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寡仙尊家的猫猫不见了   作者:山隐水迢   文案   #正文第三人称#梅子味小甜饼#追妻火葬场#   我是一只乌云盖雪猫,来九重天找我的笨蛋铲屎官。   但当了仙尊的铲屎官已经不认识我了,还奇怪殿内为什么总是长猫。   仙尊不喜欢猫,我觉得他对猫毛过敏。   他喜欢院子里的桃花树,还怪我把他的心上树当抓板。   *   铲屎官第二次下凡历劫时,我和人打了一个赌,猫菜瘾大,运气很烂,输掉了一条小命。   仙尊的剑又快又利,我一下子就嗝了屁。   后来我重生在黄泉畔的一副枯骨中,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原来男人,真的很影响我出爪的速度。   炫酷的猫猫不需要铲屎官。   *   三百年后,一道神谕落于九天。   诸位仙家要在百年内清算历劫时欠下的因果,否则革去神格,天雷轰顶。   仙君们边哀嚎边查因果账,各个都要裂开。   仙尊姗姗来迟,停在冥君桌前。   大家踮脚探头,想知道这位冷面仙尊会欠下怎样的尘缘。   账上写:桃花妖救命之恩。   众人大失所望,纷纷散去,只有仙尊气息沉沉,固执道:“不对,你这册子不对,我应该有一只猫……”   我应该有一只乌云盖雪,浑身黑亮,肚皮雪白,化为的少年明眸皓齿,活泼可爱。我抱他暖十载春秋,过人间岁寒,在后山搭秋千爬架,去宗门顶上晒小鱼干。   可现在我找不到他,我想不起来。   翘着二郎腿的冥主翻翻册子,笑出颊边的梨涡,眼角眉梢尽是为难。   “这上面分明写,那猫妖早已死在鬼渊,被您一剑穿心,烧魂煅骨,还了种种恩情……”   我严谨负责任地告诉他:   “自此因果两消,就再也不会回来啦。”   ——————————————————   #前孤冷掌门后寡冷仙尊攻X前懵懂活泼后话唠疯批猫妖受#   #在线找猫QAQ#   #我欠他因果,我念他良多#   ★食用说明   1.正文第三人称   2.1V1,历劫前后一条魂   3.披剧情皮的古早甜虐酸爽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仙侠修真重生东方玄幻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岁年;玄微(纪沉关)┃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憨批仙尊今天找猫成功了嘛?   立意:在困境中依然要能坚定信念百折不挠 第一章   “吾主——”   “主上,你在这里吗?”   “快出来吧,大事不好了啊!”   青袍人冲向黄泉岸边,衣袖掀起的大风惊飞了夜鸦。   尘土砂砾被卷上半空,奔跑的冥府二把手莫青团不顾自身形象,狐狸扑食般扑向花丛。   他甩开膀子,扒开长至腿高的黄泉石蒜,伸长脖颈,眸子一闪,找见了目标。   果不其然,冥主大人正卧倒花堆,在黄泉滩涂间偷闲晒着月亮。   “大事不好了啊!”   莫青团提着袍摆,跌跌撞撞小跑过去,岸头招摇的红花被他拨得东倒西歪,视野敞亮,显露出花色掩映下的冥府主君。   乌衣广袖的冥君半枕手臂,呼吸悠长,睡得极沉,走近甚至能听见轻微的鼾声。   画面如此安逸静好,嚷嚷不休的二把手顿时消了音。   作为冥府的前任刑官,莫青团的大嗓门可谓远近闻名,发怒时吼半嗓子能吓破小鬼的胆,而相较于口头上的教训,他的钢鞭才更令诸鬼胆寒色变、毛骨悚然。   可即便是这样一位铁面无私的刑官,面对眼前的新任小冥君时,仅是会在喉头藏股凶狠,手上的力气倒是绵软得出奇。   他半蹲在前,轻推上对方的肩膀。   “主上快醒醒,咱们来大活了……”他用擀面团的手法将那圆肩揉来又捏去,慢慢拔高了调子:“主上,乌须主上!”   后者不堪其扰,眼皮抖动,半睁开来。   年轻的冥主乌须打了个哈切,眼底水光未散,异色的虹膜倒映出黄泉明月虚幻的光芒。   “……醒了醒了。”冥君嘟哝着吐出串黏连的音团,勉强算是应下。   然而嘴上应归应了,脑子没应,竟当着莫青团的面重新翻身回去,双手捂严实了耳朵,蜷弯着身子躲到硕大的红花深处去了。   莫青团叹口气,没再穷追不舍,索性也坐在松软的花泥上,反手捏了捏自己同样酸软的肩窝。   人界回春,黄泉日暖,正是冥府工作量剧增的时候,加之多年积压下来决断不了的文书,连他这样的老前辈都有点吃不消,何况是回归不久的冥君小殿下。   原以为这位新主君年纪小,会同上任冥君一样,一到忙碌的日子就撂担子跑路,可出乎所有鬼的意料,新任冥君复苏归来后,才歇了半个时辰不到,便马不停蹄坐上主位宣布开工。   冥府上下连轴转了这么久,直到前几日才好不容易将新旧文书清办完,小冥君几乎要困得一头栽在几案上。   若非今日事关重大,他们谁也不想打搅主上休息。   “咱们回来再睡好不好?”莫青团耐下性子靠近冥君耳边,企图吸引对方来听。   他放轻语气,像是在讲好玩的俏皮话,哄贪睡的小孩子早起去上学堂。   “是天界派人来了,吾主,那块哑巴了近千年的神谕石今早突然发了话,你猜怎么着?石头让那些下凡渡劫的仙君们清算因果!”   “……唔?”   莫青团再接再厉,将这桩消息讲得绘声绘色,手上还带比划的:“主上,我们报仇的机会来了啊!这回管他什么仙君仙尊,都要眼巴巴地来求咱们了!”   冥君当真听了进去,用手肘支起身。黄泉阴风吹开他额前的碎发,显出眉心一枚玲珑乌云纹。   黄泉开春后有桃花汛,风亦多情,从人界流来的七情六欲会随冬冰冲下冥府,河曲外烂漫的爱恨嗔痴在水面迭迭散散。   摆渡人正在清理河道,罗网一撒,便捞到一兜桃花瓣般烟粉色的结晶浮片。   就在这片“呼啦”不断的布网声里,冥君重复道:“清算因果?”   他几乎是习惯性开始掐算:“神谕石传递的是上古神明的灵旨,近百年来,他们仙家下凡历劫就和喝水吃饭一样平常,少说也有万万件,莫爱卿,你确定要我们一口气全部清完?”   莫青团一愣,心中又喜又悲。   小冥君实在是太靠谱了,比前面那个傻不愣登的君上要可靠太多!   随后莫青团又暗骂了句“坑死人的九重天”——心道:要是这位小冥君不被天界坑去了几百年光阴,如今的冥府必定已重现往日辉煌。   “走吧。”冥君站起身,掸去衣上沾着的花须,“兹事体大,去正殿商议。”   莫青团“哎”了声,心里喟叹更甚。   从大局考量,当了几代冥君老师的莫青团自然希望主上勤政,为冥府百年来的憋屈出口气。   然若论私心,而今小冥君实在太过年轻,在他们这些老鬼眼里,还只是刚过百岁的幼崽。   “辛苦主上。”莫青团紧随在后,决心今晚再去给冥主抓一波鱼来吃。   他给主君宽心道:“没有万万本账那么多,古神借用神喻石给天界划了个期限,仅从五百年前下凡历劫的神仙算起。”   “啪!”   冥君突然双掌一合,拍住只飞过的幽蓝冥蝶。   “五百年的仙家也是个大数目,九天喜欢搞排场,到时候他们吹锣打鼓下来,烦得很,我们冥府没那么多人手去伺候。”   “那吾主是打算?”   “你叫上几人去正殿,我们商议一下,去一趟九重天。”   莫青团不解其意:“这不正是给他们行了方便么?”   “爱卿这就不懂了。”小冥君眼中露出几分狡猾神色,这才有了些许符合他年岁的灵动,“他们这些神仙的关系盘根错节,仙二代神三代,在外人面前丢人,扭头还要栽外人的不是,说是我们款待不周,没见过尊神上仙。”   “在他们天界丢人就不一样了,里头有的是笑话传。既要报复,我们当然是要在大庭广众下,好好嘲笑才是。”   双掌松出一隙,蓝色的蝴蝶振翅飞出,冥府主君唇边笑意未消,目中却犹如盛着黄泉暗渊的浮冰。   他注视着远去的蝴蝶,轻笑道:“正好,新仇旧怨的,本君也该一并算算账了。”   莫青团拱手道:“臣这就去办,想必眼下那九重天,可是热闹得很呐。”   *   宝光四溢、云阶月地的九重天岂止是热闹,简直是热闹到炸了锅。   天君的晖明殿内,极为尊贵的几位仙尊、上神列坐在堂,殿中华光满目,熠熠生辉。   几位仙尊万年来也不曾聚这般齐,可神谕石发话,事关三界因果,谁也无法置身事外,故而不得不出山商议。   晖明殿上空,祥云连浩海,神光耀日月。各方灵鸟啼鸣,清音悦耳,盘桓天壤,景致颇为壮观。   但配享如此尊荣的神仙毕竟还是少数,大部分仙家在听闻神谕石发话这消息后,都只能窝在自己府邸内,等听晖明殿那边的决议。   比较淡定的直系神子们还能煮壶茶、下盘棋,半路修仙的则皆诚惶诚恐。   他们新上来不久,哪里会想再下界去还劳什子因果,大多抓心挠肝,乘了朵云满天乱飞,四处打探。   半日后,晖明殿顶上紫气散去。   眨眼间千万只白鹤冲出高台,将各路尊神商量出的结果通传各处。   一柱香后,空闲了千年的“聆天悬榜”告示台上,贴出了张十五余尺的神旨。   天君有令——   谨遵神谕,三甲子内,清算五百年间下凡历劫众仙家之因果。   因果不偿,将格去神位,天雷轰顶!   言辞严厉,加以告诫——   天目在上,众仙家切勿心存侥幸!   切记!切记!   于是喝茶的被烫了嘴,对弈的二指捏碎了棋子,乱飞的更是呜呼哀哉一声,直接从云头上栽了下来。   霎时公告台下乱作一团。   “怎会如此!”   “天雷,多少年不劈天雷了!”   “这神谕石是发癫了么?”   还欲挣扎的仙君质问道:“我洗尘池里打过滚,怎记得欠谁因果?!”   与这位不对付的听罢这声质疑,积极上前补刀:“老弟别激动,下面不是还写了吗,此因果与人界相关,凡人的因果账目登记在冥府造册,天君会请冥君来帮忙,不用你记得。”   “可吾是在三百年前历的劫,那堆凡人在土里都化成灰了吧!”   “对对对,我们找谁还去?”   “等下,这神旨下面的长篇大论里写——‘轮回者以镜宝鉴明,同者身代,不同者以功德相代’,谁来解释下是何意?”   “操,我和我那个死对头仙君是一批次下凡的,他当年还是我小娘,若是欠他因果我不如一头去撞死!”   “那你撞吧,乖儿砸。”   “你给我走开!讨打吗?!”   凤凰族的凤君挽了袖子要干架,好心的老前辈上前拉他,岔开话题道:“哎呀!洗尘池不洗同批同僚记忆,凤君,你这还算是好的,如老夫这种五百年下去三次的,怕是有的忙咯。”   仙有百相,有接受不能的仙君,也就有心态好、讲究实务的仙者。   他们当即就关心起了清算因果的操作方法,判断是否稳妥。   见多识广的仙人啧啧道:“冥府的因果账目么,倒是不怕出错,只是那冥君……莫不是那百年前回魂的冥主,乌须君?”   有清丽的女声自后方接上——   “乌须?倒还从未见过。”   即刻便有来搭腔的道:“珠鸣君,你闭关多日有所不知,当年天冥二界因个误会闹得不大愉快,乌须君还伤及魂魄。”   “唉!听闻而今他在冥府颇有威望,我们有求于他,还要多走动走动才是啊。”   提问的凤凰族珠鸣仙君心想:这临时走动未免太假,人家未必领情。   同时心生好奇,这年岁小还威望大的乌须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好在这悬念也不会挂着太久。   天君神旨的末段,附上了冥君前来查因果的时间地点。   时间就定在三日后。   众仙家多少知晓天冥二界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是互看不对眼,但冥府之主的权柄由古神天道所指任,位同帝君尊位,镇守一界,让他在天界一府一山的去上门,未免太不要脸。   天君也明白这点,特地辟出了块清净大气的地,定名“还因苑”。   再请上几位德高望重的仙僚做表率,请他们出场时别太铺张,尽量低调谦逊地去查因果,以彰天界矜重,不与冥府的野蛮鬼计较。   *   三天不过弹指。   是日晴光明灿,云若羊脂。赶工搭造的还因苑内人头攒动,欣长的仙影投上高低隔挂的邓林竹帘,帘后不时听有玉佩当啷作响。   杂乱的絮絮低语中,唯独那从兰阁移栽来的优昙钵华正兀自半开,孤寂清静。   五百年不长,下凡历过劫的仙家数目却仍是可观,远远望去不见尽头。   晚到的仙君与早到的互相问候,三两相熟的便私下里东拉西扯在谈天。   据说冥府的人两个时辰前便上了天界,而今在晖明殿内议事。   “姐,还多久啊,冥府也太磨磨唧唧了,咋还不过来。”小凤君太想知道因果账目的内容,焦急到不行,连着额头上的翎羽装饰都乱蓬不少。   反观他那生而为凰的珠鸣阿姊,从容不迫,正手执一册话本读到兴头上,漫不经心道:“快了快了。”   凤君瘪了嘴去揪挂帘上的流苏,忽而鼻翼一动,有风穿堂而过,刮来透骨凉意。   坐在凤凰姐弟旁侧的仙君忍不住搓搓胳膊,疑道:“这里怎么这么冷?”   珠鸣将那狗血泼天的话本卷入袖中,整理好衣袖上的鎏金羽饰。   凤凰一族嗅觉敏锐,她正襟危坐道:“冥君所至,如见黄泉,这是黄泉万万年的阴风。”复又“咦”了声:“怎么还有点儿花香?”   仙童已朗声唱道:“冥主乌须到——”   在场百来号神仙,皆知冥府是暂且搁置下过往恩怨,与其说是为天界出力,不如说是敬古神天道,能不计前嫌亲自前来,已显大度。   于是众仙纷纷合袖问礼,至少把这礼数和面子给他们冥府端齐了。   还因苑乌压压五百来个仙神,排在后头的小仙连冥君几个鼻子几只眼也望不见。   远远的仅看到一大团黑云,从苑门外悠悠飘到了主位旁。   站在靠前位置的凤君却能瞧得清楚,他低下头在袖后小声对阿姐道:“听闻冥君不过百余岁,竟如厮古板!我记得上任冥君可是酷爱穿红戴绿,比我们羽族还俏。”   冥府此番出行极简,一共就来了六七人,清一色的黑袍黑衣,黑斗篷连着宽帽兜住脑袋。   从头黑到脚,携满身黄泉大风,颇有来追魂索命的架势,极符合人界对冥界夺命阎罗的穿搭想象。   珠鸣用胳膊肘撞小老弟,让他少哔哔。   然而在场不只凤君在暗中吐槽,就连冥君本鬼,也认为这样黑压压出行实在单调。   乌须传音对身边人道:“你们倒也不必陪我穿成这样。”   随行的冥使夜萝悄悄对他道:“吾主,天界这些年的穿衣风格不也是连天缟素?况且冥府赤贫多年,这是我们最好的衣服了欸……”   “主上不是刚给我们谈下笔大生意吗?”作为副手的莫青团难得在这大场面上接了句不正经的话,面上倒是一派沉稳。   “赤贫期已过,你们想吃什么穿什么,主上给买!不过主上的爬架要排在优先购入的位置。”   乌须欣然点头道:“正是如此。”   引路的仙侍自然没听见这些喁喁私语,将他们引到还因苑东南主位前,恭敬道:“冥君大人,请上座,诸位冥使,请入席。”   冥君不客气,拂袖往那玉雕嵌金兰草的宝椅上一坐,众仙耳边炸开几声凄厉的夜鸦寒啼,空洞诡谲,优昙钵华在黄泉湿风中次第开放,刹那间,还因苑如覆大雪。   乌衣的冥君身后,剔透的优昙钵华滤下重重天光,两色相衬,令人心头凛然。   随行冥使立列两侧,冥君摘了披风连帽,屈指往玉石桌上一敲。   “谁先来?”   众仙面面相觑,冥君看了眼左手边的莫青团,后者“咳咳”两下沉声道:“诸位仙家耳目尚且灵光,为何不上前来查实因果?”   这就……这就开始了?   难道不用先念上段祝词敬告祖神,再阐明规则么?何况他们明摆着是空手前来,要查的因果账目册在哪里,又该如何验明所查无误?   “我来。”   “姐!”   珠鸣君在见到冥君真容后,神色几度变化,当即自告奋勇率先出列。   众人倒也见怪不怪,他们早知这代四象神族中,凤胎体弱年幼,凰胎胆大包天,并不惊讶珠鸣的举动。   衣饰华艳的凰血女君大步上前,衣裙上的珠玉撞出清脆的鸣响。   她开门见山道:“如何查?”   目光却定定落在冥君脸上。   凤凰天性会被美人美物吸引,诚然这百岁小冥君长相不俗,但仙家容貌无不上品,比衬之下,归魂不久的小冥君较之容光焕发的诸仙,只会更显苍白枯槁,再加身上这死气沉沉的黑衣,容色更被打了折扣。   凤君瘪嘴,很是奇怪姐姐的审美。   冥君则不答,指尖红光晃过,珠鸣身旁凭空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水镜。   那水镜高一丈,宽九尺有余,通体透亮,镜面光滑,外框雕镂出山川江河的走势,其内玄天与纁黄二色逆十二时流转,镜顶端则开皎白玉石昙花,形若灯台。   认出此器者惊叹:“这是观山镜!”   “正是。”莫青团作为冥府的发言人,代答道:“观山镜乃是天地初开时,古神沉于冥界黄泉下的骨玉所铸,如今与吾主已结成镜契。”   他颇带与有荣焉的自豪,再道:“此镜可照前身九十九载,诸位不记前尘也无妨,有观山镜在,定不会有误。请这位仙君观镜。”   珠鸣点头不语,向前站立在镜照中央,凝目向内望去。   原本空无影像的观山镜内,流光变转,再定睛时,镜中照出了道女子身影。   那镜中少女与珠鸣容色相差无几,穿的却是人间王室的宫装。   有文字于镜上浮现——   “燕历三百五十六年,单湘荷。”   后附有生辰八字,生死年份。   坐上冥君微微颔首,指节再敲玉桌,还因苑内似有阴风大作,耳边可听阵阵呼啸,身上却了无所感,连衣袖也不曾鼓动。   在冥君座后,以净白的优昙钵华为底色,有晶蓝的灵光穿针引线一般,正凌空纵横。   须臾,灵光竟交错织成一面十丈有余的高墙,其间经纬穿行,分作上千格,形似人界药橱。   冥君抬手,其中一格真如抽屉般拉开,飞出一本一指厚的青皮册,被他“啪”一下接住。   那青皮册无风自动,“哗啦啦”狂翻了几页,冥君阅罢后将其倒转,平放在桌,推至珠鸣面前。   他隐去无关内容,让对方阅览相关文段,点名道姓道:“单湘荷。”   珠鸣君神色肃然,听冥君道:“你因果所欠之人,已轮回为人二十遭,冥府有言,十九轮后,魂飞魄散,你无法寻到此人。欲还因果,唯有以功德相代。”   册上与单湘相隔的几行下,有一人名姓外隐隐散发红光。   这便是天君神旨中“轮回者以镜宝鉴明,同者身代,不同者以功德相代”的情况。   仙君命有神运,下凡历劫将会应运生出太多的例外亏欠。   若欠过了一个度,那因果所连之人便会被留下印记,在轮回台中无法被碾灭魂魄。   除非有更大的因果劫数,否则此人来世性情不变,算成同个人,仍会受神运左右。   如此十九轮后,方才休止。   众仙家一听,心中暗叹凤君的好运势。   凡人死得透透的,便不必再去寻对方,扯出更多的麻烦。   冥府秉笔的夜萝将这个结果记录在册,莫青团道:“下一个!”   珠鸣对自己的历劫身世没有半分好奇,反倒是对坐上的冥君有了兴趣,也不客套几句,直白道:“冥君殿下有几分像我以前的故人。”   “姐,好老套的搭话法子!”凤君在后面大声调侃。   “你闭嘴!”珠鸣扭头喝住老弟,转对冥君行礼道:“哈哈,就是有五分相似,还请冥君见谅。”   对方没往心里去,用略有沙哑的嗓音答道:“本君多年前躯壳有损,容貌损伤较重,因此长年服用化颜丹,你所见非我本相,若与鸣珠君相熟之人相仿,那多半是巧合了。”   珠鸣抿抿唇,心中钝闷,亦觉自己异想天开,便走出了镜照范围。   有了打头阵的仙友,接下来查因果就轻松许多。   当然,这个轻松特指冥府几人。   九天仙神们查前忐忑,查后大多愁眉苦脸,有几个查出来结果特别不好的,更是头晕目眩,哀嚎连连。   诸如以下惊呼不足为奇——   “啊这这这!此人转世成一棵树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没那么多功德啊,你个混账怎么转十九次就凉透了哇!”   “哇,是情劫,还是三个人!本君下凡这么风流吗……等下,本君特么是被风流的那个?!”   “怎会?!老子历劫居然是只狗!!”   每查一个,冥府使者们便大声唱报,不时淡淡评点几句,教仙君们脸红耳赤,恨不得遁地。   还在围观的多在窃窃私语,不少不必查因果的神仙都跑来凑热闹,更是暗笑不止。   发出震天惊呼的也包括那位凤君,因果账中,他因果所系之人的名姓用金边勾勒,算是先前从未出现的特例。   冥君手指在那名上抹过,“唔”了声道:“应蕖仙君可在?”   一听这个名号,凤君脸都绿了。   应蕖仙君打着春扇走上前,往那观山镜前一立,是个男子模样,却不知为何身穿与珠鸣相似的女子宫装,样式却更为雍容华贵。   因果账册往后再翻几页,冥君一目十行,忽而发出:“噗!”   立即用袖子挡了挡,收敛住笑意说:“二位,你们共同历劫,因果互牵,洗尘池不洗这例,想必你们多少还记得往日种种,我们从长计议。”   言下之意便是:你们日后还要在九重天共事,历劫的过往恐会成你们千千万万年的黑历史,为了你们的面子我就不把话点透。   凤君脸色铁青,对冥君行了个大礼,恶狠狠瞪了应蕖仙君一眼,转身就要走。   谁知刚迈出几步,复有冷意自天外来。   “好冷!”   这回,连天生火脉的凤君都打了个寒颤。   若说冥君所过是优昙钵华如雪,而今这个,却是真的伴随大雪而至。   “……他、他也来了?”凤君飞快跳到阿姊珠鸣的身后,像是只被撵过的小鸡崽。   怕归怕,他神色上却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贼笑道:“对哦,玄微君几百前也下去过,啧啧啧,真想知道他那张臭脸会欠什么因果。”   “你有种去当着玄微君的面说。”珠鸣挑眉,见凤君立即就蔫儿吧唧,也不再理睬这小怂包,冷冷向风雪来的方向道:“玄微仙尊,多日不见,你可安好?”   天君特地拜托仙君们低调前来,不乘云车不鸣清音,在场都有按规矩遵循,唯有这玄微仙尊,搭了架云辇,且还灵气外涌,为这还因苑造了场招摇的大雪。   夜萝悬着狼毫诧异道:“听闻九天上神上仙遍地走,动辄几十万年的修为,我还当托大,原来仙尊里也分个高低?”   但她不关心什么仙尊上神,只觉肚子咕咕在叫,她一饿注意力便容易被分散,左右张望着,突然惊喜道:“啊!那边仙娥要端鱼糕了。”   “在哪?”冥君登时直起身问:“我怎么没看见。”   还因苑内,上百道目光集中在大排场的玄微君那里,没人听见冥府二人这边的低语。   大雪遮天蔽日,如同自天穹张开了一挂厚重的帷幕,淹没众神的灵息。   而那架无声落地的云辇却像是与雪融为一体,素净异常,几无装饰。   可饶是如此,众人也心知来者的地位,再想朴素亦有不显山不露水的华贵。   倒是云辇旁有个臂挽拂尘的仙者,面相生得和气,对众人规规矩矩鞠了一礼。   玄微君在九重天也是个出了名的仙尊,拥有天地初生后独一支的古神血脉,权柄之大与天君堪称日月同辉。   他在九天威望极重,大批仙友仰慕仙尊实力,作为上古神明之后,司掌戌时至寅时的天地诸相,万年来未曾有过半点纰漏。   本职之外还战功丰厚,曾一剑斩灭上古恶兽,在鬼道炼狱杀出过一条血路。   可这都是几百年前的旧话了。   自百年前玄微出关,修行似是出了状况,伤疾缠身,连带整个人都愈发冷漠,脾气也变得古怪莫测。   可众人还是很好奇玄微君的因果如何,毕竟,能让这尊大神欠下一笔因果债,对方也是个能耐人。   素净的云辇垂挂了月白色的帷幕,其后伸出只骨节突出的手。   风雪借由这一隙破开了厚厚的垂帘,显出一个镂冰雕雪般的神尊来。   玄微端坐辇中,不怒自威,英挺的眉目在乱雪中平添冷色,衣袖上兽类图案以银丝走线,雪光下那蓬茸的刺品如昙花一现。   滚梅花纹边的袖口因抬臂的动作滑下了半分,露出一截惨白的手腕,以及那松垮挂在腕上的一串黑白两色的念珠,其中较大的一枚黑珠下,垂坠了柔软的绒羽与银漆面的铃铛。   他下了云辇,走向冥君乌须。   这几步走的四平八稳,风雪在他外溢的神力间肆虐,可论谁也看不出玄微仙尊是有经年不愈的旧伤在身。   仙尊位高权重,众仙开道行礼,唯有坐在尽头的冥君心不在焉。   冥君满心想的都是——   那盘鱼糕,怎么还没过来? 第二章   司掌天地六个时辰的玄微仙尊到场,仙侍们按规矩,必须要原地福礼。   这也就把冥君心心念念的鱼糕,堵在了离他仅十几步开外的地方。   晾在玉桌上的清茶细烟袅袅,冥君乌须隔着舒卷的水雾和逆来的风雪,将这仙尊的真容收入一朱一碧异色的双眸中,打量了起来。   仙尊眉目沉峻,鼻挺唇薄,拥有张夺天造化的好脸,奈何威严有余,却没什么生气。   他灯草色的华服上刺遍同色的团状图纹,隐隐约约不可辨其形,颜色依旧是寡淡了,像是发丧天的月亮。   再伴这乱雪昏天,枯服缟衣,生生在仙尊这具万金不摧的身躯外,搭造出了副凄清的冬夜晚景。   莫青团微皱了下眉头,还是挽袖向玄微仙尊做了个“请”的手势。   观山镜不启用时,镜面亦有变化,当下便是茫茫大片的皓白在其中,若玉石中杂乱的棉絮,亦如同撕碎的雪。   玄微仙尊迈出三步,走入镜照之内。   还因苑内的仙僚们蠢蠢欲动,偏还要端住仙君的架子,不肯太过表现出八卦好奇。   可两侧的队伍却在他们不知不觉的默契中,变挤变窄,整齐地往前挪了半块青砖的距离。   站在后排的几个仙君更是欲盖弥彰,用扇子掩住半张脸,再在扇后伸长了脖子,左右晃动脑袋,试图找出视野空隙。   倒也不怪他们如此大胆,拼上失态的风险也要抢个好的观望点,实在是有关玄微仙尊的八卦,有个特点——   不爆则矣,一爆就会是个大料!   当年这尊大神将凡间的妖木种在自家府邸的后院,说是还救命恩情,光是这一桩,便已在九重天传岀满天桃花绯闻。   后来又听说他闭关闭出了状况。   谁不知这闭关能有什么意外状况,无外乎是走火入魔,是为心性不定的缘故。   心不定,便是心乱了。   诸仙心思千回百转,还因苑内唯余长风呼鸣,碎遍地琼英。   玄微站定后,观山镜光滑的镜面晕开层层波纹,如以水投石,荡出阵阵涟漪。   不消片刻,便有人影浮显。   众仙定睛一看,观山镜内映出的身形同样伟岸,白衣配剑,银鹤华冠,与玄微的本体几无差别。   两者一虚一实,一内一外,苑内风雪不止,竟成渊渟岳峙之势。   “——纪沉关。”   这三字名姓自冥君口中落地,两旁便略传来些细碎的动静。   有仙者与人咬耳道:“……没记错的话,纪沉关是云盖宗的宗主吧?”   “对!就是那个云盖宗,百年至今都还有传承的炼器宗门,能铸近神法器,连天界也有很有名声的。”   历劫成了条黄狗子的仙君听罢,以手抚膺长叹道:“怎么同样是神仙,天上地下的差距都这样大!”   冥君则对这些小话充耳不闻,眼珠滑扫过神器上浮现的名姓,身后因果账目阁“咔哒”拉开,照旧有青蓝封皮的册子凌空飞出,落在乌须手中。   那书册被他二指夹住,纸页“哗啦哗啦”于风雪里向两侧摊开,恍若一只在凌寒中挣扎不休的蝴蝶。   因果账册查得极快,立即定位到玄微的因果亏欠之处。   冥君按部就班把册子倒转给玄微去读,抬眸却见对方仍在注目镜中的历劫身。   “仙尊,上前来罢。”莫青团语调愈冷:“来看看汝的因果。”   玄微终于从镜前离开,转身走向因果册。   他的衣袖极长,垂手时几乎可以逶地,故而没有人能察觉到,袖中玄微的手指始终紧收,指甲深深嵌进了掌肉。   雪幕替他挡住了重重合上眼的一刹,再度睁开时,那对深不见底的眸中,竟有几分近乡情怯的神态。   他走到冥君的玉桌前,像是快要得到一个等候多年的结果,忐忑不安,诚惶诚恐。   紧张与迫切拉扯着他的眼睛,眉眼间的沉沉郁色却冰消雪融般化开,他目光堪称小心地放在了平摊开的因果册上。   在“纪沉关”的隔页,有个名字在闪烁紫光。   “紫笔勾名。”冥君像先前出现金笔勾名时那样,解释起这个之前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冥君道:“这就意味着,这只叫‘倚妆’的小桃花妖有别样机缘,没有转过世,他对仙尊你有救命的因果恩情。”   救命之恩,这在因果账目中算是极重的分量,可听闻此言,方才还拭目以待的仙君们却大多失望地塌下了肩。   连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凤君也被扫了兴,对姐姐珠鸣道:“那个倚妆,而今不就种在玄微君的院子里吗,我以前还见过他呢。”   越想越不服气,凤君说出了众仙神的心中所想:“难道古神后代就这样受偏爱吗,他的因果恩人都种在院子里了!大不了助那桃花妖成仙,这因果就能还上大半,太省事了吧!古神怎么不偏宠偏宠我?”   珠鸣毫不客气地在大庭广众下揉起老弟的脑袋,直到把他的头发搓揉成了个乱蓬蓬的鸟窝,转身朝还因苑门口走去,招呼道:“没意思,走了。”   热闹已然散了,权位高的几位仙君要回去计较自己的因果,便三两结伴向冥君和玄微仙尊拱手告辞。   不敢走的小仙们则百无聊赖,各自找了个角落对着墙或优昙钵华发呆。   冥君走流程式地对面前的仙尊颔首,让他快快让位给下一个。   谁知仙尊还不打算挪窝了,直挺挺站在原地。   “仙尊可还有甚么要问的?”冥君道。   “……不对。”玄微仙尊胸口起伏渐急,“你这册子不对……因果不应该是这样……不是桃花木,我应该、我应该……”   他眉峰收拢成川,像是在忍受某种无形力量的折磨,讲出的字句竟是连贯也做不到,到后来咬字都缀了气音:“……我应该有一只猫。”   猫猫?夜萝是个毛绒控,听到猫咪耳朵都竖了起来,但随即她就因为这位仙尊的话感到了强烈的不满。   他居然否定因果账!   因果账目是由天道生成,但以防万一冥府每百年都要千辛万苦去核对一遍,质疑因果账就是在质疑他们的工作成果。   夜萝毫不客气道:“仙尊,因果我已给你写好了,找猫去别处吧。”   莫青团亦道:“因果册绝无差池,仙尊请自去归还因果。”   “……年、年。”玄微双臂仿佛被灌了黄泉浊水,僵硬又沉重地抬起,竟向冥君和冥府众鬼使行了个大礼。   他涩声道:“是一只名中有‘年’字的猫妖,请诸位帮我一查,我来日必有重谢。”   莫青团厉声追问:“难道你还留有历劫时的记忆?”   “不……只记得这个。”玄微仙尊头痛欲裂,袖中右手用力抵住左手腕上的珠串,定了定神才道:“他的名字、长相……都……”   “仙尊,我们是听神谕办事。”宝座上的冥君截断他的话,将因果册重新倒转过来。   他当场将上面的内容宣读出来,“黄泉扶焰历三万八千年,人界燕历二百八十年五月,因果结成——剩下的本君便不亲自为仙尊读了,至于其他无关人物,冥府无可奉……嘶,等等。”   莫青团神色沉沉,压低嗓音问道:“吾主,可是因果有异?”   “是有异。”乌须冥君指尖点点册面,再摆手道:“是鱼糕来了。”   苑中的风雪势头因玄微仙尊灵息的溃散而大了许多,但仙侍们终于缓步来到桌前,将用蛋壳瓷托盛好的鱼糕轻轻放下。   冥君上手便拿,往嘴里连扔三块,这才向后一靠,在没人看见的桌下翘起了二郎腿。   被鱼糕唤出好心情的冥君对玄微莞尔笑道:“仙尊好天运,因果欠债之人就在院中,这想寻之人么,也不必被隐瞒,可谓有求必得,实在让我等羡煞。”   “何意?”玄微目如锐箭,射向乌须冥君,后者答道:“因果册上的关系乃是天机,若非天道发话,绝不可告知他人——但有一种例外。”   在玄微愈发亮起希望的眸底,他娓娓道:“假若有一人,因果尽断,便会被从尘世除名,归入我们冥府的死档,因此不在天机之内,告诉你也无妨。”   冥君眉梢挑起,脸颊边露出了浅浅的梨涡,风雪沉化其中,像是在为玄微的幸运发自真心的愉快。   他道:“岁年,那只猫妖叫岁年。”   “……岁年……岁年、年年。”玄微怔住,半晌后喃喃诵了起来,似要将这二字掰开来嚼碎在口舌间。   岁岁年年,年年有“鱼”。   他又轻轻快快地念了两遍,眸中一亮,瞪大了眼,惨淡的双颊边竟也因悸动浮出淡淡的团红,这使这位华贵仙尊看起来有几分神志上的癫迷。   玄微前倾身体,双掌支在桌案上,明明是压迫的动作,却也像是摇摇欲坠到不得不以此来支撑。   他几度张口却不成言语,冥君用两块鱼糕的时间等他,许久后才听见他问道:“他如今……在哪里?”   乌须的脸上便又浮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凌空自灵柜中再抓出本灰皮册子,却不先给玄微看。   他翻出某页后,把它给身边的自己人瞧,道:“你们看明白了啊,本君没犯规矩,这真是个记在上头的灰名儿。”   夜萝凑上前逐字逐句读完,小鸡嘬米般点头,她心思玲珑,当然猜到自家冥主是要让这牛哄哄的仙尊欠上个大人情,不然怎么能套到更多好处。   正暗自高兴,扭头却见莫师父神色沉重,像是不认同这个做法,却终究没有阻止。   在得到冥使们的公证认可后,乌须将灰册其他无关文字隐去,单独给玄微看了册子夹在缝隙间的一小段。   他解释道:“仙尊问的岁年,乃是纪沉关养的一只猫妖,没什么丰富内容。”   扒拉开那条隙儿,让文字完完全全躺在玄微眼底,唏嘘道:“别问本君他在哪里,因为这妖已被因果消号了,您在鬼渊一剑将他杀了,还闹了出烧魂煅骨,这样一杀一烧什么都没了,所以即便你们有因果,也一并清完了。”   冥府众人目光相碰,心里想的大差不差:因果是清完了,就是这方法不可说的太细。   夜萝向莫师父投去了个询问的眼色,后者轻微颔首,夜萝便拉下嘴角,心想:这仙尊难道真是有什么诡异的运势加持吗?   这种消号的例子,冥府万年来只出过九桩,还就让他和那猫妖碰上了。   人间的因果都会记在冥府册上,即使猫妖岁年惨死在作为凡人的“玄微”手上,也还是会去冥府轮回。   如今猫妖没有入轮回台,而是直接被除了名,仅有一种可能——   历劫的玄微阴差阳错之下,觉醒了神体内丹,用神力杀了猫妖。   自古神诛,不入轮回。   如此即便有再大的因果,这一剑下去,必然也就是灰飞烟灭的结果了。   至于天道日后怎么惩罚,那是天道的判断,冥府不过是在中间搭把手,写个留档。   眼下,他们更是不能点明其中关节,若是这个方法被这些要还因果的神仙们知晓,情急之下,打算用杀人来做一时的开脱,追究起来二界都有责任。   莫青团对面前仿佛结冰了的玄微道:“仙尊,这个答案你可认?”   苑中还有几位来晚的仙君没查因果,冥君有点不耐烦,他几口把鱼糕吃了个精光,眼见跟前的仙尊身体轻晃,连撑桌也要撑不住了。   乌须正想让仙侍把这备受打击的仙尊扶走,对方却立即将自己的失态收拾了起来,对他们再是一礼,道:“多谢。”   随后云辇也不要了,径直御云而去。   而和玄微一同前来的他的弟子玉融,就这样被丢在了还因苑中。   玉融对师尊突然把自己扔下的行为早已司空见惯,也没了先前的拘谨,从袖中掏出一把肉干,找了个角落蹲地狂吃。   夜萝看呆了,道:“九天的神仙也有这么、这么不拘一格的吗?”   冥君摆手把玄微带来的郁气驱散,笑道:“没记错的话,这位玉融仙君原身是只白虎。”   “哇喔!”夜萝双眼骤亮:“大猫!”   “夜萝。”莫青团低声提醒这个毛绒控徒弟,夜萝赶紧重新投入记录状态,莫青团则让下一位仙君上前。   就在观山镜运作时,莫青团犹豫片刻,低声对冥主道:“吾主,那玄微……”话戛然而止,站直身对旁侧的仙侍说:“再端盘鱼糕来。”   这上百位神仙的因果账足足查七八个时辰,待到还因苑中的仙君统统离去,冥君歪在宝座上伸了个懒腰。   莫青团严谨地问夜萝道:“后续还有几个要跟进交代的?”   夜萝对照记录,答:“十九个。”   莫青团沉吟:“那我们真要在这九天住上几日了。   静候已久的仙侍当即欠身道:“陛下有令,务必款待冥府来客,住处照泠殿已收拾妥当。”   点亮引路灵灯,仙侍续道:“冥君大人与诸位冥使操劳多时,可要先去暖云池沐浴?陛下也已命人在池旁熏阁中备好佳肴美酒。”   结束了今日任务,又听到可以在三界都赫赫有名的天泉暖云池泡澡,高度紧绷的冥使们都不约而同舒了口气,流露出放松且倦怠的神色。   唯独冥君面色一变,想到的全是:好讨厌,全是水!   他咳嗽一声,对众手下道:“你们去吧,我在这九天逛逛。”   “一起啊吾主。”夜萝热情来揽他道:“书上说天泉暖云池还能滋水花玩儿,很有意思的。”   冥君在黑袍下当即打了个大哆嗦,“本君就不洗了,你们别玩的太晚,明日——”   转念一想他们也忙了这许久,改口道:“罢了,去玩儿吧,不闹出事端就行。”   *   冥使们集体前往天泉暖云池,莫青团没动身,向冥君投去了个担忧的眼神,也打算不去了。   冥君拍拍他的肩,道:“莫爱卿,本君又不是你话本里修无情道的修士,你知我根底,大可安心。你不也早就惦记那个池子了吗,去帮我看着他们,别闹出笑话来。”   莫青团苦笑着注视他的君上,末了点下头,去追赶离开的冥使。   手下们不在身边,乌须再挥退了仙侍,偌大的九天沉入夜幕,他自己乐得自在,轻车熟路往东南边去了。   他要前往的地方是负责天界花木的“兰阁”,离还因苑并不远,一盏茶的功夫,冥君便已能闻到自兰阁地界中传来的梅香。   还记得在阁后的山地上,种有片野梅林,不比阁内琼花灵木的雅致,明明是长在这璇霄丹台,却生得十分蛮横,香得横行霸道。   传说是兰阁主人砚辞龙君自凡间归来,将沾在衣袖和头发上的梅树种子撒在此地,这才有了这片沾染了凡尘气息的白梅林海。   龙君很是喜爱这景致,常年施下雪阵,日日夜夜吹个小风小雪,别有一番风光。   冥君信步踏入这林海,折下枝白梅在手中晃来晃去,无声无息地在雪上漫步。   挤在枝头的几只团啾正在犯困,冥君忍住扑它们的冲动。他来到一棵歪脖子的梅花树下,正准备往下挖,忽听身后“噗咚”一响,是雪从枝头坠下的闷声。   这雪块坠地时,却是有异响。   循声望去,动静来自几步外的两株并生梅木下。冥君绕树而行,待看清发出异动的是什么东西,不经哑然失笑。   他调侃道:“真是吓我一跳,原来玄微仙尊也有兴致踏雪寻梅?还是说仙尊不会在离开还因苑后,就枯坐在这儿了吧?”   玄微仙尊不答,像是个不会听也不会语的雪人。   冥君也挺自来熟,丝毫未顾及九天的规矩礼数,背过手居高临下打量起玄微,道:“仙尊看起来像是要买醉,但是又没有酒,可要本君去给你讨一壶来?”   从来高坐在上的玄微仙尊此时屈腿缩在树下,大雪已将他埋的差不多了。   兰阁原有的雪阵才不会下得这么凶,原来都是他神力外泄的缘故。   冥君静等仙尊的精神运作起来,几阵风过后,玄微终于找回了神志,拍了拍肩头的雪块,居然没有发现有人来。   他抬头望向面前黑衣黑发的来者,似乎反应了一阵对方是谁,这才坐直身体,道:“冥君。”   “欸,是本君。”冥君振袍往玄微面前的雪地上蹲,与这位潦倒仙尊平视,叹道:“本君在冥府内,尤其是奈何桥上,见多了仙尊这副模样的亡魂,大抵猜得到你所思所想——是因为那只猫妖吧?”   玄微眼睫一颤,喉头上下滚动,许久后道:“敢问冥君……”   “嘘。”冥君伸出食指在唇间一碰,“我知道仙尊想求本君什么。”   他故意压低嗓音:“仙尊你自己的因果册上,有关那猫妖岁年的记载只不过寥寥几字,但你又看见了本君还有一本灰册,详细记载了被天道除名的岁年身世的灰册。”   白梅凛冽,冷到了极致,竟也氤出几分浓郁迷眩的香气。   冥君单手撑在膝头,乌色的长袍覆于雪上,柔柔地铺开。   他的这个动作,像是在观赏流连花丛的虫鸟,有点漫不经心的温情,道:“灰册上写的内容,本君可以告诉仙尊,但是本君不做赔本买卖。”   “你们九天弄丢了本君的本命法器,害得本君法力残半,本相残缺,天君虽是赔了别的补偿,但多少新东西也不是原样的东西了,况且还远远不够呢,我可真是难过。”   他歪了头作出困扰的样子,玄微的眼珠便追着他移动。   “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冥君坦率道:“本君把岁年的过去告诉你,但仙尊你要将你的一半内丹给本君,如何?”   内丹是天生仙胎的本命之核,索要内丹无异于要他们的命,取出后即便留有残生,也已毁了他们万万年的修为和自如使用的权柄。   不要说商量,这简直是讨打的买卖。   乌须背在身后的手指间捏了个遁走的法诀,道:“但灰册上的记载也不多,也就是说,他并不长的一辈子,或许一夜就能讲完。”   顿了顿后,再兀自笑开:“若仙尊认为一夜平生换半枚内丹委实不划算,那就当本君在说笑了。”   话罢冥府主君从雪里站了起来,拍去身上的雪珠与白梅花,慢悠悠道:“不急,没准明儿本君心情好,就白给你讲了。”   转身迈出几步,他边走边半仰起头,中天圆月盈满,被枝梢挑破,流泻了一地银汤。   “今夜月色甚是皎洁,玄微仙尊,多谢你的晚夜。”   “等等。”   冥君站住脚步。   黄泉的阴风吹过白梅林,香雪满身,难尽拂去。   “仙尊,你上当了。”冥君回首笑道:“但本君会是个很好的说书人。” 第三章   岁年在一个深冬的夜里脱去妖胎,飞升九天。   彼时人界风饕雪虐,云压山峦,他在宗门外的荒原上挨过雷劫,乘上用来接引的五色云彩,向更高的仙府圣地升去。   绵软软的云彩无休无止地向上,穿过重重的天河,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衣袍间落满碎星般的光点,岁年用鼻子和脸颊蹭掉些许,光屑沾到了眼睑上,模糊了视野。   他闻到身上雷电所致的焦糊味,嫌弃地呸了两声。   动静挺大,却盖不过耳边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   好在还有时间收拾,猫咪惯来要把自己捯饬得干净精神。   岁年捏了个模仿舔毛体验的祛尘诀,换上与毛发同色的黑底白纹的袍子,理顺了乱蓬蓬的头发。   云彩在他打理时悄然抵达。   岁年抬眸望去,便见银叶林篁,玉瓦琼台,画中仙境。   九天南门气势恢宏,门下却仅是孤零零站了一位彩衣长裙的仙侍。   那仙侍远远瞧来便知十分年少,飘逸的仙衣,玲珑的发髻,手执朱漆金面的灯笼,青嫩的面容与宗门中每年新招的弟子无二,像是颗春日泥土中萌出的新芽。   但她的神色内有一缕显而易见的惶惑,僵硬的手臂出卖了她的紧张与窘迫。   小仙侍急切地向远方云海的深处看,几乎要踮起脚来,却根本没有望对方向。   直到岁年准备跳下云彩,她都没有察觉。岁年原本想逗逗她,比如绕她身后大声打招呼,吓她一跳。   这要是放在以往乌云盖雪玩心起了,非要践行不可,然而如今岁年眼厉更甚当年,待他看清了她的不安,便也就把逗弄的心思作罢了。   遂将云彩拐到对方的正面,好让她有个准备。   五色云终于出现,仙侍眼前一亮,忍不住向前迈了两步,顿觉自己的不端庄,于是站定住,恭恭敬敬地朝前方行礼,道:“恭迎仙者雷劫飞升,荣登九天。”   语速飞快,或是因为候得太久,喉咙干涩,话末尾音都有些打飘发颤。   她涨红了脸,手指捏紧了提灯的朱柄,局促地站在原地。   原来九天也非一板一眼,岁年稳稳跳出轻软的彩云,歪歪头冲她笑道:“午好啊,我叫岁年,你叫什么名字?”   “……七棠。”后者愣了片刻,面露几分忐忑,轻声道:“仙君,招待不周,望您海涵。”   天边金霞逐日,黄昏烂漫,迎接仙丹、仙池飞升仙者的姐姐们早早离去,将七棠留在这里等这最末飞升的大妖。   听闻以雷劫飞升,耗时极长,也极易失败,七棠等到云霞泛粉,神鸟归去,仍没有人来告诉她该待到几时。   可她心中却在暗自希望,这百年不遇的靠雷劫飞升的仙者,可以顺利到来。   仿佛仅仅是因为这一次接引的缘分,她便与那妖灵有所关联。   这是七棠头一回接这样的事,能在仙君面前单独露个脸的好活,以往哪里轮得到她们兰阁的仙侍。   只因这回是临时要找个补空的人,才安排了轮休的她。   被仙君发问名姓未必就有好,何况她半点没端住仙子的从容有度,要是惹恼对方,哪怕是向高她一阶的主管仙者告状,她也受不住。   七棠勉力维持住微笑,小声吸了一口气才道:“请仙君随我来,太子殿下的迎仙宴尚有半个时辰,吾等可用以周游九天。”   岁年点点头,再度登上七棠的仙云,小巧的一朵,两人站刚好,再多就显得拥挤了。   云彩的大小与仙子本人的灵力有关。七棠谨慎御着云,向岁年介绍九天的仙府布局。   金红的流云在身畔淌过,岁年伸手去抓,尽从指缝中流去。   不时云中跃出浑身发光的游鱼,岁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但他对九天的盛景只有半刻的兴趣,神光熠熠的殿台内住了谁与他何干呢,左右不是要找的那位。   倒是这变幻无穷的云海,形若斑斓花开,让他想起宗门下小镇里,糖铺子卖的点心,均是糖丝拉花、甜浆吹形,做成各季百花的样子,精巧可爱。   那笨蛋纪沉关明明知道他原身尝不出味来,却还是会固执地要给他买,买来看、买来愉快,弥漫到眼底的甜蜜怎会不好。   给猫咪的东西,向来是不问值不值得。   岁年看厌了风景,便从袖子里抓出把花糖扔入口,仅是吃一个形式,又给七棠递了一袋。   后者诚惶诚恐,岁年大手大脚往云边一坐,朝她道:“试试,我可是带够了存货上来的。”   七棠站也不是,坐也怕坏了规矩。岁年拍拍身边的地方,让她不要拘谨,仙侍只好小心翼翼地坐在云上。   空间大了不少,七棠趁坐下的动作悄悄抬移目光,掠过眼前的仙者,又转回到手中的绢袋上   她心道: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啊。   取出一枚花糖,是铃兰的模样,她惊讶于它的剔透明亮,半透明的花铃将天幕的流云映收,如梦似幻。   轻轻将其放入口,七棠霎时瞪圆了眼睛。   岁年忍俊不禁,若是原身,该是要跳上她膝头得意地要一个摸摸。   “好甜。”七棠认真品味了一阵子,笑道:“仙君,谢谢。”   “不必呀,你要想吃我还有方子,可以给你回去做。”   “这怎么好……”“你记得做出了新花样给我尝就行。”“这——”   “快答应我啊。”   “啊!好!”   七棠不知这次飞升的其他三位仙君是怎样的性子,但她接待这位猫仙君就很不一样。   没有什么架子,像是兰阁的龙君,不会用轻慢的语气同她们讲话。   这就是人界飞升的仙者么。七棠默默想:人界是什么样的地方啊?是好地方还是坏地方?至少,也许没有那么坏吧。   她浑然不觉自己的片面,慢慢放松了绷直的肩背,岁年见她不再惶恐,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闲扯,但并不打算从小仙侍这里打探出什么关于那人的消息。   三言两语讲到人界,小仙侍听得眸子都在发亮,岁年说人界很好,有山川湖海,四季更迭,还有叽叽喳喳的人类崽子,活泼讨喜,就是吵得脑壳疼。   最重要的是,有鱼有肉有铲屎官。   七棠似懂非懂。   转眼,云彩停在了一座气派的府邸前。   朱红大门高耸,两侧各挂了只灯笼,扶桑木剥皮的细支为骨,天河水抽丝为绦,灯面绘有月相变化,在风中轻晃,是很让岁年爪子痒的小东西。   说是周游九天,其实是要去指定的仙府听规矩,七棠提示道:“今日座上负责施训的是玄微仙尊,是位不苟言笑、严谨严肃的仙尊。”   她下了云彩去敲门,半晌才有仙童来开,青衣仙童客客气气对他们道:“已过了时辰,请回吧。”   还不等门外二人开口,朱门轰然关闭。   门扉关合的风毫不留情拍在脸上,七棠呆愣在原地,倏然咬住下唇,再欲去叩,却被门上的屏障弹开,险些跌倒。   岁年上前一掌重击在门上,发出“砰”好大一声响,府里的人却是半点没再来搭理的意思。   什么劳什子微什么君!   岁年恨恨想,他还不稀罕见。   这规矩他本就不愿听,这吃了个闭门羹的仇,等来日再算。   可转念一想,他又不是真的来当九天的神仙,当务之急还是找到那笨蛋。   “直接去那个宴会。”岁年讪讪收手,竖成一条尖的瞳仁恢复成圆状,七棠重新御起云彩,神色渐有愤愤。   反而是岁年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随口问七棠道:“我以后会分到什么地方干活?”   当真是随口一问。   他根本没想日后给九天打工。   谁知七棠听后敛下眉,这一刹的变化被岁年捕捉,心道:好吧,准是烂差事!   也就不再打听,复问起宴会上的菜品。   七棠极力向他形容宴上的佳肴,以掩过心中的愤懑。事实上,人界飞升的修士大多谨小慎微地在九天生活,投到什么仙君门下,全凭来路。   好地方本就不多,何况是无依无靠的妖。   即便同为兽身,四象灵脉的神兽族人就远比人界妖灵要尊贵,像是岁年这般,由自己这样级别的仙侍迎接,被仙府拒之门外,是压根没被在乎半分。   “也许是兰阁。”末了七棠小声对岁年说:“兰阁的龙君阁主是顶好的,我也在那里,以后每天给你做糖吃。”   岁年喜笑颜开,连连答应下来。   迎仙宴设在紫云殿,岁年与七棠告别后,殿内的仙侍领他去到座处。   这坐的地方也烂,离门口没几步的路,门扉不合,能喝上不少的西北风。   九天借新飞升仙友的由头大摆宴饮,来的仙君们不多不少,也心知肚明这回大办迎仙宴的缘故。近年人界“骨瘴”剧增,又隐隐有卷土重来的势头,正巧可借这宴会,将各路仙君们招来聚聚,以备来日联络。   琳琅珠帘,管弦响奏,天色却已深了。   九天的夜与灯火为伍,比过了天河的烂漫星辰。   岁年被吵得厉害,神仙们你来我往的寒暄,天族太子机锦坐在上首,代天君主持。   机锦举手投足间尽显风雅,远远望去是张漂亮的影画。   几百年前,天君亲自镇压“骨瘴”后神力有损,需长年修养,而当年天后早逝,天君对这位挚爱所出的孩子颇为信任,为他力排众议,捧上了太子尊位。   太子机锦清润的嗓音自远方传来,文邹邹的措辞教人听得犯困。   而当他说到“玄微”二字时,岁年耳朵一动,记得这是个没礼貌的坏家伙。   那似乎是个很厉害的仙,他本人不在,众仙还绵绵不绝在吹捧他。   吹捧玄微的话听得岁年耳朵痛,他正在桌上滚果子玩,门口一阵大风刮来,害他打了个哆嗦,也吹跑了红果。   紫云殿外忽有风呼雪啸之声,间或清越的灵鸟啼鸣、泠泠乐音。   月华破云,银光大亮。   机锦含笑离开座席,率先合袖拱手道:“正说玄微仙尊,可巧就来了。”   众仙亦立身拱手,岁年被身旁的仙侍拉了拉袖子,示意他跟上。   在岁年看来闹了好大动静的玄微姗姗显了真身,在座除太子机锦外,均不抬眸注目,飘过他们眼前的不过一阵高大的银风。   玄微径直走向与太子平齐的设坐上,白衣月纹的长袖拂开风雪清冽,皎皎玉盘高挂在天,披落流水霜华。   他的侧脸在岁年眼中不过一恍即过,却仿佛沿着这无边的月色溯回向上,找到河流的尽头。   那里梅花栽满庭院,一载一季,永不凋零。   “……仙友,你怎么了?”落座后旁侧的仙家低声问他。   岁年摇头,捂住眼睛道:“困的。”   方才那用来滚着玩的果子早不知去向,岁年也忘了去捡。   *   今夜月色极佳,迎仙宴结束时,满月高悬,遍地洒银,高耸的殿台将月光切割成明明暗暗的窄道,鱼片似的琉璃瓦波光粼粼,恍若浮空川河。   月夜下,闪过一道矫健的身影。   黑皮白腹的猫兽在檐脊的影间跳跃,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历劫洗骨,造化仙胎——   纪沉关,纪混蛋——   他果真成了神仙!玄微便是他那混蛋铲屎官!   岁年在屋宇间腾跃,心里像是大锅里熬热了的糖浆,咕咕沸腾。   他一个急拐弯,爪下瓦片微动,猫瞳收成一线,下方正是那玄微的云辇。   重心下压,岁年伏低身体,喵喵开骂。   “混账东西,敢把我忘了!”“我还给你行了礼!”“五万条鱼不够赔!”   决定飞升九天前,有人劝他道:“神仙历劫回归,皆要过洗尘池啊,前尘俱散,早记不得你,又何苦死死攥着过去不放,早早放弃了吧。”   这话听得恼人,岁年气到想要给对方来个桌面清理。   可在愤怒之余,心头犹如被长针频刺。   ……笨蛋修士真的什么都忘了。   岁年知道这是天规,也非是纪沉关故意,可就算他不是故意,也不可原谅!   这笨蛋若有机会想起来,自己定要把他挠开花。   至于现在——   给你个机会!   岁年在云盖宗里无法无天,出了宗门游荡人间,才不会活得不好。他是被无垠大地散养大的猫,洞悉哪些生灵会给他上供,哪些生灵会带来伤害。   这是来自种族的警觉,野外生存过的猫妖太懂得趋利避害。   这高入云霄深处的九天,规矩如此森严,礼数如此之多,纪沉关仍是这般内怂外冷的性子,旁人尊他、怕他、敬他,却唯独不会亲近他。   自己与他“素不相识”,又刚从人界飞升,按纪沉关那个脸皮比纸薄的笨蛋的习惯,极有可能能躲就躲,即使打了个照面,想的都是怎样飞快跑走遁回府上。   那么就用原身!   纪沉关不可能拒绝一只猫咪。   笨蛋,猫爷要为你忍辱负重半刻钟!   岁年碧绿的双目盯紧那白衣的仙君,一个助跑,飞跃而下——   ——咚!   “什么东西?!”   玄微的弟子玉融正准备驾起云辇,猛地一惊,当机立断化出宝剑,剑刃雪白,却没有对手出现,眼角余光中只见一堆黑乎乎的毛球砸上灵障,被反弹到滚地。   下一刻,玄微仙尊收起灵障,瞥了弟子一眼。   玉融登时单膝跪地,道:“师尊恕罪!弟子反应不及,请师尊责罚!”   玄微淡声道:“你的反应,与未有反应无异了。”   话罢拂袖,露出衣摆下的一团。   “哪里来的灵宠?”玉融眼皮一跳,心道这灵宠滚的也忒快了,还是乌漆嘛黑的外皮,轻易让人找不见。   居然钻到仙尊的袍子底下去,竟还胆大包天,用爪子死死勾住师尊袍边。   玉融斥道:“放肆!你若生有灵识,还不快放开尊上!”   他要过去扯开这毛球,可还不等动手,眼前锐光刺过,一道响亮的裂帛声划破静夜。   月华清凉,霜覆寒台。   玄微仙尊用神力割断了小半片衣摆,转身踏上云辇玉阶。   从始至终,他未恼怒那毛球半分。   不恼,自然也未曾在意。 第四章   飞升修士们在迎仙宴后,会先被安排到熏阁内休憩,次日清晨,将有各殿主职的仙者前来领人,为他们发下玉牌,算是正式位列九天仙域。   与岁年同批次的三位仙者中,昨夜已去其一,因此人是历劫归来,过了洗尘池,已复了原有的仙位称号。   其余的两个,一个积极投去凡间同门前辈的门下,被热热闹闹地接走,另一个被分到偏远殿台,垂头耷脑出了门。   岁年手里上下抛接着玉牌,那牌子是水玉色,两面均刻有兰草图案。   他果真被发派到了兰阁,是个主管花木,再将花木制成配饰的差事,兼做各类琐活,通俗来讲便是打杂。   来接他的是兰阁掌事,名唤兰佩,路上巨细无遗与他介绍起兰阁的近况。   “我们兰阁的主人是四象龙君,辈分颇高,早年领军九天,追随天君征战魔域,后来因为身染骨瘴,不再出战。”   七棠当时也同他提到过兰阁阁主,却不成想是这位战功赫赫、鼎鼎大名的龙君。   兰佩娓娓道来,战事平息后,四象血脉凋零的年代里,龙君亲自养育了诸多幼兽,以龙息护养,教习他们礼仪道法,后又再请缨出征南荒,重伤归来。   “自那以后,阁主的身体和精神就不大好了,在九天修养,天君封其为兰阁主人。”   言下之意便是让他退下战场,在个闲职上调理身体。   “龙君曾出征南荒。”岁年听后道:“是他们这支神军在修补地脉缺口,抵挡骨瘴火情?”   “那一仗明明也未过去多久,不知为何总是很遥远的样子。”兰佩叹道:“我虽未亲眼见过当时战况,但听闻当年二度出征南荒时,那里大半的生灵已被骨瘴迷了神智,地火过处尽于灰烬。”   她伤怀道:“我听闻,南荒妖魔纠结成军,拼死不让神军进发缺口,甚至肆意放出地火与骨瘴融合,那骨瘴真的有灵么……神军损失极大,龙君回来后,九天全力救治了十数日。”   岁年听得入神,兰佩发间的白玉簪的花瓣在九天微风中舒展,如南荒中的生骨花,孤零又固执地开放。   兰佩发觉话题扯远了,又见岁年并未表现出对分配到兰阁的不满,温声道:“龙君并不常离兰阁内殿,你初来乍到,凡有不懂不明的,大胆告诉我们便是。”   见岁年认认真真点下头,兰佩含笑道:“七棠那丫头可是熬大夜学你给的糖花方子,味道是很好,但怕是做得走了形,什么都像,就是不像花。”   她与岁年闲谈起来:“我将七棠当做亲妹妹看待,她很喜欢你,龙君亦赞你年纪不大,雷劫飞升很了不起。”   岁年被她夸得不好意思。   这是头一次有人对他说,雷劫飞升了不起。   “年仙君,你是佩了什么香吗?”   兰佩原是按规矩唤他“岁年仙君”,岁年听得头皮发麻,仍是不习惯这个身份,但这位姊姊亦有她的坚持,于是两人商量各让一步,称呼变成了“年仙君”。   她轻轻吸了口气,惊艳道:“好美的气味,居然有点儿像龙君的常用香,龙君以往常去人界,这是人间的秘方吧?”   岁年刚翘起的唇抿了下去,不动声色与兰佩拉开点距离。   昨晚他恨恨了可恶的铲屎官一夜,原以为出门时已整理好了心情,谁知这股气味还是散了出来。   于是他岔开话题道:“原来除了历劫,还有喜欢去人界的仙人?”   “规矩上是不让常去的,但人界与魔域接壤,龙君阁主是要打仗才能路过人界。”   她蓦然想起来一事道:“对了,年仙君,来日你若与龙君交谈,可以与他聊小孩子,他是喜欢孩子的,但莫要问阁主他是否有自己的孩子,也少提魔族。”   “嗯?”岁年问道:“是与魔族结怨吗?”   “并非结怨,而是失子。骨瘴初次爆发后,魔族一侧的缺口虽被填平,魔气却过于外溢,龙君便将魔气引入体内,又服用了结气治伤的灵果,凝成了生灵,龙君诞下了一枚蛋……哎呀,年仙君不要惊讶,龙君是雄龙,但仙人们的出生总是稀奇古怪,咳,五花八门。”   岁年心里大呼九天仙人们的花样真多,兰佩接道:“骨瘴灾祸中,龙君痛失爱子,再受重伤,有时会犯糊涂,将我们当成那个未破壳的孩子,你若是听着,哄着他便是了。”   她露出沉痛神色道:“九天如今的安宁,是龙君他们竭尽所能换来,兰阁虽不是崭露头角的地方,但盛在清净。”   这话就比较明晰了,兰阁清净,但要混出前程,绝不是好地方。   兰佩意味深长地打了这个招呼,任凭岁年以后自己去选,便将他引入了兰阁内。   *   日子匆匆,眨眼间,岁年在兰阁待了半月有余。   他算是过了一阵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乌云盖雪以往没侍弄过花花草草,不糟蹋就算是不错,如今要小心按品类对待,实在令他焦头烂额。   热不得冷不得,尚未长出花灵的动辄就死,岁年想到云盖宗上疯长的植物,给点雨露便肆意,如今到这里他简直怀疑,自己早晨左脚出门槛就让那些花不高兴不活了。   九天花草各宫供应品类不同,期间宴会还要专门去送。   这九天阙的宴饮真多啊,管弦丝竹响个不停。   岁年在罕有的休班日去外面遇玄微,黎明前天最黑的时辰,他去过披银殿外蹲守,一次也没见到过对方。   而作为低品阶的仙者,他没有任何打探消息的渠道。他知晓人界通关系要靠硬货,但这里没有银子灵石的概念,他也没地方送,只能望着披银殿上的碧瓦和坚不可摧的屏障叹气发飙。   兰阁也负责将不出灵的花木做成装饰,这个岁年完全搞不来,他的手和爪子一个样,只能把花花草草玩耷拉,做不出漂亮的簪冠。   好在兰佩和七棠用心教他,她们两位的制簪风格相似,在兰阁内亲如姊妹,七棠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就由兰佩照顾,兰佩姊姊对自己特别特别好。   她出生在仙界,却由凡人母亲所生,兰佩当年侍奉那位夫人,后来夫人跳下九天身死,她的父亲受骨瘴影响癫狂自爆,自此后七棠便在兰佩身边长大,兰佩来了兰阁,她也就跟了来。   兰阁里仙侍不多,其他的便是花灵,这种在人界罕见的灵体于九天一抓一大把。他们大多懵懂天真,在岁年眼中就和小孩子一般,而仙侍们里七棠最小,其他各年纪的都有。   是夜,月挂西窗,梅花如雪。   仙草“点墨荷”于庭中池塘舒展花苞,吸收婵娟灵光,人形木灵与仙侍们一同值夜,等待这一批次的点墨荷的开花。   仙侍与草木化灵齐坐在风廊下,兰阁后梅林白梅绽放,冷香暗浅。他们吃上了岁年做的烤鱼,有花瓣零落入廊内,是个难得能偷闲的夜晚。   岁年将鱼烤得金黄,撒上一把自制的香料,伴随“刺啦刺啦”声,诱人的香味猛地炸开,引来众人连连惊呼。   “好香啊!我是棵草可以吃吗?”   “这是什么香料,好厉害!”   “吃一点点应该关系不大,快给我试试!啊——还得是纯正人界手艺,以前咱们搞得都是些啥玩意儿啊。”   “我先去搬花,你们记得给我留点。”   “做梦吧你,赶不上将没了!”   烟熏火燎中,岁年望向打闹不休的众人,好似这里有天底下最愉快的聚会。   可凡是来过兰阁的都能看出,这里可有可无,不过是天君给龙君特地找的去处。   花草不一定非要她们来管,出自花君的花木才更尊贵,簪子会有其他人来打,没有人无可替代。   这些各殿不出色或无主的仙侍被调度过来,为的仅仅是让龙君平日里有事情做,不至于频繁犯病。   能走的都走了,走不掉的十来个也被慢慢磨出一套生存的方法,忙里偷闲时和草木化灵们瘫成一地,说些天界八卦,念些人界传说。   人间的修士向往九天,九天的仙侍憧憬人界,终归是在他处有万般的遐想,能用来熬过重复的生活。   日复一日这样渡过,花灵们因盆在此,活动范围极其有限,而仙侍纵然有双足可行,却也将自己亦当成一株不痛不悲的植物。   岁年发现不论在哪里,都会有这样的人,他们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唯一被提供的选择就是“存活”。   然后再将被这个选择慢慢地磨平,却仍会有期待。   纪沉关说,这便是百态世间。不仅仅有爱和恨,还有复杂的感情,懦弱的、纠结的、顽强的、容忍的,都是存在。   大半月来,岁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节奏。龙君他还未见过,不知长得是方是扁,但阁中仙侍和仙草化灵都和和气气,她们颇喜这小妖,常来听他讲人界轶事。   一来二去就这样全都混熟了,岁年还得了几块颇趁手的木头抓板。   心思细腻的草木们通过蛛丝马迹,多少也猜到岁年来这九天之上,不是为了甚么大道仙阶,而是要找一个人。   岁年不说,他们也不多问。   只是看他有时会突然挠树,骂上一句“混蛋”。   玄微的那片衣摆,也早已被岁年的爪子撕成了破布条条。   月上树梢,庭中花色清透,鱼香弥漫,大伙儿喝了点米酒,草木灵们软软地趴在地上。   点墨荷瓣逐一打开花瓣,发出“啵啵啵”的细微声响,染上夜色的斑驳,很快会被一盆盆搬回廊下。   岁年酒量很一般,几碗米酒下肚整只猫都有些迷糊了,他摊开成一滩,憋了许久开口道:“我有个朋友他有点困扰,不知能否……”   这“朋友”一来,大伙儿顿时就不困了。   岁年没想到他们兴趣这么大,看来九天和云盖宗也一样,最爱八卦。于是隐去姓名和个中细节,大体上将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   仙侍和花木灵们七嘴八舌,针对“朋友的友人”的行为展开激烈讨论,有的骂骂咧咧,有的缜密分析,明明都不通七情六欲,却好似各个成了情场高手。   “待什么待啊!前尘往事忘掉了就不是一个人了啊,况且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们芳草就一茬茬长,哪里找不着!”   “咳!你可是玄草那确实不容易找着,不过因为忘却前尘就说不是一人,也太武断了吧,人嘛就讲究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喽。”   “胡扯,明明是经历决定了性子!”   “可我们是牡丹种子就长不出梅啊。”   “打住打住,是失忆了又不是重新投胎了,再者听说下界的人是复杂的动物,有的生死不变,有的一天一个样子,你们别用自己带入啊。”   “是帮年年出主意,你们咋争上了?”   “是在商议这个朋友是去是留啊!”   “……等下,怎么讲到这里了。”岁年一脸懵逼,花灵们却还是激情上头,叽里呱啦在出主意。   末了,还是年长些的兰佩道:“不如我们抛个铜板,正面便劝这朋友回乡,反面就先留下来再观望观望。”   她取出珍藏的铜板,弹指往上一抛。   岁年阻止都不及,众人仰头又整整齐齐低头。   “啪”一声,铜板拍在兰佩手背上。   她问岁年说:“年仙君,你希望是正还是反?”   “……”   “姐姐快打开啊!”七棠焦急道。   “不必开了。”兰佩将那铜板握入掌心,去敲妹妹的脑袋,道:“这就是人界的花招了,你在这个靠天运决定的时刻心有一念,那便是你的决定。”   岁年听后沉吟,兰佩便悄悄对他笑道:“至少目前,年仙君还并不甘心,不是么?”   *   彻夜聊天的后果就是次日岁年起晚了。   但好在第二日不是他早班,他清洗完毕立即赶去前殿。   才过门槛,乍听一声尖锐的呵斥。   “你们便是这样当差的?”   与岁年中途碰上的兰佩微微拧眉,拨开墨绿色的珠帘,入目是两位衣饰光鲜的仙君,身后站着七八侍从,好不威风。   领头的男子道:“分明是我小妹先定下的花簪钿子,为何又成凤凰那边的单子了?”   七棠等几位仙侍急忙欠身道:“两位鸾君阁下,这些簪子以白叶银英花为芯,白叶银英每年开量不定,三年前这位青鸾阁下前来预定时,便已告知过,若今年开量不足,我们愿用绯丹花打成套簪给您送去。”   “怎么,白叶银英是凤凰他们每年的必定佩饰,便优先给他们了?朱雀湮灭,凤凰横行霸道,你们兰阁也不讲究先来后到的规矩了吗?!”   “并非如此……”七棠低声道:“凤君三年前的年初已定……”   “还敢狡辩!”   青鸾公子不耐,扬手便要打。只听“啪”一声,青鸾手腕一痛,眼前突然冒出个黑衣少年,碧色眼瞳,瞳仁正由圆变尖。   花草清香中,青鸾只觉头晕目眩,腿脚发软,竟挣脱不得,由着他钳住自己的手。   兰佩趁机将七棠挡在身后。   “你是什么人?!”旁侧白鸾大惊,完全没留意到对方是何时出现,她眼见这人对兄长不客气,瞪起了眼,立即想起听闻的小道消息,呵斥道:“下等猫妖,还不放手?”   岁年一听,简直要气笑了,手指发力,却并未搭理这只白鸾,而是对手里嘶嘶抽气的青鸾鸟道:“你查查那造册,定东西的年月日写得分明,白叶银英自八年前就不是凤凰的专属,这次再定也是按规矩赶早,若是以白纸黑字为证,你根本不在理。”   扫了眼白鸾,幽幽笑道:“你也不记得了吗?你这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么冲动,也敢带他来,你要的是簪子,还是他这一巴掌?”   他凝着眼前青鸾:“白叶银英漂亮,却是南荒生骨花的同种,你们戴了容易掉毛,这怕是还有后手吧。不能因读过几本宫斗、宅斗的话本子,就要亲自试试吧?”   青鸾愣住,白鸾张口欲辩,却见兄长受其鼓动,像是回过了神,正怒目向自己,袖中的手收紧,抢白道:“我不记得了呀,是你们兰阁没和我说明白。”   “豁!我们也是开眼了!”清朗的嗓音自兰阁殿门外传来,岁年眼一花,一个花里胡哨、五光十色的仙者眨眼出现在厅口,像是株招摇的花树。   他浑身上下都是炫目的佩饰,丁零当啷地大步冲过来,身后跟着的是一位同样服饰华丽的女子,衣饰配色却要合理许多。   “见过凤君、珠鸣君。”兰阁众人均欠身问礼,凤君风风火火,叉腰对两只鸾鸟道:“你当我们凤凰吃竹米就真吃素了?这东西我早定了,你们族内斗你们的,别带本君好不?”   “小弟,不可无礼。”珠鸣打断他道:“宅斗里,我们这种拉仇恨的工具人就该默不作声,今日正好撞上,不符合情节,少说两句吧。”   白鸾听她阴阳怪气,敛眉哑声道:“凰姐姐,你误会我们了,只是首饰的纠纷,是我忘性大,给您赔不是。”   珠鸣不发一言,凤君见这鸾鸟又光速滑跪,心里烦闷得很。   凤凰血脉到他们这代,就只剩一雌一雄,他们均未正式受封,而各色羽类曾受凤凰庇护,今日倒是谁都将凤凰当活靶子用。   羽类的矛盾岁年没兴趣参与,松开青鸾,刚走出两步,脚步猛地刹住。   他倏然抬起头,身后七棠低声道:“这是什么气味……”   刹那间,兰阁外灿烂的阳光消失一空。   巨大的暗影眨眼间便完全遮蔽住了天穹,自天顶降下磅礴威压,令在场众仙膝盖沉重不已,运气方可抵御双膝着地的冲动。   兰佩与珠鸣几乎同时冲了出去。   凤君琦羽蹦了起来,焦急大呼道:“是龙爷爷,快快快,你们快躲起来!”   他反手化出一把细长朱红的宝剑,还没来得及有用武之地,“轰隆”巨响中,兰阁天顶坍塌!   惊叫声里,一条青龙破出房顶,直上苍穹。   龙吟震耳欲聋,震碎了琉璃瓦,逆着天光,从那大洞中依稀可见天空青龙的异样,原本该是明透的鳞片正慢慢渗出红紫,淋漓到地面,腐蚀出碗大的窟窿来。   巨龙高高飞起,掩住日轮光华。   不消片刻,那青龙便在半空痉挛抽搐,于云端翻滚,跌下几丈。   一道失控的龙气震荡云海。   “龙君!”   “快跑哇——”   “快去请上仙前来!!”   方才还气焰凌人的鸾鸟抱头逃开,梁柱瓦片如雨砸落,大片水雾笼罩上兰阁,淡淡的绛色烟气弥漫开。   忽有大火燎过,凤凰清鸣,凤君化为原身飞腾而起,朝失控的巨龙俯冲而下。   珠鸣手捏法诀,阻止骨瘴的烟气外散,向兰阁众人吼道:“傻了吗,快躲!”   鸾鸟的尖叫萦绕上空,七棠与几个仙侍怀中各抱了四五个盆,躲在花架下。她们几时料到龙君会病到大肆发狂的地步,在顶瓦乱砸的慌乱中,心头一片冰凉。   岁年把其余花盆往她们边上一推,厉声道:“撑开灵障!”   九天云气大乱,龙啸激荡过后,凤君变回人身,拔剑展开羽翅,大喊了几声龙爷爷。   他在半空对阵,几息后便招架不住。   一时间,兰阁上空充斥着各种音调的“爷爷”。   珠鸣半点没觉得可笑,竭力捏了几副镇压的法阵,初具雏形便被龙威荡碎。   她忍住喉头腥味,向正准备再发起冲击的凤君喊道:“小弟,回来!”   凤凰一族长者涅槃居多,小辈多由龙君养大,凤君琦羽手握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剑,却僵在半空。   焦急过后,琦羽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可能打得过久经沙场的龙君,大声回喊:“我也想!可爷爷好像把我定住了啊啊啊!!”   “小心!”   紫红的龙尾携了雷电狂风,向半空的小凤君甩来!   凤君一嗓子“爷你坑死我了”在高空回荡不散——   珠鸣眼见龙尾呼啸而过,凤凰尖啼,凄厉高喊,下一刻小弟却如一团火焰,从高处向自己跌来,摔入她怀中。   两只神鸟同时摔倒在地,珠鸣赶紧来探琦羽的鼻息,见他迷迷瞪瞪瞧着自己,身上没受大伤,用力捶了老弟肩膀一拳:“吓死我了!你这个飞行轨迹很疯癫啊!”   凤君险些被摔傻,空空的右手抓了抓,纳闷道:“我、我没飞……”   徒然瞪大眼,指向破了个洞的房顶外,震惊到磕巴:“刚刚那个小仙侍他、他抢了我的剑!”   一道红光在外爆开,凤君用长袖半挡,珠鸣却仍固执地望着天空。   黑衣的仙侍手执朱红凤剑,劈开山呼海啸般黑红的龙啸戾气,直取龙首而去。   刮面厉风下,珠鸣不经道:“这兰阁到底是住了个什么……”   “我天!他、他跳到爷爷脑门上了!”   仙侍将长剑刺入青龙额中鳞片,固定身形,神鸟的灵力自剑上磅礴涌出,地上琦羽险些脱力瘫坐,被阿姊及时扶住。   浩荡阵法张开,阵纹繁复如泼鲜血,自龙首上爆亮,其间光芒映照半壁九天。   天地震颤,气浪上涌。   翻起的云气将下砸的青龙托高半分。   双目紫红的青龙合上眼,奋力一游,向西南方落去。   珠鸣飞身追去,凤君四肢泛软坐在原地喊:“姐!带上我啊!”   烟尘后再找不到人,他咳嗽几声吐掉吃进去的灰,朝花架下的几人喊道:“喂!你们没事吧?!”   西南方向是九天的青坡,用来在冬季培育兰阁的花草,如今已被砸出个十丈的深坑。   青龙闭目卧于坑底,半身紫红淡去,坡上青草因他外泄的神力茂盛非凡,长风吹过,一片苍碧。   青坡上,玄微仙尊伸出手,汇聚神力。   手中拢出的灵球中,蜷缩了只昏迷的黑背白腹的猫咪。   他一手背在身后,望向坡下巨坑,对身旁华服的太子机锦道:“这是你的计划。”   并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太子机锦的目光落向灵球中的妖物,道:“仙尊,此妖为人界前代的骨瘴镇兽,他与骨瘴形如肉蚁与叶蝉,总要试上一试,吾等才安心。”   风轻云淡地道:“况且,仙尊也不是没出手阻拦?”   玄微仙尊不再接话,青草芳香中夹了一缕甜香,被他拂袖驱散。   “想必以砚辞前辈对骨瘴的态度,他不会责怪我们。”机锦倾身看向光球中的猫妖,笑道:“还挺可爱,猫属夜月,他动用凤凰之力焚烧五内,伤得不轻,仙尊要带回去养吗?或是等龙君前辈醒了就让他领回去,吾记得龙前辈最喜欢养这种小生灵。”   玄微冷冷看着他,将灵球往袖中一收,消失在原地。   片刻后,珠鸣火急火燎赶来,见太子先是一愣,扭头便想下去坑中,机锦安慰她道:“小珠鸣,别怕,并无大事发生。” 第五章   岁年飞升时的云盖宗,山门不再在立冬放烟花,更无多少他相识的人。   但老实讲,那么大的门派,岁年也没记住几张面孔。   他有个毛病,若不去专门记,见过多少面也对不上名。   乌云盖雪往宗门山路草丛边一卧,来回一趟有七八个摸它的,哪里记得住?   会上供小零嘴、小鱼干的还算不错,不上供的纯白嫖,没被挠上几道血杠子都算是好的了。   只是天长日久,莺飞草长了几轮,即便不认识脸也总能有个区分。   于是便有了“小哭包”“乱搂狂魔”“顶级手法”“上供大户”“逆摸叛逆佬”等等的外号。   乌云盖雪从不在外人面前化形,他不觉当人有何特别的好处。   故而云盖宗上下,皆知黑白两色的猫咪嚣张跋扈,却不识纪宗主身边的少年。   岁年记得几个外号。   常被乌云盖雪逗笑的是个在暮春入宗的青年,岁年一摆尾巴他便“咯咯咯”笑开,平时又是胆子丁点大的怂包,被师尊批评后会偷偷躲在草丛里掉金豆豆。   搂猫手法就没让他舒服过一次的坏蛋,是前宗主的徒弟,总是抄着他的腋下,将他抱成一条长长的猫,大呼小叫道:“猫咪的形态当真变幻莫测!”   这坏蛋的同胞小弟与之不同,极会按摩,手法娴熟顶级,将同山头的一只橘狸摸得发出不堪入耳的夹音。   橘狸后来便缠上了这位,岁年鄙视胖橘没有骨气。   “上供大户”是个杏眼的女孩子,天火灵根,每次来都会给带一兜子吃的,但因灵根炙热,天生不怎么招小动物喜欢。   早几个月岁年会霸道地叼走她的点心,同样不多停留,谁知此后不论风雨,她每日都坚持来喂,但都只是远远蹲着,叫他“咪咪”。   乌云盖雪看在有好吃的份上,大发慈悲地让她摸毛,有时也会趴她膝上晒太阳。   “叛逆佬”是位长老,仗着身份为所欲为,挨过岁年的爪子,尤不长记性。外出打怪正杀得腥风血雨,长老还要忽然冲过来逆摸一把围观的乌云盖雪,扭脸反手给邪魔歪道天灵盖一闷棍。   他们不论叫是张三李四王五,还是叫徒弟师父长老,对岁年而言皆不重要。   相认不靠外在,而是靠气息、靠性格、靠本质,那么即使是他们埋在了土里,碎在了风中,他也能认得出来。   上有九天,下有冥府,轮回转世。   他们如今又在什么地方?   *   “呜……”   “醒了?”   玉融端了碟清泉水走至木篮子边,伸手揉了一把篮中的猫头。   “喵呜——!”   来人手心好烫,惊得岁年下意识伸爪子便抓过去,玉融的手背挨了一下,却是连皮也没破。   垫了软垫的篮子侧扣了过去,乌云盖雪弓着身子窜起,无声落地后背毛齐齐炸立。他伏下前爪,黑尾绷直,喉咙里发出呼呼的低吼。   玉融:“哈哈哈!好胆小哦!”   “……”   “呼——喵!”   “别慌,这里是披银殿,玄微仙尊的住处。”玉融半蹲下来,一只胳膊撑在膝上,一手将瓷碟推到岁年面前。   “小猫,你的灵体亲近夜月,在此有助于你养伤。”玉融见小猫肉垫发亮,是想要变回人形,道:“你这一阵子还变不回人身,兰阁便先不必回去了,师尊说你以后就在这里当差。”   岁年显然还是对眼前的青年有所防备,他记得这是那夜朝他拔剑的人,又唤玄微为师尊,想必是纪笨蛋在天上新收的徒弟了。   “哎!你这样怕人,稍后如何见……”   话音未落,乍听一阵珠玉乱响,火热的气息扑面扫来,凤君琦羽气不带喘,一路小跑奔到跟前,嚷道:“醒了吗!醒了吗?”   玉融起身对来者抱拳道:“见过凤君、珠鸣君。”   “你醒啦!”凤君管不了旁人,一撩袍子往地上一趴,与岁年碰了个鼻子。   岁年被他碰懵了,这一团火焰似的凤君大力搓起他的脑袋,再往怀里一揣,从上到下给他挼了个遍。   “喵嗷——!”   琦羽边摸毛茸茸边道:“你好厉害,怎么练的教教我呗,我早说了凡界有大机缘,他们死活不让我去——你能镇住砚辞爷爷,以后便是我师父了!”   “琦羽,休要胡闹。”紧随其后的珠鸣呵住老弟,将挣扎的岁年从他臂弯中解救出来,放回地上。   她端端正正合袖作揖道:“你叫岁年是么,吾弟多谢有你出手相救。”   岁年拧身,灵活地避在了倒扣的木篮后,像是被那团火鸟给抱怕了,却还是收起指甲,双爪垫搭在一起,回了珠鸣个礼道:“喵喵。”   玉融:“噗呲。”   凤君忍住笑:“喵喵?”   “他这是灵力枯竭暂失了人身,无法开口。”玉融从袖子里取出张白纸和一方研好的墨,再度蹲下来递给岁年道:“写下来。”   “你不给笔怎么写?”凤君提出质疑。   玉融道:“你看他爪子能握笔吗?”   “……这,果然还是你们走兽有共同话题。”   岁年犹豫片刻,将纸扒拉到跟前,用前爪沾了点墨汁,在白纸上踩下十一个梅花状的印子。   笔画勾连,正是一个“兰”字。   凤君歪头:“什么意思?”   岁年:“喵呵。”   玉融明白了,认真对岁年道:“兰阁并无伤亡,灵草们也已挪了地方,你不必担心,兰佩已经安顿好了她们。”   白虎简练交代完,再记一桩小事,道:“对了,有个叫七棠的小仙侍还跑来问你的状况,那时你还没醒,我就未禀报师尊,让她们先回去了。”   岁年想了想,再按出一个“龙”字。   玉融这下没懂,推测道:“你问龙君?”   岁年喵喵点头。   “爷爷他尚在沉睡,但无性命之忧。”珠鸣亦撩袍盘腿,席地而坐,答道。   “喵呜。”——我是想问龙君为何突然发狂,他的骨瘴应当还没有到让他失控的地步。   “爷爷年纪大了,龙珠不在体内,这回恐怕也是因龙珠不在,才险些出大事。”   凤君在旁叹道:“姐,不知当年落到下界作为灵障的龙珠还能否找回来,再这样下去,我担心爷爷他……”   凤凰姐弟闲说了些话,小半个时辰后,珠鸣告辞道:“我们路过这里,便不久留了。”又向岁年道:“玄微君是位公正的上神,你按他这里的规矩来,好生修养。”   “我姐的意思是,你千万别没事触玄微的霉头。”凤君急忙插话道:“尤其是他若是逼你读书干活,你不要反抗!反抗的结果很惨烈!”   凤君咬牙切齿,评价道:“真是位冷酷的仙尊啊!”   凤凰二人离开后,玉融对岁年解释道:“四象这一代,幼年时都曾被送来这里听学,很是吃了苦头,不过你不必害怕……师尊不会让你读书的。”   玉融回想面见师尊时,自己提出过岁年的年纪才百年,飞升九天仍不通经文玄奥,可以趁机拜师读书。   但他的提议被师尊否决了。   或许是因九天的经学博大精深,小猫又似不招师尊喜欢。玉融想:师尊不会、也不打算不允许他学。   喵喵?岁年问:那要我干嘛?   玉融道:“以后你便是披银殿的书侍和花侍,日常收拾下书阁,管一管院中花草即可,并不如何忙碌,但——”   他严谨交代道:“主庭中有一株桃花树,修成灵性,名唤倚妆,他于师尊有救命之恩,唯有此不可怠慢。”   岁年短促地“啊”了一声。   “我本体是白虎,或许气息上对你会凶一点儿?”玉融见他神色不大对,不解其意,便不再冒昧摸他。   “无妨,你空闲时可自行修炼,北阁中辟了间你的屋子,我这就领你去,这几日不必着急出来。”   玉融自顾自说,岁年的心思却早跑了。   那株小桃花也在这里?   岁年有些讶异。   他想去见见这位故人。   但眼下他口不能言,即使见了也无法与之交流,也不知为何心里头突然沉甸甸的。   许是因为受伤。于是他用猫爪勾住木篮将其翻了个儿,咬住软垫子放回,轻盈一跳,重新窝了进去。   玉融见他消沉下来,当作他身体不适,抱起木篮,行走在空阔的披银殿长廊中。   轻灵灵的夜月之力载在风中,滋润着岁年灼痛的五脏六腑,伤势没有他意料的重,眼皮却沉了。   乌云盖雪隐约有直觉,这次龙君犯病有蹊跷,可他实在没精力去管。   九重天与他无甚干系,所谓登仙青云路,也绝非他所求。   披银殿内静谧幽冷,找不到几面完整的墙壁,沿壁悬下一重一重的鲛绡白纱,未遮蔽的敞口吞咽着月色,使整座殿台从内而外皆淌满了银色的血液。   这殿太大了,廊柱切割着月光,岁年枕在篮子里,慢慢坠入梦中。   摇摇晃晃,颠颠倒倒,他像是回到了人界,回到了那座名叫云乡的镇子。   云乡的夜晚也有这样清的风、软的云,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他还是会霸道地占下小摊贩的竹编或竹篓子,睡一个从黄昏到月升的大觉。   玉融的脚步停了下来。   叠纱帐迎着风,簌簌成响。   “喵?”   怎么不走了?   “师尊。”   淋漓的月水装满木篮,岁年睁开一隙的眼,他察觉到玉融托捧木篮的手臂肌肉绷紧。   白虎气息收敛,变得格外紧张,岁年不经心里纳闷:这有什么好怕的,纪沉关还能吃了你这徒弟不成?   “你为何在此?”   玄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在这寂静的殿内听来分外空灵,形如天穹神语。   岁年耳边呼啸一声,视野矮了大半,玉融单膝在地,道:“师尊,小仙者受凤凰神力焚烧,弟子感知火灵涌动,这才……弟子这就去犀庭收集月樨玉。”   原来是这只大白虎帮忙疏导了他体内的火灵?岁年恍然大悟,难怪方才玉融的掌心那么烫。   “你往日不曾将下凡历练,倒也先学来不少慈悲怜悯。”玄微道。   “……弟子知错。”   “三百月樨玉,收完后自去水瀑领罚。”玄微淡声指示道:“去吧。”   “是。”   “放下你怀里的东西。”   “……是。”   玉融抬头看向仙尊,又垂下头看看猫妖,不敢违抗师令,双手将木篮放下:“弟子告退。”   玉融略有担忧地离开了覆纱月廊,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殿内再度陷入阒静。   岁年起身,蹲坐在了篮子里。   月光在乌云盖雪纯黑的皮毛上流动,唯有腹部和四只爪是纯白,仿佛因这满篮的银华洗去颜色。   玄微居高临下,目光落在这一篮猫上,道:“你恢复的尚可。”   岁年抬起一只前爪。   玄微复道:“那一日你从天而降,可有受伤?”   这是认出那夜晚宴后,是这只猫从檐上跳下,勾住了自己的衣袍。   猫猫摇头,爪子再抬了抬。   流云掩住了圆月,玄微的身体一半站在月光下,一半沉入影中。   仙尊半垂下眼,对地上的大妖道:“你所求为何?”   长久仰脖子实在难受,岁年歪了歪头。   “喵?”   “除了神器‘子夜鉴’。”   “……喵?”   乌云盖雪不大高兴,玄微的语气让他不舒服,但又想不起来曾在哪里听过。   玄微平静道:“子夜鉴之外,其他的东西,本君若给不了,天君也定会给你。”   岁年突然一动不动。   他突然记起这语气的出处。   谈一笔买卖的语调,也不过如此。   玄微仙尊神色并不严厉,亦没有温度,月光再度披落,凝结在他毫无笑意的眸中。   “你在人界,大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押上所有的功德飞升九天,并不是只来当一个侍奉花木的侍从罢。”   玄微淡声道:“好好想一想,你暂未被骨瘴侵染神志,九天便是你祈愿的终点。这里三千神明,倾听你的愿望。”   岁年黑琉璃般的双眸映出玄微挺拔的身形,他繁复的衣袍上有珠玉环佩,世间月象。   从这个角度望去,他格外高大,也格外遥远。   “喵。”岁年亦用力挺起身体,后爪蹲坐,前爪立得笔直。   玄微眸色一暗,抬手将那篮子以神力浮于半空。   犹豫片刻,他终是挽住袖子,伸手拍了拍岁年的头顶。   那力气轻的像是落了片羽毛,很快便被夜风吹走了。   “吾希望你说的不是子夜鉴。”玄微收回手,“言尽于此。”   “喵喵——”   玄微不再回答与聆听,拂袖让木篮在神力作用下,向北阁飘去。   一扇又一扇门扉自内外开,不消片刻,神力已端端正正将岁年放在了他居所的桌心。   岁年僵立半晌才转动眼珠,白玉般的墙壁,光洁的地面,挂了鲛绡的窗台,宽大的床榻与一展素净的屏风摆在里侧。   这是九天神宫的寝居,清雅灵力环绕,月华神息庇护,无处不是内敛的奢美,空气里浮动着木樨香,远比他住过的任何房子都要大。   但不知为何,岁年忽然有点儿不想离开这个篮子。   乌云盖雪并不知道何为“子夜鉴”。   他只是先叫了一声“纪沉关”,又叫了一声“玄微”。   不以名姓来认人,不以容貌来认人,即便变了样子,洗掉了过往记忆,那其实也可以无所谓,人世没有不付出代价的交换。   至于记不记得,岁年敢不在乎。   抹掉了过去,还会有将来。   猫的直觉很强,反正他一直坚信,他“照顾”的纪宗主,定会以另一个身份回来。   就像是云盖宗的那些长老弟子,变成风,变成雨,变成泥土中的新芽初翠,变成九天上的神明。   那个每天出门打猎,不擅交际,呆头呆脑的纪沉关,如今变成了神仙。   不是庙宇中的金身泥骨,也非令人称道的一句江湖传说。   玄微的存在印证了岁年的直觉,他从未死去,这本该令他高兴。   岁年伏下身卧在篮中,用爪子盖住脸。   玄微问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重新开始。   是雪霁天晴,云乡深处,乌云盖雪伸出前爪,那个人便摊开手掌给他托住。   是纪笨蛋笑吟吟道:“啊,猫猫。” 第六章   云乡是岁年旅行中的一站,这不是个好地方,常年阴雨连绵,见不到太阳。   梅雨季时无处不在生苔长霉,身上的毛总是湿乎乎的,极为不舒服。   但听橘咪说云乡之南有大湖,湖中盛产一种鲫鱼,鳞片如锦鲤绚烂,肉质鲜美异常,吃过便无法忘怀。   那年,乌云盖雪放纵口腹之欲,听闻世间有如此美味,势必要亲自去尝一尝。   它走南闯北,结识了不少同类。俗话说千猫千面,在众多猫咪中,有一支不分品种、不分年纪,均向往自然,严厉拒绝被任何两条腿的动物聘回。   可谓:猫可杀不可辱。   绝不做任由人类搓扁揉圆的玩物!   这一支“不受聘联盟”在各地皆有分舵,附近猫咪谁要是向人妥协叛变,分舵中的成员便会聚到那户人家屋檐上,成排站开,怒目而视。   夜里还会此起彼伏地喵喵叫,扑下院子里抢挂晒的腊肉香肠,经常要闹的鸡飞狗跳,叫院主人好不苦恼。   乌云盖雪围观过几回,觉得他们很酷。   那时的它还是一只经常被自己的尾巴吓一跳的小猫,总体而言,就是并没有那么稳重。   于是它也加入了本地一支“拒不受聘”的队伍。   小队猫丁稀少,统共就四只,加上乌云盖雪还不够凑个巴掌数。   很快,乌云盖雪便因其矫健的身手和敏锐的听力,成为了它们的老大。   四只猫咪在黑白老大的带领下叱咤横行,于各镇留下“恶名”。   可惜这队伍只维系了两年,便宣布解散。   队员中,玉面狸成家后宣布离队,它要留在梦泽,每天忙于教小奶崽们捕猎觅食。   滚地锦在被马车撞飞后,后腿便不灵光了,它要留在杜鹃州,它说它喜欢杜鹃花,以后就要在这里养伤。   将军挂印背弃了它们的条例,在草原被一个人类聘走,骨气全无地赖在人类的怀里撒娇,或缩在毛毡里踩奶,或在羊堆里耀武扬威。   原本这叛徒要被严厉惩治,譬如拔光它尾巴上的毛,人类的屋顶上亦要被晒上半个月的耗子干。   但乌云盖雪没坚持下来,它决定独自出发,要去一个叫“春风镇”的地方。   听说那里是个舒服的好去处,有终年不散的阳光,不会有冷冬和苦夏,食物充足,种类多样。   最重要的是,居民信仰猫猫神,每日会有丰厚的上供,是猫猫们的温柔乡。   春风镇究竟在哪里,乌云盖雪不清楚,仅仅是听过这个传说,就成为它要去往的一个方向。   它走走停停,对所有遇到的同类说,自己要去春风镇。   从北到南,乌云盖雪路过了大大小小的城镇,皆不长久停留,每回旅居不超过两月。   在云乡,它却不得不多停一段时间。   雨季让猫分外倦怠,它在云乡选了处荒宅住下,东扯布、西叼草,给自己搞了个干燥的窝出来,准备等过这个鬼天气再出发。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它运势不佳,一道雷劈塌了收拾好的宅子,还燎掉了它半边的毛。   原本绸子般的黑毛皮变得焦黄,肚子内侧的白毛也黄了一大块。   乌云盖雪异常爱护自己的毛毛,被劈成这幅模样,它去河边喝水都不想睁眼。   但伤心无济于事,它躲在树下偷偷掉了几滴泪,舔舔那块秃焦,动身去外面捕猎觅食。   奈何阴雨天气行动不便,几日东奔西跑也没多少收获,连耗子也不出门。   再这样下去就要饿死,岁年呜呼哀哉,跳到屋檐下避开即将到来的大雨。   云乡的天黑得早,低低的苍穹像是破了一个洞,雨水总也漏不完。   乌云盖雪找了处台阶避雨,水珠噼里啪啦溅在地上,一朵朵像是转瞬即逝的野花。   台阶上的猫咪在心里默默数数。   一朵、两朵、三朵……   慢慢便困了。   被它蹲门这户人家,门上没有锁也无灯笼,定是无人居住,乌云盖雪经过观察确定安全后,决定在此处打个小盹。   梦里他在大吃特吃小鱼干,醒来后,肚子空空,今日没有收获。   好在阵雨总算是停了,天彻底暗下,乌云盖雪爪子开花揉揉肚子,心里头冒出了个十分没出息的主意。   它想去碰个瓷。   而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便有人送上了门。   原来这宅子并不是没有人住。   乌云盖雪透亮的眼眸打量起了来人。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走路的声音很轻,身子单薄清瘦,脸色也不如何好,但眉眼间有一股灵气。   身上穿的虽是粗布葛衣,但洗得干干净净,行走不疾不徐,不像是脾气暴躁、会不耐烦动脚的性子。   最关键的是,他手里拎了条鱼!   不必犹豫,就是你了。   你就是猫爷选中的幸运儿!   乌云盖雪跳下台阶,往这孩子面前就是那么嚣张一躺。   啊——好可怜,我受伤了!   你快快对我负责!   那人许久不出声,半晌后才听闻一个调子自头顶慢吞吞响起:“你……”   别磨叽,再不来撸,爷就要换下家了!   “你是、是……”   咕噜,咕噜。   肚子在响。   算了,直接抢吧!   乌云盖雪飞弹而起,猛地向那被草绳和细钩挂住的鱼冲去!   人类似乎被他吓了一跳,但手上居然反应迅速,愣是一个回撤,让鱼避开了猛猫飞扑。   乌云盖雪落地后一个急刹,灵活地转过身准备二度冲锋,却见这人比了个“不要上前”的手势,对他道:“不不不、不可明明、明抢。”   懒得理你,我扑——!   倏然有一股风平地而起,裹住了乌云盖雪,令它停滞在了半空。   “喵???”   岁乌云盖雪傻了,四肢在半空中划动,意识到自己选到了不好惹的人类修士。   可那阵风并不用力,而是把它安安稳稳放下,转瞬消散,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幻觉。   这孩子正要开口,忽见此猫肚皮朝上,眼一闭四肢一蹬,彻底不动了。   纪沉关被吓了一跳:“你、你你你怎么——”   “……”   “你还好好、好吗?”   “……”   小孩儿疾步上前,屈膝半蹲,将鱼放在一边,伸手便要来探这猫的呼吸。   然而当他的手背刚贴到绒毛的一刹,乌云盖雪鲤鱼打挺,一个灵活走位,成功将那条鱼咬到嘴里。   它的速度快到极致,转身就跑,化成了一道黑色的闪电,哧溜一下就没了踪影,唯余一声猫叫在巷口回荡——   哈哈哈——   中计了吧愚蠢的家伙喵!!!   纪沉关:“……”   罢了,让这只小妖去好了。   个子不高的孩子揣了手到袖中,最近他总能看见这只黑背白腹的猫妖在附近晃悠,偶尔还会听见几声“好饿啊好饿啊”的呼喊。   于是今日他特地去买了条鱼,还打算寻它,谁知居然反被上门打劫。   雨后的夜晚湿冷寒气入骨,纪沉关低低咳嗽几声,按住喉咙,他身上的伤病隐隐作痛,但尚且可以忍耐。   想到那只狡猾的猫,以及它那些并不如何高明的计量,纪沉关心中有了几分久违的愉快。   真是可爱啊。他便这样想着,推开了面前那扇冰冷的门。   入目庭院萧瑟凄清,家具凌乱地堆在前厅,纪成关叉了腰,给自己打气道:“今今今今日、也也也要再接着收、收拾!不让让让屋顶渗雨雨——”   仅是这一句话,磕巴了几回,好不容易才讲完。   云乡仿佛无时无刻不是雨季,难得不下雨时便是月晕朦胧,风冷霜寒。   乌云盖雪大吃一顿,亮出肚子在屋顶上伸腰,刚拉长到一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   会有人大雨天拿条鱼在街上到处溜达吗?会有能用风诀还打不过猫咪的修士么?   电光火石间乌云盖雪推断了因果。   那个人,难道是倾倒于猫爷的伟岸,想主动给猫爷上供?   太自觉了吧,简直上供界的楷模啊!   *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   岁年按住刺痛的太阳穴,舒展手脚再想要伸个懒腰,却发现自己如今是靠两条腿走路的人形。   原本值班的仙童阿霖不知去向,岁年临时被叫来顶了小半夜,后来直接就在书房睡了过去。   他睡的书桌窄小,根本不够发挥,于是翻身下来,踮脚落在木地板上,再蹲下去拾被他踢到地上的书。   书房外是披银殿的内庭,从这处的四方花格窗可见碧瓦飞檐,簇簇粉嫩的桃花跃出高脊,是素净殿内唯一的亮色,像是墙后烂漫的笑声。   自岁年醒来的那夜后,玄微便不再出现在披银殿,岁年领了事务牌子,负责起殿内的书房与花苑。   这活计想必比兰阁要轻快太多,玉融指点了几句,也便忙于他务,不见踪影。   期间七棠与兰佩曾想来看望,碍于披银殿的禁制,他们并未见面。   岁年不服气地想要突破屏障溜出去,试过许多手段,均以失败告终,还搞出了一堆小伤。   披银殿开阔敞亮,四面通风,却像是扣在透明琉璃下的玉雕楼台,碰也碰不得,出也不出去,不过是座精美的牢笼。   但九天上的生活单调重复,倒也不是绝对的一成不变。   来此半月后,岁年重新化为人形,便见到了庭院深处的桃花木,也是他旧日的故人,桃花妖倚妆。   倚妆的灵体尚不稳定,却比在人界时要好上太多,他在岁年踏入庭中时便凝出形体,站在常开不谢的桃花树下,一袭粉绿博衫,鲜妍的脸庞,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岁年。   此情此景,与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并无二致。   倚妆试探问道:“你是……岁年吗?”   岁年拎了桶灵泉笑道:“好久不见。”   桃花妖倚妆似乎被吓到,后退了半步又堪堪站定住,衣袖上悬挂的几枚月樨玉因此闪烁反光,旋即他弯唇笑起来:“是啊,好久不见。”   桃花木的气息清灵纯净,已闻不到半点妖味,很像是兰阁中的仙草神花。   岁年来给他的本体浇水,翻手用木勺敲了下他的头,半是抱怨道:“当年不告而别,可让我好找。”   倚妆摇摇头,发隙间零落出几片花瓣,他飞快移开目光,盯着那桶灵泉平静的水面,道:“年年,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别,当日纪宗主飞升的匆忙,我昏昏沉沉,再醒来时已经被救上了仙界。”   “那时实在太混乱了。”岁年完全不想回想起那段经历,又因“纪宗主”这个阔别已久的称呼而被引来怀念。   他仰起头,桃花树上粉花累累,不见枝叶,不见落英,浓密的花团投下浓重的灰影。   岁年收住不必要的惆怅,惊讶道:“你的本体长得好高,九重天这风水忒好了,你如今身体怎样?”   当年倚妆以内丹救下纪沉关一命,险些散灵,这是岁年多年后再见他的本体,已比当年茁壮高大,灵体亦凝练稳固。   倚妆的双手绞住衣边,还是他过去的小动作,今时今日竟还保留,透出几分怯怯的倔强,“我的内丹还没有重炼出来,但已比在人界时要好上不少。”   “这样便好。”岁年捏了捏仰酸了的脖子,挽起袖继续给他浇水。   倚妆走到他身边,牵住他的衣边,问道:“年年,你怎么在这里,是仙尊也把你接上来了吗?”   “我是飞升上来的。”岁年耸肩答道:“他都把我忘后脑勺去了,哪里会来接哦。”   这让倚妆瞬间和他找到了共同话题,频频点头道:“那个洗尘池把宗主的记忆全给洗掉了,我想与他讲,他也不在乎的样子,说什么前尘往事过眼云烟,反正就是变得更不爱讲话。”   岁年想到玄微惜字如金的样子,觉得倚妆这是口下留情,措辞还挺克制。   “不过他对我还是很好的……”倚妆浅浅笑道:“至少比在人界日子要舒服多了。”   乌云盖雪不想再聊这个,便打趣似的要往倚妆的本体上挠,道:“当年你送我的抓板我没存好,小倚妆,再送块给我可行?”   倚妆“啊啊”两声,就要往本体后躲,脆生生笑道:“如今你来了,仙尊也不会亏待于你,我们也做个伴,话一话当年。”他眼眸一亮,惊喜道:“啊!仙尊!您终于回来了,快看是谁来——”   深沉的气息自身后卷来,如无垠且空洞的夜幕,玄微仙尊悄然而至。   “倚妆。”   倚妆眼中迸发出极为欢喜的明亮来,从本体后出来,热情地拉起岁年的手,转过身朝玄微道:“仙尊仙尊,这是云盖宗上的岁年,是年年呀,你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几个了可亲近了,说是要一直在一块儿,我——呃!”   岁年脸色一变,猛地挣开倚妆的手。   眼前轻飘飘的少年倏忽间变得浮动,倚妆躬下腰按住胸口,馥郁的花香从他的灵体上漫开,高大的桃花木本体无风自动,飘落下万千花瓣。   “倚妆,过来。”   玄微以神力牵引,倚妆趔趄着走到仙尊身边,回眸一眼,看到岁年担忧地抬起手臂,却没有上前。   仙尊充沛的灵力稳定着涣散开的花灵,桃花妖喃喃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岁年悬空的手默默放下,他皱起眉,垂眼见到自己摊开的手掌中,一缕紫红的烟气袅袅浮出。   “岁年,你可知你体内骨瘴不净。”玄微站在高三阶的木廊上,对庭中的猫妖道:“近来你不必来此深庭,白日留于书房即可。”   镇住龙君的失控确实让岁年体内蛰伏的骨瘴爆发,但这么多年下来,岁年自认已能很好控制这东西,方才他还刻意没有去碰纯净的花灵。   然而或许是他疏忽了倚妆灵体的脆弱和敏锐,又被猝不及防牵住手,激荡了倚妆的灵身。   岁年胸闷不已,五指紧攥入掌心,将那烟气掐灭。   倚妆还想说点什么,却又瑟瑟发抖,他似因被骨瘴骇住,本能地想要避开岁年,往玄微身后躲。   惊乱的落英如雪,岁年眨眨眼,几片花瓣零落,被风一吹,朝一个方向拂去。   纷纷桃花,在庭中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那是玄微用神力阻隔出的一面透明的屏墙,庇护着身后脆弱的花灵。   岁年垂眸道:“我大意了。”   发生这样的失控,不论是谁都告诉过他,不再适合待在原地了,岁年匆匆扭头将那木桶提起,要走偏僻的小路离开。   奈何玄微的神力隔开了人,却阻隔不了声音,庭中回廊下一来一回的对话,还是乘风传入了他耳中。   “多谢仙尊,我好多了,但年年不要紧吗?”   “无妨,骨瘴与他共生一体。”   “……嗯。”   “你魂魄波动,这几日不可化灵。”   “可、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玩。”倚妆的调子软了几分,“我日夜修炼,才能下来走路,我等您——”   “乖一点,倚妆。”   短暂的静默后,听话的桃花妖委屈道:“好吧,好吧!”随之沮丧地恳求道:“那仙尊,您可否在此庭中批那些送来的文书,休息的时候,和我讲几句话?”   石子小路上,岁年合上眼。   木桶的边棱深深压入他的掌心。   桃花深庭中,玄微坐在了花瓣垫好的石凳上,他在倚妆恳切又灿烂的笑容中答应道:“好。” 第七章   披银殿内侍奉的人手极少,白日里岁年留在书房,相对照面的是几股月光化作的少年少女,白虎掌事让他自行差遣。   曾有个毛手毛脚的撞翻了一柜书架,捂住砸断了的胳膊到岁年这里请罪,倒吓了他一跳,慌忙去找药请医官,少女拦住他只道无妨。   岁年将信将疑,少女对他说,她想去书阁外走走,不必去到太远的地方,是外面就好。   谁知这个“外面”真不远,就在书阁房顶上,两人避过其他月灵,爬上屋顶。   九天的黄昏云兴霞蔚,散洒金光,映在身形灵巧的女侍眼中,化开了暖融融的颜色,使那白瞳不至于渗人,岁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咯咯笑道:“没有名字呢。”侧过头单手托住下巴道:“赐我一个名吧仙君。”   岁年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卷书来,“赐不敢当,你报个页,我给你选个字出来可好?”   书是他无聊时读的诗,他以前极讨厌这种东西,但近几日说来也奇怪,再读却有不一般的滋味。   少女选中的那一页有几首小诗,岁年给她选了个字,唤她阿凛,教她背诵出处,阿凛很开怀的样子,比在书阁中多了不知多少的生气。   她对外界一片无知,旁人所说的话没有不信,活泼到与岁年一拍即合。   兴许是白天太过兴奋,月光离开瓦头时阿凛呵欠连天,岁年让她回去休息。   她端端正正地对岁年行礼,走时道:“谢谢仙君,这是阿凛最好的一日。”   次日岁年在书房收拾新书,白衣白目的月灵侍从鱼贯而入,岁年没有见到阿凛,当她今日不值班,后几日皆未见得,他便去问一个白目少年。   白目少年茫然摇头,岁年形容起少女的样子,她的头发比你们的长,眼睛是杏仁形状,皮肤……皮肤和你们一样白。   少年温和地道:“我们皆是一个样呀。”岁年否认道:“不一样,你们都不大一样,比如你,你颧骨这个地方比其他人要高一点。”   少年听罢微有出神,末了笑起来,向他行礼,岁年则更加迷惑。   正逢当日玄微的弟子玉融归来,岁年便问起书库中的白衣白目的仙侍如何排班。   玉融听罢默了默,道:“它们不排班,这都不是真正的仙侍,师尊喜静,那些都是月华所化的灵体,一个夜里过后就散灵了。”   岁年哑然,玉融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我疏忽忘了与你交代,但她既说那是她最好的一日,她这一生想必皆是这最好,也未尝不是种幸运。”   但私自给灵体起名是九天禁忌。   玉融在听罢阿凛的事后,预先给岁年打过招呼,所以当一封外派的罚文送到岁年手上时,他没有太过吃惊。   只是那文书上还写他惊动深庭,伤害桃花木……难道是戏弄倚妆要用他做抓板吗?岁年险些捏碎了这张纸。   眼角余光瞥见把他告了的书房仙童阿霖,对方念了个口型,说的是“活该”。   岁年冷笑,捏诀将仙童在书库呼呼大睡的样子投到披银殿的上空,仙童羞愤万分,不久就收到了罚三月俸禄的告书。   猫妖睚眦必报,他可以受给阿凛起名的罚,但还由不得这小东西来借权弄他。   九天的规矩何其多,岁年的外派任务是去九天极南雪域采珠。   天知道为何会有珠子生在雪地里!九天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但好在不是水里,岁年讨厌水,但不那么厌雪。   出发那日,玉融有点担忧。   他见过岁年的本体,那么小的一只,大约是出于猫科同类对小不点的天性庇护,大白老虎送了他件裘衣,是他自己换毛时积出的一件,触手热乎得不行。   玉融认为这次处罚过重了,小不点还不知自己要去的是怎样的极寒之地,可这是师尊的命令,他不好置喙,便让岁年遇事不乱,不要勉强。   目送猫妖跳入传送大阵,玉融想幻化出水镜观看,若是小不点遇险,他也可暗中捞上一捞。   水镜方才成形,一道锐利的银光射来,“嘭”一声,半面镜迸,溅开无数光点。   玉融诧异回头,条件反射般单膝点地,恭敬道:“师尊。”   玄微负手而立,心念微动,巨大的镜面凭空出现,玉融头颅压得更低,却半点不懂师尊的意思。   他只好维持这个姿势,听着身后月华水镜内,呼啸大作的风雪狂声。   *   “咳咳咳!”岁年吃了一大口雪,掐喉咙一阵猛咳,他举目四望,天地皆白,雪积到腰厚。   “这什么鬼地方!”他低声骂了句,按紧了裘衣的领口,想用法诀开道,却惊觉掌中几乎凝不出多少灵力。   “天杀的——”岁年咬牙,抹了把脸上的雪沫,更多的雪子却沾上头发。   目力所及远方山顶上有宝蓝微光,那是他的目标“冻顶天珠”的光华。   这地方要命,岁年划开眼前的雪层,找到了条似乎是留有灵痕的路。   这条路上未积过多的雪,却也深至小腿,岁年走了一段,累到气喘吁吁。   小半时辰后,他终于忍耐不住,用力轰出一掌,旁侧的雪堆猛地爆开。岁年躬身撑住膝盖,大喊一声:“纪沉关,老子不找你了,你了不起,老子要回去!”   茫茫雪地不听回音,岁年按住酸痛的眼睛,为何当了仙人还会雪盲,这地方实在太古怪了。   他满腹委屈,恨透了玄微,却还是勉力确定了方位,撕下片袖子蒙住眼。   说什么回去,还是先从这个鬼地方出去再说。冻顶天珠的方向会有嗡嗡的鸣声传来,那是另一面折返的阵法。   岁年循声载走了一段,突然脚步一停,凝神细听,四面八方,雪下有“沙沙”的声音。   他屏住呼吸,雪子落地簌簌,掩不住雪下轻微的异样,倏然,岁年眉头一动,旋身避开雪中突起的异物。   脖颈、腰间皆有破空凉风乍起,他在一瞬间拉下眼罩,于仅存的目力里,看见十几根长有尖刺的灰藤。   那灰藤像是生出灵识,在他面前高高立起,如蓄势待发的蛇。   岁年手无寸铁,避过几轮进攻,正要准备从不远的崖边另择他路,却忽听微弱的一声“救命呐”。   是从右侧雪下传来,岁年电光火石间决定往左侧遁去,灰藤拧做一股,如噬人的花朵在他面前绽开。   这藤蔓的出击方式他也摸清楚了,必是前刺后弹高,才有再发起突刺的力量。   在箭雨般的攻势中,岁年仰颈让过要害,腰肢几乎对折,“噗噗”的入雪声不绝于耳。   他找准空隙,一手握住反弹而起的藤蔓,随之高高跃起,借力临空半刻,自袖中掷出方才自路边捡好的石子。   几枚石块打入雪内,其中一枚传出的回响沉闷,岁年凝出一点灵力,扎入那个方位。   耳边爆响尖锐的啼叫,雪地轰然炸开,数十根紫灰藤蔓高高弓起!   岁年心下一冷,那藤上紧缠着个人。   还是个熟人。   因着吸入空气,凤君琦羽恢复了点神志,断断续续地在咳,他模糊的视野内有个身影在飞快腾挪。   好不容易喘过口气来,凤君哀哀道:“救命,救命啊,要死凤凰了……”   “你的剑在哪?!”岁年高声喊,琦羽听到半句,拼凑出本意来,竭尽全力集中精神道:“丢了、丢了,你拔我的毛,可以、可以——”   琦羽的双手已现了原形,流光凤羽在风雪中熠熠生辉,岁年借藤蔓的起伏纵身踏步,几度欲向他靠近。   然而捆绑住凤君的几株紫灰藤更是灵敏,岁年三番两次被横扫下去。   凤君焦急万分,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奋力一挣便要用嘴去咬肩膀上的羽毛。   哪知这藤怪像是看透了他的意图,猛地收紧,绮罗华服渗出血来,琦羽仰头痛呼,恍惚间见只有几面之缘的仙侍放弃闪躲,径直取道冲来。   藤刺若万刃齐发,尖啸的缝隙中几股鲜血扬天泼开,却听那藤怪骤然发出阵阵尖叫,向凤君身后缩去。   岁年逼近凤君的方位,指甲抓过他的羽翅,再一振臂,朱红短刃在手,竟是直向凤君肋间刺来!   “啊——啊啊——!”凤君闭目大叫,只听“噗呲”刃入软肉的声音,却未觉痛,身上藤蔓反倒齐齐松开。   他的身体突然腾空,等再回过神时已栽进了雪里。   滚烫的凤凰血将雪面迅速融化,琦羽跌跌撞撞跑出来寻人。不远处雪面塌了一大块,黢黑的冻土上横流了紫红的液体,泛出淡淡的腥甜,凤君猛地吸入一口,不由头晕目眩。   那藤怪被刺中要害,却还未死透,雪下尤有沙沙的拖曳声。   凤君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了倒地的小仙侍就跑,岁年被他颠得直犯恶心,指了个方向道:“去那边的山洞。”   凤君不疑有他,拔腿就奔,待冲到山洞里时几乎要摔跪到地上。   岁年眼见这凤君指望不上,自己就要撑肘起来推块石头堵洞口,凤君却是大惊小怪把他按住,扭头弹出几根翎羽,炸塌了乱石,挡住洞门。   “你没事吧!”没有烛火的前提下,凤君的身体居然在黑暗中发光,隔了眼罩也能看见影影绰绰的光亮。   岁年有点稀奇,扯下眼前的布条,双手靠近那团炙热的羽毛,俨然是在烤火的动作了。   堂堂凤君殿下几时被当做篝火来用过,脸霎时涨得通红,扭身道:“你伤如何,你怎么在这里?还有,你为何没有佩避雪玉?”   说话间将一块温润的玉石塞到岁年手里,岁年模糊的眼底刹那清明。   他低头看向自己这狼狈的一身,血都止住了,就是很是对不住白虎给的衣服。   “是那玄微让我来采冻顶天珠。”岁年如实答。   凤君瞪大眼,“开玩笑吧,你把披银殿烧了?这地方他让你独自来?”   “怎么,这地方来不得?你又为何在此?”岁年反问。   “这可是古神长眠的雪原,用不了太多灵力法诀,又长出了那种怪东西,是会要神命的地方啊!”   凤君的羽毛炸开,可怜巴巴道:“如果不是为了龙爷爷,本君一辈子绝不踏入这里,我也是来采冻顶天珠。”   “真是巧了。”岁年被凤凰的羽毛火烤得犯困,“我们合作吧,采到珠子四六分,我六你四。”   “你真的好大胆子。”凤君自认被当火堆用丢了面子,瞪起这小仙侍来,眼底却尽是慕强:“你不应该只是当个低等仙侍,还是说你们凡间飞升的都这么厉害?”   “可能是我比较强。”岁年烤得头发有点冒烟,温暖的环境让他昏昏欲睡,凤君见他眼睛都要闭上,扳住岁年的肩膀用力摇晃,“喂喂,我不和你玩笑,你快回去啊,这个罚你别领了去让玄微换一个,你辛辛苦苦修炼飞升上来不容易啊,别这样糟蹋掉了这个仙位,听到没有?”   岁年被簇拥在这暖烘烘的羽毛堆内,喉咙里忍不住发出呼噜咕噜声,他半睁着眼说:“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强,我要是走了,你再被那怪藤捆了又要找谁?”   他忍不住埋了脸到那蓬松的羽中,“而且我猜,你是要用冻顶天珠给龙君镇压骨瘴火毒吧,为何就你一人却不见帮手?”   他将琦羽问得满面通红,“所以你是偷偷来,那么那里肯定不止有天珠,你很勇嘛。”   凤君寻思看不起谁呢,撇开脸道:“他们不信天珠有用,这种地方,只有在九天盛春的时候才安全,可爷爷等不得。”   眼珠一转,戏谑道:“你就这般想要在玄微面前,刷个知错能改的好印象?”   “我呸!”岁年皮笑肉不笑,“管他死活,我原是打算那珠子我采得到便采,采不到便跳传送阵回去,如今碰上了你这说法,定是要采下来了。”   “为何?你莫不是认识龙爷爷,他名为砚辞,你可听过?”   “没见过,但听过。”岁年望向远处雪顶上的宝蓝珠光,“龙君砚辞,以龙骨填下界地脉,昔日九天战将,百年前,骨瘴卷土重来,他带伤上阵,那时……”   那时,云盖宗穷途末路,岁年自纪沉关的屏障下抬头,宗主法器上的水光直冲九天,与地火对峙。   而在火焰尽头,一条青色巨龙于云巅跌下,却吐出滔天河水,压制熊熊大火。 第八章   凤君琦羽平日里斜科打诨没个正经,对龙爷爷崇敬之心却是半点做不得假。   尽管龙君在教养他时已经半糊涂了,却仍是琦羽雏凤年华里仰慕可亲的长者,亦师亦父的存在。   龙雀玄虎的风光气候早不如前,九天自认并不亏待退居的龙君,但要论多尽心尽力,远到不了凤君的标准。   砚辞的旧部几乎丧失殆尽,余下的回归四海,九天没人会为区区一介兰阁主人拼命。   那么没有人做,凤君就去做。   少年仙君的孤胆不知天高地厚,闯入雪域,势必要取到冻顶天珠。   岁年化为原形在雪上踩出一条直线,凤君被灵威压得飞不起来,顶着风雪对岁年道:“岁咪,你的功夫是怎么练出来的啊,教教我呗?”   “多打架。”岁年总结道:“打多了就会了。”   眼见冻顶天珠的蓝光越来越近,凤君心里没底,他一紧张就话多,吞了口唾沫道:“岁咪,你在披银殿的日子还成吗,玄微那老头子有没有欺负你?”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岁年懒得纠正,抖抖沾在毛上的雪絮,狠狠道:“何止是欺负,不分青红皂白,每次见都板着个脸,看了就烦!”   “对对对!”凤君霎时找到了知己,“玄微君老变态了,当年小爷在他手下没少吃苦头,不过他也很能打,你们以后要是切磋一定叫上我。”   “吃饱了闲得和他切磋。”岁年的爪垫很冷,他开始怀念云盖宗冬天的地龙和火炕,“玄微在九天名声不怎样吧?”   “呵,没人不怕他,那浑身冰冰凉凉的模样,也就是他院子里的花妖成天和他黏一块儿,也不怕被冻掉树杈。”   凤君瘪嘴,讲完意识到岁年也是妖,改口道:“我没说你,你是厉害的妖,那桃花妖则何德何能,简直要被玄微宠得翻天。切,玄微就是偏见,桃花妖要什么给什么,你这样卖命取天珠,没准就要成那木头妖把玩的物件。”   遮天迷地的风雪中不闻岁年的答话,蓝光已漾在空中,凤君喋喋不休:“要不这样,你以后来我这吧,我拜你为师,咱俩——”   “嘘——”   岁年伏低身体,变回人形,从袖子里抓出把羽毛,化出鲜红的凤羽刃来。   沙沙——   沙沙沙——   琦羽徒然噤声!   他背上汗毛倒立,“刷拉”亮了剑。   他也听见了,雪下那如万千虫蛇蛰行的声音,越来越频密,像是疯狂摇动一棵枝叶俱脆的树,不由头皮发麻。   小心地靠近岁年,琦羽低声道:“这回真有点多了吧,我是为了爷爷,你犯不上,帮我打几招你就跳传送阵,回头我给你帮玄微说。”   话音刚落,八方雪地接连爆响,脖子粗的朱红血藤破雪而出,挺立半空,将二人层层包围。   “没必要。”岁年已脱去裘衣,他自化形时便是少年身形,此后再未长过,风吹雪如海,在山坡上一叠一浪地扫过,更显乌云盖雪的单薄。   他瞳中透出幽光,道:“你只管去取珠,这东西交给我。”   他好像生气了?凤君摸不着头脑,但对方是能镇压龙爷爷的高手,自己菜还容易拖累他,便决定只管去摸珠子。   羽族以灵敏见长,凤鸣打起十二分的注意力穿梭在藤隙间。   这血藤比方才长得可怖,但闪避起来并没有那么难,颜色渗人,在白皑皑的雪地里却分外显眼。   果然是植物啊脑子就是不好,凤君心中暗道,倏听背后轰然巨响,一扭头,大吃一惊。   只见岁咪不知以何种方法将那藤蔓绕的团团转,和玩毛线球似得,眨眼间打成了死结。   好家伙,这是真不需要我帮忙啊!   凤君再不犹豫,轻盈地跃出,点足在长出天珠的山顶小坡上,蓝光拢住两颗浑圆的冻顶天珠,仿佛始终在静静等待。   他正要取,下手却犹豫了起来。   凤族喜奢,凤君自小见过不计其数的金玉明珠,不知为何眼前这珠子圆归圆,色泽却不润。   但这珠子散发出的光华真是美丽啊,仅仅是走近便会心生暖意。   管不了那么多了,也许这稀罕的冻顶天珠就是这个样子吧,琦羽想。   同一时刻,岁年在血藤上滑行,渐渐亦察觉出不对。这血藤攻击虽猛,但很快便能摸出规律,按部就班,像是刻意在拖延时间。   他见凤君站在蓝光中出神,心下一跳,拔高嗓音喊道:“琦羽!等等!”   琦羽的手还未碰到珠子,被叫得一激灵,猛地回过头,岁年借力滚到他身边,抬手就呼了凤君一耳刮子。   凤君被打懵了,但听耳边岁年高声道:“醒啊!你看看这是什么?!”   凤君回神,定睛一看,他手前哪里有什么宝珠,倒是圆鼓鼓长了两个油腻腻的肉球。   那肉球“咕咕”淌下半挂黏液,转了个边,掀开肉皮,竟是翻动出两枚血红的眼珠!   “我的娘啊!”凤君大叫一声,岁年将他扶住,地动山摇间对琦羽喊:“你们九天养这种东西是为了找乐子吗?”   琦羽吓呆了,胳膊却猛地被岁年用力一抄,冲向顶崖边。   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要干什么,尖鸣尚堵在喉咙里,只听岁年道:“跳!”   就在他们跳崖的瞬间,整座雪山开始起伏,山中的藤怪彻底苏醒,祂似乎无意再去诛杀蝼蚁,只是慵懒地伸了个腰,就会把那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兽彻底埋死在雪中。   凤君的大叫响彻山谷,他在刀割般的风中勉强睁开眼,越来越远的山顶向下陷塌,宛如血盆大口,积雪崩成滚滚白浪,铺面而来。   凤君心底发凉,他没想到这地方会存在这样的怪物,死亡的恐惧慢慢笼上他的心头——死后会涅槃吗,他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吗?   “凤君。”那仙侍的声音夹杂在风雪里,显得含混不清,“你还能飞吗?”   琦羽每个字都在破音:“还能滑飞!”   “不够。”岁年道:“凤凰哪有不会飞的。”   你说的轻松!凤君欲哭无泪:“这里威压太重了,我飞不起来!”   凤鸟后悔了,他就不该偷摸来这,他要回去!绮羽几乎呜咽道:“啊啊!我飞不起来!”   “那也把翅膀展开。”岁年拍拍他,乱山崩雪中他指向一个方向:“听到没有,冻顶天珠的声音。”   “哪里有天珠,啊啊你干什么——我看不见!”岁年捂住凤君的眼睛,凤君挣扎不休,却突然听到一声空灵的回音。   那声音穿透层层雪啸,响在灵台。   “倒也真是神珠,绝处逢生、听神引路。”岁年猛地将凤君推出。   “殿下,飞啊——!”   *   “启禀仙尊,兰阁的姊妹过来探望。”   “放她们进来。”   “是。”   “师尊!”   玉融再管不上师徒礼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水镜前,伸手去碰,却也只摸到冰凉的镜面,像是严冬捞到的水中月。   这是玄微的水镜,若是他自己的,就能立即以此为媒介,打开传送去救人。   玉融无可奈何,回头对玄微单膝跪道:“师尊,且不论猫妖有何罪过,凤族的小殿下不能死在那里啊!”   玄微不动声色,双眸仍注视水镜内的景象,他听弟子一口一个猫妖,反倒慢慢想起那骨瘴的镇兽,叫做岁年。   是个蛮不错的名字。   可惜不肯安分待在人界,固执到宁可抗天雷飞升。   复又念起他的本体,大部分的毛色黑到发光,很是仔细打理过的样子,唯有腹部最软的一块是白色,延生到四只爪子也像是踩了雪,曾蜷伏在他掌上,有一点点重。   岁年。岁年。   玄微观水镜不语,以天崩地裂的雪来压住心头对这名字的悸动,他想:岁年,你是否会选择向骨瘴的力量求助?   水镜清晰的画面中,浑身金羽的凤君像是雏鸟新飞,拍动翅膀滑出一段距离,扑向真正的冻顶天珠。   而在他身后,硕大的雪块山石自高处崩下——   那一刹对水镜外的人而言实在很快,但对琦羽而言就太慢了。   他听到后方足以吞噬他性命的雪崩,如敲捶鼓点靠近的泯灭,他将天珠紧紧护在胸前,闭上眼听候命运的发落。   嗡——   不知多久后,琦羽睁开眼,自天珠生长的断崖边蓦然回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面纵横千里的灵障!   灵障后是毁于一旦的千山暮雪,撞出混沌的灰白,那仙侍的身影若沧海一芥,飘摇在这大雪天幕间。   在乌云盖雪发动灵障的正上方,坚固的水屏上,铭了一个“沉”字。   纪沉关死前,留给他的猫三件法器,法器内是三种足以力挽狂澜的灵力阵法,化为具体,分别象征了守护的屏、迷心的笛、诛灭的剑。   岁年将少许灵力逼入其中,法器便会自行发动,他注视这机关法器耗尽慢慢灵能,分崩离析,心里竟并无多少波澜。   他曾因为法器的丢失杀穿一个祸妖的老巢,恨到发狂,如今却只觉出苦涩,比吃过的所有的苦食都要难咽。   他没有那么强,也救不了所有人。   就和在云盖宗时一样,总是要靠纪沉关来善后救场,他是最没用的猫咪。   法器的核心剥了出来,传出制作法器的青年的一句调侃——   「年年,傻咪,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快跑啊!」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惩罚,如果采天珠真的是玄微亲自下的令,或许他就是想让自己死。   亦或者,他并不相信自己。   骨瘴的镇兽亦可驱动跗骨之力,他在考验这自七情六欲的红尘中爬上来的妖,究竟是不是被那股无所不能的力量迷住了双眼,确定他有没有成为骨瘴的同谋。   “人都是坏蛋喵,才不会因为你的功绩敬你服你,只会没了没了地疑你喵,好烦的喵。”曾为他飞升护法的狸花这样说。   岁年忽然觉得这样好没意思。   可是、可是——   可是纪沉关在这里啊。   他伸出手合住那法器的内核,再摊开时只余一掌的碎屑,吹散在风雪中。   岁年叹了口气,自己不想死,是不论如何也要活下来的。   纪沉关怎么可能变得这样可恶。   不对,他平日里笨头笨脑,有时又装了一肚子黑水,只是——   只是从前,他从来没有算计到自家猫咪这里来。   猫咪不走无把握的路,岁年抬起头,向天穹中依稀可见、薄冰似得月亮道:“喂,总不能让凤凰真涅槃了吧?”   话罢,扭头跳到已完全乱掉的凤君所在的石崖上。   他脚踏实地时胸口剧痛,呕出口血,强行逼出灵力启用法器,还是伤及了心脉。   岁年扑到着急忙慌来扶的琦羽怀里,感受到琦羽浑身打颤,安慰道:“死不了死不了。”   沉字屏障上遍布皲裂,琦羽绝望万分,抱住浮木般揽紧对方。   岁年心想:挺好挺好,小鸟儿你就是我的保命符了。卸力的瞬息,屏障“嘭”的碎开,被挡住的雪浪倾斜而下,寒意逼近门面,岁年却很是放心。   他听到了传送阵开启的清脆一响。   *   凤君前去雪域采冻顶天珠的消息在九天并未传开,向来喜欢夸夸其谈的琦羽也没功夫与人吹嘘他的本事了,只因本人还正昏得不知今夕何夕。   雪域寒气入体的遗症慢慢显现出来,珠鸣勒令小弟在火洞调养,岁年则也在披银殿内昏沉了几日,有时床头空无一人,有时是玉融和兰阁的姊妹在。   有一回他甚至看到了纪沉关,正伸手过来。他的手很凉,但乌云盖雪大发慈悲,用尾巴扫了一扫他的手背。   醒来时岁年知道那是梦,真是讨厌,百年来纪沉关就没有来过他梦里,如今找到了玄微,倒常常出来刷个存在感。   岁年托腮抱被,从床头几上扒拉了块糕点,是兰阁七棠的手艺,正当他昏昏欲睡时,玉融推门进来。   这大白虎向来讲究礼数,这般不招呼进门从未有过,岁年见他面色凝重,不经直起身道:“怎么了?”   “冻顶天珠……”   雪域内他们共采到两枚天珠,各自取走了一颗,岁年的这枚早就交了上去,如今又提及,不知何意。   玉融沉声道:“天珠,是假的。” 第九章   “假的?”岁年掀开被子下了榻,被冷气激得胸口刺痛,狠咳了几声。   玉融上前来给他拍背,道:“取回来的应当不是假珠。”   言下之意便是现今成了假的。   岁年简直弄不清他们这披银殿是有怎样的秩序了,东西竟能在这里被掉包。   据玉融描述,冻顶天珠归倚妆所有,桃花木灵体不稳,对常年用来温养的月樨玉的依仗越来越重,用量渐大,难以维系,如今换成冻顶天珠,不仅能持久养灵,且会有百倍效果。   天珠在倚妆不化灵时就挂在他本体梢头,若他化灵,便会装在袋中随身携带。   岁年听到中途猜到结果,“倚妆出来走动,珠子出问题了?”   “是,天珠沾水成冰,倚妆在池边与仙童阿霖戏耍,发现的异样。”玉融从衣架上给岁年取来外袍,眉头紧锁。   岁年听了半晌,不知与自己何干。   诸如天珠这等天地造物,会有助人绝处逢生的灵力,当日他在雪山与凤君听见的灵台鸣声便是天珠的相助。   这做不了假,他把珠子原封带回,眼下出了问题也赖不到他这里。   “师尊已闭关了半月有余,如今还未出关,出了这档子状况,按我来办,先把珠子找回来才是要务,倚妆素来丢三落四,兴许是他弄丢了再耍滑,也不是头一回。”   玉融主事披银殿也有段日子,自有行事方法,但而今他思来想去,对岁年道:“我说给你听,你别急。”   白虎三言两语交代了关键,仙童阿霖是太子机锦送给师尊服侍的人手,自上回他受罚后,便吵着闹着要回去。   阿霖和太子是自幼的玩伴,故而今日机锦殿下来了这里,又撞上天珠被换伪,大怒披银殿内失了规矩,将在殿中的仙侍都叫了去审问。   他在岁年慢慢睁大的眼里苦涩道:“兰阁的那对姊妹,这几日也过来了,也在其中,他们是唯二外来的仙侍,已动了刑。”   *   岁年赶到时,后山小瀑布边跪了五六个仙侍,更多的月灵则伏在后方,放眼望去白皑皑的一片。   浮廊下,立了位云水蓝锦衣的太子,台阶下跪的则是蓝衣仙童阿霖。   这片清清淡淡的风景内,刺目扎眼的便是兰佩与七棠,不仅仅是因她们鬓发间的红海棠花,更是因浮肿的脸颊,与领口脖颈间泛紫的烫痕。   九天不见血,术法上熬人的法子却不胜枚举。   太子机锦的广袖顺木台阶滑下,端的是无双贵气,他见岁年跑来,浅笑道:“是你啊。玉融,把他叫过来做什么,这位取珠的小公子不是在养伤么,送他回去吧。”   玉融合袖不语,岁年眼风扫过浮廊,对机锦学了个九天的问礼才道:“兰阁的二位姊妹是来看我,她们为何要盗换天珠?”   话里话外是要机锦给个动刑的证据,太子机锦却不顺话而下,反道:“兰阁低等仙侍为九品,披银殿的阿霖是三品,九天的规矩向来是高阶定论,既领了罚,他们自有定论,孤不过问。”   他对岁年似乎很是客气,转而对仙童道:“阿霖,你为何罚她们?”   “回太子殿下,发现天珠遗失时,瀑边不过三只月灵,一位披银殿仙侍,以及这两位兰阁仙侍,阿霖自是要挨个盘问一二,但她们言语间多有顶撞,不得已才略施惩戒。”   阶下七棠猛地抬头,怒目向仙童,但双唇紧闭,竟是被下了闭口诀。   岁年暗中想解开却不得行,他见机锦浑然不在意,硬巴巴道:“那天珠的下落可问了出来?与她们无关我便带她们走了。”   仙童眉头一跳,心想这妖真是无法无天,但看太子脸色仍霁,不得已耐下性子对岁年道:“还没有问出来,但玄微仙尊闭关,我们仙侍就该安分守己,若都在天界各处逛来逛去,成何体统。”   “所以你审了半天就这结果?”岁年反驳道:“规矩体统,定了你我皆是一视同仁,她们是玄微放进来的人,怎么就成逛来逛去?”   他目光怒向阿霖,道:“那逛来逛去、玩忽职守的还有谁?原来规矩是定给老实人的。”   “岁年仙君这话谈何说起!”阿霖摇头道:“我们皆侍奉仙尊,你对我有诸多不满,我们私下谈开,阿霖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非要在这时候处处针对?”   “哈!处处针对,分明是你——”   “好了好了。”太子机锦打住他们,微微抬了抬下巴,朝向的正是伏拜月灵们的方向,“口舌之争让人看了笑话。”   话说间,抬手指向月灵,一阵熏风过,所有月灵化成了点点白光,花苑内银白的萤火飘散,如梨花纷坠。   岁年瞬间噤声。   机锦看向岁年愈发难看的脸色,温和道:“你为她们担保,孤自不会为难,但这涉及兰阁与披银殿,玄微仙尊与龙君皆出不了面,孤既遇上了,便不能袖手旁观。”   温文儒雅的太子斟酌后道:“这样吧,玉融,你去问问玄微仙尊,让孤借他的‘子夜鉴’一用,这法器能探世间至净至宝,过了子夜鉴的照下,真相也就大白了。”   子夜鉴。   玉融心下一跳。   他记得知道师尊叮嘱过,子夜鉴不要让岁年见到。   隐隐约约间,玉融像是突然抓住什么蛛丝马迹,难以串联,始终摸不到源头。   反观岁年眸色更冷,却故意眨了眨眼道:“子夜鉴啊,我听过这个,玄微还特意让我不要打这东西的主意。我的情况太子殿下想必清楚,君请启神器无妨,若是神器失控,或是转头也不见了,就该先审我了么?”   玉融眼皮也跳,这下想明白了半截,但没想到岁年反应这么快且直接说了出来。   机锦的笑意挂在脸上一般,道:“怎会。这样吧,孤亲自去和仙尊请出子夜鉴,不经他人手,定是不出差池。”   太子走出浮廊,玉融几度扭头也不得不侍奉跟上。   瀑布边便剩下了几人,岁年蹲下来搀住已经快痛歪到地上去的七棠,抬眼与兰佩水汽氤氲的双眸对上。   七棠疼的直用嘴巴抽气,那厢阿霖已站起身道:“别在这里装可怜,你们若不是兰阁的仙侍,现在已经在琉璃刑台了,你——唔!”   “——真言。”岁年单指点向阿霖,指尖光芒闪烁,对阿霖问道:“倚妆呢,他是否能确定天珠不见的时辰?”   真言术下阿霖面孔扭曲,未料到岁年会当机立断对自己出手,嘴却不受控制地张开道:“他知你要来,怕散灵回深庭去了,我没见过真天珠,他取出来的便是假货。”   “你为何打她们?”   “我不喜你。”   “因我告你书阁睡觉?”   “不全是。”   阿霖僵硬道:“因你给月灵起名阿凛。”   话到此已撕破脸皮,他也不顾其他,只顺自己的心往下说:“那种低等的月灵,朝生暮死,如何配得上与我同名?”   这个理由太可笑了,岁年根本无法理解,这荒唐的话却与阿霖面露的厌弃相衬,仿佛提及的是衣袖上的虫蚁。   岁年只觉怒火中烧,他强压着怒意正欲再问,阿霖抢白道:“岁年,你来历不小,但你的人未必干净,我断定天珠就在这里的仙侍之中,我们打一个赌吧,子夜鉴能不能发现天珠藏匿所在。”   “你这么自信,我为何要和你赌?”岁年冷笑:“万一你把天珠往她们身上一塞,到头来谁也讲不清,我平白吃个哑巴亏,这怎么算?”   这猫妖不是平时脾气很大吗,怎么这档子就这么沉得住气!阿霖咬牙切齿道:“好,我们这样,你为她们担保,只要珠子在她们这里找到,你受什么罚,我陪你受,权当我看守不严!”   这人是有什么大病——!   岁年刚想说拒绝,浮廊尽头机锦去而复返,声音传来道:“好啊,你们在这开赌局,孤允你们赌。”   目光在两人间游走,“你们两个气性太大,是该靠这个长个教训。”又看向兰佩她们,“兰阁的两位,岁年给你们作保,你们可不要辜负他啊。”   谈笑间,再对不远处的披银正殿道:“不知玄微君可否给这赌约做个见证?”   一阵风自内殿刮来,夹杂星星点点银光与桃花,似是应答。   岁年在这碎光中怔忪了一刻,不再分辩,狠狠扭开了头。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玉融眉头微锁,师尊对子夜鉴的借出应允的太过轻易了,好像根本忘了之前交代的子夜鉴要远离岁年的话。   子夜鉴的本体是面檀色古镜,古朴大方,镜顶嵌有一枚殷红的玉,传说乃是上古神明的眼珠。   机锦将其悬于掌中,他对岁年道:“岁年,还请你稍忍不适,子夜神器一旦启用便会亮一个时辰,待查明后你回去修养即可。”   便将子夜鉴送上半空,将其发动。   嗡——   镜光凌凌,照彻四方。   岁年气息一紧!   ……难怪玄微让他不要打子夜鉴的心思!乌云盖雪袖中的手指甲变长变尖,双目也缩成尖针。   自从这面镜子出现,他浑身血都像是被烈焰点燃,一把大火在五脏六腑里熊熊烧灼。   原来子夜鉴这东西,是骨瘴的催化啊。   岁年慢慢呼出口气,机锦观他无恙似才安心。子夜鉴浮在潭水上方,清光照在这落英缤纷的水瀑前,只是这样照,迟迟没有动静。   玉融耐了片刻,正想说冻顶天珠不在这里,让他们先行回去,却见岁年的身体猛地一颤,看向兰佩与七棠的方向。   “真是好藏。”机锦也听见了天珠微弱的鸣声,化出把短剑来,踱步到兰佩跟前。   “天珠在你内丹里吧,长年与兰草清修的你,气息可以掩盖天珠,莫不是早有谋划?”   跪在旁侧的七棠“呜呜”几声,不可思议地望向兰佩姐姐。   兰佩重重闭上眼,挺直了肩背,没有跪拜求饶,而是伸手抓住了那匕首,岁年喝住道:“等等!”   他胸口起伏渐大,道:“让她说话!”   闭口诀在机锦的响指下解开,兰佩却向岁年的方向伏身,深埋头颅道:“龙君伤势已沉,一枚天珠不足以救治,他受百年苦厄折磨,天珠万年结出双数,这是仅有的一次治好他的机会。”   岁年忍住不适,想开口,喉头却尽是腥甜,他脑子昏沉,极力理出一个线索。   ……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这太巧了。   兰佩她们是巳时来的披银殿,眼下不过午时,天珠还在兰佩内丹中,若真是她所为,便是才动手不久,就已被倚妆他们发现,兰佩又是何等大胆,以为自己可以瞒过子夜鉴和九天太子?   岁年想问个明白,兰佩已重新直起身下,跪行几步,离了七棠一段距离。   她对岁年苦笑道:“年仙君,对不起,帮我照顾好七棠,拜托了。”   “兰佩!”   子夜鉴发出“嗡嗡”声,一抹鲜红喷洒而出,兰佩竟自胸口生掏出了内丹!   她手指用力,将其捏碎,一枚裂痕遍布的冻顶天珠一并“咕噜噜”滚落而出。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这从来游刃有余的兰阁掌事出手速度快到惊人,血水淋漓从冲过来的岁年脸上滴下。   内丹已剥离,修为不足的仙者顷刻间灰飞烟灭。   “啧。”机锦叹气道:“这不是好风气啊,要是皆畏罪自戕,九天还讲不讲规矩了。”   话头一转,道:“不过她是另有隐情吗,既是要把天珠给龙君,又为何不爱护一些,裂成这样如何可用。罢了,容孤择日再查。”   七棠面上还是不可避免沾上飞溅的血珠,她起初还是呆住,倏然喉中突兀挤出一声“呃啊”来,随后急剧倒气,眼泪冲开了面上的污血,浑身狂颤,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好啦,接下来就是履约了,阿霖,你既然要陪岁年,就该言出必行呐。”机锦没管剩下的仙侍,转而对阿霖讲话。   这太子咬字有几分九天特有的装腔作调,总是拿捏着尺度,不疾不徐。   但如今他的尾音有几分奇怪的上扬,对岁年道:“岁年,孤听说你们这个种族最是谨慎多疑,你怎么与众不同,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孤念你伤没好全,便小惩大诫吧。”   岁年木然地听机锦一拍掌,拿定了主意道:“玉融,把给桃花木准备的月樨玉拿出来,月樨玉沾水会融,要用灵力封存,阿霖,你便和他比一比,岁年的听力很好啊,你们封闭上视觉,仅听玉鸣,比比谁从这水瀑后救上来的玉多。”   子夜鉴在活水上空的嗡鸣声越来越大,岁年看向机锦,眼白染上紫红,尖细竖瞳割开浓紫嫣朱,煞是可怖。   “岁年——”   披银殿内,传出玄微的声音。   岁年猛地回神,看向那个传出万般熟悉的呼唤声的方向。   可玄微说的却是——   “按他说的做。” 第十章   玄微仙尊发话,机锦颔首示意负责月樨玉的白虎过来。   玉融虽半天摸不着头脑,但颇为后悔将岁年叫来深庭。   原是因自己担任披银殿掌事,此情此景下,任何言语皆会被解读成他意,容易适得其反。   可岁年不同,明眼都能看出他不过挂名在这里,地位与仙侍有别,白虎以为他出面会有所不同。   踌躇半晌,玉融在太子玩味的目光下从袖兜里取出了一盒月樨玉。   这是他上回被罚采来的玉石,生长在九天上品的金木樨间,唯有在夜里才会现形,有稳固神魂、净化邪祟的作用。   近百枚水色含金的玉石挤在匣内,玉融采了许久,方寸中仍残余淡淡的桂香。   机锦纤长的指托了匣子,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让阿霖拾起了地上的天珠,放于众玉石的顶上,他一扬手,将其内所有的玉石掷过水瀑。   叮叮咚咚的穿水坠地声不绝于耳。   水瀑后有石群,月樨玉却还是大多坠入水中,少有的几颗掉于石面,正在慢慢地融化。   岁年眼底的紫红缓缓褪去,他固执地盯着披银殿内的方向,紧紧抿住唇。   阿霖“扑通”摔到了瀑下,是被机锦拂袖打了下去。   太子温和地对岁年道:“小猫,请吧。”   白虎将扑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七棠扶起来治伤,他不怎么认识这个兰阁仙侍,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但总是要找点事来干,不然这个气氛太古怪了,能逼疯人。   族里的长辈说玉融木头脑袋,他想不明白的弯弯绕绕太多,负责披银殿这段时间,按部就班地干活,按部就班地被罚,他没什么怨言,旁人说他配不上当玄微仙尊的弟子,他也无话可说。   可如今玉融发觉自己在生气。   灵力流过七棠经脉,连不通医术的白虎也能笃定,这顿火鞭后,这兰阁小仙侍的百年修为算是毁于一旦。   她和兰佩有勾结吗,玉融猜不到。   就像他猜不到兰佩的动机,以及这几幕编排的用意。   是了,这很像搭台子。玉融回忆起曾去人界见过咿咿呀呀的折子戏,他像是在看一出根本看不懂的演出,前后有关,却始终不解其意。   但他分明清晰地听见了,冥冥之中什么环扣被拨动的声音。   那与岁年纵身入潭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他看到这飞升的小妖怪游过水瀑,浑身湿透,将抢救到的玉石扔上岸。   小妖的眼睛完全红了,也许是水太冷的缘故,毕竟机锦方才将雪域的冻顶天珠也扔了进去。   天珠沾水成冰,但兴许是开裂有损,并没有完全把潭面冻住。   阿霖有些吃不消,不消片刻就趴在岸边打颤。   好在机锦没有真的封闭他们的目力,这位太子殿下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阿霖细细地喘气,肺腑间像是灌入冰渣,眼睛看不大分明了,而岁年也在他不远处破水而出。   仙童幸灾乐祸地想,猫妖的寒伤还没好呢,他眨去眼睫上的水珠后,看清了对方冰白的侧脸。   一滴水自猫妖眼下滑落,转瞬即逝,恍如幻觉,很快消失在了冰凉的潭水中。   阿霖有一瞬的讶然。   这猫妖在披银殿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竟也会露出这般神色啊。   他突然很不服气——自己在太子手下没少受其折磨,跳个冰潭又算得了什么,想要享受权力就要付出代价,这猫妖什么也没做,为何这般难过?   比较起阿霖,岁年起初并不觉得太冷,他体内雪域的寒气未散,跳到这水潭里时甚至有一刹恍然。   这自银河夜间冲下来的潭水居然还算温热,难道星辰也是温暖的么,但手脚的迟滞告诉他并不是这样,他只是身体温度太低,觉不出更深的冷意。   兰佩的血被清澈的潭水洗去,形神俱灭的仙侍就像是从未来过,只留下模棱两可的供词和意味深长的托付。   岁年自水瀑后的石上捡起一枚枚月樨玉,水至清则无鱼,玄微的水潭没有半点风情。   明明以前会在池塘里养各种五彩斑斓鱼,乌云盖雪随时都可以去捞去抓。   以前,岁年那么讨厌水。   水瀑将头顶的天空层层冲化。   太吵了、太吵了——   岁年忽然很想回云盖宗,回纪沉关给他搭的那个安安静静的窝。   而这里有什么呢,只有一个忘却前尘的玄微。   岁年重新成为玄微的猫主子的计划,已全都被打破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问过族里的老猫,什么是爱。   玄猫老前辈说,我们最高的爱便是信任。   玄微不爱自己,他知道。   哪里有无缘无故的爱和信任。   但哪怕是对猫咪的喜欢,也一点点都没有吗?   真讨厌啊,岁年想着,自己讨厌水,讨厌变成自怨自艾的猫咪,是最没有出息的模样。可他不认为是玄微策划了兰佩的死,他不会是那样的人,而只是变成了不认识自己的纪沉关。   ……纪沉关就是个混蛋王|八蛋。   他怎么可以出门打个猎就每再回来,如今竟还把自己忘了个干净。   这么长时间,甚至连见都不想见自己一面。   他不摸我的脑袋,他说我骨瘴未清,疑我是骨瘴的同谋,藏着恶毒的擘画,他——   岁年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真的真的要把我抛弃吗?   飞溅的水花刺入眼底,眼睛像是被剜了数刀,手里的月樨玉掉回了石上。   那刁钻的仙童自他身边游过,见状用手一把握住,但停了刹那,还是把它们都松开了。   岁年沉下去,接连在呛水,他一点也救不动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这些石头,只是觉得要找一点事情做,不然便会非常伤心。   他不想离开水,如果放在从前,岁年得知有一日自己会宁愿这样泡水也不上岸,他本喵都恐怕会百思不得其解。   子夜鉴在水瀑上空发光,催化他身体里的骨瘴。   离开水,他就很想杀人。   用爪子掏出他们的肠子,喝他们的血,挖出他们的眼珠——眼珠会比天珠玉石要圆么?   岁年放空神思,血腥的念头在脑海里冲撞……我可以做到的,我可以豢养玄微,我要把他关在笼子里,脱光衣服,拴上链子,只能吃我打猎来的食物。   他猛地惊觉,这念头太过可怖,分明作为猫咪,他最明白被关在笼子里是多么不好受。   也许九天的忌惮不是全无道理。   乌云盖雪理解了玄微的用意,他不怪他猜忌,可其实自己也没有那么蛮不讲理,虽然有时候纪沉关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但这样重要的安排,好好来与自己讲,他不会反对。   何必要借用这荒唐的赌约来做惩罚,好像他犯了大错。   岁年隔了水面,望向光怪陆离的天色,他放弃了洇水,反正也淹不死,岁年无所谓地想,他现在只觉得累,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成串的水泡从口鼻溢出,不知多久后,岁年晕晕乎乎地睁开眼,居然又做了个梦,梦里纪沉关正低头看他,再抬手盖住他的眼睛。   *   深庭血色在新生月灵的清洗下了无痕迹,又是一个静谧的夜晚。   仙童阿霖早在岁年之前冻晕了过去,被送回太子的寝宫,才转醒不久便被请去书房。他推开门战战兢兢跪在冰凉的瓷砖上,压不住身体的战栗。   明明是太子幼年的玩伴,机锦风度翩翩,他仍是保持着童子的形象,机锦不允许他以成年体态出现。   阿霖伏拜下去:“殿下恕罪!”   “你何罪之有呢。”机锦正在青玉长桌后挥毫,笔走龙蛇间,透出规训极佳的风度,“兰佩那丫头实是精明,拼死捏碎了天珠,既保住了她妹妹,也保住了龙君,这样一个烈性的仙侍,死了倒有点可惜。”   阿霖大气不敢出,太子机锦叹道:“当年你娘亲亦是如此烈性的女子,孤生而失母,九天又因是否册封新天后闹得沸沸扬扬,你母亲为孤出谋划策,告诉孤心狠方能成事,她也是孤的老师啊。”   “母亲失踪前都在挂念太子殿下您。”阿霖听他口气不像是要发作,赶紧顺坡往下走,“阿霖无用,玄微君不常回披银殿,那猫妖看似咋咋呼呼,大事上却不易被激,要想为殿下所用,恐难成事。”   太子机锦颔首,自顾自沾墨道:“不过这回也不算白费功夫,那猫咪居然压住了骨瘴,也是个硬骨头,你去把派去暗中招揽他的人都撤……啊不必了,孤险些忘了,方才孤见的几位里便有这几个。剩下的孤自有安排,你也不必回去了。”   “……是。”   “玄微君那边,他为猫妖破关而出的消息再往外头散一散,尊上辛苦操劳这么多年,也该去和他的旧情去叙叙了。”   “奴这就去办。”   太子手腕微动,一气呵成写成一幅,却摇头道:“唉!太争强好胜,孤也顾不得往日情分。”   “……阿霖明白。”一语双关,阿霖吸入的凉气像是在挖他的喉咙,再度伏身道:“殿下助阿霖寻母,此大恩大德阿霖永世不忘,必定至死效忠。”   机锦的声音不辨喜怒,对他道:“你下去吧。”   仙童刚出书房门便腿软得要往地上坐,他裹紧外袍,咬牙暗恨这太子还是这样反复无常。今日他分明是气急,偏偏要摆出副无所谓的态度,不知在自己前头有多少倒霉鬼成了他宣泄怒火的玩意儿。   阿霖心中暗自幸亏母亲于太子有恩,自己能在他手下暂保性命。念及此不经心下酸楚,不知是因为身体虚弱便格外脆弱,还是他已太久没想起在骨瘴灾祸里失踪的母亲,想起这个驱使自己留在太子身边的初衷。   书房内,太子机锦端详了片刻笔下的作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火焰自指间冒出,舔上白宣黑墨,将那淋漓的墨字烧尽。   那字力透纸背,晕开污渍,却是肆意妄为发力的写法。   纸心中唯有一字,狂态毕露,写得正是——   乱。   *   七棠被送回了兰阁,彼时寒伤刚好的凤君正去在看望爷爷,见玉融将七棠背回来,赶紧问了究竟。玉融不想多言,白虎越是这样凤君猜的就越夸张,吵扰着要去披银殿要个说法。   珠鸣真想一掌把冲动的弟弟劈晕,正巧医官来报,昏迷了许久的龙君终于醒来了,在场众人悲喜交加,立即皆冲进到里屋去了。   兰阁这边因龙君的苏醒忙碌万分,披银殿这厢则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时已入夜,倚妆悄悄来到玄微的寝殿门前,见一双月灵在门外袖手而立,捏了捏袖边。他始终恐惧这种通身死白、旦夕生死的灵体,但今日仙尊破关而出的消息挂在他心头,令他惴惴不安。   玄微仙尊的闭关分明仅剩了几日,这次是修为大进的关键,现如今功亏一篑。倚妆捏了捏袖边,对月灵道:“仙尊还在里面吗,年年怎样?”   “不可答探求之问。”白瞳的月灵恭敬道:“若有通传,告知与我等即可。”   倚妆推开他们要往里闯,道:“我就是去探望年年,我与他是故交,你们放我进去,我自会和仙尊交代。”   “不可不问放入。”月灵答复道。   倚妆见他们这样不通世故,怒目而视,对方不为所动,最终倚妆跺跺脚,不得不扭头离开了。   月灵惨白的眼互相对望,左边的道:“为何不让我们代传,他似乎挺急。”右手边的思考半晌道:“不懂,兴许是饿了。”“哦。”   二人重新站正,等待黎明时分的散灵,遗憾于不能和乌云盖说告别时的再见。   夜风浸着凉气,吹不入室内,玄微的寝居清净无比,素如寒洞,添置的不过寝台屏风、书几蒲团,墙壁内嵌的明珠闪烁微光,如九天银河点缀。   岁年躺在床榻靠外侧,手脚蜷收,被子盖得很厚。   他睡得不安稳,不时打颤,低低地咳嗽。   那咳声也非常得轻,像是幼兽的呜咽。   他何尝不是只年轻的小兽呢,玄微点了烛灯摆放在床头,凭借烛光,厚被下少年身形愈显单薄,不过才隆起一座小小的山包。   明明上次捧在手里,还是毛绒绒的一大团,浸了水打湿了毛,居然这么纤瘦,玄微回想着,他这样的身体是怎样当人界骨瘴的镇兽,镇压了骨瘴那么多年?   跳动着的橘红火焰成为殿内唯一的暖色,这是凤凰火点的长明烛,想必能发挥些取暖的作用。   玄微抬手搭在岁年的额头,神力涌入其经脉,冲开骨瘴与天珠玄冰所致的灵力固结。   玄微的神力本就属寒,岁年被他一冲,经脉剧痛,忍不住挣扎起来,瑟瑟地在抖。他挣开了盖在身上的锦被,露出一角瘦削的肩膀来,玄微没有停止的意思,以灵力强行按定住他。   不久岁年额头浮出冷汗,慢慢失去了反抗的力气。玄微收掌时,手侧掠过他的脸颊,碰到一点冰凉的湿润,却不是汗水。   他哭了。   玄微平静地想,连骨瘴的侵染都能承受,却连这样的冲脉也接受不了,不知该称是坚强还是柔弱。   仙尊默了片刻,决定把那碍眼的半塌的被子给他盖全,遮蔽住肩膀那一片雪白的里衣下,隐约透出的乌紫冻伤。   而当玄微刚拉上被角时,他的手腕被猛地咬住。   方才还昏迷的猫妖倏然转醒,尖牙死死咬紧他的手不放。   但深咬过后,他又改为抓住他的手。   “纪……”岁年眨眨眼辨认了一会儿,他的眼珠还是兽类的碧色,瞳孔却慢慢变圆,覆了层透亮的水膜,目光仍是恍惚的,他笑道:“纪大呆子。”   原来还不清醒。   玄微要抽回手,却到底作罢了。   那根根手指比自己的还要冷硬,钳着他,用的是发狠的力道,像是揪住湍急河流中的一根野草。   “纪呆子,我最恨你了。”猫妖眉眼弯弯,唇角翘起,分明是在笑,水珠却自眼角凝出又滑坠,流淌入鬓发中。   他哑着嗓子重复道:“我最恨你。”   这是病糊涂了,玄微本不予理睬,但不知为何,鬼使神差没走,而是在这些反反复复的“呆子”声里,顺着心意,把所想脱口问了出来。   “你把本君认成了谁?”   “哪有谁?笨蛋。”岁年沙哑道:“还能是谁,不都是你吗?” 第十一章   烛火的光亮将雪白的墙壁涂上了瑰丽的胭红,鲛纱白帐在月夜下微微晃动,搅乱了薄薄的月色。   火焰跳动在小妖瞳心,复映入玄微眼中,交换了彼此的面目和眸色。   玄微决定宽容小妖的放肆。   他笃定小妖心有执念,这对漂亮的眼睛里浸透了凡俗的七情六欲。   这样的生灵总是很固执,也很擅忍。   “……”   玄微低眸听着岁年的胡言乱语,手仍没被松开,他用巧劲抽回,无奈地前倾上身,打算给小妖一点清醒的时间,让对方得以看清自己的脸,认明白自己是谁。   “你为何不上来睡?”结果岁年还是稀里糊涂,睁着眼含混地问他。   说着,整个人还往床榻内侧挪了挪。   乌云盖雪太过虚弱,即使是这样的移动也会招致头晕,他难受到拧住眉头,又再瞪眼恶狠狠盯着玄微。   ……很是喜怒无常。   玄微心中暗道,但他自不会因百岁小妖的胡话动气,只是不大认可这种性情。   这样的性子太小孩子气了,在大事上很容易出乱子。   若是如桃花木倚妆般习惯被庇护,玄微会适时给予关怀,这是他们作为神灵的使命,可假如将责任交到眼前这样的妖物身上,难免会节外生枝。   “为何不说话?”岁年等他半晌,赌气般道:“你都不抱我睡觉。”   “你要的是这个?”玄微淡淡道:“你想好了?”   “不然呢?”   得到肯定答复后,玄微愈发想要摇头。   小妖怪实在不大坦诚,他如果能大方地表达出对九天的欲望和执念,诸多事都会好办许多。   “好。”   玄微果真上榻,合衣躺下。   他的身体压在被外,刚刚躺好,小东西竟从身后猛地踢了他一脚。   小妖腿上没有力气,自然未能成功,却是真心实意想要蹬玄微到地下去。   玄微坐起身,袖角又被对方勾住。   他不清楚岁年的行事风格,觉得难以捉摸,没有依据,完全随性而为,索性问道:“怎么改变主意了?”   “你换一个答法。”岁年小声打了个喷嚏,灵力冲脉的作用已快过去,乌云盖雪手脚冰冷,侧过来蜷缩起身体,呼吸间都渗着凉气。   “别说好,你和谁都说‘好’。”   “……”   真是脑子里想法很难琢磨透的小妖啊。   然而玄微仙尊的耐心不错,他是乐意让眼前的妖仙说出诉求的,只因有诉求,才有得了之后的谈判。   玄微仙尊经历过九天欲念横流的时期,见过太多的爱恨嗔痴,即使岁年所求是自己的情爱,那若能帮助他稳定骨瘴,虽不能成真,陪他到死也是无妨。   这便是仙尊的特权,他可以让渡岁月,千百年光阴对玄微而言,实在是无关痛痒的交换。   “应你。”玄微改了个说法,重新往上卧。   而这次岁年没再推他,反而是拱了脑袋过来。   妖仙的身子隔着厚被贴向他,像是只软乎乎的猫咪春卷。   好不容易睡定了,乌云盖雪往他脖子里哈气,用尖牙磕了下他的耳垂。   玄微恍然大悟,原来岁年的执念之一,还真是这个。   那么就并不难办。玄微侧身面朝岁年,道:“你喜欢糖葫芦吗?”   “……啊?”岁年有点无语,玄微脑子摔坏了吗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他答道:“不喜欢。”   玄微开始回忆当年九天乱象时,他经手的那些情情爱爱的案子。   凡界的糖葫芦是升华感情的万能好物,多少九天神魔被几串红果弄得五迷三道,爱得死去活来。   真不知是骨瘴太强,还是陷入情爱的痴人太愚,明明吃过的仙肴美膳不计其数,活了千万年,却轻信了这种的东西代表了喜爱。   小妖的抵抗力不错,玄微想,就是不知从何着手了。   岁年见他神思不在此,拍了巴掌到他脸上。   这是大不敬,玄微微微皱眉,但面上凉丝丝的寒气还是令他作罢了责备。他隐约感觉到乌云盖雪在厚被里也细细地打抖,便暂且放下询问,道:“本君再为你过一次经脉。”   “不要。”“你不冷?”“冷。”   “那听话一点。”   “不要。   “……”   玄微更加笃定了这小妖的任性。   小妖飞升前,他从太子机锦处知晓了自己历劫时与其有缘,但前尘往事已化在洗尘池中,他便不会是小妖要找的那个人。   九天所有神明都清楚这点,唯独小妖想不透彻。   而一旦明白了岁年的执念,真的假的都好,玄微不在乎,他松了口气,对岁年道:“不治,你的身体坚持不住。”   从火伤到寒伤,乌云盖雪才上九天多久便已是伤痛缠身,躺了好几回,凡间传说里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他是一天也没过上。   说到底还是自己默许了机锦的试探,玄微回想起九天最初的决议是暗中将镇兽封印,以另一种方式压制骨瘴的突破,当然,其中也不乏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声音。   机锦主张把小妖炼成镇器,是谋求持续利用的策略。   这点玄微没有答应,认为要问过小妖的意思再做决定。   答案显而易见,这黑背白腹的小猫妖并不想死,约莫也对身后留名仙录没有兴趣。   机锦查他的百年经历,告知玄微小妖身边的熟人几乎死绝,也就不存在亲朋上的一荣俱荣。   这样茕茕孑立的生灵,恰恰很容易失控。   骨瘴这东西,最棘手的地方不是其本体的力量多大,在它萌生灵识前,说破天了不过是一股瘴气。但它最厉害之处,便是具有蛊惑心智的本领,催化人心深处的晦暗,在凡界挑起人族各国的兵戈战火,激发妖类嗜血好杀的本性。   一旦九天仙神沾染,长年清修的他们将会深陷妄念,视天律形同虚设。   玄微查不明确这东西是何时出现,但当年天君手砸诛仙台,杜绝各种上神凡人挚爱等等跳去凡间的情景,他仍记忆犹新。   后来三界联合涤灭骨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最终寻找到唤作“镇”的法术,用以将骨瘴封存。   每种“镇”的挑选都要谨而慎之,最优的是法器,其次是仙神、再次是灵,最次是妖魔人鬼。   玄微自己也当过天界的“镇”,却没有被骨瘴寄体,不像岁年可以控制骨瘴,可玄微比任何人都清楚当镇的个中滋味,因此也更为怜悯岁年。   这只小妖的功绩实则非常丰厚,他是人间百余年合格的“镇”,却不能保证永远合格。   除非他像所有的人界“镇”一样,在退出这个身份的时刻,也退出生命。   所以岁年是不同的。   玄微注视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此妖是个例外,他在诛灭“镇”的雷劫中飞升了上来。   机锦在天雷聚云前竟为此开设赌盘,完全不相信这样的结果,出于大局,决意要考验这只小妖的定力,由龙君到雪域再到子夜鉴,太子一次比一次要兴致高昂。   九天太子的品行如何,玄微暂且不论,当务之急是帮岁年治疗寒伤。   乌云盖雪撒娇躲避,玄微打算不同他废话,决心立刻动手。   “不要!”   岁年拒不配合,玄微心道:他好容易发脾气。   但似乎又不会真的感到厌恶,甚至觉得小猫咪气鼓鼓的样子也还算可爱,不知刺挠他的毛会不会令他更加火大。   ……为何本君会有这个想法?玄微心中纳罕。   很快他给出解释道,当年自己给凤君等神兽胎的仙君讲经说文时,身边总是有各种毛球,见得太多了。   可明明那些华美的飞禽走兽,远比眼前这只小猫要矜贵许多,玄微却不会允许他们如此放纵。   玄微想要按住岁年的手,不再过问他的意见,强制为他强行冲脉。还未施力,突然就被对方脑袋上多出的一对耳朵拉去了注意力。   ……何时冒出来的?   默默半晌,玄微收回了目光。   “咳咳!”岁年完全清醒了过来,咳嗽时耳朵也抖了抖。   玄微正要接下来的强行疗伤,却被突然打断,乌云盖雪按了手掌在玄微唇上,道:“月樨玉是否有净化之能?”   “是有。”玄微凝神:“为何有此问?”   “觉得太巧了。”岁年伸出另一条胳膊,那手臂布满冻伤撞伤的淤紫,随后他从舌下取出颗布满裂缝的珠子,道:“你看这个有什么不对?”   玄微依言细观,眉头渐渐聚起。   他自水瀑下抱出岁年后,便没有去理会冻顶天珠的下落,左右不过是被扔到岸上再由月灵们收好。   谁知天珠竟一直在猫咪这里。   在暖橘色的烛火下,透过开裂的缝隙,乳白天珠的中心,夹杂了一缕极淡的紫红烟气。   手捏天珠的岁年颇有骄傲邀功的模样,但随之想到兰佩,轻声道:“兰佩说天珠是要给龙君用,且不论她是否被发觉,比起不急需天珠的倚妆,你们天族也会以龙君为先,这珠子势必会到他那里。如果不是天珠有损,我也不能发现它的异样。”   天珠在兰佩捏丹时同时被弄裂,她有口不能言,必定受了胁迫,深知自己已脱不了身,便索性破釜沉舟,让骨瘴外流,如此一来势必会被发现。   谁知好巧不巧,同时有大量净化作用的月樨玉被扔入潭水。   背后矛头所指,不言而喻。   九天银河水瀑至清的灵力与大量融化的玉石,将洗去天珠内的骨瘴,随后岁年的下水也让骨瘴的来源变得不可查明。   同时也大可以解释为,要结合子夜鉴与净化之能的月樨玉,考察骨瘴寄体是否会失控。   玄微静默了许久。   “你为何会认为,本君不会将这里面的骨瘴判断为出自你身?毕竟那时你也下了水。”   岁年听罢,用力挠了他一下,就要立即背过身去不理人。   玄微紧抓他的手腕,这个发现事关重大,在场就仅有那么几位,谁都可能是幕后主使,指向谁都不利于小妖保全自身。   他们才相识多久,他玄微与岁年才见过几面?   玄微仙尊肃然问道:“你为何告诉本君?”   “没什么理由。”岁年的体力不足以让他再坚持讲话,他望着玄微的眼睛,答道:“因为我相信你。”   *   夜深人静的披银殿如一座巨大的坟茔,唯有九天明月高悬,朗照四方。   岁年睡后,玄微站在庭间,夜风吹开他的衣袖。   他知道自己应当去思考那颗天珠及牵扯到的人事,这才是重中之重,却不知为何,猫咪的那句“相信”令他心悸。   万年岁月不饶神明,他见过数不清的欺骗,矫饰的、驳杂的、恶意的,作为九天尊神,混乱时期,向玄微上神示爱的人那么多,手段层出不穷,却从未有如此直白的方法。   正思虑间,只听身后卧房传出“嘎哒”一声。   玄微脸色骤变,周身灵力狂扫,轰开了寝殿大门。   原本躺着岁年的床榻上空空如也,连人带被子全都消失不见。   昏昏沉沉中,岁年感到了轻微的颠簸。   他嘀咕一声睡迷糊了怎么梦里床还会长脚跑,睁开眼后猛地发现自己被裹在锦被中,让人团抱在半空飞行。   他即刻五指成爪便要外刺,却见那眉间有龙纹的青年慈爱一笑,低下头道:“崽崽,阿爹来了,那个玄微欺负你,阿爹这就带你回家!” 第十二章   岁年想过化为原身逃离这半夜盗猫的仙君,但凭对方手臂力量,他就预估出这方法的不切实际。   强行动手的话,大约是会被包成货真价实的乌云盖雪馅儿的卷饼。   这样连人带寝具一同揣走的行为实在闻所未闻,岁年眨巴眨巴眼,在对方额间耀武扬威的金蓝龙纹下默默,半晌才道:“您是砚辞君吧?”   话音刚落便被龙君单手弹了脑门,“太讲究了,怎不唤爹爹?”   “……”   “生气了?”   “……”哪敢哪敢。   “不生气哈,给崽崽呼呼。”   砚辞低头轻轻在方才自己弹脑瓜崩的地方吹气,岁年则在被筒里忍不住抖,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用武力挣脱。   毕竟龙君这副样子,一看就是犯了病。   纪沉关以往教过他,遇上这种有显著症状的癔症病患,首要举措便是不刺激对方。   骨瘴本就有迷人心智的作用,相传龙君自重伤后脑子就不大清醒,如今一见岂止是不清醒,简直有点呆呆傻傻。   岁年眼风不断瞟向披银殿的方向。   这玄微的察觉力是不是太差了些,为何还没发现自己被偷了家呢。   *   而在披银殿庭院深处,桃花如雪飞落,高大的花树半边华冠却仅余下稀稀拉拉的花,枯枝伸向高挂在天的圆月。   倚妆魂体惨白,依靠在本体下,玄微正用神力助其稳固。   他倒不是没发觉岁年失踪,龙息散后,也看见了半点没有想要掩盖身份的砚辞君。   龙息是世上最强大的隐匿之气,龙君这次下了血本,能瞒过修为相当的玄微君,吐出的恐是丹息。   玄微原是要立即追去,可披银殿内忽起灵风,夹杂了碧桃花的淡香。   倚妆旧症复发,状况不好,玄微及时过来治疗,才没令其陷入生死危机。   岁年虽身负骨瘴,如今那样虚弱的体质,在九天暂且闹不出什么大乱,况且带走他的是龙君砚辞,按对方那酷喜毛球的个性,大约也不会真的为难岁年。   左右不过是龙君苏醒后,听那聒噪的琦羽讲了冻顶天珠的来龙去脉,再加之玉融去送了兰阁的仙侍,一来二去也能拼凑出个完整的事态。   岁年毕竟是为了保兰阁的人受的伤,龙君来问个清楚也无甚不可。   这位龙君的行事风格自糊涂后就异常不可理喻,玄微念及其赫赫战功和从前品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真的与他如何。   岁年那边无性命危险,玄微便决定先救倚妆,稍后再去龙君殿询问究竟。   半透明的倚妆慢慢睁开眼,嫣粉的眼珠聚焦出玄微的倒影,他孱弱地笑道:“又劳烦仙尊救我。”   他缓缓地坐端正身体,倚妆九天的礼节学的很不错,偶尔的撒娇也在分寸之内,玄微道:“无妨。”   “仙尊,年年怎样了,他好些了吗?”“好多了。”玄微道。   “这样便好。”倚妆放大了笑容,欣慰道:“他在人界时鲜少生病受伤,如今上了九天倒和我这病秧子一般。尊上是没见他在人界不舒服后的脾气,实在是可爱得紧。”   “是么。”玄微心道那猫咪果然是招人喜爱,飞禽走兽之外连花木都要夸上一声,出口却是道:“你们在人界很熟?”   倚妆语调微扬,轻快地像是在强调那段岁月如何愉悦,他道:“尊上莫不是忘了,年年来九天的第一日我便说过,我们仨在人界关系极好,仙尊不信的话,且看我证明。”   胭脂色光华在倚妆指尖亮起,他低声对自己下术,道:“真言。”   这真言术的手法倒是和那猫咪一模一样,玄微不动声色听倚妆在真言术法的力量下道:“这是纪哥哥,也就是凡间的尊上教给年年的术法,他又再教给了我。”   玄微开门见山道:“他在凡间,很喜欢那凡人?”   倚妆微怔,约是没料到仙尊会如此直白,真言在他指尖闪烁微光。   他定了定神,顺着玄微的称呼道:“那凡人对年年无所不应,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连我也不由瞠目,他们相识的日子比结识我长,自然有更亲密的相处方式,凡人待年年之心放眼云盖宗无人不知,但——”   他小心地觑了眼玄微的脸色,似是在斟酌语句,“但年年待凡人之心,我等无法估量,大抵他们这个种族示喜的方式不同,对凡人的您的态度忽冷忽热,全凭个人喜好来,我曾提醒过他,这样会将亲近之人推远,他的原话是‘管他远不远’。”   “年年是非常独立的妖,有我们草木妖灵所没有的自由,我真羡慕他。”   倚妆的声音在落英下轻柔无比,“可他越是给自己自由,越是冷淡了身边真心对他好的人,若不是了解他性情如此,还真是容易误解,譬如……”   倚妆原想举岁年上九天后,根本不勤快找纪沉关的例子。   他心知眼前的玄微仙尊经过九天滥情的混乱,那时为了一个心上人,凡界来的小人物们不是死乞白赖粘在神仙身边,便是想尽办法制造各种偶遇。   若是真想粘上去,办法总比困难多,虽最后大多以跳诛仙台为结,可那么热情的爱恋想必也冲击了这位冷心冷情的仙尊。   “可以了。”玄微打断他,道:“那你认为他为何要来九天?”   这是个提问,倚妆的真言术对玄微开放,他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   倚妆平静道:“我认为,年年放不下他的所有物,他曾经完全拥有纪沉关,所以放不下。”   言下之意,即使成了妖,有些兽类的本性也无法改变,譬如独占和霸道。   他们未必多喜欢这样东西,但一旦是自己的了就不想放手,所以到底是爱还是占据之心在作祟,倚妆没有点破。   “当然,这皆是倚妆的看法,在做朋友上年年非常义气。”倚妆的灵体完全凝实,他对玄微欠身致谢,解开了真言。   “多谢尊上,今日之言还请尊上不要告诉年年,他若是知道了多半要和我闹脾气,我的树体可招架不住。”   话到此又显出与岁年分外亲近的笑来。   玄微道:“你休息吧。”   “是。”倚妆的灵体退入桃花树。   灼灼碧桃花在夜幕下光华流转,是早已区别于人间桃木的绚烂。   恍如人世宫廷中,用红玉雕镂出的桃花塑的贡品,假木之中往往点缀真实的春花,半真之物最是动人。   *   龙君没把岁年带回兰阁,而是去了自己的沧海宫,所过处门扉自开,水宫中竟是意外的干燥暖和。   正在点烛的七棠见龙君归来,正要相迎,又见卷在被子里的岁年,欲言又止,福身退离。   砚辞将岁年轻放在殿中主位上,龙息在宫主归来的一刻便席卷四方,使本就温暖的宫室变得更为舒适。   他半蹲下来,拍拍主位上一脸莫名其妙的小猫咪的发顶,手底发丝冰凉,凉气也从这副身体中源源不断传来。   龙君眼中流露出真切的伤心,道:“崽崽,你伤得好重,爹给你拿药拿衣服去,你在这里乖乖不要动,不要再受凉了。”   岁年这辈子就没有过爹,是出生便在独自流浪的猫,被这样当幼崽对待还是头一遭,差点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见龙君叮嘱后就离开去准备衣服和药,从被筒里挣出两条胳膊,把自己从猫猫春卷的困境里救出,赤脚踩在地上,打了个哆嗦,翻窗就要跑。   他可不想吃药。   “年年。”   岁年回头,七棠去而复返,停步在烛灯边道:“外面有龙君的水屏障,你出不去。”   “七棠。”岁年几度想要组织语言却难以成句,在安抚人这件事上,除了用原身去蹭蹭贴贴,他实在笨口拙舌,“兰佩姊姊她……”   “我会查明真相。”七棠抬起头,眼眶在烛火下红得厉害,“姊姊不是那样的人,我最是知道不过。”   她撇开头似是不想让岁年看到自己掉眼泪,“也多谢你让玉融仙君为我护持。”   岁年自昏迷中短暂转醒过,曾请求玉融亲自去往兰阁。七棠与兰佩关系不是亲姊妹更胜亲姊妹,兰佩身上有这么大的案子,七棠不论如何也无法置身事外。   但都是要审问,谁来审往往可灵活应变,有玉融代表披银殿出面护持,七棠虽被盘问到头晕目眩,却没在问询中受什么刑苦。   岁年还想说些什么,七棠却已向他福身退下。   她匆匆便离开,脚步太急,最后甚至提裙跑了起来。岁年抿了抿唇间未尽的苦涩,低下头站在原地,肩膀上却突然一重。   厚厚的绒披盖了上来,砚辞不知在旁听了多久。在这沧海宫中,即使敏锐如岁年,也不能捕捉到他的动向。   龙君沉声道:“小姑娘是怕见了你再念及当日,我让她从兰阁调到沧海宫,本就是想令她修养,但她自己说要忙起来才能不至日日以泪洗面。”   “当日的情形……爹爹听闻了,这其中必定另有玄机,待爹爹查明,定会还你们公道。”   “地上多冷,快点坐下来。”砚辞作势又要抄他起来,岁年赶紧几步跑到附近的座椅上。   他已经闻到了苦的要命的药味,豁出去对龙君道:“砚辞君,你看我是谁,我们头一回见,我怎么会是你的幼崽呢?”   “你那时还是个蛋啊。”砚辞走近来对他道:“是爹爹把你弄丢了,今日若不是我去披银殿,我们父子怕是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九天仙君皆是青年样貌,龙君砚辞亦是如此,可他年轻的面目间很轻易便能看出沧桑与疲倦。   这位昔日叱咤九天的神君统帅露出万分后怕的神情,眼底亦有了水光,他双臂一展轻抱住岁年,岁年浑身一震,水珠“吧嗒”一声坠于肩头,他听见龙君哑声道:“小乌,爹来晚了,爹爹对不住你。” 第十三章   小乌小乌,岁年虽不叫这个名字,但因本体被人族根据外形毛色,定名为乌云盖雪,在遇上纪沉关前,不少同类也跟着叫过他小乌或小黑。   世上会有这么巧的重名么?   岁年被龙君抱了个严严实实,脑子里急急地转。有兰佩的所谓巧合在先,他对九天提防甚深,思考再三,还是不得不打断龙君的悲伤。   他拍拍环住自己的手臂,拉开段距离,抬头对龙君道:“砚辞君,你的孩子是条黑龙吗?”   话罢倏然变回了原身。   高大的砚辞怀中骤空,他低下头,座椅上哪里还有清秀少年的影子,仅是多了只黑背白腹白爪的猫。   岁年跳出厚厚的毛披风,四足踩上椅面时便在慢慢向后退,随时准备顶住受不了刺激的龙君的威压。   好在他闻得出砚辞的骨瘴控制得不错,真发狂了想必也不会有上回那般无所顾忌。   “啊……”砚辞低下头眨了眨眼,眼眶发红,却已能收住情绪,他在岁年蓄势待发的紧绷里道:“崽崽,你好小只啊。”   岁年听得打跌,旋即“嘭”的一声,龙君的人身在炸出的烟雾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巨大的青龙卧于大殿。   青龙指爪避开了器具灯台,还是几乎占满殿内的全部青砖,龙身弯曲伏供,就这还是收敛了的形态,他的原身足可有百里。   青龙低下那巨大的脑袋,岁年整个也才只有他鼻孔大,被呼出的白气吹了个跟头。   震天动地的笑声自上方传来,龙君用胡须挽住滚成团的猫咪,龙首轻轻贴住他,明明是覆满鳞片冰冷的样子,靠近竟完全不凉。   那口气息吹去了岁年身上发作的寒症,岁年在龙君的原形对比下,就是只丁点大的毛团子,龙君拱拱他道:“好小好可爱啊,我的崽崽。”   合着是半点没听进去!   琉璃般的龙目中,映出乌云盖雪的身影,能用这样的高度与龙君对视,实在少有人能做到。   这条青龙在他以为的失而复得的孩子面前,欢喜得不成样子,岁年尴尬道:“砚辞君,变回来吧。”   又是“嘭”一声,龙君重新端正地坐在了岁年身侧的椅子上,他拍拍自己的腿道:“崽崽,到爹这里来,给爹看看。”   听闻龙生万物,莫不是这条雄龙生出来的蛋,能孵出来的生灵物种也是随机,乌云盖雪一头雾水,所以他对自己是猫咪根本不惊讶?   岁年虽同情龙君的遭遇,但两人素不相识,也没到可以和他这么亲近的地步,道:“一会儿让我回去好吗?”   砚辞眼底的光芒在瞬息间暗淡下去,他失落又担忧:“这么快就要回去么,再多陪陪爹爹好不好,你喜欢什么,爹爹下次给你买好。”   他近乎哀求,“爹去请天君给崽崽换个职务行吗,你太小啦,应该再多读点书,或者去其他更能锻炼心性的地方,披银殿的玄微对你不好。”   砚辞后怕道:“我听小羽和七棠说了,他伙同机锦欺负你,你怎么可以去雪域那样的地方,万一、万一……”   龙君连说都不敢详说下去,他气息颤动,如果崽崽真的在离他这么近的时候殒命,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这下岁年倒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砚辞目光一锐,依稀可见昔日九天神君统帅的威严,他突然沉声道:“出来!”   一只月白色的蝴蝶不知何时停在了沧海宫的窗棂上,闻言振翅飞起,像是在炫耀它的潜入也瞒过了沧海宫的水屏障。   蝴蝶蹁跹了半晌,才在半空化为了一封书信,岁年闻得出蝴蝶是形同月灵之物,这信来自披银殿。   “来,崽崽和爹一起读。”砚辞撕开了信封,岁年想了想,还是跳到桌台上探头过去。   这书信上横竖撇捺,尽是熟悉的笔迹,岁年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在九天,还是在云盖宗读纪沉关的来信。   他的字迹仍是死板到没有半点洒脱,端端正正排满纸张。   写得内容倒还算长,先是简单问候了龙君身体安好否,下回可以走正门拜访。   转笔的内容就是关于那只名叫岁年的猫妖,玄微或许没想到这样的私信龙君会和岁年一起看,笔墨挥洒间,措辞倒也直率。   ——猫妖岁年,身染骨瘴,为旧日人界骨瘴镇兽,不可不防。   ——若是龙君问询完,务必将他送回披银殿,严加看守。   好一个不可不防。   好一个严加看守!   岁年恨不得把眼前这张纸撕个粉碎。砚辞也沉下脸,将薄纸重重一掌拍在案头。   岁年惊跳往后,心道龙君是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有自己骨瘴的风险,真要拷问他了吗?可下一瞬岁年炸毛的背上,便抚上粗糙的手掌。   砚辞连顺毛都无法做到,他痛惜到手臂颤抖,只字未提骨瘴,他道:“小乌、啊,你现在叫岁年了,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他极快地平复下来,“小年,你不要回去了好不好,你再陪陪爹爹,我们不待这九天了,爹带你去人界走走,好不好?”   回披银殿去?哈!回个头!   岁年正在气头上,心里暗恨,好你个玄微,不装了是吧?方才那一副软化的样子他还真当是又可以回到从前的相处方式,原来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是吧!   他咬牙切齿狠狠在木椅上磨爪子,回过神猛地想起这是沧海宫,这把分外趁爪的椅子是龙君的所有物。   他茫然地猫猫抬头,被龙君大力摸了摸,对方道:“喜欢的话爹爹仓库里还有很多,留下来吧小年,干活也要养好了伤再干。”   在岁年的沉默中,龙君眼底露出痛惜的神色,看似粗枝大叶的神将有着格外的细心,他轻声道:“小年,你如果伤心,就到爹尾巴下哭一哭,爹给你盖着,没人见得着的。”   谁伤心了!岁年一头撞上龙君的手,把脸压得扁扁的不肯仰头。   龙君也不强抱他了,安静地一搭一搭给他梳毛。   沧海宫中的烛灯是仿人界的样式,蜡积够了便“啪”一声爆开灯花,纷纷跌碎,听来却如抛珠滚玉。   *   岁年便在沧海宫住下了,他不时暗示龙君自己并非他的亲儿子,但龙君全当耳旁风,沉浸于给猫咪儿子买买买的快乐中。   故而当两只凤凰再度踏入这里,险些要被那过于软乎的地垫给绊倒。   沧海宫不像披银殿那样对岁年有百般禁制,他大可自由出入,有回趁龙君休息,他偷偷跑去凤凰那边与他们商量对策。   三只飞禽走兽讨论了一个通宵,最后是最能拿主意的珠鸣拍板,让岁年先就这样扮龙君的崽崽。   她认为先等龙爷爷把骨瘴的旧伤和战时留下的沉疴养好,身体好了神智也没准就清醒过来。   珠鸣说几百年前龙爷爷便有消极放弃的念头,自认是个老头子,只会给他们添麻烦,有一日没一日熬日子也实无趣,便不怎么对治病上心了。   而今他错认岁年虽是个乌龙,但好歹让龙君对生活有了希望,不至于那样消沉待死。   岁年听罢觉得有理,可他想不通为何龙君会固执认为自己就是他的亲子,还有那个“小乌”,怎么想怎么太巧。   凤君则认为这就是个巧合,因为当年龙君那颗孵不出来的蛋就是黑白双色,黑占大块白盖下端。   小乌是龙君亲自给起的昵称,他们龙族不到成年不定大名,因那蛋黑色居多,又会传出“呜呜”的声音,就这样叫过来了,他们有时也叫他小黑。   这样看来九天起名的水平和人界差不多,所以这就和人族把所有猫不论花色不论品种都叫“咪咪”一样?   岁年暂且按下了心中疑惑。   龙君对当爹有非常强的执念,但兴许是因为父子久别以及他本龙的性格,倒也是位开明的父亲,没有非要岁年开口叫他爹爹。   不然岁年真的不知该如何叫这天降的青龙爹,直呼大名又不大尊重,于是就尽量避免称呼,砚辞也没在意。   找回了崽崽砚辞又想要活下去了,他一边搜刮自己各地的宝库给崽崽布置起居的环境,尽可能让他开心,一边也重新开始重视自己的伤病。   身覆骨瘴的岁年可以帮他,虽不能立即根治,但能慢慢将骨瘴排出来。   这个治法要直接逼入砚辞的内丹,若岁年在治疗过程中起了他念,便能摧枯拉朽绞断砚辞的经络取出内丹,当场杀了这九天上万年修为的龙君。   “真的可以让我试试吗?”岁年坐在软垫上问砚辞,砚辞毫不犹豫点头,说:“崽崽哪里会伤害我呢。”   凤君和珠鸣站在旁侧护法,一次治疗下来岁年与砚辞皆满头大汗,砚辞还吐了口污血。   珠鸣惊喜地发现这样的疗伤真的有用,虽也要耗很长很长的时间,可有上枚冻顶天珠的加持,又辅以灵药,龙爷爷很有可能会不再受骨瘴的侵蚀,进而调养痊愈。   岁年变回了猫咪埋在软垫子里,累得喘气,龙君迷迷糊糊间将岁年的垫子拉到身边,手搭在乌云盖雪毛乎乎的背上,这才安心入睡。   珠鸣看得也犯困,压低声音对琦羽道:“走吧。”   *   岁年这觉睡到了天亮,他用手挡了挡过于刺眼的太阳,心道为何沧海宫的天花板开了个洞。   翻身才发觉自己躺在大片的青丛中,再一低头,知道了自己睡的是龙鬃。   晴朗的天空碧如宝石,流云软絮从身旁掠过,他听见了风声,但未有半点冷风袭身。   “崽崽!”砚辞的声音在龙身时愈发低混,岁年问他道:“我们去哪里?”   砚辞愉快答道:“去人间!”   什么!我好不容易上九天这就下来了?   岁年大呼不好,抱住鬃毛,看见龙尾前端还坐了只机关木人,看起来是伺候人用的……显然,龙君这是要打算长住。   砚辞似乎很想来人界,听他的语调都是开怀,但岁年心中九天破烂规矩颇多,自己能不能回去就不好讲了,犹豫半晌,还是道:“……我想回去好不好?”   砚辞悬停在半空,没有怪他这突如其来的返回的要求,本来来人界也是他这个当爹的擅作主张,只是此行也并非仅仅是帮助崽崽散掉被坏仙君伤害的郁气。   龙君便道:“崽崽是不想去吗,我们可以马上回去呀,但如果是爹爹把你镇守的骨瘴旧址的结晶取出来,你吸收的效果没有你自己来的好啊。”   骨瘴这东西也挺讲究物极必反、阴阳相生,在祂出现的发源地会生出结晶,此结晶往往会对染上骨瘴的生灵有救助作用。   但一处发源一片结晶,非要找到染上骨瘴地的结晶才有作用,龙君骨瘴的发源地早已毁去,故而这伤迟迟不能好。   骨瘴之处可不能让龙君去,自己独自去他肯定是不答应,岁年思忖着,觉得这趟下界倒也可行。   早年骨瘴结晶极难取出,但飞升后脱胎换骨,以自己仙君的修为,取骨瘴结晶没准真的可行。   而那属于他的骨瘴的发源,就在云盖宗旁。 第十四章   岁年在个天朗气清的日子返回凡界。   春末时节的晨风尚有凉意,龙君降临在一处山坡上,化回人形。   不远处云盖宗的宗门与其后壮观的浮山一览无余,岁年望了许久,砚辞走近来与他并肩道:“那是崽崽的宗门吗,可要回去看看?”   山坡上长满了青草,风吹过时,会传来“沙沙”的声响。   岁年摇摇头说:“不用了。”   云盖宗门内前立有开山宗主和副宗主的石像,副宗主英姿飒爽,手握宝剑,宗主高大的石像肩膀上则立了只猫,嵌的眼珠是千金难求的宝石。   岁年曾恨恨这石头像将自己雕的太丑,见人便要吐槽,后来宗门里死的死伤的伤,相熟的人越来越少,也就无心再去提起。   新的面孔在山道上来来去去,岁年在成为镇兽前来过几遭,云盖宗的风景如故,但早已不是他的归处。   唯有那石像在风雨中伫立,仿佛千年万年也不会移变。   万物生长,周而复始,连这以往在骨瘴侵袭下寸草不生的山坡,如今也长出了离离芳草。岁年蹲下来揪了一把,半晌觉得自己真是矫情,遂拍拍手上的草屑,对龙君“就在这里为我护法可行?”   砚辞也知自己不宜长久靠近骨瘴发源,颔首答应下来。   在他身后,机关木人发出“咔咔咔”的声音,檀色的眼仁有些渗人。   砚辞坦然解释道:“这个东西我每回来人界都要带上,是九天给配的玩意儿,盯我而今也盯着小年,通风报信的用处,出了岔子能及时传讯回去,我们就当它是木头块子吧。”   两个骨瘴风险在人界乱走,九天自然不会放心,不过能这样明目张胆往龙君身边放木人监视,大约也是认为龙砚辞痴呆到了一定程度。   眼下一举两得,岁年绕到木人后踢了它一脚,它又发出咔咔咔的怪声。   “也不搞个木鸢,这个多难看。”岁年呵呵冷笑,砚辞见他如此乐观,也无奈笑道:“可以变木鸢,但更加难看,像是只大胖鹅在天上飞。”   岁年想象了下那个场景忍俊不禁,砚辞对他道:“早去早回。”   龙君便不顾野外地上脏,振袍坐了下来。   岁年变成猫奔向骨瘴的发源,砚辞屈了条腿坐在高坡上,安安静静。   他的目光从视野尽头,乌云盖雪离开的方向移开,云盖宗的上空正有数只风筝高高飞着。   即使是修仙人,亦在春日里有不会舍弃的喜爱。   日头慢慢走入中天,再渐渐西沉。岁年以扛过雷劫的仙身去取结晶,顺利异常,在黄昏时折返,而砚辞仍等在原地。   夜露打湿了龙君的头发,又在等待中结霜,在他身后的机关木人也始终望着这个方向。   黄昏自四野罩下,笼在砚辞的面孔间,像是薄纱,鲜红的火烧云聚于天际,光棱穿过轻柔的纱,在龙君脸上凿刻下了很深的痕迹。   岁年用白爪巴拉巴拉他的袖袍,砚辞伸手摸摸他的背,笑得很怅然。   这几乎让岁年以为他已完全清醒过来,想起了一切。   但龙君道:“年崽崽去了好久啊,爹爹好饿。”   岁年道:“那走吧,去吃饭!”   在以往岁年听过的仙人下凡的话本中,总是会把这段行走人间的经历写得精彩纷呈,不出点意外简直对不起来凡俗一趟。   可龙君似乎有什么气运加持,和他在一起行动皆非常顺利。   他们入住了云盖宗山下城镇的客栈。砚辞计划带岁年四处走走,看一看名山大川,拜访昔日好友,过些日子再回九天。   砚辞用客栈的被褥给岁年围出个窝来,他有丰富的照顾幼崽的经验,乌云盖雪吸收了结晶要维持本体一阵子,便跳上去试了试窝,还滚了几圈。   龙君热衷于入乡随俗,点了些炒菜上来,挨个尝尝,好吃的就给岁年夹。   入夜,砚辞躺在床榻上休息,他开了半扇窗,月光洒进来,像是朦朦胧胧的云雾。   机关木人不再吵闹,只是静静立在墙角。   “年崽崽。”砚辞忽然开口道:“你在九天是要找什么人吗?”   岁年喵喵两声,算是回答了龙君的话,砚辞再道:“那你也一定找了很久。”   窗后枝叶婆娑,万籁俱静,砚辞道:“想必,他对你而言,也是很好很值得的亲人。”   值或不值,这不是岁年经常思考的问题,而岁年听过不止一人骂纪沉关伪君子真小人,他到底是好是坏,只在岁年心中有个定论。   那个笨蛋。   岁年揣手在肚下,或许是离云盖宗太近,他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想要找个人聊聊往昔,道:“你要听吗?我讲给你听好了。”   *   人界燕历三百三十年,乌云盖雪还是在云乡各处打猎,阴雨连绵的天气令它格外恹恹,每日只想找个干燥的地方打盹。   那给它上过供的孩子有阵子没见了,猫咪很快把对方忘了个干净。   乌云盖雪有丰富的打猎经验,但天公不作美,这样的鬼天气连耗子黄鼠狼都不出门,便只能去人的地盘摸鱼偷肉,或与其他猫狗打架抢食,每回搏斗体力消耗后,还要能及时找到藏身之所。   这很铤而走险,但这便是生存之道。   乌云盖雪实力很强,但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它自诩打遍天下无敌手,打得过群猫,却打不过群人。   总有人以虐待他们这些生灵为乐。   “哈哈哈!终于给我逮到了!”   “哎嘿还想跑!”   “这眼睛宝石珠子似的,这回谁来玩?”   “小东西,你点子背撞上来啦!”   河岸边的巷口,乌云盖雪被团团围住。   放在平时,这三四个小孩子他铁定能对付,纵然打不过还能跑,可好巧不巧,乌云盖雪方才结束场恶战,东西还没吃进肚子便被这几人一脚踢开老远。   他们这几个少年来势汹汹,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却都长了双天真无邪的眼睛。   乌云盖雪被按在地上,变得灰灰的肚腹被用力踩撵,它尖叫到破音,可暴风雨来前的天穹鸣雷阵阵,太轻易便压过它的呼救。   恍恍惚惚中,乌云盖雪听见了河流湍急的奔涌声。   它竭尽全力咬上拎着他的手。   “啊!小畜|生还敢咬老子?!”   对方吃痛,然而乌云盖雪失算了。   它没有被松开,而是被狠狠甩了出去。   乌云盖雪脱力,在落水的瞬间,竟同时听见了“扑通扑通”接二连三的坠河声——   岸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喊,乌云盖雪听见了,心里不由大骂。   人有人救,老子却要一命呜呼在此!   谁知又听到了破水声,转瞬间,一只冰冷羸弱的手将它托出了水面。   乌云盖雪在瞬息间认出了来人,竟是给它上供鲜鱼的病秧子。   而当它呛出水,缓过了神,便看到了那打它、戏虐它的少年哀求的神情。   透过此人的眼珠,映出了张苍白又湿漉漉的脸,青色的雷电在他身后炸亮,光影交错,宛如河里爬上来追魂索命的鬼魂,他低眸看着水里狼狈的少年们。   乌云盖雪暗自惊讶,这竹竿般的身板竟也能应对湍急的河水。   随即猫咪感到自己被轻轻放在了肩头。   “救我、咳咳、救救我,沉关!”   少年们胳膊乱挥,在河中沉沉浮浮。   “求求你了!别放手!”   “我不该欺负你!”   “都是他们啊!救我啊救我!”   瘦小的身影在水中竟也不动如山,凄风苦雨里,没人看得清这里发生了什么。求救的落水者不顾一切要抓住旁人的衣袖,名作沉关的孩子则向他伸出手……   对方急切想要拉住,却被那冰凉的手掌盖在头顶。   接着纪沉关用力往下一按!   猫咪瞪大了眼,这孩子发狠将那人按入水里,咕嘟咕嘟水泡连串,半晌才揪上来。这下他们的脸色一个白一个红,活像是恶鬼锁魂的场景。   后者胡乱咳水,暴雨中,沉关手一松,对方便滑回河里。   再探手往水下一抓,提溜出个新的来。   猫咪在纪沉关的肩膀上安安稳稳,他看到这孩子的手敲敲新揪出来的少年的眼皮,在后者颤抖着睁开时,结巴着道:“眼睛、活、命,选、选一个。”   就在刚才,此人提议挖出乌云盖雪的眼珠。   “救救我咳咳——救我!”这人双目里本装满了天真烂漫,此刻却盛着无限恐惧,他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抓住纪沉关的手臂,道:“给你钱,我家给你钱,你想要什么都给你!”   纪沉关摇头说:“我、我要的岂止是钱。”   也不是真的要听这人选择的答案,又往水里丢。   岸上终于有邻里匆匆赶到救人,他早知晓有人要来,将乌云盖雪往怀里一揣,涉水离开了。   绕道回到老宅子,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现下已停了,唯有檐下还挂着水帘。乌云盖雪有点愣,直到它被裹进干燥温热的帕子里一顿乱搓时,才回过神。   它“喵喵喵喵”地叫,“嗖”一声跳开老远。   纪沉关看它害怕了,将窗户推开,示意猫咪可以蹦出去。   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心音——   好厉害呀太厉害啦!好喜欢!   纪沉关便苦笑起来,要靠近却又被乌云盖雪躲开,明明是提防的样子,又有接连不断的赞叹夸奖响起。   此时,院子隔壁炸开吵吵嚷嚷的喊声——   “我儿!怎么会落水了啊!”   “谁让他们这鬼天气往河边跑!”   “是妖风,我亲眼看见了!妖风把他们刮下去的,又把这个陈家的给刮上来了,不然这瓜娃子铁定没救了!”   “那是救人的神仙风啊!”   呵。   妖、神仙。   纪沉关听见后低低地笑,一扭头发现黑白两色的猫咪不见了。   他眼底浮出一瞬的失落,却并没有持续太久,像是早有预料,转而起身,慢条斯理地把被猫咪弄湿的手帕搭在架子上。   他在屏风后将自己的湿衣服褪下,换了旧的里衣,踱步往外走,途径米缸时,突然听到里头冒出一道夸赞——   太强啦!怎么没淹死那几个王|八蛋!   ……自己听生灵心音的能力好像变强了。纪沉关轻手轻脚走近米缸,手搭在缸盖的短柄上,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吓唬藏在里面的猫咪了,于是转掀为敲,道:“不、不能弄死、死人。”   心音刹那间沉默了下来,又猛地响起。   娘呀!他怎么发现的我!   我跑跑跑跑跑跑!!   紧接着缸内传来刨地和一声响亮的——   咚!   啊啊!跑哪去啊这是个缸啊!   呜!脑门好痛要撞扁了。   纪沉关在缸外憋笑憋得辛苦。   怎么有这么笨的猫咪啊,平时在外面不是挺聪明的吗。   他于是故意跺脚走出好大动静,一边自言自语道:“我、我听见声音、音了啊,从、从哪里发出来、来的,是衣柜、柜里吗?”   话音刚落就传来衣柜拉开声,乌云盖雪小心地顶开米缸盖,探出前爪,再无声无息窜了出来。   它紧紧盯住木柜前那孩子的背影,见对方没有在意,决定再换个藏身之所,却忽然听到纪沉关道:“留、留下来好吗?”   风雨停歇,天地清爽了起来。   半晌后,他回过头。   猫咪不见踪影。   半开的窗子“吱呀呀”在晃。   窗外的天空已然放晴,窗棂上有梅花状的爪印。   ……走了啊。纪沉关垂眼想。   ——耍到你了喽!   纪沉关蓦地睁大眼,不可思议地转身。   乌云盖雪站在衣柜上俯瞰他,喵喵道:喂喂喂,刚才算你赢了,但现在本大爷赢了,所以最后是本大爷获胜——好耶!   纪沉关眼睫抖动,乌云盖雪跳到他身后的桌上,矜持地伸出只白爪。   纪沉关赶紧给乌云盖雪托住,猫咪轻快地借力跳到他肩头,拨弄起他的头发,昂首挺胸宣布道——   笨蛋小鬼,你救了本猫爷!   以后,本喵就是你的主子了!   纪沉关用脸颊蹭着毛茸茸,磕磕巴巴学道:“好、好耶!” 第十五章   乌云盖雪对自己新收的人族小弟有七八分满意,好说话会术法,口粮管够,不会过分亲近唐突,深得猫心。   少有的不足便是纪沉关过于瘦小,十四五岁的人身形个子完全不如同龄,这让乌云盖雪分外堪忧。   担心他以后会不会都是这样,不再长了。   那多跌它老大的份儿啊!   乌云盖雪便盘算着,外出遛弯时也顺便给小家伙打来点补品。   于是纪沉关每日开门,都不知会收到怎样的“惊喜”。   呜呼哀哉的耗子不足为奇,昆虫蘑菇算是小甜品,有次甚至是条比乌云盖雪鱼还要大三倍的鱼。   真不知它是如何抓到,发现的时候鱼兄还在门槛上吐唾沫扑腾。   纪沉关没打击乌云盖雪的热情,但眼见冬风将至,云乡的雨季结束,便会迎来漫长的雪季。   这不是个适合久居的地方。   朔风刮起的日子,乌云盖雪就会霸占纪沉关的枕头,它不喜冬天,一切的打猎行动将变得极为困难。   ……那个小鬼以前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季节只能活下来只有蜚蠊吧,乌云盖雪经常一爪踩一个,玩了会儿便厌,卷爪把黑虫拨一边去。   纪沉关便会取簸箕扫帚来打扫,他爱洁,但这么大的院子,不论如何都很难彻底搞干净。   大户人家里人手多,纪沉关却只有它这个老大。乌云盖雪有时会想:这孩子要是有蜚蠊那么顽强的生命力就好了!   猫咪忧心忡忡,殊不知纪沉关倒也不是那么容易死。   在又一次收到乌云盖雪投喂的黄鼠狼后,纪沉关终于将积蓄的灵石调动出来,在小猫咪瞪超大的眼里,把这老宅子翻新重修。   摆上家具,通好火墙和炕,破旧古宅焕然一新,于是邻里乱传:这姓纪的家里死了大哥,分到了一大笔银子,或是要接他回去做继承人了。   乌云盖雪大为迷惑,既然有这个实力,那为何以前不修,还要自己亲自堵房顶,过得那么穷困潦倒,好像随时会被饿晕。   纪沉关解释说,自己的灵石是不动产,要调出来不大容易,何况以前也没什么好好生活的念头,还不常出门,凑合活活就算了。   平日里买药是主要开销,至于其他的能不花钱就不花钱,反正死不了。   好一种瞎活儿不凉的人生态度。   你灵石都用去干嘛了?   猫咪当场查账。   “搞、搞了个机、机关大阵,打算轰、轰平天渺宗。”   “……”喵了个咪,乌云盖雪大吃一惊。   他说的是那个万宗朝一的天渺宗吗?   这是一个恨不得成天自闭在家,被人搭话便紧张的小鬼该有的梦想吗?!   “开开玩笑的啦。”纪沉关摸摸它说:“是我、我母亲的阵。”   而乌云盖雪真正知晓纪沉关的身世,是在一个雪夜,他们刚刚联手报复了个长街策马为乐的公子哥,那纨绔冲马伤人损物,将纪沉关卖竹编玩具的摊子也搞坏。   纪沉关不缺钱,但总是要干点事情,以避过监视者的耳目,他只出半个时辰的摊,那些竹条被编成各种动物,其中有不少猫咪的形状。   纪沉关的生意惨淡,一来他不主动吆喝,二来人家还价他也说不过,常因口吃磕巴气走客人。   还是乌云盖雪来了后,常有小孩为了看猫猫拉着大人逗留,才能顺便买出几件小玩意。   冲马那日,乌云盖雪正在摊子上犯困,忽听几声短促尖叫,还没明白发生何事,纪沉关便扑过来将他抱到怀里,重摔在地。   再扭头时,身后的摊子已被撒野的马匹踏烂。   乌云盖雪喵喵大骂,骂得挺脏。   纪沉关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长街一片狼藉。   “没事儿吧?啧!就没人管他吗!”   “我的腿好像断了,娘,你还好么?”   “我的货!唉!”   乌云盖雪气鼓鼓喵道:晚上收拾他去!   极其内敛的闷葫芦在无人时,有别样的大胆,纪沉关应道:“好!”   当天夜里,一人一猫潜入纨绔府上,惊叫划破暗夜。   巨大的暗影和扑朔迷离的风,让其惊骇不已,纪沉关举起乌云盖雪的前爪,借由灯烛和水术波纹,投出高大变形的影。   在尖叫连连里,乌云盖雪显然已经入戏,于心音里高呼——   伟大的喵喵神——!   你个混账,喵喵神会惩罚你——!   纨绔被吓得不轻,高喊“你要什么我皆给你”“你要什么都拿去”,乌云盖雪仍不解气,发出一阵打呼噜声,被纪沉关用风术无限放大,听来如同深渊怪物的低吼。   那公子“嗷”一声,眼一翻晕了过去。   就在此时,一位华服女子冲了进来,抱住那公子哥的脑袋哀求道:“放过我儿吧!你要做什么冲着我来!”   纪沉关收了术法,却暗中下阵,令这纨绔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水祸不断,想必他们很快就会搬离这里。   同样的方法他也用在那几个落水的少年身上,没人敢把他供出去。   可不论指不指认,纪沉关都是这里的怪胎,风言风语版本多样,皆不中听。   但他半点不在意,因为他真的不常出门。   纪沉关和乌云盖雪报复痛快了,兴致未消,从矮墙一路爬上屋顶。   他们坐在这镇子的最高处,俯瞰这座人世之城。   明月高挂在头顶,朗照着雪面。纪沉关看了许久,突然给乌云盖雪指:你知道不,我们的头顶上运转了一个天星阵,阵法的中枢便是月亮。   小猫咪。纪沉关磕磕巴巴,乌云盖雪慢慢理解他的意思,他道:那人方才什么都想给我,好多人皆这般许诺,可我要的岂止是钱财和权利。   你看——   纪沉关指向流云后的圆月。   每年初雪时,天星大阵就会显形状,三千灵魄血肉祭启的阵法,借天雷引爆镇器作为阵眼,冲破了覆在天际的骨瘴,使这片土地迎来了十年未见的四季更迭。   棉絮般的薄云后,是乌云盖雪读不懂的阵纹。   纪沉关结结巴巴说:三千人、每回有多少三千人。   那三千人里又有谁的亲人。   ……我要让这个法阵成为过去。乌云盖雪听见纪沉关道:我要让让铭刻沉字的新阵长久地涤灭骨瘴,我要青史留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说:母亲教我庇护苍生天下,我偏不。   猫咪亦斗志昂扬,胜负心上来了,喵喵不断:那本大爷会成为最强的大妖,大好山河任本大爷自如来去,每日有吃不尽的鱼干!   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本大爷就覆手为雨,覆手为云!   去他的苍生天下!   喵喵喵喵——!   纪沉关大笑,笑到最后,却又哭了起来。他举起乌云盖雪对向月亮,然后猛地把脸埋在猫咪肚子的软毛里,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亲近猫咪,仿佛在无比的放肆过后,消耗了全部的力气,便只能无可奈何地崩溃掉。   真是怂包笨蛋啊!乌云盖雪不在乎他的秘密,也完全搞不清他为何这样,又因何难过,他不在乎太多,却一边嫌弃他,一边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纪沉关满脸猫毛抬起头,对乌云盖雪道:“快、快过年了,今日是、是良辰吉日,我、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喵呜!名字什么的好麻烦!   还有啊!本大爷才不是你的家猫!   乌云盖雪抗议,纪沉关说不要紧,这只是你的名字,离开了我,你还可以叫这个,也可以将其舍弃。   见乌云盖雪还不乐意,纪沉关又道:以后你当了大妖,总要有个响亮的名号,它和我没有关系,名字只是一个代称而已,不变的是你自己。   好吧好吧!真是啰啰嗦嗦。   乌云盖雪问:需要本大爷干啥?   纪沉关抿了抿唇,道:“我来聘你。”   小结巴还挺能说会道,就是听完费劲,乌云盖雪耳朵动了动,故意道:那你快把给本大爷的名号说说,我听听看好不好,不好小心吃我一爪子!   “岁年。”纪沉关原本想说岁岁年年,平安顺遂,但估摸着猫大爷不喜文绉绉,便郑重道:“年年、岁岁、很多很多,鱼干,年年有余。”   非常好!非常明了!   这名字真是深得本大爷的心!   乌云盖雪觉得这名字简直寓意深刻,满意地喵喵叫。纪沉关便自袖中取出一封纳猫契,竟是早就写好,又取出串小鱼干来,乌云盖雪刚要吃,纪沉关道:不可,这是给你娘亲的。   娘亲在哪里?乌云盖雪问。   纪沉关一愣,将猫咪抱入怀中。   “娘亲都在、在月亮上呢。”   乌云盖雪便点点头,将鱼干捧高,月光照得它毛发如针,却又柔软到不可思议,乌云盖雪对着月亮道:那给两位娘亲吃鱼。   静了片刻,它转头对纪沉关喵喵说:两位娘亲发话了,孝敬她们的已经收到,鱼就给我吃,你小子也要好好吃饭。   纪沉关默默了许久,抱着乌云盖雪,颔首说好。   一人一猫便这样赏着月,夜很快深了,寒气渐重,纪沉关跳下屋顶,谁知在落地时猛地踉跄了一下。   乌云盖雪从他衣里探出头,见纪沉关脸色比雪还白,想要尽力去扶墙,但只能顺着墙壁往下滑,最后跌在了雪堆上。   啊这这这这!岁年大惊。   方才还斗志昂扬的咋就不成了!   这么倒霉吗这也太脆了!   岁年跳出来落到纪沉关腿上,立起身体用前爪拍他的脸,它用力一猫掌下去,纪沉关脸上多了个梅花印子,缓缓转醒,道:“无、无事。”   喵喵?为何会突然晕倒,你是不是忘记喝药了啊?   岁年知道纪沉关每月会饮下大量的苦药,在这上头最花费灵石。   “岁年。”纪沉关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说:“你想、想听我以、以前的旧事吗?”   不想啊,和我有啥关系?岁年刚想摇头,却突然意识到这小子是爬不起来了,真是死要面子!不过自己也背不起他,罢了罢了……于是岁年点了点毛茸茸的脑袋:听啊听啊。   两位虽同居一室,岁年对自己这人类小弟却了解不多,只是知道他不喜与人交流,会些术法却不能经常用,因为身体不大吃得消。   这病秧子在镇上被传成了钟鸣鼎食之家外室的私生子,也有人说他是个低贱的妖人混血,还有人讲他是修士乱|伦的孽种。   谁知实际情况也差不多,纪沉关出生在一个极为俗套的青梅竹马的故事里,而他的父亲,乃是如今天渺宗的宗主。   夜深人静,轻声细语,那是燕历三百三十年的头一场雪,寒冷宣告着云乡浩浩荡荡的雪季拉开帷幕。   纪沉关将乌云盖雪揣在前襟里,暖烘烘的毛也煨着他的心,在空无一人的街巷深处,纪沉关讲起这段过往。   他的结巴很严重,说是因为更小的时候被吓出了毛病,大夫也治不好,只说现在能开口讲话已算不错。   乌云盖雪气呼呼要去给他报仇,纪沉关手动不了,就轻轻咬它的耳朵尖,他说:天渺宗可厉害了,全是大修士,修仙可是要拼天赋拼世家。   不公平!就和三花猫天生好看一样!   乌云盖雪不服气,纪沉关接着讲,乌云盖雪忽视了他的磕巴,听他说:我小时候就在天渺宗生活,修士与修士的差别比我和你的差别还要大。   ……生父是前宗主的三子,娘亲是负责抄录阵法的侍从,他们少年时在藏书阁相知相许,后来娘亲嫁给了他,很快生下了我。   纪沉关微微抬头,明月隐入云后……父亲纪璒靠天星阵当上了宗主,但天星大阵是未完全的阵法,但那男人太急了,他太想要权力,将部分图纸透露给了宗门长老。   长老深知其价值,答应推举他为宗主,天渺宗利用这横空出世的救世阵法,一跃成为了众宗之尊。   那之后,天星阵真正的绘制人被天渺宗幽禁,后来以不知何种方法跑了出去。   ……母亲被抓回到天渺宗的那一日,正是天星阵运作的那一天,三千血祭,换来天下四季……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跳入血池。   留下来的则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以及那卷不可能完全实现的图纸。   纪沉关缓慢地道:我打听到,母亲原本是想将图纸交给她的好友,她避开了天渺宗的追捕,但还未抵达,却被那些祭祀生灵的亲朋层层围住。   三千祭灵对外均称自愿,是为大义而死。妖也有,灵也有,人也有,其中人族不敢对她动手,但又管不住嘴,而妖灵有些是捉来的祭品。   寻仇的亲友出手时,天渺宗赶到……我不知他们对母亲讲了什么,无外乎是恨她以阵杀人。   原来在修士眼中,性命的多少决定了轻重,她先被背叛,又被指为是丧心病狂的阵修,而朝她扔石头的正是她昔日发誓要守护的众生之一。   他们被救了,但因为救不了所有人,便是错的,便是不公平,不如全都不救。   那你要做什么?乌云盖雪问。   纪沉关道:我将天星阵的手稿图纸带了出来,那图纸不全,仍有小半卷在天渺宗中。还要继承研究,终止祭灵,拉下天渺宗,如今已初有成效。   乌云盖雪越听越心惊胆战。   这种搞阵法的大多最后都要喂阵,很可能会把自个搭进去。   太危险了!   纪沉关听懂了它的意思。   ……我才不会为天下苍生去死。纪沉关磕磕巴巴地说,母亲教我救苍生为己任,可天下苍生和我有何干系?如此乱世,芸芸众生救过千千万万人,也如同杀我亲母一样杀了千千万万人。   他呼出白雾:我自私自利,只为自己。   岁年寻思你小子刚刚还做好人好事,给冻得发抖的府外巡夜老人留了披风,这种口是心非的性子,真的太容易死翘了!   ……哈哈。纪沉关闷闷地笑,感受着趴在胸口的毛团子的温度,许愿道:“那就希望我大仇得报,最后能死、死的,风风光光!”   雪月出云,天地大亮。   彼时的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在这个寒冷的夜里许过的愿望,最后不论是哪个,均没能实现。 第十六章   纪沉关在雪夜里昏过去小半个时辰,次日便发了烧。   高热之下,他嘴唇都烧起了皮,人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岁年大呼他废物点心,看他连饭也做不动,便每顿亲自去酒楼里叼菜叼米。   酒楼老板是个见过世面的商人,纪沉关与她打过招呼、交过定金,她见是猫咪来取食,不过啧啧称奇,对岁年招手道:“小心着点!别把菜洒了!”   呼气成冰的寒冬,地上常有白霜,乌云盖雪穿行在大街小巷,矫健无比,托盘中的食物稳稳当当。他不是太急,念及纪沉关虽整日病病歪歪,饭量还是可以,能吃便问题不大。   路过长街,街边小摊的老板也眼熟了这只猫咪。   “好灵性的小猫啊,来,给你橘子。”   “喵。”   岁年软了声过去蹭蹭,橘子摊上的阿婆便又再给加了颗小甜橘。   岁年将其托在盘子上一并叼走,奈何圆圆的橘子不老实,总是往外滚,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让岁年好不暴躁。   为了追橘子路是绕远了些,但还在认识的范围内,岁年放下盘子扑了几只麻雀,准备再次出发。   刚迈爪子,却是耳朵一动。   当即,乌云盖雪便往雪堆后闪。   两个高大的黑袍人自巷口而来,踏雪无痕,显然是有修为在身。   一者神情不耐开口道:“那小子不会要死了吧,这事得和宗主上报。”   “那你去报吧!”另一人口气埋怨,“两个孩子都这般病弱,宗主又要发火,真不知天渺宗来日将会何去何从。”   “这便不是我等能操心的事了。”前者按了按袖兜,似乎在确定里面放的东西是否稳妥,复道:“不过小的是娘胎里弱,这个大的是给那个小的折腾成这样,这样天长日久取灵力血肉谁也吃不消啊。”   他们经过乌云盖雪藏身之处,道:“不过小孩子恢复力强,若是能停了做药引子这倒霉事,保不准以后长起来便好了。”   “那也要先长得起来再谈。”   “哎呀!吴兄你说的什么话!”   “啧,我是怕他身体不行,你想到哪里去?”   “原来如此——等等,方才什么东西跑过去了?”   吴修士瞥了眼街口道:“是野猫精,别管了,我们速速回宗。”   岁年丢了饭菜盘子一路狂奔,从方才起他便闻出这两人身上气味不对,像是沾了那纪笨蛋的味道,还有股淡淡的腥。   乌云盖雪跑得飞快,挑泔水的大爷惊呼:“我滴娘嘞,雪地飞猫!”   “喵喵喵!”岁年从高墙上跳到院子里,又飞奔到内室。   纪沉关人还在榻上,幔帐挂起,竟是坐了起来。他倚靠着床柱,脸色惨白如纸。   岁年窜上他膝盖,前爪狂捶,纪沉关缓慢睁开眼,抬起左手搭在乌云盖雪的背上,抚摸道:“回、回来啦……我的、猫猫主子,打算饿、饿我一顿是么。”   切!还有力气打趣,那就不会死嘛。   岁年嗅嗅他袖子掩住的右臂,纪沉关捏岁年的脸,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太厉害了啊,这也能被你发现。   猫咪要用爪子去扒拉,纪沉关阻止道:“别、别动,有何好看看的。”   可岁年却已拨开那片袖子,露出大片包扎的白布,以及白布边缘紫青的皮肤。纪沉关气息短促,无奈道:“让你、别看。”   岁年喵喵连连,厉声问他:那两个天渺宗的黑袍人为何要害你?!   语气之凶,恨不得立即去天渺宗算账。   纪沉关没什么说长句子的体力,只是道:“说、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岁年推推他的手指,纪沉关合上眼,慢吞吞往床里去。   猫咪见他实在难受,便只能决定暂时不再穷追不舍。   可问不出究竟,它抓心挠肝,根本静不下来。   纪沉关睡到黄昏时分,睁眼看到乌云盖雪蹲坐在床头茶杯旁,正往杯口里探爪子。   见他醒了,岁年半点没被抓包的窘迫,飞扑过来砸在他胸口上,纪沉关险些背过气去,用双臂抱住乌云盖雪,道:“年年,你还想听么?”   喵啊!你不磕巴了啊?   岁年惊讶地抬起头,却见纪沉关并没有张口,他声音是直接传到自己脑袋里的。再定睛一看,呆子指间不知何时捏了枚玲珑剔透的石头。   纪沉关贴了贴岁年的额头,道:识海传音石。   乌云盖雪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玩了一阵,但相较于小弟受人欺负这件事,猫主子还是更关心后者,催促纪沉关快快说来。   有了识海传音石,纪沉关讲话速度就快了许多,他与猫咪讲道:我那爹不是当上宗主了么,没多久就新娶了个皇室女子,生下来个男婴,叫纪恪。   纪恪天生身子骨不大行,虽说大宗门并非要父子相传,但谁不希望代代都是自己人,弟弟是下任宗主的苗子,可必定要好好护养。   边说,纪沉关边将脸往乌云盖雪的白肚子上埋。   喂喂!你说话归说话,别吸本大爷!   岁年发觉最近这呆瓜越来越无法无天,远没有以前的距离意识,一爪抵在越来越靠近的纪沉关的脸颊上,猫身往后仰。   纪沉关吸猫目标没达成,恹恹道:修真秘术里,依靠血脉至亲续命调养的法子不少,而天渺宗宗主怎会放血割肉散灵救子,不就剩下我这个大哥了呗。   你爹是个老混蛋。   岁年评价道:什么时候把他嘎了?   这话要是让外人听见,非得骂岁年妖性不死。   纪沉关却道:不急。   他讲一段便要缓几口气,乌云盖雪就干脆让他躺着了。每回取灵后纪沉关便要休息好几日,岁年寻思难怪他总是病。   可这样折腾也不是个事儿,乌云盖雪当天就给自己天南海北的朋友传信,让它们弄点灵草来吃吃,反正纪沉关天生修为吃不坏,试试总没错。   于是自此后,纪沉关每日都会在窗台上发现不同的花花草草,收罗一筐后就炒菜来吃,有时还炸菜饼子,美曰其名改善口味。   纪沉关精通药理,仅在一回吃出了小人跳舞,明明也没见过蘑菇。   总之,纪沉关慢慢恢复着,一手药碗一手菜饼,继续过着与猫同居的生活。   他深居简出,春日与岁年在院子里扑蝴蝶,用它掉的毛给山雀扎巢,酷暑里便与乌云盖雪檐下纳凉,躺在风廊竹席上吃西瓜。   雨季就捣腾些好玩的机关,雪季则大被一盖,临窗听珠玉拍叶声。   纪沉关少有出门,若要出门便会换上罗裙,戴上帷帽。   岁年不管他去哪里,只要带回吃的就行。   再论其他出门的机会,便是由乌云盖雪带领他的小弟四处胡作非为。   给猫出头给人出头,好不快活。   岁年躺在门槛上,又是一年冬,雪花自天边旋落,掉到乌云盖雪鼻子上,它的毛毛也已沾了不少晶莹的雪子,纪沉关站在凳子上贴着春联。   相熟的卖橘子的阿婆不认为这孩子古怪,经常来对门送吃食,她把自家做的糖糕放下,朝门口的猫努嘴道:“小纪,你这小猫养了两年了吧,胖了好多。”   胡说!岁年拍拍自己的肚皮,明明就是自己在长身体,它要变成一只成年的大猫了,很快就会是成熟的大妖!   大妖怎么可能没有强壮的体魄呢,不过肚子好像确实有点圆……   不对,要怪就怪纪呆子烧饭手艺太好。   纪沉关擦擦额头上的薄汗,下凳子将确实圆滚了的猫咪抱起,后厨锅上的鱼香散了出来,纪沉关贴贴它的鼻子,道:不胖,年年,新年快乐。   乌云盖雪哼哼,尾巴拍拍他的手背,算是回应。   而就在这一年的开春,纪沉关同父异母的弟弟纪恪死了。   这个消息传到云乡时,岁年与纪沉关正在院子里晒月亮,敲门声划破静夜,纪沉关披衣去开,是七八个黑袍修士,衣上刺了飘逸的远山纹。   为首者微微欠身,道:“请纪小公子随我们走一趟。”   岁年警惕地伏低身体,纪沉关则冷静道:“为、为何?”   “宗主有令。”对方抱拳道:“速速带小公子回宗。”   “我知、知道了。”纪沉关默默稍许后道:“待我、我收拾。”   “不必收拾,公子若有所需,宗门内将仔细操办。”黑袍人斩钉截铁:“请公子即刻出发。”   请人还这么蛮横!岁年刚准备跳上去呼这黑咕隆咚家伙的脸,纪沉关竟好脾气地不与对方争辩,只是弯腰从地上抱起了岁年,道:“走吧。”   “小公子,这猫已有妖性,天渺宗乃修真之地,还是莫要带了。”   修士话音刚落,便看到那猫妖在朝他哈气,一句“大胆”才要出口,却听纪沉关道:“父、父亲不曾、曾来吗?”   “小公子,宗主诸事操劳,如今你们到宗门团聚,定有机会享天伦之乐。”   纪沉关笑了笑,给岁年顺毛,并对修士道:“你、你要替父、父亲做主吗?”   “……不敢。”修士僵了脸,似是未想到这半天放不出个屁来的结巴还挺横,便只好道:“请小公子上灵舟。”   天渺宗派来的灵舟不大,舟内另有乾坤,天材地宝触目即见,珠玉灵器点缀各方,非简单奢靡二字可形容。   接人的修士将纪沉关安置在主卧后便退了出去,岁年到这金玉琳琅满目的地方,倒也不怕,东推一个瓶子西踢一个花盆。   纪沉关坐下问岁年:“你、你可怪、怪我不商量,把你带、带走?”   还好意思提这个!岁年一头撞上纪沉关,大声喵喵爆粗:你特喵的方才是不是犹豫了!你居然有不想带我走的念头吗?!   它恼火到口不择言:你改日若是死了,我都得去你棺材边瞅一眼,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记住了!   若此不详之语,纪沉关却没半点在意,他感受着膝盖上被猫咪压出的温度,这两年来岁年确实长圆、长大了许多,他轻笑道:“不、会不再有了。”   岁年不容易消气,还是纪沉关让门外候着的侍从去端了盘蒸鱼来,才勉强让乌云盖雪愿意和他讲话。   这个时辰要吃东西本就不合理,寻常灵舟上也不会配伙夫,谁知蒸鱼承上来的速度极快,吩咐下去没多久便送了来。   岁年道:这天渺宗还挺讨好你啊。   天渺宗的人没说明连夜接人的事由,但纪沉关如何猜不到,必定是纪恪死了才会这般作为。   不过他小弟比他预料的要多撑了大半年啊……纪沉关用传音石对岁年道:到了天渺宗,便不是咱家里了,别太听规矩,但也别犯他们,我们不会待很久。   岁年不同于同族猫咪,自小便是天南海北闯荡,对换环境没什么不适应,当天晚上在灵舟里睡得打呼噜。   而灵舟悄然穿过层层云海,朝霞自东方铺开一望无际的金。   修真灵气搅动云面,拖着长长翎羽的雀鸟迎接他们归来。   岁年跑到灵舟船舷上撒欢,伸爪子去抓那羽毛,纪沉关的目光向那气势恢宏的山门,收入眼眸的还有其后上百座浮空云岛。   天渺宗。   纪沉关微微眯眼。   ……以后我的宗门,叫什么好呢。   目光移转到绒毛都在发光的乌云盖雪身上。   他想着:叫云盖宗好了。   *   纪沉关直接被安排在了天渺宗主峰南阁。   区区南阁,比之他们先前住的宅子,也不知要奢侈多少。   血珊瑚、沉水香、老紫檀的画桌,应有尽有,但整体风格却极具捉摸不定的修真特色。几步一挂的云纱将这宽阔的空间分隔成无数块,像是始终走不出去的迷宫,实则极为压抑。   人成日在迷雾中行走,难免胆战心惊,疑神疑鬼。   但这样的布置反倒成了岁年的快活园,想必过不了多久,这些纱帐就要惨遭毒爪。   灵舟抵达后,有三长老来看望纪沉关,三人测过他的根骨,半句未多言,转身离去,被岁年在背后喵喵喵骂了许久。   南阁内仅安排了个伺候的女使,行事妥当,谨言慎行,不与纪沉关他们交流。   次日,再来了位长老,自称是宗主定给他的修习师傅。   这师傅极其可恶,处处挑着错处,常有提问,即使纪沉关答得上来,也会在中途打断。   岁年听不下去了,纪沉关的结巴放在凡俗药理里是难治,可要是修真界,莫说讲话不利索,缺了两条腿都能不算大碍,何必这样捏着短处刁难。   乌云盖雪气得炸毛,却还真是拿修士没有办法,以往的那些伎俩对付小偷小摸可以,修者们则完全不放在眼里。   岁年决定发愤图强。   以前纪沉关也给过它妖修的书,但苦修哪里比得上玩耍来的快活,如今被人这样欺负,岁年决定重新将修炼捡起来。   课上了七天,修习师傅临走时对纪沉关道:“小公子来天渺宗已七日,你我算是七日师徒,为师没有其他可以教你,也教不会你,唯有告诉你勤能补拙四个字。”   长老严厉道:“你以往不务本业,与自小修炼的宗门弟子无可比较,更应时时自省。”   纪沉关神色不变地听他教训,正如他这七日来的表现,长老厌烦道:“你去文载阁等候宗主吧。”   纪沉关敛眸道:“是。”   岁年一听纪沉关要走,倒也没打算跟去,它挥挥爪子说:我就先不去啦,等我把鱼干吃再找你。   纪沉关点头,给它多加了几条鱼干。   岁年方才哈了长老师傅半天,肚子实在空,留在南阁吃完几条鱼,又小睡了会儿,一个时辰后,才循着纪沉关的气息去寻他。   天渺宗里有御兽的修士,时常有灵禽猛兽出没,多一只猫咪也没人留意,故而岁年在宗内还算能自由活动。   它很快找到了文载阁,拨开屋顶琉璃瓦的一角往里望。   清晨的光将这老阁的尘埃也照亮,盘旋在瘦小的少年人身边,显得纪沉关格外伶仃孤独。   真是一个要时时关照的小弟啊。   岁年趴下,太阳慢慢向中天升去。   直到乌云盖雪打了无数个哈欠,终于听到了轻微的环佩声。   高大的人影出现在文载阁门口。   这天渺纪宗主比岁年预想的要年轻许多,是丰神俊朗的青年模样,虽说是血亲,脸上的五官也唯有鼻子以下和纪沉关有几分相似。   如此看来纪沉关像娘亲多些,岁年发散地想。   随后听见天渺宗主纪璒对他儿子道:“关儿,多年不见,你长大了。”   纪沉关规规矩矩给他问了礼,道了声见过宗主。   纪璒负手,父子间站开的距离能再横添一辆马车进去。   纪璒道:“为父给你找的师傅,乃是我宗颇具威望的长老,你的师傅亦将你的近况告知了为父,你未来作何打算?”   这段日子目睹纪沉关在那师傅手下挨训,岁年算是明白了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修士的风格。   不论纪沉关答或不答,答得如何,要受的斥责都不会少。   可怜纪呆子又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性子,这几日尽听骂了。   他们要告诉纪沉关的只要一桩道理。   在这里,你很差劲。   “但凭、凭父亲指教。”纪沉关道。   “肯学肯听,勤能补拙。”纪璒说教道:“你根基不扎实,更要肯学肯吃苦,我从前没管你,你便这般荒废度日。”   “如今为父不会放任你像野小子一样,你若做得好,听为父和师傅的话,再有天渺宗在后,来日亦可在大道修行上有所成就,你可明白?”   “是。”纪沉关应道。   “呵。”纪璒沉闷地自鼻腔中发出不悦,“在你这个年纪,小你几岁的纪恪已有不俗的修为,能独自诛猎妖兽,而你畏手畏脚,成日与幼妖为伍,为父对你实是失望。”   ——真想咬死他!   屋顶上的岁年刚亮爪子,突然身子腾空。   屋内纪璒手指轻动,文载阁上的瓦片掉下数片。   浮动的光尘中,一并落下来的乌云盖雪四肢触地,全身的毛立即炸开。   咣当。   一柄雪亮的匕首被纪璒扔了出来。   短首滑行许久,停在了纪沉关脚下。   “把你这妖杀了。”纪璒道:“那你便是天渺宗的少宗主。”   *   此言一出,岁年登时大骂。   ——老东西!   它伏压躯干,低吼连连。   身后纪沉关半点声响也无,乌云盖雪同时留意着前后的动向。   少了几片瓦的屋顶投下几束光来,岁年的毛发尖都在发亮,如同根根刺手的银针,落了细碎的灰尘,乌云盖雪将所有微小的声音尽皆收入耳中。   “咯哒”——纪沉关向前半步,鞋尖踢到了那柄匕首。   他喉头滚出个含糊不清的字眼,似乎想要说话,岁年应激般猛回过头,向他狠狠龇牙哈了口气。   纪沉关的脚步顿住,把那匕首踢开。   他抬手捂住脸,双膝一软当场跪倒在地。   岁年被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惊住。纪沉关气息短促,哽咽道:“父、父亲,小妖是我、我的救命恩人!”   他声泪俱下:“当年、儿快要冻死在野外,是这只小妖用、用体温护住儿子的心脉,儿子愚、愚笨,但还懂有恩必报,遇险救命之恩列、列十恩之二,若、若因此、利痛下杀手,不配为人!”   与纪沉关同居两年多,即使有识海传音石,这小子也是习惯慢慢吞吞地说话,这是岁年头一次听到他用这么快的语速讲这么长一串。   至于他说的劳什子救命恩情,岁年完全没印象,便是他胡编乱造的了。   文载阁中一时安静异常。   许久后,纪璒开口道:“那我问你,十恩之首为何?”   “父母养、养育之恩。”纪沉关深伏在地,尘埃与垂落的长发纠缠,交织成纵横的罗网。   他答道:“文以载道,不容欺心,儿子读书甚、甚少,句句、句发自肺腑。”   “父亲不弃,考校儿子知恩图报的为人、人品性,儿不敢、敢辜负父亲一片良苦用心,定、定当比肩恪弟,做父亲膝下一双孝——”   “好了。”纪璒打断他,“你能懂这个道理,比学多少功法都要强,你母亲虽无高修为,但也是阵学大家,你恪弟已去,你更应代他加倍努力。”   “啊——恪弟竟已——!”纪沉关惊呼,纪璒显然不想说这个,摆手后看了眼地上的小妖,眼底尽是轻蔑。   他不会非要逼儿子动手,只是想看看纪沉关是怎样的性情,会有怎样的抉择。线报里这孩子懦弱无比,若他干脆利落杀了猫妖,倒还要重新掂量他这次子是否可控。   如今看来,果真软弱天真。   纪璒显然是给个棒子来颗枣子,对纪沉关道:“既是救命之恩,你便好生待它,若来日它伤天害理,便是你的责任。为父还有宗门事务,改日再来看你。”   “恭送、送父亲。”   文载阁的门扉闭合,纪沉关仍伏拜在地。   岁年与他保持半臂的距离,不肯轻易靠近对方。   ……想必方才自己的怀疑定也是惹恼了对方。   岁年承认,假如刚刚纪沉关真的捡起匕首,它会与他动手,那便不再是小打小闹的挠爪子,而是见血的妖法。   当然,纪沉关若真的要用杀自己换取什么,乌云盖雪打心眼里也不会怨他,毕竟物竞天择,再好的情谊也不能考验,这是岁年多年来流浪的经验。   纪沉关起身,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却冷肃,投向门前。   半晌后,他才似松了口气,看向尤有忌惮的岁年。   识海里响起他的传音:好了,年年,不要怕,老东西真的已走了。   岁年默默稍许,判断了会儿他的神情,这才迈出前爪走向他身边,却不给纪沉关摸,而是贴在他衣边,把自己扭成一道灵活的毛绒黑条。   它绕到纪沉关身后,尾巴扇打它的尾椎,问道:你都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纪沉关反手去勾它的尾尖——怪你哈我?   他在岁年的识海里轻笑了声:那我也太不是合格小弟了,把老大带入险境,还怪你想保命,我虽自私自利,但这也太过头了。   岁年从侧后方跳到他盘坐成的腿窝里,抬头与他对视。   少年人眼底明朗,坦然相视。   乌云盖雪道:你早料到有今日?   或许吧。纪沉关颔首:所以你不怪我,那才是猫咪大人的大度。   喵嗯嗯……你说的挺有道理,岁年认同地点头。   纪沉关从它的背一路顺抚下去,道:但是年年,我如今尚难以独自与天渺宗抗衡,我来这里,是要找到娘亲当年留下的小半卷图纸,也要借这个宗门的力量。   来日世人若说我忘恩负义——   谁敢!岁年前爪用力拍向纪沉关的膝盖,像是拍案而起。乌云盖雪怒道:是他生而不养,老东西还害了你娘,你大胆去干,待我成了大妖,把那些嘴碎的都打趴!   纪沉关见它挥舞自己的小肉垫说什么要打趴一片人,忍不住要去捏它的爪子,却被那爪子轻轻刮了一道。纪沉关想起书上说这个种族多薄情寡义,远无忠实可言,却不知是想要的太多。   他心知自己以后要算很多账,要排许多棋。   可他不想让猫咪入这黑白方寸局中,岁年能陪伴自己已是足够。   或许彼此之间不需要交换信任,他不会对他的小猫失望,只是希望它快活,即使前方风起云涌,后方乌云盖雪也在过安稳的生活。   于是纪沉关对岁年说:以后种种我也不能事事预料,年年一切要以保全自己为先,记得这点就行了。   你这是不相信我的实力!岁年作势要咬,纪沉关把岁年抱起来的同时,突然毫无预兆地低头亲了亲它的鼻子。   猫咪的眼睛变得滴溜圆,耳朵颤了颤   ——喵啊啊!你亲我干嘛!!   纪沉关的胸腔里传来震动,心情大好。   可当他走到门边,伸手去推那雕花木门时,却是变了脸色。   紧闭的门上被下了术,灵息强大,难以突破。   他们这是被关在了文载阁中。   老东西这是要干什么?岁年望向同样闭死的窗,仰脖子问纪沉关。   纪沉关的脸色变得愈发白,似乎有极为可怖的回忆在攥住了他,以至于他抱住岁年的手臂都变得更加收紧。   他苦笑一声,道:我那点意思老东西如何听不出来,他到底还是要罚儿子耍滑,犯了他当爹的威严,是要我重温旧梦呢。   岁年没听明白,纪沉关却去捡了那被他踢到门槛下的匕首,左右看了看。   这文载阁中清清静静,铺的地砖白得透亮,墙刷的像是个冰洞,除了老木桌、挂画清供、几柜书外并无他物。   岁年看不出这地方平日有何用处,毕竟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纪沉关解答了他的费解,道:这几间屋子都设在学堂边上,不听管教或犯了错的学生都会罚到这里抄书自省,统共有十来间,但主要用的也就是这头几间。   边说,纪沉关边找了个墙角坐下。   岁年发现他话变多了,托住他的手指却在慢慢变冷。   乌云盖雪挪了挪,让毛更好盖满纪沉关的手掌,他问道:你是不是累了啊,但坐这干嘛,像个大耗子。   当年也是这样的布置,但没这里这间大……纪沉关答非所问,又指向四足老木桌道:我小时候可是躲在那儿,四面八方都可能被吓,叫人也叫不到,后来发现还不如墙角来得安心。   金黄色的黄昏慢慢从窗间沉落,没有蜡烛的文载阁向更深的黑暗跌去。   岁年最不怕黑,它喜欢黑暗,便用头拱拱浑身发冷的纪沉关,道:怕什么,本大爷在这——喵了个草!   猫叫尖利,乌云盖雪险些弹射起飞。   喵啊喵啊!你快看!   那房梁上挂的是什么东西?!   岁年猛拍纪沉关的肚子,但纪沉关却没有抬头,而是用双臂将岁年拢住,他对他传音道:别看,不看不动,就不会找过来,这是术灵。   术灵的形状会依照它们生前的灵体而扭曲变化,纪沉关的余光扫到自房梁上倒吊下来的术灵的影形,像是柳木灵的原身。   草木灵或许会温顺一点吧……可高大的术灵径直向他们走来,而非幼年时的徘徊逡巡。纪沉关暗自道:是我天真了,怎么可能温顺,这可是纪璒的手段。   岁年。纪沉关传音:这东西会针对你。   乌云盖雪稍点便透,纪璒刚认回他二儿子,怎舍得真的痛下杀手,倒是自己极有可能会成为老东西立威的冤死鬼。它连教训纪沉关的说辞都给老东西想好了:不够强,自然什么也保不住。   有此共识,岁年便决定不再与纪沉关待一起。   他都怕得冷汗涔涔了,就让他在墙角先待便罢!   下定决心后,岁年便要蹬腿往外跳,谁知纪沉关反倒把他往怀里埋,道:“不行,你耗、耗耗不过它。”   岁年的修为如何比得过术灵,即使猫咪是夜行动物,体力却终归有限。而术灵的活动力来自于施术者的修为,纪璒是何等厉害,为今之计便是自己先给年年打掩护。   可当纪沉关站起与那巨大的黑影对峙,他方切实体会到自己没用的胆怯和恐惧……当年也是这样的一间白砖如镜的房,五岁的他被纪恪几人关在里面。   纪恪将其母亲的术灵放了进来,那是死在群狼口下生灵怨气所化的术灵。   ——救命!救救我!有没有人?!   幼年的他曾用尽全力拍门,并不知门外的噤声符早已隔绝了他喊叫被察觉的可能。   神思回归,纪沉关跑开几步,避过柳灵抽打过来的藤鞭。   那鞭子破空时的锐响中,却传来稚嫩的呼救。   那声音在大哭大叫,当纪沉关跃上木桌借力时,桌下仿佛正躲着胆战心惊用双手捂住口鼻,不敢惊动正绕桌而觅的术灵的幼时自己。   从开始学说话起,纪沉关便比其他同龄孩子进度要快,他有很强的交谈欲望,却并不被允许在宗内四处走动谈天,出现在身边的人又实在少之又少。   可那有什么关系,他连听不懂人言的灵兽也能聊上半天。   奈何后来灵兽们也不再过来。那时的纪沉关还不知晓,离开了母亲的他,即使安分守己,在天渺宗里也是无比的招人厌烦,仿佛他承接了那女子卑微的出身和惊人的阵术才华,是根格格不入的钉,刺在太多人眼中。   他在被术灵扑倒时,仍在拼命挣扎,仍在尝试与之交流。   穷尽彼时所学的全部词眼,祈求它们放过自己。   直到术灵开始啃食他的双腿,他也就只能叫出“娘亲”这两个字了。   而当他从那间白砖小室出来,便很难再完整连贯地说出一个句子。   旧梦重温,柳木术灵的速度越来越快,纪沉关浑身上下被藤条上的刺划出数十道口子,半幅袖子都被割掉,露出的手臂因握刀的缘故青筋暴跳,抖得厉害。   他另一只胳膊箍住挣扎不休的乌云盖雪,识海传音石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但纪沉关仍能听见乌云盖雪在大声叫骂:你个呆瓜让我出去和这鬼东西决一死战!!   “嘶。”纪沉关低低地抽气,身上各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楚。   他的猫咪连被自己的尾巴抽了脸都要嗷呜嗷呜好久,如今倒是忘了疼。   还要去决一死战,真是个忘性大的主儿。   岁年激动之下的体温更高,纪沉关感受到了手臂下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亦如曾经那片凄清的芦苇荡中,巴掌大的黑背白腹的小猫蜷在他胸口,微不足道的一小只,却是他唯一能感知的热意。   乌云盖雪怕是早就把当年那个濒死的小孩子忘到了九霄云外,而岁年曾问纪沉关,云乡城中有那么多的猫咪,为何就选中了它,是不是因为自己格外威武雄壮?   不是他选中了猫咪。   那年白絮满天,他听到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拉他出了无边的暗河。   恍然中,他以为自己胸口心脉上伏了一团会讲话的光。   ——什么东西,哎呀喵!是个人。   ——舔舔,你还活着不?   你别死了啊!笨蛋!这里怎么可以睡觉。   冷死喵啦,爷要去找火炉了,你好自为之吧!   ……爷在干什么,大冷天想不开要等你醒。   ——哼!这样吧,数多少下你就要给本大爷抓多少鱼吃!   八百三十一、八百三十二、八百三十三……   哪里是他选中了这只乌云盖雪。   分明是冥冥之中,他的猫咪选中了他啊。   纪沉关抹掉眼皮上的血珠,慢慢举起匕首,有风自周身旋起。   他面向他的心魔,在终于不是空寂到犹如死域般的白砖房中,刮起了一场暴风骤雨。   *   身穿天渺宗服的苏弥打开文载阁的门时,天已大亮。   她停在门槛后,安静地惊讶。   因天光的照入与阁外绿竹投来的倒影,文载阁的白砖地面如泛水波,残断的柳藤便是水上交错的藻荇。   苏修士嗅到空气里充沛的水汽,一并还有妖丹发动的气息。   她涉水走到纪沉关面前,对倚墙而坐的少年伸手,道:“师尊让我接你出来,我叫苏弥,是你师姐。”   纪沉关未应,率先却是他胸口衣料下的鼓包动了动,探出对尖尖小小的耳朵来,再来便是一对碧玺般的眼珠。   乌云盖雪恶狠狠地盯着来人,却显然也是强打精神在装凶。   纪沉关艰难抬头,道:“纪宗主的得意弟子,剑医苏弥,久仰大名了。”   “不敢当,你自己起得来吗?”苏弥笑笑收回了手,等纪沉关自己扶墙爬起来,借机上下打量起这宗主的次子。   她并非头一次见他,纪沉关来天渺宗的半个月里,居所内的女使都是苏弥乔装改扮,她听从宗主师尊的安排,定期汇报二公子的言行。   苏弥抱臂含笑,这位二公子眼下真是狼狈得厉害,一身云服被柳术灵抽的稀烂,无处不留血印,发冠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披头散发,形容简直就像个乞丐一样。   倒是那小妖没见怎么受伤,仅像是动用了妖丹才导致气虚。   苏弥不由心中暗道:我这半月乔装下来,记录最多的便是他与小妖的日常,原还以为他是将那小妖推出来当挡箭牌,谁知竟是个真喜欢。   纪沉关恭恭敬敬对她唤了声“师姐”,这乖巧听话的模样,还真容易当他是个单纯没心机的角儿。   苏弥热情地过去扶他,转念再想:若不是早知那自称“月微君”的女孩子是男子改扮,又是个与我图谋大计的人,还真要被他这无辜无害的样子给骗了过去。   ……那个纪恪不就是那样不明不白死的么。   哎呀,苏弥想,纪沉关真是个坏孩子,纪恪真是个倒霉鬼。   “我可以自己走,师姐,我们先出去吧。”   纪沉关婉拒了师姐的搀扶,趔趔趄趄走到门边。   岁年扒出他的衣襟顶出个毛毛的后脑袋,一边嫌弃地用爪子拍纪沉关,一边给他舐还在出血的伤口。   喵呜喵呜。岁年蹭蹭纪沉关,因动用了妖丹,身上很不舒服。   纪沉关气息短促,低声问它:“咳……年年你还好么?”   岁年:当然,咳,当然好!本大爷是谁啊,那东西本大爷还不放在眼里!   老东西纪璒是真想要猫咪的命,对他自己的儿子居然也不客气,岁年起初有纪沉关抱它,省了不少力气,风雨诀也绞灭了一只术灵。但柳灵无死无生,术主不罢手便不会止休,两人而后分开出击,各保自身。   直到纪沉关体力不支被地藤扫倒,岁年激动之下,祭出了妖丹。   若要问它当时是如何想的,岁年只会回答是必然的选择。   毕竟纪沉关要是倒了,它也讨不到好。   可若回到方才,还真没考虑这么多。   岁年支棱它毛绒绒的脑袋:你难道不服我的实力吗!   “服,年年好厉害。”纪沉关笑道,“我的年年是最厉害的。”   那是当然——等下!   岁年瞪圆了眼,它方才听到了什么?   你你你你!不磕巴了啊喵!!   岁年喵喵大叫:真的假的啊!再来一句!   “是真的。”纪沉关垂散的鬓发伴着他颔首的动作,摩挲在岁年背上,乌云盖雪顾不上痒得刺挠,惊喜道:怎怎、怎么好的啊!   “怎么我才好,你倒是结巴上了。”纪沉关低下头又贴了贴岁年冰凉冰凉的毛面,道:“心病总要心药医,说好就好了,我也不知具体是怎么回事。”   “你们关系可真好。”苏弥见纪沉关磨磨蹭蹭,似乎还在回头张望,问道:“你在看什么?”   纪沉关怀抱猫咪,回头望向文载阁的长匾。   那令他口不能顺的惊夜,像是永远留在了过去。   风起八面,他想起就在不久前,白砖房的凌晨,黑夜沉甸甸自四方压来,柳木灵被风雨与妖气压制在地,他自干枯的柳叶中,挖出一只昏迷过去的乌云盖雪。   黑白二色的妖丹在他手中发亮,岁年这只冲动的猫咪,放出妖丹却掷向他的方向,又不知如何收回,反将自己陷入不利,当即被妖气与术灵的对冲震晕。   故而,它也没能看到纪沉关在妖丹的光华下,那惊慌失措的神情。   分明是未交付信任,却又敢孤注一掷。   在回响的猫鸣声中,纪沉关的手碰到被削去了大半的木桌。他眼前恍惚,仿佛那个五岁的孩子从桌下跌跌撞撞地冲出来,跑向他的猫咪。   纪沉关双手托起乌云盖雪,唇瓣颤动,默念起记忆中的妖法口诀。   以人发动妖术,往往要借诀,这口诀写在书上记载了十页不止,他念得磕磕绊绊。   柳木术灵蠢蠢欲动,终于要复苏过来,纪沉关便面朝墙壁,将乌云盖雪拢在怀中。那夜的噩梦因怀里的呼吸与温度变得不再可怖,他当下所最惧怕的,是失去怀中的生灵,他可视为唯一的存在。   鞭声重击风屏,击碎了便抽向内里,将那木桌打的粉碎,飞溅的木屑扎入纪沉关的手臂大腿,他却浑然不觉。   终于,他念完了这长诀最后一个词眼。   术法发动,妖丹归位。   “还不走吗?”苏弥催促道。   纪沉关转回头,将开始打呼噜的乌云盖雪用袖子再盖了层,回答道:“久等,出此门中,当与前尘作别。”   苏弥也发现他口吃的毛病好了,再听这话便只是笑笑,她对纪沉关道:“师父最是看重人的心性,也最恨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人,你既是说乌云盖雪有救命恩情,那这话分量不轻,当要看行动如何。”   她调侃道:“我会详禀师父,就说纪二公子是重情重义的老实孩子。”   “多谢师姐。”纪沉关道。   “不敢当,毕竟我是师父的大弟子,有责任引导师弟师妹们,这才是宗主师门下该有的气候啊。”   纪沉关静静听她客套,等走了一段距离,苏弥状似随意聊天:“你这个孩子,我初见便心有亲近,好似曾在哪里见过。”   说话间,她的指甲敲了下腰间的剑柄,这是个暗号,苏修士挑眉道:“既然是这样一个可塑之才,那可不要让师姐失望才好。”   “自然不会负师姐所望。”纪沉关失血过多,白得怕人的脸上亦浮出层笑来。他久不开口说流利话,如今还要适应一阵才能咬对平仄,倒给苏弥一种是在与刚从暗河爬出来的冤魂对话的错觉。   于是她笑意愈深,道:“这样就好,出了这里你该认得路了,我们改日再见。”   *   艳阳天里,长翎灵鸟栖息枝头,不时伸颈发出悦耳的啼鸣。   乌云盖雪就是在这鸟叫声里醒来。   身边有淡淡草药气味,它打了个喷嚏,纪沉关的声音便从上方传来道:“年年,太阳晒屁股了。”   话罢“啪”一掌拍在它臀上。   岁年扭头就是一爪子,纪沉关手背上俨然多出三道细细的血痕。纪沉关捂住手,道:“年年好狠的心,我都伤成这样了,还下这样重的手。”   喵嗷!岁年伸了下腰,回头白了纪沉关一眼。   这个人不结巴了,居然是个这样的话痨!   它喵喵咧咧地在软褥子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从醒来时岁年就知已回到了住处,纪沉关的伤也上好了药膏,眼下绝对是安全,岁年便对纪沉关揣爪道:你不要误会了喵,本大爷的妖丹能震慑四方,不轻易拿出来,当时那柳怪不也被压得动弹不得,怎么样,本大爷很强吧!   “年年非常强。”纪沉关是侧躺在床榻上,单手撑着头,浑身都是皂角和药息,想必是好生清洗过身上的血迹。   他簇新的里衣上岁年自己的气味标记有些淡了,乌云盖雪便蛮横地扑上去好一顿狂蹭。   纪沉关由它翻滚,突然在他肚皮朝上时一把按住,委屈道:“我幼时便是在惩戒阁里患上口疾,昨夜旧梦重临,好不怕人,多亏有年年大人在,但眼下我余惧未消,不知可否再求助年年呢?”   当然可以!岁年被他这话说的通体舒泰,爽快答应下来,纪沉关再道:“俗话说惊惧要有宽心之处来安抚,假如年年能让我吸一口肚子,那我定是——啊!好了好了别伸爪,我便是这样随口一说。”   岁年寻思纪沉关想得美呢,等他不敢造次了再收回爪子。   它的肚皮怎么可以被随便吸,没大没小!   恰好,早春清风自室外吹来。   乌云盖雪鼻子一动,猛地警觉弹起,怒瞪纪沉关质问道:“你是不是有别的猫了?!”   “怎么可能!”纪沉关当即否认,在乌云盖雪怒火冲天的目光中反应过来,道:“是宗主的大徒弟苏弥来过,她有一半的妖族血统,不过不是猫而是云豹,她是我们日后的合作对象。”   可岁年压根没关注到合作对象这个词眼,而是恼火于其他妖跑到了自己的地盘上。   “你居然让豹子到我们这来了!”乌云盖雪张口大怒道:“实在太过分——”   骤然,他意识到自己口吐人言了。   在纪沉关同样讶异的目光中,岁年张张口,吐出清晰的几个字:“啊嘞喵?”   “这是为何……”纪沉关却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不管不顾伸手去揉岁年内丹的位置,“我看书上说妖族内丹不可轻易动它,是否是这次取出内丹,你染上了其他生灵气息的缘故?”   这个情况可大可小,纪沉关严肃问岁年道:“你可有不适?”   见岁年还懵懵懂懂,急切道:“不开玩笑的,快告诉我。”   乌云盖雪昏迷后睡了三天,苏弥来看过,只道是妖力耗尽所致。   岁年闭目感知了下,道:“有。”   纪沉关紧张道:“哪里?”   岁年默默,半晌在纪沉关恨不得立即给他叫大夫的目光中,郑重道:“肚子饿了。”   咕噜咕噜。   乌云盖雪肚子瘪瘪,极其配合着证明它所言非虚。   纪沉关显然还不放心,“不行,我先给你探探脉。”   乌云盖雪的白爪一把按住他,哼哼道:“干嘛慌慌张张的啊,有没有种可能,春天到了,我也正式成年变成大猫了!”   它骄傲挺胸道:“像本大爷这种天赋,成年不就是代表要修炼成人形了吗?先开口说人话算什么?大惊小怪。” 第十七章   自从乌云盖雪提到它将要化人,纪沉关便仿佛陷入了某种魔障中。   岁年实在不知他为何会这般提心吊胆,觉得很没有必要,还同他发了顿脾气,怪他认不清猫老大的实力。   可纪沉关最常问的还是:“年年,你感觉如何啊?”   “有无灵台混沌、妖力紊乱的迹象?”   “有没觉得突然要长出手脚来?”   “想不想吃米饭面条?”   苏弥端着给猫咪加餐的鱼,听罢忍不住想翻个白眼。   俗话说万物有灵,生死有定,她委实不能理解,这不过就是猫妖化形,纪沉关怎么比自家媳妇儿快生孩子还要忧心。   连近来教习他功法的师傅也啧道:“你这小儿,关心则乱。”   出文载阁后,天渺宗主纪璒便再没来与次子交谈,同样也没批许他去书院,仍是让先前那位长老师傅来管教他。   纪沉关表现出以往并未修习过的样子,测出天生功体为水与风,并在阵术的学习上展现出了极高的天赋。   纪璒虽不表态,却还是隔三差五差人送来古籍和灵石。   读书期间,纪沉关还炼出了把本命剑。   作为修士,本命灵器越早炼出越好,能有更长的来磨合与淬炼。但当今修真界早不如早年的灵气沛然,本命武器的打造更为困难,要吃的苦头也不少,年纪太小便难以支持下来。   听苏弥说,纪沉关那短命的弟弟当年炼本命法器,可是折腾了太多人,又是护法又是灵草仙丹,教人头痛。   然而纪恪本人还是险些去了大半条命,对他本就虚弱的身子骨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没人逼迫得了天渺宗未来的少宗主,他必须在那个年纪炼出本命器,无非就是他爹地指令。   这揠苗助长、急于求成的路数,换到纪沉关这里也还是一样。   骨血入炉,炽火煅烧,天渺宗作为当世第一大宗,可谓汇聚了全修真界最好的资源,所得的锻造火源也是传说中的九天神火。   但乌云盖雪对劳什子神火仙火没个兴趣,它就是觉得这火焰确实比寻常的火要热一些,若是冬天里用来取暖,必定会极为舒服。   可惜时值炎炎夏日,就格外讨厌。   猫咪怀里的冰块融化了七八次,纪沉关坐在炉前绘制法阵,经过岁年时会想摸摸它,均被乌云盖雪躲开,岁年叫嚷着:“热死了,离本大爷远点。”   “要不年年还是到外面等?”纪沉关给他用灵力扇风,乌云盖雪呼噜噜地吹了一阵,道:“才不要,你要是热晕在这里头可咋办?让天渺宗那些人看着,保不准怎么搞手脚。”   岁年没见过修士炼本命器,但听苏弥讲,即便是灵气大盛的时期,炼这东西的方法也大同小异。   不以自身骨血魂魄为原料,如何能炼造出心灵相通的法器。   听说哪怕是九天的神仙也是要用这个方法,只是不会有凡间修士这般看起来残忍。   乌云盖雪早就将纪沉关这个呆子视为地盘里的自己人,能盯着便盯着,不准他出差池。   猫咪热得昏昏欲睡,朦胧中梦到纪沉关变成了只通体雪白的猫。   浑身是霜雪一样的颜色,银白的眼睛,还是长毛的那种,非要往它这里扑,用厚厚的毛毛裹着自己,舔来又舔去。   叫他松开也不松,还咬它的脖子,扑得岁年四脚朝天,又只能喵喵连连。   无边的闷热里岁年蹬腿睁开眼,纪沉关还好端端坐在阵法中。   这炼器山洞内有淡淡的腥气,想必最为血呼啦呼的一幕已经过去,纪沉关趁着它睡着已经把材料投了下去。   乌云盖雪跳下高台,踱步到他面前,果真纪沉关也满头大汗,不知是热得还是难受的,岁年喵喵叫他了几声也没应,仍闭着眼打坐。   ……不知不觉间,这孩子似乎比之前要长大了点。乌云盖雪歪头歪脑地看着他。   以前那么小的个头,如今才像是有了要抽苗的架势,因为自己蹦到他怀里的发力要更大些了。   这家伙满肚子的打算,岁年觉得发愁太多会掉毛,类比人族便是要掉头发。乌云盖雪绕到纪沉关身后,仔细打量起他的后脑勺……嗯,还算茂密,没有要秃的迹象。   那只豹子苏弥说纪沉关有三百六十个心眼子,可这家伙分明是个懒蛋。   一阵子不给他抱便要躺倒在地,直说什么起不来啦好困啦修炼太辛苦啦之类,要靠猫猫才能有干劲。   纪沉关的师傅不再同半个月前那样处处贬低他,徒弟听话温顺,当师傅的也无需操心,故而相安无事。   不时还会有个笑脸,对纪沉关的教导上心了起来,但还未上心到发现他阵术图下画的猫咪。   有时这师傅还会玩笑一句,说猫妖的爪子便是纪沉关功课的章,然后大笔一挥,将他交上来的文卷批了个“佳”。   但只有岁年知道纪沉关挑灯赶工时的狼狈,他一口浓茶一支笔,乌云盖雪蹲在他桌前,用尾巴监工,纪沉关停一下就抽一下他的手背。   但似乎自己才是严重影响他的存在,纪沉关要克服摸猫的欲望集中注意力,还需要一点时间的锻炼。   他是那么有天资,可也会呜呼呜呼地埋脸在自己肚皮里,大呼“写不完了真的写不完了”。   那时乌云盖雪就冷冷一喵,把他茶杯给踹翻。   难得的清闲日子,还有天渺修士来拜访,纪沉关招待着,私下里对着猫咪轻轻埋怨:好烦啊,这都是谁谁谁,能不能不要叫我出去,我那些户外结交的活动好头痛啊。   偶尔,纪沉关也必须要出门,他随师兄们去过一次灵宝阁的拍卖,买回了一堆在岁年看来杂七杂八的玩意儿。   但经过纪呆子的改造,却都神奇地变成了猫咪居家好物。   “咳——!”   炉前的纪沉关咳出口血,岁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原地窜起,又几步跑到阵法边缘,见纪沉关汗如雨下,脸白得像纸。   “纪呆子你行不行啊!”岁年大声喊,却见纪沉关像是陷入了什么心魔迷境中。   他眉头紧锁,神色不安,岁年记得苏弥讲起,这是什么修士炼器必经的考验,如过冥河栈道,通常要有师长或亲友在旁以言语引路。   猫咪自觉此刻自己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却不知要喊什么话给他指点。   毕竟关于纪沉关的仇恨不能轻易说,恐被人听了去,平日里的话又太稀松寻常,怕是没作用。   于是乌云盖雪灵机一动。   “啊!我要长出胳膊了!”它假装喵喵大叫,“喵呜,这是不是人的爪子啊好特别,等下,本大爷是不是要问你要衣裳……”   “好热好热,纪沉关你快来瞧瞧这是个啥东西。”   “喵耶往这看看,人也会有这个吗?”   “纪呆子你看起来还挺凉快的,本大爷来和你贴贴?”   纪沉关猛地睁眼。   眼前乌云盖雪还是黑白两色,正敞着肚皮翻滚舔毛。   “你醒啦!快看快看,那炉子里出了什么!”乌云盖雪见阵光熄灭,就朝纪沉关那边跑去。   方才猫咪说纪沉关看起来凉快,绝非虚言,因伴随炉中声响,有凉风雪气冲散了闷热,纪沉关成了这寒意的中心。   岁年往纪沉关怀里一扑,果真是凉爽。   “年年。”纪沉关尚是虚弱,却被岁年蹭得痒,乌云盖雪滚了一圈,发现炉子还要一会儿才能开,便好奇问他:“你方才瞧见了啥妖魔鬼怪?”   “一片漆黑。”纪沉关道:“在往下掉落。”   “这有什么可怕的,然后呢?”   “然后有一团毛乎乎的光,掉到了怀里。”   “那必然是本大爷啦!”   纪沉关抱着它,用力点头。   而没过多久,纪沉关的本命法器便出来了。那是一把剑,剑柄剑身均是银白冰冷,如霜雪覆盖,注入灵力时,又会有月色般流转的柔光,纪沉关为其起名“照霜”。   当天,照霜剑便成了岁年玩跷跷板的好物之一。   本命武器炼出后,纪沉关仍日日悬心岁年的化人,他在书中读到过妖族修炼本就艰难,化人形常在五百岁上。   可他的乌云盖雪才百岁不到,纵有天赋加持,根基不牢,化形更易出问题。   最好的情况是化出的人形缺鼻子少眼,日后能靠化颜术补救,纪沉关也不看重皮囊,而若是缺胳膊少腿,导致本体残疾,他也能照顾它一辈子。   可要是化形失败,便会直接摧毁灵识、危及性命。   头几个月里,纪沉关见岁年稍有风吹草动便手心冒汗,保命的贵丹灵草在他的乾坤锦囊里越堆越多,已经装不下了。   苏弥觉得纪沉关太过忐忑,还有比半妖血脉的她更了解化形的么,何必这般胆战心惊。   因此她开始重新判断,这位合作伙伴是否是个优柔寡、患得患失的性子。   毕竟,他们的合作不日将更进一步,要是队友不行,也能有个跑路的预备。   好在时日渐长,他们配合下来非常顺利,苏弥尚是放了心。   原来这小子仅是对黑白毛团子有点过度忧思,其他事上倒是可靠。   况且这小妖也不笨。   春去秋来,苏弥放下鱼,靠在庭中桃花树下,望向不远处在叶子堆里玩闹的乌云盖雪。   她心想:这猫咪怕是早觉察出纪沉关和自己有所谋划,却怎么半句不问?   真不知是无所谓这纷纷扰扰,只图快活,还是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苏弥反手掐断身后桃花木探出的半缕灵识,皱眉道:“我宗真是风水宝地,什么都能成精,明日我便砍了这树,你这里的耳目够多了,不缺它这一个。”   纪沉关正在院中钻研阵法图,眼也没抬,道:“既不缺这个便留着它吧,这桃花木春日开的花虽稀稀拉拉,但也是这院子里少有的亮色。”   乌云盖雪玩累了,敞开肚皮就睡,纪沉关放下笔将岁年抱在怀中,苏弥吁了声道:“真是同猫不同命,它还有好几年的清净日子,我倒是劳碌不休,哎呀,我真是胸怀大志。”   “岂止几年。”纪沉关纠正苏弥的措辞,“年年是要长长久久自由自在的。”   “好啦好啦,我又不是乌鸦妖,你这么计较干什么?”苏弥的半只兽瞳滑过碧光,“那就再接再厉,盼你我功成,它得长久享乐。”   *   八年后,当苏弥半身浴血踏入这方庭院,乌云盖雪仍在桃花叶里嬉戏。   她收剑入鞘,大声道:“你这猫就是个骗子!八年前它说要化形,八年了,除了变胖变长,它哪有化形的征兆!”   在响彻天渺宗的丧钟声里,苏弥兴奋难掩,对纪沉关道:“宗主羽化,有你那份大阵的图纸做饵,那几个长老斗得死的死伤的伤,你师傅想着与其自己上位,不如扶一个傀儡。”   她精神抖擞道:“我已公布了是宗主私生女的消息,如今只要结果了你,在下便是天渺宗的新宗主。”   乌云盖雪听罢原地起跳,变成只比云豹还要大上十倍的猫,幽冷的瞳盯死眼前的女人。   苏弥哈哈大笑,纪沉关走上前与他巨大的猫咪贴在一处,道:“那我可是要为了保命,向新宗主投诚。”   苏弥伸手道:“把诚意拿来!”   纪沉关便自袖中取出卷轴,苏弥一把抢来,扬眉道:“你就不怕我真的一剑了结了你,让天上的旧阵这般运转下去,自此后坐拥天渺宗?”   “这天星阵运转不了多久了。”纪沉关蹭蹭毛乎乎的岁年,忍住狂吸一口的冲动,淡淡道:“你若真的不计前嫌要继承纪璒的衣钵,我也拦不住你,他之前将你身上的咒印术诀交给我。为了天下苍生再无献祭,我也只好发动,请你死一死了。”   “呸!”苏弥啐了口道:“晦气话。”   岁年听得云里雾里,巨大的肉垫拍在纪沉关的头顶,“你们说什么呢?”   纪沉关配合地矮下半截,倒向岁年的毛绒中,委屈道:“当初年年不想听这其中经过,怪不得我啊。”   苏弥走到桃花木下,折了枝花簪入发髻,她又拍了张封灵符到桃花树的主干上,回首说:“你总是这样谋来算去,我还真想看看,若有一日你再无后手和后路,会是个怎样的反应。”   “人如何能穷尽后路。”纪沉关道:“若真有那日,也唯有坦然面对罢了。”   *   天渺宗的变故以最快的速度在修真界传开,新上任的宗主认祖归宗,名唤纪弥。   新宗主手执新的天星大阵图,在长老鼎力相助下呼令全宗,并广散消息,已研制出新的阵法,此后世间再无灵祭。   一时间诸灵轰动。   全修真界的阵修集结天渺宗,闭关秘论了十个月,尝试了十余次的小阵运行,最终拍定了新阵可行。   在次年榴月的最末一日,天渺宗将主持新旧阵法的交替,从此以后将再无祭阵之说。   这些消息,都是那株被放灵出来的桃花妖告诉岁年的。   那木妖是个不耐寂寞的性子,出门能给自己找各种乐子,今天定了个名字,明天听了则八卦,快要变成百晓生。   倚妆把外面传疯了的消息转告岁年,岁年恹恹地听。它这几天身体都不大爽快,纪沉关也好几日不回来,实在烦人。   “纪哥是答应了年年,月末可以去观礼了吧!”倚妆托下巴苦恼道:“为何我求他也让我去,他就没答应,明明我也很想看看升阵的盛景。”   “你去啥啊。”岁年用爪子挠他,“那种级别的阵法,还是要靠灵石和机关运转起来,里头门道可多了,有个万一会噬人咋办?”   岁年认真磨爪子,再道:“我告诉你,十个好奇阵法的五个能自己填了阵,你这小树枝小桃花的,还是离的远远的好。”   “年年你说的什么话,呸呸呸!”倚妆抬手就要拍乌云盖雪几下,“快把这不吉利的话吐出去,纪哥可是这阵法的主阵人,难道他也回不来吗,年年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是说这也是种可能。”岁年焦躁地按了按肚子道:“有的话你说破了就不会成真,这不就是最坏的结果吗,我说出来了就不灵验了。”   “你就是担心他啦还不承认。”倚妆半趴在桌上窃笑,笑罢将脸埋在双臂间。   岁年眯眼回想起它看过的纪沉关的图纸,这个阵升不升得起来,将决定他与苏弥的计划成或不成,他们在天渺宗里的血仇报不报得了。   按理不论如何,都是要升起来的,纪沉关这个人性子闷,却一肚子盘算,如何不会谋个后路。   在那张图上,假若连万万颗上品的灵石都不能运作起大阵,那么还是要用生灵来填。   岁年在纪沉关的引导下读明白那张图纸时,它曾问过他,如果真的发动不了,他是否会选择这个方案。   纪沉关的回答是不会。   他说,即使宗门中还有他恨之入骨的长老修士,尚也有洒扫使者、无知弟子和飞禽走兽。   “我不救这苍生天下,亦不会比较其轻重。假如真这样做了,便是证明仇者的命比其他人的性命要重,若是这样,我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那你不会因为报仇什么的把自己搭进去吧?”岁年难得严肃地问话。   纪沉关手上的笔划过纸面,沙沙在响,岁年叹道:“你要是没了,本大爷来年的鱼可如何来哦。”   纪沉关便笑了,放下狼毫走过去贴贴岁年的肚皮,这次乌云盖雪没有阻拦。   半晌后,纪沉关道:“不会的,我可是包了你一辈子的鱼。”   所以岁年也就能安心留在宗内,他心知纪沉关这次是要打次大猎,面上不显,心里到底悬念。   可直到榴月末那日,岁年竟没能爬得起来,便让倚妆去告诉纪沉关它懒得动弹。   半梦半醒中,岁年听见阵法发动的轰鸣,灵波扫荡天渺宗。   倚妆回来时,用力摇醒了岁年,桃花妖哭得一塌糊涂,让岁年以为纪沉关真的用自己祭了阵。   它脑袋嗡嗡作响,身上的不适都忘了干净,倚妆哭道:“那个法阵竟是和天渺宗的灵脉连在一起的!我们都是在灵脉上,除非一辈子留在这里,不然阵法便不能持久。”   桃花妖焦急道:“外面进不来,里面出不去,宗门都大乱了,岁年、岁年我害怕!”   “就这个啊?”岁年一听立即想明白了个中来龙去脉,只是对倚妆道:“再探!咳!再报!”   大宗门讲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今修士入宗要与地灵立契,这契一旦解了便成了散修,修为亦会留一部分在灵脉中。   而因如今天地灵气稀疏,修士们时常要去各处寻机缘法宝,让他们一辈子留在天渺宗内不能出去走动,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纪沉关这招无异于彻底的釜底抽薪,岁年让倚妆再去打听,果然各地来的阵修们隔着阵法传音,很快提出了新的方案。   那便是留下有天渺修士半身灵力的机关假人,在宗内维持法阵,修士本人则解契离开。   万宗朝一的天渺宗一日间成了困阵死地,再有资源也是个没活处的地方,什么也带不走,何况还要搭上大半修为,倚妆回报说,宗门内修士当夜泪洒山阶,次日跑了大半的人。   苏弥宗主解契解到手软,并自称是她这宗主有愧众人,出去后会另寻地脉再起宗门,定不亏待他们。   但这明眼的都知道是虚话,无权无势的新宗主有何号召力重起天渺,不过飞鸟各投,另寻出处罢了。   再过三日,大阵运转如常,天渺宗名存实亡。   苏弥把几十个无处可去的弟子和侍从的名单整理好,向桌对面的纪沉关道:“你要留下来监护这法阵几十年,我就不奉陪,出去后要杀的长老在下都包了。”   她换上了利落的劲装,俨然是要出远门的模样,把名单交给纪沉关道:“当年你说没有管宗门的兴趣,但我已经把我可怜可敬的亲弟,要为他的法阵负责到底的消息散了出去,如此一来,你以后定是要寻个依靠,不如来投奔我如何?”   “不必。”纪沉关说:“我另有宗门,你我合作一场,与其等你白手起家,不如你来管我的宗门,我只有个挂名就行。”   “真的假的?”苏弥半信半疑,玩笑道:“你不怕我背信弃义,偷了你的家业?”   “左右这几十年我出不去这个地界,你怎么乐意怎么来。来日我出去了,只当个器修住你的地方,莫要用俗事打扰我就行。”   “器修吗,不是阵修?”苏弥讶异。   “我并不喜欢阵法。”纪沉关将名单收好,“我要回去了,不送。”   真的好怪的脾气!苏弥撇撇嘴,原来猫咪说纪沉关不善交际的话,竟是真的。   纪沉关走出书房,方觉深深的疲倦。   他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做了太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而今,他只想回到屋子里,只想见到岁年。   谁知半路纪沉关遇到桃花妖倚妆,他问他为何不走,桃花灵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再问他年年近来如何,倚妆答:“它不大舒服,今夜已经早早歇下。”   纪沉关当即跑回卧房中,却不见乌云盖雪的踪影,倒是床榻上传来了动静。   他执刃走近,拨开幔帐,只见一位不着寸缕的少年正抱着他的枕头呼呼大睡。   少年漆黑的长发披散过圆润的肩头,被帐外的风吹得不高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声。   他半睁开眼,眼珠是碧琉璃般的颜色。   “笨蛋,你还知道回来啊?”   “年……年年?” 第十八章   月色隐隐,春夜的风吹开幔帐。   少年向软缎棉花被里缩,缎面因其身体的变位波光流转,纪沉关僵立不动,直到那棉花被子从侧边打开了个洞。   床是乌云盖雪在天冷时最喜欢待的地方,纪沉关原先还会与岁年分地而眠,后来步步退让,纵容了岁年在他被褥间搭出昏暗暖和的窝穴。   寻常的严冬腊月,他掀开被子一角,率先看见的便会是一对碧瞳,再就是乌云盖雪揣着前爪,体重将褥子压出一个坑。   岁年气鼓鼓,瞪他把凉气放进来。   要出来活动时,乌云盖雪也是恋恋不舍,慢慢地往外钻。   而这次,从里面钻出来的却不再是那长条的毛乎乎的猫咪。   少年的长发因大动作而变得凌乱,在白皙的肩头交织,松松软软地滑过床沿,垂到床下,像是温润玉石上的黑缎。   纪沉关走近半蹲下来,将他的头发捞回。   少年慵懒打量着他,眼珠中掺了青碧,眨了眨,像是遥远星辰的闪烁。纪沉关几乎下意识抬手去摸,掌下却不再是绒绒的触感,而是光滑的皮肤和冰凉的青丝。   少年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呼呼噜的舒服声,用脸颊往他手心里贴。   纪沉关倒吸口气,方才刚遣散了当世第一大宗的修士,此刻竟是方寸大乱,“咚”一声扎扎实实坐在了地上。   岁年对他的反应有点不满意,于是准备吓唬他,伸出一只手来,尖长的指甲沿纪沉关的颊边,滑向他的喉间。   谁知纪沉关顺着他的手半仰起头。   那喉结便在岁年指底上下滚动。   岁年想讲几句话本子里常见的妖言妖语,他从苏弥那里搜罗到山妖野怪的图册,那里头的妖便是这样使坏。   他眯起眼,刚想说万能搭讪句“哪里来的小公子”,却突然被纪沉关抓住手腕。   没想到还有先发制妖的手法,岁年一愣,纪沉关二话不说,将他完全伸出来的光溜的胳膊往被子里塞。   “天冷。”纪沉关道:“小心风寒。”   “……”岁年登时火冒三丈,用另只手赏了纪沉关三条血杠。   他也不玩笑了,吼道:“你就这点反应,你多久没回来了你知道吗,又是空手而归,是要饿死你老大是吗!还有——”   他把头顶滑下去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你盯着我干什么,我化形化的难看也不许说,你要是敢说半个字,本大爷咬死你!”   他见纪沉关看了一阵后竟真的偏开视线,又不经大感憋屈,咬牙道:“——他喵的,真那么难看啊,你都不敢正眼看我!”   怎么会难看。   纪沉关重新把目光转向眼前这明眸皓齿的少年。   他从未设想过岁年化形的模样。   妖化人形不亚于渡劫,他频繁地考量年年能否平安过这关,如何增加顺利的可能,唯独没想过皮囊上的事情。   不论长得怎样,都是他的猫啊。   所以纪沉关未料到年年的人形会这样好看,他见过的修士中不乏容色昳丽者,可他笃定无人可比及乌云盖雪。   猫咪的本体像自明月朗朗的夜里撷下乌白,化形则是夜色与婵娟雪光的具象,无处不长在他心坎上。   “烦死了!”   岁年从化形后便怂的没敢去照镜子,他虽口头上大呼本大爷哪哪都好,但心里还是清楚自己的外形并不赏心悦目。   比不了三花天生美人胚子,黑白杂色还容易显圆,失了猫族中崇尚的矫健的美感,如今化形想必也不会太出彩。   但纪沉关这个反应让岁年分外不爽。   “年年。”纪沉关索性坐下来与他对视,郑重道:“你真好看。”   “……切。”岁年从纪沉关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在他评价中顶多是清秀年轻,细胳膊细腿,实在太过荏弱了。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被纪沉关看得脸热。   岁年撇开头道:“你再说一次,本大爷爱听。”   “真好看。”纪沉关字字铿锵重复。   “这还差不多。”乌云盖雪表面在哼哼不满,嘴角却悄悄勾起。   然而很快,纪沉关的后怕浮了上来,他仔细问道:“年年,你的化形何时开始?”   “你管那么多。”岁年估摸道:“昨晚。”   其实昨日早晨起岁年便浑身乏力、妖力混乱,他隐约知道自己这次是真要化形了,但也没放在心上。   桃花妖草木皆兵,生怕他化形失败死翘,午时想抱住软得没骨头一样的乌云盖雪,要去把纪沉关找来,可岁年觉得大可不必。   “抱歉。”纪沉关低落道:“我应当陪你的,抱歉。”   他的眼神让岁年突然有点委屈,想到自己化形时遭得罪,在难熬的某个瞬间,他也不是没希望纪沉关回来。   明知这人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是会想要让他抱抱摸摸顺顺毛。   “上来给本大爷暖床。”岁年命令道。   以往听到这话,纪沉关可是积极得很,恨不得立即上榻亲猫,今日却一反常态,先去衣柜中取了新的里衣,道:“咳,年年,先把衣裳穿上。”   话罢背过身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纪沉关长长呼出口气,暗中责怪起自己的缺席,又意识到他的猫正在往身上套衣裳,耳根便红了。   岁年很聪明,平日里观察细致,化形后也没有出现手忙脚乱的情况,他穿好里衣,再次强硬地要求纪沉关躺上来。   这下纪沉关无法拒绝。   他实在太想亲近他的猫了。   化形后的乌云盖雪体温仍高,与其认为是纪沉关给岁年暖床,不如说是反过来。   纪沉关浑身的疲倦都在这温度里融化。   岁年夜里精神,兴致勃勃问他道:“宗门人都跑空了?”   万籁俱寂中,纪沉关耳边是另一个人的呼吸,他侧过身来,方便乌云盖雪像平时一样霸占蓬松的枕头,道:“是。”   “你以后如何打算?”   “留在这里维护阵法,约莫需要……几十年。”   “哦,那几十年之后呢?”   “……尚未想好。”   作为地面的阵眼,纪沉关不能立即离开。但其实若要问以后,他也答不上来。   计划基本到此为止,要杀的仇人自会有人去杀,他再没有必须要做的大事。   他只想和乌云盖雪待在一起,可如今乌云盖雪化形,这让他猝不及防。   过去的八年里他时时在做岁年化形的准备,可当岁年真的变成了人,他又觉得时间太快。   这是岁年初次以人的眼睛看到这个世界。   桃花的粉红,人世的善恶,他会开始看见,想要经历。苏弥说,对于刚化形的妖而言,这个世界太过精彩了,她知晓不少原本在群居的妖若是有先化形的,便会选择短暂离开族群,以人身入世,去用不同的姿态体会世间万物。   虽然最后他们都会回来,但妖的骨子里有一股野性,他们必要亲身去体验,才会选择该在何处开拓地盘,才会懂得怎样应对人族的修士。   那么,若此族群如此,他如何能把乌云盖雪拘在身边。   对纪沉关给出的关于以后的安排,岁年不置可否,“那也行。”   少年清凌凌的嗓音像是纪沉关幼年听过的玉片风铃声,静默半晌,岁年又道:“喂,你其实没有你嘴上说的,那么不在意那劳什子苍生天下吧?”   这是太直白的话,乌云盖雪半点没顾及地问,将这些日子自己的结论和盘托出:“新阵法不顺利,不然你不会当这走不掉的阵眼。”   纪沉关没有否认。   乌云盖雪再道:“你的灵石会送到骨瘴的灾区,还偶尔扮女装搭救人,有对母女给你送东西来了,哦,忘了给你说,我把东西都吃了。”   纪沉关哑然失笑,“别提女装。”   “你是怕变成你母亲那样吗?”   “……”   乌云盖雪不会委婉,向来直来直去,许久后,纪沉关注视岁年的眼睛,答道:“是。”   他一贯认为有怎样的实力便做怎样的事,若连自身也无法保全,任何对天下的庇护皆是空谈。   能搭救某某是力所能及,但他自认不会为了芸芸众生去冒险。   然而,纪沉关发现,他能搭救的越来越多,他的能力越来越大,但他不想变成母亲那样,满怀救世之心,最后枉死在外。   她所爱的芸芸众生不会感恩戴德,只会把最爱她的人留在深渊。   “做你想做的就好了啊。”乌云盖雪不理解他的困扰。所以人啊真是纠结的动物,就是容易被这种问题绊住。   他道:“爱就爱,恨就恨,做事为了高兴,不高兴了就不干。”   这谈何容易啊,纪沉关刚想去刮乌云盖雪的鼻子,却听岁年又道:“你若不高兴了,便随我去浪迹天涯吧!我总是给你一个窝的。”   人去楼空的天渺宗太过安静,连风也休止。   天大地大,好似仅有彼此。   半晌,纪沉关伸手把少年高温的身体抱住。   他哑声答道:“好。”   “天渺宗没人了,那我要架秋千。”乌云盖雪趁机道:“还要给我挖个大池塘。”   “都好。”纪沉关道。   “再要山头上的木头磨爪子。”   “再每顿加条鱼。”   “依你,都依年年。”   岁年眯起眼满意地呼噜,提出新要求。   “我要你日日在我身边。”   *   “后来如何?”   云盖宗脚下,云盖镇的客栈中,龙君砚辞听罢岁年的讲述,不经脱口而出。   旋即,他反应过来不该有此一问。   那么多年前早已化为灰烬的故事,后来不论如何,不过都是以生离死别结束。   “后来,我便和纪沉关在封闭的天渺地脉中住了几十年。”岁年仰头看向天花板,房梁的死角有蜘蛛的结网,那网已破损半废,像是有猎物曾从中挣扎而出。   “他完全长开,便是山门金塑的样子,威然的正统修士。”岁年轻声道:“苏弥在外搞宗门搞得风生水起,我们出来后就去找她,她按约定的那样,纪沉关当了个挂名宗主,那就是如今的云盖宗。”   “骨瘴灾祸第二次爆发后,人界战火不断,百姓民不聊生,苏弥比之纪沉关,更有救世护世的决心。龙君若还记得当年骨瘴火劫里,用全部修为炸掉了相思河堤的修士,那便是她。”   “原来是这样。”龙君熟悉云盖宗的名号,这个宗门曾在第二次骨瘴大灾时,作为人界修真门派之首出来化劫。   彼时骨瘴大火所过处寸草不生,九天银河水迟迟不下,便有人界的修士去炸毁了连接黄泉的相思河。   砚辞犹能想起炸堤时漫天满地的金光飞屑,即使从高空往下望,仍可叹其璀璨。   再记起后来,便是人界的天星大阵改转,终于连通上了九天银川天河,降下神灵甘霖,化解了火劫。   岁年的头发在枕上铺出漆黑的河,他疲倦非常,收尾道:“纪沉关在运作法阵时被暗算,他本就有伤在身,再之后……便是如今的玄微了。”   前面那般详细的讲述,却配上这样个潦草的收尾,饶是饱经战火的砚辞亦默然许久。   而他也发现,年崽崽始终在规避关于生死的词眼。   砚辞不仅仅听过云盖宗的事迹,更读到过大妖噬灵,吃掉了天地诞生的一抹骨瘴灵智的文书。   那文书上写云盖宗附近骨瘴翻涌,是从一只妖怪闯进去之后便有了异样,他们怕大妖被夺舍,等了许久,烟雾始终没有散,那大妖也没有出来。   龙君看向窗下的猫咪,轮廓笼在月华里,变得有些缥缈,乌云盖雪再蜷紧了些。   “砚辞君。”许是白天吸收晶石耗损太多体力,也消磨了精神,岁年说话的声音很低,他道:“我听说你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你见过很多我这样的情况吧,那你认为我现在的神志,究竟是骨瘴给我的,还是岁年本身?”   骨瘴的吞噬难以被察觉,在第二次的爆发中,祂已融并了太多生灵的智慧,祂的侵蚀也悄无声息,天下曾散布其眼目。   当其镇兽时,岁年曾大骂骨瘴灵识是个傻缺,自己绝对不可能信祂的花言巧语。   还要这玩意儿告诉他岁年是谁么,猫大爷从来不听这种莫名其妙的质疑。   可如今连岁年自己,都远没有当年坚定。   龙君未立即回答,他坐起身,墙角的机关木人在深夜里无半点响动,像是一位安静的聆听者。   月色皎洁,跃入内室,砚辞看见床榻上乌云盖雪将身体团成圆,也不再继续追求这个答案,而是用爪子蒙住脸,哽咽道:“不要那样看我。”   他轻声说:“不要用玄微那样的眼神看我。”   上九天之后,除了毫不知情的兰阁里的仙侍与花花草草,没有一个神仙不觉得他与骨瘴无关。   其实连他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何曾经骨瘴的镇灵那么多,只有他获得了骨瘴几乎全部的力量。   也许是因为骨瘴特别恨那些年的吞吃之仇,所以在镇压时,不惜用本源的力量入梦渗他,也要变着花样折腾,这反倒让自己能将其反控。   岁年曾将这个猜想写在文书上,交给九天,却如石沉大海。九天的仙者们更愿意相信亲自试出来的结果,也不想去听他本人的想法。   毕竟,与骨瘴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的是他,看似能压骨瘴一头的也是他,换成岁年自己,怕也不会轻信这种看起来很像开脱的话。   所以他是愿意接受九天的探查乃至盘问的,只是希望他们能大大方方一点,不要一边叫他仙君,一边又各种考验算计。   太多的仙者暗中敲打过他,连仙童阿霖也能嘴他两句,虽然最后岁年都报复回去,但对方的话已经讲了出来。   无外乎是讲他居心叵测,是九天本不会容他之流的言语,非常污染岁年的耳朵。   乌云盖雪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闲言碎语,以前在人界时各地猫猫们消息灵通,人族里一件事在几个地方说法都不一样。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岁年向来自信,这些烂话怎会伤他,听了都是浪费时间。   唯有玄微。唯有玄微。   纪沉关成了非常尊贵的仙者,做到他那个位子,岁年晓得他不能像云乡的毛头小子一样随心所欲。   但哪怕来问一问自己呢,来亲自问一问自己关于骨瘴的事情。   连靠近几分也不愿意,明明自己都跑到他面前去滚来滚去了,玄微却看都不看一眼。   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画面,除了这个玄微的仙君体质对猫毛过敏,岁年想不出其他理由。   亦或者说,他回避着其他任何理由。   纪沉关都觉得自己是个危险人物,那骨瘴在自己身体里不就是相当于流着毒血,可他已经能很好控制这些东西了,为什么纪沉关不愿意自己来了解。   还是因为……   披银殿的深夜里,岁年也开始胡思乱想。   难道是因为自己这个意识,本身就是骨瘴赋予的幻觉……   砚辞听他这样问,难得没有用哄孩子的语气与岁年说话。龙君不同于之前的痴傻模样,白霜月色里他沉声肃然道:“别被骨瘴蛊惑,不要怀疑,不要否定,你如何锚定你自己,是由你来决定。”   静了片刻,龙君走到床榻边,俯身拍了拍乌云盖雪的头,他说:“年崽崽,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   倏然,乌云盖雪的脊背剧烈起伏起来,莫名且庞大的委屈仿佛在骤然间,从头到脚冲刷了他。   岁年知道龙君是病糊涂了,将他认成亲子,父母总是对孩子有莫大的纵容与宽宥。但这声来自长辈的体谅,仍让他无法控制住流泪的冲动。   他不认为在外流浪是受苦,对抗骨瘴是受苦,在作为镇兽的日子里,乌云盖雪没有一刻不受其折磨,但那也只是弹指一刹的百年。   他仅仅是在那一百余年里,没有做到年年有“鱼”罢了。   龙君静默地坐在猫咪身边,注视面前蜷成团的毛球,他忽然想起在文书上读到的云盖宗主的陨落,与大妖之事仿佛毫不相干。   就好像,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那样亲密无间,那样日夜温存。   他轻轻拍着岁年,猜想那纪沉关也许从来不给年崽崽讲大道理。可到头来,他用陪伴和偏心,教会了岁年最美好也最痛苦的东西。   当年骨瘴火劫后,砚辞便很想见一见这只妖。可是后来多方来报,这大妖已沦陷在骨瘴泥沼中,极有可能与之融为一体。   彼时砚辞命在旦夕,回到九天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慢慢糊涂的时候多了,也不记得最后关于大妖的消息,是真实还是自己臆想。   他听说在骨瘴的渊潭中,大妖转化为了镇,并且走了出来。   他一直很想见见这大妖。   这是一个奇迹。砚辞在战场上拼杀了多年,早就不信奇迹会眷顾自己,因为真的没有出现过一次。   除了听闻玄微的运势确实比其他仙君要好,其他仙君大多也都这样认为。毕竟,作为仙君的他们也并不需要仰仗这种凡人才会祈求的东西。   但砚辞还是想去看一看,奇迹是真的会发生的,他也向来是在凡间被誉为带来奇迹的仙者,他喜欢这种闪闪发光的寓意。   有时人们的狂喜并非因奇迹挽救了自己,而是出现在亲人、友人、爱人身上。   龙君想起自己的蛋,那么大一枚,黑色占了好大的部分,白色是下方的一片,他不打仗时就会回养龙池给蛋念书,一开始是经文,后来仙友们说这谁愿意听啊,于是就开始念人界话本。   话本里总有许多爱恨嗔痴,龙君想着,自己的崽崽可以不要有多么高的修为和成就,但一定要过得幸福快乐,一条龙过也好,一双人也好,宝宝要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九天里龙君的权几乎被削没了,他也没有多少能听从指令打探消息的手下。兰佩一案,砚辞竭尽全力也查不到多少东西,仿佛有人用高于仙者的手段,将所有蛛丝马迹掩埋。   托求他人反倒容易招来祸患,龙君神智时常不清,但凭借多年来战场敏锐的判断力,他多少能推出来几分内情。   他知道年崽崽在九天,唯有一个执念,而那个执念,心冷情冷,真的要是算计起来,绝不会是话本里逗弄着惩罚,好奇着试探那么简单。   “不要再接近玄微了。”砚辞道:“纪沉关已经——”   “不要说。”岁年打断他:“不要劝我好么……”   砚辞停了下来,一时间屋内仅听得见窗外风摇竹杆,叶叶相碰。   龙君给乌云盖雪盖上了被子,他道:“崽崽,那再和爹爹在人界多待几天吧,我们再四处走走。”   就在此时,墙角的木人倏地闪过银光,一个银发的童子凭空取代了木偶。   他的声音与机关木人几乎一模一样,端庄古板,童子道:“应蕖仙君有请,请龙君前往水莲洲赴宴。” 第十九章   应蕖仙君是位在洗尘池出世的天生仙胎,师从花君衾漪,原身是朵绿荷花,清净无垢,灵力无瑕。   可便是这样一个出生地清静、原形更清雅的仙君,却最喜游手好闲。   常大摆宴席,清歌不休,美酒不尽。   水莲洲乃是他用来广邀各界好友的海上仙洲,应蕖设宴不足为奇,但龙君记得自己向来和他没什么交情。   略有往来的一回,还是因为教养的小凤鸟险些啃秃了这位仙君的本体,被自己提溜着去赔礼道歉。   龙君正打算拒绝,脑子慢慢就钝了,转念想到他的崽崽还没有去过水莲洲,那里四面环海,终日云蒸霞蔚,水天尽染霞光,别有番景致。   可是我的崽崽是只猫啊!   龙君一时拿不定主意。   崽崽会喜欢到处都是水的地方吗?   “这宴会是什么时候?”砚辞问。   银发的童子僵硬答道:“明年季月初十。”   那便还有大半年时间来决定,龙君不急于当下,反正他本就打算和崽崽先逛逛人间,要是到时崽崽想去水莲洲,再启程不迟。   岁年身心俱疲,不知何时已在龙君的膝旁睡着。   他睡得不安稳,一个短梦接一个短梦,有时是纪沉关在吸他的肚皮,有时是玄微在桃花树下负手,冷冰冰地看过来。   最后是有人在他耳边咆哮,声嘶力竭,可那声音像是隔了层水,听不分明。   乌云盖雪“呜呼呜呼”呻|吟,脑袋往肚上埋,他被扰得心烦意乱,挣不脱溺水般的怪梦。   突然,自水面上传来悠长的龙吟,似是古寺里的磬音,又如和煦春风拂过身体。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变回人形,身上盖了张毯子。   龙君坐在榻旁的圈椅上,手里正卷了一册书在读。   龙息在这间客栈上房中盘旋,砚辞对他笑道:“崽崽醒了呀。”   有龙息守护,岁年虽没能好睡,醒来时却没有以往的头痛。他掀开被子下地,机关木人推门进来,手里端了盘蒸鱼。   “饿了吧?”龙君放下书道:“这客栈的鱼做的不地道,我让木头脑袋去下厨,崽崽试试看口味?”   对于这成天崽崽来崽崽去的龙君,岁年已经完全无可奈何了,只好由着他这样把自己当宝宝叫。   可是龙君真的很爱护他的孩子,如果那枚蛋能孵出来,那条小龙该是世上最幸福的崽崽。   岁年有些莫名难受,转而在浓郁的鱼香里恨恨想,在玄微那里他是一条鱼也没吃上。   岁年坐在桌边执筷便夹,强行把注意力拉回来,看向白瓷盘子。   这道蒸鱼做的还挺像模像样,进门就让他闻见了味儿。   没想到九天的木头机关的本领能这般齐全,难道是放了灵在里头么?岁年胡乱想着,夹了一筷子鱼肉入口。   “……”   龙君已在楼下小摊上吃过面条,见崽崽已吃上,便继续去读手上的书。   赶巧被他在面摊旁碰上位卖书的先生,贩的书皆十分新奇有趣,他翻了几页,再抬头却见崽崽盯着筷子发呆。   “不好吃吗?”龙君爽快道:“爹爹带你去酒楼吃。”   “……不。”岁年放下竹筷,道:“吃不下。”   龙君当即瞪了木头人一眼:连条鱼也不会做!废物!   “爹现在就把这个蠢东西砸了!”砚辞的水诀登时便要甩出,崽崽却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道:“算了,这东西是九天派下来盯梢的吧,让他看便是了……我们一会儿去哪玩?”   糊里糊涂的龙君很快就被转移了话题,比起口头上形容去哪里,他更乐意去过了再揭秘。   两仙带一个木头人,当天便再次出发。   先去的地方是草原,抵达时天高云朗,茫茫草野放眼一望无际,游牧人骑马牧羊饮牛乳,夜下围篝火呼月,载歌载舞,好不快活。   再往北是横关,巍峨群山上隐居修士,讨茶吃酒皆随意,临行前送了个草编的小猫咪给岁年,祝他所求得偿所愿,不得亦可释怀放手。   十日后才至帝都,恰逢盛大的庙会,火树银花,城中不夜,于高处下望,方能道声繁华所在,红尘烟火。   但也有人在抬头时叹:“这烟火放的没有往年多啊……”   烟花冲入天幕,接连炸响,在岁年的酒杯中开得绮丽,仿佛亘古不会凋谢。   龙君是个会挑风景的神仙,他定的地方岁年以往去过几处,却不知还有那般的人文美景奇观。   偶尔撇眼去瞧龙君,对方眼底也有几分赞许,竟是也未曾亲自来过。   走走停停,岁年头回与长辈这样游玩。   龙君的糊涂一阵轻一阵重,有次夜里竟披发跣足地跑出去,在长街找他的蛋。   岁年追出去寻,龙君仓皇问他,他的崽崽去了哪里,蛋从天上掉下来了,他没有接住,他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爹。   后半夜龙君力竭,岁年将他搀扶回客栈。   夜露浓重,打湿岁年的衣衫,机关木人袖手等在客栈门前,岁年看了他一眼,扭头去到里屋。   龙君泡在热水里絮叨,说起他如何孕育的那枚蛋,龙生万物,但没有这样生的道理,只是因当年他去到魔族地界解决骨瘴蔓延,阴差阳错下被魔气影响。   灵力与魔息凝固在体内,不引出来将牵动伤势,军医无奈之下喂了他灵果,伤治好了,身体里却有了灵息。   金戈铁马的龙君头回感到了不知所措,他的天帝好友对他说:你可以试试有个家。   蛋生下来后,或许是因他的沉疴旧病,迟迟不能孵出,龙君也不强求,每回下战场都往养龙池去,陪着他的宝宝说说话。   那枚蛋不时传出声响,像在聆听回应。   砚辞眼里闪着光芒般描述着那蛋的可爱,岁年静静地听着,想起兰阁的花草曾对他说,砚辞以往打仗最要拼命,有了蛋后,仍没改变打法,却每每能在绝境中挣出一线生机。   他有了一个关于家的挂念。   正是有了牵挂,才能死里求生。   可是在后来的那场骨瘴的灾祸中,九天虽未直接爆发骨瘴,但大火烧起时也牵连三界大动,养龙池被震塌,他的蛋掉下九天,砚辞亲眼看见了。   天帝拼尽全力也拉不住这位战神,花草们听其他前辈仙君讲述那时的场景,再讲给岁年听,如此几番转述,画面依然生动,即使没有亲眼看到,想必也知是极其惨烈的一幕。   但砚辞纵有再大的本事,当时也伤到站都站不起来,更也无法真正扑入骨瘴救到他的蛋。   那枚黑白蛋便穿过重重紫红的云层,直直坠向人界,在掉落中便早碎了大半,再摔到冥府,刹那间便被骨瘴吞噬。   也就是在那一仗中,天帝与龙君双双旧伤复发,龙君严重受骨瘴侵蚀,被迫放下长剑,再不能回到战场。   岁年听罢,倒不知如何安慰。   这段日子他与龙君四处游玩,是真的很愉快,愉快到能让他短暂地忘记玄微。   龙君的心情也很好,他甚至有意无意在给崽崽介绍以往认识的优秀仙君,他心里其实希望岁年能放下玄微,去试试其他可能。   但是不论他们走出多远,去到哪个陌生惊喜的他乡,岁年总会有种感觉。   而这种感觉再没有人比龙君更懂。   他们总相信,不论在何地,都会有个家在后方。所以玩的时候很愉快,在美好的风景里时,也很有一刹的念头,要是家里的人也能看到,该有多好。   所以双方心照不宣。   也就没有多劝对方什么。   将定好的几个地方玩遍后,龙君便带着乌云盖雪漫无目的逛。   今早听说山渊开花,今日便去山渊,明日听早点铺子的老板说起九弯镇,午后便启程九弯,遇上来凡界办公的同僚,就跟着他一路。   谁知半年后,时局突变,帝都君王驾崩,新太子年幼,国舅代理朝政,地方举兵清君侧。   自此拉开了人界新一轮的兵戈相向。   暮冬时节,龙君与岁年去到了一处新地方,那地方名叫雪乡,但这次却不是为了游玩。   雪乡今年的初雪大到离奇,岁年他们抵达时,难得是个晴天,厚重的积雪将路边的冻骨收葬,雪上平整到令人心惊。   砚辞在半榻的草棚下发现了两个孩子,面黄肌瘦,冻得浑身蓝紫,忍不住去抓挠皮肤,身上多有伤处。   年长些的那个哥哥防备心重,生怕这两个华服公子哥把他们兄妹俩拉去卖了吃了。   龙君介绍说我们是修士,那男孩儿抱着怀里小的往暗处退,脆生生道:“我们不跟你们走,你们要找炉鼎,别打我和妹妹的主意!”   几百年前,修士们便不再是只在宗门内清修,远离红尘世俗了   几乎所有宗门都会与人界的掌权者往来,大宗甚至尤其与皇室关系密切,乃至联姻也不是稀罕事,更何况地方小诸侯国与小宗门之间。   但抓人做炉鼎这种事是绝对不允许,而今看来,掌权者已经不能控制手下的修士与官员。   岁年给龙君一个眼神,两人走出他们的视野,岁年变回了乌云盖雪的样子。   他抖了抖胡须上的雪粒,轻盈地在雪上踩出一条梅花道,仿佛只是路过此地,又状如无意地在草棚前的雪地上走来走去。   被惊吓的孩子们起初不敢出来,半晌后,终是在一声声软糯的喵呜声里探出了头。   “哥哥,是小咪!”   “小咪是花毛儿,哪有这么黑。”   “它在打滚耶,好暖和啊,小咪很暖和的,哥哥我想抱……”   “不行——你回来!当心被咬!”   小的那个率先跑了出来,乌云盖雪任她摸了摸背毛,大的那个警惕地抓了把短锄头防身,无可奈何也走了出来。   小姑娘已抱住了乌云盖雪,大的见这猫意外的温顺,便也抬手摸了摸,对他道:“哪里来的猫咪啊,我们可没有吃的给你。”   “是哦……”小姑娘眨眨眼,把乌云盖雪放下,“你快跑好不好,小心被抓走。”   还双手推了推乌云盖雪,“快走。”   雪上的猫苗条的很,推却推不动,那兄长正准备来抱它,却被咬住裤脚。   “啊……你要带我去哪?”   走出了百来步,乌云盖雪爪子重重拍了几下雪地,喵喵喵几声,小姑娘仿佛听明白了,咯咯笑着开始刨地。   细瘦的手指又红了大片,被她哥哥一把拉住,刚想拽着她起身,却瞥见那雪面下,被刨出了木箱子的一角。   “这是……”   挖雪声后——   “哥!是饼!我饿!”   “嘘嘘嘘,小点声!”   “小黑是好猫!”   “……难道是刚才那两个?”   乌云盖雪在他们挖地时便悄然离开,龙君用术法埋好了木箱便隐在巷子里,机关木人立候在他身后。   岁年走入昏暗的巷中,重新化为眉目清朗的少年。   “尔等是在干涉因果。”机关木人突然道,“况且,今日有食,明日无食,你们的到来,徒添他们不可再实现的妄想。”   龙君:“哦。”   岁年:“哦。”   这种话砚辞听得多了,是半点也不在乎,他寻思自己以前打仗干涉的因果还少么,也不差这一件。   岁年则看着机关木偶,默默了许久。   末了他面对木人道:“本大爷心情好,想做就做,妄想也好,贪图也罢,你没看到他们棚子里剧毒的陆商草吗?”   高墙切割过雪乡的天光,惨白明亮,在岁年面孔上划出分明的界限,让千般神色也变得不甚清晰。   他拉拉龙君的袖子,道:“我们再四处走走。”   乌云盖雪做事真的很随性,也并未打算在雪乡待多久,他知道因果的运转自有造册,不会完全袖手旁观,却也不会去主动当聆听祈求的泥胎。   人们来日的死活他管不上。   也就这一刻倒还是能管上一管。   纪沉关以前便是这样一个偶尔多管闲事的人。   龙君走在他身边,忽然问岁年要不要爹爹背,岁年说不用,又疑惑他为什么这样问,龙君对他说:“崽崽,你看起来有些难过。”   “是嘛。”岁年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他抬起头望向灰暗的天空:“又下雪了。”   又要打仗了。   入夜,即使是龙君也找不到满意的住处,人来人往的客栈内太过杂乱,二人便寻了个偏远的山洞休息,图个安静。   升起篝火立好屏障,岁年摆弄着串了河鱼的树枝,目光不时在机关木人那边晃悠,像是在琢磨把他也烧了烤火。   龙君给岁年烤好鱼,坦白道:“爹爹不是刻意要瞒你,爹爹不想让你看到这些,只想让你开心。”   世上岂止一个雪乡,这灾祸又岂是半年可以发展到如此地步。   龙君自己不怕干涉因果,凭他的辈分除了天道,没有人敢罚他。但年崽崽不同,如今九天太子掌权,机锦那边要用这个发难岁年,他很难干涉。   砚辞若还是昔日战将,定是能保下他,可若作为兰阁主人与亲人,反倒难以干预其中。   他带岁年的游玩路途绕开了已生战乱的诸国,但时至今日,岁年主动要来雪乡,也就瞒不下去。   乌云盖雪摇摇头,他知道眼前的龙君做的定是比他要多,可在面对幼子时,又只是想把孩子永远庇护在鳞片下。   岁年往铺了软垫的地上躺,作为仙君确实不该介入太多因果,但历劫的仙君们介入的还少么,他搞不懂九天的规矩。   他闭上眼,龙君外出去阻止雪崩了。   不大的山洞中,唯听冰锥断裂,雪声簌簌。   玄微何尝不是以纪沉关的身份介入了他的因果……岁年在黑暗里张开眼,幽绿色的眼瞳与银发机关人死气沉沉的眼珠对上。   机关木人自上而下审视他,末了,矮身坐在乌云盖雪身边,道:“留在人间,岁年。”   岁年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了他这木头架子,扭脸不再看。   长久的静默里,雪又大了起来。   “我给过你机会。”留了缕灵识在木人中的玄微道:“岁年,你应当抓住。”   但岁年已经捂住耳朵,他没有听见。 第二十章   转眼次年如月初七,水莲洲宴将近。   岁年估摸半天,在九天凡事自己扯上准没好事,但此宴请的是砚辞,帖子也仅有一份。   若几个月前还是可去可不去,本月便有了变化。   因那应蕖仙君亲自写信送来,道是这半年来水莲洲附近的海灵们传闻有龙珠现世。   他遣手下去找,却无所获。   直到半月前,龙珠自水下发出阵阵长吟,这才能确认踪迹。   非真龙不可近龙珠,应蕖取不出那珠子,不能笃定这龙珠便是归砚辞所有,更怕传出去招来觊觎,便借水莲洲宴的名头,请砚辞前来一观。   当年砚辞以龙珠稳固人界地脉,险些身陨,九天奋力施救,这才捞回他性命,可那龙珠却不知去向了。   既有线索,岁年认为有必要去。   龙君也觉若是取回龙珠,他也能更好保护崽崽。   人界近百年来少有合局,往往与骨瘴脱不了干系。   水莲洲虽是应蕖仙君的地盘,到底还是在人界,他不大放心年崽崽与他同去,便决定独自前往。   岁年在龙君这里是个乖崽崽,经历前几次的事,他也自知有自己在反倒不稳妥。   于是两人在水莲洲外分开,岁年目送龙君进水莲洲屏障后,自己回归了九天。   他先到披银殿,再去兰阁,又去凤府,谁知连扑了三个空。   玄微不在是常事,玉融则代他去晖明殿议事,凤君喜欢玩乐,府上的仙侍说他外出游历,珠鸣君则在九天书阁。   这原不打紧,倒是兰阁中没了几个人。   岁年一走入其中,便觉空寂。   以往龙君神智不清,虽是阁主却不能日日管事,兰阁平时便由花君衾漪代为打理,偶尔也会调派人手去他处,但像这样几乎走空的情况却是罕见。   岁年抓了个在盆中昏昏欲睡的花灵,问他其余人都去到何处。   花灵委屈地要哭,道:“都去到百花宴了,我也想去,为何偏偏我抓阄抽到了守阁啊!”   “百花宴?”岁年问道:“在何处办?”   “水莲洲啊。”花灵悲伤答话:“应蕖仙君是花君的小弟子,每甲子的百花宴都是他来承办。”   “这个宴次次要去这么多人?”   “不啊,就这次人多。”   花灵解释道:“应蕖仙君自历劫归来,便不怎么开设宴席了,水莲洲因此也空置许久。所以这次我们猜是花君要借百花宴,让他好生快活快活,毕竟应蕖仙君似乎是受了情伤呢。”   那完全不相识的应蕖如何,岁年半点不关心,但这百花宴的地点在水莲洲,水莲洲又发现龙珠,均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只是这回岁年长了记性,不再轻举妄动,毕竟自己不出面,没准他们还能更安稳些。   但他还是当即写了信,以龙君的青鸟送往水莲洲,联系上龙君及兰阁的七棠,让他们多多留心自身安全,能尽早回来便尽早。   做完这些,岁年无处可去,回到了兰阁,在这里住了下来,每日清晨等着青鸟将回信带来。   有时他也会在阁后梅林走走,那里暗香如故,落雪不歇,身处其中却能令人慢慢安静下来。   玉融下朝路过此地,见岁年在梅林中忧心忡忡,便走去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询问他发生何事。   这白虎直来直去,岁年倒不知从何说起。玉融也不强求,他自己也心绪纷杂,便问起乌云盖雪近来在人界的见闻。   岁年将这段日子所见所闻同他讲,玉融听得入神,末了笑道:“这样说来,我以往去人界办公,倒是错过了太多。”   “没事,还有机会去。”岁年道。   白虎摇摇头,抚上石桌粗粝的纹路,道:“以仙君的身份去,不论怎样都是走马观花,不入人间,怎知人间。”   “怎的突然有这种感慨?”岁年问。   “近来我在与冥府的人合办文书。”   玉融敛眸道:“他们的冥君已沉寂百余年,近来人间战火不断,我纵是观人世千万桩离合悲欢,也不过手里一页薄纸。”   “可是你们不是说,入了人世,染了爱恨,便无法再一视同仁?所以有洗尘池的存在。”岁年想起九天厚重一沓的规矩,静默了半晌说:“不过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玉融有些许讶异:“你竟会这样认为。”   “但本来便是不公平。”岁年的指甲在石桌上磨,发出刺耳的尖声,“仙君下凡历劫,身负气运,如同一个漩涡,所有相干不相干的皆卷入其中,说是顺天承运也好,乱世诞魔星也罢,天命总是站在你们这边。”   于仙君们而言,情劫难渡,却不致命。   岁年抿唇,片刻后道:“起了这爱恨嗔痴的高台,楼塌后也仅剩几人?当年,若我没有走出骨瘴……”   梅花玉骨,月色欺雪,铺开遍地皎洁。   岁年道:“那连他自己都忘了,谁还记得纪沉关。”   “至于你方才说的走马观花,我觉得不是这么个想法。”   乌云盖雪缓缓道:“你们天生仙胎,自幼习的是关乎万千生灵的经文仙法,若能各司其职,垂听而不干涉因果,自然无不好,但既有历劫这个说法,便是天道让你们去人界历练。”   他把掉在掌心的梅花吃掉,再道:“所有人在局中成就了这个劫数,你们历劫成功,除了品阶上升,也该有点别的吧,可现在倒好,洗尘池洗洗,啥也没了。”   “这会不会要求太高?”玉融心有疑虑,直白地问:“你这样讲,就没私心么,譬如师尊还记得你们的情谊?”   “拜托,他记得我难道我不高兴吗,可他在人界历劫的经历,对人世的看法难道不是他自己的东西吗?日后选择怎样司掌权柄,不应该都是修心的结果么。”   玉融拧眉道:“你说修心?”   “是啊,这东西其实讲不通的,你看,九天利用人界升品阶,若是仙者扭头便要翻覆三界、苍生陪葬,那他就应当不能回来啊,这说明他本来就是个疯的啊!”   这样的例子,在多年前的九天似乎屡有发生,玉融想。   “若是始终远离人世就算了,你们九天又有入人界的历劫台,历劫后,修为变高当可更好司其职,前提是这人本来好,或修炼好了,能不犯轴。”   “况且,怎样才算历劫成功呢,去了就算吗?哪怕在下界是个坏蛋,渡劫飞升后,就该更知众生百态,非善恶可一言以蔽,至少要能引证本心吧。”   乌云盖雪把自己也说糊涂了,不大乐意再费口舌,结束这个话题道:“毕竟,不为苍生,怎知苍生,既知苍生,扪心为神。我找玄微也是因为这个,他就是他,难道洗尘池会决定一个人吗?”   玉融未料到这乌云盖雪会讲出这样的一番话。他坐直身体正色道:“这是你悟出来的?”   难不成是他乱谈?这问得真难听,岁年顿时不想和他讲话了。   白虎反应过来话里歧义,忙解释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年岁太小,又长在人间,本不该会思考神明事。”   “哦,真不巧,我空闲时候多。”   细雪纷纷,落上玉融的衣袖。   对于岁年这态度口气,白虎也不恼,他慢慢摸明白了小猫的性格,越是亲近越是肆意,自上次他送他裘衣后便是如此。   玉融静思了几刻,道:“我自幼在族中读书,少年时因被族人排挤,被送到龙君那里,后来又被师尊选做徒弟,所读书籍成千上万,他们说我大智若愚,其实我就是笨得可以。”   岁年眨眨眼,有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但岁年最不想别人自贬。   “不会啊,你比我——”   “你有酒吗?”玉融道。   “呃,有是有,你要喝?”   “要喝。”   龙君擅酒,却不允许崽崽喝,但岁年记得砚辞说过,兰阁每一株梅下都埋了酒。   其中有种酒可以在寒气发作,但爹爹不在身边时喝上点,且只能用小碟子抿一小口。   岁年大致回忆了下砚辞说的梅花树,在下面挖出那坛酒来,拍开封泥化出酒杯,给玉融斟满,也为自己倒了一碟。   玉融仰头便饮,他难得不顾他人,独自陷入沉思,岁年也不打搅,真用小碟来喝。   冷酒冷梅,冷香跌宕。玉融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反应过来,目光微动,踟蹰后才道:“你说时候多,是你当骨瘴镇兽的时候吗?”   “你这不就很聪明嘛!”岁年举杯也干尽,“不然呢,你看我像是会思考这种神明大事的样子么,我在当这玩意之前,每日只要操心体重就行啦。”   他故意说的戏谑,玉融却没笑。   白虎静看了岁年许久。   玉融与冥府合作督查文书,就曾读到过往人界镇灵们的记录。   千百年来,活镇不下百余,关于这段经历的记载却少之又少。   除了他们均未活得太久,大多出来也是浑浑噩噩。玉融曾在黄泉桥头见到一只镇,即使过了轮回,竟仍在疯迷中会脱口出前世经历。   镇灵抱成团在桥洞下瑟瑟发抖,玉融去拉其出来,对方破口大骂,又跪下向他磕头,说自己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他不该来当这镇,他就应该杀了所有人!   师尊教他神明之道乃是平衡。   那么什么才是平衡……   “你别这样瞧我。”岁年被看得不自在,刚想起身却眼前一花。他咂摸了下舌上的清冽余香,纳闷道:“这什么酒?”   “……不是青梅酿么。”玉融突然也觉得晕晕乎乎,他酒量极好,千杯不倒,怎会被小小青梅酿灌醉。   按住额头,玉融昏昏沉沉道:“等下,我记得当年有壶青梅酿的‘醉乡’被龙君拿走了,不会是这个吧?”   “那是什——呼——”   岁年话未完,醉扑在了石桌上。   玉融也顶不住,苦笑自己谨言慎行百年,竟要野醉在外,无奈合上眼伏于桌边。   清冽的酒香中,玉融拨开云雾,回到了白虎族所在的山谷。   山谷中有大片的野花,他的原身还像猫咪一样小,在花丛里扑蜻蜓,不甚栽了跟头。   他飞跑到母亲怀里拱,却没有哭,他听见母亲说:“不要紧呀小玉融,你何必事事好脾气呢。”   醉乡酒出自冥府,那个地方的酒不是忘忧便是追忆。而此酒乃是黄泉渡船上,摆渡人在送魂魄时无意酿出。   是为追怀过往,是谓——   酒尽客将离,飒飒昨日风。   半杯归乡路,醒时莫前尘。   岁年梦见了与纪沉关相处的最后几年。   *   云盖宗宗主的卧房里总有扫不干净的猫毛,云盖宗宗主的衣袍上也总能捡出几根,苏弥说世上哪里有这样当宗主的人。   每日早起与乌云盖雪温存,午后与乌云盖雪温存,月出东山她去找纪沉关,一推门他还在与乌云盖雪温存。   苏弥牢牢把持云盖宗的大权,大阵如常运作几十年后,世人初传她软禁了昔日天渺纪氏的遗孤,将其捧上宗主的位子,不过借他的名头而已。   尔后,当几件近神品阶的法器自云盖宗出世,修真界诸位才惊觉云盖宗这是要闷声发大财。   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宗主除了阵法,在炼器上还真有奇能。   为此苏弥还将软禁的话告诉纪沉关,问他若不舒坦,也来当这个宗主几日。   纪沉关半点没犹豫地拒绝了。   彼时,他正在穿针引线给乌云盖雪做编织球。   ……色令智昏。   苏弥想不到其他词形容纪沉关。   他喜欢的和能做的,要划开泾渭分明一线,明明可以在修真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选择成日深居简出,恨不得十天半个月不踏过房门。   当初有满腔的豪情壮志,报完仇后全不见痕迹。   有回岁年在他肚子上伸腰,问他怎么不霸气了。   夏日的蝉鸣不休,竹席间的纪沉关卷起袖子和裤腿,四仰八叉地躺,他敞开领口,用蒲扇打风,“年少轻狂罢了,要霸气就要出门,出门便要与人结交,我啊看见人多就讨厌。”   廊间的玉片风铃挂得很低,岁年见他眼睛要闭上,支起身爪子用力拨弄了下玉片。   叮叮叮的脆响里,纪沉关就过来给他加鱼干,几乎要成无意识的举动。   岁年吃饱了变回人形,纪沉关就坐起来将衣襟拢好,岁年故意给他再扒拉开,纪沉关的脖子就红一大片。   乌云盖雪要作弄他,宽松的衣袖翻倒了杯子,晾凉的水浸开,岁年用沾湿的手掌去捂他的脖子,那绯红便上涌,纪沉关热得要冒烟。   在原身时纪沉关吸他肚皮的仇,岁年有的是办法报。   他扑倒纪沉关,乌白二色的衣袍像云层般在交叠的身躯上铺展。   岁年用牙磨纪沉关的耳垂,向他撒气说:“又已入夏了,我不能总是在春天用清心丹,橘咪已经有十个孩子,它叼崽崽后颈皮路过的时候,你还摸了那只小猫。”   岁年往他耳朵里吹气,“我是妖怪。”   纪沉关的眼睫抖得像是在蛛网中的蝴蝶,不知何时起年年开始懂得这些。   苏弥说妖怪不需要人教,到了合适的年纪自然会明白,你不能用人的清心寡欲来限制他们。   “你不肯能让我舒服起来,又不给我寻个办法。”岁年委屈道,他想不通纪沉关为何在他人形时就变得畏手畏脚。   初春到暮春,如今入夏又是一年,乌云盖雪的脾气才变好。   明明纪沉关无处不纵容他,唯独在这件事上不答应,不论岁年怎样缠他或朝他发火,至多得到的就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额头,荡起层层涟漪,烧起燎燎大火。   可对岁年而言,这还是杯水车薪。   岁年去问半妖苏弥,苏弥回答说,人啊有时候格外复杂。   她从书架上取来册春画,胡乱翻了几页,青葱玉指点向画中的一双人,道:“对我们而言,这样的事可以每年都要有,但对有的人,这样的事要心有所属才行。”   “你也心有所属吗?”岁年问。   苏宗主笑道:“我与人前世有债。”   “可秦楼楚馆中便并非如此。”   “我说了是有的人,秦楼楚馆里那便是另一种人。”   乌云盖雪似懂非懂,人真的好麻烦,这个也不行,那个有规矩。自己身边最亲近的是纪沉关,他只想和他过每年的春季,无奈他要个心有所属,岁年还没弄清楚。   *   燕历三百六十年,诸侯国烽烟四起,修真界也不太平。   南面与魔族接壤处骨瘴横生,岁年早有耳闻骨瘴这东西,真现了世仍觉不真切。   直到在纪沉关桌上读到加急的文书,方知情况不利。   纪沉关便不能再长久待在他的居室中。   仅是诸侯穷兵秣马,修真界尚可不管不顾,干系到骨瘴便不能袖手旁观了。   百年前的骨瘴灾祸的影子还未走出几代人,如今卷土重来,三界共抗骨瘴的盟约按理仍在生效。   但冥府无主,黄泉的渡船挤不下死魂,修士请九天使者来议,对方避重就轻,只让他们先做出新的镇器。   纪沉关负责镇器的研制,岁年在他的图纸上呼呼大睡,留下细碎的乌白的短毛,纪沉关写累了便会摸他。   长夜将离,纪沉关轻轻对乌云盖雪说:“我要出门了,年年要好好待在家。”   “速去速回。”岁年要求他道:“给我带吃的。”   纪沉关认真地应允,在乌云盖雪看来,纪沉关外出打猎从不空手而归,便如往常般跃下木桌,往他床上去补回笼觉。   但他从未想过,也许有天纪沉关也会回不来。   桃花妖倚妆惊慌失措地跑到院子里时,岁年正在磨爪子。   那是个秋雨绵绵的傍晚,岁年听罢倚妆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只是捕捉到几个词眼——困境、危难、重伤。   纪沉关去此次骨瘴的发源地启动镇器,遭魔族的埋伏,如今正在回来的路上。   苏宗主传信说情况不大好,纪宗主被通体幽绿的魔族重伤,昏迷不醒,灵力快速流散,不日便会死。   “我知道这种魔。”岁年静了片刻,在倚妆面前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   他早年走南闯北,什么没有听过,对倚妆道:“不要慌,他们如今走出骨瘴的地域了吗?”   “没有,还在南界中!”倚妆拿信的手都在抖,岁年按住他的肩膀正色道:“那里我过不去,你是草木灵体,不会轻易受骨瘴侵染,我给你个东西,你尽快往那傻子那送。”   魔族所致的伤靠大妖的内丹能救治,而在百年前妖族受骨瘴重创后,当世大妖不过屈指可数。   好巧不巧,岁年在剖出半枚妖丹时由衷地庆幸,自己便是大妖之一。   但这半枚内丹并没有用上。   倚妆在送丹途中被魔族拦路,内丹遗失,他懊悔不已,便决定将功补过,用自己的桃花木丹去救纪沉关。   木灵天生灵力清净,再加之苏弥的全力医治,纪沉关元气大伤,但好歹保下了性命。   当然,这些都是他们回来后给岁年讲的,倚妆更是在护灵的屏障中哭得泪流满面。   岁年寻思他伤心过头了,一边肉疼自己辛辛苦苦修炼好的半枚内丹,一边往嘴里塞了块鱼干。   倚妆的灵体本就不大好,有此一遭以往的努力算是白费,但每日还能读个书听个八卦。   而飞禽走兽与草木灵不同,内丹与神魂相连,擅动便有散魂的风险。   当时的情况,莫说岁年亲自去送丹,他连走路都做不到。   当他昏昏沉沉自黑暗中苏醒,睁眼便见到纪沉关的脸。   纪沉关比出门前狼狈好多,照霜剑也丢在一旁,这恐怕是次艰难的打猎,他被揍得好惨,万幸没被反杀。   浮动的黄昏中,纪宗主连胡茬子也没修剪,在窗外的夕阳照衬下分外显眼,也刺得岁年手心泛起细痒。   只是更加令他在意的是,纪沉关的表情简直前所未见,他看不懂。   乌云盖雪想要开口,这才惊觉自己声音沙哑得可怕,气息短促地问纪沉关:“你还难受吗?”   纪沉关摇摇头。   “你身上是桃花味儿。”岁年一闻便猜出在他昏睡期间,送丹出了差错,便闷气地想要翻身,脑袋顶上的耳朵恼到发红。   他觉得自己真是好尴尬,帮忙也没帮上,还折腾成这幅模样,实在得不偿失。   可纪宗主没让他背过身去,而是用力攥着他的手,掌心湿冷,关节却发力,岁年恼道:“气死我了!放开本大爷!”   纪沉关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吻住他。   乌云盖雪瞪大眼,下意识想要推却推不开。   这个亲吻好凶,像是他们野兽间的撕咬,岁年手上没劲,嘴上便不甘示弱,发狠地要咬回去,但纪沉关不给他机会。   岁年慢慢松懈了力气,只是呆呆地张口,跟随纪沉关的节奏与呼吸。他觉得纪沉关也在生气,可是不明白为何。   ……原来纪沉关生气喜欢咬人,这和猫咪一样啊。岁年舌尖主动勾卷,像是在安抚惊慌失措的同类。   难舍难分,直到气息完全紊乱,两瓣唇也麻木,纪沉关脸色惨白,唯有嘴唇与眼眶是红的。   他始终没有松开岁年的手,又将那手贴在脸颊边,炽热的气息吹烫了岁年的指节。   岁年的心中涌现出了一种悸动。   这悸动太复杂,隐隐的有差点失去的后怕,还有更多他读不明的意味。   像是在冬天的火炉边酣睡,又像是在秋天的叶子堆里打滚,比吃到鱼要欣喜,比晒太阳要柔软。   他突然想起那个“春风镇”。   那里四季和暖,传说是猫咪们的温柔乡,他在纪沉关身边待了几十年,已经快把这个目的地忘到脑后。   偏偏就在此时,他想起了那里。   “喂喂。”岁年突然道:“我以前,一直在找一个叫春风镇的地方,我以后一定会去,你要和我一起吗?”   *   岁年在梅花林里醒来,酒香未散,一只白虎趴在雪里呼呼大睡。乌云盖雪按按额头,为这个关于过去的梦而不解。   明明最后,也没有去春风镇。   他慢吞吞向兰阁内走。   才迈过门槛,便完全醒了酒。   门前原本该停着青鸟的架子上,空无一物。   今日水莲洲没有信来。 第二十一章   水莲洲的宴饮将持续半月余。   岁年每日会收到龙君的来信,狂放的字迹写满对归来的焦急。   龙君不像是离家的父亲,更像是在外的游子。   他日日均要报平安,称待取到龙珠后便即刻返回。   岁年用自己的毛和竹藤做了个收信的小挂架,青鸟从水莲洲飞来,停在挂架上,便是岁年一日的初始。   然而在这一日,再没有青鸟的停留。   岁年无法打听到确切消息,九天十日一早朝,玉融也无计可施,决意亲自前往水莲洲。   谁知他这一去,翌日也再无音讯传来。   岁年彻底坐不住了,刚迈出门槛,便与一道朱红身影撞上。   是珠鸣君,她开门见山道:“水莲洲出事了。”   乌云盖雪心里一咯噔。   珠鸣观他神色道:“果然,你也有预感。”   这次百花宴排场虽大,设宴的地方水莲洲却是在人界。   除了龙君砚辞也没人会日日往外送信,更未有半途过去赴宴的仙君,故而暂无人知其变故。   双生凤凰间存在某种感应,珠鸣君谨慎,在觉出异样后亲身去往水莲洲,但没有擅自进入花君所设的屏障。   放了只木鸢去探,亦是有去无回。   她上禀太子机锦,等了半日,机锦回复已在探查,让她稍安勿躁,并宽慰道:“花君是位好风雅的仙君,且擅幻术,兴许是他为杜绝百花宴被外人打搅,冲撞了花灵,这才设下迷瘴,何况他也不是头一回这样做了。”   这话讲得珠鸣想发火,太子机锦的行事风格惯来是稳妥为上,她无计可施,拜访其他仙尊府邸,均有说她小题大做的意思。   凤凰族式微已久,水莲洲来去要大半日功夫,实在没必要因只小神鸟无端的胡话而当真。   便该喝茶喝茶,该下棋下棋。   “我是今日才发现,在这九天我半句话也讲不上。”珠鸣气不打一处来。   水莲洲上有她的亲弟弟和龙君,她自诩尊贵的神鸟,到头来根本没人在乎,不过空有名号罢了。   “没人管,我自己去。”珠鸣掌拍桌案,身上配饰当啷作响,抬腿就要走。   岁年急忙拦住她道:“等等等等,如今水莲洲进去了就没见出来,你再去不就是自投罗网?”   “那如何是好!”珠鸣厉声道:“难道我要这样坐等?”   “你平日慎重,是因琦羽才乱了方寸,你想,我们就算去,也要给外面留个音讯下来,有意外还能等援兵,不然也是白送。”   岁年扯了张宣纸一裁为二,递给珠鸣一半道:“我写没人相信,你便写若你我三日未归,水莲洲有大祸。”   珠鸣关心则乱,好在冷静下来后妥当地安排好了一切,两人当夜出发,在黎明前赶到附近。   无星无月的天幕自四方压下,珠鸣的红衣华羽在这浓稠的黑暗中格外耀目。   她见岁年似是在盯着自己看,疑道:“怎么了?”   “很亮。”岁年爽快答道。   珠鸣与她弟弟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紧张下便话多,“你们这种族不是习于夜行吗,怎么你还喜欢亮的?”   “黑太久了就也想见见发光的嘛。”   珠鸣听他语气竟有几分孩子气,这才像是突然意识到,岁年其实比她小上好几百岁,当即就有点后悔找他一起来。   岁年像是读懂了她的心音,道:“兰佩曾将七棠托付给我,凤君与我也算有过命的交情,玉融我觉得是不错的老虎,况且——”   他停顿后便没了下文,珠鸣问道:“况且什么?”   何况若是针对骨瘴的局,躲又如何躲得过。   “没什么。”岁年从云上往水莲洲的方向望,“要到了。”   厚重乌云下的水莲洲像是块四分五裂的翡翠,两人手执兵刃闯入,穿过馥郁的花香屏障,珠鸣在水莲洲的土地上踩实,佩环重重地响了声。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直觉,但也不是没有过心存侥幸。   若她去到水莲洲,迎接自己的是热闹的宴席和喝得伶仃大醉的胞弟,说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她便会狠狠揍他一顿,再长舒一口气。   但这样想象中的情景并未出现。   珠鸣不禁看向同行的岁年,他像是早有预料,能坦然接受水莲洲里任何的结果。   珠鸣用袖子掩住口鼻,在陈腐的糜烂气味里,走向那座近在咫尺的高台。   水莲洲内凄风苦雨,宴饮的高台上还留有残羹冷炙,来自人界的佳肴已面目全非,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腐臭。   但这里没有花灵也没有仙君,珠鸣想要放出灵识,倏然却白了脸色。   “难怪身体沉重。”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五指成爪又松开,“灵力被压制了许多,这里为何会有这样的力量?”   好问题。岁年从翻倒的桌案下捡出截朱红的藤萝,那红藤在被触碰的刹那扭动起来,一点点化为了红屑飞灰。   他起身眺望水莲洲上的小山群,道:“那边有声音,我们过去看看。”   走在这静谧的水莲洲,像是潜入一座巨大的陵墓,两人警惕地穿过花林,来到开阔的平原上。   背靠小山群的青原上站了几个人,其中一抹艳红格外惹眼。   对方也看到了来者,一团火似得冲到他们面前,凤君抱住姐姐大喊:“姐啊!你进来干什么,这下要完蛋了!”   珠鸣捶了弟弟几拳道:“什么完蛋不完蛋,怎么回事?!”   “鬼知道怎么回事!”凤君大呼道:“好好的宴会开到一半突然变了天,仙力法诀都用不出来,出也出不去,还有那个怪藤!年年你也来了,就是咱们在雪域见过的那东西!”   凤君煞白着脸道:“这水莲洲还闹鬼啊,我都要吓死了!”   从个天生仙胎的嘴里听到闹鬼怕鬼的话,实在有点滑稽,珠鸣拧眉道:“什么鬼不鬼的,是冥府的鬼魂跑出来了?”   “我的老姐啊我也去过冥府,真要是冥府鬼魂我至于吓成这样么,是那种,啊来了来了——!”   凤君从方才起就有些草木皆兵,与姐姐说话时眼睛不时往边上瞟,提心吊胆。   他身后的那几个仙君更是紧紧站在一起,就在凤君惊呼“来了”时,浑身战栗打抖。   登上水莲洲时岁年便发觉,这偌大的洲地上竟未有丝缕的风,树木的枝冠完全静止。   此时却平地起大风,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有絮絮低语夹在风里听不分明。   岁年伸出手抓了一把凭空浮现的白影。   这成群的灰白影子毫无征兆显身,无法被触碰,没有面目和清晰的手足,却长袖长衣,围绕几人且歌且舞。   珠鸣出剑,炽热的剑锋砍不到实处。   随之她闻到了薄薄的硝烟味,杂着浓浓的软香气。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嗔怪,声音如同黄莺:“最是厌烦你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味道!”   复有女子婉转笑道:“丁香一两、白檀一两、苏合油……好啦本宫不说了,若不用香丸,总是能闻到身上的血腥味呢。”   “珠鸣君。”岁年拍她的肩,“回神。”   珠鸣突然惊醒,额上竟已出了层冷汗。她的目光自前方移开,环顾四周,胞弟蹲在地上干呕,边吐边哭得稀里哗啦,几个小仙君魂不守舍,抱团抱得快要密不透风了。   “那是什么东西?”珠鸣定了定神,“花君的幻术?”   “花君要是有这幻术水平他早就成仙尊了。”凤君虚弱地在姐姐的搀扶下挺起腰,“不知道看到听到的是什么,可实在太难受了!与那东西碰上越多,会越来越难受。”   珠鸣是头回听见来历不明的对话,只有惊悸,凤君则已有身体和精神上强烈的不适。   他用帕子擦着嘴道:“花灵们倒不受影响,就是都变得蔫儿吧唧的,龙爷爷也不大好。”   “砚辞怎样了?”岁年凝重问道。   “唉!睡了大半日了,爷爷没我们这个反应,就是昏睡——姐!等等!别用清心术,越用后面越严重,得不偿失!”   珠鸣放下施术的手,凤君阻止道:“北洲的谷仙君一直用术压着,前儿人就有点疯了,也就玄微君仗着修为高,敢连续用术抵御。”   “玄微仙尊也在这?”珠鸣有些惊讶。   “在,我也没想到他会来。”凤君道:“听说他是来找花君要三青培灵丹的,定是为了那桃花小妖,不然怎会纡尊降贵。”   叹了口气:“不过我们灵力被压成这样,他还能打,也多亏他庇护,我便不计较他以往罚我背经的前嫌了!”   凤君这话说的纯粹为了调节气氛,珠鸣按按胞弟的肩膀,琦羽便垂头耷脑把他们带到暂避的山洞中。   小山洞中另有天地,或站或坐了十几位仙君,扎堆了上百只花灵。凤君说这还是冲散后找到的数目,不足十分之一,不知其他花灵和仙君去到何处。   水莲洲的南北东西对平日的他们而言,不过一念之距,如今竟宽广得不能丈量。   玄微仙尊站在洞口正以神力画出法阵,岁年在那阵纹前停留一刹,迈过走到倚靠洞壁半昏迷的龙君身边。   珠鸣对玄微问礼道:“仙尊,我已留有书信于府中,三日后我若不归便请九天派出援手。”   玄微收回目光,颔首道:“嗯。”   洞壁边砚辞缓缓转醒,低低唤了声“崽崽”,岁年咬了咬下唇,收回手点点头,轻声道:“是骨瘴发作了,我下次还给你找冻顶天珠。”   龙君抬手揉乱了岁年的头发,七棠站在一旁,飞快地在阴影中用手揩去眼泪。   岁年用微弱的灵力为龙君顺了脉,砚辞合目调息,复又昏昏睡去。   洞穴潮湿,乌云盖雪的衣袖沾上沉重的水汽,起身有簌簌坠珠声。   他询问起兰阁花灵们在水莲洲内状况,天真烂漫的花灵们纷纷往岁年身边挤。   乌云盖雪被花香扰得轻打了个喷嚏,侧眸见玄微正看过来。   “和我去外面走走?”岁年扬声问道。   玄微长身玉立,衣袍纤尘不染,然而兴许是长时间用清心术,他的气息比平日更冰,连阵法也凉飕飕的透出股肃杀。   两人离开暂避的山洞,乌云盖雪揣手在袖中,青草原上悬了枚寒日,艳红的冷阳,惨白的日光,岁年道:“你还好吗?”   问罢忍不住瘪嘴,暗骂自己多管闲事。   玄微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也注意到他的头顶有撮头发被龙君揉得翘起,道:“还好。”   随后两人相对无言,往山林中深入,有蛰伏的血藤伺机偷袭,均被岁年以剑绞断。   他灵活地在乱绿肆虐的山野穿行,自硕大的叶片后投来目光。   玄微被那翡翠琉璃般的眼珠不时瞥过,并不觉得冒犯,他拂开垂挂的枝条,“岁年,你为何不选择留在人界?”   乌云盖雪狠狠剜了他一眼,扭头就走,留给他个后脑勺。   小妖的人形太过清瘦,玄微亦步亦趋走在后方,那薄薄的肩背像是用锋利的刀片削成。   乌黑的长发以雪白的束带捆在脑后,发尾在他走动时晃来晃去,招着抚摸与戏逗。   这乌云盖雪有多大年纪来着?安静的未闻半声鸟啼的山林中,满目青翠,玄微的视野中唯有眼前的黑衣小妖。   他清楚地记得岁年当镇兽一百三十九年,却对他的岁数未有知悉,笼统地想起不过百余。   不论是对于仙还是妖的生命,都只是弹指。   岁年被身后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又不想回头,将血藤砍得稀碎,出手很是凌厉,他搁置玄微的问题,胸口的愤怒烧上来又灭下去。   不懂玄微为何对他留在人界与否这么在意,他是自人界来的妖,但并不是所有来自人界的生灵都会想要回去。   回去的前提是有回得去的地方,乌云盖雪孑然一身,往日亲友近乎死伤殆尽,真正拥有的不过是张聘猫契。   要他做回往日那只纵横四海的猫,还需要很长的时日。   “那是什么?”岁年的眼瞳在幽绿的叶影下发光,他砍断几根阻碍的垂萝,走到那株高可参天的榕木下。   这地方玄微来过,他站在垂藤挂帘后,“你看见了什么?”   “你过来,从这个角度往天上看。”岁年朝他招手,玄微便过去他身边,乌云盖雪嫌他走得慢,拉住他的袖子拽了一把。   他指着苍白的天空道:“这棵树是独木成林,这片林子都是它的分支,是水莲洲山林的灵眼。”   玄微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乌云盖雪的气息就落在耳鬓边,有点骨瘴的甜蜜,更多的是小妖飞升净化后的妖气,像是雪季炉上的橘皮或软糕。   “你们九天仙君随地起阵,但人界的阵法要设立阵眼,往往会选在灵脉灵眼上。”   乌云盖雪分析道:“画在地面的阵过于招摇,隐蔽的阵形则花样多,这些发动攻击的血藤常常舍近求远,说明它们有不能擅动的部分。”   自从进入水莲洲,岁年便觉得这里不像是寻常仙洲,诸多摆设均参考的是人界皇宫的样式,亦未有半分仙气。   九天诸神大多仙胎,对人界的法阵嗤之以鼻,去过人界也只是任务为主,再加之精神滋扰,鲜少往这方面想。   他用手指在枝桠间的挂着的红藤上比划,按图索骥般,最终追索到头顶高悬的日轮上,静默许久,放下手对玄微道:“很像天星阵。”   风自林下潜行而来,载歌载舞的白影自茂盛的枝叶后显形,岁年没理睬它们,自顾自道:“天星阵为向上冲破和抵御,但初步判断,这是逆向的阵法,是为向下和贯穿,像是为了打破什么的封印,而这里没有灵石供给,只有最为纯粹的仙胎和灵体。”   枝叶婆娑,白影低吟,如万千怨灵在耳边絮絮。   “也就是说,这水莲洲上所有的生灵,均是此阵的祭品。”   “你对天星阵了解多少?”玄微问。   百年前的记忆被这一问翻出了灰堆,伴着阵法图纸涌现的还有那些尘封的岁月。   岁年不常回忆往事,他更在乎当下的拥有。可当是由玄微来问天星阵,旧日的温存便扑杀上来,却又亲昵地与他的脸颊接吻。   乌云盖雪站在憧憧白影中,听见纪沉关的笔尖在纸上“沙沙”划过,听到他的呼吸,毛发有他手指间的温度。   照霜剑的剑鞘被乌云盖雪的尾巴拍得咔哒咔哒的响,天星阵图曾是他睡觉的纸垫。   他没由来得想要躲避,拒绝听见玄微问得更多那曾都是属于玄微的东西,到头来却什么也不记得。   “基本知道。”岁年低下头,指节正绞着衣边,发顶突然被手掌盖住。   迅速地一拍一摸,等他惊诧地抬眸,玄微若无其事地负手,道:“无事,继续。”   岁年的喉咙突突哽住了。   也许在玄微面前示弱,才会得到他的怜悯,这本是他在纪沉关面前最擅长的事。   撒娇卖乖,无法无天,纪沉关心知肚明,揣着明白装糊涂,可那又有别于眼下的怜悯。   “逆向的天星阵启动后会摄取大量的灵力,这水莲洲上几乎都是花灵,他们是天地间最纯净的灵体,屏障隔绝了他们与本体的关联,便与水莲洲的土地灵脉短暂地相连,强行破阵,他们或许会散灵。”   “如此唯有将这个逆向阵再次逆转,使向下冲的力量向上释放,这样才能既不遂始作俑者的愿,也能切断花灵与水莲洲土地的联系。”玄微徐徐道:“但发动阵法,灵体不存,除非有更能取代花灵灵力的存在。”   岁年深深地看向他,方才发顶上的安抚就像是他痴心妄想的幻觉,亦或是玄微目的的前奏。   半晌后,岁年哂笑了声:“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会来?更强的灵力是我的骨瘴,这很难说出口吗?”   “但你还是来了。”玄微道。   “前头两回,我不来,凤君、兰佩、七棠,又能不能活下来?”岁年凝着玄微,“你不会真的在给我设套?”   他变得咄咄,道:“难道你早已发觉水莲洲的异样,顺水推舟,再将龙君引过来的做饵?这不会是又一个考验吧,你们不怕玩脱了让这诸多仙君、花灵丧命吗?”   “不是。”玄微否认道:“本君并非始作俑者。”   “希望不是。”岁年撇开头道:“一定别是。”   白影的长袖在周遭如浪翻滚,玄微眼睑微动,眼前小妖的样子慢慢有了重影。   他仍是这样年轻,穿的却是颜色鲜艳宽松的袍子,显得那么失魂落魄,路也走不稳,像是蹒跚学步的孩子。   幻觉中的他亦是这样低头,扑在夷为平地的荒野上,双手扒刨着冷土砂砾,尘沙飞扬,他拖曳的绿衣像是死去的翠蝴蝶的翅膀。   玄微闻到了自他指甲上传出的腥甜,末了,幻觉中的岁年也是这样偏开头,嘴唇翕动,低声问:“纪沉关,你在哪里啊,不要躲了,出来吧,不然我就真的要烦你了。”   “玄微?”此时的岁年道:“你怎么了?”   清心术的光芒在指尖点亮,驱散了恍如也沾在他指上的血斑。玄微仙尊道:“无妨,龙君的前来非我所知,我纵是要考验你,也不会拿这么多的性命来验你一人。”   岁年点点头,再与玄微去了几个地方,均发现了阵眼的设置。   悬挂的血藤、静止的云层、乃至楼台的布局,岁年的心彻底沉到谷底,他站在无风的宴台上,决定放手一搏。   回到山洞,龙君已清醒过来。   作为在场仙位及能力仅次于玄微的仙君,他极力反对岁年以骨瘴逆转法阵,却没有其他办法,砚辞甚至提出要炸珠替代他。   岁年劝龙君,阵法一旦启动便无法停止,水莲洲上所有生灵都会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被抽空,连轮回转世的机会也没有。   岁乌云盖雪的计划是在自己适量地释放骨瘴后,以玄微君作为压制。   这个压制,便是两人以武力拉锯时间,直到阵法再次逆转,向上冲破,屏障被打破后仙力复原,众人便能离开水莲洲。   龙君固执异常,半步不让,他何尝不知这是最好的方法,却仍忍不住否决。   岁年便牵住他的袖子,用湿漉漉的眼睛望他,龙君仍要反对,却听岁年道:“龙爹爹,答应我好吗?”   砚辞怔住,许久没能开得了口。   他悲伤又痛惜地看向岁年,最后却并未再阻止,并提出当屏障被冲破,自己可以去为离开的仙君花灵们护航。   岁年心知如此情形下,龙君定要去尽一份力,便点了点头,请他保重自身。   花灵们对祭祀大阵一无所知,均在为即将出去而喜悦,凤君与珠鸣负责守护他们安全,并在神力恢复后搜救全水莲洲。   花君衾漪被自己的屏障困住,羞愧地向他们道歉,衣袖上的花花草草都蔫了许多。   水莲洲的祭阵以天空虚假的日轮为阵枢,金乌凉薄,今夜的月色却多有柔情。   岁年坐在洞前的石头上拭剑,身后窸窸窣窣传来小动物般的响动,是穿了鹅黄衣裙的七棠拂草而来。   因赴百花宴,她的妆容较从前更精美,多日的提心吊胆虽见疲倦,却也未显狼狈,举手投足间有了昔日兰佩的影子,她问:“年仙君,我在这里坐坐可以吗?”   岁年颔首,她坐在岁年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头一次见面并肩坐在那朵云彩上,也让岁年想起名叫阿凛的月华之灵。   七棠轻声道:“年仙君,你觉得兰姐姐真的是坏人吗?”   “你在这些日子听到了什么?”   “很多很多。”七棠合上眼复又睁开,银色的月光在她眼底化为水波,“关于兰姐姐的阴谋,关于她以往的行事作风。”   “活在旁人口中的她,与我所见的她,不像是一个人了呢。”她含了哽咽,追问道:“年年,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不等岁年回答,她突然问:“年年,能不能变成乌云盖雪的样子?哭什么也解决不了,但我想哭一场。”   