地居然要悬梁自尽……”齐子元回头看向齐让,“皇兄?”   “此事势必是和他有关了,”齐让轻轻摇了摇头,“既然人还活着,那就好好问个清楚吧。”   “嗯,”齐子元想了想,又道,“把人带到这儿来吧,既然是宋府的管事,也该过来见宋清一面。”   孙朝向屋内看了一眼,立时明白了齐子元的意思,而后点头:“臣这就去带人过来。”   那管事年岁确实不小,满脸褶皱,须发也都已花白,步履却很稳健,看起来身体倒还硬朗,只是面色苍白,双眼红肿,精神也有些恍惚。   齐子元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而后向下,落在颈上那道明显的勒痕上。   看来悬梁自尽的事确是真的,大概也确实是命大。   收回视线后,齐子元朝齐让看去,见他点头,才示意孙朝将人引进了室内。   不算宽大的屋子里蓦的出现四个成人,多少有些逼仄,孙朝却浑若不察,也不介绍坐在一旁的两人,直接将那老管事引到了书案前。   “这屋子宋管事昨日来过,”孙朝站在书案前,回过视线看着那老管事,“书案上的人你应该也熟的很。”   “大人……”   进了门一直目光涣散、双眼无神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的老者瞧见书案上宋清的尸首仿佛突然回过神来,整个跪倒在书案前,跟着痛哭起来,“是我对不起你,大人,我,我这就下去陪你!”   说完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奔着几步外的墙柱撞了过去。   然后就被一只手拉住了后襟。   孙朝看起来清瘦,力气却不小,一只手就止住了那管事撞柱的势头,还将他整个扯倒在地上。   寻死不成,那管事倒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直看得孙朝皱起眉,探寻的目光看向了一直坐在一旁的二人,询问他们的意见。   齐子元放开紧握的拳,徐徐起身,走到那管事跟前。   “宋管事,做戏做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这个瘫倒在地上,老泪纵横的老者,语气格外冷漠,“今日带你过来,是要知道事情的真相,至于你的命……”   他回过头朝书案上看了一眼,才说完后半句话,“你就是一头撞死在这里,宋大人的命也救不回来了。”   那管事听完最后一句话,哭声愈发凄厉,伴随着不住地哀嚎:“是我对不起大人,是我对不起……”   “那就来说说,”齐子元蹲下身,看着那管事的眼睛,“你是怎么对不起他的?”   “……我,是我,”宋管事抽噎着回道,“是我在他的茶里放了砒/霜……是我害死大人的,是我害死他的。”   “你在宋清的茶里放砒霜?!”虽然事先也有过这种猜测,但是这一刻齐子元还是忍不住惊怒,一把扯住了宋管事的衣襟,几乎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宋清待你不薄,好端端地你为什么要下毒害他!”   宋管事还在不住地痛哭:“是我对不起大人,我私下收了别人送到府里的东西,欺骗大人已经悉数退了回去,没想到大人会被牵扯进什么舞弊的案子……我担心事后会被追究,昨天过来送衣物的时候,就鬼迷心窍地给他下了毒。”   “担心事后被追究?”齐子元猛地放开手,任由宋管事倒回地上,“宋清待你们这些乡亲素来宽厚,就算是追究,最多也只是让你离府,你因为这个就下毒要他的命?!”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宋管事掩着脸,“大人一向正直,府里也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实在太害怕了,是我对不起大人……”   “你在说谎,”齐子元厉声道,“指使你下毒的人到底是谁?”   “没有,什么都没有,”宋管事抽噎了两声,“没有指使,砒/霜是我下的,是我要毒死大人的,都是我……”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没完没了的呜咽,和翻来覆去那句“是我对不起大人”。   “你是对不起他,”齐子元一字一顿道,“你不光害死了他,到这种时候还要说谎,替幕后指使掩藏,他一辈子清清白白,你是要让他到了九泉之下,都还要背负着科举舞弊的污名吗?!”   “没有舞弊!大人没有舞弊,那些送到府里的东西都是我收的,大人一概不知,他连谁送过东西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帮人舞弊!”宋管事说到后面,哭声又大了起来,“我们大人一心为国为民,前段时日还为了春闱不眠不休,人都瘦了一大圈……他不该是这个下场的啊!”   齐子元微抬头,强迫自己忍住已经夺眶的眼泪,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你也不想毁了宋清的清白,那告诉我,宋清书房里的那封信是谁放的?” 第六十六章   除了承认宋清茶盏里的砒/霜是自己所下,这位宋管家嘴里再问不出一句有用的东西,既不承认有幕后指使,对宋清书房里莫名出现的那封信也表示一无所知,一口咬死了是自己一时鬼迷了心窍才会下毒,只求一死来替宋清偿命。   齐子元站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看着脚下从哀嚎转为了抽噎的老者。   从颈项上的勒痕还有刚刚意图触柱的举动来看,这宋管事并不是在做戏,痛哭是真的,求死也是真的,可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荒唐。   连死都不怕的人却因为担心被追责而毒死待自己一向宽厚的家主,这样的理由即使齐子元再天真也不可能相信。一心求死固然是害死宋清后心中有愧想要偿命,更像是想用自己的死来了结整个案子,以掩盖真正的真相。   齐子元思量间,宋管事的抽噎声越来越小,最后瘫在地上没了动静,孙朝立时上前探了探鼻息,而后朝齐子元道:“陛下,应该是昏了。”   “就是不昏这幅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齐子元皱起眉头,语气冷漠,“先带下去。”   孙朝应了,对外面吩咐了一声,立时有两个府役入内,一左一右地将宋管事拖了下去。   屋子里又重新恢复了安静,终于没了哭声,齐子元的思绪也顺畅了许多。   他回过身在齐让身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从旁边的小桌上滑过,思忖道,“他一心求死,倒像是想一人承担起所有罪责以保护什么人……”   说到这儿,他抬头看向孙朝:“宋管事家里都有什么人?”   “宋管事的家人大多死在了当年水患还有逃难的路上,只剩下一个小儿子相依为命,”孙朝回道,“不过这个小儿子平日里并不待在宋府,听说宋管事这些年攒了些钱,替他在城里置了一间小铺子,卖些日用杂货以谋生。”   “……相依为命的小儿子,”齐子元微顿,回过视线看向齐让,“皇兄?”   “我和你想的一样,”齐让回视他,“舐犊之情,人之本能,他这般不顾恩情甚至要豁出性命,只能是为了这个相依为命的儿子。”   “那就先把他那儿子找到,”齐子元垂下眼眸,“父子俩见上一面,宋管事或许就能说实话了。”   “臣这就派人去,”孙朝说完转身要走,却在门口又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屋内的二人,“也差不多到了午膳时间,臣让人备了吃的,陛下和太上皇要不要用一些?”   “不用,”在齐子元拒绝之前,齐让先开了口,“我与陛下出去转转,也正好……仵作验过了,就把宋清的尸首迁到殓房去吧。”   孙朝有些意外,目光从齐子元脸上扫过,却又暗自松了口气。   宋管事儿子的铺子在哪还不知道,打探清楚再把人带回来总要费些工夫,总不能这段时间里还让这二位待在这间空屋子里,还对着具冷冰冰的尸首。   这么想着,他躬身行了礼:“那臣就不打扰了,待有消息后,再告知陛下和太上皇。”   街面上熙来攘往,是齐子元往日里最爱的热闹景象,对此刻的他来说,却只觉得嘈杂吵闹,提不起一丁点想去转转的兴致。   最后还是齐让做了主,上了马车径直往江家而去。   上次到江家来还是春闱开考那日,月余过去这里一切如故,并没发生多大变化,倒是齐子元的心境已经是天翻地覆。   回想起当日的紧张和忐忑,齐子元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以为只要竭尽全力,总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到头来选了一个一无所能一路靠着舞弊得偿所愿的会元,还害了宋清的性命。   这朝堂里容不下宋清这样清正的臣子,也同样容不下自己这样天真的皇帝。   终归是自己把这朝堂想得太干净。   事先得了消息,马车刚在江家侧门停下,江维桢就迎了出来,眼看着齐让将面容憔悴双眼红肿的齐子元扶下马车,他轻轻皱了皱眉,目光不自觉地就朝齐让看去,见齐让轻轻摇了摇头,询问的话便又咽了回去,面上笑着朝齐子元道:“来的正好,江叔刚做了几道拿手的好菜,等着你们一起吃呢。”   “好啊,”齐子元也弯了弯唇,露出个笑容,“那今日又要叨扰了。”   江维桢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回手推开侧门,引着两人一路往正厅而去。   桌上依旧是几道看起来很普通的家常菜,其中有两道是齐子元百般夸赞过的——不知是那江叔确实擅长,还是为了今日专门做的,味道都是一样的惊艳。   只可惜齐子元没什么食欲。   虽然他和往日一样大口吃东西,若无其事地说笑,却连许戎都看得出来那双一如往日一样弯着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笑意。   但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挑明,因而一顿饭吃得也还算温馨而又宁静。   饭后许戎难得地没缠着齐子元陪自己玩,乖乖地跟着江淇和江维桢去午睡,只留下齐子元和齐让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消食。   春末夏初,花园里绿树成荫,百花盛放,连带荷花池内的荷叶也长了起来,绿油油地蔓延开来,五颜六色的锦鲤在荷叶中来回穿梭,给平静的池面上掀起阵阵涟漪。   才走了一会,齐子元身上就沁出了汗,索性在池边的柳树下坐了下来,将大半个身子藏在树荫下,托着下颌抱着膝盖一眨不眨地看着池中游来游去的锦鲤。   “皇兄,”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开了口,“我的心思是不是格外好猜?”   齐让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随手把鱼食撒进池里,才回过头看向齐子元:“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已经尽力装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但刚刚连阿咬都看得出来,还专门给我夹菜,也不吵着要我陪他玩了,”齐子元轻轻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以为这段时日自己长进了很多,到今天才发现,不过还是个喜怒形于色,又好猜又好骗的小皇帝而已。”   齐让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一如所料,齐子元到底还是将宋清的死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其实他从来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但宋清的命太重了。   “其实和你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纵使你精明谨慎,想动手的人也总还是会想办法,”齐让从怀里摸出锦帕,擦了擦掌心,“我在那龙椅上坐了十余载,自以为已经足够掌控这朝堂,不还是差点丢了命?”   大概是时间过得太久,已经足够释怀,他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只是提起了一件很多年前的小事,没有懊悔,也没有丝毫的怨恨。   齐子元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思绪微转,突然道:“所以秦远虽然死有余辜,但当日给皇兄下毒的主谋并不是他,真正的幕后指使就在这朝堂之中?”   “或许是,”齐让轻轻摇头,“我没有凭证,也无法确定今日指使那管事毒害宋清的人和当日下毒害我的主谋是不是同一个。”   “不管是不是同一人,目的应该都是一样的,”齐子元思索着开口,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所以除掉宋清,未尝不是对我的威慑。”   “光是为了一次春闱,确实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齐让道,“但你重用宋清,无异于继续推行新政的讯号。”   齐子元闭了闭眼,发出一声轻笑:“所以我坐上这个皇位,只不过是因为有人想要一个安分守己最好听话好摆弄的小皇帝而已。”   齐让看着他的神情,沉默了一瞬,而后才开口:“这么说也没错,他们不指望你去开疆扩土,也不介意你是不是能让百姓安居……或许你什么都不做,只踏踏实实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反倒能得安生。”   “什么都不做……那我又干嘛非要坐在这个关系着天下苍生的位置上?”齐子元睁开眼,遥遥地看着面前的荷花池,声音有些飘散,“要是我刚登基的时候也就算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要是随了他们的意,我又怎么对得起宋清呢?”   “宋清……推行新政也好,担任春闱主考也好,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心中所愿,也都竭尽所能,”齐让劝慰道,“所以他不会因着落到今日这个结局就后悔,更不会因为你重用和欣赏他而把这一切归咎于你。”   “我知道他不会后悔,也不会怪我,我到现在也没后悔过让宋清做春闱的主考,”齐子元轻声道,“我只是后悔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才给了那幕后人这样的可乘之机。所以不管那幕后人到底是谁,藏得多深,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   “好,”齐让看着他,轻轻点头,“我会陪你一起。”   就这么在荷花池边坐了一会,阳光愈发耀眼,照进荷花池里,映出粼粼波光。   “要不要睡一会,”朝齐子元脸上看了一眼,齐让适时开口,“下午还要回京兆府,又要费不少心神。”   “按我现在的状态肯定是睡不着的,”齐子元道,“我闭上眼睛养会神就行。”   “也好,”齐让说着,向下坐低了身体,拍了拍左肩,“趁着这树下有阴凉,就在这儿歇歇吧。”   齐子元也懒得起身,偏过头毫不客气地靠在齐让肩上,而后合上了眼睛。   确实没什么睡意。   索性就这么靠在齐让肩上,闭着眼睛感受着周遭的一切。   午后的风格外的和煦,吹在脸上带着暖意,却又不会像盛夏的时候那样热,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吞。   不知什么种类的小鸟藏在茂密的柳枝上,发出清脆的叫声,散发着初夏的勃勃生机。   果然远离朝堂纷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齐子元忍不住想道。   却又不得不庆幸在这种时候还有齐让坐在身边让自己依靠。   就这么坐了不知道多久,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齐子元睁开眼,看见了沿着游廊一路而来的韩应。   他揉了揉眼睛,慢慢坐直身体,而后站了起来。   齐让抬头看着他:“好些了?”   “嗯,”齐子元点头,而后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视线看向韩应的时候,神情也自若了许多,“有消息了?”   为了及时得到消息,韩应便留在了京兆府,这会匆忙过来,该是有了宋管事儿子的消息。   “孙大人从宋府仆役那儿打探到了宋管事儿子宋樟那间铺子的位置,派人去过之后发现那铺子是关着的,周边铺子的掌柜说昨天一早宋樟匆匆忙忙地出门后就再没见他回来,”韩应道,“他这铺子平日里也开的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一关就是几日,所以他们也都习惯了,问都没问过。”   “那现在是找不到这个宋樟了?”齐子元眯了眯眼,“不是说他靠这个铺子谋生,那平日里关门的时候都去做什么?”   韩应皱了皱眉,语气里带了嫌恶:“据说这个宋樟初来都城的时候,成日里和一些无所事事的泼皮厮混,时常进出赌场,到开了这间铺子也没安分,但凡有一点进项,便关了铺子到赌场混上个一日半日,等到身上的钱都输光了才肯出来。”   “原来是个赌徒……”齐子元恍然大悟。   那个宋管事跟在宋清身边多年,看起来也算老实本分节俭,怎么也不该是会贪图那些礼品的人,但要是有个相依为命的赌徒儿子,就不一定了。   “孙大人已经派人去各个赌场搜了,”韩应道,“他保证一定会找到这个宋樟。” 第六十七章   不出所料的,宋清之死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自开科取士以来考场舞弊的事儿一直屡禁不止,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还牵扯进了一位四品官员的性命。   震惊是绝大多数朝臣的第一感受,等逐渐冷静下来,便依着各自的立场有了各自的反应,早朝上也有了新的争吵由头——   宋清生前的至交自然不信他是畏罪自尽的说法,慷慨陈词,要求彻查此案惩治元凶,以慰亡者在天之灵,而反对者坚称宋清是咎由自取,希望趁早结案,重开恩科,以宽天下学子之心。   但跟齐子元都没什么关系。   他每日惯常上朝,下朝后按时上课和批阅奏章,对京兆尹之外的所有关于此案的禀奏都置若罔闻,哪怕他们当着自己的面吵得不可开交,也连一句劝阻的话都不会说,关于此案的奏章也不会得到任何批复。   倒让朝臣们一时无法判断他的态度。   天气一日日地热了起来,齐子元也愈发地犯懒。   先前忙碌的时候还要想法设法地抽出空闲去御花园转上一圈,现在稍微清闲了一点却连仁明殿的门都不想迈出一步,只靠在软榻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的景致发愣。   齐让进门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幅画面。   不过几日的工夫,这人已经瘦了一圈,一向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许多,眼下的青灰色也更加的明显。   明明还是那副少年的模样,却因为眼底的心事,多了几分衰颓,看得齐让格外不习惯。   “皇兄,”见齐让进门,齐子元回过头来,露出个笑容,“你怎么来了?”   齐让在软榻边坐下,忍不住皱起眉头:“陈敬和我说,你前一晚又几乎整夜未眠?”   “不是都如了陈敬的愿叫了太医过来,怎么还学会去你那儿告状了?”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瞧见齐让担忧的神色又解释道,“也不是又,其实前几天都睡得还行,就是总做噩梦,昨晚大概是潜意识里怕又做噩梦,辗转反侧地就没睡着。”   齐让抿了抿唇:“待会维桢会过来,替你诊脉,再开几副安神的药。”   “皇兄就别为难江公子了吧,太医晨间就来过,也开了安神药,但你知道的,安神药也管不了思虑过重,”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朝齐让露出个充满安抚意味的笑,“等案子结了,我的心事了了,自然就睡得好了。”   “案子……那宋管事还是什么都不说?”齐让问道。   “他存了死志,又一心替儿子遮掩……大概只有找到宋樟才能让他开口了,”齐子元说着,又摇了摇头,“京兆府的府役把全城的赌场搜了一遍都没见人,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没有他出城的记录,说明人就在城中,”齐让想了想,“都城就这么大,既然已经安排了宿卫去找,这两日总会有消息。”   “嗯,”齐子元点头,语气里多了几分感叹,“等过些日子,押送冯安平的人回来……希望这案子能有个了结。”   而后又转过视线,看向了窗外。   齐让没接话,看着齐子元的样子,隐隐地生起几分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一如那日在江家即使没有食欲也尽可能地大口吃饭,齐子元也并不是故意不想好好休息,只是这个挂着宋清性命的案子已经成了他的心结,一日不了结他便一日不得心安。   所以劝慰和关心也不过是徒劳,能做的也不过是想办法帮忙早点结案,也当是给自己还有九泉之下的宋清一个交代。   说话间陈敬入内奉茶,顺带收拾了一旁凌乱的书案,而后又退了下去。   “刚上了太傅的课?”齐让喝了口茶,目光顺着往书案上看了一眼,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今日学了什么?”   “还在学《资治通鉴》,”齐子元捧着茶盏,却没急着喝,“正好是‘商鞅变法’那一段。”   “‘商鞅变法’?”齐让轻挑眉,“那不是在《周纪》里,你早该学过才是?”   “是学过,”齐子元轻轻喝了口茶,“许是太傅觉得我学得不精,再讲一遍当作提醒,省的我忘了商君的下场。”   齐让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了,太傅还真是一点没变。”   “太傅当日想要致仕应该是真心实意的,但眼见我一日日的愈发‘不听话’又难免着急,”齐子元放下茶盏,“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他老人家应该十分后悔当日放弃皇兄送我坐上皇位。”   齐让有一瞬讶异:“你连这都知道?”   “猜的,但应该没错?虽然太傅在我登基之后就称病致仕,”齐子元道,“但他世家出身,四朝老臣,又是皇兄的启蒙恩师,若是他不同意,我又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坐上这皇位?毕竟皇兄当时虽然身中剧毒昏迷不醒,但到底还是活着的,不是吗?”   “连你都看透的事……”齐让笑了一声,自嘲道,“我当日虽然在朝上因为新政的事和太傅争执过,也只当成是师生间的理念不合,却忘了他也是世家的人,人在涉及自己利益的时候,总会做些自己都想不到的决定。”   “太傅是皇兄的启蒙恩师,皇兄自识字起便跟着他读书写字,难免受他的影响,抱有信任和期待,”齐子元道,“我这个年纪才跟着太傅读书,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判断……面对一个陌生人,总能更客观一点。”   “这样更好,”齐让看了他一会,终于道,“师生和君臣的关系总该分得清楚些。”   一盏茶尽,陈敬去而复返,先是看了齐让一眼,才朝着齐子元道:“陛下,太后在来的路上。”   “母后有段时日没来过了,”齐子元有些意外,“不过我还以为前几日她老人家就会来呢。”   “既然母后来了,”齐让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手臂,“那我先回去了。”   齐子元犹豫了一下,而后点头:“也好,不然皇兄在这儿,母后有些话不能说,还要再寻理由过来。”   齐让沉默了一瞬,语气里有些无奈:“有时候倒是希望你不那么通透。”   “那皇兄不是要更担心了?”齐子元弯了眼睛,而后看向陈敬,“替我送皇兄出去,别忘了把昨日江州送来的新茶拿上。”   陈敬张了张嘴,倒是齐让先开了口:“你昨日就让人给我送过了。”   “我都忘了,”齐子元拍了拍额头,“那皇兄,再见。”   “嗯,”齐让点头,转身向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我待会让维桢过来。”   齐子元下意识想拒绝,但迎上齐让的目光,又点了头:“好。”   陈敬恭恭敬敬地将齐让送了出去,不多时又迎了周太后进来。   “母后,”齐子元从软榻上起身,“天气这么热,您怎么想着过来?”   “听说皇儿今晨召了太医过来,哀家不放心,便过来瞧瞧,”周太后还没入座,目光从齐子元身上扫了一遍,蹙起眉来,“皇儿怎么瘦了这么多?”   “这不是入了夏,天气热了就吃不下东西,”齐子元引着周太后落座,自己又坐回了软榻上,“太医来瞧过,也开了进补的药,母后不用担心。”   “瞧见皇儿这样,哀家又怎么不担心,”周太后说着,示意一旁的侍女把手里的食盒递给陈敬,“哀家让人煮了乌梅汤,让陈敬给你盛了喝些。”   “好,”齐子元应了声,朝陈敬点了点头,“正好我这会有些渴了。”   事先冰过的乌梅汤,酸甜可口,还带了淡淡的桂花香。   “这样的天气喝一碗倒是合适,”齐子元浅浅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碗,“劳烦母后了。”   “上次还蹲在我膝前撒娇,”太后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道,“今日怎么这般客气。”   “因为我以为母后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齐子元声音低了几分,“我执意任用宋清,结果落得今日这般局面。”   “哀家当日既然选择支持皇儿,也没有今日又回头怪罪的道理,”太后说着叹了口气,“事情落得今日的局面,也是难以预料的。”   “可不是难以预料,”齐子元垂下眼眸,“我还以为只要我尽心竭力,便能够有个好结果,谁想到出了舞弊的事儿,还搭上了宋清的命。”   说完他掩住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那个宋清……”周太后看着他,试探着问道,“皇儿觉得他到底是不是畏罪自尽?”   “我?”齐子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有京兆尹和三法司在,总能查的清楚。”   周太后点了点头,思绪转了转,又问道:“哀家听说,你已经下旨让人押冯安平等一干人等来都城了?”   “不是说案子有决断前不能外传,怎么这么快就传到母后耳中了?”齐子元皱起眉,却还是回道,“那个冯谦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舞弊案到底如何,只能等审过冯安平再说。” 第六十八章   周太后听完应了一声,端起先前陈敬奉上的茶盏喝了一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齐子元凝眸看了她一会,垂下视线看了眼面前的乌梅汤:“母后今日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什么?”周太后抬起头,和齐子元对上目光,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说冯安平?”   “外祖母虽然不在了,母后和冯家的亲缘总还是在的,论起来,母后都还要叫冯安平一声表哥,”齐子元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描划着碗上的纹路,“儿臣没记错的话,前段时间母后让人送来的画像里也有位冯家的姑娘?”   “哀家先前确实十分属意冯家那个姑娘,她与你年岁相仿,才貌双绝、品行端正,又赶上冯谦中了会元,将来在朝中是个不错的助力,还有就是冯家在闽州当地是望族,但根基到底不在都城,也不用担心将来皇后母族势大成为威胁。”说到这儿,周太后轻轻摇头,“但哀家也没想到这冯安平胆子这么大,居然干出这样的事儿……那冯家姑娘人再好,也是做不得皇后了。”   齐子元动作微顿,轻轻捏了捏手指:“所以母后不是来给冯安平求情的?”   “我与冯家是有亲缘,平日里走动一下,偶尔给些关照倒是没什么,”周太后抿了口茶,语气冷了几分,“但他冯安平千不该万不该,为了给自己的亲子铺路,毁了我皇儿精心筹备的春闱。”   齐子元怔了怔,抬眼看着周太后:“母后……”   “别说是冯家这样的姻亲,就算是周家……”周太后放下茶盏,眉眼微敛,再抬起头时,目光又变得格外温柔,“上次哀家答应过的,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齐子元抬眼,迎上那双含着盈盈笑意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要说点什么。   其实一直以来,面对周太后时,他的内心都十分复杂。   起初的时候是生疏和畏惧,尤其眼见她在自己面前毫不犹豫地处置了秦远,更是多了小心翼翼,生怕暴露了自己冒牌货的身份丢了这条小命。   到后来逐渐的相处,畏惧少了许多,也多了尊重和关心,甚至偶尔也会撒娇抵赖,但到底没办法把这个在后宫中倾轧下成为太后的女人完全当成自己的妈妈,难免又带了防备。   就像是今日,纵使知道周太后对自己的关心和担忧不是假的,却又总会怀疑她会带了别的目的,或者是替朝中的人甚至周家来试探自己的态度,又或者是来替冯安平求情,直到听完她刚刚的话,又恍然大悟。   自己自然知道这段母子关系是假的,周太后却一无所知。   在她眼里,自己始终都是那个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地生下来却又不得不早早分离的儿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也可能是一路支撑她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坚持下来的原因。   因而对于齐子元先入为主的防备和怀疑,她反而才是毫无保留的那一个。   这么想着,齐子元不由觉得愧疚。   自己占了人家儿子的身份,却又不能真正地像一个儿子一样。   “母后,”他喉头哽了哽,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到了嘴边的却只有一句极轻的,“谢谢您。”   “怎么又开始和哀家这么客气?”周太后笑着摇了摇头,“你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这朝内朝外的事儿本来也该由你做主,又有什么可谢哀家的,哀家本也只是希望你能稳稳妥妥地坐在这皇位上……虽然春闱的事儿不尽如人意,但你所做得已经比哀家预期的要好得多。”   “我会好好地当好这个皇帝的,”齐子元认真保证,“您放心!”   “你是我生的,我自然放心,”周太后说着话,伸手摸了摸齐子元的头发,“那现在这乌梅汤能再喝点了?”   “好,”齐子元弯了眼睛,立刻端起盛着乌梅汤的碗又喝了一大口,“好喝。”   瞧见他的样子,周太后面上也又有了笑容:“就是这样开开心心的才好,你不知道刚哀家进来瞧见你的样子有多心疼?”   “让母后担心了,”差不多的话,再说出口的时候却认真了很多,齐子元一口气喝了一整碗乌梅汤,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他心情好了不少,也提起了不少精神,“儿子很快就能调整好,会和先前一样……不,会比先前更好。”   “哀家相信你,”周太后向后靠在椅背上,神色比刚才放松了不少,“不过你也不用太劳累,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等这些事了了,你也歇息一阵,远的不说,去龙首山行宫避避暑也好。”   “先前倒是有这个想法,皇兄还说到时候要带我去围场练练骑射呢,”齐子元低着头,看着面前的空碗,“现在……等过了这阵再说吧。”   “你……”周太后抬眼,目光在齐子元脸上停留了一会,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近段时日和你皇兄愈发亲近了。”   是肯定的语气。   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前段时日齐子元整日耗在永安殿也不是什么秘密,更何况这皇城里本也没有秘密。   对于周太后突然提起这个,齐子元也没多意外,毕竟一直以来齐让都是她的心结,即使这么久了,并没发生什么让她担忧的事情,但涉及到皇位,总还是没办法完全放心。   对比先前直接的各种举措,现在只是这样提及,已经算是对自己的尊重和信任。   所以齐子元也认真地回答:“皇兄帮了我很多。”   “我也听说了一些,”周太后点头,忍不住带了感叹,“阿让确实是个很好的孩子,你不在都城的这些年,他对我也甚是孝顺,能有这样一个兄长来庇护和帮助你,哀家其实是欣慰的,但偏偏有这么个皇位横亘在其中……”   “我明白母后的担忧,”齐子元缓缓道,“但人与人之间相处究竟如何,总是当事人最清楚,这段时日下来,我确信,皇兄是不会害我的。”   周太后凝神看着他,从那双没有往日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如以往的坚定。   所以她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而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再没说一点劝阻的话。   齐子元感到心底有一处变得格外柔软。   “母后,”他歪着头,目光落在周太后那张依然年轻的脸上,“下月就是您生辰了,在奉天殿开宴,让宗亲们一起来热热闹闹地给您过一次如何?”   “哀家这些年独自在慈安殿待惯了,倒是受不得这种热闹了,”周太后想了想,“哀家听说都城城郊的山里有一座净尘寺,平日里香火兴盛,甚是灵验,下月皇儿要是得闲,陪哀家过去烧上两炷香。”   作为一个哪怕经历了穿越这样离奇事的现代人,齐子元依然是不信鬼神的,但既然是周太后心中所愿,他也没什么必要拒绝,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了,又有些奇怪:“母后过往不是都去城里的宝林寺,这净尘寺儿子还是第一次听说。”   “前两日济桓让人送了串翡翠佛珠过来,说是在净尘寺开的光,”周太后说着话,从手上褪下一串翠绿的佛珠给齐子元看,“哀家循着问了几句,觉得这净尘寺既是在山里,总是更清净,便想着亲自去一次,也当是受了这佛珠后还愿。”   听见周济桓的名字,齐子元微顿,抬眼瞧见周太后对那串佛珠爱不释手的样子,质询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道:“既然母后想去,儿臣一会就吩咐礼部去准备,等下月母后生辰,儿臣就陪您去一趟。”   “好,”周太后弯了唇,又把那佛珠戴好,“生辰那日能有皇儿陪着,哀家就开心了。”   难得在面对周太后的时候齐子元不想逃离,甚至格外享受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刻,   大概是感受到了齐子元的情绪,周太后在仁明殿坐了小半日,一起用过晚膳之后,才起身回了慈安殿。   “陛下,”陈敬送走了周太后,又匆匆忙忙地回来,“江公子来了。”   “嗯?”   大抵是和周太后的闲聊分散了注意力,齐子元心情好了许多,也比白日里有了精神,刚坐到书案前准备看奏章,先是讶异,而后才回过神来:“皇兄怎么记了一整日?”   陈敬躬着身子,接话道:“太上皇也是担心陛下的身体。”   听见这话,齐子元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起这个,朕倒是想起来,是你到皇兄那儿告的状。”   时日久了,陈敬早已了解齐子元的秉性,知道他没有怪罪的意思也不害怕,反而开口道:“陛下要是不想吃药,奴婢就去请江公子回去。”   “朕又没病,当然不想吃药,”齐子元抽了抽鼻子,不满道,“皇兄担心我的身体,江公子又专门跑一趟,见都不见,朕不是太不知好歹了!”   说完,他忍不住瞪了陈敬一眼:“都怪你!”   “都是奴婢的错,”陈敬从善如流,“那奴婢去请江公子进来。”   齐子元摆了摆手:“请吧请吧……把母后带来的乌梅汤给江公子倒一碗,这个时辰了他不喝茶了。”   陈敬应声:“是,陛下。”   片刻之后,陈敬引着江维桢进到暖阁。   “陛下确实瘦了不少,”江维桢将齐子元从上到下扫了一遍,“不过气色倒也没有阿让说得那么差。”   “方才和母后一起吃了晚膳,吃饱喝足后气色自然会好一点,”齐子元示意江维桢坐下,一边将手搭在腕枕上,一边替自己辩解道,“其实我本来也没什么病,安神药上午太医也开过了,还劳江公子天都黑了还专程过来一趟。”   “太医的方子和我的方子自然不会一样,”江维桢伸出手指,落到齐子元腕上,“毕竟太医又不知道陛下怕苦。”   “我……”齐子元还要反驳,眼见江维桢看过来的目光,又泄了气,小声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怕苦,冰美式的苦我就受得了。”   江维桢正凝神诊脉,闻言朝他脸上看去:“什么?”   “没什么,”齐子元摇头,用闲着的一只手打开面前的奏章,“辛苦江公子。”   江维桢看着他的样子,轻轻挑眉,而后摇了摇头。   “怎么突然摇头,”面前的奏章毫无意外地是关于宋清案子的,齐子元只看了一眼,便合上放到了一旁,一边去拿下一本,一边疑惑地看向江维桢,“脉象有问题?”   “嗯?”江维桢笑了一声,“没,就是看见陛下废寝忘食处理朝务的样子,觉得有点眼熟。”   “眼熟?”齐子元更疑惑。   “是啊,眼熟得很,”江维桢收了手,示意齐子元将另一只手搭在腕枕上,“早先我还一直觉得陛下和阿让好歹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怎么一点相似都没有,现在看着陛下行事,倒是和阿让当初一个样。”   “皇兄当年……”齐子元换了手,思绪有些飘散,“皇兄哪怕是刚继位的时候,也比我现在强得多吧。”   “说句不怕陛下治罪的话,我以前还真这么觉得,”眼见齐子元低头,江维桢又继续说了下去,“先前我对陛下不了解,现在看起来……处境不一样,也没必要非要放在一起对比。而且即使是阿让,当年焦头烂额又或者是无可奈何的时候也不少,最起码陛下要比他看得开。”   齐子元抬起头,迎上江维桢的目光,才后知后觉这人是在宽慰自己,顿了顿才道:“现下其实也有点看不开,但慢慢会看开的。”   “这点我倒是信。”江维桢点了点头,又替齐子元摸过右手的脉后,才长舒了一口气,接过陈敬早已备好的纸笔,“陛下确实没什么大碍,但睡不好总会伤身,所以安神药还是要喝的,顺便加点进补的药材养养身子……阿让现在都要比陛下强壮了。”   齐子元托着下颌,看着江维桢在纸上写下一连串药材名:“那……”   “陛下放心,”江维桢道,“不会苦的。” 第六十九章   等江维桢回到永安殿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   对比仁明殿的灯火通明,只有外殿点了烛火的永安殿显得格外安静,让江维桢进门的时候,不自觉就放轻了脚步,视线在殿内转了一圈,看见了站在窗边的齐让。   “小不点睡了?”江维桢奇怪道,“大晚上的,站那儿干什么?”   “《尚书》第一段还没念完,就睡着了,”齐让回过头来,回答江维桢的困惑,“殿里太闷,透透气。”   “唔,正好,小皇帝让我给你带了乌梅汤,还冰着呢,”江维桢说着晃了晃一直提在手里的小坛子,“清凉解渴,开胃消食,这个时节喝正好。”   齐让朝他手里看了一眼,却没伸手去接,反而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迎上齐让的目光,江维桢又立时会意,“你说小皇帝啊,脉象还行,主要还是忧思重,不过我瞧着他今天心情还行。”   齐让点了点头,顺着又问道:“开药了?”   “嗯,主要是安神进补,我还专门选了些不难喝的药材,等煎好了验过之后亲眼看着小皇帝喝完才回来,”江维桢打开坛子,倒了一盏乌梅汤递给齐让,“有时候觉得你也是神奇,朝局混乱你都相信他能处理好,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倒是不放心了……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小不点都不用人看着吃药吧?”   “要是小孩子反倒好了,就不会将宋清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齐让坐到椅上,接了乌梅汤浅浅喝了一口,“也不用一直这么耿耿于怀了。”   “毕竟是一条人命,尤其宋清那样清正的人落得这样一个结果……别说是小皇帝了,连我都难免觉得痛心,”江维桢轻轻摇了摇头,思绪微转,抬眼看向齐让,“我瞧着这舞弊案很快就能见分晓了,毕竟冯谦自己都承认了,接下来无非是等冯安平进了都城,但害死宋清的幕后真凶怕是没那么容易查得到吧?”   “嗯,”齐让点头,“唆使宋管事父子这种小人物,是不必本尊出面的,所以即使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所谓的幕后指使,也有极大可能只是一个替罪羊。”   江维桢皱起眉头来:“所以这个案子到最后搞不好就像你中毒案一样,再找一个‘秦远’出来顶罪,真正的幕后指使依然高枕无忧?”   “没有谁会一直高枕无忧,”齐让放下手里的杯盏,抬眸看着江维桢,“秦远不也是在还之前的罪?”   江维桢微敛起眉头:“你又有什么打算了?”   “现下还没有,等案子进展多了,自然就有了,”齐让捏了捏手指,略思索后又抬起头,“近段时日先是春闱,接着又是宋清的案子,有一阵没给外祖去信,北奚近来还安生?”   “过于安分了些……往年一入了冬,北关附近一些偏远的村镇总会遇到掠边,今年这眼看都入夏了,这些北奚人居然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没越过边境一步,”江维桢摊了摊手,“父亲反倒担心他们是不是又怀了什么打算。”   “无非是休养生息,遵养时晦,”齐让淡淡道,“他们那个新国主年纪虽轻,倒是个沉得住性子的。”   “你说他是在等待时机,”江维桢忍不住问道,“等待什么时机?”   “自然是等待一击必中的时机,”齐让垂下眼帘,“大梁国土辽阔,不管是兵马和粮草都要比他们充足,再加上有外祖驻守在北关,贸然动手也不过是重演一遍当年的结局。但如若大梁内部出了什么状况……便是乘虚而入的好时机了。”   “难怪几个月没什么动作的许励前两日突然派人往北奚送了信,该是把这段时间朝中发生的事儿都告诉给北奚人了,”江维桢皱眉道,“那就由着他这样,什么都不做?”   “春闱的事儿虽然闹得阵势大,却也不至于伤及国本,那北奚国主也不至于因此就觉得得了时机,”齐让道,“就当是帮许励递一张投名状了。”   江维桢微顿,思绪转了转:“所以你是想以后借着许励,来诱北奚人上钩?”   “应该不用等到我下钩,他们自己就会想办法创造时机,”齐让说着,轻轻笑了一声,“费这么大力气才在朝中找了许励,总不会只为了当只信鸽用吧?”   “怪不得你让我盯紧了许励,”江维桢抽了抽鼻子,“这个许励,好歹也是当过国丈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北奚人收买了。”   “就是因为当过国丈,所以想要更多,”齐让道,“在你眼里是收买,在他眼里,是互相利用。”   “互相利用?”江维桢轻轻哼了一声,“我就怕他负担不起这么大的野心,回头自己再栽在那北奚国主手里。”   “你……”齐让抬头,目光落在江维桢脸上,直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回问,“我怎么了?”   “没怎么?”齐让摇头,轻轻笑了一声,“就是突然觉得,到底是亲翁婿,你对许励倒是了解。”   “谁和他是翁婿?”江维桢不满道,“许励的女儿可在十年前就葬进了皇陵,所以我跟他可没有一点关系。”   “嗯,是没有,”齐让说完,又忍不住笑着摇头,“你这种语气我倒是想起来,难怪当日认出阿瞳身份的时候,子元会以为你们两个是自幼相识、两情相悦但是被许励强行拆散。”   江维桢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皇帝居然还这么想过?”   “嗯,”齐让声音轻了几分,带着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温柔,“知道真相后,他立刻道了歉,说是自己狭隘了,这么想对阿瞳还有你我都不公平。”   江维桢怔了怔,而后轻轻笑了一声:“这小皇帝还真是……”   话说了一半,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转过目光,看向齐让,“阿让。”   “嗯?”齐让回视他,“怎么突然这么认真的口气。”   “就是突然想明白了,”江维桢道,“你当日甘心做这个太上皇,甚至主动出面帮小皇帝坐稳皇位,就是不想因为皇位和小皇帝相斗,给北奚人可乘之机?”   前世的种种经历犹在眼前。   齐让点了点头,没有否认:“是。”   “那……彻底了结北奚这个隐患之后,”江维桢蹙着眉头,“你打算把小皇帝怎么办?”   齐让面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目光低垂,看见了手边还剩着的半盏乌梅汤。   “怎么办……”他端起乌梅汤喝了一口,“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   江维桢轻轻挑眉——从以前的齐让口中可听不到这样的话。   一个从小就目标明确,冷静自制的人,又早早就做了皇帝,洞察人心、运筹帷幄才是常态,更别提涉及到的是他自幼就视为一切的大梁江山。   但对着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江维桢却没觉得有多意外。   毕竟早在不知不觉间,齐让的人生里逐渐多了江山社稷之外的东西,让他忍不住受到感染,开始真的活着。   这么想着,江维桢叹了口气:“我有时候忍不住想,要是你跟小皇帝不是出生在这帝王家就好了,没有这皇位在中间,有这么个弟弟天天在身边,一家子其乐融融……”   “弟弟……”齐让缓缓重复这两个字,眸光微闪,不知想到什么,最后轻轻摇了摇头,“时候也不早了,今日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江维桢一滞,而后回过神来,点头应声:“好。”   江维桢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在正经事上总是十分稳妥,尤其行医的时候,一副看似普通的安神药喝下去,齐子元还真睡了一个好觉——也可能是一整日轮番开解下来,临睡的时候他的心情还算不错。   睡饱了觉心情更好了几分,早朝上再听见争吵的时候,齐子元愈发能做到波澜不惊,甚至还提起精神听了一会,当然很快又走神,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只要这两个案子一日不了结,这争论就一日不会止歇,又或者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又找到新的用来争论的话题?   倒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这才没过几日,就有人开始惦记中书侍郎的位置,还有就是将来重开恩科主考的人选,丝毫没想过掩藏一下自己的心思。   不过也是,有些本来就明显的心思,若是掩藏了反倒刻意。   胡思乱想着应付完了整场早朝,从奉天殿出去的时候,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才发现晨起的时候还算晴的天气,一场早朝的工夫,居然变成了雷雨大作。   “难得有点心情,还想去御花园逛逛呢,”齐子元也不上御辇,伸手从陈敬手里接了伞,一边向前走一边道,“有段时日没下过这么大雨了,上次还是宋清阅完了卷,迫不及待地赶来禀奏的时候。”   其实也没过很久,这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但看着齐子元眼底的落寞,陈敬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加紧了脚步跟在齐子元身边:“这几天太热了,下场雨也能凉快一点。”   “嗯,”齐子元撑着伞,目光越过雨幕,遥遥地看向前方,“是挺凉快的,空气也清新了不少。”   他语气正常,面色看起来也还算轻松,仿佛刚刚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只是陈敬的错觉。   但不再强颜欢笑故作轻松的齐子元,着实让陈敬松了口气,顺着提议道:“反正今日也没有太傅的课,陛下要是想,去御花园逛逛也未尝不可,沿着游廊一路到湖心的亭子里,刚好还能赏个雨。”   “也好,”齐子元抬头向前方看了看,“正好去御花园要路过永安殿,问问皇兄要不要一起……自己赏雨总怪没意思的。”   陈敬倒是不意外,点了点头:“那待会奴婢让人回去把昨日的新茶拿来,陛下也可以和太上皇一边赏雨一边品茶。”   赏雨和品茶,这是过往在齐子元的世界里绝不会出现的两件事,到现在居然也成了理所应当的事,甚至还会隐隐多了几分期待。   明明穿过来也不过半年,却感觉好像凭空长了十多岁,连喜好都变得愈发沉稳,人倒也愈发静下来了。   这大概就是长大了吧,虽然长大要付出很多从未想过的代价。   齐子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眉眼间又带了笑意:“还是你想得周到。” 第七十章   雨势渐小,却并没有止歇的意思,淅淅沥沥地落进荷花池里,层层叠叠的荷叶在雨水的冲洗下显得愈发翠绿,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齐子元倚在在围栏上,遥遥地望向池中,听着雨滴敲打着荷叶的声音,思绪不自觉地飘散。   齐让沿着游廊一路而来,入眼瞧见这幅画面不由放缓了脚步。   大抵是清瘦了太多的缘故,齐子元看起来好像又长高了一点,两颊的软肉消退了不少,原本带着稚气的脸上平白多了点棱角,修长挺拔地倚在那里,让齐让莫名有了一种那个单纯而又天真的少年在一夜之间长大了的感觉。   竟一时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其实前一日江维桢说得也没错,有些想法涌上心头的时候,齐让也会觉得自己矛盾的神奇。   一边觉得这少年聪敏通透,处事稳妥,思虑周全,一边又不自觉地想要给他引导和照顾。   就像现在,看着他长大本应该是欣慰的,却又忍不住会觉得心疼。   若是可以,他倒是愿意将这少年一直呵护在羽翼之下,替他承担和面对外面这些风雨,让他能一直无忧无虑的如往日一般天真烂漫。   但……没有人比齐让更清楚,齐子元的天真烂漫从来都不是因为被呵护。   他或许还有稚嫩和不足,却始终是坚定的,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会被任何人裹挟着生存。   即使那个人是自己。   思量间齐让走进了亭子里。   正在观雨的齐子元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目光落在齐让脸上,立时弯了唇,眼角眉梢漾出笑意:“皇兄!”   “刚更衣耽搁了一会,”终于又瞧见久违的笑容,齐让也不自觉地跟着扬起了唇,“久等了。”   “还行,不算久等,”齐子元指了指旁边石桌上的茶壶,“茶还没好呢。”   齐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鼻息间闻到了新茶的清鲜的香气,和亭子外延绵的细雨意外的相和。   让人确实有了点品茶赏雨的兴致。   顺势在石桌旁坐下,齐让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又落回到齐子元脸上:“昨晚睡得还好?”   “嗯,早早地就睡了,一觉睡到今晨,一个噩梦都没做过,”齐子元在对面坐下,掀开茶壶的盖子看了一眼,而后才抬头看向齐让,“江公子怎么不过来,我正好当面谢他呢。”   “他说最讨厌下雨天,”见齐子元提起了茶壶,齐让顺手拿起摆在桌上的杯盏,放到齐子元面前,“既然见了效就多喝几日,难得闲暇,也该好好养养身子。”   “好,皇兄放心,”齐子元倒了盏茶,送到齐让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盏,捧在手里轻轻嗅了嗅,“说起来,我以前也最讨厌下雨了。”   齐让指尖摩挲着手里的茶盏,目光却落在齐子元身上:“现在不讨厌了?”   “以前讨厌下雨,是因为下雨天就不能出去玩了,现在倒是觉得坐在这儿安静地看会雨也挺好的,”齐子元喝了口茶,弯着眼睛笑了一声,“可能因为长大了。”   一句带着玩笑意味的话,却戳破了齐让刚刚一路过来时的心事,他凝神看了齐子元一会,点了点头:“是长大了。”   平静的声音里带着自己不曾察觉的感慨。   齐子元却听了出来。   不仅听出了其中的感慨,也听出了掩藏在其中的心疼。   