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我带球跑回来了   作者:七夕是大头喵   文案:   【正文完,休息几天再更番外,从求婚番起】   【放飞脑洞,生子小笨比】   【就要娇娇就要娇娇】   【日常和剧情一半一半,写不来纯日常】   庄冬卿穿书了,好消息,是本爽文。   坏消息,爽的是男主,和他一毛钱关系都无。   原身出身低微,但才高八斗,八百个心眼子,堪称男主手下第一智囊。   前期替男主出谋划策,挡刀挡剑挡*药,后期和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在互相背刺的过程中,产生了奇形的爱,最后靠着挡*药生下的崽和异姓王相认,替男主拿下最后一个大佬。   庄冬卿:?   这都是些什么烧死我温暖你的剧情。   不,等等,挡*药这个剧情是不是已经……   回忆起几天前醒来的画面,庄冬卿缓缓闭上了双眼。   求问,原地自鲨能穿回现代吗,急!   *   在古代待了月余,日子那是过得没有pad也没有phone。   又一次写错繁体字后,庄冬卿一脚踢翻原身才高八斗的人设,带着自己仅剩的一个缺心眼,果断去了大佬府上。   见了人,开门见山,“我怀了,你的。”   大佬还记得他,面色不善吐出两个字,“然后?”   庄冬卿当即狮子大开口,不仅把京中特色菜名报了一段贯口,更是指定自己养胎的院子条件包括但不限于坐南朝北、冬暖夏凉、仆佣成群……   庄冬卿来之前已经想好了,对方答应了最好,如果不成,据说大佬脾气不太好,自鲨太痛了,他自己下不去手,大佬能送他一程,也是好的。   吃不饱穿不暖还要生孩子,庄冬卿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大佬是见过大世面的,“就完了?”   挠了挠手心,庄冬卿小声道,“如果每个月还有零花钱,那就更好了。”   *   进了王府,庄冬卿什么都好,好吃好喝玩得好,只一点,他未曾料到。   又一日天微微擦亮,颤颤巍巍从床帐中摸出来,庄冬卿眼下青黑,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嗓子,水刚入喉,身后如玉的长指拨开幔帐。   “卿卿,你又偷跑。”   听着这慢条斯理的声音,庄冬卿背脊一颤。   摸着自己的老腰,庄冬卿怎么也没想到,对他,这也是一本爽文呜!   内容标签: 生子 情有独钟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庄冬卿、岑砚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就咸,就笨,略略略   立意:人格独立天地宽 第1章 阳错(大修)   大唐不夜城。   金乌西坠,连带着最后一丝霞光没入地平线下,沉沉夜色还未凝实,便被乍然大开的灯带刺破,一条条街道次第被点燃,从空中俯瞰宛如银练流转,光华烂漫。   庄冬卿踏入一片光影里,思绪和这多彩的灯带一般迷幻。   拍了拍脑子,晕乎乎的。   三听啤酒,对他还是太多了。   “没骗你,好看吧?”   庄冬卿点头。   老三:“走,我们去广月楼。”   “我舅舅开的。”   “说了包大家吃好喝好,兄弟我说到做到!”   另外两个室友的起哄声响起,但是模模糊糊,像是隔着一层,庄冬卿摇了摇头,又清楚了些。   蓦的肩膀一沉,老三揽着庄冬卿道,“卿卿你就什么都别想,这几天在这儿好好玩。”   “把这儿当成自己家。”   “哦对,休学前不是还说想谈恋爱吗?巧了,我有一哥们儿,也喜欢男生,今晚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别的不说,脸还是挺能唬人的……”   老大插了一嘴:“之前推的那本小说是不是不好看,都没听你提,不过我最近又发现了本,开局结丹飞仙,爽翻~”   老三揽着庄冬卿走得晃荡,老大的絮絮叨叨又被晃得含混了起来。   ……   又两听啤酒下肚,广月楼的灯笼在庄冬卿眼里翻了一倍多。   酒没壮胆,老三的朋友快来前,庄冬卿怂得尿遁了。   往回走的路上,左手抠着右手,庄冬卿紧张地碎碎叨叨:要大方,要表现得体,不要紧张,就当认识一个朋友……   左手猛的在右手掌心锤拳,“对,就当认识一个……”   掷地有声的话没说完,脚下倏尔一空。   木质结构的楼梯在庄冬卿眼前越放越大。   咚。   好痛哦。   *   圆月高挂,向世间洒下皎洁的清辉。   大盛王朝,上京,广月台内。   一楼大堂名伶高坐,犹抱琵琶半遮面,弹到紧要处,急速地扫弦,伴随着舞姬身段柔软,下腰旋转,乐声愈急,转速越高,陡然一声石破天惊,长长的水袖也如花抛洒,轻歌曼舞,余音绕梁不绝。   台下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一桌桌宾客也在此热烈的气氛中推杯换盏,行酒令,吟诗作对,好不快活。   “好。”   二楼包厢一华服青年抚掌。   青年赞叹一出,席间众人紧跟着附和,一时间称颂声络绎不绝。   只青年对面的黑衣男子,虽也跟着拍了几下手,脸上神色却是淡淡的。   “菜品可还合胃口?”青年回过头问对方道。   “太子说笑了,东宫宴请,哪里会有差的。”   黑衣男子答道,语调不卑不亢,说着好,却也没个笑模样。   青年,也就是大盛太子,不以为忤,仍旧和气道:“你觉得行便好,如今谁不知道定西王简在帝心,请你这一次,也是不易。”   话尾透出的两分嗔怪,让席面上不少宾客暗暗地交换了眼神,再看向黑衣男子,如今势如中天的定西王岑砚,虽不敢明说什么,但养气功夫不到家的,目光隐隐都带上了些不知好歹的责备。   岑砚只作看不见。   寒暄了几句,大堂中歌舞声再度渐起,太子才又被吸引了目光。   等众人都沉浸于歌舞,岑砚对自己的随侍招了招手,耳语两句,随侍瞳孔收缩,面上神情不变,低头恭敬退了下去,等人再回来,借着帮岑砚布菜的功夫,桌上酒杯一眨眼便换了个位置。   不多时,岑砚离席方便。   他走没多久,他的随侍也跟着出了门。   离了包厢,却不去更室,快步往楼上厢房处走去,上得一个转角,瞧见一挺拔身影匿于暗处,走近,高鼻深目,正是岑砚。   随侍快步上前:“主子!”   烛火晦暗,岑砚站在阴影里,脸上虽然仍没什么表情,但颧骨上夜色掩不住的薄红,泄露了两分他此刻的狼狈。   一看就不正常。   “赵爷先行去了包房,已经派了快马回府调人,酒杯也拿着了,主子您、您可还好?”   说着,就要伸手搀扶。   被岑砚挥手挡开了,开口,声音也沙哑了,“无妨,带路。”   一路上随侍不断回头,低声道,“您可能分辨是什么毒?”   是的,席面之上,岑砚对他说的不是别的,而是“酒不对,有毒”。   岑砚摇了摇头,只催促,“走快点。”   随侍只得加快了步伐。   进了包房,内里王府的大夫,赵爷已经将银针依次排开,就等着岑砚坐下,把脉辨毒了。   岑砚伸出手,赵爷扣住他脉门,凝神静听,眉头渐渐皱起。   “装药的东西呢?”   “这儿,这。”   随侍掏出酒杯,赵爷拿到鼻下轻嗅,又放到烛火近处细细辨认。   须臾,取了根银针碾过些许酒液,随侍见银针颜色不变:“无毒?”   赵爷只摇头。   又将酒杯至于烛火之上,须臾,残留酒液被明火灼烧,透露出淡淡的烧焦羽毛味。   “这……”   赵爷眉头紧锁,问岑砚:“王爷可是感觉口干舌燥,浑身发热?”   岑砚点头,“丹田处像是有什么在烧。”   赵爷拈起银针,扎于岑砚全身数处,在酒液里滚过的银针没有发黑,从岑砚身上取下的银针,一遇热,便黑了半截。   随侍慌张:“赵爷,到底是什么?”   赵爷脸都皱了起来,拔出岑砚身上剩余的银针后,方开口,“若是老夫没有判断错,是一味情毒。”   随侍语窒。   岑砚颧骨上的红已经深了,闻言并不惊诧,想来已是从身体反应上有了揣测,只问:“那命人准备凉水?”   催`情之药,往往只是影响人的身体,过了药效便好。   “万万不可!”赵爷制止道,“这并非简单的情毒,如若我没看错,这当是南疆蛊虫磨粉入药制成的,其效虽然没有蛊虫来得邪门,但若是不……不全都发泄出来,怕是,怕是有损阳寿。”   抹了把脑门的汗,赵爷猛的跪下,“主子,身体要紧,召人侍奉吧!”   随侍一骨碌也跪了下去。   岑砚闭目,端坐着,半晌没说话。   长年居于高位,神情是一贯的从容不迫,但若能细细分辨,除去颧骨处的绯红,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的额角鬓边又冒了些许细碎汗粒,显然药物还在起效。   随侍见他不应,着急:“不然先回府?”这样也更好找人。   岑砚:“挑这个时候下手,骤然离开,隔日太子当作何想?”   尤其前头还推了太子三四次,这次来,也是推脱不过了。   随侍哽住。   自去岁起,皇帝与太子的关系就越发微妙,今年年节圣上还当众斥责了太子,各位皇子如今年龄也大了,这半年闻得风声,明争暗斗,各种小动作更是不断……   但皇上到底还没有厌弃太子,作为近臣,岑砚便更不能擅自揣测上意,怠慢东宫。   走……是不能走的。   岑砚:“但找人,下了这个毒,未必他们没有后手……”   若是连环计,一环扣着一环,也不得不防。   心知岑砚有些洁癖,眼下府里也无半个通房暖床,俨然也不是个好色的,赵爷还在苦苦思量该怎么劝,一听岑砚语气中有退步之意,赶忙道:“这个好办,由郝三去寻,广月台的清倌也多,王爷相中的买下便是。”   人捏在王府手上,便翻不出什么花来。   岑砚吐了口气,气息也烧灼。   默了默,终是点了头。   只补了一句,“找男子。”   以为岑砚是要断绝子嗣的后患,赵爷与随侍也没多想。   两人都是跟随岑砚多年的,心知他爱整洁,定不愿别人瞧见他毒发模样,商榷好,赵爷与随侍郝三便立刻退了出来。   “我知王爷素来不喜人亲近,但不论如何,今晚你一定要把这事办好。”   赵爷在门口又叮嘱了郝三一句,两人方各自行动。   *   与此同时,广月台另一处——   变故发生得太快,看着摔在楼梯下的青色身影,众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愣着干嘛,快扶起来啊!”   不知道谁吼了一声,状似静止的场面才陡然活络开来。   一时间,扶人的扶人,拦路的拦。   五六只手招呼到庄冬卿身上,再次直起身,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地鸣响。   站起来人晃了好几下,才堪堪稳住。   庄冬卿下意识想拍脑袋,被按住了手。   “庄公子,您还好吧?”   “我瞧瞧,嘶,撞到额角了,不过没出血,看着还好……”   “痛。”庄冬卿死死咬着牙,感觉到被团团围住,试图把丢人的眼泪憋回去。   “您今天喝太多了。”近处的声音感慨道。   庄冬卿点头。   五听啤酒,是太多了。   摔这么一下,蛰伏的酒劲儿也像是被激发了一般,思绪迷蒙,耳边的声音含混不清,眼前的画面更是雾里看花,不甚分明。   庄冬卿使劲儿眨了眨眼,绝望发现楼里的灯笼又翻了一倍。   “我扶您去休息吧……”   “房间我们公子都安排妥了,今晚您是为了我们公子……”   “小心!小心脚下。”   迷迷瞪瞪的,庄冬卿被人掺着走。   一动起来,止不住的晕眩,撞过的脑袋痛得一抽一抽的,身边人念叨了什么,一句都没听清,手捂着额头,忍了,没忍住,庄冬卿悄咪咪用宽大的汉服袖子去蹭眼下。   只要没人看见,就不算丢人。   出来的时候没觉得走了多远,回去的路上头疼加上醉酒两大debuff,血条彻底削到底,艰难维持住走直线的步伐,迷糊感觉中途换了个服务员,又一阵天旋地转的踉跄,耳边人说了声到了。   吱呀——   雕花的木门被推开。   庄冬卿又眨了眨眼,缓过头上的撞痛,视线稍稍变得清明了些。   包厢上的雕花还会变的……吗?   正迷茫,背心被轻推一把,庄冬卿跌撞进了门里。   又一声吱呀的关门音,混着一声轻呵同时响起。   “谁?”   没人再借力,庄冬卿蹒跚了好几步,抓着一块屏风边子,才在旋转的世界中勉强找到支撑,呼出口浊气,努力让自己支棱起来。   头还是疼,身上也莫名开始发热,庄冬卿迷糊地摸了下,碰到伤处,眼眶一下子又润了。   轻呵再次响起,一模一样的话,没了杂音干扰,变得分明。   只有一个字,语气也不多急躁,却带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   庄冬卿又用袖子偷偷擦眼,“我。我啊,卿卿。”   口齿不清,含混,还带着点哭腔。   像是撒娇。   脱口庄冬卿自己都愣了。   内室静默。   庄冬卿脚趾扣地,用袖子把整张脸都给遮住。   “进来。”   里面又发了话。 第2章 困局(大修)   摸索着走进去,捂着头的手一放下,庄冬卿怔怔。   内里宽敞,一张圆木桌摆在正中,边上坐了位着黑色大氅的陌生男子,肩背挺拔,衣襟上有繁复的刺绣,随着光线变换折射出柔和光泽,上衣右衽端方,视线下落,腰间还挂了块玉佩,翠绿如湖水晕染。   餐桌呢?锅呢?老大老二老三……呢?   “谁让你来的?”对方问。   字正腔圆,不徐不疾,庄冬卿却觉得语调冷淡得厉害。   “三哥?”摇了摇头,双眼迷蒙,“郝、郝三?”   男人轻舒了口气。   视线打量了庄冬卿一会儿,见他频频抬手,问他,“头怎么了?”   庄冬卿瘪嘴,“摔了。”   “坐过来。”   庄冬卿摸索着过去,落座的时候太晕,晃了晃,被对方扶了一把。   指节长而有力,握住他的手臂,霎时他整个人都被那力道定住了般,稳稳坐下。   庄冬卿不清醒,进了门酒劲儿越发上头,低头看着那骨节分明的手箍在自己臂膀上,目光呆呆的,觉得那手真好看的同时,又莫名觉得被握住的地方有些烫。   挣了挣,没挣开,不等他开口,对方先放了手。   下一瞬,那手贴着他脖颈往上,庄冬卿下颌被整个儿握住,继而不容反抗地被抬起。   对方的脸蓦然放大,变得清晰。   庄冬卿嘴唇微微张了张,老三……没说谎诶。   眼前的脸,眉骨挺括,深眼窝,琥珀的眼珠泛着冷光,凑近瞧他的同时,微微带着驼峰的鼻梁高挺,鼻尖的呼吸不可避免地蹭在他脸上,若有似无地扫过,热度彷佛要烫入他皮肤。   “没什么事。”   指尖在他额头痛处拂过,一触即分。   庄冬卿颤了颤。   额头上的那道目光下落,便看见庄冬卿白皙的脸上连绵成片的红绯,眼眶深红,泪眼盈盈将人望着。   嘴唇微分,唇齿间泛出些微的水光。   下颌的力道骤然加重,庄冬卿吃痛,嘶气。   “知道郝三让你来干什么吧?”   庄冬卿晕乎乎的,不知道是被掐得太紧还是怎么,接触的地方滚烫,带起全身也跟着燥起来。   “你不喜欢我这样的吗?”   语调含糊,粘稠,还带着因头疼而产生的委屈。   说完只觉得禁锢一松。   贴着不舒服,但一分离,庄冬卿又像是被什么驱赶着,主动用侧脸去贴那手腕,嗅到什么,理智崩塌,嘀咕,“你身上……是什么香……”   “好好闻。”   用脸颊蹭了蹭,感受到一点冰凉,庄冬卿眨眼去看,白的肤上戴了一串鲜红饱满的南红手串,红白错落,燥热的庄冬卿更往那点冰冷贴去。   下颌再次被箍住,但这次有些粗暴。   庄冬卿眼前全然昏花,看不清,唇珠被指腹按住,庄冬卿躲,没躲掉。   几次三番,着恼一口咬住了作祟的手指。   耳边的呼吸一重。   紧接着那道呼吸挨了过来,烫得庄冬卿背脊颤颤……   *   广月台外,一名五官和庄冬卿有三份相似的少年不断回望,踌躇着。   “走了。”   前方另一披着狐裘的青年催促。   “可、可是二哥还在里面,家中向来不许子弟外宿,如果让爹知道二哥还宿在这种地方……”   青年嗤笑一声,“那不正好?”   “你不老是嫌这庶子不知规矩,处处掐尖,总想压你大哥一头?”   “且我瞧着,席间他似乎并不知晓六皇子的身份,呵!这样还敢帮人挡酒?!”   “要我说,今天就合该丢他在这儿,吃顿教训,免得不知天高地厚,日后招致祸端。”   少年隐隐被说动了。   青年伸手去拽人,“好了好了,走了,你要是怕不好交代,今天回我那儿,就说你醉了,你二哥嘛,我差人知会姨丈一声,必定天亮前就会被接走,不影响你家清誉……”   *   ……   好不容易安分下来,感觉有手来捞他,庄冬卿抗议地又往被子里蜷了蜷。   半梦半醒,声音全飘在耳际,听不清,问什么庄冬卿都只哼哼。   有字眼触到了心底软处,庄冬卿迷糊嘀咕:“家?没有家了……”   耳际的声音一顿。   世界终于恢复了清净,庄冬卿沉沉睡去。   半夜有人敲响了门,低声唤道,“主子?”   得到应允推门进去,只站在屏风外,低着头禀报道:“圣上口谕,急差。”   “……哪家?”   “黄兆黄大人,禁卫已经将府邸团团围住,就等您过去审问了。”   “黄兆……”   太子派系的官员,品级不算低,看来,陛下这是有决断了。   若是能早上哪怕一天……   岑砚闭目,不去想这些有的没有,只吩咐道:“拿官服来。”   简单洗漱后,在屏风外收整妥当,察觉到随侍一直偷瞧自己,岑砚平静道:“毒已经解了。”   随侍松了口气,“那就好。”   配好刀,走前岑砚看了眼屏风后的床榻,问道,“郝三呢?”   是的,眼前的随侍已经换了个人,不再今夜随他赴宴的郝三。   “圣旨来得急,怕误事,郝三已经领着王府的亲兵先行过去了。”   今晚这一桩桩的,确实让人应接不暇,岑砚略一思索,“让他回来,把人领回府。”   顿了顿,想到那双泪眼,又微微放软了口吻,“守着人睡醒了,再办。”   随侍应诺。   夜色如墨,一行人训练有素地下楼上马,离开了广月台。   途中马群和一匆匆前行的身影交错而过,彼此都没有留意对方。   ……   待郝三再次回到广月台,一路匆忙赶到包房,瞧着天色还早,在门外守了会儿却不闻内里有任何呼吸声,郝三察觉不对,推门而入。   进得室内,哪里还有什么人。   郝三头脑有一瞬间空白,心知坏了。   一通搜寻无果,在广月台留了几个好手,郝三一路快马加鞭,赶回黄府。   下马的时候,在门口见到了位喝茶的太监,进得黄府,问过另一位随从柳七,才知岑砚审问到一半,竟是又来了位宣旨太监,宣的旨意还和头道一模一样,心念几转,郝三:“难道……”   得了消息,太子那边派来施压的内官?   柳七只微微点了点头。   主子生平,素来烦被按头办事,以势相逼,再加上今夜又……   不敢深想,到了岑砚面前,郝三麻溜地噗通一声跪下,岑砚眉尾几不可见地往下坠了坠。   待他说到广月台里已经人去房空,遍寻不着,岑砚脸上已是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有忽明忽暗的火光舔舐着他侧颜,阴影在他脸上滋长又消弭。   噗通,噗通,知道恐怕是落入了他人的算计,随从徐四、柳七接连跪下,不消一会儿,王府亲信跪了一片,大气都不敢出。   岑砚转了转左腕的珠串,不辨喜怒道,“所以,人不是你给我找来的?”   郝三额头冷汗涔涔,如实道,“我带着人过去的时候,主子房内已经有人了。”   拨珠子的手一停,岑砚垂目。   感受到目光压来,郝三又把头重重埋了埋,四下皆静,噼里啪啦的火把燃烧声中,郝三喉头上下滑动,冷汗汇聚成水珠,缓缓爬过侧脸滴落在地。   “这样。”   许久后吐出两字,语调是让人心惊的平静。   “太子设宴,”岑砚一字一句道,“黄兆太子派系,最后,还挑这么个人来……”   岑砚笑,“很好。”   笑得众人汗流浃背。   “如此……便也不能让公公久等了不是……”   有火气,发出来好了。   ……   拂晓前,黄家,连同黄兆在内,黄氏兄弟三人尽数伏诛。   那太监被装首级的匣子吓破了胆,叠声的“放肆”“大胆”“要向圣上当面禀报”,叫嚷着走了。   差事办完,岑砚在院子里洗手,水盆里并着脚下,全是血污。   “郝三,”   “带队人去广月台,家族获罪没入贱籍的,还有名字里带‘青’字的,都给我翻一遍,务必把人找到。”   “是。”郝三领命。   “今天不上朝了,徐四跑一趟,告假。”   徐四问起理由,岑砚缓缓吐出两字:“中毒。”   须臾天光大亮,周围的府邸也陆续开了门,一个个仆佣见到黄府门前的血渍皆是心惊肉跳,慌张回府禀报。   原本该热闹起来的街道空无一人,户户门扉紧闭。   而广月台中消失的庄冬卿,此刻正在庄府祠堂。   半夜被带回,宿醉着挨了训,又被丢去祠堂罚跪,迷迷蒙蒙的,还以为身在梦中……   天亮时分,洒扫的仆佣发现庄冬卿倒在地上,一摸额头,滚烫,登时呼喊起来。   *   转眼半月过去,除去最初的黄府,接连又两位官员被抄家。   一时间整个上京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六福在厨房拿到他们院子的食盒,打开一看,和管事的婆子分辨几句,又与厨子卖乖,很说了些漂亮话,口水都要磨干了,终于被不耐的大厨扔了碗蟹黄豆腐,虽然还是不见荤腥,但想着能给少爷改改口,仍是道了谢提着走了。   “……正门外全都是血,吓人的嘞。”   “这月菜市口都开三回了,全是罪臣府上的,那地上的血洗都洗不掉。”   “可不,人心惶惶的,近来少爷小姐们的功课,老爷都没问过。”   一路穿过仆佣,洒扫的婆子,娇俏的婢女,等耳边对京城近来的讨论声渐渐歇了,再绕过两个弯儿,推开一道木门,便到了他和少爷的院子。   刚进门,瞧见站在院子里的人影,六福惊呼,“少爷,大夫说了你不能受凉!”   听见声音,那背影转过身来,不是别人,正是庄冬卿。   “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刚说了半句,喉头发痒,庄冬卿低低咳嗽起来。   六福凑近一瞧,见庄冬卿消瘦的面颊毫无血色,就知道他在外面站得有一阵了,给人拍背,止住咳,赶紧将人扶回屋。   倒了杯水塞庄冬卿手里,六福又去看炭盆,果然需要添炭了。   刚拿起火钳,便听庄冬卿制止道,“别加,熏得我难受。”   六福动作一顿,挠脸,“灰花炭是有些烟,若是能要些银丝炭……”   庄冬卿只垂目道:“先吃饭吧。”   他们屋的炭都需得省着烧,银丝炭全供着主屋和嫡子女,哪轮得到他们。   “好的,少爷,今天我还特意找厨房要了碗别的菜回来,您尝尝。”   六福半大个少年,提起吃的总是精神奕奕。   在六福的喋喋不休中,庄冬卿看着摆好的菜色,心里默默又叹了口气,半个月,打他清醒算起,也有九、十天了,厨房送来的菜绿得至死不渝,半点荤腥都见不着。   六福将筷子递到庄冬卿手上,庄冬卿开始艰难干饭。   一口叶菜下去,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不是他不想吃,而是经过现代美食熏陶的胃,实在吃不下古代未驯化版本的菜。   六福还一个劲儿给他夹,劝他多吃,庄冬卿知道书童是为自己好,也知道身体需要营养……吃得双眼湿润,总算咽完了一碗半米饭。   任务完成。又活了一天。   很棒。   “哒哒。”   不期有来客,六福去开门,是夫人的婢女。   婢女行过礼,开门见山:“二少爷,夫人有请。”   自从跪祠堂发了高热,庄冬卿就一直在院子里吃药调养,先前留宿广月台的事,因着近来朝堂动荡,老爷夫人也没抽出空来追究。   眼下,看来是终于有时间了。 第3章 处境   “现在吗?”庄冬卿问。   婢女落落大方,“知道少爷身体还没好全,不急的,夫人特意吩咐过,少爷收拾好了再慢慢过去,万不要中途又吹了风,像是上次在祠堂,惹出别的病来才好。”   庄冬卿:“……”   强撑着要垮塌的嘴角,庄冬卿:“谢谢夫人。”   婢女又行了一礼,干脆利落地走了。   庄冬卿这下真叹了口气。   六福:“少爷,现在换衣服吗?”   “不急。”   等他先消消食。   脑子上线了再说。   “可是,去晚了不怕夫人生气吗?”   庄冬卿真诚:“就算高兴,她也不怎么待见我吧?”   六福语噎,挠了挠头,“是哦。”   “……”   “算了,收拾下就走吧。”   这些天对庄府的认知全来自六福,老爷夫人少爷小姐的,一面都没见过,每个人的脾气秉性也不大清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庄冬卿到底退了步。   六福收拾好屋子,将炭盆盖上,问庄冬卿穿哪件披风。   其实衣柜里也就两件,一件去年新做的,一件外面看着只旧些,内里其实已经打过好几次补丁了,要去见夫人,自然得选好点的那件。   规整好出门,在院子里不觉得,一出来,风一吹,庄冬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真冷啊。   缩了缩脖子,还好年节已经过去,往后就会暖和了,庄冬卿心里安慰自己道。   他们院子实在是偏,再加上庄冬卿病将将才好,走到夫人院子里的时候,身上凉透了不说,庄冬卿低低的又犯起咳嗽来。   夫人身边的管事,刘妈妈见两人道:“夫人刚起身诵经,二少爷稍等。”   庄冬卿礼貌,“不妨事。”   刘妈妈诧异瞧了他一眼,见他在咳,吩咐丫鬟领他们去一侧的屋子等待。   进得室内,只觉一阵暖气扑面而来,丫鬟们上茶水,庄冬卿喝了两口,这才感觉四肢开始回暖。   悄悄瞧了眼炭盆,果然木炭和他们屋里的不一样,没什么烟,闻着不呛人的同时,用量也不见得多。   有钱真好。   庄冬卿小小酸了下,低头喝茶。   “这得等多久啊?”六福张望着嘀咕。   “等着吧。”庄冬卿只道。   庄府的情况,他已经大致摸清楚了。   庄老爷是京官,品级不高,祖上务农,考科举的时候被夫人娘家相中,娶了京城的小姐,仕途上得了岳家襄助,虽官当得一般,但好歹留京工作着。   原身是庄府的二少爷,唯一的庶子。   年龄和他一样,但是,只比长子小了半岁,也就是在夫人怀头胎期间有的。   大户人家这种时候妾室通房都要喝避子汤,也不知道原身是怎么有的,不过庄冬卿也不可能知道了,因为生下原身没几年,那位妾室就病故了。   后续一子一女都是从夫人肚子里出来的,府里妾室不缺,但谁也没再有过孩子。   原身不受夫人待见是很正常的。   深知自己的碍眼,庄冬卿等得也安然。   三盏茶过去,六福在庄冬卿身后换了好几个位置,庄冬卿的眼神也从清澈渐渐变得放空,掀门帘的声音终于响起。   庄冬卿赶紧起身,在檀香气混合着珠串相撞的清脆声里,一位丰腴端庄的中年美妇缓缓步入。   发髻上簪着金玉,捻着一串白玉的佛珠,肤白,衣着光鲜,神情却淡漠,一开口,腔调也带着威仪:“病了一场,见了我不认识了?”   眼神压根没有正视庄冬卿。   庄冬卿愣愣,六福在背后小声递答案,“叫夫人啊,少爷。”   庄冬卿这才后知后觉行礼,补救道,“夫人金安。”   夫人在主座坐下,喝了口茶,眼神凉凉拨了庄冬卿一眼,才挥手道,“行了,坐吧。”   接着好一阵,只听得到茶盏相碰,佛珠相击的拨动声,庄冬卿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交握的手心却在这过久的安静中,微微出汗。   “罚你一场,可知错了?”   “知道,我不该夜不归宿,败坏家风。”   夫人讶异掀了掀眼皮,感受到视线投来,庄冬卿坐得越发板正,“爹罚我是应当的,再没有下次了。”   秀眉挑了挑,夫人轻哂:“倒是认错认得快。”   庄冬卿只低着头。   “罢了,这事留给老爷责问去吧,原本也是他罚的你。”   “……”   “我这次叫你来,是为着别的。”   茶盖轻碰碗檐,发出叮的一声脆音,庄冬卿脑子里的神经跟着绷了下,便听得女声问道,“你可知最近上京不安生?”   “听说了些。”   “哦,都听了些什么,说说?”   庄冬卿只得硬着头皮,把几户官员抄家的事磕巴着复述了遍。   夫人:“倒是八九不离十,那你可知,他们是因何招祸的?”   一句话问到了庄冬卿盲区,庄冬卿踟蹰道:“贪赃枉法?徇私舞弊?”   “面上的原因罢了。”   蓦的话头一转,又道:“灵儿说你那日留宿广月台,是替别人挡酒喝醉的?”   庄灵乃庄家三子,是原身的弟弟。   这个六福倒是说起过,那天在广月台的不止他,庄灵也在,但是两兄弟关系一般,也不在一个酒席上。   “应……当是。”   “应当?”   庄冬卿这才道,“我那天在广月台里摔到了头,在祠堂也是头倒地,醒来很多事情便记不得了,大夫说是撞到了脑子,要等淤血散了才会好。”   夫人这才抬起了头,正眼瞧庄冬卿,刘妈妈出去了一趟,回来在夫人耳边低语几句,便见夫人眉头拧了拧,却没有纠缠这个问题。   只疾声问道:“那你现在还记得什么?”   庄冬卿:“记得小时候的一些事,府里的人也认得差不多……”   夫人打断他,“那天晚上的情况还记得吗?”   “只记得……喝醉了酒……睡、睡了一觉……怎么醉的,和谁一起喝的,目前还没想起来。”   静默。   十足的安静。   夫人的目光像是探照灯一般,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视着庄冬卿,仿佛要把他扒开来。   被看得额头又有些出汗,庄冬卿也不敢去擦。   “所以,也不记得是哪个朋友了?”   “是的。”   啪的,茶盏被重重放下,庄冬卿心也跟着跳了跳。   又一阵死寂,夫人吐了口气,厌烦道:“罢了,你目前这样,多的也听不懂,直与你说。”   “上次院考你拿了第一,马上春闱在即,想必也是榜上有名。”   “既然要入仕,那自然须知明哲保身的道理,今上年过花甲,皇子们也都大了,我庄家小门小户,可掺和不起太子和皇子们之间的纠葛……”   其实说得也很不直白,但庄冬卿看过这本书,知道主线是夺嫡。   不过,太子?太子现在还在呢?!   庄冬卿懵懵的。   庄夫人:“那夜太子、定西王,连着另一位贵人也在,你回来后没多久,广月台便被定西王府的亲兵封了,扬言有人给王爷下毒……眼下获罪的三位官员皆是定西王审的,宫里连着还处置了位公公……”   庄冬卿大脑已是过载。   头抬起来,眼神清澈到夫人语窒。   “你有没有听我在说?”   “有、有的……就是……不太明白……”   “……”   夫人深吸口气,庄冬卿直觉自己好似闯了祸,抠手。   “罢了,你脑子还不清醒。”夫人按眉心,“总之你记好,近来不要乱攀附结交就是。”   “好的。”   语气乖顺,且诚恳。   夫人:“……”   *   打发走了庄冬卿主仆,刘妈妈正在给夫人按头,佛珠被按在掌下,夫人呼吸不顺。   “你说这小崽子是不是讹我?!”   “哪次来不是不阴不阳的,好不容易瞧着乖顺一回,故意在这儿给我装呢!”   刘妈妈:“夫人觉得,二少爷是不想显露与六皇子熟识一事,故意装傻?”   回想起庄冬卿的行为举止,夫人气闷:“……倒是装不出这么傻的。”   “罢了,横竖也只是试他一试,他既不肯与我老实交代,那六皇子特意发帖请他去春日宴,给他撑腰一事,我也不必相告。”   “免得见太子势弱,他和他那个爹一样,打起两头主意,拖累全家才好……”   *   离开主院有一段路了,庄冬卿还是懵懵的,脑子很乱。   怎么说,来了这么久,庄府是什么情况,他搞清楚了,穿的是哪本书,他也有数。   但在今天之前,这两者一直都是独立存在,互不相交的。   是的,庄冬卿到现在也没搞清楚自己是书里的谁。   也并不记得有这么个同名同姓的人物。   而夫人的一番话,仿佛拨云见日,替他指点了些许迷津。   原来,故事还没有开始。   书是从废太子事件之后开始写的,现在太子尚在,也就是说……   呆呆仰头望了望天,开阔的景色并没有开阔庄冬卿的心胸,总觉得有一口气堵着,怎么也吐不出来,压抑得厉害。   也就是说,之前的风波都是前菜,上京真正的风暴,还在汇聚。   而废太子一事兹事体大,牵涉甚广,死了不少人的同时,幸存下来的配角们也大多改名换姓,转投其他皇子麾下。   原身……   嘶。   庄冬卿扶额。   一想之前的事就头疼。   他撞到头的那番话并不是胡诌,而是真真磕出了大包,发高烧的时候还摸得到,现在瞧着消了,但只要一想原身的过去,还有看过的原书剧情,就总是头疼。   大夫说是暂时的,消淤血有个过程,但具体是三天三个月还是三年,这就说不准了。   “……”   庄冬卿重重叹了口气,这可是所有debuff都给他叠上了。   哎,   只希望不要是反派吧。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倒霉! 第4章 春日宴   又是好几天没有手机的日子。   起床伸手摸闹钟的习惯都给他纠正了过来。   陆陆续续的,庄冬卿又见了庄父,大少爷、三少爷和四小姐。   见庄父主要是挨训,这次不跪祠堂了,说了一堆之乎者也拐着弯儿的骂,庄冬卿没怎么听懂,最后打了一顿手板子,可疼,整个手心红彤彤的一片,到第二天,庄冬卿还瘪着嘴,偷偷给手心吹气呢。   大少爷庄越,是庄冬卿去学堂请假的时候碰上的。   没说几句话,但庄冬卿能感觉到,对方投视而来的目光中浓浓的戒备。   三少爷庄灵是亲自来找的庄冬卿,说了一大堆劝诫的话,虽然叫着他二哥,语气可没有半点委婉,被打断了几次,庄灵有点生气,但庄冬卿好歹把那一番话听了个明白。   四小姐还小,路上遇见打了个招呼。   “你说我帮忙挡酒的朋友叫什么?”   六福:“季公子?”   这应当是个化名。   庄冬卿感慨:“他是个贵人啊。”   “如何见得?”   如何见得,那可太多了。   先是夫人一番不要攀附权贵的劝诫,再是庄父最后拐弯抹角问他结交朋友的详情,最后到庄灵,巧了,重点又落到了他这个朋友身上。   他不算很聪明,但答案都递到了眼前,再察觉不到,就是蠢了。   庄冬卿长出一口气,把三个皇子挨个过了一遍,心里没个着落。   想不出,不想了。   顺其自然吧,他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晓。   比起外界的纷纷扰扰,庄冬卿自己要解决的问题也不少,比如,最紧要的,学业。   原身才在书院院试拿了个第一,以前哪怕再藏拙,也是名列前茅,换成庄冬卿……   只能说虽然进入了原身的身体,也能想起一部分原身拥有的记忆,但是知识并没有以一种轻松无痛的方式灌溉进他贫瘠的大脑。   繁体字,能看,会看。没了。   是的,没了。   写,不存在的。   提笔就是简体,活了十多年,庄冬卿头一次在自己身上清晰地看见义务教育成果。   哦对,说起提笔,光是毛笔运笔,庄冬卿依葫芦画瓢,画了三四天……也依旧没有很好地掌握手腕发力呢。   字都写不顺。   就更不用说原身引以为豪的书法、诗词,还有锦绣文章了。   填鸭硬学的过程很痛苦,已经岌岌可危的心态,在六福无意间的一句嘟囔下雪崩。   不是多正式的话,在庄冬卿又一次吃不下饭的时候,六福来了句,“等少爷去了书院,就会好了。”   这么一句勾起了原身的记忆碎片。   很小,可能八`九岁,九十岁的时候,一些生活场景一闪而过。   “……”   庄冬卿看着一桌子素菜苦笑,   原来,这已经是改善过的生活水平了啊。   放下碗筷,努力适应的庄冬卿,头一次有了股饿死算了的冲动。   晚上点着油灯练字,有一个字笔画繁多,总是写不对,庄冬卿情绪本就不好,再多练几次,笔画好不易对了,笔锋又错了,弯弯扭扭糊在纸上一团乌黑,宛如庄冬卿眼下毫无光亮的生活。   耐着性子还想再练,不小心一下,手上蹭了一大团乌墨。   “……”   庄冬卿瞬间崩溃。   推门出去,一屁股坐台阶上,夜幕低垂,月色如水,他却无心欣赏。   “庄冬卿”的学业再也变不回以前那么好了。   十数年的学习、练习,就像是原身解不开双曲线方程式,不知道什么是有丝分裂,庄冬卿也不可能在一两个月之间精通诗词歌赋、策论文章。   但是,   现在将将能过得去的日子,是建立在他课业好的基础之上的。   回忆里,原身小时候经常和六福只能吃个半饱,偶尔夫人想起来了,或者府上有什么活动,才会给他裁一件新衣撑场面,炭火也是远远不够的……那种浸骨的凉意,光是想着,庄冬卿就受不了。   不能入仕,便没了价值,那往后的日子……   庄冬卿抱膝而坐,头深深埋进膝盖,穿进这个世界的烦闷、苦恼、还有无奈,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人生头一次如此想吃社会主义买房的苦。   好废啊。   怎么能这么没用的。   眼眶发热,庄冬卿死死咬牙。   起夜的六福见书房没人,在台阶上找到了庄冬卿,怕他着凉,劝不动人进屋,六福只好给庄冬卿拿了件披风披上,还贴心给他倒了杯水。   庄冬卿慢慢喝完,抹了把脸,等情绪过去,还是选择了回书房练字。   醒过来后,他的衣食住行都是六福经手的,如果没有六福,都没人给他熬药。   哪怕不能维持住两个人现有的生活水准,   他能做一点便是一点,但求问心无愧吧。   *   事实证明,临时抱佛脚还是有用的。   因为往后没几天,庄冬卿就收到了春日宴的邀贴。   了解了一圈,说是春闱前,京城各大书院联合举办的文人集会,连办几天,每日选题都不一样,或是作诗或是写文,又或是比拼书法,想切磋的学子当场参与,选出的各类头筹,文章诗词悬挂于集会正中,供众人览阅。   席间不乏贵人莅临,前几年还有过圣驾亲临的美谈。   而这些文章诗词若是有幸能得贵人青眼,学子们便不仅扬了名,更是多了一条入仕途径,传为佳话。   问过六福,原身在学堂院试之后,便开始着手准备春日宴。   有这个前情在,庄冬卿不参加显然不合理。   且醒来后一直被禁足府中,外界的诸多消息,他知道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借着这个机会,出去走走,看看是个什么情形,也是好的。   打定主意,转眼便到了春日宴的日子,庄冬卿和庄越与庄灵,同乘庄家马车赴宴。   举办地点就在学堂,庄冬卿来请过假的。   再次进入,和上次来时还是有些变动,门口挂了数幅书法,验了邀贴入内,道路左右摆满了花卉盆栽,有当下应季的迎春海棠,开得迎风招展,也有文人赏玩的盆景奇兰,孤高狷介。   途径廊道,书画文章高低错落的悬挂两侧,庄冬卿看不懂,庄越与庄灵倒是停步数次观赏,想来也是极好的。   一路到宴会上,人头攒动,庄冬卿见了不少认识他的同学,见一个打一次招呼,庄冬卿就要解释一次自己撞了头不识人的事,一圈下来,相熟的基本也都知道了。   在一侧不起眼处落座,庄冬卿看着几案上的瓜果点心,偷偷咽了口口水。   不急,一会儿都是他的。   心头默念,庄冬卿正襟危坐。   就是时不时的,余光总是瞥到。   啊,糕点,没吃过,看着好精致。   居然有肉脯,感动,想吃。   枇杷黄澄澄的看着也好甜,不行,忍住,忍住啊。   在这种内心的左右互搏中,庄冬卿跟着大家走开宴流程。   主办人讲话少不了,庄冬卿听了两耳朵书院院正的发言,之乎者也立刻把他脑子绕晕了,后面接着又是老师和邀请来的大学士,有声名在外的学者,也有品级不低的文臣。   边上偶有小声议论,庄冬卿伸长了耳朵。   “不是说太子太傅会来?没见着啊。”   “那都是多久前说的了,况且最近……春闱将近,且避嫌着呢……”   庄冬卿在脑海中搜索了下,依稀记起,废太子事件仿佛与科举舞弊案挂钩,科举舞弊……那不就是春闱的时候……   “太子驾到!”   蓦的一声高呼,等庄冬卿跟着众人一同跪了下去,才意识到,这略尖的通传声是司礼太监发出的。   跪拜,恭迎,山呼千岁。   礼成后再次坐定,庄冬卿才敢抬眼去打量。   盛武帝早年征战,活下来的儿子都是在称帝后出生的,因此太子虽贵为嫡长,实际年龄也不到三十。   太子名李成,庄冬卿远远看着,只觉得锦衣华服上的面庞儒雅敦厚,和院正学者说起来话来,也平易近人。   没一会换到太子讲话,庄冬卿又开始放空。   直到那尖锐的嗓音再次响起,“定西王到——”   “!”   稍慢了一拍,急急跟上众人再次行礼,喊起的声音换了一个,应当是王爷的随从。   再次落座,庄冬卿后背出了层虚汗。   刚才没第一时间跟上行礼进度,惊出来的。   用衣袖擦了擦脖子,看着眼前的枇杷肉脯,庄冬卿苦涩,这顿饭也不是好吃的啊。   吓了这么一回,庄冬卿认真谨慎多了,低头垂目端坐着,只听听周围人的低语。   “这尊煞神怎么来了?”   “我怎么知道,不过,太子脸色不大好了。”   “谁见到定西王脸色会好啊?之前那三位罪臣,可都是经他手……”   定西王岑砚,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几年前奉诏进京勤王,立下大功,其后皇帝便将他留在上京,后数次请命返回封地,帝未允。   其实岑砚算是和男主一起长大的,老王爷还在的时候,他作为世子奉诏进京伴读,与众皇子一起受教,年幼就颇得盛武帝喜爱,立功后,更是简在帝心,风光无两。   不过他只听命于皇帝,对皇子都不搭理。   在大后期,为了拉拢他,皇子们一个二个想尽了办法。   想到此处,宴会前的发言终于告一段落。   休整的间隙,气氛活络了不少,前方院正大学士们与突然到来的两尊大神热络攀谈,周围的文人学子们也开始喝茶聊天吃糕点。   庄冬卿迅速拿了两块肉脯,塞了一块给六福,自己咬了一口。   呜,真的是肉,还挺好吃。   感动。   全部注意力瞬间集中到了味蕾上,不知不觉抬起了头,等和前方一站立的身影对上面,庄冬卿愣了愣。   原身早年熬夜看书坏了眼,有些微的近视,离得过远了,庄冬卿只能大致瞧出那人高眉深目,轮廓流畅,应当……是好看的。   眯了眯眼,仍旧模糊,不确定,但总觉得对方也在瞧自己?   边上的院正倏尔对着那人鞠了一躬,庄冬卿后颈一凉,瞬间反应过来这不是太子就是定西王,猛的低下头去……看不见他看不见他!   紧跟着开宴。   刚得了消息回来的柳七,上前换下服侍的随从,一边给岑砚布菜,一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六皇子也来了,刚进侧门。”   说完并不见有任何回应,柳七抬头,却发现岑砚一瞬不瞬盯着下首。   “主子?”柳七唤了一声。   岑砚这才回神,默了片刻,抬手指了个方向,“去查下那个学生是谁。”   柳七往下看去,瞧了又瞧,一时间不能确定,“主子说的是……?”   岑砚又看一眼,按了按眉心,“嗯,吃得头也不抬的那个。” 第5章 季公子   王府的人都知道,近来主子气不顺。   那日处置完黄兆,郝三跟着便带人将广月台团团围住,习惯半夜做生意的老鸨刚睡下没多久就被提溜起,等看清楚眼前站的人各个铠甲长刀齐备,一张老脸更是在晨光下煞白煞白。   郝三报出王府的名号,当下无有不从。   一番搜罗,伶人清倌,还有那刚落贱籍尚在调教的,一个都没落下。   下午回禀没找到人,休息了没多久的岑砚甚至洗漱起身,亲自去了一趟广月台。   一个一个地瞧,从暮色四合看到月明星稀。   刻漏滴滴落下,老鸨头上的汗越擦越多,男倌里遍寻不着,最后高个子的女伶也未能幸免,都被拉到岑砚面前走了趟。   没找到。   不在里面。   