岁年摸摸她的头,变回了巨大的原身,她扑到毛茸茸里,大哭了起来。   兰佩的旧历岁年也查过,七棠看不出来,但岁年发现几处显然被人动过手脚的痕迹。   九天急于给兰佩定罪,甚至不惜去修改这小小仙侍的履历,究竟要把矛头指向谁?   岁年的肉垫拍乱了七棠的头发,她抬起头肿着眼眶,听见乌云盖雪问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想不想去人间?”   他怕七棠一时绝望下行事极端,便对她道:“善恶是非,人界最多,兰姐姐也很向往人间吧。你们没有去过,日后我带你去,真相我代你查,等到你用她的眼睛见过众生,你便能明白她的为人。”   七棠拱在他的毛里不做声,等到终于缓过来,天边已浮了薄光,冷艳的日盘突兀地跃出山峦,天亮了。 第二十二章   岁年安顿好花灵们,选了块开阔的空地画下法阵。   玄微注视他低头将用以禁锢的阵法一笔笔画好,动作缓慢,实则是笨拙的手法。   有时记错了便要挠头发抹脸,是个脾气大的模样,却有几分莫名的可爱。   死寂的水莲洲的正午像是能用来停尸,人界有说法,自正午后天地之气由阳转阴,作为司夜的神明,玄微亦体察到此地暗处的变化。   大阵将要运转了。   乌云盖雪收回沾了玄微神血的笔,他站在朱红泛金的阵法中央,抬起头对他道:“好了。”   玄微作为昔日天界的镇,虽未能得到骨瘴的力量,却在修为上对其有更强的压制力。   岁年释放骨瘴后便会接管阵法,使其逆向运作,但并不能支持太久,且极大可能将丧失理智,这时便要由玄微出手。   玄微望向血阵中乌云盖雪的模样,乌黑滑顺的长发,伶仃单薄的身体,五官中唯有碧瞳熠熠夺目,在轻微的转动中,走漏些许了不安的神色。   这时玄微才突然意识到,乌云盖雪并不是不会害怕。   他只是很会虚张声势和掩藏。   由谁来压制必然的失控,便相当于将性命押在谁身上,不久前乌云盖雪只是要了一个事后保证,便将一切都赌给了他。   玄微目睹岁年将刀刃抵在他自己的腕间,却迟迟没有下手。   他或许怕疼,或是害怕骨瘴掠夺身体,但终于还是狠心将刃面下压。   岁年看着玄微,黑红的珠子自刀口滚出,沿刃边连出一条朱线。   玄微仙尊想着,眼前的这只黑白撞色的生灵,并非因为自己是仙尊而交付信任。   他舍得把命给自己保护,仅是因为那个过去的人。   骨瘴甜腻的气息慢慢弥漫开,水莲洲地动。岁年与玄微隔了道阵图,开始接管这个极似天星阵的逆向祭阵。   乌云盖雪长长出了口气,不知自己会在何时被骨瘴夺取神思,想和玄微说说话,但眼前这位白衣无尘的仙尊比以往更闷、更沉默。   本就不多的灵力在血中流失,这能在之后极大限制他的战力,但伴随失血而来的便是寒冷。   岁年闭上眼,再看一眼玄微,他便愈发冷得厉害。   玄微却在此刻率先开口,“你放心即可,本君在此。”   岁年颤颤睁开眸,碧绿的眼底已显出淡淡的朱紫,他故意嗤笑说:“那你不怕被我打趴下啊?”   这个玩笑显然不合时宜,岁年又想起当时琦羽说若有一日他和玄微打架,必定要叫上他围观,便深觉世事难料,造化弄人。   岁年被这个阴差阳错的笑话给逗乐了,他抬眸去睨玄微,道:“若我此时此刻向你剖白心意,说我自百年前便爱你甚深,你愿不愿意对我好点?”   玄微万万没料到他会在如此境况下讲出这样的话,定睛观其神色,却仅见满目戏谑调弄,乌云盖雪正得意洋洋地来瞧他。   便当他是又开了个玩笑。   而正当玄微思忖该如何应答,乌云盖雪突然低吟一声,捂住头紧紧皱起了眉。   同时刻,他抬起了手,一道紫红光芒自他引招下冲向天际——   当————   巨大的回响席卷水莲洲,被改造过的花君屏障上漾出层层水波状的圆弧,教人耳酸的皲裂响彻四方。   待命的龙君调动出为数不多的神力,对仙君与花灵们道:“准备。”   凤凰姊弟引颈长鸣,吸引来水莲洲内其他散落仙君与花灵的注意。   空洞的回响与清脆的鸣音齐奏,交杂成古怪的曲调。   岁年垂下手,向后踉跄半步。   再抬眸时,眼底唯剩下浓红歃血般的颜色。   祂伸手抚摸自己的脖颈,摸到因躯壳承受骤然的力量而裂开的伤口。   骨瘴掬出满手鲜血,放在唇边尝了尝,低低地笑开。   “你如何做到的呀。”骨瘴仍用着岁年的声音和语调,只是听来像是重叠了万千人的话语,教人目眩神迷。   眉目完全舒展开,骨瘴像是年幼的稚子,踱步走向玄微,道:“我劝了他那么多年都没有答应,你轻轻松松便做到了,你是何方神圣?”   祂一边吞岁年伤口里的血,步伐轻盈地走过来,走到禁锢用的屏障前,伸手按在了屏障上。   隔了厚重的庇护,祂端详玄微,末了夸张地惊叹道:“我认得你啊,你也是我,你也在我身体中。”   “胡言乱语。”玄微面色如常,面对骨瘴的挑衅亦不动如山。   骨瘴像是被他的样子取悦了,扭头咯咯咯地笑,以手掩唇的动作又仿佛是个闺阁女子,它身上像是住了千万人。   二人间的屏障在寸寸剥落,骨瘴溶解了用以禁锢祂的阵法,也不急于动手,而是歪了歪头对玄微笑道:“你把猫送给我了,我应当谢谢你,这样吧,我们——”   骨瘴瞳孔骤缩,侧开半步,银白的神力自祂颈边擦过,割断了片头发,接连击断了几株身后的树木。   祂眨眨眼抱怨:“不要谢就不谢啊,干什么这么快动手?等等,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玄微的杀意却已铺面而来!   轰——!   气浪翻卷中,紫朱的灵力与银光对冲,骨瘴以掌抵住那刀锋般的神力,道:“你不拔剑?我还想让小猫重温故梦呢,不过玄微,不要太过自傲了。”   祂向两侧卸去冲击,轰然巨响中两旁高大的巨木折断,纷纷倒伏。   视野豁然开阔,骨瘴向后跳开,落地时无声无息。   祂站在断木桩上,看向自己的手,竟是在不由自主发抖,叹道:“唉!小猫,你怎将自己折腾成这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真蠢。”   话罢,骨瘴合掌成诀,紫黑乌红的灵力在祂身后盘旋如巨大的怪蛇,向玄微冲去。   神力尚且未能完全恢复的玄微仙尊凝力在掌,眉头微动,踏蛇身而跃,自上而下切开了这庞大的怪物。   他近身骨瘴,以掌为刃,斩向对方。   电光火石间二人对招上百,玄微出手果决,骨瘴心知他虽杀气腾腾却不会下杀手,便眯起了眼,心下盘算。   这岁年的壳子更不如当年,若非乌云盖雪吞了生出灵智的它,成为它的宿主,骨瘴早将这身体弃之不顾。   但机缘巧合,祂发现眼前的九天仙尊也很好玩。   骨瘴有意激他一激,从袖中取出枚灵石来,那灵石雕刻成了只卧倒的狸奴形状,教他微动指节,便捏碎了。   刹那间,万千照霜剑的虚影浮现,万剑齐进,飞沙走石。   待烟尘散去后,玄微仍挺立在前,衣袖上却多了几道血痕。   骨瘴身后寒光凛凛,祂朗声说:“你不出剑,我便先出了,被自己昔日的照霜所指,感觉如何?”   而玄微并没有在回顾照霜剑的剑阵,他在看岁年。   那已伤痕累累的躯壳上,甜腻的惑香已完全遮盖住了乌云盖雪的气息,他的黑衣看不出何处的伤口在渗血,拔步腾挪间却会洒下斑斑点点的红珠,连那脸庞也一并被血污沾染。   可也正是因此,他面颊上那两道水痕便格外醒目。   骨瘴摸了摸脸,指尖沾到点水意,祂面目的表情已显得极为狰狞,像是含了极大的怒气,又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骨瘴自言自语道:“笨猫,你被卖了还要为他的东西哭上一哭,为何不和我走呢。”   祂挥手令纪沉关的留下的剑阵攻击玄微,眼目忽显沧桑,像是被历经风雨的老者上了身。祂道:“人世苦多,一念便可放手,我赋予你永恒的解脱和快乐,为何执着于不可得之物?”   “……闭……嘴!”   “你醒啦!快看看这剑阵好看吗?擅自启用了纪沉关留给你的玩意儿,真是不好意思啦。”   “滚!滚出去!”   “放肆,吾是在帮你。”   诡异的自问自答中,玄微在漫天剑光里杀出了一条路来。   这剑气容纳了他昔日作为凡人时的大半灵力,风与水摧枯拉朽地轰击着山林平野,是彻彻底底的毁灭的力量。   然而这毁灭,是为了庇护纪沉关最重要的人。   在打落大半的剑光后,玄微注意到在剑阵的中央,浮现出了一道虚影。   这是纪沉关给岁年留下的保命杀招。   与此同时,水莲洲大风骤起,成千上万的白影无孔不入地出现,它们歌舞狂欢,发出怪诞的尖叫。   玄微将清心术加重,点在自身,可他还是看见了幻象,与剑阵中修士的虚影融合重叠。   此人长身玉立,手握照霜,腕上戴了串黑白两色的念珠,坠挂着流苏软絮与银色的铃铛。   那是纪沉关除了死前,时时刻刻都带着的东西,细碎的流苏垂在剑柄上,与那紧扣的五指纠缠。   藏纳于剑阵中的纪沉关的灵力抬首,玄微一震,那虚影双瞳银白,杀意坚定,对他说:“休想伤害他。”   玄微皱眉,自剑阵中截下了把照霜剑,直向这道虚影。   *   水莲洲通道已开,众仙君在紫红光芒冲破屏障时,均感觉身上一轻,虽还未完全恢复神力,但至少御风御云还是能做到。   个别几个力量特别弱的仙君,便由砚辞带到出口附近,凤凰姐弟则正飞往水莲洲各处寻找落单者。   七棠驾驭着她的小彩云噗呲噗呲地飞上来,砚辞向她点了点头,七棠便又红了眼眶。   龙君的伤在这里不知因何极具恶化,龙珠虽已寻回,却也已破损不堪,若还有冻顶天珠,兴许都不管用了。   仙者有成千上万的岁月,可龙君不再有了,她不知他能否坚持过接下来的年头。   她以往畏惧兰阁主人,从来规规矩矩,可这次却没由来生出股勇气,对砚辞道:“年年说以后会带我去人间,龙君也一起去吧,我们先走一遭山川湖海,再来重头说当年。”   砚辞听罢,便慈爱地笑了,七棠忍住眼泪,一头冲进出口。   龙君维持出口处不受外力影响,心中却不知为何总是惴惴不安。   他望向不时闪过紫银光芒的所在,眉头深深拧起。   昔日长久的征战练就了砚辞敏锐的直觉,但混沌的头脑令他无法将所有的线索连接。   花君衾漪也自愿留在此处为花灵们断后,他的屏障被来历不明的力量改造,仙体也或多或少受其影响,如今神力才恢复了两三成不足。   应蕖仙君原站在旁侧为师尊护法,但却被衾漪叫去协助凤凰二人。   “花君可还无恙?”砚辞道。   衣袖上遍开繁花的仙君答道:“尚可,多谢龙君关怀,此地诡谲,你且也早些离开这里罢。”   “待小辈全都顺利出去。”龙君不说走与不走,而是状若无意道:“花君乃是与天地灵脉最为亲近的仙灵,你我二人上次的合作,多依仗你以灵脉追踪魔族,那时本君便见过衾漪你的本事。”   “那可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花君衾漪含笑,“龙君高看在下,水莲洲怕是早已叫人布下层层设计,不论在下如何感知天地灵脉,也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细细的熏风凭绕两位,衾漪在憧憧鬼影里露出个厌倦的表情,他挥挥袖子,重新叮嘱离去的花灵们注意自身安危。   龙君便也专心维护起出口的稳定,不让那封闭的屏障复原。   琦羽引渡来了三个落单的仙君,待第三人走出屏障,砚辞正尝试厘清心头不安的来源,花君突然莲步轻移,以极为快速的身法出现在龙君身后,抬手便要劈晕他。   ——啪!   龙君却比他更快,一把抓住他凝了灵力的手腕。   砚辞冷声道:“花君为何如此?”   来自往日战场神军统帅的威压铺天盖地罩下,花君脸色渐白,勉强挤出丝笑来,道:“正是因为你我有合作之缘,我敬仰当日砚辞君的品格,才如实相诉。”   “水莲洲的局怕是比我们预想的要大,你我不插手九天事务多年,还是少趟这浑水。”他鬓发间的鲜花颤颤落下露珠,“听我一句劝,离开这里,那个孩子也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砚辞脸色几乎凝出冰来,道:“详说。”   花君略有吃痛,“彼时你尚在昏迷,冻顶天珠案发后,玄微君暗查,发现此案或与太子机锦有关,种种线索又指向水莲洲,这下面的主灵脉被不明之物淹没,我们怀疑是当年未能净化的骨瘴。”   “也就是说,若不加以阻止,这里会成为人界骨瘴灾祸的爆发点,严重将上侵九天,酿成第三次席卷三界的骨瘴灾祸。”   花君正色道:“有人想要挑动新的灾祸,解开此处骨瘴封印。但玄微君决定将计就计,一旦阵法被镇兽接管,潜藏在暗中的阵仙便同样会被分支的灵脉所牵连,将被追踪抓获,我们便能顺藤摸瓜,找出始作俑者。”   “所以你们早就知这里会出事。”龙君握紧花君的手腕,“那你仍坚持开百花宴,不怕你的花灵们有来无回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衾漪与砚辞对视道:“前两遭的骨瘴大灾中,多少我族花灵殒命,我不能再放任那样的惨况发生!”   衾漪目光如电,正要全力挣脱龙君的桎梏,却突然被龙君扑倒。   他眼前猛地一花,所乘的云彩如断线风筝般向下坠去!   龙君双目赤红,极力按耐住体内骨瘴的涌动,他望见赶来的凰鸟,厉声喊道:“珠鸣!堵住出口,这是个局中局,这是个——”   ——阴谋。   急剧坠落中,花君闻到了那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味,他的灵力完全溃散,骨瘴如蝗虫过境冲入他的经脉。   他在剧痛中发不出半点声音,双目突出,却是直勾勾的盯着那逐渐在视线里远去的出口……   那出处中,正汹涌出紫红的烟气。   骨瘴反其道而行,从外部包裹住了水莲洲,如渗人的血盆大口,将所有走入其中的生灵,吞噬殆尽。   *   水莲洲外,太子机锦在御座中以手颐,面前无声的水镜内,玄微正掐住骨瘴的颈项,将他掐的双腿离地。   而那双目赤红的骨瘴仍在挑衅朝仙君大笑。   “殿下!水莲洲外被骨瘴包覆!”   “我们无法突破,当前没有见人出来!”   机锦严肃道:“暝威将军,再探再进,务必救出被困的仙君和花灵。龙君、花君、玄微君也在里面,保护他们的周全!骨瘴绝不能冲入人界与九天,否则孤唯你是问!”   “是!”   当前九天的统帅暝威立即去调遣神军与阵仙,他离去时有白袍覆面者与其擦肩而过。   瞑威只当是太子密探,并未在意,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白袍者走到太子身边,低声对他道:“殿下,我们的人尽数被抓了,是披银殿月灵动的手,玄微把神力分给了他们。”   “哼,孤知晓了。”机锦起身,众侍从均矮身跪地。   他目光扫过水镜,在天鸾羽盖的阴影下拂袖,那华盖的垂沿在他眉目间投出摇动的影子。   ……玄微君,你想将计就计找出孤,但没想到孤也能操纵骨瘴吧。如今花灵覆灭,水莲洲几无活口,唯有小妖才有能力动手控制骨瘴,你要如何为你那小妖洗清嫌疑?   机锦眼底迸出拭目以待的光芒,对众人道:“随孤登临水莲洲,擒拿骨瘴源头!” 第二十三章   骨瘴被玄微君掐起,这具身体太轻,单臂悬拎也毫不费力,像是一副虚无的空壳。   夺躯的骨瘴被迫仰头,殷艳的眼珠乜着面前的仙尊,窒息的团红上涌面颊,却没有痛苦的神色。   祂仍是老神在在地笑,玄微指节用力,祂便僵硬地颤抖。   “……你迟了。”骨瘴轻蔑道:“皆是迟。”   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裂瓷声自头顶传来,直到一声清脆的——   砰!   花君的屏障碎了。   高飞在天的琦羽不得不停在山崖上,他惯来喜欢大呼小叫,此刻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凤君脸色煞白如纸,浑身的羽毛炸开,在忍不住战栗害怕。   屏障外并未有他们熟悉的晴朗天空,却是有厚重的紫红云层遮天蔽日。   无穷无尽,密不透风。   蔓延到所有生灵目力所及的尽头。   “——啊啊!”琦羽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事态的严重,便先被无穷的恐惧攥住。他双膝发软,跪倒在石崖边,威压盖顶,连抬动根手指也做不到。   他只在旁人口中听说过骨瘴天灾时的情形,当年的两次灾祸,一次他未出生,一次在九天府邸内连门都没出。   铺天盖地的压力催着他骨子的惧怕,瑰丽的紫红云层中,慢慢结出了上百个肿包般的垂体,水滴垂乳状的骨瘴坠向水莲洲。   数不清的紫红云团砸入洲外海中,掀起滔天巨浪,将海水也染成污血般的颜色。   叮——   叮叮——   忽悠清泠的鸣声传来。   凤君绝望的眼底蓦然被点亮了,那清鸣声来自九天的庇护神屏!他咬咬牙,支撑自己站起,冲向龙君他们坠下的方向。   *   九天神军及时赶到。   两柄玄铁神戟压住骨瘴的后颈,将其按跪在地。骨瘴并未抵抗,而是玩味地看向华服的太子机锦。   祂面上被喷了斑斑点点的金红的血迹,配上那对浓眸便显得格外妖异。   骨瘴意味不明地笑着,尔后慢慢合上眼,垂下了头颅。   “玄微君,孤未及时发觉水莲洲异样,是孤之过。”机锦不顾衣袖沾上的尘埃泥土,向玄微致歉道:“孤已命人搭起神屏,人界与九天暂且无恙。”   他端出极低的姿态,向玄微汇报当前查到的真相,他道:“水莲洲下的骨瘴封印是由地脉自然形成,其上阵法却是为了冲破封印,令骨瘴再度现世,祸殃三界,幕后必有主使。”   机锦沉声道:“其中,花君衾漪的嫌疑最大,他如今受骨瘴冲击身受重伤,已被神军扣押。”   “他若嫌疑最大,为何会令自己陷入如此窘境?”玄微君问道。   机锦缓缓答道:“骨瘴原蛰伏于地下,封印未动,绝不会浮出,如今却自行冲破,包覆水莲洲,花君定也是遭了算计,包覆的骨瘴是为变数,非他人所为不可得。”   机锦看了眼被叉跪在地的岁年,道:“如今能控骨瘴的唯有眼前的岁仙君,若他与花君里应外合,见此局已破,索性将计就计,令骨瘴包裹水莲洲,吞噬生灵,强行运转法阵,也为可知。”   “不可能!”   珠鸣不知何时站在了神军后,她鬓发凌乱,显然是经历苦战才抵达此处,“是我把他叫来的,他若有心启动祭祀阵法,何必要帮我们逆阵?!”   “小珠鸣,你太天真了。”机锦怜惜地看着狼狈的凰鸟,“要是有心布计,不是你也有旁人去叫他,何况你还目睹过他镇压龙君,关系又委实不错。”   珠鸣怒目:“这是什么道理!”   “这只是种推演——水莲洲的阵局由花君主使,岁年便是他背后的靠山托底。”   机锦推测道:“原本百花宴便是祭祀场,可玄微君与龙君阴差阳错下皆来了此处。为防计划有变,他亲自前来,借帮你们逆转阵法的名头,反令你们放走花灵,促使阵法完成。”   太子也不计较珠鸣冒犯的视线,继续解释道:“若神军支援不及时,骨瘴突破,不论如何这局便是成了,再假若神屏撑不住,便又是生灵涂炭。”   “不对、不对……”珠鸣在强烈的目眩中竭力镇定,“你们没有凭证,如何能断定幕后主使不是另有他人?”   “宁可错杀不肯错放,水莲洲所有从所谓出口离开的花灵仙君尽数被骨瘴吞没,难道这个代价还不够大吗?”   “你又如何证明,不是骨瘴迷惑了岁仙君的神思,亦或者是,他迷惑了你?”机锦露出极为痛惜的神色,“小珠鸣,你退下吧。”   珠鸣受骨瘴影响脑子里乱成一团,她再听不下去机锦的长篇大论,转而朝玄微君喊道:“仙尊!”   她下意识在期盼昔日强大的老师的支持,可当她投去目光,身上的血便仿佛在刹那冷了大半。   玄微不置可否,清清淡淡地站在一旁。   就在此时,一道虚弱沙哑的声音自低处响起。   “什么叫……水莲洲所有生灵……被吞噬……”   水莲洲上空的朱紫云团仍在砸向地面,屏障破后,白衣鬼影便不再出现,风中却恍如仍残余着它们的尖鸣。   在呼啸的野风里,那被重押在地的妖仙抬起了头。   他颜色未褪的眼瞳像是沾了血的碧玉,粗粝的嗓音如含砂石,脖颈间指痕鲜艳,早已在交手中散开的长发拧在血泊中,如死去的浮藻。   岁年不可置信地看向玄微,喃喃道:“什么叫……在出口被吞噬了,你告诉我!”   “玄微!”岁年激烈挣扎起来,两旁的神军竟一时押不住他,被他往前扑了几步。   “玄微,为什么?!”   “他们还活着吗!”   乌云盖雪被冷硬的玄铁长戟再次按倒在地,膝盖与泥石碰撞出令人牙酸的重响。   “玄微——!”   却是机锦走至他面前,道:“岁年仙君,水莲洲如今不算神军,活着的生灵不足十余,还请你要配合九天调查了。”   “什么……”岁年不可置信,心绪大动,失血过多,剧烈的酸麻痛楚包裹着这副身体,但他咬住舌尖,意识到若真的随之调查,所有人唯恐都要白白送命。   他咬牙驳斥道:“我没有做!我不是始作俑者!”   乌云盖雪的双目复染上赤红,唇齿间几乎磨出血来,他怒视机锦,“我与玄微身上有留影珠与灵轨珠,不信你来搜!”   吃一堑长一智,岁年深知骨瘴在身有理说不清,有冻顶天珠的前车之鉴,便也留了心,在自己和玄微那里皆存了佩影珠和灵轨珠。   这便是他与玄微说的保证。   此二珠前者可用以留存影像,后者可追踪灵力的轨迹,若他真的被疑心操控骨瘴,灵轨珠中的灵力行轨便是证据。   机锦示意手下去搜岁年的身,自他袖中摸出一把夹杂了紫红晶石的白珠碎屑,他贴身的两枚珠子已被骨瘴的灵力碾为齑粉,岁年转头看向玄微。   这是玄微第一次在岁年眼中读出无助和仓皇,小猫将这两枚珠子给他时,还曾调笑这是他身家性命。   小妖是很谨慎,但他的这点小聪明,或许还不够应对这一局。   漫天紫红,光怪陆离。   玄微道:“那珠子,已在交手中毁去了。”   乌云盖雪的眼瞳缩成一线。   连机锦也暗中惊讶,玄微君竟是选择避而不谈,难道真是那二代的骨瘴先下手为强了?   还是说高高在上的玄微君这一回也认了败,为防止自己连他也查,先行从中抽身自保么……   方才还挣扎不休的乌云盖雪倏然便静了下来。他的表情玄微没有去看,唯见眼角余光中,那凌乱散开于地的发尾都像是在簌簌地抖。   “那便是没有对证。”机锦高声道:“所有水莲洲的人,带回去,严加看管,势必——”   半句话未完,只觉地动山摇,环绕水莲洲的神屏竟是瞬间出现大片的破裂,浓郁甜腻的海水倒灌而入!   刹那间,水莲洲周遭海床坍塌,地势移变。   “殿下!”暝威将军自天空急落,身上寒光逼人的铠甲竟在落地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是灵力不支的暗示。   这是在仙者身上前所未见的情况,瞑威不敢急剧运转体内神力,因骨瘴会侵袭生灵的魂魄,一旦被严重侵染,便会如龙君般回天乏术。   “带上他们,速速撤离此地。”机锦下令,同时一把抓住玄微的手臂,道:“玄微君,请随孤来,神屏还请劳烦尊上加固。”   众仙各自避开汹涌的红紫海潮,扣押岁年的五位神军急速往九天而去,越向上便愈发难行。   明明是朝上御风,却像是迷失在了深不见底的渊潭。   他们唯恐这重犯趁乱逃走,半刻不敢懈怠,而事实上这小妖老实得很,仿佛被打散了神魂,大睁着眼睛,无神地看向不知名的某处。   珠鸣等人被隔绝在了远处,机锦紧随玄微君,只有暝威将军来到他们身边,协助他们看管送押。   五位神兵皆松了口气,屏息凝神,极力维持神志,不被骨瘴侵伤。   “小妖。”暝威心知岁年是个骨瘴的宿主,亦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他突然发难。   但飞了一段路,在相对静止的云层中,瞑威却道:“你不要妄想远遁,三界何处不仰仗九天,你若能乖乖认下罪行,也不必在琉璃刑台上吃太多苦头。”   暝威将军话虽满是傲慢,人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他原以为这些话必定引来这脾气大的小妖的暴怒,但谁知,小妖从始至终都很安静。   直到听完他这一番装模作样的劝导,方将那低垂的头微抬起来,那碧中含红的眼睛冰凉的像是一双玉石。   “……罪行。”岁年重复道:“罪行。哈!”   “大胆!”暝威抬手便是给了他颊边一掌,“啪”一声,神军统领的一巴掌响得人心底发颤。   五位神兵噤若寒蝉,不明白为何将军会这般冲动,若是真的激怒了骨瘴可如何是好?可碍于上下身份,他们又不能加以阻止。   乌云盖雪慢慢正过头,他感受到体内骨瘴的力量在外界的催动下激烈涌动,那是一种真切的渴望,饱含了饥饿与嗜血。   同时,正是因为这强烈的灼烧般的痛楚,才能更衬出体内那道沁凉如月色般的术印的存在。   他开始逐渐对玄微的计划有个猜测。   或是因为那未能交给龙君的那枚冻顶天珠的异常,玄微以机锦为暗中追查的核心,发现了水莲洲下的封印。   于是他真的将计就计,由着水莲洲的布局,决心顺藤摸瓜找出背后的证据。   原本,都该是很顺利的,但他没有想到机锦或是其他人已取得了骨瘴的控制权。   那么玄微还有后手吗?   也许几代骨瘴间萌生灵智亦在争斗,自己身上这个……岁年觉得好笑,这个虽开灵智开得早,却只是个更擅耍嘴皮子的。   “将军!”神兵见九天近在咫尺,不经有些分神,想问是否要等太子殿下他们前来会合。   但这句话还未问出口,此兵士突觉胸口剧痛,眼前立即蒙上了片黑雾。   他最后所见,是那从自己胸膛拔出的铁戟,与将军盔甲上的寒光。   五位手下接连坠落下去,暝威将岁年的经脉用神力全部绞断,再给他下了几道禁锢的重咒,对他道:“骨瘴凶性大发,已遁入潮海不知所踪了。”   话罢,手一松,将岁年也扔了下去。   在急剧的飞坠中,与玄微交手时受的伤全部开裂,泼洒上扬的血痕仿佛变成了紫红的蝴蝶在远去。   岁年忽然想起在云盖宗里,那只停在他鼻子上的蝴蝶,纪沉关用手弹了去,转而又将自己抱入怀中。   兰阁中也有这样的灵蝶,拍着翅膀在七棠与花灵们之间翩跹。   还有在人界飞升时,严冬飞雪里见过的那只垂死的白蝶,它该是如何艰难地活下来的啊……   却也很快在他的手中湮灭了气息。   岁年不会什么计谋,他以为这不难,因为纪沉关告诉他不难。   但他算不过别人,他看不懂谋局,从来只是纪沉关养在家里的小猫。   他争强好胜,却一直在输。   输掉了所有以为拥有过的人与事。   乌云盖雪觉得累极,那是深切的疲倦。他向下看去,海渊已因地脉的移变而深不见底。   砸下去会死,又或许会这样被骨瘴真正拿走身体。   岁年不想管了,只是合上眼。   “——年崽崽!”   岁年倏然睁开眼。   砚辞不知从哪里跳了下来,追着他往下坠,瞬息间竟已将要逼近。   “砚辞!你疯了!!”   龙君已不再是九天的统帅了,他没有铁甲和刀剑,唯有这待死的残躯。   可当他自昏迷中转醒,看到那从云端如断线的傀儡人偶般掉落的身影时,他还是挣脱了珠鸣与琦羽,向骨瘴的云霭与海洋中跃去。   那是他在记忆里重复了成千上万次的场景,他的蛋从九天跌落,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云。   他追不上,他没能追上。后来他便无数次在骨瘴的幻觉中与那枚蛋擦指而过。   他知道要怎样发力,他再清楚不过该如何俯冲,他面对着战场千军万马,依稀还有昔日不退半步的稳重,而这一次——   砚辞终于在坠落中接住了他的孩子。   岁年突然觉得,若天命有常,天道垂目,那祂也不能这样残忍。   龙君抱住他便是再次接触骨瘴,本就身受重伤的砚辞,将在瞬息间丧失几乎所有的神力。   乌云盖雪动弹不得,却在呼啸的风中扯开嗓子狂喊:“砚辞!我不是你孩子!他死了,他早死了!放开我,放开我!!”   龙君的眉眼间浮出慈爱和纵容,他道:“我知道,年崽崽,我知道。”   从何时起,他叫年崽崽,而非那个呼唤他的蛋的“崽崽”的称呼了呢?   岁年被乱发挡住视野,听见耳边传来了悠长浩荡的龙吟,那是来自万万年苦修的龙珠的神鸣。   砚辞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是个脑子很糊涂的父亲,他通兵法,却也搞不懂九天那些弯弯绕绕。   但此时此刻,他仅仅是无条件地在相信。   在凄厉的风声中,龙息也是温暖如早夏的风。砚辞倒转两人的方位,以自己的背部朝向海渊。   他用手盖住岁年的眼睛,对怀中颤抖不止的孩子道:“年崽崽,不要怕,爹爹在呢。”   轰隆————!   惊涛骇浪中,炸珠所致的冲击荡开了紫红的海水。   龙骨落地为洲,一捧未散的龙息将乌云盖雪托上了岸头。   云上已无飞鸟,岁年仰在龙骨洲上,即使有龙息的守护,在全无神力的情况下砸入海面,亦险些将他摔得粉身碎骨。   朱紫的血液在龙骨上蔓延,滴入海中便传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他慢慢转醒,望着无穷无尽的怪诞的天空,想起在当镇兽的百年里,骨瘴总是在诱他轻生自戕。   骨瘴不得愿望便用尽百般手段,在那无光的坑洞中它曾威胁岁年道:你可尝过真正的绝望?   如今,倒也尝到。   龙君炸珠形成的魂屏短时间内无法被突破,砚辞是想让他逃走,不论如何先活下来再说,这也是岁年一贯的风格。   他知道自己应该想办法爬起来,那些污名冤屈唯有从长计议,受再重的伤又如何,只要还能吃下东西,就总是能活下来的。   但这次岁年真的爬不起来了。   浑身上下能动的便只有眼皮,听力在尖锐的耳鸣后得以恢复,他听到魂屏被划开,清凌凌的月色走到他跟前。   旁人进不到这里,但与砚辞修为相当的玄微可以。   他抬手以神力使岁年坐起,用的竟是银白的锁链,勉强牵拉着他不至他跑走。融入海水的骨瘴在屏障外发了疯,掀起浪头撞来,那其实是岁年已无法控制的部分。   沾满血污的长发自他颈项两侧流泻下来,岁年死死盯着面前的玄微,道:“给我个解释。”他呼吸间满是血气:“还有,我身体里你下的那个术印,解释。”   玄微似乎微微讶异了一下,他没想到这时乌云盖雪仍还保持理智。   可下一息,乌云盖雪突然暴起,胸口剧烈起伏,银锁被他拉的叮当急响。   “玄微!玄微!回答我——!”   天地受骨瘴的席卷,蒙在一片朱紫中,其余的地方黑黝黝不见景象,玄微长身玉立,银袍在黑暗中透出光来。   岁年很快便委顿下来,锁链拉扯着他不至软倒,他跪在龙骨上听玄微说起这来龙去脉。   他说机锦既已有防备,那他的月灵抓到的人恐不能摸出线索,机锦可以完全号令骨瘴,这远超预料。   当然,他也没有料想到七棠她们会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机锦倒打一耙,但玄微果真不是没有后手。   他说:“岁年,本君给过你离开的机会。”   骨瘴时常会发出嗡嗡的笑声,岁年曾被祂吵得头痛,如今祂倒是安静如鸡,不知是否因为只要顺着眼下的发展,自己必死无疑,祂便能离开这具孱弱的身体,另寻出路。   原来从那时起,玄微便有了这个谋划,也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是他不留在人界,倒成了他不识好歹。   龙息散去,岁年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了幽冷的地牢中,暗无天日,过往种种,皆是一梦。   玄微携着光顺阶走下来,却灼烧他的皮肉,岁年轻笑一声:“那你有问过我同意与否?”   那位新将军说来日上琉璃刑台有他苦头吃,但那并不会吓到他,乌云盖雪发现,自己早已被架在刑台上。   就在玄微将那个术印种在他身体中时,他便彻彻底底走不下来了。   那枚术印就烙在他内丹上,乌云盖雪却连抬手按上胸口也做不到,玄微解释道:“在人界客栈种下,灵轨珠终究是外物,本君不放心。”   术印的作用是将乌云盖雪当做灵轨珠用,世间任何的法器,都没有生灵本身要强悍。   岁年发动骨瘴,便会与灵脉相连,顺着灵脉,他能找法阵的谋划者,若有其他骨瘴的源头,以能追索。   事后将其显影,届时真相大白,机锦纵然是太子,一时也难以辩驳。   这也就是为何玄微不保岁年的缘故,他知道机锦要推他做靶子,而毫无威胁的靶子,最容易令他掉以轻心。   但要启用活的灵轨珠,便需挖出内丹,以照世间真实的子夜鉴照其灵识,那么岁年一定会死。   玄微亲眼见证了龙君跳下去救乌云盖雪,他没有阻拦,砚辞伤势复发,亦必死无疑,不如就让其去痛快地追逐这个幻梦。   “你说过……不会用龙君做饵,不会、不会让花灵们丧命……”   “不是本君所为。”玄微道:“龙君会来,确实是个意外,当日我化一缕灵识在机关傀儡中,告知水莲洲宴,仅是为了拖延时间,留你们在人界。至于花灵们……”   玄微沉声道:“若机锦计成,牺牲掉何止是几百花灵,无人能比之天下苍生。”   潮来潮去,万物息声。   “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哈哈哈哈——天下苍生!”   岁年骤然拔高的笑声,突兀地打断了玄微的话,那含混的笑听来宛如至哀的啜泣,垂乱的长发遮蔽住他的脸,肩膀却耸动不止。   他半哭半笑了片刻,竟再度暴起,那银锁被他拉到笔直,发出将要崩断般的锐响。   磅礴的紫红聚集在他身后,化为巨大的四足狂兽。   玄微不会为了考验岁年而用仙君花灵们冒险,可若是为了天下苍生,他大可牺牲掉这几百生灵,其中自然也包括岁年。   苍生与百人,孰轻孰重。   玄微已给出了答案。   或许这便是九天仙尊的准则,岁年明白他的道理,可是他失去了在兰阁手把手教他制作发簪的兰佩,失去了承诺过要保护她、要带她去人间走走的七棠,还有那个稀里糊涂的龙君爹爹,以及更多与他醉酒梅林间,说着明日生活的坚韧的生命。   他们的性命太轻了。   轻到可以被这位高权重的仙尊轻而易举地放入谋算,与那苍生天下去比较,变成理所应当的鸿羽浮毛。   巨兽扑向玄微时,他亦微微变了脸色。   这一击几乎是猫妖的全力,虽不至威胁仙尊性命,但也足以乌云盖雪趁乱逃走了。   一抹光华自玄微掌下化出,穿透紫黑的烟尘云雾,隐没入深处。   ——叮!   震天动地的冲击后,玄微略略喘了口气,巨兽的虚影散去,那仰倒在地的猫妖看着刺入胸口的长剑……   通体透银,如月如霜。   那是真正全盛状态下的照霜剑。   昔日纪沉关的本命剑,亦是玄微的剑。   凄清的日光终于破出云层,照向人间。   烟尘后响起低低的气音。   “照霜啊……”   岁年抬起手,顺着那剔透的剑身抚向剑柄,像是抚摸阔别已久的挚爱的面颊。   可是他够不到底,又被剑刃割出伤口,却再没有一滴血流出。   他怔怔地看着这把剑。乌云盖雪曾见证了它在凡界的炼出,用这剑砍过冬天里的地瓜,削过秋千的坐板,抱着它在炎炎夏日蹭凉,却从未想过有一日,照霜会贯穿他的胸膛。   “岁年。”玄微来到他身边,那高大的身影逆着光,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听见仙尊道:“……结束后,我会送你去轮回。”   没有得到回应。潮汐拍打着岸沿,日光下玄微不知为何,再难以直视眼前的这一幕,重重白影的幻觉侵入他的识海,他再度用出清心咒,转头要将龙屏破开。   却听身后传来沙哑的一声,没有起伏,如若大梦初醒的呢喃。   “玄微仙尊。”   玄微一愣。   这是乌云盖雪第一次叫他的尊号。   “是我认错了人。”   “我认错了人,你不是纪沉关……”岁年叹息道:“纪沉关他……他真的已经死了。” 第二十四章   玄微仙尊将岁年押回九天。   因骨瘴灾祸隐患未消,便也未立即提审,关他的地方则是在九天地牢最深处。   押来时他还与水莲洲上几位侥幸存活下来的仙君与花灵打了个照面,那几位浑浑噩噩,似是还未回过神。   地牢下设有消磨识海的法阵,若关得再近些,或能听见隔壁灵体们的呻|吟哀叹。   但岁年关得远,倒是半点声响听不得。   期间珠鸣来过一回,她本人亦是水莲洲的活口,有凤凰长老们的作保,暂不必被关到此处。   可若要是与重犯交谈,也是万万不许。   她隔了封闭的屏障,浓丽的眉目布满焦灼,拍打屏障做着口型,在说岁年要是有冤屈定是要伸,万勿轻言放弃。   半响后她见岁年不做反应,颓然垂下手,道:我不相信。   相信与否,并非有那么重要。   凤君琦羽稍过了片刻赶到,他是自应蕖仙君的牢房来。   花灵本就识海纯净,不堪摧折,那绿荷花所化的仙君教这地牢里的阵法折磨得够呛。   凤君早知这人好面子,还要在自己眼前维持个不算那么体面的形象,手里握把折扇,倚靠墙壁看向这曾经差点啃秃自己本体的凤鸟,安抚似的笑了一笑,脸上没半点血色。   琦羽几时见过他这幅模样,即使在凡界历劫时,作为自己小娘更作为皇室中人,应蕖也不曾沦落至此。   他心头窒闷,想与他说花君仍在昏迷,九天也在尝试为死于骨瘴的他的兄弟姊妹们唤魂,声音又传不过去,只能干着急。   绿荷花的仙君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冷静下来。   不知为何琦羽鼻子发酸,忍痛离开了。   到了岁年这边,他便更是焦心,乌云盖雪像是被抽了魂般抱膝坐在角落。   他身上穿的仍是水莲洲那日的窄袖衣袍,还是砚辞给挑的配饰。   昔日龙君怕猫咪不喜长袍大袖,选的尽是利索的样式,佩饰上也是小巧的福结搭柔软的垂穗,不会影响乌云盖雪的活动。   如今却也已破损不堪,结满了干涸的血块。   “姐,我们走吧。”凤君不忍再看,与珠鸣走出地牢。   迈出牢狱的门槛,九天外晴空如洗,余霞成绮,灵鸟在云间徘徊。   这九天供养的眷鸟本是因其羽金光、血脉华贵而得以在云中不受限制地飞,受诸路过仙君的观赏,翩然自得,自由自在,若是修炼到能口出人言,便会被封为仙侍,去到各殿伺候。   凤君被那霞光刺得眼痛,抬手正要挡,却见姊姊面如沉水,更不敢开口,末了珠鸣长长地叹气,对凤君道:“我回族中一趟。”   “我也再去琉璃刑台问问,水莲洲的海域下若是能发现龙珠残片,砚辞爷爷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凤君垂头丧气地与姐姐分开,他无奈发觉自己在这其中能做的实在太少了,等待又格外煎熬。   听说乌云盖雪寻找某人许多年,不知在他寻觅和等待的日子里,又是怎样的心情。   凤君摇摇头把愁绪散去,亦匆匆向负责水莲洲一按的琉璃台方向去。   九天仙君闲的极闲,忙的极忙,但种种皆与岁年无关,他蜷缩在天牢墙角,重重屏障上流动着天规与训诫的条文。   在他眼中,这些训文变成了川流不息的车马,那是人界的街巷,是他曾住过的云乡,也是云盖宗下繁华热闹的城镇。   生灵总是在违背过去的狂妄,他曾以为自己对人界并无眷恋,而今却频频想起那里。   想到那些纪沉关给他做的舒服的窝,想起那个笨蛋的样子,再慢慢想到他的死。   岁年终于开始接受纪沉关不在了。   他是听闻来的,骨瘴引发的地火困他在宗门内,屏障外的消息传不进来,到处都是巨响和沉烟,不断有水从四面八方涌出,但无济于事。   直到天星阵接轨了九天银河,降下神霖熄灭了火焰,他方知晓是苏弥以身炸毁了相思河堤坝,为他们赢得了时间。   而纪沉关则在天星阵启动后,遭人暗算,身受重伤,不救而亡了。   岁年不相信,他跑到天星阵的地界上,可那里离骨瘴的源头太近,又经过火烧水淹,被浓雾笼罩,早已寸草不生,徒留下一片荒地。   纪沉关少年时曾说希望死的风风光光,岁年没有亲眼看见,但被人暗算以致身亡,他还想过在未来嘲弄他的窝囊。   当初纪宗主曾答应他,若来日真的陨了,要让乌云盖雪看到他的棺椁。   棺椁是看见了,可里头不过一副衣冠,出殡那日岁年连瞧都懒得瞧上一眼,甚至想过要把那上好的棺木挠成一团木屑。   乌云盖雪去过纪沉关的地宫,他身前未必多么威风,死后得以风光大葬,名留修真史,倒是成就了少年时的梦想。   那地宫修的奢华,统共点了上万支长明烛,可那光芒却也填不满所有的角落,依然是灰暗到死气沉沉。   没有温暖的怀抱,也没有落在他肚皮上的鼻息。   乌云盖雪在雪天潜入,毛上沾着的雪子融化成水,他在那副棺材上踩出梅花印。   这地宫也太冷了,岁年将纪沉关的棺材踢开,往里头跳。   有意思的是纪沉关的衣冠冢真就只有衣冠,没有那些岁年讨厌的冰冷的玉石宝珠,衣袍还是套厚实的冬衣,软乎乎的料子,乌云盖雪扒拉几下给堆圆堆高了,蜷着四肢往里头一趴。   他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他的脸,被他咬住了,喵喵的声音传遍地宫,答他的只有层层的回响。   那是他名义上最后一个窝。   纪沉关说自己会一直陪着他,他是真的相信。因妖族在后期突破境界极难,这是先天的上限。   修士的寿命通常会比妖要长,而纪沉关这人天赋异禀,大约会活得很久。   岁年心安理得地让他陪自己到最后。   轮回后,他又会变成只小猫,被纪沉关聘回家。   至于个中怎么操作,他不必操心,纪大聪明自会搞定。   纪沉关答应了会陪伴自己岁岁年年。   他没能做到,所以岁年逢人便说深恨纪沉关。   他恨他言而无信,恨他就这样不打招呼地离开。   一两名修士的死在乱世被以极快的速度冲淡,云盖宗的继宗主是苏弥的徒弟,纪沉关也教过她几年,此人全力稳住了局面。   但纪宗主做出的骨瘴镇器在天火中被毁,修真界拿不出一个合格的镇,九天作壁上观,由此拉锯了近几十年。   岁年再次出发去寻春风镇,一并给纪沉关报仇,但到底是谁偷袭了他已无人可知。   路上乌云盖雪将偷东西的祸妖一锅端了,他坐在累累的祸妖尸首上,发现自己的灵力变得奇怪。   所以纪沉关说得对,东西不能乱吃。   当年那个骨瘴开口讲话吓了他一大跳,又提到纪沉关当日深陷困境时的狼狈样儿,被他认成了凶手。   不过追根溯源,骨瘴确实凶手,于是他把骨瘴吞了,岁年回过神来时自己都后怕,连坟都想好要安置在哪儿了。   谁知没死,那便继续走。   后来路途更为艰难,被打或被擒便罢,最险的一回是险些被吃,饥肠辘辘的流民离易子而食不过半步。   岁年逃了出来,守宗战役中他被骨瘴侵袭,日渐虚弱,慢慢不复大妖的风光。   路中他听到些只言片语的神仙传闻,苍生寄望于神明的庇佑,又不曾见过真正的仙神,便为纪沉关塑像,泥胎金漆,低眉见众生哀苦。   那些庙宇散布各地,可供求生、求顺、求缘,甚至还可求子。   岁年哭笑不得,每座庙都进,跳到贡台上叼走祭品,权当纪沉关的投喂。   他记得有座庙建在山顶,人们冒雨上山,他混迹其中,听村民讲那庙真是灵验,有纪仙尊保佑。   岁年便问他们:“你们见过他吗?”   众人哄笑,莫说神仙,修士都未曾见过几名,但纪仙尊的阵法守护了他们的家园,又道,这样的仙尊必定已登仙界。   听闻纪仙尊羽化前有宝光四散,神鸟啼鸣,想必他定是神仙转世,下凡历劫来的吧。   这个说法格外吸引岁年的注意,若说世人要为他镀个金身,为何在“宝光四散、神鸟啼鸣”说辞上惊人地统一。   虽夸大的夸大,离谱的离谱,却均有这个桥段,被改为神仙话本中的一折,岁年听过成千上万遍。   他去到那灵验庙时,雨水一改细细绵绵的面目,转而变得滂沱。   山路上村民拥堵,渐而有了咳嗽和叹气声,有人扑倒在泥浆里爬不起来,天地寂静,旦听雨哭。   突然,摔倒者的老伴纵声骂道:“神仙!什么神仙,这神仙在哪里啊!”   山路上顿时一片混乱,打人、推搡、抢贡品,岁年变回原身跃到树上,山路尽头的庙宇寂寞地在这昏天黑地里矗立。   好在这样乱世局面并未维持太久,在皇室权斗中脱颖而出的女帝单湘荷以雷霆手腕镇压诸侯,带领凡界积极抵御骨瘴的余祸。   然而骨瘴尤在,国库亏空,非长久之策。   骨瘴镇器迟迟不成功,眼下各方不过保命的权衡,究竟能平衡多久,难以推算。   就在这一年,乌云盖雪回到云盖宗,把纪沉关留下的图纸叼出来,坐在风廊下看。   他已经虚弱到极致,每日只能逼着自己吃进几口东西,那小宗主说他被话本子迷了心智,成日里想那登仙飞升的事,忧心忡忡地给他端来水和鱼。   岁年把那有关镇器的图纸弄得到处都是,小宗主一张张在地上捡,捡到廊边时,这位乌云盖雪前辈膝行过来,紧紧抓住她的肩膀,摇摇欲坠到几乎扑到她身上,那双眼睛却亮地惊人。   也许他真的疯了……小宗主觉得自己也疯了,她违背了对两位师尊许下的无条件照顾好乌云盖雪的承诺,她伙同这位前辈,将其炼成了“镇”。   小宗主想要结束这乱世,也想要让云盖宗重回往日地位,岁年见过这丫头从个矮萝卜长成而今亭亭之姿,他夸她很厉害,但以后不要成了天渺宗老东西那德行。   乌云盖雪讲话向来直白,小宗主站在烧着青蓝火焰的炼器池边,向他深深弯腰鞠礼。   岁年突然觉得自己很老,变成了一只老猫子。纪沉关倒会一直是那副青年才俊的模样,便感到颇为不服。   此后便是百年的镇兽生涯。   如今看来,却像是场笑话了。   玄微变成了心怀苍生天下的神仙,而他仍是那自私自利的妖兽。   若他不来这九天……念及此,岁年不由一怔,何时也会如此没出息地后悔?   胸口照霜剑贯穿出的伤口没有好全,这地牢会压制灵力,手足上的灵锁也阻断了仙体的修复。岁年经常咯血,筋脉断的像是一捧枯草,他觉得自己这样还能活简直不可思议,该说不愧是神仙体质么。   牢内不分辨昼夜,岁年干坐了不知几日,琉璃刑台的人来提审,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审问。   机锦亲自主持了一回,他惯来欣赏生灵的挣扎求生。岁年曾爆发出的生命力令他惊叹,可如今再如何磋磨也不得回应,像是尊任由打砸的瓷像。   唯有在提及龙君时,那对空洞的眼珠才会亮起一刹的光芒。   龙凤均有不死不灭不入轮回的法子,凤凰涅槃,神龙归胎,海洋是龙族的发源,琉璃台的人在水莲洲周遭海域艰难地捞出了些龙珠碎片,再取之化洲的龙骨,投入养龙池,竟真的生出一枚蛋。   可那蛋上晕开朱紫的纹路,恐是龙珠在骨瘴侵染的海水中浸泡太久,加之砚辞死前已严重发病——这是岁年最后唯一自陈的供词。   “你是否要求龙君去往出口处看守,催促花灵踏入陷阱?”   “否。”   “岁年!砚辞君是否包庇你与骨瘴,欲图放你们逃走?”   “否,他糊里糊涂,把我当成他的儿子。”   “你有何证明?”琉璃刑台的殿主问道。   “凤凰两人可证明,当日为助龙君治伤,我们三人商议出的这个方法。”   “他二人均为水莲洲活口,不可为证!”   旁听的凤君拍案而起,“那你要怎么证明?!”   “琦羽殿下,你与这猫妖私去雪域,惊动血藤,那藤蔓与水莲洲上同种,乃是骨瘴的化体,你们知而不告,碍于你凤凰族担保,否则本君头一个便提审你。”   “放|屁!”琦羽勃然大怒,“我报了,你们谁去查了?!”   “凤君殿下,你报给了谁,所报文书现在何处?”   “我——”琦羽语塞,因被那血藤打得太惨,他好面子,只给姐姐说过,又怕被骂,写的文书也不完全,记录怕是与雪域的情况有出入,况且他也只是给族中长老报过,当天报当天就被退了回来,让他别乱写。   琦羽浑身发抖地被珠鸣按坐下,刑台殿主继续问岁年道:“琉璃使所查,龙君与你关系甚密,你可认?”   停顿片刻,又道:“龙君领你游玩人界,又舍命救你,与你可有私情?”   这下连珠鸣也坐不住了,殿主道却喝令道:“凤凰,再干扰问询,请你们二人离开琉璃台!”   岁年眼睫微动,抬眸道:“那便是我诱惑了他。”   殿主一惊,攥紧笔杆刚要落墨,又念及没有问这个诱惑是用骨瘴还是其他法子,才要开口,却听那猫妖促狭地笑道:“你不就是想听我这样讲吗?”   “大胆!”殿主当即变了脸:“九天刑问重地,岂容你玩笑!”   岁年盯着他半晌,松下肩膀,道:“我在九天需要一个依仗,他把我当成儿子,处处维护我,我认他这个爹有何不可?但他救我那便是自己犯病,至于我身体里的骨瘴,大约还指望不上这样一位病弱的龙君。”   他在袖中握紧拳,道:“话已至此,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吧。”   珠鸣胸口窒痛,在水莲洲时她亦吸收了少许骨瘴,无处不难受,难以想象镇兽这么多年来如何挨过。   而今任何的说法均没有凭证,珠鸣却是知晓,是他们主动说服岁年,去暂且认下龙爷爷这个父亲。   要是乌云盖雪真的步步为营到如此地步,那么他哪里会沦落到眼下的困境,他们分明是先定了这小仙君的罪,教他无处辩解。   ……他们抓他来,怎能不先问问他究竟有没有做这件事?   殿主见岁年再不愿配合答话,令手下将他拉下去,先在小高台栓个几日,延后再问。   这琉璃刑台专司九天审讯,除断仙骨碎仙魂的大刑台外,另设有十二座小高台,各有磋磨心神的法子。   岁年被押到风雪小高台上,高台风割如刀、吹雪如刃,温度低得堪比雪域,长锁拉住他的双臂,锁链上已结满寒冰。   两个时辰岁年晕过去三回,下沉的身子致使手臂被拉拽的像是要断裂,而当他第四次转醒,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看清眼前的仙尊。   玄微站在这满天风雪中,恍如岁年飞升九天时,所盼望的奇迹。   他总以为纪沉关总不会舍得自己吃苦头,那天雷几乎要碾碎他的魂魄,那时他也是这样,双腿站都站不起来。   在朦胧中他以为纪沉关来了,可那只不过是个狂妄的幻觉。   眼前的这个却不是他。   所以奇迹啊真是哄小孩子的东西。   岁年嘲弄地想,他再不打算与这位仙尊多言半句,多少也知晓此人为何而来,便低头不搭理。   玄微亦未开口,他的神色掩在风雪后,岁年不能也懒得去看。   仙尊的手掌在袖间抹过,一面古朴的镜子自层层叠叠的袖内飞出,盘旋着升上半空,发出嗡嗡的低鸣。   是子夜鉴。   岁年在听闻这嗡鸣声的刹那浑身一颤,振落了身上的覆雪。   兴许是在子夜鉴下尝过痛彻心扉的滋味,即使心中早已明晰会有这一刻,他仍止不住战栗。   “两个选择。”玄微的声音听来渺远如在天边,“取出内丹后,我送你去轮回,或是我全力留你残息,留在龙君身边,作为引渡他骨瘴的容器……何日他苏醒,你何时方可离开九天,去凡界以凡人的身份渡过往后余生。”   两个选择,是即刻取死,还是在人界苟延残喘几年再死。   “好生思量。”玄微道。   “我若说我想活,仙尊你有方法吗?”   风雪狂声竟压过了玄微的回答,他似乎是呼唤了声岁年的名字,听来颇有几分无奈的隐忍。   岁年自嘲地想自己是昏了头,这仙尊要是真的对自己有半分的怜悯,也不至于连个隔绝风雪的屏障也不愿搭。   他定是在心中叹自己不识好歹,到这个地步了还这般天真。   果然,玄微答道:“我不会让你太痛苦。”   岁年笑出了声。   玄微仙尊静静地垂目看着岁年,他肩上已堆了好些雪,乌黑的长发上亦沾满白皑,倒像是他原身的颜色,如今因震颤而簌簌地落。   长链拉扯后袖子滑到臂弯,裸|露在外的皮肤透出紫红,冻得如同剔透的玉石,却布满细碎的裂痕,便是那些未能愈合的皮开肉绽的伤口。   “我选第二种。”   玄微长久的安静下来,静到岁年以为他根本没有听清,于是抬头道:“玄微仙尊,我选第二种。”   乱雪后传来含混清淡的一声:“……好。”   下一刻,玄微指间银芒闪过,子夜鉴发动——!   乌云盖雪当即发出一声痛呼,身体猛的痉挛起来,却很快不可闻。是他紧紧咬住下唇,一时又仅听雪块叩击铁锁上的冰凌声。   岁年抖如筛糠,骨瘴在本就脆弱不堪的身体里沸腾,又被铁锁与重重的阵法压制,二者相撞,宛如凌迟,却仍比不过神魂深处被穿凿挖空的剧痛。   玄微单膝点地,按住岁年的肩膀,固定住他颤抖不止的身体,伸出手按上他的胸口。   那颗心脏在他手下剧烈地跳动,取内丹要保证万无一失,用剑或许会更快,但小妖也许不再想见到照霜剑。   仙尊确信自己不会让乌云盖雪因挖内丹痛苦太久,他知岁年本就仅剩半枚内丹,在剜出的瞬间就会失去意识。   吧嗒。   玄微手臂微振。   有水珠落到他手背上,不是融化的雪。   因其滚烫、灼烈、疼痛。   子夜鉴高悬,明明镜光,照亮乌云盖雪那对湿漉漉的眼睛。   他松开了咬破的嘴唇,恐惧到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膛起伏,想骂玄微几句,亦或诅咒他的命运。   但到头来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噗呲”一声,比剑的刺入更加沉闷。   那蓬勃的血肉保护着大妖的要害,死白的雪面上,终于绽开了鲜红的花丛。   乌云盖雪彻底垂下了头,大风吹开长发,时隐时现出他冷汗涔涔的青白的后颈。   锁链哗啦一声,拉到了极致,又在风雪中摇晃起来——   咣当。咣当。   半枚内丹被玄微握在了掌中。   仙尊以神力砍断了那吵闹的锁仙链,乌云盖雪便向前倾倒,单薄瘦削的身体轻轻靠了过来。   他轻而易举便填满他的胸怀,惨白的脸颊贴着他的肩膀。玄微自岁年那缭乱的长发中往远方望,那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 第二十五章   玄微仙尊借以灵轨追踪术,查出水莲洲案与太子机锦有关,此结果轰动九重天。   而早在传开前,玄微君便以重同天帝的权柄强行扣押机锦,将其禁足于寝宫。   他亲自设下屏障,封闭宫室不与外界相通,可谓雷霆手段。   天君拖着病体出关过问此事,倾力追查下,便是天君亦脸色大变,当着玄微的面手抖到摔了御笔。   与此同时,玄微君派出的月灵方面,亦有成果传来。   当日自水莲洲周遭捉回来的阵仙均引爆内丹自裁,然而其中一人自尽未果。   太子机锦的仙侍阿霖自废半身修为,跪哭晖明殿前,手捧血书,哭诉那留得残命的阵修,乃是其失踪多年的母亲。   一时间九重天各种说法漫天。   不嫌事大的仙君暗中嗤笑这仙侍尽学人间告御状的花样,稍有忧患意识的仙者则在想,这御状告得失了仙界的面子又如何,效果却委实好。   那封血书上详细描述了太子机锦平日如何虐|待、玩弄侍从,随心所欲,花样百出,真是教读过的仙君们都长了好大的见识。   天君亲自出面会审,然审了两回他便支撑不住,险些旧疾发作。   玄微次次陪同,不肯给这父子二人单独见面的机会,对关押机锦处更是层层防守,光是禁锢、净化骨瘴的法阵就下了百余。   然百密一疏,太子机锦利用幼年时天君为他施下的保命法诀,传话与父帝,他愿交代所有罪行,然唯想在自陈罪过时,有母亲留下的一盆白铃花为伴。   天君念及在上古战役中早亡的妻子,彻夜枯坐,于月落日升时,携白铃花私见太子,而后半个时辰未出。   玄微君闻讯赶来时,他负责殿台监视的月灵已全部被骨瘴侵染,天君重伤昏迷,机锦不知所踪。   几乎同时刻,琉璃刑台传来丧讯,一位负责看管太子寝宫的仙者今早回归琉璃台,凶性大发,杀了琉璃刑台十数名仙君,其中甚至包括刑台殿主。   转而,九天银河决堤,泛着浅红淡紫的银河水冲入仙界。   众仙大骇,仙界登时乱作了团,机锦的下落再无从查起。   待玄微处理骨瘴河水所造成的伤亡时,玉融传来消息,那自琉璃雪台出来后便昏迷不醒的猫妖,似是要不行了。   彼时,正批公文的玄微仙尊握笔的手一顿,一滴黑墨坠向纸张,晕开大团的污色。   玄微挥退那阴魂不散的白影幻觉,静了片刻,道:“请九天的医仙过去,仙草丹药不必吝啬,他答应了本君选什么路,不会轻易就死。”   三日后医仙们疲倦地来报,那猫妖的命抢回来了,人还未醒。   若是趁着他昏睡时将帮助龙君吸纳骨瘴的术法种下,倒能免去乌云盖雪的苦楚,总好过醒时生生受着种术的不适。   医仙们向来精明行事,或多或少猜到这原本还是重犯的猫妖是要被洗冤了,那为龙君治伤的任务虽未变化,但也不是领刑,于是有此一禀。   玄微仙尊批了许可。   术法种成那日他将乌云盖雪已身为饵的事迹公告出去,众神赞此小仙君有大风范。   但这也不过就传了几日,一来基本没几位仙者见过那小妖,二来九天如今大事颇多,一个局中棋子还引不起长久的关注。   ——局中棋子,着实可怜。   玄微是在返回披银殿的路上,偶然听闻二位仙者对弈,谈及此事此人,他们用来形容岁年的词眼。   回到披银殿的,脚步匆匆的玉融迎面而来。   除了完成师尊布置的任务,玉融近来一门心思扑在岁年这里,玄微不知自己这木讷的弟子何时与小猫有了这么深的情谊。   还有兰阁仙侍花灵、凤凰姊弟、龙君砚辞等,竟都对其心生喜爱。   “兰阁如何了?”玄微仙尊问弟子道。   玉融敛眸答:“水莲洲上花灵本体均已枯萎,留于阁中的一位受不住刺激,已闭合花苞,银河骨瘴袭来时,多少受到些影响,如今已请医仙救治。”   玄微颔首,目光向寝殿深处望去。   “他怎样?”玄微又问。   “尚未醒来。”   “本君去看看。”玄微正打算往里去,走出几步后站定住,转而对玉融道:“罢了,你且照顾好他。”   仙尊拂袖离了披银殿,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来又为何走。   他只消想到乌云盖雪泛红湿漉的眼睛,眼前便要弥漫白雾白影,更无法再靠近那寝台。   天君力有不逮,九天的诸多文书便落到玄微这里,他在晖明殿内主持大局,转眼已过七八日。   待他再次回到乌云盖雪处,小妖已能下床走路,玄微在鲛纱垂帘后隐去身形,见那小妖慢吞吞下来喝水。   即使外伤已用上好的仙丹妙药治好,因其内丹缺失,岁年仍是体弱,身子比之从前更为消瘦,雪白的里衣下多是余出空荡的衣隙,像是在这副骨架子上挂了张白幡。   玉融外出,他便独自扶着桌子坐下来,执杯的手腕突出节骨头,薄薄的皮肤裹盖着,可见手背紫青色的血管。   玄微将这个中细节望得清楚,却迟迟不肯上移目光,视野至高停在那瘦削的下巴处。   岁年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动作很慢,盯着杯子发了许久的呆。   半晌,他似是吸入了凉气,低低地咳嗽起来。   那脊背因咳喘微微起伏着,像是覆雪的小山峦。   乌云盖雪的身体尚未好全,龙君的族人们却已自江河湖海前来控诉九天。   龙族的医官给化为蛋的龙君诊治,上书请求立即引渡骨瘴之气,否则一旦被侵入内里,将彻底回天乏术。   同日午后,玄微收到了由弟子代递的一封文书,展开是乌云盖雪的笔迹。   玄微从未见过他写字,不知为何一眼便能认出。   但那字写得虚软无力,潦草异常,大意是说龙君耽误不得,要让他去便快去,别磨磨唧唧。   字里行间,透出股极度的厌烦和疲倦。   玄微仙尊真正与岁年再见面,是在养龙池外,岁年穿了身素净的银边白衣,站在霁红的云霞前,如同一抹浅淡的烟,仿佛下一刻便要消散干净。   他从始至终未与玄微多说半句,只是向养龙池外的龙族和神兽们合袖弯腰,是极其标准的人界礼节。   龙族们从原本对这只乌云盖雪的愤恨,到后来经由玄微之口得知真相,年长的便深感这妖仙君的大义,小辈里却仍怀了些怨气,更怨九天将龙君卷入,不情不愿地对他与玄微回礼。   养龙池轻易不得开启,岁年进入后更不明何年何月可以再出,他孑然前往,空着双手。   白虎担忧地看着他,乌云盖雪素净得像是一捧云雪,教人怀疑他进去后,是否会融化在里头。   玄微仙尊亲自送他进去。   仙尊比岁年稍后三步,乌云盖雪留给他的始终是乌黑的发与雪白的衣。   深入养龙洞的尽处,便是方十丈暖池,龙君的蛋还太过脆弱,暂不能入池静孵,池中央便升起一块巨大的玉盘,其上正是九尺余高的龙蛋。   青白的蛋壳上泛着淡淡的紫红,背面是砚辞眉心的龙纹图样。   乌云盖雪站在池边,他的白衣迅速委顿下去,从中钻出只黑背白腹白爪的小猫。   猫咪向那玉台灵活一跃,落地时却歪了一下,勉强站稳了。他的毛发很快沾上水汽,乌云盖雪抖了抖,往那龙蛋边上趴去。   猫咪的黑背上,用以引渡骨瘴的法阵闪过光芒。   接下来漫长的岁月里,他仅只要再做这一件事而已。   玄微在原地,氤氲的水雾亦打湿了他的衣边,在他视野中,乌云盖雪蜷缩着身子,依偎在硕大的蛋边,显得那么的小。   他等了许久,不知是要等什么,直到一颗洞顶的水珠结得沉甸,滴答一声重重坠碎在石上,方惊醒了他一般。   “保重。”   这是玄微最后对乌云盖雪说的话。   行出养龙池许久,玄微仙尊未回晖明殿,他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不知不觉中却来到了兰阁。   失了阁主与花灵的兰阁以最快的速度萧条下来,若非龙君有救,恐不久后便会彻底荒废。   要是在人界,这阁内便会遍生蔓草青苔。   玄微一怔,不解自己为何会思及人界凡间的景象。   他未真的走进已然人去楼空的兰阁,而是沿阁外而行,走到不远处的梅林处。   龙君砚辞早年常往来仙凡二界,最是喜爱人世千奇百怪的东西,他种的梅花也不比九天的雅致,开得恣意张扬,香得肆无忌惮。   加之近来无人打理,此处已开成白红二色的琉璃世界,细雪吹拂下,恍若天地浩渺,唯他一人。   *   野梅开了百年,暗香如故。   故事已过半程,天边已浮了亮色,柿子红的云霞绕日而行,冥君乌须一合掌,道:“如何?这个结束的形容很不错吧。”   他打了个哈欠,道:“人界的话本子均是这样写孽海悲情,本君可是读了不少。”   眼角余光去瞟玄微,见这仙尊脸色较昨夜更白,比雪还要惨淡,唯有下唇内侧抿出抹殷红,再细看,仙尊连那眼眶子也泛出霞色。   乌须君端详了片刻,从梅木下站起身,拍掉了肩头的雪珠。   “等下!”玄微仙尊倏然睁大眼,情急之下竟抓住了他的袖子,“年年他、他是怎样——”   乌须垂眼看向那幅袖子,手指在半空虚虚点了点,让玄微放开,并道:“怎么,堂堂玄微君连个死也不敢讲吗?”   他淡声道:“别怪本君的话不中听,我们冥府本就是成日里和生死打交道,人死不能复生,仙尊你还是趁早节哀。”   玄微攥住他袖子的五指如钳,乌须心疼自己的衣裳,便不再打趣这疯仙尊,用灵力震麻了玄微,谁知对方还不松开。   “玄微君是没做过买卖吧?本君的讲了大半夜,你这边可还没让我见到换货啊。”   他异色的眼珠盯着玄微道:“乌云盖雪没有守到龙君醒来,他死在人界,鬼渊中被仙尊您再刺一剑,灰飞烟灭,个中经过你若想听,便先拿内丹来换。”   话罢冥君空出的手负在身后,道:“放开本君,不放,本君不会怜惜尊上您这只手。”   玄微见他神色笃定,松开了他的袖子,冥府主君舒展了下身体,施施然走出了梅林。   乌须踱步回到天君给安排的照泠殿,莫青团他们已从天泉暖云沉回来了。   时值破晓,九天仙君们此刻多在休憩打坐,冥府的作息却与其他二界不同,刚过精神头的时候。   甫入照泠殿,便见他们席地而坐,叽叽喳喳说着九天的风土人情。   九天帝君处事圆滑,常避重就轻,岁年不喜其风格,但安排的照泠殿他还是颇为满意。   地铺软织,暖意融融,冥府的几人或坐或倚,手里捧热气腾腾的茶,见主君来也不客气,拉他坐下,往他身边围靠。   乌须惬意地眯起眼,莫青团端了他喜欢吃的鱼肉鸡肉,还有枚装在青瓷盏中的蛋黄。   冥君几口吞了,拍拍肚子往垫高的软枕上偎,他素来不爱用瓷枕木枕,非要软得能陷下去的枕头才能好睡。   冥使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九天见闻,莫青团将热茶往冥君手里塞,夜萝凑过来给主君投喂了个鱼糜丸子。   她见主上吃得满意,眨巴眨巴眼,道:“君上啊,那温泉可太舒服了,九天还有好多地方没去,我们能不能再休一日假呀。”   众人均暗中朝夜萝比大拇指。   冥君拖长调子:“这个么——”   冥使们目光炯炯、齐刷刷照着乌须。   “一日假不行。”冥君道。   “啊——!”   左右瘫倒下去。   “给你们放三日。”   “啊哈?!”   “主上你说真的啊?”夜萝兴奋地砸了个枕头,旋即却苦恼道:“可是他们神仙一旦动身去查因果,我们不就是要跟上吗,不然怎么能评估他们有没有把因果还上。”   “道理是这样讲。”莫青团早知冥主的打算,担心这几个小年轻激动起来把话抖落出去,便压着没说。   夜萝看出他揶揄的眼神,鼓了腮帮子道:“莫师父好过分,也不提前告诉我们,害的我们以为再泡不上,在那温泉待了两个时辰,都要泡得要膨胀了。”   “主上,我们这几日在九天可还有其他任务?”另有谨慎的冥使发问,显然还没从前段时间的忙碌中缓过状态。   冥君道:“你们这几日便放开来在九天逛,有仙君问你们下凡的事宜,你们便说延后再议,再劝他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否则适得其反,前尘因果没还上,还又欠了一屁股债。”   夜萝似懂非懂,冥君伸了个懒腰,他被这些泡温泉泡得过头,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手下们煨得想要睡觉。   于是扯了个枕头抱在怀里,用手指踩压踩压,道:“我有个计划,如果办的顺利,咱们冥府至少在府库上不至于吃紧,也能应对以后变数,但恐怕会得罪九天诸神,你们以后要是再想来,人家铁定是不让了,所以还是趁这几天好好玩玩。”   “大计划啊。”夜萝趁机道:“那主上,我们能不能涨工钱啊,我那些娇滴滴的石蒜可馋灵泉了,我瞧九天都是用雪域化水养的花木,要是被我们那的石蒜们知道,可是要闹翻天啊。”   “准了。”乌须手一挥。   冥使们欢呼雀跃,要把主上举起来抛,莫青团也被这气氛感染,没责怪他们的没大没小。   他无奈地把冥君的茶续上,隔着渺渺的烟气,他看到冥君那对眸子里闪烁起点点光芒。   有了主君发话,冥使们便放开了玩。   他们在九天各个地方旅游打卡,东窜西冒头,因全都身披黑袍,与绮丽衣饰的仙君们格格不入,被戏称为无处不在的乌云。   这几朵乌云在外自在,冥君乌须则窝在照泠殿中,每日步行不超过百数,从堆积成山的软枕这头滚到那头,少有的时候才会戴好兜帽,趴在窗边晒太阳。   莫青团早年常来九天求人,碰一鼻子灰不说,各个仙府都走了个遍,早没了观光的兴致,便陪冥君在室内吃吃喝喝,肚子上都要长出圈肉来。   第四日晌午,冥君才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起来,只听窗台外“咚咚咚”好几响。   他推开花格窗,扑面即是细细的雪子,沾上他的鬓角眉梢。   “君上!快看,九天也会下雪,金色的雪!”   夜萝在院子里搓雪球,大声朝乌须打招呼。   他们几个冥使玩虽玩,但说三日便是三日,昨夜就已全都回到住处。   谁知今早出来准备开工,窗外下起了弥天大雪,直下了半个多时辰才渐小了,索性在主上起床前,在殿内再疯一把。   不同于人界的洁白的雪子与冥府淡红的雪花,九天的雪竟是白中透出浅浅的金色,几个冥使在院子里堆起雪人,金闪闪好不阔气。   莫青团走过来对冥君道:“吾主,时间差不多了,在九天雪域。”   “挺会选地方。”冥君吹了声口哨,一只漆黑的夜鸦自屋檐间跳到他手臂上。   乌须借助乌鸦的眼睛看了看雪域那边的状况,对莫青团道:“还有阵子,我吃碗酥酪再去。”   正当乌须吃他的酥酪时,九天雪域内可谓乱成了锅粥。   连天君也亲临此地,他尚是沉默不语,在雪域屏障外的仙者们倒是大呼小叫——   “仙尊,神胎取内丹非同小可,会断送性命!你快出来!”   “玄微尊上,可是有人蛊惑于您,醒来啊!”   “师尊——”   坚不可摧的月华屏障后,玄微仙尊对外界的呼唤置若罔闻。   突然有道清丽的嗓音高过众仙,喊的却是:“玄微仙尊,你如今这等做派,不觉为时过晚了吗?!”   不顾仙僚们诧异的目光,已位登四象首徒的珠鸣君以其清越的凰鸣站出半步,凌厉的双眸望向屏障内。   她高声道:“你当初让那桃花木以九天规矩来压本君,说什么下界之人涉及你洗尘池的记忆,吾向你提了,便是违反天条!给我下缄口术——”   往日旧忆被激起,珠鸣调子越冷,道:“而今你自剜内丹,本君也不怕了,你这般疯狂,莫不也是为了那‘下界之人’罢!”   “姐……你冷静点……”凤君想劝,珠鸣给了他个自有分寸的眼神,再道:“当年诸事,你自二次下界后便彻底忘了干净,而今再做什么皆于事无补,不如安分司职,将功补过——”   在场众仙听出来珠鸣君是别有劝法,便也慢慢安静下来,把场子交给珠鸣。   九天失不得玄微仙尊,他这些年虽没干几件正事,但毕竟名头还在,又是古神单传的血脉,供着也是好的。   “阿姐你的劝慰方式太特别了!”凤君站在她身后啧啧感叹,同时心下略有烦恼:姐姐所说的事情自己也都不大记得了,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自己会失忆,玄微君又在短时间内二度下凡历劫了呢?   凤君捶捶脑袋,半点没有头绪。   天君与玄微的弟子低语几句,听罢玉融说玄微君已将权柄内诸事安排妥当,是真的不干了的意思,旋即脸色大变。   他顶着风雪对银白屏障中的玄微道:“玄微!莫要冲动,你若有诉求向吾提出即可,莫要做追悔莫及之事!”   话音未落,玄微仙尊出手干脆,已将本命内丹自胸口掏出了一半。   九天明月在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又迅速消退下去,朦胧的月晕为这雪域蒙上了层柔和的纱幕。   天君痛惜道:“玄微仙尊,莫要做无用之功啊!”   嘎——   哇——嘎——   倏然,凄厉鸦啼自四面八方而来,本就冰冷的雪域温度徒降,连凤君也缩缩脖子。   阴风逆吹,黄泉水的幻鸣声在雪山间回荡。   咕噜——咕噜——   此等怪异景象在仙府九天实乃前所未见,在场不少仙君竟有刹那的慌神,望向天君所在方向才强自镇静。   一声叹息自万千雪山间传来。   “唉!非无用功也——”   眨眼间,那叹息声的主人竟已出现在玄微仙尊的屏障内。   黑袍黑发的乌须君目光环绕屏外一圈,啧啧道:“玄微仙尊,你这动静闹得也太大了,本君很难不怀疑你有心想白嫖我的册子,金雪好招摇啊,来了这么多人,是给你做台阶下么?”   “……不是。”玄微已将内丹剜出,胸口金血淋漓,他面无表情将内丹交给冥君道:“本君非是刻意,而是走火入魔,一时无法控制神力。”   “好吧。”乌须君耸肩,接过内丹,沉声道:“观山镜,来。”   高一丈余的水镜再度凭空浮现,镜顶上玄天纁黄二色如故流转,顶端的昙花灯台亮起一簇火焰。   而从前光滑透亮的镜面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口漆黑的深渊。   乌须君将那半枚银色的内丹夹在二指间,用指腹滚了滚,对玄微道:“仙尊也太信得过在下了,不怕本君用你的内丹去伤天害理么?”   玄微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连背也有些躬起,语调却照旧是冷冷淡淡,道:“我多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若想伤天害理,咳,也不必在冥府处理完那些文书,再将其毁掉。”   “得尊上如此信任,在下可真是感动啊。”乌须夸张地道。   “冥主乌须,你要干什么!”天君在屏障外厉呵。   “干什么,这不就知道了?”乌须君将半枚内丹随手往观山镜内一扔。   一道开天辟地般得气浪,以观山镜为中心,向八方雪山冲去!   嗡——!   嗡——嗡——!   伴随气浪而来的是无穷的鸣音,众仙皆运起神力抵挡,可那来势汹汹的气潮并未伤及他们的身体,鸣音却在识海中掀起惊涛骇浪。   众仙头晕目眩,待外界的嘈杂止息,所有仙君皆惊在原地。   千山雪域内,再无一座雪山,竟是被夷为平地!   而更令他们移不开视线的东西,则来自前方。   冥主乌须半浮在空,悬于他身后的观山镜内,生长出一股山峦般的黑气,浓而粘稠,向天地间舒展,勉强成形后,不见其顶,唯见下方覆有镜状的水晶。   众仙瞠目,这气状巨物威压极大,在场不少仙君在其出现时,扑通一声,竟是单膝点地,被压跪了下去。   尚能直立的仙者与之对视,却也不由屏住气息。   这自观山镜中生出的庞然大物近似上古之物,又有几分形如人界走兽。然而,眼下却无人敢真正将其认为是某种可识的兽类,因其身体绵延不定,像是氤氲开的水墨。   屏息凝神间,此物依稀可辨出是头颅的地方,倏然裂开两道缝隙。   它睁开了一红一碧的眼睛。   此双目大如山间日月,在乌须君身后眈眈,那形状不定的触肢也自两侧蜿蜒过来,将其拢在正中。   “好了。”乌须君含笑对下方乌压压仙者,以及那众仙之首道:“天君陛下,我们这下可以正式算算当年九天截断冥府后路,以至我冥府死伤无数,人界魂魄大乱,百鬼横行——啊,还有让本君自九天跌落,又遗失本命法器,再有各种,算了说不完——以上这些账了?”   他对下方惊疑不定的仙者们眨眨眼,愉快道:“诸位,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冥府只是上来给你们查因果的吧?” 第二十六章   冥君的声音在无垠的白地上传开。   地面上残覆的雪子,昭示了这里曾有大片连绵的雪山。   几百年未有人敢对九天口出狂言,登时便有仙君不服。   正打算与这胆大包天的乌须君理论理论,刚要飞身而起,胳膊却被仙僚猛地拉住。   “别出头。”仙僚轻声道:“那东西像是上古神兽,我等修为没准还不够它踩上一脚。”   像是为了印证这番话,观山境中的异兽朝众仙君沉沉低吼。   气浪所过处,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屏障破裂的脆响,夹杂了不断的惊呼与抽气。   仅靠这一招,便破了大半仙君的护身屏障。   方才想单挑的仙者背后冷汗都下来了,急忙向提醒自己的同僚道谢。   漆黑不成形的巨兽围着乌须君,那苍白的人影在这庞然大物面前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有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乌须抬手摸摸这巨兽的头,与其一模一样的两色眼珠移转回下方,道:“诸位,不服的来斗上一斗,本君奉陪。”   下方再无人接话,盖顶的威压下他们均默不作声,望向前方的天君。   天君重重吸气,面上如凝冰霜,对乌须道:“冥府莫不是想与九天开战吗?”   “那倒不必。”   天君刚松口气。   再听他道:“不过也不是不行。”   好恶劣的性子!众仙暗中咋舌。   冥府主君自然能从诸仙表情上读出他们所思所想,而他也不介意更恶劣些。   他施施然道:“别拉着个脸啊各位,开战了你们九天能找出哪个战神来,是找还是蛋的龙君,还是找仍在蹲大牢的暝威?”   “啊,左边第三位的仙君,对,就是你,你脸色很精彩啊,不如本君为你向天君求个大将军的封号如何?”   众仙里被言语刺激到的尚是少数,真正严肃了面孔的仙君们并非是因乌须的无礼放肆,而是他虽讲得重,但却是实情。   龙君砚辞过后,九天本就无几位战将可用,尔后封上来的不是下凡历劫便是在勾心斗角,搅得九天内不得安宁。   直到当年的太子机锦强行将暝威提拔上来,情况才有所好转,谁知竟是个勾结骨瘴的叛徒。   天君曾想过再求助于四海龙族,然有龙君前车之鉴,往昔肝胆相照的情谊换来的不过是兰阁主人的名头。   龙族们远离九天,还当砚辞过的不错,谁知是欺他糊涂。   居然还要被天帝儿子各种利用摆弄,若非龙族子嗣困难,人口凋敝,也早已闹了上来了。   这并非一日两日能形成的局面。   骨瘴灾祸时,龙君几乎驰援三界战场,冥府为盟约亦倾力而出。   天帝忌惮来日九天神兵不足,折损兵力后,教冥府占了上头。   不拜神则拜幽冥,这将损了九天在三界的绝对威望,于是便暗中违背约定,调开龙君的神军,将冥府完全暴露在骨瘴的浪潮下。   且将还是枚蛋的天定冥君,自九天丢了下去。   个中经过九天知悉的仙君不多,其中几位仙尊却再是清楚不过。   九天混乱过后,仙君讲究个事事体面,再不能因情发疯,最是钻研风雅得体的言行,以求举手投足尽显仙君风度。   他们多久也未见过冥君这种行事风格,眼见这冥府小主君要撕破脸,将当年那些旧事翻上台面,当即便要阻拦他继续讲下去。   玄夜上神负手,向那几乎笼罩住大半天空的黑影道:“乌须君,你应神谕石为九天诸君查因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该求的成效也有了,不如坐下来喝杯茶,我们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啊。”乌须挑眉,“可惜本君最喜速战速决。”   他朝脸色渐白的天君道:“天君陛下,我给你面子,有的话在上九天那日已说明了,是天君与我们打机锋、讲情面。”   他讽刺笑道:“但当年本君自九天跌回冥府,躺在黄泉边晒那骨头架子,九天对我们冥府中人,何尝讲过情面呢。”   不等天君回答,又转向方才发话的玄夜上神道:“本君没记错的话,讲话的这位历劫时是位浮塘人士吧?当初你为功名不择手段,抛却发妻尚公主,尔后位极人臣,搅弄好大的风云。”   方圆百里再无一座雪山,乌须的每字每句皆有回响,如自苍穹的更高处传来的古神神旨,教人灵台寒彻。   “……乌须君何必如此刻薄。”发问的上神沉下脸,再欲开口,话头却被乌须截断。   “而今你因果所欠之人拜入仙门,你若仅是想助她成仙,歇歇这个功夫吧,不如直接等天雷来轰。”   “乌须!纵你有古神神器相助,但你终究只有一人,今日我等若要强留你下来,你未必走得了!”   玄夜上神怒道:“你的冥使还在此处,你杀得出去,他们便要留在九天做客!”   乌须但笑不语,下方有名仙侍悄悄来到天君身边,同他耳语几句。   天君脸色愈发难看,同玄夜上神暗中传音道:冥使皆已撤出九天,走前几乎把照泠殿给搬空了。   玄夜上神就没见过这么没品的神君,他化出本命法器,欲以威慑,随之有几位他门下的仙君亦要挺身而出。   有个血气方刚的仙者也欲加入,被门中前辈拉住道:“别别别,玄夜君向来和天帝一个白脸一个黑脸,老兄你莫要掺和进去!”   乌须观山镜中的异兽徒然变大了百倍,但乌须并不打算让本体出去打架。   虽说已经不再毛茸茸,可若打得脏了也不爽利。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几日前诸仙已见过的万千因果格再次在冥君身后交织。   所有的柜门拉开,一本本青皮册跃出,如千万只蝴蝶,亦如落不下来的鹅毛大雪。   天君眉头紧锁道:“你要作甚?”   “没有冥府的协助,尔等判定不了因果的偿还。”乌须抬手将因果册聚拢在周遭,“三甲子后天降玄雷轰彻九天,自有你们的道理。”   他朝天君眨眼道:“那么,眼下究竟是谁包围了谁?”   “你这是以权谋私!”玄夜上神怒目道:不怕天道古神降罪于你吗——!”   “放心吧玄夜上神,古神与本君喝茶做赌,况且该查的因果本君也查完了,冥府不计前嫌来为你们九天排忧解难,有何不妥?”   “所以诸位,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乌须笑道:“这下,轮到自己这儿了啊。”   细想之下,众仙均白了脸。   神谕石上确实只写明几行字,要求五百年中下凡历劫的仙君在三甲子内还清因果,并未涉及冥府的干系。   也就是说他们查完因果后,完全可以拍屁股走人。   这便相当于让这几百名仙君去碰运气。   还上了因果便是还上,还不上便是等天雷轰顶。   天君未料到这小小年纪的新冥君给他们来了这么一出,偏生古神天道这次竟真的像是偏爱于冥府,不然在乌须召出因果册时,就该以响天雷警告。   这天道气运终于还是从玄微仙尊这里移走了吗,天君看了眼自方才起便站在一旁半个字没讲的玄微。   随后天帝惊悚地发现,玄微的眼睛竟盯着那巨大的异兽。   他的身体因挖内丹变得如风中蒲苇,双眼却迸发出强烈的热切。   所有仙者的注意力都被观山镜吸引。没人听见在异兽出现时,玄微口中的呢喃。   他唇齿碰撞,一字一顿。   乌、云、盖、雪——   *   乌须与天帝重新谈判,众仙散去,各个忧心忡忡,除了玄微君。   玄微君回到他的披银殿内,弟子要过来搀扶他,他摆手拒绝,却是脱力地跌坐在了矮榻上,前襟上的金红神血晕开大片。   白虎几时见过师尊这般狼狈,当即要为他去取丹药,尚未转过身,手臂教玄微重重抓住。   玉融浑身一震,对上玄微那对泛着赤红的眼睛,“你看见了吗?”   “……师尊。”玉融谨慎道,“请师尊明示。”   “乌云盖雪。”玄微短促地吸气,目光炯炯地盯着徒弟,“那面镜子里有只乌云盖雪。”   镜子,难道说的是从冥君观山镜里爬出来的那只凶兽么?他彼时被那东西压制的喘不过气,连直视对方也不能。   然而哪怕匆匆一眼,玉融也无法将那只凶猛怪诞的异兽与可爱的乌云盖雪联系到一处。   玉融心中暗叹,师尊是这又犯老毛病了。   自岁年挟持凤君从养龙池闯出,独自从琉璃刑台的阵法穿过,这位仙尊便变得神神叨叨。   又正逢修为突破,再去了趟人界历劫后,更是变本加厉地严重,常做出教人匪夷所思的行为来。   这段日子玉融也并未长久待在师尊身边,他自请回族中的秘境历练。   每回再回披银殿,师尊的情况便愈发诡异。   碍于岁年已离仙界被除了仙籍,又是与玄微在凡界历劫时相关之人,按天规应当不提及、谈及此人诸事。   当然,玉融也无任何谈此的心情。   当年的种种反常随着太子机锦勾结骨瘴的真相揭开,玉融再愚笨也有了足够的时间想明白其中关节。   他把事态梳理出来的那日,白虎坐在兰阁的梅花木下,静静地喝了许久的酒。   凡界的梅花因失了龙君法力的庇护,已有了凋败之相,玉融便用自己的灵力为其护根。   这就是九天仙域。   人界的白梅在九天这片土地上,生长地无所顾忌,可那只毛乎乎的乌云盖雪却不能。   在岁年禁闭于养龙池时,师尊让他去搜集关于乌云盖雪的过去,可岁年的故人基本已湮灭干净,玉融甚至去到冥府托求,却仍才汇成几页薄纸。   那些只言片语,勾勒出了名为“岁年”的一辈子。   也许他选择飞升九天是个错误。玉融在苦涩的酒液里想起那只猫咪在去往水莲洲前同他共饮的那夜,乌云盖雪说,历劫是为了追问本心或成就本心。   他说,不为苍生怎知苍生。   玉融没有融入苍生为人的途径,于是在族内的秘境中通过法术,再与冥府轮回台定下契约,将自己投入到凡间红尘轮回中。   他为蜉蝣、虫蚁、树木。   每每自秘境中醒来,他便能以幻境的方式再次体验这一辈子。   而在秘境的出口,设有检验心魔的法阵,一旦他心有惶惑,就走不出去,若是心怀杀念,即会被同样的杀意所伤。   在人间的罅隙里,他见过与蜉蝣性命同样短暂的孩子,流民迁徙的山路上,他也是车辙压实的泥土间的酢浆草。   他曾被猎人吊起来扒皮吃掉,亦有人在他的枝间自缢而亡。   做为一株树的那世,他见证了家族三代,从黄髫小儿到佝偻老人,更目睹了一个诸侯国的覆灭与新的诸侯国的分封。   麻雀筑巢,燕子归来;芸芸生死,人间万象。   玄微并未真正教玉融什么,九天多有是这样的师尊,弟子们为师尊殿内掌事或使者,十年未必与师尊说得上几句话,所求不过仙尊上神的背景靠山。   玉融并不怨玄微对自己的安排,但他在白梅树下想起那小猫咪,不由感到心中酸涩。   白虎是谨慎老实人,他越收集岁年的过去,越难以客观地看待当年那个局。   踏上九天的那一刻起,乌云盖雪便注定不得所求。   他是人界来的大妖,无宗门依靠无仙者举荐,在九天本就地位低下,仅比仙侍高上一阶而已。   偏生他身负骨瘴,太子机锦反复试探,不是真的为了检验他的可信度,而是在试探他是否可为己所用。   而玄微不相信这样渺小的生灵会肩负起那样大的责任,利用他反将了太子一军,同时彻底拔除了这个不稳定的隐患。   岁年会不知他们如何看待自己么。   玉融不由去思索,乌云盖雪明明那么聪明,他若能跳出来看他的遭遇,是否会惊讶于自己当局者迷。   怕是还会骂上几句,用爪子洗把脸,埋汰自己太笨。   但他始终没有认清,始终不愿认清。   偶尔玉融会想,岁年选择从琉璃刑台的阵法穿过,是否是想要回到凡界,回到那埋葬了纪沉关的地宫中。   但个中究竟怎样,玉融便不得而知了。   琉璃刑台是为除仙君仙骨,犯大过者将被推入阵中,内嵌十八重法阵,将散其神魂躯壳,直抵人界,化为一场润泽苍生的甘霖。   岁年是这千年来,头一个在九天名留仙史,却从这里离开的仙君。   他约莫是已死了,即便侥幸活下来,没有内丹他在人界也生存不了多久。   得知这个消息时,距离岁年穿阵已过百载,玉融再次从秘境中出来,发现师尊的异样。   那时,玄微仙尊仍在代替天君处理诸多事务。   所以当乌云盖雪还在养龙池,玄微问他如何看待岁年时,他没有正面答复这个问题,而是对师尊说了句堪称忤逆的话。   玄微问:“你如何看待岁年?”   玉融回答说:“师尊,您若经历他的一生,或可有答案。”   这是玄微注意到,他这弟子头一次抬眸与自己对视。   长风穿过披银殿的长廊,几步一隔的白纱在月下轻轻地摇晃,这属于玄微的权柄在他的梦中浮现出了格外皎洁的颜色。   白影纠缠,似幻似真。   他梦到岁年在满月下涉水而行,玄微的心头突兀地浮出强烈的焦灼。   他认为这与水莲洲的遗症,或是又是凡人纪沉关制作的迷心笛的作用。   可在梦中,他又极为清楚地记得,乌云盖雪是那样讨厌水。   玄微想要叫住他,喉头如堵硬物发不出声音,岁年不断向前,像是要投入那海面的月亮中。   仙尊愈发急切,几乎要扑下水去。   可就在此时,岁年突然回过头来,他嘴唇翕动,分明在笑,眉目间却满是无可奈何的伤色。   不知为何,玄微像是被雷霆击中。   他见过乌云盖雪的眼泪,却在此刻毫无理由地认为,这只猫咪该是骄傲、任性、口无遮拦的性子,不该会如此难过。   纪沉关怎舍得他的猫这样伤心。   月下海面,波光粼粼。   玄微仙尊听见岁年轻声对他说——   你若经历我的一生。   便该知它天真、自负、迟钝。   许多话不知分寸。   但唯有爱你,千真万真。 第二十七章   乌须君与天帝的谈判是个怎样的结果,玄微仙尊并不关心。   他已对九天局面弃之不理,且走上了与龙君相似的老路。   天帝失去了他委以重任的长子,在新的太子选定前,必定会去削这几位仙尊的权,即便拖着病体也要重新坐稳那个位子。   玄微由着天帝去猜忌和提防,他已无心再处理这些纷繁的杂事。   何况而今又挖了半颗内丹出来,连仙尊的权柄也回归造化天地,其他公务分散出去,真正落得了个无事一身轻。   不过这“无事”只是相对,“一身轻”更谈不上,不过是卸去沉重的担子。   他那白虎弟子在师尊查完因果后,将前往秘境历练,出发前来与他辞行。   玄微失了大半修为,目中所见与往日亦大不相同。   他没了洞悉万物的神力,那股股流淌在生灵体内的灵力再不可见,他辨不了清、认不得浊。   凭借一对寻常的眼睛来看玉融,玄微这才发觉他这弟子不知何时起,已沉淀了气息,打磨了举止。   星眉剑目朗朗有神,不再是当初那个灵力迟钝,笨手笨脚的小老虎团子。   “你若另择尊师,本君不会阻拦。”   玄微无力再教他什么,以往也未真的当个合格师尊,给玉融撂了句话,不待徒弟的答复,独自往内室去了。   仙尊脚步虚浮,内丹残损,神力将于内自封,用以修复仙体内的重伤,不再能外放施术。   没了神力后,玄微连行走也变得困难,披银殿内少有坐处,无处暂歇。   他便也初次发现,他这宫殿如此之大。   空阔到每走一步,皆会有隐隐的回音传来。   鲛白纱挂在月色下起起伏伏,簌簌地响,像有呢喃低语在耳边,久久不散,好似有讲不尽的话。   玄微慢吞吞地走回了他如今的寝殿,白玉为墙,光洁的地面,素净的屏风置于床榻间,屏风上是雪中孤舟寒钓,冷得过分。   仙尊不肯让医官过来治伤,胸膛上的洞便不时出血,他坐在桌边,几颗金色的血珠滴坠在地,在光可鉴人的明砖上砸出脆生生的几声。   作为养尊处优的仙尊,玄微没有为自己治伤的经历,但不知为何清洗上药绑覆白布均娴熟无比,仿佛他天生就会做这些。   处理好了伤,已是近九天黄昏时分,神鸟在窗外啄咬仙界绮丽的晚霞。   有月灵前来传话,这两只灵才到桌子高,一位扎圆圆的发髻、一个束高高的马尾。   他们说天君与冥主已快商量完毕,但许多因果相关的事宜还要择日再议。   而原本给冥君的住处照泠殿被冥府的使者们给搬了个空,就差连梁柱子也要凿走。   “真是大开眼界呀!”   月灵一人一句,兴致勃勃地与他交代,乳白色眼里依稀能看见飞扬的神采。   玄微不再炼化夜生日死的月灵,这一双是他最后的灵使,不会在日出时散去。   他们挂的是披银殿仙侍的名头,实则就是两个小孩子,也做不了什么。   仙尊让他们自己定个名字,两人在书上随手一指,一个叫阿皎一个叫阿冉,日常只负责传话搬文书等等。   阿冉挥着袖子像是只扑棱的白蝴蝶,道:“天君请冥主大人到咱们这里来住呢,仙尊我们要不要收拾出间空屋子?”   ……真是有意思的天帝,玄微想,把冥君安置在这里,是怕那位在九天和其他仙君打起来?   还是想要借助这挖了内丹的身体,来与冥君打感情牌,亦或者在考验自己是否已投靠冥府?   玄微半点不想再去揣度天帝的心思,但冥君还要给他讲一个年年往事的结局,他住过来还更方面。   玄微便颔首道:“收拾吧。”   阿冉与阿皎手拉手去准备空房,玄微支颐闭目养神。   他太过虚弱,若是换成其他仙者,兴许已卧倒在床昏迷不醒。   玄微又想睡又惧于睡眠,时常发梦,梦里种种又在醒后消散一空,唯余或喜或悲、或惊或痛的悸动。   这一闭目不知过去多久,神思已逐渐恢复过来,灵台却始终不清明。   大片的苍白在他眼前铺开,无边无际,比起黑暗,这一无所有的白色更是沉重。   玄微身体无法动弹,胸口一阵接一阵的闷痛,比起尖锐的痛楚,这样绵长钝刀子似得才最消磨,可他控制不了这具躯壳。   又是个喜悦的梦,心口还留有淡淡的欢愉,只是梦中的所见所闻尽皆化为泡影。   明明在意识到是梦的那刻,他还在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忘记。   可记忆的套索仍将其抢走,只留下那残余的无依无靠的感情。   挣脱不得,深陷其中。   突兀的有道黑影出现在了这茫茫的雪白间,晃来晃去,像是正在跳跃的生灵。   玄微猛地向前一顿,睁开了眼。   “啊!吓死我了!”   乌须君向后大退半步,整个人都要窜起来般,呼呼出气。他颇为不高兴地对玄微道:“醒了也不打招呼,玄微仙尊是故意要唬本君?”   两只月灵躲在门后偷偷地笑,阿皎朝里面喊道:“尊上,是他要冲进来的,我们拦不住啊!”   却显然没有恼怒于乌须君的闯入,还颇为好奇地扒在门边,手里各握了串红山楂,显而易见是被收买了去。   “冥君何故前来?”玄微按了按额角问道。   “怎么问我何故来,明明是那老东西让我住这。”冥君双臂抱于胸前,“况且你们九天到处光华璀璨,晃得本君眼疼,也就玄微仙尊你这披银殿晚夜居多,又是属阴,本君待得可舒服了。”   这乌须私下的性子又与他在雪域对峙诸仙时不同,有点儿少年气质,举手投足间并无九天的规整严肃,也无先前的压迫力。   他好奇地打量玄微,问道:“啧啧,你出了好多汗,是做噩梦了吗?”   “并无。”玄微这才察觉到额头和后背湿凉,心下微嘲,自己的身体居然因为失了半枚内丹,便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无所谓乌须的调笑和自身状况,道:“你的观山镜中,有只乌云盖雪……”   乌须顿时“呃”了声。   他眨眨眼打断玄微,道:“仙尊你说什么啊,看走眼也不会这么夸张吧,观山镜里的是本君在修养的本形,怎么看都不像,呃、不像你惦记的乌云盖雪。”   化自造化某物的仙者均会有个本形,譬如应蕖仙君的本形就是他本体绿荷花,珠鸣的原形是只凰鸟。   本体与本形通常不会分开,唯有极特殊的情况会单独养形养魂。   冥君当年被九天坑得险些身死的事玄微知晓,这位冥府主君有旧伤在身,要用神器养形也无可厚非。   乌须比划了个小圆球道:“它们一个这样。”又张开手比划了个更大的范围,五指还抖动着代表他本形不规则的轮廓和触肢,“一个这样,除了都黑,八竿子打不着。”   他的表情连克制都无,简直写满了对玄微脑子不正常的嫌弃。   玄微对这样的目光无甚在意,固执地想要再看看观山镜中物。   乌须“哎呀哎呀”地叹他走火入魔地严重,“再看本君怕你对本君执迷不悟啊。”   “那便请冥君讲完旧事。”玄微道。   “不急不急。”乌须摆手道:“仙尊而今这副样子,若是听完了真的失了神志,倒成本君在蓄意谋害于你们九天仙者。”   他拍拍玄微的肩,“哎呀,本君最讲究诚信生意,该给你的自然不会藏,且待个恰当的时机再讲不迟。”   玄微坚持地看着他,乌须不为所动,伸了个懒腰便转身要回房中休息。   乌须君随心所欲,浑然不顾背后玄微的目光恨不得将他的脊背灼出两个洞来。   两只小月灵见他出来,扑到他大腿上叽叽喳喳,乌须顺手抱了个在怀里,再牵好另一个,在这披银殿里闲庭信步,比在他自己府上还熟。   小月灵们将客人的住处安排地很妥帖,松软的被褥让乌云盖雪睡得通体舒泰,睡醒后又赖了会儿床。   眼见到了大中午,这才不紧不慢起来梳洗,完毕后乌须换了身宽松的墨色常服,让月灵去书阁里找几本书来,也不出门,就歪在床上闲读。   阿冉与阿皎很是好哄,本就是天真烂漫的性子,难得有客在这里小住,又是个亲昵不端架子的少年冥君,便缠他叽里呱啦聊天扯皮。   从白虎哥哥给他们带来的宝贝九连环和蹴鞠,再说到他们昨夜偷偷出去踢时,看到尊上在庭中枯坐半宿,还吐了血。   他们是玄微所化的生灵,玄微若死,他们也就不存了,纷纷哭丧脸来问冥君大人自己会不会死掉,死掉了有没有轮回。   乌须放下书把他们抱到膝上,捏他们肉嘟嘟的脸蛋,“放心啦,你们尊上很抗打的,你们球技怎么样,要不要和本君比比,你们还喜欢玩什么啊?”   阿冉阿皎眨眼间便被分散了注意力,拉起乌须就要去后院里踢。   不过没半个时辰,他们就后悔了。   这冥君大人也太强了,完全踢不过啊!   大人怎么可以这样吊打碾压小孩子!   两只月灵瘫坐在地,嘀嘀咕咕后决定玩他们最擅长的投壶。   投壶用的箭矢和陶壶都在被放在了深庭,两只月灵往里走,乌须君亦步亦趋跟上他们。   箭矢插在深庭中的桃花木旁,乌须拍了拍落在肩头的花瓣,对他们笑道:“你两个还很会玩儿啊,桃花下投壶,还蛮有情致。”   接过支箭矢往花树前的壶中一扔。   哆!   “中了!”被夸了的两只月灵转头忘了沮丧,也要和乌须在这上头比上一比。   玄微闻声出来时,见到的便是他的月灵被乌须在地上滚来滚去,脸上还画了乌龟。   “尊上你来啦,你好点了吗?”   “尊上尊上快救救我们啊!”   玄微被他们吵得头更疼了,他而今久站晕眩,还不肯坐。乌须将箭矢掂在手里把玩,对玄微打趣道:“不如让这两个小家伙在披银殿内五步设一座椅,或者干脆围着墙绕一根铁栏杆,方便仙尊你锻炼身体?”   两只月灵爬起来,不甘示弱去练习投壶,准头却是越来越不行,好几次险些要打中桃花木的主干。   他们跑来跑去,震下不少浅粉的花瓣,冥君这才发现这花落得委实有点多了。   落英堆叠,仿佛在这地上晕开了层烟霞色的水波。   乌须伸手接住朵桃花,捏在手指间端详,“这树是结了灵的,你这殿宇空寂,怎么不叫这桃花灵体出来?”   “他出不来!”阿冉在捡箭矢时还分了只耳朵来听,率先抢白道:“这是根坏木头!”   “哦?怎么还有这个说法,难道这不是因果册上所记载,对仙尊你有救命之恩的桃花木倚妆?”   乌须君将那花瓣松开,负手道:“这样对待你的因果亏欠之人,仙尊不怕来日的天谴雷劫吗?”   “什么雷劫?”阿皎瞪大眼,几步跑到他们之间,“尊上尊上!你这伤是被天雷劈的吗?”   “这个不是,但也许百年后就要被劈了。”乌须摆出严肃的神色,吓唬他们说,“依本君看,你们仙尊这样子,能不能渡过雷劫实在难说,你两个小家伙不如投靠冥府,本君保你们无恙可好?”   阿皎瘪了嘴在两人之间左瞧右看,最终扯着玄微君的袖子道:“尊上,你这样厉害,定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阿冉则把乌须垂着的袖口边儿拉起来,与阿皎握袖子的手合在一处,把两片袖子打结,道:“尊上,快和冥君大人搞好关系啊!”   冥君叹气,当场把外袍脱了,像是因为玩蹴鞠投壶后迟迟反应过来,热得不行。   这两小只被挨个揉乱了头毛,冥君赶他们再去把投壶的技巧好生练习,不然几千年都追不上自己。   这话一出,两个月白的矮墩墩登时不服气地抱箭矢跑开,发誓要练到百发百中。   乌须目送这两个白团子跑到庭中更深处,对玄微调侃道:“仙尊你还有养小孩子的趣味,真是意料之外。”   桃花纷纷如雪,玄微在外吹了这片刻的风,脸色更是白得厉害。   乌须见他如此坚持,叹气道:“乌云盖雪的后续不是说了今儿不讲么,梅林那晚本君陪仙尊你熬了个大夜,前日又与天帝那老东西打交道,实在乏力的很。”   话锋一转,“要是尊上你实在闲的无聊,不如说说你因何走火入魔,总不能全是因为乌云盖雪吧?”   淡声道:“你当初对他可没客气,仙尊最好如实相告,让本君不至在某时触了霉头。”   他这话说不中听,却也是实情,乌须君也不是真的很想知道真相,不过是给玄微递个话头,要是对方不接,他也能顺势回房补觉。   谁知玄微没答话,而是自袖中取出支断成三截的玉笛。   “冥府有人界阵法修复的秘法。”玄微哑声道:“恳请冥君施术,复原这支笛子。”   冥君托下巴打量起这玉笛半晌,伸手去探,乌光自他掌下浮出,扫过笛身。   他判断道:“是迷心的法器啊,损坏成这样倒也不是不能复原,可里面的阵法已启用了一点儿,难道——”   玄微垂下眸,颔首道:“不错,这里面存有本君历劫时的记忆。”   乌须点点头显出了然的神色,收回手道:“可是玄微尊上,你有所求,这次要拿什么来换?”   桃花木下夜风吹开花香,玄微沉吟间旦听冥主道:“不过你若真的给本君什么,本君也未必会答应帮你修。”   他想要的东西、想知道的答案没有不能得到的。乌须说:“除非,尊上你挑个日子告诉我,你是怎么将自己变成这幅模样的呢?” 第二十八章   乌须让玄微君挑个日子,是因其体虚气弱,讲到半途容易晕迷。   到时不仅被吊着悬念,真要是晕了过去,究竟是让这仙尊四仰八叉在院里躺,还是好心给他搬回殿内,亦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两只月灵练投壶练的不亦乐乎,玄微君在外吹了几口凉风,虚弱之态已难以压在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下。   乌须便请他速速去歇,改日再提修复玉笛的托求。   仙尊心知冥府主君说一不二,而自己当今身体不佳,即使修复了玉笛也无力再走入其中内嵌的幻境。   便慢吞吞地走回内室,月灵们虽玩心大,倒也跑去一左一右搀扶。   零落的桃花下,这位仙尊的背影如故挺拔,却能瞧出几分萧索落魄。   乌须似是觉这庭院景致不差,几步坐于庭间石凳上,用手指将石棋桌上的花瓣弹飞,以此打发了些时间。   清风拂面,冥君静静坐了一炷香之久,耳边尽是桃花木枝叶“沙沙”的细响。   他打了个哈欠,反手捏捏肩膀,起身欲离去。   身后突然传来声唤:“请大人留步!”   法阵流动的灵力搅乱落英,庭中高大的桃花木主干上浮现出阵纹,乍眼便知是用以禁锢的法术。   繁复的阵图在树根所扎的泥土间一闪即逝,灵波将厚厚堆着的花瓣吹开,四散而去。   “冥君大人——”一抹灵体自树间慢慢冒出,粉衣素容,目含秋水,形体淡得几乎要呈半透明状,小风吹过也似要将其吹灭。   灵体缥缈若纱,朝乌须缓拜下去,礼数规矩到挑不出半点纰漏。   乌须凝着他涣散的形,问道:“你是何人?”   “我名倚妆。”桃花妖再向冥君行大礼道:“请大人救我!”   嗓音发颤含着哭腔,听来甚是可怜。   乌须挑眉道:“你识得本君?”   “素有听闻冥君大人事迹,大人公正决断,有慈悲心肠。”倚妆在乌须的示意下站起,还要赞叹两句,乌须听得耳朵痛,摆手让他省去这些无用的恭维。   “你方才求本君搭救,是为何故?”乌须道。   倚妆观眼前这位新任冥府主君的神色,猜想他今日真的很闲,会愿意留下听自己称述一番道理。   况且,先前两只月灵在他本体跟前玩耍时,常有随口交谈,倚妆根据只言片语推断出,冥君是大闹了九天一遭。   冥府与九天关系不和睦,这位冥君又恰好得空,想必自会乐意倾听。   “倚妆斗胆请大人一观此处的阵法。”倚妆泫然欲泣,让开半步给冥君细观。   乌须看了几眼,稍有诧异一般道:“禁锢阵法之外还有压制灵体的功用,以暗火灼你本体,难怪你灵体虚弱,落英不止。”   “正是如此!”倚妆惊喜于乌须对阵法的精通,“因被此阵日夜灼烧根部,若焚烧五内,倚妆度日如年……”   他悲痛道:“仙尊自上回启用玉笛后便神智迷茫,动辄施以惩戒。再过不知多久,这披银殿恐将成奴绝命之处。”   他自称卑微到了极致,乌须听他一股脑倒出几句颇有钩子的话,倒也乐意顺着他往下,奇道:“玄微君启用玉笛后便疯魔了,那是何时的事?”   “有百年以上。”倚妆老实道:“那时尊上状如痴狂,又逢修为突破,再度下凡历劫后才稍稳定了些,未有从前那般狂态。”   桃花木偷偷觑乌须神情,道:“大人手握因果册,想必知晓尊上与乌云盖雪的过往,当年在凡界时,我与乌云盖雪关系极好,尊上恼其不告而别,求而不得……”   “等下。”乌须打断他道:“你才是玄微君的因果所系之人,又对他有救命之恩,他纵然恼火也不该迁怒于你,下如此重手,你可还犯了其他错?”   “不过是为了我那好友,指责过玄微君几句。”倚妆痛苦道。   乌须恍然大悟般道:“原来如此,这仙尊自己难过到肝肠寸断,倒不许旁人揭他的短你着实受了冤屈。”   温声道:“不如这样,本君再问你几个问题,你若说的好,本君带你离开。”并宽慰倚妆道:“你放心,本君自有救你的办法。”   倚妆连忙向乌须拜谢,乌须取了枚留音珠出来,似是要记录下倚妆的答复。   倚妆心头着实庆幸自己赌对了,冥府要拿九天的短,只要能离开这折磨之地,他不介意给冥府递刀子。   在他直起身时,一道真言术点落他灵体眉心,倚妆自问可答得滴水不漏,面不改色,只等乌须发问。   “你当年救纪沉关是用你内丹,那么——”乌须眯起眼道:“乌云盖雪的半枚内丹又去了何处呢?”   倚妆徒然变了脸色!   ……为何会问到这个。   他隐隐觉得事态走向不对劲,却只能硬着头皮道:“当初纪沉关性命垂危,乌云盖雪让我送半枚妖丹去救人,但路上出了意外,那半枚妖丹丢失,我只能剖内丹替代。”   真言术在乌须指尖并未闪烁,倚妆暗中舒了口气。   乌须颔首,诡异的沉默里他突然笑开,道:“从前怎没发觉,你有这种话术上的本事。”   “……”倚妆方呼出的气息又堵在胸口,他强自镇静道:“冥君大人,我所言绝非假话。”   “但本君问的你没有听清。”乌须定定看着桃花木,唇边仍携着笑,却叫倚妆不寒而栗。   “我问你,那半枚内丹,你丢到哪里去了?”   倚妆瞳孔猛地收缩,乌须道:“那内丹掉到我冥府来了。”   “不可能!”倚妆立即驳斥,旋即浑身一颤。   “你看,本君说掉到冥府,你又立即否认,这样讲来,你对那枚内丹的去向清楚地很。”   乌须走近他,他们两位身量差不多,冥君抬手拍在倚妆肩膀上,分明没有用力,倚妆却被他拍得矮下几分。   灵体无法出汗,否则桃花木此时定是汗如雨下。   “第二个问题。”乌须缓声道:“你为何要杀纪沉关?”   “噗通”一声倚妆彻底软跪下去,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乌须君。   灵体眼中的世界与旁他生灵不同,他所见的冥君满身黄泉水汽,鬼气萦绕,再没有半点熟悉的影子。   倚妆喃喃道:“大人……”   “让本君猜猜,你丢乌云盖雪的内丹,便是想要让纪沉关欠你一桩大人情,此时你应当还不知他是玄微仙尊的历劫身。”   乌须低头,伸手拨了下倚妆的鬓发,道:若你从始至终不知,杀他完全没有理由,除非你知晓,纪沉关便是玄微,一个修真界的宗主和九天的尊上,谁更可靠,你看得很清楚。”   “那么是谁告诉你的呢?”乌须的手指落在倚妆脖颈旁,一道灵力之下,倚妆浑身像是被浸入玄冰暗潭。   他喉咙间发出短促的“啊”声,灵体抖如风中枯草。   “是当年的太子机锦。”冥君替他答了,垂眸道:“你还有何补充?真是的,都是本君帮你说,你这时倒哑口无言了,好没意思。”   他口气恶劣至极,倚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落入眼前这位冥君手上,会比落入玄微君手上要凄惨几百倍。   他颤着嗓子道:“大人,当年小的也是被机锦蒙蔽!他说帮玄微君结束历劫,尊上便能回归九天,我是在为天下苍生着想!”   “本君真是烦透了这个词。”乌须的五指扣上倚妆的颈项,将他掐的不得不仰着上身。   “唔……大人……”   冥君笑道:“你用你的桃花木冷箭怎可能跨过因果杀得了他,必用了对仙尊而言也是致命之物,且在因果外。”   “——是骨瘴对吗?”乌须虽是问,但像是早已笃定了这个答案。   “你是谁!”倚妆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冥府的册子、咳!不会记到这个程度——!”   “我是谁。”乌须笑道:“好友,你没认出我,教我好生伤心。”   倚妆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眼睛瞪得像是要脱掉出眼眶。   他“嗬嗬”用力汲取着空气,乌须略松开了几分力气,倚妆便能完整地惊呼:“你是岁年、你是岁年?!”   “嘘。”乌须虚搭手在他唇齿前,“我的至交好友啊,好久不见。”   话罢猛地将倚妆甩到地上,看他捂着脖子一顿狂咳,灵体愈□□缈浅淡。   短暂的静默后,倚妆蓦然拔高了音调。   “为何、为什么!”   桃花木像是彻底陷入了混乱,红着眼问乌须:“为何你还能回来,为什么你还活着,那我做的都是什么,都是笑话吗!”   竟真的咯咯笑了几声,眼下状如疯魔的倒成了素来平和的桃花妖。   “我懂了,我懂了!你也是历劫,你是和玄微一起历劫,所以你现今回归了冥府主君的身体——凭什么!”   桃花木一改方才的柔弱,双唇间恨不得磨出血来,“为何你们都能这么幸运,为什么你们有这么多机会?!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所以你与机锦合作,成为他串暗线的一环。”   “太子利用我也好,把我当玩意儿也罢,但他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为了压制玄微的修为,机锦让你用骨瘴中断了他的历劫,所以他修为由此停滞,且若有旁他刺激,将极容易走火入魔。”   乌须平静道,“而这个刺激,你们也早准备好。”   他们准备的便是乌云盖雪。   这一局中乌云盖雪若是被逼到极处,投靠机锦将成为其一大助力和靶子。   若不投靠,玄微君对自己昔日情之所钟反复试探,令其身死,就算不走火入魔,短时间内也不会再干涉九天事务。   再者还有骨瘴在他身上,机锦有的是办法拿捏这位仙尊。   但机锦没有算到,水莲洲一案里自己被反将一军。   乌云盖雪在水瀑里便发现了针对龙君的同样路数的谋划,并告诉了玄微。   虽最后他们两人的结果与机锦估计的差不多,机锦却将自己的太子位子也搭了进去。   可谓两败俱伤。   而眼前这只桃花木,不过是机锦计划里的一步暗棋。   “你有无想过,若来日东窗事发,你如何应对。”   “本不会东窗事发!”倚妆彻底豁出去,嘶吼道:“岁年,你什么都有了,而我只是天渺宗上一株不能走不能动的桃花木。”   他的粉衣卷起桃花瓣,每一片都仿佛是一片恨意,“你们防我忌惮我,贴我禁灵符,那个苏弥,所以我也要她死!纪沉关呢,他对你倒是一往情深,我救了他啊,我用内丹救他,他却还是只在意你!”   “我为何要往外跑,我以为我也会遇到知心人,只有机锦给我起名字,只有他愿意倾听我的愿望!”   倚妆高声道:“那是个乱世啊,那个乱世谁都能砍我杀我,我若不为自己活,你们会管我吗?!”   “所以你决定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乌须道。   “对!纪沉关哪里会护着我,但玄微不一样,我宁愿他对所有人都冷漠,也不要区别对待。”   