看着面前那双满是温柔的眼睛,齐子元心底涌起莫名的感受,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茶盏,低低地开了口:“皇兄。”   “嗯?”不出所料的,立刻就得到了回应,齐让偏了偏头,眼底带了点困惑,“怎么?”   百般的情绪涌上心头,让齐子元觉得自己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齐让,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没怎么,就是想叫叫你。”   这其实是一个格外莫名其妙的回答,但齐让却不介意,而是点了点头:“好。”   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自己说什么,齐让都会像现在这样,不问原因,不要解释,只是温柔地看着自己,然后说“好”。   心底百般的情绪突然间就都散了个干净,齐子元低头喝了口茶,也跟着点头:“是挺好的。”   齐让抬眼看他:“什么挺好的?”   “现在,”齐子元缓缓道,“就这样,挺好的。”   其实很多话也未必非要说出口。   最起码当下这一刻,齐让是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吗?   至于未知的以后,那就留给以后的自己吧。   齐让仿佛感知到了齐子元的想法,抬起茶盏和他手里的轻轻碰了一下,而后点头:“是挺好的。”   都说春雨绵绵,已经入了夏,这雨居然也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索性闲来无事,齐让和齐子元便一直坐在这亭子里赏雨,顺带真的品起了茶。   大概是平日里茶喝得多了,齐子元也逐渐能尝的出这江州送来的新茶和过往喝惯了的北苑茶的区别,当着齐让也不怕被嘲笑,肆意地谈论自己的感受,齐让安静地听着,后来便顺着讲起了《茶经》。   原本只是早年闲暇时无意间看过的书,齐让讲起来的时候语气也是淡淡的没有波澜起伏,齐子元却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未经隐藏的憧憬。   齐让喝了口茶,回过头迎上那双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对茶感兴趣了?”   “是有点,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品类的茶,同样一种茶又有那么多不同的喝法,”齐子元托着下颌,语气感慨,“还有点羡慕陆羽……走遍大江南北考察茶事然后汇著成书,可能历经了辛苦和坎坷,但终其一生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儿,应该是很快乐的吧!”   齐让拿着茶盏的手一顿,目光凝在齐子元脸上:“那你喜欢做什么?”   “我吗?”齐子元歪着头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然后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从小到大我好像都没有什么喜欢到一直记在心间的事儿……唔,应该有过一些一时兴起,就像我之前说,很小的时候想到星星上去,等慢慢长大了发现很难实现便也不再执着,到来了……到登基之后,只想着能做好当下遇到的每件事儿就好。”   说到这儿,他回转视线看向齐让,“要非说喜欢做什么……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做当下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   这其实算得上一个很莫名其妙的回答,但齐让却听懂了。   迎着少年的目光,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而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临近晌午,雨势渐渐小了,有了止歇的迹象,星星点点地落进荷花池里,溅起阵阵涟漪。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齐子元抬眼,看见陈敬沿着游廊一路小跑着过来,不由皱起眉:“难得雨停了,还想着待会和皇兄一起用个午膳,但看陈敬的样子,该是又出了什么事儿了。”   “没关系,”齐让放下茶盏,抬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陈敬,“出了天大的事儿,午膳也是要吃的。”   “好,”看见齐让的样子,齐子元心头涌起的那丝不安散去,点了点头,“吃饱了饭才有精力解决问题。”   说话间陈敬已经进了亭子,先朝着二人各自行了礼,才又看向齐子元:“陛下,京兆尹来了。”   “嗯?”齐子元有些许意外,“孙朝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宋樟找到了?”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陈敬回道,“孙大人急匆匆的,说是有事要禀奏,奴婢就赶忙过来了。”   “那我……”   齐子元看向对面,刚想开口告辞,齐让也跟着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我和你一起去,等料理完了,一起用午膳。”   齐子元弯了眼睛,笑了一声:“好。”   陈敬办事素来妥帖细致,不仅给孙朝上了茶点,还让人专门找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倒是省了齐子元进门瞧见一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人时,勾起一些过往的回忆。   眼见齐让和齐子元一同进门,孙朝面上没有丝毫的讶异,起身施礼后,也不等回话,径直开了口:“陛下,太上皇,宋樟找到了。”   “果然找到了?”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又连着问道,“在哪找到的,审了吗?”   “在城西的护城河里,”孙朝敛着眉头回道,“仵作看过了,是被人从后面敲昏之后扔进护城河里的,看样子已经有七八日了。”   “七八日?”齐子元推算了一下时间,“所以他离开铺子不久,应该就被人害了?”   “是,”孙朝点头,“算起来应该是跟宋大人一日。”   “这或许也是一种报应……”提起宋清,齐子元眸光微暗,不自觉地咬紧了唇,“但他这么死了,那幕后的黑手岂不是更难查了?”   “喝口茶,”一直没说话的齐让突然倒了盏茶递到齐子元手边,而后转过视线看向孙朝,“若光是这件事,不至于你亲自跑这一趟,还有什么?”   “确实还有,臣……”孙朝缓缓道,“臣想着宋樟是查清这个案子的关键,但不至于他死了这案子就变成了无头案,他死了,他的尸体总还是能发挥点左右,所以就带去给宋管事见了一面。”   齐子元放下只抿了一口的茶,思绪微转,便明白了孙朝的用意。   那个宋管事毒害宋清也好,求死也好,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现在宋樟人死了,再一味掩盖跟隐瞒又有什么意义?   不说他对宋清究竟还有没有一点歉疚,一心想要保护的人最后却被害死,纵是再软弱无能的人,对那幕后的黑手也总该有恨吧?   这个时候来审问宋管事,说不定比把活着的宋樟拉到他面前当做威胁还要有效。   齐子元回过神来,看向孙朝:“审过了?”   “这个宋管事年岁大了,瞧见亲生儿子的尸体,又是在水里泡成了那幅样子,当场就吓昏了过去,”孙朝语气淡淡的,还透着些许嫌弃,“臣找了郎中费了好半天工夫才把人叫醒,然后就又和那日一样又哭又嚎、寻死觅活,最后臣不耐烦了,说要把宋樟的尸首丢进后院喂狗,他才稍微缓了点老老实实地答起话来……不然臣还能早些过来。”   “你……”   齐子元看着眼前一脸冷漠的孙朝,忍不住在心底感慨,自己或许有点小聪明,但应对和处理这些事上,果然还是要专业人士。   眼见孙朝面前的茶盏空了,齐子元示意陈敬又给添了茶之后,才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都知道什么?”   “其实大都跟猜的差不多,只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太一样,”孙朝朝陈敬点了点头以示感谢,而后喝了口茶之后才开口,“这个宋管事算是个老实人,这些年来在宋府里也算尽心尽力,对宋大人也是心怀感激的……”   偏偏慈父多败儿,养了宋樟这么一个不务正业嗜赌成性的废物儿子。   那铺子不大,本也只够用来维持生计,加上宋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习性,一年到头也赚不得几两银子,时不时的还要宋管事拿钱去填补,时日久了,宋管事那几分月银也不够了,宋樟便将主意打到了宋府。只是宋清是个寒门出身,没有家底,又是个清廉的性子,阖府上下的开销全靠着一点俸银,连稍微值钱一点能拿去当卖的东西都找不到。   直到偶然一日,宋樟到府里找宋管事拿钱,撞见了不知道哪来的举子提着东西上门,便冒充了府里的小厮将东西收下,然后再偷偷带出去典当。   然后就尝到了甜头。   起初宋管事并不知情,到后来无意中撞破,面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只能选择帮着掩藏。   本以为可以一直这么瞒天过海下去,却突然有一日,有人到铺子里找到了宋樟,手里拿着他过往典当的记录,要他把一封信藏进宋清的书房。   一封信而已,还是一封本来就写给宋清的信,总好过做下的事儿闹到宋清跟前,甚至再因为偷盗主人家东西被送进官府。   直到京兆府的府役搜出那封信,宋清因为舞弊案被关进了京兆府,宋管事才终于意识到,事情要远比自己想得要严重。   那个人再次找到了宋樟,这次要他把一包砒/霜下进宋清的食物里。   得手的话,宋樟会得到一张不菲的银票,还有离开都城的路引,如若不然,他会因为偷盗和参与陷害朝廷命官被下狱,然后在牢里丢了小命。   对一个赌徒来说,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选择,宋樟做了选择,收下了那包砒霜,交给了唯一有机会在京兆府的严防死守下接触到宋清的宋管事。   宋管事自然是有犹豫的,但是面对唯一的儿子苦苦的哀求,甚至还有以死相逼,到底还是收下了那包砒霜,然后在那晚去送衣物的时候,悄悄地倒进了对他毫无防备的宋清的茶盏里。 第七十一章   孙朝话落,仁明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齐子元整个缩在圈椅上,一手端起剩下的半盏茶喝了一大口,另一只搭在椅上的手紧握成拳,修得精短整齐的指甲陷进肉里,带来隐隐的疼。   那一日看着宋管事对着宋清的尸首痛哭流涕悔的时候,齐子元也或多或少地想过,他是不是被威逼恐吓了才做下这样的事情,或者事先根本就不知道那下到茶盏里的是砒霜。   毕竟是相识多年,宋清待人又宽厚,若不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又怎么可能如此地背弃他?   而到此刻,才不得不确信那个看起来懦弱苍老的可怜老者什么都清楚,甚至从一开始的沉默的帮凶到最后亲自动手地要了宋清的命。   齐子元没办法形容自己这一瞬的心情,只觉得那一日看见宋清尸首时涌起的恨意又重新占据了自己的心。   只要一想到宋清居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死在了曾经一心信任的人手里,他就恨不得立刻到京兆府去,一刀了结了那个凶手的性命,送他下去给宋清陪葬。   但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让那宋管事这么轻易地去死,反倒是给他解脱。   况且,幕后的指使还没有查清。   思绪翻涌间,一只微凉的大手覆到齐子元手上,轻轻地将紧握在一起的手指拉开,露出被指甲划破的掌心。   齐让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朝侍立在一旁的陈敬看了过去:“陈敬!”   “哎呀,陛下!”陈敬顺着看过来,瞧见齐子元的手掌立刻紧张起来,“奴婢去拿止血的药,要不然还是请……”   “没事,”齐子元回过神来,迎着三道不同方向看过来的目光,扬唇笑了一下,顺手扯过袖口的布料在掌心轻轻擦了一下,抹去那一点淡淡血迹,满不在乎地开口,“不小心划了一下而已,等太医过来都愈合了。”   陈敬一滞,还要再开口,齐子元已经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微微弯着,语气淡淡的却不容拒绝:“朕没事,不用在意。”   陈敬犹豫了一下,抬眼见齐让也摇了摇头,只好应下,退到了一旁。   齐子元这才回过视线,朝身旁的齐让看去:“皇兄,我没事的。”   “嗯,”齐让抬眼,目光在齐子元袖口那一道淡淡的血痕上停留了一瞬,才终于收回视线,转向了孙朝,“那个宋管事还交代了什么,比如,那个威胁并且指使宋樟的人到底是谁?”   “那人只找过宋樟,并未和宋管事照过面,宋管事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听宋樟说过对方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衣着也很体面。”孙朝说着,摇了摇头,“这父子俩也是糊涂,连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就答应做这种害人性命的事,事后宋樟居然还敢去找那个人去拿路引和银票,大概就是这样被灭了口。”   “他们糊涂遭了报应是他们活该,倒把这案子变得愈发难了,”齐子元皱起眉,“唯一见过他的宋樟已经死了,仅凭着宋管事这几句话就想在这偌大的都城里找到人……根本不可能。”   “仅凭着宋管事几句话,想凭空找到这么个人是难得很,”孙朝道,“但他既杀了宋樟,又把他投进了护城河里,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过往更复杂的凶杀案臣也遇到过,定能找到真凶,了结此案。”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大,语气也是淡淡的,一双眼里却是平日里少见的笃定,齐子元看着,不自觉地就点了点头:“查案审案你比朕要擅长得多,既然你敢笃定,那朕便相信你,只是……”   他目光落在孙朝脸上,看着已经更过衣看起来一如往日般得体的人,还是不自觉就想起了那一日冒着雨而来浑身湿透狼狈而又疲惫却又忍不住想立刻向自己禀奏春闱相关的宋清,眸光暗了暗,叹了口气之后才将后面的话说完,“案子是要查的,也还是要保重身体。”   孙朝没想到他后半句居然会是这样的嘱咐,顿了顿才点了点头:“多谢陛下关心。”   话说完,他抬头朝齐子元看了一眼,忍不住又道:“陛下近段时日清瘦了许多,更该保重龙体才是。”   “查案这种劳心劳力的事儿都推给了你,朕每日在这皇城里,饮食起居都有人照顾,不能更保重了,”齐子元说着摸了摸下颌,“可能是瘦了点,过几日就长回来了,不用担心。”   孙朝又看了他一眼,明显不认可这话,却也不好反驳,沉默了一下,转而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个宋管事?”   “朕……”齐子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平静了许多,“先关着,别让他死了,待到抓到幕后指使了结此案后,再依律处置了吧。”   “是,”孙朝应声,“臣遵旨。”   “那没有别的事……”   齐子元向外看了一眼,估摸了时辰后,原本想留孙朝在仁明殿用午膳,又想到君臣共用膳时那些等级森严且没完没了的规矩,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吃饭本是件开心的事儿,但若是这么一顿吃下来,不管是孙朝还是自己,又或是尚食局的宫人还是仁明殿的内侍大概都会十分辛苦。   属实是没什么必要。   所以,清了清嗓子,齐子元又转了口吻,“你这段时日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   想要禀奏的都已经说完,孙朝也确实再没有什么留下来的意愿,躬身又朝齐子元和齐让分别行了礼:“那臣便告辞了。”   齐子元点了点头,示意陈敬将人送出去,自己靠坐在圈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手还疼吗?”   齐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齐子元愣了愣,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垂下视线朝着自己的掌心看去。   那是一道格外细微的伤口,浅浅地破了皮,流了一点血,只刚刚那么随意抹了一下,就几乎看不出痕迹,至于痛意更是早已淡去,若不是齐让突然开口,齐子元甚至都已经忘了这件事。   “不疼的,我是怕苦,嗯,也怕疼,但这种小伤口真的没什么事儿,要是不仔细看,都找不到伤在哪了,”齐子元笑了一声,看向齐让,“皇兄不用担心。”   齐让自然知道这样的伤口没什么事儿,他自幼习武,磕磕绊绊各种淤青创伤早就习以为常,这种细微的伤口更是从来不会放在心上,但落在齐子元身上,却又好像不太一样。   尤其是每每抬眼瞧见他袖口那道极淡的血痕,都觉得格外的碍眼。   “皇兄?”眼见齐让看着自己不说话,齐子元歪了歪头,“你怎么了?”   齐让回过神来,轻轻摇头:“没事。”   “真的?”齐子元眨了眨眼,突然伸出手来,摸向齐让的额头,“刚刚就想说,天气都这么热了,你的手怎么还是那么凉,不是生病了吧?”   齐让整个一滞,下意识地将目光看向了齐子元。   齐子元神色自若,手在齐让额头上短暂停留后,又收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而后松了口气:“还好,不热。”   “嗯,”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让齐让忍不住想要抬手,最后只是捏了捏手指,状似不在意地开口,“我自幼便如此,刚又在荷花池边吹了风,不妨事。”   “唔,没事就好。”   齐子元说着话,目光不自觉地朝齐让手上看去,那是一双格外修长的手,因为一直待在室内而显得格外白皙,却又是骨节分明的,显得劲瘦有力,虎口和指腹上还有一层薄茧——那是先前不曾有过的。   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抬起头看向齐让:“皇兄?”   “嗯?”齐让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手上看去,然后点了点头,“既然残毒清了,总不能还像过往那样整日待在殿内不出门,所以得了空闲便练了练剑。”   “是吗?早我就听说过,皇兄当年是跟着江老将军学的武艺,尤擅使剑,”齐子元弯了眉眼,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能见到皇兄的武艺了。”   “你若是感兴趣,我也可以教你,”齐让漫不经心地用指腹摩挲着掌心的薄茧,“只当是强身健体也未尝不可。”   “虽然感觉自己并不是那块料,但我还挺想试试的,”齐子元点头,“那不仅是武艺,骑马射箭,皇兄能不能都教教我?”   其实这个请求十分莫名其妙,作为一个皇帝,若真的想要研习武艺,自然可以从军中或者宿卫里选专门的人来教,怎么都没有让太上皇来的道理,但齐让却不觉得奇怪,点头应下:“好啊,反正来日方长,只要你想学,一点一点的,我都可以教给你。”   齐子元弯了唇,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好。”   说话间,陈敬去而复返,进门行礼后才又开口:“陛下,时辰差不多了,用午膳吗?”   “嗯,”齐子元应下,又不忘嘱咐,“皇兄一起。”   陈敬立时应了声:“是,奴婢已经吩咐了尚食局,将太上皇的午膳一并送到仁明殿来。” 第七十二章   夏意愈发浓厚,天气也愈发炎热起来,一日胜过一日,逐渐超出了齐子元的承受范围。   穿过来半年多的时间,早已习惯和适应了当下的身份和每日的生活,却没想到在这炎炎的夏日里,再次感到了水土不服。   过往那些没有手机、没有电视、不能打游戏也喝不到冰美式之类的困扰,在体感至少有三十五度的炎热天气里却没有空调面前显得不值一提。   其实身为皇帝,已经能享受到许多算得上是珍贵的降温消暑的方法,比如最上好的衣料做的衣衫,比如精心设计过的冬暖夏凉的寝殿,又或者专门贮藏的冰块,但对比起现代科技带来的直接和方便,这个皇帝做的确实还不如一个普通大学生舒服。   果然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   要是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穿越到古代,当年高中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地学习理科,就算不能搞个什么工业革命,靠着所学的知识让生活更便利点应该不成问题,总好过学了多年文史,到了这里还像是个文盲,还要被迫从写字开始练起。   想着想着,齐子元放下手里的笔,胡乱地抹了抹前额的汗,而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陛下累了吧,”一旁研墨的陈敬立时放下手里的墨条,拿了一块浸湿的锦帕奉到齐子元手上,“从用过午膳您就在这儿练字,也该歇会才是。”   齐子元接过锦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脸,因为太热而昏沉的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这不是想着母后生辰快到了,好歹自己亲手写一幅‘寿’字。”   说着话,他把锦帕递还给陈敬,垂眸往纸上看了一眼,耸了耸肩,“写来写去都这幅样子,感觉阿咬都要写得更好一点。”   “陛下这话就是玩笑了,许小公子虽然聪慧,但到底年岁摆在那里,笔都还握不稳呢,哪里就及得上陛下了,”陈敬笑着劝慰道,“奴婢虽然不怎么识字,但一日一日地陪着,也看得出来陛下的字是越来越好了,别的不说,郑太傅不是很长一段时日没特别要求陛下练字了吗?”   “唔,说起来好像是,”齐子元歪了歪头,“朕还以为是太傅懒得管了。”   “是陛下自己要求越来越高才是,”陈敬说着话,从匆忙进门的内侍手里接过食盒,“奴婢让尚食局备了冰酪,陛下要不要吃点?”   “是要吃点了,”齐子元从自己才写的那几个字上回过视线,看着陈敬端出来的冰酪,又忍不住感叹,“都城这夏日这么热,你们过往都是怎么熬的?”   “先帝在的时候,一入了夏就会带着太后离开都城到山里避暑,到了太上皇继位,更勤于朝务,自己很少离开都城,倒是会专门派人送太后去行宫休养,”陈敬回忆道,“奴婢当年跟着太后去过,山里草木旺盛确实是要比都城里凉快许多,尤其到了晚间,还能有凉风吹在身上,不像皇城里从早到晚好像都差不多。”   “龙首山吗?”齐子元接过冰酪,拿着汤匙无意识地搅拌了一会,“朕念叨着要去龙首山休养一阵已经念叨了好久,眼看天气都热起来了,还是困在这皇城里……总想着处理完手头的朝务就休息几天,然后就又来新的,也难怪皇兄过往都很少离开皇城。”   “先帝当年都是带着文武群臣一起去行宫,有什么朝务也可以及时处理,”陈敬解释道,“这样也能安生地住上一段时日,等天气凉了再回皇城。”   “带上文武群臣一起?他们是不是还要带上他们的侍从仆役还有家眷,再加上内侍宿卫还有各种负责饮食起居的人,光车马就不知道要准备多少,更不知道要花多少银钱。而且朕把这一大堆人折腾到行宫里,自己是方便了,都城里或者皇城里有什么事,总还是要有人来回奔波传话甚至去处理,”齐子元皱了皱鼻子,“闹这么大阵仗就只因为朕觉得都城热,想去山里休息几天……还是算了吧。”   陈敬微滞,而后连连点头:“是奴婢想得少了,陛下体恤臣下,是大梁江山的福气。”   “你满心都是怎么让朕过得好,当然只考虑朕的感受,但朕既坐到了这儿,总得多想一点,”齐子元说着话,吃了一大口冰酪,混着冰碴的乳酪顺着喉管缓缓向下,将凉意蔓延到全身,连带心情都在这一瞬好了起来,“也不是体恤谁,就是觉得没必要搞得这么麻烦,还是等母后生辰过了看看能不能得闲去休息几天吧。”   陈敬立时应了声:“是。”   一碗冰酪吃完,累积在心头的烦闷也散了不少,齐子元垂眸往书案上看了一眼,到底没再伸手去拿那支已经被自己捂得温热的毛笔,而是转头向外看了看:“朕去御花园转转。”   陈敬愣了愣,有些迟疑:“外面日头正当空,陛下这会去御花园?”   “总在殿里闷着也还是热得很,”齐子元点头道,“荷花池边总会凉快一点,又有树荫遮蔽,说不定还能吹吹风。”   陈敬想了想:“那奴婢陪您过去。”   本意是想去荷花池边乘凉,出了殿门,被炙热的太阳直接照在脸上,齐子元便有些后悔,总觉得刚吃下去那一碗冰酪在这一瞬间就被蒸腾了个干净。   但既然出了门,总没有再回去的道理,齐子元拒绝了陈敬回去取华盖备车驾的想法,沿着宫墙根的阴凉,几乎是小跑着一路往御花园而去。   然后就看见了正坐在池边柳树下的齐让。   “怎么跑得满头是汗?”远远地听见脚步声,齐让抬起头来,看着越来越近的少年,“那边的石头不稳,当心一点。”   “好,”齐子元应着,走到齐让身边,挨着他坐到了池边的石块上,让自己正好被柳树的树荫笼罩,“皇兄怎么在这儿,这时候阿咬不是要午睡了?”   “睡了一会就热醒了,维桢就带了他来纳凉,”齐让说着,指了指面前的荷花池,“在那里。”   齐子元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荷花池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大半个身子几乎都潜进了水里,各自只露了半张脸在水面上,看起来格外的自在。   “阿咬这样……”齐子元低头向下看了看荷花池的水,“没关系吧?”   “维桢小时候没少在护城河里泅水玩乐,”齐让弯唇道,“有他在不用担心。”   既然齐让这么说了,齐子元便放下心来,再看向荷花池里,不由多了几分羡慕:“这个时候泡在水里确实要凉快不少。”   说完他又扭头看向齐让:“皇兄怎么不一起?”   “都城年年都这么热,我习惯了,”齐让徐徐道,“而且,我也不会水。”   “皇兄居然不会水吗?”齐子元微微挑眉,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齐让因着他的语气轻轻笑了一声:“我也不是维桢,从小就喜欢上山摘草药下河摸鱼,不会水又有什么奇怪?”   “也是,”齐子元想了想,而后道,“可能在我心中,皇兄什么都会吧。”   “我看你成日里守着陈敬,也和他一样会说这些话了,”齐让弯了眼睛,看着齐子元因为一路跑来,脸上还没褪去的红晕,“这会四下里没什么人,要是热的话也可以下去玩会。”   “今日就算了,”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最近孙朝每日都会来禀奏案子的进展,我要是下去玩水了,他来了还要等。”   “孙朝……”齐让思索着开口,“冯安平被押解至都城已经有几日了,还是没进展?”   “他安排人帮助冯谦在乡试舞弊的证据确凿,相关人等都已招认,他无从抵赖,早早地认了,”齐子元缓缓道,“春闱这里……大概觉得罪责太大,便咬死了说人在闽州并不知情,但冯谦的供词摆在那里,还有冯家的小厮,依着孙朝多年审案的本事,想让他招认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估摸着就这一两日就能有动静。”   “等冯安平彻底招认,宋清的冤屈也就能洗刷了,”齐让微垂眼帘,“到底是谁勾结了冯安平帮着冯谦舞弊从而毁了春闱,也该见分晓了。”   “其实这案子到现在这成都,已经见分晓了,”齐子元说到这儿,轻轻摇了摇头,“从冯安平进都城开始,有些人便已经耐不住了,知道孙朝那人眼不揉沙,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地想从刑部和大理寺探听冯安平到底招了什么,大概是还存了侥幸的心思,以为自己就此能够脱身。”   齐让转过头来,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从那双眼底看见了些许黯然:“子元……”   “其实当时孙朝曾建议过,将所有参与春闱的考官一并收押直到案件了结,但我想着,一是不知道这案件何时能了结,总不能就将人一直关着,二是,这对那些清白的人来说到底不公平,所以便改为了派人盯着各府的动向,没想到还真有了发现,”齐子元轻声道,“知道那人是谁的时候,我甚至都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失望,毕竟冯谦舞弊是板上钉钉的事,既不是宋清所为,那便是其他的同考……对比起来,我更在意总算能还宋清一个清白,让他干干净净地下葬了。” 第七十三章   其实从齐让的视角来看,某些时候的齐子元过于心软处事也不够狠戾。   若换是旁人,早就把这些涉嫌舞弊的人尽悉收押,花些工夫挨个审问一遍,用不着等冯安平抵达都城便可以了结此案。   但自己的视角未必就是对的,既然案子还是能了结,也没必要进行一些讨人厌的说教。   更何况,面对这样波云诡谲的朝局,仍能保持原有的心软和天真,才显得面前这少年尤为可贵。   这么想着,齐让便没有说任何建议的话,只是缓声道:“能够洗清冤屈,清清白白地走,对宋清来说,便是最重要的事了。”   “嗯,”齐子元点了点头,思绪飘散,语气也感慨起来,“其实死了的人又能知道什么呢,归根到底还是活着的人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谋害宋清的幕后真凶到现在还没查到,若是舞弊案也不能结案,我连去宋清陵前祭拜的脸都没有了。”   正常话聊到这里,齐让是该劝慰一句“宋清不会怪你的”,但正如齐子元所说,人死了便是死了,对身后的事儿一无所知。   真正会怪齐子元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所以齐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肩膀。   沉默却坚定的陪伴,这对齐子元来说已经足够。   就这么坐了一会,隐隐地感觉到有期待已久的微风吹过,带来了几分难得的凉意,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过视线看向齐让:“这时候龙首山是不是会更凉快一点?”   “应该会,不过我也没在这个时节去过龙首山,”齐让偏过头,迎上他的目光,“想去了?”   “嗯,都城太热了,而且这段时日我有点累了,”在齐让面前,齐子元从不掩饰分毫,说着话抬手抹了把脸,而后才又道,“等母后生辰过了,我把手头紧急的朝务处理完,一起去歇几天吧。”   并不是疑问的语气,仿佛是料定了齐让不会拒绝自己。   果然,齐让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应下:“好啊。”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齐子元弯了眉眼,只觉得积压在心头的烦热好像也散去了许多。   夏意正深,层层叠叠的莲叶中已经可以瞧见粉色的骨朵,星星点点地点缀在一片了无边界的碧绿里,五颜六色的锦鲤在荷叶下来回穿梭,掀起阵阵水纹。   再加上不远处正潜在池水里玩得不亦乐乎的一大一小,齐子元难得地有了一点除了炎热之外的夏日的实感。   其实要是能一直像现在这样,有美景观赏,有人陪伴,成日里无忧无虑的,不用想很多,这古代的生活也未尝不能忍受。   当然,要是能再有一台空调就更好了。   眼见身边人突然安静下来,齐让偏过头,目光落到齐子元脸上:“在想什么?”   “嗯?”齐子元回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和缓,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向往,“在想…日子要是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齐让微顿,转过视线朝荷花池里看了一眼。   算起来也没过去很久,身边人的成长是显而易见的,仔细看起来,却又好像没有任何变化。   他坐拥天下,享四方朝拜,万人敬仰,看起来无限荣耀,所求依然是这一刻的安愉而已。   这皇位是他不得已而接受的责任,人人争夺的权势利益也不过是拖累。若是没有这些,这少年的人生说不定会更加的绚烂,也会更加的快乐。   可没有这些……也该没有自己吧?   毕竟自己才是真的该负担起这万里河山的那个。   这是父皇和大梁的列祖列宗赋予自己的使命,也是重生这一世的唯一目的。   为了大梁的江山倾尽所有,这对以前的齐让来说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却在这一瞬,从心底涌起了难以形容的失落。   人的生活里果然不能有变数,尤其这变数是一种希冀。   这么想着,齐让的眸光暗了几分,眼帘微垂,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   “皇兄,”齐子元没得到回应,转回视线正对上齐让的眼睛,“你怎么了?”   “没,”齐让轻轻摇头,眉眼微弯就转了话题,温柔一如往昔,“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没继承皇位,现在会在做什么?”   “没继承皇位?”齐子元眨了眨眼睛。   从穿过来第一日就坐到了这个皇位上,被束缚到这个牢笼一样的皇城里,一日挨着一日地过,他还真没想过之外的事情,此刻听齐让问起,也不自觉地跟着畅想起来。   “可能会在山里避暑?也可能压根就在一个很凉快的地方,毕竟大梁这么大,我没必要非要在一个地方待着嘛,北关肯定是要去的,看看江公子说过的大漠,还要去南边走走,见见不一样的山水,还有……”说到一半,齐子元顿了顿,“这么想着,能去的地方真的不少,能做的事也很多。”   他说这话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若没有继承皇位,自己也只能代替原主在乾州当个藩王,非奉召不得离开封地半步,而齐让也没有点破,只是顺着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笑:“大梁山河辽阔,按照你的习性,说不定真的会天南地北地走上一遍。”   “还是皇兄了解我,”齐子元点了点头,“我小时候看过很多……江湖侠客的故事,也就是我不通武艺,不然像他们那样仗剑走天涯、行侠仗义也未尝不可。”   “不是说了要跟我学武艺?”齐让笑着看他,“我慢慢教你,说不定真有那一日呢。”   虽然听起来像是绝不可能的事,齐子元还是点了点头:“好啊。”   正说着话,不远处游廊里突然传来了脚步声,齐子元抬起头,看见了在前面引路的内侍和紧跟在后面的孙朝,长长地吸了口气,而后站起身来:“孙朝这时候来了,舞弊案差不多该有进展了,这岸边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皇兄,我们一起到亭子里吧。”   齐让点头,跟着站起身来,一起往池边的亭子走去。   如齐子元所料,孙朝顶着午后的太阳匆匆忙忙地过来,确实是舞弊案有了进展,在一再的讯问且最后搬出了冯家上下的老小作为威胁,冯安平终究还是招认了买通礼部侍郎苗康帮助冯谦在春闱时舞弊的全过程。   听见苗康的名字,齐子元十分的平静,只是点了点头:“果然是他。作为同考官,是除了宋清这个主考之外,少数能事先看到考题的人,礼部也素来是负责春闱的主要部门,在不知道考官是谁的时候,提前打点礼部的人总没有错……朕没记错的话,他也是进士出身?”   “是,陛下,苗康是元兴十五年的进士,因才思敏捷,在殿试上被先帝所夸赞,赐进士出身。”孙朝如是道。   “被父皇夸赞过的才学……”齐子元轻轻摇了摇头,“偏偏来替冯谦那种人写春闱的文章。”   “苗家也算临州的望族,只是近些年来愈发衰颓,苗康已年过四十,却只能在礼部做个四品的侍郎,心中一直颇有不甘,因而冯安平不仅送了他厚礼,还许了重利,说是……”孙朝说到这儿,看了齐子元一眼,才把后面的话说了下去,“说是陛下有意在世家女中选皇后,冯家有个正当龄的姑娘,才貌双绝、品行过人,深受太后喜爱,就算不能进宫为后,凭着冯家和太后的姻亲,封个贵妃不成问题,到时候定会想方设法地提携苗康,以作回报。”   一直波澜不惊的齐子元瞪大了眼睛,半晌冷笑了一声:“倒是朕低看了冯安平,原来他早就把主意都打到了朕身边,冯家女的画像上月才送到都城,他倒是早在春闱前就笃定了能做这个国戚……所以,苗康居然也信了?”   “冯家女能不能入宫为后是以后的事儿,但冯家是太后的姻亲,又是闽州的望族,况且若能帮着冯谦考取进士入朝为官,便是现成的助力,”孙朝回道,“或许有些风险,但对苗康来说,已是很容易的事了。”   “确实是很容易了,”齐子元垂下目光,沉默了一会,又抬起头来,“苗康现在人在哪?”   “冯安平招认后,臣怕生事端,便安排府役和事先负责看着苗府的宿卫一起上门将人带回了京兆府,”孙朝说着,拱起手来,“未事先征得陛下同意便收押朝廷命官,还望陛下恕罪。”   “若是等朕同意了再动手,说不定已经生了事端,那时候才是朕的罪,”齐子元缓声道,“既然收押了,就正常审问吧,等他招认了,再和三法司一同按律商议处置的事。”   “臣明白,”孙朝应声后,又道,“臣今日上门,不止是为了舞弊案。”   “那个杀宋樟的人找到了?”齐子元讶异。   “臣已经确认了此人身份,”孙朝顿了顿,“只是此人身份特殊,所以臣专程前来禀奏陛下,想问陛下的指示。” 第七十四章   “身份特殊?”齐子元有一瞬的迟疑,看向了面前的孙朝,“杀人凶手就是杀人凶手,没什么特殊的,不必忌惮。”   “臣倒不是忌惮对方的身份地位,而是……”孙朝皱起眉头,“臣推测此人或许是杀死宋樟的凶手,却未必是害死宋大人的真正幕后指使,担心若是贸然行动,此案终结在此,而真正的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   齐子元怔了怔,立时明白了孙朝话里的意思。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清楚,有这么大的野心和胆子,并且设下这么大的局只为了要宋清命的人身份不会简单。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亲自出面和宋樟这样的小人物接触,更不会亲自动手去杀人。   所以除了孙朝查到的这个杀害宋樟的凶手招认,基本不太可能再找到什么凭证来给此人定罪。   更大的可能是如孙朝所顾忌的,凶手承担起所有罪责,了结此案,真正的幕后指使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   “后续的事儿待会再慢慢商议,”齐子元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先说说,这个杀害宋樟的身份特殊的人是谁?”   孙朝抬眼,迎上齐子元的目光,一字一顿道:“大理寺少卿周济桓府上的管事周顺。”   “周济桓?”   齐子元睁圆了眼睛,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   关于这个幕后指使,他心中只有个笼统的范围,只觉得对方应该官级不低、出身也不凡,却怎么也没想到周济桓身上。   倒不是在他心中周济桓是多端正的好人,毕竟第一次照面时,就被迫从这人手里“见识”到了杀人现场,更别提他后来对周太后的帮助和唆使,还有对自己婚事的越界都足以见其野心和狠绝。   但齐子元一直以为,宋清之所以被害是因为他一心推行新政打破被世家垄断的朝局,幕后指使选择直接解决这个心腹大患,也借此给自己这个羽翼还未丰满的小皇帝一点威慑。   而周济桓虽然是周家的养子,早在十多年前就脱离了周家的羽翼,从外官做起,凭着自己的本事一路升到了大理寺少卿,平日里和周家极少往来,更不见其和其他世家有所牵扯。   所以,如果他是那个幕后指使,他又为何要害死宋清?   见齐子元震惊到半天没说话,孙朝沉默了一瞬,才又开了口:“回陛下,当下只能证明是周顺杀了宋樟,至于周顺是不是还有幕后指使,这个幕后指使又是谁,臣没有任何凭证。”   “朕明白。”   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臂,齐子元下意识扭过头,正好和身边的齐让对上视线,纷乱的心神自然而然地就安定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转回目光看向孙朝,“先说说这个周顺是怎么回事吧。”   “是,”孙朝应了声,便顺着说了下去,“陛下也知道,前段时日臣为了查出宋管事口中那个联系宋樟的神秘人,派人将铺子周围整条街巷都走了一遍,确实有人见过一个衣着得体的中年人到铺子里去,却只以为是寻常顾客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晨,有个名叫钱三的人跑到京兆府来,说他不仅知道那人是谁,还亲眼见到了那人是如何杀害的宋樟。”   这个钱三就是平日里时常和宋樟厮混的泼皮之一,和宋樟一样也是个赌徒,却没有宋樟那样好的命,有一个愿意贴补自己的亲爹,平日里只能靠着坑蒙拐骗的勾当,好不容易弄到些钱便钻进赌场里,时常输到吃饭的钱都没有,就跑到宋樟的铺子里混些吃喝,时日久了,对他做的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儿也略知一二。   那日也是他在赌场里赌了一整晚,把浑身上下的钱都输了干净,大清早的饥肠辘辘便打算去铺子弄些吃的,结果在巷口就远远地瞧见宋樟背着个小包袱匆匆忙忙地出门,只以为他是又找了什么弄钱的法子,便悄悄跟了上去,想看看能不能趁机分一点。   然后他便一路跟着宋樟,把他和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人照面,又被这人打到后脑丢进护城河的全过程都看进了眼里。   “那……”齐子元抿了抿唇,无意识地捏了捏手指,思索着问道,“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个中年人就是周顺的?”   “沾了赌的人都是六亲不认的,眼见宋樟被丢进护城河里,这个钱三不仅没想着救,甚至想着那中年人看起来不一般,自己说不定可以借此事讹上一笔,就又跟着他,直到看见他进到周府,”孙朝回道,“钱三虽然不识字,大理寺少卿的府邸总还是知道的,担心要是直接上门去,说不定连自己这条小命都要搭进去,就收了这个心思,之后就把这件事儿抛在了脑后,直到那日瞧见府役去打听宋樟的事,又赶上最近没了混吃喝的地方,便偷偷来了京兆府,想看看能不能要一点赏银。”   说到这儿,孙朝嘲弄地笑了一声:“同是赌徒,这钱三的脑子就要比宋樟好的多。”   “倒是没想到,最后会因为他这样的人,来确认了这凶手的身份,”齐子元说完又有些迟疑,转过头去看齐让,“皇兄,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既然有了人证,自是该让凶手归案,”齐让垂下眼眸,“至于是否有幕后指使,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凭证,也只能先审了这个周顺再说。”   “也只能先如此了,不然我怕若是再耽搁下去,连这个周顺都要跟着逃脱了。”齐子元咬了咬唇,思绪微转,而后道,“先前舞弊案,周济桓说因与冯家有姻亲而避嫌,那现在他府里的管事涉及了命案,更该避嫌才是……这段时日就让他停下手头的事务,好生在府里休息一下吧。”   孙朝挑眉,有些诧异先前若没有实证轻易不处置人的齐子元居然直接停了周济桓的职务,甚至禁了他的足——虽然是以一种十分委婉的说法。   但事情到了当下这个地步,也确实是如此处置才更得当。   于是孙朝拱起手:“臣遵旨,臣这就……”   “等一下,”安静了半晌的齐让又开了口,他抬眼朝着齐子元看去,“还有一人要处置。”   齐子元思绪还沉浸在那个周顺身上,下意识回问:“谁?”   “杨诠,”齐让缓缓开口,“虽然冯谦舞弊确有其事,但就连冯谦自己都不知道给他递字条的人是谁,杨诠却一口咬定亲眼看见宋清给冯谦递了东西……诬告朝廷命官总是要负些责的。”   “杨诠,杨诠……”齐子元喃喃道,“朕倒是把他忘了。”   虽然现在看来,这杨诠不过是个将宋清牵扯进此案的引子,但偏偏是他这个引子,才导致后续的事发生,让想要宋清命的人能够得手。   “治他的罪倒是不急……从一开始我便怀疑过,一个落榜的举子到底为什么要来诬告宋清,”齐子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坚定了许多,“既然这样,便也好好审审这个杨诠吧,从他的嘴里应该能比那个周顺嘴里问出更多东西。”   孙朝点头:“是。”   话说完,他看了齐让一眼,见对方垂下眼帘,拿起石桌上放着的茶喝了一口,便知道这是再无其他事情,回过视线朝齐子元拱了手:“那臣便告退了。”   “嗯,”齐子元应了声,“辛苦了。”   孙朝顿了顿,到底没再说出客套的话,只是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眼看着孙朝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视野里,齐子元长长地叹了口气。   而后有一盏茶递到了他面前。   “喝点,”齐让温声道,“虽是热的,但更能解暑。”   “真的?”齐子元接过茶盏,微热的触感让他皱了皱眉,却还是端起来浅浅喝了一口,“没有想象的热。”   “放了有一会了,”齐让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为了周济桓叹气?”   “是,”齐子元将下颌压在石桌上,略显粗糙的石面硌着皮肤,他却懒得起,“其实我有点想不通,周济桓为什么要害宋清。”   “周济桓虽然已经脱离了周家,但到底还是世家出身,”齐让道,“多年来他虽然从未依仗过周家,但朝中内外的这些人与他结交时,未尝不是因着他是周家人,周家的利益若是受损,他也定会被牵连。”   “那,若他真的是幕后指使,按照他的深沉和心计……就像这次若不是那个钱三,大概连周顺都能逃脱,”齐子元皱起眉头,“我岂不是没办法定他的罪,只能任由他逍遥法外了。”   “纵使一时能逃脱,也不会一辈子都无纰漏的,”齐让放下茶盏,凝神看着齐子元,“你是这天下的主人,你若是想要他的命,总是能做到的。”   要他的命吗?   齐子元一滞,下意识地避开齐让的目光,垂下视线看着面前的茶盏,半晌后,终于开口:“若他真的是害死宋清的幕后指使,杀人偿命也确是理所应当的。” 第七十五章   因着有钱三这个人证,又经周边多个商贩确认过,周顺确实是先前去铺子里的那个衣着得体的中年人,所以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周顺就十分痛快地承认了杀害宋樟一事,但也一如所料地否认了曾威胁指使宋樟陷害宋清。   “所以,他说自己之所以杀宋樟,是因为私人恩怨,”齐让微倾身,给对面的齐子元倒了盏茶,语气里带了几分嘲弄,“他一个大理寺少卿府的管事,和一个整日里在赌场厮混的赌徒有私人恩怨?”   “说是先前去宋樟的铺子里买东西的时候,丢了家传的玉佩,几次三番上门都是为了讨要,宋樟起初说东西不在铺子里,后面就借机向他要钱,难免地就起了争执,”齐子元懒洋洋地靠在椅上,接过温热的茶盏沉默了一瞬,低头轻轻吹了两下,“他还说是争执间为了自保才将宋樟打倒的,见他后脑一直在流血,人又昏迷不醒,只以为是已经死了,怕被发现,才心惊胆战地将人投进了护城河里。”   “乍一听倒像是那么回事儿,”齐让听完低低笑了一声,抿了口茶,“实则经不起一点推敲——不管是他一个管事怎么会亲自跑到那么个小铺子里买东西,还是自家主子就是大理寺少卿,丢了玉佩却既不报官,也不让府里的府役帮忙讨要,反而自己几次三番地上门和一个无赖扯皮,倒显得是个多可怜的老实人。”   “这个周顺其实也知道自己的说辞骗不了人,但是很显然,他并不在意,”齐子元摊了摊手,眼见茶盏上的热气散了些许,终于送到嘴边喝了一口,“钱三虽然亲眼见到了周顺杀人,却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纠葛到底因何……当事人宋樟已经是具尸体,当下也再找不出别的凭证,所以只要周顺咬死了不吐口,还真没办法证明宋清的死和他有关。”   “还真是意料之中,”齐让摇了摇头,抬眸看了眼齐子元,目光在他脸上微微停留,“不过看你的神情……杨诠那里有了进展?”   “嗯,”齐子元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么明显?”   “是我了解你,”齐让轻轻笑了一声,“若没有进展,你也难有闲心顶着正晌午的太阳来我这儿喝茶。”   “皇兄确实了解我,”齐子元弯了眼睛,轻轻笑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在茶盏上摩挲,“孙朝用了些手段对那个杨诠好好审问了一番,还恐吓他说,谋害宋清的凶手还没抓到,他若还不招认,就只能将他认为同谋,谋害朝廷命官……是要凌迟的。”   “能够轻易被收买了来诬告他人的,自然也不会有多坚定,”齐让微顿,“所以,是周济桓?”   “嗯。”   永安殿到底比不上荷花池边凉快,哪怕敞了门窗,只一会的工夫齐子元的前额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那盏温热的茶。   他抬手在额上胡乱地抹了一把,才继续说了下去:“杨诠六岁开蒙,二十出头就中了举,自诩才华横溢,一心想要考取进士入朝为官,偏偏十多年下来仍是个举子,自觉怀才不遇,又刚好让他知道了冯谦那种人中了会元,难免心存怨怼。而这个时候,周济桓找上门来说会帮助他揭露冯谦春闱舞弊……”   “所以在他眼里,”齐让轻轻挑眉,“自己倒是正义的?”   “自欺欺人罢了,若真的是为了揭露真相,又怎么会明知宋清无辜,依然毫不犹豫地应下?”齐子元轻轻哼了一声,“既能扳倒嫉恨许久的纨绔,又能因此结交上家世显赫、前途无量的大理寺少卿,何乐而不为呢,况且在他眼中,能让冯谦那种人中了会元,宋清这个主考也未必无辜。”   “或许也还有嫉恨当日去宋府拜访却连门都没进去,终归是蝇营狗苟之辈,也难怪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却只能写出那样虚浮的文章,”齐让感叹过,浅浅喝了口茶,才又问道,“他指认周济桓可有凭证?”   “周济桓派了自家的府役去驿站将他约去了一家偏远的茶楼见面,虽然刻意背了人,但这都城里是没有秘密的,仔细地查起来,总会有见过他们一起的,还有就是……”齐子元抿了抿唇,继续说了下去,“他去京兆府控告宋清的那日,是事先收到了一张周济桓亲笔写的字条,大意是证据已经备好,他可以行动了。原本那张字条是应该烧掉的,但他留了点心机,将那张字条卷进银票里,和其他钱财一起托付给了一个信得过的举子,顺利逃脱了京兆府的搜查……也可能还有周济桓的。”   “也难为周济桓会留下这种纰漏,不过或许他本就没打算留杨诠的命,”齐让思忖着开口道,“毕竟一般来说这种案子都会交由大理寺来审理,届时他再找了避嫌的由头,就算杨诠死在大理寺,也和他扯不上关系,却没想到你会坚持把案子留在了京兆府,倒让他一时找不到动手的时机。”   齐子元沉默了一瞬,而后长叹了一口气:“若是这样,我倒是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案子虽然是孙朝查的,但若没你的信任和支持,也没办法进展到现在,”齐让说完,迟疑了一瞬,又继续道,“还有件事你要知道……纵使周济桓承认了指使杨诠诬告宋清的事,这种罪责是不足以要他给宋清偿命的。”   “我知道,”齐子元点了点头,“所以刚刚过来之前我已经下旨,将周济桓‘请’进了京兆府,同时派宿卫协同京兆府役一起搜查周府,审问周府下人,看还能不能再找到些别的证据给周济桓定罪。”   “你已经让人去抓周济桓了?”齐让难得有些讶异,思绪微转,“那……你下完旨就跑到永安殿来,其实是躲清静的?”   “是啊,”齐子元说着话,干脆抱起膝盖,整个在圈椅上缩成了一团,“周济桓虽然只是个大理寺少卿,到底是姓了周,这些年朝内朝外的也结交了不少,我命人抓了他的消息前脚传出去,后脚来求情的就能跪满仁明殿,大热天的我才不想和他们扯皮,而且我怕……”   说着话,他犹豫了一下,但对着齐让还是说了出来,“我怕母后也会来。”   “母后?”齐让眯了眯眼,“你……”   “我不知道,我只是偶尔会觉得,母后和周济桓之间的关系过于亲近了,倒不是觉得她们之间有什么不妥,只是,”齐子元思索着开口道,“周济桓这些年和周家极少往来,却偏偏和母后走得很近,做些谋划也就算了,饮食起居的小事也分外关心,虽说有名义上的姑侄关系,但到底不是亲的,而且他多年不娶,偏偏只留了个母后以前的侍女在府里管事……”   齐子元说着,抬头看向齐让,“皇兄?”   “你确是敏锐,”齐让安静地听完他的猜测,先喝了口茶才回忆着说道,“周济桓本也算是名门出身,后家里生了变故,父母双亡,被周潜接到周府养的时候还不到五岁。母后与他年纪相仿,周家这一脉又子女甚少,便自幼时常一起教养,一路青梅竹马地长大,可能也就因此存了情愫。”   “那……”齐子元试探着问到,“周济桓和周家极少往来,是因为当初周家将母后送进宫做了继后?”   “当时母后十几岁的年纪,自是不愿到这深宫里来,据说在周府里闹过好大一场,但过后还是嫁了,至于母后嫁之后,周府里如何我并不清楚……老周大人,也就是你的外祖还在世的时候,周济桓还是住在周府的,直到他任了外官,和周府的关系好像自然而然地就淡了,”齐让说着又摇了摇头,“但世家大族间就是这样,纵使厌恶,却又难免利益攸关,要依附也要守护,既生在其中,享了权势带来的种种,便逃不脱了。”   齐子元轻轻点了点头,低着头想了一会,又忍不住叹息:“既然这样,母后说不定真的会来为周济桓求情。”   虽然平日里没见他们之间有何踰矩,但想起周太后戴在手上的那串翡翠佛珠,或许对当年那段情谊念念不忘的不止周济桓一个。   齐让看着他的样子,突然伸出手,替他擦了擦额前的汗:“担心应付不了母后?”   “那倒不是,既是周济桓有罪,我便不会放过他,但我就是……”   就是这半年的相处后,难免会把周太后当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存在,尤其是在感受到对方毫无保留的关爱和保护之后难免动容,尽可能地给予回应,想哄着周太后开心。   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亲自伤了她的心。   齐子元说着话,咬了咬下唇,声音低了几分,带着难以形容的惆怅:“马上就要到她的生辰了,我还答应着要陪她一起去净尘寺呢。” 第七十六章   连续多日的高温炙烤后,都城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   天色阴沉,黑压压的云层遮蔽着天空,豆大的雨滴从天际落下,砸在青石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清早一睁开眼就瞧见这幅画面,因为连日酷热而引起的烦躁好像也跟着消散了一干二净,江维桢打了个呵欠,把手伸出窗外接了一点雨水,忍不住感叹道:“总算下雨了,再这么每日晒下去,我都想回北关避暑了。”   “今年确实热了些,这场雨来的及时,不仅能降降温,”齐让斜倚在窗前,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也省了有心人还要费尽心思地撺掇子元去求雨。”   “嗯?”江维桢环起手臂,回过视线看着齐让,“虽然我这几年一直在北关,但也记得都城以往入了夏雨水也不多。算起来今年还下了几次,距离上次下雨也才过了十多日,热归热,护城河里的水又没少,怎么就至于求雨了?”   “求雨不是目的,重要的是要证明连日干旱,是天象异常,”齐让微垂眼帘,轻轻笑了一声,“说明上天在示警,觉得帝王不够仁德,若不及时更改,说不定会牵累百姓。”   “归根到底不还是为了周济桓的事儿,朝里朝外地闹了这么多天,发现周济桓唆使他人构陷宋清的事确实洗不干净,便想借着天象替他免罪?”江维桢听完,忍不住轻哼,“小皇帝还不够仁德,换作别人别说是周济桓,就他们这些求情的,都能以结党营私为由一并收拾了。”   “也未必不想收拾,但坐在那个位置上,也不是随心所欲的。我当年料理宗亲好歹有江家和许家支持,”齐让抬眼,目光穿过雨帘,遥遥地望向远处朦朦胧胧的宫殿,声音也跟着缥缈起来,“他要动的偏偏是最可能作为依靠的周家人。”   “周家……”江维桢搓了搓手指,思索后开口,“我看这几天周家也没什么动作?”   “构陷宋清的事儿可大可小,又只是周济桓一人所为,周家这时候若急着掺和,反而会引火烧身,反正就算严格按律法来定罪,周济桓最多也不过是流放,若朝臣们再求求情,再加上干旱的事儿,说不定最后只是免个官,”齐让摇了摇头,“不过,他们这几日也该要坐不住了。”   江维桢抬起头来,有些迟疑地看着齐让:“什么意思?”   “彻查周府起初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查到些周济桓谋害宋清的证据,却没成想找到了一些当年周济桓任外官时强占民田而得来的田契,”齐让道,“子元便下了旨,要顺着这些田契查下去,把周济桓为官以来的种种所为一件一件地都查清楚,还让孙朝发了悬赏,凡能提供证据者,皆重赏。”   “这……”江维桢张了张嘴,“小皇帝这是非要把周济桓定死不可了?”   “若只是周济桓,那倒还好些,”齐让低声道,“周济桓近些年来看似和周家不怎么往来,总还是息息相关,更别提还要连着早年的事一起查下去。”   “也是,别说周家,满朝上下这些大家族若真是查到头上,又有几个能干净,”江维桢说着话皱起眉头来,“小皇帝继位也才半年,连个亲信都没有,本想着借着春闱改一改朝局,现在弄成这副样子,若是非要动周家的话,岂不是自讨苦吃?”   “周家是要料理,但不是现在,更不能从他的手,”齐让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过身来,“帮我备辆马车。”   “备车,你要出去?”江维桢下意识向外看了一眼,“这么大雨,你要去哪?”   “去城里见位故人,”齐让开口,截断了江维桢想要同行的话,“不好太声张,韩应跟着我就行。”   “好。”   虽然意外,但对于齐让的决定,江维桢鲜少追问,毕竟若是想说,不用问齐让也会开口。他转过身向门口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那小皇帝要是来了怎么说?”   “他今日不会过来,”齐让淡淡道,“母后病了,他无事的话会去守着。”   “病了?”江维桢怔了怔,思绪微转,“说起来,周济桓的事儿,周太后是什么态度?”   “没有态度,”说话间齐让已经到了水盆边,一边洗脸一边回道,“借口身体不适,拒绝了任何的觐见,连周潜的夫人都没进的去慈安殿的门。”   江维桢更是意外:“也没去找小皇帝替周济桓求情?”   “你不了解母后,当年父皇之所以选她做继后,可不仅仅是因着周家……她在皇城里待了这么多年,自有她的处事原则,更明白什么对她才是最重要的,”齐让擦干了脸上的水珠,转过视线看向江维桢,“在她心里未必不想替周济桓求情,但周济桓的罪责是实打实的,这时候开口只是为难子元而已。”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生母子!”江维桢听完,感慨地点了点头。   “亲生母子……”齐让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起头从铜镜里看向还站在门口的江维桢,“马车?”   “嗯?”江维桢回过神,“我现在就去。”   大雨如注,直到齐让盛着马车一路出了皇城仍未止歇。   “太上皇,”韩应的声音混着雨声传进车里,“咱们现在去哪?”   “城北有一座三清观,”齐让掀开车帘顺着向外看了看,“就去那里。”   “三清观?”韩应讶异道,“道观?”   因着先元兴帝沉迷修道,导致齐让对道士深恶痛绝,继位后将皇城里的道士都驱逐出了都城,都城里原本兴盛的几座大道观因着原本的高官富户怕被齐让猜忌而不再供奉香火而衰落下来,仅剩了几座小的藏在街市之中鲜少有人问津。   而现在,齐让居然主动要去一座道观?   对于韩应的惊讶,齐让丝毫不意外,应了一声后又道:“今日是十五,我要见的人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这观里,我现在去,正合适。”   得了回答,韩应也不再追问,立时回道:“属下明白了。”   而后一甩马鞭,驾着马车往城北而去。   许是因着天气凉爽了许多,虽然下着大雨,街巷上仍能看见不少打着油纸伞或者披蓑戴笠的行人,韩应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了那间几乎隐于街巷中的三清观。   将马车在观门口停下,韩应歪着头打量着这座明显十分狭小且破旧的道观,尤其看着那紧闭的观门,正迟疑着,齐让已经掀开车帘探出了身子:“到了?”   “是,”韩应正了正头顶的斗笠,“您稍候,属下这就去叩门。”   “不用,”齐让从马车里拿过一把油纸伞,“一起进去吧。”   韩应点头,立刻从马车上跃下,抖了抖沾在蓑衣上的雨水,而后伸手将齐让扶下了马车,一同来到了观门前。   这三清观大概有些年头,观门上的红漆已经斑驳,铜制的门环也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齐让却浑不在意,毫不犹豫地拉起门环轻轻地叩了叩门。   片刻之后,略显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传来,而后观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衣着破旧,头发也已斑白的老道士打开门,瞧见齐让后微点头:“信士脸生,所来何事?”   “今日十五,来奉香。”齐让淡淡答道。   得了回应后,那老道士也不怀疑,向后退了一步,将门大开,让出门口的位置:“既如此,信士请便。”   说完,也不再理会门外这两个陌生面孔,转过身朝自己的屋子而去。   “太上皇,”眼看着那老道士进了自己房间,韩应才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道,“这道士怎么……”   “正经修道之人就像我那姑母一样,是懒得理世事的,”齐让淡淡道,“进去吧。”   韩应点头,跟在齐让身后进了观门。   这三清观如预料中一般狭小,刚迈进观门,迎面看见的就是主殿,左右两侧有几间屋舍,该是观里的道士们平日里居住、生活、讲经的地方,所以几乎是逛无可逛,只走了几步,就进了主殿。   主殿里的陈设一如这三清观的外观一样简陋,三清的塑像也和外面的观门一样褪色褪到有些斑驳,立在光线昏暗的殿室里,更显得有些可怖。   齐让却浑不在意,自顾拿了几炷香,点燃之后却也没拜,径直插进了香炉里,直把旁边的韩应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正犹豫间,就被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惊动。   韩应下意识地向齐让靠近了一点,警醒地扭过头,看见了撑着油纸伞一路走进殿内的人,借着殿内昏暗的烛火光,看清了对方的面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身边人所打断。   “这么大的雨也还是要坚持到这三清观里来,这么多年了,您老人家还真是一点没变”,正看着神像沉默的齐让回过身来,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来人,没有丝毫的讶异,“太傅。” 第七十七章   一向鲜有人来的三清观平白多了香客已经让人十分讶异,更别提这人是对寻仙问道一向厌恶的齐让。   郑煜站在原地,借着香案上的红烛散发出的昏暗光线,一眨不眨地看着如一支青竹一般立于面前的齐让,半天没有开口。   “怎么?”齐让向前走了几步,十分自然地拿过郑煜手里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雨伞,递给了一旁的韩应,看着他退到门外后才又开了口,“太久未见,太傅已经不认识我了?”   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响,让郑煜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再转回时,面上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老臣只是没想到,太上皇会到此处来,”说着话,郑煜施了一礼,“见过太上皇。”   “太傅客气了,”齐让面色平和地受了这一礼,淡淡开口,“我厌恶的只是那些唆使父皇沉溺炼丹追求长生不理朝政的道士,不然这道观早在十多年前就应该拆了,太傅这些年又去哪里奉香呢?”   “老臣以为这种隐于街巷里的道观不会有人在意,”郑煜微敛眉,目光凝在齐让脸上,“果然没什么事可以瞒得过太上皇。”   “也未必,”齐让说着话,拿了香点燃,回递到郑煜手里,“太傅不是也瞒了许多?”   郑煜垂下目光,看了眼手里的香,走到香案前朝着三清的神像拜过之后,将香插进香炉里,看了眼香炉里原有的几支香,而后才回身看向齐让:“老臣原以为太上皇今日是来奉香的,现在看来,是来算旧账的。”   “自然是为了奉香,”齐让缓声道,“也想顺便和太傅叙叙旧。”   “叙旧?”郑煜道,“老臣还以为,太上皇今后都不想再看见老臣。”   “我先前也确实这么想过,”齐让轻轻笑了一声,“但太傅到底没真的致仕,自是有必须要照面的理由。”   郑煜看了齐让一眼,而后就回转视线,仰视着三清像:“既然这样,太上皇又何必绕弯子,有话直说便是。”   “这样更好,”齐让说着话,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了下来,也不理会还看着三清像的郑煜,兀自开了口,“我今日来找太傅,是希望太傅能够出面说服周家,放弃周济桓。”   短短一句话,让郑煜整个愣在当场,他扭过头,看着安坐在蒲团上神色自若的齐让:“周济桓构陷宋清是有错,但也该按律处置才是,什么叫让周家放弃周济桓?”   “太傅对朝中之事果然还是一清二楚,”齐让仰着头,眼角微扬,“既然这样,您也就更该明白,周济桓有错的可不止是构陷宋清一件事,若是一件一件地追查下去,别说是他,整个周家可都要牵扯到其中了。”   郑煜低着头,迎上齐让的目光,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带着笑意,但从郑煜的角度望过去,只感受到了嘲弄,让他不自觉就皱起眉头,挪开了视线:“像周家这种人丁兴旺的家族,总会有人出错,一如周济桓,自己的错处自己承担就是,和周家又有什么关系?”   “那要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呢?”齐让支起一条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比如,弑君?”   极轻的两个字,却让郑煜整个一抖,却又强自冷静下来,淡淡地开口:“太上皇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让看着郑煜绷起的侧脸,和不自觉握成拳的手,轻轻笑了一声:“太傅果然知道。”   是毋庸置疑的语气。   郑煜依然看着前方:“老臣并不明白太上皇在说什么。”   “太傅不明白没关系,”齐让徐徐道,“只要顺着周济桓一点一点查下去,很快满朝上下都会明白了。”   “你……”郑煜喉头微抖,终还是没忍住又转过身看向齐让,“所以是太上皇唆使陛下严查周济桓,借而扳倒周家?”   “太傅好歹也做了陛下半年的老师,却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他之所以要严查周济桓,是因为周济桓本就有错,任何人都唆使不得。不过也是,太傅教了我这么多年,也没见有多了解我,”齐让摇了摇头,“若是我想扳倒周家,又何必从周济桓身上费周章呢,只凭着刚刚那两句还不够吗?”   郑煜沉默了一瞬,看着齐让半天才开口,声音里带着深深地不解:“太上皇既早知下毒之事周家是主谋,又为何沉默至今日,放过了一个这么好的剪除新帝羽翼的机会?”   “周家也能算是羽翼,他们扶植陛下登基,为的难道不是自己吗?”齐让歪了歪头,唇边带着点笑,“一个年少的,没有什么阅历看起来十分好摆弄的小皇帝不也是太傅想要的吗?”   “当日……”郑太傅抿了抿唇,“当日太上皇昏迷不醒,朝臣们各怀心思,北奚新立的那个国主也不安分,老臣为了大梁江山社稷考虑,才上书太后,请立宜王,以稳朝局。”   “这话太傅留着将来写进史书里就是,又何必在这种时候拿来骗我?”齐让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说不要拐弯抹角,我便有话直说了,对着一直供奉的三清,太傅也该坦诚一点才是。”   郑煜一滞,下意识回身看向殿中虽然褪了色却依然威严的神像,不由生起了几分惧意,用力地捏了捏手指,才又开了口:“既然不想扳倒周家,太上皇今日到底是何意?”   “我刚不是说过了吗,”齐让徐徐道,“希望太傅能够出面说服周家,放弃周济桓。”   郑煜拧起眉头:“老臣为何要这么做?”   “太傅当日劝立新帝是为了稳定朝局,那到了今日,就不希望朝局安稳了?”齐让道,“这么久了,太傅也该了解一点陛下的秉性,若顺着周济桓真查到周家头上,查到他们多年来所做的种种,包括当日弑君的事,是绝对不会姑息分毫的。到那时,周家难道还会想今日这般安分吗?”   齐让说着话,垂下眼眸轻轻地摇了摇头:“刚继位不过半年根基还不稳的年少新主和盘踞了上半年的世家若真的斗起来……”   郑煜眯了眯眼:“这两者若是斗起来,不管谁得胜,不都该是太上皇所期盼的吗?届时趁虚而入,不是拿回皇位的最好时机?”   “等着趁虚而入的可不只有我一个,”齐让道,“太傅刚不也说了,北奚的新主可并不安分。”   郑煜凝神看着齐让:“你……”   “若是拿回皇位要以半壁江山甚至整个大梁为代价,”齐让一字一顿,“那这皇帝不做也罢。”   郑煜微哽:“太上皇既然觉得老臣能说服的了周家,就不怕老臣把今日之事也都告诉他们?”   “难道不告诉,周家就不把我当成威胁了吗,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再下毒害我一次?”齐让笑了起来,“况且太傅和周家也没那么齐心,当日与他们一起另立新帝,也是因为觉得我推行新政、擅动‘祖宗之法’于社稷无利,现下朝局还算安稳,太傅也不想再起波澜吧?”   郑煜垂下眼帘,不置可否,好半天才又开了口:“那太上皇又怎么知道,老臣说服的了周家?”   “若只是宋清的事儿,周家当然会愿意保一下周济桓,但若继续查下去,牵扯到周家的利益……周济桓归根到底只是周潜的养子,近年来和周家也极少往来,这些日子闹下来,周家里也未必没人动过放弃他的心思,毕竟日子过得好好的,谁又愿意无缘无故地卷入事端里。”齐让道,“太傅这时候出面,晓以利弊,再答应给与支持,相信周家会乐意用一个周济桓来换日后的安稳。”   郑煜轻轻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看着齐让,语气里带了几分感慨:“太上皇是天生的帝王相,论起心术和筹谋,陛下终是不及的。”   “到了这种时候,太傅还说这种话又有什么意思?”齐让终于从蒲团上起身,抖了抖衣摆上的褶皱,“我自出生就和这皇位捆在了一起,读书写字研习经子史集都是为了将来继承皇位当一个好皇帝,陛下本该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却被你们硬推到了这个位置上,现下又拿来和我相比,未免太不公平了点?”   “也是,其实和同龄人相比,陛下已经算是十分聪敏,只是有时候稍显天真稚嫩,”郑煜说完,又有些复杂地看了齐让一眼,“我倒是没有料到,隔着一个皇位在其中,太上皇与陛下之间却好像并无嫌隙。”   “难道太傅希望我们为了争皇位斗得你死我活吗?”齐让摇了摇头,抬眼向外看了看,“听起来雨好像要停了。”   “既如此,”郑煜跟着看了一眼,道,“老臣便先回了。”   说完转过身,朝着紧闭的殿门走去。   正当他要伸手拉开殿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齐让的声音。   “太傅,”齐让轻声道,“当日周家想要下毒害我,你提前知道吗?”   “在皇位一事上老臣是对不起太上皇,”郑煜的手按在门上,闭了闭眼,“但老臣此生只有太上皇一个得意门生,又怎么舍得你平白殒命。” 第七十八章   久违的大雨只给都城带来了半日的凉爽,很快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炎热,甚至还要热上几分——最起码齐子元的主观感受是这样。   前几天到了晚上多多少少还能感受到一点凉意,去早朝的时候太阳没完全升起,也不会觉得也多难受,到今天仅是在奉天殿坐了半个时辰,身上的纱衣几乎就被汗水浸了个透,等迈出殿门被明晃晃的太阳照在脸上,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不知道这种天气里自己还坚持来上早朝到底是图什么。   图那些没完没了的争执吗?   身后隐约传来了喧哗声,齐子元停下脚步,回头向奉天殿方向瞧去,看见了陆续向外走的朝臣,还有他们身上被汗水洇湿的朝服。   从皇城里一路出去到各自的府邸,至少都要小半个时辰,顶着这样炎炎的烈日,更别提其中还有不少都过了五十岁,这么折腾到家,少不得有人要中暑。   “先休朝几日吧,反正每日都是那些事,吵来吵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齐子元收回视线,一边朝仁明殿走,一边朝身边的陈敬说道,“谁有要紧的事再来禀奏就是,大热的天,朕也提不起精神,彼此放过算了。”   “是,奴婢待会就去传旨,”陈敬应完,思绪微转,“正好太傅这几日也告了假,陛下不如趁着这个间隙去龙首山休息几日,也好避避暑?”   “朕是想休息几日,”齐子元揉了揉眼睛,“但母后身体一直未见好,不宜劳顿,朕也没办法在这种时候丢下她自顾去避暑……再等几天吧。”   “太后的身体……陛下不用太过担心,”陈敬劝慰道,“太医不也说是天气炎热加上太后自己忧思过重的缘故,休养些时日就好了。”   “忧思过重……忧思的源头不解决,一时半会又怎么好的了?”齐子元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周济桓落案后,周太后便借口身体不适拒拒绝了包括周府人在内的所有觐见,没过两日竟真的病了,自周济桓出事后一直不想面对周太后的齐子元这才赶去探望,却没想到病榻上的人不仅没有如料想一般替周济桓求情,更是仿佛不知情一般从头到尾都不曾问过一句。   但到底在心中还是在意的。   眼见齐子元面色沉了下来,陈敬沉默了一瞬,试探着问道:“陛下回仁明殿换过衣衫后,还去慈安殿探望一下太后?”   “这会天太热,让母后好好休息一下,省的还要打起精神来应付朕,”齐子元手遮在眼前,遥遥地朝前方看了看,“等太阳落山热气散些朕再过去。”   “是,”陈敬应声,“那奴婢待会让人请太医再过去瞧瞧太后今日是不是好了点,也好让陛下稍微安安心。”   “让尚食局也换几样菜式,看看母后是不是能多吃一点,”齐子元想了想,又道,“让人去寿成殿问问姑母近来可还安好,如果愿意的话,傍晚凉些能不能去慈安殿陪母后说说话。”   “是了,太后素来与静宁公主交好,若有她陪着说话话,心情也会好些,而且奴婢听说公主因为多年修行心外无物,说不定真能宽解太后一二呢。”   陈敬说着话,回头看向身后跟着的内侍,对方立刻会意,转身往寿成殿而去。   说话间也已走到了仁明殿,一进门,齐子元就迫不及待地脱掉了外衫——送到皇城里的已是最上乘轻便的料子,但遇上这样的酷暑也是徒劳,这会已经被汗浸湿的几乎能拧出水来。   殿内早已备好了水,放了一点冰,带着微微凉意,齐子元就着洗了一把脸,昏沉了一早上的头脑也跟着清醒了许多。   “这才刚辰时就热成这样,”喝了口茶,润了润唇舌,齐子元舒了口气,“朕以为前几日就够热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更热。”   “到了这时候,是要热一点的,”陈敬将找来的新外衫奉给齐子元,“过了这十来日就会缓上一点。”   “这会没旁人,朕先不穿了,”齐子元接了外衫,顺手放在了手边,“待会……”   话只说了一半,敞开的殿门就被叩响,内侍的声音跟着传了进来:“陛下,京兆尹急奏。”   “孙朝?”齐子元抬眼,顺着向外看去,并没瞧见孙朝的身影,“他人呢?”   听出齐子元口吻急迫,那内侍连忙回道:“禀陛下,孙大人并不在,只遣人送了信过来。”   “既是有信怎么不早说!”陈敬说着上前接了信,又匆忙递到了齐子元手中。   齐子元接了信,匆忙扫了一眼,眉头微皱,沉默了一瞬后站起身来,拿起手边的外衫一面穿到身上,一面朝着陈敬道:“备车马,去京兆府。”   “陛下……”   陈敬愣了愣,但瞧着齐子元的脸色,没敢再多言,只应了一声,便匆匆转身前去准备。   太阳愈发耀眼,纵使乘了马车也难掩炎热,齐子元却仿佛无察觉一般,捏着那封不知道写了什么的信一路沉默,直看得随行的陈敬忍不住担忧起来。   直到马车在京兆府门外停下,一直心事重重的人仿佛才回过神一般,将那信收到怀中,朝着陈敬点了点头,神色自若地下了马车。   孙朝得了信,已经候在了府门口,瞧见齐子元后先施了礼,一边引着人向府内走去,一边道:“臣原本打算先传个信安陛下的心,待晚些时候料理完京兆府的事再进宫详细禀奏,倒是没想到陛下竟亲自来了。”   “反正朕也无事,正好过来看看,”齐子元说完,又问道,“他人在哪?”   “如陛下吩咐,这段时日并不曾苛待他,”孙朝道,“所以一直关在后宅的空屋里。”   齐子元皱了皱眉:“是先前宋清的那间?”   “隔壁,”孙朝回道,“宋大人那间,臣已让人封存。”   齐子元回过视线,扫见他前额的汗和下颌上泛青的胡茬,顿了顿,轻声道:“这段时日辛苦了。”   “为人臣子,替君分忧,是臣的本分,”孙朝说着话,脚步微微顿了顿,“况且,宋大人之死,多少源于臣的疏忽,彻查此案找到真凶,是臣哪怕豁上这条命也该做到的。”   原来这段时日里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责里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齐子元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孙朝的肩膀:“查案固然重要,但朕也不想再豁上任何人的性命了。”   孙朝抬眼,迎上齐子元的目光,而后才点了点头:“是。”   说着话便走到了后宅,瞧见熟悉的院落,齐子元的脚步不自觉便停了下来,一眨不眨地看向那间已经封存上的屋子,恍惚间好像还能想起那一日傍晚在里面和宋清说话时的样子。   那时的自己怎么也想不到,一时兴起想要见的一面居然会成为最后一面。   见齐子元一直看着那间屋子,孙朝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小声开口:“陛下?”   “嗯?”齐子元回过神来,收回了目光,看着脚下被晒得发烫的青石砖,“天气这么热,宋清的尸首……”   “臣先前专门派人将宋大人的尸首迁到了城北的冰窖,”孙朝道,“待这几日案子彻底了结,便可下葬了。”   “下葬……”齐子元偏过视线,看向了身后的陈敬,“从朕的私库出银两,让礼部帮着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好办一场丧礼。”   陈敬应声:“奴婢明白。”   交代完宋清的身后事,齐子元最后朝着那间屋子看了一眼,才又转向了孙朝:“人在哪间?”   孙朝伸手,指向了右手边一间有宿卫守着门外的屋子:“陛下,那间。”   “嗯,”齐子元应了一声,径直朝着那间屋子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们等在外面就好,朕一个人进去,有许多话,朕也想亲自问问他。”   孙朝闻言点了点头,朝着门口的宿卫吩咐了一声,打开了门上的锁。   同是京兆府内用来暂歇的屋舍,内里的陈设相差并不多,一样的木床和桌案,只是少了那一架的书。   狭小也是一样的,齐子元只站在门口,就能将整个房间收入眼底,包括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人。   目光凝在那人脸上,齐子元轻轻挑眉,而后发出一声冷笑:“不愧是周大人,到了这种时候,也还是能如此的淡定。”   “倒是没想到这种天气陛下也要专程过来,”周济桓半坐起身,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口的齐子元,却并没有要下床行礼的意思,“反正都到了这时候,臣就算不施礼,陛下也不会见怪吧?”   “朕当然不见怪,毕竟从第一次照面时,周大人施的礼就不是心甘情愿的,”齐子元向前走了几步,在椅上坐了下来,“都到了这里,周大人还是随心所欲一点。”   “陛下还真是一点都不让臣意外,”周济桓缓缓道,“表面看起来天真,心里却从来都不糊涂。”   齐子元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扬了扬唇:“摊上周大人这样的臣子,朕又怎么敢糊涂?” 第七十九章   齐子元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周济桓却不甚在意,依然靠坐在床边,目光漫不经心地从齐子元脸上扫过,语气也是淡淡的:“原来陛下今日过来,只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快。”   纵使在这种地方待了多日,他身上似乎还沾染着久在大理寺养成的冷漠和肃杀,虽然一张脸看起来苍白而又清瘦,看起来颇为憔悴,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却一如往日般冰冷,只这么扫过来,就让齐子元不自觉地想起了和这人第一次照面时的慌张和无措。   但他到底不是那日只知道害怕的齐子元了。   “难得有机会,口舌之快自然要逞。”抬起眼眸毫不避讳地回视过去,齐子元徐徐开口,语气温和,甚至带了点笑,“不过朕今日过来,主要是为了送周大人最后一程。”   “臣才刚在供状上签了字,就算是三法司一致同意要将臣问斩,也差不多要等到秋后,”周济桓挑起眉头,轻轻笑了一声,“陛下如此迫不及待,看来是想杀我很久了。”   “也没有很久,”齐子元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握紧成拳,而后又舒展开来,才又抬起头,“最起码在宋清无辜殒命前,朕从未想过要任何人的命。”   “宋清?”周济桓撇了撇嘴,歪着头语带困惑地看着齐子元,“说起来臣倒是一直都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对那个寒门出身的家伙如此信任。”   “宋清一心为国为民,不信任他,难道要信任你吗,”齐子元双手环在胸前,反问道,“周大人?”   “自陛下继位以来,臣一直尽心竭力,从无二心,”周济桓声音不高,语气端正的却好像又回到了朝堂之上,“臣自觉尽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对陛下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齐子元抬眼看他,眉头皱起,声音微提,“原来在周大人眼里,为人臣子的本分,就是为了一己私利铲除异己、谋害同僚、草菅人命?”   “在臣眼里宋清这种人还不配称为异己,任他在朝里如何折腾也不会给臣造成任何威胁,”周济桓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他确实颇有才学,但可惜是和陛下一样天真的人,任由这样的人在陛下身边只会害了陛下,所以归根到底,臣费了这么大的周章也要除掉他,是为了陛下。”   “这么说来,当日当着朕的面诛杀秦远,身为大理寺少卿却要插手朕的婚事,还有诸如此类的各种明里暗里的动作,”齐子元几乎冷笑出声,盯着周济桓的眼睛质问道,“也都是为了朕?”   “陛下在乾州待了多年,外无兵权可用,内无朝臣拥护,想要坐稳皇位唯有步步为营。先了结谋害太上皇案安抚人心,再娶世家女以获世家支持,借而清除太上皇在朝中的余势,成为这天下真正的主人,”周济桓迎着齐子元的目光,耸了耸肩,“但陛下偏偏要亲近太上皇,明知宋清被世家视为眼中钉,不惜得罪世家也要重用,臣只能亲自出手,替陛下了结这个麻烦。”   “麻烦?”齐子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坚定了许多,“所以过往你就是这样哄骗母后的?”   周济桓不动如山的神情在听见齐子元提起周太后时终于有了波澜:“太后……”   “母后或许曾信过你的鬼话,但到底是和你不一样的,她知道虽然这皇位不是朕主动要坐的,但既然坐在上面的是朕,如何当这个皇帝,将天下变成什么样子就应该由朕说了算,”齐子元截断了周济桓的话,一字一顿,“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朕好,字字句句却都带着傲慢。朕继位这半年里,你每每面对朕,从未将朕当过这天下之主,言谈举止看起来恭顺,实际上却把朕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稚子。”   周济桓安静地听齐子元把话说完,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几分:“太后近来可还安好?”   “周大人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母后的呢?没有血缘的侄子、青梅竹马的旧识,还是利用她的信任来为自己谋划利益获取权势的骗子?”齐子元微抬眼,语气冷淡,“不过哪种都没关系,因为母后是否安好,也与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你……”周济桓眯了迷眼,仿佛才认识面前这个小皇帝一般,“你是故意说这样的话,要激怒我?”   “激怒你有什么用?反正你已经招认画押了,你指使人栽赃陷害宋清,毒害他的性命便是确凿无疑的,至于你到底是所谓的为了朕,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朕并不关心一个杀人犯的心路历程,”齐子元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周济桓,“今日过来,说刚刚的那些话,只是不想让你在临死前的这段日子里过得太安心而已。”   周济桓沉默着听完了齐子元的话,而后终于坐直了身体,捞过床边小桌上放着的壶给自己倒了一盏水:“既然这样,我也不该对陛下太心软的,有些话我本想着要带进坟墓里的,但现在却想说出来也给陛下添些困扰,就当是礼尚往来?”   他喝了一大口水,抬眸看向齐子元,轻声道:“陛下不是觉得我从未把你当过这天下之主吗?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先帝的血脉,一个从民间随意抱来的小孩,又怎么配坐在那龙椅上受我朝拜?”   齐子元拧起眉头,一双眼盯着周济桓:“你什么意思?”   “思柔当年确实怀有一子,生产时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却生下个死胎。那两日先帝带了他那些道士巡视建了一半的陵寝,知道此事的只有思柔的贴身侍女和产婆,我祖父便派我去找了这么一个婴儿过来,换掉了那个死胎,”周济桓捧着水盏,低低道,“当时先帝沉迷修道,不理政事更没闲暇顾及思柔,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便被她寄予了全部的希望。我当日只是想给她在这世上再留个慰藉,倒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要帮着她把这个我亲手抱回的孩子送上皇位。”   “所以……”齐子元缓缓道,“母后并不知情?”   “她当日因为难产几乎丢了半条命,生下那个死胎便昏死过去,之后的事是我奉了祖父的命亲手操办的,不管是找婴儿过来,料理死胎,还是封口……”周济桓又喝了一大口水,“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只以为自己费尽力气才生下那个婴儿,更是当成了珍宝一样来呵护疼爱。”   原来是这样……   古人重亲缘血脉,尤其皇室,所以其实不管是原主还是自己都是没资格坐到这个皇位上的,也怪不得周济桓过往会是那样的态度。哪怕自己穿着冕服坐在龙椅上,在他眼里也终究还是十几年前抱进这皇城的一个身份低微的婴孩而已,这天下和权势,更是因为他自己才能得到。   但他到底不会料想到,坐在龙椅上的人早已不是他当日抱回来的那个婴孩,这天下和权势也不过是负累而已。   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床榻边:“所以你现在说出来是想告诉朕,朕根本就不配坐到这皇位上,更没资格要你的命?混淆皇室血脉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为何不干脆戳穿朕的身世,让朕和整个周家一起,陪着你万劫不复?”   “你不怕?”周济桓抬眼看着他,良久,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极轻的笑,“若不是为了思柔,你也好,周家也好……”   他说着话,声音愈发低了下去,跟着整个人蜷成一团,剧烈地瑟缩起来。   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嘴角不住地向外涌,越来越多,直至染红了整个前襟。   “你……”齐子元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看着面前浑身是血的人,却不知要如何下手,怔了一瞬便扭过头,朝着门外提声呼道,“来人!”   一干人等尽悉候在院中,听见呼声匆匆忙忙地应声,跟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床榻上的周济桓却仿佛看不见突然涌进屋子里的人,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齐子元的方向,强忍着腹部的剧痛,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勉力道:“你确实,没有资格,要我的命。”   说完,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陛下……”孙朝伸出手在周济桓鼻息处轻轻探了一下,“人没了。”   “嗯。”   齐子元轻轻闭上眼睛,却仿佛还能看见那一片碍眼的红,便又睁开了眼,看向了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周济桓。   穿过来的第一日,亲眼看着这人毫不犹豫地杀了秦远,到了今日,又亲眼看着他用这样的方式了结自己的性命。   喉头微哽,百般的情绪全都积压在心间,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具浑身是血的尸首缓缓开口:   “杀人偿命……落到今日这个结局,全是你咎由自取。” 第八十章   片刻之后,仵作跟着府役匆忙赶来,让本就狭小的屋子变得愈发拥挤,也愈发闷热。   “陛下,”眼瞧着齐子元前额沁出了一层薄汗,陈敬急忙拿出锦帕递了过去,看着他擦了汗才又探头小心翼翼地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小声道,“奴婢瞧着这仵作要查验一会,这里人多眼杂又闷热,奴婢陪您到外面稍歇一会?”   “也好,”仵作验尸的时候确实不该有太多人在场,齐子元点了点头,转向一旁的孙朝,“孙大人一起吧。”   孙朝闻言点头,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朝着门外做了请的手势,“陛下这边请。”   太阳依旧是火辣辣的,将脚下的青石砖晒得发烫,热意穿过鞋底蔓延到全身,只走了几步齐子元就被上下两个方向的热气烤得头晕目眩两颊发热。   察觉到齐子元的不适,孙朝加紧了脚步,一路擦着汗将他引进了府内的正堂。   炎热是依旧的,但好歹屋舍宽敞、门窗也都是开着的,不至于像刚刚那般憋闷,让齐子元多少缓了口气。   “陛下,”陈敬从随行的内侍手里接过水囊,奉到齐子元手边,“天气太热了,您多喝些水。”   “好,”齐子元从陈敬递过来的水囊喝了一大口,感觉喉间终于舒服了一些,才又道,“朕与孙大人有事要相商,你们去外面等会吧。”   陈敬应了声,又拿出一条锦帕递给了齐子元,才带着随行的内侍、近卫一起退到了门外。   “坐吧,孙大人,”齐子元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看向旁边还站着的孙朝,“这里是京兆府,你自便就是,不用理会朕。”   “多谢陛下,”孙朝应声后才在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顺手端起手边的水盏喝了一口,才又道,“虽然仵作还没查验完,但依着臣的经验来看,周济桓的死因应该是中毒。”   “毒是他自己备的,”齐子元垂下眼帘,声音里辨不出什么情绪,“这是他给自己选的结局。”   孙朝微滞,声音低了几分:“这是臣的失职。”   “他陷害宋清,草菅人命,按律也是该死的……虽然这种死法有些便宜他,”齐子元抬眼看着孙朝,语气和缓,“你这段时日殚精竭虑,能让周济桓这种人认罪已是十分不易,又何来失职一说?”   “臣……”孙朝皱了皱眉头,语气略有迟疑,“因为周济桓身份特殊,朝中有许多人都在盯着京兆府,臣只能每日对其进行例行询问。过往的几日,他都是一言不发,今早却不知为何突然就开了口,不仅承认了唆使杨诠栽赃陷害宋清春闱舞弊之事,还将指使府里管事谋害宋清还有宋樟性命的事儿都供认不讳,并且十分利落地在供状上签了字。”   说着话,孙朝起身从书案上拿了供状呈给齐子元:“陛下来之前,臣正在检查这份供状。”   齐子元接过供状匆匆扫了一眼,果然看见了上面周济桓的名字和通红的手印,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昨日到今晨,周济桓都在做什么?”   “一直待在房里,饮食起居和以往无异,”孙朝说到这儿,又突然补道,“不过昨日下午,周潜大人来过,只说要看看周济桓现下如何,臣以为他是想看看臣有没有刑讯逼供,亲自引着他到门口看了一眼……眼瞧着人无碍,连句话都没说便走了。”   “周潜……”齐子元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供状,思绪微转,“除了周潜,这段时日周家也再没有其他人到京兆府来探望过?”   “是,周济桓府上的人早在封府那日便尽悉带到了京兆府内一同接受审问,自然无人来探望,”孙朝回道,“周家本家除了昨日的周潜,更是再无人来过。”   “当初要你去抓周济桓,朕其实最担心的就是周家的反应,”齐子元喃喃道,“但是从头到尾,他们平静的让朕惊讶。”   孙朝到底世家出身,又在京兆府待了多年,思绪微转就明白了齐子元的意思:“陛下是觉得周济桓突然招供,之后又服毒自尽是与周家有关,那臣……”   “算了,周济桓既死,再查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按着朝中现今的局势,能让凶手伏法了结宋清案已是十分不易,”齐子元垂下眼眸,看着手里的供状,“来日方长,急不得一时。”   明明还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虽然有时天真,在一些事上有些固执,但其表现出的眼界和见地时而会让孙朝觉得震惊。先前瞧见他面对宋清案时表现出的近乎孤掷一注的态度,多少会让人以为他到底少不经事,过于追求真相却不考虑朝局。   而直到此刻孙朝才确定,这位只继位半年的年轻皇帝,远比自己料想的还要通透从容,他既要坚持查明真相,捉拿真凶,还已故之人清白,却又知道该在何时收手,保持当下朝局之中微妙的和谐平衡。   虽然行事仍会有疏漏,但假以时日,必是一代明君。   孙朝思量间,齐子元已经将手里的供状仔仔细细地看过了一遍,又将细枝末节的地方看了一遍之后,才抬起头来问道:“这供状上所有内容都是周济桓招认的?”   “是,一字不差,也按例让周济桓确认过后才签了字,”孙朝瞧着齐子元的神情,“陛下是有什么疑虑?”   “没有,和所料都差不多,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齐子元合上手里的供状,递还给孙朝。   自宋清任春闱主考后,周济桓便开始了自己的谋划。按照他的本意是想在春闱里找些纰漏陷宋清入局,再行后面的计划。但此次春闱从筹备开始,不管是封锁贡院、糊名还是誊录,都尽可能避免了过往容易出的纰漏,降低了舞弊发生的可能,让周济桓一时没能找到机会,直到阅卷之后,冯谦一举夺得会元。   冯家近些年来与周家的交集虽然少了许多,但在关系到儿子前途的事儿上,冯安平联络了朝中诸多的旧相识,自然包括了周家这个姻亲。周济桓自是懒得为冯安平和他那个没出息的儿子费心神,收了信只匆匆看过就丢到了一边,却没想到这个不屑一顾的姻亲倒是给自己创造了机会。   早在各地举子入都城后,周济桓便派了人在驿馆附近的茶楼饭馆观察了一段时日,几乎没怎么费劲地就选中了杨诠这个自诩怀才不遇、自进了都城就一直在费尽心思结交各地的举子以期能够搭上一丝半毫的关系而认识些许朝臣、又刚好与宋清和冯谦都是同乡的假君子,为了表示诚意,也更快地引杨诠入局,周济桓亲自和他见了面,并且许了些并不会实现的承诺,一盏茶的工夫便让杨诠应下了其后的动作。   如齐子元所料,周济桓一开始的目标,便是奔着宋清的性命去的,以杨诠来构陷若能成功是最好,即使事后查明了真相,宋清人已经不在了,身后的清白又有什么用。并且按照他的计划,待宋清死后便要和了结宋樟的性命一样了结杨诠,这样纵使将来案子被追查下去,舞弊的是冯安平父子和苗康,构陷宋清的是杨诠,谋害宋清的是宋樟父子,既能除掉宋清这个心腹之患,又能从案件中抽身,却没曾料想,按照计划一步一步进展下去,也还是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纰漏。   更不曾料想,齐子元查清案子找到幕后真凶的决心。   “谋害宋清的动机,”看着孙朝将状纸收好,齐子元又开了口,“周济桓没提过?”   “是,”孙朝点头,“只说自己想要宋大人的性命,没说任何缘由。”   “倒是要谢谢他没义正言辞地说是为了朕,”齐子元轻轻哼了一声,又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费了这么大劲,好不容易查明了这个案子,朕却没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觉得……”   他说着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这里,一时半会抽不得身。”   这段时日齐子元的状态孙朝也看在眼里,他抬眸扫过那张因为刚刚在太阳底下晒过到现在还发红的脸:“陛下这段时日过于耗心神,趁着结了案,也该好生休息一阵,养养精神。”   “是该歇歇了,”齐子元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孙朝面前的书案,眸光微闪,“宋清那封没写完的奏章……”   “那奏章上的字迹确是宋大人所写无疑,周济桓也没有特意提及过那封奏章,”孙朝道,“臣瞧着那字迹端正,并无异常,该是中毒前所写,所以料想,该是宋大人原本想写奏章向陛下请罪,但落笔之后不知怎么,便又停下了。”   “朕知道了,”齐子元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分极其无奈的笑意,“他因为选了冯谦做会元,自己又扯进了舞弊案而觉得有愧,许是想写封奏章来请罪,落笔之后可能又想起,朕是不喜欢看这种东西的,便又停了笔。” 第八十一章   门外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跟着陈敬的声音传进堂内:“陛下,仵作已经完成了查验。”   “嗯,”齐子元和孙朝交换过视线后,才又道,“请进来吧。”   京兆府的仵作年岁已经不小,须发花白,精神却很矍铄,据说已经在京兆府待了二十余年,经手查验过成百上千具死法各异的尸首,经验丰富,手法老道,让孙朝这个京兆尹都敬佩不已。   到底是经验老到的老仵作,进门后看见坐在堂中的齐子元也不慌张,学着陈敬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施了礼:“陛下,孙大人。”   大热的天气,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验了这半天的尸,老仵作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一张脸也晒得发红,齐子元瞧在眼里,不由皱眉:“辛苦了,先喝些水再慢慢说。”   话落陈敬便倒好了水送到了跟前,老仵作也不客气,接过之后一口气喝光了盏中的水,而后长长呼了口气:“多谢陛下。”   “无妨,”齐子元摇了摇头,又示意他入座之后才又开口,“尸首查验好了,如何?”   “回陛下,死者的死因是乌头中毒,属下在其床边喝过的水盏里验出了毒,还在其怀中找到了一张白纸,纸上残留的粉末正是乌头粉末,”仵作回道,“据宿卫说,近日来并无人进过死者房间,送到死者屋里的饮食也事先经过验毒,所以属下推测毒药是死者自己私藏,并且加到水盏里以自尽的。”   听完禀报,又问了些细枝末节,齐子元便让陈敬将老仵作带下去休息,自己思索着向孙朝开了口:“看来和我们预料的差不多,周济桓思虑确实周全,既给自己准备了从案件中抽身之法,也料想了一旦事发如何能让自己死得更体面。”   “确是如此,”孙朝点了点头,略沉吟后开口道,“陛下,既如此,再加上先前那份供状,便可认定周济桓是畏罪自尽,那此案便可就此结案了。”   “那便辛苦孙大人了,”齐子元思索道,“朕对律法不如你精通,后续就仍由你为主,经三法司核对后再行处置便可。”   “臣遵旨,”孙朝应声后,又有些许犹豫,“不过若按律的话,周府上下还有一些紧密的亲族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些牵连。”   “连坐之法本就不合理,借此改了也好,朕相信这次众世家不会再反对了,”齐子元徐徐道,“周府上下,凡有确凿证据涉及此案又或者近段时日查出的过往其他案件,按律处置就是,其他无辜者,不管是家眷、亲族还是府中的仆役,让他们离了周府自寻出路吧。”   孙朝起身拱手:“陛下宅心仁厚,是万民之福。”   “若真的是万民之福就好了,朕其实清楚为君者不可过于良善,应该更杀伐果断些,可还是……”齐子元说着摇了摇头,“不过也没关系了。”   孙朝眨了眨眼,语带困惑:“什么?”   “没事,”齐子元道,“朕只是突然生起了一点感慨。”   齐子元既这么说了,孙朝也不好再问,看了眼他仍发红的两颊:“今日天气太热了些,臣让人去弄些冰饮过来,陛下在这堂内稍歇一阵?”   “不用麻烦了,”齐子元顺着孙朝的目光,抬手摸了摸自己一直发烫的脸,“你还有结案的事要忙,朕就不打扰了。”   “也好,京兆府内人多眼杂,又连间冰室都没有,陛下确实不宜久留,”孙朝说着,躬身施礼,“那臣恭送陛下。”   回程的马车依然是闷热的,纵使敞着车帘,也没感觉到一丁点的微风。   不知是在太阳下走了太久,还是来回奔波有些疲惫,齐子元只觉得恹恹地提不起精神,积压了太多事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明明想借着回程的路好好思考一下周济桓临死前说的那番话,却发现没有一点思绪,不自觉地就合上了眼帘。   “陛下?”瞧着他的样子,陈敬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您还好吧?”   “朕睡会,”齐子元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回了仁明殿再叫我。”   因着不想打扰到睡梦中的齐子元,陈敬早早拿了令牌,让马车一路顺利地进了皇城,最后停在了仁明殿门前。   齐子元还靠在车壁上睡得无知无觉,陈敬凑近了些刚准备将他唤醒,瞧见他发红的脸颊不由皱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如所料的感受到了微烫的温度。   “陛下?”   陈敬急忙开口,连唤了几声,在睡梦中的人才勉强掀了掀眼皮,涣散的目光在陈敬脸上慢慢汇聚,意识也稍微回拢了些许:“陈敬,怎么了?”   “陛下,我们到仁明殿了,”陈敬道,“奴婢摸着您身上热得很,看起来也不怎么精神,还是叫太医来看看吧?”   “不用……”齐子元下意识拒绝,刚要起身下马车,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又坐回了原处,让自己稍微缓了缓,“朕还真是有些难受,可能是这一来一回地折腾,中暑了。”   “那奴婢……”陈敬知道齐子元平日里最不喜见太医,尤其不喜喝药,犹豫了一下哄劝道,“陛下,还是让太医来看看的好,若您不喜太医开的药,奴婢去永安殿请江公子过来?”   “你是要去请江公子还是要跟皇兄告状?”齐子元晃了晃发晕的头,“虽然朕不喜欢吃药,但现下这种情况,还是请太医过来一趟吧。”   陈敬稍稍松了口气,朝着马车外吩咐之后,又浑身扶住齐子元的手臂:“奴婢扶您进去。”   齐子元虽不愿意,奈何实在头晕乏力,只能借着陈敬的力慢慢起身,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暖阁内早早备了冰鉴,让蓦地从炎热的室外进到其中的齐子元感到了难得的凉意,但还没等他走到冰鉴前,一旁的陈敬先开了口:“陛下才沾了暑气,不好再受凉。”   “也是。”   齐子元应了一声,由着陈敬扶着自己歇在了软榻上。   片刻之后,太医跟着前去请人的小内侍匆忙而来。   齐子元继位半年多,除了前段时日不能安眠只病过一次,还是在行宫里由江维桢诊治的,平日里除了定期的请脉,几乎不和太医们照面,此刻躺在软榻上,看着须发花白的太医跪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替自己诊脉的样子不由皱眉,刚想起身,那太医已经放开了手:“陛下确是中了暑,臣这就去开方,陛下还须多加休息才是。”   “嗯,”虽然躺着,齐子元身上依然没有多少力气,“母后今日如何?”   “回陛下,臣今晨去请脉的时候,太后的脉象已经十分平稳,”太医立刻回道,“连早膳也比前几日吃得多了。”   “那就好,母后身体为重,朕中暑的事儿就不要再惊动她了,”齐子元说着,又转向了一旁的陈敬,“带陈太医去开方吧,天气炎热,冰鉴里备着的冰饮记得给陈太医带一份。”   