岑砚坐着不说话,阴着脸,院子里明火执仗,安静得只闻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老鸨后背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郝三徐四柳七更是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打回京后遇到的阴谋阳谋就没断过,但那些分毫都近不了岑砚的身,偏偏这次,不仅中了情毒,还被人算计到了床榻上去……岑砚内心的滔滔怒火,可想而知。   回府后,郝三徐四都领了罚。   岑砚一连旷了三次早朝,对外只说是中毒休养,太子传了数回,约莫是想当面致歉,岑砚都给推了。   后面连着数道皇帝口谕,处理完后两位太子派系的大人,太子也不再传了。   但岑砚却一反常态的又往太子跟前凑去。   若说那局是太子做的,不大可能,岑砚也不会想不透。   但这就是要碍对方眼的做派,柳七猜,大抵是主子嫌太子太蠢,这么长时间也没找出幕后主谋,一口气憋着,最后索性全算在了那日的东道主太子头上。   知道岑砚邪火中烧,随侍近来亦皆是小心翼翼,就怕一着不慎,犯了忌讳。   岑砚让柳七去查人,柳七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那夜消失的清倌。   心头大震,从席面上退下来,又觉得自己想岔了,这春日宴来的可都是官宦之子,即将要参加春闱的,和那清倌实在是沾不上边。   柳七办事向来利落,没一会儿便将人查了个底朝天。   “叫庄冬卿,是庄兴昌庄大人的次子,庄府唯一的庶子。”   手指沾了茶水,将姓名一笔一划写出。   岑砚:“庄兴昌?”   “从六品的官员,主子没印象也正常,好些年都没升过了,家里庄户人家,能力一般,但庄夫人有些来头,姓毕,是毕家的远支。”   毕,元后姓氏。   岑砚凉凉睨了太子一眼,没成想,绕了一大圈,又绕了回来。   太子本就时刻关注着岑砚这桌,冷不丁被觑了下,登时心弦紧绷,准备迎接定西王的发难,脑子里回答都转了一圈,却再不见岑砚瞧过来,“……”   岑砚在看庄冬卿,   的脑袋。   少年人苦吃得卖力,想看脸,也看不着。   视线定在庄冬卿身上,寻思着怎么中间也会抬个头,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仍旧吃得贼香,抬头,根本不可能抬头。   岑砚垂目扫了一遍桌面菜色,普普通通。   再凝视庄冬卿须臾……人间美味。   不确定,再尝尝。   跟着庄冬卿一道菜一道菜吃过去,岑砚在困惑中,竟是难得的多添了半碗饭。   是心绪不愉的近来,吃得最多的一次,转碗的时候,柳七布菜都积极多了。   落筷,岑砚看着仍旧低着头的学生:   确定了,是人的问题。   *   庄冬卿一口气狂炫,放下碗,嗝,吃撑了。   好久没吃过这么正常的饭菜了。   怎么说呢,就,一尝就是给人吃的。   泪目。   感恩。   看着碗碟陆续被撤下去,庄冬卿甚至有些可惜剩菜不能打包。   六福作为书童,书院专门提供了随侍们吃饭的地方,等人回来,庄冬卿问了下,吃得也不差。   将新换上桌的肉脯又塞了几块给六福,庄冬卿喝了会儿茶消食,敷衍了两句想和他聊天的学子,乍然锣鼓敲响——   春日宴的文化交流开始了。   举办的场地大,案几摆放正中,书童们将笔墨纸砚依次铺好,便成一方临时书桌,供学生文人笔走龙蛇,各抒胸怀。   出题的地方则在四周散落的几个大景亭里,由院正引导,众人先聚于一处,听院正讲出题答题的章程,庄冬卿吃得太饱,犯食困,在外围听之乎者也,无异于最好的助眠,听着听着眼睛就眯上了,脑袋一点一点的。   有几瞬感觉到视线投射,把眼睛艰难睁开,也不见谁在看自己。   庄冬卿挠了挠头,错觉,一定是错觉。   与此同时,柳七却见岑砚一心两用,嘴上答着院正,视线却又落在了学子之间。   规章讲完,院正邀请太子和定西王亲作一首诗词开场,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直夸得两人诗词一绝,天上有地下无似的。   太子很是受用,怡然接了笔。   岑砚也接了,但转头递给了一位文臣,奉笔的院正欲言又止,知晓岑砚近来连斩了三位官员的文臣战战兢兢,缄默中,到底认了下来,硬着头皮与太子同台竞技。   这么点儿插曲,岑砚再抬头,不见了庄冬卿。   视线抬高,瞧得一片衣襟没入转角,思忖须臾,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作诗的太子身上,悄然离场,跟了上去。   *   庄冬卿是被季公子喊走的。   准确来说,是他的小厮。   本就好奇这季公子是何方神圣,这下更是瞌睡碰上枕头,正合庄冬卿的意。   庭院树木茂盛,折了几个弯儿,不多时,周遭就安静下来,宴会高涨的喧闹声不仔细去听,几不可闻。   庄冬卿的心,也在这份清幽里变得宁静。   在靠近荷塘处停步,小厮比了个请的手势,树丛后隐约能瞧见一个人影,思及应当是某个皇子,庄冬卿吞咽了下,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视野骤然开阔,湖面化了冰,碧波微漾。   一身藏蓝的男子宽袍广袖,临湖而立,微风徐来,衣袂浮动。   看似随意的站姿,却也肩背挺拔,独具风流。   转过身来,冲着庄冬卿拱手作了个揖,言笑晏晏,张口便呼,“冬卿兄,别来无恙~”   “……”   庄冬卿还礼,也扯出个笑容,唤道,“季公子。”   旋即注意对方手中拿了把折扇,眼下天气虽然回暖了,却还远不到需要使用折扇的地步,应当是参加春日宴,附庸风雅,席间不少学生也有。   湖边另一侧,隐在灌木中,一路跟来的岑砚扬了扬眉。   季公子?   他倒是不知道李央什么时候姓季了。   有点意思。   “淑妃娘娘姓季。”柳七低声补了句。   点了点头,岑砚抬手示意他安静。   湖边的庄冬卿和季公子互相寒暄了几句,庄冬卿撞了头不认人的事,又双叒地被复述了一遍。   “那也不记得我了吗?”   庄冬卿仔细看了看他,无奈摇头。   “不妨事,眼下我们不是又认识了吗,日后多多相处,冬卿你总是会记起来的。”   季公子笑道,眼眉开阔,一副心无城府的模样。   寥寥数语,开朗外向又风趣的性格,异常鲜明。   更难得的是气质温和,让人观之可亲,哪怕是心存戒备的庄冬卿,也感受到了那一股春风化雨的亲和力。   凝着眼前笑容舒朗的少年人,用光风霁月四个字形容他,是当得的。   庄冬卿喉头上下滑动,这笑容印入眼中,却只觉得可怖,心跳惶惶。   “对、对了,你的书童叫什么来着,我忘了。”   话出口,庄冬卿声音干哑得厉害。   “哦,他……也算是我的书童吧,叫三德。”   三德……   六皇子贴身太监的名字。   六皇子,李央,本文男主。   猜测坐实,庄冬卿心漏跳一拍,再重重坠地。   一时间,只觉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是男主。   但原文男主身边并没有庄冬卿这号人物。   那么,两个可能。   一是庄家在废太子的过程中被牵连,他日后改名换姓,以新的身份作为男主幕僚,留在男主身边。   第二个可能,就是被牵连后,全家抄斩,人都没了,自然也不会再出现。   庄冬卿,庄……快速搜罗一遍脑子里的剧情,真没姓这个的……   庄冬卿,庄冬卿,卿,青……青师爷……   青先生!   脑子里嗡的一下,醍醐灌顶,随即海量的信息涌入,一股脑地炸裂开来。   替男主出谋划策,挡刀挡剑挡禁药……   就没有一个他不是沙包的剧情……   爽文。   男主是爽了。   踩在他这个垫脚石身上爽的。   “……”   “…………”   嘶。   庄冬卿猛的低头。   头痛。   信息过载。   所有青师爷的剧情在他脑子里颠七倒八,搅合着乱作一团。   “冬卿兄?”   “冬卿?”   李央喊了他好几声,摇头强迫自己清空思绪后,庄冬卿才听见。   等他再抬起头,李央一窒。   无它,庄冬卿满头冷汗,面色惨白。   “冬卿兄,你……”   李央话还没有说完,被庄冬卿打断道,“公子抬举,我可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您。”   “多多相处……你我身份犹如云泥之别,还是不必了吧。”   李央愣了下。   庄冬卿面无表情道破,“您觉得呢,六皇子?”   李央:“……”   不待李央多说,庄冬卿深深作揖,“身体不适,我就不扫皇子的兴致了。”   说完也不等人应答,扭头就走。   待到李央回过神,还想再说些什么,抬眼已经不见了他身影。   庄冬卿故意的。   他心绪实在是太过愤愤,怕继续留在原地会控制不住,祸从口出,得罪狠了男主。   几步扎进一条小道,离了人,胸膛因为愤怒变得大起大伏,抬手想擦额头上的汗,一抹,却发觉眼眶灼热,七窍生烟。   太气人。   太欺负人了也。   随着青师爷的身份揭开,庄冬卿紧跟着也记起来了原身在广月台的一些零碎画面。   他几乎可以肯定,原身不知道六皇子的身份,但灌酒的那些人简直门清儿,亏原身还念着季公子不多出来结交,要护人家周全……简直,简直蠢死了,笨透了。   李央哪怕不露身份,那些太子党也不敢下死手灌。   露了身份,宠妃之子,最多回宫挨顿骂的事。   反倒是原身,稀里糊涂挡了那么多酒,也不见李央拦一下。   回了庄家,又是大冬天单衣跪祠堂,又是发高烧,挨了罚,厨房还见人下菜碟的给他院子里端了这么久的素菜,真是,真是……   气死了。   气死他了。   出身低微,   他就该替男主受这罪是吧?!   狗屁的文,狗屁的男主,狗屁的吃人封建社会。   “啊。”   走得太快,脚一下子撞到了石头上,庄冬卿痛得蹲地,又痛又气,更委屈了。   想忍,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掉。   怎么就他这么倒霉啊!   “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一双靴子在眼前站定,男声温厚。   是跟了一路的岑砚。   庄冬卿抹了把脸,低头瓮声道:“没事,我只是太讨厌这里了。”   脑子已经是气糊涂了。   熟料那个声音顿了顿,竟是回道:“这么巧?”   “我也厌烦透了这里。” 第6章 梦里人   庄冬卿泪流不止,脑子全是懵的,乍然听得这话,人傻了。   半晌,愣愣抬头,深红着眼眶,盯着面前朦胧的人影,发出一个单音节:“啊?”   他已经气出幻觉了吗?   却闻得一声笑,尚看不清长相的贵人悠悠复述道,“我说,”   “我也挺讨厌这里的。”   明明是带着笑的。   尾调却压着不容忽视的郁气。   脑子没转过弯,趋吉避凶的本能,先让庄冬卿缩了缩脖子。   下意识觉得面前站的是个厉害人物。   周遭又安静下来。   有几瞬,庄冬卿感到了尴尬,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对方率先出声。   “既然这么有缘,那不妨坐下一起喝壶茶。”   “这里清净,临着池水,还能赏赏景。”   庄冬卿想拒绝。   岑砚:“恰好我的仆从也略通医术,让他给你看看,别伤着了筋骨。”   “……”   对哦,他的脚撞着了。   不提还好,岑砚一说,庄冬卿又觉得痛得厉害,眼眶里再度包起了泪。   这么一停顿,柳七上前递了张刚备好的热巾子给庄冬卿。   对一个泪流满面的人,这实在很难拒绝。   而一经拿起,后续便全然跟着对方的节奏安排走,让站起站起,让坐下坐下,让脱鞋……哦不,这个不行,庄冬卿要脸,坚决不脱。   “那我按一下关节,疼的话您就说出来。”   柳七也不勉强,只帮庄冬卿检查了下,没崴着脚,纯撞痛,没什么大碍。   看完便有人跟着奉了水,让庄冬卿净手。   迷迷瞪瞪的,一套就搞完了,等庄冬卿缓过神来,已经捧着新泡的茶水在喝着。   “……”   皱了皱鼻子,庄冬卿内心为自己的莽撞惭愧。   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呢,就受了这么多的照顾,怪不好意思的。   已经止住了哭,喝茶的间隙偷偷用指尖去摸眼下,确认皮肤干燥,仪容应当是得体的,松了口气,才又将指尖搭回茶杯上。   一切尽收眼底的岑砚失笑。   “茶还合口味吗?”   啊?   庄冬卿心思压根不在上面,闻言,赶紧又尝了一口。   岑砚嘴角翘了翘。   “这是……”看着红亮的茶汤,庄冬卿不确定道,“滇红?”   岑砚眉眼微动,“你认得?”   今上独爱龙井、碧螺春一类的清茶,贵族间也奉绿茶为佳,先皇倒是还爱喝他们封地出产的普洱,但今上与先皇关系冷淡,这么多年过去,哪怕每年依旧上供着,也只零零散散还有些宗室长辈在喝了。   封地的红茶不曾上供,在京城的受众,比普洱还少。   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庄冬卿只能含糊道,“感觉是。”   顿了顿,小声补了句,“挺淳厚的。”   柳七笑答道,“公子好眼光,这是老家才差人送来的古树茶,上百年的茶树产的,一年也采不了多少。”   庄冬卿不知道该怎么接,低头又呷两口,越发小声道:“恰好猜到罢了。”   “好喝的,多、多谢款待。”   不是古人,不敢深聊茶文化,庄冬卿又将话题拉了回去。   这回温和的主人却没有再接话。   再喝两盏茶,过久的沉默让庄冬卿内心愈发七上八下。   每一口茶水喝下去,悬吊的心就又被提起来一点。   他的养气功夫自然不能和混迹官场的岑砚比。   待柳七利落将第三盏茶续满,一直低头龟缩的庄冬卿,终于抬起了脸。   擦干了泪,和岑砚记忆中的无甚两样,眼睛亮亮的,看人的眼神很直,又因着那一分清澈,哪怕视线凝得久一些,也并不会让人感到冒犯。   不对,也还是有变化,瘦削了。   庄冬卿也看岑砚。   与之不同的,瞧清楚的第一眼,他就愣住了。   高眉深目,五官立体,浅瞳色,还,挺异域的。   但再仔细瞧,玉冠束发,轮廓流畅,高挺的鼻梁上带着些微驼峰,适度的颊面留白又压住了眉眼的异域感,让整体气质趋向沉着内敛。   衣服并不是文人装束,是便于行动的窄袖常服,衣领袖口也布有密密的刺绣,阳光下,深得近乎于黑的蓝袍泛出绸缎的柔和光泽。   