倚妆喘着气道:“岁年,你我同为妖,就因为你是猫便更容易得到人的喜爱……而我呢,那样孤零零站在天渺宗里,没有人听我讲话,没有人真的喜欢我的花,我站了成千上万个日夜。”   他再也不想回到那样寂寞的岁月里去,曾经他也很感激岁年,是他带他离开了那片土地。   然而后来,他也不止一次记恨将他带出天渺宗的这些人。   为何要让他见识到外面的世界。为何要让他了解什么才叫纵容喜欢,却不能拥有?   有了灵体在外游历时,其中也不乏喜欢他的人,然而他们要么寿数太短,要么含着私心,没有人比得了纪沉关。   再后来,他遇到了机锦,这位身份极其尊贵的九天太子,他问他是否愿意帮自己一个忙。   从此以后,倚妆便不再是凡界的桃花妖木,而是九天神木。   机锦说,谁会想到,在这局中发挥至关重要作用的是你呢?   倚妆知道他是看不起他,但听着这话也觉痛快。   是啊,虽能想到,这盘棋里最不起眼的一只灵,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   “……我没有说谎,岁年,我是真的羡慕你。”倚妆抬起头向乌须道:“你们这种天选的仙,即使失败了一辈子,也还有再来的机会,你看,你居然成了冥君。”   “你有那么多东西,为何要让我看到,为何要一边什么都抓在手里,一边与我做什么好友。”   “你错了。”乌须道,“从来没有更多的机会。”   一句话乘着风传入倚妆耳中,他突然大笑不止,笑得眼泪都要出来,半晌后倚妆眼一闭,问道:“你要如何处置我?”   乌须将留音珠捏在手心把玩一阵,道:“倚妆,你既要当九天的桃花木,便由九天你依附的仙尊来定你的结果,这位仙尊糊里糊涂,本君自是愿意提醒他。”   话罢便转身离开,却没有真的放过,他向来反复,指尖微动,封口术钉入木中,随之身后倚妆哀嚎一声。   那枚在九天重新修炼出的桃花内丹已飞入乌须手中,其上淡淡的紫红萦绕,将纯白的内丹染成斑驳的颜色。   披银殿内,玄微枯坐内室。   大门豁然洞开,乌须君大刺刺走进来,将调整删减过内容的留音珠扔给玄微仙尊,道:“给你送点好玩的。” 第二十九章   读毕乌须君扔来的留音珠,玄微去了一趟深庭。   回来后,他手中尚有神力描绘法阵的余息。   仙尊缓缓坐下,自披银殿的菱花窗往外望,庭中花木纷坠不休。   像是永无止息的大雪。   在玄微罕有的能被记住的梦中,他曾反复回到琉璃刑台。   千步台阶覆满霜雪,拾阶向上时,走过的脚印被尽数掩埋。   他无数次地来到这里,却永远走不到头。   风雪后有两道沉重的锁仙链,拉到极致,锁身挂出千百冰凌,视之生寒。   在这两道铁锁下,跪伏着他再也记不清面貌的人。   玄微仙尊权柄至高,连天地也可入袖,习于将局面框定在可把控的范围内,将意外的变数掐灭于萌芽。   这样九天便不会陷入当年的混乱,人界也不至在百年间兵戈不止。   罕有他无法应对的局面,玄微是这偌大棋盘上的执子者。   他不会允许有颠覆此间的恶果出现。   审讯机锦的那几日里,这位仪态端方的太子几度嘲讽于他,问他是否想要权御九天,又有哪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野心。   观他者如镜照,这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才是野心不小。   玄微仙尊不贪慕权力,太子机锦是误判了他。   实则,这位殿下私下的风评,玄微多少有从月灵处听得。   但只要他能安分地当他的储君,即使是蛮横点的性子,玄微也不会多加干涉。   亦或是说,天赋权柄的仙尊早已习惯于权力,岂止是区区一个天帝之位可诱惑。   他没这个功夫去争权夺势。不如在殿内多读几卷书、多饮几杯茶来得自在。   然而作为司掌人世六个时辰的仙者,玄微每日要读大量的文书,他要司月相、镇生灵梦欲、自夜中聆听是否有超过因果的、如骨瘴之流的异样出现。   这些本不是全由他来做,在九天深陷七情六欲的混乱前,玄微已将权柄分散出去。   但他的部下们今日杀个情敌,明日夺个法宝,为博心上人一笑,不惜逆转月力,牵引出万里外某沿海诸侯国的水祸,致使当季水产不足,田地颗粒无收。   玄微将他们逐出门下,自己重新管了起来。   那段日子有太多的变数在发生。   一茬一茬野草般疯长,压也压不住,割也割不完。   所以当乌云盖雪出现时,玄微仙尊本能地对其不认可。   就像他开始怀疑太子机锦的某些目的与骨瘴有关一样,他并没有因对方身份给出半点信任。   早在岁年的渡劫雷云聚上天穹前,太子机锦便已将乌云盖雪的过往简略写好了揣来。   只是碍于其与玄微在凡间的因果,机锦口述了岁年的过去。   “是只叫岁年的妖。”   “原身一只黑背白腹白爪的猫咪。”   “镇压骨瘴百年,吞骨瘴灵智与其相融,可纵骨瘴之力。”   以及,飞升九天是为了一个凡人。   “乌云盖雪与仙尊您有关。”彼时机锦含笑把那薄薄的纸张收入袖里,为这猫妖简简单单的生平做结道:“不对,是与仙尊您有情。”   玄微怀疑所有的情爱。   尤其是这样的情爱,目标指向自己。   许久不曾出现的渡劫玄雷劈了整整三日。   玄微在九天上听了三日的惊雷。   他面前的棋盘黑子渐占上风,与他对弈的玄夜上神笑他心不在焉。   直到最后一声重雷响起,连九天的天壁也被晃亮了一刹。   月灵前来禀报,那位已顺利渡劫成功,不久便将飞升。   “切。”玄夜君撂了手中的黑玉棋子。   “叮啷叮啷”几声,清脆地像是冰霜爆开。   玄夜君嘲弄道:“挺厉害的啊,玄微,你后头有的忙了。”   另几枚白子被玄微放回奁中。   那时,他真心实意希望乌云盖雪不要来。   不如去轮回,去脱离骨瘴,去做只新的猫咪。   玄微在九天见到乌云盖雪,其实比岁年以为的时间要早,并不是在龙君发病后。   早在岁年与那名仙侍搭云彩去到聆听天规天训的府邸时,玄微便已知晓门外来的是谁。   他本应当在这时与其见面。   但不知为何,玄微不想见他。   他不想看到猫妖盛满情.欲与期望的眼睛。   那样的眼神,太过炽热,也过于容易招惹祸端。   所以他让青衣的侍从将他们拒之门外。   再来便是迎仙宴后,乌云盖雪从天而降,扑住他的衣袖。   因骨瘴对灵力与气息的掩盖,玄微确实没有及时认出那黑漆漆的毛球就是飞升上来的岁年。   他不会去碰来路不明的生灵,不是不喜,而是总隐约觉得碰了会有什么不好的后续。   他当做这是仙者的谶感,便用神力划破了衣摆,转身走上云辇的玉阶。   在云辇上坐定后,玄微想:黑乎乎的团子,还蛮可爱。   龙君的失控是由机锦一手安排,但彼时太子告诉他这是在将计就计。   砚辞的伤势波动早已被发觉,兰阁内也设有禁锢他的阵法,是机锦将法阵解开,放了龙君冲出来。   那阵法是砚辞亲自画下,就是为了能困住自己,等到他再回头去想这个经过,必能明白其中缘由。   后来机锦去往兰阁请罪,龙君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这般费尽心机设下考验,不就是从最初你们便给猫咪盖棺定论了么?”   太子解释说这是防患于未然。   乌云盖雪开的镇压阵法是当镇兽时习来,如今仙胎能收放自如,换成还是妖胎时,不知要耗损去多少精血灵力。   百年功绩,玄微敬他坚守,可也该到此为止。   这样渺小的生灵怀有骨瘴的大能,他因情而来,若是有日因情而去,不知要为人界与九天招来多少灾祸。   这天下苍生究竟在哪一次真正被陪葬进去,也未可知。   况且子夜鉴还是玄微的法器。   在岁年以为的重逢时,玄微仙尊劝那一篮子猫说出自己的愿望。   他真心希望这可爱的团子能诚实一点,他想要什么,九天皆会尽力满足。   哪怕他想要情爱,自己纵然不能真给,做做样子也是可以的。   但尔后玄微发现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只是做做样子地去关注。   岁年不是倚妆,桃花木受限于本体,大多时候只能安静地待在院中。   当初飞升时,这只桃花妖本体的一截留在那凡人宗主的血肉魂魄中,以至于被他跟了上来。   到玄微这个境界,他或多或少能探出因果,自己确实欠了桃花木一场救命的恩情。   自出了洗尘池,这桃花木妖便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请求尊上的原谅。   玄微问他想要什么,桃花妖回答说:“倚妆不想再留在人界了,不想风雨飘摇,过担惊受怕的日子,我想要被强大的神明庇护。”   倚妆是如此直白。   玄微应允了他的愿望。   而岁年则令他捉摸不定。他变扭地与自己斗脾气,不肯讲半句软话。   在还化不回原形的那半个月里,谁都可以去摸乌云盖雪,连月灵们那没有温度的双手都能去顺顺乌云盖雪的背毛。   唯独他玄微不可以,只要靠近,乌云盖雪就会飞快闪到别处,有时还特意绕道走,不与他打照面。   可这只乌云盖雪又太懂欲盖弥彰,他时常出没在披银殿的各个角落。   有时在他批公文的案几下咬笔,有时又在屏风上走平衡道,或在书桌上推茶杯,或于廊下四仰八叉晒肚子。   这给玄微仙尊一种错觉。   他的殿内,无处不在长出猫咪。   还有,原来他肚子上的毛真的像雪一样白。   等到半个月后岁年能够变换人身了,也重新用这副身体去体验了遍披银殿的犄角旮旯,还屡次想要闯出去,是个没有耐性的样子。   但自从在深庭险些因骨瘴伤了桃花木,这脚步无声无息的少年竟变得安静了许多。   他真的成日里待在书房,月灵们来汇报,猫咪在读人界的诗文。   不久后,阿霖告他私下带负责书库的月灵出去,在房顶上待了一夜,还给对方起名字。   阿霖将岁年读的书册递交上来,书页上面沾了几根或黑或白的毛,真不知是用眼睛去读,还是用肚皮去滚。   念及此,玄微没有注意到下方的阿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侍童看见这位从来冷面的仙尊眼中,竟浮出了几分浅淡的笑意。   玄微知道,月灵名唤阿凛,这只朝生暮死的月华灵体不知她择中了怎样一首悲诗。   ——云生凛凛一年岁暮,黄昏夕阳下,蝼蛄声声,晚风已凉入骨。他乡的游子呵!连抵御寒冬衣裳也无。   几日后,太子机锦知晓了岁年骨瘴要伤及桃花灵体的事情,阿霖是他的眼目,这个消息被其私报上去玄微倒不甚在意,这仙童还不到被收拾的时候。   机锦说那该再试探试探乌云盖雪,玄微点头允许。   雪域中玄微未料到岁年与凤君会彻底唤醒那骨瘴藤蔓。这些东西早在九天混乱前便在此地扎根生长,等到被发觉已挖空了雪山,但因此地是古神遗址,兼玄微的阵法压制,皆已失去生气。   原本不会有这样大的意外。   机锦认为是岁年诱活了骨瘴藤蔓,玄微并不认同。彼时玄微境界已臻,急于闭关,还曾叮嘱弟子不要让乌云盖雪到处乱跑,也允许他那几个兰阁的旧友前来探望。   不为别的,只因猫咪看起来实在过于孤独。   机锦擅自安排了捡月樨玉的考验。   事已至此,机锦来问他要子夜鉴时,玄微想的是既然岁年这般让太子疑心,不如就彻彻底底让他证明一次,也好过这般无休无止的试探。   他命令他按机锦说的做。   乌云盖雪的气焰像是在刹那间被泼了盆冷水,他本就寒伤未愈,雪域归来骨瘴藤蔓未如何伤到他,但寒气已在不知不觉间侵入经脉。   出关后,月灵们同玄微说,当时凤君小殿下受伤,连族中的朱雀火丹都请了出来,可谓万千关照于一身。   玄微这才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给乌云盖雪准备。   分明他已通过了重重考验。   他没有失控,没有被骨瘴夺走神志。   仿佛关心他,成为了玄微所不耻的行为,仙尊难以面对心中不断涌出的杂念,将其当做乌云盖雪的计划。   可岁年仅仅是在某个月色如银的夜里,从花格子窗后偷偷地看过来。   那对碧绿的眼珠令玄微心生悸动,在那一个瞬间,玄微识海中闪过几个不切实际的假设——   如若他不是骨瘴的寄体,只是从凡界努力飞升的大妖……   如果那对眼中,没有装着自己无法理解的欲望……   他或许会把乌云盖雪抱到膝头,轻轻挠挠他的下巴。   龙君半夜偷猫而去,倚妆灵体波动,玄微多少能猜到这桃花木的故意,却没有点破。   桃花妖害怕失去庇护,而岁年究竟害怕什么,玄微想不透。   小妖卧床养伤的那夜,邀请他同榻而眠,踹他、咬他、又抓住他的手不肯放,玄微从来不知自己有这样好的脾气。   小妖任性地向他这边拱,快要将他再挤下去,用的是撒娇的语气,说的却是足以动荡九天的发现。   玄微在为倚妆治伤时都无法明了,乌云盖雪为何会有胆量把那样直指九天太子的证据,没有保留地摊开在自己面前。   会有这样不顾一切的信任么。   ……都是因为那个纪沉关吗?   这是玄微首次,正面去念及自己历劫时凡人的名字。   真言术下的桃花妖道:岁年是放不下纪沉关这件所有物,他曾完全拥有纪沉关,所以始终没有放下。   而玄微一霎那间生出了个有违他所有认知的念头。   能被乌云盖雪完全拥有,似乎也挺不错。   可要是只要时间够长,只要是对他足够好,乌云盖雪就会这样交付信任吗?给纪沉关、给玄微、给砚辞。   那他的信任也分文不值。   玄微提笔写下请龙君提防骨瘴寄体时,想过若是乌云盖雪需要的是信任,他甚至慢慢在天长日久中给他也无妨。   但若要乌云盖雪想要情爱。   那样肤浅、狂妄、冲动的情爱。   他玄微绝不会给他。   尔后他分了缕神魂在机关木偶中同龙君他们下界。明明已因暗查太子机锦忙得不可开交,玄微仍会不时抽出空来,借由木偶的眼睛去观察岁年。   乌云盖雪在人界的状态显然更加放松,他与龙君相处时,亦无在披银殿时的难以捉摸。   他高兴了便开怀大笑,不舒服了就赖在床上不肯起,他干预人界的因果,丝毫没有已为仙君,跳出人界因果规则的自觉。   他站在颓圮的土墙前,静静地注视乌云盖雪与那对人类兄妹嬉戏玩雪,为他们指引装满食物的宝箱。   尔后岁年化形折返,自微冷的冬日阳光里走来,是有别与他平日里的稳重。   水莲洲的布局已在弦上,可就是在那个刹那,玄微想让这枚黑子退出棋盘。   然而岁年仍在他的引导下走到了该至的位置,中途虽有波折,但并无太大的差池。   仙者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但若要是能用最快的速度将机锦拉下来,便防止了未来骨瘴的灾祸。   乌云盖雪的污名已被玄微洗清,他成为了留在九天青史上最年轻的名字,猫咪在人界便是镇压骨瘴的高义之士,来到九天后仍不改初心。   玄微将记述了岁年功绩的文书收合,这样的功德即使转世,也将大富大贵。   乌云盖雪可以有十九世喜乐平安、顺遂无忧的人生。   做完这些之后,殿外的龙族也未离开,龙君昔日将自己的种族保护地太好,报喜不报忧,待到他们知晓了九天如何对待他们的将军,便自五湖四海赶来九天控诉。   天君与他传信,可否请身覆骨瘴的仙君为龙蛋治伤。   玄微去了琉璃刑台,留给岁年两个选择。   他不认为岁年会选第二种。   可恰恰,乌云盖雪选了后者。   岁年永远是玄微计划里的变数。   他隔了茫茫的风雪,很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做出的这个决定,龙君固然为岁年舍命,可龙族有不死之能,变成了蛋还能回来。   他只要说不想,玄微便能让他不做。   可那时他说了什么呢?   玄微的记忆在某些时刻会出现严重的断片,他慢吞吞地自言自语,那时岁年说了什么呢?   啊……想起来了。   “我若说我想活,仙尊你有方法吗?”   唯有这个,玄微仙尊没有方法。   岁年此世必死无疑。   他已走到这一步了,那暗中种在乌云盖雪心脏上的月印将成为直指太子机锦的证据,若不拿出这个来,岁年将永久是与骨瘴勾结的重罪仙者。   琉璃刑台上风雪满目,乌云盖雪连个正眼也不想给他,但仍在子夜鉴的回鸣声里颤抖不止,如果他还是本体,全身的毛都会奓起来。   取出内丹并不会损坏岁年的仙脉,他转世了也是有仙缘的凡人,与九天的因果将烙印在他神魂里,十九世不灭,他永远是乌云盖雪的性情,这点不会改变。   也许有一日他可以再飞升九天,不被猜忌不负骨瘴。   他还能再来披银殿,到那时,玄微便或许能与他不再试探地交谈,在阳光温暖的午后,放下一切的谋局与忌惮。   乌云盖雪入养龙池,玄微着实忙了一阵子,清心咒几乎一刻不停在用。   九天的月夜亘古寂静,彼时因太子案发,管弦丝竹的晚宴少了许多。   远远听得有洞箫声自云海扁舟上传来,箫音如泣如诉,哀转不绝,是兰阁的花灵在为友人们唤魂。   玄微出现时将那只花灵吓了一大跳,紧紧抱住自己怀里的花盆,其中栽种的墨荷颤巍巍地抖。   仙尊以往非必要不与任何九天生灵聊话,一来他们敬他也畏他,二者觉得实在没个必要,不如回去批文书。   但今夜他找上了这花灵,或是因为他的箫声太哀伤,亦或者根本无法给出个明确的理由。   墨荷花灵缩在小舟的舷边,半晌才回过神来向尊上问礼,握着洞箫的手指发白。   玄微不解他为何怕成这样,墨荷的眼泪一下便流了两行,他问道:“玄微尊上,年年是不是已经死了?”   玄微默默片刻,如实道:“尚未。”   墨荷花灵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本体花瓣上涌出成串的露珠,他边哭边胡乱擦脸,形容一团狼藉,道:“才不是这样!我听说了,年年也要死了,他们都不在了!”   “兰佩姐姐、龙君、阿棠、年年!为何偏是我抓阄要抓到留阁,为何不让我也去水莲洲,我守着兰阁有什么意思!”   扁舟摇晃,花灵半点未意识到自己其实反驳了一位仙尊的话,他哭得如走失的孩童,顾不得眼前人是怎样的身份。   当初抓阄谁来留阁,墨荷还生了好大的闷气,一连几天都不想出门晒太阳。   年年来问他兰阁人去了哪里时,他仍在为这糟糕的运势赌气,那可是水莲洲百花宴啊,有多少好看的好玩的。   他始终怀着点不高兴,一边在院子里给兄弟姊妹的盆浇水,一边唉声叹气,心里头盘算,等这些人回来他非要讹他们一笔。   然而他手边的玄草在瞬间枯萎。   墨荷花灵一愣,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周遭花草一盆接一盆枯死。他慌了神,没人知道这只花灵是如何独自面对这无法逆转,不知定数的凋谢。   那日兰阁外,有仙侍曾见到墨荷双手抱了五六只盆,背上还用绳子捆了好些花草,向医仙的府邸冲去。   他没能反应过来是水莲洲出了事,还当突如其来的怪病。   墨荷害怕到腿软,重重地摔倒在地,没有一盆花受伤,但等他才赶了一半的路,所有带出来的花草均已枯干焦脆,一碰成灰。   再之后水莲洲案发,墨荷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不久骨瘴致使银河决堤,水淹兰阁,他将所有花盆搬到屋顶。   直到深夜,他坐在一片枯芜的夜风里,兰阁中唯有梅花林与他遥遥相对。   他想起那夜他们为等自己的同族点墨荷开花,在梅林边吃酒玩乐的情形,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嚎叫。   他哭了太多次,本体都变得干蔫,后来玉融仙君把他带回披银殿修养,直到几日前他才把来龙去脉弄清楚,便夜夜出行,在银河上泛舟。   玄微安静地听着墨荷花灵语无伦次的讲述,到最后他双目干涸,怔怔问着眼前无所不能的仙尊。   ……到哪里可以寻得那骨瘴里走失的魂灵,那里有我的兄弟姊妹,那里有我的家人。   这一盘棋外,还有被留下来的苦痛,玄微没有算到。   任何的安抚皆无用处,玄微便伸手向他要来洞箫,吹了一支九天引魂的古曲。   墨荷听得眼眶愈红,但曲中镇静神魂的作用令他暂且平复。银河上夜里颇冷,他呼出口热气,哑声感叹道:“是年年吹过的曲子啊。”   玄微有刹那的失神,放下洞箫对墨荷说了声节哀顺变。   银河上的波光容纳了星辰的碎片,玄微识海中突兀地出现一个画面。   乌云盖雪的眼睛里是万千星子,他放肆地欢笑,伸手要来牵他,手里是三件各异的法宝。   玄微从未见过那样的岁年,纯粹得愉快使他仿佛如获新生。   回到披银殿内,有月灵捧漆案前来。   “尊上,这是琉璃刑台差人送来的岁仙君的贴身之物,当日搜查均被扣押下来,而今他们不好处置,请尊上决断。”   玄微让月灵上前来,不大的红漆案上,不过一个猫咪状的竹编玩具、一兜饴糖、一把乌黑的短刀、一支玉笛。   只消一眼玄微便能看出玉笛中内藏法阵。在雪域,岁年发动过不属于他力量的屏障,水莲洲里骨瘴借由他的身体启动了一方剑阵。   铭有“沉”字的屏障太过昭然,纪沉关即便死了,用这样的方式也要证明,他曾是猫咪最亲密的人。   而在剑阵中,他甚至留有自己的影像,挑衅自己的同时也是想让岁年睹物思人么。   玄微道:“拿下去吧。”   月灵欠身退离,走至门边却听尊上改变指令。   “笛子留下来。”   “是。”   玉笛被重新捧回,玄微将其执在掌中,探出其内封存的是迷心的阵法,可照见中此阵者的心魔暗渊。   玄微指节微动,想将其毁去,却猛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在意了,便将笛子随手搁在了桌头。   这爱恨嗔痴,来得太轻易和没有道理,如骨瘴之毒。   纪沉关真的爱岁年吗,岁年又如何证明自己的爱,那样微末的生灵,要如何认清自己的一生,如何与芸芸众生相比。   玄微心头一哂,缓缓收紧了五指。   本君绝不会如那凡人一般走入这迷局中。   ——绝对不会。 第三十章   月灵们手捧文书穿行往来,薄薄的身影将洒入回廊的银月光华切断。   来到尊上的书房前,月灵恭恭敬敬地通传,再走进那片长明的灯火里。   气息流转,他们与同样来送文书的同族打了个照面。   两批月灵竟不约而同在对方脸上,读出了几分脚不沾地奔忙的无奈。   暮生朝死的他们自是不会知晓前代月灵的工作量,还当皆是相同的忙碌。   纷纷感慨起前辈们的辛苦,再成为后代口中辛劳的前辈。   如此日复一日,玄微不停地驱使月灵去往九天各处,处理太子机锦留下的烂摊子。   往日太子掌权时,九天面上一派祥和,宴会丝竹声常彻夜地响,美酒的芳香能传出去十里,仿佛无处不是快活。   如今太子远遁不知去向,九天像是被骤然掀开了覆于表面的绫罗,实则其下早已腐朽不堪。   欺压频发,踩低捧高,仙府掠夺至宝,资历轻的仙君乃至仙侍皆各投各门。   私下凡间者众多,甚至有引诱凡间貌美修士,豢养于府中这等的骇仙听闻之事。   天君本就有重伤在身,加之亲生儿子竟会与骨瘴勾结,对其打击颇大,接二连三的舍命控诉牵连出的大案使他难以维持,便请玄微君代行权令。   如此连续忙了四五十日,才暂时稳定了局面。   原先每日文书雪花般送往晖明殿,后来不知为何,玄微君将批复的地点改成了他的披银殿。   众仙叹道,即使是玄微仙尊怕也是被高强度的公务折磨的够呛,要在自己府上才能舒缓几分精神。   可事实上披银殿非但没有缓解玄微的精神,还愈发使他状态浮动。   再搬回去,却又是不想。   他不知如何解释自己这心思,只当做是水莲洲上幻术遗症,白影憧憧,像是在急切地催促他去做些什么。   清心术已用得快要失灵。   唯有在披银殿内,仿佛才有几分安心。   可这里处处是乌云盖雪生活的痕迹,教他不能不去注意。   猫咪竟用那短短的半月,完全攻占了他的宫殿一般。   负责洒扫的月灵们不能给后来者留下文字,规矩里说,所有的摆件均不可擅自移动。   因只要挪一次,后面的月灵就会原封不动地放在那,然后几百年也不会变。   少有的几个仙侍也遵循这个规矩,如果有特殊增加的吩咐,则会用留音石录下。   录好后将其悬挂于殿内指示处,新生月灵化形后,便会根据自己负责区域的留音石的内容去执行。   岁年虽在这里没住多久,但他离开后玄微也未再回来过,玉融则前往族内秘境历练。   没人记得这茬,这就导致因乌云盖雪的入住,披银殿里新增的事宜都还每日照旧在办。   譬如,他住的小阁月灵从来不去,因乌云盖雪领地意识极强,有只月灵在推门进入后把,曾把他吓得四只脚都离了地。   于是这只月灵便请好说话的仙童留音:“勿闯东南阁,易惊吓猫咪。”   再比如披银殿各个有桌子的边上都挂了留音石:“瓶瓶罐罐远离桌台,可滚动之物远离桌台,有猫咪出没,易掉落。”   “若有黑白色猫咪盯鲛绡白纱许久,请及时将其抱走。”   “此木椅出现划痕无需惊讶,乌云盖雪磨爪而已。”   “年仙君到处睡觉,正常绕过即可。”   有时还会有月灵自己的记录留音,以前玉融会定期清理一批,近来却没来得及把这些留音石都回收。   故而碰一碰它们,便还能随机听到一些零散感想。   “岁年仙君的衣袍有时是他毛毛所化,请夸他好看。”   “猫咪毛可收集,仙君同意了,能扎毛毡扎出小猫咪!”   “梳毛工作极好极好,分到此的月灵你有福啊。”   偶尔岁年还会与他们回话,此类接龙在厨房最多,在灶头挂出了一串留音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披银殿的特色装饰。   “后厨重地,小心猫咪突击,小心鲜鱼失窃。”   岁年说:“太坏了!记得留两条给乌云盖雪啊!”   左边有枚留音石接道:“清蒸最佳,岁仙君喜欢。”   岁年回道:“嗯嗯,炸鱼干也很美味。”   再右边接道:“吃不出味道呢呜呜。”   岁年安慰他和后来的月灵道:“不怕,我也吃不出甜,你看着它高兴了,就是这个的味道。”   风廊下有块留音石这样说:“此处乌云盖雪频频出现!”   玄微发现月灵若得闲时,便会往那里站站。   在日出前月灵们更会聚集在此处,玄微问起,他们便如实道:有位岁年仙君会在这里与他们告别。   若他来不了,便是因仙君又受伤生病,不要去打搅他,在心里默默与他说再见就行。   若实在想听,有块留音石里记下了年仙君的话。   他说:“再见啦,你今天真好看啊,特别的好看。”   月灵们不可被起名,不能识文断字,终其一生都在披银殿内,不沾染与仙君们的因果。   不喜仙侍的仙者殿内,或多或少皆有此类灵体,暮生而夕死。   岁年受过教训,不再与他们多谈外界,但仍用这样的方法去教他们开心。   正如昔日阿凛,若此生只余一日,那定要是愉快的一日。   在这一日里,将会有只乌云盖雪随机出没在各个地方,或会有位年仙君来打招呼。   披银殿中,没有一只月灵把岁年已经离开的消息放入留音石,日复一日,总有月灵在等他出现。   传说,披银殿里有过一只猫咪。   玄微听罢月灵们的讲述,在书案后坐了片刻,提笔欲再批文书,不知为何迟迟落不了墨。   他开始回想岁年究竟是怎样的性子。   越想越发觉,除了是骨瘴的寄体及机锦曾告知的人界经历,他竟全然不了解对方。   乌云盖雪似乎任性妄为,却从未犯过太出格的错,他骄纵喜奢,亦住得了兰阁与破旧的客栈。   他总在口是心非,明明放不下纪沉关,却又每日嚷嚷着要离开。   玄微总担心他生出变故,惹出祸端。   但没有一次,他真正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书房里清冷的像是冰雪所砌,窗外有月灵们在扫去阶上落花,衣袖扫过木廊的地面,发出“沙沙”的细微的声响。   玄微恍惚中听到有“吧嗒吧嗒”的爪垫踩过的脚步声,乌云盖雪总是走得飞快,像是道黑色的毛茸茸的闪电贴地而行。   玄微按住额头,捏紧了手中的笔。   堆积成山的文书下压了支玉笛,自从这支纪沉关的法器放在这里后,玄微便会常常有这般的思绪发散。   可人界法器哪里能影响到仙者呢。   清风从窗台外吹来,悬挂的笔杆轻轻碰撞,他听见自己的茶杯发出“叮”的一声,脱口而出道:“放过我的杯子。”   正在汇报近期情况的玉融一愣,道:“师尊?”   玄微抬起头,那一刹那他不知自己是怎样的神情,但弟子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诧异。   仙尊眉头蹙起,放下了笔对玉融道:“你去趟人界,收集乌云盖雪的过往。”   文书下的玉笛被抽出,放入其后的书柜暗层中,再设下封印。   玄微不会任由这凡人的法器去迷惑自己。   他判断纪沉关顾念岁年,是因他们相互陪伴了对人族而言漫长的岁月。   ……若自己足够了解那些年的经历,仍可无动于衷,那么他是否可以坦然放下这段过去?   玉融垂眸,合袖道:“是。”   徒弟不善言辞但办事向来扎实,这次耗费的时间却委实久了。   玄微从未有一刻如此关注门扉外的动静,每每见是月灵,便有些焦灼烦闷。   直到玉融回来。   他查的不顺利,身上甚至携了黄泉的水汽,显然是去过冥府。   那莫姓的代掌事给他调了关于岁年的记载,说除了当骨瘴镇守,他也只是有着作为妖很平凡的一生。   看啊,玄微想。   不过如此。   谁知就在当夜,玄微做了一个梦。   他作为司掌夜间的神明鲜少做梦,梦所指向的均是谶言,可这回他做了个无法解读的梦。   只能理解为日有所思。   他梦到一处碧草连天的青坡,天色晴好,蝉声阵阵。   坡顶上立着漆红的秋千架,岁年坐在上头,穿着清爽颜色的衣衫,光着脚,一下一下地点足借力,让那秋千高高荡起来。   衣袂轻动,他的发丝在风中被吹起又落下。   玄微对他道:“吾了解了你的过去,不过如此啊……岁年。”   他想要让乌云盖雪生气发火,可是对方居然没闹脾气,而是点点头道:“是啊,就是这样,不过如此。”   玄微注意到他头上顶了个花环,编的倒是格外精巧。   蓝色的蝴蝶状的花,垂下淡淡的影,格外衬岁年的眼睛。   他是大晴天里躲在花丛后的猫咪,碧绿翡翠般的双瞳欲盖弥彰,揉着想要被某人发现的笑意。   岁年继续荡他的秋千,玄微就问他:“你在养龙池如何?”   “还行吧,基本上都在睡觉,有时候醒来,就陪砚辞说说话。”   “他一个蛋还能讲话?”玄微问。   “……我单方面同他聊天。”   玄微又问:“你为何不恼?”   乌云盖雪歪头,“恼什么?”   玄微道:“本君说你的一辈子不过如此。”   “要是这样才好了!”梦里的岁年无奈道:“寻常的一辈子都是不过如此的,有的人活到九十也没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安稳到命终,未尝不是种幸运。”   玄微似是未料到他会这般讲,岁年便摊手道:“好吧!当年是说要当叱咤风云的大妖,不过某个人还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到头来还不是成日里同本大爷在院子里晒太阳。”   一道挺拔的身影浮现在秋千架后,乌云盖雪像是注意到了,还故意不去回头。   骨节分明的手便伸过来捏他的脸颊,岁年乘机在那人手心里蹭了蹭。   清凌凌如玉石般的嗓音里含着笑:“年年在说谁的坏话啊?”   “谁不回来就在说谁喽。”岁年眯起眼,是在埋怨的调子,神情上却是舒适愉快。   他呼噜呼噜的惬意着,嗔怪道:“纪呆瓜,害本大爷等了好久。”   那身影渺渺绰绰,随时会乘风散去,可两人亲密无间的姿态像是将这缕风也纠缠挽留。   玄微稍抬了下颌,眼中诸多情绪涌动,却半步上前不得。   直到梦境坍塌,他也没能靠近。   然而,他最终记得的是青坡半山,开满了蓝色的蝴蝶花,如同交织的纷繁命轨。   玄微仙尊自床榻上翻身而起,盘腿打坐,迟迟不能入定。   他便索性去推窗,让清凉的夜风刮入室内,驱散了仿佛自梦境里蔓延而出的,柔软缥缈的蝴蝶兰颜色的雾气。   玄微心下不悦,次日办公时月灵们都怵他沉着脸,分明就是不高兴。   白虎再来汇报追查机锦的近况,无外乎就是不知所踪之类,玄微听得有几分厌烦。   九天的这些事处理起来无休无止,永远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君如此,太子如此,到他这里也不过如此。   玄微索性去庭院中透气,玉融按规矩要跟随侍奉,身后却缀了条尾巴,乃是个矮矬矬的小仙君。   近来,天君有意过继个孩子到名下,作为未来的继承人培养,一来二去竟送来了七八个孩子,定期会到玄微这里听他讲书。   其中这个年纪小的乳名炒栗子,与天帝有点血缘,被不知从人界哪个犄角旮旯翻找出来,塞到了九天帝君眼前。   炒栗子成日里往披银殿这跑,要玉融变成大白虎给他摸摸抱抱,算是彻底赖上了他。   但好在平日里懂事,并不会打扰大人议事,只乖乖站在门口,见大白老虎出来,眼疾手快拉住玉融的衣边,小跑着跟了出来。   玄微站在廊下观庭中落花,问玉融道:“你可去过凡间的云盖宗,那里可有青坡,可有花草?”   玉融不解其意,如实道:“回师尊,骨瘴曾在云盖宗附近爆发,其方圆百里的土地皆化焦土,弟子去时虽已重新长出碧草,却不曾见过花。”   “你如何看待岁年?”   玄微话锋一转,竟直接问了出来。   向来无所不答的玉融沉默了,半晌后,他恭恭敬敬地向师尊行礼。   炒栗子不懂白虎哥哥为何要行此大礼,眨巴眨巴眼望着他们。   玉融道:“师尊,弟子答不上来。”   玄微便轻笑,炒栗子以为他要发火,往后退了半步,抓紧了白虎的袖口,却又用小短腿用力往前迈了一步,像是要给玉融抵挡第一波尊上的脾气。   玉融用袖子给他遮了遮,对玄微道:“师尊,您若经历他的一生,或可有答案。”   从任何人口中所形容出的岁年,皆不是真正的他。   若不能心灵相通,又怎样能去轻蔑傲慢地评价,这是玉融从人界学到的道理。   人界罕有感同身受,但他们是仙者,他们可以做到。   “是呀是呀!”炒栗子也听过披银殿内的留音石,总是问玉融乌云盖雪在哪里,乌云盖雪什么时候来啊,玉融便只能哄着他。   炒栗子鼻子里出气,他自己在人界也有只三花,便道:“而且猫咪也不要谁来说它是好是坏啊,世上的人那么多,哪里都会喜欢猫咪呢?猫咪的爱也是很少的,只要它喜欢的喜欢它,这样就够啦!”   “若不喜欢呢?”玄微问。   炒栗子哪里预料到尊上会来发问自己,分明是害怕,小小的腰板还是挺了挺。   他是从人间找回的遗孤,上九天来前过了很长一段饥寒交迫的日子,早已识遍眼色。   他知九天踩高捧低,越怯弱越被欺辱,于是从不轻易在人面前胆怯,他也规规矩矩行了礼,用老成的口气道:“回尊上的话,野外猫咪最是机敏,不喜欢它们的,自是会远远避开。”   “若不避开又是如何。”   “怎么会有不避开的啊!”   炒栗子鼓起脸思索片刻,顿时有几分伤心,原来披银殿里住了只这么笨笨的猫咪,它一定吃过很多苦头。   以前在人界,他就见过被抛弃的猫猫狗狗,主人带他们走很远很远,到另一座镇子上,让它们留在原地,从此一去不回。   它们便会循着气味找回去,如此反复多次,直到被斥骂殴打。   或者假若送的足够远,此间有东西南北四方大道,天地之广,它们再也找不见回去的道路。   炒栗子道:“那它便是伤了自己。”   *   夜深时分,玄微在书房坐了许久。   他将那支玉笛从封印中取了出来。   而此刻玄微也才注意到,这玉笛通体苍翠,却在挂穗前几寸,有抹淡淡的红痕。   他探到其中封存的法阵不可逆,甚至未必能承受住他作为仙尊的神力。   但他还是将神力注入其中。   阵法启动,晴山色的光华刹那漾开。   “沉”字一闪而逝,一只青蓝色的蝴蝶翩跹飞出,洒下细碎的光点。   周遭的景象在融化,唯有蝴蝶在眼前徘徊。   本君一定是疯了,玄微想。   他合上眼,沉入玉笛内的心魔阵中。 第三十一章   玉笛中的世界与凡界别无二致。   玄微在这里经历了那凡人的出生,轻微的摇晃中,淡淡的书卷气息轻柔拂来。   女子温声道:“小沉关,你要好好长大啊。”   他附在纪沉关身上,却干涉不了他的行动,像是只孤魂野鬼。   心魔阵讲究压迫与拷问,亦或是制造迷失其中、不可自拔的幻梦。   仅仅是去体验,未免过于简单了。玄微如是想。   他借着纪沉关的眼睛,望向眼前怀抱着婴孩的女子,淡如远山的样貌,纤细的手臂,低微的修为。   似乎很难想象,这样不起眼的凡人,会在未来设计出名动天下的天星阵法。   她的头发是板栗颜色,深棕的眼睛每每看过来,便会不由自主弯上一弯,装满了纯粹的爱意和怜惜。   女子每日要绘制大量阵法,但凡闲下来便会抱起纪沉关,用面颊贴贴他婴儿肥的脸,孩子不笑,她却先笑得格外开怀。   不知为何,每当她如此做时,玄微心中亦会生出几分堪称温情的暖意,这平平无奇的女子也变得与众不同。   玄微解释为他在与纪沉关分享感官。   凡界的婴童,对母亲总是有着天然的依赖。   纪沉关的小段童年是在天渺宗度过,他的母亲原是宗内书阁的侍者,机缘巧合下与宗主不喜的庶儿子相识相爱,生下了这个孩子。   玄微默默体会纪沉关在宗中所受的排挤,这凡间宗门倒是与九天有极高的共性,连小小的孩子们也学会看出身看眼色,往往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不对……玄微想,九天怎该与凡间一个样子。   为此他消沉思虑许久,兴许是幼年纪沉关单纯的情感影响了他,玄微的心弦常被拨动,有次甚至想要捏诀去罚人。   可他干预不了纪沉关,眼前所见,均是过往已发生过的场景。   纪沉关的启蒙比同龄的孩子要慢上一些,但他的母亲会一字一句引导他开口,手把手教他写字。   起初他也会因在外受了欺负而扑到父母怀里哭泣,后来便不再这样做了,因为谁也帮不了他,徒然让他们难过罢了。   这样一只闷葫芦,离群索居倒也不如何引人注目,等到要去宗门内学堂的年纪,他也终于要融入天渺宗。   四五岁的正是小嘴叭叭叭个不停的时候,纪沉关也不例外。   他像是要把憋了两三年的话全都讲出来,逢人便想与之交谈,可真正愿意听他想法的又有几个。   于是他找宗门里的灵宠灵兽们聊天,聊一个时辰给一块肉干,偶有一回,教他的老师听得了他与灵兽的对话,在讲堂上盛赞其有慧根,孺子可教。   这样的夸奖并未为纪沉关带来好处,宗门里的灵兽们也开始见他绕道走。   直到有只灵兽在主人的命令下咬了他一口,纪沉关便放弃了找灵兽谈天的想法。   他的胳膊伤得并不重,那只看似凶猛的灵兽根本没有咬合牙齿,只是用牙尖轻轻磕了下他的皮肤,留下个小血洞,看似流血吓人,实则很快就好了。   咬他的那日,威武灵兽的眼里,淌出了豆大的泪水。   尔后纪沉关只能对着花花草草讲话,被传出有某种天生癔症。   他把花花草草飞禽走兽当做人,将桌椅板凳也认做朋友,他对他们介绍母亲给逢的布偶,母亲说这是狐狸,纪沉关说这是猫咪,叫做小黑。   女子便依着他,摸他的脑袋说,你可要保护好小黑啊。   纪沉关就用力点头。   然而纪沉关谁也没保护好,其中也包括他的母亲。   外界的传闻纪沉关很难打听到,玄微亦感到深切的焦灼。   作为仙尊,九天所有的消息都能靠月灵打探到,可对于这样一个稚子,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到。   只是接连听说,父亲被长老们认可了,母亲要与之和离,母亲和男子跑了出去,父亲将迎娶新的妻子。   每桩消息都像是晴天霹雳,只有更坏,没有最坏,无时无刻不是变故。   玄微厌透了这样的感觉,想必纪沉关亦是如此。   他见不到娘亲,被关在居所内不准再去读书,可山门外的哀哭声还是不时会传到这里,他抱着小黑缩在床下,恐惧到连附身的玄微都忍不住感到神魂的发颤。   短短半年内,他变成了天渺宗里最尊贵也最可怜的人。   天星阵将要升起的那夜,母亲像是话本里无所不能的神仙,回到了他的住处。   她问他怪自己么,纪沉关哭得稀里哗啦,摇头说不怪娘亲,只有娘亲和小黑对我好,娘亲不要走啊。   女子比从前沧桑太多,面颊上还有新伤,纪沉关用软帕子轻轻替她擦去血迹,用自学的水诀给她治疗。   女子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说:以后小黑陪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那母亲要去哪里啊?”   “去月亮上,你一抬头就能看见。”   可这样的哄孩子的话已哄不到纪沉关了,他死死拉住娘亲,不让她走。   女子的神情痛苦又恍惚,天星阵内祭祀的亡灵仿佛在撕扯眼前的幼子。   她惊慌失措地抱住纪沉关,许久后才慢慢平复下来,她喃喃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说这苍生天下,若有能力焉能不救。   玄微看得出这女子被人命困住,这也许本不是她的过失,但碍于信息量太少,玄微也不能做出判断。   理性告诉他人之多面,最喜作茧自缚。但当纪沉关的母亲离开时,纪沉关中术法昏睡过去,是玄微在替他叫住她,不想让她走。   再之后,丧讯是由即将当上宗主的父亲亲自告知。   半月匆匆而过,纪沉关从住处望到系满宗门各处的红绸,再半年,他多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又半年,他被测出水风灵根,宗主送来了昂贵的笔墨纸砚与灵宝,他重新回到书院。   他夜夜惊慌失措,把小黑抱在胸前,但不久后小黑就被学堂里的人剪烂扔到了水渠里,他们笑话他是个女娘子成日里玩这布头偶。   纪沉关沉默不语地站起身,二话没说给了对方一拳。   这是他头一次与这群人动手,没打输,却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在书院用以惩戒弟子的小阁内,被他弟弟纪恪放入的群狼术灵撕咬。   玄微按耐住结束这个幻境的念头,他所见过的血腥残酷的场景远盛眼前,可此时他与纪沉关通感,那强烈到足以没顶的恐惧教玄微感到窒息。   他以手抵住自己的喉咙,那里竟也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   便是在此之后,纪沉关有了口吃的毛病,古怪的是纵然有多少灵丹妙药也无法治愈,同年纪恪重病,纪沉关也就彻底无人问津。   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也并未再在宗内留上太久,九岁那年,宗主以他身体不佳要外出修养为由,将他送离了这里。   一叶小灵舟于深冬自天渺宗出发,半途被不明法器击毁。   纪沉关在急剧的飞坠中有一刹的念头想要就此作罢,可那汹涌的仇恨令他在坠地前招来了风。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触地的瞬间失去了意识。   玄微的意识尚还清醒,他从纪沉关的躯壳中望向阴云压顶的天空,灰暗的天色教人生意全无,凄清的芦苇像是送葬的白钱,湖风过处湿冷得彻骨。   这样渺小的人啊,玄微想要以神力切换入下一幕中。   怎会……玄微惊觉,自己竟不能操控这幻境。   为何会这样?玄微心头生出翻涌的情绪,他结束不了这画面,即使知晓纪沉关肯定活得下来,却还是被他身体渐渐流失温度的体验所影响。   视野慢慢昏沉暗去,天顶云后浮出一轮薄冰般的月亮。   原来从人界望月,竟这般的遥远缥缈。   濒死的错觉让玄微略觉不适,即便往日有过类似的知觉,他尚能用神力封印感知,而今却不得不完整的体会。   向来喧扰的人界,也会安静到这个地步啊……   耳边明明有风掠过湖水和芦苇的摇晃声,却为何比九天还要静。   静到仿佛只能慢慢地在泥土中腐烂。   “喵啊——喵喵——喵呜喵啊——”   一连串含糊又轻微的喵叫伴随拖曳声,自草丛后传来,像是有什么生灵在咬着东西哼歌。   玄微在神识中睁开了眼,肃杀的朔风将白芦吹得漫天飞扬,几乎要迷住他的眼睛。   他在如雪纷纷的白芦间看见一团黑乎乎的毛球,拖着比身体大两倍的鱼,正往这边走来。   “喵喵、喵嗷!”   那边是什么东西!   玄微发现自己能听懂对方的喵言喵语,可分明那毛球身上没有半点妖气,竟已是开了灵智。   黑毛球警惕地把鱼藏在荒草堆后,伏低身体向这边靠过来,待看清了眼前倒地的庞然大物是什么,它发出了惊呼:哎呀喵!居然是个人!   黑毛球走近来,玄微才得以看清这不到巴掌长的猫咪黑背白腹,四只白爪有点灰扑扑、脏兮兮,身上的毛亦有点儿湿,显然是自湖中捕猎归来。   乌云盖雪。   玄微认出了岁年。   他们竟在这时便有缘分么,比太子机锦所转述的日子要早上许多。   就在玄微出神的间隙里,乌云盖雪已大着胆子靠近,肉垫在松软的泥上踩出“噗噗”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是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声响。   纪沉关也在这时恢复了点意识,却迟迟不能睁开眼。   乌云盖雪凑过来嗅了嗅,这人还没死,为何大白天躺在这里睡觉啊,不怕冻吗?   它喵喵了好几声,还舔了舔他的脸要叫醒他,奈何这人始终无动于衷。   不管了。乌云盖雪扭头就要走。叼回了鱼,它拖了一阵子,那略有调子的喵喵歌却停止了。   乌云盖雪猛的把身上又凝出的水珠抖下去,给自己洗了把脸,又“噗呲噗呲”往回跑。   ——喵喵啊这不会死了吧!   它索性跳上纪沉关的胸膛,起起伏伏的节奏让乌云盖雪觉得好玩。   只是没多久这起伏也慢慢微弱下去,乌云盖雪一巴掌拍上小孩的下巴,盖出个梅花戳。   ——醒醒啊,你还活着不?   自小闯荡四方的乌云盖雪见过太多的死人,有次最刺|激的是人头当着它的面被削掉,但像这样慢慢断气的还从未见过。   乌云盖雪好奇又担忧,连拍这人好几下,均没得到回应,倒是感觉到他胸口的温度越来越低,隔了衣裳也能踩到凉气。   它打了个哆嗦,喵喵道:冷死本喵了,爷要去找火炉啦!   乌云盖雪用出从橘咪那里学来的法子,橘咪总是对投喂的喊:有本事就再来一顿啊,本大爷多少也能吃得下!你喂麻雀呢!   橘咪说这叫激将法,百试百灵。   结果不灵。   乌云盖雪气得将自己从纪沉关胸口上滑了下来,“吧唧”一下跌在地上,这动静还挺好笑,可玄微却没有笑。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已经伸出去的两只手,像是下意识要捧住小猫。   猫咪对生命的状态有天然的警觉,直觉告诉它如果放任不管,这人必定今晚毙命。   于是乌云盖雪重新爬上纪沉关的胸膛,想了想,用牙叼开他的衣襟,自前襟钻了进去。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乌云盖雪的纳罕:爷在干什么啊,算了,爷在挨冻时也希望有个人来给爷暖暖啊,混蛋你居然这么走运!   ……要不就只等你一个时辰吧。呼呼,外面好大的风,这大冷天本大爷干嘛要想不开等你醒啊。   这是只格外纠结的小猫咪,玄微心头涌上股热气,乌云盖雪连毛茸茸的脑袋都埋在了他衣裳里。   它一边用肚子捂着纪沉关的心脉,一边嚷嚷:哼哼,要不这样,本大爷救你一命,你就赔本大爷鱼干好了,一!从这时候开始数多少下你就要给本大爷抓多少鱼!要比今天那条还要大!二!   嘶——好冷啊!三十六。   你叫什么名字啊,五十二,你们怎么总是把本大爷叫做咪咪小黑,天下难道所有猫都叫咪咪吗!还是那个乌云盖雪比较好听,不过也还是柔弱了,要叫乌云霹雳霸道雪才比较中听啊。五十三!   好困好困,你睡得太久了吧,混蛋。九十六。   别死啊,死了本大爷的鱼就没了啊,真是赔本!二百七。   三百三十二、三百三十三、三百三十四……   玄微的意识慢慢与恢复过来的纪沉关同步,他目不能视,身不能动,眼前黑沉沉像是已归入幽冥,但从始至终,有团毛球趴在自己身上。   它絮絮叨叨,声音软糯像是糖糕,比小黑布偶要柔软太多。它说它是只乌云盖雪,那它的肚皮一定是白色,纪沉关在百猫画谱上见过这种猫的画像,画的有些走形,只能瞧出辨认的特征。   四肢都被冻僵,唯独胸口还是热的。先天的修士只要维系住这一口气便不会轻易死去,纪沉关想,我还没报仇,我还没教那些人付出代价……我还没、还没看到这只乌云盖雪的样子。   玄微抬掌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像是藏着一团温暖却不旺盛的火光。   微弱的温度,却足以维持这颗心脏的跳动,从心脏流淌而出,涌出莫大的委屈和酸楚,以及挣扎求生的念头。   乌云盖雪数了几千下,数到最后连它自己也糊涂了,颠来倒去。   天彻底暗了下来,寒鸦啼鸣,夜间的白芦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怪。   猫咪伸出圆圆的脑袋,似乎想要观时辰,耳朵却倏然一动。碧绿飞快地在静夜里划出一道。   有脚步声与灯火自不远处来——   “啊!啥东西跑过去了!吓死我了!”   “湘荷姐姐!你快看,这里躺了个小孩!”   *   纪沉关被路过此地的自称旅客的姐弟俩救下。   玄微早知九天下凡历劫的多,却未想到在这个年份里能有这样的数目。   洗尘池本不会洗去同僚历劫的记忆,为何他与凤凰姐弟均没有这段回忆?玄微将这个异样暗中记下。   姐弟俩将纪沉关放在医馆后便匆匆离开。   等到纪沉关转醒后再修养了几日,他买了匹马,去到母亲走前为他指明的去处,那名叫云乡的小镇。   云乡多雨雪,纪沉关找到了母亲留下的宅子,她的结拜姊妹也收到书信,本想让纪沉关就此脱离修真宗门,以凡人的身份过无病无灾的一生。   然而纪沉关自然是不会这样放弃,他知道即便自己真的能做到放下过去,天渺宗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不出纪沉关所料,半年后纪恪重病,到了要用至亲血肉为药引的邪方的地步,纪沉关重新被找到。   他装作怯弱无助的样子,磕磕巴巴求他们别取太多血肉,半程竟翻眼晕了过去,听见负责的长老啧啧道:“可惜此子已泯然众人矣。”   彼时,他已拜托与母亲有故交的几位修士,为他写了封投名状。他加入了本地诸侯国背靠的小宗门,为其绘制法阵与炼器。   他在此道上颇有天资,所炼的法阵和法器虽无杀伤力,但使用率高,譬如水车马车上的驱动灵器,配嵌灵石便能更省力的镰刀,皇宫中歌舞的幻境台等。由小宗门卖给各大宗门,收入灵石,大宗门与各诸侯皇室做生意,如此循环往复。   纪沉关年纪小倒是懂得伪装,次次以女装见人,宗门内盛传这双修法阵炼器的修士是位小娘子。   尔后小宗门内乱,纪沉关趁乱上位,改宗门之要务,全力往商道上发展,暗里的活计却不可告人。   有时纪沉关自屋内镜前经过,那剔透的琉璃映出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几乎教玄微恍神是个缩小版的自己。   原以为作为凡人的自己定与仙者时截然不同,可纪沉关的行事作风玄微都不消细想,便能完全明了,如同共用一个识海。   不久后,他结识天渺宗主的私生女苏弥,二人合谋是非,精通医道的苏弥为纪沉关找来了秘毒,他开始服用含轻微毒素的草药,再以血肉喂给纪恪。   纪恪被吊着命半死不活,纪沉关读透了母亲留下来的图纸,正式开始研发新的天星大阵。   苏弥在得知后默默半晌,对乔装的他道:“你这丫头,真是有奇怪的天命加持,这样的路也给你走下来了,哎哎……不要觉得我是说你不行,是按道理,我讲按常理哈,你这几乎不可能办成,结果都成了,所以这天星阵搞不好真能改好啊。”   纪沉关用篡音石结合识海传音道:“借你吉言。”   他离开与苏弥约见的雪亭,撑开伞走入云乡的阴雨中,近来传音石的原料有缺,天地灵气似乎有所起伏,其价格水涨船高,纪沉关再大量购入恐会惹来瞩目。   今日这是最后一颗,手下要隔月再送,不过送不送也无所谓,他本在这一段时日内不必开口。   运转天星阵的试验阵耗损了他大半的灵石储备,纪沉关想起已经有些漏雨的老宅,心中打消了请人修缮的念头。   不知何时起他看到人便感到烦闷,与人交流也想速速回避,时常心境低沉,连床也不想下。   镇上的小孩子当他是贵族的私生子,又见他穷困潦倒,时常来捣乱,纪沉关头几次还会报复回去,后几次便连回应都懒得。   他们说的也没错,纪沉关有时想,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被抛弃、被厌恶的人,还是个结巴,体内的灵力也将在天长日久的血肉供给和毒素里凝结,灵石则必须要花费在阵法上。   云乡是小镇,平日里除了会听见路过的小妖灵的心音,修为也无甚用处。   纪沉关早不是小时候的话痨了,他只是沉默着与它们擦肩而过。   他能不出门便不出门,若非有股刻骨深仇在驱动他,他便会如蘑菇般长在床榻上。   被取血肉入药后他会有一段日子的虚弱,明明是身体上的磋磨,却仿佛给纪沉关一个可以卧床不起的理由。   整日里昏昏沉沉,灰白的床帐像是坠下灵舟后傍晚的天色,耳边还能幻听到白芦苇的簌簌声。   他将只手炉放在左胸近中心的位置,才慢慢得以入睡。   短时间内的变故几乎翻覆了纪沉关的性格,苏弥说他可真是个不苟言笑的小娘子,帷帽后的纪沉关不置可否。   往回走,月光在软纱外泛开水波。   纪沉关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也许就要出问题了,他不能连最后的仇恨都厌弃掉,便开始寻些有意思的事。   譬如在刀刃靠近时哭得再真切些,磨砺磨砺演技,或在空闲时着手自己做几件家具,补补屋顶,他尝试开口与自己讲话,磕磕巴巴好不困难。   昏暗的长街上挂着一排排半熄不灭的灯笼,在雨里盲目地摇晃,电光自云后游过,闷雷从远方传来,他足下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   这天地间,像是唯有他一人而已。   玄微在这具身体中,体会到了他的疲倦。   其中,亦有玄微的困顿。   轰隆——   “喵!喵喵!呼!”   ——喵了个咪的!本大爷要饿死了!   ——什么鬼天气啊又下午雨。   ——烦死啦!!   天地大亮,惊雷炸响。   纪沉关眼睫一颤,猛地抬起头。   自帷帽的缝隙间,他分明看见一条黑影“呲溜”一下从街角窜过。   他追了上去,垂帘被吹开,翻飞的白纱如蝴蝶扑棱的翅膀,咚咚的心跳声自胸口传出。   可等他转过街角,那里却什么都没有。   纪沉关喘着气,失落地低下头。   他逐渐平复,心跳声却没有消失,反倒越来越响,盖过了天边的雷鸣。   玄微突然意识到,那是自己心脏的搏动。 第三十二章   自从发现乌云盖雪来镇上了,纪沉关出门遛弯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云乡的雨季教人浑身黏腻,生灵难行,他担忧乌云盖雪饿肚子,给他带鱼,却迟迟不得相遇。   直接导致他每顿饭都有各种做法的鱼。   直到某日,猫咪奇迹般出现在了他宅子的门前。   然后一波干脆利落的碰瓷,跑没影儿了。   纪沉关告诉自己,没有关系的,猫咪亦有它的生活,不是所有猫都适合被养在房中。   然而当日纪沉关在修补屋顶时,仍在为错过的猫咪出神。   他差点便有猫了。   ……可这般满腹仇恨、活得潦草的自己,真的配有猫么。   缘分兜兜转转,再后来,纪沉关出手救下了乌云盖雪。   当他亲眼见到那几个孩子将猫按到水里,听到凄厉的嘶叫时,他感到了空前的愤怒。   附灵的玄微则掐指捏诀,却想起他根本做不了什么。   能做些什么的,唯有当时的纪沉关而已。   趴在他肩膀上的乌云盖雪冷得发抖,冰冰凉凉的毛贴着他的脖子,自他的头发间露出小小的脑袋,和那对强自勇敢的眼睛。   玄微发觉岁年似乎总是这样,越是害怕越不能退,明明也不能很好掩藏住情绪,教人轻易看得分明。   他很讨厌水,不论当下还是以后。   玄微想,而自己曾逼他下水。   所以,有猫的是纪沉关,不是他玄微。   纪沉关有猫了。   他有只猫主子了。   玄微盯着他伸手出去,乌云盖雪便搭了爪垫上来。   仙尊心里头股股在冒着不痛快,而因何不爽他亦不知。   乌云盖雪不怕生,夜里便在纪沉关临时给搭的软和的窝里住下,靠近火炉将自己睡成团。   月色入户,纪沉关兴奋地睡不着,偷偷拨开床帐去瞧他的猫主子。   真可爱呀谁家的猫咪这么可爱。   啊!居然是我家的!天啊。   纪沉关的心都要化在夜幕下的黑团子中。玄微用他的眼睛去看,在饱胀的欣然里松懈了意志。   真可爱啊这是谁家的猫咪……他同步地想,旋即收敛了笑容沉下脸。   这是纪沉关家的猫咪!   殊不知乌云盖雪靠在火炉旁寻思,这小子挺舍得用好东西,炭烧得无烟而暖,不会在房中熏难闻到要打喷嚏的香。   身后的目光不容忽视,是折服于本大爷雄伟的背影吗,那便允许你看上片刻吧。   昨日遭了水难,乌云盖雪第二日便睡到了日上三竿,被小鱼干酥香的气味唤醒。   肚子咕咕在叫,食物被送到眼前,它半点不含糊地将脑袋埋在鱼干堆里,风卷残云地吃。   纪沉关将水碟放在瓷盘边,不远处的小桌上,正是本聘猫专用的黄历。   他将聘猫老黄历翻来覆去地看,择定了好几个良辰吉日,却不急于当即要乌云盖雪签这个。   看得出这是只自小在野外长大的猫咪,必定也是在外开的灵智,对人想必不是那么信任,没准就是将自己这儿当成暂时蹭吃蹭喝的落脚处。   但纪沉关有时间,他乐意等乌云盖雪真正想要留下来的时候,再正式聘它。   想虽这样想,他却还是请了镇上最擅画的先生画了张纳猫契。   迈过先生书斋的门槛时,纪沉关半点未觉排斥,满心满意都是毛茸茸。   老先生听他形容,要在纳猫契中上方画只乌云盖雪,纪沉关请他先在纸上试试笔,要求还挺多。   这张毛不蓬松啊,那张耳朵有点歪啊,磕磕巴巴地讲,这先生也未不耐烦,唯有在终于定稿时“唔”了声,用云乡方言道:“忒黑!用墨忒多!”   纪沉关喜滋滋将聘猫契收在前襟,玄微则颇为不满地冷笑,就这还是当画的好么,才有三四分的样子。   若是本君来画,定是要好上不知多少。   回到家时乌云盖雪正偎在暖炉边犯困,它连日在外漂泊,风里来雨里去,难得有了这样安逸的时候,便止不住要睡。   纪沉关怕它把脑门上的毛给燎了,将它抱远了些。   随即纪沉关惊喜地发现,乌云盖雪居然没有反抗自己的搂抱。   他索性坐在地上,将猫咪安置在膝头,一下一下地顺毛,每摸一下,五指便软软地陷下去。   这样温暖的生灵,会将温度自掌心传递到心坎里。   此触感同样传达给了附灵的玄微,手指间有绒毛扫过的细微的痒,冰凉的指节都似乎暖了起来。   乌云盖雪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对纪沉关的手法还算满意。   它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纪沉关的话,这小结巴委实话多,但也不讨厌。   煮在小炉里的茶水沸了,气泡升起又破碎,一时间屋内尽是咕噜咕噜的沸腾声,与喵喵喵喵的轻唤相伴。   窗外滴水成冰,寒烟弥散,这由黛瓦红砖搭起的老宅成了世上最不孤寂的地方。   纪沉关干脆扯了张垫子躺在地上,乌云盖雪拱着脑袋在他的胸口,细微的鼾声催化着困意。   他合上眼,头一回觉得这不可琢磨的所谓苍生天下里,也有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而玄微记不得困是怎样的感觉了,兴许只有在历劫时才能真切地明白恨不得闭上眼,睡到昏天黑地的疲倦是怎样。   他亦放缓了神思,任由自己沉向更深的黑甜中去。   仙尊扎扎实实的睡了个好觉。   再度醒来时,乌云盖雪趴在了他肚子上,纪沉关也不急于起身,垂眸从这个角度望去,乌云盖雪的脑袋圆到不可思议,像是颗黑乎乎的芝麻汤圆。   惊讶于这样的发现,他便呆呆地看了许久。   玄微便也看着,心里纳罕:真的好圆。   这实是在消磨时光,可纪沉关浑然不觉浪费,直到乌云盖雪耳朵尖抖抖,睁开碧色的眼睛,他也未移开目光。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晚霞柔柔地铺开,乌云盖雪浑身的毛都流淌着光,像是披了层薄纱霞衣。   喵喵——   乌云盖雪睡饱了,连声音都软了下来,纪沉关的心融化在了这几声里。   他摸摸乌云盖雪的脑袋,又去挠它的下巴,猫咪舒服地眯眼仰头,喵喵地夸奖他。   一只猫咪的到来为纪沉关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他恨不得用留影石将他猫咪的每一个表情都纪念下来,为乌云盖雪添置了不少专用家具,出门买鱼的次数也与日俱增。   卖鱼的大爷都眼熟了他,与他搭话,橘子摊上的阿婆见他虽还是病弱的模样,神色上却好了不少,也来过问最近是否有好事发生。   纪沉关便也会短短地回复几句,无外乎——   “嗯嗯有猫了。”   “极其、极其可爱。”   “是乌云、云盖雪呢。”   乌云盖雪不会日日留在家中,否则它也拆家,座椅都给挠烂了五把,纪沉关不拘着它,用的是散养的原则。   但他却也要将屋子布置得让乌云盖雪走不动道,把厨艺练得比酒楼里还好,尤其是那几道鱼做的实在鲜美异常。   太舒服了啊,乌云盖雪一边喵喵纪坏蛋的温柔乡美食计,一边在软垫上打滚。   唯有在天渺宗的人来取血肉入药时,纪沉关才会故意放乌云盖雪出去。   理由不难找,无外乎是给它讲些外头的好玩的去处,头两月都极为顺利,唯独在近年关的那回,被猫咪发现端倪。   纪沉关本就染了风寒,乌云盖雪便不大乐意出去。   他日日睡醒,都能与居高临下瞪圆了眼的乌云盖雪面面相觑,而玄微更是知晓岁年是怎样半夜过来蹭蹭他,趴在他身上听他的呼吸。   有一夜里纪沉关高烧到昏迷,乌云盖雪狠狠拍了他两巴掌也不见醒,将鱼干拖到他枕头边。   它喵喵地问他是不是也要和它以前滚地锦兄弟一样,越来越虚弱,连鱼干也吃不下,最后在一个秋风飒飒的夜里长睡不醒。   乌云盖雪绝不是被温存养大的猫咪,它经历过风吹雨打,早明白何为生离死别。   被马车撞、被野兽撕咬、染上怪病、吃了坏东西,亦或是极为寒冷的冬天或炎热的夏天,均会要它们的命。   人类有时也一样的脆弱,尤其纪沉关这般体弱多病。乌云盖雪卷了身子在他枕头边,用尾巴轻轻拍他的脸颊,以舌舐去纪沉关眼角的泪水。   玄微静静地看着乌云盖雪用鼻子碰纪沉关的鼻尖,此时此刻,它竟是将纪沉关当成了一只生病的大猫咪。   视为同类,是猫咪的信任。   凛冽的冬风拍打窗棂,乌云盖雪的存粮将要吃尽,这也要怪它不知从何时起便不再囤货,明明前阵子还知吃一半存一半。   纪沉关偶尔会清醒过来,呼出的热气洒在乌云盖雪的后背,他用脸颊去贴,乌云盖雪嫌弃他身上的味道,却到底没有走开,用背拱了他几下。   每回他转醒,床头都有只猫咪在等待。   有时纪沉关会烧得出现幻觉,他觉得乌云盖雪的毛真的像是黑透了的天与茫茫的雪原。   他自九天坠入人界,穿过重重的云层,离月亮越来越远,可人界也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雪光将大地铺满,他跌入雪中,雪也不会冰凉彻骨,而是蓬松温热,教人想要深深的吸一口。   ——喵喵喵喵!   乌云盖雪的背毛波浪般荡了起来,猛地回头用爪子挠了纪沉关一下,却没有见血。   纪沉关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听见滂沱的雨声,闻到枕头边的鱼干和橘子味儿。   今日猫咪的毛有点湿乎乎的,纪沉关慢慢撑肘坐起,靠在床头休息了片刻,将它放在枕头边的鱼干吃了一口。   乌云盖雪满意地喵喵叫,觉得纪沉关又可以活下来了。   它困得厉害,还要东倒西歪地在床榻上逡巡,纪沉关将它搁在枕间,塞满鹅毛的枕头陷下去一小块。   猫咪很快便睡着了,以往,纪沉关并不给它上榻,算是不准乌云盖雪太无法无天的底线,也是唯一剩的一条底线了。   等到纪沉关精神头好了不少,花了些功夫将自己这卧床多日所致的满身黏腻洗净,将榻上的炉子被子也更换一新。   乌云盖雪被他连枕头一同暂放在暖炉旁,待到收拾得当,便将已睡得打呼噜的猫咪抱回床间。   他重新躺了回来,给敞肚皮睡的猫咪掖了掖被角。   果然与猫咪相处,底线什么的就是用来突破的。   玄微则想,这凡人早干嘛去了,不就是让猫咪上个床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浑然没意识到,先前他还认可其坚持底线是可取行为。   自此以后,纪沉关每回来卧房,床榻上便会有个鼓包,他拍拍就会发出“咚咚”的闷响。   乌云盖雪整个头栽在软褥子里,愈发显得圆滚,正暖和着鼻子。   雪夜过后,乌云盖雪有了个叫岁年的名字,它郑重其事用爪子按泥印,在聘猫契上盖了个梅花爪印。   这份聘猫契被纪沉关妥帖地收好,与他毕生重要之物共同存放。   了解到纪沉关身世后,岁年有点不把他当人了,将其看看作了无家可归、遭恶霸欺负、可怜巴巴的小猫咪,颇有几分怜爱,连他要亲亲抱抱都不坚决拒绝。   但这也没持续多久,岁年便又对他凶巴巴。   因为纪沉关实在太过分啦!   肚子的毛都要吸秃了,他是有什么瘾吗?!   纪呆子!乌云盖雪四只爪都要抵到他脸上去,嫌弃地撇开头,喵喵喵大叫。   纪沉关遗憾地将他放回腿上,十指一套按摩手法才让年年消气。   吸猫咪真的很补充动力啊。纪沉关每回出门前都要在年年这里好一顿折腾。   他头上的朱钗玉珠都被它勾的七零八落,令苏弥有些讶异:“你近来精神不错啊,有好事发生?”   “有猫了。”   “这个你好像和我讲过。”   “再讲、讲一遍。”   “你好像讲过五遍了。”   纪沉关用伪音道:“哦哦。”   苏弥靠在墙角觉得这人实在有够炫的,不就是只猫吗谁还不是个毛球。   但苏弥打心眼里还挺欣慰,眼前这人好歹比以往要显得有生气,不是那种大计成后便不想活了的样子。   与抱着必死决心的人合作,太容易被卷入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如今一只猫能让他有惦记,即使是为了明天给猫做什么口味的小鱼干,多少是个盼头,也好过越来越作茧自缚,不得解脱。   不过附灵的玄微对纪沉关的转变,可没这么好的评价。   真是没用啊猫都吸不到!   放着本君来好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玄微怔愣当场。   簌簌的雪在窗后压低了枝头,温暖如春的内室里猫咪与少年卷着张绒毯,纪沉关读着书,乌云盖雪则揣手在肚下与橘子皮较劲。   雪天里炸响了声惊雷,猫咪猛地向外看去,纪沉关则用空出的手安抚着它的脊背。   这声闷雷里,唯有玄微不得安宁。   明明是心魔阵内的附灵,不知不觉间他却已完全代入了纪沉关。   即便共通感官,起初他也是以旁观者的心态审视这凡人的人生,然而现在,他无法做到不随之而喜,不随之而悲。   不会如此了。   玄微心道,再不可如此了。   自此后他宁愿闭目不视,若有可能还会选择不听,却每每不能坚持多久。   他开始告诉自己,这是心魔阵内本身带有的蛊惑人心的能力。   可他与乌云盖雪相处的时光过得这样快,快到聚沙成塔,他的不听不视转瞬成空。   天渺宗的惩戒阁中,妖丹的异光刺痛着玄微的眼睛,呼吸间尽是浓郁的血腥。   他捡起匕首狠狠扎向柳木术灵,将乌云盖雪抱在怀中。   昏过去的猫咪软软的像是没有骨头,在这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无所不能的仙尊,而仅仅只是个力有不逮的凡人,纯粹的为自己的无能深深内疚着。   玄微在纪沉关昏迷后挣扎出丝意识,满地柳木的枯藤残叶,交织在浅浅的水泊上。   怀中的乌云盖雪气息均匀,妖丹顺利回到体内。   他感受着纪沉关舌头到嘴唇的发麻,手指微动,竟是能控制这具身体。   然而玄微并未去思考这个异变是否为心魔阵的新花样,他仅是抬手将乌云盖雪抱紧。   漫长的夜晚无星无月,玄微僵直地坐在原地。   不可能!   这不可能!   九天的仙尊如同被撕裂成了两半,他不想承认这只乌云盖雪竟这般愿意为纪沉关去搏命——他们明明才相处多久,即便是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对于玄微仙尊而言皆是太短,他们甚至分不清爱和依赖。   可一边玄微又不得不去面对,就在这短暂的、上千个稀松平常的日子里,他早已与纪沉关一样,无法自拔地对乌云盖雪释放着喜爱。   不——   不应该是这样!   可是这自深处涌上的悲喜,又如何能被开脱为心魔法阵的作用。   掌下乌云盖雪温热的体温滚烫到心房,在这纵横着枯死藤蔓的小室里,纪沉关治好了口吃的旧疾,却在玄微的身上,唤醒了沉疴。   在躯干传来的剧痛里,玄微清晰地意识到——   纪沉关便是我。   我便是纪沉关啊……   乌云盖雪的这些年,正如冥府中所言,对于妖物而言实在是极其平凡。他虽生活在修仙宗门,却并不常出纪沉关的卧房,得了兴致才会出去逛,活得优哉游哉。   尔后新的天星阵得以启动,纪沉关留在天渺宗的旧址里,岁年的日子更是简单而平常。   他要纪沉关给他做秋千架,在空无一人的宗门里肆意地撒欢,屋顶上晒满了鱼干,在星河璀璨的夜里,共枕着春风烂漫。   岁年并不勤于修炼,但闲来无事便与纪沉关切磋干架,慢慢他能变成巨大的兽形,迎着风身上的毛如飘扬的黑海白浪。   他和纪沉关从青坡上冲下花田,卷起上百朵蝴蝶兰在身间,仿佛这愉快的一生才刚刚开了个头。   纪沉关亦不再是荏弱的少年,他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抽条,有了青年稳重的模样。   可他仍会在沐浴时将皂角搓出的泡泡堆在乌云盖雪头上,仍会被挠出血杠杠,尤其是在要沐浴时,必要和乌云盖雪折腾一番才算洗完。   这样的日子平淡的像是流水,可流水冲刷千千万,亦在心石上留下痕迹。   玄微开始自认为的自暴自弃,他终于不再抵抗纪沉关的体验,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他记得天渺宗哪里是乌云盖雪最喜欢藏着的地方,若是惹他不高兴了,便只要去那几个地方找,带上好玩的好吃的和不怕挠的心意。   乌云盖雪实则是很好哄的猫咪,他要的东西无不细致,挑剔到任性,可纪沉关觉得岁年要的太少。   这是他的猫咪啊,纵然想要天上的明月,又有什么不能。   岁年化形的那日,明眸皓齿的少年自床榻深处探出头来时,玄微才像是第一次真正张开眼睛,看清了他人形的模样。   乌黑的长发捧住手中,像是银河水在指尖流淌,岁年的双颊因闷在被褥间变得有红润,唇色却不比脸色好。   可他的唇瓣冰凉柔软,吻上去时,像是在亲吻一捧月下残雪。   实际上剜出半枚妖丹对岁年颇有损伤,乌云盖雪却装作满不在乎,与他置着无关紧要的气。   玄微突然惊觉,他竟从来没有过问为何乌云盖雪作为大妖,只有半颗妖丹。   而那剩下的半枚,曾被他握在手中,硌着他的掌肉。   岁年有时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在外流浪时发狠了与其他猫狗搏斗,被咬出血窟窿,被弄断骨头也不是没有过,甚至连雷击都挨过。   乌云盖雪似是有引雷的体质,以前纪沉关的旧屋被劈过两回,纪沉关从不放心他在雷雨天出行。   而玄微痛心地猜想,这也许是天命不佳的表现,冥冥之中乌云盖雪不大被世间的因果接纳。   或许这是他未来将要承骨瘴,受天地因果的征兆,亦或是这仅是普通的雷暴。   乌云盖雪说自己在与纪沉关结识前,结结实实挨过一次,毛都炸焦了,要是变成丑丑的样子,纪大呆子见了可夸不出来啦。   怎么会夸不出来,任何样子的岁年,都是最好看的岁年。   但玄微开始害怕岁年的亲近,有诸多原因,其中一条便是岁年从心所欲地过分。他在春日里极度反复无常,有时枕在他膝上像是融化的糯米糖,有时恶狠狠好似与他有深仇大恨。   岁年不能理解纪沉关为何不答应与他交.配的要求,妖族没有清心寡欲的概念,岁年纯粹是看在这么多年相处的面子上,才没有离家出走。   春意盎然的日子里纪沉关连摸他都不愿,可到了其他三季,他若缠纪沉关缠得狠了,纪宗主会来亲亲他的额头或嘴唇,留下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玄微理解纪沉关的心情,乌云盖雪并不明白情爱为何物,不论是陪伴还是妖性,这些界限都太模糊。   纪沉关打算在一个恰当的日子,向自己的猫咪拆开相思,道明所爱。   而直到他死前,他都没能实现这个心愿。 第三十三章   骨瘴天劫爆发后,云盖宗作为修真界万宗之首,投入赈灾救世,与冥府九天共抗灾祸。   彼时南域护屏岌岌可危,生灵受骨瘴所惑,向修士队伍发起攻击。   此战历时三月,血流成河,紫红的云雾始终笼罩上空。   经各方协力,此地骨瘴终得控制,暂有了几月的安稳。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新的骨瘴爆发点,距离云盖宗不足百里。   两位宗主身处南地,收到传音时,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苏弥也脸色大。   二人全力赶回,可却仍来晚一步。   骨瘴所形成的屏障,已将云盖宗方圆百里全罩了进去。   “启禀宗主!此次法阵突破未成功!”   “传声木鸢失去踪迹!”   “九天仙使今早离去,神军那方遣人来信,他们最快也要三日抵达!”   “狗.屁九天!”苏弥将法阵图纸重重摔在地上,“我当时就是昏了头,信他们的话再去南边那鬼地方补缺。”   苏弥咬牙切齿:“现今被偷了家,他们倒好,人先跑了!”   云盖宗的长老气得浑身打颤,狠狠灌了口冷茶道:“早知指望不上,又何必去求去请!”   “这又如何怪得了我们。”冥府使者呵呵冷笑一声,道:“九天而今的行事作风,还不如当年。”   亦灌了冷茶,讽刺道:“怕不是当年跳诛仙台跳太多次,都摔短了脖子,变成了缩头乌龟。”   苏弥拿起下份图纸递给纪沉关,冥府使者也将他们的鬼术阵的方案递了上。   必须尽快封锁骨瘴,以防止与冥府的爆发点相连,招致更大的灾祸。   这使者嘴上不闲着,阴阳道:“好个灵活机动的九天,骨瘴在他们那爆发便是三界结盟,这次偏偏唯有他们相安无事,就各扫门前雪了。”   大帐帘被撩开,灰头土脸的修士单膝点地,大喘气道:“呼——报!九天神军传音,明日晌午可至!”   “我是不敢再信九天的话了。”苏弥沉声对纪沉关道:“按你的推演,骨瘴侵袭地脉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此地今年有离火之象,此次必定是火劫。”   骨瘴侵入地脉后会衍生出异变的灾难,天地离火相通,若是能用九天银河水来扑灭,最是稳妥。   可要引九天银河接入人界绝非易事,所有阵修绝望地发现人界中,唯有天星阵能承载其神力。   可一旦动上天星阵,稍有不慎,天星阵外的骨瘴与地面的骨瘴呼应,人界便将呜呼哀哉大半。   人界哀哉,冥府亦不能幸免。   是大半人界被火烧干还是被骨瘴没顶,苏弥觉得这个选择是她此生最大的豪赌。   她将一支凤凰簪捏在手中,用大袖掩盖,借以疼痛来排解压力。   她道:“龙族属水,但我等绝不能将生死大事交予他人。传令下去,所有水阵启动,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地火蔓延!”   “西南的相思河乃是黄泉在人界的弯道,莫大人特地交代过,若到万不得已之时,黄泉水亦可救急。”   冥使嘱咐道:“但黄泉中漂浮着大量七情六欲的结晶,所过处将百年不能让生灵靠近,万望慎重!”   “好,纪沉关,天星阵对接银河你有几成把握?”苏弥问   从方才起便沉默画图的纪沉关答道:“五成。”   “好家伙,终于有次从你嘴巴里听到了这么少的把握。”苏弥短促地吸了口气。   又转头对冥使道:“按你们对九天的了解,他们有没有可能突然封闭银河?”   “苏宗主是指……”   “不是说九天银河若降入人界,算是大因果,祸福不知的那种,你们对银河知悉多少?”   “苏宗主,当年那次是雾灾,无孔不入,根本没有干系到银河。”冥使思索道:“依在下所见,要是天道让我们亡,九天允准开银河便是逆天而行,必定根基大损,但亡都亡了,有何比较可言。”   “若是天有一线生机,那便是顺天意而行,气运大盛,左右都是他们占便宜,应当不会做如此吃力不讨好之事。”   冥使叹气道:“只是当年三界结盟,缔约的头一条便是避免凡人受灾,凡界死伤过多必冲毁轮回,而今轮回台上堵得走不动路,谁来管我们冥府?”   “诸位修士,冥府人界息息相关,只怕这回还就唯有我们二界来顶了。”   苏弥冷哼,“真是算得精,而今听你这样一说,我倒是觉得飞升九天也不过如此了。”   冥使摇头道:“苏宗主有所不知,自九天乱象后他们大不如前,当年甚至能借骨瘴灾祸趁机打压我们冥府,可想而知是怎么个样子。”   长叹道:“我们的冥君主上还在黄泉河畔躺着,不都是他们的手笔么。”   苏弥突然想起来这茬,道:“等等,没记错的话你以前说过,你们黄泉边躺着的冥君是在九天诞生的,还是而今那个领军的砚辞的崽子,这龙君砚辞不会公报私仇,怪你们没保护好主君吧?”   “苏宗主有所不知,吾府君上并非因冥府而陨,冥君乃古神天道亲定,非血脉传承,三界各生灵均有可能。”   冥使回忆道:“本任君上还是一枚蛋时自九天跌落,在黄泉畔摔出一副骸骨来,却无新君诞生,冥冥之中或另有机缘。要是砚辞君真的糊涂到这个地步,而今的代理莫掌事也不是好惹的。”   冥府使者意有所指,他们冥府虽因上次的骨瘴灾祸元气大伤,但也绝非是无主之地。   人界火劫若是也都转嫁灾祸于冥府,他们也必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龙君砚辞是位可靠的神君,听闻伤势都用药压着,人清醒得很,断不会如此作为。”   “这样我们便放心了。”苏弥站起身,对帐中长老道:“两个时辰后,地火就会烧起来,此地百姓虽已撤离,但一旦地火蔓延,这大半生灵又要撤往何处?”   她肃然道:“早年我等修炼,唯盼登大道、飞升九天,如今你们也看到九天是怎样的模样,我苏弥今日便弃了这登仙途,奋力为人界一战!”   “说得好。”冥府使者合袖道:“冥府定与人界肝胆相照。”   帐中各宗宗主长老纷纷起身,沉重地抱拳互勉,皆按原定的安排匆匆离去,冥府使君亦点头告辞。   一时间帐内基本走空了人,仅余凄厉的风鸣在外回荡。   纪沉关自袖中取了白布出来,伸手递给苏弥道:“节省灵力,用这个包扎吧。”   苏弥挑眉,始终深藏袖中的手摊开,凤凰金簪已将掌心压出血痕。   她叹了声道:“修士尚且如此焦灼,不知皇宫中又是如何光景。”   “没有音讯未尝不是好事。”纪沉关将笔放下,苏弥便苦笑道:“你这是在安慰自己?”   乌云盖雪尚在骨瘴屏障中,纪沉关却仿佛彻底沉寂下来。   他未表现出半分的慌乱和惶恐,但苏弥知道他的心没有一刻不置于刀刃,时时刻刻不受凌迟。   “要是岁年能和那桃花妖一样,喜欢出来溜达就好了。”苏弥坐是坐不住,索性站着包扎起手上的伤。   她心里着急却不能显露在外人眼中,要维持云盖宗定心的作用。   若是他们也乱了,这修真界非要大乱手脚不可。   眼下能说说话的唯有纪沉关,苏弥用多余的白布将金簪细细擦拭,道:“我那小公主也是喜欢出来走动的,却被困于大燕的深宫。”   “单湘荷有帝王之相。”纪沉关道:“可化险为夷。”   “你看出来的?哈,她要是知道了定会很高兴。”苏弥勉强笑了笑,“我不会看相,但猫咪那么聪明,必定会想方设法活下来。”   苏弥整了整衣袖,拂开帐帘,却道:“纪沉关,你可会是这百年来头一个与猫妖成亲的修士,我还要去吃你们喜酒呢。”   她这一句玩笑话,倒让纪沉关与玄微皆是一愣。   原来在旁人眼中,他与乌云盖雪已这样明显了么……   纪沉关重重闭上眼,按耐下心底的忧惧。   被聘回的猫有个习惯,当人族离开与其共处的屋子时,猫咪们总会当他们是去外出打猎。   这次他答应了年年,从南域回来给他带回漂亮的生骨花,给他烤出百倍可口的鱼来,再不会像上回一样受伤中毒。   如今他回来了,乌云盖雪却是被困其中,连音讯也无。   他不断告诉自己,只要没有音讯便不是最坏。苏弥说的不错,他的猫咪那么聪明,定是不会有事,可仍止不住担忧。   而相比纪沉关,玄微则知晓这场灾祸的结局。   仙尊想要打碎这个幻境了。   他知道,银河水被天星阵引渡下凡间,地火被扑灭,三界得以延续。   但纪沉关死在了这一战中,进而完成了这次的历劫,回归九天。   ……他快要变成我了。   玄微心里竟生出了恐惧。   这恐惧一丝一缕化作刀锋般锐利的线,紧紧勒住了他的心脏。   明知纪沉关必死无疑,他依然不能接受,不想接受。   洞悉天地的仙尊本该习于如此,对事物注定的结局冷眼旁观,不涉因果,可玄微不想再看下去了。   他怕的不是感同身受的死亡,而是他无法看到在这之后的种种。   岁年怎么办,猫咪要怎么办——   玄微突然意识到,这之后的发展,他是亦是可以推断的。   乌云盖雪活了下来,却活得并不好。他吞掉了骨瘴的灵识,极有可能是为纪沉关报仇。   他成为了骨瘴的镇兽,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玄微不敢去想。   再之后……   他不想看了,他不想经历下去了。   这个心魔幻境可以到此为止了啊!   停下吧,停下吧,停下来!   “玄微仙尊——”   一道含着无奈的声音自天外传来,是冥府半夜求,“玄微仙尊,你还记得你三更半夜哀求本君给你修玉笛,然后进来的事情吗?”   周遭的一切慢慢静止,帐外的风凝固住,更漏的水珠悬在半空。   玄微一震,这里的场景,这一幕幕原来曾发生过,只是他记忆混乱,再不能想起。   读罢留音珠的那夜,他几乎是哀求着请乌须君为他修复了玉笛。   明明是他主动要进来,这一刻,玄微对乌须却几乎是感激的。   可接下来乌须君的话却点醒了他。   “玄微仙尊,上一次玉笛断裂,便是因你强行要破幻境而出所致,再有一次,即使是本君也不能用秘法修复。”   “你真的要离开这个幻境吗?”   玄微只觉浑身的血都随着这话凝住了,他看不下去,但若是再次用神力破出,这支承载了心魔幻境的法器,便不只是会断成几截。   上次强行破出,他的记忆便变得非常紊乱,加上洗尘池对因果的介入,居然也影响到了之后的记忆。   他甚至连岁年的样子也记不住。   “你还要出来么?”乌须君的声音自天外传来,有些微微的失真,竟像是天道命运的发问。   玄微哑声道:“不……”   “那便好。”天外乌须似乎是笑了声,“不过即使尊上你想要出来,本君也是不允许的,方才你也听见了吧,本君与砚辞君的关系?”   “不论九天是有意还是无意,龙君的蛋自仙府跌落了下去,碎在了黄泉岸边,由此九天阻止了新冥君的诞生……不过既然没有选新冥君,便是另有机缘。”   他轻快道:“你看而今,这百年后,本君不就来给你们查因果了么?”   玄微仰头看向帐顶,眼中像是突然燃起了一簇火焰般。   乌须默了默,猜到了他的想法,饶有兴致地道:“尊上,你在想什么啊,小凤鸟觉得我像乌云盖雪,你也这样觉得吗?”   “当年龙君将岁年错认成亲子,不也证明我们有相似之处?你与纪沉关也并非十成十的相像,他认得出你,你认不出他?”   乌须君的言辞向来是不客气的,但他没料到这几句能把玄微仙尊说趴下。   玄微用纪沉关的身体单臂撑住桌面,一手痛苦地抵住额头。   “你怎么了?”乌须君不解,而后恍然大悟般道:“如此看来,不仅仅是破出幻境,洗尘池对仙尊你影响还真长久。”   他语气惋惜,“但本君要看砚辞君这次因何受伤,骨瘴自何处侵入,还请尊上坚持坚持,就当给我赊账了。”   话罢天外传来一个响指声。   水珠坠下,朔风凛冽,幻境重新开始流动。   玄微附在纪沉关身上,看到了骨瘴如何突破地脉,引发了滔天的火。   看到了宗内升起了求救的烟火,在骨瘴的屏障上炸出缤纷的颜色。   他也看到了铭刻沉字的水屏张开,那是只有岁年才能打开的屏。   他的猫真的很聪明,用灵力引导着烟花的绽放,以最朴素的传信方式告诉外面的人,他们还活着,隐蔽在何处,伤亡如何。   纪沉关在天星阵里,望到了那小小的一朵烟花,苏弥亲自为他护法,手心里都捏出了汗。   却突兀地听到纪沉关笑了,说:“你看,每句话旁都有朵小的猫咪烟花。”   “你可真是……”苏弥见大阵将成,天边聚来星辰璀璨的雨云,缓缓松了口气,“真是……”   她没能说下去。   纪沉关的胸口慢慢晕开了一点红。   起初是一个小洞的红,逐渐渗开成鲜艳的一片,涌出股股紫红色的血来。   他本人眼睫颤了颤,低下头,瞳孔收缩了。   “纪沉关!”苏弥惊呼一声,当即支起了更多的屏障,可原本用来庇护的屏障根本没有漏洞,她完全探查不到冷箭的来处。   天星阵中,纪沉关抬手按上无法止住血的伤口,灵力在瞬间被抽空,他却在电光火石间,将体内最后残余的一股灵力拍入阵法。   作为阵枢的月亮光华大亮,与天边垂挂的日轮相对,日月凌空,充沛着无穷神力的甘霖淅淅沥沥地降了下来。   银河引渡快要完成了,可不知为何,九天的堤坝没有完全打开。   纪沉关倒了下去。   苏弥跑到他身边,扑跪在地,拼了命般要为他治伤,可灵力涌进他的身体如沙石入海,空空荡荡。   她失声大喊:“纪沉关你别死!你坚持住!你的乌云盖雪还在等你,你别死啊!!!”   天边最后一朵烟花盛放,骨瘴的屏障也终于因内外双重的攻击,而开始出现裂。   天边龙君的驰援已至,青龙吸来的部分银河水暂时压住火焰。   银河天星阵持续运转,压迫着堤坝,可还远远不够。   纪沉关的目光涣散了,那朵烟花在他眼底转瞬即逝,却仿佛留下了不灭的余烬。   那是水光里闪烁的挣扎,他咳出一大口血,猛地抓住苏弥的手,喘着气,交代了一句仓促的遗言。   苏弥在听清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纪沉关已不会再有任何的回应。   他死不瞑目,将他无限的遗憾与抱歉,都留在了那不再由他控制的泪水里。   可那水珠也只是碎在凌凌的阵光与尘土中,“吧嗒”一声,什么也没有留下。   纪沉关死前说:“把我的尸首带给岁年看。”   苏弥简直以为他疯了,但她已没有时间去多想,被压下去的地火猛地又升腾起来,滚滚向四方烧去。   她带不走纪沉关的尸首了,而是冲向人界与黄泉相接的相思河的堤坝。   兴许是纪沉关的神魂将要苏醒,玄微把这个故事看到了最后。   苏宗主带去的人已在骨瘴大火下所剩无几,相思河堤坝前,这混血的豹妖颤抖道:“纪沉关,我怕是带不回你的尸体了。”   将金簪放在唇边,苏弥的眼泪汹涌而下,“湘荷,真是前世孽缘啊,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太多太多的人,最后的愿望不过活着,自己活着,亦或是所爱之人活着。   尘世的希望,大多不过如此啊。   震天动地的炸丹声里,相思河决堤,黄泉水涌入大地,满天的灵力飞屑如金色的大雪。   黄泉水所过处,锋利的爱恨嗔痴的结晶混在滚滚河水中,切烂了地面的一切。   其中,当然也包括纪沉关的尸身。   所有还留有余命的修士或被搀抱在高处,或被拉上灵舟,他们绝望地看着黄泉河水被火焰蒸干,紫红的火焰重新覆盖视野。   而在这片空前的死寂中,月光温柔地撒了下来,众人茫然地抬头,皆被滂沱的大雨浇了满面——   银河水终于降了下来。   不知从哪位修士开始,呜呜的哭泣声传了开,无休无止,连绵不尽。   伴着这铺天盖地的大雨与滋啦啦的火焰被压灭声,玄微看见黑衣的岁年披散着长发,爬上了云盖宗宗主的灵舟。   他满身的血,连黑衣都变得深浅斑驳,雨水冲下来一身的猩红。   乌云盖雪碧色的眼珠在面前修士们身上寻了一遍,问他们道:“纪沉关呢?”   “宗主他——”   “他、他已经……”   “我不相信。”乌云盖雪低着头,飞快打断了他们的话。   额前的长发湿答答遮住神情,岁年道:“他不可能一句话不说就走。”   没有活着的人知道纪沉关的遗言。   除了他自己,除了他未来的自己——玄微仙尊,而也只有玄微听得懂纪沉关的意思。   他没有疯,他是真的要让他最爱的猫咪见一见他的尸体。   “把我的尸首带给岁年看。”   ——让他参加我的葬礼,看到我的尸身,这样我那总是等我打猎回去的傻猫咪就会知道,这一次,我是不小心被猎物偷袭,没有如愿风风光光。   ——但我也没有抛弃他。   我只是死在了外面。   所以乌云盖雪啊,你要好好活下去。   去安心地,找个新的家。 第三十四章   纪沉关的魂魄顷刻间便散开于天地。   原本该去冥府轮回的他,因正觉醒着神力,使玄微也得以滞留幻境,在上升的奇异光芒里,俯瞰人界   触目所见,大地满目疮痍,寸草不生。   骨瘴火与黄泉水将云盖宗方圆百里荡成了荒原,再不复往日风景。   云盖宗内,亦是残垣断瓦,连宗门都塌了大半。   玄微感到了轻微的窒息,他不是没有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恰恰相反,在玄微仙尊千万年的岁月里,这并不罕见。   他无数次目睹沧海变桑田,繁华的城镇化为荒无人烟的死境。   纵是繁盛也好,枯败也罢,于他而言终是过眼云烟。   仙尊垂目人间,叹声世事无常,因果有序。   可这里不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皆是他用双脚丈量,宗门内的每一个角落,皆有他与乌云盖雪的足迹。   琉璃瓦上的鱼香、青坡上的蝴蝶兰、漆红的秋千架……   他曾在此处真实地活过。   银河水倾泄带来的大雨浇透了这满目疮痍的宗门,将修士们淋得狼狈不堪。   纵然是可施展术法、腾云驾雾的修者,在这难以撼动的灾祸前,也显得万分渺小。   他们在这轰然大雨声里,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没有人再回答乌云盖雪的问话。   玄微的眼睛融在这瓢泼雨水中,他记得所有人的脸,苍白的、痛苦的、死去的、活着的。   他万年陈旧的记忆里,逐渐浮出他们的过去。   暮春入宗的少年是个眼窝极浅的孩子,被师尊批评几句便会躲到山后偷偷地哭。   乌云盖雪被他吵醒过几回,变成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吓唬他,追得这孩子满山跑。   可到头来,这小修士却又会扑到岁年厚厚的毛里傻笑。   笑起来还好看一点,哭的时候像是个二傻子,乌云盖雪如是说过。   可而今哭得像个傻子的换成了其师尊,喜欢逆摸岁年的长老将小徒弟脖颈上的紫红遮住。   长老的手曾抡得了千斤重的法器,眼下却抖得厉害。   天火灵根的修士抱着只奄奄一息的橘狸,指尖的一簇火光照不亮这冰冷昏暗的天地。   她挨个扯着衣角找人,仓惶地在存活的修士间挤过,直到她来到另一位青衣少女面前。   青衣的修者是苏弥的弟子,如今她是云盖宗的新宗主了,可她的样子并不比师妹要好上多少。   同样的灰头土脸,满身金屑,眼底却是空前的冷静。   她抬手抚摸上师妹手里仍有温热的橘咪,微弱的天火灵根一直在暖着它的身体,可已回天乏术。   新宗主低声告诉她,医修正在舟内抢橘咪要找的人的性命,那也是她的胞弟,带胖橘去找他吧。   修士跌跌撞撞冲到内室,不消片刻,便传出了一声她痛苦到极致的哀嚎。   自此,有了划破这空前寂夜的第一声放肆的哭泣。   新宗主的身体晃了晃,她撩帘走进灵舟内,橘猫趴在小弟胸口,背上搭着的手骨节分明。   这样的天赋,用来给猫咪按摩的话,定是会让其舒服到呼噜不止。   约莫他最后用好手法摸了次橘狸,而那胖滚滚的猫咪也已沉入不再醒来的梦中。   青衣的宗主重重地合上眼又睁开,在一片哀声里,她沉声道:“继续去寻可能活着的生灵,地火已止,天未亡我,还不到绝处!”   玄微认得他们。   他们是乌云盖雪的“小哭包”“叛逆佬”“上供大户”“乱搂狂魔”“顶级手法”。   乃物是人非,是阴阳两隔。   即使真有轮回所在,这一世的缘分,也已消散而去。   太子机锦说,乌云盖雪几乎没有多少故人亲朋在世了。   轻飘飘的几句话,仿佛便是这些凡间修士的一生。   “岁年找到没有?”新宗主重新走入雨里,乌云盖雪撂下了句“不相信”便跳下灵舟。   正下方滚滚紫红的浓烟未散,不做全力防护极易被侵染。   可没人拦得住岁年,他就像是出没在云盖宗山道上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回宗主,没有找到,看灵力方向,他往天星阵的启动地去了。”   那里离骨瘴的发源不足五里,是还未扑灭火焰的地方。   修士回报的声音,在大雨里显得那样模糊遥远。   玄微只觉头晕目眩,心扉剧痛。   伴随着自天穹跌落的雨水,他也跳下了灵舟。   朱紫色的烟雾吞没了他,银河水尚且未彻底淋潵进来,月光却穿过浓烟与地面的阵纹遥相呼应。   玄微亲眼目睹了一席黑衣的乌云盖雪在这烟雾里横冲直撞,他的声音传不了太远,可玄微听得到他的高喊。   “纪沉关!你出来!”   “纪沉关、纪沉关——!”   “混账东西!你给我滚出来!!”   月光引路,岁年终于走到了天星阵纹中,目光所及却唯有一片荒凉。   乌云盖雪扑倒在地,披散的长发垂落开,沾尽了细沙般的紫土。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地里,如挣扎着想要逃出的束灵。   许久许久后,乌云盖雪仍在骂:“浑蛋——”   但长发围出的乌云帘幕里,独自下起了一场频密咸涩的雨。   而不知从何时开始,紫红的云雾在他周身慢慢地舒卷流动,逐渐聚团,像是一只只悬挂着的眼睛,好奇地探看这不要命的生灵的哭泣。   玄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竟脱口而出道:“岁年,快跑,快跑!”   他的提醒自然传不进这过去的照影里,云雾中响起了道浑浊古怪的声音。   夹杂着男男女女,孩童青年老者的腔调:“尘世苦多,何不早日斩断这悬命的细丝,随吾入万世虚无。”   乌云盖雪猝然抬头,被惊了一跳。   他左右环顾,雾气筑成高墙,无数大大小小的圆形深紫色的雾团将他围困其中,仿佛在诸天神佛下,跪听生平的判词。   岁年咬牙站起,哑声问:“你是谁!”   “吾是人族的伊始,是众神诸仙的灵胎,是世间七情六欲的面具,是你吐息间的云雾。”   紫红中传来声声空洞的磬音,“入骨之痛,障目之叶,你们将吾叫做——”   ——是骨瘴的灵识!   岁年早听说有这个东西,没想到今日让自己给碰上了。   “你在找人是么?”骨瘴的雾气在他身边如蛇般游荡,“我知道你找的谁,他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呢……”   骨瘴笑道:“方才,我尝过他的魂魄,真是冰霜般的味道啊。”   “……你吃了他?”   骨瘴不置可否,绕着乌云盖雪飘荡了几圈,满意地看见这猫妖的眼睛染上紫红的颜色。   祂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褪去了古怪,像是慈爱的母亲在哄着孩子乖乖入睡。   祂满是安抚道:“你自己找不到他的,可又有什么要紧?”   “你要去的地方云山雾罩,仙乐泠泠,没有谁会真的接纳你,但我可以陪你,我可以帮你的。”   “……帮我?”   “是啊,除了我,谁还能帮你?”   骨瘴灵识慢慢显出身形,朱红的云雾变作了个高大身影,竟有几分像是纪沉关的轮廓。   祂是故意如此的,可幻化的面部却是光滑无比,没有五官。   骨瘴伸出手,对岁年道:“和我走吧,猫猫。”   岁年眼不眨地盯着祂,他的双目中已不见半点碧色,连眼白也染上殷红暗紫,煞是可怖。   骨瘴若也有眼睛,定会满意地眯起。   ……这只猫妖出现得太及时了。   黄泉中结晶了的七情六欲骨瘴无法吸收,亦被其割伤,而九天银河大雨浇得祂不得不放弃蔓延,保全核心。   祂现在需要的不只是侵染,而是吞噬生灵来维持力量,祂要借刀杀人,这大妖将成祂的刀刃。   灵舟上的悲痛如盘珍馐吸引着骨瘴,祂却没有力气去吃,亦无力去控制。   但猫妖痛失所爱,心智正是极为薄弱的时候,他自己送上门来。   借此机会,便可让猫妖自愿去为祂捕猎,想必灵舟上的修士们也会掉以轻心。   骨瘴静看着眼前的猫妖慢慢抬起胳膊,僵硬地伸出手——   倏然,骨瘴眼前炸开一团浓黑!   紧接着,便是滚烫的热气扑面。   骨瘴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令祂匪夷所思的事实——   这只猫妖竟、竟把祂吞了!   玄微脚底仿佛结了冰,他也徒然伸着手,却什么也做不了。   一切的法诀皆离他远去,他只是游荡的魂魄,是雨水里的亡者。   他亲眼看到乌云盖雪变成巨大的原身,一口将骨瘴吞下。   随之,岁年的神情像是误吞了坚硬的石块,按着脖子在地上翻滚起来,没过多久,乌云盖雪便没了力气。   不知多久后,他抱着腹部蜷缩在天星阵中,紫云红雾散去,月上阵枢光华渐冷,照向这荒凉的平原。   长风过处,唯有细微的呜咽。   青衣的新宗主终于得以靠近乌云盖雪,她站在这座毛茸茸的黑山下,并未开口。   她不再肆意妄为地乱摸猫,而是学着自己小弟的手法,一下下扶着乌云盖雪的皮毛。   直到那对青碧的眼珠打开,她听见乌云盖雪瓮声瓮气说:“你们都是骗子。”   新宗主缓缓地点头,岁年不能接受纪沉关的死,她又如何能接受胞弟的死去。   然而她骗不过自己,“我们回去吧,年年。”   “不要!”岁年摇头,大地都震了几震。他说:“我要走,我要去找纪沉关,我要去找春风镇。”   “岁年,他们已——”新宗主刚要忍痛说出真相,却只觉头顶一片浓云压来,她被厚厚的肉垫拍在了地上。   虽是拍,却没有真的用太大的力,那些白毛完全盖住了她,岁年说:“你不要讲话,我好困。”   话罢又将脑袋埋入了自己的毛毛中。   他是任性的猫咪,幕天席地的便要睡觉,吃了不好的东西也不告诉旁人。   而在无人可见的肉垫毛爪下,临危受命的新宗主静静地站了片刻,终于缓缓地崩溃了。   她紧紧环抱着自己的双肩,身体软倒下去,急剧地倒气,在这无人之处,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撕心裂肺,她为眼泪感到诧异,原来还能哭出来……她强迫自己要撑住宗门的意志,但在这温暖的毛绒中,泪水却轻而易举决堤。   她的师尊,她的家人,尽数离她而去了。   这就是人间,是九天仙者所垂目的人界百态。   “年年……”   玄微站在乌云盖雪所团成的绒山前被风雨所阻,他靠不近他,一缕幽魂如何去贴近人世的生灵。   就在他已完全分不清虚实,奋力往前时,周遭的景象猝然一停,浓稠的黑暗自八方包裹了上来。   滂沱的大雨、雨中的灵舟、遍地的金屑皆褪去了颜色,被那无边的漆黑所吞没。   与此同时,玄微听见了玉石开裂的脆声。   “等等!不——!”   玄微瞳孔一缩,想追逐那消失的画面,剧烈的疼痛却在瞬间席卷灵台,他膝头发软,踉跄了两步。   只见一人端立在前,负手而望。   “岁年!”玄微脱口而出。   隔了两世的因果,他终是正面呼唤了这个名字,可这呼唤回荡在空空的黑暗中,了无回应。   “玄微仙尊,你看清楚了,本君是谁?”   乌须君侧过身来与玄微对视,手中悬托着玉笛。   那玉笛本就断成了三截,此时竟只有两段是完好的,另一小段已碎成了细碎的碧玉残片,浮在乌须手上。   在看清玉笛状态的刹那,玄微连呼吸都要止住了。   冥君解释道:“这法器纵然近神,却到底难以承受如此神力,能启用两次已是极限。”   “玄微君,你又经历了一遭纪沉关的过去,想必也验出与本君的交易中,我所言不虚。”   歪了歪头,“至于其中爱恨,与本君无关,本君也看到了想要的东西。”   乌须这次临时改变主意,即刻帮玄微修复玉笛,自不是为了满足可有可无的好奇。   而是他想到,与其耗费大量灵力启用观山镜回看过往,不如就顺势搭玄微的记忆,看一看当年砚辞伤在何处。   现今他已看清这次的骨瘴火是如何侵染的砚辞,对他的蛋的治疗便能对症入药。   目的达成,乌须不想耽误时间。   “这剩下的两段玉笛,一段中有我与尊上你未完的交易,本君便先拿走了。”   乌须收起一截玉笛入袖,“至于中间的这一段么,内部已碎的不成样子,心魔阵内必是混乱不堪,一旦进入就会损坏它。”   而玄微君之所以如此痛苦,便是因心魔阵法本是一体,即便载体法器断开,行至接壤处,也能对记忆产生唤醒。   乌须道:“这里记忆互通,仙尊你来过一次,如今第二截笛子里的过去也想起来了吧,那也不必耽误本君时间了。”   他把玉笛递过去,道:“与其毁掉它,不如留个纪念?”   作势便要结束心魔幻阵,玄微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乌须抬眸看他,这仙尊的痛苦从他颤抖的臂膀上传递而出,像是被火焰灼烧。   冥君笑道:“何必如此固执,反正你一离开这里,昔日泡过洗尘池水的作用便会发挥出来,你总是会忘干净这些历劫的记忆啊。”   瞥了眼玄微发白的指节,冥君正想说尊上你刚挖了半枚内丹,本就病病歪歪,就别再自己找不痛快了。   却见玄微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靠到屏障的边缘,跌坐下来道:“我不离开。”   “你难道要一直待在这里?这是本君临时搭的静止栈道。”冥君大为不理解,“这里无声无物,你回不到过去,看不到未来,仅仅能守着这些记忆,有何用处?”   是啊,没有用处。   但他不能再次遗忘了啊。   玄微仙尊抬起头,深深看进乌须异色的瞳底,语气却软了下来,近乎哀求。   他仿佛要被轻易抢走什么珍重之物却无能为力,哑声道:“我不能走,我不能再忘记这些,我不能——”   “喂喂,仙尊你有没有想到,本君问你,其实不是真的询问意见。”   冥君可不在乎仙尊的耍赖,隐隐有些不耐,这栈道用的是冥府术法和他的灵力,他没空管玄微耍性子,空着的手打了个响指。   幻境中用以驻足的栈道瞬间倾塌。   他们回到了披银殿中。   周遭大亮,白日的披银殿亦沐浴于阳光中,窗外不远处能听到阿冉和阿皎两只月灵的嬉闹声。   玄微猛地跪倒下去,乌须摇摇头道:“尊上,给你撑屏障也是要费灵力的,本君另有要事要办,便不陪你了,先行一步,尊上你好自为之。”   冥君即刻前往养龙池,背影融化在殿外纷飞的落英里。   抽离于心魔阵的刹那,所有的记忆汹涌如潮水灌入了玄微的识海,他双肘撑着地面,按住头痛苦地喘息。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玉笛里的心魔阵本仅有纪沉关的过往,但那抹血痕来自岁年。   乌云盖雪曾为夺回被祸妖偷走的笛子,血洗了他们的老巢,他掐着祸妖之首的脖子,将其狠狠掼到王座上。   白玉石的宝座宛如裂冰,乌云盖雪五指深深嵌入其脖颈的血肉中,俨然就是要入魔的模样。   可当他走出祸妖的巢穴,秋雨淅沥,岁年眼底清明,摊开手,那青翠欲滴的长笛便枕在他掌心渐渐积蓄出的小血泊里。   自此岁年的血融入心魔阵,那是他第二次未看完的过去,纪沉关所不知的“后来”。   在头一遭幻境里,玄微真正成了岁年背后的灵体。   他见到乌云盖雪重新漂泊于人世,逢人仍说要去找春风镇,可那个地方根本不存在于舆图,不过是神仙故事里的世外桃源。   猫咪真正要找的是谁,总不被宣之于口。   骨瘴天劫后,人世的朝阳照旧升起,春去秋来,万物周而复始。   乌云盖雪日渐虚弱,妖力涣散,又成了街头巷陌里再寻常不过的流浪猫,打架受伤后只是用舌头舔舔伤处。   这第二次的旅行仍没有结果,所过处倒是听得许多传闻,骨瘴的阵器悬而未定,人界女帝为其亲友发丧,有关纪沉关是神仙的画本……   不知久后,岁年回到了云盖宗,对那已老练无比的小宗主说出了秘密。   他告诉她,自己当年吞过骨瘴灵识,既然镇器炼不出来,以毒攻毒的话,也许可以管用。   小宗主配合了他,云盖宗研制出了新的“镇”,那是时隔多年后,出现的活灵镇兽。   送别岁年的那日,小宗主对他道:“前路不可测,骨瘴灵识极有可能会在祂的发源地复苏,虽有镇咒在,但此物最擅蛊惑人心,前辈若被侵蚀神智,一切将前功尽弃。”   岁年便打趣说:“那我在里头还有个能唠嗑的啊。”   小宗主便配合着笑了笑,唇间尽是苦涩。她曾许诺二位师长保护乌云盖雪,而今却是要为了宗门利益,推他入此境。   天下苍生,有时就会与不可言说的私心放在一起并谈,不分先后次序。云盖宗需要重新威慑修真界,才能更好稳定住局面。   而乌云盖雪心照不宣,小宗主道:“等你出来,必定是有大功德在身,能飞升九天,但我师尊说仙府也无甚好玩,你若无聊,便与纪宗主……”   她难以说下去了,却还是勉强道:“一起回来看看吧。”   岁年答应着便往骨瘴的发源里跳,他始终沉默寡言,也始终没有回头。   而彼时这大妖还未意识到,他即将面临怎样的磋磨。骨瘴灵识果真在此地复苏,祂被岁年吞了这么多年,如何不怨,竟又被其镇压,简直恨不得将这妖兽碎尸万段。   然而祂杀不得岁年,祂已与这大妖融为一体,为今之计唯有夺舍。   必定要乌云盖雪主动弃生,祂方得脱困,甚至能够占有这躯体反扑三界。   而若论生不如死,这颇通人世爱恨的骨瘴实是信手拈来。   骨瘴发源地中弥漫着紫红色的薄雾,深不见底的洞穴仿佛直通地心。   触目所见的洞壁均如划破皮肤后最鲜嫩的血肉,爬满紫色的经络似的藤蔓,待久了便有被吞吃入腹的错觉。   镇兽自走入此处便陷入沉睡,可骨瘴灵识侵入了他的梦境,玄微看到岁年被无限的噩梦追逐。   乌云盖雪日夜在梦境里的藤萝间奔跑,被发现、被捕获、被扼杀,循环往复,无止无休,从深处向更深处掉落。   玄微的脑海中不断涌出无尽的梦魇。   终于不知多少次后,当乌云盖雪面前用来掩蔽藏身的枯藤被帘子一样打开,长满倒刺的藤又一次缠绕上他的脖颈时,他终于挣扎着绝望的喊出了声。   他在叫纪沉关来救他。   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缓慢的窒息侵袭上了玄微的神魂,每一次的濒死他皆体验,却无法分担。   他与岁年在噩梦里浮沉,连一点点的保护也无法给出。   骨瘴在用百般手段告诉乌云盖雪,死是最轻易最舒服的事情了,活着才是痛苦。   玄微双手捂住了脸。   真的很痛啊,真的太痛太痛了。   痛到无路可退,恨不得就此了断。   他的年年是如何忍过来的……   可天长日久的噩梦也会习惯,日夜更迭,乌云盖雪借助镇术开始反控骨瘴的力量。   他咬断了藤萝,用爪子挖出攀爬在肺腑间的瘴气,在无尽的追逃中,他不再摔倒,而是像是初生的奶猫一样,用尾巴调整平衡,旋转身体,四足稳稳落地。   从来没有平白无故的力量,岁年能控制这股力量,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终于有一日,岁年能完全操纵部分的骨瘴,彼时他与灵识两败俱伤,气息奄奄。   灵识退避,他则倚靠着洞壁,用朱紫的黏土般的骨瘴捏起了小人。   岁年能捏的小人越来越多,各个穿宗主袍背剑,捏好一排后,再挨个锤扁。   而当天雷来时,乌云盖雪怀中有三件法器,以及一个他捏的最好的骨瘴泥人。   是纪沉关卧在榻上小憩,胳膊肘里有只圆球毛团。   这泥人被雷电劈裂,乌云盖雪也不可惜,他就要见到纪沉关了,何须可惜这假货。   那呆子而今会是怎么个样子呢……是不是仙气飘飘的仙君,会不会用仙术给他烧更好吃的鱼呢。   乌云盖雪有无限的遐想,他列了好几条不成体系的计划,他知道纪沉关会失忆,但那有什么关系。   便去制造一次情景相似的初遇,画本子上都是这样写,人生若只如初见,诗文不通的乌云盖雪只记半句。   