陈敬应了声,引着陈太医退了下去。   暖阁内又只剩下齐子元一个,大抵是在马车睡过的缘故,虽然依旧头昏眼花,意识却十分清醒,再没有分毫的睡意——许是因为方才提起了周太后。   自周济桓出事以来,周太后虽然不闻不问,但从她一直以来对周济桓的信任,和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也看得出来对这个人的在意。   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意,也曾起过懵懂的情愫,若被周太后知道周济桓的死,总归还是要伤心一场的。   虽然那是周济桓选给自己的结局。   这么想着,对已经死了的周济桓,齐子元愈发的不能原谅。   明明家世显赫、前途无量,却偏偏谋害了宋清,也将自己陷入了这样无法回寰的境地。   想起周济桓临死前说的话……或许他真的是想让齐子元坐稳这个皇位,一步步地成为大梁真正的主人,但他也确确实实是从未把齐子元这个血脉不明的小皇帝放在眼里的。   他大抵是想要弥补一点年少时的遗憾,想要将年少时最在意的那个人和她最在意的“儿子”送上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掌控无尽的权势。   却从未真的在意过他们母子究竟想要什么。   自以为是的牺牲和奉献值得人为之动容吗?   齐子元摇了摇头。   最起码他是不会的,周太后……应该也不会吧。   一道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进到暖阁内,齐子元微阖着眼帘也懒得睁开,不怎么情愿地开口:“药这么快就煎好了?”   “是我,听说你上午出了门,想着过来看看,”清润的男声突兀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地担忧,“怎么病了?”   “皇兄?”齐子元睁开眼,看着齐让在软榻边坐了下来,迎上那双分外温柔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委屈起来,“我好难受啊,皇兄。”   少年的声音比往日更低了几分,尾音却不自觉上扬,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让齐让没来由地觉得心口发软。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齐子元发红的脸,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依然微凉的手掌感受到的热度更甚,不自觉就皱起眉头来:“怎么这么热?”   “是啊,”对方微凉的手对齐子元来说却正合适,他弯了弯眼睛,“不过现在这样好多了。” 第八十二章   在齐子元印象里,像自己这种程度的中暑其实算不得什么事,及时通风降温,多补充一点水分,再休息一阵也就能恢复了。但这里毕竟是医疗技术落后的古代,自己又偏偏占着个‘贵重’的身份,自是无人敢忽视。   尤其还有齐让在场。   因而当陈敬捧着自己守在药炉前亲手煎好的药而来时,虽然光是闻见扑面而来的草药味,齐子元就已经皱起了眉头,却还是没有任何犹豫和纠结的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苦?”眼见那张小脸上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齐让立时递过了水盏,看着齐子元一口气喝下半盏后,又从陈敬捧着的小碟里拿了一颗蜜饯喂到他嘴里,“吃了就不苦了。”   “好,”齐子元乖乖点头,将蜜饯含在口中,感受到草药的酸涩味道慢慢淡去,神情也轻松了一点,虽然整个看起来还有点蔫,一双眼睛却仍是明亮的,笑眯眯地看着齐让,“谢谢皇兄。”   “药是太医开的,蜜饯是陈敬找来的,”齐让说着话,从陈敬手里接过沾湿的布巾,替齐子元擦了擦脸,“有什么可谢我的?”   “唔,我也不知道,可能光是看见皇兄坐在这里,就能让我觉得安心了。”说到这儿,齐子元垂下眼帘,声音低了几分,“皇兄,周济桓死了。”   齐让的动作微顿,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上午的事?”   “嗯,一大早孙朝让人传信过来,说是周济桓招认了,我便想着去看看,”齐子元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事先藏了毒药,当着我的面服毒自尽了。”   “他既害死了宋清,过往又有诸多的错处,这样的死法已是便宜他,”齐让将湿布巾递还给陈敬,看着他退出门外,又转回视线看向齐子元,语气和缓了许多,“吓到了?”   “也不算,就是有点……”齐子元微闭眼,“从得知他是害死宋清的凶手起,没有一刻不想杀了他给宋清报仇,但瞧着他就这样死在我面前,又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形容,既觉得这是他的报应,又难免会唏嘘。”   说着话,他睁开眼,眼底带了迷茫:“我是不是有些矫情,没事儿在这儿自添困扰。”   “没有,这样很好,”齐让看着他认真道,“没有因为仇恨失去本心,有矛盾有纠结,这样才是活着。”   齐子元安静地听完齐让的话,眉眼弯了弯,突然间就觉得因为周济桓的死而积压在自己心间的那丝困扰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了。   在这个生存模式、观念、制度都跟过往迥然不同的时代,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有一个人可以理解支持和保护自己,已经足够了。   很多积压在心间的疑问突然也没必要再问出口了。   他有自己的固执和追求,齐让亦然,一如自己的来历是不能对任何人提起的,齐让自然也有他不能袒露的心迹。   纵使有所隐瞒,齐让依然是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最信任的人。   除了浅浅的笑意,没有得到任何回话,齐让却也不在意,而是又伸手摸了摸齐子元的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比先前凉了些,便稍微放心了些许:“还难受的话就睡一会,睡醒起来就好了。”   “嗯,”齐子元应了声,“那皇兄呢?”   “反正闲来无事,”齐让收回了手,缓声道,“我在这儿守着你。”   齐子元开心起来,又开口:“那把冰鉴挪得近些,这天气怪热的,皇兄别再中暑了。”   “知道了,”明明自己难受成这副模样,却还忘不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齐让忍不住失笑,心口却又觉得格外柔软,伸手安抚一般拍了拍少年的手,“睡吧。”   “好,”明明答应了,齐子元却依然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齐让,“皇兄……”   “嗯?”迎上那眼巴巴的样子,齐让声音都轻了几分,“睡不着?”   “是有点,刚刚回来的路上睡了一会,”齐子元睁大了眼睛,带了期待,“不然皇兄给我讲个故事?”   “像你给许戎讲的那种故事?”齐让轻轻摇头,“那我可不会。”   “这样啊……”齐子元抿了抿唇,一脸失望的样子,“那算啦,我自己闭上眼睛躺一会,也许就能睡着了。”   “你啊,怎么病了还喜欢撒娇了,”明知道他是故意这副神情,齐让依然无可奈何,“我平日里哄许戎睡觉都是给他念些晦涩难读的书,你要不嫌枯燥,我念给你听?”   齐子元下意识朝着书架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面前的齐让,莫名觉得这说不定真是一种哄睡的好办法,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不知怎么,齐让总觉得他这幅样子和许戎不想午睡的时候莫名的相似,轻轻笑了一声后才又道:“那闭好眼睛。”   “好!”齐子元应了声,这一次终于闭上了眼睛,“可以开始讲了。”   “我想想讲什么……”齐让说着话,下意识地朝齐子元看了去,目光落在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而后沿着高挺的鼻梁向下,最后凝在因为生病而有些干涩的唇上,莫名觉得自己也有些口干舌燥,端起放在床边的水盏喝了一口,才终于开了口,“乾,元亨利贞,文言备也……”   齐让的声音极低,却平白的能让齐子元心安,再加上确实是晦涩难懂的内容,还真的让齐子元生起了困意,意识愈发涣散,而后慢慢睡了过去。   少年清浅的呼吸声打断了齐让,他垂下眼眸,看着齐子元睡得无知无觉的脸,良久,长长地舒了口气。   齐子元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连星星点点的梦都没做一个,更没想到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依然是齐让的脸。   暖阁内光线昏暗,四下里静悄悄的,让齐子元一时间分不清时辰,他也并不急着分辨,圆睁着一双眼睛,用目光描绘着伏在自己枕边安睡的人的轮廓。   不知道齐让到底睡了多久,但时日久了,互相的了解让齐子元十分清楚,这人素来浅眠,哪怕是自己现在坐起身来,也能将他从睡梦中吵醒,但瞧着他这样坐在地上,上半身伏在自己身边的睡姿,又总觉得有些心疼,犹豫间正睡着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齐子元有一瞬的惊愣,更是难得地从那双总是清清冷冷看向自己却又十分温柔的眼底见到了些许的茫然。   却也只是一瞬,目光落到齐子元脸上的时候,齐让便回过神来,坐直身体,先伸手摸了摸齐子元的脸,而后点了点头:“好多了。”   “嗯,头不晕了,”齐子元说完,往外看了一眼,“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天都要黑了。”   “不是天要黑了,是要天亮了,”齐让跟着向外看去,“应该已经过了寅时了。”   “寅时?”齐子元瞪大了眼睛,“那皇兄你就这么在这儿坐了一夜?”   “没有一夜,先前在书案那儿看了会书,”看见齐子元的表情,齐让笑了一声,“说好了要守着你。”   “皇兄……”齐子元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最后道,“那现在时候还早,不然皇兄你上来再睡会。”   说着,他向旁边动了动,留出软榻边的位置。   齐让看着榻上的少年,眸光微闪,最后摇了摇头:“就不睡了,正好你也醒了,趁着这会还不算热,带你去个地方。”   “现在?”齐子元不由讶异,“去哪?”   “待会你就知道了。”齐让说着站起身,唤了人进来伺候齐子元梳洗。   不知道是年轻底子好,还是前日太医的那副药见了成效,梳洗过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衫的齐子元觉得颇为神清气爽,直到听见齐让一边梳洗,一边嘱咐陈敬将煎好的药送过来,才又皱起眉头:“还要喝?”   “这方子能清热降火,天气炎热,路途又漫长,还是喝了好,”齐让道,“要是实在难喝,让维桢再过来替你开点好入口的药?”   “这么热的天,就别折腾江公子了,”齐子元抽了抽鼻子,思绪微转,“路途漫长,我们是要去……龙首山?”   “还想着出了皇城再告诉你,好留些惊喜,”齐让笑了一声,“听说这几日休朝,郑太傅也告了假,你既耐不了热,正好去龙首山避暑。”   “我是先前也动过这个心思,但前段时日案子未结,母后又病着,”齐子元轻声道,“就想着等母后生辰过了再去。”   “昨日我让人去给母后送了些东西,说是身体已经好了很多,”齐让道,“今日出发,母后生辰前来得及赶回来,不必担心。”   既然齐让已经做了计划和安排,这时候再开口拒绝,未免太扫兴了些,所以没再有任何顾虑的,齐子元点了点头:“那好,皇城里天气热,也叫上江公子和阿咬一起,若是方便的话,还有江……”   他顿了顿,扫了眼一旁的内侍,后面的话没再继续下去,但齐让已经意会,轻轻点了点头:“放心,都安排好了。” 第八十三章   天色微明,朝阳隐隐地从天际露出一点轮廓,却已经隐隐地能感受到热意,让齐子元不禁感慨,趁着这个时候出城真的是个十分明智的决定。   因着要在行宫住上几日,所以这次并未刻意隐藏行程,但随行却是按照齐子元的秉性特意从简,只带了几个内侍和随行的近卫,再由宿卫一路护送,行进的速度也要快上许多,没多时就驶出了都城,沿着官道一路进了山里。   上次到龙首山的时候还是春天,万物复苏,树木刚刚萌发新芽,而现在已是盛夏,入眼已是另一番景致,绿树成荫,郁郁葱葱地长成了一片浓重的绿,遮蔽了越升越高的太阳,连空气也更清新起来。   齐子元扒着车窗看了一会,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是山里的空气好,光闻着就觉得心情都跟着好了。”   “空气哪有什么味道,”齐让正捧着一本书册漫不经心地翻看,闻言失笑,“你就是在皇城里待得太久,近段时日里心事又太多,能出来散心自然会心情好。”   “那倒是,”齐子元点头,回转视线朝齐让手里看了一眼,“皇兄在看什么书?”   “维桢找给许戎的,”齐让将手里的书册展现给齐子元看,“记录了一些民间传闻还有些神灵怪异的故事。”   “唔,”齐子元探头看了一眼,更是好奇,“皇兄怎么想起看这种书了?”   “晨起收拾行囊的时候突然看见便一起带上了,”齐让说着,目光落到齐子元脸上,“也正好你再睡不着想听故事的时候,不至于还念那些枯燥的东西。”   “我昨晚……”   想起前一日自己的样子,齐子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抬眼迎上齐让的目光,却突然间不想给自己做任何的辩解。   人在病着的时候总会变得有些脆弱,想要获得更多的关心和呵护,这也没什么好去辩解的。   更重要的是,齐让都明白。   这么想着,齐子元弯了眼睛,毫不客气道:“那好啊,我等皇兄看完了讲给我听。”   齐让笑了一声,还真的点头应下:“好。”   齐子元愈发的开心起来,干脆扒着齐让的肩头和他一起看了起来。   马车摇晃,纵使齐让稳稳地捧着书,只看了半页齐子元就觉得头晕眼花,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眼旁边还在看得专注的齐让:“马车太晃了,光线也忽明忽暗,对眼睛不好,皇兄还是等到了再慢慢看吧。”   “嗯?”齐让虽然诧异,但还是如言合上了手里的书册,跟着齐子元一起,向窗外看去。   反正无事可做,齐子元一边看着外面的景色,顺便找了话题:“江公子他们要多久能到?”   “他们先回江家接了阿瞳,”齐让回道,“大概要比我们晚上一会。”   “昂,”齐子元点了点头,声音轻了几分,却又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江姑娘真的能来吗?”   “能,”齐让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她离开都城已有十余年,身形和容貌都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维桢又想了些办法,让她能够顺理成章地进到行宫还不被发现。”   “什么办法?”齐子元眨了眨眼睛,好奇道。   瞧着他的样子,齐让忍不住弯了弯眼睛,故意卖起关子:“待会见了你就知道了。”   听齐让这么说,齐子元愈发地期待起来,一边继续欣赏着沿途的风景,一边在心里猜测江维桢到底想了什么办法,倒给这本该枯燥的路途找了事做,没怎么注意,马车就已经驶进了行宫的大门。   如齐让所说,不多时,江维桢几人也到了行宫,齐子元一路的困惑也终于得到了解答。   他看着面前身穿青色小袖袍衫,长发高束成冠,显得尤为清俊的江淇,惊讶地半天没开口,直到对方拱手施了一礼,才回过神来:“这行宫里并无旁人,不用多礼。”   “没有多礼,正常的礼数而已,”江淇面上笑眯眯的,“瞧着陛下的样子,是不认识我了?”   “倒不至于不认识,”齐子元也跟着笑了起来,“就是有些惊讶,你这幅样子居然也很合适。”   这倒是实话,江淇本就比一般的女子要高一些,常年在北关的习武生活,让她筋信骨强,肤色也深了几分,再加上磊落飒爽的性格,穿上这身男装确实不见违和。   “合适吗?”江淇垂下视线看了眼身上的袍衫,“我本想着不来了,但阿让专门让维桢和阿咬来接我,便换上了这身,不被人发现就好。”   “你要是不来,江公子大概也不会来了,”齐子元一面引着她坐下,一边给她倒茶,“都城天气炎热,你整天在江府待着也怪无聊的,行宫里要凉爽的多,山上还有围场,皇兄还说要教我骑射呢。”   说完他看向一旁正喝茶的齐让:“是吧,皇兄?”   “嗯,”齐让放下茶盏,“今日一路折腾过来难免劳顿了,明日再去,如何?”   “我当然可以,”齐子元坐回椅上,看向江淇,“江姑娘呢?”   江淇捧着齐子元倒好的茶,笑着应声:“我自然也可以。”   “那就……”齐子元话说了一半,一旁正拿湿布巾给许戎擦脸的江维桢开了口,“陛下怎么都不问我?”   齐子元歪了歪头:“江姑娘去,江公子不去吗?”   一句话说完,剩下的三道目光都看向了江维桢。   江维桢:“……我自然要去。”   “那我为什么还要多余再问一句?”齐子元弯了眼睛,朝着已经擦好脸的许戎张开手,“阿咬也一起去吗?”   “我要去的!”许戎立刻跑过来,扑进他怀里,“我最近跟着韩应哥哥学了好多功夫,韩应哥哥说我可以学骑马射箭了。”   “是吗?”齐子元将他抱到腿上,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那我们可以一起学啦。”   “哥哥是应该好好学学啦,”许戎好脾气的由着他捏,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语气认真,“阿瞳姐姐说练武可以强身健体,这样哥哥就能少生病啦。”   “我……”齐子元失笑,无奈地替自己辩解,“我也没有总生病嘛,昨天是中了暑,但现在不也好了吗?”   “差点把这个忘了,”一直笑着听他们说话的齐让突然开了口,“等吃完晚膳,还要再吃一次药。”   齐子元沉默了一瞬,脸上的笑容都淡了些:“……皇兄可以晚膳后再提醒我的。”   “我是怕晚膳后你再借口身体已经好了,将药逃过去,”齐让道,“当着许戎的面再说一次,晚上他便会看着你。”   “良药苦口哦哥哥,”许戎听完齐让的话,立刻点了点头,还学着齐子元刚刚的样子,也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晚上我会看着你的。”   “知道啦,”齐子元抽了抽鼻子,在那只作乱的小手上轻轻弹了一下,“药我一定会喝的,现在先去吃午膳总可以吧。”   许戎抬眼朝齐让看去,见他笑着点头之后,才奶声奶气地开口:“可以啊!”   说着话,便从齐子元腿上爬了下去,跑到江淇身边:“我好几天没看见阿瞳姐姐了,我要和阿瞳姐姐坐在一起。”   眼见江维桢挑起眉头,齐子元笑了起来:“好,那让你坐在阿瞳姐姐和维桢哥哥中间。”   江维桢:“……”   因为在山间,纵使是晌午,也能感觉到凉爽的风,齐子元嫌殿内憋闷,索性让人将午膳摆在了花园里的栖霞阁上。   山里的太阳光似乎也变得和煦起来,坐在开阔的阁楼上,既能感受到微风拂面,又能借着开阔的视野将整个花园收入眼中,齐子元喝了口微凉的乌梅汤,终于有了避暑的实感。   桌上有小朋友吃饭时,他身边的人都会比较忙乱,齐子元吃了一会,忍不住放下筷子,看着对面口口声声对许戎坐在自己和江淇中间而不满却还不住地给他夹菜、擦嘴、喂水而忙得不亦乐乎的江维桢,目光微转,不自觉地又看向了托着腮面带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江维桢的江淇,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块明显挑过刺的鱼肉落到齐子元碗里,跟着齐让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在笑什么?”   齐子元并不算挑食,但因为怕麻烦,在穿越前就极少主动吃鱼虾蟹之类的东西,穿过来之后因着不喜被人伺候,陈敬之类也只以为他是不爱吃,倒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被齐让发现,每每一起用餐的时候,他就会像现在这样,十分自然地帮忙料理好,再夹到齐子元碗里。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心情好,”齐子元夹起碗里的鱼肉,细细地咀嚼过才咽下,而后才抬眼看向齐让,“又回龙首山了,上次没看到的日出,这次应该能看到了吧?”   “日出?”齐让微顿后了然,不假思索道,“明日一早,我去叫你。”   “好啊。”齐子元点了点头。 第八十四章   向翠峰距离行宫并不算太远,从西北的角门而出,沿着山间的小路走上一阵,就到了这座绿树环绕的秀丽山峰之下。   “向翠峰好像比想象的还要高一点,”齐子元说着话,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过这路看起来还算好走。”   “当初修建观云亭的时候,专门开凿出这么一条路。不过山林间难免有枯枝烂泥,现在光线又暗,还是要小心脚下,”齐让说着,将手里的灯笼朝齐子元方向偏了偏,让他能够更清楚地看见脚下的路,“一路出来都在打呵欠,昨夜又没睡好?”   “唔,是有点,”齐子元说着话,瞥见齐让皱起的眉头,立刻解释道,“这次不是因为忧思重啦,是因为想到要早起看日出就觉得高兴,精神太过亢奋,所以睡不着。”   就像是小学的时候得知第二天要春游,就总会兴奋的睡不着,一会起来检查一下书包里的零食,一会趴着窗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下雨。   大抵都是因为怀了太大的期望,生怕有一丁点的变故发生。   仔细想想倒是有些莫名其妙,一次日出而已,今日看不见还有明日,上次因为生病又下雨耽误了日出也没多大失落,这次倒是像个小孩一样按捺不住。   也可能是因为……   齐子元忍不住扭过头朝齐让看去。   太阳还隐在地平线下,晨光熹微,却刚好够看清那张分外精致的脸,又或者根本用不着任何的光线,哪怕是闭上眼,齐子元也能在脑海中描摹出齐让的轮廓。   虽然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很明显的是,一起看日出这件事,早已超过了日出本身。   有日出看固然是好的,纵使赶不上日出,一起在山林间走一走,又或者只是在行宫的阁楼里对坐着喝上一盏茶,也会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原来,让自己昨夜辗转反侧来期待的其实是将要共度的时间。   思绪飘转间,齐子元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他身边的齐让也跟着停下脚步,举起灯笼仔细打量他的面色:“走不动了?”   “嗯?还好,也没有走多远,还不至于这么快就走不动。”   齐子元说着话,扭头看向刚走过的路,目光落在不远不近地跟着的近卫身上,不由抬手摸了摸鼻子——若是按照他的本意,是断然不想在爬山的时候还要带着近卫随行,但陈敬坚持向翠峰是在行宫之外,须得有人随护才能放心,齐子元这才不得不应下,带了两个近卫一起出了门。   齐让也跟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而后点了点头:“你这两个近卫虽然年轻,连日里看下来倒还算稳重可靠。”   “嗯,”齐子元应了声,“据说是母后专门从军中挑的。”   其实不止这两个近卫,仁明殿上下,从陈敬这个内侍总管到负责洒扫的小太监,还有日常在仁明殿轮值的其他近卫,全是周太后悉心挑选的,刚穿过来的时候,齐子元曾以为这是为了在自己身边安插人手掌控仁明殿每一点风吹草动,时日久了才逐渐确信,这只是一个母亲毫无保留的关爱。   就是不知道要是有朝一日被她知道,一直用心呵护的这个少年并不是亲生的,又会不会后悔这么多年的付出?   齐子元皱了皱眉,察觉到身边齐让看过来的目光,又立刻晃了晃头,清掉脑海里的思绪,随口问道:“阿咬昨天不是吵着要来看日出,怎么没一起?”   “和你一样,昨晚亢奋的半宿没睡着,”齐让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起的时候他才睡下不久,要是吵醒了,这一路都难安生。”   “那我还是比阿咬强的多,刚刚陈敬叫我的时候,都没挣扎就爬起来了,”齐子元弯了弯眼睛,又突然想到,“那要是阿咬起来发现我们来看日出没有叫他,岂不是会很伤心?”   “他这个年纪,对什么都有着盎然的兴致,”齐让笑道,“行宫这么大,他随便转一转注意力就分散了,还有维桢他们陪着,顾不上我们。”   “也是,”齐子元晃了晃脑袋,“我像他这个岁数的时候,应该比他还贪玩呢。”   齐让扭过头来看他,眉眼里带着未经掩饰的笑意:“就算是贪玩,应该也很可爱。”   应该……   齐子元听见这两个字轻轻挑眉,而后面上便又漾出了笑纹,连脚步都变得轻盈起来,一边蹦蹦跳跳地向前走着,一边对着齐让说道:“皇兄你现在是这样说,要是看着我每天不读书偷跑出去玩,先生教的东西总也记不住,甚至还缠着你帮我写先生留的课业,不管读书写字还是练武都和小尾巴一样跟在你身后,肯定就不会觉得可爱了。”   齐子元只是随口一说,齐让的脑海里好像就已经浮现出了那样的画面,出乎意料的,并没觉得那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或许偶尔会有些困扰,但……   “若是能在那么早的时候就……”齐让凝眸看着齐子元,“我的少年时期应该会很幸福。”   虽然他并未言明,但齐子元却听出了那未尽的话里的意思。   “没关系的,”他一眨不眨地迎上齐让的目光,“虽然晚了些,只要一直在就好了。”   齐让微微蹙起的眉头舒缓开来,笑着点了点头:“好。”   而后伸手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吧。”   天光愈发明亮,隐于地平线下的太阳慢慢苏醒,一路说说笑笑的二人也终于走到了峰顶。   入目是一片苍松翠柏,观云亭就隐于其中,一侧是茂密的树林,另一侧是陡峭的山崖。   齐子元站在亭中,扶着围栏向下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层峦叠嶂、群山幽壑,缭绕的雾气宛若云海,而真正的云海,已经被天际的霞光染成一片金红。   “好美!”齐子元感叹完,又忍不住回头朝齐让招呼,“皇兄,太阳要升起来了!”   “嗯。”   山林里的晨风微凉,齐让从近卫手里拿过披风,进到亭子里披到齐子元肩上,而后站在他身边,一起遥遥地望向了崖下。   那是齐子元回去再上五年的汉语言文学也无法描绘出的画面,初升的太阳是温和的,也是绚烂的,穿透了山林间的雾气,慢慢地探出头来,金红色的光芒笼罩着林海,给这片山林还有世间万物带来了新的充满希望的一天。   “能看到这样的画面,一宿不睡都值了,”齐子元扭过头,正对上齐让看过来的目光,对着那张被朝阳镀了光的清俊面容一时忘了自己想说的话,只喃喃地唤了一声,“皇兄。”   “嗯?”齐让伸手替他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顺带将兜帽一并戴好,“要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齐子元转回视线,看向越升越高的朝阳,“我想要的都在了。”   齐让睁大了眼,眸光微闪之后,也跟着转过视线,向崖下看去:“也确实什么都不用说了。”   就这么并肩在崖口看着朝阳完全升起,齐子元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转视线打量着所处的这座观云亭,顺势在石凳上坐下,语气里带了讶异:“我先前只以为是个简单能遮阳避雨的地方,倒是没想到能在这峰顶建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亭子。”   “这亭子是父皇当年专门找了工匠费了不少的人力物力才修建而成,”齐让挨着他坐下,“说是这向翠峰是集了天精地华之处,方便他偶尔过来修炼。”   “天精地华?若真是这种好地方,修这么个亭子不是反而碍了事,若真的潜心修炼,为何不找个深山老林也省的受打扰,”齐子元抽了抽鼻子,“明明是只想享受这皇位带来的尊贵,却不想为天下苍生承担任何的责任。”   话说完,迎上齐让的目光,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刚刚说的可不仅仅是不尽责的上任皇帝,也是齐让的亲生父亲,不由咬了咬唇:“对不起,皇兄,我不该如此评价父皇。”   “你说的本也没错,父皇这一生……”齐让轻轻摇头,“到底是只为他自己而活的。”   若换从前,齐子元会立刻反驳齐让,人生短暂,为自己而活又有什么不对?但在这个皇位上坐了半年之后,他已经清楚地明白,身为一国之君,肩负着一个国家的兴衰,天下苍生的存亡,注定了是不能只为自己而活的。   沉默了一瞬后,齐子元低低道:“所以皇兄便只为了大梁的江山而活了?”   “以前是这样的,”齐让也不否认,微低头看着齐子元,“现在的话,我的人生又有了别的重要的存在。”   齐子元抬起头,正迎上齐让的目光,因为二人坐得足够近,他可以清楚地从那双眼底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就好,”齐子元轻声道,“即使大梁的江山依然重于一切,但能有这么一个存在,能让皇兄快乐起来,就已经够了。” 第八十五章   太阳又升高了些,照进亭子里,给刚被晨风吹得两颊发凉的齐子元带来了阵阵暖意,他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遥遥地看向了不远处的那片茂密的树林。   微风拂过,翠绿的枝叶沙沙作响,掀起一阵阵此起彼伏的绿色的波浪,是十分怡人的画面,稍有些文采的人瞧见,或许能写出一篇精彩的散文,而落到齐子元这个汉语言文学专业只刚刚入门的大一新生眼里,好半晌只感慨出了一句:“好多树啊!”   齐让还坐在石桌前,正托着腮看他,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迎上齐子元投过来的视线,立刻掩唇轻咳了一声,语气正常地附和道:“确实好多树。”   齐子元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调侃,轻轻哼了一声,也不再计较,转回视线深深地吸了一口山林带来的清新空气,又突然道:“其实皇兄才应该过来好好看看。”   齐让眉梢微挑,带了些许困惑:“怎么?”   “你成日里都坐在书案前,守着昏黄的灯不分黑白的看书写字,”齐子元回过头看向齐让,语气认真,“多看看绿色,对眼睛好。”   齐让不明所以,迎上他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他身边,跟着一起遥遥地看向了面前的林海。   “我以前听人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几个瞬间,当时年纪小,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齐子元微闭眼,任由微凉的风吹在脸上,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感慨,“现在倒是越来越能体会得到了。”   齐让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不禁侧目:“怎么突然这么说?”   “就是……朝局再混乱,烦心的事再多,”齐子元睁开眼,扭过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齐让,“能有这一刻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为他的语气所动容,有那么一瞬,齐让很想问问眼前这个少年,让他觉得值得的是不是不止眼前这壮美的风景?   但当迎上那双在朝阳的映衬下愈发明亮而坚定的眼睛时,突然觉得很多话无需再问了,所以他缓缓开口,语气认真:“不止几个,会有更多更难忘,更让你觉得值得的瞬间。”   “好,”齐子元点了点头,唇边漾出笑纹,“皇兄说了,那就一定会有。”   看过了日出,也赏够了林海,随着越升越高的太阳,因为欣赏风景而短暂消失的困倦又涌了上来,齐子元掩着唇打了个呵欠,询问的目光看向齐让:“皇兄,现在回去?”   “好,”齐让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脸上微微停留,“还能不能走得动?”   “这点路程还是没问题的,”齐子元说着话,跳下了亭子的台阶,仰着头笑着看向齐让,“就是走不动也要回去呀,也不能就住在这峰顶,还是撒娇放赖地说自己走不动,非要皇兄给我背下去?”   “也不是不可,”齐让撑着亭子的围栏,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阳光里的少年,面上带着笑意,“撒娇放赖也好,背你下去也好,都可以。”   “我又不是阿咬那个家伙,”齐子元弯着眼睛,“况且……”   话只说了一半,就被齐让突变的表情和不远处近卫的惊呼声所打断,齐子元下意识回身,正瞧见一道凛冽的寒光从眼前闪过。   电光火石之间,恍惚发生了许多事情,等齐子元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跌坐在地上,几步之外,一个衣衫褴褛的陌生面孔正躺在地上不住抽搐,胸口插着一把一掌长的匕首,伤处正在不断地向外冒血,染红了原本就破旧的衣料。   齐子元后知后觉地认出那把匕首就是刚刚从自己眼前闪过的那道寒光,原本的目的是插进自己的心脏。   “还好吗?”齐让半蹲下身,见齐子元一直怔怔地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人,不由皱眉,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轻声道,“抱歉,一时情急,来不及顾及许多,下手也失了分寸。”   “不用抱歉,皇兄,”齐子元抬手,十分坚定地将齐让的手拉了下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想要我的命,而你是为了保护我,所以这个人算我们一起杀的。”   “你……”齐让刚要说话,突然发现那只抓着自己手的清瘦手掌上沾染着殷红的血迹,眉头凛起,声音也变得凝重起来,“受伤了?”   “嗯?”齐子元下意识低头,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才发现右臂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道一指长的伤口,冒出的血迹浸透了深色的衣料,之后沾染到了手上,这才被齐让发现,“好像是刚刚混乱间被匕首蹭到了一下,这么小的口子,我都没注意。”   “小口子?”   齐让拧着眉头,撕掉了已经被鲜血浸湿的袖子,露出了还在流血的伤口。其实严格算起来,这伤口并不算深,只是因为那把匕首实在锋利,划开了皮肉,落在眼里实在有些狰狞。   “皇兄?”眼见齐让一直沉着脸不说话,齐子元低低地开了口,“真的没事,别担心。”   过往习武的时候,齐让受过比这严重多的伤,这样的伤口若是落在自己身上,确实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偏偏是在齐子元身上,就变得分外的难以忍受。但受了伤的人,还要用这样哄劝的口吻来安慰自己,齐让还是勉强地开口应了一声,从怀里摸出止血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洒在伤口上。   不知是药粉的作用,还是自己的反射弧实在太长,齐子元终于感觉到了从伤处蔓延开来的痛感,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疼?”齐让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瞧见那双已经发红的眼睛,不由放轻了声音,“稍微忍一忍,先止了血好吗?”   “没关系的,皇兄,”齐子元深深吸了口气,“你继续就好,也不算很疼。”   齐让凝眸看了他一会,咬了咬下唇,垂下眼帘继续往伤处上药。   这瓶止血的药粉是江维桢亲手所配,每每外出都会叫齐让带在身上,尤其这次到龙首山来有去围场的打算,倒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发挥用处。   眼见伤处流出的血越来越少,最后终于止住,齐让又洒了一层药粉,才又低头从里衣的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料,将上了药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包好:“暂且这样,待会回去了再让维桢处置。”   “我看这样就可以了,江公子就算是神医,处置皮外伤也不过这样了吧,”齐子元看了看自己的右臂,抬头朝齐让弯了眉眼,“幸好有皇兄在。”   “是我疏忽了,”齐让拉过齐子元的右臂,仔细看了一番,确认没有血迹洇出后才稍稍放心,站起身将齐子元也从地上扶了起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幸好没有别的伤。”   “要是没有皇兄,我这条小命说不定都不在了,”齐子元说着,看向一左一右守在那行凶者跟前的近卫,“怎么样?”   “禀陛下,已经没了气息,”回完话,突然两个近卫都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护卫不利,请陛下治罪。”   “朕又没什么事,有什么可治罪的,”齐子元摆了摆手,“起来说话,朕现在的手臂也不方便来扶你们。”   两个近卫对视之后,站起身来,朝着齐子元深深施了一礼。   “你们……算了,”齐子元转过头,朝地上的尸首望去,“能认出是谁吗,怎么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来刺杀朕?”   “禀陛下,此人衣着破烂,身上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近卫回道,“一时还不能辨别其身份。”   “不知道是谁……”齐子元歪着头思索道,“是别人买的凶,那怎么买一个这样的?”   齐让一直敛着眉没说话,听见齐子元这句话,抬眼看了过去:“怎么?”   “既是想要刺杀我,总要找个身手了得的,然后小心谋划,寻得一个可乘之机,以求一击必中,”齐子元撇了撇嘴,“这人虽然出现的突兀,但身手实在不怎么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来当刺客的。”   见这人居然如此认真地分析起刺杀自己的事,齐让忍不住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具尸首上:“这里毕竟在行宫之外,先尽早回去,后续再行调查。”   “好,”齐子元应了一声,见那两个近卫已经利落地上前去收拾那尸首,便也没再多言,回转视线发现齐让在看着自己,“怎么了?”   齐让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坚定:“我背你。”   “嗯?”齐子元睁大眼睛,“皇兄,我伤的是右臂,走路没关系的。”   齐让顺着朝他的右臂看了一眼,眉头轻蹙:“但……”   “皇兄若是不放心的话,”齐子元伸出完好的左手,拉住齐让的袖口,“让我拉着就好了。”   齐让微垂目光,看着勾着自己袖口的两根修长的手指,内心几近犹豫之后,终于点了点头:“那就走吧。” 第八十六章   起初的时候,齐子元对右臂上的伤口还不以为意,一路向下走着,照例和齐让说说笑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直到说到兴起,抬起右手比划的时候,牵痛了伤处,才忍不住轻轻地“嘶”了一声。   不出所料地迎来了齐让的侧目:“伤口痛了?”   “唔,还好,”齐子元低头朝右臂上看了一眼,见衣料还好好的没有渗血的迹象也不放在心上,“江公子这药粉确实有效,刚一路走过来,我都忘了自己还受了,这才忘形扯到了伤口。”   “再有效也还是要养上一段时间才能痊愈,”齐让说着话,余光瞥见那道已经处置的很好的伤口,眉头不自觉又皱了起来,“饮食起居总要受些影响。”   “反正这几天养在行宫,也没什么要处理的朝务,伤口愈合之前,我会尽可能少用右手,用不了几天就好了,”齐子元扯着齐让衣袖的左手轻轻晃了晃,“其实想想已经很是幸运了,虽然莫名其妙地遇到了刺客,只是划了这么一个小口子,性命无忧,而且……”   他抬头看了看已头顶愈发明媚的太阳,弯了弯眼睛,笑着看向齐让:“我们今日出来是为了看日出的,日出看到了,受点小伤也没什么关系,就当是不小心被树枝划的好了。”   “你啊,”齐让沉默了一瞬,最后也弯了眉眼,语气里带了无奈,也带了宠溺,“倒是乐观。”   “其实不是我乐观,这伤要是落在别人身上,甚至皇兄自己身上,你都不会觉得有什么紧要,却因为是伤在我身上,又是在你的眼皮下受的伤,皇兄才一直沉着面容、皱着眉头,”齐子元歪头想了想,而后用打趣的口吻道,“皇兄这算是,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齐让微顿,而后轻轻点头,“这么说倒也没错。”   他如此坦率的承认,倒让齐子元十分意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回应,只愣愣地看着身旁人的侧脸。   其实一开始他是不太确认的,但是朝夕相处间,感受到的关爱和呵护是做不得假的,不光旁观者看得出来,当事人其实更是最清楚的。   只是有些事情若是在不合适的时机摊开来说,很多事没有解决,蓦地开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确是无法预估的。   既如此,还不如就保持现在的安宁,至于以后……反正齐子元行事一向讲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这么想着,齐子元也不再困扰要如何回答,牵着齐让的袖口,继续向前走去。   然后就被突然地攥住了左手手腕:“当心脚下。”   “嗯?”齐子元低下头先朝左手看了一眼,才看见脚下那支拦路的枯树枝,大步跨过去后,又开口,“谢谢皇兄。”   “没事,”齐让说着话,缓缓放开了右手,目光在空落落的掌心停留了一瞬,才又无事发生一般开口,“继续走吧。”   “好。”齐子元又伸出手,拉住了齐让的袖口,却仿佛还能感觉到左手腕间残留的触感,让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腕,犹豫了一瞬,手指悄悄探进宽大的袖口,寻到那只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   齐让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扭过头来看向身边的人,对方却仍看着脚下的路,神色自若的好像无事发生一般,只有微微发红的耳根暴露了主人的心迹。   齐让眸光微闪,面上没有任何变化,藏在袖中的手却已将齐子元的手十指紧扣地反握住,而后才继续向前走去。   剩下的路程竟谁也没再说话,就这么一路走到了西角门,看着早已候在跟前的陈敬,齐让才终于放开了齐子元的手,朝着行礼问安的陈敬点了点头:“维桢他们呢?”   “许小公子醒来后不见陛下和太上皇,猜到您二位没有带他就去看日出了,闹了一小会,被江公子哄去了南边的鞠球场,”陈敬回道,“现下正玩着呢。”   “果真跟皇兄说的一样,”齐子元笑了一声,“兴致起的快,散的也快。”   “可不是,奴婢刚瞧着他们玩了一会,这许小公子年纪虽小,精力可旺盛的很,好半天了也不见他累,”陈敬一边说着话,一边引着他们二人进了角门,蓦地抬头,瞧见了齐子元手臂上包裹的衣料,不由讶异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一点小伤,”感受到齐让看过来的目光,齐子元摸了摸鼻子,回手指了指不远处跟着的近卫,还有被他们用两根树枝一路抬回来的尸首,“在山顶上出了点变故。”   “这是……”陈敬的目光在齐子元右臂和那尸首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好半天才道,“刺客?”   “是,”齐让回过视线,朝那尸首看了一眼,淡淡开口,“派人去把维桢叫回来吧。”   “是……”陈敬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神情还有些慌乱,“那陛下的伤……”   “皇兄已经替我止了血,也包扎好了,”齐子元伸手拍了拍陈敬的肩膀,“而且,江公子就是大夫啊。”   “啊……是了,奴婢真是慌了头了,”陈敬一拍额头,“奴婢这就去请江公子。”   眼瞧着陈敬匆匆忙忙离开的背影,齐子元忍不住笑了一声:“见惯了他处事妥帖,难得见他这么手足无措的时候。”   “你只离开行宫这么一会,就遇上了刺客,他怎么可能不慌,”齐让转过视线,朝那两个近卫吩咐道,“将这刺客的尸首带回主殿,再命宿卫将行宫戒严,不得任何人出入,之后你亲自带人,到这刺客出现的地方仔细搜查,有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错过。”   近卫闻言先朝齐子元看去,见他点头后,立时拱手应声:“属下这就去办。”   “嗯,”齐让看了看已经高悬于天空的太阳,转向齐子元,“天要热起来了,先回主殿。”   一路走回主殿,江维桢也已经赶了回来,刚迈进门里,就忍不住开口:“陈敬说你们在向翠峰上遇见了刺客,还说陛下受了伤?”   “是,”齐让微挑下颌,将地上的尸首示意给江维桢看,见他要上前去查看尸首,又开了口,“先给子元看看伤。”   气喘吁吁进门的陈敬已经上前帮着齐子元褪去了外袍,小心翼翼地拆开包扎伤口的衣料,露出了虽然已经止了血,仍有些狰狞的伤口,不由惊道:“怎么伤这么重!”   江维桢闻言一惊,顺着朝伤口上瞧去,稍稍松了口气:“还好,只伤了皮肉,血也及时止住了,按时换药,过几日就慢慢愈合了。”   他说着话,拉着齐子元的手臂又仔细看了看,而后重新上了药粉,又从陈敬手里接过细布,将伤口仔仔细细包扎过后,拍了拍手:“好了。”   齐子元轻轻动了动右臂,而后笑着开口:“多谢江公子。”   “应该的,”江维桢说完又忍不住奇道,“陛下这次倒是不怕疼了?”   “也还是疼的,”齐子元说着揉了揉眼睛,“忍忍倒也还能承受。”   “看来我们陛下长大了,”江维桢笑了一声,“是吧,阿让。”   一直沉着面孔看他换药的齐让没有接话,反而突兀地问道:“伤处无毒?”   “自然无毒,不然陛下哪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江维桢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伤口不是你亲手处置的,有毒无毒你应该能看得出来啊?”   “确认一下,我才放心。”目光在齐子元脸上稍停留了一瞬,齐让回道。   江维桢有些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转过视线看向地上的尸首:“你杀的,下手这么重?”   “一时情急,来不及犹豫,”齐让说完,也站起身走到那尸首前,“方才近卫搜查过,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一时倒确认不了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总不能是偶然出现在向翠峰上,随机选了个人刺杀,又偏偏选中了当今圣上吧,”江维桢说着,弯腰将尸首上那柄匕首拔了出来,仔细翻看后摇了摇头,“这匕首也没什么稀奇的,没有任何的纹饰,做工也有些粗糙,像是街头随便找了家铁匠铺打的。”   “我已经让近卫原路回去搜查了,看看是否能找到些踪迹,”齐让垂着视线,思索着开口,“知道我们会去向翠峰看日出的人并不多,此人能在护卫最少的时候出现,该是有人透露,所以这行宫里的人……”   “行宫里的人先不急着查,”齐让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江维桢打断,“我又仔细看了看,好像知道这人是谁了。”   “你认识他?”一直坐在一旁听他们两个说话的齐子元重要按捺不住,也跟着凑到尸首前,“是谁?”   “陛下或许不认识,但阿让应该记得,”江维桢抬眼看向齐让,“这是齐穆棠的三子,齐……齐什么来着?”   齐让微微敛眉,接过了江维桢的话,缓缓开口:“齐培。” 第八十七章   “齐培?”齐子元略迟疑,“齐穆棠的子女或是早逝,或是因罪而流放,这个齐培……”   “八年前,齐穆棠被褫夺爵位后,因为可怜他年迈,阿让准他留在了都城,他的几个儿子因为参与欺压封地百姓、贪污赈灾银两皆被处以流刑,齐培就在其中,”江维桢回忆着开口,“他当日被押解离开都城的时候,我去街上凑了热闹,对他这张脸印象深得很。”   “就在街上看几眼?”齐子元不由低头看向了地上的尸首,却并未发现那张脸上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脸上连块胎记都没有,怎么隔了这么多年还能记得住?”   “我记人可不仅仅是皮囊,还要看骨相,”江维桢满不在乎道,“别说是现在,就是他尸首都腐烂了,只剩下骨头,凭着他的头骨,我也能认出来一二。”   “……江公子光是当大夫有些屈才了,”齐子元忍不住道,“我看京兆府那位老仵作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江维桢扔下了一直在手里把玩的匕首,接过陈敬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手,略点头以示谢意后才接话道:“技多不压身嘛,现在这不就用得着了。”   “这倒是,”齐子元应了一声,思绪微转,“如果这刺客真的是齐培,那他是因为我当日不肯答应为齐穆棠恢复爵位,所以想要杀我为他爹复仇,可他不是在流放,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皇兄当日将他流放到了何地?”   “这我还真记不清了,反正流放嘛,无非就那么几个地方,”江维桢回道,“西南多瘴之地,东北苦寒之地还有就是……”   他说到这儿,突然一顿,抬眼看向了自从认出这刺客身份后,一直沉着面色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的齐让,“阿让?”   齐让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后,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偏转视线,看向了齐子元:“当时北奚战事刚了没多久,北关人烟稀少,所以那几年,处以流刑之人大多遣去了北关做劳役。”   “北关,”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睛,语气迟疑,“北关路途遥远,一路来到都城,仅靠齐培自己肯定是不可能的吧?”   “从流放地逃脱其实并不难,但一路回到都城所需的盘缠,还有途径各地查验的路引……”齐让缓缓道,“自是有人相助。”   “能将齐培从北关流放地接来都城,还知道我何时身边守卫松懈,可见这人的身份和能力,”齐子元坐回椅上,一边思考一边接过陈敬递来的茶盏喝了一口,“却偏偏让齐培这种人来动手,可见并不是真的想要我的性命,而是……想要让我因此而猜忌负责镇守北关的江家?”   “你……”   江维桢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扭过脸朝齐让看去,却发现对比自己的讶异,对方却是一脸的意料之中,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意,回身在旁边的椅上坐了下来。   “怎么了?”齐子元瞧见他的反应,放下手里的茶盏,“是我哪里说得不对?”   “那倒不是,就是……我知道陛下一向聪慧,看事情通透,”江维桢略犹豫,还是开了口,“但,就真的一点都不觉得齐培能逃出北关是江家的疏漏,又甚至,就是江家将他送到都城的呢?”   “北关那么大,军中事务又繁琐,总不至于还要江老将军亲力亲为地看着那些做苦役的犯人吧?”齐子元抬眼看着江维桢,“至于江家将他送到都城……又要准备盘缠车马,又要准备路引,费这么大周章又图什么?江公子和我每日都能见到,我又几次三番到江府去,想要杀我干嘛找这么个废物?”   “陛下还真是……”江维桢笑着摇了摇头,跟着就朝着齐子元深深施了一礼,“维桢代家父及江家上下,多谢陛下信任。”   “理所应当的事儿,江公子怎么这么客气?”齐子元道,“想这个主意的人无非是觉得,江家是皇兄的母家,又手握兵权,我一定忌惮的很,有这么个对江家动手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而我一旦动手,不管江家还是皇兄都不会坐以待毙。但他却不明白,我与皇兄……”   话说到这儿,他微微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地飘到齐让身上,四目相对之后,他轻轻笑了一下,再开口时转了语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我小时候就听过。”   “阿让和陛下斗起来,能够得利的……”江维桢眯了迷眼睛,“北奚?”   “北奚那个新主送了那么多贡品,又花了那么多本钱来结交都城官员,其野心可见一斑。北奚境内多沙漠,粮食匮乏,水源稀少,想要图谋的无非是大梁的国土和钱财,却因为忌惮江家,而不得不有所收敛,”齐子元思考着开口,“但若是我自己毁掉江家这一得力的防线,甚至和皇兄内斗起来,乘虚而入的收益可就大多了。”   这话倒是和先前齐让的不谋而合,只是齐让毕竟在位多年,见惯了朝内朝外的各种阴谋诡计,也见识过北奚的贪婪和野心,可这小皇帝年不及弱冠,竟能在这一会的工夫,仅因为地上这一具尸首,就想到了这么多,还真是头脑清晰,心思缜密。   江维桢心里想着,忍不住感慨起来:“经过今天,我对陛下又一次刮目相看。”   “我就是随意揣测了一下,也没有证据,”江维桢这样的态度,倒让齐子元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鼻子,看向齐让,“皇兄怎么看?”   “我和你想得差不多,”齐让回视齐子元,“所以,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他既然想挑拨我和皇兄还有江家的关系,我偏不让他如愿,”齐子元弯了弯眼睛,“装糊涂嘛,我最擅长。”   “这样未尝不可,但我觉得……”齐让缓缓开口,“这次没能得手,北奚新主也总还会找别的机会,与其还要再做防备,不如就此顺了他的意,陛下留着许励那个饵,不也是这个目的?”   “当时我是想借着许励来看看北奚国主到底打着什么算盘,”齐子元看着齐让,“可现在,他的目的是江家。”   “所以陛下也想到了将计就计的办法,”齐让语气肯定,“只是不想用。”   “江老将军驻守北关多年,江家更是世代忠良,”齐子元轻声道,“若是要将计就计,总是要委屈了他们的。”   “陛下也说我父亲驻守北关多年,所以在他老人家心中,没有什么比北关的安稳更重要,”江维桢听懂了齐子元的犹豫,“若能粉碎北奚的图谋,就算效仿当年黄盖演一出苦肉计,他老人家也乐意的很。”   “……也还没到苦肉计的份上,”齐子元说完,又忍不住感叹,“江公子还真是‘孝顺’。”   “不是苦肉计,那陛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江维桢思量着,“北奚想要趁虚而入,无非是想办法削弱江家兵权,让北关脱离江家的掌控,这不是容易的很?”   “容易……的很?”齐子元抬眼朝齐让看去,面上还有犹豫,“皇兄?”   齐让回视他,语气温缓:“你心中还有疑虑?”   “是,”齐子元诚实点头,“我其实不光是担心委屈了江家,更怕的是,一切都是我的自以为是,将计就计不成,反而陷入了更大的圈套里,拖累了大梁江山……”   他闭了闭眼睛,声音也低了几分,“我自己死不足惜,可天下百姓何其无辜。”   “子元……”   齐让凝神看着身旁的少年,仿佛穿过这张还有些稚嫩的脸庞看见了前世的自己。   “不会的,”他缓缓开口,语气十分坚定,不知道是在和齐子元保证,还是在向前世的自己保证,“有我在,定会保大梁江山无虞。”   “好,”不知道是不是被齐让的语气所感染,齐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点头,“我会和皇兄一起,守住大梁江山。”   “现下一切都明晰的很了,这尸首也没什么可查的了,”见齐子元终于做了决定,江维桢也放松下来,“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既然要将计就计,自然是要等着对方先有所动作,”齐让说着话,抬眼朝一旁侍立的陈敬看去,“将陛下在龙首山遇刺的消息传出去,伤势要说的更严重些,再说刺客已经伏诛,陛下震怒,要查到凶手身份之后诛其九族。”   “诛……九族,”陈敬眨了眨眼,求助地看向齐子元,“陛下,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合适?”   “反正也不是真的要诛九族,说得严重些,后续再闹起来才理所应当,”齐子元点了点头,“就按皇兄说的去做就行。”   “是,奴婢这就去办,”陈敬应了声,又忍不住问道,“那行宫的人是否还要排查?”   “查是要查的,总要闹出些阵仗来,才不会让人起疑,”齐子元道,“别真的查出来就行,不然后面的戏就没法做了。”   陈敬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 第八十八章   右臂的伤口虽不严重,却还是给齐子元的日常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每日按时换药,饮食几近清淡这些暂且不论,连生活习惯也不得不跟着改变,不管是吃饭喝茶还是提笔写字都要尽可能不动右手,以免牵动伤口耽误愈合;又因为伤口不能沾水,不仅洗澡要受影响,连出汗也要尽可能避免,所以别提到围场打猎的计划,就连到鞠球场上和许戎踢会鞠球都成了奢望,只能坐在看台上,充满艳羡地看着场上玩得正欢的两大一小。   “平日里也不见你多喜欢鞠球,”齐让倒了一盏泛着凉气的乌梅汤递到齐子元手边,“怎么这会这么失落?”   “我对鞠球确实没多喜欢,但是和大家一起玩是不一样的,”因为几次三番习惯性用了右手而牵拉到了伤口,齐子元的右臂被江维桢用布料固定在了胸前,用完好的左手接了乌梅汤,喝了一口才回眸看向齐让,“皇兄去和他们一起玩吧,不用陪我的。”   “也不是有意要在这儿陪你,”齐让给自己倒了杯乌梅汤,浅浅喝了一口,“我不会鞠球。”   “嗯?”齐子元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皇兄居然不会鞠球?”   瞧见他的反应,齐让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这么惊讶?”   “可能是在我心中总会觉得皇兄是无所不能的,”想想自己刚才的样子,齐子元也觉得有点好笑,摇了摇头又道,“想想也是,皇兄少时不仅忙于学业,还要学习骑射武艺,时不时地还要替父皇分担朝务,哪还有空闲时间来玩乐。”   “其实空闲时间总还是有的,只是我那时候坚信玩物丧志,不允许自己的人生有一丝一毫的浪费,”齐让轻轻晃了晃手里的杯盏,语气飘忽,“像一根弦一样紧紧地绷着,总有撑不住断了的那日。”   “但是现在那根弦不是放松了吗,”齐子元道,“在断之前发现,一切都还来得及。”   齐让微愣,而后笑着点了点头:“是来得及。”   “那皇兄要不要下去踢会鞠球?”齐子元歪着头看他,一双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我们一起,我会小心伤口的。”   “虽然我很想答应,”齐让冲着齐子元身后的方向抬了抬下颌,“但是陈敬似乎找你有事。”   “陈敬?”   齐子元回过头,果然看见陈敬远远地走来,从略显急迫的脚步来看,应该确实是有要紧的事儿。   “好吧,”齐子元深深地吸了口气,朝着走到跟前的陈敬开了口,“什么事儿走得这么急?”   “禀陛下,”陈敬喘匀了气,才回道,“上将军许励求见。”   “许励怎么这么耐不住性子,我还以为他要再等上几天才会露面,”齐子元回过视线看向齐让,“皇兄?”   “去吧,”齐让点头,“我若在场,就耽误了许将军发挥。”   “那好吧,”齐子元不情不愿地起身,“只能我自己去会会他了。”   许励已经在主殿里候了有一会,眼见齐子元进来,立时上前行礼:“参见陛下。”   “行宫不是皇城,许将军不用多礼,落座就是,”齐子元说着话,自己坐了下来,抬眸看向陈敬,“给许将军看茶。”   陈敬应了声,微抬下颌,一直侍立在旁边的内侍立刻上前给许励倒了茶。   “多谢陛下,”许励接了茶,喝了一口之后才抬起头看向齐子元,扫见他的右臂神色立时紧张起来,站起身拱手道,“臣掌宫禁宿卫,却让陛下遭遇刺客,损伤了龙体,实在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的是那刺客,和许将军又有什么关系,那日去向翠峰,是朕自己屏退了宿卫,遭遇刺客也怪不到宿卫头上,许将军不必担心。”齐子元口中这么说着,面色却沉着,微垂着眼帘,语气也是淡淡的,“这大热的天,许将军专程从都城过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臣自得知陛下遭遇刺客后,担心非常,恨不能立刻便来龙首山探望陛下、向陛下请罪,”许励微低着头,语气诚恳,“后听闻陛下因刺客的身份而烦心,便决意待查明此事后,再来向陛下禀奏。”   “刺客的尸首运到大理寺当日,便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齐子元靠在椅背上,用完好的左手托着腮,面色不怎么好看,“比起这个,朕现在倒是更想知道他是怎么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都城,还跟着朕来到了龙首山。”   “臣今日正是为了此事而来,”许励连忙回道,“从大理寺那听说这刺客的身份是本该在北关流放的犯人齐培后,臣便命人去查验了近段时日拿着北关路引入城的记录,之后根据记录找到了齐培进入都城后的落脚处,正是已经荒废了的齐穆棠生前的住处,在其中找到了一些齐培的随身物品、盘缠,还有就是,让他能够一路顺利抵达都城的路引。”   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本薄册。   “路引?”齐子元立时坐直了身体,朝着陈敬示意,“拿来给朕看看。”   陈敬将路引接了过来,拿到齐子元面前,还贴心地打开,露出上面的内容。   为了避免有冒认身份的情况发生,大梁的路引记录十分详实,从具体家庭住址到年岁、相貌家中情况、要去往的地方、出行的目的都一一记录在其上,其后还盖着县、府、州的官印用来验明真伪。   齐子元单手拿着路引,仔细扫过上面的内容后,抬眼看向许励:“这上面是他人的名字,所以这个齐培是偷了别人的路引,冒认了他人的身份?”   “臣起先也这么觉得,”许励回道,“后瞧着这路引上对相貌的描述,连耳后有块疤都对的上,总像是有人专门为齐培量身打造了这份路引……还有搜来的那些盘缠,齐培这些年一直在服劳役,成日里能够吃饱穿暖已是不易,又上哪来凑这么多的银两?”   “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将齐培送回了都城,甚至指使他来刺杀朕?”齐子元微微蹙起眉头,垂下视线看着手里的路引,在右下角的州牧官印上停留了许久,才抬起头看向了许励,“那许将军觉得这人是谁?”   “此事关系紧要,臣不敢贸然揣测。”许励说着话,看了眼一旁的内侍。   齐子元轻轻挑眉,而后把手里的路引放到桌上,看向陈敬:“朕有话要问许将军,都下去吧。”   陈敬立时会意,应声之后带着殿内侍立的内侍陆续退了下去。   殿内只剩下齐子元二人,他用左手十分别扭地拿起一旁的水盏喝了一口,才看向许励:“现下殿内再无旁人,许将军尽管揣测就是。”   “其实臣也只是瞧见这封路引之后才想起来,”许励拱手道,“北关不比其他州府,因着先前与北奚的战事,并未设州牧,州中大小事务由军中一并决断。”   “军中……”齐子元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江深?”   许励点了点头,又跟着道:“臣只是觉得,或许有这种可能,毕竟……陛下去向翠峰这样的事,只有身边格外亲近的人才有可能知晓。”   齐子元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指:“但若是江深想要杀朕,又何必非这么大的周章,朕与皇兄一起在行宫休养,江维桢也在身边,若是他来动手,得手的机会不是更大?”   “若真的让江维桢来动手,岂不是太过明显?找一个八竿子都扯不上关系的齐培,不是更能减轻嫌疑?”许励说到这儿,声音轻了几分,带着试探的口吻,“况且,陛下,就算江家没有帮助齐培,让这么个危险的人逃离流放地不说,还拿了路引一路来到了都城,江家难道就没有失察之责吗?”   “失察之责……”齐子元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睫微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左手托着下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耳根,“江家掌管着数万大军,关系着边关安危,出了这样的纰漏,也确实是该整顿整顿了。”   听见最后这句话,许励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露,一脸恭敬:“陛下圣明!”   “朕若是圣明,便该早些采取点举措了,只是皇兄那里实在麻烦的紧……”齐子元说到这儿,突然抬起头看向许励,“朕以为,许将军是站在皇兄那边的。”   许励连忙拱手:“臣虽与太上皇有姻亲,却是陛下的臣子,自是要为陛下考虑,效忠于陛下。”   “许将军不愧是聪明人,也难怪父皇在世的时候,专门选了贵府的千金做未来的皇后,”齐子元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我这皇嫂福薄了些,不然许将军又何至于在这宿卫委屈了这么多年。”   许励微微睁大了眼,喉头微哽,好半天才道:“能得陛下此言,臣此生无憾。”   “怎么就至于无憾了,”齐子元笑了一声,“别着急,许将军,此生还长着呢。” 第八十九章   顺利达成此行的目的之后,许励也不再多逗留,客套地关心了几句之后便主动告退,倒省了齐子元找理由送客。   “总算走了,再多待一会,朕就要露馅了,”齐子元向后靠在椅背上,单手去解固定右臂的布条,“也不知道这老狐狸会不会信。”   “别说是许励,奴婢若不是事先知情,都是要相信的,”陈敬说着话,伸手帮齐子元解开布条,看他将手臂搭在桌上不再动作,才放心下来,“这伤口已经在愈合了,陛下可千万要当心才是。”   “朕知道啦,一点皮肉伤而已,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把朕当成小孩了,”齐子元说着话,提起那布条看了一眼,“也不是骨折,就为了不让我乱动而已,难为江公子还想了这种法子。”   “还不是太上皇担心陛下,专门叮嘱过江公子,这两日陛下每次换药,太上皇都在旁边一脸担心,”陈敬说到这儿,不由感慨道,“说起来,大概是习惯了太上皇平日里温和的样子,蓦地瞧见他沉着面孔,还真将奴婢吓了一大跳。”   “皇兄不光是担心,大抵还有自责,”齐子元说着,轻轻摇了摇头,“虽然从未言明,但是能看出来,对于我在他眼前被刺杀还受伤的事儿,皇兄一直耿耿于怀。”   “太上皇到底是心疼陛下,”陈敬将桌上的布条收了起来,又给齐子元倒了盏茶,“奴婢入皇城多年,别说是在帝王家,就是世家里,都难见太上皇和陛下这样的兄弟情谊。”   “兄弟情谊……”齐子元垂下眼帘,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再抬起头时,面色如常,“皇兄还在鞠球场吗?”   “应该是还在的,这几日那许小公子每次去不都要玩上一两个时辰才肯走?”陈敬想了想,试探道,“陛下是想再过去?”   “要去哪?”齐让拉着许戎的手迈进门,目光落到齐子元身上,发现他解了固定手的布条便问道,“不舒服?”   “手臂有点酸,”瞧见齐让,齐子元眉眼间立时绽开笑意,朝许戎招了招手,“正想着去鞠球场找你们呢,怎么回来了?”   “许戎饿了,带他回来吃点东西,”齐让在齐子元身边坐了下来,顺手拿过他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看向一旁的陈敬,“准备午膳吧。”   “是,”陈敬应了声,又问道,“奴婢先去拿些糕点来,给许小公子垫垫肚子?”   “也好,”齐子元点了头,“正好朕也有点饿了。”   “陛下晨起没睡够,困恹恹地也没吃多少东西,可不是该饿了,”陈敬笑了一声,“奴婢这就去拿。”   “我也要去,”许戎由着齐子元一边说话一边捏自己的脸,眼看陈敬要走,含糊不清地开口,“我也要去灶房!”   “这……”陈敬抬眼看向齐让,“太上皇?”   “那就领着他一起吧,”齐让点了点头,“也省的眼巴巴地在这儿等着。”   陈敬应了声,牵了许戎的手一起出了门。   “江公子他们呢?”齐子元说着话,想起了陈敬刚给自己倒的茶,伸手拿起时才发现只剩下半盏,却也不在意,端起来喝了一口,“中午这会正热,还在鞠球场?”   “知道许励在,担心阿瞳碰上,维桢便带她去找地方乘凉,”齐让道,“我本也顺便想看看许励若是还没走的话,帮你赶赶人,倒是没想到,在内门口和他碰了个正着。”   “你们居然碰到许励了,”齐子元放下茶盏,眉头微微皱起,“他没和阿咬说什么吧,我记得当初在御花园里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阿咬可是怕他的紧。”   “有我在场,他自然不会和许戎说什么,”齐让说着话,轻轻哼了一声,“倒是和我说了不少的话。”   “说什么?”齐子元轻挑眉头,“他不会蠢到前脚在我这儿挑拨完了,后脚又去讨好你吧?”   “那倒没有,就是正好瞧见许戎,问了问他的近况,”齐让笑了一声,“顺水推舟地说,反正我既无妻室又无子女,又和许戎如此投缘,不如干脆将他收为继子,就记在阿瞳名下,这样以后逢年节祭典,也能有后人去她陵前磕头奉香。”   “原来他当日将阿咬带到你跟前,打的是这个主意?”齐子元眯起眼睛,“所以,阿咬其实姓齐?”   “猜到了?”齐让失笑,“虽说没想过要瞒你,但连这也猜得到,可比维桢要聪明的多。”   “江公子是因为信任皇兄,并且对阿咬的身世不在意,所以懒得去想。其实我先前只猜到阿咬会有些来历,不是普通的许家小孩,其他的也没想那么多,但刚刚听说许励的打算……”齐子元摩挲着手指,思索着开口,“先前我总想不通,他放着现今的身份和许家的权势,为何非要去和北奚联手,由着北奚国主驱使。现在倒是想明白了,等着当渔翁的可并不只一个。北奚国主等着我和皇兄相斗而趁虚而入,到那时战事一起,朝堂内外必定一片混乱。你我膝下都无子嗣,若是阿咬可以成为皇兄的继子,他便可以趁乱以先皇后之父的身份扶他登基。若想更叫人信服,阿咬必须也出身宗室,才更合理一些。”   虽然早知道齐子元的聪慧通透,但他只凭着蛛丝马迹的猜测,竟然吻合了前世大半的走向,齐让不由沉默,迎上齐子元眼里的探寻,才点了点头:“你猜得没错,许戎确实出身宗室,是父皇的幼弟齐炘之孙,论起来应该和你叫一声叔父。”   “竟然是齐炘之孙?”齐子元说完,又觉得奇怪,“齐炘封地江州,多年来一直安分守己,和宗亲之间都很少联络,怎么和许家勾结上了……我先前也没听说齐炘府里还有这么个孩子啊?”   “因为许戎原本也没有生活在齐炘府里,”齐让说着摇了摇头,“当年祖父驾崩,齐炘回都城奔丧,与一女子结下情缘。之后那女子生下了一子,便寻去了江州,但因为是国丧期间有的这孩子,齐炘为自保,对过往种种矢口否认,只给了些银两就将人打发了,那女子只好又辗转回了都城,独自将那孩子养大。”   “所以那孩子就是阿咬的父亲?”齐子元皱了皱鼻子,“也难为许励还能找到阿咬头上。”   “因为那女子本姓许,当日许家发现她未婚怀子便将她逐出了家门,”齐让缓缓道,“在我中毒昏迷后,许励应该就打起了这家孩子的主意,只是因为多年失联,找过去费了些工夫,等将许戎带回许府的时候,你已经继了位。”   “怪不得阿咬也姓许,应该是他爹就随了母姓,”齐子元说到这儿,突然抬头看向齐让,   “那他爹娘还有祖母……”   “我让人去打探过,他祖母因为体弱多病多年前便已去世,他爹娘……”齐让说着,轻轻摇了摇头,“许戎被带走的那晚,他家里着了一场大火,屋舍尽毁,人也都被烧死在其中。”   齐子元喉头微哽,咬着牙关问道:“许励干的?”   “京兆府上门查过,没找到什么证据,便当成意外结了案。”齐让垂下眼帘,轻声道。   齐子元咬着下唇:“阿咬不知道吧?”   “许励当日对许戎虽然严厉,却也不会在他面前显露这些,毕竟小孩子是最不会说谎的,”齐让道,“他该是吓唬过许戎,不准他提起父母,必须乖乖听话以后才让他们见面,所以这段时日这孩子对着我和维桢,也没怎么提过父母,只是偶尔的时候会偷偷在纸上写写画画,有时还会在梦里哭。”   想起之前在御花园里堆雪人那次,毛绒团子一样的小孩眼睛亮晶晶地和自己说,能不能给他用雪人堆成爹娘……那大概是初进到皇城这个牢笼里的小孩少有地表达着对爹娘思念的时候。   虽然过了这么久,已经逐渐适应了皇城的生活,也愈发地依赖和信任身边的大人们,但在许戎心里,应该还是一直在期待着和爹娘再见面的日子。   “许励!”齐子元闭了闭眼,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震惊,声音都颤抖起来,“堂堂都城,天子脚下,强抢别人幼子,还害人性命,如此肆意妄为,我当初就应该,就应该……”   “现在也还来得及,待这个局做完,所有的账也可以和许励算算清楚了。”齐让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戎他们快回来了。”   齐子元抬头向外看了一眼,隐隐地仿佛已经听见了许戎说话的声音,便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皇兄,我有件事想要求你。”   “好,”齐让点头,“我答应你。”   齐子元一滞:“你都不问是什么事?”   “我知道,”齐让缓声道,“等许戎再大些,懂了事,也能辨得了是非之后,我将这些都告诉他。不管他将来变成什么样子,又是什么身份,总该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第九十章   等许戎捧着一碟桂花糕在陈敬的惊呼中跑进殿内的时候,齐子元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他半靠在椅背上,笑着跟在后面的陈敬摆了摆手:“不用担心,他捧着吃的才不舍得摔跤呢,是吧,阿咬!”   “是呀,韩应哥哥说我现在下盘特别稳,才不会摔跤呢,”许戎把装着桂花糕的碟子放在桌上,从里面精挑细选了一块喂到齐子元嘴边,“哥哥,这是我特意给你拿的桂花糕!”   “唔,谢谢,”齐子元张嘴接了桂花糕,一边吃,一边有些好奇地看着守着小碟自己吃得不亦乐乎的许戎,“你怎么不分给皇兄?”   “维桢哥哥说,小孩子才喜欢吃甜食,”许戎将口中的桂花糕咽下,认真答道,“太上皇已经是大人啦!”   齐子元咀嚼的动作微顿,抬起头正迎上一旁正喝茶的齐让带着笑意的目光,立时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也是大人了。”   许戎抬起头,看向齐子元的眼底带着分明的怀疑,良久,妥协一般点了点头:“好吧。”   “什么叫好吧?”齐子元吃完了口中的桂花糕,又喝了口茶,拉着许戎追问道,“我哪里不像大人了?”   “哥哥看起来是很像大人的,”许戎靠在他身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齐子元右臂上包扎伤口的布料,“可是哥哥怕吃药还怕疼,今早换药的时候还哭鼻子了呢。”   “我那是本能反应,”齐子元忍不住替自己辩解,“并不是真的要哭!”   “没关系的哥哥,”许戎伸手轻轻摸了摸齐子元的脸,“你说过的,男孩子也可以哭的呀。”   “……你记性还真好,”发现自己居然说不过这个小家伙,齐子元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许戎的脸,“真不愧是皇兄教出来的。”   “我倒是觉得他像你的很,不管是模样还是性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争辩了半天,齐让终于开了口,“你小时候大概就是这副样子吧?”   “我小时候吗……这么说起来是有点像,”齐子元歪着头看了看许戎,带着些许感慨,“也不知道阿咬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   “若是能一直像你一样,那倒是件好事,”齐让安静地看着齐子元,目光温柔,“你这样的天真和通透可不好养。”   “那是因为皇兄懂我,才会觉得我好,”齐子元弯了眼睛,伸手摸了摸许戎的脸,“阿咬以后要是能像我一样没心没肺,那是挺好的,不像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有皇兄在,他总会很好地长大……我也会一直守着他的。”   “那就说定了,”齐让垂下眼眸,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再抬起头时,眼底带着少有的期待,“今后一起教养许戎,直至他长大。”   听起来是关于许戎的约定,其实又不止。   齐子元伸手去拿桂花糕的动作微顿,抬起眼眸迎上齐让的目光,眼睫轻轻颤了颤,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好啊。”   他果然明白。   看着那双只瞧过来就胜过千言万语的眼睛,齐让弯了眼睛,唇畔漾起温柔的笑意。   “陛下,”殿门外适时响起了陈敬的声音,“午膳已经备好了,现在开膳吗?”   “好啊,”齐子元点头,“把江公子他们请回来就开吧。”   “是。”陈敬领了命,匆匆忙忙地退了下去。   “要开膳了,阿咬,桂花糕就先不要吃啦,”齐子元接过齐让递过来的锦帕替许戎擦了擦嘴,“我带你去洗手,等着开膳了。”   许戎将口中的桂花糕咽下,接过齐让倒好的水喝了一大口,而后低头整理了前襟沾染的碎屑后,才摇摇头:“我已经长大啦,可以自己去洗手的。哥哥不是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吗?”   齐子元自己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这话,笑着点了点头:“那要仔细洗干净哦。”   “知道啦!”   许戎应完,转身就向外跑去,直惊得殿外候着的内侍不住惊叫。   听着外面越来越远的脚步声,齐子元面上的笑意淡了些许,他抬起眼眸顺着敞开的殿门向外看了一眼,再看向齐让的时候,声音低了几分:“先前当着江公子,我一直都没问,许励是咎由自取,但江姑娘那里……”   “她现在是江淇,许家的种种都与她再无关系,”齐让缓缓道,“而且她久在北关,多年来见多了北奚人侵扰边镇、欺凌百姓,早已对他们恨之入骨,许励为一己私欲,竟私通外族,即使是生身父亲,做下这样的错事,依着阿瞳的脾性,也是不会包容的,更别提早在许励为了权势利益将独女送进皇城时,她们的父女情意便已经断了。”   “道理是都明白的,但总也会是难过的吧,到底也曾是自己的骨肉至亲,”齐子元沉默了一瞬,而后又开了口,“借着周济桓案,我让人改了连坐之法,所以等此事料理完,应该也不会牵扯太多许家人进来,至于真的参与其中的,不管是依据大梁律法,还是我自己的本意,都不会再姑息。”   “人活在世,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阿瞳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你秉公处置,便已是对她的尊重,”齐让说完,思绪微转,沉吟着开口,“许励既已入彀,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齐子元沉默了一瞬,抬头看向齐让:“我打算用完午膳后便启程回皇城。”   “午膳后?”齐让难得讶异了一瞬,目光不自觉地就看向齐子元右臂,“你还伤着,怎么这么匆忙?”   “许励前脚离开,我后脚就回皇城,这样不就更显得我是被他说动的吗?”齐子元缓缓道,“越匆忙,就越显得我想对江家动手的迫不及待,这饵料便越逼真。”   “倒也好,”齐让想了想,便明白了齐子元的意思,“那便你独自回去,我在行宫再休养几日,等得了江家的消息再回。”   “我也是这么想的,果然皇兄懂我,”齐子元笑了一声,看着身边的齐让,又不由自主地生起了一点惆怅,“做戏要做全套,要‘整顿’江家,就不好再和皇兄像以前那样了。”   “只是表面上不一样,实际上不会有任何变化,”齐让说着话,声音轻了几分,忍不住嘱咐道,“回去要小心手臂,按时换药,不紧要的朝务不用急着处理。”   “知道啦,”齐子元应了一声,明明是他自己提议要做的局,此刻却怎么想都觉得委屈,眼巴巴地看了齐让一会,撇了撇嘴,“皇兄也要照顾好身体,不要成日里坐在书案前,既劳神又伤眼睛……我会让阿咬和江公子替我看着你的。”   齐让点了点头,满眼的笑意里却藏着难以言明的失落。   虽然百般不情愿,但既已开了局,也没有再停下的道理,所以一起用过午膳后,齐子元便真的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来的时候是和齐让一起,回程却只剩下自己,又想起回到都城要处理和面对的种种事端,和难以忍受的酷热,对着车窗外和来时一样的风景,再没了欣赏的兴致,被午后温热的风吹到脸上的时候,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马车角落里坐着已经随着颠簸不自觉打起呵欠的陈敬,听见这声叹息立时清醒过来,抬眼上下地打量齐子元,语气紧张:“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伤口又疼了,奴婢让人吩咐太医在仁明殿候着吧?”   “伤口没事,江公子的药好用的很,用不着折腾太医的,”齐子元趴在车窗上,语气低落,“就是好不容易离开皇城,还没待上几天就要回去了,说好了要去围场也没来得及。”   “陛下伤了手臂,现在也不方便去围场,过几日就是太后生辰了,本也要回去,”陈敬劝慰道,“等给太后过了生辰,料理完当下的事,陛下的手伤也该好了,到时候再回行宫好生住上一段时间也更安心。”   “到时候……”齐子元垂下眼帘,看着马车碾过路面留下的车辙印,声音飘忽,“到时候这朝局变成什么样,朕人在哪里,谁又说得准呢。”   “陛下怎么突然悲观起来了?”陈敬微怔,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齐子元的神情,“陛下运筹帷幄,又有太上皇相助,自然是能化解当下的事端,保朝局稳定,江山稳固。”   “当下的事端自是能够解决的,朕倒不是忧心这个,至于其他的……”齐子元托着下颌自己思考了一会,再回过头的时候,方才面上那屡忧虑已经消散的无影无踪,语气也更坚定起来,“找人替朕去京兆府传个话,让孙朝天黑前来一趟仁明殿,朕有要事与他相商。”   “天黑前?”陈敬顺着向车外看了一眼,本想说按着现在的速度,回到皇城也差不多要天黑了,不如好好歇息一日的好,但瞧见齐子元的样子,便又把话咽了回去,应了声,“奴婢这就去办。” 第九十一章   一路颠簸劳顿,终于回到皇城的时候已是黄昏。   夕阳西下,余晖笼罩着整个皇城,让本就巍峨华丽的宫殿更显金碧辉煌。   白日的炙热还没消散,难得兴起的晚风也是热的,让扶着陈敬手臂从马车上下来的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早知道这么快就要回来,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去,因为有了对比,山间的清凉让这都城的酷热变得愈发难以忍受起来。   “陛下,”见齐子元站在马车下望着仁明殿的匾额久久沉默,陈敬适时地开口提醒道,“孙大人已经到了,正候在外殿。”   “朕这就过去,”齐子元回过神来,“让膳食局备些清凉解暑的吃食送来。”   陈敬应了声:“奴婢这就去。”   因着齐子元要回来,仁明殿内早早地备好了冰鉴,倒让本该闷热的殿内比室外还凉上几分。   孙朝到了已经有一会,正端坐在椅上捧着内侍奉上的茶盏心不在焉地喝着。听见殿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立时抬起头来,而后就瞧见一身浅色小袖袍衫的年轻皇帝脚步匆匆地进到殿内来。   几日的休养让齐子元气色好了许多,连坐了几个时辰的马车,面上也不见丝毫的疲惫,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已经许久不见的元气,唯有右臂包裹起来的伤处和这一身格格不入,显得格外碍眼。   孙朝放下茶盏,起身施了礼,再抬头时,目光不自觉地就停在齐子元的右臂,眉头微微皱起,语带担忧:“前日听说陛下在龙首山遭遇刺客,还受了伤,现在可好些了?”   “那刺客出现的突然,所以不小心划了个口子,不要紧,”齐子元在椅上坐下,示意孙朝也落座,“天气炎热,还要你专门来一趟,辛苦了。”   “陛下前脚从龙首山回来,后脚就召臣而来,必是有要事,”孙朝坐回椅上,“而且,就算陛下今日不召臣,臣本也打算到龙首山去探望陛下,也把这几日的事禀报一二。”   “这几日的事……”齐子元单手接过陈敬递来的茶盏,略沉吟了片刻,知道陈敬识时务地带着一旁伺候的内侍退了下去,才开了口,“周济桓的案子?”   “是,”孙朝点了点头,“因要结案,这几日臣一直在整理周济桓案相关的卷宗,从一些周府下人的供词里,又发现了一些周济桓过往做下的事,其中大都是任外官时所做,类似私占土地、收受钱财之类,已经按照供词去追查相关人员,却有一件臣心存困惑,所以想着来向陛下禀奏。”   “你既然想着来专门找朕,就不会是小事,”齐子元放下茶盏,凝神看着孙朝,“但说无妨。”   “去年八月,周济桓府里的一个长随奉命将一对不知身份的老夫妇送出了都城,安置在城外几十里的一个村子里,并且每隔十日过去送一次钱粮,直至陛下继位。”孙朝轻声道,“臣派人去那村子里查过,那对老夫妇在陛下继位后的第二日,因为意外失火,死在了那间房子里。”   “又是意外失火……”听见这四个字,齐子元立时就想起了许戎的父母,不由闭了闭眼,“这对老夫妇的身份查到了吗?”   “臣派人去查过,这对老夫妇本是安州人士,多年前为逃水患而来到都城,因为没有土地,以做苦力为生,此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身份,所以臣又让人去查了他们的子女亲眷,”孙朝回道,“他们膝下本有三子两女,逃难时不幸夭亡了一子一女,所以到达都城之后,为了糊口,便将不足十岁的二子送进了皇城。”   齐子元隐隐地听出了些许疑虑,微皱眉头,问道:“然后呢,这二子人在哪里?”   “早几年一直在皇城内,都是做些繁重的粗活,后来便托了些关系,求了当时的内侍总管,”孙朝道,“调去了行宫。”   “行宫?”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睛,“那他人现在……”   “当日太上皇在行宫中毒后,因一时查不出凶手,行宫内所有有嫌疑者,都被送往了大理寺,”孙朝回道,“其中有几个因为经受不住严刑拷打,先后死在了大理寺狱中,其中就包括了那位。”   “这么巧又死了,”齐子元摇了摇头,皱着眉头仔细回想着孙朝刚刚的话,“回想起来去年八月差不多是皇兄中毒的时候,而朕登基那日也正是谋害皇兄的所谓幕后指使伏法的日子,所以你的意思是……”   “臣只是心存疑惑,觉得实在是巧合,”孙朝犹豫了一下,坦诚回道,“此事关系紧要,臣不敢妄下断言……而且,陛下也说了,太上皇被投毒一案早已结案,凶手秦远也已伏法。”   “秦远被皇兄遣回原籍已有多年,又何必突然对皇兄发难,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个替罪羊而已,”齐子元垂下眼帘,一眨不眨地看着地砖上的纹路,思绪发散,“所以是周济桓买通了那个内侍给皇兄下了毒,条件是厚待他的双亲,却在秦远‘归案’之后悄悄处置了那对老夫妇,将所有的痕迹都掩藏的一干二净。又或者,不止周济桓?”   孙朝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瞪圆了眼睛:“陛下的意思是……”   “朕先前一直想不明白,周济桓服毒自尽,仅是为了不死在朕手里吗?当时我们并无十足的证据证明宋清的死与他有关,若再有周家在朝中斡旋,仅凭着构陷宋清一事,根本不足以要他的命,”齐子元说着话,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案,“但若是周家并不想保他呢?当时因为周济桓不肯招认,朕执意去挖他的陈年旧事,若顺着查下去一定会查得比今日还深,说不定就会查到周家头上,谋害一国之君……”   说到这儿,他抬起头看向孙朝,语气笃定起来:“所以那一日周潜出现,并不是真的关心周济桓,反而是给他的一个讯号,一个周家放弃了他的讯号。”   饶是孙朝经历了种种或繁复或凶险的案件,此刻也不由沉默,好半天才开口:“那若真是如此,陛下打算如何,谋害一国之君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周家必定会无比小心,而且就算真的查出了罪证,陛下……”   说着话,他的声音低了几分,语气诚恳,“且不论太后的存在,周家毕竟是累积了数百年的世家,牵扯着不知多少人的利益,即使是陛下,轻易也难动得了他们。”   “朕也没想过要动周家,”齐子元说着话,慢慢地握紧了拳头,“朕只想着犯错之人能得到应得的惩罚。”   孙朝一滞,犹疑着开了口:“那……”   “此事如何处置朕还要再想想,但是先查一查倒也无妨,”齐子元垂下眼帘思索了一会,抬头看向孙朝,“除了此事,周济桓案处置的如何?”   “事关宋清案的所有周济桓的罪证、供词等一应提交给了大理寺和刑部复核,涉案之人皆已按律判处,待大理寺和刑部确认无疑后,便可彻底结案,”孙朝回道,“周府其他确认与案子无关的人,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愿,尽悉释放,由着他们去自寻出路了。”   “好,”齐子元说完,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道,“周济桓的家眷呢?”   “家眷?”孙朝愣了一下,才回道,“陛下,周济桓并无妻室,后宅里只有一位太后昔日的贴身侍女负责周府的琐碎家事,臣仔细查过,这个侍女只负责周济桓的饮食起居,对其他事端一无所知,便一并释放了。”   “这样……朕也好向母后交待了,”齐子元轻轻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面色也正常了许多,“此案到了今日,也算了结了,这段时日,实在是辛苦了。”   “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而且,能够让周济桓归案,还宋大人一个清白,也算是了了臣的一桩心事,”孙朝声音低了几分,“不然等宋大人下葬,臣都无颜去他的坟前奉香。”   “宋清人已不在,自是没办法再谢你了,”齐子元说着话,突然起身,朝着孙朝深深一揖,“朕却实在是该谢你的。”   “陛下不可!如此便是折煞臣了,”孙朝急忙也跟着站起身来,几步上前扶住齐子元的手臂,“陛下还带着伤,怎可如此!”   “不这样,朕也不知道还能如何表达心底的谢意了,”齐子元直起身子,弯着眼睛露出一点笑意,“朕在这朝中可用之人并不多,能有孙大人如此殚精竭虑不辞辛劳地帮着查清此案,实在是朕的幸运。”   孙朝沉默了一瞬,而后躬身朝着齐子元也深深施了一礼:“能遇到陛下这样的国君,是天下子民和大梁江山的福泽。”   “若能如此,朕倒是死也能瞑目了,”齐子元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扶起孙朝,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他,“朕倒是还有一件事关天下子民和大梁江山的事要劳烦你。” 第九十二章   不出半日,孙朝被任为安抚使,即日赶赴北关察治奸宄、巡查边境的消息传遍了前朝后宫,毫不意外的,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其实江家在北关多年,手握重兵,根基深厚,又是太上皇齐让的母族,新帝对其打压并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儿。早在齐子元初继位时,朝中就不少人揣测甚至献过策,但齐子元不仅毫无动作,甚至还和太上皇齐让愈发的亲近起来。   群臣不解,却也乐得这种安稳,倒是没想到他会在刚费尽周章处置了周济桓的时候突然有了这样的举措,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前几日那桩和北关沾了些关联的刺杀案。   朝中不乏聪明人,捋清了前因后果之后,心中逐渐有了判断——   归根到底,刺杀案只是个由头,到底与江家有没有关联也不好说,毋庸置疑的是齐子元确确实实是要对江家动手了。   仔细想想倒也能够理解,初继位时朝局不稳,蓦地动手不仅动机太过明显,江家也未必没有防范,经历了这大半年的时间,看起来一无所知的小皇帝已经逐渐在朝中立了足,又赶上有了发作的由头,江家若是没有不臣之心,总要吃些哑巴亏,若是有不臣之心,更显得小皇帝师出有名。   但这朝局怕是再难安稳下去了。   朝臣们心中所想齐子元心中也能猜到个大概,却浑不在意,下了旨意后便以养伤为由,拒绝了一切觐见,从早到晚歇在仁明殿里,除了一些事关紧要不得不批阅的奏折,其余朝政一概不理,或是读书或是睡觉,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坐在殿门前的树荫下听着蝉鸣鸟叫安静地发呆。   却是他自穿越以来,难得地享受到的闲暇,但这闲暇也没能持续太久,因为没几天就到了周太后的生辰。   自那日匆匆忙忙地跟着齐让去了龙首山,母子俩便再不曾见过面,回到皇城虽也有几日,齐子元却只是遣人去慈安殿送了些东西,以养伤为借口一直不曾上门探望——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周太后,不管是周济桓突如其来的死,还是自己占据的这具身体那见不得光的身世。   但终究是不可能一直逃避的。   因着周太后不喜热闹,便取消了生辰这日的宴筵,改为了去净尘寺奉香——发生了如此多的事端后,周太后还愿意去这净尘寺,齐子元其实是意外的,但他承诺在先,更重要的是,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周太后做些什么。   净尘寺在都城城郊的山里,路途不算遥远,却也要耗费些时辰。去奉香总不好到的太晚,因而天还未亮,齐子元就被任劳任怨的陈敬从睡梦中叫醒。   好不容易休养了几日蓦地又过回了这种天不亮就起床的日子,齐子元分外不适,耷拉着眼皮在床榻边坐了许久才终于找回了一点意识,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朝着陈敬问道:“朕那幅字裱好了吗?”   “自是裱好了的,”陈敬说着,从书案上拿过一个细长的盒子,“奴婢正打算拿给陛下看看呢。”   “看就算了,那字写成什么德行朕心里有数,”齐子元抽了抽鼻子,语气无奈,“原想着在行宫这几日让皇兄抽空指点一下,结果伤了手臂,只能从过往的字里挑这么一幅,也不知道母后会不会嫌弃。”   “奴婢不怎么识字也看得出来陛下的字迹进步极大,连太傅都近段时日都不再逼着陛下练字了,”陈敬将盒子收好,示意身后的内侍将梳洗用的东西端进来,“这字是陛下的心意,太后不仅不会嫌弃,一定会喜欢的很。”   “喜不喜欢的……”齐子元轻轻摇了摇头,“朕只希望她能开心点就好了。”   作为齐子元的贴身内侍,陈敬对他的心思了解的很,闻言立时开口道:“瞧见陛下太后就会开心了。”   “这皇城里的事儿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齐子元撇了撇嘴,伸了个懒腰,“朕还是先洗漱吧。”   用微凉的水洗了脸,齐子元整个清醒了不少,换上了尚衣局送来的新衣,还专门替自己选了一支青玉的簪子,站在铜镜前仔仔细细地察看。   “还是难得见到陛下这么在意自己的衣饰,”陈敬将齐子元挑选的玉佩替他佩戴好,直起身子将人整个打量了一遍,“这衣料还是太后先前定下的,陛下穿着果然合适。”   “朕也是想着这个,才专门选了这身,”齐子元低着头检查了一下衣襟,又问道,“皇兄回来了吗?”   “刚奴婢得了信,说是太上皇决定直接从行宫去净尘寺,”陈敬回道,“就不回皇城了。”   “这样也好,依着现在的形势,就是回来了也不好再同车出发,”齐子元说着话,垂下眼帘,声音也低了几分,“算起来,都好几天没见到皇兄了,今天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好好说几句话。”   “太上皇虽不同去净尘寺,总还是要一同从净尘寺回皇城的,”眼见齐子元有些失落,陈敬也不由感慨,“奴婢也希望此事早些过去……陛下这几日虽然难得清闲,却还是不如在行宫里和太上皇一起的时候自在。”   “皇兄在的时候,朕总是心安的,”最后理了理衣摆,齐子元借着铜镜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走吧。”   马车正候在仁明殿外,接上齐子元后,在皇城里转了一圈,来到了慈安殿。   齐子元下了马车,还没来得及整理衣袍上的褶皱,就看见周太后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走了出来。   回想起来也不算很多日未见,齐子元却莫名涌起了一股生疏感,直到看着周太后走到近前,目光一如往日般温和却又含了几分关切,才回过神一般行了一礼:“母后。”   “瞧见皇儿气色还不错,哀家也就放心了,”周太后抬眸,将齐子元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伤可好些了?”   “本就不妨事,现下也快愈合了,”齐子元说着话,语气里带了歉意,“是儿臣不好,这几日没去探望母后,还平白让您担心。”   “哀家现下身体康健,本也用不着天天探望,”周太后伸出手,替齐子元理了理衣襟,“皇儿的心思哀家都明白。”   听见周太后这么说,齐子元喉头不自觉哽了哽,深吸了一口气后才露出一点笑容,伸手扶住周太后的手臂:“儿臣扶您上马车。”   周太后也弯了眼睛,轻轻点头:“好。”   不管是周太后还是齐子元都不喜欢太大的排场,因而这次去奉香,除了贴身的近侍和随行的宿卫,文武朝臣又或者是宗亲的亲眷都未得同行,只选了辆宽敞的马车,母子二人同乘。   扶着周太后落了座,又从陈敬手里接过了路上要用的茶盏吃食,一应安排妥当后,齐子元才终于也坐了下来。   马车缓缓地启动,一时间耳边只剩下了车轮碾过青石砖路面发出的声响,时隔数日,母子二人再次单独共处一个空间,却一时无言。   齐子元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毕竟直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对于周济桓之死,周太后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总怕自己冒然开口反倒打破此刻的安宁。   最后到底是周太后先开了口。   她半靠在车壁上,目光穿过半敞的车帘,一眨不眨地看着车窗外路过的街巷,语气感慨:“算起来,哀家有好多年没走过这都城的路了,外面的街巷也早不是哀家记忆里的了。”   齐子元顺着向外看了一眼,温声道:“母后要是愿意,找个稍微凉爽的日子,儿臣陪你在这都城里好好逛逛就是。”   “那倒不用,哀家也只是一时感慨,”周太后轻轻笑了一声,手指拂过腕间,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串碧绿的佛珠,“这都城里早已没有了哀家的家,哀家也没什么逛的兴致。”   齐子元微垂视线,目光凝在那串佛珠上,抿了抿唇:“母后……”   “周济桓之死是他咎由自取,皇儿不必介怀,哀家也不怨你,”周太后拨弄着佛珠,轻叹了口气,“若要怪,其实应该怪哀家,这些年来对于他做的一些事,哀家不是没有察觉,只是大抵是在这皇城里待得久了,便变得麻木冷漠起来,对于不会损及自己的事,也懒得去过问,才让他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   “周济桓这些年或许帮了母后不少忙,但他做下的错事也怪不得母后头上,”齐子元开口道,“很多事看起来是为了母后又甚至为了朕,但归根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而已。”   “他的野心……曾几何时,他的心愿其实是周游大梁,最后寻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终老,”周太后拨弄佛珠的动作微顿,目光有些飘散,“奈何生在这世家,人便不能再做自己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是在说周济桓,却又好像是在说自己。   齐子元听得心中难受,起身半蹲在周太后跟前,仰头看着她的眼睛:“那母后当日的心愿是什么?”   “当日的心愿?……时日太久了,哀家记不清了,”周太后偏着头思考了一会,而后摇了摇头,垂下目光看着齐子元,“现在的话,哀家只希望皇儿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就这些吗?”齐子元抿了抿唇,“我以为您会希望我成为一个好皇帝。”   “其实哀家从一开始就清楚,你并不想做这个皇帝,但当时朝局混乱,你若不来做,换了别人也容不得我们母子,也只好硬着头皮将你送到了这个位置,”周太后伸手轻轻摸了摸齐子元的头发,语气温柔,“起初的时候自然是希望你能独揽大权,掌控朝局。可时日久了,尤其经历了其后的种种波澜,哀家倒是宁愿当日不曾把你召回皇城。”   “但儿臣毕竟是回来了,还坐在了这皇位上,”齐子元缓缓道,“所以母后不用担心,也不用后悔,儿臣能保护好自己,更能护好您。”   “哀家知道,”周太后轻轻点头,“能走到今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挑开了心结,齐子元从心底松了口气,再面对周太后时自然了许多,母子间又恢复了往日的融洽,一路说说笑笑的,让前往净尘寺的这段路程轻松了许多。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陈敬的声音立时从车外响起:“陛下,太后,净尘寺到了。”   齐子元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发现马车是停在了山门外,不由回头朝周太后看了一眼,对方立刻明白了他的担忧,轻轻笑了一声:“既是来拜佛,便该诚心一些,多走几步路而已,哀家也不至于就受不了。”   “那儿臣陪着您慢慢走。”   齐子元说完,先下了马车,而后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周太后扶了下来。   齐让已经候在了山门外,瞧见齐子元二人下了马车,他向前迎了几步,目光在齐子元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才偏转视线,朝着周太后施了一礼:“见过母后。”   “今日只我母子三人,阿让不必如此多礼,”周太后微微颔首,一如以往面对齐让时那般温和,“这么热的天气,哀家本想着让你在行宫好好休养,却没想到你还专程赶过来这趟。”   “今日是母后生辰,身为人子儿臣也该尽尽孝心,况且当下这个时候,儿臣若是不来,岂不是让人误会儿臣与陛下间起了什么嫌隙?”齐让说着话,目光转到了齐子元身上,“多日未见,陛下的伤可好些了?”   虽然是关心的话,语气却是淡淡的,面上也不见什么表情,隐隐的似乎还带了几分不耐。   已经许久没从齐让口中听见这样疏离又冷漠的称呼,齐子元不由怔了一下,迎上那双熟悉的眼睛才又回过神来,将涌上心头的几多情绪勉强压了下去,微微扬了一下唇,笑意却不达眼底,客气地开口:“有劳皇兄记挂,朕已经好多了。”   “我也觉得是,”齐让似笑非笑,轻轻哼了一声,语带嘲讽,“陛下不顾劳顿返回都城连夜便召见了孙朝,想来伤处是没什么影响的。”   “今日是母后的生辰,”齐子元微抬眼,毫不逃避地迎上齐让的视线,“皇兄若是想讨论朝务,不如等过了今日?”   “我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要过问朝政的意思,陛下不用放在心上,”齐让说着话,微微侧身,朝着周太后示意,“眼见太阳越升越高,母后还是先进殿奉香吧。”   周太后抬眸看了他一眼,又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齐子元,而后才点了点头,扶着侍女的手臂先行向前走去,留下他们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皇兄不走吗?”眼见周太后已经进了山门,齐子元才又开了口,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齐让,却不能再说更多的话。   齐让没接话,目光落在齐子元右臂上,而后朝陈敬瞥了一眼,见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后,才终于道:“陛下也请吧。”   这净尘寺并不算大,但因为整间寺是沿着地势修在了山上,四下里绿树环绕,空气清新,竟是难得的好景致。   齐子元一路向前走着,听着四下里清脆的鸟叫,忍不住想起了只住了几日的龙首山,而后不自觉地就看向了几步之外的齐让。   安静地向前走着的齐让似有所查,脚步微顿回过头来,而后就迎上了齐子元的目光。   四目相对之间,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好像袒露了无数的心事。   齐子元收回视线,看着脚下的石阶,在心底忍不住自嘲——明知道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下,为了先前好不容易设下的饵也是不能太过亲近的,面对这样陌生的齐让,却还是难免从心底生起了几分委屈。   