是好看的,同时,他面前坐的,也真真又是一位贵人。   但让庄冬卿惊讶的并不是这些,他歪了歪头,神情困惑极了。   “您……好面熟啊……”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想得深了,不自觉的,竟是问出了口。   “……”他一定是被男主气傻了。   岑砚举止从容,被直勾勾打量了这么久,也没有丝毫着恼。   听得这话,坦然地又将话头抛回给了对方,“哦,是吗?你觉得呢?”   庄冬卿懵懵的。   一旁侍立的柳七却是瞳孔巨震,一路上让他心头打鼓的那个猜测,几乎是被岑砚这句话坐实了。   原来那个“青”,真是卿。   虽然只是个庶子,但实打实的是官宦子弟,庄家夫人出自太子派系,这位庶子看起来又和六皇子相熟,如果要拿这事作文章……   心念电转间,数种陷害岑砚的鬼蜮伎俩,已然在柳七脑子里过了一遍,惊得他两眼发黑手心冒汗。   但心内饶是再天崩地裂,面上柳七只低着头,一语不发。   无它,岑砚把问题抛回给庄冬卿,本身就是一种试探。   既有所图,必然会将话头往那处引,说多了,马脚也就露出来了。   那边柳七费劲心思,   这边,庄冬卿脑袋空空。   在哪里见过?   这样的长相他见过?还没有印象?!   庄冬卿悟了,“如果真见过,那大概在我梦里吧。”   岑砚:“……”   柳七:“……”   庄冬卿信誓旦旦,“如您这般,长相气质如此出挑的贵人,我如果真见过,不可能不记得。”   有理有据,“所以,应该是我记错了。”   还能借此说笑道,“要不就是发梦,梦到过似您般丰神俊朗的人物。”   岑砚:“…………”   柳七:“…………”   庄冬卿诚恳:“我近来生了场病,脑子不大好使,让您见笑了。”   致歉的眼神尤为真切。   岑砚难得有了些语噎。   他不说话,柳七勉强接了句,“公子您过谦了,能记得梦中情景,怎的会头脑不好。”   说完便被岑砚掠了眼,柳七垂目,知道话说得有些阴阳怪气了。   庄冬卿却笑了起来,全无城府道:“眼下不就是记不得吗?”   “你也不用安慰我,我之前摔到了头,淤血还没散尽,大夫说在那之前,是会在记事上有些问题。”   柳七:“……”   岑砚:“摔到了哪里?”   庄冬卿也不设防,指了指后脑,又指了指额角,“好像最严重的是这两处,别的地方有没有伤,我记不住了。”   岑砚视线落在他额角处,眸光沉了沉。   语调放缓了些,“怎么会记不住?”   “摔在地上着了凉,发了高烧,等清醒过来,已经是几天后的事。”   “着凉?”   “唔。”庄冬卿摸了摸鼻子,视线飘忽,声音又低下去,“家里规矩严,刚好,犯了错被罚了……”   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   岑砚垂目。   在气氛又要变得凝滞前,温声接道:“上京书香门第,对子弟的约束确乎是出了名的严厉。”   暗暗还抬了庄冬卿一下,庄冬卿挠了挠头,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   岑砚凝着少年的脸,心想,真是简单。   像是一汪浅泉,   想些什么全都写在脸上,一眼见底,压根不需要费心思去猜。   这样的人么……   “味淡了,换壶茶罢。”   将杯中寡淡的茶汤随手浇了,岑砚又补道,“即是有缘,公子不妨再尝尝我家乡别的名茶。”   ……   普洱、沱茶还有白茶,各自泡了一壶。   柳七一边泡一边介绍,庄冬卿听得来了劲,到后面眼巴巴瞅着柳七,被那求知若渴的眼神瞧着,柳七想少说几句都不能够。   期间偶然提起了柳七的老家,不知不觉多说了些,待反应过来,见面前的庄冬卿依然听得津津有味,柳七心情颇为复杂地止住话头:   “边远山地,不及上京繁华秀丽,让公子见笑了。”   “哪有,云贵地区风光秀丽,气候宜人,很好啊。”庄冬卿赞赏,想到什么,又补充,“冬天也暖和,可不像京城这边风雪渗人。”   岑砚忽地看向亭子外。   庄冬卿跟着转身,便见到了前来寻他的六福。   哦,他出来太久,哪怕是装装样子,也得回去了。   与岑砚告别,道谢的话说了一堆,临了,才发现双方并没有互通姓名,庄冬卿赶紧将自己的身份名字补上。   说完,轮到岑砚,却见眼前人笑着道,“我名声可不好,说出来小少爷怕是不喜。”   “那……相逢即是缘分,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岑砚扬了扬眉,不期庄冬卿会如此回答。   有缘吗?   稍作思索,庄冬卿已然深深对他作了个揖,潇洒离去。   起身目送,等人走得远了,柳七嘀咕道:“主子,这人真如此……心无城府吗?”   岑砚看着庄冬卿没入园林小道,提到,“他一面说我们来自云贵地区,一面却又不知我身份,你觉得呢?”   “你没可没说过老家是在哪儿。”   柳七心头猛的打了个突。   一抬眼,却又见岑砚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意,边笑边摇头。   神色玩味,并不似着恼。   柳七又糊涂了。   *   在宴会上混了一段时间,庄冬卿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走了。   不想回家继续嚼菜,主仆两人在外点了两碗面应付。   万幸中午吃得又饱又好,晚上也不怎么饿。   走回府天也黑了,庄冬卿脑子乱糟糟的,不愿意再去想剧情,索性给自己放假,提前洗漱休息了。   ——“庄公子,您还好吧?”   ——“我扶您去休息吧……”   ——“谁?”   ——“谁让你来的?”   ——“头怎么了?”   ——“知道郝三让你来干什么吧?”   眼前模糊的脸凑近,终于变得清晰,眉骨挺括,深眼窝,琥珀色的眼珠,凑到庄冬卿面前,含住了他的唇……   庄冬卿躲了躲,没躲开,视线里,对方鼻梁带着微微的驼峰……   半夜,庄冬卿猛的坐了起来,满头冷汗。   摸了摸额头,没发烧。   不是,那天,那天合着他是摔倒了就穿了过来?   他不是睡着了才穿过来的啊?! 第7章 大冤种   庄冬卿想睡。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   刚惊醒的时候多少还带点迷糊,再度躺下去,梦里的情节那是越躺越真切,越躺越详细。   不不不,不是梦。   都是……真的啊……   呜。   开玩笑梦到过,还真是梦里见过!   C梦里!   还是他以为的C梦里!   天爷啊!   庄冬卿将被子拉过头顶,整张脸都涨得通红通红。   一面回想今日情形,疯狂想找个地洞钻。   一面恢复记忆后,当夜的细节还不断在脑海中填充,潮热的呼吸,低靡的耳语,还有那串冰冷南红贴行在身体上的触感,都好似活灵活现,让他脚趾抠出一座梦幻城堡。   怎会如此?   说好的三哥给他介绍的朋友呢?   说好的合眼缘就可以处成对象的男大呢?   怎么一转眼就变成定西王了?!   庄冬卿苦涩,怪不得第二天醒来浑身都痛。   还以为是原身喝酒喝的,呜,他实在是太天真愚蠢了!   这哪里是什么长相符合他喜好的美梦,明明是个恐怖故事好伐。   定西王一定认出他来了。   再度想到自己那段梦里见过的精彩发言,庄冬卿用被子死死捂住脸。   好丢人好丢人好丢人,   救大命!   等庄冬卿再从被子里钻出来,脸如烧红了般,缺氧。   睡,那是一点也睡不着。   索性裹着被子坐起来,变成一坨小山墩杵在床上。   浑浑噩噩的,CPU都烧干了!   苍了天了,他为什么要想起来,永远当成梦不好吗?   他这个脑子,怎么就记起来了……   重启失败,再度崩溃缩回被子里……   疯过两次后,总算是冷静多了。   细细回想了一遍今天的见面,白天的时候不觉得,晚上再想,庄冬卿蓦然意识到,全程岑砚的视线几乎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席间话又少……对方是在打量他。全程。   背脊不由打了个寒颤,莫名后怕。   他……没说错什么话吧?   应该,是没有的。   都是些没营养的话,不涉及朝政,想错也不应当。   那,岑砚找他干吗?   要他负责?   唔,今天看起来似乎没有这个意思。   那他……他当然也不敢有。   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全文第一煞神,他活腻了才去招惹对方。   要知道,前段时间京城的腥风血雨,死的那三位大臣,无一例外,全都是岑砚亲手斩杀的啊!   那、那……   就当没有过这回事,白、白嫖?   咕嘟。庄冬卿咽了口口水。   对哦。   既然双方都没有追究的意思,那是不是,就可以当没发生过?   那,肯定必须以及一定是可以的!   就这样!   卿卿惹的祸,关他庄家庄冬卿什么事!   想定了,庄冬卿心头一松。   困意也随之涌了上来。   揉着眼睛躺下去,迷迷糊糊总觉得还有什么忘了,但太困了,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心头嘀咕着,庄冬卿眼睛一闭,睡沉了。   *   万幸,这一觉还算安稳。   不幸的则是,第二天起身,脑内淤血又散了一些。   庄冬卿不仅记起了他和岑砚在广月台的事,脑子还把有关“青师爷”的剧情,全都捋顺了。   *   青师爷第一次有效出场,文已过半。   那时太子已废,成年皇子对皇位的角逐愈演愈烈,下面的几个小皇子陆续也跟着成年,将夺嫡的这趟子浑水越搅越乱。   男主南下赈灾,被困当地,断了和上京的联系。   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青师爷自告奋勇,带了人和粮食南下,解了男主燃眉之急的同时,又献计献策,拿住了贪官的把柄,处置了一大帮猾吏,帮男主办了件漂亮差事。   往后青师爷在门客里,出现的频率就变高了。   但基本上都是捎带着写的。   对他个人的描述很少,庄冬卿能记得的,只有人瞧着苍白阴郁,身体不好,带着一个孩子,孩子身体也不大行,长年累月地喝着药,用的药还都不便宜,这些药物都是王府供的,人参鹿茸也不在话下,早期还被其他门客腹诽过。   后面挡刀挡枪的,主打一个肉盾作用,描述不多,养伤很久。   再往后,就是李央联合定西王的剧情了。   到这里,青师爷俨然已经成了团队的智囊,开始想的是拉拢岑砚,拉拢失败,后面意图除之,奈何棋逢对手,也没除掉。   就这样交锋了好几个精彩的回合,男主都准备放弃了,青师爷祭出了底牌。   ——孩子是他生的。   ——孩子是定西王的。   ——早年替男主挡禁药,和定西王春风一度后有的。   许是相爱相杀还斗出了感情,加之小孩又聪明可爱,男主到底拉拢了定西王,青师爷家翻了案,以官宦之子的身份当了男王妃。   男人。生子。   在这文里倒是……不奇怪。   这文有个奇幻标签,世界光怪陆离的,南疆蛊女、千年圣兽都存在着。   但是,   青师爷,禁药,生子,定西王。   这四个关键词一叠加,庄冬卿人麻了。   细细回想那夜,岑砚的行为举止迫切得是不太正常,他浑身也滚烫滚烫,只有靠近对方才能感到一些清凉……   早年替男主挡禁药。   早年……   颤抖的手缓缓压在小腹上。   咕嘟。庄冬卿咽了咽口水。   双目无神。   两眼呆滞。   麻了,麻完了。   另一只手探了探自己鼻息,嗯,还有气。   很符合形容鲁迅先生的一句话: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   庄冬卿一改常态,床上摊了一天。   午饭,没胃口吃。   晚饭,也没胃口吃。   但在六福的鼓励下,庄冬卿到底爬了起来。   没别的,思路打开了。   文里原身既然要改换身份,那在废太子的科举舞弊案中,庄家肯定有所牵连,所以,谁知道抄家和孩子明天哪个先来呢?   这样一思考,庄冬卿想看不开都不行。   手上拿到的牌已经烂无可烂,   还有什么能更糟的?!   吃,必须吃。   来了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当鬼他也不能当饿死的,倔强!   *   岑砚下了值,回府将马绳递给迎来的柳七,随口问道:“今天有人来吗?”   柳七:“有两位文臣递了邀贴……”   瞧见岑砚眉心不耐烦地褶了下,柳七心知他要听的不是这些,改口道,“庄公子没来过。”   岑砚压眉。   等进了府门,又问,“第几天了?”   柳七:“距春日宴毕,已有七八日。”   岑砚不说话了。   柳七小心翼翼跟着,眼观鼻鼻观心。   那日过后,春日宴后两天岑砚都没去,巧的是,那位庄公子也称病,不再出席。   六皇子倒是日日都在,就是不知道,是赴宴,还是要找什么人了。   宴上问到的消息只有个大概,回府后,柳七又着人细细查探了那位公子的情况,其往日的言行举止,诗词文章,还有在庄府的境况,都事无巨细呈报给了主子。   岑砚看过,和柳七的感觉一样:消息里的,和他们见的,不像是一个人。   柳七还欲再行查探,被岑砚按住了。   “急什么,如有所求,那必然还会再来,等着就是,何必自乱阵脚。”   这一等,就到了今日。   奇的是,人居然没来。   主子向来见事分明,难不成,背后真的没有人指使?只是个偶然?   柳七不大信。   岑砚:“这届春闱的考官,都已定好了?”   柳七:“还剩一位主副考官悬空,陛下还未拿定主意。”   岑砚想了想,道:“那再等几日罢。”   两日后,圣旨宣岑砚进宫伴驾,与圣上下了一盘棋的功夫,皇帝当面点了春闱最后一位主副考官,旨意先岑砚一步出宫。   宫门落钥前,皇上才放了岑砚。   回了府,果然消息已经满上京的传遍了。   这日岑砚还没问,打了照面,柳七率先摇了摇头。   人还是没有来。   岑砚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落日,霞光遍布,红绯漫天,洒遍了他周身。   “人不会来了。”   岑砚平静说道。   其实是好事,但莫名的,说不上高兴,只觉得寡味。   “又要变天了。”   橘日将落。   但结合着今天的圣旨,柳七并不觉得岑砚这话只在说天色。   