纪沉关怎么可能不喜欢猫咪。   他还要霸占他的宫殿,仙宫一定非常非常大,大到他能肆无忌惮的奔跑。   当然也不能忘了要狠狠教训纪沉关不打招呼就弃猫而去,罚他一生一世给自己当铲屎官。   然后要与他在春夏秋冬做快活的事……乌云盖雪的心音伴随雷霆之声响在玄微的识海,纷至沓来,如乱雪中的蝴蝶。   翅膀所过处,割出鲜血淋漓的爱恨。   一切都落空了。   没有鱼干,没有温存,没有重来。   在骨瘴无穷无尽的折磨中,死对于乌云盖雪是最轻易的解脱,猫咪在濒临崩溃时,咀嚼着他的名字。   岁年在最想死的时候活了下来。   可在风雪高台上,他最想活的时候,玄微赐给了他一场无可挽回的死亡。 第三十五章   披银殿内,玄微仙尊正伏地受记忆苦楚,在屏障内刮起风雪。   然九天外晴朗依旧,清风一吹,吹往了金碧辉煌的晖明殿。   晖明殿深处,天帝放下手中棋子,不耐地捏了捏眉骨。   他向棋桌对面的玄夜上神道:“孤当日只道骨瘴平息后,三界太平。”   叹息声起:“万万想不到,冥府的新主君是这般性子,倒是出乎意料。”   玄夜上神是与玄微君平齐的仙者,只是在血脉上稍逊其几分,权柄又和玄微有一定重合,惯来是与玄微君不对付。   但自千年前他见证了玄微鬼渊血路后,自认确实比之不及,放下了与其针锋相对的心思,专心司掌无月之夜与生灵梦境。   他素来与天君关系要好,与他搭活打配合,此时见天君愁眉苦脸,却是不想去理解。   再念及不久前那冥君对自己的好一通怼,虽未真往心上放,还是要趁机损上天帝几句。   玄夜君摇头道:“所谓风水轮流转,这下要转到冥府那边去了。”   他皱眉道:“我当年早劝你别打压太过,冥府出了几任鲁莽的主君,不代表一直会只出莽夫。”   天帝复又长叹口气,道:“当日情形你也不是没见,孤能打压他们一时,便一时不能松懈。”   晖明殿外神鸟婉转,天帝转眸望出去,道:“自九天大乱后,我们本就无人可用,仙君们耽于情爱,人界遭祸,苍生见仙君如此,谁还供奉香火,谁还寄托祈愿?”   棋盘上黑白子胜负已分,天帝目光移转回来,冷淡道:“不求神,即求生死,冥府迟早有一日会翻到上头来。”   “所以与人界走得太近并非好事,我们端坐高台,仙雾遮面,本应不入凡尘。”   玄夜君低头收拾着棋子,道:“当年定的天规,严禁仙凡私通,不也是被天帝陛下你通融成了摆设?”   “你又不是没见当日情形。”天帝无奈道:“当年犯事的太多了,要是真的都剔了他们的仙骨,我九天也就多了半副空架子,结果不都殊途同归?”   “至于情爱之事,徐徐图之,今日不也好转了么。”   “那是因为这条天律没了,便显不出乱子,天帝陛下!”   天帝掷了棋子在盘,道:“玄夜!注意你的言辞。”   玄夜君也是个暴脾气,索性不收了,拂袖将那棋盘上的黑白子全扫下地。   一时青砖上只听得“叮叮咚咚”连片的清脆坠响。   黑衣的上神勃然起身,怒道:“你当我愿意多管闲事!如今的九天还有几人可用?打压冥府一时,留我们这些仙尊在此不也是一时!”   玄夜君越说越激动,竟将陈年往事翻了上来,“当日你为了强行留下玄微君给你撑台面,令我以梦术拘了他五十余年,结果他一醒来疯的更加厉害!你对砚辞君也是——”   “玄夜!”天君亦当真动怒,却是身体吃不消,怒火攻心,躬下身咳嗽不止。   玄夜君登时有气没地方出,原地瞪了他半晌,重新坐下来灌了一杯冷茶。   琉璃茶盏重重落于石桌,玄夜冷声道:“而今玄微君这幅样子,不也形如当年失子的砚辞?”   天君缓缓换着气,只能听着玄夜的质问。   “洗尘池对识海的冲刷并非一次即过,在洗尘池里走了一遭,池水对仙者的影响持久存在,他抵抗的越厉害,反噬越严重,迟早要出状况,还不如趁早随他去留!”   玄夜恨铁不成钢般道:“当年他不知因何复苏了记忆,脑子就不大清醒,还以为那猫妖在人界,私跑下去,我便觉得要坏事。”   天君半垂着眼,这件事他亲自处理,再清楚不过其中细节,玄夜却非要再复述与他。   “玄微回来后便彻底发了疯,要闯养龙池,是你让我拦下了他。”玄夜自己说着都觉荒唐。   “在他昏睡的时候,猫妖自养龙池逃了出来,二人自此彻底错过,玄微一醒又马不停蹄去历劫,真不知折腾这么多有何意义。”   玄夜见天帝实在虚弱,无可奈何地替他斟了茶,听对方道:“为避免凡界的因果再纠缠上九天的仙者,天规中明确写明,非必要时刻不得谈及前尘所系之人,违者必以天条惩处。”   在玄夜愈见讥讽的目光中,天君也干脆坦然道:“若非玄微自己给自己埋了个隐患,谁会再令他想起那猫妖?五十年一过,洗尘池彻底抹掉了他的记忆,他便还是我九天的玄微仙尊。”   彼时,玄微进入玉笛心魔阵中,走过半途多后神力爆发,将载体的玉笛断成了三截,强行被抽离了出来。   他跌跌撞撞跑去了养龙池,此地封闭已久,非龙族密令不得开。   玄微试图以神力化为蝴蝶潜入其中,仍不得入,在神力大乱时,被身为上神的玄夜的梦术趁虚而入。   玄微这一睡就是五十余年。   等他再度醒来,岁年已穿过琉璃刑台重重的法阵。   乌云盖雪生死不知,可是玄微并未真正如天帝所愿,忘尽前尘。   或许是他抵抗的太过剧烈,亦或是洗尘池也拿这样修为的仙者有几分无可奈何。   仙尊的记忆开始出现了混乱。   他始终记得自己有一只猫咪,可记忆的碎片彻底被搅乱。   今日记得他的猫咪喜欢秋千,要吃炸得七分酥脆的鱼干,明日却连其样子和名字也想不起来。   甚至有一回,玄微与天君下棋下到一半,突然说要回去。   天君见他神色不对,还当出了大事,玄微君却微微一笑,道:“我家猫还在等我。”   思及此,天君感到身子发冷,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看着眼前的玄夜,突然又记起砚辞。   那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伙伴,他们曾为天下生灵并肩作战,即使被骨瘴侵染也在所不惜。   又想起死去的妻子,以及那不知去向的孩子。   机锦的作风,他这做父亲的早略有耳闻,却始终不愿相信。   他不信昔日会枕在自己膝头撒娇的幼子,会与骨瘴合谋。   天君自问对机锦百般纵容,并不曾委屈他半分。   何况,那是他唯一的孩子,是九天未来的陛下。   这孩子天生拥有一切,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罢了,说回冥君。”玄夜打算将话题扯回来,却见天帝面露疲色,想着干脆就扶他回去休息算了。   天帝的身体被骨瘴损伤得厉害,他颤颤巍巍地站起,对身旁的玄夜君道:“孤在近日的折子里看到,凡界又有骨瘴的苗头。”   玄夜眉头一跳,听天君含混地笑了声,“既然风水轮流转,冥府被天道庇护,那便交给他们处理。”   他重重闭上眼,晖明殿外云霞连绵千里,仍是一派烂漫华贵的绮景。   *   冥府主君说走就走,徒留玄微君独自在书房。   玄微眼前已蒙上了大片的雾气,识海内犹如惊涛骇浪,每一次的冲刷均是要再次夺走他的回忆。   他抖着手要用九天的法器将这些过去保留下来,然而即便是神族法宝,又如何能容纳得了尊神的记忆。   神力稍一注入,法器便当即裂坏,再不得用了。   此时此刻,窗外的每一缕阳光都在刺着他的眼睛,作为仙尊的强大神力,恰恰成为了他最大的阻碍。   玄微手中满是法器的碎屑,遍地皆是残坏的留音珠留影珠。   他仓皇地捧着这些无用之物,慢慢抬起眼,直勾勾盯着书案上的笔墨纸砚。   堂堂仙尊几乎是扑到桌前,力道之大,致使身体重撞上桌沿,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玄微喉头一动,咳出口血来。他哆哆嗦嗦地捉了笔,沾着墨在铺开的白宣上画出黑红的两道来。   岁、岁——   他想将关于岁年的过去皆都写下来,他要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遗忘。   可那笔抖得不成样子,他甚至连乌云盖雪的名字也写不全。   白宣上绽开的血红越来越艳,挖出半枚内丹的玄微本不应大喜大悲,他伏在书案上断断续续地喘气,想着的全是那一年,他的年年该是有多么疼。   心魔幻境中,玄微亲尝了岁年百年镇兽生涯所受的苦难,从撕心裂肺的痛到麻木不仁的习惯,乌云盖雪有这世上最无懈可击的隐忍。   也许若不持久地忍受,若心怀了一点对甜蜜的向往,他便不再能熬着这身心的酷刑。   玄微逼迫自己写下他遗忘的历劫生涯,但在脑海里不可遏制地浮出的,却是岁年上九天后的情形。   那时他是怎样去评定乌云盖雪的呢。   眼前的白纸上,红黑泼洒,晕开大片狰狞的图案。   他的屏障阻隔了乌云盖雪的靠近,他让他不要起去动子夜鉴的心思,要他坦诚一些,不要遮遮掩掩,九天可以满足他的愿望。   岁年始终没有做到,玄微便认为他贪图太多,是为变数。   披银殿的水瀑旁,桃花妖假传了口信,他很晚才得知岁年竟与太子的侍从作赌,索性顺势而为,考验他对骨瘴的控制力。   他不满这小妖的擅作主张,冲动行事,那太危险了,不顾自身,要罚。   后院的水瀑与银河同源,他的岁年分明已经淋够了银河冰冷的雨水。   何况池中还有一枚冻顶天珠,至寒之物,凉入肺腑。   岁年晕厥在了水中,玄微将他捞上来时,几乎以为怀中是一截冰凌。   乌云盖雪的眼皮也冻红,像是被手用力地揉过。   而在那夜里,岁年分明因寒伤战栗不止,他却以为自己完全懂了岁年的欲望,愿意陪他演戏。   演所谓情情爱爱,浓情蜜意,只要这小妖足够安分守己,只要他心甘情愿地乖乖待在披银殿。   乌云盖雪闭着眼流泪,痛到浑身哆嗦。   岁年其实都明白,但仍有期望。   他还说猫妖娇贵脆弱,必定难堪大任,骨瘴选上这样的小东西,也不是全无道理。   给龙君的信中,他写岁年身染骨瘴、不可不防。   偶尔,玄微也会得知猫妖在沧海宫中的生活,龙君待他极好,吃穿用度无不精细,岁年则竭尽全力帮龙君治伤。   他们同吃同住,有时还会双双变回原身。乌云盖雪从龙首后溜下去,毛团子滑过龙躯,像是从青坡俯冲而下。   龙君会用龙息将猫咪吹高高,不亦乐乎地玩上一整天,玄微听月灵说沧海宫里多有欢笑声。   玄微便知他贪图享乐,没心没肺。   原来所谓的情之所钟不过可随意变迁,谁照顾他就会得到他的爱,砚辞又不是岁年真的父亲,来日这两人扮上了瘾,从父子扮成爱侣,也未可知。   这爱未免过于轻贱。   玄微在浑然不知的嫉妒中,用所有他的偏见去评价岁年。   机锦曾在沧海宫吃了个闭门羹,后来与他喝茶,讥讽地笑道:“这真是一只过于幸运的妖了,不过是在凡间与历劫的仙者结了一段缘,便有了这般的好运。”   接过倚妆奉来的茶点,机锦又道:“他来九天后先找尊上,又借机攀上龙君,虽说龙君早不如当年,但当龙君的小公子可比兰阁、披银殿的侍从要舒服太多啊。”   话罢下巴一扬,向眼前乖巧的桃花木灵道:“说到底,是你救了作为凡人的尊上一命不是么,你就这般不争气,让猫妖占了先机?”   倚妆低眉不语,是格外乖顺的模样。   机锦仿佛不过随口打趣一句,转而另言他事了。   是啊……倚妆才是因果的正确。   自己与岁年有何干系?玄微眼底浮出一刹的紫红,仿佛桃花枝叶的影淌过眸底。   龙君常年不理政务,脑子又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但他仍保留着在战场上练就的洞察力。   他所知信息太少,却还是根据已有的调查推断出了九天对乌云盖雪的不利。   于是,他坚持要带岁年去人间。   出发前,机锦在天门外堵他们,玄微看到一团乌云盖雪被砚辞抱在怀中,睡得人事不知。   他没有想过这是岁年伤势的缘故,猫咪总是格外容易疲倦,唯觉砚辞把他宠的无法无天。   隔音术法下,乌云盖雪根本没有醒的意思,偶尔蹬蹬腿,耳朵尖动一动,尾巴扫拍着砚辞垂于胸前的头发。   机锦与砚辞话不投机,直到青龙远去于云海深处,机锦才收回目光,道:“这样固执,若是猫妖有半分歹意,砚辞君怕不是连命也保不住?”   水莲洲上,砚辞也真的因此而死。   凤凰姐弟流着泪与他讲述当时情形,砚辞不是冲动地跳下去的。   他做这个决定时空前地冷静,凤凰二人甚至无法判断出那时的砚辞是不是根本没有糊涂。   这便是砚辞君,做统帅时从未弃过任何一城,哪怕明知绝无生机,也要拼死去救上一救。   不仅是乌云盖雪,人界的小孩子也能追着他的龙尾巴玩得不亦乐乎。   也许正是因为干涉因果太多,龙君死得惨烈,可他向来如此。   他的部下说往日龙君舍生忘死,有了蛋后才有了挂念,可他遇险依然不退,因为若是退了,人世之城又该如何保全。   砚辞是九天不合时宜的仙者,这样与人界走得太近的仙,必定难以长久。   九天不认可砚辞作风的仙君太多了,头一个便是后来的战将暝威。   暝威认为砚辞愚蠢,舍一保十,为了这个一,砚辞甚至能用自己去换。   可一个人界微末的生灵,如何比得了仙者的分量,死了个仙将会有更多人遭罪。   暝威与砚辞分道扬镳后,常与人说砚辞君武力不错,却实在不怎么智慧,不知轻重,不懂利弊。   这对名义上的父子也许都不怎么聪明。   可是直到后来,玄微才明白他们并不是不懂,而是明知不划算,却也想要去试一试。   若是能救下来呢,若是能多救一个呢,要是能做到的话,世上就会少一位如墨荷花灵般的守阁人。   在这舍一保十的背后,在这微末背后,又有多少为之挂念的亲朋挚爱。   这从来不是一笔买卖,只是一个选择。   纪沉关曾经在这样的选择前,也知无孰轻孰重的道理,因在朗朗月色下,他亦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啊……   玄微仙尊手中的笔“啪”一声折断了。   沾着墨的那头横飞出去,“咕噜噜”在纸上划出一道淋漓的痕迹。   就像是在龙骨浮洲上,乌云盖雪被他一剑穿胸,照霜剑在空中划出的凛冽寒痕。   我都做了些什么?!   玄微彻底委顿了下去。   ……我都做了……什么啊……?   玄微仙尊猛地按住头,洗尘池的作用终于反扑了上来。   似曾相识的遗忘冷漠地吞噬着他的回忆,他想要再去写、再去记,却连爬也爬不起来。   满地的破碎的留音珠、留影珠像是流动的星河,玄微挣扎着把记忆往里面灌,得到的却仅有更细碎的沙砾。   沙过指间再留不住。   突然,玄微的手指碰到了腕上的黑白珠串。   这珠串是纪沉关用灵石残片打磨而成,藏宝阁的人介绍说那灵石来自九天。   不过灵石不像灵石,是薄片的形状,天然有黑白二色,纪沉关一见便想起乌云盖雪,重金买下,制成了这串珠子。   他在这珠串上挂了羽毛软穗,经常用此去逗岁年,岁年抱着他的手腕拨弄,慢慢就形成习惯,非要枕着纪沉关的手,前爪后爪都要环着他的胳膊才好睡。   去往南域的那次,纪沉关没有带上这珠子,因岁年说他上次险些有去无回,此番必定要扣下什么东西在自己这儿,才能有说服力。   纪沉关离宗的日子里,这珠串就在岁年的手腕上挂着,后来纪沉关身死,此物也未有离身。   直到岁年要当镇兽前,他才卸下了这旧物,他怕骨瘴会将其损坏,交给了云盖宗的宗主暂时保管。   他信誓旦旦,说以后必定回来取,可千万不要给搞坏了。   但他始终没能回来,也不敢回来了,最后则是回不来。   睹物思人,乌云盖雪害怕面对纪沉关不在的事实。   最后,是玄微去到了云盖宗,拿回了这串念珠。   云盖宗因受当年火劫摧毁,没留下多少完整的建筑,连图纸也没留住,在原址上重建的房屋再相似,到底也有所变化。   但其中最与从前相仿的,便是纪沉关的卧房。   这间屋子新修后再无人居住,新宗主对他说,没当镇兽前,岁年还偶尔会回这里,轻轻地来悄悄地走,以为不会被发现。   屋子里的摆设是他极力在还原,今天带回来个相似的花瓶,明天叼回本旧日读过的书的抄本,新宗主按耐下伤心,配合着他的布置。   这串珠子便是收在了岁年最喜欢的匣子里,那匣子铺了猫薄荷,打开来有草木陈旧的淡香。   宗主猜到其中种种,本无能去置喙太多,眼前这位仙尊要是想把她的云盖宗整个毁掉,她也无力抵抗。   但她还是恭敬地对玄微道:“仙尊大人,凡尘之物,存几十年即久,即使有修士灵力加持,也不过百年有余。”   风过回廊,吹响了悬挂着的风铃。   “但对于我等下界之人,不修真,百年已是平生,若年年不愿,这些东西,还请您手下留情。”   玄微听罢默默,挥退了她,独自在这间屋子里坐了坐。   那时洗尘池的长效已对他有了影响,但遗忘不敌眼前的种种。   这院子里有乌云盖雪的爬架,秋日里庭院堆满落叶,乌云盖雪次次要从爬架上往下跳。   地上铺过竹席,也铺过软毯,猫抓板随处可见,桌上从未放过杯子……   玄微坐在清冷的屋内,仿佛听见了小火炉煮着酒,明眸皓齿的少年歪在他怀里,饮下酒后,面浮酡红。   岁年昏昏欲睡胡乱说着话:“纪沉关啊,你们人世说爱,爱为何物?”   纪沉关亦有微醺,他道:“爱即是你啊。”   可惜乌云盖雪已呼呼大睡过去,没能听见。   爱即是你,这是纪沉关的答案。   洗尘池中,他的神魂被洗刷,过往潮水般褪去痕迹,纪沉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快要不记得了,却固执地抓着最后一念。   他反反复复地诵念,念到唇舌发麻,一如克服口吃时的痛楚绝望。   不要忘了,不要忘了!   ——不要忘记!   我爱他。   我爱他啊——   “叮——”   玄微抬起头,挂于回廊的玉片风铃再次在秋风中摇晃。   倏然,玄微睁大了眼。   他走过去,突然脚步僵住,再动弹不得。   在悬挂风铃的廊前台阶上,堆了不少黑白两色的细丝。   那宗主说,此处没有人打扫过,一切皆是停在了过往。   那些细丝并不少,仿佛可以透过这些落下的毛发,看到昔日乌云盖雪长久地蹲在此处,去摇动玉片的样子。   玄微尝到了唇齿间的涩与腥。   在猫咪的认知里,摇动这风铃,纪沉关便会闻声出现。   他竟怀疑过岁年是否爱他。   ……他究竟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   披银殿内,玄微紧紧攥着手上的珠串,孤注一掷地往里面灌入神力,以求记忆借以此为媒介,得以稳固存留。   苍天啊……   高高在上的仙尊祈求着,一定要成功,我不想忘记,不能忘记啊——   珠串发出“嗡嗡”的鸣声。   玄微喷出口金血,侧身倒地。 第三十六章   强烈的痛苦穿凿在识海间,如以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滋滋作响,超过玄微万载岁月里所承受过的所有的疼痛。   挖内丹的伤口再度开裂流血,金红的血似汇聚的溪水,淌满光可鉴人的青砖。   然而身体上的痛楚,远不敌心扉之痛。   作为凡人历劫时,乌云盖雪是他珍之重之的宝物。他想起苏弥还打趣过纪沉关,但凡有人动了乌云盖雪一根毫毛,他这猫主子都要炸。   “奈何猫咪春秋是掉毛季,一掉便若蒲公英。”苏弥抓了把在半空飘飘荡荡的猫毛,再从袖子上捡出几根来。   阳光晴好的午后,苏宗主难得描眉涂粉,额心贴的是宫中时兴的花钿样式。   她不常往纪沉关的住处来,每每过来都觉得身上懒洋洋的,容易松懈犯困。   这里实在太过舒服了,像是塞满鹅毛做成的一只巨大抱枕,躺在上头便会不由自主放松,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闲。   苏弥调笑道:“这掉毛掉的,你怕是要变成一口炸锅,日日夜夜地炸。”   话犹在耳,人事皆已成灰飞。   白虎弟子对他说过,若是经历了岁年的一生,他或会有答案。   然而玉融的道行终究还不够,即使是作为仙君,世上存有附灵夺魂的术法,他们也不能真正的理解对方。   这世间从不存在完完全全的感同身受。   若他始终是目下无尘的仙尊,睥睨着红尘蝼蚁,将其视作草芥蜉蝣,那么再多的体验亦难以撼动此看法。   九天多的是如此固执的仙者。   然而若他缺少的是经历,他要去体会的其实是有关纪沉关的一生。   这支迷心笛,仿佛便是为来日的他准备。   玄微作为附灵时,与纪沉关的思路完全一致,他明白,在纪沉关留给岁年的三件保命的法器里,这玉笛的与众不同。   屏障可用以脱困,剑阵可用来御敌,此两者的威力玄微仙尊亲眼见过,远比一个心魔阵来的要实用。   可纪沉关还是研制出了这件法器。   这位宗主是惯来爱留后路的,一则可为他的年年再添保障,二来,则是针对来日的自己。   彼时纪沉关定不知他仙尊的身份,暗中研究的术法与转世有关,他算计的是来世。   他怕自己忘了年年,怕运势太差,比如转世成耗子精什么的。   更怕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下他们变成敌人。他甚至想过转世后遇上妖族与修真界的大战,作为大妖的岁年与作为修士的自己战场上相见。   最怕的还是年年不再喜欢他。   纪沉关骨子里藏着一股疯狂。   他的遗言让岁年看见自己的尸首,是想让他的傻猫咪不要被困在过去。   以往见过太多被过往画地为牢的人,那太痛苦了,他不想让猫咪难受。   但只要一想到岁年以后会有新的陪伴者,会在那人的怀里撒娇,会把肚皮给对方吸,会与其在春日花开烂漫时眷恋于床榻深处,他便嫉妒的要发疯。   当然,有许多办法能让乌云盖雪不如此做,然纪沉关从来不会用到岁年身上。   不过他不在意用在来世的自己那里。   他在自己魂魄上烙了个印,一旦转世投胎,这支笛子要只要不是因意外损毁,便会自动开启,开始倒灌记忆。   不知何年何月,哪怕岁年的妖生也走到尽头,同样转世,他也会找到他。   这便是他能答应岁年,一定会再度带他回家的许诺的根源。   只是这话背后强烈的私心与控制,乃至妒火,纪沉关鲜少表露。   纪沉关骨子里的盘算让他连自己都无法信任。世间的缘分并不深,即便他爱乌云盖雪甚多,也不会怪岁年与他人结缘,可难以保证转世后的自己会如何。   来世的那个人,必定要是纪沉关。   至少,在新的缘分里,“他”不论成为了什么,都要像纪沉关一样对岁年好。   哪怕不是思慕之情,他也不能对岁年有一丝一毫的伤害。   纪沉关不满足于一世的缘分,而飞升之路在而今的人界极难行得通,骨瘴灾祸之下,几乎没有可潜心修炼到登仙的机缘。   此乃他想得到的最好的办法。   但是……   岁年真的愿意这样生生世世与自己纠缠吗?   他矛盾地希望岁年不被自己束缚,所作所为上又不肯真的失去。   在玉笛被炼制完成的那日,纪沉关郑重地将在叶子堆里呼呼大睡的岁年摇醒了。   他一刻也等不了,怕稍过片刻就会反悔。   “年年,如果你以后想过全新的日子了——”   他便会将此物毁去,把玉笛之外的三十六个类似的备用法阵也都毁掉。   岁年被叫醒烦透了,用力蹬着纪沉关,接话道:“本猫大爷当然要过全新的日子,难道要永远一成不变吗?!”   纪沉关指节发白,叶堆让岁年折腾散了,酥酥脆脆的叶子被硕大的猫咪压得响个不停。   乌云盖雪又道:“你不会反悔了吧,春风镇!你答应过本大爷,以后宗主当腻歪了,就与本大爷去找春风镇!”   熏风里传来纪沉关松一口气的声音。   乌云盖雪琢磨过味儿来,用爪子拍纪沉关的脸,道:“傻子啊你,全新的日子里怎么可以没有你个呆瓜!鱼干你都没还完,以后干脆叫你阿呆或阿瓜好了!”   机关算尽的纪沉关连万一时间不好,彼此错过了的场景都推演过。   一世的错过无可奈何,没有纪沉关记忆的那人不是他,那就再等,总有一日金风玉露,他们会再度相逢。   他没有算到的是自己是仙尊的转世。   好在而今,这支玉笛依然在发挥作用。   能算计到玄微的永远是他自己。   只要他想起的那一刻,他便走入了纪沉关的谋局。   所以,这便是当年岁年的体验吗……玄微蜷伏在地,胸口撕裂一样痛。   心甘情愿的走进其中,明知是针对自己,却仍旧不愿放手。   手指间的那串黑白念珠竟真的承受住了他的神力,源源不断地吸食着,将记忆以此为媒介,牢牢钉于玄微仙尊的识海。   因果被理顺,缺失的部分却无法再被了解,譬如年年为何要闯出养龙池穿过法阵去往人界。   再比如,为何他始终没有想起第二次历劫的经历。   但这些都已经无从知晓了。   玄微将岁年的名字写入九天的史册里,但真正的湮灭来自于尘缘上的断绝。   他亲手将之斩断,自以为是地以为,轮回转世是岁年全新生活的伊始。   心脏的剧痛不止,朦胧中玄微又看到了那座风雪高台。   他站在半山腰的台阶上,抬眼却被一人影阻拦住去路。   那身影高大挺拔,严实地挡住了高台后的锁链中.央。   玄微仙尊仍往上走,直到将那人影的面目看分明。   不久前,在观山镜前,如此渊渟岳峙的场景亦曾出现。   对方自乱雪后显出,用的却是剑阵里出现过的模样,缥缈的形体,月白的眼珠,含着刻骨的恨意。   手里的照霜剑寒光刺目,像是绷到了极致,顾不上什么剑诀阵法。纪沉关是不擅用剑的,他拖着照霜一路走下来,剑尖磕碰在结满坚硬冰霜的台阶上,叮叮叮地响。   纪沉关二话不说,将照霜捅穿了玄微仙尊的胸口。   书房内,玄微再度咳血,那珠串几乎将他为数不多的神力吸尽,发出嗡嗡嗡的鸣音。   可他眼前看不到书台金血,唯有遮天蔽日的雪中,纪沉关拧转手腕,将剑绞在他心扉间。   逼问和痛恨炸开在玄微的灵台。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那样对他!   那是我放在心尖上的猫咪啊……   玄微仍往上走,甚至协助着这个幻影用剑深刺,他仍觉不够,还不够痛,这样的痛楚怎么比得上他猫咪所受的磨难,便执意要上前。   “……你让我一点机会也没有了。”纪沉关的幻影飘忽不定,玄微却感到面上落下两行冰凉,很快冻结。   他读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是他亲手斩断了所有的机会。   玄微忽然生出一种磅礴的无力感,纵然他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仙尊,也再也找不到一只黑背白腹的猫咪,再也找不回那明眸皓齿的少年。   因果册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   猫妖没有来世了,他没有任何的机会。   幻影散出纷纷的光点,像是冰锥般刺入玄微的身体中,这是记忆的锚定与盘踞所要付出的代价。   还远远不够,因果册上没有写明,但玄微知道,他欠岁年一条命。   他欠的又何止是岁年。   被留下的,被放弃的,被轻贱的,乌云盖雪皆体验过的身份,玄微无法再匆匆忽视,那么他们的面目亦开始浮现眼前。   兰阁的花灵与仙侍,那位在最后依然选择相信乌云盖雪的龙君,那些被他轻易抛弃的棋子。   终究要化成锋利的刀刃,让玄微仙尊明白,天道从来不会偏爱某只生灵。   祂只是在某些时刻,拉长付出代价的时间而已。   玄微涣散地想,可是我什么也做不到,纵然舍了他这万载的修为,失去的也不会再回来。   披银殿里的月灵不知乌云盖雪已经死去,他们曾等待他的到来,这是一种不知的幸福。   玄微此刻,更需要“知”的痛苦。   唯有痛苦,才能令他把握记忆。   恍惚中他看到乌云盖雪在他手边,用毛茸茸的脑袋顶着他,又用牙齿在他手背上磕出印子。   在书房中小憩时,岁年就曾这般潜入,他与他赌着气,却只是这样报复。   猫咪比谁都骄纵,却又比谁都懂得道理,他不怪他失忆,只是伤心他疏离。   幻想中的乌云盖雪悄无声息地离开,玄微爬不起来,用手肘撑着地,一点点匍匐回到卧房。   一条金色的河溪开始流淌,蜿蜒入乌云盖雪住过的地方,在上一次记忆短暂恢复中,玄微搬到了这里。   素雅到如雪洞般的房,寒塘垂钓的屏风也透着冷气,垂钓人永远也掉不上来鱼,他的亏欠只能停在某个数目。   玄微挣扎着爬上了床榻,冷硬的瓷枕,并不厚实的被褥,他将其全卷在身上,仿佛能从中探寻出乌云盖雪的气息。   失语的纪沉关仿佛附了他的灵,唇齿间尽是杂乱的吐息,他低低的在逐渐结着冰的被中呼唤乌云盖雪,眼珠左右转着,好像有只不存在的猫咪在与之捉迷藏。   “年……年年。”他习惯性地去顺毛,触手却只有瓷枕的坚固冷硬,淡淡的紫红的烟气爬上玄微的眼珠。   他走火入魔到无法分辨虚幻与现实,有玉笛声吹响,却尖利到如同能穿破双耳。   这是纪沉关最后的报复,他从来不是善茬,万千推演中,他想到过一种可能。   来世的自己是个罪孽滔天之人,即便或有苦衷,却依然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他伤了乌云盖雪。   那么,来世的自己若还能想起过往,他便会杀了他。   一只并不存在的恶鬼的报复,而今拔剑,直指九天高高在上的仙尊。   但是这样很好啊……玄微想,他缩在薄被中发抖,瓷枕在他怀里碎裂崩塌,他又裹紧那堆碎瓷。   这样很好的,玄微心里涌出几分感激,他太认可纪沉关了,这样的自己,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呢。   连活也不该活了啊!但死是不是太简单了,所以心魔阵是慢性的毒药,就该再长久地折磨,我当年……玄微出神地想,我当年做的真对啊。   ……我把乌云盖雪弄丢了。   天地之间,他再也找不回他的猫咪。   玄微呜咽一声,将自己的背部紧紧贴于墙壁,他紧张地左右看着,像是逡巡在领地内的兽,仿佛有什么东西会随时从哪里冲出来,夺走他最重要之物。   随之他意识到,那东西就长在他脑子里。   洗池尘的作用成为了他所忌惮的所在,明明珠串已将记忆牢牢钉死在识海,他仍患得患失,恐惧到浑身打颤。   屋外风雪大作,好在有了上次挖内丹的经验,玄微在去深庭找乌须君时,记得用阵法加固了披银殿的屏障。   故而这次走火入魔虽重,神力失控却并未惊动到外界。   阿皎与阿冉顶着风雪过来,远远站在门槛外不敢进去。   每走近一步,就能明显感觉到仙尊的神力愈发紧绷。两只月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玄微亦看到了他们,他想告诉岁年,他不再是创造暮死朝死月灵的仙尊了,他开始明白每个生灵性命的重量。   但他发不出声音,所有的愧疚与恨不得死去的悔过,皆如流淌而出的金血,不复回头。 第三十七章   门槛外两只月灵急得团团转。   庭中风雪大到将天幕完全遮蔽,九天绮丽的云霞彻底被灰白掩住,从窗缝间依稀可见得乱风卷着拳头大的雪块。   阿皎缩缩脖子,回想起当初仙尊发病时,自己在外被冰坨坨砸懵的遭遇。   月灵压低嗓音道:“怎么办呀,这次好像更严重了。”   “不用你讲。”阿冉苦笑道:“我也看得出来。”   月灵进不去也出不去,被生生堵在门前,两个时辰后,狂风暴雪有了转歇的苗头。   阿冉舒了口气叹道:“似是清醒过来了,我们谁去外面叫人,谁去里头探望尊上?”   “……”   “……”   此问一出,月灵陷入沉默。   出门无外乎是顶着雪走一段,不过是耗损体力罢了。   去探望尊上,那可是不知要发生何事,属于精神上的考验。   “咕咚”的吞咽声在内室清晰可闻,   良久,阿冉决断道:“猜拳吧。”   “……行。”   猜拳定胜负,最终是阿冉去找人来搭救,阿皎到里头去瞧瞧尊上。   “闷头冲。”阿冉鼓励道:“见势不对便快跑。”   后者苦哈哈点脑袋,面朝大门,想要敲又不敢,等到阿冉都望不见身影了,阿皎这才鼓足勇气,轻叩木门道:“尊上,您还好吗?”   内室静得可怕,停歇的风雪将这空阔的披银殿彻底拉入无边寂静。   阿皎捏了把汗,轻手轻脚地推门走进去。   他们对尊上说不上来是依赖还是畏惧,本因其而生,或因其而死,这满殿的留音石即是证明。   在他们之前有无数的月灵前辈存在过,但他们的存在对于九天而言,不过一刹。   如弹去指尖的灰尘那样的一刹。   “尊上。”阿皎本做好了被门内的雪堆埋掉的准备,还往边上一闪。   谁知这间不大的卧房非但没有被毁,样样摆设都是完好。   只有屏风被挪了动了地方,半围住床榻。   地上一条金红的血痕延伸到床边,被屏风突兀切断,像是有水鬼爬过又被砍了头,阿皎被自己的联想吓到,打了个寒颤。   他蹑手蹑脚走到床边,生怕是尊上一个激动又往身上捅几刀。   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在被造出来后,阿皎与阿冉至少应对过两回仙尊的自伤,好在尊上天生仙体,没多久就痊愈了。   但这样也很折腾啊,阿皎颇想叉腰叹气,一边埋怨着尊上,一边同情着自己。   明明是九天备受尊敬的仙尊,却有走不出的心魔。月灵对尊上与猫咪究竟发生过什么并不知情,也无处知晓。   正迷惑间,袖间一紧,被谁拉了拉。   “小祖宗!你怎么跑出来了。”阿皎见是炒栗子,这位接到九天培养的未来天帝接班人之一,登时眉头跳了跳,“还不快回去,你出个好歹我们可担待不起!”   “没让你们担待。”炒栗子比了个小声的手势,悄悄道:“我在房中见这回雪势有点不大对劲,赶紧出来瞧瞧。”   “不对劲?”月灵没太关注,赶紧问道。   炒栗子道:“不像是被释放者停止,倒像是力竭所致。”   “……不会吧。”月灵一听心里也没了底。   以往尊上怎么闹腾都不会出事,靠的便是仙尊的万载修为,而今被挖了半枚内丹,若是真有个好歹,那可真是无法预料了。   炒栗子见这月灵本就白的脸变得更苍白,安抚道:“所以我才跑过来啊,要是尊上真的有个好歹,你们作为他的神力化形,没准会被吸回去的,还是别往里闯才好。”   “你……你是在担心我们?”月灵有些不可思议,乳白的眼微微睁大,炒栗子都能从那没有瞳仁的眼里看出惊讶。   他初上九天时被月灵这副模样吓得够呛,如今再看倒不觉得太可怖,或许是因为那些悬挂着的留音石里的对话?   炒栗子说不清,明明月灵也未与自己有多少交际,但今日见雪势不对,他还是用铲子挖出条道,赶来了此处。   毕竟若是有生灵消散,即使素不相识,炒栗子也很难去无动于衷。   “嗯嗯。”炒栗子坦然道:“所以你快躲起来,你们要待在定灵屏障里,如果尊上强行要吸你们,或是他不好了,你们至少不会立即消散掉。”   这矮墩墩的炒栗子在此时表现出超越年龄的镇静,“去找冥府的人,九天的仙怕是不会愿意给你们搭屏障。”   您这都想到了啊。阿皎欲哭无泪,又不放心这边,“那、那你也别进去了,万一尊上发疯砸东西打人……”   炒栗子一愣,眼里也闪过一丝害怕,“还会打人?”   “没啦,但是能往自己身上插刀,打个人算什么呀!”阿皎倒是不在意背后腹诽主子,“走火入魔的仙什么都干得出来,谁知道尊上这回要干出什么花样。”   “……不成,我还是得进去看看。”炒栗子强自镇静,从前襟里掏出两张符篆,皆是出自玉融的手笔。   一者用于清心定魂,一者是瞬间的移形用来逃跑。   玉融嘱咐过他,要是尊上又犯病了,就先跑再说,跑不掉再试试清心符。   但炒栗子没打算躲,不仅仅是因为要保住月灵最先便是保住玄微,他也很好奇尊上为何会变成这样。   即便聪明如他,通过留音石和玉融的只言片语,能猜出个大概,却还是很费解。   炒栗子的仙君父亲也在母亲的坟头哭得稀里哗啦,但不妨他在其他女子怀里得到安抚。   世上是否会存在长久的感情?仙尊这般要死要活,只是因为时间抛掷地还不够多。   炒栗子心里有几分恨意。这也是为何天帝将他搁在披银殿的缘故,他的红尘气太重了,已不是好的人选,给玄微带着,也出不了什么好成果。   不会有好成果……炒栗子怎会不懂九天对他的评价,但在他看来,九天与人界也并无不同。   不论是血脉上定个高低贵贱,还是失去了再追悔莫及,表演给谁看呢。   他捏着符往屏风后走,床榻的帐子被放了下来,里头黑漆漆看不分明。   炒栗子深吸口气,踮着脚拨开帐子的一角,让窗外的天光照进来一线。   榻深处有什么东西似乎瑟缩了一下,像是被光束切中皮肉。   “尊上。”炒栗子呼唤道。   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声自帐内传来,炒栗子头皮发麻,又唤了声尊上。   他听到玄微含糊的应答,起初没有听清,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尊上在说:“年年,天亮了啊。”   年年,那只叫岁年的乌云盖雪的猫咪,炒栗子立即反应过来。他将帐子慢慢拢起,用银钩在低处挂住,玄微也没有反对。   ……尊上在做什么?炒栗子看不大清,只觉得他这样缩在床榻里的动作很违和,像是揣了什么东西在怀里。   玄微侧靠在墙边,用肩膀挡住了怀中之物。   “尊上,你还好么?”炒栗子试探道:“月灵们去请医官了,您可要喝水,我去——”   “不要叫人来。”玄微的嗓音在半昏半明的床榻间听来极其暗哑,他将肩膀往下压了压,摇头道:“不要叫人。”还多补了一句:“人多,烦。”   炒栗子渐渐觉出不对。   不论是否认时用摇头的方式还是这种断句方法,都不像是一位仙尊的言行。   炒栗子皱起眉,他闻到了床榻中浓郁的血腥味,问道:“尊上,天亮了,可要出来走动走动?”   玄微默默,半晌后他低头问道:“要出去吗?”   寒意爬上了炒栗子的脊背,这显然不是对自己说的,也没有任何东西回答他的问话。   但玄微仙尊像是听到了回应,又点头道:“好啊,那出去晒晒太阳。”   他往外挪出,血腥味越来越浓,像是扯到了伤口所致,挪到中途玄微不动了,炒栗子又不能伸手去拉他,只能干等。   割入床帐的天光白晃晃而透着清凉的雪气,照出床榻上半幅染成金红的袖袍,与已纠结成团的凌乱长发。   炒栗子愈发不敢靠近,听到玄微道:“没有不想出去的,又不会真的在床上长蘑菇,年年也不喜欢吃蘑菇吧。”   他似是笑了一声,卷起的气息低沉而绵长,“年年,外面太冷了,要不要给你套件衣裳?”   “好啦就一件。”   “好冷,是冬天了吗?”   “……啊,下雪了。”   完全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在这空荡清冷的室内更加激起恐惧的涟漪。   炒栗子也觉这里凉飕飕的,却又不敢动弹,直勾勾盯着玄微仙尊下榻,他从帐影里出来,怀里是——   炒栗子瞳孔一缩。   走火入魔,神智昏聩。   他切实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那是只猫咪状的毛毡玩偶,黑背白腹,活灵活现。   电光火石间,炒栗子想起了悬挂在殿中的那一串留音石中的内容。   “猫咪毛可收集,仙君同意了,能扎毛毡扎出小猫咪!”   “我收!”“我收!”“我做做做!”   “谁做得这么大,毛不够啦!”   “我收!”“我做!”   “呜呜呜掉毛好厉害,毛有了。但岁仙君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   “做好啦!岁仙君很喜欢那只大的,我送给他可以吗?”   “可。”“行。”“送吧。”   “岁仙君把我们做的放在床头了!”   所以是这只毛毡玩偶么。炒栗子大抵知道玄微仙尊疯在什么地方了,毕竟他爹也写过几首故人犹在的诗。   他眼睁睁看着玄微披头散发,鞋也不趿,赤着脚走出去。刚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从架子上拿了件厚披风,把毛毡给裹紧了。   炒栗子冷汗都下来了,他还是有些害怕这样诡异行为的仙尊,但既已经想明白其中缘故,便也不会这样放任他出去。   毕竟这位仙尊才挖了内丹给冥府主君,算是间接帮助了冥府的计划。   “尊上。”炒栗子追上他,好在玄微并未真的想要出门,只是坐在了门槛上。   这般无所顾忌的模样让炒栗子新奇,在他的印象里,这些仙尊可是绝对的冷冷冰冰。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玄微,问道:“尊上,你还在流血,我去给你拿药可好?”   玄微点点头,炒栗子一步三回头地跑出去取药,回来时玄微连动都没动下,仿佛是尊无知无觉的冰雕。   这次虽疯的厉害,但居然是安静的。炒栗子松了口气,正打算把药给玄微递过去,却见这仙尊摸了摸怀里的猫咪毛毡,转过头道:“我的猫可爱吗?”   炒栗子:“……”   原来是会问话的!   他又捏了把冷汗,看了眼那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毛毡,心知肚明不能刺激这种神志不清的疯子,何况对方还是个呼风唤雨的仙尊。   于是只能干巴巴道:“可、可爱啊。”   “那是当然。”玄微颔首。   当然你问个啥!   炒栗子简直想翻白眼。   “年年是最可爱的。”玄微隔着衣袍顺毛,那动作要多熟练有多熟练,“我遇到他的时候,还只有那一点儿大呢,现在也好长一条。”   “嗯……”炒栗子显然发现这位仙尊来了倾诉欲,将他稳定住便想遁。   谁知玄微还没打算让他走了,拍拍门槛边,道:“你想听我和年年的故事吗?”   我不想啊!炒栗子心里呐喊。   但他也不想在这时候忤逆玄微让他暴躁,能让他安安静静讲话是对所有人的安全。   便只得硬着头皮坐下,一边“嗯嗯嗯”应着玄微的讲述,一边期盼阿冉赶紧找可靠的人来。   然而另一头,养龙池外。   “不可。”莫青团沉下脸否决道。   他神情严肃,“为你们搭屏障已是我冥府仁至义尽,玄微疯了是他的事情,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玄微疯了和挖内丹有关?”   冥使不悦道:“我看那日查因果他便不大正常,你们九天用癫子来碰瓷我冥府,我们也不是客气的。”   阿冉与追过来的阿皎被莫青团吓得瑟瑟发抖,也心知对方搭救自己已是天大的情分。   但方才两只月灵碰头后先去到九天医仙府上,人家一听是玄微仙尊,来都不敢来。   走投无路下还是找冥府的人,可冥君又已入了养龙池,冥使们自然不会愿意去帮忙看看尊上的情况,他们也无义务去看。   阿皎与阿冉被罩着定灵的屏障,蹲在养龙池外唉声叹气。   夜萝看他俩这小模样好不可怜,便低声问莫老师要不要请示冥君主上,毕竟君上与玄微之间还有未完的交易,玄微要是有个好歹,那也算是欠债不还了。   莫青团想了片刻,走到养龙池门前,用冥府传音将事情大致说了遍。   里头的引魂笛音没有断绝,只传出乌须的一句话。   “由他去,别管。” 第三十八章   这厢里冥君发话,莫青团便将月灵们的屏障改做可随之移动的定灵屏,劝他们另去别处求援。   恰好凤凰姊弟来探望龙君,听闻此事,珠鸣的冷笑都要收不住了,大呼玄微活该。   还碰上了代表天君过来的玄夜上神,听后满脸尽是“玄微愚不可及”的神情。   月灵们思来想去,无处可求助,只能垂头耷脑地回到了披银殿。   仙医不肯出面,不论是怕惹上祸端还是天君在背后指使,态度坚决,没有通融的余地。   而玄微仙尊在九天惯来是离群索居,不结交亦不开设宴席,本就没多少友人,更谈何在此时相助。   两只月灵束手无策,顶着屏障牵手穿过殿门,心里头感激着冥府的搭救。   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冥师能愿意出手救玄微的灵侍,已是仁至义尽,不计前嫌了。   这屏障强得惊人,倒像是冥君的手笔,黄泉的水汽使月灵觉得自己像是泡在凉潭里的月华,舒服又稳固。   他们私下里都认为冥君人很好,只是与尊上不对付。   想想与尊上不对付也很正常,九天里其实没多少与玄微对付的仙者。   但月灵毕竟是玄微的造物,对方司掌其命数,真要吸收,纵是跑到千里万里外也不可抗拒。   索性从哪来回哪去,先到披银殿里将雪扫干净,再静观其变。   阿皎迈过院门槛,原本以为会被厚厚的积雪堵得走不动路。   谁知庭中清清爽爽,除了地砖上还残留了些雪痕,彻彻底底回了暖,仿佛深春时节。   月灵彼此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讶异,紧忙往玄微的卧房赶。   只见卧房前的小院里,玄微仙尊仅穿了身里衣,披散着头发,正往尝试立起一根高大的木头。   那木头瞧着还分外眼熟,边上炒栗子正往短些的木头上刷漆,见他们来简直如迎救星。   阿皎规规矩矩向玄微问礼,玄微简短地嗯了一声,压根都没问他们去了哪里。   连他们身上的冥府屏障也不甚在意,专心致志地测量高度。   阿冉则三步并作两步地靠近炒栗子,低声问他:“尊上咋了?”   炒栗子言简意赅,道:“疯了。”   阿冉:!!!   炒栗子的手指了指脑袋的位置,压低声音道:“走火入魔,这里完全糊涂掉了。”   “看到那边椅子上的毛毡猫了吗,他以为那是乌云盖雪,你们留心着点,别一屁股坐扁掉。”   闻言阿皎立即离铺了厚实软垫的椅子远了几分,也小跑过来,点了点这院子里长长短短的桃花木,道:“那你在干嘛?”   “刷漆啊。”炒栗子挥舞了下手里的刷子。   “不,我是想问为何要给木头们刷漆?”   “做秋千。”炒栗子答。   “……为何要做秋千?”   “乌云盖雪以前喜欢。”炒栗子有了被仙尊强行拉着听故事的恐怖经历,已经能做到适应良好、淡定应对了。   彼时玄微讲到猫咪喜欢秋千架,突然喃喃着秋千去哪儿了,就开始满院子乱找。   炒栗子便编谎话骗他,道:“尊上不记得了吗,秋千架要挪地方了,原本的那个已拆掉了啊。”   玄微就迟钝地站了一会儿,点头道:“是的,我忘记了。”   听起来很好哄,完全没有危机啊……阿冉长长松了口气。   假如忽视尊上里衣上一团一片的金红的血渍,他的状态比先前几回好了不知多少。   但炒栗子显然不大认可。   疯了傻了,躲到自己的臆想里去了,便是一种万全的方法了么?   然而他也不敢直接戳破玄微的幻想,月灵的命还在他手上,自己也完全接不住他哪怕半点的怒火。   故而他只能苦哈哈在院子里漆木头。   玄微见他做不动了便让他歇着,独自将剩下的活儿都干完。   很快玄微的院子里便多了架漆红秋千,他抱着裹在毯子里的毛毡往上头一坐,便旁若无人地低头与之交流起来。   这画面委实诡异,但又实在无害,比乱刮风下雪要好上太多。   阿皎倒是觉得尊上这样也无不妥,因九天里多的是自我陶醉的仙君,做喜欢的事情就好了,哪怕是沉浸在幻梦中。   阿冉则与炒栗子观点相似,觉得这样到底没个定数,然而一时也找不到解决办法。   便只能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眼睁睁看着仙尊在院子里打秋千,听着他低低的咳嗽。   熏风吹拂,玄微抱着毛毡猫咪与它聊着天,他问年年为何这般贪睡,与它说九天的风光盛景。   计划着如何带它一点点去玩儿,也讲起这些年的离别,诉说着缱绻的爱意与无尽的歉意。   他用脸颊贴着毛毡猫咪,渡过了平静的一个午后。   天色渐晚,玄微便抱着猫咪回卧房睡觉,乱七八糟的床铺已被打扫干净,他将猫咪放在枕头上,拉高被子给它盖好,忍不住却又抱到怀里。   仙尊蜷缩在昏暗的被子里,呼吸间尽是血气,但心里却流动着脉脉的河流。   那是他紊乱的神力,他与毛毡说着疯迷的悄悄话,无法入睡,但猫咪睡着了,于是便不能吵它。   玄微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直到九天的朝霞再度撒向披银殿,他抱着猫咪起床,简单清洁后换上了新的衣袍。   猫咪不喜欢他邋里邋遢的模样,将打结的头发绞掉后,玄微又坐回了秋千上。   阿皎观察了许久,大着胆子去给他送茶,想探探尊上如今是否有所好转。   “把那孩子叫过来。”玄微温和地对阿皎道。   炒栗子胆战心惊被喊来,还以为要被灭口,哪晓得竟是要他接着听仙尊讲过往,居然还是从头开始。   炒栗子耐着性子听,觉得这仙尊就和当年自家隔壁古稀年的老人一样,絮絮叨叨说着往事,内容却是重复而前言不搭后语。   如遇卡壳,那时候炒栗子就会顺着老者的话往下问,老者便又愉快地往下讲了。   然而玄微不是那么好哄的老者,他慢慢也发现自己讲述里的问题,尝试着去理清前因后果,比如为何他的猫咪对他置气。   “那时……”   那时又发生了什么呢?   是因为没有烧够足量的小鱼干,还是回南天毛都变得湿哒哒了?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像是有长针在反复戳刺,一阵一阵尖锐的疼痛。   玄微的秋千停了下来,他按住头,还要对怀里的毛毡猫咪说没事。   那时是怎样的缘故,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袖子滑下去了一小片,那串黑白的念珠隐隐散发着乌白两色的光,重新开始吸纳玄微仙尊的神力。   洗尘池的作用从未消失,这件法器仿佛要生长到玄微的血肉里,但他甘之如饴,摸索着珠子的表面,极力饲喂般往里头灌着加固记忆的力量。   他心里焦急,脑子亦一团浆糊,浑然没注意到头顶屏障外风云变色。   “那是!”阿皎率先发觉外面的异样。   “雷、雷云?!”阿冉惊呼。   与此同时,一道神力悄无声息地绕上玄微,骤然收紧,将他捆在了秋千架上。   月灵顿时联想到冥君对他们说,来日玄微仙尊要挨雷劈。   难道这雷劫还有提前的道理?   转念一想,劈死了玄微自己也会随他灰飞烟灭,当场忍不住大哭,阿皎也反应过来,与之抱成一团,不停干嚎。   炒栗子眯着眼观察了一阵子,赶紧跑来把他俩摇醒,“不是雷劫,是玄夜上神,你们快躲起来!”   火急火燎地把他俩往屋檐下拉,再跑出来时朝天上大喊:“上神,何故如此!”   上神不会在意月灵是否被误劈,但炒栗子不同,他虽不被天君看好,到底是流着天族血脉。   玄夜便站在云上对其道:“你退开。”   炒栗子大为不解,这玄夜君凑什么热闹?   他虽听闻玄夜与玄微早年不对付,后来却是没有太多交集的,而今他不来帮忙是自然,来布云降雷便委实离谱了。   好在玄夜脾气上来了也不闷着,非得骂痛快了才罢休,他指着被他用神力捆在秋千架上玄微,怒道:“你看看他这自甘堕落的样子!”   昨日在养龙池外,玄夜便听月灵说起了玄微的情况,爱恨嗔痴,上神听来只觉可笑。   今日再一看,玄微仙尊竟已是这般的疯疯癫癫。   他心里百感交集,一来是为天君的所作所为导致的结果而痛惜,一个砚辞不够,如今果真轮到了玄微,再到来日又会是谁。   也许当天君登上御座的那一刻,便已不再是与他们把酒言欢的故人,玄夜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再思及玄微仙尊,当年是何等的威风,教他心服口服地甘拜下风,九天混乱时期,也唯有他没有失去理智。   眼下倒好,他不动情则已,一动情竟如此狼狈。   玄夜君是不愿见到玄微继续自欺欺人下去的,他认为这不过是一时的难捱,等到洗尘池再度将记忆洗去,便能一切恢复原状。   而近来九天诸多暗潮汹涌证明,天君的判断也无错,他们需要一位有足够尊贵的血脉,且位高权重的仙尊来压场子。   即使玄微做出了挖内丹给冥府的决定,天帝也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原本,玄夜上神是计划依旧用入梦术来使玄微沉睡,然而昨晚他蹲守一夜,玄微根本没有睡过。   玄夜到底是和对方修为有差距,不可能在玄微醒着时袭击。   但若不能暗中行事,那便索性先打晕了玄微,再给他下梦术。   玄夜上神翻手招来更多的雷云,那云中蕴含着他催人入眠的神力。   玄夜挥指,降下青雷。   ——轰隆!   炒栗子被大亮的电光刺得睁不开眼,等到眼前光亮散去,院子竟安然无恙。   玄夜君竟没能击碎玄微仙尊的屏障!   屏障的坚固与其当前的神力有关,如此虚弱还能撑这么牢固的屏,炒栗子这下倒是对玄微刮目相看了。   可随即他猛地瞪大眼,“这……”   只见玄夜上神周遭浮起了绮丽的神光,那是天君的神力。   “你早就算到我会来此么?”玄夜上神冷笑,感受着天君为他传来的更为磅礴的神力,掌下风起云涌,微微皱起眉,道:“去!”   玄微被迷糊绑着,直到天顶的乌云劈下一道青白的电光,这才反应过来。   可他神力内收,一时无法挣脱束缚,眼见另一道雷蓄势待发,竟是原地扑倒。   炒栗子不敢靠近,这道裹挟了天君与上神神力的雷霆终于还是劈碎了屏障。   呼啸的狂雷怒电席卷庭院,炒栗子被风掀得向后倒去,全力抱住廊柱才得以稳住身形。   月灵们更是被吹到屋子里去了,撞翻各种家具,那是玄微君在做完秋千后一并打造。   高高低低的爬架,挂在梁上的藤球,还有玉片风铃,磨爪子木头板子……   直到尖锐的耳鸣平复,炒栗子才能睁开眼,院中一片狼藉,秋千架倒了,一根横木砸在玄微的脊背上,乱石砂砾和被波及的枝叶散乱他一身。   他终于昏睡过去了吗。玄夜上神有洁癖,他不想降落在这乱七八糟的院子里,便在云上施展梦术。   一道绮丽缤纷的光坠落于玄微身上,晕开柔软的水波,可下一刻,玄夜上神捂住胸口,吐了口血。   梦术没有发动,玄微君慢慢直起身,在炒栗子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他低头看向怀里。   那里空无一物。   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裹成团的衣裳,乌云盖雪已不存于世间了,他留下的一切皆脆弱无比,何况是一只毛毡玩偶。   即使是稍大的风也能将其吹碎,又如何承受得了哪怕一点的神力余波。   “年……年……”   玄微怔怔的呼唤,炒栗子眼见一片深沉的灰云将玄夜的雷云驱散,心道不好。   尊上这是要发大疯了,他回头一看,两只月灵已在摔击中昏了过去,而空气里的灵波颇有百川逐海的势头。   炒栗子心头涌出一股强烈的怒与恨来。   他一咬牙,冲到玄微面前,抓起地上一根断裂的木枝,那木枝上还挂着叶子,挥舞起来如同蒲扇。   炒栗子用全力抡圆了胳膊,用这木枝扇了玄微一记!   “尊上,你疯够了没有?!”   炒栗子浑身发抖,他听懂了玄微的故事,却无法只当个故事来听,“乌云盖雪不在这里——”   “他在人界,他消散在了人界!这九天里哪里容得下他,你当初,哪里容得下他!”   炒栗子是仙凡私恋的产物,但最终那位立下海誓山盟的仙君背弃了诺言,世间的情爱便是如此轻薄,最终演绎的不过是给自己听的戏折。   他像是在极度的恐惧和亢奋里想起了他在人界的经历,以及九天上所受的委屈和看过的不公,竟朝玄微嘶吼。   “你哭给谁看,你就算是哭死在他坟前,也都是白费的眼泪!”   炒栗子自己打着颤,“你们这些人,各个呼风唤雨,想对谁好便好上天,你想弃之如履也是随手!”   “予夺予取是吗,高高在上是吗,你都把他们都害死了,逃到醉生梦死的臆想里,你们真卑贱,真装!”   “哭什么啊仙尊——”   炒栗子再抡不动那木枝,跌坐在地,咬牙切齿地仿佛是人界所有生灵的化影。   “你们这些仙,本就是坏胚啊!”   被抛弃,被谋算,被留下……他脱力坐地,指头抓着泥沙,用力扬了一把,像是烧成灰的骨与魂。   他苦笑道:“别哭啊尊上,他们问心无愧是人界的甘霖,你的眼泪又算得了什么?”   玄微动了动,炒栗子抖着却不再后退,他看到玄微君缓慢地坐起来,松开了怀中的衣衫,他道:“你说得对。”   急剧向玄微汇聚的神力止息了,玄微抚摸着手腕上的念珠,化出照霜剑。   他的神力不足,本命剑的化形也变得很慢,但这些时间,刚好够他清醒和回想。   他坏的彻底。   他彻底没有猫了。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   他曾经有猫。   眼泪分文不值,他的年年是与砚辞一样的无畏无惧,而自己不过是与九天上的仙者们相同,轻蔑地摆弄他们的性命。   那怎么可以没有惩罚。   “尊上!”   照霜剑抵上内丹的位置,他切断了和月灵的联系,从此那两只小家伙便能自由来去。   金血刹那涌出,流过念珠,将其染成斑驳的杂色。   嗡——   就在此时,承受了神力的珠串上的法阵亦随之启动。   玄微便想起来了,这里面有个寻猫咪的阵法。   珠串的穗子里夹了几根乌云盖雪的毛,被护在阵法中。纪沉关不想时时拘着岁年,又怕他外出遇险,便与乌云盖雪打了个商量,将毛发编入此物,用以寻找他的去处。   此法阵必须在自愿的前提下才能制成,可贯穿三界的寻人术,乌云盖雪去到哪里,他都愿意被纪沉关找到。   玄微眼前一片模糊,当那法阵内嵌的水镜显现时,他几乎以为这是一个过于美的梦境,是灰飞烟灭前的一个臆想。   水汽氤氲的养龙池,一身玄衣的乌须横笛在前,吹着一支引魂曲,他周遭翩跹了幽蓝色的冥蝶,流光如星辰,曲调近尾声。   玄微慢慢睁大眼。   乌须放下笛子,伸出手。   “啪!”   他合掌空拍住一只冥碟,像是只贪玩的猫咪,总是无法抵挡这会动的蝴蝶的诱惑。   松开掌,蝴蝶飞离,观山镜内的巨兽围着龙蛋,乌须君与之融为一体,伏下身,一如当年他如何守着龙蛋。   冥蝶落满他的身体,玄微听见那异兽发出冥君的声音,叹息般道:“砚辞,年崽崽回来了,好久不见。” 第三十九章   黑白双色的珠玉串上传来“嗡嗡”的回鸣。   靠神力启动的寻踪法阵逐渐成形,投映出了一面冰凉的水镜。   镜面上布满裂痕,将景象切割成一块一块。   然而其中画面,还是清晰地刻进玄微的眼底,教他几乎以为是水月镜花的复苏,是死前生出的幻觉。   ……对啊。   他跌坐在庭院中,身旁再没有生灵,炒栗子见他要自戕,拦是拦不住,又被珠串所爆发的力量给掀入内室,不知昏醒。   遍地是焦黄的乱叶残花,玄微仙尊坐在一地狼藉中,怔怔地想起乌须的言行举止。   对啊,我早该认出他的。   我怎么能认不出他。   水镜内,冥主化为原身养了一会儿蛋,复又变回人形,再吹起了漆黑的长笛。   幽蓝色的蝴蝶在周身飞舞盘旋,凄清的曲调里他眸子半阖,却未有沉浸于引魂曲里的哀色。   他专心致志的模样,倒像是在死记硬背指法与音谱。   “岁……年……”   玄微喉头滚动,艰难地伸出手。   指下是一片彻骨的冰凉,水镜的崩裂便在转瞬。   镜片宛若星辰西陨,碎成千万道光痕,纷纷落于掌中。   玄微瞳孔剧缩,仓皇地接住这粉碎的水镜,仿佛镜中之人也一并粉身碎骨。   仙尊素白的衣袍上洒着闪烁的光屑,他用袖子去兜,用衣摆去接,手忙脚乱间失了倚靠,彻底倒在地上。   细碎的镜光在光滑透亮的瓷砖上眨着眼睛,玄微用手掌慢慢地将其堆拢,变成银光闪闪的小丘。   拢起的一小堆镜屑伏在他蜷曲的鬓发旁,如身上沾满雪子的毛球,躲在青丝间玩着捉迷藏。   ……他怎么能没有认出来。   观山镜里的乌云盖雪,言语神色间的相熟,他自认为多次将乌须“错认”,却从始至终,没有真正认出来。   为什么……   玄微含着无限的恨意逼问自己。   为何没有认出来?   曾经岁年笃定于他是玄微,而今他却无法识得对方。   岁年的样貌与从前大不相同,可从前最不在意的便是样貌,纪沉关如是,玄微亦不看人皮相。   其眉心的玲珑乌纹依稀可见龙的图样,象征执掌冥府的权柄,但年年不论厉不厉害,都是他最爱的猫。   如今,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玄微尚且没能完全想明白那是什么,仅抓住了一个闪念,很快便被剧烈的头痛所打断。   此时此刻,他仅仅只有一个想法。   岁年还活着。   玄微仙尊仿佛垂死病中的惊坐,撑着手艰难地爬了起来。   阿冉与阿皎苏醒过来,颤颤扶着炒栗子,他们心惊胆战走出内室,眼见披银殿上空刮起一阵风,夹杂着六角雪花吹下。   风雪并无狂态,倒像是倒春寒里的雪子,落在地上就消失不见。   阿冉两手搭在眉骨上夸张地望,“尊上这样急匆匆跑出去干甚么?”   炒栗子虽被神力扫到屋里,但并未昏厥,而是借由窗户看到了追踪术镜里的一幕。   他道:“兴许是找冥君去了吧。”   阿皎大难不死,长舒一口气猜测道:“为何要找冥君?而且方才冥使不是说等冥君出养龙池后另有他事么?”   “可冥使过来不就是事关因果,尊上的因果也要靠他们的相助?”阿皎胡乱猜着。   “不是……”炒栗子开始思考自己以后会有多惨了,没有功夫与月灵们解释太多,改口道:“罢了,我们回去修养吧。”   两灵一人搀扶着抄近路往住处走,路过深庭,发觉腿软心惊,不得不停下休息。   “尊上的因果不就是和这棵树有关?”阿冉趁机拍拍身后的粗壮的树干,桃花缤纷而落,似胭脂色的大雨。   阿皎摇头道:“我看未必。”   两只月灵化形晚,并不知其中究竟,此刻也不过是抬起头。   目中所见,只是那破了口子的屏障,残余的风雪卷过九天的云霞,将桃花冻住,枝叶震动,发出牙酸的声响。   从披银殿到养龙池,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一如纪沉关从天星阵的阵图回到卧房。   珠串存留下了过往的记忆,洗尘池却依然在冲刷识海,带来神魂上切割般的疼痛。   玄微降临养龙池地界时,脚步踉跄了下,也分明看到守在洞口的秉笔冥使瞪大了眼。   他深知自己形容狼狈,可再顾不得许多,身上所有感知都退去了,唯有沉重的心跳叩击胸膛,听来如天道的擂鼓。   冥使们二度上九天,便明显感觉到这些仙君们对他们的态度变了,原本是客气中略有轻蔑,眼下变成了厌恶中含着恐惧。   他们早知自家主君要与九天翻脸,怎会在乎这些人的脸色,见仙君们越忍耐着不能发作,冥使们愈是开怀。   冥君把该谈的基本谈完了,而今他们来此,便是真正要操办后续。   不过在一切正式开始前,君上自然要来看望父亲,为龙君的复苏考虑。   昔日龙君与历劫的冥君的经历在九天并未传开,冥府内也不能随意调阅,大部分冥使虽不知详细内情,但对这对父子的错过颇有叹惋,均在外护法。   猝然见玄微状如疯魔地过来,惊讶过后都收敛了气息,肃然以对。   莫青团更是直接解了腰间的钢鞭。   他历经五代冥君,修为却还不能与玄微相比,此时却半点不客气,横鞭在前,道:“养龙池非龙族手令不得开,玄微君留步!”   玄微心中唯有见岁年一面的念头,不欲与冥使们纠缠。   莫青团看出他想用威压将众人驱退的打算,对夜萝她们道:“你们退下,我来会会这位尊上!”   “老师你太猛了!这打不过啊!”夜萝顶着风雪威压有些喘不过气,小声在莫青团身边道。   玄微挖内丹的事情冥府皆知,少了本命内丹还有如此神威,她惊诧于这仙尊深不可测的实力。   她猜到九天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然而这样二话不说上来干架,却着实令人意外。   夜萝朝养龙池方向望了眼,真要交手恐怕也就主上能与之对敌,但看莫师的神色,竟是铁了心要与这仙尊打上一场。   不像是公事,倒像是私人恩怨。   夜萝招呼一声,与其余冥使们撤出二人的神力范围。   ——啪!   钢鞭在地面抽出深痕,所过处涌着黄泉死气,莫青团站在划痕后,道:“玄微君,早听闻你走火入魔、神智疯迷,今日再见便知传闻不假。”   此冥府来者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反感。   玄微按下识海中的波涛汹涌,沉声道:“你是何人?”   “吾乃冥师莫青团,历代冥主皆是由在下教养。”莫青团持鞭而立,道:“仙尊,你闯这养龙池所为何故?莫不是与吾主交易一场,要临时变卦不成?”   玄微君定定看着他,在霎时卸去了周身凛冽的风雪。   他合袖对莫青团道:“冥师,你必知其缘故。”   仙尊突然来这一下子,旁边紧张站着的夜萝都没回过劲儿来。   而莫冥师退开半步,避了他这一礼,表现出强烈的排斥,手中的钢鞭未卸,“在下不知仙尊所言为何,仙尊请回罢。”   风雪愈大,遮天蔽日,莫青团冷声道:“难道要等吾主出来,见堂堂九天尊上与吾等交手,还要雪淹养龙池吗?”   这话如打中玄微七寸,仙尊浑身一僵。   他与黑衣冥使的灵力对峙着,半晌后再度行礼道:“冒犯了。”   “仙尊客气。”莫青团冷冷看他,“在下送与玄微君一句话,路是自己选的,本就于事无补。”   玄微沉默以对,再对众人一礼,转身离开了。   夜萝眼见这仙尊神神叨叨来,又神神叨叨走,半点摸不着头脑。   好在雪势渐小,九天明朗的天穹又显了出来,霞光映雪,如琉璃铺地。   她拍拍肩头雪花,费解道:“老师,这位玄微君好生奇怪,他的因果账上气运好得不像样,怎还会如此失魂落魄?”   “不要乱讲。”莫青团卷起钢鞭,目光落向养龙池不远处的山石花木后,浮出抹讽刺神色。   他对夜萝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们讲过,世上坚固之法宝是为何物?”   “怎么突然问考题啊。”夜萝瘪了嘴回忆道:“当今三界坚固之法宝,是三面镜子,其中一件在人界,无名且不知所踪,冥府也仅有记载而已。”   “继续。”   夜萝背诵道:“一者置于九天,名唤子夜鉴,照世间真面,污秽无所遁形,一者归我们冥府,就是我们君上的观山镜,照轮回因果千载,坚不可摧。”   “不错。”莫青团颔首道:“但你们可知,即便是子夜鉴,即使如观山镜,一旦打碎,便也再难以修复。”   夜萝听得出莫老师意有所指,认真等他讲下去。   “因为镜器终究是镜器。”莫青团严肃道:“哪怕有再高的法力,镜子也只可圆满一回,若是打碎,事后再补也不过遍布裂痕,照不见好容貌了。”   夜萝点头如捣蒜,“主上同我们讲过,如果打碎了器皿,要专注于‘补’这件事上,但不要指望补回原样,人界有金镶玉的技法,就是这个道理。”   “……主上自有他的深意。”莫青团看着夜萝眉间的一点红痕,叹息一声,道:“所以,玉器可补,镜器难圆。”   “如我们渡河过桥的生灵,那些带着与仙者共历劫难,被烙下因果印记的魂,在轮回台中所受苦更甚,此等孽缘,回头有甚趣味。”   “你们聊什么啊?”   养龙池前屏障荡开层层波光,黑衣的冥君踱步出来,被仍在飘着的小雪弄得打了个喷嚏,道:“啧,这还怪冷的,玄微君来过了?”   莫青团道:“是,玄微君来过。”   “这地上的鞭痕是爱卿抽出来的?宝刀未老啊。”冥君停在那深痕前抱臂,笑对莫青团道:“爱卿何必与他动这个手,不都说慢慢来嘛,你这个脾气啊。”口气却并无责怪。   夜萝凑过来道:“主上,我方才已经去过凤凰府邸了,那小凤君死活不愿见绿荷花仙君,居然宁愿被雷劈也不想再回想当年的事,说是丢不起那个人。”   “他俩那确实……”冥君念及因果册上的内容,有几分玩味,“是那种看似浅淡,实则浓艳的劫难。”   夜萝眨眨眼,乌须道:“他们又是两位仙君一同历劫,寻常算法不管用,必是要故地重游一趟,才能把这一团麻似的红绳给拆开看明白。”   “凤君不配合又有什么办法。”夜萝埋怨道。   “闹脾气罢了。”冥君摆手道:“我一会儿去他那说说,左右我也是走这一趟,这笔因果账本君亲自跟。”   “主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喔,那我可就回去陪我的花了。”夜萝一听没自己的事儿了,“它们上回吵嚷着要我再带一回九天的灵泉,我还不知要如何搞到,愁死我了。”   “让你莫老师去给你撑腰。”乌须君挑眉向莫青团,后者无奈地摇头叹气。   夜萝听出主上打算单独行动了,顿时也有点不放心,道:“君上,你是没看见玄微君方才的样子,很像是奈何桥上一头要往回扎的魂,几十头牛都拦不住!他不会从中使坏吧?”   乌须被她这个形容逗笑,夜萝再接再厉道:“还有还有,君上你看这雪,分明是神力外泄,走火入魔啊!自己都敢伤,我怕他冲动起来伤人!”   “如此伤己伤人,便如要挟,本君最厌此种行径。”乌须皱眉道,语气里说浓浓的不认同。   “好啦,这里是真的冷,我们先去凤凰府邸,其余的以后再说。”   冥府众人在交谈中离去,隐着身形在山石后的玄微君却是动弹不得。   他的衣袖都结上了冰,蓦的扭头呕出一大口血。   金红山茶在雪面上绽放,玄微愣愣盯着这红红白白的地面,心口像是被掏空了一个洞,寒风吹来刮去。   他不知岁年为何会是乌须君,亦或者在那场乱世局中,远不止三两位仙者在历劫,他也拿不准现今年年的记忆情况。   冥府没有洗尘池,也从未听说过冥府的人要去历劫。   玄微记得在心魔阵中,乌须分明否定过自己与乌云盖雪的关系,然而他语气里又像是对诸多事宜一清二楚,并不是完全不知情的陌生。   可是不论记得与否……   玄微唇舌间再尝不出血腥,唯有无边的苦涩。   寒风凉雪间,玄微仙尊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   那些所承受过的苦厄,那么多被猜忌被盘算的过去,对于乌云盖雪而言,有何可回顾。   自飞升九天后便接连不断的受伤,被用子夜鉴照他,被照霜剑刺,水莲洲一局中,兰阁几乎全陨,岁年撕心裂肺的质问回响耳边。   他们之间隔了性命。   最后,甚至是岁年的性命。   如冥使所言,他们之间已如破镜。   摔碎的镜子里,如何再照出旧日的模样。 第四十章   玄微仙尊失魂落魄地回到披银殿,将阿冉和阿皎吓了一大跳。   炒栗子倒是麻木地垂袖站着,他自觉对玄微君的所作所为,算是天大的冒犯,只等他回来裁定罪过。   玄微方才离开匆匆,炒栗子坐在乱叶残堆里回神,浑身冰凉之下,生出几分滑稽感。   若是在九天与仙者们讲,他用树枝扇了仙尊,怕是连个笑话都不够格。   而今却是实实在发生。   他知道自己应当立即跪地认罪,期盼着尊上能因他年岁尚小而网开一面。   但惯来机敏的炒栗子不知为何,不想去认这个错。   他是有在发泄私愤,亦无资格对仙尊的情事指指点点,可心里始终难以迈过这个坎。   爱并不能掩盖所有。   在尊上的故事里那凡人足够爱猫咪,但炒栗子听来便如听母亲讲述当初父亲如何爱自己。   他变了吗?   炒栗子想起父亲,他的父亲始终是高高在上的仙者,短暂的爱无法偏移其本性,他也不想被改变,满腹的牺牲与委屈,最后与母亲成为一对怨偶。   玄微只是没有走到这一步而已,爱可以是亏欠,但不能是愧疚。   仅仅是偏爱了一人,因过往的经历有所不同,在炒栗子看来,不过是命途轨道里的一种。   只是凡人轮回后忘却前尘,这便是一条只去不回的路。   由于炒栗子的身世,他父母的过往太令人联想到九天混乱时期的情况,他便也多少听闻了些那时候的例子。   其中不乏凡人上九天找寻挚爱的故事,乌云盖雪并非独特。   在他之前,亦有太多的伤心人。   身体与心皆满目疮痍,待离去后,被灌入爱的悔恨与补偿。   但一切都没有变。炒栗子抬眸,他在仰视玄微,却丝毫感觉不到恐惧。   一切都没有变啊,尊上,你也没有认出乌云盖雪。   你让他上了你的棋盘,他成为你布计下的牺牲品,所以你悔恨至此,疯癫如斯。   你为了更多的苍生放弃少量的生灵,可曾问过他们的意愿,又可曾想过是否要去弥补和赎罪?   炒栗子幻想着玄微会如何让月灵把他拖下去,那他在被九天除名前,必定要向仙尊喊一句话。   绝不是求他饶命,而是问他:“你还记得岁年以外的名字吗?”   他也想问问那些混乱时期的仙者们。   ……假若永远认不出对方,会想起当年那个被好奇伤害,被挑逗轻贱,被肆意摆弄的小侍从、小宠物、小家伙吗?   到底有没有把他当做一个人来看?   不知怎么爱人,不理解爱,所以欺他戏他摆弄他,本就是坏胚。   他想问:你们曾轻贱的仙侍里有你的爱人,所以追悔莫及,但本质上,你看不起他们的身份。   再依靠幡然醒悟而被爱,从赏赐下去的爱里变得尊贵。   炒栗子心中默念,尊上,你也不比他们高明多少,你而今想起过去,乌云盖雪成为了你心上特别的人,但你仍没有变。   没有学会对万物生灵的尊重,万物是刍狗,尊上,你只是在自以为是地安排我们的命运。   炒栗子的眼角余光扫向九天的烟霞。   这里是九天仙庭啊,自人祈愿中而生的神明,什么时候也开始如人界皇宫一般。   自认被赋予了太多的责任,理应对所有人予夺予取,临了叹一声不知深宫苦,不如生在百姓家。   炒栗子一言不发,玄微对月灵道自己无事。   走过炒栗子前时,自然发觉了他难以压抑的紧张。   玄微抬手揉了揉炒栗子的头,什么也没有多说。   炒栗子诧异地睁大眼。   两只小月灵则提心吊胆看着仙尊走回了寝殿,不由大夸其进步。   “这回竟是没再满殿乱跑!”   “也没拔剑砍自己!”   “对对对,知道乖乖躺着去了。”   他们咬耳絮絮低语,贴心地给尊上关上了门,炒栗子沉默着看着,很是大人模样地叹了口气。   卧房内,床榻边玄微呆呆坐着,末了,像是完全无法忍受自己造出的冰雪,裹着被子往床榻深处缩去。   可他没能坐稳,摔倒了床下,便又择了桌底躲着,卷了软被将自己团团裹住,温度也升不起来。   ……那时候年年也这样冷吗,玄微昏沉地想,外袍上的凝冰慢慢融化,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   玄微用被子盖过了头,像是当年乌云盖雪所做的那样,被冻得瑟瑟发抖。   可他知道年年一定更冷更难受。   他的猫咪最怕冷怕水,更是怕痛。   然而其所畏惧,尽皆尝遍。   惧冷而入雪山采珠,惧水而坠水潭捞玉,惧痛则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玄微仙尊睁大眼,在昏沉的黑暗中恨不得将自己的皮肉相融,就此消失在原地。   他不再能否定自己是纪沉关,点点滴滴,他皆已体验,那些爱与恨,那些永恒的遗憾,他都体会到了。   ……那个孩子说得对,玄微割裂地想,他一时是受欺辱被放弃者的家属,一时又是亲自动手的那恶徒。   “纪呆子!”   恍惚中他听到乌云盖雪这样叫他。   玄微哈出一口凉气,缺失半枚内丹又未能及时修养,他的身体此刻脆弱的仿佛像是个凡人。   岁年总是叫着呆子、笨蛋,调子却是明快无比,化为人身后,少年人便更会软着嗓子撒娇,故意咬字咬的千回百转。   轻轻的一声卷着暧昧的气流,贴在他耳边道:“纪呆子啊。”   然而下一刻,他又听到岁年说:“是我认错了人。”   纪沉关是好的,岁年喜欢他,他也喜欢岁年,彼此两情相悦,是天道无情,未能使他们求个圆满。   直到最后一刻,纪沉关都未想过要抛弃岁年。   如果没有后来——   如果没有玄微的存在!   心魔的火焰刹那蒸干了水汽,玄微仙尊像是蛰伏在洞穴里的望潮,他化出照霜剑,雪白的剑身在闷热的锦被中,映出他鲜红的双目。   他是熟悉这样的感觉的,初次启动玉笛心魔阵后,他岂止是拔出了照霜。   他深恨玄微这个身份,他要杀了玄微!   可是、可是——   不久前乌须的话响在耳边。   “如此伤己伤人,形如要挟,本君最厌此种行径。”   玄微猛地匍匐下去,四脚桌下照霜剑消散而去。   他将额头深深抵在软被间,剧烈的头痛像是要把他的脑子劈开,却只能无声地喘息。   原来连这个,聪明的乌云盖雪也已想到。   纪沉关是因玄微而生,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岁年要找的那个人,爱他护他亦不将众生论个轻重。   玄微的吐息都停止了,他将自己埋在狭小的黑暗里,将当年的细节全部串联。   纵然自己疑他伤他,岁年也未离开,猫咪再清楚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世上哪有这样轻而易举的相信。   他真正的痛彻心扉,来源于玄微展现出他作为仙尊,生杀予夺,对存一还是保十的傲慢。   牺牲上百花灵又如何。   他在替他们做关于性命的决定   如同在风雪台刑上,他对岁年说:“我送你去轮回。”   对仙尊而言,轮回是重新开始,而对乌云盖雪而言,那便是死。   是遗忘、是告别。   是将手中最后把握之物,交付出去。   窗外再度刮起了疾风骤雪。   恰在此时,一阵猛烈的撞击窗棂的声响传来。   桃花香浓烈到了泛出腐朽糜烂气息的地步,一只形容水鬼的灵体趴在窗外上,手臂重重拍着屏障。   “玄微!哈哈哈!纪沉关!你又疯了!!”   倚妆双手死死扒着窗不让那束灵的法阵抓回自己,他披头散发,高声大喊:“玄微,你看见了,你看见了岁年吧,我认出了他,乌须就是岁年!他的骨瘴没有死,我认出来他了,是我先认出了他!”   阿冉和阿皎闻声火急火燎跑过来,见此一幕不由大惊,“他怎么跑出来了啊!”   “莫不是阵法松动了,快把他拘回去!”   月灵正准备重新束灵,眼前却是一花,只见尊上突兀地出现在了窗外。   他单手将花灵撞上墙壁,那灵体缥缈了一阵,浑身惧怕地发抖,却是呵呵笑开。   “你说骨瘴未死,是什么意思?”   玄微的嗓子里都含着冰,手上发力,倚妆发声不靠嗓子,此时传音倒是愈发高亢。   “你拿我撒气有什么用?尊上,你已经清醒过一次了!作茧自缚的尊上,还要我再说一遍给你听吗!”   桃花妖也状如癫狂,高声道:“是我扔掉了乌云盖雪的半枚妖丹,是我用骨瘴杀了纪沉关!”   “天道古神多么好笑啊,我用骨瘴杀人,祂便算不清楚了,因为骨瘴里也有祂的七情六欲吗,哈哈哈——这样的大的秘密被我这个蝼蚁发现!”   “玄微!纪宗主!你看看我们的样子啊。”倚妆死死盯着玄微,“你看,两个疯子,还有比我们跟般配的所在吗,岁年他自由了,他永远拥有自由,而你——”   嫣红的双目里映出玄微的脸来,倚妆笑道:“你要么捏碎我的魂体,要么就与我做搭啊,我们去找机锦大人吧,他赐我们万世虚无,再不分彼此!”   “他疯得更厉害了!”阿冉阿皎冲上来要拉开两人,尊上清醒时特别交代过他们,这只桃花木灵不能死,若是自己犯病被他刺激,不论怎样都要拦住。   可不等月灵们出手,玄微却已松开了手。   倚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被玄微的阵法折磨够了,被身体里的骨瘴折磨够了,只求速死。   这次玄微所造的风雪如此大,他认准了只要再刺激于他,玄微便能给自己解脱。   然而这仙尊竟冷静了下来。   “你说得对。”风雪消弭,玄微君仿佛又恢复成了高高在上的仙尊模样,方才的狂色犹如幻觉,他对倚妆道:“你也说得对。”   “……什么?”桃花木脸上这时才浮出真切的恐惧。   “年年是自由的,他可以是乌云盖雪,是冥府之主,是龙君的孩子乌须,是任何身份。”   玄微眼底的红慢慢褪去,道:“他可以选择恨九天,也可以选择救世间,他不需要本君的破镜子了,他可以拥有一切,我可以给他一切,本君要做的,不只是这个。”   “你要干什么……”倚妆见他又化出了新的束灵法阵,被威压震得动弹不得,胡乱摇着头问:“你要干什么?!”   光华潋滟的阵法中,玄微笑道:“本君要投靠冥府。”   他像是为自己这个绝妙的主意感到格外的满意,慢条斯理地如同在游刃有余批阅公文。   “我做不了纪沉关了,但我可以是冥府的刀,他可以要我,也可以不要我,但玄微可是仙尊啊,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也总有一点儿价值不是吗?”   ……完了啊我们尊上彻底癫了。   阿冉给阿皎一个眼神,月灵脑子都乱掉了,只剩下茫然。   转念一想,既然都是要投靠冥府了,那不如一起去吧!   入赘一个仙尊送两个月灵,从此披银殿就人去楼空了!   阿冉崩溃地想,天君会是怎样的表情啊,那冥君又是怎样的表情啊。   “啊切!”   凤凰府邸内,乌须打了个喷嚏,莫青团担忧地问:“主上,是不是方才在养龙池外受了冻?”   “没那么娇弱,肯定是九天哪个王.八蛋在骂我。”乌须摆摆手,继续仰头看着在房梁上的琦羽。   莫青团气不打一处来,还要耐着性子道:“小凤君,不就是个情债吗,不就是个小娘吗,谁历劫没个傻不愣登的时候,你快下来吧!”   “我不下,让那天雷劈死我吧!”琦羽变成一只金光灿灿的大凤凰蹲坐房梁,“今日老子就是死,也不会从这里下去!”   夜萝跑来道:“绿荷花……啊不对,应蕖仙君来了!”   “咚”一声,大凤鸟从房梁上摔了下来。   “哎呦。”打着春扇的应蕖款款走来,道:“我儿,不必行此大礼啊。” 第四十一章   大凤鸟倒栽葱般扎在软毯间,顺势便将自己裹了起来。   莫青团摇摇头,对应蕖仙君道:“你来劝劝他,毕竟是你们两位的——”   “让他走!”琦羽猛地往前窜了几丈。   “本君最讨厌花花草草,尤其是绿的花花草草,让他从本君眼前消失!”   夜萝大开眼界,手上不停往嘴里送着糕点。   凤凰府邸上的好东西实在不少,她将几块尝着最可口的收罗了一盘子,托给冥君。   乌须吃着愉快,夜萝低声啧啧称奇道:“这都是多大岁数的仙君了,怎么还耍脾气!”   “按他们仙界的年纪来算,小凤鸟还是个小少年呢。”乌须倒是无所谓的样子。   边吃他还不忘调侃下莫青团,“爱卿的前几任冥君徒弟比这好教吧?”   莫青团像是想起来什么极其糟糕的经历,按住额头道:“哪里好教,比这还要闹腾。”   话罢竟抽出了腰间钢鞭。   乌须大吃一惊,早听闻这位冥府师者刑官出身,但等他复苏后,便只见过他教习夜萝等人,并未有到动武的时候。   听冥府老人说,莫爱卿还与龙君砚辞私交不错,二人常有切磋,今日虽未见他与玄微交手,但想必身手不凡。   “爱卿,这不会是你的教鞭吧?”乌须君问道。   钢鞭上结了厚厚的霜,莫青团将其抖了抖,往凤鸟身边靠。   冻手的玄冰慢慢融化着,莫青团道:“不是,用这个抽,我便算弑君。”   钢鞭法器上滴滴答答地融化下水珠来,大凤鸟不解地回头,莫青团解释道:“是玄微君的寒气,再不散掉我的鞭子就废了。”   凤鸟低鸣一声,像是已经习惯了被当做火堆用。   寒气凛然,即使不真正去触摸,也能感知到彻骨冷意。   乌须君寻思,那玄微仙尊走火入魔挺严重啊。   但他与其交易已进尾声,无外乎便是一个结局尚未告知。   那结局所牵连的人事甚广,真要讲也要寻个合适的日子。   乌须摇摇头,不再去为与玄微的交易费脑筋,转而去拍毯子下的凤鸟。   他打趣道:“本君给你把绿荷花赶走好不好,你将府上的厨子给我冥府送去可行?”   琦羽从毯子里供出个脑袋,纠结到眉头都皱紧了。   他知道冥府里管事的便是眼前的乌须,苦着脸道:“乌须君,我姐姐与你一见如故,我仔细看了看,你与我那小友确实有一两分相似,他是个好人,你定也不坏。”   “你那小友我知道是谁,我可是听说他当年劫持了你出逃,你还当他是个好人,还认为本君也同他一样?”乌须笑道。   “我记不大清了啦,可能那时候我也吓呆了。”琦羽抽了抽鼻子,道:“而今不是说这个时候,乌须君,能不能让我也以功德相代啊,这因果我还不上。”   虽自小在族中将撒娇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但琦羽鲜少在外人面前示弱。   凤凰族的骄傲令他维持着不堪一击的气势,眼下这般软言好语,怕是是真的不想还上这因果。   “还未知究竟如何还,怎么就说还不上。”莫青团将钢鞭重新别回腰间,拿出昔日教习冥主的架势。   “凤君殿下,你在天界算小辈,在我冥府却也是早该外出历练的岁数了,怎还这般随心所欲?”他负手而立,严厉道:“躲躲藏藏成何体统,出来。”   谁知凤君还真就吃这套,慢吞吞从毯子里爬出来。   他化回了人身,是绮衣华冠的公子模样,垂着手耷拉着脑袋,好不沮丧。   咬了咬后槽牙,再瞥了眼从方才起便安静站在一旁,饶有趣味般打着扇子的应蕖。   琦羽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磨牙道:“我和那绿花的因果到底是怎么样的,我欠他什么了?”   夜萝觉得稀奇,因与天界的赔偿先谈了下来,冥府便象征性地开始帮忙处理因果账目,反馈回来的几位同僚都未遇到这般抗拒的情况。   仙君们大多表现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他们均泡过洗尘池,对过往经历忘了个干净,还因果无非是为了避过三甲子后的雷劫,全当做下凡任务,走上一遭。   如此抗拒还因果的仙者,琦羽还是头一个。   “您可还记得当年细节,若是预先有个判断,我们也可对症下药。”夜萝将笔和空简拿在手上,按特殊例子的流程要先做个询问记录。   她夜萝其实有点羡慕琦羽。   有记忆便相当于有过去,她作为石蒜花灵在冥府苏醒,记忆全无,又与寻常花灵不同。   天生化灵,比灵体更凝实,比真正的有血有肉的生灵要缥缈,每年都要在定灵法阵里待上几个月,连自己的花也照顾不了。   有时是君上亲自来布阵,君上忙时便是老师,这也是为何莫青团格外擅长定灵术的原因。   待在阵法里无所事事,只能看书时,夜萝偶尔也会因失忆产生失落。   冥府众人对她很好,严格教养,日常里又宛如大院子里的家人,热热闹闹,所以并不孤单。   但只有她一人时,又会好奇自己以前是怎样的花,可否有不愿忘记的人。   “我没什么可记的。”琦羽抱着胳膊扭开头,“小爷我当年死的早,也记不清楚那么多。”   这话说得夜萝的笔一顿。   仙君历劫也会早死?   “记不清楚也要想。”莫青团不与琦羽客气,他办公从来格外地严肃。   转而他对绿荷花仙君应蕖道:“这位仙君从方才起便袖手在旁,倒像是个局外人,你也记不清楚了吗?”   应蕖见点到了自己,收回落在琦羽那方的目光,恭敬道:“并非,我定知无不答。”   “你个绿哇哇的花对旁人倒是客气。”琦羽冷笑。   夜萝眨眨眼,“好新奇的形容,我是红花,你怎么称呼?”   琦羽想了想道:“红得轰隆隆的花?”   他仍保留着凡间历劫时的语言习惯,一紧张便话多,一话多形容某物时,就会无限发散联想。   绿色想起青蛙,红色想到过年的鞭炮,亦或者说,凡间的那位小皇子一如这位华贵仙者,满口都是稀奇古怪的形容。   应蕖半敛下眼睫,沉默下来。   “好了,不要闹了。”莫青团打断道。   琦羽最怕凶巴巴的老师,乌须见他被吓唬住,给他倒了杯热茶,示意他先坐着缓缓,也让应蕖仙君坐在另一头,总算是给他们安定住。   乌须想起他俩因果册上的描述,咳嗽一声,莫青团侍立在旁,再度提醒道:“两位仙君,因果债务非同小可,绝不能当做儿戏。”   应蕖仙君看了眼冥府众人,莫青团心想这位倒是谨慎,不肯开口透露细节,原来在等着他们这边的保证。   他道:“想必两位已听闻了九天与冥府的矛盾,但既然是古神在上,冥府为众仙君性命着想,便也不会害你们,若真的暗中谋划,倒不如不管你们来的干净。”   “我知道啦,你们不用担心这个。”琦羽则没想那么多,他手上拧着衣带,抬眸扫了眼应蕖。   却是对乌须道:“那冥君你说,我和这绿花有何相欠?”   “正是因为两位仙君同时历劫,所以不过洗尘池,但相应的,因果册上只记经过,不判定具体劫数种类。”   乌须娓娓道来,“不入轮回,不定生平。所以你们之间情劫、命劫、财劫、命格劫,皆有可能,所以必须要再重走当年,由你们本人以及冥府中人共同来裁定,达成一致后,最终上启天道,判定亏欠。”   “这么麻烦?”琦羽越听越坐不住,起来叉着腰道:“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册子里不都写明白了么,完全没有必要再走一遍啊。”   “非也。”乌须摇头道,“即便小殿下你作为凡人只活了二十三载,亦有几千日存,即便是你们本人,许多细节想必也记不得了吧。”   琦羽侧头,恰恰与应蕖的目光碰上。   昔年种种,细节方面确实是记不大清了。   他本就不大记事,当年又被乌云盖雪挟持着出养龙池,中了某种术法,或多或少影响了记忆。   当然,他姐姐说这都是借口,从小琦羽便是吃了睡睡了吃,啥东西都不往脑子里去。   应蕖的眼珠里有淡淡的翠色,但并不显得妖异,他与琦羽的视线撞上时,仿佛在调侃他丢三落四的记性,又像是在安抚这并没有什么关系。   小凤鸟立即偏开了视线,姐姐告诉他,那术法应当只是抹掉了他几个时辰的记忆,但他还是固执地认为不止如此。   不然曾经那么刻骨铭心的感情,为何也慢慢淡去,慢慢遗忘了呢?   琦羽不经回想起那次中术遗忘,他只记得自己去到养龙池,紧接着便被守着龙蛋的乌云盖雪劫持。   之后稀里糊涂到了琉璃刑台,全程他都是晕晕乎乎的,清醒过来后,才知岁年扔了自己,跳入了法阵。   等到再醒来时,琦羽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何要去养龙池,又在其中听见了、看见了什么。   为何被架着脖子劫出,以及明明是那猫妖的问题,凭何自己半点埋怨不起来。   乌须君见他分神,缓声道:“而因果册薄薄半页纸,如何能详细记清,不过写着当年你由锦美人教养,关系亲近,常常同塌而——”   “打住打住!”琦羽猛地回过神,脸上刹时就蒸红了一大片,“乌须大人,求你了,别说别说!”   他急忙告饶,发现这冥君看似是没脾气的样子,实际上可不比那冷脸的冥使要好融通。   冥君能耐得下性子哄一阵,但过头了便不会再客客气气,将变着法儿使坏。   和猫的性子似的,琦羽心道。 第四十二章   “所以必须重启过往,才能判定因果。”应蕖君道。   他一开口,夜萝便做了个“喔噢”的口型,应蕖君一把嗓子好听得如同仙乐,实在是抓人耳朵。   夜萝糕点也不吃,只想等他多说几句。   “正是。”乌须注意到这点,对应蕖道:“私探前世,与你们天规有违,但情况特殊,借由观山镜,本君能带你们回到当年的大燕朝。”   琦羽专心起来便认认真真在听,反倒是没留心到应蕖君不时会看他一眼。   乌须讲解道:“你们在镜中,要当自己是一道旁观虚影,不可干涉其中,否则定遭反噬。”   “务必记得,你们重看当年,是为了找到你们认为的因果点,其中誓言、许诺、背叛、分歧等最为重要。”   渐渐的应蕖仙君扇子停下,轻声重复:“誓言、许诺、背叛、分歧……”   “是,与你们同去的本君则会加以记录,最后整理推断,初步拟定因果,上书天道。”   “那要是天道不认同,该如何是好?”   “一旦被驳回,就要不断重复这个过程,直到判断准确。”   乌须看向他们两位,道:“很麻烦,所以两位,千万不要当做儿戏看待。”   琦羽一听自己看就算了,还要给冥府看,瞬间蔫到趴倒在桌。   应蕖君则郑重点头,对他们道:“多谢诸位,我之公务需先行移交准备,不知两日后再入观山镜可否?”   “行啊,本君无所谓。”   乌须再与他们说了些入观山镜的具体后续,便与冥使们离开了凤凰府邸。   走前,他还特地向府上厨子求教了一番,带上了些料汁配方和点心做法。   莫青团提出,既然要等到两日后,那这九天待的也无意趣,不如就先回冥府。   到时候要入镜,直接让两位仙君过来便可。   乌须知晓这是莫爱卿谨慎处事,冥府毕竟是自己的地盘,何况上九天该做的基本做完,便也点头同意。   他无甚么物件留在披银殿,更无需回去告别,就直接与手下们往天门方向去。   漫天流云绮美,他们这一行乌压压的黑袍人格外显眼。   谁知刚走出不远,就听后面传来两声呼喊。   “冥君大人——”   “乌须大人等等我们啊!”   冥府众人齐齐回头,却见两团雪白的灵体向主上扑来。   拦都没来及拦,他们便双双抱住冥君的腰,像是两只巨大的挂件。   这两挂件还各自背着个包袱,里头鼓鼓囊囊,看起来装了不少东西。   莫青团皱眉,故作严厉道:“披银殿的月灵,放肆,快松手。”   阿冉和阿皎牛皮糖般死死粘着乌须,呜呜道:“大人,求大人收留我们!”   “我们以后就是冥府的灵了,咋使唤我俩都行,给口饭就行啊大人!”   乌须君把他们扯下来,挨个揉了揉脑袋,问道:“怎么,你们不留在那仙尊身边了?”   月灵摇头似拨浪鼓。   “不怕他日后找你们算账,将你们散灵?”   “谁还管我们啊。”阿皎悲伤道:“披银殿如今已要塌了,尊上也不知去向,我们本就朝不保夕,只求散灵前能学来大人您一手投壶技术。”   “胡言乱语。”莫青团道:“你们是九天灵体,且还是玄微君的月灵,去冥府成何体统。”   “而今倒也不算是玄微的月灵。”乌须一眼便能看出,这两只月灵身上与玄微的牵连已被断开。   如今他们更似天然月华所化出的灵体,灵力也没过去强了。   阿冉反应迅速:“大人想必已瞧出来了,我们与尊上已无干系,如今无家可归,只求收留。”   ……而且很快玄微尊上就也是你们冥府的了,阿皎心里道。   正要再央求,只听乌须道:“罢了,两个小东西而已,就当让他们去玩上几天。”   “可他们是玄微——”   “莫爱卿。”乌须道:“他们也未说错,原本玄微让他们生便生,让他们死便死,而今断了联系,他们又无九天名录,便又成了旁人要他们生便生,要他们死便死。”   “玄微神智疯迷,难保自残伤人,更提不上保护手下,况且本君与他也有因果未尽,留下这两个,倒也能备着来日。”   莫青团重重叹气,但细想下,君上所说亦有道理。   这两只月灵留在九天怕是会性命不保,虽说已断了与玄微的关联,但到底出自玄微。   这也就是为何九天的仙者化出灵体侍从后,一般都不会让他们存活太久,更不会给他们起名字。   此类灵体相当于是自己纯粹神力的凝结,很容易被有心人做成阵眼来下术。   莫青团印象里,玄微仙尊绝不会犯这种错误,他就是再疯魔,却不会掉以轻心到如此程度。   他也始终不相信玄微是真心改过,既然敢放这两只月灵到冥府来,按那位机关算尽的性子,保不定会有什么诡计。   君上是否是太心软了……莫青团正担忧,却见乌须君一左一右牵着两只月灵,在他们无所知觉时,冥府的术法悄然施放。   此术能护他们不被散灵,也为探查他们体内是否有其他法阵和暗术存在。   冥府主君,哪里又是当年那单纯的猫咪。   莫青团心里,忽然涌出股颇不是滋味的感触。   当年砚辞明知这天生冥君的身份,注定了乌须不会拥有无忧无虑的生活,却依然想要竭尽所能地让小乌须过得好。   他们当年甚至商量着如何教养这孩子,破壳后怎样去照顾,如何去教他主君的责任和对天下苍生的看法。   要去走一走人界,要跟着龙君学武,随莫青团学文……   可惜一切都没有实现,砚辞没有机会见到他的孩子破壳,莫青团也没能真的去教乌须什么。   当乌须从黄泉旁的枯骨中复苏,长出血肉的同时,也未忘却过往经历。   莫青团很难遗忘他跪主君时,看到他将周身紫红色的雾气收入一只眼睛。   再睁开时流下一道血红,划过脸颊,如同落泪。   黄泉水上结晶浮动,爱恨嗔痴锋利无比,彼时乌须收回视线,很快接受了新的身份,轻笑着让他们起身。   冥使回过神,看着那对叽叽喳喳的月灵,叹了口气。   于是只能由着去,让这两只白团子随他们回冥府。   眨眼间九天至黄泉,阿冉和阿皎在无垠的红石蒜前惊呼,又对着打捞结晶的摆渡人挥手打招呼,再跑去奈何桥上问候孟阿婆,虽是闹腾,竟都守着规矩,并未有错处。   原以为披银殿出来的定是会对环境挑三拣四,哪晓得这两只月灵适应力惊人,且眼里非常有活儿。   什么都肯干,半点没九天仙灵做客的样子,俨然是要彻底在冥府长住的架势了。   月灵在九天过得也并不是太好,只是性子单纯,不曾怨怼。   乌须放任他们去,偶尔也会与他们玩玩投壶,但更多时间还是要处理公务。   小家伙们也不会去打扰,只是自己玩自己的。   两日后,九天的仙君递了帖子来,却不只来了两位。   凰鸟珠鸣君将登门礼交给冥使,对坐上乌须道:“他没出息,非要我陪着,不知多加我一个可行否?不行我便马上走了。”   “姐姐你太直白了,给我留点面子吧!”琦羽脸上发热,扯了扯姐姐的袖子,“明明你也是想来串门见一见冥君,我那是随口一问!”   冥府大殿内,乌须换了身暗蓝色的袍子,长发用古簪别着,形容随意许多。   他看着光彩夺目的珠鸣,与昔日那低调内敛的湘荷公主不同,却同后来君临天下的女帝一模一样了,他道:“倒也是无妨。”   “多谢。”   乌须君无所谓珠鸣进去,她本就是那场大因果中的一环,早这一刻令其知晓其中内幕也无关系。   但随之冥君异色的双瞳慢慢移动,落到了琦羽身后一名清瘦的灰衣少年身上。   他眯起眼,点了点那少年,问道:“这是何人啊?”   “啊……这个啊,这是我侍从!”琦羽急忙道。   莫青团觉得这人古怪,道:“你们如此离不开人伺候?”   夜萝不随行,但还在做入镜前的记录,道:“这侍从没什么灵力的样子啊,他进去可就是冥使的身份。”   “观山镜内虽是过去投映,但也是过往因果之一,在里头其他人是假,入镜人是真,很容易被因果排斥反噬,那也是会受伤的。”   “你什么时候有这个侍从,去查因果还要人伺候?快把他赶回去。”珠鸣也道。   “老姐你别管了。”琦羽捏了把汗,对乌须道:“请冥君放心,我这仙仆可是皮糙肉厚,很耐折腾的!应蕖,你说是不是啊?”   他瞪了眼应蕖仙君,应蕖挑了挑眉,合了扇子道:“这仙侍是在下送给琦羽的花灵,有些治伤定神的本事,想必能派上些用处。”   乌须玩味地摸着下巴,琦羽几乎以为他认出来这灰衣少年是谁了,紧张到要憋着气。   半晌,听坐上乌须君道:“行吧。”   他慢慢走下铺了厚厚软垫子的宝座,来到众仙面前,随意拂袖,观山镜便浮现在旁。   那镜面起初如有乱雪纷飞,渐渐能看清流云如絮,大雁高飞,其下宫阙亭台,正是大燕皇城。   冥君笑道:“走吧诸位,一路当心,尤其是这只花灵……”   他悄无声息来到对方身后,拍了拍对方肩膀,那花灵像是被吓了一跳,缩了下肩。   乌须觉得好笑,道:“你是什么花,灵力这样寒,又这么胆小?”   “是……冰莲。”   少年始终微垂着头,黑发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在听乌须问话时才微抬了眼,轻轻唤了声:“君上。” 第四十三章   乌须倒是没多看冰莲花灵两眼,抬手招出观山镜,与在场众仙者一同入内,夜萝与他们挥手告别。   观山镜中诸景,均为过往因果的投影,踏入此镜中,周遭黝黑,唯有冥君手里的灯笼在幽幽散着青光。   琦羽缩缩脖子,勉强笑道:“这灯怪冷的,莫不是引魂灯。”   他也就随口一问,谁知还真的猜中,冥君持灯走在前方,颔首道:“正是,无灯不引路,不过本君也是头回知道,仙者也会觉得这灯冷。”   “早听闻冥使们在引魂时都要持灯,既可为亡魂们引路,也能用灯上的寒气拘住鬼魂,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珠鸣道。   琦羽颇为惊奇地看向阿姐,心道姐姐几时是主动发起话题的人。   再向与珠鸣并肩走的冥君投去目光,心里顿时冒出几点不乐意。   “哦哦哦,所以你们平日里靠这个灯就能拘魂了啊。”琦羽往两人中间挤,像是突然对魂灯产生了天大的兴趣。   “即使有引魂灯在,也并非万无一失。”乌须的声音在这空荡的黑暗里听来更有几分沙哑。   他道,“我们引渡亡魂至冥府,所要走的栈道比这还黑,离此灯三步开外,便不能视物。”   “饶是如此,依然有不计其数的亡魂要往回跑,平日里也是要用上拘魂锁和束魂针的。”   “真是执着的魂魄。”琦羽心不在焉的感叹,偷偷去瞄这位冥君的容貌。   一会儿觉得太苍白,一会儿觉得太清瘦,再想到这位主君看似温和,实则有几分阴晴不定,更是哪里都不能和他尊贵的姐姐相配。   乌须像是浑然没注意到他的心思,道:“仙君们若是历劫身死,去的也是九天洗尘池,要是真的能在这里走上一趟,也许就不会觉得人魂执着。”   “嗯,是这样。”应蕖仙君突然道,“生前的诸多遗憾,只剩下走过栈道的时间,很难不想要回头。”   “说的好像你走过一样。”琦羽嘀咕。   “本君记得早年文书阁里有桩案子。”乌须似是觉得这条路太过无聊,“说是某条魂魄误入冥河栈道,与正在引渡的冥使碰了个正着,那冥使见此魂体有异,便知是走错了地方,要带他去冥府上禀。”   “还有这样的事。”琦羽追问道:“后来呢?”   “结果那魂当是要抓他去轮回,大闹一番,硬说要等人,一问才知要等的人欠他几万黄金,他宁愿在栈道上卖红薯,也不去轮回台。”   “死都死了还记挂钱呐啊,真是个笨凡人。”琦羽摇头,“那他等到了吗?”   乌须看了眼凤君,继续讲道:“没有等到,后来我们冥府的莫老师亲自过去看,给他一鞭子抽晕了,再送去洗尘池,结果那边也有人在干等。   “等下……”琦羽打断道:“我想起来了,当年那个冷着脸的鬼官就是方才那个莫青团吧,我说为何看着眼熟,他当时把那个混蛋绿荷花塞给我……”   他猛地瞪大眼,“你刚才说的——”   乌须君擎灯照向他们两人,道:“所以,两位仙君,如果你们是凡人,你们又是何其固执愚蠢呢?”   “……”琦羽呆呆看着他,又看向应蕖,半天才找回声音似的,呐呐道:“你个混蛋玩意儿为什么要卖红薯……”   珠鸣扶额重叹口气,应蕖用扇子挡住半张脸,引魂灯的寒光在扇面上划过,将那大漠孤烟的扇画染出几分凄冷来。   琦羽还没找对重点,又问:“而且本王何时欠过你黄金万两了……”   伴随他这一声脱口而出的自称,漆黑的镜道里慢慢浮出了薄亮,应约能听到扫帚轻轻扫过什么,湿布缓缓擦过水缸的细碎声响。   “走吧。”乌须君转身道,“快要到了。”   他走在前方,这下没人来与他同行,凤鸟与绿荷花步子变慢,像是突如其来的近乡情怯,珠鸣抱着胳膊等。   与冥君走得最近的竟成了那花灵。   从方才起花灵便乖乖走在后头,沉默不语,此时步子倒是快了几分,想要追上冥君的脚步。   可突然乌须停下步子,这花灵一时刹不住,几乎要撞到他身上。   引魂灯被举高几分,两股寒气在半空纠缠,乌须君一碧一红的双瞳在这昏暗光下浸得剔透。   他对花灵少年道:“离本君远一点,提这灯已经够冷了,太凉的灵气本君不大喜欢。”   话里虽像是在传达喜恶,却没含着厌弃的语气,仿佛就是在陈述事实。他的不喜欢不是个人的偏好,而是真实感觉上的表达。   花灵少年的脸变得更加白,眼底露出几分细微的慌张,他急忙点点头,往后退了好几步,都要站出引魂灯光晕的边缘。   越往前走,亮光便越盛,在不知踏出了哪一步后,周围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   清冷的天光照下,众仙君骤然出现在了一方院内,院中地面铺满了雪,池塘上结了薄冰,顺着檐下冰凌看去,能望到宫墙高耸,五脊六兽也覆了白衣。   冥君烦恼似得叹了口气,怎么这个时间也是冬天,他还就和冷嗖嗖的东西过不去了么。   正想着,一支火红的羽毛伸到眼前。   珠鸣道:“给。”   “姐,他可是冥府主君,怎么可能怕冷!”琦羽彻底忍不住了,窜到乌须面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把羽毛疯狂往他怀里塞,“给你都给你,你俩不行,你俩不成啊!”   乌须啼笑皆非,他与珠鸣都没有那个意思,这小凤鸟倒是焦急。   忽然,听得廊下传来一声呵斥。   “单染,你给我站住!”   那声音与珠鸣一般无二,佩环细细的叮当声响起,率先跑出来的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乌须往前一站,白日里不再明亮的引魂灯光将众仙环住。   那小孩当着他们的面跑过去,浑然没发觉院子里多了五个人。   “术法虽也管用,但最好别用,用的越多出镜后反噬越重,奉劝诸位就把这当做真实世界来看。”乌须传音道。   “这未免有些太真了。”珠鸣伸出手,雪花落于她掌心,慢慢融化成水。   她与凡人结了因果,但过了因果池便忘了全部,此时回到故地,皆是新鲜。   珠鸣看向廊下“噗呲”摔到雪里的小孩,调笑道:“这谁啊,长得丑兮兮的。”   “不成,姐,我不成!”摔倒的小孩儿奋力要爬起来,鹅黄袄裙的少女则气鼓鼓揪住他耳朵。   “什么不成,要活命什么不成!你还挑三拣四上了,你这丑兮兮的锦美人未必看得上!”   “他就比我大几岁啊,还是个男的,认他做娘你不如一刀砍死我!”名为单染的孩子原地耍赖,作势就要往雪上一躺。   他姐姐单湘荷将他掼到地上,自己也随之跌倒,哈着白雾,纠着小弟的衣襟压低嗓子恶狠狠道:“父皇老了,几个哥哥早就不老实,你去了封地便能万事无忧吗?”   单湘荷清亮的双目里含着冷色,“那锦美人再不济,有医宗背景,需要个废物儿子保身,你需要个废物娘当倚靠,有何不可!”   “要认你去认啊!”单染挣不开她的手,“不如你去认娘,我去云盖宗当打杂的,挑水砍柴倒恭桶我都乐意干!”   “云盖宗是当世第一大宗,公主去便是皇室与修真界的结盟,皇子去便是要借宗门谋反!”单湘荷几乎咬碎后牙,“你什么时候能懂点事,让我走了如何放心的下!”   单染哇一声放声哭了出来,“姐,我们跑吧,别争了,我们不争了好不好?”   他喘着气道:“我错了姐,我不该当年拉着你偷跑出去,如果不跑出去,便不会掉到那湖里,也就不会回到几十年前!我俩命格便不会变,不会被困在这皇宫!”   “湖?”廊下琦羽听了纳闷,挠头掉了些羽毛出来,道:“我怎么不记得有这段?”   “世间有三面镜子,乃古神留下的天地至宝。”乌须沉声道:“子夜、观山、无名,落于人界的便是无名之镜。你们冒然接触了上古神器,历劫时记得,但恢复了神力,反倒会被封去记忆。”   “无名会以湖泊的样子出现,落入湖中,便有可能去到真正的过去未来,看透真实,踏碎光阴。”   “子夜为眼珠,观山为骨骼,而这面镜子是心脏,该是子夜和观山的母镜才对。”   珠鸣推测道:“所以,当年在凡界历劫的我和小弟,误打误撞掉入了无名湖,去到了过去某个时间点上,然后因接触神器,神魂震动,因此命格改变,被扣留在了这里?”   “仙君的命格自然贵不可言。”乌须颔首道:“可你们并非皇后所出,母亲早亡,争与不争并无差别,眼下的处境实在被动。”   像是印证他的话,单湘荷从雪里起身,拍掉手上的雪絮,清冷的声音里透着与这个年纪不符的冷静。   她道:“天无绝人之路,当年在过去我们救的那个孩子,便是而今云盖宗的宗主纪沉关,或许这天定的朱雀命格也非完全无稽之谈。”   “可——”   “不必多言,你保重自身即可。”   “朱雀命格?”琦羽听了不解道:“应该也是凤凰命格吧,不不不对,凤凰在人界是不是皇后命格,那就对不上了……”   他有点不耐烦,“哎!怎么回事,又是神器又是命格,刚还提到了什么云盖宗,那不是——”   凤君眼风往角落里里一扫,眨巴眨巴眼道:“那不是——咳嗯!那不是玄微君凡人历劫时的宗门吗,这一个大燕里有怎么多神仙?”   他故意提高音量,想要提醒那“花灵”这地方与你也有关,却见对方浑然没在听的样子,而是在地上捡着什么东西。   琦羽忍不住好奇道:“尊——真是个好天气啊今儿!你在干什么?”   冰莲花灵直起身,手里是一把温热的凤凰羽。   “对了,你这仙仆叫什么名字?”乌须随口问道。   琦羽被他问得猛地一抖,“那个那个叫……”他眼风乱扫,恰好看到了院子里的丝瓜藤架,灵机一动道:“叫阿瓜!”   “他一朵冰莲叫阿瓜?”珠鸣见院子里单湘荷已走开,小弟的历劫身已爬起来往外去,转而问这边道:“你怎么起的名字?”   “这、这——”琦羽寻思姐姐啊我总不能说是刚刚看见什么起什么了吧,便道:“因为他非常喜欢吃甜瓜啊,我就这样叫他了。”   珠鸣顿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忽见冥君将引魂灯递了过来,道:“本君有旁的事要做,你们先看吧,等会本君来寻你们。”   “你要走?!”琦羽发出好大一声。   乌须看向他道:“冥府使者在这不过禀笔记录,你们这么多人,还要本君时时刻刻盯着?”   “也、也不是啊……”   “你怎么了,眼睛痛?怎总是往那边看?”   “我是觉得,冥君大人在这里我安心啊。”琦羽估摸着冥君走了玄微君不就白来一趟,那自己收的东西不就都要还回去了。   况且若是玄微君没机会,那自己姐姐不就容易被拐跑吗。   他顿时柔弱道:“我害怕啊……”   “那本君早去早回。”乌须二话不说将引魂灯往凤君手里一塞,现出身形往门外走去了。   冥君轻巧地跳过宫墙,入目是片文竹林,竹上载雪,簌簌成响。   他走出几步,却听身后传来跌跌撞撞的奔跑声,他回过头,那花灵少年停下脚步,胸口起伏,费力地喘着气,像是冻得厉害了,眼圈泛红地看着他。   “你有何事?”乌须问道。   “这个、给君上。”花灵将编好的凤凰羽毛递给他,这东西做的巧,像是个小挂饰,不会边走边掉毛,热量似乎也更能汇聚在一处。   “你真的叫阿瓜吗?”乌须没急着接,而是玩味地看着他,“你本名叫什么?”   少年摇摇脑袋,道:“就叫这个。”   