不过是几日的工夫,竟起了这么多黏黏腻腻的情绪,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胡思乱想间,注意力便也不怎么集中,虽然看着脚下,却还是一不小心踩空了,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微凉的手抓住了齐子元的手腕,在他站稳之后又迅速地松开。   “陛下纵是有再多的心事,”齐让微微蹙眉,语气依然是淡淡的,仿佛嫌弃至极,“也该当心脚下才是。”   腕间似乎还残留着微凉的触觉,齐子元不怎么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多谢皇兄关心。”   齐让扫了他一眼,没再接话,回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负在身后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给上好的衣料留下了鲜明的褶皱。   “陛下,”见齐子元还站在原地,陈敬低头朝他脚下看去,“您的脚踝没事吧?”   “没事,”齐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吐出,“母后要到主殿了,我们快些走吧。”   看着他走了几步,确实没见有什么不适,陈敬这才放下心来,快步跟了上去。 第九十三章   作为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当代大学生,齐子元自然是不信神佛的,算上穿越前的十八年,到寺庙里奉香也是人生中的头一次,却在迈进殿门的那一瞬不自觉的被四下里安静到有些沉重的气氛所感染,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极难用言语能形容的了的画面,不管是高大威严的佛像,又或者是缭绕的香雾,还有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回荡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木鱼声,都给齐子元这个无神论者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有那么一瞬,他突然就能够理解,为何有人会寄希望于这些冷冰冰的佛像,尤其是当他抬起头凝视着那栩栩如生的佛像时,竟真的从那双本该无神的眼底看出了一丝悲悯。   也难怪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尊贵如周太后也还是要不辞辛劳地到这山林间奉上一炷香。   虽然没有许多繁琐的流程,但为了保证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几个人的安危,宿卫早早地将净尘寺上下肃清了一遍,屏退了无关人员,只留下一位年迈的僧人守在佛像前,全程陪着三人献香祈愿。   怀揣着好奇和敬畏,齐子元在那僧人的引导下献了香,而后跪在了佛像前正中的软垫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别人跪拜神佛皆是心中有所求,可他跪在这里,却只想享受在这一刻难得的安宁。心念微动,他缓缓睁开眼,微仰头凝视着高高在上的佛像,许久之后,才慢慢躬下身子叩了首。   齐子元素来是个乐天知命的,所以也没有什么想为自己求的,但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也难免想要试上一试,于是思来想去到最后,终还是闭上了眼睛,在心中悄悄地许愿——若这天地间真的有神佛,就希望可以保佑同在殿中的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最重要的那两个人此生平安康健,顺遂无虞。   一个十分简短的愿望,齐子元却思索了良久,等他再睁开眼,身边的二人已经尽悉起身,左手边周太后正仰着头看着佛像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右手边的齐让……   殿内光线昏暗,齐子元却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道齐让信不信神佛,但在这样的场景下,人的反应是做不得假的吧,虽然有诸多不得已,这人的注意力却还是放在了自己身上……先前从心底涌起的委屈突然间就消散了个干净。   相处的模式或许是要改变的,但齐让还是记忆里的齐让,这点是不会变的。   齐子元微垂眼帘,将眼底的笑意掩藏,扶着陈敬的手臂慢慢站直身体,朝站在佛像前的僧人轻轻点了点头,而后看向仍立于佛像前的周太后:“母后,已让人提前备下了斋饭,现在过去吗?”   周太后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回身,反而是向前走了两步,摘下那条一直戴在手腕上的翡翠佛珠,放在了香案上。   齐子元微怔,低低开口唤了她一声,却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   因着对周济桓的憎恶,齐子元自然是不愿意周太后再与他有丝毫的关联的,但眼瞧着她的举动,却不由自主地担忧。   “既是在这里开光,便让它归于这里吧,”周太后久久地看着那佛珠,许久之后才终于回过身,朝着齐子元露出一个格外温柔的笑容,“去吃斋饭吧。”   齐子元朝香案上看了一眼,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上前扶住了周太后的手臂:“好。”   上一次母子三人一起用膳还是除夕夜,时隔大半年的时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也换了地点,但再坐在一起的时候,却还是似曾相识的氛围。   其实周太后对齐让的忌惮和防备早已在这大半年里齐子的成长中逐渐地消散,但相差不过十余岁的继母子关系注定了让他们没办法像亲生母子一样亲近,纵使再无恶意,也只能勉强维持着皇家的周全和体面——若是早些时候,和二人关系都发生了突飞猛进变化的齐子元还能在中间调节一下气氛,偏偏按照当下的境况,他和齐让也不好有太多的互动。   于是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除了一些故意而为之的关切,多余的话都没说上几句。所幸的是这顿斋饭远远超过了齐子元的期待,清淡简单的菜式也能做得色香味俱佳,倒让本打算为了周太后随意将就几口的他吃的心满意足。   因为没有过多的交流,一顿饭吃完也不过刚过午时,因着其后没有宴筵,也不急着赶回皇城,时间充裕不说,又顾及到周太后的身体,齐子元便做了决定,在净尘寺暂歇一阵再动身回皇城。   说是要暂歇,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几日休养的太好,明明天不亮就起床,一路折腾了这小半日,齐子元却没有丁点睡意,贴心地将周太后送进了歇息的寮房后,便带着陈敬和一众随侍护卫,百无聊赖地在寺里转了起来。   正午的阳光正耀眼,孜孜不倦地炙烤着大地,山间虽然凉爽,走了一会,齐子元前额还是沁出了汗,身上的衣料也逐渐的被汗水浸湿。   陈敬素来细心,眼见他如此,便放慢了脚步想着找一处能遮阴的地方歇息,而后就瞧见了不远处树林间的凉亭,还有安坐在其中的齐让。   “陛下……”陈敬脚步微顿,下意识朝身后看了看,才小声提醒道,“太上皇在里面。”   “朕知道,”齐子元说着话,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视线看向陈敬,声音微扬,“怎么,皇兄在的地方,朕就去不得吗?”   陈敬连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陛下愿意,想去哪里都是可以的。”   “那朕今日就要去这座亭子,”齐子元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敬一眼,“你们都在这儿等着,不要打扰朕。”   陈敬立时应了声:“是!”   倒不是对身边的内侍和近卫不信任,只是这偌大的净尘寺里未必就没混进几个有心之人,因而一路进到那凉亭里,齐子元都绷着一张脸,直到确定四下里再没旁人能听见自己说话,才悄悄地舒了口气,低低开口:“皇兄……”   “怎么没去休息,”齐让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若离得近了,就可以从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底看见分明的关切,他端坐在石凳上,抬眼将齐子元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声音放得极轻,“脚踝没事吧?”   “脚踝?”齐子元愣了一下才想起奉香前自己踩空的事,连忙回道,“没事,就是当时分了心不小心踩空了,还好有皇兄在。”   “其实当时我也有分心,”齐让弯了眼睛,“还好是分到了你身上。”   纵使有很多事已经是心知肚明的,蓦地从齐让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齐子元还是不由睁大了眼睛,语气里是分明的难以置信:“皇兄?”   “我就是有些不太习惯,”齐让自嘲一般笑了一声,朝着对面的石凳抬了抬下颌,“难得寻了机会,坐一会,好好说会话。”   “好,”齐子元依言坐了下来,朝四下里看了一圈,才又将目光转回到齐让身上,“皇兄好像瘦了。”   “才几日,”齐让弯了眼睛,目光几乎是凝在齐子元脸上,“哪就瘦得那么快?”   “才几日吗?”齐子元撇了撇嘴,语气里带了惆怅,“就是快马加鞭的赶路,孙朝也得还有几日才能到北关……也不知道布完这盘棋还要多久?”   “是要费些时日,”齐让轻声道,“但若最后的结果是好的,这一切便都值得。”   齐子元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到底是场景不合适,即使知道四下里无人能听见,除了简单的关心,一时也再说不出别的什么话,安静地对坐了一会后,终是齐让率先开了口:“也差不多了,再坐下去该惹人怀疑了。”   “嗯,”齐子元应了声,却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眼巴巴地看着齐让,“皇兄今日一起回皇城吧?”   “嗯,戏既然开幕了,总要参与进去,”齐让缓缓道,“维桢也会一并回去,若有什么事,可以找牢靠的人传信给他,反正他时不时的会带许戎在皇城里闲逛。”   “好,”齐子元点了点头,终于站起身来,“那我先走了。”   齐让微抬眼,安静地看着他:“照顾好身体。”   “皇兄也是。”   齐子元说着话,深深地吸了口气,衣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向凉亭外走去。   眼瞧着齐子元走来,陈敬立时迎上前来,却迎面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不由停下脚步,微躬身道:“陛下,太后已经休息好了。”   齐子元沉着一张脸,语气淡淡的:“既然母后休息好了,那便回去吧。”   “是,”陈敬应声过后,朝着树林间的凉亭看了一眼,“那太上皇……”   “你还怕皇兄找不到回皇城的路?”齐子元轻轻哼了一声,“皇兄的事,我们还是少操心的好。”   陈敬微低着头,连连应声:“是,陛下。” 第九十四章   申时刚过,太阳向下落了些许,却依然是明晃晃的晒得人睁不开眼。   一路将周太后送回了慈安殿,又陪着说了会话,眼见她因为天气炎热和来回的劳顿而生起了倦意,齐子元送出了事先准备的生辰礼,主动告辞回了仁明殿。   皇城里依旧是炎热的,不过是从慈安殿到仁明殿这一段短短的距离,身上簇新的袍衫被汗水浸了个通透,因而一进门齐子元就坐到了冰鉴前,拿出了一直冰在里面的乌梅汤,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   微凉酸甜的乌梅汤顺着喉管一路向下,驱散了萦绕在身上的暑气,让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幸好还有这冰鉴,不然真不知道这夏日要怎么过。”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半盏乌梅汤,齐子元终于稍稍活过来些许,一边脱身上的外袍,一边朝着陈敬问道,“今天的奏章多吗?”   “回陛下,和昨日差不多,”陈敬朝着殿内的其他内侍挥了挥手,看着他们都下去之后,才又放低了声音道,“陛下派去寻人的近卫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齐子元动作微顿,视线从陈敬脸上扫过,心下了然,“没找到人?”   “也算是找到了,就是……”陈敬犹豫了一下,迎着齐子元皱起的眉头,小心回道,“人现在在江公子那儿。”   “江公子……江维桢?”齐子元抓着袖口的手慢慢捏紧,直至手背上泛起了青筋,才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果然是这样。”   陈敬回身替齐子元拿了件外衫,闻言不由迟疑:“陛下?”   “没事儿,”齐子元将脱下的外袍随手放在一旁,接过陈敬手里的外衫,一边穿一边道,“虽然有一瞬的意外,但仔细想想,这样才合理,不是吗?”   “这样?”陈敬摇了摇头,“奴婢愚笨,没懂得陛下的意思。”   “以后会知道的,”齐子元慢慢地系好衣带,起身走到书案前,顺手拿了张纸,“这会天气热,傍晚稍凉快一点江公子应该会带着阿咬去御花园玩,找个牢靠的人把这张字条给他送过去,切记不要让任何人察觉,包括阿咬。”   陈敬不明所以,却也不多问,一边研墨一边应了声:“陛下放心,待会奴婢亲自去办。”   “你亲自去办,朕自然是放心的。”   齐子元说着话,提笔蘸墨,在纸上缓缓落下一行小字。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暮色降临,皇城里又陷入了惯有的沉寂。   没有了太阳的炙烤,也并没有凉快多少,暖阁内大敞着窗子也感受不到丁点的风,陈敬只好让人将冰鉴挪得离书案更近了些许,好让一直潜心批阅奏章的齐子元能够感受到更多的凉意。   “人啊,放松久了总要还回去,”齐子元甩了甩手腕,瞥了一眼书案旁堆积的奏章,“一日一日地看着还不觉得有多少,攒到这一起恍惚又回到了先前熬夜抄书的时候。”   “陛下的伤口还没完全好,先前太上皇不也说挑些紧要的朝务处理就是,”陈敬劝慰道,“今日天不亮就起了又没午睡,陛下看一会就早些休息吧。”   “再不紧要也总要处理完,伤口虽然没完全好,也不怎么妨事了,”齐子元说着话,抬头朝正对面大敞的窗子看了一眼,“长夜漫漫,正好找点事做。”   陈敬刚要开口,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下意识抬眼望去,正瞧见一个人影从窗子翻了进来,凭空出现在暖阁内。   “你……”看清这人的脸,陈敬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将到了嘴边的惊呼咽了回去,“江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问我还不如问问你家陛下,”江维桢说着话,扒着窗子向外看了一眼,而后长舒了一口气,转向安坐在书案前的齐子元,“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为了避过巡夜的宿卫和守在门外的近卫可费了不小的力气。”   “辛苦,”齐子元弯了眼睛,转眸看向陈敬,“我有事和江公子说,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能靠近暖阁。”   陈敬立时会意,躬身施了一礼后,匆匆忙忙退了下去,从外面关上了暖阁的门。   “看这架势陛下应该是有十分紧要的事要说了,”江维桢看了一眼紧闭的门,轻轻挑眉,“我还真想不到有什么事是要连阿让都瞒着的。”   “皇兄他……”齐子元放下手里的奏章,给江维桢倒了盏茶,看着他在对面坐了下来,才开口道,“没察觉吧?”   “我专门寻着他哄小不点睡觉的这会出来的,就算他起来不见我,也只会觉得我是跑到哪纳凉去了,”江维桢接过茶盏,浅浅喝了一口,“我保证不会让阿让知道,现下可以说是什么事儿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紧要的事,”齐子元给自己也倒了盏茶,语气和缓,“就是想问问,江公子安置周济桓府里那位妇人,是不是帮皇兄做的?”   “我专门把人安置在了和江家无关的地方,自己甚至都没露面,”江维桢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怎么……”   “我没派人监视你或者江家的任何人,”齐子元缓缓道,“只是刚好我也要找那位妇人。”   “我听说那妇人在周府只管周济桓的饮食起居和琐碎家事,对他做下的那些事一无所知,不然京兆府也不会将人放了,”江维桢不由奇怪起来,“你跟阿让怎么都盯上了她?”   齐子元微抿唇,凝眸看着他:“皇兄没有告诉你缘由?”   “阿让素有分寸,他不主动提的事我也从来不多过问,”江维桢摩挲着手里的杯盏,垂着眼帘想了想,“那说吧,那妇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公子应该知道,那妇人在进周济桓府里之前曾是我母后的贴身侍女,”齐子元捏了捏手指,缓缓开了口,“她是周府的家生子,和我母后一起长大,后来又跟着一起进了皇城,十多年来一直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忠心不二。”   “这我当然知道,我还听说她在周府的时候就心悦周济桓,所以后来太后才做主让她进了周济桓府里,”江维桢说到这儿微微顿了顿,“所以这事儿和太后有关?”   “确切来说,是和我有关。”齐子元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周济桓临死前,大抵是为了给我找些不痛快,所以说了一件经年的秘密,他说……当年母后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却生下了一个死胎,当时父皇正在外巡视皇陵,所以周家人便从外面抱了一个才出生的婴儿,换掉了那个死胎。”   迎着江维桢惊讶的目光,他露出了一点笑容,一字一句缓缓将最后一句话说完:“那个婴儿就是我。”   “所以你……”蓦地知道这么一个皇家密辛,江维桢张着嘴,好半天才找回一点思绪,“那阿让他……”   “当年知情的除了几个周家人,就是在场的稳婆和我母后的贴身侍女,甚至连我母后都不知道她唯一的血脉其实根本就没来到这个世上,”齐子元垂下眼眸,低低叹了口气,“我事后让人查过,当年的稳婆早已被周济桓灭了口,除了周家人那个妇人就是现今唯一的知情人,所以,皇兄该是一早便知道我的身世,才想把那妇人掌控在自己手中。”   江维桢脑子还是乱的,打量着齐子元的神情下意识想要替齐让解释:“十多年前的事,阿让怎么可能知道,他找那个妇人说不定是为了别的事,比如周济桓……”   “你刚刚不也说那妇人对周济桓所为一无所知,”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多了几分感慨,“其实我一直知道皇兄没有急于拿回皇位是为了朝局安稳,让我好奇的是,他怎么就敢笃定解决北奚这个心腹大患后还能拿回皇位,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他手中一早就有了筹码,不管何时只要曝出我的身世,这皇位就要理所应当回到他那里。”   “阿让他……我不知道他是何时知道的这件事,早先他或许有过这样的打算,但现在……”江维桢抿了抿唇,抬眼看向齐子元,“这大半年的时间,我一直在他身边,他一日日的变化也都看在眼里,他与你相处时的关心都是真心实意的,没有一点作伪。”   “我知道,也确信皇兄他不会害我,甚至偶尔能感觉到在皇位与我之间,他越来越多的挣扎,”齐子元说着话,手指轻轻点了点书案上的奏章,“皇兄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从小就把延绵大梁的江山社稷当成了自己的责任,登基之后更是殚精竭虑没有一日懈怠,他就是天生的皇帝,这位置本来就是他的,待眼下的问题解决,也该还给他的。”   “……你倒是懂他,他确确实实一直在为大梁的江山活着,”江维桢沉默了一瞬,又忍不住问道,“把皇位还给他……那你呢?”   “江公子又不是没听说过我在乾州时的名声,一个从小到大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人,怎么配当这天下的主人。更别提我根本就不是先帝血脉,要再占着这位置,齐家的列祖列宗早晚有一日要被气到从皇陵里爬出来,”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我对这皇位从来就没什么执念,实在是当日局势紧迫,母后不得已才把我从乾州叫了回来。起初的时候,我其实只是想保住自己这条小命,但后来发现自己占的这个位置实在紧要,一言一行关系着天下百姓,才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竭尽自己所能,可还是出了不少纰漏,还搭上了无辜人的性命……我这大半年其实累得很,因为坐在那皇位上就再不能做自己了,要是当日有的选,我更想和江姑娘一样,找一个北关那样的地方,天高地阔无拘无束地活。”   话说到最后,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低低感慨道:“你看这皇城,看似华贵无比,到了晚上连颗星星都看不见,没意思的紧。”   “这皇城确实没意思的很,”江维桢也跟着起身,站在他身边顺着朝窗外看去,“我从小就不喜欢到皇城来,别人看着阿让天潢贵胄尊贵无比,我瞧见的只有看不完的书,处理不完的朝务,还有各怀鬼胎的文武朝臣。他在位十多年,为了这江山尽心竭力,也没见享到什么福,到最后还差点连小命都搭上……其实他当日醒来的时候,我提议过要带他一起回北关,但是他说,这天下是他亲手从先帝手里接过来的,他才是它名正言顺的主人。”   “这天底下确实再没有人比皇兄更名正言顺了……他在意这个位置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唯我独尊的荣耀,或者是唾手可得的权势,他想要的是,大梁江山永固,百姓长宁,”齐子元回转视线,看着暖阁上堆着的奏章,“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个皇城,也觉得那位置无趣的很,但既然那是他想要的,我想让他如愿。”   江维桢靠在窗上,回过视线看着他:“既然这样,你怎么不和阿让推心置腹地谈一谈,要是听见你刚刚那番话,他会少许多纠结。”   “会谈的,但不是现在,”齐子元道,“把皇位还给皇兄之前,我还要做件事情。”   “所以你叫我来的目的其实在这儿?”江维桢略沉吟,“说吧,什么事儿?”   齐子元回到书案前,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而后才缓缓道:“我要动周家。”   “哪个周家?周济桓已经死了,你不会是要对周潜下手吧?”江维桢看着齐子元,迟疑道,“是因为阿让?”   “是,”齐子元点头,“虽然还没有明显的证据,但我可以确认,当初指使行宫的内侍给皇兄下毒的幕后指使应该就是周潜。”   “……其实我当初也曾怀疑过,毕竟自从他执意提拔宋清他们,并且推行新政,与世家之间的矛盾便愈发不可调和,周家是世家中的大族,除掉阿让将你送上皇位,获益最大的就是他们。”江维桢说着话,眉头皱了起来,“周家盘桓数代,和其他世家之间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纵使查到了确凿的罪证,想要将其覆灭,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知道,连皇兄在位时面对这些世家,也只能是先提拔寒门逐步削弱他们的势力,我也没想过仅凭自己这点本事,就颠覆得了周家,”齐子元放下茶盏,看向江维桢,“我只想让罪魁祸首伏法,让周家再不能威胁到皇兄。”   “你……”江维桢走到书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小皇帝,语气诚恳,“其实阿让未必就对付不了周家,你反正都要退位了,又何必给自己惹下这么个麻烦?”   “皇兄当然对付得了周家,只是有些事由我来做更合适一些,皇兄和世家本就矛盾重重,纵使周潜谋害国君在先,贸然对周家动手,也还是会引起其他家的警惕,觉得他是借题发挥想要打压世家,”齐子元缓缓道,“周家是我名义上的母族,若由我来动手,摆出铁证,目的就显得纯粹的多。其实世家之间关系紧密却并不齐心,行事素来以自己利益为主,即使是周家内部也各有各的心思……我对周家发难的时候,由皇兄出面给其他家分一点甜头以作拉拢,再坐回皇位的时候也就不会再有什么阻碍了。”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直接找阿让联手,”江维桢叹了口气,“还是你其实知道,此事有诸多隐患阿让必然不会同意。”   齐子元笑了一下,没有否认,他微抬头,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维桢,“我其实也犹豫过,但除了江公子,我再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对皇兄绝无二心。”   江维桢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说说吧,都想让我做些什么。” 第九十五章   等江维桢终于回到永安殿的时候,已经过了亥时,齐让却还未休息,正端坐在书案前,守着盏昏黄的灯埋头不知在写什么。   听见门口传来的声响,他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这么晚才回来,去哪了?”   或许是心虚,四下里明明是昏暗一片,江维桢却总觉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探寻,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看了个透。   仔细想想倒也正常,毕竟从小到大自己在齐让面前都宛若一张白纸,没有过一丝一毫地欺瞒,现下却背着他和齐子元暗中勾结——虽然本意是好的。   “这皇城里太热了,趁着天黑没太阳,去御花园纳了会凉,谁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江维桢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转移话题道,“小不点睡了?”   “你走没多久就睡着了,”齐让收回视线,注意力又转回到书案上,“今天怎么样?”   江维桢正要去逗弄一旁架子上的小白,闻言动作一顿,扭过视线看向齐让,反问道:“什么怎么样?”   “你白日不是回了江家,”齐让抬起头,目光凝在江维桢脸上,“府里怎么样?”   “……你问府里啊,”江维桢轻咳了一声,一边摸着小白的顶冠一边回道,“和你预料的差不多,隔壁的几位叔父、父亲之前在军中的旧友还有朝中和江家有姻亲的几家都想了办法来打探消息,有的还表示只要我点头,他们可以联合起来在早朝的时候给小皇帝施点压,我一一都回了话,说是等到父亲的消息再做决定。”   “外祖那边差不多也该收到消息了,”齐让提笔蘸了蘸墨,“等孙朝到了北关,就可以开始给北奚布局了。”   “北奚那边有父亲在自然不用担心,”江维桢回过视线,看向齐让,“许励那边,你准备怎么办?”   “许励虽为上将军,掌宫禁宿卫,实际并没多少掌兵的经验。”齐让缓缓道,“等他确信北奚在边关真的得手,朝中守备空虚,就会主动动手,我们只要张开网等着就是。”   “整个宿卫府加起来也不过千余人,许励能驱使动的不超过一半,其中还有不少是世家送进去养身体的,”江维桢轻轻哼了一声,“许励不会以为就凭着这点人手,就能逼宫谋反了?”   “平日里自然不能,但若真的北奚大军压境,朝中这些人自顾不暇的时候,或许还真能得手,”齐让说着话,轻轻笑了一声,“就是得手之后,能在那个位置待多久,就不好说了。”   “这倒是,北奚人狼子野心,若真的得了机会,怎么可能就甘心北关那一点地方,”眼看着小白被自己逗弄的不太耐烦,江维桢终于收了手,在齐让对面坐了下来,“许励也不知道是胆子太大还是太蠢,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几日他应该就会开始动作,让我们的人盯仔细了,看看朝中是不是还有人与他有勾结,”齐让一边写字一边道,“只掌握动向就可以,不管做什么都不用去干涉。”   “明白,”江维桢应了声,探头朝齐让的纸上看了一眼,“都这会了写什么呢,先前小皇帝可是专门嘱咐过我,让多盯着点,怕你天天废寝忘食的熬坏了身体也伤了眼睛。”   “眼前摆着这么多事情,他还记得这种小事儿,”提到齐子元,齐让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唇边漾出了笑意,“给太傅的信,抓紧写完,好让人趁着夜色送出去。”   “太傅?”江维桢不由奇怪,“怎么突然想着给他写信了?”   “北关有外祖在,我自然放心,而朝中……这些根基深厚的世家若不能一朝铲除,总要拉拢几个,不指望他们能够相助,最起码别坏了我的事,”齐让说着话,终于落了笔,“我与太傅之间虽然有诸多的分歧过往也有不少嫌隙,但最起码能确定,他是一心为着大梁好的。”   这倒是跟齐子元的打算不谋而合,奈何这话现在不能说出口,江维桢便只点了点头:“我待会亲自去送……就说府里有事,这个时辰出皇城才不会惹人怀疑。”   “嗯,”齐让拿起刚写好的信检查了一遍,才装进信封里递给了江维桢,“辛苦了。”   “你我之间还说这个,”江维桢接了信,顺势收进怀里,撑着书案站起身来,刚要走,又突然看向齐让,“对了阿让,你让我安置的那个妇人……”   齐让抬眼看他,昏黄的光线下,眼底的困惑清晰可见:“怎么?”   “也没什么,就是……”江维桢顿了顿,“因为时间太匆忙,她现下住的那间院子狭小的很,又在瓦舍附近,四周不太消停,所以我想着要不要再重新找个宽敞点的地方?”   “不用折腾了,那样的地方才不会惹人怀疑,”齐让道,“她在都城里也住不了几日,等这阵过去,再替她换个身份,而后送去北关。”   “送去北关?”江维桢睁大了眼睛,“你费了这么大劲来安置她,还专门派了人来守着,我以为是有什么紧要的用途,最后却是要送到北关去?”   “她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齐让缓缓道,“却也不想她落到别人手里。”   “你……”江维桢垂下眼眸瞪着齐让,好半天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去送信吧,”齐让安静地回视他,“路上当心点。”   “知道,”江维桢理了理衣摆上的褶皱,“信写完了你也早些休息,不然我就让人去告诉小皇帝。”   “你什么时候和他那么好了,”齐让轻轻笑了一声,也慢慢站起身来,“我这就去休息,总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江维桢说着话,朝他摆了摆手,“走了,明早和阿瞳吃完早饭再回来。”   “嗯。”   齐让应了一声,看着他出了殿门,消失在夜色里,才终于收回视线,转身去洗漱。   接下来的日子朝中的局势一如齐让所料,文武百官虽然各有各的心思,暗中在做着各样的打算,表面上还是能恪守本分、各司其职,总体上相安无事。   直到孙朝一路长途跋涉终于抵达北关,消息也陆续传回了都城。   最初几日,孙朝只探查了齐培等人流放之地,在经了江深同意后以失职为由惩治了几个小吏,顺带接手了刑讼之事,没几日,将近五年的案宗翻阅了一遍,孙朝的注意力又转向了当地的财赋和民政,上上下下的查问过一遍,最后干脆开始插手军中的事务。   朝中持续了多日的安宁终于被打破。   首先提出异议的是兵部尚书李延,他先是几次三番的上书给齐子元,没得到回应后又求见了两次,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在终于恢复的早朝上开了口。   “陛下,孙朝不过一介书生,审案判案或许有些经验,对军中之事却是一窍不通,”李延站在队首,声音朗朗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北关位置特殊,关系到我大梁西北安危,岂能容他如此胡闹?”   多日未曾早朝,蓦地又面临这样的局势,齐子元多少有点不适应,他半靠在龙椅上,眼帘微垂,神情恹恹地打了个呵欠,才终于开了口:“朕知道北关位置特殊,正如此,才派了孙朝过去替朕察治奸宄,没想到了李尚书口中反而成了胡闹,这么说来,倒是朕的不是了。那朕倒要问问李尚书,这北关连个流放之人都看不住,还让其拿着路引来到都城刺杀朕,这都不该整治一番……还是李尚书觉得,那并不是失职,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臣并无此意,齐培一事北关却有失职,”李延一滞,连忙回道,“只是北关事务繁琐,又因为身处要塞,事关西北安危,素以军中之事为主,对于其他事务难免有纰漏,但请陛下念在北关多年平稳无虞多加宽宥。”   “朕自然宽宥得了,”齐子元托着下颌,语气诚恳,“所以朕派孙朝过去,不也是想替他们分担一二吗?”   “臣知道陛下本意自是为了北关好,只是……”李延顿了顿,“孙朝到底只是一人,若事事都要过问也难免分身乏术,这样岂不是辜负了陛下的良苦用心?”   “李尚书这么说,也有道理,”齐子元点了点头,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地敲了两下,而后道,“朕年少,对边关的戍务并不了解,还是这次孙朝去了才知道北关的军务、政务还有民务累积在一起这么繁重,倒是辛苦了江老将军多年来一直以一己之力来负担。”   李延隐隐地生起一丝不好的预感,还没开口,就听见齐子元继续道:“既如此,就以中郎将郑云睿为转运使,即日赶赴北关,与安抚使孙朝、镇将军江源分管北关民务、政务及军务,至于定国公江深,多年来劳苦功高,晋为尚书令,授上柱国,待其回朝后,再加封赏。” 第九十六章   话音落下先是一片沉寂,跟着就是回过神后的哗然。   在场的文武群臣都是聪明人,自然清楚齐子元之所以遣孙朝前去北关就是为了打压江家,却没想到他会用这种办法——   尚书令也好,上柱国也罢,听起来是封赏,却等于是要用这两个没有实权的名头将江深召回都城,夺了他手里的兵权。虽然看似公正地留了其族弟在北关,但江源到底只是个镇将军,不管是统兵的能力还是在军中的威信都是及不上江深的,更何况还有凭空多出的转运使和安抚使,必然会从各方面对其进行牵制,直至彻底瓦解江家对北关的掌控。   明升暗降,遣使分权,其实算得上是聪明的办法,但用来对付光是凭名号就足以威慑包括北奚在内的西域诸国的江深……   江深或许可以离开北关,但若北关真的没了江深,西北近十年的安宁还能延续吗?   齐子元半靠在龙椅上,宛若听不见阶下的哗然,似笑非笑地将每个人的神情都收入眼底,最后看向了队列中的郑云睿:“中郎将对朕的旨意有异议?”   “臣……”郑云睿回过神来,立刻摇了摇头,刚迈出队列准备接旨,就被站在正前的李延打断。   “陛下,定国公镇守北关多年,在西北诸地都甚有威望,贸然将其召回都城,极有可能动摇军心,于边关安危不利,”李延仰起头,看着龙椅上的齐子元,朗声请道,“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收回成命。”   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李延这话是在场许多人的心里话,只是在当下这样的场景以这么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多少有些冒失——纵使成日里笑吟吟的看起来十分好脾气,但坐在那龙椅上的到底是执掌生杀的天下之主。   果不其然,听完李延的话,齐子元面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他坐直身子,微眯起眼睛看了李延一会,轻轻哼了一声:“李尚书这话倒是有意思,是你说北关身处要塞事务繁重要朕宽宥他们的疏漏,朕不仅宽宥了,还专门派了人前去分担,又感念江深多年来驻守北关劳苦功高,以他为尚书令,统领百官,你却又要朕收回成命。朕倒是奇怪,朕身为一国之君,怎么就不能安排北关的事务?还是说在朕不知道的时候,北关早就改姓了江,驻守边关的数万将士效忠的也不是朕,而是他江深?”   “臣绝无此意!”李延一怔,立时跪倒在地,连声回道,“臣可以以性命作保,江家在北关驻守多年,对大梁忠心不二,未曾有过半点私心!”   “朕先前倒不知道李尚书和江家这么亲近,不惜拿性命来替他们作保,”齐子元说着话,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阶前的李延,“那又有谁来替你作保呢?”   “臣……”   “差不多可以了,李延,你是兵部尚书,又不是御史,”李延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完就被齐子元摆手打断,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龙椅的扶手,声音低沉,带着从未有过的威压,“朕身为一国之君,做决断时还要先问过你才行吗?”   李延迟疑了一瞬,整个伏在地上:“臣不敢!”   “我看你敢的很,朕只是在非战之时调度一下北关的人手,到了你嘴里都快成了残害忠良识人不清的昏君了!”齐子元慢慢坐回龙椅上,垂下眼帘思考了一会,“李延冒犯天威,妄议朝政,贬为员外郎,另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而后抬眼从阶下神色各异的朝臣脸上一一扫过,语气和缓,“对于朕刚刚的决定,众卿还有异议吗?”   异议自然还是有的,只是在当下这种场合,再看看还跪在阶下的李延,再开口也没有意义。   于是短暂的沉默后,回答齐子元的是齐齐的回应:“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齐子元紧皱的眉头终于舒缓开来,面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朝着郑云睿抬了抬下颌:“还不接旨?”   郑云睿这才终于得了机会,立时跪地谢恩:“臣谨遵圣喻。”   “早这样不就好了,白白浪费这么多工夫,”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天气热得很,今日就到这儿,退朝吧。”   说完,也不等回应,自顾其身沿着御阶一路向下,走过还伏在地上的李延身边的时候,脚步微顿:“朕今日处置,你可还有不服?”   李延闭了闭眼,哽着喉头一字一顿回道:“臣心悦诚服。”   “那就好,”齐子元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兵部事务繁琐,朕也是给你个机会休息一下,也正好趁着这段时间想想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的臣子。”   说完,他一甩衣摆,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齐子元在早朝上斥责并惩治兵部尚书李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前朝后宫,最后合着新鲜出炉的旨意一起传到了北关。   非战之时,一国之君调任官员本就是理所应当,更何况齐子元又是封尚书令又是授上柱国,表面功夫做得十足,纵使明眼人都瞧得出这调任背后的打算,江家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了旨——不然就是坐实了自己拥兵自重,心怀叵测。   圣旨虽然接了,北关的波澜却只是刚刚开始。   先是一向身强体壮的江深还没等交接手中的事务就突然生了病,没几日接手主持军务的江源失足坠马受了重伤,于是,没有任何的过度,北关的包括军务在内的大小事务尽悉落在了安抚使孙朝和转运使郑云睿头上。   明面上看起来,这正好遂了齐子元的意,但很显然的是,没有江家人的配合,仅凭在北关待了不过月余极少接触军务的孙朝和刚刚长途跋涉抵达的郑云睿根本就掌控不了北关境内这几万大军。   纵使没有遭到明面上的反对,从练兵到布防再到粮草,大大小小的问题逐渐显露出来,很快就传到了深受江家威慑多年的西域诸国耳中。   没过多久,一道加急军报抵达都城,北奚联合西域诸国组成盟军,直入大梁境内,大肆劫掠北关周边村镇,矛头直指北关城。 第九十七章   都城刚经历了一场久违的暴雨,难得在站满了人的奉天殿里也能感受到些许凉意——也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军情自带让人心凉的效果。   殿内的氛围倒是一片热火朝天,毕竟除了边关偶尔的摩擦,大梁境内已经十多年没起过战事,北奚突然联合西域诸国搞出这么大阵仗,难免让过惯了安生日子的文武朝臣们慌了手脚。   对比起来,端坐在龙椅上的齐子元倒显得十分的平静从容。   他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轻轻漫不经心地敲着龙椅的扶手,目光低垂,看似十分专注地盯着膝上的奏报,实际思绪早从午膳要吃什么转到了御花园的荷花是不是要谢了,最后忍不住开始猜测虽然一直没断过联系却已经许久都没能好好坐在一起说说话的齐让现在在做什么。   看书,写字,或者研究这条意料中的军情?   反正总该是比现在的自己自在。   阶下的争论愈发的激烈起来,内容也早就从最快的退敌之策、北关的兵马粮草够不够应敌逐渐变成了该不该让江家重掌北关军权。碍于龙椅上小皇帝的威严,许多话说得委婉,但明显感觉得到,不少人都将这次突然兴起的战事归咎给了齐子元对江家的动作。   虽然从某种程度来说,也确是如此。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站在齐子元这边的,比如即使出了周济桓案也没见起丁点嫌隙认真扮演好舅舅的周潜,比如和江家一样是武将世家却因为郑太傅几乎致仕而稍显没落的郑家,再比如……   齐子元从没什么条理的思绪中回过神,目光偏转,在殿中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正侃侃而谈的许励脸上。   这人惯常是个八面玲珑的,平日里在朝堂上,除了涉及到宿卫的事儿,极少发表自己的看法,今日倒是难得主动。   却也是在意料之中。   “众卿吵了这么半天,”齐子元从许励脸上收回视线,指尖轻轻点了点膝上的奏报,“该是吵出不少退敌之策了吧?”   喧哗渐止,让齐子元的耳朵总算得了短暂的安宁,他伸手在耳上揉了两下,饶有兴致地看着阶下的文武朝臣,心中暗自揣测谁会成为第一个站出来打破僵局的人,而后就瞧见一个面孔有点生,一身青色武将袍的年轻男子从队列的末端站了出来,拱手施礼:“战局紧迫,西北百姓饱受战乱困扰,臣斗胆叩请陛下,恢复定国公总领北关军务之权,以期能够尽快退敌还西北安宁。”   齐子元将这男子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偏头看向身边的陈敬,对方立时会意,附耳过来小声提醒道:“陛下,这是前一阵去世的成国公常安之子常钦,因其父恩荫刚进的骑都尉,和江公子两家是世交,自小就相识。”   难怪会觉得刚那番话的语气似曾相识,真不愧是江维桢的发小。   齐子元心下了然,轻轻点头,面上却不显露,只淡淡地瞥了常钦一眼,还没等开口,许励已经站出了队列,对着常钦驳斥道:“常小公子不过一个小小的骑都尉,军营都没去过几次,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大殿里谈论战局?”   “自然比不得上将军有资格,”被如此贬低常钦也不恼,甚至还露出点笑容,语气和缓,“光是在宿卫府就待了十多年,统兵经验丰富的很。”   “你……”对方这幅样子,一味纠缠反倒失了身份,许励冷哼一声,回过身朝着齐子元深深一揖,“陛下,西域这些小国根本不足为惧,反倒是江深,明明接了圣旨却一直称病不还,现下难道就能病愈统兵了吗?以臣之见,他们江家称病的称病受伤的受伤,任由北关军中乱成一团,演变成今日的局势就是为了威胁陛下,若今日真的遂了他们的意,今后这北关怕是真的要改姓江了。”   齐子元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似是真将许励的话听了进去,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慢慢握紧,而后又松开,最后轻轻点了点头:“许将军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况且定国公已经病了多日,总不能强行将人从病榻上拖起来,叫他去统兵退敌……”   他话说了一半,将朝臣们各异的神色收入眼中,才又徐徐地开了口,“朕仔细看过奏报,进犯我大梁的这支盟军看起来来势汹汹,这么多天过去除了劫掠村镇、偷袭边军,从来不敢正面应战,更别说靠近北关城。北关境内加起来五万有余的驻军,随便抽一两支出来给他们些教训就是。”   “陛下,别说只有五万余驻军,就算是十万驻军,不能凝心聚力的话,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常钦根本没理会齐子元这番话里蕴含的态度,只听着他话音落下,便出言反驳,“这支盟军确实不值得担忧,但陛下难道没瞧出其后的隐患?”   齐子元瞪大了眼睛,语气不耐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这支盟军虽然是北奚联合起来的,但北奚统共也只出了一支不足千人的轻骑兵……那北奚国主自继位以来一直休养生息,好不容易得了机会,难道只能掏出这么点家底?”常钦微躬身,语气恭敬却直接,“臣认为,那北奚国主只是想拿这支盟军试水,其后一定还有更大的一步棋在候着,所以当务之急是恢复定国公统兵之权,解决北关驻军中的问题,以便应敌。”   一番话说完,满殿沉默,跟着便是一片哗然,从群臣的反应来看,大多数人的想法和常钦差不多,都在担心北奚是不是还有后着,也因此才想要尽快恢复江深的统兵权,毕竟在许多人眼中,光是江深的名字,就足以威慑西北,不然西域诸国也不会偏偏挑他不在军中之时动手。   看着纷纷站出来附议的朝臣,齐子元沉了面色:“不管北奚还有什么后手,五万北关驻军应对不了,加他江深一个反倒可以了,如此危言耸听,朕看你们是……”   话说了一半,被殿外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和高声的叫喊声打断:“陛下!河东急报!”   齐子元大惊,整个从龙椅上起身,看着那个气喘吁吁进到殿内的近卫:“你说哪儿急报?”   “禀陛下,”那近卫喘了口气,勉强回道,“河东急报,北奚国主亲率三万大军兵分四路,大举进攻河东四州,河东守军勉力迎战,河池关已经落入敌手,其他各处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河池关……那不是离都城只有几百里了吗,”齐子元整个懵在龙椅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近卫,“北奚明明只与北关接壤,北奚大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河东?” 第九十八章   殿内的朝臣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急报砸了个猝不及防,直到听见齐子元这句话,才陆续回过神来。   北奚一向狼子野心,伺机发难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但河东与之相距至少有上千里,中间还夹着个一向安分守己的大梁属国东氐……   “回陛下,”顶着满殿的瞩目,那近卫开口回道,“北奚大军是从东氐借了道,进入大梁后的粮草供给,也是东氐帮忙运送的。”   “怪不得……三万大军,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河东,”齐子元神情恍惚地跌坐在龙椅上,喃喃开口,“现在要怎么办?”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朝臣们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想应对之策,先确认了一件事——龙椅上的小皇帝此刻已经完全慌了手脚。   想想倒也可以理解,毕竟从河东到都城只有几百里的距离,还都是一马平川的腹地,稍有闪失,北奚大军便可长驱直入直抵都城。大梁开国至今数百年,经历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战争,从未有过被外族攻入河东的先例。   旁的战争败了,最多也不过是割地赔款,河东若是失守……   原本以为北奚是借着北关外的盟军来投石问路,到现在才知道,居然是一招出人意料的暗度陈仓。   那北奚国主确实是个了不起的,蛰伏许久,一朝发难,竟让大梁直接陷入了这样的危局。   满殿上下还沉浸在错愕之中,方才还在为了江家而据理力争的常钦已经率先清醒过来,他朝着齐子元拱了拱手,语气居然十分平静,不见分毫的惶恐:“陛下,河东既已告危,当务之急该是尽快调配粮草军资,遣兵驰援才是。”   “遣兵……”齐子元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来,仿佛终于从一团乱麻里找到了点头绪,“对,援兵,既然北奚的目的在河东,北关的盟军就不足为惧,那就从北关……”   “陛下!”常钦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齐子元的话,“北关到河东相距千余里,等圣旨到达北关,再等他们筹备好人马赶往河东,北奚人说不定都打到都城下了。”   大抵是彻底被吓昏了头,齐子元根本无暇去计较常钦语气里的不恭敬,只是下意识地回问道:“北关来不及,那还能派谁?”   “陛下,”常钦抬起头,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队列前一位一身红色朝服的武将身上,“信安侯郑煊所辖两万大军此时正驻扎在祈关。”   遍观大梁四境,祈关内这两万驻军确实是能最快驰援河东的军队,只是……   有朝臣犹豫着开了口:“陛下,信安侯所辖这两万大军之所以常驻祈关,为的是护卫都城,若是遣去了河东,都城的安危……”   “驰援河东难道不是为了守护都城安危吗?”常钦朝那朝臣看了一眼,又转回目光看向齐子元,“陛下,凡事有轻重缓急,若不能解河东之危,纵是用这两万大军死守都城,也撑不了多久。”   事关重大,齐子元下不了决心,他咬了咬唇,目光从殿中扫过,语气犹豫:“众卿以为如何?”   常钦说的是实话,但那两万大军也确实是都城最后的依仗,朝臣们议论不止,最后居然是许励站了出来:“陛下,河东形势紧迫,不如先遣祈关军驰援一二,纵使不能大胜,只要能拖延北奚人的攻势,等其他援军赶到,便能够化解当下的危局。”   齐子元没想到许励居然会站出来附议常钦,好半天才回问道:“那都城怎么办?”   “护卫京畿本是宿卫之责,”许励缓缓道,“即使都城有变,守城不能,臣与宿卫上下也会誓死护卫陛下安全。”   “你……”齐子元藏在袖中的右手慢慢握紧成拳,转向了一直沉默着的郑煊,“信安侯?”   郑煊目光低垂,不知想到了什么,好半天才应声道:“臣愿率祈关军前往河东,驱除奚人,守卫大梁安危。”   “朕知道了,”齐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来,“那朕就把河大梁安危和朕的身家性命一起交给你们了。”   他抬眼将大殿中各人的反应都收入眼底,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众卿今日辛苦了,退朝吧。”   雨后初霁,明晃晃的太阳悬于正空,给手脚发冷的齐子元带来了一点难得的暖意。   他停住脚步将手伸到眼前,看着阳光穿过指缝,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身后奉天殿内,朝臣们谢恩的声音刚止,正陆陆续续地起身,准备向外走,陈敬回头看了一眼,才凑到齐子元身边小声提醒起来:“陛下,您晨间起来到现在水米未进,奴婢让尚食局备了东西,回去吃点吧。”   “嗯,”齐子元应了一声,一边沿着御阶向下走,一边低低感叹,“到了这一步,朕就再没有一点退路了。”   “陛下放心……”陈敬劝慰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变成了惊叫,“陛下!”   而后慌乱地伸出手,勉强扶住了突然倒地的齐子元。   北奚借路东氐突袭河东的消息很快就扩散开来,再加上齐子元惊怒交加下病倒的消息,一时间朝堂内外,人心惶惶,只能寄希望刚从祈关出发的两万大军能发挥些作用,最起码能稍微拖延北奚人一段时日,却没想到大军出发没两日,河东就接连传来噩耗——为保存战力,等到祈关援军,河东总管彭郎不得不下令回撤兵力,北奚人连下河东六城,愈发迫近都城。   