岑砚轻出口气,内心没有惧怕,只觉厌烦。   “请旨出去透透气吧。”   伴随着这话落,金乌西沉,余晖暗淡,阴影将岑砚一行人彻底吞没。   *   翌日,在朝堂众官员的观望中,定西王请旨办案。   此案复杂,一方为皇室宗亲,一方又是世家望族宗妇,在大理寺审了一段时间了,还没出结果,那宗妇又自尽了,闹出了人命,天下文人口诛笔伐,就差戳着皇室的脊梁骨骂了,这些日子,上朝陛下是必问的。   没想到,岑砚出面揽了过去。   众官员再一思忖,确实没有比定西王更好的审案人选。   四五品官员人家都不知道手刃了多少,一个宗室旁□□自是不能动摇定西王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只不过春闱将近,这案子在京外,定西王竟是愿意离京?   那主副考官,不是定西王荐的吗?   但不管众人如何想,确乎再没有比岑砚更适合的主审人,皇上当下便允了。   下了朝,岑砚带着人,当天离了京。   *   庄府。   庄冬卿近来都在筹备春闱。   其实是忧心的,但他一个庶子,庄家实在没他说话的份,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除了刚开始萎靡了一天,后面想开了,庄冬卿又觉得自己也不一定那么倒霉。   就那么一次,他后面还发了烧,这情况,也、也不一定会有孩子吧?   万一呢,是吧?   抱着这个侥幸,庄冬卿近来过得还算安稳,直到一天临摹完背诵的经义,六福喊吃饭,庄冬卿兴致勃勃舀了一碗鸡汤。   因为要春闱了,庄老爷对他寄予厚望,这段时间他们的伙食也好了些。   不多,但至少,能见着荤腥了。   一口喝下去,庄冬卿面色乍变。   等六福追上他,他已经跑到一边将汤水吐了个干净。   “少爷,没事吧?”   庄冬卿面色煞白。   不死心,又去吃了几口鸡肉,又吐完了。   等这阵缓过来,庄冬卿闭了闭眼,哑声道:“六福,私下找个大夫吧。” 第8章 壬族   “啊?少爷,你身体不适吗?我……”   “不是。”   拽住想要去找人的六福,庄冬卿深呼吸。   “不要找府里的大夫,你……你帮我偷偷打听下,要京城的名医。”   庄冬卿死死看着六福,严肃道,“但这事千万不能透露给别人。”   “好、好的,少爷。”   被那目光所摄,六福磕巴道,“我知道了。”   说完,庄冬卿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泄了那口气,身体一软,万幸六福眼疾手快,掺了他一把,堪堪稳住身形。   “少爷,您,您这是怎么了?”   六福嗫嚅。   见庄冬卿神色有异,声音极小。   庄冬卿出了口气,下意识只摇了摇头。   脑子其实很纷乱,念头又多又杂,没个主心骨。   勉强定了定神,庄冬卿虚脱道:“先吃饭。”   “……还能吃吗?”   “先坐下吧。”   “哦哦,好的。”   坐下了,庄冬卿先让六福吃,喝了两口水把难受的感觉压下,挨个菜色闻了遍,别的都还好,就是鸡汤鸡肉,沾不得。   吐过两回,伤了胃,只用了半碗,便再吃不下。   晚上还要学,但,心里压着事,学不进去。   走了好几次神,感觉实在是没办法继续填鸭,庄冬卿放了笔。   算了算,字已经学了个七八分像,主要的文章策论还有诗词,原主作过的都已死记硬背了下来,应付春闱大抵是够了,反正,结果也并不重要。   庄家的两个考生,应当都等不到结果。   倒了杯水在院子里坐了会儿,天气已经不似刚来的时候寒凉,脑子还是乱糟糟的,完全静不下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晚上庄冬卿睡得也不踏实,翻来覆去的。   好不容易有了困意,眼睛一闭,便见到庄家燃着熊熊大火,持长刀的官兵鱼贯而入,夫人大少爷三少爷四小姐还有他,有一个算一个,刀架在脖子上,人被钳制得跪着不能动,挨个的上木枷……   他略一挣扎,场景又换了。   惊堂木拍响,高坐的人尖着嗓子,如唱戏般道,“大胆,竟敢污蔑定西王,来人,给我打。”   往下一看,他肚子如吹气球般大了起来。   抬头想分辨,却对上了一双浅色含笑的眸子,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控……   庄冬卿惊醒。   满头的汗。   六福在边上叫他,见他醒了,赶紧拧了条帕子给他。   庄冬卿擦过脸,又喝了杯水,终于从噩梦中抽离,缓了过来。   六福怕他再魇着,从外间把被子抱了进来,要睡在脚踏处守着他。   其实据说之前一直都是这样睡的,但庄冬卿不习惯,穿来之后就让六福去外间了,眼下六福执意守着他,庄冬卿也没什么精力再赶人。   再度躺下,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翻覆了几回,庄冬卿唤了声,“六福……”   “在的,少爷。”   六福也没睡着。   默了会儿,庄冬卿下定决心,提起道,“你听说过我姨娘吗?”   六福想了想:“听宅子里的老人说起过几回,嗯,都说姨娘是极貌美的,可惜了。”   庄冬卿想问的不是这些,“那他们说起过我姨娘的来历吗?”   “来历?”   “嗯,是爹买回来的,还是从丫鬟里选出来的,老家在哪儿呢?”   “公子您这是想姨娘了啊。”六福挠了挠头,认真回想道,“应当是从外面买回来的,至于当没当过丫鬟,不是很清楚了,其他的……哦对,我听主院的妈妈们闲聊时说过,姨娘是因着战乱流落到京城的……”   “她还不是汉人哩,是什么,壬族人,哦对了!”   六福稀奇道,“据说壬族那边,男人也可以生子呢,也不知道真假。”   “……”   庄冬卿嗓音干哑:“主院的妈妈们说的?”   “是的哩,说是上京还没乱的时候,很多喜好男子的贵族,为保子嗣不断,都会求娶一位壬族男子,不过战乱后,就不多见他们族人了。”   “我知道的也就这些,少爷您还想问什么?”   没了。   他想问的,六福已经说完了。   庄冬卿闭了闭眼,换了个话头,“如果有一天离开庄家的话,你想做什么呢?”   “少爷您这问题真奇怪……”   庄冬卿:“你只管回答。”   口吻带了些严肃,六福讷讷,“哦哦。”   “如果离开庄家的话,大概是回村吧,不过我老子娘可能不大待见我。”   “没别的想干的吗?”   “想当掌柜可以吗?”提起这个,六福口吻都轻快了,“如果能像是夫人手下的掌柜,盘一间铺子,或者帮贵人管理一间铺面,也是个很好的营生了。”   庄冬卿思忖了下,“这个得先从学徒当起吧。”   “是啊,还得有本钱,所以也只是想想。”   庄冬卿却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也不和六福细说,只道,“我知道了。”   “睡吧。”   *   那日过后,闻着荤腥的还是会有些反胃,但时间不长,两三天,又好了。   但庄冬卿却不敢再精神胜利,骗自己只是肠胃问题。   六福是原身调教的,办事极为利落,两三天就问到了好几个名医,罗列给了庄冬卿。   庄老爷每日要去当差,春闱将近,夫人的精力全部放在备考的大少爷身上,庄冬卿出门倒还是容易。   开始并不敢给人摸脉,只装作读杂书的学子,对这方面感兴趣,拿了好几个问题掺杂一处,一并问询,走时会带些开胃的泡水药材,只称胃口不好,泡了喝。   如此从普通大夫起,看了几个,他们口中所述的壬族男子,几乎和六福嘴里是一样的,听说能怀孕,没见过,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但大夫之间毕竟认识,其中有一位被提及了两次,又恰好在六福的名医名单里。   这日,庄冬卿带了顶幕离,独自出门,去寻了那位名医。   把手伸出去的时候,人都是紧绷的。   大夫左手把完脉,又换了右手,须臾,再度换了左手。   庄冬卿人麻麻的。   大夫:“只有月余?”   “啊?”   大夫:“是不是距离同房,只有月余时间?”   庄冬卿耳根通红,小声应了。   大夫又换到了右手,这次很快松开了,摇头,摇得庄冬卿心慌。   倒是没绕弯子,“摸不出来,壬族男子怀子,脉象本就不易判断,你这个时间也太短了,有点像,但并不能完全确定。”   “那……那,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倒也未必。”大夫口碑很好,心又善,捋了捋胡子,同庄冬卿道,“这族男子能生育的,都有个共同点,有孕后脐下会出现一道红线,据说是日后生产的下刀处,方便大夫将胎儿取出。”   哦对,如果有了,他是没办法自然生产的。   “既是疑惑,你回去等着就是,如果出现了,那八九不离十。”   庄冬卿:“好、好的。”   大夫又看了他一眼,问了另一个让他始料未及问题,“如果真有了,公子要要吗?”   啊?!   ……   等庄冬卿再从医馆走出来,满背的虚汗,怀里揣了包药,说是能落胎的。   大夫其实并不建议,但他鬼使神差的,还是要了。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觉口干舌燥得厉害,选了个偏僻角落摘了幕离,处理了,庄冬卿只想赶紧回府。   可惜天不遂人意,一路都没遇到熟人,临了要进门,庄冬卿被喊住了。   他正是心乱如麻,还有几步就能进侧门,想装作听不到,先回了庄府再说,熟料刚一迈步,身后的叫声又变大许多,两步过后,庄冬卿被拽住了衣袖。   这下是彻底装不了耳背了。   认命回头,瞧清楚人,庄冬卿诧异。   “冬卿兄,终于又见到你了。”   本文男主,也就是六皇子李央,微微喘着气道。   一看就知道,定是见喊他不应,跑了几步追上来的。   庄冬卿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李央却并不责怪他耳背,只关切道,“春日宴后两日你都没来,说是病了,眼下……身子可是大好了?”   神色诚恳,不似作伪。   哪怕心里仍旧膈应,在这种关怀下,庄冬卿也很难板起脸来。   “六……”刚说了一个字,怕隔墙有耳,庄冬卿改口道,“六公子,好久不见。”   “刚心里在想事情,没听到,对不住。”   “身体……还行。”   “您这是……?”   在庄家门口,还是侧门处遇到李央,庄冬卿可不觉得是偶遇。   果然一说,李央赧然地笑了笑,却并不避讳,直言道:“那天之后我就想找你,但一直碰不上,眼下又要春闱了……恰好前几天三德撞见你去瞧大夫,所以……”   话头顿了顿,蓦的深深作揖,“冬卿兄,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在此向你赔个罪,还望你见谅。”   “如果冬卿兄还肯听我分辨一二,那再好不过。”   “如果冬卿兄不愿,那我也道过歉了,于心无愧。”   庄冬卿:“……”   李央说完,便就着作揖的姿态,定在他面前不动了。   态度十足。   这可真是……   心念几转,数番纠结,庄冬卿缓缓伸出手,到底将李央扶了起来。   强行挤出一个笑:“六公子使不得。那天,我脾气也急了些,您别往心里去,什么见谅不见谅的,言重了。”   听出关系尚有转圜余地,李央露出个灿烂笑容。   庄冬卿跟着笑,但内心实在是五味杂陈至极。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李央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走了,侧门到底不是个聊天的地儿,庄冬卿领着人换了个地方。   等再回庄府,天色已经微微擦黑了。   ——“冬卿兄你最近都在看大夫吗?可需要我帮忙?”   ——“那天其实多亏了冬卿兄你,若不是……日后若是冬卿兄有什么难处,只管向我开口,能办到我绝不推辞。”   回忆着李央的承诺,庄冬卿只觉无力。   虽然扶起男主的那刻,他就大致地能预料到,但……   真的得到了这个保证,他也并没有因此高兴多少。   庄家固然是死路一条。   可投向男主,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火坑。   脑壳痛。   在受死和受活罪之间,庄冬卿完全选不出来。   回了院子,将那包同样让他心烦意乱的药藏好,又懵了会儿,庄冬卿将事情全都抛到了脑后,和六福吃饭去了。   吃饭吃饭,千事万事,吃饭大事。   *   受了这么两重刺激,庄冬卿也壮着胆子,分别找了庄老爷和夫人。   想劝庄老爷辞去有关春闱的工作,刚提到了边儿,便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夫人倒是听完了他的开头,但神色平静,并不在意,只叮嘱了些好好备考,不要把心思放在攀附权贵上的套话,让心腹妈妈将他请了出去。   虽然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至少,庄冬卿努力过了。   又几日,贡院开,春闱至。 第9章 事发   古代科举,连考三场,一场就要待三天两晚,三场,九天六夜。   庄冬卿很怀疑自己能不能在那么恶劣的考试环境下坚持下来。   奈何根本没有选择。   时间一到,带好笔墨干粮,被细细地搜过身后,他进入了自己被分到的号舍里。   没有挨着茅厕,空间也不是特别狭小,不幸中的万幸。   在木板上坐了会儿,庄冬卿把笔墨纸砚一应铺开,悠悠磨好墨,见什么都齐备了,这才神魂归位,认命答题。   *   “主子,俱在这儿了。”   徐四将一应口供放到了岑砚面前。   “郝三呢?”岑砚边翻边问。   徐四:“还在审问下人,核实细节。”   岑砚点了头。   晚一些时候,郝三带着赵爷一同来回禀,细节都对上了,那宗妇所服毒药,赵爷也验了出来。   岑砚带的都是好手,一到就将案子全盘接了过来。   这案子最初由大理寺司直查办,半月未出结果,后闹出人命,又派遣大理寺寺正前来,又半月过去,还是没个论断。   王府一行人,满打满算也就来了五天,条分缕析,案情已经基本明了。   “怪不得派一个来哑一个,这是根本都不敢查啊。”   表面看着是宗室子轻薄美妇人,往深里查探,竟是双方勾结,私放印子钱,利益划分不均闹出来的。   朝廷向来严禁高利放贷,一边是宗室,一边是世族,真要往下挖,拔出萝卜带出泥,也不知道牵扯几何。   