花灵指尖通红,捧着凤凰羽的挂饰的手始终不曾放下。   乌须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小花灵低眉顺眼,格外乖巧的模样。 第四十四章   雪后的天色清白惨淡,文竹沉重的叶片切割着午后的冷光。   空旷的雪地里乌须接过花灵送来的凤凰羽饰,捏在手指间。   在对方倏然亮起的眼眸中,乌须清清淡淡地道了声多谢。   他清晰地看见阿瓜眼底的光芒,像是水晶石般碎开。   乌须凝着唇边温和的笑,可那笑意始终未抵达眸底。   他转身便离开,走几步,身后的阿瓜便跟几步。   保持着落后的一段距离,却又不曾停下。   乌须将那片羽毛正反打量着,背身与阿瓜交流,他道:“你是凤君的仙侍,不随侍在琦羽身边,跑出来跟着本君作甚?”   “我……”阿瓜心里有千般的措辞,皆是挑不出错漏的话,譬如九天待不下去了,比如他仰慕冥君已久。   然而话到嘴边竟难以说出口,他不想用这些花言巧语来欺瞒岁年。   “我喜欢君上。”他道。   “哦?”乌须像是听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事儿,回过头道,“喜欢?我们才见过一面,你们九天又开始混乱了吗?”   阿瓜正要答话,鬓边掠过一道锋锐的红光,削断了他一缕垂发,身后树木上传出细微的响声,像是钉入了什么东西。   一簇幽蓝的火焰“噗”一声燃起,那灼烧的中心,便是方才冥君手中把玩的羽毛。   乌须将羽毛掷出,仍是在笑,黄泉的气息却席卷雪面,明明还是大晴天,此地仿佛化为冰窖。   他淡声道:“那羽毛上的阵法是何物?”   是一个庇护的阵,阿瓜刚要解释,乌须则打断了他,“本君不想知道那是什么阵,你是九天的人,是怕本君暗中谋害这几位仙君,还是要探探本君的底呢?”   阿瓜一听,仓惶地摇了摇头道:“不、不是!”   旋即他不再往下讲了,冥君的眼底分明满是戏弄,然而那眼神,又像是在看一个运作不佳的木傀。   乌须是真的不想知道羽毛里有何种阵法,凭冥府主君的修为,如何探不出来。   他只是信不过,非要毁掉,要撕开这层掩饰。   阿瓜向前走了两步,生生止住靠近的念头。他抓着袖子低声道:“我想拜入冥府。”   “哈。”   冥君发出了听到凉飕飕笑话般的气音。   “你们真当本君的冥府是专收灵体的地方?”乌须静了片刻,再将这花灵从头到脚瞧了一遍。   他一改方才的冰冷,状如戏谑道,“原先那两只月灵团子还知先干活再表忠心,虽做不得什么正经差事,但两只圆滚滚的胜在活泼可爱。”   他边说边向阿瓜走来,他走一步后者退半步,最终背部撞上株文竹,薄薄的雪沙如雾降下,他再无处可退。   冥君伸手拨弄了下阿瓜的鬓发,“你又有什么长处,冥府为何要收下你?”   阿瓜深深埋着头,根本不敢与冥君对视似的,脖子上突然一凉,冷硬如钳的五指突然合扣住花灵的颈项,再一发力,彻底截断了气息。   阿瓜猛地睁大眼,被迫对上冥君异色的双瞳。   “长得不够好看,灵力还这么冷,即不讨喜可爱,也未见一技之长。”   乌须君像是在评鉴一盘菜,“所以你是听闻本君有个养花的爱好,这才投其所好么,真是谣言啊,本君最不会摆弄的便是花花草草。”   掌下的花灵气息短缺,却并未有挣扎。   他慢慢调整着吐息,艰难道:“不是……我是真的……”   “闭嘴。”乌须君眯起眼道:“九天的探子,本君奉劝你别在本君的观山镜里玩花样,虚虚实实的东西搬不上台面,乖一点好吗,不然本君撅断你的根。”   乌须君猛地松开手,花灵按着喉咙低低咳嗽起来,脖颈上很快泛出一圈青紫。   冥君则整了整袖子,神色上竟又恢复了方才的温和好脾气。   文竹上的雪被震得一捧一捧倾倒下来,乌须拍拍手上的冷气,道:“不错,本君与你这花灵相谈甚欢,原来你还有这个好处。”   他这变脸来的太快,将喜怒无常演绎的淋漓尽致,玩够了便要离开。   还未走多远,袖子突然一紧,那花灵面色涨红,不等乌须开口,拉着他的手往颈子上放,还配合得仰着头。   阿瓜合上眼,道:“……嗯……我的咳……好处。”   “……”   乌须这回却是没用力,而是用冰冷的手摸了摸那被他掐出的半圈痕迹,低声道:“真是疯疯的阿瓜啊,你想跟来吗,哪怕跟着本君,你不会有好果子吃?”   阿瓜眼不眨地看着他,眼底流露出的竟是期盼。   “疯病早些治。”乌须笑道。   阿瓜又点头。   “那随便你。”   冥君转身,一只不知名的鸟儿自树枝上跃起,那轻巧的一下,仿佛因果开始异动。   疯阿瓜亦步亦趋地跟着乌须君,乌须也没再驱赶,就由着他像是条尾巴般缀在身后。   冥君在这观山镜里奔走,行迹非常捉摸不定,像是完全在随性而行。   没有引魂灯也不用术法隐去身形,乌须就这样漫步于早已在岁月里风干的大燕都城,不时被路人投去奇怪的眼光。   因他虽衣饰不俗,却行为举止怪异,或是伸手摸摸拱桥上石狮子的下巴,或是戳戳阴暗角落的蘑菇,连小巷里的红砖也要摸一摸其上的青苔,总之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阿瓜也就这样陪着他,他记得当年九天回报,冥府新主君自复苏后便沉浸于整理积压的公文。   冥府无主多年,代掌事终究难以承担评判因果的责任,便只能将公文堆在一处,足有小山高。   加之百年来下凡历劫的仙者数目过多,凡人魂魄上的烙印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其命途,说是天定命轨亦可。   然而冥府要负责将其逆向转动,确保此人不会因前世的烙印,而改变今生的抉择。   大半日里,阿瓜只离开了一小会儿,乌须注意到他消失时,他刚从酒楼拎了食盒出来。   乌须皱眉道:“你哪来的银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奇道:“你去赌钱?”   食盒中是帝都闻名的几道菜品,乌须就在大街上打开来,每道菜都夹几筷子。   其中烩青鱼肚他吃着不满意,将竹筷往食盒里一扔,道:“饱了。”   这阿瓜行事倒是聪明,明白观山镜里若触及因果便会遭到反噬,他用赌钱的方法小赚几笔,即不会伤及自身,又不会惹到麻烦。   乌须吃饱喝足,蹲在橘子摊前挑挑拣拣,每个橘子都要拿起来对着光照一下,和鉴宝石古玩一般。   卖橘子的瞪着眼怒他们,见其衣着华丽敢怒不敢言。   阿瓜便真掏钱买了一兜,小跑着跟上乌须,轻声道:“君上在找什么?”   “找一个缺口。”乌须君接过橘子,将其在手上抛上抛下,心情似乎变得不错起来,也会搭花灵的话,阿瓜重复道:“缺口?”   乌须君颔首道:“这个镜像里有好几位神仙,因果本就错综复杂,更易产生缺口通道,没准能通往鬼渊的最深处,那地方不会被找到轻易,总要靠古怪的法子才能打开入口。”   “鬼渊……”阿瓜抱着袋橘子站在原地,“君上要去鬼渊,还是鬼渊最深处……为何?”   “你管那么多。”乌须将橘子囫囵吃了,向人群中走去,阿瓜急忙追上来,仍是抓住他的袖子。   乌须则顺手抓了身旁摊子上的竹扇,“啪”一声打在阿瓜手背上。   阿瓜不愿松开,乌须放下扇子道:“你是本君的谁,凭何管东管西?你要是实在闲得无聊,不如帮本君走一趟云盖宗,偷一件法器出来。”   云盖宗的字眼便这样轻轻松松从乌须口中道了出来,阿瓜瞳孔骤缩。   却见乌须微微眯着眼看他,强自定了定神,问道:“要偷何物?”   “一串珠子。”乌须答道:“那珠子是用本君的蛋壳做的,你们九天遗失了本君的本命法器,本君上天入地找也找不到,只有鬼渊深处没有去过。   “但那地方缺口不定,最易出现在因果交杂处,观山镜所系因果,也非本君随意出入,这次不得,猴年马月才能寻见,不如用一体同源的蛋壳探一探,没准能探到。”   “……你的本命法器,为何会在鬼渊下?”花灵干站了半晌,喉中艰难地滚出一句问话来。   “因为那是一把骨刀。”乌须平静道,“锻造出来的时候,争抢的人太多,应该是混乱之中掉到了深处,那个地方没人敢去,又能掩盖气息,就下落不明至今了。”   他说着时被不远处一个卖花灯的摊子给吸引了注意力,匆匆讲完,便去玩挂着的兔子灯。   阿瓜站在人群中,被重重撞了下肩膀,他猛地一震,猝然回神,眼前是垫脚在去抓高处花灯的冥君。   阿瓜怔怔看着他,再也不敢走近。   若凡人走过冥河栈道,如何不会想要回头望一望人世生平,可即使是仙者,也未必能自历劫的经历里全身而退。   得失离散化于洗尘池中,仿佛从不存在过。   玄微在乌须掐着他喉咙时并不觉得难受,相反他觉得这样很好。   他的岁年回到冥府之主这个身份,往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他,岁年大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但此刻,那把遗失的本命法器,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玄微,如果没有洗尘池,每一次历劫后修为的增长,本应付出相应的代价。   因果灰册上,乌云盖雪被除名,他并非死于穿过琉璃刑台的法阵,而是死于觉醒了神力的玄微。   可这段记忆玄微始终没能想起。   那是他第二次历劫。   他与在凡间苟延残喘的岁年再次相遇。   九天之上,他曾许诺会将乌云盖雪送去轮回,他希望他做一只全新的猫咪,不要再被骨瘴纠缠,不要再执着得不到的东西。   可最终,或许逃到人界的乌云盖雪没有再想要这些了,却依然没有被玄微放过。   最后的结果是他被一剑穿心,烧魂煅骨。   这几乎就是炼制本命法器的过程,却非他所愿。   于是冥君的本命法器,成了一把骨刀。   裹挟了神力的非自愿的煅烧,让乌云盖雪即使回归了冥主神位,也依然不能召回他的本命器。   那是他历劫时的骸骨,是他流失的神魂。   玄微想起在查因果时,冥君对珠鸣说:“本君有伤在身,长年服用化颜丹。”   而冥师莫青团对自己的敌意,远超过只是历劫时结下孽缘的程度。   所以……   玄微看见纸灯笼下眯起眼笑的乌须。   ……所以你是真的怕冷。   那被封在骨刀里的神魂沉在鬼渊的万古冷泉下,令你比任何一位仙者都要怕冷。   这不公平啊,玄微想。   为何历劫后受到惩罚的只有乌云盖雪,为何自己就靠着洗尘池轻易逃过了所有的代价。   玄微只觉脑子被劈开成两半。   他跌跌撞撞向乌须走去,哆嗦着伸出手,又猛地缩回袖中。   这人界的深冬为何如此之寒,他浑身上下都被冰住,滚烫的灯笼光却淋上了脸颊。   “喂喂,大兄弟你没事吧?”路人似乎被他的神情吓住,胆子大的上来问,其他则交头接耳,猜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旧病。   乌须则根本没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何事,他专心致志挑着,抬手指向一只华丽无比的灯笼,对老板道:“这个,我想要。”   “小公子好眼光,这是我们这最好的,是云盖宗纪宗主设计的花样,可漂亮吧!”老板乐呵呵给他摘,乌须抱着大灯笼,眉眼都被火烛给照亮,这人世的火焰比引魂灯暖了不知多少。   乌须眯着眼睛说:“我要的便是最好的啊。”   灯笼里的火焰仿佛在刹那间烧得猖獗,熊熊大火中,乌云盖雪睁着空洞的异色眼珠看向他,神情没有绝望,也无悲哀。   玄微猛地闭上眼又睁开,眼前幻觉消失,听到乌须颔首道:“是啦,纪沉关是最好的。”   他抬眸看向花灵。   大火的幻觉再度席卷上来。   岁年亦戏谑着看着玄微。   他仿佛在轻声说:而你不是。 第四十五章   乌须在夜市上逛了一阵子,待到夜深人静时回到了皇宫。   他未用术法隐去踪迹,仅靠身法绕开皇室的巡兵,跃上高墙,轻盈地踏在琉璃瓦上。   衣袍在无边的夜色里沉淀出更深的蓝,他在宫墙檐脊的明暗里穿行,最后无声无息落地。   引魂灯的幽光映入眼瞳,花苑里的几位仙君闻声扭头。   琦羽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蹲在草丛后痛苦道:“为何都聚过来了啊,丢死个人了。”   “凤君不是害怕么?”乌须往灯晕里站。   琦羽一愣,早忘了先前随便找的理由。   看到自暗处走过来的阿瓜后,凤君才猛地想起扯的谎,只能苦着脸点头。   “本君怕死了!你们能不能让本君一个人怕会儿。”   乌须君兴致勃勃,凑热闹的神情完全写在脸上。   他左右环视,“这是怎么个场景,三更半夜的,单染小殿下难不成还有行动?”   “这是个意外。”琦羽仰天长叹,道:“那时候本君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认个男人当娘,但姐姐又去了云盖宗,这宫里都是满肚子坏水的家伙,本君根本斗不过啊。”   “所以你决定跑?”乌须接话。   “我可是皇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跑得到哪里去。”琦羽显然还没把以往的身份给弄丢了,他指向不远处一片花田,“所以当时本君决定出出气,把锦美人的草药全给霍霍了。”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珠鸣抱着胳膊满脸嫌弃。   但很快她发现不对劲,“你这皇宫禁卫不行啊,一个皇子跑出来,一个美人跑出来,这要是被发现了,不就很容易被当成夜半私会,颠鸾倒凤……”   琦羽听不得这个,“嗷”一声把脑袋埋到双臂间。   乌须递了个眼神过来,下巴一抬,花苑月亮门后分明闪过一角黑衣,是来盯梢的人。   “这小皇子怕不是被算计了。”因果账中并未有详细的记载,个中细节冥主并不知情。   “故意引他出来,一路放行,让他与以后的小娘碰上。”乌须推测道:“如此一来,他这娘是拜不成了,没准还有大祸临头。”   果不其然,花藤架下响起了清脆的佩环声。   众仙闻声望去,夜幕下亦能看清来人衣着相貌。   下一刻,这几双眼齐刷刷地转向应蕖仙君。   应蕖倒是格外坦然,道:“我可是后宫妃子,咳,虽然是男儿,但也不能在衣制上开特例。”   身穿青碧彩绣棉衣裙的锦美人分花拂藤,拎着小灯笼,臂挽箩筐款款而来。   他走过众仙眼前,掠过一阵熏风,乌须打了个喷嚏,对应蕖道:“仙君,瞧不出来啊,你当年还挺会捯饬。”   应蕖仙君泰然自若,笑道:“随遇而安,随遇而安。”   “你随遇而安身上□□?”乌须胳膊肘撞他。   冥君的双眸在夜色里透出玩味,道:“本君没记错的话,来日是你与单湘荷合谋,拿下了皇位。”   不过女帝登基后,这位有从龙之功的谋士便没留在朝中,而是选择了隐退山野。   “此中经过,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应蕖收了那从容样子,看向乌须。   “当年各大宗门皆与朝廷走得近,我出生的医宗早已式微,便顺理成章与皇室联姻。”   他娓娓道来:“我身负灵荷魅骨,天生就是延年益寿的妙药,但又怎会甘愿困死后宫,必定是想要成就大事业,创不世之功。”   灵荷魅骨?   不仅是乌须,身后的阿瓜亦捕捉到这个异样的词眼,将目光转了过来。   珠鸣则道:“本君发觉,应蕖你有个很大的优势啊。”   她夸奖道:“什么灵荷魅骨什么妙药,半点不打磕巴就说出来了,喂,琦羽,你看看你,你还是个皇子!”   她踢了脚蹲地上的小弟,琦羽捂住脸羞于见人的模样,大声嚷起来:“他以前就是这种脸皮城墙厚的性子,真真讨厌死了!”   “不过应蕖啊……”珠鸣显然也注意到这个违和之处,索性直接问道:“你本体是洗尘池里开出的绿荷花,清净无垢,按理说到了人界历劫,也不该会成这什么灵荷魅骨啊。”   仙君下凡的身份并不一定,但多多少少在之后的命途中与本体有所关联。   尤其是像这种凡胎落地时便被赋予的东西,更是会直接与仙者有联系。   珠鸣问道:“听起来就不搭调,莫不是有人坑害于你,还是说你本体出状况了?”   “此缘故我也始终没有想清楚。”应蕖摇头道,“也是自此次历劫后,在下的本体的香味中,亦有惑人之处。”   乌须想起夜萝被应蕖的声音迷的不行,怕不是完全因其单纯动听。   “我本以为是历劫的遗症,然而始终找不到缘由,诞生我的洗尘池又非我可轻易入内,便只能不了了之了。”应蕖道。   乌须思索片刻,问道:“你凡界的这个魅骨,还有何用处?”   “彼时我若想救人性命,便要与此人交——”   “啊啊啊啊!”琦羽突然大叫。   众仙纷纷看向他。   凤君指着妆点寒山石用的蒹葭后,道:“快看,有□□!”   “啧。”珠鸣扇了下小弟后脑勺,继续问应蕖道:“便要与人什么?”   “天呐!大冬天的□□,好神奇!”琦羽连连拍掌惊讶。   乌须憋着笑,“珠鸣君,别问了。”   在琦羽感激的目光中,乌须君看着花田后道:“快瞧,锦美人发现你弟弟了。”   锦美人夜半采草药,是得了皇帝老头的允许,他种的都是仙门的花草,越是尊贵的草药,栽种的地方越挑剔,采摘的时辰也要精准,迟了半刻也不成。   他挽住袖子随手拨了下蒹葭,与正准备溜走的单染面面相觑。   单染瞪大了眼,一声惊呼就要脱口而出。   这一叫必定惊动旁人,那盯梢的宫侍也会火速去报信,他们俩就此彻底说不清楚。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锦美人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浅色的眸子在微弱的灯火下流转着光,染了蔻丹的指尖在单染眉心一点,灵波荡开。   小殿下突然瞪大眼,锦美人向他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沿着一条沿池塘的近路离开。   “刚刚是隐匿术法?修士入宫难道不用禁灵力么,那他宫斗不得杀穿了啊。”珠鸣见此一幕,道问。   乌须则看得更清楚些,道:“有禁术法,但他应当是用了什么偏门法子,能从这些花花草草内吸纳灵力,所以你看,这堆草养得这么烂还养。”   这便是与仙者本体相对应的实力,别人用偏门法子不行,只有应蕖的历劫身可以。   “美人?”锦美人的侍从像是刚刚跟来,提着杆药锄问道:“那边是有什么东西吗?”   锦美人起身道:“是□□。”   单染立即:“呱!”   侍从奇道:“原来这大雪天还有□□,真是稀奇。”   向这边走来,肉眼可见单染紧张地身体都绷紧了,却见这侍从宛如目盲,从他面前走过去,还左右找着:“在哪呢,怎么没见着。”   “兴许是跑池塘里去了。”锦美人淡淡道:“快些将草药挖出来,耽误不得。”   侍从叠声应着,锦美人瞪了眼还在池边蒹葭里趴着的单染,也飘然转身向药田去了。   “你为啥还不走?”珠鸣见自己当人时的小弟还窝在原地,目光在这两个蹲着的身影上徘徊,觉得脑壳有点痛。   琦羽默了半晌,道:“……看呆了当时。”   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里,他索性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指着应蕖道:“你看看他这张脸,又化那种妆,他在这个年纪还雌雄莫辨啊,又是灯笼光,我那时候毛头小子哪里顶得住这个!”   “所以你就决定,做给老爹一点惊喜的事情?”乌须挑眉。   琦羽脑袋都要摇成拨浪鼓了,“我哪敢,虽然那时候皇帝老爹已经要不成了,但这也是后宫里的人,我那时候就是觉得太好看了……”   越解释越不成样子,他跺脚道:“这位这脸,当年和云盖宗宗主站一块儿,有人直接晕过去了好吧,非常出名的,我看呆也不奇怪!”   “你别口不择言。”珠鸣忍着笑道:“人云盖宗的宗主,顶着的可是玄微仙尊的脸,好看是好看,和小美人这种漂亮不是个比较的。”   琦羽也意识到自己当着玄微君的面在评价他长相,倒抽一口冷气,道:“那个,确实哈,两个人各有风格,都俊都俊哈哈。”   乌须联想了下两人站一起的画面,道:“想着确实是赏心悦目,他俩什么时候站一块儿了,有具体年月么,本君到时候过去看看。”   琦羽还想再找补,却见阿瓜凉凉看了自己一眼,登时就闭嘴了。   就在此时,却听池塘那边传来几道水波声,像是有人脚底打滑看不清路,失足走到了水里。   “美人,你听到了吗,这儿不会闹鬼吧!”侍从有些害怕,锦美人看向半边身子都泡到池水里去的小殿下,无奈道:“是水鸟吧,皇宫里怎会闹鬼,不要胡说。”   水里的单染有苦说不出,不敢往上爬,生怕闹出大动静让人发现。   他眼巴巴看向锦美人,对方却只专注于掘出草药。   这小片田间早覆了雪,侍从提着灯笼为他照亮,灯火莹莹,映着美人的侧脸,单染便又看呆了。   “你去给我拿昨儿接的竹露来。”锦美人的嗓音也有些不辨男女。   月亮门后的盯梢走了,他便也遣离了侍从,走到浅池边,递出药锄给单染拉着上岸。   单染怪不好意思的,就想着一股脑上来,但冷水泡得他双足无力,刚踩地上便向前栽去。   锦美人立即横过药锄挡在身前,单染更大呼不好,抓住锄杆稳住身形,两人一时间只注意于横着的长杆上,待抬眸时,再撞上了目光。   裙衣轻轻扫过雪面,单染仓皇间踢翻了地上的灯笼,那烛火淹在雪里很快就熄灭了。   少年身形的两位均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刹的慌张,但很快锦美人笑道:“方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殿下躲在蒹葭后,我还当是一只小鹭鸶鸟儿呢。”   青烟升上几寸,消散在月色里。   乌须唏嘘道:“这相见多美,最后怎会……”   看了眼已望着这画面入神的两位仙君,借着影壁退入黑暗中。   冥君望了望天色,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要离开,才走了不远,心中就暗道,这尾巴又跟上来了。   “你也有跟着本君跑场子的兴致么?”乌须对默默不语跟来的阿瓜道。   阿瓜则像是学聪明了点,知道找话题了,说:“我想知道,你方才没说完的……最后如何了?”   “相遇如此之好,收梢却大多相似。”冥君道,“只是于世人而言,一生就如顺水而下,无法回头,倒也能在最后,安然地道声只是惘然罢了。”   阿瓜观他神色,仅仅是在感叹世间收场。   “……你要去哪里?”阿瓜突然问道。   “你不能猜到吗?”乌须挑眉:“本君要去云盖宗。”   阿瓜眼睫剧颤,慢慢将袖子推上去,冥君却道:“本君要寻的念珠必定要未与旁他的灵力相融,若是掺了其他灵力,便会导致开启有误,得不偿失。”   软袖垂了下来,阿瓜默默不语,半晌后才道:“不是说好,我去么。”   “拿你取乐罢了。”乌须无所谓摆手,“本君自己的事情,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借他人之手完成,毕竟谁也不知经了几道手,中途又会生出怎样的乱子。”   “所以,云盖宗本君要亲自去。”   他上下瞧了一遍阿瓜,这朴素衣衫下的身体细瘦如少年,仿佛轻易便能将其拿捏。   但乌须对其不过一时的兴趣,如今要开始操办正事,倒觉没必要在此人身上耽误时间。   “我可否……”阿瓜艰涩道:“一同去?”   “那你要给我个理由。”乌须眯眼道:“总不能是因为你亦对纪宗主的姿容好奇,要一探究竟?”   他如此自然地提及纪宗主,语调稀松平常,坦荡地承认着对纪沉关的欣赏,但又好似仅仅是停留在对故友的赞扬上,未见半分的回避与压抑。   阿瓜再度拿不稳乌须的记忆情况。   假如他不记得,玄微并不会强求他想起。   可假如他记得——   那么纪沉关就如同脉脉流水,淌过磐石也自然,流过心房也自然。 第四十六章   云盖宗距皇城若以马车赶路,足要花上七八日的功夫,且还是在路途顺利的前提下。   若是遇风雨拦路,非得走上十余日不可。   乌须君坐在云上乘风而行,人世的大小城镇在夜色里酣然睡去。   广袤的土地覆上白衣,延绵到视野的尽处,月掩云后,星子寥落。   他怀中灯笼里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将灭未灭。   像是方才撇下阿瓜时,他望过来的那双闪烁着水光的眼睛。   冥主两只手搭在灯笼上,打了个哈切。   他困得厉害,更无心去猜想这位“阿瓜”的心思。   但花灵阿瓜比乱折腾的玄微要来的稳定,至少不会被九天操控,闹出更多的疯魔事。   困意笼罩,乌须君在云上打了个小盹,再睁眼时,已来到了云盖宗的地界内。   山门依稀可见,浮空的大大小小的岛屿上有灯火连缀,宛如银河星辰。   云盖宗作为当世大宗之一,虽不可免俗地要入世经营,但宗门所处的地形却是极符合老派修仙的风格。   群山环抱,偏僻幽静。   直到宗门闻名天下,附近才兴城镇、来居民。   宗门外罩沉字屏障,如青山绿水间的清透宝石,其下灵脉更是经宗主慧眼识珠,借由阵法才得以引灵。   在修真界传闻里,云盖宗的发迹并不风光,前身乃是网罗天下情报的暗宗。   能在短短百年名声鹊起,与宗主苏弥的本事密不可分。   天渺宗因天星阵被迫遣散时,前宗主的两个孩子的名字,纪弥与纪沉关,几乎成为全修真界背地里的笑料。   他们一个宗主梦碎,一个困于阵间,即便有不世功德,到底是空有美名,于修士本人却是损失惨重。   在修真界看来,不能飞升九天成仙,不过是枯留人界的败者。   而基于天渺事变,修真界也更深切体会到,即便是享誉天下的大宗,离了地脉契约,失了资源法宝,人心也不过涣散如沙。   说到底,登仙路靠的是机缘修行,宗门不过是修行的依托。   离开天渺宗后,苏弥将姓氏改回了苏姓,她深谙修真界的风气,接管纪沉关的产业后大展身手,有的是手段与谋划,屡屡令修真界诸位刮目相看。   她对权力有不加掩饰的向往,厌恶她的人会指责她妖性未除,但苏弥本人都半点不掩饰自己的混血身世。   她想要的东西无不最得心意,天赋又高,若是飞升九天,该是个再合格不过的仙君。   所以当苏弥决定为人界挺身而出时,全修真界都为之侧目心惊。   乌须望向宗主峰的方向,苏弥的房中明珠烛火长年不灭,小公主来了后,才偶有沉入混黑的时刻。   世人皆道苏弥是另辟蹊径,问鼎修真界不为飞升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殊不知,云盖宗在一跃成为万宗之首时,亦接过了救天下于危亡之际的重任。   苏弥所见的蝇营狗苟太多,她想要改变。   但在这个时间点上,骨瘴这东西已销声匿迹太久,几乎快要被修真界遗忘。   苏弥眼下忙碌的也另有他事,主要关于宗门开春时的收徒大比。   苏宗主处理公事不喜拘于室内,常在院里摆酒,小酌着读文书,一笔字写得狂放不羁,决策精准无比,切中肯綮。   雪后正是煮热酒的好时候,苏弥喊了人取她前些日子新得的壶中物。   伴着若隐若现的银月流光,小炉内香气醉人,一小段红梅枝伴在托盏旁,散发着浅香。   她饮了一杯,随口对正倾壶的素衣女子道:“你是哪个峰上的?人看着清爽,这弄得花里胡哨,酒烧得倒是不错。”   眼前斟酒者通身青瓷色的冬衣冬裙,发髻上簪的骨钗,钗头嵌着红玉石,是比梅花更深的艳,却比不上她容貌上的浓丽。   这张生面孔答道:“苏宗主,我是单湘荷,几个时辰前才来到云盖宗。”   大燕将有朱雀命格的公主送到云盖宗,本着就是长久交好的用意,云盖宗也给皇室面子,用灵舟去接的她,故而早上去,午后就接了来。   皇室公主来宗,用的是修习的名号,但明眼的都知道这只是个无聊透顶的借口罢了。   苏弥彼时忙于与另一宗门谈大买卖,分身乏术,就让纪沉关去应付。   她出宗时,正巧与接人的灵舟擦肩而过,风起云涌,撩开厚重的避风帘。   宫装的女孩子在帘后惊鸿一现,苏弥仅看到了张一闪而过的侧脸,虽足够明艳,但并未能看得全貌。   尔后听弟子讲述,挂名的纪宗主还是能不出门便不出门的性子,被迫拖出来应酬。   他坐在主位上听皇室来使洋洋洒洒地念了篇词藻华美、赞誉云盖宗的文章,膝上的乌云盖雪早就睡翻了肚子。   苏弥回来后问他迎接的如何,纪沉关道:“那小公主灵力薄得几乎没有,朱雀命格倒真,但眼下命盘不清,有不少矛盾之处。”   苏弥叹口气,耸肩对纪沉关道:“那连跟着宗门弟子练练拳脚都不可行了,还得专门找个地方拨人照顾她,让我想想给她安排到哪儿……要不先暂时放我那里吧。”   她的本意是将这帝姬放在自己身边几日,以彰显云盖宗对皇室的态度,哪里是真要她来端茶倒水。   谁知这小公主还就按她的要求来伺候,眉目间坦然大方,未见半点屈辱之色。   “是你啊。”苏弥定神去望,指指对面道:“坐。”   单湘荷便在桌后的石凳上拂袖坐下来,苏弥啧啧暗道,不愧是皇室里出来的贵女,这举止间皆是雍容端庄。   雪后天寒地冻,修士有真气护体,帝姬殿下却是指节也冻得泛红,但不曾有半点畏缩,脊背挺直,浑然感觉不到冷意一般。   她已卸了浓妆,只有眉心还贴着一枚花钿,像是落在雪上的点点红梅。   苏弥想着,再抬眸去看单湘荷的模样,便在心里改口。   ……不是红梅花,合该是红山茶才是。   虽浓艳无比,内里却含着一股烈气,到底是年岁尚小,已擅隐忍,只是还未练到火候。   这帝姬半点架子也无,挽袖为苏弥空了的杯子倒满酒液,仿佛怀着十二分的诚心,要对这位宗主妥帖照顾。   苏弥见状,忽然起了几分戏谑之心。   她搁下杯子,对单湘荷道:“那位纪宗主你见过了?”   单湘荷颔首道:“见过。”   “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苏弥道。   “……”单湘荷默了片刻,道:“是位威严的修士。”   “那你可知他有只猫?”   “今日在纪宗主膝头看到。”   苏弥忍住翻白眼,寻思他们俩又不是两张膏药非要黏在一会儿,真是平白无故地要被那你侬我侬的模样晃眼睛。   明明心里头在疯狂絮叨,苏弥面上还是端住表情,道:“你可喜欢猫?”   这问话像是苏宗主想一出是一出,但单湘荷还是飞快思索了一阵。   这宗主言辞间尽是对另一位宗主的评价,长年浸于宫中明争暗斗的帝姬难免多想,觉得她另有所指,道:“尚可,我从未与猫相处过。”   “哦,那你日后可要相处许多时日了。”苏弥见她分明是在心底过了几道想法,还要表现出率真无知的模样,愈发想要发笑。   她神色肃然道:“你可要替我好好办事。”   单湘荷一惊。   这宗主倒是来的直接,电光火石间单湘荷已有诸多猜测,联系自己刻意伪造出的乖顺与天真,又是个凡人身份,倒也能便宜行事。   宫中喜欢那种软乎乎又爱娇的生灵的帝姬后妃不少,莫不是这位宗主要自己借喜欢猫咪的名头,去到纪宗主那边打探什么?   正当单湘荷思绪急转间,只听“砰”一声响,对面的宗主被一团烟雾笼罩。   单湘荷以袖遮蔽,再抬眸时,与一对鎏金豹目对上视线。   她微微睁大眼,与之僵持而视。   旋即,她在那对耀眼的豹目中看到了笑意。   化为原身的苏弥玩笑道:“本宗主也是只猫咪,就是大点,你也试着来照顾我吧。”   苏弥幼年时最喜用原身去吓唬人,而今这个习惯倒还继承了下来,只是从刻意的报复变做了戏弄。   同时,她也要告诉这位心思颇多的小公主,云盖宗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她若是想有所图谋,也要掂量掂量实力如何。   原以为这小公主该会吓得说不出话,甚至慌乱跑掉,谁知单湘荷仅是讶异了一刹,很快便重新坐正身体,竟抬手摸上豹子的耳朵。   随后顺着往下,一直抚到背上。   “多多指教,苏宗主。”   啊啊。苏弥被摸得有点舒服。   帝姬的手冰凉,泛红的指节过处,像是野山茶开满脊背。   苏弥眯着眼想,原来她比自己估量的更胆大。   又想,原来那岁年过得是这样的好日子啊。   她便也道:“小殿下,多多指教。”   浓郁的酒香散开,被冰雪冷冽的气息泡凉,闻来依旧醉人。   乌须君站在花丛后,隔着深绿的叶丛望着她们,直到苏弥和单湘荷离开,他方慢慢走出。   冥君将未撤下的酒壶拎在手里,取了新杯倒满。   细碎的雪花飘摇而下,融入半冷的佳酿中,乌须抿了一口,多年前的烈酒,在舌根处翻涌起灼烫的回响。   他也不多喝,仅是饮干了这一小杯。   ”沙沙——”   离他方才站过的花木不远处,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乌须转着手里的青瓷小杯,道:“你居然比本君更快得手。”   分花拂木后,阿瓜的身形显了出来,手里正是黑白两色的珠串,他双手捧着要献给乌须,轻声道:“君上,这个……给你。”   方才乌须与阿瓜说自己要来云盖宗,扭脸御云便走了,阿瓜没有跟上。   乌须君当他终于觉得无趣,哪知竟是抢先一步,拿到了这由蛋壳所打造的法器珠串。   冥君也不客气,将这珠子勾到手里,还屈指弹了其下悬挂的小铃铛,再将这珠子顺势推到腕间。   阿瓜见状,忍不住握上自己的手腕,在那里隐去了一串同样的念珠。   只不过其上已浸透了神力,再不能为乌须所用。   “你见到纪沉关了啊。”乌须道转身,“没有被他发现罢,他的气运与天星阵相连,在这里也依然身牵万千因果。”   “他为人又警觉,你若与他说的太多,或无端交手,难保出去后遭极其严重的反噬。”   “……没有。”阿瓜低声闷闷答道,袖中的手握得更紧。   明明他知纪沉关与自己乃是同一人,可听到乌须夸他警觉聪明,还是会心里不适。   而且,之前他还夸他好看。   阿瓜整个人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乌须搞不懂他低落在何处。   不过东西既然已经到手,便也不该多留,正想就此离开,云气方起,乌须目光一凌。   阿瓜亦察觉到了天边那道气息,电光火石间,一道自乌须发出的呼啸掌风将阿瓜打入了雪里。   晶莹的雪中生出漆黑的锁链,将他扣锁在地。   “嘘,给本君安静点。”乌须低声斥他,“隐去身形。”   话音刚落的刹那,阿瓜照做。   与此同时,天边一道银白身影御风而来,将要落于宗主峰上。   夜风四起,吹得天边薄云缓缓东移,露出其后藏着的满月。   皎洁月华再度洒向雪地,周遭的雪景笼在了薄薄的纱后,朦胧得仿佛一个梦境。   阿瓜伏趴在地,猛地睁大了眼。   在这一个转身间,乌须成为了岁年。   只见乌须君单手点在额心纹上,捏了个幻术化身的法诀。   伴随纪沉关真正降临此处,乌须君回过身,深蓝的外袍褪去颜色,随着衣样的变化,明快的浅蓝染上料面。   他异色的眼睛化为青翠的碧色,莹润如遗失在雪里的无价的翡翠,比原本的那只碧瞳更为鲜亮。   眉心的乌纹隐去,气息大变,那来自黄泉的阴冷散在了朗朗月光中。   “被你发现啦。”乌须面朝纪沉关,抬起手露出腕间的珠串,笑道:“你怎么才来,呆子。”   他语气里满是玩笑得逞的狡猾,愉快又轻松。   可只有趴在他身后的玄微才能看清,冥君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不仅握得紧,且还在抖。 第四十七章   晶莹的雪花坠上衣袖,明朗的月光覆于山峦。   前世今生的界限被轻飘飘地擦去,滚滚而下的光阴河水开始溯回,淹没过发生的种种苦厄与痛楚。   回到最初,仿佛还是那清澈不染的源头。   玄微匍匐在雪上,像是被拆出了全身的骨头。   他动弹不得,融化的水珠滴答滴答,在地面晕开斑驳的痕迹。   “你来得好快。”乌须朝纪沉关歪了歪头,神色间是从未经历过战火与死别的纯粹。   被雪夜里的月色一照,几乎锥入玄微心脏的深处。   “年年,怎么到这里来了?”纪沉关稳稳当当地落地。   “睡不着,想来便来。”乌须答道。   纪沉关不疑有他。   这位仙宗宗主惯来相信凡事背后有个缘由,不论是多么荒唐的理由,总归该有个追根溯源。   毫无逻辑的处事风格是最不可琢磨的疯狂,但纪沉关从不对岁年刨根问底。   猫咪就该随心所欲,何必事事过问。   玄微艰难地支起脖子,使他能更好地看清眼前乌须幻化而出的岁年。   眉间的龙纹被隐去,头发短了许多,穿着宽松的衣袍,堪堪掩住其下白皙健康的身体。   他是被好好养起来的猫咪,与纪沉关在一块儿后再没有吃过苦头,甚至说是养尊处优也不为过。   毛发养得水亮,整日里想的无外乎是怎样玩好睡好,不必操心外面的纷纷扰扰。   乌云盖雪在与之相处多年后,不再轻易展露野外练就的狠厉,眼角眉目里尽是松散惬意。   平静无波澜的生活能使火急火燎的猫咪放慢性子,慢悠悠地散步和磨爪子,无忧无虑,抛掷光阴。   乌须扮演地艰难。   衣衫可以改换,容貌亦可伪装,然而经历颇多的乌须身上背了座沉甸甸的山,如黄泉水汽在他周身长久地萦绕,驱散不去,浸透骨骼。   即便成为了冥府主君,掌天地权柄,他也回不到这个时候的模样了。   乌须心知肚明这一点,并不肯给纪沉关长久看自己的机会。   玄微察觉到他极力回避纪沉关的视线,与其仅仅打了个照面,便迈开步子,像是故意与他躲着玩。   好在乌云盖雪做什么纪沉关也不会惊讶,乌须总不好在雪里毫无章法地乱窜,总要找些事情来做,便蹲下去搓了个雪球,砸向纪沉关。   乌云盖雪向来是一个点子接一个点子,纪沉关适应了他的随心而为,便不追问他为何深夜在此,而是同样揉出几个雪球来,作势要去回击。   但他的准头太差,次次与乌云盖雪擦肩而过,岁年的长发上沾了点点雪子,灵活地在雪上踏步。   直到明月高悬,乌须叉着腰扶着树,看了眼天边。   “年年,不回去吗?”纪沉关则满头满身的雪,也不急于拍去。   他身后几步便是被捆束在地的玄微,一立一伏,切开朗朗月色。   “下雪了啊,我得堆个雪人再回去。”乌须的声线与岁年完全重合,清朗的少年音色里是勉力维持的愉悦。   纪沉关微微点了下头,“那我也堆一个。”   两人隔了段距离堆起雪人,乌须君三下五除二便堆了个胖乎乎的修士,纪沉关则堆了只圆滚滚的猫咪。   他们之间隔着株高大的树木,像是河流的两端。   这一幕刺痛着玄微的眼睛。   探头不久的月亮再度隐入云后,纪沉关捏着猫咪的耳朵,忽然道:“年年,你是从哪里来的啊?”   乌须道:“从后山温泉来。”   彼时岁年每夜都会待在云盖宗后山温泉旁,也不泡水,就是在滚烫的石板上摊成一张猫饼。   这是他这段日子里最常去的地方,连云盖宗的小弟子也知若要寻猫,便该去温泉。   他自认答得滴水不漏,可慢慢在簌簌的落雪声里,也终于回过了神。   纪沉关问的不是过去的岁年从哪里来。   他看向纪沉关,那人的眼底是比细雪还要闪烁的光。   玄微瞳孔紧缩,呼吸都停止了。   “你认出来了啊,什么时候发现的?”   乌须坦荡地认了下来,不再用更多的谎言去掩盖身份,他拍了拍手上的雪子,起身走到纪沉关跟前。   卸去了强装的愉快与烂漫,乌须才得以靠近,他伸出手也拍拍纪沉关堆出的雪猫咪,发觉这猫咪的体型实在过于圆润,当年的自己有这么……这么魁梧么?   乌须垂着眼,明明想要与之对视,却迟迟未能实现。   纪宗主仍蹲在地上,答道:“因为你的身上像是有一种……”   他斟酌了下措辞,“杨梅酥山的味道。”   明明是冥府黄泉的阴冷之气。乌须低低笑了一声,随意搓了个雪球,放在雪堆的猫咪的脑袋上,变成了猫咪顶线球的滑稽样子。   一时间他倒不知从何时起,只是到底抬起头,对纪沉关笑了笑。   玄微注视着他们的沉默,千言万语在无声的笑中化为蝴蝶。   时辰差不多了,乌须君起身,绕到纪沉关身后,抬手遮住他的眼睛,道:“既然察觉了,本君也就不能轻易放过你,抽掉记忆会很难受,无妨吗?”   不需要探究缘由,不必拷问动机,他与纪沉关之间要的并不是解释。   这里本就是一场水月镜花,一切都不是真的。   风物、故人、言语,皆是观山镜内的一种推演。   而纪沉关像是对这段奇异的经历接受良好,便也不会去拉下他的手,而是抬臂,将手掌轻轻覆于这别他处来的岁年的手背上。   “本君……年年你以后是仙君了吗,好厉害啊。”他道。   “你真的一点也不惊讶。”即使被点破,乌须也没有换回原本的嗓音,他低声道:“你闻得出我并非这个世界里的岁年,难道不会讶异本君所为何来,来日你又在何处?”   “你不说,我便不会问。”纪沉关感受着掌下彻骨的寒气,那绝非是玩雪会沾上的冷意,倒像是亡者的双手,惨白而冷硬。   他静了片刻,还是微微拉低他的手,哈了口气,暖润的气流绕着冻红的指节。   “年年,你冷吗,快些动手,你还能回去烤火。”   这便是纪沉关。   纵然有再多的担忧困扰,岁年不说他便也不去过问。   哪怕心中有十二分的担忧,亦或能猜想千百种布局,他也会选择相信他的猫咪。   他只关注眼前,满心只有让乌云盖雪暖和起来。   凛冽的黄泉气息席卷了两人,纪沉关感到困意上涌,识海里有阵阵刺痛。   为维持观山镜中因果的平衡,有关此夜所见所闻的记忆被冥府的秘法抽离,否则继续推演,必会反噬乌须君。   纪沉关没有抵抗,开放了识海,任由乌须的灵力席卷。   但最后,纪沉关还是放不下似的,他低声问道:“年年,你以后,过得好吗?”   “……好。”乌须平静道:“以后我很厉害,无所不有,无愿不成。”   雪势渐大,为雪人也披上了新的蓑衣。   乌须君扶住向后仰倒的纪沉关的身体,顺势坐在了雪地上。   他默默了许久,久到玄微以为,他会这样天长地久地坐下去,直到被大雪掩埋。   然而其实不过片刻,乌须君便站了起来,来到玄微跟前,解开了困住他的锁链,道:“走了,偷东西也不会偷,还要本君给你善后。”   “……谎话。”玄微却没有立即改变这个屈辱的姿势,他埋了头在雪中,冰冷的雪气压不过他气息里痛苦的灼热。   仙尊始终没能爬起来,闷闷的声音从雪下传出,他道:“你根本过得不好。”   是我让你过得很难很苦。   是我让你一无所有,所愿皆成泡沫。   乌须见他这幅样子,抱着手臂道:“不过就是一些好听的话罢了,虽说是镜中回顾,但若是被纪沉关琢磨出什么东西来,本君出去也难免要遭大罪,好在眼下解决了,你要是愿意趴着当乌龟就趴着。”   他将属于这个时间点的念珠自纪沉关手上取下,将灵力注入手串,黑白两色的灵力绕着他们飞旋几周,向远方跃去。   乌须君算了算方位,颔首道:“找到了,这鬼渊的入口在……皇宫?”   合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乌须语气里颇有种灯下黑的无奈,他将手串自腕上取下,扔到阿瓜面前,道:“开启通道需分三次,头一次的时间快到了,你去将纪宗主送回去,再惊动他,本君便真要怀疑,你是否是故意来坏事。”   冥君根本不想多管玄微如何,话罢便返回皇宫。阿瓜猛地抬起头,一阵雪风迷乱双眼,乌须君已离开了云盖宗。   玄微怔愣了半晌,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走到昏迷过去的纪沉关跟前,一咬牙将其扛到肩上,返回了他所在峰上的寝居。   此地景色如故,玉片风铃挂于檐下,在风雪里叮叮咚咚地响。   玄微将纪沉关往回廊上一放,转念想到自己若是毫无理由地发现一大早躺在回廊上,定是会探索缘故。   他将那珠串给纪沉关戴回去,室内浮动着乌云盖雪的气息,遍布各处。   地板上有短短的猫毛被吹得散开,木椅上有磨爪子的划痕,随处有可供乌云盖雪趴着的软枕。   目光移转,落在纪沉关的颈项上,玄微浑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双目泛着紫红,异常恐怖狰狞。   他满脑子都是杂乱的闪回片段,充斥着血与眼泪。   心魔涌动,他很想抬手扣住那脖颈,一点点地发力。   凭何你认得出来?   凭什么、凭什么——   即使是往昔的重现,观山镜强悍的神力也仿佛依然将纪沉关与玄微的关联相拉扯,伴随手掌的收紧,玄微也感到了铺天盖地的窒息。   倏然,玄微的手被火灼般向后缩去,他呆呆看着双手。   他并未真的掐纪沉关,从始至终,不过是扼住了自己颈项,但他还是感到无限的惊悚,为方才那个疯狂的念头而后怕。   我在做什么啊……   我要把这个世界里的年年也伤害到么?   纪沉关兀自昏睡,玄微仙尊的眼珠转动,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是被岁年喜欢的,不论是曾经还是以后,连乌须君也不忍对他迁怒。   玄微再度抬臂扣上自己的脖子,手背青筋暴跳,骨节咯吱作响。   “哈……哈……”   他嫉妒,他含恨,他走不出来。   玄微不再想要掐死纪沉关,而是要掐死自己。   “啧!”乌须君去而复返,见到的便是这荒诞的一幕,拂袖扫出一道灵力,将阿瓜掀翻。   不等后者反应过来,冥君用力揪着他的衣襟,几乎把他上半身给悬拎起来。   “你就这么点出息?”乌须君冷冷看着他,讽刺道:“玄微尊上,你就这么点能杀自己的出息啊?”   玄微再没管乌须是几时认出的自己,他抬手按上乌须的手臂,气息短促地对他道:“年年,你杀了我报仇吧,我对不起你,纪沉关太好了,我却对你……你杀了我吧!”   他咳出一口血来,语气竟与哀求无异。   融化的雪与滚烫的水珠,并着血滚落到乌须的手上,染成混杂的一片斑驳。   乌须君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他像是在慢慢端详着玄微君的失态,甚至抬手拍了拍玄微的脸颊,仿佛在试探是否会拍碎这狼狈的面具。   他奇道:“我眼下杀你有何作用,本君的劫数由九天开始,你当下还不到被算账的时候,况且我杀了你,还要被颇宠你的天道古神计较,得不偿失。”   “玄微尊上,你有你的苍生道,本君置喙不了,但纪沉关的一生该行的道已行尽,你与他即便记忆相通,那也互不相干,你怎如此厚脸皮地把你们认成一个人?”   冥君眨了眨眼,恢复异色的眼瞳里满是费解,“他是你的历劫身不假,但随着你重登九天尊位,他也确确实实死了。”   玄微呼吸间尽是血气,他忽然想要逃离此处,他不想听了,可乌须攥着他,他便不能动弹。   冥君道:“他死在洗尘池中,你抓住的不过是一条亡魂的记忆,不过你玄微仙尊在岁年心中是何模样,你心知肚明。”   乌须松开手,玄微跌在地上,他艰难的抬头看向那睥睨着他的冥君,听见那句恍若判词的话。   “本君劝你,别用你这惺惺作态,来污误了纪沉关的好。”   宗主峰上的雪渐大了,玄微再不能支撑住身体,侧过身咳出大口的血。   眨眼间雪地上开出朵朵的红盏,乌须君叹了口气,蹲下来他让他听清自己的声音。   他惋惜道:“玄微尊上,或许是本君先前的态度给了你一些误解,也是本君处理的不妥……”   “你的因果账目里没有岁年的名字,本君允你跟着,也并非是要报复你以往种种,只是因你的册子上,除了桃花妖的那笔债,还有许多看不清的账目。” 第四十八章   因果账未清,所以并不是留有余地,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冥府账册非是巨细无遗,尤其是与府中人相关,那些看不清的账里密切关联着乌须。   玄微又与天道古神关系密切,他不能由着这位尊上如此失控,宁愿先看守在身边。   “冥府众人商议许久,原本是要按照仙君与仙君共渡劫的方法,去探一探你的过往。”   乌须公事公办的语气,解释道:“于是只能先容着你跟着,然而这过往再看,实则也无趣味,反倒刺激你更深。”   “本君也很无奈啊,毕竟若岁年不被除名,你本该与他的因果最深,本君的因果承自岁年,与你很难脱得了关系。”   乌须的语气又变作温和,他道:“况且,通过岁年,你与骨瘴之间亦有了瓜葛,我们都是第三代骨瘴夺舍的备选,若是自戕,必会引其注目。”   “所以,你不能死,明白吗?”   乌须去而复返,是为天星阵的图纸,玄微见他坐在纪沉关的书案前将图纸展开。   他读的很快,像是早已将其烂熟于心,此时不过是再用原图检验记忆的可靠与否,并记录下纪沉关的批注。   玄微唇齿间泛出苦涩,他明明已经完全体验过纪沉关的经历,却还是变不成他。   那并非走马灯般将记忆回看,而是切实地走入其中,作为这个人而存在。   但乌须宁可跑回来,也不想再询问于他。   回到皇宫时,天已放亮了。   琦羽自锦美人的寝宫里打着哈切出来,懒腰刚伸了一半,登时被门口立着的两位吓了一大跳。   “你们回——啊这、这是发生何事,为何这般……”   他本想说为何阿瓜一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脸色,转念一想便有了猜想。   能让玄微君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必然是暴.露了啊!   凤鸟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冥君面上倒瞧不出异常,抬步上前来捏他的脸,阴测测笑道:“小凤君殿下,你还挺会编,阿瓜是吧,你为何不叫他阿微,如此才更胆大些呢?”   眼见着瞒天过海已被戳破,凤君瞬间就垂袖低头,却又偷偷去瞟冥君。   他道:“我一小辈哪里能不听玄微尊上地命令呀,再说尊上似乎对冥君大人您情有独钟,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   黄泉的冷风呼呼刮来。   骤然降低的温度里,琦羽打了个哆嗦,合掌讨饶道:“冥君您手下留情,我再也不敢了!”   乌须倒也没想揪着不放,很快松开了他,看向他身后的寝殿,挑眉道:“你们前世进度挺快啊,这就滚到一张榻上去了?真不怕气死你那老皇帝爹?”   “并非如此。”珠鸣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后,她拎着引魂灯,突然发。   “凡人蠢弟弟昨夜已回了寝宫,这位九天的蠢弟弟却不想回去,非要趴人家锦美人的窗子看,也不知看出了什么来。”   “我是怀念他这张脸!”琦羽登时涨红了脸,撇开头再道:“况且,当年本王便没弄明白,阿锦究竟是如何与姐姐你合谋成大事的,如今难得有机会复盘,不得搞个清楚?”   珠鸣听了有几分讶异,“等下,他封号为锦,你便叫他阿锦,难道他从未告诉你过他的本名?”   眉头便皱起来,对站在稍里侧的应蕖仙君道:“喂,你别不是在历劫时辜负了我弟?”   应蕖合袖行了个礼,道:“如此说,也未不可。”   “混账!我说你小子在外头三天两头开宴请宾客,叽里呱啦各种不着调的话,到了这观山镜里便一声不吭,原来还真是这样!”   珠鸣变了脸色,卷了袖子便要去揍应蕖,却竟是被琦羽给拦下,凤君道:“姐、姐!哎,他也不是故意的——”   “你个木头脑袋,你可知而今你像什么!”   珠鸣斥道:“像那画本子里被抛在草屋里的天真地要死的山妖野怪,给人挖了心也还要开脱,说句他不是故意的!”   “哎呀。”旁侧里看热闹的乌须听出来她意有所指,笑了声道:“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山妖野怪天真到死,也该变聪明一点了。”   再问琦羽道:“莫不是你与他有因果册上没详写的私心?”   他这话说得玄微脸色更白,几乎要融到惨白的天光去了,但眼下没人关注到这位尊上如何,全拿他当团气。   琦羽有口难辩,跺跺脚急道:“过不了几年便是骨瘴乱世,这天下里谁没有私心,他有他的野心,我有我的道义,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谈不上私心,你们快别猜了!”   “……这番话倒不像是你能讲出来的。”珠鸣难得被堵的无处反驳。   她思索了下,倒是对自家小弟投去几分不一样的目光,“你若是在九天也能有这般的觉悟,族中长老还会阻止你去接触公务?”   “我早想干了,还不是他们不让——”   “不让,你为何不与我说?”   “啊呀——”   他们正说话间,寝宫里传来一道睡饱的懒腰声,吸引了众仙的注意力。   随后,便是单染吩咐下人道:“去收拾下,我要去拜访……”   明显顿了顿,这才咬牙切齿道:“拜访以后的娘亲!”   单染要挪窝,这几位仙君便也要跟过去,但他们在外等了好些时候,久到珠鸣想将方才未问出的话重新提起来,也不见单染出门。   琦羽便建议先行一步,去到锦美人所住的秀华宫,边走边说。   “你适才说族中有人不让你历练?”珠鸣严肃问道。   琦羽有点怕这种语气,点头道:“说我不够格。”   “你怎么不同我讲!”   “不是你老说我不行……朱雀神灵也不……”   珠鸣皱眉,再说下去便涉及到族中秘辛,只好将琦羽打断,道以后再谈,同时将引魂灯转到凤君手上。   凤君打头阵走,雪后的宫道深而长,应蕖落后他几步,始终一言不发。   而玄微又落后他们更多,只踩在灯光的边缘,如影随形,很是落魄。   珠鸣这边不能继续谈,却还有话要问乌须,她慢下步子,等乌须君上前。   与之并肩后她低声道:“本君方才在门后听了一耳朵,那个阿瓜是玄微君?”   乌须君点点头。   珠鸣瞥了眼阿瓜,道:“难怪一张脸臭得厉害,我就说为何要坚持带个侍从,那小子居然瞒着我。”   更低了嗓音,问道:“他跟过来做什么,总不是为了他院子里的桃花妖的缘分,鬼扯吧!”   涉雪时他们留不下脚印,倒真的像是隔世的幽灵探访前生的孽债。   珠鸣瞥了眼跟在后头的玄微,也不在乎反噬,在二人间丢了个隔声诀,道:“乌须君,你和本君交个底,你究竟是不是岁年?”   “珠鸣君为何如此执着本君是或不是?”乌须问。   两道有宫人埋头扫雪,天边渐渐浮了金黄的亮色,珠鸣想了想,答道:“当年,是本君叫乌云盖雪去的水莲洲,而今再回想起来,他或许早知此为一局,但依然还是去了。”   珠鸣面露痛色,但已不再如当年那般不管不顾表现出来,她比从前要稳重了些。   “事后本君再去倒推,机锦与玄微在这一局里各个要玩出其不意的反转,他们是在将计就计。”   “要怪就怪本君当时看不清,族中长老又极力阻止凤凰族人掺和进去,传的消息都是不全的”   “如今本君掌了些权,很晚才明白过来,当年岁年要是没去,本君与小弟也已在水莲洲上尸骨无存。”   她定定看着乌须,实则已暗中交了些底,沉声道:“是乌云盖雪让本君知道,所谓尊位、血统、封号,在真正的谋划前根本不值一提。”   “本君曾以为凭凤凰血脉,他们不会拿我们怎样,到头来却是我天真了。”   “那不是你们的问题。”乌须静静听完,道,“没有人该为一个看不到的天下去做牺牲,况且,当时你们也浑然不知情。”   “所以你真的是……”珠鸣终于流露出动容来:“你真的……”   “天道垂听,乌云盖雪确实已经死了。”乌须君摇了摇手指,抬眸对他笑道,“就当重新认识一下,珠鸣,你比以前更沉着谨慎了。”   珠鸣的眼圈泛了红,她胸口起伏,忍住了在眼眶里打转的水珠。   她也是骄傲的凤凰族,鲜少遭遇水莲洲上那般危局,与生死擦肩而过。   她无数次梦到自己怎样找到散落在洲上的花灵,送他们入屏障的破口,以及乌云盖雪飞速下坠的身体,随之跳下的龙爷爷,那是她的梦魇。   其他的日夜里,她回想着与乌云盖雪相处的时日,明明并未见过多少次面,可却因最后猝然的分开而了无结果,竟也印象深刻。   那是向来自视甚高的珠鸣头一次品尝到被人做棋子的滋味,也是第一次遇见那样一个,既知已无法走出棋局,却依然往里走的笨蛋。   进水莲洲前,乌云盖雪曾说,在黑暗里待久了,也难免会想要看到点亮的光明。   或许彼时,他是真的相信玄微即使满口天下苍生,也是真的能为苍生带来明亮的仙者。   而这光明,本不该以被迫的献祭作为代价。   珠鸣无数次念起乌云盖雪那时的眼神,他也许是愿意去做玄微手上的刀刃的。   他去往水莲洲,或多或少猜到恐怕有去无回。   岁年可以为了玄微而死,可却没有料到,玄微能为了告发机锦,能将这么多人推上棋盘,且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忍和犹豫。   珠鸣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对乌须道:“你为何还让他跟着你?玄微君自早年便有几分疯魔,还曾要死要活过,但你若心软,又如何对得起——”   她讲到最后竟有几分哽咽,“如何对得起你受过的那些苦?”   “一入观山镜便无法独自离开,况且本君还有些账要找他算。”乌须看着珠鸣,道:“你变了些,不是当年那风风火火的模样了。”   “……你才是。”珠鸣苦笑道:“你老成了。”   “经历这许多,难免不老啊。”乌须摸了摸自己的脸,对珠鸣开了个玩笑道:“难道脸还老了吗,本君若是长出皱纹,可是要难过好久。”   珠鸣哭笑不得,迈过秀华宫的门槛,还回头狠狠瞪了眼玄微。   几位仙君在秀华宫里坐了半晌,均察觉到这宫里静得可怕,也无宫女侍从穿行其间,仿佛偌大的宫殿内仅有锦美人一人。   锦美人被迎入宫中时,老皇帝的身体已快要不行,这些日子都在用药草调养,以求来日能与锦美人双修治病。   宫中皆知皇帝并不好男色,这出身医宗的妃子充其量不过一位药材,自是不放在眼里。   在听闻年幼丧母的单染要认他为母妃时,绝大多数都一笑置之,当做是老皇帝拉拢与医宗关系,顺便保护那小皇子的策略。   唯有统领六宫的皇后对所谓朱雀命格耿耿于怀,暗中指使宫人要坏了这“母子情”。   谁知计谋不成,单染次日便去到秀华宫。   宫人传信来,锦美人自后院的花圃珊珊来到,坐在正殿里等了许久,遣为数不多的侍从备好早膳。   可直到日头走高了好些,他这才等来了他名义上的儿子。   单染一进门,在场众人众仙均感眼睛刺痛。   珠鸣以袖挡眼道:“好家伙,这是抹了多少粉出来的,你这衣裳闪的都快比及你的本相了,你不会是一早上都在打扮自己,然后闪瞎你小娘的眼?”   乌须也有点一言难尽,对琦羽道:“你挺花哨啊。”   琦羽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道:“年少无知、年少无知……”   锦美人手下的宫人们忍笑忍得辛苦,埋着头欠身,锦美人则好似也被单染这身五光十色、花里胡哨的装扮给惊住,一时居然没回过神。   单染见他似乎看呆,得意洋洋想:怎么样,被我这俊美模样震慑到了吧……   啊,他看起来比昨日更好看了,我这般美男子才能衬得上这般容貌的佳人呀。   眼风一扫,扫到锦美人的喉结。   不行!这分明是个男人!   他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锦美人只消一眼便看出这小殿下的心思,托着下巴来看。   这动作实在有别样的韵味,他挥挥袖,宫人端了茶盏到单染面前,锦美人笑道:“吾儿,跪吧。”   单染瞪大眼,这位仪态端庄的美人竟是这么个性子吗?   锦美人有心逗弄他,道:“吃了这盏茶,我才好疼你啊。” 第四十九章   琦羽的脑袋重重撞上墙,恨不得打个洞钻进去。   一扭头,自家姐姐与乌须君均看得津津有味,更加羞愤于绝,彻底自闭了。   反观那应蕖仙君,面上无波无澜,唯有眼底有几分怀念。   他走到琦羽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但琦羽脑子里冒出句话来:万千人海中得有相逢,想必不仅仅是天道的安排。   “干什么呢。”琦羽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墙壁,他合上眼道:“本君也不是早年那么好忽悠的了。”   像是在告诉自己,道:“仙君下凡历劫,因果都绕着我们跑,你我相遇就是添是非来的,哪里有好事可言。”   应蕖默默了稍许,道:“能得以遇到,便也是桩机缘。”   他俩这对话皆是低语,然而引魂灯的范围便只有这么大,这两位又未用隔音的术法,其余几位仙君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   珠鸣皱眉道:“他们这样,我怎么看不懂?”   “不懂也无妨。”乌须淡淡道,“冥府中这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数不胜数,接着往下看便是了。”   珠鸣君颔首。   自此几位仙君便在秀华宫中住下。   他们日日目睹着单染的变化,这位前些日子还死活不肯认娘的小皇子,成了秀华宫的常客。   作为皇子,单染每回也不能久坐,不过短暂停留片刻,孔雀开屏似的吹自己被习武师父夸奖,又射穿了几张靶子之类。   头几日乌须等还听的兴致勃勃,连听小半月下来,耳朵都要起茧子。   也就锦美人能忍得下这小子臭屁口气,且还会在他讲口渴时,差人端上宫里自制的花茶。   锦美人深居简出,除了去皇后宫中拜见,几乎就只躲在宫中种种花,养养药草。   被其他娘娘当面阴阳怪气了,或是被短缺了过冬的碳火衣物,也闷声不吭。   久而久之,便也没有人将他放在眼里。   老皇帝的病起起伏伏,始终不到能用锦美人入药的程度。   他一无宠幸,二无朝中母家,除了式微的医宗在背后撑着,无权无势,还是个软弱的性子。   但这不过是外人眼中的锦美人。   乌须打着灯笼去看他于书案前配的草药,挑眉道:“是吊命又不能救命的方子。”   他倾下身,几乎要贴到桌案上,这动作实在有几分猫猫探头的架势,连琦羽也忍不住侧目。   冥府中人举止古怪的传闻,在九天早就散了多年,他便也见怪不怪了。   “瞧这味道,是出自云盖宗吧,这锦美人这么早便与单湘荷搭上了线,实在了不起。”乌须道,“他们一个有称帝的野心,一个有从龙之功的志向,倒也一拍即合。”   锦美人配好了药,吹灭案头的灯火,霎时间这不大的书房仅余引魂灯幽蓝的光。   窗外的花木投下乱影,仿佛一副张牙舞爪的鬼画。   寂静中,珠鸣找了把椅子坐下,乌须见他若有所思,直言不讳道:“小殿下,你不会才反应过来,你姐姐连你也在防吧?”   姐弟俩误入无名湖后,皆成了朱雀命格,可而今单染还是一团天真,单湘荷却早已与锦美人结盟。   再加之老皇帝抱恙,其下各皇子皆蠢蠢欲动,唯有这单染还是孩子心性,很难不说是由他姐姐故意养成。   一旁的珠鸣欲言又止,她没有这段记忆,不知当时自己是如何想的。   可至少从而今走向来看,冥君说的并无问题。   琦羽低垂着头,却道:“……不是这样的。”   乌须君托着下巴听他讲,琦羽手指扣着桌子,这动作与他凡人时一模一样。   他闷声道:“姐姐想要那个位子,阿锦想要当个权臣,我除了比较能打,样样也比不上他们,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他仿佛回到了当年作为小皇子的心境,抽了抽鼻子道:“只要他们能做明君贤臣,我永远当个懵懂的傻子又怎样,总不会缺衣短食,我有我能上的战场,不过是与他们走在……走在不同的前进的路上。”   这番话完全发自肺腑,却是连一旁站着的玄微也略惊讶几分。   这只小凤鸟在九天里,依然是一派无知纯真,行事又莽撞,总是长不大的模样。   “这便是观山镜的作用。”乌须露出欣慰的神情,道:“人心种种,如何是靠表象,靠猜测可以看出,必要你们亲自拨云见日,直问本心才是。”   琦羽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突然觉得这位冥君也变得特别正经起来,都有些不敢与他搭话。   然后忽然听到乌须小声嘀咕了一下,“……后面怎么说来着?早让莫爱卿帮忙写点冥府套话手册,本君哪里背的下那么多的词儿,只能靠自己发挥哎。”   抬眼见琦羽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乌须又端出高深莫测的神情,道:“那你当时对锦美人是怎样的想法?”   琦羽深吸一口气,道:“我那时候,是真的喜欢锦美人的脸,但也不是见色起意,毕竟当时我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姐去了云盖宗,身边根本没个可以信赖手下,唯有这锦美人……”   他叹道:“或许,是初遇那夜里他孤身掌灯的样子太深入我心了,在那时候的我眼中啊……”   他像是一株在严冬乱风里摇摇欲坠的蒹葭,是在这深宫里与单染宛如镜照的存在。   十几岁的少年的年纪,明明还是个容易怂的岁数,却因有人与自己相似,便生出保护之心。   这很好理解,乌须转而问应蕖,“那你呢荷花君?”   “他呆呆的很可爱。”应蕖坦白道,“像是我养的用来试药的兔子,脾气有点大,但其实真的要动他便显出胆小来,很好欺负。”   “你个混球!当时这样想我!”   琦羽一拍桌子,按住额头怒道:“老子当年觉得你是个漂亮蒹葭真是瞎了眼!”   “因果册上写,你们这样相安无事了一年多,直到大皇子与二皇子暗斗中,那老二跌瘸了腿,于是皇后才又忧心起你这命格来,要给你下药。”乌须把话题拉回来。   这一茬不提还好,一提琦羽仿佛想起了什么非常可怕的回忆。   他直接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抱着头嗷嗷大叫。   进而他合掌对众人道:“各位仙友仙僚,还有我们亲老姐,还有冥君大人!下药后我就是个真傻子了,捡泥巴吃的那种,求你们能不看就不看,拜托了!”   “你不是装的么?”乌须问应蕖,“你当时怎么想的,明明这个皇子真傻了对你才有利吧,况且你也不是医不好他,真就养出感情了?”   应蕖答道:“呆兔子可爱,真成傻兔子了,旁人要他性命太容易。”   那时他与单湘荷合作,其中一条便是要保其幼弟的无恙,且那下毒的人剂量下的狠,真容易吃成一辈子的傻子。   在乌须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应蕖咳了两声,道:“咳咳,还有一点便是,挼毛球要在近处挼,单湘荷将他养的心如赤子,我便想试试看,我能不能养出只指哪打哪的黑兔子出来。”   “坏心眼啊。”乌须眯眼道。   谁知在此时,琦羽突然听不下去,起身道:“本君去花园里透透气。”   珠鸣狠瞪了应蕖一眼也紧随而出,直到他们离开,应蕖才讲出未完的话,“可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他始终没有变……”   话罢对着乌须与玄微鞠了礼,亦离开了此处。   乌须有些犯困,陪这些神仙与陪凡人也无异,他刚打了个哈欠,只见玄微起身来走到矮榻边,给他铺起了床。   仙尊动作很快,还用神力躺热了汤婆子里的水,而后便眼巴巴看过来。   乌须睡眼朦胧,道:“我冥府不缺人,仙尊,你铺床的技术也不如何高,莫不是要学这人界花样,为本君暖床吗?”   他本意就是要打发走玄微,谁知这位仙尊眼眸一亮,当即就开始去外袍,一副这床是非暖不可的架势。   乌须摆摆手,道:“停下,本君可睡不动你,你往边上去点儿。”   玄微仙尊眼睫一颤,向后退了好几步,乌须君反手捏了捏肩膀,施施然走到矮榻上,往里头就是一钻。   他裹着被子去看玄微的脸色,道:“你以为本君会变成乌云盖雪?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那副身体已经没了,你要毛球还是另寻他处吧。”   “不……”玄微君面露痛色,想要上前来却又不能,道:“我只是,想让你舒服些。”   “你也知道本君不舒服啊。”乌须有点认床,也没立即就睡,黑暗里他沙哑的嗓音愈发明显,听来如石子沙砾含在喉头。   “本君又怕冷,又容易困,又是个破了相的,你也心有猜想了?是不是要帮着九天对付本君?”   “你知我不会。”玄微痛苦道。   “本君不知你啊,玄微尊上。”乌须将汤婆子揣到胸口,虚假的温度蔓延胸膛却也抵达不了心脉。   他道:“你看,不论是谁,直面本心都是困难。糊涂的实则清醒,愚钝的实则通透,算计的实则不忍,怜爱的暗含谋划。”   “时至今日,我也不敢说真的看明白了你,玄微。”   寒夜的冷风拍打窗棂,乌须合上眼道:“岁年原本并不后悔去九天找你,即使你冷落疏远,你偏袒和试探,也未后悔过。”   夜风呼啸而过。   “但牵扯到那么多的性命,我也始料未及,玄微,你可知,一旦有了后悔,许多事便无法回头。”   “挖走内丹,你确实动手很快,我并不痛苦。”这是乌须第一次完全用岁年的身份与他对话,他道:“但此后,延绵无尽的不适,没有一刻止休。”   “这不公平。”   乌须君朝玄微伸出了手。   玄微仙尊气息都闭住,乌须道:“你我之间,绝非尊上你哭着自残,或跪下求我原谅那么简单,尊上昔日既为苍生天下谋局,那么今日——”   “也来分担本君身上,这苍生天下的鬼哭吧。”   夜里的皇宫幽冷异常,檐下的冰凌若悬刀般立挂,枝叶寒潭结的冰在空寂的深夜里,发出搁楞搁楞的碎响。   玄微望着乌须君伸出的手,像是冰雕即将靠近火焰似的,为之不可自拔,又觉毫无温度的自己不配去触碰。   可他的动作比他的思绪更快,指尖碰到乌须君的指腹,刹那间便握紧了。   然而不论是谁,都无法再传递温度。   冥君的眼睛在黑暗里散着清透的微光,这使他的双目看起来又像是猫瞳了。   玄微的气息不住发颤,眨眼间,玄微额头亦浮出了薄汗,冥君体内的黄泉之力太过激荡了,冲着他的四肢百骸。   一如当年,玄微帮岁年冲脉。   乌须无奈地摇摇头,作势要抽回手去,却被玄微死死攥住不放。   “如此看来,即便是先天神体也受不住这黄泉鬼哭。”乌须失望地叹。   玄微呼出的每一口气里都像是掺了冰渣子,他冷汗涔涔,痛苦地看向乌须道:“你每日、每时每刻,皆在受这般的折磨吗?”   “这倒没有。”乌须即刻答道:“毕竟冥君的权柄在我这里,只是魂魄不全,许多东西承受起来会比前几任要费力,你并非冥府中人,所以会格外难受一些。”   今夜的乌须君似乎心情还算不错,或许是因为他得知了通往鬼渊深处的通道近在咫尺,只待时机成熟后,即可前往取回本命法器。   玄微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又风雪大作,仿佛回到了那座高台。   锁链、狂风乱雪、视野里淋漓的鲜红……他脑中的剧痛又翻了上来,如同一把巨斧劈开识海,将他整个人也劈成两半。   仙尊将不适的神色往昏暗之处藏了藏,乌须却还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稍坐起来几分,道:“你仍会受当年幻象的影响?”   自离开水莲洲,玄微便时常会看见不属于当下的景象。   有时是过去他的经历,有时则是他未曾亲眼见过的画面。   乌须道:“这第二回的骨瘴,没有头一遭那么强,但偏生孕育出了极其强的蛊惑力,玄微仙尊,让本君探探你的灵脉……”   他话音刚落,玄微猛地向后退了几大步,动作之激烈,险些撞翻一架屏风。   乌须嗤笑,却听玄微语调都发飘,道:“你不能……你不能再接触骨瘴了啊……”   乌云盖雪曾有生吞骨瘴的过去,玄微再不敢让年年有一分一毫感染骨瘴的风险。   “大惊小怪。”乌须君明白了他的意思,看过去的眼神像是在瞧一尊花瓶。   这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或许会悬着旁人的心,但他却无半点挂念,他道:“你我因果,皆系于此物上,岂是不接触便能跑开的?”   他注视着隐在暗处的玄微,道:“待你我因果彻底散伙,你将你手上的珠子摘了,再解决一下当年的幻觉遗症。”   “等到不再头痛,想必仙尊很快就会恢复成那高高在上的尊上吧。”   玄微猝然摇头,那惶恐的样子,简直如有人要抢夺他至关重要的宝物。   而伴随乌须轻描淡写的态度,玄微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即便如仙尊,亦有无穷无尽的欲望,他不寄望于岁年原谅他,但哪怕是恨也好。   被取走那半枚内丹时,玄微好受了许多,那合该要给年年。   如今,乌须好像什么也不想要,他报复是因为要报复,他容忍是因为要容忍。   有资格放下的只有岁年,玄微心想,而自己就该在无穷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中存活。   若是有机会弥补,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罢了,还是说说骨瘴。”乌须话锋一转,道:“玄微,你介意与本君分享一下,你这些年来收集到的关于骨瘴的内容么?”   他问的随意,玄微却像是得到了大赦,肩膀都松了下去。   他慢慢向前走了几步,乌须生怕他走不稳栽向自己,便指了指榻旁的矮凳,道:“坐。”   人高马大的玄微就坐缩在矮凳上,但他喜欢这个角度,这个方位能让他自下而上看着冥君。   对方是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自己面前的,不是臆想也不是幻觉。   “你可知骨瘴自何时而起?”乌须问。   玄微缓缓摇了摇头道:“我查了很久,此物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最初的发源便是在九天,随后影响到三界。”   那时的骨瘴还不是而今变化无常的形态,更像是一股湿润的瘴气。   “随后便是九天的混乱时期?”   “混乱是指大规模的仙君陷入爱恨嗔痴,但早在这之前,便陆陆续续有仙君下凡不归,或将凡人带上九天的情况,那一百五十年间,大约有九百桩案子。”   “九百。”乌须低声重复,转而挑眉道:“这样听起来,玄微君你的功课做的不错啊。”   玄微在小榻的边缘趴了下去,他没有挨着乌须半点,连被角也未压倒,而是枕着自己的双臂,像是只需要这一小块地方休憩。   “天地造化自有规律,不会有无水之木,骨瘴必定有个源头,而且第一回的骨瘴与第二回,迥然不同,既然灵识已生,那么……”   乌须抢话道:“不用推测,第一回骨瘴和第二回虽是同源,但彼此也不对付。”   “当年包裹水莲洲的那骨瘴,就与我体内的那个玩意儿不是一路子货,甚至还有争抢的吞并。”   他的话令玄微不由也诧异,但旋即感到极强烈的悲痛自心口涌出。   既然两股骨瘴存在争抢,那么当时乌云盖雪自九天被扔下大海,不论是被他身体中的灵识夺舍,还是被海水中的其他骨瘴吞没,他几乎就是没有任何活路了。   是龙君砚辞用性命给他开出了一条生路。   “玄微、玄微?”乌须见他双目有些无法集中,当他又陷入魔障,抬手拍了拍他的头,不过与其说是拍,还不如说是扇。   玄微回过神,继续道:“我不知两股骨瘴之间的争斗,但第二回骨瘴在人界爆发,被……被镇压之后,就再无痕迹了,同样是来无影去无踪。”   “水莲洲下的骨瘴来的也很莫名其妙。”乌须托着下巴道:“本君后来再去那里看过,地脉是空的——你别看本君,你一看本君神色就不大对,埋下去!”   冥君的口气突然严厉起来,玄微立即照办,将头埋在双臂间,只露出一点点眼睛的缝儿。   他道:“我也去过。但连通的灵渠已经坍塌,灵力也被上层的骨瘴海水冲刷掉,很难再追踪到具体来处了。”   “你们九天就没有找到机锦的半点线索?”见玄微摇了摇脑袋,把头发都摇乱了几分。   乌须转而托着腮,皱眉分析道:“他与骨瘴的关系倒是很微妙啊……”   玄微偷偷把眼睛多露出来点,他发现年年在与他讲大事时,态度便会温和许多。   年年变得很厉害了,他现在是独当一面的冥君,可他在思考时,还是能依稀看到当年的影子。   “机锦控制骨瘴的场景从未有人见过,或者说见过的都不在了,连他父帝也只是看到一团紫红雾气。”   玄微将已知的信息全数告知,“古怪的是,机锦除了不被发觉外,他的行事动机也很难琢磨。”   乌须看了眼玄微,忽然道:“假如骨瘴再卷土重来,玄微尊上打算如何,为天下苍生求个周全呢?”   玄微重新把头埋了下去,闷闷地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其实在第二次骨瘴中,若没有乌云盖雪的帮助,令他察觉到那枚冻顶天珠的存在,水莲洲的祭祀也许就已成功,骨瘴的踪迹将越来越难察觉。   祂就像是一股随时会引爆的灵力,要将三界炸毁。   “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啊。”   玄微喃喃道,“一点用处也没有。”   乌须点头:“嗯嗯。”犀利指出道:“你们九天悠哉悠哉也太久了,难免变得很没有用,我有想过是骨瘴让你们如此,但你看,本君与骨瘴相处的这些日子,真是勤快了不少,所以外力根本不可能。”   他说的漫不经心,但玄微还是立即捕捉了关键,乌须说,与骨瘴相处的这些日子……   “骨瘴难道……难道还在你体内?!”玄微突然坐起身,倒是把乌须给惊得要往后跳,他一袖子扇上玄微,道:“干什么!”   玄微满目皆是焦急。   “你也太迟钝了。”乌须皱着眉看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右眼,“尊上,你没觉得这个颜色很熟悉?”   这下玄微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几乎就是面色如土。   他没想到骨瘴会如影随形跟随着乌云盖雪,哪怕他是冥君也不能作罢。   “可有方法,将骨瘴引渡过来?”玄微抖着声音问。   “没必要引渡出去。”乌须摆摆手,又道:“你还没见过祂,来,见一下,以后可能常见面。”   随后敲门似的敲了敲自己的眼皮,睁开眼后一团淡淡的紫红气体自眼瞳中冒出,一点点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   没有五官,仅有轮廓。   这烟雾稳定住后,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听觉上似乎又在咬牙切齿:“有何贵干啊冥君!”   乌云盖雪冷笑一声,那团雾气突然改口道:“冥君大人!”   顺着乌须手指的方向转过去,看清了眼前的人,问到:“这瓜娃子是谁啊,长得一副不怀好意的丑样儿。”   “是玄微仙尊。”   骨瘴突然大叫一声,又一个五体投地。   “尊上!” 第五十章   玄微曾与骨瘴灵识有过碰面。   彼时这灵识尚寄宿于乌云盖雪体内,两人在水莲洲交手。   针锋相对犹在眼前,可此刻这只骨瘴却一改往日的嚣张。   祂毕恭毕敬的称呼及这五体投地的姿态,足够表现其胆怯与畏惧。   “所谓风水轮流转。”乌须君伸手揉了揉右眼,“这东西算是给本君管服帖了,再给你老对手磕一个。”   骨瘴闻言“咚”一声又磕在了地上。   玄微刚想告诉乌须不要用手去搓揉眼睛,转念想到自己已无去劝他的立场,只能在指尖凝出一点水术。   略带水汽的风掠过冥君的眼眸,为他带去舒爽与放松。   “不知玄微尊上你逼问信息的手段如何。”乌须君侧过身,托着下巴与玄微对话。   他漫长的黑发随着动作变得略有凌乱,几缕就蜷卷在玄微袖边。   玄微仙尊的注意力有些发散,不动声色地向旁侧挪了几寸。   袖口盖住黑发,手指在袖下轻轻碰了碰它们,一如既往的冰凉如流水,从指缝间滑过。   “这东西本君虽驯服了,但它嘴硬的很,明明就落在本君手上,却是十八般的严刑拷打也问不出来,实在令本君懊恼。”   年年居然收服了骨瘴,这是玄微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   然而惊讶很快被担忧所淹没,玄微沉声道:“……此物如何能够不存反心?”   “但是关其他地方关不住啊,还得本君亲自来关,才能令祂老实些。”乌须朝骨瘴招招手,骨瘴便膝行几步,靠到他的榻旁。   乌须伸出手,似乎还想摸摸祂。谁知骨瘴刚跪直,却被玄微从一侧猛地推了一把。   骨瘴险些跌了,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都仿佛能看出迷惑来。   玄微:什么东西也配被年年摸。   想要展示骨瘴无穷变化能力的乌须陷入沉默,他发觉玄微仙尊似乎变得极其幼稚,明知这东西自己怎会有好感,却还要与之置气。   冥君叹了口气道:“这玩意可有无穷变幻,且也能隐蔽气息,水莲洲迟迟不被发觉有骨瘴的存在,便是其以幻术白影迷惑人心,削弱了仙君们的感知。”   骨瘴乖乖坐在原地,像是尊漆黑的瓷像。   “两代骨瘴有相似的能力,但又各有所擅长,我这只实力不济,不大会打架,对幻术却是信手拈来,本君封印掉祂其余七情六欲后,剩下来的这个意识倒是识趣。”   乌须说祂识趣,祂便印证似得点点头,道:“玄微君,你身上仍由骨瘴的气息,一些是我的,一些是我那名义上的哥哥的。”   “你管上代骨瘴叫做哥哥?”玄微问。   “是,先于我生,一体同源,正是哥哥一般。”   为何骨瘴也会有亲缘意识?玄微暗自思忖,道:“那你与你哥哥又是如何相处?他如今在何处?”   “问得真直白啊。”乌须踢了脚骨瘴道:“问你呢。”   “这个问题我已回答了千万遍。”骨瘴的声音像是捏着嗓子讲话,听来总有几分不自然,祂道:“我与哥哥不死不休,迟早有一日我吃掉祂,或是祂吃掉我。”   “有人告诉你这样做?”   “不是,我们天性如此。”   骨瘴平静道:“若不靠吃掉彼此来壮大自己的力量,等到小弟出生,我们便只会更加被动,光靠仙君或是人的力量已经不够了。”   “……小弟。”玄微皱起眉道:“是第三次骨瘴。”   “这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本君才来与尊上交换信息。”乌须君正色道:“你们九天成日里无所事事,又当骨瘴已消失于世,然而这三界经得住几次灾祸,总有一次我们无法抵御。”   冥府正是看出了九天即使在危难关头,也不会真正去为三界考量,这才决定先下手为强。   主动去寻找骨瘴的源头,争取将第三次的灾祸彻底爆发前,将其掐死在萌芽。   但九天又最喜坐享其成,指望着将所有的责任推卸给冥府,如此一来冥府将再度成为对抗骨瘴的主要战斗力。   头一遭骨瘴祸事里,九天宁可冒着三界覆灭的心也要削去冥府实力,这是最令冥府众人猝不及防的事情。   但经过此事后,冥府上下算是看清,九天或许认为,他们只需保下这仙府即可。   昔日仙君自人界香火祈愿中诞生,他们的执念便是庇护。   可而今所谓的护三界的觉悟,早已荡然无存。   “本君势必会查出骨瘴的来源。”乌须眸中有沉沉的郁色,他对玄微道:“而在此之前,本君需要与你合作,这也是我留你在此地的原因。”   玄微眼底仿佛在瞬间迸出了强烈的希望的光芒,他道:“若有可用之处,请君上不必犹豫。”   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尊因为有了用处而诚挚的喜悦,乌须定定看了他半晌,道:“尊上,你当初为苍生天下,其心决绝,如今又为了岁年而万死不辞,你的固执并未改变。”   室内未有烛火,可冥君再没觉得寒冷,他当然不会认为一床被褥便能发挥如此大的作用。   是玄微一直在用神力,慢慢暖着这不大的书房。   仙尊的尺寸把控地很好,不会到有强烈反噬的地步,又足够让温度缓慢地攀升,渐渐有了春日的暖洋。   乌须看着他道:“你若执着一物,便会将其排于最先,本君问你,若来日天下有场大战,你要如何权衡本君的性命与苍生的重量?”   玄微未曾料想到乌须会有此一问。   冥君的目光沉如渊潭,仿佛他口中的大战,绝不是一个比较谁重要一些的假设。   而是真的在未来,会有这样一场生灵涂炭、万物毁尽的灾难。   温暖的室内与窗外的飞雪严冬相照,在玄微的沉默里,乌须笑道:“你看,如果是当年的玄微仙尊,定不会有这个犹豫,必会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人比得上苍生的重量。”   倒挂冰凌的反光如同陨落的星星,乌须道:“所以玄微君,你一直没有懂。”   “你端坐高台万载春秋,修炼到无上的尊位,又是古神的血脉,你一直不知当年,岁年在难过和失望什么。”   他不给玄微回答的时间,转而道:“本君需要先拿回本命法器,补完遗失的魂魄。”   “至于其他,本君无话可说,只希望你不要落井下石,当然,也别对你的苍生天下弃之不顾。”   骨瘴左右看看他们,被乌须扇了一巴掌到脑袋上,道:“将你叫出来不是让你听八卦的,你要干活便快些!试试看你小弟有没有找上这位大神。”   玄微呆呆坐在原地,骨瘴凑过去绕着玄微一圈,对乌须道:“这位仙尊身上的气息确实符合两代骨瘴的混杂,但还未有其他气息。”   祂可怜巴巴道:“你知我在你面前说不了谎,但我们三位一体同源,我确实做过小弟已生出灵识,并且苦找身体的梦。”   骨瘴的第一任灵识还不知所踪,第三代竟已在找寻寄体。   玄微忧心地看向乌须,难怪冥君如此急切要恢复原本的力量。   不论是为了抵抗可能潜入的骨瘴灵识,还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灾祸,他都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同时,玄微也留心到一个细节,道:“你说本君身上有两代骨瘴的气息,是从何而来?”   骨瘴看了看乌须,确定这个可否说出口,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骨瘴道:“第二次的气息是因我的幻境,您心结不解,我的气息就永不会散,而第一次则是因为——”   “因为桃花妖。”   乌须撑着头道:“你想必已经知道,当年是桃花妖在天星阵外射冷箭杀死了纪沉关,他是如何与你说的呢,单单便是嫉妒吗?”   “仙尊你经历过混乱的情爱时代,但并非所有事皆简单地与情爱相关。”   顿了顿,再道:“包括此我们所处的观山镜中的过去,还看玄微君你能否勘破了。”   “啪!”   一个响指在乌须君指尖打响,然而未有任何事在观山镜中发生。   骨瘴也吓了一跳,旋即他意识到冥君是在操纵外界的阵法,又嘴欠地凑上前道:“我说小猫咪,你都劝仙尊顾念苍生了,不该彻底放下旧怨旧仇,做个断情绝爱之鬼吗?”   “什么糊涂话。”乌须君笑道:“劝他也是为了来日,本君记仇得很,你想必也深有体会?”   骨瘴在他的笑容里不寒而栗,哆哆嗦嗦地重新化为一股烟,消失在了乌须的眼底。   乌须君这次没再揉眼睛,而是翻了个身道:“困了。”   话罢就不再与玄微交流。   玄微起身,默默注视着乌须的睡颜。   ……这样很好。玄微仙尊觉得再好不过,他还在报复桃花妖,来日也会报复自己,他愿意等待,至少自己可以有个等待的目标。   暖融融的书房里乌须睡得悄无声息。   真好……玄微满足地想。   然而就在乌须君刚睡下不久,一声尖叫突然划破了夜空。   玄微连乌须的耳朵都来不及捂上,却见这秀华宫内刹那大亮,不断有宫人在匆匆点燃烛火。   隐约可以听见“疯了”“朝咱们这来了”“保护娘娘”等等的呼喊。   乌须彻底是睡不着了,他“噌”一下坐起来,头发都乱蓬蓬的,一股脑冲到外面,显然是有几分火气起来,要去看个究竟。   这一看不要紧,连脾气也看没了。   院子里简直人仰马翻,那单染小皇子穿着一身大红的薄袍在雪地上打着滚,他宫里的人拦都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咕噜噜滚到锦美人跟前,扯住锦美人的衣裙边儿。   小皇子嚎啕大哭道:“娘——!有虫子啊啊!要娘亲抱抱,太可怕了!!” 第五十一章   小皇子满地打滚后拽着锦美人裙边不放。   这举动吓坏了他宫里的人,连哄带骗地要劝他松手。   谁知怎么劝皆无济于事,还让小皇子抓得更紧了。   全场最为淡定的还属两个当事者。   锦美人端立雪间,问跟随来的侍从道:“他怎么回事?”   侍从战战兢兢答道:“殿下前段时间染了风寒,迟迟不见好,今日一盏药下去晌午便发起高热,再之后就、就认不得人了。”   锦美人颔首,半弯下腰拍了拍单染的手背,示意他放手。   方才还固执地不像话的小皇子果真慢慢松开了手指,由着锦美人为自己切脉。   宫人们松了口气,仿佛才想起眼前这位妃子是医宗出身。   锦美人为他切了一阵子的脉,道:“中毒。”   小皇子的贴身侍从骇了一大跳,面色煞白,“中毒?!”   “是,劝你最好报给陛下。”锦美人波澜不惊道。   不久后,三皇子中毒被毒傻了的消息便传遍后宫。   太医院齐聚单染床榻前,会诊后得出结论,他中的乃是一种叫“游仙子”的毒。   此毒温和,若是天长日久地服用,身体会一点点衰败,精神也将日渐颓废,最终陷入神智丧失的疯魔。   这游仙子若是每日少量服用,连御医也诊不出来,人也就这般日复一日沦为疯子,是极为隐蔽和歹毒的药。   皇帝得知此结果后大怒,令人彻查单染的宫殿,果真在一名侍者处搜出了游仙子。   拷问下得知,他已连续下药半月有余,却还未招供受何人指使。   这次意外被太医们认为是此宫人手抖,加了过量的游仙子,加之小皇子本就感染风寒,一激之下成了如此模样,这才东窗事发。   皇帝亲临单染的寝宫,彼时他正坐在床上玩蝈蝈笼子。   见了皇帝老爹也不知行礼,还将蝈蝈笼子递给他问他玩不玩。   老皇帝唏嘘长叹,本就沧桑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倦。   他的几个儿子里没有一个成气候的,即便是太子也并非完全中意的人选。   眼前的这个儿子自小便天真稚气,比起批阅公文更喜练武,曾在他膝上说要当个纵横沙场的大将军。   而今却痴傻如孩童,如何能叫老皇帝接受。   单染见皇帝不要他的东西,顿时又大哭起来,哭着嚷着要娘亲。   他娘亲早在他出生时难产而亡,皇帝听了他的惨呼不免思起旧人来,但眼下哪里去给他找亲生的娘。   好在锦美人及时赶到,温声细语下还真将小皇子劝住了,哄着他喝下碗苦的要命的汤药。   莫说眼下单染神志不清,便是还清醒时喝药都要折腾一阵子。   但有锦美人在就不同了,皇帝见锦美人细致入微,小儿子闷着头喝完后,只晓得挂在锦美人身上喊娘亲。   锦美人也以手轻拍他的背作为安抚,不由感叹不愧是医者出身。   虽是名男子,让单染跟着他果真没错。   皇帝体弱,出来一趟情绪波动下也难免不支,回宫前让锦美人便留在这里,好生照料着小皇子。   同为男子的他们也不必在乎后宫大防,全当是医者看病就是了。   “若论药材与养病,臣妾的秀华宫更为清静。”锦美人道。   “那你带染儿过去住吧,待他好些了再搬回来。”   锦美人被小皇子埋头在肩膀处,不方便起身恭送,皇帝摆手让他不必多礼,照顾好单染即可。   至于是谁下毒,待查出来后必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老皇帝离开了,锦美人当即叫人收拾小殿下的东西搬去秀华宫。   等所有人离开内室,锦美人面无表情道:“你还要抱多久?”   半天得不到回答,一低头,小殿下竟已闻着他身上的清苦的草药香睡着,口水都险些挂下来。   锦美人无奈叹口气,望着窗外银装素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乌须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玄微站在他身后,而琦羽则仍面壁思过状,似乎不忍直视自己当年的装疯卖傻。   但他其实也知这是自己命中极险的一劫,要是没有锦美人的提醒,自己便不是装疯,而是真疯了。   时至今日他都不能想得清楚,为何锦美人选择帮自己。   彼时他说自己医者仁心,可他更多不仁心的事情都做了出来,也不差这可有可无的一桩。   况且一个真疯子会更好操控,游仙子的毒他也不是解不了,何必担着被发觉的风险告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琦羽作为旁观者也没能看清。   他们只能静静看下去。   单染搬进了秀华宫。   他在外人面前还要装作痴傻模样,在锦美人面前他就是个单纯的傻子。   这傻子日日粘着这小娘,像是块狗皮膏药,但却也不令美人讨厌。   锦美人有时闲下来,也会用单染打发时间,他见其某日在书房写写画画,走过去一瞧便眼角抽搐,道:“眼下没有旁人,你如此谨慎,要写成这个样子?”   单染眨眨眼道:“我字本来就这样啊。”   锦美人自己也去沾墨,在单染旁写了个字,一个风骨不凡一个形如狗爬,立见高下。   单染也不恼,只是红着脸道:“我最不喜练字,日后我是要打仗去,写得好赖也不打紧。”   锦美人道:“见字如见人,你这握笔便不对,没有人教你么?”   他用笔杆子敲了敲单染的手,见他纠正了还是不对,便手把手上来教,告诉他该如何发力,怎样写好横竖撇捺。   写着写着,他发觉单染手上发烫,疑惑道:“你真的高热了?”   “还真是……”单染空着的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好热。”   乌须忍不住笑,心道这两人倒是有意思。   单染在秀华宫住了近半年,天长日久相处下来,不得不发现自己的心动,便开始躲着锦美人。   锦美人大为不解,但也由着他去了。   直到一场宫宴上的刺杀。   那场刺杀是针对皇帝而去,然而亦没有放过锦美人,他是皇帝吊命的药,一死老皇帝便彻底没了希望。   那柄幽蓝的刀直刺而来时,锦美人躲不开,他被封印的修为远不到支撑他用术法闪开的程度。   但即使真的挨上一刀又如何,他的体质天下奇毒也为难不了,只要能留有一命,便是无妨,没准还能更有利于他的计划。   可单染挡了上去。   刀划破他的衣袖,带出了一串血珠。   那一瞬间,在场除了围观的仙者们,没有人看清了锦美人的表情。   惯来冷静的他有了一刹的慌乱。   场面一团乱,单染和锦美人回到秀华宫时,单染还有力气开玩笑,眨眼间就软倒下去。   锦美人令人将他搬到床榻上,一诊脉连脸色也变了。   他坐在榻头,掰开单染的嘴灌下去许多汤药,却只能眼见着这小殿下的脸一点点灰败下去。   末了叹了口气,对宫人们道:“下去吧。”   乌须正看得津津有味,玄微却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道:“非礼勿视。”   “哦——”乌须点头,还没反应过来,见锦美人开始宽衣解带,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与珠鸣一道退了出来。   院子里雪霁后清爽无比,乌须寻思他们这治病估计要一段时间了,便伸了个腰,对珠鸣道:“如此看来,又有命劫在里头,但究竟能不能判定到命劫,还要看天道那边如何说。”   珠鸣点点头,满脸都是自家小鸟儿被植物啃了的无奈。   乌须君见玄微站在树下,不动声色地挪过去,踢了一脚树干。   “哗啦”一声树冠上的雪全落了下来,虽不至于真的淹没他,乌须还是捧腹大笑。   笑罢道:“很快观山镜便会结束。”   玄微有些诧异,乌须道:“他们并没有相处太久,很快单湘荷便会回来,骨瘴也会爆发,待看到他们的终局,观山镜就会收束。”   这未免也太过仓促。玄微想。   乌须看了他一眼,道:“并不仓促,对于凡人的单湘荷而言,她夺取帝位的那条路足够波澜壮阔。”   “对于锦美人来说,他辅佐不可能登基的皇女坐上那个位置也是不世之功。”   “而单染半生征战沙场,几度出生入死,亦是不凡。”   冥君道:“玄微尊上,你以为凡人的一生是什么样子?乱世之中,朝不保夕,他们对于仙者不过朝暮蜉蝣,与你宫中月灵也无甚差别。”   玄微哑然。   作为纪沉关时,他觉得这一生经历了太多事情,大的小的皆有,一日有十二个时辰,一月有三十日,一年则有上百天。   哪怕是与乌云盖雪窝在房中,每日都是全新的一日。   可其实从仙者视角去看,再波澜壮阔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所以这便是仙者们傲慢的来源么。玄微默默想,自己以往也是如此。   他握紧手中的珠串,假如没有这段记忆,他也必定会嘲讽纪沉关的一生也其实简单无比,却也只有纪沉关才能说,那是丰富又有遗憾的一辈子。   自己以往又曾否认过多少生灵的一生?   玄微抬眸看向乌须,对方若没有冥府的身份,他的一生也是这般简单地被自己否决。   如何能不恨。   作为纪沉关的部分,也仍恨着玄微啊。   锦美人与小皇子在秀华宫住着,因有了肌肤之亲,关系反倒不如从前亲近。   两人各自怀有心思,能避便会避开对方。   直到半年后单湘荷自云盖宗回归,单染才搬回了自己的宫殿。   单染小殿下在书房偷偷画着美人的侧影时,外头已斗得风起云涌,诸侯国举兵,所谓骨瘴的名字也慢慢传到深宫里来。   再过了半载,又是个风雪肃杀的冬日,雪来的凶悍异常,老皇帝终是没能等到用上锦美人入药,驾崩在了个严寒的深夜。   太子被鸩杀于皇帝卧榻前,最终坐上那个宝座的,是比单染还要年幼的四皇子,不过五岁。   皇后母家把持朝政,地方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天下彻底大乱了。   他许久没有见过姐姐,锦美人被从后宫释放,成为了姐姐的谋士。   他离开后宫时,单染匆匆忙忙赶去,怀里揣着早已为锦美人备好的生辰贺礼。   可是他只追到了一个马车的影子。   萧条的长街上,马车向北,他停在原地。   单染对单湘荷说,他想要去从军对抗骨瘴。   学得一身武艺,而今天下乱成一锅粥,也是时候派上用处了。   提出这个要求时,单湘荷悬笔的手在空中顿了顿。   她像是头一天认识她弟弟似的,抬眸看他,眼前的少年人已慢慢褪了稚气,身形挺拔如松。   练出一身矫健与力气,不是小时候圆滚滚的傻子了。   单湘荷点头,淡淡道:“那你去吧。”   这位未来的女帝鲜少识错人,即使是那云盖宗的苏宗主,她也自认能很好拿捏住对方。   她们之间牵着若有若无的暧昧的线,即使已有了亲密,许多话也不坦诚。   单湘荷从未尝试与人交心,自幼的生存环境杜绝了她与任何人交心的可能。   那是太危险的举动,轻而易举便会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小皇帝喜欢她这个姐姐,单湘荷一边像是对待一母同胞的弟弟般逗弄关切他,一边谋划着以后该如何行路。   天下的乱局,对于她而言是刚刚好的机会。   或许对于云盖宗也是,那苏宗主这般善于经营,难免会要从中盘算了。   在诸多杂事堆积于她时,单湘荷偶尔也会想起单染,她那个憨憨傻傻的亲弟弟。   听说在边关倒是有些作为,自己的谋士还跑过去看过一次,貌似是单染受了伤,她令人准备了上好的药材一并送去。   更深夜重,单湘荷约见这位昔日的锦美人,他已换作男子装扮,与应蕖仙君的模样一般无二。   他说待时机成熟,便会以术法拟出朱雀,是为天降女帝的造势,单湘荷手边正是出自云盖宗的法器,内里即是人为的天意。   她问锦美人单染何时回来,锦美人默默许久,道:“他说他不回来也许更好。”   这话单湘荷听得并不意外,皇室无父子父女,何况是兄弟姊妹之间。   她摆手道,那等到来日天下太平,我会封他片好地,足够快活自在一辈子了。   话到此有些熟悉,单湘荷忽然想起,她以前醉酒,似乎也与苏宗主说过类似的话。   什么以后天下太平了,便归隐山林,她也去求道问仙,但不是为了飞升,而是要与之厮守,在江河湖海里过快活的一生。   几位仙君点着引魂灯默默听着,再没有以往的打趣。   他们仅是沉默地注视,直到骨瘴天火爆发的那一日,单湘荷收到了两封死讯。   夹在一封接着一封的急报里,轻的仿佛落在肩头的雪。   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的女子彻夜未眠,难得安静的凌晨时分,她叫来锦美人,问了他一个她不得其解的问题。   ——为何会如此。   那钻于算计,隐忍多年推翻天渺宗的苏宗主,那娇气蛮横,总是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喊阿姐的小孩子,为何会做出如此选择。   只要熬过了骨瘴,他们距圆满的生活,也只是半步而已。   昏暗的内室,一烛如豆,引魂灯的幽光照着所有的前世今生。   锦美人想了想,说:“是选择吧。”   是那出身皇室的少年将军在乱雪季节里为他送行,对他说自己会坚守这座城,前方有修士为屏障,但到底是他们的人界。   他自小便觉得,有父皇和姐姐为他撑着一片天,而今也该是为苍生黎明撑一撑的时候了。   锦美人坐在马上看着那神采飞扬的单染,也想问一句,这值得吗。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调转马头走出一段距离,雪满山头,他突然拉紧缰绳,扭转了方向。   而单染竟还留在原地,他向他挥了挥手,大喊道:“祝你得偿所愿啊,阿锦!”   风雪呼啸,锦美人道:“我不叫阿锦,我本名是——”   可单染已转了方向跑起马来。   他已不想知道,也不敢再去知道。   若是知道了,总怕是临到最后,要念念不舍呢。   单染的一生伴随骨瘴的大火而熄灭,九天银河迟迟不下水,狂乱的受骨瘴侵蚀的百姓在疯狂以血肉砸向城门。   但单染果真做到了没有破城。   他摸着脖子上被撕咬出的伤口,躺在城头,远方传来轰然的巨响,相思河被炸了堤。   漫天都是金色的光点,落在他眼睫上,他便没心没肺地笑。   他真的希望阿锦能够得偿所愿,即使他已无法看到。   阿姐从小就说他笨,他确实是个笨的,放着荣华富贵不要,来这地方受苦。   阿锦讲他不要用性命置气,许多事情等到风调雨顺的年岁,自然就会好转,可他其实并不是在赌气。   ……好吧,气还是有一点儿的,毕竟他们什么都盘算好了,唯独不与自己说。   但其实当个大将军,守护老百姓,也是他很小时候的梦想。   他又想起那位苏宗主,之前为了布置边防与之见过一次,那豹子还插着手打量他,说他没有姐姐长得好看。   姐姐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可苏宗主什么都知道。   她愿意以修士的身份干涉因果,将姐姐扶上那个位置,她知道姐姐即便再机关算尽,也不会成为一个暴君。   而天下需要一位手段雷霆的新君。   生命的最后一刻,单染想了很多,他想起小时候与姐姐在宫里玩捉迷藏,姐姐总是藏得很好。   他找不到便会哇哇大哭,他不是在哭自己输了,而是怕被孤零零地留下来。   这便是战争,或许只有那么一次保全性命的机会。   他在边关见过太多的无家可归的流民,善恶在一瞬间变得轻如浮羽。   单染突然又害怕了起来,明明被留下的不是他,却还是感到无端的恐惧。   那是对死亡最纯粹的害怕,疼痛、失温、昏迷,他又后悔起没有听阿锦说名字了,他们之间,势必要有始无终。   逐渐灰暗的视野里,亮起了蓝色的光,像是一盏灯。   他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到一位黑衣的少年擒着灯正低头看向地上的自己,他想这应该是冥府的鬼差。   乌须发现他的瞳孔倒影出了自己的身影,叹了口气将灯照亮其死灰的眼眸。   引魂灯的灵气拂去了单染身体上的痛苦,单染紧皱的眉头松了开,乌须蹲下来道:“歇吧,小殿下。”   又看向一旁的应渠仙君,道:“你当年姓甚名何?”   因果册上明明写得清清楚楚,应蕖感激地看着他,道:“我姓楚,名叙风。”   乌须点头,这位少年将军已湮灭了气息,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琦羽并未亲临这里,用他的话说目睹自己前世的死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于是坐在云上发呆。   忽听身后有人靠近,是应蕖仙君。   “你看,我俩之间也没什么纠结的因果,我欠你一条命,你欠我一场情,可终究是错过了。”琦羽抱着膝盖,恹恹道。   应蕖从身后环住他,道:“对不起,当年,从未说过与你在一起时,我便心生欢喜。”   城头上,璀璨的金光中,珠鸣已泪流满面。   她奇怪于自己为何流泪,毕竟单染虽死了,但琦羽还活着。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乌须道:“这里可有与本君有因果的那个人,就是因果册上说,那个轮回了十九次,与本君断缘的那个?”   乌须伸手接了一点光,他看向珠鸣,道:“有,但而今已经没有了,她最后说你们孽缘,你要活下去,她希望你一定要活下去。”   珠鸣的眼睛又滑出一行泪,与这金光交织在了一处,消失于雪上了。   “她叫……什么名字?是叫……苏弥吗?”珠鸣喃喃问。   乌须不置可否,留珠鸣在原地发愣。   玄微跟在他身后,听见慢慢走出很远的冥主说:“即便是仙者,有的也只有一次的机会,不对,是十九次看似很多,对于苏弥而言,却只有一次。”   他抬起头,城关地动山摇,天星阵启动。   当年的雪落于他额发上,如同一个迟来的告别。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连一次作别的机会也没有。 第五十二章   乌须君将观山镜中所见所闻整理成册,熬了个大通宵,再蹭皇宫睡了整个白日。   他最是烦闷写文书,奈何成了冥君后便要与这一本本的册子打交道。   写到最后字都斗大一个,内容上却找不出半点纰漏。   皇宫中通往鬼渊深处的通道,还有七八日才会打开。   这镜子讲究个同进同出,好在琦羽和应蕖在九天也无所事事,珠鸣早在进来前便转交好事宜,遂都留在观山镜中。   乌须拜托他们去找找当年他们掉入的那面无名湖,几位仙君欣然应允,全当在人界四处走走。   骨瘴天灾后人间百废待兴,乌须君前些日子已走过一遭,留在客栈中不愿动弹。   他找到的入口在一枚朱钗上,闲来无事便将那朱钗捏在手里把玩。   冬日午后的天光穿过鸽子血似得红玉石,照在他的红瞳上,漾着潋滟的绮丽的颜色。   冥君披着被子趴在窗台上,伸手去接外头的细雪,不时还会尝尝,方显出几分悠哉来。   玄微寸步不离地跟着乌须,仿佛怕把他弄丢一般。   乌须的目光敏锐,几次敲打玄微别没事儿就盯着这边,怪不自在的,玄微往往改一阵子又恢复原样。   冥君疏懒,难得享受几日不必办公的日子,便更不愿花功夫在玄微身上。   慢慢就由着他去了,且与这位共同生活也无甚不方便。   玄微少有的出门便是去各处为他搜罗可口的佳肴,从街边的水磨豆腐到酒楼的松子桂鱼。   许多东西吃个新鲜而已,多的玄微便自己吃掉,这让乌须一个晃眼觉得这位尊上圆润了不少。   两人这短暂的客栈借居生涯,让玄微有了回到过去的幻觉。   作为纪沉关时他与乌云盖雪便是这样好,猫咪偶尔不喜外出,他就到处收罗好玩好吃的回来。   然而再相似的场景也回不到过去。   乌须拥着被子缩着手脚,抱汤婆子和手炉取暖时,姿态仍依稀可见乌云盖雪的习惯。   但他已失了原身,那对异色的眸子也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他曾经经历过什么。   难以回到过去,玄微也不再祈求重新开始,当然他不是没有想过重新开始,这心情大抵是与岁年当年飞升九天时有几分相似。   只是乌云盖雪要的是纪沉关,他作为玄微,又如何能抹去给他带来的伤害。   随着细致的观察,玄微无时无刻不意识到,区区的心痛又如何能比及以往乌云盖雪所受的苦痛。   冥君魂魄不全,若是得以共同生活便会发现,他对晒太阳这件事有执念一般。   然而观山镜中的暖阳到底是虚幻所化,并不为真,而在镜外时,他无时无刻不穿着黑袍,宛如真正的鬼魂对太阳无可奈何。   他时常犯困,畏冷到了一定程度,过往一到冬天便会窝在暖炉边的猫咪,终究还是陷入长久的寒冷中。   黄泉水与阴风伴着他,他不再是那时天真烂漫的小猫。   一场九天之行,他失去的岂止是情。   