消息传回,不止朝堂,整个都城都陷入了慌乱,上到王公贵族,下到普通百姓都开始担忧起来,平日里热闹的街市逐渐冷清,偶尔有人汇聚在酒肆茶楼,也不能再像往日那般随心。   朝臣们倒是还能勉强坚守本分,但许多人也因为河东越来越劣势的战局愈发犹疑起来,甚至动起了迁都的念头,奈何那日差点滚下奉天殿外御阶的齐子元尚在养病,只能将一封封奏章送进仁明殿……也有不少送往了永安殿。   但无一例外,都没得到回应。   迫不得已下,世家各自做起了打算,更有许多富户开始整理财产,购置车马粮食,以便随时外逃。   对比都城内的兵荒马乱,仁明殿内却是一片平静。   齐子元半靠在软榻上,一边吃着陈敬刚送来的糕点,一边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先前江维桢送来的话本,在他手边堆着厚厚一堆未曾看过的奏章,额外有几封来自河东的军报倒是打开过,扫了几眼之后,又随手丢在一边。   穿过来大半年的时间,为了这皇位竭尽所能,却没想到在这紧要的当口做起了昏君。   偶尔想想,齐子元也难免觉得有些好笑。   夏末秋初,天气凉了不少,晚风顺着半敞的窗子卷进暖阁,直吹得软榻上的齐子元不住打起喷嚏。   “陛下虽说不是真的病了,也该小心身体才是,怎么这个时候了还让人敞着窗子。”陈敬从外殿进来,瞧了个正着,说着话就要去关窗,差一点就撞上了顺着窗子翻进暖阁的江维桢。   陈敬:“……”   齐子元从软榻上瞧过来,立时弯了眼睛:“现下明白我为什么敞着窗子了吧?”   “明白了,”陈敬朝着江维桢点了点头,心情复杂地转身向外走去,“奴婢去给江公子备茶。”   暖阁门从外面合上,发出一声轻响。   “陛下这几日过得倒是悠闲,”江维桢挨着软榻坐下,神情轻松,“都城现在可乱成一团了。”   “要是不乱,不是白费了我们这么多筹谋,”齐子元放下手里的话本,把放着糕点的碟子往江维桢手边递了递,“你这时候过来,该是差不多了?”   “唔,许励比我想得要谨慎的多,一直不漏痕迹地调整宿卫的轮值,总算把几个心腹守领安排妥当,”江维桢顺手拿了块糕点,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回道,“这会他正在宿卫府里给这几个守领讲解自己的计划呢。”   “他再拖延下去,朕倒是没什么关系,信安侯怕是要不耐烦了,”齐子元笑了一声,目光顺着仍敞着的窗子看向外面,“河东那里怎么样了?”   “有我父亲在,陛下不用担心,”江维桢咽下糕点,轻轻拍了拍手,“这会说不定已经和那北奚国主照面了。”   “我还真有点好奇,那北奚国主苦心蛰伏好不容易下了这么一步好棋,最后发现竟是个圈套会是什么心情,”齐子元说着话,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还好皇兄思虑周全,看透了那北奚国主,不然我就真成了害大梁国破的罪人了。”   “哪有那么多的不然,都到了这份上,也不用再顾虑那么多,”江维桢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手臂,“明日有得折腾呢,还是好好睡一觉的好。”   “就是明日有得折腾,今晚才要睡不着的,”齐子元抿了抿唇,略思索了一会,突然开口,“都城里都乱成这幅样子了,是不是也就没人再在意我跟皇兄了?”   江维桢眨了眨眼,轻轻点头:“好像是这样。”   “那正好,”齐子元翻身坐起,“我要去见他。” 第九十九章   入夜后的永安殿总是十分安静,尤其江维祯不在的时候。   许戎白日里跟着韩应习武的时候消耗了太多精力,用过晚膳不久就自己趴在软榻上睡着了,齐让替他盖好被子,又熄了内殿的烛火,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迎面正撞上一张数日未见却依旧熟悉的笑脸。   “你……”齐让面上的讶异转瞬间消失,笑意从眼底蔓延开来,一眨不眨地看着凭空出现在眼前的少年,不知怎么就伸出了手,“夜间风凉,怎么穿这么少?”   齐子元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只没比夜风暖上多少的手覆在脸上,压低了声音笑眯眯地回道:“急着出门,没来得及换衣裳。”   “那我……”   齐让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刻意压低的气声截断。   “不用啦,这殿里又不冷,”齐子元说完,伸手越过齐让,将内殿门轻轻带上,“我们到那边去吧,别吵醒了阿咬。”   这种时候不管齐子元说什么齐让都是不会拒绝的,所以他立刻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这段时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齐让见过几次,永安殿确是很久都未来过了,布置陈列一如先前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站在木架上翅膀微张一双豆豆眼里充满戒备和好奇的小白。   “这才多久没见,就不认识了?”齐子元走到木架前,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地点了点小白,“先前算是白喂你了。”   话音刚落,小白突然就歪着头主动用顶冠蹭了蹭他的手指。   “呀,还认识我?”齐子元眼睛亮起来,扭过头看向齐让。   “你先前每次过来不是喂食就是陪它玩,也算是它的主人,怎么可能不认识?”齐让在书案前坐下,目光始终落在齐子元脸上,“那边有风,过来坐。”   “好。”齐子元又轻轻摸了摸小白的顶冠,回身直接坐到齐让身旁,半趴在书案上看着他,“还以为皇兄要问我怎么突然来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齐让端起茶壶,一边倒茶一边回道,“并没觉得突然。”   “皇兄知道我为什么会来?”齐子元眨了眨眼睛,回问道。   “因为我也想见你。”   齐让说着话,把倒好的茶盏递到齐子元手边,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十分自然,仿佛只是说了一句“请喝茶”。   “皇兄……”   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心口,清晰地感觉到了突然变快的心跳。   瞧见他的样子,齐让弯了眉眼,笑着回问:“怎么了?”   “没事,”四目相对,齐子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喝了一口,而后才又开口,“就是皇兄把我的话说了,让我一时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才好了。”   “不说也没关系,你人在永安殿就很好了,”齐让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是你前一阵让让送来的北苑茶……北苑每年只产那么一点新茶,怎么都让人送到我这儿来了?”   “我又不爱茶,喝什么都差不多,送到皇兄这儿才不浪费,”齐子元捧着茶盏,朝着齐让歪头笑,“这样我也可以有理由到皇兄这儿来蹭茶喝呀。”   “你到我这儿来什么时候还需要理由了?”齐让笑了一声,“这次的贡茶我都给你留着呢,以后天天都可以喝。”   “好啊,”齐子元垂下眼眸,看了眼手里的茶盏,而后抬起头来,突然道,“不过都这个时辰了,要是喝多了茶,就更睡不着了吧?”   “嗯?”齐让正伸手去拿茶壶,闻言动作一顿,抬眸看着他,“那你是想……”   “先前不是说等皇兄身体好了,一起不醉不归嘛,”齐子元说着话,放下手里的茶盏,伸手在书案底下摸了摸,拎出一个坛子来,“所以我把当初生辰宴上欠皇兄的酒一起带来了。”   齐让目光落在那个酒坛上,明显是意外的,但迎上齐子元充满期待的目光,却还是点了点头:“那稍微喝一点,你极少饮酒,多了会头疼。”   “陈敬已经让尚食局准备醒酒汤啦,”齐子元将酒坛放在书案上,语气认真,“我今日就要和皇兄不醉不归。”   见识过这人在自己的生辰宴上一盏就醉的酒量,再听见他这样坚定的语气,齐让忍不住笑了起来,宠溺地点了点头:“那好,我陪你慢慢喝。”   说着站起身,找了两个酒盏过来。   不出所料的,齐子元带来的果然是上好的竹叶青,倒进酒盏里显出澄澈的黄色,扑鼻的酒香里夹杂着清醇的竹香,还有淡淡的草药香气。   齐让端起酒盏,轻轻地嗅了嗅,而后抬眼看向对面的齐子元:“想说什么吗?”   “我……其实是想说点什么的,但又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齐子元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酒盏,“等明日吧,等明日解决了许励这个麻烦和都城的危局,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我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开口了。”   话说到这儿,他突然抬起头,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齐让,“其实皇兄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知道,”齐让握着酒盏的手指慢慢捏紧,声音不大,含着温柔的笑意,“或许我们想说的是一件事。”   “那就好,”齐子元也弯了眉眼,伸手和齐让轻轻地碰了碰酒盏,“那我们今晚只喝酒,至于其他的,都留到以后。”   “好,”齐让点了点头,手腕微抬,一口气喝光了盏中的酒,“所有的一切,都留到以后。”   纵使先前喝过一次,齐子元还是不很能适应竹叶青的口感,但目光看着齐让,不由自主地就抬手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仿佛完成什么使命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都喝光了,”齐让愣了愣,急忙把方才倒好的茶盏递了过去,“这又没有旁人,不是说慢慢喝就好?”   “不知道,”齐子元抿了抿唇,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竹叶青的醇厚的口感里夹杂的甘甜,“可能是觉得今天的酒格外好喝。”   “明明是一样的酒,怎么今日就格外好喝了,”齐让失笑,单手拿起酒坛,“那还要继续喝吗?”   “要的,”齐子元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将酒盏向前推了推,“谢谢皇兄。”   不知是不是才喝过酒的缘故,少年的目光愈发的明亮,一眨不眨地看过来时仿佛闪着光,只这么面对面地看着,就让人不自觉地深陷其中。   “皇兄?”齐子元喝光了齐让才递来的茶,抬眼发现自己的酒盏还是空着的,不由疑惑,“怎么了?”   “嗯?”齐让回过神来,终于伸手替齐子元斟满了酒盏,“没怎么,就是突然回想起你生辰那日了。”   那时候的自己刚刚重生过来没多久,一直沉浸在前世的遗憾和痛苦之中,面对和记忆里迥然不同的齐子元时充满了戒备和疑虑。   幸好的是,自己并没有因为那戒备和疑虑就故意和齐子元保持距离——也可能是没办法,毕竟少年的单纯和明媚是不容拒绝的。   “我生辰那日……”鲜少喝酒的人纵使主观上再乐意,也没办法一两次就提升酒量,只这么一会,齐子元就已经感觉到意识开始涣散,他用力睁大了眼睛,一边伸手去接齐让才倒好的酒,一边本能地反驳,“不是的。”   齐让给自己也倒了盏酒,语气依然温和:“什么不是的?”   齐子元端起酒盏,伸过来跟齐让的碰了碰,也不等对方反应,就又抬手喝了一盏,而后才回道:“我的生辰才不是那天。”   齐让握着酒盏的手微微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带了哄劝的口吻:“那你的生辰是哪日?”   “是……”齐子元歪了歪头,用愈发昏沉的脑子极力思考了一会,刚要回答,目光落在齐让手上,语气不满,“都碰了杯,皇兄怎么不喝?”   “我……”齐让连忙抬手喝光了手里的酒,“刚在说话没来得及,现在喝完了。”   “是吗,我要看看,”齐子元说完,就撑着书案半支起身,将小半个身子都凑到齐让跟前,认认真真地看了看他的酒盏,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是都喝完啦!”   “现在高兴了?”齐让说着话,试探着伸出手虚虚地扶住齐子元摇摇晃晃的身子,声音里带了点无可奈何,“也不知道今日算不算出息,好歹喝了两盏才醉。”   “我才没喝醉!”尽管意识已经几近模糊,齐子元还是下意识地开口反驳,话还没说完就因为手脚发软差点摔在地上,幸好被齐让提前伸出的手顺势揽住了腰,又安安稳稳地坐了回去。   “好好好,没喝醉,”齐让搭在齐子元腰间的手微微顿了顿,手指捏紧又慢慢放开,而后顺势向上,拍了拍少年人的背,“晕不晕,要不要让他们把醒酒汤送过来?”   晕当然是晕的,甚至脑子昏昏沉沉的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齐子元本能地摇了摇头,歪了歪身子让自己靠在齐让肩上,却不知道是对方太高还是自己的姿势不对,仍觉得不怎么舒服,垂下目光盯着齐让的腿看了一会,顺势就枕了上去。   “你……”   这大概是印象里两人间最近的距离,隔着单薄的衣料,齐让甚至能感觉到少年酒后略显急促的呼吸,明明无比确认自己没有喝醉,脑子里却好像混了浆糊一般,好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却也没能伸出手将人推开,只能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呼吸,好半天后才开口,低低地唤了一声,“子元。”   齐子元已经十分醉了,却意外地并没有睡着,目光虽然涣散,一双眼却还是睁着的,明亮一如往日,甚至隐隐地仿佛带了水光。   “皇兄……”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后,又摇了摇头,“你不是皇兄。”   齐让看着他,声音里带着笑意,也带了好奇:“那我是谁?”   “你是……齐让,”齐子元一字一句地回道,“你是齐子元的皇兄,不是我的。” 第一百章   眼前这个少年根本就不是前世那个自大的废物这件事齐让比任何人都清楚。   起初的时候也有想过要弄清坐在龙椅上的人的真正身份,但一日日地相处下来,有些事逐渐变得不再重要。   对今时今日的齐让来说,这人或许不是前世那个齐子元,却早已成了自己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他选择把这个疑虑隐藏在心底,连对江维桢都没想过透露分毫,甚至打算将来一直带进坟墓里,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被酒醉后毫无防备的的齐子元自己戳破。   “你……”齐让喉头轻颤,凝眸看着枕在自己膝上的少年,带着劝慰,“你不就是齐子元吗?”   “我是齐子元……不对,”齐子元皱着眉头极力思考了一会,“你不懂,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齐子元。”   “我懂,”齐让眸光闪烁,声音温柔却又坚定,“我不止懂,还一直在庆幸。”   以齐子元当下的状况根本没办法理解齐让的话,更没办法听出那话里蕴藏的深意,他侧过身子将脸埋在齐让小腹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我一点都不想当这个齐子元,也不想当这个皇帝,我不想待在皇城,世界那么大,我都过没看过……可我已经是皇帝了,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他,我也只能假装自己是他……”   温热的呼吸毫无保留地扑在了齐让身上,但眼看着整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齐子元,齐让也只能深吸了一口气,十分耐心地哄劝道:“没有人把你当他,你和他一点都不一样,在我心里,你一直就是你自己。”   “我是我自己……”齐子元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又摇了摇头,“可是我好像就快不是我自己了。”   这话其实说得十分拗口,可齐让却轻而易举地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坐在这皇位上,深陷进朝堂里,若真的像前世那位那样自私且傲慢,反而会过得更自在一点,偏偏齐子元不是那样的人,他想对得起大梁的江山,又想坚持自己的天真和纯粹,只能不断地强迫自己来接受改变和妥协。   就像是他们这一次竭力布下的这个局,纵使已经几近周全,其中也难免会有损失和牺牲,这对过往的齐让来说,其实是极其正常又不可避免的事情,可当齐子元变成了做决定的那个人时,这对他来说其实是格外痛苦的。   他需要说服自己去接受那些牺牲和损失,需要一遍一遍提醒自己,这是当下最好的选择,需要去违背自己的本性。   他也确实做到了,并且表面上没有显露出分毫,却在这酒醉之后的间隙,忍不住暴露出心底的怀疑。   这皇位也好,皇城也好,纵使有千万人渴求,对齐子元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华贵的牢笼,他被禁锢在这里,被迫放弃外面更辽阔的世界,也被迫失去自我。   齐让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他素来清醒,自然也看得见齐子元的挣扎,却也更明白,有些事是没有办法劝慰的,最后只能伸出手来,安抚一般拍了拍齐子元的手,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子元……”   熟悉的声音和呼唤让齐子元短暂地找回了一点意识,他扭过身子,目光涣散着,却格外努力地想要集中在齐让脸上:“齐让?”   许多年没被人叫过的全名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被这迷迷糊糊的少年唤了出来,齐让却没有丝毫的不适,甚至莫名其妙地觉得,本该是这样的。   他不是齐子元,自己也不是他的皇兄,两个本不认识的人,抛去身份、地位还有种种横亘在中间的存在,才能这样坦然地去唤对方的名字。   所以他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应声:“是我,我在呢。”   “是啊,你在呢,”齐子元说着话,慢慢伸出手来,在齐让讶异的目光里,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还好有你在。”   “要是我不在呢?”明知道以齐子元的酒量,这会很难得到一个清醒的回答,齐让还是忍不住拉下那只手,牢牢地攥在掌心,开口问道,“你还会坚持那么久吗,勉强自己一直待在这个无趣的皇城里?”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低到仿佛不想让齐子元听到——或者他从一开始想问的只是自己。   却没想到,醉到几乎不省人事的齐子元把这句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歪着脑袋打量着面前这间熟悉的殿室:“这皇城确实无趣的很……”   话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强撑的意识终于完全溃败,慢慢地合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子元……”齐让凝神看着膝上睡得无知无觉的少年,百般的话累积在心间,最后都化成一声长长地叹息。   紧闭的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江维桢到了嘴边的呼唤在迎上齐让看过来的目光时,化为了一声气音:“这……”   他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书案上的酒坛,又忍不住看了看还枕在齐让身上的齐子元,压低了声音问道,“不说就来看看你吗,怎么还喝起酒了……醉成这样,这是喝了多少?”   “两盏,”齐让垂下目光,“醉了也好,最起码能好好睡上一觉。”   “那倒是,小皇帝到底没怎么经过事儿,这段时日虽然表面不显,但我看他要没这两盏酒,这一宿怕是都难入睡了。”江维桢说着话,回头看了眼刚被自己关上的门,“那现在怎么办,我去叫陈敬过来接他回去?”   “夜深了,难得睡得沉,来回折腾再着了凉,”齐让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在这儿将就一晚,明早再说。”   “那也行,估摸着时辰,也睡不了多久,”江维桢点了点头,走到齐让跟前,“那我帮你把他抬到内殿去?”   “不用,”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齐让摇了摇头,拒绝了江维桢,“我自己来就行。”   “你……”说不上哪里不太对劲,江维桢凝神看了齐让一会,还是点了点头,“行,那我正好去洗个澡。”   齐让宛若没察觉到他的迟疑,点了点头:“去吧。”   江维桢应了声,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门,外殿内又只剩下齐让和睡得毫无防备的齐子元。   有那么一瞬,齐让突然生起了一丝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的妄想,但看着枕在膝上的少年,又冷静下来。   人生漫漫,还有无数种可能,尤其对齐子元来说,只停留在这一刻未免太不公平。   所以齐让终还是倾下身子,将齐子元抱了起来,轻手轻脚地往内殿走去。   软榻上的许戎睡得格外沉,四肢摊开,占了大半的位置,齐让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顿,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将齐子元放在了里间更宽大的床上。   蓦地换了地方,睡梦中的齐子元似有察觉,眼睫微微颤了颤,靠外侧的手无意识地向外探了探,正好摸到了齐让撑在床沿的手,一边握住,一边喃喃地开了口:“齐让……”   “在呢,”齐让缓缓地在床沿边坐了下来,用空闲的手安抚地拍了拍齐子元的背,“别担心,有我在,从今以后,你还是可以只做自己。”   如所料的,似是保证的一句话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但出乎意料的是,正睡着的人似乎因为这句话睡得更加的安稳。   也可能因为一直坐在床榻边的人。   就这么不知道坐了多久,隐隐地听见外殿传来了声响,齐让才终于伸出手来,将那只一直攥着自己的手轻轻地拉开。   他垂下视线,借着月光映进窗子投下的昏黄光线,看着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动作所惊动,在睡梦中皱起眉来的少年,手指微微动了动,最后干脆倾下身,在那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极轻的吻,而后才依依不舍地直起身来,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外殿里江维桢刚刚洗过澡,正站在铜镜前擦拭湿漉漉的长发,听见开门声,他扭过头看了一眼:“时候也不早了,怎么不直接睡了,还出来干嘛?”   “你知道的,我一向觉少,”齐让说着话,到书案前坐下,端起喝了一半的酒坛,朝着江维桢晃了晃,“一起喝点?”   “也行,让你们弄的,我还跟着有点紧张了,”江维桢用布巾随意在头上又擦了两下,回身替自己拿了个酒盏,这才走到书案前,在齐让对面坐下,轻轻嗅了嗅,“唔,竹叶青。”   “是,子元拿来的,”齐让接过江维桢的酒盏,替他斟满,“明早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自然,”江维桢接过酒盏,“信安侯的人都埋伏差不多了,只等着明早许励发难,再给他个意外之喜。”   “有意外之喜的不止许励吧,”齐让替自己也斟了盏酒,抬眼看着江维桢,“不是还有周家?”   江维桢握着酒盏的手微顿,抬眸正对上齐让的目光,喉头微微哽了哽:“小皇帝刚刚和你说的?”   “他打定了主意的事,就是喝醉了也不会透露分毫,”齐让微垂眼帘,低低笑了一声,“是我太了解你们了。”   “我……”江维桢咬了咬唇,最后长长叹了口气,“算了,本我也没想瞒你的,你知道了,我倒是能松口气。” 第一百零一章   齐子元从折磨了自己一整夜的噩梦里醒来的时候,天光还未全亮,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睡在了永安殿。   四下里静悄悄的,仿佛偌大的寝殿只剩下自己,幸好身旁被褥上还残留着另一个人在这榻上睡过的痕迹。   鼻息间是熟悉的清冷香气,对刚从宿醉中醒来意识还没完全清醒的人来说并不算突兀,甚至莫名地让人感到心安。   齐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慢吞吞地坐起身来,稍微适应了一会才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下了床,没走几步就看见了蜷在外间软榻上睡得正香的许戎。   山雨欲来风满楼,整个皇城里大概也只有这小不点感觉不到。   这样倒更好。   齐子元在心底笑了一声,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外殿里也是昏暗一片,但齐子元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半敞的窗前那道清瘦的身影。   听见声响,齐让回过头来,瞧见齐子元后,立刻回手关了窗子,声音低沉而又温和:“寅时刚过,怎么醒这么早?”   “好像是做噩梦了,”齐子元歪着头思索了一会,而后又摇头,“但是又记不起到底梦见了什么,反正一整宿都累得很,醒了反倒轻松。”   “昨夜你睡得早,没来得及喝醒酒汤,”齐让半靠在窗上,眸光温柔,“头疼吗?”   “还好,脑子是有点不清醒,但已经比上次好得多了,”齐子元说着话,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抱歉皇兄,说好了不醉不归,结果才两盏酒我就醉了。”   “饮酒而已,尽兴就好,”齐让弯了唇轻轻笑了一声,“反正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的酒量。”   “我应该喝慢一点的,幸好我喝醉了还算老实……吧?”话说了一半,迎上齐让看过来的目光,齐子元的语气不自觉地从坚定变成了犹疑,“我昨天没干嘛吧?”   他皱了皱眉,极力想从星星点点的片段里回想起自己喝下第二盏酒之后都做了什么,似乎是枕到了齐让身上,好像还说了什么……   “没做什么,”齐让适时地开了口,“就是睡得太熟,陈敬来送醒酒汤的时候没忍心把你叫醒。”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依旧不高,却异常的坚定,让齐子元心底涌起的困扰在一瞬间散了个干净。   或许是说了些什么,但既然是说给齐让的,好像又没什么关系。   “天好像亮了一点,”齐子元伸了个懒腰,回身坐在圈椅上,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江公子已经动身了?”   “嗯,”齐让朝他手里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到底没说出“隔夜的冷茶不要喝”这样扫兴的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凝神听了听,“许励应该已经动手了。”   “这么早……”   话说了一半,就被突兀地敲门声打断,下一刻陈敬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太上皇,陛下他……”   “朕已经醒了,”齐子元说着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殿门,看着门外的陈敬,“什么事?”   “上将军许励同数位大人一并来了皇城,说是有要事求见,”陈敬躬着身子回道,“现下正候在奉天殿。”   “一个两个的还真是勤勉,天都没完全亮呢,”齐子元微抬头,看了看还昏暗的天色,“来都来了,也是该见上一面了。”   说完,他转过头,看着还站在窗边的齐让,“皇兄。”   “韩应与你同去,”齐让轻轻点头,“一切都在掌控中,不用担心。”   “有皇兄在,我自然不担心,”齐子元说着话,弯了弯眼睛,转回目光看向陈敬,“那就走吧。”   “可是陛下……”陈敬微顿,目光落到齐子元满是褶皱的袍衫上,“要不要换身衣衫再过去?”   “嗯?”齐子元垂下目光,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而后轻轻笑了一声,“这样不是正好,省的诸位大人们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瞧见我衣着得体、精神饱满,岂不心生怨怼?”   “这……也是,”陈敬张了张嘴,最后点了点头:“御辇就在殿外,天色昏暗,您当心脚下。”   齐子元应了声,回过头又朝殿内看了一眼,感应到那道似乎永远都会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弯了唇角,理了理衣摆,大步迈出了殿门。   休朝多日,奉天殿内难得又汇聚了这么多人。   到底是习惯使然,在这种情形下,瞧见徐徐步入殿中的齐子元居然还不忘了躬身行礼。   齐子元脚步微顿,目光从殿中扫过,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在眼中——跟预料的差不多,朝中三品以上世家出身的官员大都到了,就是不知道有多少是出于本心,又有多少是被哄骗了来,又知不知道许励背地里做的那些勾当。   不过都没什么关系,既然来了,便算不得无辜。   视线在队首的周潜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齐子元勾了唇角,大步上了御阶,坐到了龙椅上。“众卿都起来吧……”他说着话,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一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慢吞吞地接上后半句,“难为你们天都没亮汇聚了这么多人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回答他的是满殿的沉默,很显然,即使到了这种时候,这些素来精明的朝臣们也依然有所保留,轻易不愿当出头的那个。   但既然来了,总会有人站出来——稍倾后,站在正前的许励向前走了两步,微仰头看着龙椅上的齐子元:“臣等是来请陛下下旨迁都的。”   “迁都?”齐子元托着下颌,看起来依然是困恹恹的,语带不解,“我大梁开国至今数百年一直以此为都,好端端地怎么要朕迁都?”   “陛下,北奚大军势如破竹,已经直逼都城,”许励拱手道,“臣等知道陛下心有犹疑,但依着当下的局势,迁都已是迫在眉睫。”   “迫在眉睫……”齐子元挑眉,目光从许励脸上转向其他人,“列位也都是这么想的?”   “陛下,北奚大军在三日内连下六城,势头正盛,仅凭着河东残存的守军和祈关那两万人怕是难以抵抗,现在迁都还能有准备的时间,总好过等北奚人兵临城下……”在其他人的瞩目下,自进了殿一直沉默的周潜终于上前开了口,“臣等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危和大梁基业着想。”   “与其说是担心朕,舅父和列位其实是更担心自己吧?”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诸位大都出身世家,数百年的积累都在这都城里,若北奚人来了自是不会放过你们,但世家又重声望,深恐独自南迁会留下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名声,便想着由朕来做迁都的决定,对吗?”   “陛下如此说,便是折煞臣等了,”眼见四周因为齐子元的回问而陷入沉默,许励适时开了口,“臣等或许有些私心,但迁都一事,确确实实是为了陛下着想的。”   “是吗?”齐子元歪了歪头,“那朕倒是想知道,迁都之后呢,诸位又是什么打算,效仿朱温,挟持朕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控制朕,再在不听话的时候杀了朕另立新君?”   “陛下是天命之子,臣等又怎敢做如此欺君罔上的事,”许励立时回道,“臣等只想请陛下下旨迁都,绝无冒犯之意。”   “真的吗?”齐子元轻轻哼了一声,“那朕今日就是不同意迁都呢?”   “臣等一心为了陛下和大梁江山着想,陛下又何必如此执拗?”许励慢慢地站直了身体,面上似乎带了无奈,但一双发亮的眼睛表明着,他今日前来就是在等这句话,“既然陛下的病还没好,臣等也只能替陛下做下决断,以保我大梁基业。”   “拐弯抹角一大通,终于步入正题了,”齐子元揉了揉宿醉后隐隐作痛的额角,“列位大清早的过来,归根到底不就是来逼宫嘛,现在动手就是,不然不白费了许将军这么久以来的苦心布置?”   “陛下……”察觉到四下里看过来的目光,许励勉强定了定心神,“陛下就算不愿迁都,又何必来诬陷臣对大梁对陛下的满腔热忱?”   “此刻皇城外埋伏的宿卫也是朕的诬陷?”齐子元抬眼,看向阶下众人,有的讶异,有的惊诧,也有的面沉如水、神情莫辨,便继续说了下去,“朕知道,你们中有些人确实是担心都城安危想要来劝朕迁都,可有的人却是想趁着战乱四起、家国动荡之际,想给这大梁变变天,对吧,许将军?”   一时之间,阶下的朝臣各自慌乱起来,有人后知后觉想起近段时日宿卫换防格外频繁,也有人后悔一时急迫受了蒙骗,只有许励还镇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安坐在龙椅上的齐子元:“陛下又是何必,原本只要您与列位大人听话一点,臣自会保你们平平安安地迁离都城,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臣怕是难保您的体面了。”   “体面?”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终于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走到御阶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许励,“许励,你为了一己私欲,勾结外族,不顾百姓安危,不顾家国兴亡,现在又有什么脸,在这儿和朕谈体面?”   “你……”没想到这小皇帝到了这会居然还敢说出这样的话,许励不由恼怒起来,“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翻脸了!”   话落,他拔出自进门就一直佩在腰间没有卸下的长剑就要往御阶上冲,跟着就被一道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影拦住了去路。   还没来得及看清抵在颈项上的长剑的主人的面目,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这么久了,许将军还是一如既往地沉不住气。”   “齐让?!”   “太上皇!”   奉天殿内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身着小袖袍衫,腰佩长剑,身后跟着一队近卫的齐让身上,包括站在龙椅前的齐子元。   “皇兄,”瞧见齐让,他眉眼间不自觉地就漾出了笑意,“你们的动作可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   齐让没有回答,目光落在齐子元身上,将他从上到下地扫量了一遍,便转了视线,看向御阶上被韩应用长剑抵着的许励:“许励勾结北奚人,挑起战事,欺君谋反,即刻拿下。”   话落,跟在他背后的近卫立刻上前,不顾许励的反抗和挣扎,将人押出了大殿。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殿内陷入了一阵难得的静寂,还没等满殿的朝臣将眼前的种种想清楚,就听见齐让又开了口:“今日许励逼宫,在场诸位皆是同犯,一并押下去,待事后仔细审问。”   “我等今日是被许励诓骗来的!”有朝臣反应过来,立刻开口叫冤,“今日到此只是为了劝慰陛下迁都,对于许励种种所为并不知情!”   “并不知情?”齐让站在御阶之下,背对着龙椅,直视那朝臣,“许励设下伏兵想要将你们一并拿下或许不知情,但你们这么一堆人汇聚在这里,不就是为了逼宫的吗?”   “老臣现下才看明白,今日想要逼宫的另有其人才是,”一直沉默着的周潜突然开了口,“许励已经拿下,危局已解,陛下就在这殿中,太上皇却依旧披坚执锐,还自作主张来处置朝臣,你今日过来到底是为了帮助铲除叛乱,还是另有所图?”   “就算我是另有所图又如何?”齐让抬手,慢慢握住腰间的长剑,目光微抬,扫过殿中每一张惊慌的脸,“还不到一年的工夫,诸位难道就忘了,这大梁的江山本该是谁的?”   这句话说完,心思各异的朝臣们都陷入了沉默。   这江山本该是谁的,自是没人会忘,甚至在一开始得知齐让醒了的消息时,满朝上下的人都笃定了他不会甘心就将皇位拱手相让,却没想到他真的就安安心心地将养起来,不过问一点朝中之事。   原来竟是为了等待今日。   许多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转向了龙椅前一动不动的齐子元。   所以这小皇帝自以为是和太上皇联手作戏以铲除许励,到最后却被设计了?   到底是天真了些。   对于众人的心思,齐让浑不在意也根本不顾众人的辩解和抗议,吩咐人将这些出身了得、举足轻重的朝臣们尽悉带了下去,只剩下龙椅前的齐子元,和还站在他面前一头雾水的韩应。   “你也下去吧,”眼看着最后被带走的周潜消失在视线里,齐让终于回过身来,看向了御阶上,“把这些人都看好,再让维桢安排好人手,盯着各家的反应。”   “是,”韩应应了声,却还站在原地,“太上皇,陛下……”   “下去吧,韩应,”齐子元缓缓地开了口,“我也想和皇兄单独聊聊。”   韩应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退了下去,将偌大的奉天殿留给了他们二人。   “所以皇兄今日是要拿回自己的皇位吗?”齐子元慢慢走下御阶,在最后一级停下脚步,缓缓坐了下来,“其实皇兄可以不用这么急的,等……”   “等你借着今日/逼宫的由头铲除周家肃清朝堂把皇位让给我还是等你和世家斗得鱼死网破再来收渔翁之利?”齐让垂下目光,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这皇位既然是我要坐的,总该由我自己来收拾。”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齐子元抿了抿唇,笑得有些无可奈何,“怪不得江公子这会都没露面,他到底还是站在你那边的。”   “他若和你联手,就不是站在我这边了吗?”齐让轻轻摇了摇头,垂下目光看着齐子元,“你继位不到一年,在朝中威信不足,周家作为太后母族,是你唯一的助力,你却执意要与他们翻脸,就算能把参与逼宫之事当成由头,就不怕他们鱼死网破,把……”   “把我不是太后和先帝的亲子的身份揭露出来,”齐子元截断了齐让的话,歪着头看他,“所以皇兄明知我打算事后禅位给你,也非要在今天动手拿回皇位?”   “反正都是这个结果,追究原因也没什么意义,”齐让闭了闭眼,从怀里摸出一封事先写好的诏书,递到齐子元手里,“我已经拟好了禅位诏书,你落印就好。”   齐子元展开那诏书看了一眼,上面文绉绉的措词让他本能地又头疼起来,却还是极力辨别出了里面的内容,而后轻轻摇了摇头:“别人禅位都是要几近自省和检讨,这样才显得让位理所应当,皇兄倒好,唯一的理由是我身体不好,生怕别人不怀疑吗?”   “诏书写得体面未必就堵的住世人的猜疑,”齐让满不在乎地开了口,“既已到了今日,又何必再在意那么多。”   “好,我待会就落印,”齐子元合上诏书,抬眼看向齐让,“那皇兄打算怎么处置我这个废帝?”   “你……”齐让喉头微哽,“我本想送你去北关,但眼下……虽然西域诸国并不为惧,到底在兴战事,所以我会重新封你为宜王,封地岭南。”   “岭南……气候宜人,四季常青,确是个好地方,”齐子元垂下目光,略微思索了一会,“可是岭南到底路途遥远,山高水长,我今后可能都不会再回都城了,皇兄也还是坚持要送我去吗?”   迎上那双明亮的,仿佛含着水光的眼睛,齐让几欲闪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   “我知道了,”齐子元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来,“那就如皇兄所愿。” 第一百零二章   天光渐亮,一道来自河东的急报打破了都城清晨的宁静——气势如虹的北奚大军在河东城外遭遇了定国公江深所率的北关大军的伏击大败而逃,河东之危暂缓。   一时之间,满都城哗然。   定国公和北关军就宛若一颗定心丸,既有他们在,北奚人便不足为惧,更不用再担心都城被卷入战乱里,稍稍安心之后,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北关距离河东上千里,本该在北关已称病数月的定国公江深和北关上万大军怎么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河东?   所以当日北关的种种变故,其实是故意卖给北奚人看的破绽,为的就是这一日?   各种流言四下而起,然而还没等众人理清头绪,上将军许励协同诸位大臣一起逼宫谋反,被本该前去河东支援的信阳侯率军镇压的消息从都城里传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条消息——昭宁帝齐子元积劳成病难以为继,为保朝堂安稳,故而还位于太上皇齐让。   一夕之间整个朝堂居然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刚刚还因为河东大捷的消息而松了口气的朝臣们登时炸了锅。   他们中有的对于许励逼宫一事提前知情,也有的明显一无所知,但不管是哪一种,事情变成了现今的走向明显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回过神之后就各自做起了打算,尤其几个牵扯进了许励逼宫案中的世家已经开始动作起来。   但都和齐子元没什么关系了。   禅位诏书已经昭告天下,齐让理所应当地接手了种种纷乱的朝务,无事一身轻的前任皇帝正忙着收拾前往岭南要带的行囊。   “陛……”陈敬手里捧着件厚厚的披风,迎上齐子元瞧过来的目光立时改了已经到了嘴边的称谓,“这天一日日的凉了,这件披风您还是带着吧?”   齐子元本想说岭南四季如春,用不上这披风,看着陈敬的样子,还是点了点头:“行,这一路过去总有冷的时候,带上也好。”   “好,奴婢帮您把它装上,”陈敬叠着披风,突然又开了口,“您还是带着奴婢一起吧,山高路远的,奴婢也能照顾您。”   “你父母家人都在都城,跟我走了,以后还怎么照看他们?”齐子元把床边那几本话本一并装进衣箱里,抬眸看向陈敬,“我已经跟皇兄打过招呼,等我走之后,你就到永安殿去,也当是帮我照顾一下皇兄的饮食起居。”   “太上皇……”陈敬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齐子元的神情,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您不怪他?”   “这皇位本来就是皇兄的,他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反而因为要给我体面护我周全,平白等了这么长时间,还留了这么多的隐患和麻烦等着收拾,”齐子元起身来到书案前,一边翻看上面的东西,一边道,“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也知道我对那皇位并没有留恋,将皇位还给皇兄,也算是互相成全。”   “既然这样太上皇为何还要将您遣去岭南?”陈敬说着声音低了下去,语气里多了自己都未察觉地埋怨,“您留在都城又不会抢他的皇位!”   “当下的都城看起来平静而已,我这个废帝身份敏感,稍有不慎就要被扯进乱局里,对我和皇兄都不是什么好事,”齐子元微垂眼帘,遮掩了眼底的情绪,“还有就是,皇兄大概会觉得我是想离开都城的。”   “那您想吗?”想起自家陛下曾经在外当了多年的藩王,陈敬的语气迟疑起来,“您想离开都城吗?”   “自然是想的,过去的这大半年里,我没有一日不想离开这皇城,去看看大梁的万里河山,”齐子元伸出手,拿起放在书案角落那支宣笔,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声音也低了几分,“但到了终于能离开的时候,又难免……”   “难免什么?”见他一直看着那支宣笔不说话,陈敬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齐子元回过神来,将笔收进盒子里一起放进行囊,“也收拾地差不多了,趁着天还没黑,我去看看母后,也跟她老人家告个别。”   陈敬愣了一下,连忙应了声:“是,奴婢这就让人先去通传。”   母子二人上次见面还是因为齐子元在奉天殿外晕倒,周太后匆匆忙忙地赶来,虽然不知道齐子元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但眼见他并无大碍,也不追问缘由便又放心离开。   却怎么也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要告别。   一路往慈安殿走去,齐子元的心情都十分复杂——将皇位还给齐让,于他自己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却不知道周太后能不能够理解并接受,尤其对她来说,好不容易盼回都城的儿子现下又要分离……   虽然已经知道了周太后并非原主亲生母亲,但既承受了对方付出的关爱,齐子元还是希望尽可能地维系这段母子关系,想要哄着周太后开心。   可是人生在世,总有些事难以两全。   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得了通传的缘故,慈安殿内格外的安静,内侍宫人们不知去向,偌大的寝殿里只有周太后一人,正坐在书案前专心致志地抄经。   听见开门声,她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皇儿来了。”   “母后,”齐子元走到书案旁,垂眸看了一眼纸上娟秀的字迹,才又开了口,“我来看看您。”   “行囊都收拾好了吧,”周太后提笔蘸了墨,“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齐子元在书案前慢慢坐了下来,“儿臣……儿臣不孝,让您失望了。”   “失望?”周太后抬起头来,目光凝在齐子元脸上,“那皇儿,你如实告诉哀家,将皇位让给你皇兄是你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还是不得已?”   “那皇位本就是皇兄的,于儿臣来说只是负担,”齐子元立刻回道,“所以还位于皇兄是儿臣的决定,并非不得已。”   “那哀家便没有什么可失望的,”周太后低下头,一边继续抄录佛经,一边道,“起初把你送到皇位上的时候,哀家或许是存过一些期许,希望你能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上,希望你能当一个好皇帝,可时日久了,哀家也想明白了。虽然这其中有许多事哀家并不清楚,但既然这是你的决定,哀家便能够理解……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哀家只希望你能平安自得。”   “母后……”齐子元咬了咬唇,“儿臣明日就要离开都城,岭南路途遥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看您。”   “岭南是远了些,却也更自在,你能远离都城这些事端,哀家高兴得很,”周太后弯了唇,眉眼间带了温柔笑意,“按大梁的惯例,你本也该是在封地生活的,能有这大半年的时光,看着你长成今日这幅样子,哀家已经心满意足了。”   话是这么说,周太后却不自觉地红了眼眶,直看得齐子元也跟着难受起来,喉头哽了哽,突然冒出个很离谱的念头:“不然……”   话说了一半,他又犹豫起来,这里毕竟是古代,不管是交通还是生活都不算方便,自己连岭南到底是什么情况都还不清楚,周太后又常年生活在都城,习惯了饮食起居有人照顾,跟着自己不仅要一路颠簸劳顿,说不定还会水土不服,若是染了病,在外面又不比皇城里有太医和各类珍稀药材。   这么想着,他便又改了口,“等都城的事端了了,儿臣定会时常回来看您的。”   “好,”周太后笑了起来,指了指旁边的砚台,示意齐子元帮自己磨墨,“这经书哀家抄了有几日,再有一会就抄完了,你明日走的时候一起放进行囊里,就当是哀家陪着你一起了。”   齐子元拿起墨条,轻轻点了点头:“好。”   说是再有一会,等周太后彻底抄完整本经书,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夜色笼罩着整个皇城,齐子元怀揣着那份饱含着心意的经书,不自觉地就放慢了脚步。   这竟然是他在这皇城里的最后一晚了。   过去的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觉得这皇城宛若一个牢笼,森严、冷漠、处处泛着沉沉的死气,却在这一会,生起了几分不舍。   想想倒也能够理解,自己虽然要离开了,可穿过来之后遇到的最重要的人却还在这里。   这么想着,齐子元便做了决定,他转过脸,看向身边提灯的陈敬:“皇兄这会在做什么,我想去见见他。”   “太上皇他……”陈敬顿了顿,稍稍提起手里的灯笼,朝不远处照了照,“您看那儿。”   “嗯?”齐子元回过视线,顺着灯笼的方向看过去,昏暗的巷口凭空出现了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不由愣了愣,“皇兄?”   “是我,”齐让应了声,“他们说你来了慈安殿,我便想着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碰上了。” 第一百零三章   入夜之后在幽深的皇城里闲逛的感觉十分神奇,尤其身边是齐让的时候。   四下里是一片昏暗,倒显得头顶的月亮分外明亮,让齐子元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仰头看了起来。   齐让也不催促,跟着停下脚步,却没有看月亮,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齐子元脸上,缱绻而又温柔,似乎要在这一瞬借着手里那盏不甚明亮的灯笼散发出的微弱光芒将身边的少年牢牢地刻在心底。   又或者,早就刻在心间了。   化解大梁的危局重新拿回皇位是前世留下的心结,也是齐让重活这一世的唯一目的,可在达成所愿的当下他却没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倒不是因为北关和辽东的战事还未结束、朝堂之中世家各怀鬼胎隐患重重,毕竟与前世相比这些都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好歹重活了一世,再面对和处理这些问题,齐让已经十分游刃有余。   让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的,从来只有眼前的这个少年。   重生以来,不管是朝局的走向还是北奚人的动向都在齐让的掌控之中,唯独齐子元的出现带来了种种始料未及。   他的单纯善良和通透让肃清朝纲平定乱局的路变得更加顺利,却也给齐让增添了许多从未想过的挣扎和纠结。   没人知道走到今日这一步他下了多大的决心,也没人清楚最后决定放这人离开皇城的时候他有多痛苦。   其实有那么一瞬,齐让也想过干脆就将齐子元留在身边,都城的局势再混乱,多费些心思也总能庇佑的了他的安危,可当对上那双澄澈而又明亮的眼睛时,不自觉就会想起过往很多次对坐闲谈的时候,这人也是这样,双眼亮晶晶地畅想着有朝一日可以离开皇城去看看大梁的万里河山。   “皇兄,”就在齐让思绪飘散的间隙,齐子元终于从那轮圆月上收回视线,落在身边人身上,“这几日朝中可还顺利?”   “嗯?”齐让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温声回道,“和预料的差不多,被牵扯进许励案的几家都不太安分,但有信阳侯那两万大军作为威慑,他们也闹不出多大的阵仗,过段时日等河东的战局稳定下来,我便找个由头将被许励蒙骗的那几个放了,小以惩戒之后再给各家一些安抚,此事便也差不多了结了。”   “那周家……”齐子元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开口提醒道,“周潜放不得。”   “我知道,他既以对我动过杀心,便再留不得了。况且不管是这次参与逼宫,还是先前指使人给我下毒……纵使要了他的命,也不算冤了他,”齐让略沉吟,而后继续道,“至于周家其他人,我会看在母后的份上,适当给予宽宥,以免赶尽杀绝反倒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齐子元听完,轻轻点了点头:“果然皇兄要比我思虑周全,处事也更妥帖。”   “其实很多事上你比我要通透明白的多,我以前太急躁,觉得世家碍了事,就恨不得一口气把他们都清出朝堂,而后就遭到了反噬,”齐让提着灯笼,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经此一遭之后我才明白,打压世家也好,开创盛世也罢,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实现的,很可能直到我离世的那一日,这江山和朝堂也还是现在这副样子,没什么长进,但只要我竭尽所能,能保住现世的安稳,便已经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皇兄会做到的,”齐子元脚步微顿,语气认真,“其实在我心里,皇兄一直都是最契合当下大梁局势也是最了不起的皇帝。”   “你……在你眼里,我总是好的,”齐让弯了眼睛,轻轻笑了一声,把手里的灯笼往齐子元脚下照了照,声音低了几分,“难得这会得了清闲,能这么漫无目的地逛逛,不该说朝中这些纷乱的事的,平白搅了兴致。”   “其实我还好,并不觉得烦,”齐子元垂下目光,看着脚下灯笼映下的昏黄光晕,“那皇兄想聊些什么?”   “我……”齐让提着灯笼的手慢慢握紧,“行囊都收拾好了?”   “嗯,我想要带的东西都装好了,额外陈敬又准备了一大堆,”齐子元声音里带了笑意,“幸好马车够大,才装得下这些东西。”   “前去岭南路途遥远,虽然一路过去也有驿站,多备些东西总是好的,”齐让缓缓道,“白日的时候,维桢去太医署选了不少药,现下正在殿里调配,等晚些时候让人送过去,你明日一并带上。”   “麻烦江公子了,”齐子元回眸看向齐让,“皇兄记得帮我向他道谢,也顺便和阿咬道个别。”   “放心,”齐让又道,“阿瞳也备了东西给你,是她亲手做的桂花糕,但我瞧着样式实在有些惊人,所以一会送过去你看看就好,不要尝了。”   “没关系,江姑娘的心意我收到了,”齐子元笑着应了一声,“皇兄还有要嘱咐的吗?”   “还有……”齐让脚步微顿,“明日韩应会带着我的亲卫随你一同出发,另有一队宿卫会一路同行,负责你的安危,直到你抵达岭南。”   “好,”齐子元耐心地听完,停下脚步看着齐让,“就这些了吗?”   齐让看着那双在夜色之中依然明亮的眼睛,好半天才点了点头:“是。”   齐子元轻轻点头,语气里带着了然:“看来那日说好了等尘埃落定之后说的事皇兄是不打算再说了。”   齐让一滞:“我……”   “我明白,皇兄是觉得此去路途遥远,说不定就再无重逢之日,有些话若是说了,反倒徒增惦念,我跟皇兄不一样,越是这样,我越是要开口的。先前觉得日子还长,有些话可以慢慢说,可到了今日若还不说的话,会是要抱憾终身的。”齐子元开口打断齐让的话,语气坚定,“这几天我断断续续地想起了那日酒后我说过的话,发现自己已经将最后的秘密都已经托出了,就更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所以,齐让……”   他说到这里,慢慢弯了眉眼,微踮脚在齐让唇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声音不高却是难得的认真:“我喜欢你。”   少年的满腔心意一字一句地落入齐让的耳中,他下意识抬手,在唇上轻轻摸了一下,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一触即分的凉意。   明明是早已心知肚明的事,听着对方用这样认真的语气郑重说出口的时候,只觉得五味杂陈。   虽然过了这大半年,经历了朝堂中的种种,这人却好像没有丁点的变化,还保持着那颗纯稚的心,而后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自己。   齐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唇边漾出了温柔笑意:“话都到了这个地步,我若是再不开口,也配不上你这句话了。”   “没关系的,”齐子元弯着唇,笑意盈盈,“现在说也不晚。”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齐子元并不是我父皇的血脉,所以在一开始与你相处的时候,也从未拿你当过弟弟,而后更是发现,你甚至都不是原来那个齐子元。起初的时候,我只是庆幸大梁的江山落到你的手里,最起码不会变得太糟,到后来我开始慢慢庆幸,是你出现在我的身边。”齐让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过往我的人生里只有大梁的江山,直到你出现之后,突然多了很多期许和可能,我甚至曾经想过……”   说到这儿,他微微顿了顿,而后笑了一下,带了自嘲的意味,“我这辈子不会再娶妻,自然也不会有子嗣,百年之后这皇位或者传给许戎或者在宗室里挑个可靠的,那这几十年里,是你又或者是我坐在这皇位上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可你后来发现我不喜欢这个皇位,”齐子元眸光微闪,声音里带了笑意又带了些许无奈,“也不喜欢皇城。”   “你生性烂漫而又自由,本就不该被束缚在这皇城里,这江山本就是我的责任,自是该由我来承担的,”齐让弯着眼睛,喉头却微微哽了哽,“等以后,都城的事端了结了,你在岭南也待得无趣了,便送信给我,我亲自去接你回来。”   “一言为定,”齐子元伸出手,将齐让的手拉了过来,小拇指勾在一起,“拉过勾就不能再变了。”   “嗯,”齐让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拉到自己怀里,下颌轻轻压在对方肩上,格外用力地点了点头,“明日有早朝,不能送你出城了,一路顺风。”   “好,”齐子元将脸埋在齐让胸口,寂静的夜色里,能够清楚地听见那强有力的心跳,这让他心底里涌起的那份酸楚消散了些许,眼底闪烁的水光也慢慢淡去,再开口时,声音也坚定了许多,“齐让。”   “怎么?”齐让微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年。   齐子元仰起头,看着齐让的眼睛,一字一顿缓缓开口:“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保证。” 第一百零四章   晨光熹微,一辆马车在宿卫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皇城。   齐子元半趴在车窗上,顺着敞开的车帘一眨不眨地看着越来越远的城门,思绪恍惚。   过去的大半年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里,到真的离开这一刻,竟没觉得有多高兴,满心满眼剩下的只有不舍。   舍不得的倒不是这金碧辉煌的皇城又或者是极近优渥的生活,而是那些曾让他觉得欢愉的回忆,和留在那些回忆里的人。   齐子元隐隐地生起一种预感,外面的世界辽阔而又自在,但自己终还是会有回来的一日——因为这里留下了自己的牵挂。   所以前夜他和齐让说的话确是发自内心的,当下虽然要别离,终会有重逢之日。   但有些事情虽然想得明白,在当下这一刻难免还是要难过。   “公子,”眼见齐子元一直面色黯淡地看着窗外,马车另一端的韩应忍不住开了口,“我看您面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唔,没有,”齐子元摇了摇头,掩着唇打了个呵欠,“就是前夜几乎没怎么睡,所以有点乏。”   说到前夜,他眸光暗了暗,唇边漾出些许笑意,却又难掩苦涩。   前夜在皇城里转了大半圈之后,齐让和他一起回了仁明殿,手拉着手一起宿在了那张他睡过大半年的床榻上。   这是他们定情之后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晚上,而后就要面对漫长的不知道尽头的别离,所以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的话,也一度一言不发,就那么看着彼此,直到天光乍现,才各自起床,一个去上早朝,一个踏上这条漫长的旅途。   齐让……   齐子元抬手轻轻摸了摸心口,隔着衣物似乎都能感觉得到里面氤氲起的种种情愫,有互通心意的甜蜜,更有面临别离的酸涩,满满涨涨地累积在其间,无法消散,也不想消散。   从小到大他都算是生活在比较幸福的氛围里,感受着来自父母、亲戚、同学、朋友关系不同方式也不同的关爱,也极尽可能地给与回馈,却从未体验过和齐让之间这样的感情。   他们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不同的年岁、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性格甚至是不同的时代,却互相了解、彼此信任,什么都不用说,只看着彼此就能达到灵魂上的契合。   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是齐子元从未料想过的,突兀地出现在他人生里的牵绊,却并不会因此觉得困扰——人生在世本来就是该有些牵绊的,他们不会限制你的自由,却更让你感觉到活着的意义。   也因而要一并承受附带的悲离痛楚。   马车沿着清晨空旷的街道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出了都城,视野里再见不到巍峨壮观的皇城,齐子元终于收回视线,放下了车帘,却没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底是交通不便利的古代,从都城到岭南几千里,像齐子元不急着赶路的行法,水陆交替差不多要用三个月的时间。   离开都城的时候是夏末秋初,一路颠簸向南而去,秋意愈发深了起来,天气比预想中要凉的多,但明明已是深秋,路边仍是一片昂然的绿意倒看得人心旷神怡。   齐子元毕竟是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对这些迥然不同的景致也没太在意,韩应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却觉得格外稀奇,一路过来连话都多了不少,有意无意地给齐子元增添了不少陪伴。   暮色西垂,又赶了一整天路的车马在郢城的驿馆门前停了下来。   韩应先下了马车,示意随行的亲卫进驿馆里检查后,才将正在马车上打瞌睡的齐子元请了下来:“不是说南方都四季如春,这郢城入了秋也是一样的凉,幸好公子带了厚衣裳。”   “郢城可能还不够南,”齐子元说着话,拢了拢身上那件陈敬特意装进行囊的厚披风,抬眼朝四周看了看,“但也比都城要暖上一点,都城这个时候……应该快下雪了吧?”   “估计还要等些日子,”一路同行而来,韩应已经十分了解齐子元,知道他只是随口感慨一句,并不用故意去迎合,便顺着接了一句,跟着转了话题,“这几日为了赶路,公子休息的都不太好,现下终于到了郢城,可以好好休息两日,等船只备好了,就可以改水路继续前行了。”   “辛苦了。”齐子元说着话,跟在韩应身后进了驿馆。   “这驿馆内已经提前检查过了,十分安全,”韩应说着话,伸手推开了靠中间的一间房门,“房间里备好了热水,公子先洗个澡休息一下,属下待会把吃的送过来。”   “不急,你先吃过了再送来,”齐子元进了门,回头朝韩应嘱咐道,“反正我总要会工夫才能洗完。”   韩应知道他的体贴和善良,也不再争辩,点头应了声,看着齐子元关上房门才转身朝驿馆后面走去。   郢城地处大梁中南部,临江近水,水路便利,漕运兴盛,自古以来便是富庶之地,连驿馆也比这一路而来的其他地方要精美周全的多。   连日的颠簸劳顿,总算能好好地洗上一个热水澡,齐子元忍不住多耗了一阵,知道水温已渐渐转凉,自己也开始泛起了困意,才终于依依不舍地起身去更衣。   等换好衣服从里间出来,韩应正好拎了晚饭过来,除了食盒,额外还有一封厚厚的书信一起递到齐子元手里:“也是巧得很,我们今日到郢城,这信也刚好今日到。”   “皇兄知道我们的行程,每次寄信前都会专门估算时间,”齐子元一边拆信,一边朝韩应问道,“你吃过了吗?”   “……晚饭刚好,是打算送过来就去吃的。”明明知道面前这人早就不是皇帝,也并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惩戒,眼见他挑起眉来,韩应还是不自觉心虚起来,连声音都低了几分。   “我就知道,”齐子元抽了抽鼻子,一只手拿着那封还没拆完的信,另一只手掀开食盒的盖子,扫了一眼后开了口,“反正又是这么多,正好一起吃吧。”   话已经到了这份上,自是没办法再拒绝的,所以韩应点了点头,伸手将碗碟从食盒里端了出来。   说是要一起吃,但当下齐子元的注意力全在手中这封信上。   离开都城一路往南而来,有各种各样先前不曾见过的风景,也多了许多新鲜的见闻,齐子元将它们一一记了下来,寄给了皇城里正因为军情、朝务而忙得不可开交的齐让。   他本意只是想要分享自己当下的生活,却没想到会收到齐让的回信,厚厚的一封信上记录着朝堂内外的大小事宜还有周太后、许戎、江维桢、江淇甚至包括陈敬在内所有齐子元记挂着的人的近况。   飘逸潇洒的字体居然用来写这样琐碎的事情,通篇上下没有一个“想”字,却字字句句都能看出写信人的想念,让齐子元忍不住心软,人还在马车上就忍不住提笔回信。   这么一来一回的便逐渐养成了习惯。几乎每隔十日,不管到了哪里,齐子元都能收到来自都城的信,雀跃着看过之后,再立刻回信,将自己满腔的思念借着那薄薄的纸张一路送往都城。   这其实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两个人明明不在一处,却能通过文字将自己的生活尽悉分享给对方,等待书信的过程也给让这漫漫的路途又增添了些许期待。   “公子,”韩应给齐子元添了碗汤,“夜间天凉,喝碗汤暖暖身子。”   “多谢,”齐子元伸手接了汤,目光却还在信上,“西域那几个小国都已经称降了,北奚却好像要铆足了劲和我们耗下去,也不知道这战事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北奚这次对河东动手,拼上了举国之力,先前占了那么多便宜,蓦地让他们放手退回去,恢复以往称臣纳贡的日子肯定不会甘心,”韩应接了话,“而且属下之前听说东氐使臣已经到了都城,不仅进贡示好,还保证了不会再给北奚任何的援助,更不会让他们再经自己领土回去,所以北奚人已然是没了退路,只能背水一战。不过有定国公和北关大军在,想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虽然最后总能取胜,但战事拖久了对我们也不利,”齐子元说着话,已经将信上的内容都看了差不多,“幸好朝中最近还算安生,为了安抚这些世家,皇兄可是费了不少的工夫。”   眼见他终于看完了,韩应悄悄松了口气,指了指那碗还未动的汤:“汤都要凉了,公子还是吃过饭再回信吧?”   “自然,我现在饿得头晕眼花,都要拿不起笔了,”齐子元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好歹吃饱之后,字也能写得好看一些。”   “公子还真是……”韩应笑了一声,正要再替齐子元添些汤,身后的房门突然被人叩响,“公子,有一封给您的请帖。” 第一百零五章   和都城相比郢城的秋意并不浓厚,既不见金黄的落叶,也难见湛蓝的晴空,甚至下起了连绵不绝的秋雨。   但除了空气实在是太过湿润,绵绵细雨中看到的景致确是能让人心旷神怡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洗了热水澡的缘故,齐子元睡了离开都城后难得的一个好觉,整个人神清气爽,才一出门就踩进水坑沾湿了鞋袜也没影响到心情,撑着纸伞沿着街巷一路优哉游哉地向前走着,甚至有一句没一句地哼起了歌。   对比起他的自在,韩应面上的神情明显凝重的多,一边寸步不离地跟着向前走,一边戒备地打量着来往路过的行人。   “难得有这一日的空闲,能在这和都城迥然不同的景致里闲逛,”齐子元微微侧目,朝身边看了一眼,“韩应,你也放松一点嘛。”   “若只是普通闲逛,属下自然能够放松,”韩应回完,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公子,那封拜帖实在莫名其妙,依属下的意思,那茶楼还是不去的好。”   “我如今身份敏感,虽皇兄嘱咐了要多加关照,但一路南下各地官员也是极尽可能地避免与我有交集的,偏偏这位郢城总管,我前脚刚到郢城,后脚拜帖就送到了驿馆,但又不敢正大光明地将我请到府里去,可见其心思叵测,我总得照了面才能知晓,”齐子元说着话,微微抬了抬下颌,朝不远处的城墙示意了一下,“这茶楼附近有巡防还有你早就安排好的近卫,我的安危不会有问题的。”   从都城一路随行而来的近卫都是跟在齐让身边多年的,忠诚可靠又武艺高强,就算这茶楼里确实有异,护卫齐子元安全离开总是不成问题的,况且一路下来韩应对齐子元的秉性已经十分了解,知道他虽然温和善良,决定了的事却是从来不会改变的。   到底是在皇位上坐过大半年的人,即使笑眯眯的,也总带了毋庸置疑的果决。   既如此,韩应也不再费口舌去劝,只是跟着齐子元的脚步更紧了些。   沿着街巷一路走马观花,好一会才终于到了拜帖上的那间茶楼,齐子元脚步微顿,仰头欣赏了一下正悬于门上笔走龙蛇的牌匾,而后才收了伞慢吞吞地进了门。   正上午,又一直下着雨,茶楼里的人并不多,中间用来说书的台子都还空着,一路进了门也不见有小二来迎,只有个掌柜模样的年轻人斜倚在柜台里,漫不经心地算着账。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终于开了口:“楼上雅间,还请自便。”   说着,也不管齐子元知不知道雅间在哪,便又垂下视线,继续算起账来。   一路南下,也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这样开店的还是头一次见。   齐子元玩味地笑了一声,在心底暗暗重复了一下和韩应交换了眼神后,朝着不远处的楼梯走去。   二楼更加的安静,途径的几间雅间都敞着门不见人影,直到最尽头的一间,顺着半敞的门看进去,终于瞧见一个被屏风遮蔽着的人影。   “看来这位就是章总管了,”齐子元在门口停下脚步,也不急着入内,对着屏风内的人开了口,“雨天路滑,走得慢了些,劳烦久候。”   “宜王殿下能来,已是在下的荣幸,稍候一会也是理所应当,”那人说着话,从屏风里绕了出来,朝着齐子元施了一礼,“只是还请殿下见谅,在下并不是章总管。”   “你不是章总管?”齐子元眯起眼睛,语气里带着明显不满,“那封送到驿馆的请帖是假的?”   “请帖确确实实是章总管所写……在下和章总管有些私交,便托了他帮忙将殿下请到了这茶楼来,”这位蓄着山羊胡的老者面上笑着朝跟在齐子元身后的韩应瞥了一眼,“至于在下的身份,只能向殿下一人透露。”   “你……”齐子元眯了眯眼,和那老者对视之后,回过头朝韩应看了一眼,“门外等我就好。”   韩应略有犹豫:“公子……”   “你对本王的话有什么异议?”齐子元冷冷哼了一声,“还是说你一路跟着我过来不是为了护卫我的安全,而是监视本王的行踪?”   察觉到那老者投过来的目光,韩应微躬下身子,不怎么情愿地应了一声:“属下遵命。”   等韩应出了门,又从外面关好房门,齐子元也终于落了座。   他半靠在椅上,毫不收敛地打量着对面的人,直等到对方斟好了茶,递到自己面前,才缓缓开了口:“你到底是什么人,费这么大周章请本王过来又打得什么主意?”   “我是什么人其实并不重要,”那老者给自己也倒了盏茶,面上笑吟吟的,“至于我的打算,应该和殿下差不多?”   齐子元垂下目光,看着面前的茶盏:“本王听不懂你的意思。”   “方才得知我不是章总管时,殿下可是失望得紧,”老者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也可以理解,殿下身份敏感,沿途官员避之不及,难得有一个主动下请帖的,殿下该是想着好好结交一番的,可惜来了瞧见的是我这个没什么用的。”   “你……”齐子元下意识扭头朝外面看了一眼,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你有话直说,本王懒得和你绕圈子。”   “那就进入正题好了,”老者放下茶盏,凝眸看向齐子元,面上的笑意散去,看起来略有严肃,“先跟殿下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姓方,单名笠,周围人都叫我方先生,岭南人士,或者也可以说是南越。”   “南越?”齐子元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二十多年前我父皇在位的时候南越不是就亡国了?”   “国虽然破了,但到底南越人还没死绝,”方笠缓缓道,“我不就坐在这儿和殿下喝茶呢吗?”   “你是南越遗民?”齐子元思绪微转,“那你找我是想……”   “想和殿下合作,”方笠直接了当地开口,“这些年来,我和一些个南越旧臣一起也积蓄了一点力量,却总还是难以和梁军抗衡,因而就费了些力气结交了一些大梁内部的人脉,比如今日替我请殿下来的章总管,他手底下可掌管着万余人的舟师。”   “既然这样,”齐子元微垂眼眸,手指也慢慢握紧,“你与章总管联手就是,又何必费心思等本王过来?”   “章总管为人可谨慎的很,我们是南越旧臣,他与我们联手便是通敌叛国,手下的将士也未必乐意,”方笠缓缓道,“但陛下可不一样,毕竟那皇位本就是您的。”   “原来方先生是想拿我当吉祥物,”察觉到对方称呼的变化,齐子元勾起唇笑了一声,“你们怎么就知道,我想拿回那个皇位?”   “陛下若是不想,今日也不会来了,”方先生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具体的计划我们已经做好了,只等陛下替章总管定一定心神,届时凭着他手下的舟师,再以陛下之名拉拢一下附近的守军,至少也能够占据淇江南岸诸地,和北边分庭抗礼不成问题。”   “看来方先生都替我筹谋好了,”齐子元抬眸看着方笠“那方先生又想要什么呢?”   “我们要的不多,”方笠回视他,“只要事成之后,陛下将岭南之地还给我们南越人即可。”   “岭南……也不算贪心,”齐子元终于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嗅了嗅之后又皱着眉头放了下来,“我喝惯了北苑茶,对这些实在喝不下。”   “北苑茶确是好茶,只是可惜茶量实在少,尽悉进贡给了皇城,”方笠道,“等事成之后,殿下就又可以喝到北苑茶了。”   “那便这样,”齐子元垂下视线思索了一会,“不过,刚你也瞧见了,我身边跟着的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得等我先想些办法打发掉。”   “自然,”方笠点了点头,“陛下尽管开口,我们的人会极尽配合。”   “好,”齐子元再次端起茶盏,和方笠手里的轻轻碰了碰,“那今日便先到这儿。”   紧闭的房门乍一打开,韩应立时迎了上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已经到了嘴边的关切的话又咽了回去,低着头行了一礼:“公子。”   齐子元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就这么出了茶楼一直走到驿馆,齐子元都保持着沉默,直到终于进了房间,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公子,”也跟着憋了一路的韩应连忙开口,“您还好吧,里面那个老头子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一把年纪了还不忘痴心妄想的蠢货,”齐子元在书案前坐了下来,一边磨墨一边道,“倒让我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韩应下意识回问道:   齐子元微垂眼帘,捏着墨条的手指不自觉握紧:“废帝这个身份只要在这世上存续一日,就会有人想借此让我和皇兄都不得安生。”   韩应愣了愣,隐隐地觉得齐子元仿佛做了什么打算,连忙开口:“您是想……”   “我先给皇兄传个信,让他提前做个准备,”齐子元放下墨条,拿起锦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至于我自己的打算,我待会会告诉你的。” 第一百零六章   五日后的傍晚,一封来自郢城的加急密信抵达了都城,一路送进了永安殿。   入了秋后白日愈发的短,不到酉时天色就已黑了下来,永安殿内早早亮起了烛火,才用过晚膳的齐让惯例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章。   江维桢进门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就又收回注意力到奏章上:“不是说今晚要回府里住,怎么还没走?”   “正准备走,才一出门碰见这个,”江维桢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放到书案上,“立刻给你拿过来了。”   “什么?”齐让顺着看过去,一眼就认出了信封上熟悉的工整字迹,立时弯了眼睛,“怎么这个时候到了?”   虽然讶异,拆信的手却没有一点犹豫。   “这才两个月,你们来来回回寄了快二十封信,”江维桢看起来是在抱怨,看着齐让的样子,面上也跟着带了笑意,“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要说。”   “各地的风土人情都不一样,他瞧见了,总想找个人分享一二,”说话间齐让已经拆开了信,匆匆扫了一遍后,唇畔的笑容慢慢淡去,眉头拧了起来,“怪不得这次加了急。”   眼见他变了脸,江维桢的神情也凝重起来:“出事了?”   “还没,”齐让将信递给江维桢,“但若是没有这封信就不好说了。”   江维桢接了信,只扫了两眼,就忍不住开口:“南越都亡国二十多年了,这帮老不死的还做梦要复国,怕是都忘了当日南越那个老皇帝在位的时候自己过得是什么日子……他们也就算了,这个章桂,好歹也是一方总管,掌管着上万舟师,好端端地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南越遗民勾结在一起。”   “你也说了他只是个总管,”齐让一边说着话,一边找出一张地图摊开在书案上,“郢城再富庶也只是一方之地,怎么比得上半壁江山的诱惑?”   “半壁江山,”江维桢闻言挑眉,“就凭那一万舟师?”   “他们蓦地发难,周边几个郡县守军本就不多,又没有防备,支撑不了几日,再把复立废帝的旗号挂起来,自然会有人跟着响应,”齐让伸手在地图上轻轻点了点,“章桂这样的可不止一个。”   “这要是真让他们动起手来,还真是有点麻烦,”江维桢轻轻“嘶”了一声,不由感叹,“幸好咱们小殿下提前传了信回来……那接下来怎么办?”   “既然章桂想要出其不意,我也该给他个惊喜才是,”齐让思索着已经提起了笔,“江陵的舟师是前几年才建成的,日日演练却一直没经过战事,现下终于派上用场了。”   “江陵……”江维桢顺着往地图上看了一眼,“你是要把江陵的舟师调去河阳郡,然后守株待兔?”   “不止,”齐让点了点地图上郢城周围的几个郡县,“守株待兔总不如瓮中捉鳖。”   “唔,”江维桢托着下颌思考了一会,而后点头,“这几个郡县一封,不管是陆路还是水路,这个章桂都别想跑了。”   说话间齐让已经写好了密诏,封好之后递给江维桢:“将这密诏加急送往江陵,另外再让人给阿瞳送个信,劳烦她照料许戎一段时日。”   江维桢拿着密信,语气迟疑:“她照料小不点倒是没什么,你是要……”   齐让淡淡道:“我要去一趟郢城。”   “郢城?”江维桢疑惑道,“既然安排了江陵舟师,几个南越遗民和一个章桂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不值得你亲自跑一趟吧?”   “他们是不值得……”齐让垂下目光瞥了眼放在书案角落的密信,将深深的情绪隐藏于眼底,“许励谋反案已经了结,周潜下毒案也审的差不多了,世家刚得了好处,现下正安生,我离开几日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倒不是怕朝中……”江维桢话说了一半,凝神看着齐让,“你是不放心小殿下?”   齐让抬眸回视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是。”   “你……”江维桢皱了皱眉,开口却不再是劝慰的话,“那我跟你一起去。”   从都城到郢城上千里的路程,齐子元乘着马车走走停停足足两个月才到,而齐让和江维桢带着一队近卫一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只用了十几天就进到了郢城地界。   在这十几天里,发生了许多意料之中的事,比如定国公江深率领北关军夺下了被北奚人侵占的最后一城,生擒了御驾亲征的北奚国主;又比如郢城总管章桂突然起兵攻打临近的河阳郡,如所料一般进入了江陵舟师早已设下的埋伏最后溃败而逃。   “章桂手下的舟师比我想得还要废物,好歹也是上万人,还没撑上半天,就四散逃窜了。”   路边的茶摊上,江维桢看完才送来的军报,长长松了口气,“这一路赶过来人困马乏的,总算能稍稍歇口气了。”   话说完,他转过目光看向一旁看完了军报也仍拧着眉头的齐让,声音不由低了几分:“阿让?”   “我没事,”齐让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充满安抚意义的笑容,“待会还要继续赶路,好好休息一会。”   “你……”   江维桢张了张嘴,劝慰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郢城的乱局,自他们离开都城起,便再没收到任何有关齐子元的消息。   这其实是不怎么应该的,因为按齐子元信上说,他只在郢城停留两日等船到了就离开,估摸着时间就算现下还在船上,按照他的习性,也会趁着途径渡口码头停船休息的时候寄信出来以报平安,可这一路过来,不仅没收到信,更是连一点和这人有关的消息都没听到,就仿佛……凭空失踪了。   江维桢隐隐生起不好的预感,却又不太敢说出口,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色,开口提醒道:“看起来马上要下雨了,咱们还是抓紧赶路吧,也好在天黑前赶到郢城外江陵舟师的大营。”   齐让从百般的思绪中抬起头来,轻轻点了点头:“好。”   暴雨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层层叠叠的乌云遮蔽了天光,偶有闪电划破长空映亮黑漆漆的江面。   几日的混战后,郢城的战事已经了却大概,江陵舟师完全掌控了局势,封锁了郢城通往四处的全部水陆通道,顶着如注的暴雨全力搜捕郢城域内的残军。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挑起战局的南越遗民们早已乘船离开了郢城水域,沿着淇江一路向南直奔岭南而去。   多日没有消息的齐子元自然也在船上,甚至正优哉游哉地听着雨声喝着茶。   方笠在舱外待了一会便被暴雨淋了个通透,浑身湿淋淋地推开门瞧见齐子元这幅样子不由皱起眉来,但迎上对方瞧过来的目光,还是露出了一点笑容,一如往日一般和善:“陛下果非凡人,这种时候还有这般雅兴。”   “反是他章桂造的,本王无非是耽误了几天工夫,等过两日到了岭南该怎样还是怎样,又有什么可担忧的,”齐子元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话说回来这章桂也实在是废物,上万的舟师在手里,没有半日就被打得溃不成军,幸好本王没听你们的同他一起出征。”   “其实也怪不得章桂,毕竟谁也想不到好端端的江陵舟师怎么会出现在平阳郡,”方笠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在齐子元对面坐了下来,凝眸看着他的眼睛,“不过,陛下真的甘心就这么回了岭南,后半辈子都拘在那一小块地方,仰人鼻息甚至受人掌控?”   “本王倒是不愿意,”齐子元放下茶盏,手臂环在胸前,“现下章桂这枚棋子已然用不上了,本王不乖乖回岭南,难道要去都城负荆请罪吗?”   “老夫和一众同僚苦心筹谋多年,自然不会只有章桂一枚棋子,”方笠温声道,“比如当下我们要去投奔的晖州总管蒋桉。”   “晖州,”齐子元皱起眉来,“我们不是要去岭南?”   “老夫自然也想去岭南,只是老夫南越旧臣的身份多有不便,成事之前恐难返旧土,”方笠衣服还湿着,面上却仍笑着,语气和缓却又不容置疑,“就只能委屈陛下陪我们奔波这一趟了。”   齐子元眯起眼睛,难以置信地开口:“你们这是要挟持本王?”   “若陛下愿意配合,我等自然也会尊重陛下,又何谈挟持一说,”方笠说着话,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添了盏茶,而后浅浅喝了一口,“陛下身份尊贵,有我等护卫您的安危,也好过落入旁人之手,不是吗?”   眼瞧着对方老神在在的样子,齐子元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桌案,怒气冲冲道:“你们这是拿本王当傻子吗?”   “陛下息怒,这船上毕竟不是只有老夫自己,若是闹起来……”方笠缓缓道,“您的护卫们不在身边,老夫可不敢保证您的安危。”   “你……”   齐子元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跟着有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方先生,大事不好了,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艘梁军的楼船,马上就要追上我们了!”   “梁军的楼船不是都在郢城水域内,怎么会来追我们?”方笠脸上的从容散了个干净,刚要起身出门,余光瞥见了安坐在对面显得莫名冷静的齐子元,“是你?”   齐子元轻轻挑眉,神色自若地回视他的目光:“什么是我?”   “这船上除了你,都是我多年的同僚和心腹……怪不得你能那么容易就甩掉那些护卫,”方笠沉着脸,“实际是派了他们一直在暗中监测我们的行踪而后传递给梁军?”   “把你们的行踪透露给梁军我又能落下什么好处?”被如此盯着,齐子元面上却依旧平和,甚至耸了耸肩,“更何况我又不会未卜先知,怎么知道章桂就一定会大败?”   方笠眯了眯眼,刚要再说话,听见船舱外的在暴雨声中依然清晰的纷乱立时改了主意,拉开房门对守在门口的人吩咐道:“把他带到外面去!”   船舱外乱成了一片,昏暗的江面上越来越近的楼船带来巨大的威压,让这些隐姓埋名安养多年的南越遗民们都慌了手脚,直到方笠带着齐子元出现在甲板上,他们才宛若找到主心骨一般稍稍松了口气,自觉地让出了一条前往船头的路。   “停船,”方笠一路带着齐子元来到船头,对着身边的侍从吩咐道,“掌起灯来,让他们看清宜王殿下的脸。”   暴雨如注,只这么几步路,齐子元浑身上下就湿了个通透,浸湿的布料贴在身上,带着秋天的凉意,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回过身看向方笠:“这就是方先生说的尊重我?”   “形势紧迫,老夫也是没办法。”   方笠说着话,朝身边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人拔出刀,用闪着寒光的刀锋对着齐子元,迫使他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   “陛下当下脚下,若是不小心掉到江里,可是撑不到楼船上的人来救的,”方笠又开了口,“要老夫说,陛下还是配合一点,让这楼船让开前路,放我们离开这里,老夫可以保证陛下的安危。”   齐子元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几乎已经站到了船头边缘,只要稍稍再退一步,就会跌入江水中,不由握紧了拳头,转回视线看向方笠:方先生怕是把我想得太重要了,这船是江陵来的,又怎么可能认识我是谁?”   “江陵人不认得,给他们传递消息的陛下的护卫总该认得,”方笠仰着头看向已经到了近前的楼船上探出头的人影,“想来陛下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也承担不起。”   “都这种时候了,也难为你还叫我陛下,”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顺着朝那楼船上看了一眼,“刚方先生想要我和他们说……让他们让出前路,放你们离开,不然我今日要小命不保?”   方笠环起手臂,借着侍从撑起的灯盏,看着几步之外的齐子元,总觉得在这一瞬,眼前的少年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却还是接话道:“陛下明白就好。”   “把你们放了?那你猜,我明明已经传信给了皇兄,只要等着他安排人来收拾章桂就好,为什么还要孤身一人坐上你们这艘贼船?”眼见方笠变了脸色,齐子元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南越都亡国了二十多年,你们这群蠢货都还没死心,若今日把你们放了,还不知道日后会给皇兄留下多大的麻烦。”   方笠难以置信:“你和永安帝不是……”   “你想说皇兄不是抢了我的皇位,我怎么还要帮他?你们尚且能为了一个早久亡了的国家苦心筹谋了这么多年,”齐子元说着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好歹也曾是这天下的主人,自是该守护这大梁的万里河山!”   楼船上已经架起了黑压压的弩箭,只要一声令下,这条船上的所有人都将葬命在这暴雨中的淇江上,方笠再也伪装不下去,劈手夺过身边人手里的刀,嘶声道:“那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吗?”   “我这条命……”齐子元歪了歪头,“只在我自己手里!”   他说完微低头看了眼脚下黑漆漆的江水,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刚穿来那日站在御花园的荷花池前纠结的那半个小时。   其实算起来也没有过去很久,却莫名其妙地好像多了许多勇气。   这么想着,齐子元轻轻闭上眼睛,在四下里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纵身跃入了江里。 第一百零七章   滂沱大雨持续了两个时辰,直到亥时才渐渐止息。   虽然戴了斗笠也穿了蓑衣,顶着这样的雨势一路疾行而来,还是不可避免地湿了个通透,沾湿的衣料冷冰冰的贴在身上,伴随着夜间的冷风,让寒意直侵入肌骨。   饶是江维桢一向自诩身强体壮,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还是难免打了几个喷嚏,站在舟师大营的门口,一边拧着衣摆上的水,一边跟旁边的齐让抱怨:“都说南边更暖和,我怎么觉得这会比在都城的时候冷得多。”   几步外守营的士兵正在查验近卫递过去的令牌,齐让原本正看着,闻言回转视线看向江维桢,瞧见他狼狈的样子皱了皱眉:“待会进了营抓紧换衣服,这一路奔波劳顿,小心生病。”   “我不过是有点冷,喝点热姜茶去去寒就好了,”借着营门口的灯笼,江维桢朝齐让脸上看了一眼,“倒是你,这一路加起来都没睡上五个时辰吧?”   “我一向少眠,”齐让微垂眼帘,淡淡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唉,”江维桢轻轻叹了口气,“先前赶路没办法,现在也到大营了,待会我开服安神的药,喝了总能有点效用。”   其实他们二人都清楚,安神药对现在的齐让并没有太大的用途,但多少能算是一种慰藉——既是齐让的,也是江维桢的。   所以齐让没有拒绝,轻轻点了点头:“好。”   说话间守营的士兵已经查验好令牌,确认了齐让的身份后不久,一个校尉慌慌张张地从营中迎了出来,瞧见齐让立刻施了一礼:“不知陛下亲临,多有怠慢,还望陛下恕罪!”   “战事刚了,事务繁琐,不用多礼,”临近子夜,雨后的舟师大营内依旧灯火通明,士兵们来来往往,码头上也不断有船进进出出,齐让抬眼看了一眼,才又开口道,“你们赵将军呢?”   “宜王殿下遣人送来了那些南越遗民的行踪,我们将军亲自带人去追了,”那校尉一边说着话,一边引着齐让一行人朝营中走去,“陛下衣袍都湿透了,属下带您先去主帐休整一下吧?”   “宜王?他怎么有南越人的行踪,”齐让脚步一顿,顾不上身上还湿淋淋的衣袍,追问道,“他人现在在哪?”   那校尉本就因为直面一国之君而有些忐忑,眼见齐让变了脸色更是慌张起来,结结巴巴地回道:“属下,属下也不清楚,来送口信的人只说那些南越遗民早早备了一艘客船已经离开了郢城,并没提宜王殿下是怎么得来的消息,更没说他现在何处……”   “你们……”   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又被齐让咽了回去,江陵舟师一路劳顿赶到河阳郡而后便与章桂的舟师接了战,得胜之后就忙着追剿残军,根本没有闲暇顾及郢城中的事儿,更不可能知道十多日前就该离开郢城的人怎么会有南越人的行踪。   所以齐子元这段时日一直和那些南越人搅在一起?   “他……”,齐让勉强找回理智,再开口才发现声音竟然哑了下来,咳了两声后才又开口,“那个送口信的人现在何处?”   “他跟着赵将军一起出发了,现下……”那校尉话说了一半,突然指着不远处码头上一艘刚刚靠岸的小船惊呼起来,“赵将军回来了!”   一个一身戎装的高大身影从那小船上走了下来,听见这声惊呼顺着看了过来,立时认出了站在那校尉身边的齐让,急忙跑过来施了一礼:“江陵总管赵永参见陛下!”   “不用多礼,”额角隐隐地疼了起来,齐让抬手揉了两下,强迫自己定了心神,顺着朝赵永刚刚下来的小船上看了一眼,发现除了几个近卫再没有其他人,不由问道,“不是去追南越人,怎么看起来这么匆忙,宜王和他们在一起吗?”   “宜王殿下他……”赵永犹豫了一下,最后干脆跪了下来,拱手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被江维桢强行压下的不好的预感再次涌上了心头,他下意识看向齐让,劝慰的话还不等说出手,就看见他整个晃了晃,连忙伸出手来扶住他的手臂,而后发现在这寒冷的秋夜里,齐让身上烫得吓人,不由惊道:“阿让!”   “我没事,”齐让紧紧地攥住江维桢的手,借着他的力让自己站稳,一双眼底和夜色一样深沉,一眨不眨地看向赵永,一字一顿道,“宜王怎么了?”   “臣按照宜王殿下的消息沿着淇江一路追寻,果真找到了南越人的船,而后才发现殿下也在船上,南越人见到我们,便想以殿下作为要挟,殿下恐南越人再逃脱,怒斥其首领后,”赵永声音越来越低,“……跳江了。”   跳江了?   有那么一会,齐让脑海中没有任何的意识,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那一句“跳江了”,不敢再往下想一点。   “他……”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心口莫名地抽痛起来,齐让下意识抬手按了两下,刚要开口,忍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直咳得身边的江维桢和还跪在跟前赵永跟着心惊胆战才终于止了咳,哑着嗓子问道:“然后呢,他跳江了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   “臣不敢!宜王殿下跳江之后,臣立刻就派了人下水援救,可是方才雨势太大,江水又深……还在搜寻,”赵永慌忙解释,“是军中传来抓到了章桂的消息,臣才专门乘小船赶回来,也是想再调配些人手船只前去帮忙营救宜王殿下……”   “你即刻去调人备船,”齐让说着话,慢慢放开还抓着江维桢的手,“朕与你们同去。”   “阿让,你发烧了,还是我跟赵将军去吧,”一直沉默着的江维祯终于忍不住开口,“小殿下他通水性,不会有事的。”   通水性……   齐让茫然地转过头看向不远处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江面,只站在这里,都好像能感觉到江水的冰冷——也可能是自己身上的寒意。   水性在这样冰冷幽深的江水里会有用吗?   “我必须去……”   心口的抽痛愈发明显,身上却好像热了起来,头也疼得像是要炸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齐让却依然挣扎着想要向码头走去,没两步就在江维祯的惊叫声中载倒在地,整个没了意识。   齐让这场病来势汹汹,归根到底是因为连日赶路的劳顿和休息不足,又在这样的天气里淋了雨,还有就是……急火攻心。   幸好的是还有个可靠的神医在旁,赵永和随行的近卫才不至于失了方寸,一面匆匆忙忙地去调配人手船只,一面按照吩咐将齐让送进主帐外加准备干净的衣袍和温水还有草药,留下江维祯自己守在帐中,看着无知无觉的齐让,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齐让病得其实不算严重,江陵舟师的大营物资充足,各种草药应有尽有,按着自己的医术,一服药喝下去就能让这人醒过来。   可是醒来之后呢?   江维祯和齐让自小一起长大,从未见他如此记挂过一个人,根本不敢去想如果齐子元这次……   江维桢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把那个念头压了下去。   因为高烧,齐让难得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晚,也在前世今生的梦境里挣扎了一整晚。   一会梦见十三岁的自己身穿冕服在文武群臣的瞩目中走向那座高高在上的龙椅;一会又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北奚大军气势如虹地冲进都城。   到后来,龙椅和城墙都如云烟一般消散,齐子元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却越来越清晰。   而后齐让才发现,自己重生以来所有的欢愉都和这少年有关。   从初次照面时的戒备和试探到后面的渐渐熟识,一起下棋一起过除夕,一起去皇陵祭拜先帝又一起在行宫里避暑。   明明只是一场梦,却好像把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又经历了一遍。   到后来,两盏酒就喝得酩酊大醉的齐子元枕着自己的腿说想要离开皇城。   却又在离开前的那个晚上语气坚定地做出保证——   “齐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却终究和那龙椅、城墙一样烟消云散。   天光大亮,齐让终于从那贯穿了自己整个前世和今生的睡梦中醒了过来,不见龙椅和城墙,更没见到齐子元。   只有一个陌生的营帐,还有守在床榻边的江维桢。   瞧见齐让睁开眼,他立时舒了口气,一边伸手摸脉,一边低低地开口:“烧还没完全退,不过脉象好了一点,正好药煎好了,一会先吃点东西。”   “嗯,”齐让应了一声,目光在帐中转了一圈,哑着嗓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江维桢把齐让手臂放回被子里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而后才回道:“巳时。”   “都巳时了”齐让垂下眼帘低低重复了一遍,再抬眼时,眼底仿佛带了水光,“子元他……”   “赵永出动了半个舟师,沿着淇江一路去寻人了,”江维桢涩声道,“阿让,会找到的。”   “嗯。”   齐让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去相信江维桢的劝慰,却还是有难以忍受的痛楚从心口一路蔓延到五脏六腑,直痛到他整个蜷缩起来。   “我想再睡一会,”齐让用最后的神智低低地开了口,“给我开点安神的药吧。”   江维桢咬了咬下唇,轻轻点头:“好。”   安神药到底对齐让没有多大的用途。   接下来的日子,他服过药后昏昏沉沉地睡着,却又很快醒来,意识也因为始终未褪尽的高烧而变得愈发涣散。   好像又回到了刚重生过来那几日,江维桢也是这样一脸担忧地守在自己床榻前,欲言又止又小心翼翼。   现在想起来仿佛已经是前世的事了。   前世……   半梦半醒之间,齐让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压根就没重生过,这一世的种种只是站在城墙上的自己一场幻梦——自己根本就没有救下大梁,更没有认识过齐子元。   这个念头涌上来的时候,即使还在睡梦中,齐让依然能感觉到那种近乎于撕心裂肺的痛楚,直痛到他整个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而后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子元……”齐让听见自己喃喃开口,“我又梦到你了吗?”   两个多月后的第一次见面,却没想到原本意气风发的人竟然变成现在这样憔悴而又虚弱,齐子元忍不住红了眼眶。   “皇兄……”话只说了一半,就止不住地哽咽起来,“你没有在做梦。”   “子元……”齐让缓缓抬起手,摸了摸齐子元的脸,微凉的湿意让他有些恍惚,盯着沾到指尖上的眼泪看了一会,慢慢弯了眉眼,“我好像真的不是在做梦,是你回来了。”   “是我……”齐子元抬手抹去脸上的眼泪,跪坐在床榻边,而后拉过齐让的手,十指紧扣后才用仍带着哭腔的声音解释道,“我想坐实废帝跳江殉国的消息,故意避开了来搜寻的人,却不知道你就在这里,害你生了这么一场病……皇兄,对不起。”   说着话,眼泪又慢慢地涌了出来。   齐让用空闲的那只手替齐子元擦了擦眼泪,自己眼眶也红着,眼泪顺着脸颊落到枕上,唇边却漾出了笑意。   “没关系的,”他缓缓道,“你回来了,就都没关系了。”   齐子元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更不知道在自己自以为是地躲藏着来找自己的人的这段时日,始终等不到自己消息的齐让又是怀着怎样的焦灼甚至绝望。   可是到了这一刻,他却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出口,只是这样温柔地看着自己,然后说,“都没关系了。”   “你……”   齐子元看着那张因为生病而变得格外清瘦看向自己时却始终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心头有无数想说的话,一开口又全都化成了呜咽。   最后干脆将整张脸都埋在了那双十指紧扣的手上放声大哭起来。   闷闷的哭声从掌心传了出来,齐让垂下目光看着少年的后颈,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失而复得的喜悦。   这几日他或许承受了许多痛楚,也一度感到绝望,但在这一刻,看着齐子元又出现在身边,便都能够释怀了。   重活过一世,他太清楚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所以他只是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后背,几近安抚。   就这么哭了不知道多久,齐子元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他坐起身子,胡乱地用衣摆擦了擦眼泪,对上齐让的目光,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被骗的是齐让,担惊受怕而生病的也是齐让,乍一见面嚎啕大哭的却是自己。   “皇……”话说了一半,齐子元顿了顿,“我现在不能叫你皇兄了。”   齐让笑了起来:“那你想叫什么?”   “就叫……”齐子元摸了摸鼻子,试探着开口,“让哥。”   记忆里上次齐子元这么叫自己,还是一起逛都城那日,同样的称呼在当下听起来却又不太一样,尤其少年刚刚哭过,声音里带了鼻音,尾调微微上扬,不自觉地带了撒娇的意味,让齐让那颗在前几日几乎死了的心又慢慢复活过来。   他扬了唇,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应了一声:“嗯。”   得到回应的齐子元也笑了起来,他坐直身体,凝神看着床榻上的人,认认真真地开口:“废帝已经跳江殉国了,从今以后,我只是我自己了,我可以不受任何束缚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儿了。”   齐让莫名地生起一种预感,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声音里带着未经掩饰的期待:“那你想……”   “我还是想去北关去岭南去天南海北任何我没去过的地方看看不一样的风景,”齐子元看着齐让的眼睛缓缓道,“但我想在都城安个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