岑砚嗤笑:“还真得我来办。”   上京大家族枝繁叶茂,谁和谁都是拐着弯儿的亲戚,这门生意做得范围甚广,利润又丰厚,还静悄悄的没闹出过一丝动静,光是一家世族,必定是遮掩不住,也吃不下的。   若非他这种外来人,全然不会牵扯其中的,谁拿着不多思量思量,考虑考虑。   “行了,喊司直与寺正都来,写折子,上报陛下吧。”   这事干系甚大,怎么查,查多深,只有皇帝发话了。   不到一个时辰,折子便写好了,密封后,交予了徐四,连夜回京上报。   如此,岑砚也终于短暂地闲了下来。   用晚饭的时候,岑砚想到什么,问柳七:“春闱开考了吗?”   柳七恭敬:“昨日开始的。”   “昨天啊……”   柳七压低了声音,“庄家大少爷、二少爷早就报了名,是要考的。”   岑砚面上看不出个究竟,没有驳斥柳七,却也没有再接话。   就这样用完了饭,放了筷子,出门消食的途中,瞧见不少马车经过,柳七:“应当是本地富户,送学子赶考的马车回来了。”   岑砚点了点头。   蓦然提起,“是不是该去大慈寺了?”   自老王爷故去后,岑砚便在京外大慈寺为其供了一盏长明灯,每两三个月去一趟,拜一拜,再亲手加些油。   “距上一次去,已有两月又六日了。”   “那刚好回京的时候,去看看。”   柳七记下了。   *   贡院里头三天还尚能忍受,第二场考试过后,庄冬卿出来面色已然有些发白。   短暂的休整一夜,再进最后一场考试,考到一半庄冬卿就难受极了,说不上来的,身体哪哪儿都不舒服。   好在知道原身身子骨不行,带的衣物都是厚实的,不舒服归不舒服,倒是不至于受寒。   等这场考完,春闱结束,庄冬卿离开贡院的时候,人都是飘的。   九天六夜没洗澡,也快要馊了。   夫人和妈妈们簇拥着大少爷走了。   庄冬卿被六福掺着回了院子,在脚踏上躺了会儿(嫌弃身上脏,不肯上床),吩咐六福备水,他要洗澡。   六福眼里,自打庄冬卿高烧过后,洗澡的频率就变高了,格外不能忍受不洁,考试前就叮嘱过,第二场考完后,庄冬卿其实就很想洗了,奈何实在是连休息的时间都不够,最终还是被六福劝着好好睡了一夜。   全都考完,便是一刻也不能忍了。   庄家发的月钱不多,吃食也算不上好,但就用热水这点,倒是没亏待过庄冬卿。   很快,六福张罗好了,叫庄冬卿。   庄冬卿脱衣服的时候,人都是恍惚的。   六福:“少爷,不然你还是吃点东西再洗吧?”   饭菜六福早就备好了,正温着。   托了大少爷的福,菜色丰盛着呢。   庄冬卿想都不想,拒绝了。   这个澡不洗,他是什么都不想干的。   最终在六福的帮助下,整个人浸入热水之中,庄冬卿长出了一口气——   舒服了。   心里。   半闭着眼,仔细把周身都搓了一遍,身上也舒服了。   “少爷,你慢点。”   “这边。”   引导着庄冬卿坐下,腾腾水汽中,六福给庄冬卿拿了擦身的毛巾。   “衣服给你挂这儿,少爷你穿好了出来吃饭。”   “好的。”庄冬卿应道。   洗干净了,精神放松下来,人也更疲惫了,房间里不冷,庄冬卿动作也慢腾腾的。   于是当擦干身体,穿衣的时候,盥室里水汽大都散了。   视线明朗,低头正欲系亵衣带子,庄冬卿怔住。   有个几息的呆滞,庄冬卿张口无言。   缓缓伸出手,指尖微微发着颤。   触碰到皮肤,指腹使劲儿地蹭了蹭,没蹭掉。   一条蜿蜒的红线,盘亘在他小腹上。   鲜艳,刺眼。   ——“这族男子能生育的,都有个共同点,有孕后脐下会出现一道红线……”   那日名医的话响在耳际,振聋发聩。   庄冬卿吞咽了下,只觉口干舌燥。   不是没有准备。   也不是出乎意料。   但在脑袋里想一想,和真的亲眼,实实在在地看见,确认了,感受又不一样。   很不一样。   “少爷,怎么了,还没好吗?”   六福在喊了。   庄冬卿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把衣服拉拢,穿好,应了声,“来了。”   饭还是要吃的。   太饿了。   而且最近的衰事一件接着一件,说实话,庄冬卿被震得有些麻木了。   拿起筷子,庄冬卿第一反应和红线啊,孩子啊,以后什么的,都没关系。   啃了九天的干粮,再看到热饭热菜,庄冬卿心里只有一个朴实的念头——   真香。   他连吃了两大碗。   *   饭后被六福劝上了床,迷迷糊糊的,还真睡着了。   许是太累了。   古代科举,真不是人考的。   一觉倒头到天亮,睡得饱饱的。   第二日六福也没叫他,庄冬卿睁眼的时候,能听见外间六福打扫的走动声。   盯着床顶眨了眨眼,待脑子清醒了,庄冬卿起身。   穿衣,洗漱,用过早饭,庄冬卿又回了内间。   呆坐了会儿,庄冬卿把那包落胎药翻了出来。   倒了碗温水,把药粉撒进去,搅合匀,没喝,出去随手浇在了一盆花土里。   那天脑子太乱了,拿了药回来,庄冬卿才想清楚一些事。   比如,原身一个大好前程的仕子,难道他就没想过要打掉孩子?   又比如,就算是生产条件恶劣,要动刀子取出胎儿,那在什么情况下,生完了不仅大人身体毁了,孩子也需要长年累月地吃药?   难产的胎儿容易缺氧,坏的多半是脑子,坏到身体上的,庄冬卿不大听过。   再结合原文,情况就很清楚了。   多半是原身打过,没打掉。   是药物毁了原身和孩子的身体。   毕竟这个年头的打胎药,也没有那么精准,多半里面会混些砒`霜朱砂,一道服下的。   看着湿润的花土,庄冬卿吐了口浊气。   吩咐六福把碗丢了,点了根蜡烛,将包药粉的纸张也燃尽,庄冬卿洗了个手。   回屋又解开衣服看了看,红线还在,还很符合人体肌肉走向,是横着的。   手在空中还是有些发颤,最终按到了小腹上,感觉,很复杂。   有些害怕,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庄冬卿父母去世得早,他是由小姨带大的,考上大学后,小姨又查出了恶性肿瘤,休学半年送走了小姨,庄冬卿便再没有亲人在世了,加之他取向又为男,他以为人生后程等待他的,只会是一段又一段的恋情……   毕竟圈子就是那样,谈恋爱容易,长久难。   他没想过会有小孩。   他的,血亲么?   ……   六福丢了碗回来,庄冬卿已经收拾好,坐在院里喝水了。   盯着六福洗了手,庄冬卿给他倒了杯茶,提到,“明天起,我们出去走走吧。”   六福会错了意,“前段时间一直在备考,是挺闷的。”   庄冬卿也不纠正,又问,“存的月钱还剩多少啊?”   “唔,我看看……”把袋子拿出来数了数,不多,之前看诊又花了些,统共还剩五十多两。   原身每个月只二两月钱,就这也是攒了好多年的。   庄冬卿心下算了算,刨除要留给六福的,这段时间吃喝应该不愁了。   拿定主意,当天下午庄冬卿就带了六福外出。   一连数日都在外游玩,早上出去,日落前回府,加之原身之前的学业又好,夫人哪怕想说两句,一来庄冬卿没坏规矩,二来碍着科举进士的皇榜还未出,隐隐也有点怕他名次太高,只做不知。   庄老爷更不用说了,有阅卷相关的公务在,每日都忙得不见人,压根注意不到庄冬卿。   开始六福还说两句,但到底年龄比庄冬卿还小,没两天也玩疯了。   哦对,庄冬卿在街上还碰到了李央。   大家凑一起吃过两次饭。   老实说,如果不是知道李央是男主,就那开朗热忱的性格,做朋友,任谁都很难不喜欢。   庄冬卿甚至有时候觉得对方如果生在现代,应该也很斩男。   是不是天菜不好说,但喜欢这类的,应该不会少。   李央也问了下庄冬卿科考把握。   庄冬卿答完,又后知后觉意识到点儿别的。   原身能当李央的门客,是因为心有筹谋,工于心计。   如果换了他,   就算是套原书剧情,原书又不是方方面面都写到位了,些微细枝末节的不同,焉知不会产生蝴蝶效应,让对手的策略也有所调整……   ——现在的他,并不是被李央所需的。   想通的时候,庄冬卿哽了下,但虱子多了不痒,很快又放下了,没有为此发过愁。   玩到八天上,庄冬卿有点走不动了。   第十日爬起来,打着哈欠,刚想问六福,今天能不能在府里歇歇,床帘一撩开,便见六福已经侍立在床侧,等着他醒来。   庄冬卿脑子迷糊着,“怎么皱着一张脸?”   六福凑过来,小声道,“少爷,老爷昨夜一夜未回。”   “啊?留在衙里歇了?”   六福摇了摇头,“前夜其实就没回来,夫人以为在忙,没当回事,昨夜又没回,早上差了人去礼部问询,现在人也没回来。”   庄冬卿一下子清醒了。   六福也不多说有的没的,只转述,“夫人一大早下了令,不准府里人随意进出。”   “……哦。”   庄冬卿如常起身,用早饭的时候,听闻夫人亲自出了门。   早上在院子里练字,给自己找点事做。   数日外出,这天庄冬卿才发现,他倒过落胎药的盆栽,已经全然枯黑了。   中午夫人回来了,却仍旧不见庄老爷。   听着六福的禀报,庄冬卿看了看天。   造成废太子的科举舞弊大案,想来,就此开始了。 第10章 烧身   不准随意进出的禁令,到下午解了。   一宅子的人心慌慌,被夫人一句老爷在衙内协助办案,暂不能归府,给暂时地安抚了下来。   六福来报的时候,庄冬卿一笔岔开,看着宣纸叹气,“又写错了。”   除开死记硬背的文章,他单独写繁体字总是缺胳膊少腿。   稍微一点记不住,就成了简体。   义务教育之强大,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六福比他在意庄老爷,“少爷,真是这样的吗?”   当然不是。   但庄冬卿也不细说,反问:“你觉得呢?”   六福嗫嚅了下,回头看了眼院门,没人,放低声音道,“府里传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老爷怕是回不来了……”   这话要是深挖,那意思可就多了。   但庄冬卿自己都已经要被这事烦死,并不希望多一个人跟着他发愁。   最关键的还是,他们着急也没用。   “夫人都不慌,我们慌什么。”   庄冬卿宽慰道:“再者夫人姓毕,当今后族远支,就算有什么,未必不能处理妥善。”   六福讷讷,“……也是哦。”   庄冬卿顺势转移话题道,“帮我再拿点宣纸出来,要用完了。”   “好的,少爷。”   *   骏马飞驰,在大慈寺正门口拉紧缰绳,岑砚翻身下马。   有小沙弥早就候立一侧,待来客们都下了马,上前接过缰绳,领马匹去喝水休息。   密报送回京后,旨意下达得很快,三日后,主管宗室的宗正寺卿携圣旨前来,从大理寺手中接过了后续案情的一应调查处理。   岑砚无所谓。   大理寺的司直与寺正倒是长松了口气。   看得出来,谁都不想沾这个烫手的山芋。   又几日交接完毕,才算彻底抽身,启程回京。   “阿弥陀佛,王爷,好久不见。”   相熟的高僧自门内踱步而出,左手缠绕着一串檀木的佛珠,对着岑砚行了一礼。   “虚怀大师。”   岑砚躬身回礼。   “来拜祭老王爷吗?”   “是。”   “这边请。”   虚怀大师是负责给老王爷念经的高僧,好些年了,彼此都熟。   进了寺门,一行人又分成两拨,郝三徐四领着众人去喝茶歇息,只柳七还跟着岑砚,被虚怀大师引着,一路往寺内行去。   到了熟悉的佛堂,慈眉善目的菩萨高坐,案上仅供着一盏长明灯,一灯如豆。   柳七留在了殿门外等候。   岑砚进殿,燃了一把香,三拜后,端正地插入香炉。   “还是老样子吗?”虚怀大师问道。   岑砚点了点头,“有劳大师了。”   给灯内添过香油,袅袅青烟中,岑砚跪坐于蒲团上,神色恭敬,虚怀大师道了一声佛号,缓缓拨动佛珠,继而柳七听到了阵阵诵经声。   经文环绕,木鱼声伴着檀香气息,迎着佛陀悲悯的视线,岑砚安坐下首。   长睫垂覆,那张脸也一如入定了般,无喜也无悲。   红日徐徐西斜,临近晌午,经文才念完。   再次与虚怀大师致谢,知晓岑砚还要一个人留一会儿,又行一礼,大师便离开了。   佛堂里只剩下岑砚一人。   门口的柳七也走远了些候着。   又两盏茶,岑砚方才出来。   经常来,一路都是熟悉的,领着柳七去寻郝三徐四,不想半途碰到了住持方丈。   “王爷。”道了声佛号,住持单手行礼,神色似有惊讶。   “老衲见天有异相,找寻过来,不曾想……竟是在此遇见了王爷……”   说到最后,语气越发地轻悄,目光落在岑砚身上,不断逡巡。   岑砚倒还平静,“住持可是看出了什么?”   大慈寺虽不是皇寺,但一应高僧,卜卦测字都十分精准,深受上京平民贵族的喜爱,香火素来络绎不绝。   住持又瞧了岑砚一阵,忽道:“不知王爷供于香案前的东西可拿走,心结可解?”   “……不曾。”   住持笑了起来,发白须长,一派和蔼,“异星入世,老衲观之与王爷有缘,或为王爷之福星。”   又看着岑砚掐指几算,缓声道,“早前断过王爷子缘单薄,如有,仅有一子,若得遇,还望王爷深思。”   “阿弥陀佛。”   *   在家歇了一日,次日庄冬卿仍旧带着六福出门。   天气渐渐热了,走动间也不再冻手冻脚。   又两日,礼部扣留的官员增多,流言蜚语开始在坊间茶肆渐起。   庄冬卿面上不听,照样地玩,但其实对他还是有影响,晚上翻来覆去的,有些睡不着了,抄家灭门的大事,哪怕再提早知晓,临到跟前,到底不可能完全的无动于衷。   毕竟,他自己也在这个死局里。   隔天,早朝皇帝大怒,当庭申斥太子太傅,勒令太子禁足于东宫。   震动朝野的科举舞弊案,正式浮水。   连着数日的风言风语得以落实,午时一过,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俱都出动,官差走访于数座宅院、客栈之间,带走了参与此次春闱的不少考生。   当然,也来了庄家。   门口喧闹声响起,间或着不少刀枪相击声,院子里庄冬卿听得真真的,手攥拳,手心汗湿。   三位少爷都被叫了出去,官爷一看手上的名单,视线在大少爷和庄冬卿之间一扫,那一刻,庄冬卿心跳得快要飞出来。   没带走庄冬卿,但是带走了大少爷。   快速,简洁,粗暴。   全程不超过十分钟。   但人押走,官差也跟着离开后,庄冬卿一动,才发现自己腿都是软的。   生在现代社会,还是最安全的国度,确实没怎么见过如此明火执仗的阵势。   夫人和三少爷却是不可置信,惨白着脸追了出去。   下人们都瞧着,庄冬卿哪怕慢了一拍,还是被形势裹挟着,跟了出去。   