玄微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对他好,可这弥补不过杯水车薪。   他走在人界的街道上时,方能感受到对于百岁不足的凡人而言,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   早食摊子天不亮便要出摊,店家有年轻的少年少女,亦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薄薄的亮色自东方浮起,他们就已经烧热了锅,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里,有各色的人生。   他们说起骨瘴的灾祸,说起多少人流离失所,叹一声世事无常,唯有迎接这刺眼的朝阳而已。   帝都尚且如此,何况地方的生灵。   而此情此景,又是百年前的倒影罢了,他所经过的人与事,已掩埋在黄土之下,了无痕迹,没有人再能够记得。   玄微回到客栈,乌须拱在被子里睡得人事不知,他没由来生出一种惶恐,走上前却不敢去牵住乌须的手。   只能攥住他的袖子,将额头埋在那片冰凉的布料里。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乌须君成日里在客栈补觉,到最后连床铺也不想下,恨不得长在温暖的被窝里。   偶尔也会与玄微搭几句话,但大多也是无关紧要的话题,能稍讲多些的便是关于骨瘴。   他们也曾无比亲密,而今却客气地像是合作盟友。玄微一边为年年还愿意理睬自己而感到惊喜,同时又不可遏制地回想作为纪沉关时他们的关系。   如单染与锦美人,许多话当时不说,便再也没有机会。   玄微尽力布置着乌须的住处,仿佛将这里当做了一个临时的家。   乌须坦然承认了自己仍保留着乌云盖雪的习惯,比如他虽然变不成猫咪,但依然想要磨爪子,对会摇晃摆动的东西没有什么抵抗力,也还是喜欢鱼讨厌水,最惬意的事是冬天在阳光底下晒肚皮。   这七日对于玄微而言,如同从过往的时光里偷采来,短的令他叹息。   第七日的晌午,乌须伸着懒腰恋恋不舍地从床铺里爬出来,穿戴整齐后将那朱钗放入法阵。   伴随朱红的光晕,一道深不见底的穴洞出现眼前,往上冒出冷飕飕的风。   乌须紧了紧衣襟,他几乎将自己包裹得走不动路,跳入入口时,宛若下圆滚滚的汤圆。   玄微随之也进入其中,脑子里都是乌云盖雪滚来滚去的模样。   他们下落了许久,似永远也掉不到底。   呼啸的冷风吹开乌须君的头发,耳边响起哀哀的哭声。   玄微尊上曾来过此处,但没有进到这么深的地方,鬼渊虽叫做鬼渊,却与冥府不同。   这里并没有真正的鬼魂,而是有一族游荡此间的灵体,形如鬼魅。   这灵体会抵御外来者,骨瘴爆发后甚至会有失控的情况出现,相互吞吃同化。   尚存理智的灵迁居到其他地方,当年玄微来此就是为了镇压失控的那部分,防止他们爬上人界。   鬼渊大的惊人,天空始终是半明半暗的状态,一半的白日与一半的黑暗在头顶划出泾渭分明的线。   白日也不是真的白日,仅有惨白的光亮,那是冥府黄泉河底的光影。   鬼渊的深处比上层的天色倒还亮些,只是因生存的均为灵体,步步皆有被灵类攻击的可能。   比较起仙法术法的冲击,灵类则更倾向于侵蚀识海。   乌须自问面对灵体也无妨,倒是觉得玄微一块儿下来他会顶不住,好在据他暗中观察,玄微君并无显著异样。   他们此行目的是为寻找那把骨刀,鬼渊广袤的地界内充沛的灵气掩盖了骨刀的气息。   乌须与玄微君走走停停,并未发现任何骨刀的踪迹,倒是路过了一座村庄,里头住的都是灵族。   鬼渊内的灵不同于人界有具体的托形,他们更像是天地清风孕育而出,只是出生在此处,便也不想去其他地方。   这灵族对玄微甚是防备,但对乌须则仿佛有着天生的亲近,甚至请他到家里做客。   淡红色的小灵体围着乌须而坐,像是个挂件般粘着他,被他身上的黄泉气息所吸引。   灵族的老者听闻他们是来寻找从上界掉下来的法器,半透明的眼睛眯着,思考了半晌,道:“若说法器,老夫不曾见过,但当年有一团火流星突然降落我们这里,闹出不小的动静。”   乌须听罢来了精神,道:“火流星掉在何处?”   “掉在了以往爆发骨瘴的那个村落。”老者叹气道:“那儿虽已无骨瘴气息,然而被感染的灵族大多游荡在附近,见灵便要暴起伤人,你们若要过去还需小心。”   小灵体拉着老者的衣袖道:“血潭不是还有那种,很奇怪的浓稠的骨瘴吗,阿爷你为何说没有骨瘴了。”   老者敲他们的脑壳,道:“你们又偷摸着跑去!”   “客人不要见怪。”老者缓缓道:“并未是老朽有意隐瞒,因那粘稠的骨瘴团不散发气息,也未有异动,这么多年了也安分在那儿,所以我们几乎要将其忘了。”   “不过虽没有骨瘴,那里却也极其危险,灵力发挥不出十分之二三,老朽奉劝你们还是别去为妙。”   在这鬼渊深处居然还有意外收获,乌须侧过头,恰好与玄微撞上了视线。   没有气息的骨瘴团,正与水莲洲下的骨瘴有相似之处。   冥君谢过了这个村子里的灵体们,向他们所指的所谓血潭的方向前去。   越往深处走,天空的颜色便愈发奇怪,黑白的界限开始模糊,云层上像是压着什么重物,向下凹陷出硕大的肿块。   “这上方已不再是黄泉。”乌须感知了一阵气息,觉得此处怪异非常。   离开了黄泉的地界,这里的天空上方又是何处?且在这片天空下灵力果真被压制得极其厉害,连飞行也做不到。   他们的目标是为本命法器,在找到前,乌须决定不节外生枝。   鬼渊的深处荒无人烟,没有任何生灵的足迹,偶尔却会看见荒废的村落的遗址,尸骸般淹没在朱红色的沙土里。   时间在此处也变得含糊不清,天上悬挂的垂落水滴般的云越来越多,多到了看一眼便会起鸡皮疙瘩的程度,这与水莲洲当日的情形又有几分相似。   “看来任何一个地方都没逃过骨瘴的席卷啊。”乌须感慨,无声无息地穿过又一座废弃的灵村。   玄微跟随在后,突然冥君转过身,玄微亦发觉异样,速度极快地拉住乌须,避到了一侧。   玄微仙尊几时如此谨慎了?   乌须用眼神传达着心中所想。   玄微低声对他道:“是血藤绕着的灵。” 第五十三章   血藤对乌须来说亦是老打交道之物,然而眼前的血藤姿态实在是太过于诡异了。   它们盘绕于游荡荒在废村庄四周的生灵身体上,将其裹绑成粽子模样,倒刺扎于血肉,以生灵本身为养料。   游荡的灵族已无多少气息,薄薄的灵体像是片纸,无知无觉地在荒无人烟的鬼渊深处飘荡。   冥君闭目感知了片刻,此处灵力稀薄,骨瘴绝非他所能控制的一代。   不论是仙族还是修士,此地均有压制作用,与其硬闯,不如避开绕行。   骨刀不知掉落到何处,他尚要一寸寸土地去搜寻,还是节省体力为妙。   乌须向玄微递了个眼神,玄微君轻轻颔首,沿墙根躲开了血藤附灵的勘察。   屏息凝神,时刻提防被灵体察觉。   玄微轻手轻脚的样子,倒与在九天高不可攀的仙者仿佛有所不同。   乌须君与他潜行于鬼渊,边走边绘制起鬼渊深处的舆图。   此处跳出于三界,形如一方悬置的小秘境,虽层层往下,边缘亦极其明显。   半日后,乌须与玄微抵达了鬼渊深处的边界,有一堵天然的屏障将深渊环绕。   屏障粗粝异常,皲裂遍布,实则极其坚固。   “有传闻说,这里是古神天道留下的试炼秘境。”乌须抚摸着厚重的阻隔屏障,突然注意到什么,贴了耳朵上去。   “外面是什么声音,你上次来也有这种动静么?”   他完全贴在屏障上去听,隐约能听见外部有流水声,并不湍急,更似涓涓溪流。   玄微摇头道:“未有,往日鬼渊的天空亦非如此。”   乌须再细听了一阵子,那水流声源源不断,从屏障后的任何一处传出。   不是地面河水流淌的响动,偶尔阻碍声,其后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完全泡在了水里。   “难道是因为这里是古神的秘境,所以被骨瘴侵蚀的格外严重?”乌须君推测道:“血藤出没之处,均是灵力充沛的地方,或多或少与古神相关。”   “九天雪域乃是古神遗骨所化,灵体号称是古神造化中最清净接近于祂的存在,当年水莲洲汇聚了极多的灵体,血藤便格外活跃。”   “并且这两处的骨瘴气息完全被掩盖。”玄微道。   “若真要解释,本君倒能理解骨瘴为何青睐于古神的遗留。”   乌须毕竟与骨瘴共处了很长的日子,“骨瘴真正的食物是生灵的七情六欲,然而七情六欲源源不尽,对祂们而言耗损极快。”   当初第二代骨瘴选择去蛊惑乌云盖雪,而非直接冲上云盖宗的灵舟,便是因噬人所获得的补充还不比消耗多。   “骨瘴吞噬七情六欲,便应当会抵触至清至净的灵气,为何会选择追逐古神遗迹?”   乌须真想将自己眼睛里的骨瘴抓出来问个究竟,可惜这骨瘴嘴硬到了极处,宁愿自毁灵识也不想告知真相。   “或许是因为内丹。”玄微推测道:“骨瘴没有内丹,若祂们真的是由七情六欲构成,流动的七情六欲是无法提炼出稳定的内丹的,而古神拥有造化之功,借此来炼化内丹也许可行。”   “没有内丹……有道理。”乌须觉得他说的在理,“没有内丹的一团瘴气,以七情六欲为食,这样的东西可能诞生在何处呢?”   思路一时陷入了困境,乌须按按额头,想不明白。   玄微道:“当今线索太少,我们先寻到骨刀,再另去探寻。”   两人便继续深入,再走了大半日,乌须几乎要被头顶密密麻麻的垂云闹出鸡皮疙瘩。   他搓搓手臂,等游荡的灵体走过。   冷风一吹,乌须揉揉鼻子想打喷嚏。   鬼渊不分白日黑夜,到了夜间的时辰,温度会徒然降低。   一件月白外袍悄然披在了乌须的肩上。   乌须看了玄微一眼,当即便要给他还回去。   冷虽是冷,倒也不是无法忍耐,这样披着仙尊的外衣显得过于暧昧了。   他们当前算是合作关系,骨瘴毁灭三界没人能捞到好,再进一步,乌须便会反感这样的没有界限。   被显而易见的拒绝后,玄微眼神有些悲色,但他惯来擅长掩盖情绪。   那一刹的伤怀转瞬便滑去了,他将外袍重新穿好,对乌须轻声道:“年……”   “别叫错了。”乌须提醒他道。   玄微立即不再唤了。   越往鬼渊中心去,游荡的灵体便数目越多,乌须与玄微等这一队血藤附灵过去,花了好些时间。   冥君依靠着半堵坍塌的土墙,黑衣都沾了不少的风沙。   等待的过程实在过于安静,玄微被纠正了那声呼唤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但很快他便又与乌须搭话,低声道:“……对不住。”   玄微不奢求能恢复如前,他再清楚不过自己曾经给岁年带来了怎样的伤害,他也一直想向乌云盖雪道歉。   可道歉的分量未免太过轻了。   乌须听到了他这一声,什么也未再说。   等到血藤附灵离开,乌须即刻向鬼渊的中心地带奔去。   他开始慢慢能感觉到骨刀的灵波,可这一段路所花费的时间比先前都要久。   游荡的灵实在太多了,快要到避无可避的地步。   天空的颜色深深浅浅,浓郁的血腥味在周蔓延开来,血池近在眼前。   无数的血藤泡在深红粘稠的池水中,而在堆积成山的血藤上方,立着一把通体乳白,柄把乌色的刀。   乌须规划了下方位,暗中取走已是不可能,若将其召回,定是会引起血藤和灵体的注意。   如此看来便是有一场架要打。   “交给我。”玄微道。   乌须盘算了一下,道:“本君在这鬼渊中还有他事要做,你听说过万年朱渊昙花的传说吗?”   朱渊昙花是仅在鬼渊生长的一种灵花,能治离魂症,这昙花在鬼渊各处都有长,花期并不长,却从未有听过有万年的朱渊昙花。   但既然是年年要找,玄微便不问缘由,只是道:“此处不必担心,你若要找朱渊昙花,便专心去寻。”   “尊上你要是不跟来,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乌须打趣似道:“我取你内丹便是要方便打架,结果到头来你来打这边,倒成本君错估了你的决心。”   “可惜本君所用的内丹是你的东西,你若用神力在下方相助,本君便可以将此处的骨瘴净化,你看可好?”   玄微颔首。   乌须抬起手,灵力召唤间,插于血藤上的骨刀发出了“嗡嗡”的回响。   血藤果真受到惊动,逐渐活动起来。   下一刹那骨刀被一股灵力猛地拔出,在半空旋转几周,落入乌须手里。   握住骨刀的刹那,乌须气息发生了变化。   玄微怔怔地看着他。   那缕气息虽弱,却是他日夜相守过的,乌云盖雪的气息。   乌须取到刀,所有的血藤与附灵都一拥而上。   冥君不再停留,几个腾跃离开了此处。   等到目送他身影离开,玄微仙尊站定住,神力涌出,血池上结出薄冰。   朱渊昙花与冻顶天珠一样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然而冥君自有办法将其强行找出。   他飞跃至半空,磅礴的黄泉水汽笼罩于鬼渊各处,巨大的漆黑异兽低沉吼着,四处的奇花异草与灵宝皆发出了空灵的回响。   同时,血藤亦纠结而上,拧成几股,如盘绕的巨蟒。   乌须将骨刀握于掌中,那曾经是他的血肉身躯,内里有他零星的魂魄。   这刀看似冰冷,握住时却又有暖意不断传来,仿佛抚摸着乌云盖雪温暖的皮毛。   血池附近,玄微君亦感受到了那铺天盖地的灵力。   乌须君闭目在鬼渊深处搜寻,于万千回响里锁定了朱渊昙花的存在。   他砍断纠缠而来的血藤,直往那处去,下方的玄微见其坠落如流星,心如刀绞,像是曾经的场景再度浮现眼前。   倒挂在天顶的云团里似乎隔开了一道道细口,千万只眼睛垂于头顶。   玄微听见识海里响起一道道声音,比他交手过的骨瘴更浑厚一些,音色仍是各有不同。   “玄微尊上,你后悔吗——”   “你还想拥有他吗,我可以帮你。”   “你为何不将性命赔给他,你欠他一条命啊。”   识海内低语不断,玄微皱紧眉头,抵御着骨瘴的侵蚀。   “没有人可以帮本君。”玄微冷声道:“没有人能原谅本君。”   好在乌须君来去极快,他回到血池这处时,附灵与血藤已快要被玄微砍光了。   玄微虽也挂彩,但未真正受伤。   乌须对玄微仙尊的实力有了全新的认知,刚想夸他几句,却见他眼不眨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乌须不解道。   或许是骨刀的回归,乌须有损的容貌得以恢复,虽未与乌云盖雪一模一样,却已有了七八分的相似。   那巨大的本体紧跟着他,玄微很想去摸一摸,他知道他不该靠近,然而还是不由自主慢慢走到乌须身边。   还未伸出手,玄微仙尊身形一晃,栽倒在地。   “……!”   乌须大吃一惊,寻思他方才没事人儿一样,怎么这眼下就昏了过去。   给他探过灵脉发现,这仙尊神力大乱,走火入魔更是严重,顿时懊悔叫他帮忙。   乌须一度怀疑鬼渊是骨瘴的发源地,如今看来虽不在此处,却与此处有密切关联。   眼下多了位昏过去的仙尊,乌须在把他撂这儿和带他回去休息间选择了前者。   刚走出几步,却还是折返回来,用本体将玄微驼回了村落。   村子里的灵感应到他们净化了骨瘴,兴高采烈地迎接,并专门开出两间房给他们住。   乌须将玄微丢在榻上后便去外间吃饭,谁知吃到一半,有脚步声从内传来。   仓皇、急促、完全不像是个仙尊的步调。   只穿着里衣的玄微像是一阵风,一把抱住了桌边的乌须。   乌须瞪大眼,刚要推他,却听他含着哭腔,喊了一声:“猫猫!” 第五十四章   乌须君手一顿。   半昏半明的天在雪白墙壁上抹出浑浊的影,玄微赤足踩在瓷砖上,身上的单衣在鬼渊苍冷的晨光里拂荡。   他消瘦了许多,可怜巴巴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慌张与急迫。   他不顾一切地要往乌须怀里拱,像是荒漠里的枯草弯折下躯干。   膝盖碰在地面的响声沉闷如巨石沉河,玄微将头枕在乌须的腿上,双手去环他的腰。   迎面而来的推力把仙尊轻松地撂开,乌须君站起身整了整衣上褶皱,俯视着地上还爬不起来的玄微。   冥府主君的脸色不大好看,玄微抬眸接触到他的眼神后,就不敢再投来视线。   来自猫猫的厌恶和铁烙子烧过全身一般痛楚灼烫,直贯识海。   玄微痛得抱住头,手指也痉挛。   ……怎么成这样了?   冥君心道玄微君该不是能拉得下面子装疯卖傻的人,他上前几步,半蹲在痛苦不堪的仙尊身边,以灵力探过他的经脉和识海,继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走火入魔严重大发了。   乌须啧了声,玄微被啧得浑身一抖。   厌弃也仿佛有了重量,化成钢鞭抽向他。   冥君有几分懊恼,早知玄微如此脆,他决计不会带他来。   鬼渊里有他与玄微的因果在,假如玄微仙尊参与进来,两人过往的因果死结便能解开。   他对三甲子后玄微是否会被天道降雷劈不甚关怀,至多只是履行冥府的责任。   但作为三代骨瘴可能的寄体之一,玄微因果挂连越多,终归是留有危险的。   乌须可不想来日再被仙尊背刺。   眼下玄微走火入魔到了如此程度,识海搅得像是锅米糊粥,倒是乌须未曾意料的结果,亦或者他未料到会来的这样早。   岁年与玄微的因果荡然无存,天道好似在用另一种方法清算私人的账目。   发愁啊发愁。   乌须由衷觉得愁。   “还能起来吗?”他拍拍玄微的背,掌下的薄衣渐渐被冷汗湿透,透出冻入骨髓的寒气。   玄微抿着唇迟钝地理解着他的话,缓慢点头,吭哧吭哧地想要起来,却摇摇晃晃。   乌须搀了他一把,将他扶上了床,用被子给砸了个严严实实。   这屋子快要被外散的神力冻成冰窖,白霜结挂,炉火在微弱挣扎。   此地不宜久留,该拿的该找的东西皆已找到,乌须念及此心情就好了太多,遂与村落中的灵体们辞行,准备打开通道离开鬼渊深处。   谁知玄微像是彻底痴呆,根本搞不懂要去何处,他知道这里有床和火,会暖和一些,死活不愿意挪窝,还打开被筒,小心翼翼保留着热气,要乌须上来同榻。   乌须君恨不得翻他个白眼,吓唬他道:“不走,那本君先走了,将你丢在这儿!”   玄微脸色白得厉害,果真开始纠结是走是留。   乌须冷哼一声便要扭头离去,身后立即传来扑腾声,紧接着袖口一紧,玄微正忐忑地看着他。   “你几岁啊还要人牵?”乌须无奈。   “八万九千七百二十一。”玄微乖乖答道。   “……”这下将乌须答沉默了,一时竟找不到可以回他的句子。   于是顺应本心,道:“……好老。”   玄微:“呜……”   他直接传送到琦羽附近,突然出现的两位将小凤鸟惊了一跳,咋咋呼呼的热闹驱散了冷意。   琦羽尚未发觉玄微的异样,珠鸣则一眼便看到玄微牵着乌须的袖子,脸色不善,但又不好评价。   应蕖仙君则更加细致些,他观察了下玄微的神情道:“尊上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被玄微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应蕖迷惑地回望。   玄微又往乌须身后躲,悄悄问道:“他为何头顶长朵大花?”   听见了的应蕖仙君:“啊?”   “他灵力不稳,走火入魔。”乌须解释道,并寻思玄微能立刻看到应蕖仙君的本体,想必体内的神力正一波高涨一波低沉。   灵力波动最是难受,亏得玄微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仙尊倒是真能忍。   琦羽也注意到玄微仙尊情况不大对头,看他神色有几分似曾相识,道:“那不就和龙爷爷一样了?”   “还是不一样。”乌须开口想解释身染骨瘴和走火入魔的差别,转念一想玄微也有骨瘴在身,没准是个叠加效果。   顿时觉得说明起来好麻烦,顺口道:“砚辞比他可爱多了。”   毕竟砚辞还能正常交流,不像如今的玄微,半天才能闷出个句子来。   “对了。”琦羽对这幅幽怨模样的玄微实在适应不了,另开话题道:“我们没有找到那片无名湖,但去了当年掉下去过的地方,发现了点奇怪的东西。”   将在湖水里找到的晶体递给乌须,乌须一眼便能认出这是骨瘴的结晶,“上次无明湖出现在何处?”   琦羽答道:“序县的东南郊野。”   那地方乌须去过,他脑子里有两次骨瘴爆发的所有地面源头的位置,其中并没有序县。   那为何会在这里发现骨瘴的结晶?他一时想不明白其中关键,但直觉告诉他此中必有大玄机,甚至和骨瘴源头有关。   眼下并未有线索,乌须便利用观山镜将众人传出幻境。   琦羽等人回归九天,乌须则要回冥府。   但玄微的去留则成了个问题。   他是不愿意回九天的,虽未寻死觅活、撒泼打滚,但就是死死拉着乌须的袖子不放。   应蕖等来劝他也无济于事,一声不吭地贴在冥君的后背,是谁来拉他走就要哭了的模样。   走火入魔在九天治,定是最好,毕竟在披银殿内也能养着玄微的身体,可是玄微君冰冰冷冷时便是不容置喙的性子,走火入魔失了神志,更是固执异常。   激动之下他甚至吐了血,这下琦羽是不敢来劝了。   几人分道而行,乌须带着超大挂件玄微君回返冥府。   府中诸鬼得知君上顺利回程,没活儿的都出来迎他,言笑晏晏地来,谁想得到会与那大冰块脸的尊上打照面。   那欢快的气氛顿时冷掉,连靠近也不大敢了。   玄微在三界的名声还是很响亮的,冥府中除了少有的几个知情人,皆不知他与君上的恩怨,只是单纯畏惧他的威名。   这仙尊要是端架子拿他们撒气,可不知会闹成什么局面。   一直贴在乌须身后的玄微似乎感觉到氛围的不对,而导致热热闹闹消失的源头正是自己。   方才见那几位仙者亦是如此,原来自己是个这样遭人讨厌的人物,难怪猫猫也不喜欢他。   此刻玄微的脑子完全不够处理更多的内容,只能本能地躲避被讨厌的感觉。   仙尊将头埋得更低,怕被别人看到样貌一般,将脸藏在垂落的头发下。   冥府众位见他这可怜兮兮的状态皆大吃一惊,乌须叹口气道:“这位仙尊大人走火入魔已经傻掉,诸位别在意,便当他是团气就行。”   夜萝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还是没忍住,悄悄指了指玄微道:“君上,这团气还会偷偷下雨啊。”   她这话讲得颇为委婉,乌须立即心领神会,一扭头果然瞧见玄微正暗自垂泪,无声无息地哭着。   ……天啊好烦!乌须最不擅长哄停哭泣,求助似得看向冥师莫青团,心想莫老师带出这样多的鬼差,又养育过许多代冥君,定是对此类情况更心得。   哪知莫青团抽出腰间的鞭子,道:“无妨,打一顿便好了。”   合着你就靠武力镇压啊!乌须无语凝噎,而玄微虽脑子不清醒,但话还是能听懂,明明都瑟瑟发抖着,却还不肯离开乌须半步。   莫青团见他这样就火大,严厉道:“君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仙尊走火入魔与你何干,不如打晕了将他丢回九天才是!”   乌须当然这样想过,但问题是方才他又琢磨了一阵,这样走火入魔的玄微似乎更好能被九天控制。   加之若有骨瘴乘虚而入,反倒对冥府不利,不如就扣押他在这里,还能有别的用处。   “夜萝,过来。”乌须招呼道,从袖子里取出朱渊昙花,交给她道:“你准备一下那个阵法,阵眼本君给找来了。”   盈盈一朵昙花在指尖盛开,夜萝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喃喃道:“我的花们这都是要结出灵体了?啊……忽然觉得时间好快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夜萝心头涌上一股酸涩。   自她从冥府的法阵中苏醒,身边便不缺少伙伴,莫青团在正事上严苛异常,但在生活里对小辈们却是极好。   夜萝对过去没有任何记忆,仿佛她就是从冥府凭空冒出了的一样,却并不觉得孤单。   只是偶尔,她坐在房顶上,会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过去。   不出任务时,她就会养花,原本那些花是冥君亲自来养。   在黄泉边最开阔的土地上,有一片花田,养得却是司空见惯的石蒜,只是颜色更浅。   她头回路过时,仿佛有什么东西穿透魂灵,她望着那正弯腰浇水的冥府主君,忽然很想去帮忙。   后来这片花田便是她在管,从小苗到成熟的花盏,到结出花灵。   花灵们叽叽喳喳,但精力都非常有限,不能说上几句就会陷入沉睡,记忆力也不如何,经常说了前半句忘了后半句。   夜萝难过得去找君上,以为是自己将花养得不好。   乌须只是温和道:“还不是时候,等到再过几十年,以朱渊昙花为阵眼,他们便能化出形体。”   她隐约觉得冥君有不少秘密,他眺望这片花田时的眼神有几分悲伤。   但魂魄不全的冥君对七情六欲的体验本就薄弱,那么该是多么大的悲伤,会令君上如今的身体也能感知到。   而今朱渊昙花找到,君上让她去准备阵法,夜萝匆匆跑走,没有注意到乌须看她的眼神,亦是有明明灭灭的悲色。   “君上。”莫青团一时火气,转念也想明白了将玄微扣留在冥府是更好的选择。   又见乌须真的将朱渊昙花找来,且气息有些微的变化,合袖道:“恭喜君上,夙愿将成。”   乌须点点头,道:“嗯。”   玄微听不懂,他只是觉得猫猫好似很开心,又好似很难过。 第五十五章   冥府的大风日复一日吹,岸头的彼岸花摇摆不休,摆渡人撑杆击碎水面,将亡者引渡去他方。   小舟上的魂灵们频频回头,即使已忘却了前尘往事,仍对来路生出好奇。   水雾渐渐隐去了小舟的轮廓,冥府众人逐渐散去。   莫青团还有公务要禀报,乌须也将在观山镜中诸多发现告知了这位得力下属。   莫师面色沉重,道:“若无名湖真与骨瘴有关,此湖号称天下第一镜器……”   镜器除了照鉴净化的作用外,通常还能用作连通两方的宝物。   譬如观山镜虽是内嵌幻境,但联结的是已消逝的往昔人事。   根据掉进过无名湖的凤凰姐弟的回忆,他们却是真实地溯回到了过去,说明这面镜子也有连接的功用。   那为何会与骨瘴产生关系?莫青团一时也无法想明白二者的关联。   他与冥君在岸边商量了一阵,突然感到两道灼热的目光从自己背后射来。   冥府诸鬼对气息尤其敏感,那目光中含着不加掩饰的抗拒。   莫青团回过头,却只见玄微低着脑袋在踢地上的石子,像是个无聊的小孩儿。   生性严谨的莫青团极其护短,他是少数知晓当年历劫时发生了什么的知情人,对这位仙尊可谓全无好感。   至于缘故,不仅仅是因为此仙间接导致了冥府主君迟迟不能归来,让冥府被九天长年累月欺压。   更是因为这一代的君上,令莫青团赞誉之余,多了几分心痛和怜惜。   他犹记得乌须君当日醒来的场景。   冥府从不地动,但那日冲天的红光与地动山摇惊动了整个冥府。   光芒大盛,源头正是黄泉河畔,那冥君骸骨的所在。   九天战神的孩子是冥府的下一代掌权者,原本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这个秘密。   若非龙蛋虚弱,离不开养龙池,砚辞也不会将其长久留在九天。   养龙池中,那枚蛋通常是以背面视人,而其正面上乃是一枚冥府的乌纹印记。   这印记自其诞生便有,象征着被天道选中,日后定是要赴冥府上任。   莫青团心知此事不能伸张,九天对冥府怀有忌惮,他甚至私下与砚辞商议,散出消息道这枚印记并不稳定,或许某一日会彻底消失也说不定的消息。   而天长日久这蛋孵不出来,九天众人也慢慢将其忘却。   他偷偷去看过这枚蛋,特别大的一枚,上黑下白,圆滚滚的模样。   莫青团养过魔族出身的君主,也养过人族出身的君上,仙族倒是头一遭,还是一条龙。   他有条不紊地向砚辞请教如何养育龙崽,砚辞热情地与他分享了他做的功课,厚厚的一沓纸,全是访问过四海龙族后得出的方法与经验。   天道的选中不可违背,砚辞已做好决定,以后会离开九天,去到冥府带他的龙宝宝。   莫青团听罢让他放心,自己非常有经验,砚辞就不服,指着他的功课问:“能有我这丰富?”   莫青团顿时觉得,自己养育者的地位岌岌可危了。   虽说眼前这是龙崽的亲爹,但培养龙和培养冥君定是还有差别的,他道:“砚辞君,你未免有点儿纸上谈兵啊。”   更少有人知道,冥府的冥师与九天龙君砚辞两人私下里关系不错,是当年在战场上结识出的情义,有过命的交情。   他敢这样讲,砚辞当即把桌上的茶杯卷走,道:“本君从不纸上谈兵,崽崽我自有养育的方法,你这冥府老师出了名的严格,崽崽哪里会喜欢这么凶的老师。”   “我凶吗?”莫青团挑眉道。   “你瞧瞧你这不苟言笑的脸,还有你那鞭子,你日后要是敢用鞭子抽我的宝宝,本君定要和你拼命!”   “我那是……”   “你敢发誓你没抽过你冥君学生?”   “……”   好像是有,莫青团陷入了沉默。   当年那个魔族的君上是个皮得无法无天的性子,幼年时贪玩到险些淹死在黄泉里,被他好一顿抽。   “若是君上是位合格的冥君,我自不会如何。”莫青团叹道:“冥府主君的位子权柄大,可权柄与责任同重,他要执掌的是死生轮回,是因果魂魄,稍有差错,便是误了旁人的一生。”   他们二人谈话的地点就在养龙池里,那枚硕大的蛋便在身旁。   砚辞听罢抬手摸了摸冰凉的蛋壳面,道:“崽崽是天定的冥君,倒是让我这个做爹的不知是喜是忧。”   莫青团也知这枚蛋注定不会有更多选择了,若不是被选中为冥君,没准就能和九天上那些游手好闲的仙君一般。   但那样的生活在冥府是无法想象的,与人因果相连,绝不可掉以轻心。冥府每日有上万亡魂往来,却不能怠慢任何一条性命。   这是莫青团给每一位冥君上的第一课。   再看眼前的龙君,九天上这样的仙者也不多了。   莫青团便转了个轻松些的话题,道:“唔,我方才便想问了,你们龙族的蛋和本体颜色没有关系罢,这蛋还是个两个色儿的,以后会不会孵出个头是黑的,尾巴是白的龙来?那飞起来多惹眼啊。”   “不是惹眼,是霸气。”砚辞纠正他道,“不过我问过同族,蛋的颜色和本体颜色没有关系,本君当年的蛋还是纯白的,但本君是条青龙。”   “等下,按人界的认知,绝大多数生灵的蛋都是白的好吗?”莫青团完全笃定日后龙君一定会过于宠爱他的崽崽,这可不是冥君的教养方法。   莫青团想批评两句,却猝然看到水汽后,这位九天战神望向他的蛋的眼神。   像是与这舒卷的雾气相融,却极为温和轻软,令他想到开春时波光粼粼的黄泉水面。   一时间,莫青团再说不出重话。   他养育过许多冥君,从牙牙学语养到能独当一面,但天道有规定,冥君的任期是五万年,五万年后,必须饮下忘却前尘的汤饮,永远离开冥府。   这对于莫青团而言,其实是漫长又短暂的一个过程。   他再明白不过,每一次与主君的告别,都是永别。   “对了,我方才就想说,有一事拜托你。”砚辞收回了目光,把茶杯还给他。   砚辞道:“冥府与九天的恩怨,好友看得清楚,但我毕竟是九天的神军统帅,我可保证只要我砚辞还在一日,便不会动冥府,可你也知道,战场变数无端,骨瘴杀仙无形,我若有一日魂归天地了……”   “你要向我托孤?”莫青团觉得这茶水泡过了,略有苦涩,便不再继续喝。   砚辞道:“是也不是,我想说,若有一日九天要打压冥府,崽崽只要还是冥府的君上,你让他别顾及我这个在九天当官的爹。”   莫青团有些诧异,龙君淡定喝茶,道:“九天从前和如今这个样子……我不便细说,但若问对生灵的敬重之心,我相信崽崽会被你教的很好。”   “他既有此权柄,出生便比所有仙者要尊贵,这不是殊荣,而是潜在的一种责任。”   “像是那段混乱时期,我的崽崽要是成那样,我倒不反对揍一顿。他的力量,不是给他去谈情说爱、毁天灭地的。”   “我想把这些也教给他,但有时又觉得太过残忍,当爹当娘的,总是希望孩子飞出去,又想要他躲在我的鳞片下,永远不谙世事,天真愉快。”   砚辞叹道:“何况,一个打仗的爹总是教人不放心,我怕有一日魂消天地了,他在冥府还有个家,可任期满后,就真的孑然一身了。”   “所以你是想……”   “我想拜托好友,当他干爹。”   “……哈?”莫青团难得露出了惊呆的表情,但旋即明白了龙君的用意。   父母之爱为之长远,砚辞孤孤单单了这么多年,战场也许是他的起点与终点,他不想崽崽也是如此。   “你不答应?”砚辞作势又要去夺他的杯子,被莫青团眼疾手快护下,道:“答应也行,不过龙君你也要答应我一事,放心,与九天与冥府的利益无关。”   “那行,你说是何事?”砚辞正色道。   莫青团却慢慢笑道:“为了你崽崽也好,为了三界也罢,尽力活下来吧。”   可是后来,他的干儿子掉下了九天,那枚蛋的陨落照亮了浑浊的天空,也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冥府以及力竭的莫青团的脸。   他用尽最后的灵力去托,可惜没有托住,或者说那本不是活物了,蛋壳已完全碎了,只余龙息包裹着残片,其中不是龙崽,而是一副少年骨龄的白骨。   或许是骨瘴的关系,龙崽的身体在蛋中化形成长,却没有灵识,没有人知道其是否真的有过意识。   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剥离血肉魂魄,便什么也没有了。   砚辞身受重伤,半死不活地残喘下来,他变得痴傻疯迷。   在莫青团不得不放弃尊严求遍九天,请求他们帮帮冥府时,他见过砚辞一面。   九天的云霞那么美,莫青团却像是被淋透了雨的落汤鸡,有仙君用水术驱赶他,却还要装作无意为之。   他已没办法与之计较,也抽不了对方鞭子。   莫青团不后悔守护了人界,冥府更是他必守之地,他实是输在了对九天狠厉的低估上,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他再一次见到砚辞,对方消瘦许多,披头散发只穿了件单衣便跑出来,还光着脚。   他认了许久把莫青团认出来,说:“好友,你怎么了?”   莫青团便一把抱住他,砚辞根本禁不住这样的力气,有水珠滴答坠满他的肩膀。   下雨了吗,龙君想,那他要回去照看他的崽崽。   冥师道:“对不起啊,孩子我没有接住,冥府我也没有守住。”   砚辞选择性听漏半句,道:“冥府还在吧,你又不是永远守不住。”   再后来,听说砚辞为救一只乌云盖雪炸丹,乌云盖雪又入了养龙池。   莫青团远远去看过,后来的事情他用代掌事权柄知晓。   十年后,冥君回来了。   乌须复活那日,气浪将黄泉激起了千重巨浪,桥上的亡魂被笼罩到了屏障下。   无数石蒜让风浪冲卷上天,满天都是花雨,莫青团深深跪拜下去。   直到光芒散去,那几乎面目全非的少年坐在红花丛中,冥府众人从未见过这样子的主君,皆不敢上前。   冥君也极其提防他们,气息逼人如刺。   只有冥师顶着威压,拨开一片朱红,他道:“吾名莫青团,是冥府师者,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他蹲在他面前,观他神色道:“你似乎经历了许多,你可要饮我冥府的汤?”   “不必。”极其沙哑的嗓音响起,乌须的长发蔓延在花丛中,他抬眸看向莫青团,后者一怔。   乌须正欲再开口,莫青团却摇了摇头,对他道:“砚辞绝不会后悔救过你,崽儿,你辛苦了。”   乌须看着他,半晌后笑道:“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   黄泉的大风将水汽沾上莫青团的衣袖。   眼前的冥君的容貌在骨刀回归后,有了细微的变化,令莫青团想到养龙池外一瞥时,所看清的乌云盖雪的苍白的脸。   唯独眼睛的形状,在笑时能隐约能看出几分故友的熟悉。   砚辞曾打趣莫青团不苟言笑,他本龙才是真的少见个笑容,但龙君不是不爱传达笑意,而是作为神军统帅,该以严肃威压为常。   私下里能性格爽朗,到面对敌方或骨瘴的侵染者时,则必须冷酷无情,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也使其遍身杀伐戾气。   直到成为兰阁主人,穿着柔软的衣衫在阁里闲闲的养花,却依旧没能打磨掉砚辞的性情,他固执又一意孤行。   九天的仙君们最喜将因果挂在嘴上,挂碍与尘世仿佛落于袖口的脏污。   他们当龙君傻了呆了,殊不知他在问心无愧去抉择时,才是真正的拨动因果的人。   而他救下的因果所系者,与其简直有一脉相承的执着。   莫青团告退,但并未走远,夜萝的花田离此处不过千步距离,他准备去帮助她确定阵法的稳固。   冥师虽满心的不认可,到底还是拿玄微君没有办法,他离开前还曾想提醒乌须,让这位仙尊哪凉快哪呆着去。   转念想到这是与他们二人相互拉扯的因果,玄微缺席不得,便只能作罢。   他气不打一处来,手痒到要去摸腰间的鞭子,乌须名义上也算他的干儿子,即使他未曾与君上提过这段关系,也未真正教养过他几日,甚至没正面答应过砚辞,心底还是认定了下来。   “尊上啊……”莫青团拖着调子站到玄微身边。   动不了手,他多少得阴阳怪气对方几句,谁知还未继续往下,玄微转过来问道:“尊上是谁?”   莫青团简直被气笑了,道:“尊上是谁,这还要问在下么。原来九天的仙尊也如此自由,说不当便不当了。”   乌须听到莫老师是势必要和玄微呛起来,倒也没阻止的心思。   玄微识海混乱后在他这里可谓百依百顺,不知换作旁人是否会有所变化。   “人界小摊小贩为养家糊口,天不亮便要出摊,我冥府若也是想不干便不干,那黄泉上该飘满魂灵。”莫青团沉着脸道。   玄微听了他这番话,陷入默默,莫青团当他要思考反驳之语,却听玄微点头道:“你说得对。”   一句话将莫青团给堵得厉害,玄微又道:“可我而今是阿瓜啊,阿瓜有阿瓜的责任,尊上有尊上的责任。”   “什……你是什么?”莫青团怀疑自己耳朵不好使了。   “阿瓜是要陪着猫猫,照顾猫猫的……”   乌须终于听不下去,玄微自称阿瓜简直就像是骨瘴突然有天改邪归正。   他扶额无奈道:“别深究呆子的逻辑,他要当阿瓜便让他当。”   “不是这个道理。”莫青团不愧是当了几代冥使的鬼,转头对乌须道:“君上,有的东西不是由着他去便是好,他哪怕真的蠢了傻了,我也得给他讲清楚。”   莫青团坚持道:“尊上,你想要的不是这个身份,不过口头上说说而已,多少仙对仙尊之位求之不得。”   “你天生如此,有的东西你享到了,有的东西你没做到,你该想的是在这个位子上,行为处事如何。”   玄微似懂非懂地颔首,莫青团见他这幅模样,咬牙道:“算了,还是抽一顿来的比较快!”   作势便要去亮鞭子,玄微赶紧往乌须身后缩去,乌须道:“躲什么,他也是我老师,要打你我可拦不住。”   有了这话,玄微不由眨眨眼,他这张冷冰冰的脸做出眨巴眼睛的动作真是令人恶寒。   乌须搓搓胳膊,而兴许是玄微理解错了乌须的表情,他更低地埋下头,往外走出几步,站到莫青团面前,道:“那你打吧。”   莫青团怒目而视,觉得他现在痴痴呆呆的样子,真挨了顿抽也无济于事,冷哼着甩袖,去到夜萝的花田了。   “怎么样,没被打很高兴吧。”乌须的心情似乎变得不错起来。   他从玄微身后歪头探过来,是让玄微瞧上一眼便会觉得心里头暖和的神色。   玄微便这样望着他,乌须没明白他眼神的意思,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就也去到花田。   夜萝做事情有太多人看着便会紧张,乌须特意等了会儿再过去。   他们沿着黄泉岸边走,两道的红石蒜摇曳不止,宽阔的黄泉上渡船往来不休,有摆渡人在唱一支苍凉的古歌。   黄泉岸边偶尔会坐着几只零星的魂魄,乌须解释说这样的魂喝了汤饮也有不能遗忘的过去。   如此去轮回,下一世身体容易出状况,便只能放他们在冥府,等到何时能完全忘却过往再去轮回。   可是忘记了绝大多数的记忆,唯有一段过往深深扎根于脑海中,便会愈发地不肯放手,这毕竟是他们仅有的,关于自己生前的东西。   “有的坐着坐着有一日便想开,大部分是见到了想见的人,爱的恨的,遗憾不能圆满的,便能去到轮回。”   “最长的那位坐了两百年,他让摆渡人一遍遍带他坐船,从这头到那头,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他想起了自己要等的是谁。”   “是谁?”玄微好奇地问。   “是一名修士,在人界还曾有些名望,四处赈灾禳祸,被同门中人记恨,在魔族的地盘上遭遇暗算,死于骨瘴,他是那位的师兄,大约是心有所属又不敢告之,比琦羽他们还要会瞒一些,后来他自己也死了。”   “他师弟是已去轮回了吗?”   “没有。”乌须道,“他师弟在等他们的师尊。”   “……”   “但他师尊对他其实并不算好,毕竟有的门派的某些长老对入世有看法,他小弟子干涉因果如此多,平时回宗那位总待他不假辞色,他便对他那位师长有执念,要闯出些名堂证明给他。”   “哦对了,他师尊是他自己骨瘴发作杀了的,他师尊——”   玄微预感到乌须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师尊喜欢大弟子啦!”乌须道。   “……”玄微大抵没听过如此多角的关系,有点风中凌乱。   “所以啊,爱恨是很复杂的东西。”乌须在了解内情后也觉得很炸,对他道,“本君的爱还剩多少不知,但恨也许还挺多,你要知道,猫都是蛮记仇的。”   他看向玄微,笑道:“所以有一日,本君也许会杀了你也说不定。”   玄微道:“嗯嗯。”   乌须因将要完成一件心愿,觉得阿瓜这样也无不可爱。   他慢慢走向花田,渐渐不再开口,像是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紧张与情怯。   夜萝见他过来用力向他招手,几乎快要蹦起来了,在她脚下是花纹繁复的阵法。   这是夜萝要求学的,她对阵术不擅长,但日复日一只学这一种阵,阵图的每一寸皆会刻入心头,莫青团脸上也有欣慰的表情。   朱渊昙花在阵法中心仿佛含羞的美人,夜萝作为辅阵站在一侧,乌须走向阵中。   身后的玄微能清楚看到他深深吸了口气,呼出时长而缓,肩膀随之松下。   玄微看出这是冥府的招魂阵,但许多地方已经过改化,而今究竟会发生怎样的作用不得而知。   黄泉上泛起了风,乌须与夜萝颔首,强烈的阵光亮起,将冥府的半壁天空也照出恢弘的颜色。   与此同时,乌须右眼紫红的瞳孔亦闪烁不休,磅礴的骨瘴自他眼底涌出。   阵法形成的屏障坚不可摧,那骨瘴也听话无比,并未出现外泄,但乌须还是深深皱起来眉,玄微的心像是被一双手死死攥住,他焦急而不敢妄动。   莫青团作为护法来到玄微身后,对他低声道:“你若有良心,就用转嫁之术,别让我们君上受太多苦。”   玄微几乎立即将这术捏在手心,却谨慎问道:“外力的术法,是否会影响阵的运作……”   “不会。”莫青团摇头,“你亦在因果中。”   话音刚落,一道月白的光便落入阵中。   “唔!”玄微倏然摇晃了下身体,莫青团露出活该的表情。   而阵内乌须渐渐舒展开了眉目,恢复一双碧色的眼珠,他发觉玄微并不仅仅是在转嫁感官,更是在输送灵力。   灵力源源不断地送来,与那半枚内丹呼应,山呼海啸般的灵力向阵中铺开。   所有笼罩在内的浅色石蒜微微摇摆着,玄微感受着体内被抽空灵力的刺痛,与转嫁而来的骨瘴所致的疼痛,双眼却紧紧盯着阵中衣袍翻飞的冥君。   阵法持续运转着,向他所不知的方向发展。石蒜上渐渐泛起了灵波,从涓涓的溪流到奔涌的大海,与翻卷的骨瘴成对峙之势。   许久后,玄微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呼唤。   “年年?”   声音越来越多,浅色石蒜中的灵体被唤醒。   “……头好痛,我这是在那儿?”   “啊啊我咋从草变成花了!”   “我我我——我从神仙变成花了!!”   “嘶……当时记得是离开了水莲洲……”   玄微睁大了眼。   花灵们自石蒜上化出形体,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衣,却有各自的长相和身形。   他们尚处于迷茫中,浑然不知身在何处,阵法平息,朱渊昙花在为他们稳定着魂魄。   夜萝满头大汗,却欢喜于自己辛辛苦苦养出的花有了灵体。   君上告诉她,这些花不同于其他花草,要靠阵法才能唤醒,如今大功告成,她正擦着汗,只见乌须对他笑了笑,一道灵光点落他的眉心。   同样石蒜的淡香自夜萝身上散出,她额间的那枚冥纹消退了去,容貌发生变化。   记忆的门被打开,夜萝徒然向下跌去,坐在了泼泼洒洒的花丛里。   “七棠。”   乌须唤起了这个阔别已久的名字。   七棠眨眨眼,望向诸多兰阁花灵,以及不知为何也变成花灵的仙侍从们。   不知不觉间,眼泪脱眶而出,止也止不住,乌须走过来,蹲下递给他手绢,道:“以后,恐怕还有更多的花要我们小七棠来养了。”   花灵们聚集过来,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被骨瘴吞噬的记忆,他们走入水莲洲屏障的破口,却走进了死地。   那是短暂又漫长的一刹那,足以刻入魂魄深处,他们抱团往七棠与乌须身边靠,瑟瑟发抖的、哭哭笑笑的,皆是鲜活的生命。   “年年!这里是哪里啊?”   “别哭别哭呀,七棠姐姐。”   “我想吃烤串呜呜呜呜——”   乌须没有哭,一展双手,黄泉的风吹在石蒜花灵们身上不觉寒凉,只有春日般的暖意,他道:“此为黄泉冥府,以后,便当是你们家里就好。”   莫青团看着被簇拥着的冥君,又看向怔怔出神的玄微,道:“这就是因果,是我们君上,执着不肯放手的因果。”   爱比恨要长。那时乌须对他说。   乌须在回归冥府那日,拒绝了喝下忘却前尘的汤。   他始终是那只看似毫不在意,却要牢牢记得给过他归宿,给过他温暖之人的猫咪。   只是有时口是心非,他比谁都贪恋那些温度,岁年做到了纪沉关所希望的那样,即使没有了自己,他依然被爱,依然爱人。 第五十六章   花灵们自骨瘴里死而复生,初时的几日不大敢出门。   乌须与夜萝将他们移栽到花盆里,挪到早辟好的住处去了。   冥府的天光少有暖意,好在花灵新的黄泉石蒜的本体,有极好的适应力。   他们所住的地方面朝大河,景色开阔,午后波光粼粼的水影投到墙壁上,有如梦似幻的错觉。   抱团缓劲儿来的花灵们感到了舒适,慢慢从莫青团口中,听得了水莲洲后发生的种种,均心有余悸。   当初,夜萝作为乌须自骨瘴里捞出来的第一位仙者,因没有朱渊昙花的定魂作用,便只能被暂且封住记忆,稳住魂魄。   她亦是头一回了解到这段过往,再去看冥君,便百感交集。   乌须倒是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伤感,唯独在那朵留在阁里的墨荷来到冥府时,略微有些红了眼眶。   那朵墨荷花哭得稀里哗啦,哭到尽处傻呵呵地笑起来,大骂他们将他抛在兰阁里,害他好生担惊受怕。   冥君并未过去加入他们的团聚。   长满石蒜的坡上,冥君仿佛一抹随时会乘风而去的影,玄微的心像是被捏住般酸涩,道:“不过去吗?”   乌须摇了摇头,席地而坐。   仙尊也随之坐在了他身边,乌须用手指拨弄着身边的无叶花,又在沙地上无意识般画着一个阵最繁复的部分。   近来他准备深入琢磨下,捯饬一个大型的养护阵,这需要玄微的帮助。   好在玄微傻了,但脑子里会的东西没有忘,不然乌须怕是会将他按头淹到黄泉里去。   他练习这个阵练得很勤,冥府未来千年将开垦大片的花田,浅色的彼岸花会开满山野。   但不论做多少事后的弥补,因骨瘴而死的人们即便复苏,也或许不再有机会去续上当年未完的缘分。   头一回骨瘴天灾中被留下的人,是如何在岁月里沉浮,又已轮回了几遭呢。   他与莫青团商议,复苏过来的灵体若是愿意去轮回,也便让他们去。   苦守记忆也许不是太舒服的事情。   但这都是后话了。   近来冥府使者回报了关于无名湖的探查,此湖上次出现于鬼渊,并非深处,而是与凡间接壤的地方。   冥使将木鸦放入湖中,有去无回,再无法追踪。   黄泉上的魂魄近来也变多了起来,他们在桥头说今年雨水太多了。   雨里有淡淡的甜味,但会腐蚀田地,喝下去亦会染上病症,有的拖着拖着就死了,有的拖着拖着就疯了。   这一次的骨瘴,恐与水有关。   九天方面将赔偿先行送来后,再不肯与冥府完成后续的对接,更不会再提三界联盟。   雨是凡界才会有的东西,九天从不下雨,天道的天平倾斜,他们显然是要丢包袱撒手。   山雨欲来风满楼,乌须却偶尔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这让他与玄微讲话时也和气许多。   这位仙尊大约是急于要补偿些什么,他对冥君的起居照顾可谓无微不至。   乌须要做什么更是不问缘由,皆全力配合。   他做不回纪沉关了,亦排斥着玄微。   然而这是两个无法被忽视的身份,他却只想做阿瓜,一个无关责任与天命,满心满意都是猫咪的阿瓜。   但即使回到过去阻止了当日的自己,也无法掩去乌须的记忆,即使所有人都能回来,猫咪也不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如此相安无事地相处,只多了几分客气礼貌。   明明已彻底回不去,却固执地想要抓住些东西。   乌须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岁年留在世间的拼字图,且自觉比太多人幸运,不求拼出一个多圆满的字来,唯独想拼成一个解。   那是他关于自己平生的解答。   有关无名湖的调查决定在三日后启程,乌须收到最新的结果后做了这个决定。   在这三日内,大半时间他皆在处理公务,累了便在书房倒下就睡,玄微会偷偷将他抱到床榻上,守着他直到夜半。   乌须有时候也会喊他“阿瓜”,却也不会叫他去干什么事,只是叹口气叫一句阿瓜,然后再叹一口气,不再多讲了。   有时那对异色的眼珠也会随着阿瓜从左边走到右边,从门口走到书架。   冥君将笔撂在一边,趴在胳膊里从透光的缝隙里去看他。   自此后他似乎喜欢上了这个游戏,为止乐此不疲。   “喂,阿瓜。”乌须道。   玄微便应声回头。   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那句话是关于肚子饿。   可乌须只是摇头,说:“没事儿。”   启程的前夜,蜷在榻上的乌须君卷走了所有的被子,他睡着时才像是摆脱了外界的纷纷扰扰。   玄微将他的一缕头发拿在指间,黄泉夜间的幻光在屏风上流转,淌到桌案上。   玄微君读到了那封文书。   无名湖的结果出来了,果真如他们所料,这片湖作为三界第一镜器,有通道的作用。   这通道会直达过去的某个时间点,而再往里,是通往九天的洗尘池。   假如骨瘴的源头在洗尘池……   玄微君久久沉默。   骨瘴的来源一直是一个谜团,但而今这个谜团似乎慢慢被驱散了迷雾。   玄微想起九天的那段混乱时期,在那之前难道便没有骨瘴的存在了么,这显然是不切实际。   仙君们频繁的下凡历劫,神谕石长久的静默,以七情六欲为食物的骨瘴,还有这次莫名其妙的因果偿还。   倒像是天道古神被封锁后,借由冥府的一次突破。   祂要世人发现,因果是多么的混乱,仙君们在人界制造了多大的漩涡。   而他们带着满身的七情六欲回到九天,将爱恨写得鲜血淋漓,繁衍出一代又一代的神灵,与人界的皇室并无多大差别。   只是掩在仙法下,维持着体面与尊贵,忘却了最初的最初,神由信仰而生,他们的执念是庇护与奇迹。   天君为壮大神族,将回归天界后必入洗尘池写到天规中,泡过洗尘池的仙者们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却从未想过历劫并未真正的结束。   他们没有合格,依然回归了九天。   看似焕然一新,实则有什么东西被留在了池中。   祂越长越大,集结了那些被压抑在仙者体内的凡人的爱恨嗔痴,其中自然也包括纪沉关。   所以骨瘴说他也在其体内。   玄微想,原来当时骨瘴说的,是这个意思。   骨瘴最大的弱点便是没有实体,祂能感染其他生灵,却无法真的获得实体,是岁年误打误撞地吞吃让祂发现了机会。   虽压制住了骨瘴,却使其意识到,由七情六欲构成的祂讲究个自愿。   万念俱灰下,自愿的放弃。   交给爱恨,交给冲动,交给毁灭。   第一代骨瘴有更大的野心,他要的不仅仅是毁灭,亦或者说是太子机锦教会了祂这些。   但第二代骨瘴显然纯粹,祂要的只是毁掉一切,若岁年被他真的掠夺了身躯,祂或许会直接自洗尘池冲出,水淹九天,再化为雨席卷人界,沉入冥府。   第三代骨瘴目前,也许就正在图谋这件事,人界的雨水不过是一个先兆。   那祂找到了谁为寄体呢,玄微君想到了一个最坏的结果。   机锦的骨瘴没有打过,祂被融并了。   那么为何祂能躲在九天……   玄微闭上眼,温暖的室内不足以拔高他的体温,他怕神力外泄制造风雪,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站在院中,冥府虚幻的明月高悬。   他相信乌云盖雪这么聪明,定是能想通其中关键,何况诸多细节能发觉,乌须知道更多的内情。   他甚至可能在更早,就想清楚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说了也没有人能帮他,这几乎成为了骨瘴之间的决斗。   乌须在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完冥府诸事,稳定人界,做好全力备战的准备。   而洗尘池对仙胎以外的生灵是魂魄的伤害,他吞掉玄微的内丹,寻找骨刀,完整魂魄,也不仅仅是为了花灵们。   他必须要有最强的战力,决定用最快速的方法,在第三次的骨瘴水劫爆发前,先冲到祂的老巢里去将其镇压或剿灭。   这也许是他等了很久的结果。   所以临到面前,才会感到格外的轻松。   玄微君再也忍不住,回到了屋内,乌须正巧醒了,正在与被窝做艰苦卓绝的斗争。   他见玄微神色不大对,问道:“阿瓜,怎么了?”   玄微跌坐在他榻边,紧紧攥住他的袖子,乌须看着仙尊支棱着的一截后颈的骨头,肩膀也抖,更是不明所以。   你早就做好了准备对不对?   玄微想颤声问他:你要去做纪沉关会做的事对不对。   你要去找他,是不是?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道:“饿了。”   “啊?”乌须一头雾水,寻思这也傻的过分了。   “你再睡会儿,我去找点吃的。”玄微道。   明明已下定决心起来,听到有人让再睡一会儿,乌须就有点儿动摇。   末了还是决定再犒劳下自己,昏昏睡去了。   玄微稳定了昏睡术法,像是真的饥饿,他解下手腕上黑白两色的玉珠,将其吃了下去。   从此后记忆与之融为一体,洗尘池对他的折磨也将永恒持续,直到玄微羽化于天地间才可止休。   而以此为媒介,玄微听到了一声调笑。   “怎么,你要替他去吗?” 第五十七章   时至今日,玄微终于完全理解了冥府在做怎样的打算。   大义和私心未必要做绝对的取舍,所谓希望亲友们能好好活下去,亦算是种私心。   正是因为这超乎自身存亡的信念,让他们毅然决然地奔赴终点。   不是不想活下去,纪沉关也好苏弥也好,他们甚至比其他任何修士都要拥有活下去的能力。   在他们心里存有无尽的牵挂和遗憾,然而他们并未选择更轻松的道路。   被九天仙者所蔑视的凡人,能做到其不能做到的事。   或许在无尽的岁月里,仙者们终于走失了方向。   自凡人祈愿而生的神灵们繁衍出高低贵贱,又比凡人更能用干脆利落的方式去斩断过去。   人界有世上无后悔药之说,九天则让后悔吞并在了遗忘间。   玄微趁着夜色回到了九天,他前往书阁调阅了洗尘池的历史。   重重书架,明珠灵光温润,负责看护的书灵们有着漆黑如墨的双瞳。   它们取下本薄册奉给仙尊,那册子眼熟至极,正是有新飞升仙者时,要施以教诲的那本。   古神天道在他出世时亦给他念,摆在所有仙者最初最初的东西,早已被舍弃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到披银殿,院里的景色如故,九天仙气涵养着花木,这里不论离开多久都将永恒地维持这幅样子。   长久和永恒是九天的辉煌,不比人界的许多事物,将在灰尘与青苔里腐朽。   可总是有甚么不会改变。   如纪沉关对岁年的爱,岁年对纪沉关的爱。凌驾于时间之上,即使躯壳不存。   即便被所有知情人遗忘,只要存在过,便是一种永不变迁。   但那与拥有着九天的永恒的玄微,有什么关联呢。   玄微坐在院里,默默地整理着从书阁里取出的相关书目。   关于骨瘴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不是骨瘴制造了九天的混乱,而是九天诞生了骨瘴。   当仙者们在责任之外生出了无所不能的傲慢,昔日所要守护的世人便是芥子浮灰。   短短的百年如何与千年万载所衡量,而这百年的精彩,又让日复一日在司掌天地万象的仙灵们感到艳羡。   不断有仙者在私下凡界,最初的文书记载上,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   天律清规严厉地处置了他们,要与凡人共渡一生,便要承受凡人有限的寿数。   所谓长相厮守,是在凡间完成,此后不论后悔与否,都没有回头的余地。   然而直到某次,事态闹到了在九天也算是轰轰烈烈的地步。   那是第一桩被宽大处理的案例,那位仙者被保留了仙胎,可惜他的道侣修为不济,没能飞升九天。   在灵丹妙药的堆砌下,仙者的道侣在两年前后老死于人界。   这位曾经闹到九天皆知的仙者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结果,他去轮回里找到对方,可是彼时尚不存在因果烙印的说法。   此人的一切都改变了,容貌性别,脾气秉性,不同的种子如何长出相同的树木。   玄微翻阅着九天陈旧的记录,读着过往的疯狂。   此仙禁锢转世的凡人十六轮,期间他们也有相爱,可越是你侬我侬,越觉最初故人的影子缥缈模糊了。   慢慢的这位仙者感到厌烦。   他放弃了追寻爱人的转世,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书存留在书阁,书的末尾有他对走至此无望境地的惆怅和疑惑。   他总结出自己的错误——   没有在最初就令伴侣长生。   此后他沉迷于炼制让凡人速速成仙的丹药,故意洒下凡间去让凡夫俗子们吃下。   故而那段时日凡间记载了大量所谓的仙丹,真真假假,引动争夺和祸事。   而直到这位仙者死在天雷下前,他几乎已经要将这丹药炼制完成。   亦是在此之后,九天有更多的仙者投入到此种丹药的研制里,终于有一日一位凡夫拥有了仙骨。   自此天雷的声响一年比一年少,九天私下凡界的仙者多到难以算清。   相对的,九天仙者不多反少,几乎扩出一个新的仙界。   可是这并非是长久之策,世上哪里有那么便宜的成仙。那些靠服用仙丹飞升的凡人,大多没能挺过第一回的针对仙者的雷劫,耽于情爱的仙者与仙者的爱侣,亦未能抗住更凶猛的雷暴。   连玄微也有些诧异,当年的九天,竟有如此雷劫,作为古神血脉,他提升品阶的雷劫是修为到此再加以考验。   被留下来的仙者们彻底疯了,他们怀着满腔的恨意上折于天帝,这好大九天为何不能容忍下他们。   所求不过是个圆满,殊不知圆满,才是世间最大的奢望。   而当初的那位天帝在无可奈何之下,上请古神,盼祂能挽救已岌岌可危的九天仙庭。   古神天道不能直接替代九天做决策,祂可以用神谕石来帮助他们要摆脱的困境,却不会告知如何施行。   降下天雷却不能为之施以援手,彼时神谕石要他们终止九天的私相授受,而最终,天帝在众仙的提议下,严查私自下凡,并改造了洗尘池。   那只是个微小的改变,原本仙者下界,历劫身不必过洗尘池,洗尘池是直到其扛过了天雷,用来洗去雷霆中蕴含着的古神神力。   如今所有仙者下界归来,均要洗去在人界的记忆,以此杜绝了再受凡人影响的可能。   这个决策似乎是没有错的,但他们忽视了一个方面。   所谓天雷降下,不仅仅是在考验修为,而更是考验心境,所谓的下凡历劫,绝非那么轻易。   洗去记忆,天雷就迟迟降不下来,这也就是为何九天里再无雷响。仙者们完全不必担忧真正的考验,经历了凡界的一场劫,回来自然会有所进益。   玄微想起了这段时日自己似乎在闭关。   等到他出关后,天帝对他道,而今九天已焕然不可同昨日了。   然谁也没有发现,在不经意时,洗尘池内凝结着了那些强行剥离下来的爱恨嗔痴。   那是伴随凡人肉身俱灭时的恶,亦沉在了其中,于是自洗尘池内,开出了有魅骨的荷花。   正是应蕖仙君,他清净无垢来自于古神的池水,而长年浸泡于骨瘴弥漫的池中,亦有了相应的变化,只是九天气息清圣,未能显现出来而已。   爱恨嗔痴如在洗尘池下结出了个寄生胎,鬼渊深处倒映着池底的模样。   终于骨瘴反噬九天,气息外溢而出,祂本就是为了滋养自身而来。   越来越多的仙沉沦于此,骨瘴壮大,却不可避免地在下沉,最后如化脓的胚,掉出洗尘池落到了凡界,凡间战祸不断,因果紊乱。   因果大乱后亦生变数,便又是仙者历劫的高峰。   自此循环达成,骨瘴源源不尽。   玄微从中厘清了来龙去脉,走到深庭间,将桃花木灵自本体内抓出。   倚妆摔在地上半晌没能回神,他呆滞的目光看向玄微,竟是辨认了许久,才道:“怎么,仙尊找我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自上回玄微设下阵法,倚妆便日日生不如死,本体的梗系日夜受灵火灼烧,次日又会恢复原状。   梦魇侵袭,他几乎分不清身在何处,偶尔在幻梦里他会回到当年的云盖宗,天朗气清,他大可以在院子里小憩,亦可来去自如,走遍山川大河。   那时他以为自己拥有的太少,他想要被爱,想要有纪沉关那样对自己好的人,他艳羡嫉妒着岁年的幸运。   可如今才知,最初的最初,他想要的不过是个自由。   “机锦是否在洗尘池中?”他问得直白,倚妆似乎也回想了下这个名字,讽刺地笑了笑,深深地低下了头。   许久后他双目赤红抬首,道:“是,所有的源头都在那里,但作为骨瘴的心脏,哪怕是玄微尊上您,也不能耐他们何吧。”   倚妆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虚渺的双足,道:“但当年,我在床上偶然听到机锦与骨瘴灵识的对话。”   “那时候他无法控制两种灵智对躯壳的操纵,亦或者说我这样的蝼蚁,即使指认,作为九天太子的他,也能保证不会有人相信。”   “你听到了什么?”玄微加固了隔绝的屏障,肃然道。   “骨瘴自认没有弱点,因为他每次的弱点都在改变。”   “难道是……”玄微电光火石间有了猜想。   倚妆笑道:“祂选择人界的相助物绝不是随机,譬如上次人界火劫,正是因为骨瘴本回属火,故而引动火祸。如果知道了本次劫数为何,相生相克,便能行事吧。”   这几乎是在透露骨瘴的致命处,玄微怀疑地看着倚妆,后者还是会下意识地害怕。   然而转眼他又变得胆大起来,他要报复机锦,报复那个欺骗他,毁掉了他自由的仙,是他让自己走到了错误的路上。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倚妆也不会否认自己。只因否认自己,便像是否定了自己这荒唐的一生啊。   “看来尊上已经知道了。”桃花木亦像是在刻意讽刺玄微,“我听那两只月灵讲,人界近来洪祸不断,这回是水吧,水么,要用火才能克制,但可不是普通的火。”   他眼里迸出病态的兴奋,倚妆上九天来为被仙者们认可,可谓博览群书,他道:“世间至阳是凤凰火,但凤凰火可不够,要朱雀火,但若要求朱雀火,凤凰不得涅槃,尊上,这次,你要舍弃谁?” 第五十八章   玄微垂眼看着倚妆,桃花妖灵体缥缈,但本体上花红如血,纷纷若漫天红雨。   他坐在束缚法阵间对玄微道:“尊上,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看得起我?”   “一个自凡界死乞白赖跟着你的妖怪,你看我的眼神真像是看株花草。”   时至今日他唯有求死,早无所顾忌,“可你那时候,看岁年的眼神可与看我不同,明明同样是妖怪。”   “尊上,你好天真啊,你分明对他别有心意,又心心念念他同我一般安分守己,但那可是乌云盖雪。”   “你若真的喜欢他,就不该妄想彻头彻尾改变他。”倚妆讽刺道,“你的喜欢算得了什么呢,你在利用你的喜欢让他帮你去死!”   法阵因倚妆突然的暴起而青光大作,桃花妖被镇压地匍匐在他。   他浑然不顾自身狼狈,宛如深渊里爬出的恶鬼,“真好!你毁了他,他再来毁了你,这是你们的因果!”   “尊上你明白吗,这是你们的因果!”   玄微站在倚妆面前,许久未有开口,直到法阵再度要将桃花妖拖入混沌。   玄微这才缓慢地将空茫的视线移开,他问道:“机锦想要的是什么?”   “他啊。”倚妆阴恻恻地笑着,“他只是太无聊了。”   这个理由荒唐的教人发笑,倚妆确实笑得开怀,神情里含着浓烈的恨意。   “九天当他是因自幼失母,无人依仗而丧心病狂,殊不知天帝待他可谓有求必应。”   玄微静静地在红雨里听他道:“生而为仙胎,想要什么没有,权势在他眼里轻得和小玩意儿一般。”   “你与他夺权才有意趣呢,他作弄旁人,与骨瘴合谋,只因骨瘴给他带来的愉快大到惊人!”   倚妆头一次见到机锦,将他误以为是个良善的玉树临风的仙君,待明了他的疯狂,已没有回头的余地。   旁人以为九天太子品貌俱佳,无人知其内里的渴求。   机锦不讨厌宴席,他享受扮演这样雍容的角色,但这来得都太轻易了,他要追逐更大的刺激。   倚妆记得他身边的侍童阿霖回来传消息时,便会有机会变回原本的模样。   也记得对方如何被那太子折腾得死去活来,拖着狼狈的身体去到披银殿。   每每此刻,机锦会流露出比云雨时分更满足的神情。   而倚妆之所以能看到,因他也跪坐在那床榻之间。   机锦向他讲述,自己如何从小一步步寻求着更有意思的事情,而今过去玩的皆已乏味。   他曾激动着描述偶然发现骨瘴时的狂喜,这是九天最大的变数,是最深最不可捉摸的部分。   这平静到乏味的殿下生涯,让机锦终日苦闷,骨瘴才能带来更大的乱子。   至于乱子背后该如何收场,不是他要操心的事情,总会有人来扫尾。   若是没有,那也是说明诸如玄微、他父帝这些人的无用。   骨瘴中有浓郁的爱恨嗔痴,设计世间悲欢离合,每每沉沦其间,机锦浑然无法自拔。   倚妆痛恨他视旁人如蝼蚁,倒不至是因怜悯同情,而是在这旁人之中,自己亦是蝼蚁之一。   而若是能玩一玩古神血脉的尊神,那可比摆弄千千万万个凡人要来的舒爽。   机锦欣然答应了骨瘴的盘算。   巧合下,在凡间捡到一只孤苦伶仃的小桃花妖,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偶尔,机锦也会喜欢扮演这样的角色。   他大发慈悲地改变着某些小东西的宿命。   “尊上,你以为自己打得过他吗,无所顾忌的人才最是可怕。”倚妆绝望地摇头,旋即似笑非笑地看着玄微。   “你打不赢的,去取朱雀火吧,取到了让我看看,它是如何熄灭的。”   玄微听出他对骨瘴了解极深,但不是特别意外,毕竟,对于机锦,恐怕完全不会在交谈过程中在意倚妆是否在场。   就像是人在商议大事时,不会关注墙角的爬虫。   可而今是这爬虫露出了毒刺。   法阵光芒大亮,倚妆便又瑟瑟发抖起来,稍加逼问他哆嗦着答道:“你们的记忆还会被长久冲刷,所有经过洗尘池的仙君都是骨瘴的源头。”   “九天,根本就是骨瘴的炼化池。”   “是他骗我……”倚妆痛苦地捂着脸颤抖,“他说只要杀了纪沉关一切都好了,他说很容易的,他说不会有后患,为何会如此、为何会如此啊……”   玄微没有再理睬,转身想要走出深庭。   桃花妖不会死,所有的因果都在回环,他所奢求的最终都不能得到。   九天上所有仙在这一局里,在追求的皆是得不到的东西。   倚妆将会在此被束千年,他所恐惧的东西终究会伴随他一生。   有些选择一旦做出,便没有后悔的余地。   玄微念及此,亦想着本君何尝不是一旦做过选择,便没有挽回的机会。   九天烂漫的云霞下,神鸟婉转啼鸣,桃花妖说朱雀火灵是洗尘池的弱点,在那之前,他还要做几件事。   而当仙尊回过身,那花木下的身影令他脚步一顿。   “我曾在你的月灵身上施以冥府术法。”乌须君随手拨了拨头顶垂下来的一簇藤萝,“所以本君可以以月灵气息隐匿行踪,尤其是针对他们的造者。”   “岁年!”倚妆突然激动地拍打起屏障,几乎到豁出去的地步。   他朝他怒吼:“岁年,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我受不了了!”   “好啊。”乌须抬手挥出一道术法,倚妆竟倏然坐正,露出了格外愉悦的神情。   然而他等待的死亡并没有降临,乌须对他道:“你想死,我成全你,但此术何时触发本君可不知,要么明日,要么千年,你好自为之,也算有个盼头。”   在倚妆疯狂的谩骂声里,冥君看定玄微,道:“方才你们讲的本君都听到了,早知道问他就能知道这么多,本君也不折腾那么久。”   叹了口气嘀咕道:“原来九天是骨瘴的源泉,早知这样当时就该让古神直接端了九天,不过也不会答应的吧……”   “等下,难道那老东西早就盘算好了,啧,真是……”   “算了,事已至此再多说已无益。”他站在垂花下看着玄微,道:“仙君,你如何打算,若是我们道不同,那便不为谋了。”   说话间乌须凭空抓出了他的骨刀,“本君要去琉璃刑台,你要拦我吗?”   玄微将照霜剑化出,乌须手腕微动,却听玄微仙尊道:“我与你同去。”   这下倒是换成乌须挑眉,他道:“你当真要与我同去,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不算是光明正大。”   调侃道:“本君在九天的名声可不如何,再坏也无妨了,你玄微仙尊可是尊神。”   “再者说,你不打算再等等吗?”乌须笑道,“所以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九天,你也可以接受吗?”   “本君不是在替九天做决定。”玄微望着眼前黑衣长发的冥君,道,“本君在裁决他们罪行,尔后承担裁决的后果罢了。”   “那便好,你倒是没变。”乌须左手捏起一个法诀,同时放飞了一只寒鸦。   他朱红的眼瞳内闪过微微的红光,道:“那么玄微尊上,你便与本君将九天闹个天翻地覆吧,我冥府的人自有在下面接应的。”   他看向九天无边无际的云霞,道:“你说,这回因果会站在哪一边?”   玄微默然不语,半晌后道:“站在乌云盖雪这边。”   寒鸦穿过重重的云层直往冥府去,待到莫青团读罢来信,当即召集冥府所有冥使,在轮回台和黄泉河上严阵以待。   同时,万千寒鸦扑棱着翅膀飞向凡界各处,落于那些正在给仙君清算因果的冥使手上。   两只月灵见冥府突然如此大阵仗,心惊胆战地问正在给花灵们做后续定魂调养的夜萝,“这是、是要和九天打起来了?”   夜萝自莫青团处打探到具体内容后,倒是显出奇异的冷静,为花灵们浇水的同时,对月灵道:“不是打起来了。”   阿冉和阿皎长呼出口气,道:“还好还好。”   “是要掀翻九天了。”夜萝道。   “啊?!”月灵们齐齐惊呼。   黄泉的水汽吹拂上夜萝的衣袖,风里仿佛有着兰佩姐姐的轻声呢喃。   她在此刻与过往的七棠相重合,滔天的恨意令她握水勺的手都在打颤。   七棠终于忍耐不住,跌坐在花丛里,花灵们围了上来,静静守护着她的放声痛哭。   要诛杀骨瘴,便是要斩断其根源。   洗尘池已与骨瘴融为一体,一旦动其根本,九天诸仙很容易被操控,成为如人界妖魔大乱时般的傀儡。   而骨瘴若是力量不支,当然也可以吞噬他们作为补给。   然而冥君和乌须并不是要站在救他们的立场,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那些因果还未还完,他们要历的劫,从来没有真正历完。   九天的诸仙很难忘却那一日。   洗尘池被巨大的银色屏障所笼罩,漆黑狂兽的咆哮自更高的穹顶传来,如同来自古神天道的怒火与审判。   冥府主君乌须展露出了凌驾所有仙者的实力,平齐于上神仙尊,他一手捏诀,一手骨刀,将所见仙者捆到琉璃刑台,推入轮回阵法中。   天帝震怒,质问难道没有人能阻拦发疯的冥君吗?   “玄夜君何在?!”天帝脸色煞白地问:“我九天众仙如此多,竟围困不了一个乌须君吗?!”   来使战战兢兢到:“还有……”   “还有谁!”   “玄微尊上。”来使痛苦道:“他们二人,便如我九天千军万马。” 第五十九章   天君在撤出晖明殿的路上,与玄微狭路相逢。   他在仙侍的搀扶下向前踉跄两步,看着近乎满身染血的玄微仙尊,道:“你为何如此?!”   “玄微,当年九天混乱时唯独你始终清醒自持,而今竟也要为那情爱屠灭我九天诸神吗?”   玄微缄默不语,天君痛惜道:“纵然你对当年种种心存不满,亦不该与冥府合作!待冥府受天道庇佑后,仙族又该何去何从,玄微君,你好生糊涂!”   这番话讲得宛如肺腑之言,玄微不为所动,对天君举起照霜剑。   天帝向后退半步,怒目而视道:“玄夜君在何处?你将他——”   照霜剑上的血滴答而下,天帝脸色煞白。玄夜上神虽不至于是玄微的对手,但要被打到无反抗之力,尚是荒谬。   难道有冥府主君的相助,竟真能至此?   天君万般不愿相信,更完全想不到为何玄微君会选择在此刻发难。   自历劫后玄微便有些疯疯癫癫,但只要他还是九天的仙尊,纵然是真的疯了,也能像龙君般供着。   说到底玄微与砚辞虽在苍生天下的观点上有所分歧,但若要为情而屠戮三界,他们是做不出来的。   天帝正是拿捏到了这一点,才敢放手去做。   奈何他算不到玄微会投靠冥府,那冥府主君究竟给他喝了什么迷魂汤,所有仙者皆一头雾水。   天君见他势必要用照霜剑拦下自己的去路了,亦准备放手一搏。   就在此时,玄夜却突然从天而降,漆黑的长剑与雪白的照霜相碰,发“铿”的一声。   “玄夜!”天君眼里露出几分讶异和喜色。   玄夜上神的状态显然不是太好,不知是用了怎样的术法才得以逃脱。   他挡在天君面前,道:“玄微,你到底要干什么,封锁住洗尘池,又将仙君们自琉璃刑台上推下冥府,有何目的?!”   ——他竟将仙君们从琉璃刑台上推落!   天帝几乎站立不住,摇摇欲坠道:“玄微……你疯了,人界骨瘴将生,你而今这般做,是要将三界毁于一旦啊!”   “他已昏聩,别同他废话。”玄夜暗中对天君道,“你同他喊喊话,我施展梦术助你脱困!”   天君心头不经动容,眼下偌大九天竟被这两人杀得全然无还手之力,危难关头还是要靠昔日的战友相助。   “玄微君,你若要将孤也推下琉璃台,且看你的本事,但孤有一事相问。”   天君见玄微似乎应允,定下心神对玄微道:“你当初剑杀你的心上人,可是受古神的旨意?”   玄夜君听到此,挑了挑眉,玄微静默片刻,道:“何意?”   二遭历劫时的记忆玄微并未想起,天帝倒像是对这次历劫颇有了解一般。   他观玄微有听下去的打算,道:“当年你出关后下凡历劫,有所不知,孤感到天地气运有一刹的变转,似是古神天道在拨动因果,彼时孤便怀疑,你的历劫与大因果有关。”   “尔后便知作为凡人的你苏醒了仙君血脉,剑杀乌云盖雪,这难道不是古神天道的旨意么,如今本君猜的不错的话,那冥君乌须,与乌云盖雪有所关联?”   玄夜君梦术的气息在天君后蓄势待发,天君再接再厉道:“冥府昌盛非天道的本意,玄微,逆天而行不可取,你若能就此罢手,孤只当你伤心过度,绝不会对你如何。”   照霜剑微微抬起。   “走!”玄夜说时迟那时快,梦术丢向玄微,旋即毫不恋战地卷了天帝便跑。   黑云疯狂地飙出老远,避到了靠近人界的边缘,此处云气翻涌,不易被察觉。   玄夜力竭,呕出口血来。   天君反过来搀着他,道:“辛苦你了。”   “九天仙君而今怕是都在往下掉,本君管不了,但你我总不能一辈子躲这,那我还不如被扔下冥府。”   玄夜上神显然有几分不耐烦,倒也朝天君撒着火气,但天君此刻倒是不会怪他放肆冒犯。   他越是这般,便越像是当年征战沙场时的模样,两人颇有几分相依为命感。   天帝坐在云上沉吟半晌,看着眼前的玄夜君,道:“孤有一个去处。”   “我就知你不会没个后路。”玄夜平复着气息,“快说,别被玄微给追上了。”   天君深吸口气,道:“洗尘池。”   玄夜大惊,“你疯了,躲去洗尘池不如我直接去冥府轮回!”   “你有所不知。”天君正色道:“洗尘池下,有可庇护我等的所在,且孤自有办法,能确保你我入池后无恙。”   “但洗尘池已被玄微屏障包裹住。”玄夜皱眉道:“你我若是从外界强行突破,必定会惊动玄微君,届时得不偿失,你有万全把握?”   “自有人来接应。”天君笃定道。   “好。”玄夜似乎不疑有他,点头应道。   天君见他答应,当即便要御云赶往洗尘池,他起身向前几步,却未听到身后玄夜的响动。   还没来得及回首,听得一声戏谑的笑声:“好个天帝,本君就说什么爹养什么儿子,你真是不教本君失望。”   天君瞳孔一缩,猛地转头,只见身后哪里有玄夜君,唯有乌衣异瞳的冥君站在对面。   天君暗叫不好,术法上手就要脱身,可天顶传来了磅礴的兽吼气浪,夹杂着彻骨的寒意扑面。   天君胸口气血翻涌,刚要奋力一搏,一片漆黑突然盖来。   他来不及抵御,只觉前所未有的威压逼着他弯下膝盖,他下意识地集中全部的神力去顶住头顶的威压,却又觉胸口一凉,低下头,只见一截剑尖自胸膛冒出。   玄微君在他身后冷声道:“你竟会与骨瘴合谋。”   天帝单膝点地,再无法动弹半分,巨大漆黑的兽爪重重拍击在他的屏障上。   同时玄微在周遭筑起隔绝神屏,他甩去剑上的血痕,问天帝道:“你几时已背叛三界?”   “也许我们的天君陛下不觉得,和骨瘴合作是背叛三界哦。”乌须索性坐在了云上。   他方才假扮玄夜,捏出的云也是漆黑,他坐着这个色儿的云新鲜,觉得若还有机会,便要换着颜色坐坐。   “冥君,分明是你操纵骨瘴,休要污蔑孤!”天帝心知此次怕是在劫难逃,倒还是能维持住九天天君的体面,只是语气上再无从前的肯定。   乌须抱着手臂讽刺道:“本君操作骨瘴凭的是本事,天帝陛下凭的是什么,靠的是儿子,啧,说出去都丢人。”   此话一出天君的脸都变色了,冥君觉得以后可以试试看变化出这样色的云,估计会很有体验。   他见天帝不说话,便帮他说:“本君就还奇怪了,当年机锦打伤陛下你叛逃,原是说得通的,但他而今躲到洗尘池里,要是偷偷溜进去也是说得通。”   “然而九天之上,与洗尘池有所感应的仙者,从未下凡历劫过的仙者,便不就是只有天君您一位了吗?”   他双目如含着冷光,道:“是你放任机锦和他的骨瘴入洗尘池,还是说,你也与那颇有心机的骨瘴达成了某种盟约呢?”   九天仙者频繁历劫,在入洗尘池前尚且会留有一段时间,然而这么多仙者无人真正发觉到洗尘池的异样,光凭一个骨瘴是很难做到。   如应蕖仙尊那般本体在洗尘池中的仙者,更早该有所察觉。   时至今日九天众仙一无所知,与眼前这位尊贵的天君脱不了干系。   “不说是吗,我问你,骨瘴是不是答应了你,这次爆发的地点在冥府啊?”乌须走到天君面前,阴冷的黄泉风吹上天帝的面颊,“相应的,骨瘴代际之间争夺,有了九天天帝的帮忙,你那太子该是顺风顺水啊。”   天帝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乌须道:“不然既然已被发觉,那天君陛下还是趁早死了求助骨瘴的心,毕竟马上要去人界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对了,本君再问你一事。”   “你的儿子机锦,尚是你的儿子么?”   “……此话何意?”   “天君陛下如此洞悉世间,会听不明白?”乌须君含着冷笑道:“骨瘴吞噬神志,虽说你那儿子玩心甚大,但与以往有所不同,你认不出来?”   天君想起最后一次见机锦时,他一改以往的反复无常,变得格外谨慎,心头微微发寒。   机锦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天后死后,他虽另择他人,但自问绝无亏欠于此子。   若是犯错能掩过去的便给他掩去,毕竟天族寿命漫长,少时顽皮闯祸,年岁上来了便大多有所长进。   他从未想过机锦会与骨瘴合作,苦苦思索万般理由也想不明白。   直到十年前这个孩子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他方知晓,有时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理由,简单的令人发指。   不过就是觉得有趣,能够调动他的愉悦而已。   但近来机锦的性子改变了,他像是终于长成了天帝期望的模样,即便与骨瘴勾结,但他还是长大了。   他找上门来要与父亲合作,天帝知悉骨瘴的来处后,深知这是与虎谋皮,然而既然骨瘴出自九天,那便要维持这个九天,直到永远。 第六十章   冥府内仙满为患,直到天君亦被打落黄泉岸头,众仙君们悬着的心彻底凉了。   他们各个面色如土,坐在石蒜花丛里,又因被迫穿过了琉璃刑台的阵法,而今仙骨仙力全失,形如游魂。   而要论捉拿和看守游魂,冥府是老练无比。   失了仙胎的仙君们至多是讲话难听,一个封言术丢过去便能让他们老实。   一时间黄泉边尽是凶恶的目光。   夜萝平复了心绪赶来帮忙,挨个登记掉下来的仙者的名姓。   她运笔如飞,汇总成册后,在主殿内问统筹大局的莫青团道:“莫师父,这些人总不会要养在冥府吧,今后要如何打算?”   “投入轮回。”莫青团答道。   “那因果未尽的该如何?”负责进入观山镜的冥使问道。   莫青团负手道:“主君已来信,他上请天道,只要洗尘池存在,因果的偿还便难以真正算清。”   “既然都是被迫去还因果,那直接投入轮回还能省时省力。”   “况且,或许天道最初就不是为了让他们还因果。”   莫青团如今想来,这次突如其来的神谕石发话,倒不如说是古神天道在暗示他们骨瘴即将成熟,针对骨瘴的谋局亦可铺开。   借由这查因果的苗头,天运彻底向冥府倾斜,这是倒在花丛中的仙者们也逐渐回过味来的事情。   夜萝哗啦啦翻着名录,问道:“没有两只凤凰的名字,他们居然还在九天抵抗吗?”   话罢觉得这词儿貌似特别像是大恶人,呸呸两声道:“那以后就没有九天了么,不过也不是所有仙者都被扔下来了。”   “那只大白虎,啊不对,是玉融仙君不也还在上头。”   “九天便如当年的我们,能否继续称之为九天,便看日后的造化。”莫青团道:“任由他们猖狂了这般多年,如今才一并以大因果清算……”   他叹息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倒是如此了。”   “莫大人!”冥使来报,“两只凤凰掉下来了!还有一枚龙蛋!”   “好。”莫青团闭目低声道:“传令下去,冥府以火阵为屏,人界屏障起阵。”   他抬头望向高渺的天穹,道:“主上,行路至此,你又等了多少年?”   *   两个时辰前。   乌须君看着眼前的玉融君,白虎牵着炒栗子,听罢他的讲述,道:“罢了,事已至此,我会组织九天余下的仙者,但你们孤注一掷去搏杀骨瘴,有几成把握?”   白虎仙君有个很大优点,那便是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即使乌须觉得他如今已经完全乱掉,但只要世间不毁,玉融还有时间来回过神。   至于以后是想报复冥府还是重立九天,这也不是他能管得到的事情。   “你们要朱雀火。”玉融皱紧眉头,“那么是否至少要杀一位凤凰仙君,如若天道本意是这样,那祂与我们九天也无甚分别。”   边说他们边往府邸内走,听到珠鸣与琦羽正激烈争执着,珠鸣大骂琦羽孩子气,这样大的事情岂是他冲动便能决定。   何况他那绿荷花仙君刚刚被扔下去,好歹也算是有家室的人了,怎能轻易放弃生命。   而琦羽则在回怼姐姐每次都想擅自为自己做主,在九天做什么都不会教人满意。   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姊弟两人皆泪流满面,而玄微君则握着剑站在一侧。   乌须拍拍掌,让他们看向自己,道:“两位,是不是理解错了意思,取朱雀火有法子不要你们的性命,我冥府不做这种以一换十的买卖啊。”   珠鸣与琦羽齐刷刷看向乌须,又看着玄微,乌须耸肩道:“你看吧仙尊,都是你当年搞得那几出,都给孩子们搞出后怕来了。”   此刻乌须君像是个长辈般对两位道:“把你们的灵力以我冥府转嫁术的方式转嫁给这位仙尊,他有古神在背后顶着,以后和你们轮回台上团聚,还能聚在一起打个牌什么的。”   小凤君一愣,抹了把脸道:“哈?那为何不早说啊,我看着尊上拎着剑进来就知命不久矣了,还寻思要给那绿花写个遗书……”   珠鸣很难讲出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毕竟当年水莲洲一役令他们印象深刻。   玄微一言不发站在一旁,乌须君施展冥府秘术,灵力流转,两只凤鸟在大火中归于人身,被送往了冥府。   彼时,应蕖君正寻思把自个的根铲断,被冥使给拦下来了。   从天而降的两道流光映入他的眼睛,冥使抱着胳膊道:“你看,我们君上肯定会把他们保下来的,安啦花花仙君,去想想以后轮回台上说什么话告别吧。”   应蕖大喜大悲,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的话,冥使道:“前世的因果亏欠,但前世毕竟已完,仙者们亦该是此去不回头,来世再能相逢,是因果相还。”   “不过你们这种不着急的,可以在冥府住一段日子。”冥使对他道:“前提是,我们都能活得下来。”   *   伴随朱雀火引入玄微的身体,他的气息变得圆润平和,照霜剑上亦多了一抹朱红。   乌须满意的点点头,道:“很妙很妙,古神天道推演的果真不错。”   玄微看向他,道:“你当初在第二次历劫时,究竟与古神做了怎样的交换?”   冥冥之中玄微已有所答案,乌须眨眨眼道:“我当时在养龙池里,祂找上我,说是大因果在我这里,我劫持琦羽去到人界,被骨瘴侵染严重,遇上了作为凡人的你……”   “后来你被迷了心智,以玄微的身份把我干掉,自此我们断裂的因果被接上,就这么寻常,没什么好说的。”   “我在那时,是怎样的人?”玄微问道。   “除了最后被控制,你挺好的,但再好,也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了。”乌须平静道:“所以我和古神做了个交易,用所有的大因果押一个机会。”   “天道古神不能直接参与人界诸事,所以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干涉因果,我押我们这次有机会战胜骨瘴。”   “我赌了祂会输,于是他借此将所有气运倾斜,毕竟最后祂是要赢的。”   古神天道与身缠因果的猫妖做赌,猫妖押天下毁灭,古神便能以此介入其中。   这是个天大的空子,但对于乌云盖雪而言,他觉得实在赚到。   “如今水莲洲的花灵们已救回,砚辞也很快会苏醒……对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其实我究竟是不是乌须,恐怕连古神天道也说不准。”   “当年那枚蛋跌落九天,其实内里只长成了一副躯壳,但灵气却救回了一只胎死腹中的乌云盖雪,所以到底怎样……”   玄微痛苦地看着他,听见乌须叹了口气道:“怎样也无所谓了,砚辞的孩子没有真正降生过,本君一走,没准这股灵气就在这躯壳里复苏,作为报答,我也把乌须还给砚辞。”   “那么你呢?”玄微问道,“你和古神天道盘算了这么多,你想要什么,你什么也不想要了吗?”   “玄微君,我希望你明白,爱上作为凡人历劫的你,是乌云盖雪大因果的开启。”   冥君道:“但那个凡人是纪沉关,你如今记忆启复,与他可以说是合为一体,但我不承认。”   乌须看着他眼里有粼粼的波光,“可以说我是你历劫时的一个工具不是吗,让你明白天下苍生无人轻无人重。”   “直到今日你才完成这个劫难,以后统御九天也十拿九稳,到底是天道偏爱,就是不同啊。”   “但我可是猫妖。”乌须与他平视道:“睚眦必报,因果必偿。”   他指向琉璃刑台,道:“尊上,骨瘴亦与我为一体,此去唯有你一人能回,在本君捞人的过程中,你倒也出力。”   “所以这琉璃刑台上有一个法阵,通往冥府,走不走进去,又有怎样的结果,还看尊上你的决断。”   *   冥府。   莫青团坐在硕大的龙蛋边,看着天空翻卷的红云,道:“老友,你可知你崽儿正打架呢。”   “我估摸着十拿九稳能打赢,但我若是将他这些年的经历事无巨细地讲与你听,老友你会不会提前破壳而出?”   黄泉河畔红石蒜在风中摇曳,一望无尽头。   “他本就是灵气所成的猫妖,自因果账除名后,承接的是冥府主君与岁年的两种因果。”   “但两种因果均指向死地,等洗尘池中紊乱的因果清算完毕,他便是要去赔那与天道的赌约。”   “来日,他还你一个记忆全无的乌须君,岁年散于人界灰飞烟灭,是否又算是与纪沉关的一种团圆?”   “所以当初我教不了他什么,从黄泉河畔里醒来,他知道自己要去做些什么,做完这些,便只有一个去处。”   莫青团顿了顿,道:“至于玄微仙尊,他若来我冥府,他便会知晓,那黄泉河里浮动的结晶里有大量的骨瘴残余,那是救人后多出的瘴气,他一旦进入冥府,便会被残余的骨瘴纠缠,成为新的镇器。”   “岁年一直在恨玄微,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但乌须不恨他,他只是在还当年的账目。”   “我曾问他,玄微与纪沉关本质上并无多大差别,他若是能放下过去,与玄微续缘,便或许能牵连上那个机会,毕竟天道真的很偏爱玄微。”   莫青团道:“但他说放下,无异于一种背叛,岁年便是要无理取闹,乌须则会认为,这样做是圆满了玄微和世间的劫数,能够避免他被雷劈,一举多得。”   “所以岁年与纪沉关,乌须君与玄微仙尊,便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第六十一章   然而等冥府上空翻卷的红云止歇,玄微君自琉璃刑台来到了黄泉岸头。   莫青团不可置信地望着满身紫红气息的他,以及怀中仅是昏迷过去的乌须君,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钢鞭。   他一面眼神指示众人后退,一边道:“玄微仙尊,别告诉我如今该称呼你为骨瘴了。”   玄微的眸色亦完全变作紫红,但直到看清他的神情,莫青团才心下稍安。   仙尊站在大片鲜艳的红花里,怀中的乌须合着眼,眉头却是微微皱起的,显然在睡梦里也不大安宁。   岁年求仁得仁,他存了要去追随纪沉关的心思,可所谓的随其而去,不过是个安慰罢了。   一个历劫时的意识以及一个注定灰飞烟灭的亡魂,他们并不能在另个世界相遇。   正如黄泉里鬼魂千万,得以团圆的屈指可数。   哪怕是仙者,亦仅有一次机会。   玄微想起在骨瘴池里现身的机锦,他已不成人形,粘稠的骨瘴里悬挂着九天太子的头颅。   机锦足够疯狂,然而他仅是在单纯追求愉快。   骨瘴要的是七情六欲,此躯壳对于骨瘴并不合适。   没有人知晓机锦的意识是在何时消失的,他无声无息地被吞没在了洗沉池里。   三代骨瘴的灵智将其吞噬,这新生的骨瘴有着如同天道般的沉稳,若是放任出去,必将酿成大祸,三界注定毁于一旦。   但如今的祂才是新生,寄宿的又是不适配的身体,当玄微与乌须杀到祂面前时,他却只是用着机锦的眼睛看着他们。   祂笑说,真是可惜,你们若是和好如初,吾倒也不至于被发现。   明明已在推波助澜,骨瘴却发觉极受阻碍。   吸纳了初代骨瘴记忆的新骨瘴来,怀想着那段九天混乱时期,颇为不理解他们如今的固执。   极致的混沌便是极致的冷静,祂的灵智已逼近天道,深思熟虑下,愈发一团迷惑。   乌云盖雪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何必对自己如此残酷,稍稍退让半步,一切将变回其过去的模样。   在骨瘴看来,玄微和纪沉关没什么差别,历劫的身份本就是本体的衍化,只是纪沉关没有机会对岁年残忍。   然而随之骨瘴又想,其实纪沉关做的最好的便是在经历中学会了许多,玄微则迟他一步,如此看来,两人又不是那么像同一个。   骨瘴数次想要逼疯玄微,疯狂中的仙者做出什么都有可能,然而玄微也就是只有朝他自己动手的本事。   只是分明都已是穷途末路,回转而来的乌云盖雪却仍无动于衷。   这可是有着与纪沉关一模一样脸的玄微啊。   如果不是尚能借由祂兄长的感知,骨瘴简直怀疑乌云盖雪的七情六欲被天道剔了个干干净净。   真是不可理喻。   那只乌云盖雪倒是把昔日不过相处几月的花灵们看得重,骨瘴在吞没花灵后亦读取了他们的记忆。   有的几位甚至只与岁年聊过几句话,熟悉都不熟悉,又不是因其而死,骨瘴实在读不懂乌须的动机。   揽着太重的责任,乌须便愈发不会被玄微动摇,骨瘴暗中略施小计,让玄微陷入走火入魔的痴傻。   假若玄微忘却所有,那么岁年会不会怜悯他?   而怜悯一旦开始,一切便都有了转圜的余地。   可从始至终,乌须都没有将玄微看成纪沉关。   骨瘴想,假若他与纪沉关相逢时对方便是高高在上的宗主,那么这段缘兴许不会成真。   他们将彼此缝到命运里,由此发生转向。   此乃互为劫数。   被照霜剑和骨刀洞穿时,骨瘴有些唏嘘,碰上这样的两位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七情六欲是骨瘴的食物,他们明明未断情绝爱,却还是做了这样的决定。   骨瘴紧紧盯着乌云盖雪的方向,有些遗憾未能寄宿于这样一副得天独厚的身体。   不过有这样一只得天独厚被寄托了大因果的猫作为陪葬,骨瘴觉得不算太亏。   可是不等祂反应,玄微君抬手击晕了乌须。   刹那的惊讶停留在乌须脸上,他倒入玄微君的怀中,海纳百川般的灵力与骨瘴涌向玄微。   骨瘴亦惊讶一瞬。   在湮灭意识前,他突然意识到,这位仙尊虽在情之一字上受挫颇多,但在旁他的决断上却未有败果。   玄微借由此堪比古神天道的力量,接过了那场交易。   那个所谓转圜的机会,他想留给岁年。   黄泉岸边,莫青团看着气息圆融的玄微,心想原来这样大的劫最后,会成就这样一名神。   又痛惜地看向他怀里的乌须,心中浮出一个骐骥。   他早知岁年是要冲着死去的,他在做完了所有想做的事情后,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苟延残喘在人世的亡魂如何能有个好归宿,但或许在岁年眼里,能够与纪沉关同归于一处,本身便是一个好结局。   在冥府,失去一切的记忆且无法找回,这就是轮回。   没有岁年记忆的乌须君,重新开始便意味着死去。   莫青团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永别,然而到底还是心有不忍。   玄微君上前来,将乌须君小心翼翼地交到莫青团手中,道:“乌云盖雪还有半枚内丹,在黄泉中。”   莫青团一怔。   “乌须君本就没有灵识存活,岁年是钻了个牛角尖,他的灵识将要涣散,这幅躯壳将再难苏醒,九天与冥府群龙无首,人界的因果便会自然愈合,这是天道的打算。”玄微道。   莫青团面色凝重,天道果真不会无缘无故偏倚。   他看着怀中昏睡的乌须,听玄微道:“但冥府主君终究是要诞生的,如九天最终还是会选出一个裁决者,岁年只是差一个机会。”   因他与天道打赌,这世间的机会不会落到岁年这里,但而今那半枚内丹的下落竟被玄微以近乎天道的力量给查出了。   它落于黄泉,冥冥之中,岁年与冥府有不可分割的缘分。   玄微仙尊,你究竟做了什么?   莫青团看着他却未问出口,他侧头望向无边无际的黄泉道:“但黄泉中漂浮着大量的结晶,不论是仙还是鬼,皆不能走入其中,必会被湍急的黄泉水湮灭。”   “不要紧。”玄微道:“本君又死不了。”   莫青团目光一利,对玄微如今的身份倒是有些猜想。   骨瘴作为九天应运而生的邪物,以七情六欲为食,源头既已不在,本该就此断绝。   然光是冥府内的骨瘴残余便已躁动起来,想来祂终于获得了近乎于天道的权柄,是真正的不死不灭。   天道如此偏爱玄微,如今要他永镇骨瘴,倒是物尽其用了。   莫青团按捺下心中的猜想,对玄微君道:“那如此待到内丹寻回,醒来的岁年我要如何与他交代?你这般为他做决定,不怕非他所愿吗?”   玄微道:“不会。”   “……仙尊。”莫青团这下再压不住脾气,半点没有再与玄微客气的意思。   假若不是要抱着主上,他非得要与玄微动手不可,凶狠道:“你不过是想要他永远记住你罢了!”   “你分明拿捏住了主上的弱点,他不想欠人人情,但凡有人对他好一些便会往心里去,你还他的是因果,可他会真的当做因果来看吗,你要搏一搏在他心里的重量。”   莫青团话到最后,亦觉这一局因果的荒唐。   “我不会如此做。”玄微的目光始终落在昏迷的乌须身上,他道:“他对我说,来日要把乌须君还给砚辞,但岁年不该就此消亡,本君可以保他的性命,可被孤独地留在世间也未免痛苦,那么……”   他顿了顿,最终道:“本君或许也能把纪沉关还给他。”   这下轮到莫青团瞠目。   玄微的话太过令人匪夷所思了,这简直上天入地从未有过的先例。   若是能有这个法子,那乌云盖雪早在九天就用,何须受那么多的苦头。   纪沉关是玄微的历劫身,从来只有仙胎本体否认历劫身的旧例,哪里有本体往回的道理。   莫青团一时拿不定玄微会做到何种程度,但玄微只是道:“好好照顾他,黄泉湖的内丹尚需时日打捞,这段时间冥府亦交给你看顾了。”   这自然不必玄微君来提醒。莫青团心道,他对九天的作风格外存疑,并不会因玄微这几句话而有所触动。   毕竟说话不过嘴皮子一碰,光是捞内丹这一事,就难于登天。   黄泉如此之大,其中结晶如此至多,岁年本人在冥府这么多年都未有感应,要找到无异于大海捞针。   也许某一日玄微仙尊会放弃。   莫青团将主上抱回寝殿,路过龙君的蛋时,那蛋内有浅淡的灵波漾出。   莫青团这才有些触动,原来所有的奇迹与机会,并不是那么容易得来。   从窗台望去,黄泉水一望无际,两岸原本有许多还未回过神来的仙君。   他们坚决不肯去到轮回,但随着洗尘池的毁灭,所有记忆随之复苏。   刹那间,哭泣的、自责的、后悔的、不甘的、愤恨的仙君们乱成一团。   若无冥使看管,不少仙者要直冲黄泉而去,亦有怅然若失的几位,其中,便包括珠鸣君。   她怔怔坐在原地,落下了泪来。   世间七情六欲,无外乎是聚合,是离散。   偏偏又聚少离多,生生错过。 第六十二章   莫青团本就做冥府代掌事多年,而今再做,倒也得心应手。   不时有冥府中人来询问主上身体如何,他皆以要修养为答复。   洗尘池内的骨瘴覆灭后,被洗去记忆的仙君们在黄泉岸头哭的哭、痛的痛,折腾了大半个月,大多都去到了轮回。   其余的仙者暂时未想好来日去留,便暂且待在冥府照看石蒜,直到他们想通再决定。   属于仙者的历劫,自此才真正开始。   骨瘴的消失如同祂的到来一般悄无声息,莫青团有时会听到冥使感慨说,那就像是个漫长的梦。   他坐在案头提笔批阅着文书,窗外的黄泉浩浩汤汤,无边无际,不知玄微君又寻到了哪里。   偶尔,莫青团会觉得无法理解他们,但他所求不过是一个冥府安稳的结果,如今已经求到,便心满意足。   对于爱恨嗔痴的看法,他不想明悟,也不想体会。   九天的仙者下来与冥府求和,两界皆要休养生息,再发动战祸便是两败俱伤。   莫青团并未与他们客气,自此后冥府与九天再无从属关系,完成独立的一界,有自己的法则与规矩。   炒栗子是九天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连他自己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不过就是在殿内睡了一觉,突然就听闻九天要完蛋了。   彼时殿外电闪雷鸣,狂风暴雪,巨大的狂兽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咆哮,他看了片刻,打算收拾包袱回人界。   这九天他是一日也待不下去,谁知刚迈出披银殿便被大风吹了个踉跄,寻思这时候出去容易被误伤,便又退回殿内,继续回去睡觉。   然后就被迎出去当天帝了。   炒栗子看着下方一群年轻的仙者,大有辉煌的九天变成了个大草台班子的错觉。   新天帝的头一句话便是:“你们是不是有点太儿戏了……”   莫青团并不知晓那天主上和玄微究竟启动了一个怎样的法阵,把几乎整个九天都掏空,而此时推出一个带有人族血脉的天帝,无疑是一种态度。   白虎玉融成为了炒栗子的老师,九天上的仙者合计合计,不过百数,比当年的冥府还要惨些。   权柄归于自然,三界亦像是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可这梦醒后,离散和失去的痛苦依然在记忆里浮现。   冥府的浅色石蒜漫山遍野,轮回台上的魂灵往来不休,关于猫咪去往九天寻找挚爱的话本成为万千话本里的一折,而冥君仍在沉睡,成为这场梦境的延伸。   有时候莫青团也会有些好奇,乌须是在做个怎样的梦。   炒栗子来冥府时问起了猫咪如何,莫青团一样回答说尚在修养,炒栗子便点点头。   也见过了夜萝和花灵们,象征性地问了问她们是否要回九天,末了连问也不想多问了,只说日后保重。   他带来了点披银殿内的消息,偌大的披银殿如今只剩下一株桃花木,那花妖的神智似乎彻底不清楚了,也不是很能认得人,只是念叨着要出去某个地方玩。   但在人界骨瘴的摧残下,那处早已毁于一旦。兜兜转转下来,他想要的都没有得到。   莫青团日复一日守着冥府,不必在九天的压迫下步步艰难,日子又过成了最初的样子。   所谓关乎苍生天下的大事,并不时时刻刻在他心上,他没有历过劫,却已知悉了此中的残忍。   在黄泉浮冰再次解冻的那日,砚辞被孵了出来。   听闻龙蛋开裂的消息时,莫青团正在河道边散步,他匆匆赶去,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砚辞已经坐在一堆碎蛋壳里揉着额头。   他见昔日的老友行色匆匆地跑来,用蛋壳变了身衣裳,神色淡然。   “你……”莫青团拿不准砚辞的记忆如何,毕竟凤凰涅槃往昔全无,龙是否会一样?   他犹豫了一会儿,问:“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砚辞看向他,道:“这个问得有点高深莫测了,好友。”   龙君刚孵出来手脚还不大利索,此后莫青团便多了项照顾新生老龙的责任。   当日莫青团便扶着龙君去看乌须,在路上把这些年的事情多多少少都给他讲了,龙君听罢久久未能言语。   他坐在乌须昏迷的榻前,给他把被子掖了掖,莫青团忍了许久,还是问道:“玄微走前说他仍会是岁年,但岁年到底是不是乌须,恐怕天道也说不清。”   “我知道是,就够了。”砚辞道。   “……如此便好。”莫青团亦拉了把椅子坐在边上,问砚辞道:“那玄微呢,你怎么看,他如今还在黄泉里泡着,不知猴年马月能够爬上来,爬上来了他也回不来。”   “你们冥府讲究的因果,不正是这个样子么。”砚辞身死一遭,骨瘴也清除,如今神智恢复,道:“所要偿还的一桩一桩来清算,叠加着时间便惩戒更凶,到头来因果清明的那刻,便是缘分断绝的那时。”   莫青团点头,冥府中的因果便是如此。   砚辞醒来后便在冥府长住了,不时会去看望下还没轮回的仙界老友小友们。   其中便包括凤凰姊弟,琦羽抱着爷爷哭得稀里哗啦,砚辞好一通安抚,在听闻琦羽与应蕖的事后直呼自己老了。   冥府也不是给所有仙者无限期住下去,至多百年,不去轮回也要强行去。   目前琦羽和应蕖打算就把这百年好好过掉,毕竟相较于旁人,他们能得此机会,已是不易。   珠鸣有时会坐在黄泉河畔喝酒,伴一枝她拜托冥使从人间带来的红梅,长久沉默着。   她问过苏弥的转世如今在何处,明知不会得到结果,却依然想要知道她是否安好。   冥使摇头拒绝了她的请求,只是说让过往随风而去吧。   她决定去轮回的那日,碰上了始终不愿意放弃仙位的仙者,此仙称从未害人,那场爱恨嗔痴的劫数里没有无辜者,要大闹冥府,被冥使们架住后,竟又自顾自哭了起来。   或许只有能够哭泣的人才可控诉这场因果的不公平,那些早已吞没于轮回里的人,已再没有机会发声。   琦羽与姐姐告别,珠鸣让他不要掉眼泪,若是真的有缘分,来世或自会相见。   如此收场,莫青团不敢说日后会如何,天道在上,他们盘算不了其高深莫测的规则。   如此相安无事了八十余年,天雷重新开始劈响,九天成为尘寰上遥远的存在,冥府亦是话本里鬼怪的传说。   再后来,岁年醒了。   玄微是在第七十年从黄泉里爬上来的,当夜只有砚辞和莫青团见了他。   这位昔日九天的仙尊将找到的半枚内丹交给了他们,自此后再渺无踪迹。   莫青团说他去当残存骨瘴的镇器去了,又或者以后会去成为古神般的存在。   但谁知道呢,莫青团也不清楚。   在性命的孰轻孰重的劫数里,玄微终于体会了其中所有的角色立场,不感受便不知悉,这似乎是一种别样的残酷。   但他走前也没有留下什么话,只是在床榻边看了岁年良久。   岁年醒来那日,冥府罕见地下了点雪,但也就只有一点儿,落在深浅不一的彼岸花上,有别样的宁静。   很快雪珠皆融化消逝,岁年便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醒了过来。   他对于自己为何能保留意识感到疑惑,甚至在看到砚辞的那一刹那,有想要往后躲,直到砚辞喊出那声“崽崽”,岁年才怔怔着落下眼泪。   他又能变成猫咪了,于是一大团毛绒往龙君怀里撞,哭得耳朵都发颤。   但大哭一场后岁年倒是变得安静,有时候也坐在黄泉边看看河。   早年看河还挺清静,如今河边几乎成风景名胜,那些不想转世的仙者们没事就来坐坐。   好在黄泉足够大,地方总是有,但视野好的也就那么些,搞得猫咪有些郁闷。   于是变成非常大的一堆,其他仙君看到黑乎乎的一大团便会绕道走开。   莫青团拨开石蒜来找他时,偶尔会捡到一只睡得四仰八叉的冥君,便会有点恍惚。   就像是当年决定上九天一样,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可很多东西,早全然不同。   对于玄微,岁年很少提起他,因果算清,他什么话也没留,让岁年有些诧异。   连莫青团都很匪夷所思,毕竟什么“你以后好好过啦”“不要忘记我啦”之类的话,很像是玄微能说的出来的,教人不知是该恨还是该无奈。   但他什么也没留,岁年便也什么都不问,只是望着黄泉水面上的浮晶,如同春末的落花。   岁年的冥君身份并未剥离出去,他在冥府里依然很忙,但有了爹爹和花灵们的陪伴,也并不孤单。   砚辞说孩子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他的经历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爱谁恨谁,这笔账伴随因果册的合拢,已是彻彻底底的了结,岁年不想再被玄微牵绊。   再过百年,冥府算是有了难得的清闲,岁年去到人界走了走,云盖宗也去,云乡也去了,机缘巧合下,他在版图上真的发现了一个叫春风镇的地方,据说好像是挖出仙神刻字的灵石才得以命名。   岁年走在春风镇的街道上,他听到路边枝叶上雪慢慢融化的声音。   春风照面,人世回转。   转过身,前世今生的一切如风拂来。   纪沉关站在街道中,似乎有些奇怪自己为何会出现于此。   但他还是对乌云盖雪道:“年年,回家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