夫人愤愤地与官差理论,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夫人身份高贵,族亲中高官显贵亦是不少,据理力争之下,官差渐渐被说得有些头冒冷汗。   夫人以身相护,坚决不让人带走大少爷,官差无法,又不愿对贵人动粗,相持不下间,去门外搬了救兵。   庄冬卿意外见到了岑砚。   和春日宴上的富贵闲人不同,此次对方肃着一张脸,腰间佩剑,身着公服,气势煊赫得让人不敢直视。   至少庄冬卿低了低头,吞咽了下。   紧张。   岑砚也不对夫人动粗,讲理。   但听上去,其实是有些咄咄逼人的。   拿了大少爷的誊抄考卷,请夫人移步,也不管人多人少,当场质问,一句跟着一句,并不多看考卷,彷佛枝节都记于脑海之中,数个衔接奇怪的词汇之下,大少爷先慌了神,眼神飘忽,露了怯。   庄冬卿:“……”   本以为庄家是被牵连进去的,眼下瞧着,竟不完全是。   古代科考,考官漏题,有一方法被称为“通关节“。   考官率先给考生一个或数个约定好的暗号,这些暗号多是不那么常用的词语或诗句,让考生在科举时,将其插入文章之中,方便考官阅卷时辨别。   岑砚审问的词汇诗句,便是所谓的暗号。   “既然忘了当日答题的思路,那大少爷便跟我们走一趟,好好想想吧。”   大少爷答不上,夫人已是方寸大乱,听得岑砚发话,被心腹妈妈扶着,还想说些什么。   被岑砚一个眼神定在原地,“如若夫人还要阻拦,那本王只有将夫人一道带走了。”   夫人一滞。   岑砚挥手,“带走!”   大少爷旋即被强押出了门。   等官差都走完,岑砚才抬步,离开前,蓦的往庄冬卿的方向瞥了一眼,极快,但庄冬卿就是知道,对方瞧的是自己。   手脚仿佛都被定住,还来不及反应,岑砚已然转身离开。   庄府再次不准许随意进出。   夫人被三少爷四小姐掺着走了。   人陆续散了,庄冬卿与六福也回了院子。   心神不宁地坐了会儿,实在是静不下来,庄冬卿无法,又拾起纸笔写字。   手头有了事情做,渐渐的,呼吸又匀了。   当晚再次做了不好的梦,不过这一回,坐在上首看戏的那双眼睛不再带笑,俱是冷凝了。   次日庄冬卿醒来,得知夫人一大早就出了门。   拧了张帕子擦冷汗,他想,他恐怕是有些怕岑砚的。   无意识将手放置于小腹,庄冬卿茫然——   难道,他真的只有去找男主了吗?   *   后几日,上京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风声鹤唳之下,舞弊案也一日比一日查得更严,兼之太子派系的官员接连被贬黜,眼看着此案已是不能善了,不少大户人家选择闭门谢客,但求独善其身。   夫人日日都外出。   庄冬卿虽然还没拿定主意,但李央的贴身太监,三德先来庄府了一趟。   找的六福,带了几句话。   话也简单。   问庄冬卿可好,可否需要帮助,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留了个联络地址。   让庄冬卿如有需要,只管派人去报。   这个节骨眼上,还能有此做派,说不感人,是假的。   须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自古如此。   但——   感动归感动,庄冬卿仍然下不定决心。   阴差阳错来了这里,并不是他本意。   他……骨子里并没有奴性……   若是要把自己每一块血肉,连同腹中骨肉都利用起来,报答李央的这份恩情,他怕是做不到。   一想到投向李央,以后要遭的罪,庄冬卿甚至会觉得,这样的结束,也不失为一种善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也就是一刀的事。   为了苟活,反而把全身伤得千疮百孔,今天肩膀上挡一枪,明日胸口挨一箭,慢刀子割肉也不是这么个割法,还得出谋划策,心力交瘁,这样的活法,又有什么意思呢?   庄冬卿想不好,左右为难。   六福也在问他,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庄冬卿只叹气,“再等等看。”   等什么没说,但语气坚定,六福也听着。   庄冬卿心不静,练字愈加频繁,一天除去吃饭休息,时间俱都扑在了书法上。   之前的宣纸底部,还翻到了原身练的大字。   写得……实在是不知道比他的好出几何。   庄冬卿觉得好看,便也放在了书案上,照着写。   大部分字都比较难,也有简单的,禾啊,之啊,于啊之类的,字简单,写法便多。   庄冬卿还数过,一张禾字,从头到尾足足换了七种写法。   不得不感慨,原身果然是个有才的。   一对比,他真像个废物,想活,怕苦怕难,想死,又怕痛。   夫人外出数日,庄老爷没回来不说,毕家也跟着有官员下了狱。   皇后母族,与夫人同气连枝,消息回来的当天,夫人便病了。   整个庄家人心浮动。   下午一些时候,庄冬卿正对着那张禾字练着,夫人院里的心腹妈妈到来,说夫人想见庄冬卿。   不徐不疾把最后两划写完,庄冬卿放了笔。   站直身,平静道,“那走吧。” 第11章 拙慕   庄夫人,即毕淑玉,一开始是没有想到庄冬卿的。   近来她回了娘家,又相继找了庄老爷的上峰与同僚,可谓办法想尽,冷板凳也坐了个够,甚至连厚着脸皮登门求助的事也做了,却不见半分成效。   她家本就是毕家远支,靠着大树好乘凉的那类,纵使爹爹娘亲心疼她,但到底在族内说不上话,这种人人自危的关头,族长是不会让本家冒一点风险来相助的。   至于庄兴昌的同僚上峰,同僚帮不了她,上峰不愿意帮。   也……都是人之常情。   前几日,毕淑玉得了消息,刑部其实私下已经放了几位大人与学子归家,但……其中没有庄兴昌和她的长子庄越。   本已煎熬如热锅上的蚂蚁,今日又得了毕家堂叔下狱的消息,一时间急火攻心,竟是晕了过去。   大夫把了脉,等药煎好,心腹刘妈妈一边伺候着她喝药,一边低声宽慰着。   强撑了这么些日子,毕淑玉到底再扛不住,痛苦万分道,“你说,是不是我对越儿要求太过严苛?”   “他不多聪慧,学业本就平平,打小我便知道,他文章不如庄冬卿。”   “当然,那崽子也惯是个会藏拙的,知我不喜他,总是做小伏低,表现得略逊于越儿一筹,但到了科举这关键时刻,谁又肯再屈居人下……可怜我越儿不知,我也未曾点破过……”   “如若不是我督促太紧,越儿这孩子,怎么会去想那些歪门邪道?”   “他定然是为了争这一口气,才听了那些表哥表弟的馊主意……”   说到最后,已是两行清泪滚下,悔不当初。   刘妈妈只得劝着。   帕子都哭湿了一条,等情绪全然地发泄出来,毕淑玉这才记起,春闱前,庄冬卿其实是来找过她一次的。   “不对。”   “不对,不对!”   连说了三个不对,毕淑玉猛的坐直了身。   刘妈妈诧异。   毕淑玉抓紧了她的手,喃喃道,“他什么时候关心过老爷的差事了,除了读书,旁的事,他平日是绝不会多问一句的,这不对劲……”   “除非……”   毕淑玉看向刘妈妈,陡然提起了精神,“除非他早就知道些什么!”   “对,是了,是这样……快,你去,让庄冬卿过来见我。”   刘妈妈无措,“可,夫人你还病着,我先伺候您起身吧?”   毕淑玉推开刘妈妈的手,坚决道:“寒露伺候我起身就行,你去找庄冬卿来,立刻,马上,换了别人我不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妈妈只得应下。   细细叮嘱了一遍丫鬟们,纵然还有些担忧,刘妈妈也出门了。   *   庄冬卿一路都没什么话。   刘妈妈几次打量他,不见他脸上有任何慌张,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如此镇定,刘妈妈心下已是信了夫人的判断。   将庄冬卿安置在客厅,禀过夫人,刘妈妈又将人带到了主屋的外间。   打过一个照面,纵使仍然穿绸戴玉,但气色的衰败是掩盖不了的,夫人脸上已不见平日的红润,面色蜡黄,嘴唇发白,想来是连日的奔波,外加骤然病倒,才如此憔悴。   庄冬卿心下叹息,面上恭敬问安。   “来了,坐吧。”   毕淑玉说话声音也是飘的,没什么力气。   只那一双眼睛,死死凝着庄冬卿,内里燃着隐秘的热望。   低头行礼的庄冬卿毫无所察。   等人坐下,也不说话,一盏茶都要喝完了,毕淑玉才耐不住,开了口:“最近家里的事你知道的。”   庄冬卿点头,乖觉恭听。   毕淑玉又憋了句:“……整个上京近来都不会太平。”   庄冬卿再点头。   话头抛到了位,毕淑玉等了会儿,却见庄冬卿仍是一副受教姿态,半点要搭话的意思也无。   “……”   默了又默,生生再熬过一盏茶,庄冬卿等待的姿势都不带变的,夫人终是败下阵来,压着火气道,“你就没什么要同我讲的?”   “啊?”   庄冬卿怔愣。   抬头起来,眼神清澈,神情是不加掩饰的惊讶。   毕淑玉深呼吸,那讶异流露得太过自然,转瞬即逝,她想骗自己对方是装的,都不能够。   真是……   “夫人您……是有话对我说吗?”   万幸并不是个傻透了的,庄冬卿到底接了话。   毕淑玉没忍住,“脑子摔了,现在还没好吗?”   “哦,您想问我这事啊,淤血还没散尽,恐怕没个三五年,好不了了。”   “……”   毕淑玉:“……瞧出来了。”   并二指按压眉心,毕淑玉闭目吐息,心内不断告诫自己正事要紧,旁的都无关紧要。   可再睁眼,对上庄冬卿那副纯然心无城府的模样,毕淑玉仍是哽了哽。   庄冬卿确实不是傻的,“夫人还有话要同我说?”   “如果是关于最近的风波的,您不妨直言。”   摸了摸鼻子,小声,“太弯弯绕绕了,我也听不懂……”   毕淑玉坐直身子,“春闱前,你找过我一次,那个时候,你建议老爷不要接手有关春闱的差事。”   顿了顿,沉声道,“你那个时候是不是就知道些什么了?”   庄冬卿想了想,诚实回答道:“不重要了,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夫人握凳子的手收紧,厉声,“什么叫不重要,你爹连同你哥哥都还关在刑部,难道你要不管他们的死活?”   庄冬卿迷茫,“可当时您和老爷不是没听我的吗?”   “……”   “我想说的是……”   庄冬卿:“夫人是想问我现在还有没有办法?”   毕淑玉与庄冬卿同时开口。   毕淑玉胸口起伏一霎,耐着性子:“……是。”   “你也不用同我装,我知道你认识六皇子。”   “你的消息,是不是宫里传出来的?”   庄冬卿不答,只垂目。   毕淑玉深吸一口气,再度攥紧了圈椅把手,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面上却仍旧忍耐着,等着。   毕淑玉手心都微微出了些汗,庄冬卿才再度开口。   话说得很慢,“办法,也不是没有。”   毕淑玉心头悬着的大石落地。   “但是……”   “但是什么?”一口气松下去,毕淑玉才感觉到自己背心也发了汗。   庄冬卿与毕淑玉对视,那双眼睛还是罕见的澄澈着,但时间久一些,他不急,毕淑玉心又悬了起来。   “你到底……”   “但是有条件。”   又是同时开口。   毕淑玉:“你说!”   庄冬卿开始叠甲,“夫人你知道的,我只是庄家的庶子,能力有限,只能保证有些用处,但具体能帮到什么程度,说不准的。”   这个毕淑玉倒不意外,“自然。”   但眼下,她求助无门,哪怕能帮上一点,都是好的。   “说说你的条件吧。”不想再磨叽,毕淑玉快刀斩乱麻道。   庄冬卿看了眼周围的仆佣,毕淑玉会意。   不多时,室内就剩了她与庄冬卿,外带一个心腹刘妈妈。   庄冬卿伸手,张开五指。   毕淑玉神色不变,刘妈妈迟疑:“五百两?”   “嗯。我要五百两银子……办事。”   这个时候的五百两,相近于现代社会三百万左右,不是个小数,但对大户人家,尤其是夫人这种外戚贵族,倒也不怎么放在眼里。   毕淑玉:“没了?”   “有。我还要六福的身契和籍契。”   六福虽是原身的书童,可卖身契和籍契一直都捏在夫人手里,并未给过原身,庄冬卿心知,这也是夫人变相拿捏原身的一重手段。   毕淑玉挑眉,这个要求有些出乎她意料,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略一思索,毕淑玉沉住气:“若是我不答应呢?”   庄冬卿平静:“若是夫人愿意,那最好这两天考虑好。”   “若是不愿,合着我们全家都在,等废太子的旨意一下,大家一起上路也没什么的。”   毕淑玉瞳孔收缩,一拍桌子,怒喝道:“放肆!”   这段时间什么都经历过了,庄冬卿哪里会被吓到,无奈只道:“夫人慢慢考虑吧。”   *   说是这样说,人也是被赶出来的。   刚回院子没多久,一壶水还没喝完,刘妈妈又来了。   不仅带来了银票与六福的身契籍契,还多拿了一百两,让庄冬卿把事情办“漂亮”。   想来夫人还是怕的。   收下东西,庄冬卿也并没多高兴,索性又把宣纸铺开,继续练字。   其实也写得心浮气躁的,夫人做了选择,他……也算是想了条路吧,却仍是一会儿担心这个,忧虑那个,定不下心神来。   连错几个,放下笔,庄冬卿把原身的字帖铺开,想,要是原身在,面对这种情况或许会游刃有余许多。   怀孕,抄家,定西王,季公子,六皇子……   脑海飞速转动,冷不丁两张字帖重叠,瞥见什么,庄冬卿头脑一空。   “六福,六福——!”   高声把人喊出来,庄冬卿:“还有多的字帖吗,我发烧之前写的那些,有吗?”   “有的,少爷您别急,我去拿。”   瞧出了庄冬卿神态不对,六福找得也快,翻出一大沓字帖来,庄冬卿拿起就翻,越翻,心口越是拔凉。   十数张一模一样的字帖堆叠,且份数都是一样的,庄冬卿怔怔。   难怪,难怪,原来是这样……   他是说怎么会,这样,这样就说得通了!   庄冬卿猛的看向六福,严肃道:“之前我见季公子的时候,你是不是都跟着?”   六福不解,“基本上我都在,但少爷与季公子单独讨论学业的时候,也有。”   庄冬卿:“来,你把你能记得的都说一遍,要事无巨细的。”   “好,好的。”   六福磕磕巴巴,一边回忆一边说,都没听完,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庄冬卿率先打断了他道:“够了,我知道了。”   “知、知道什么?”   庄冬卿却没有回答,只挥手,让六福下去。   出神一阵,有那么几瞬,庄冬卿甚至希望这是假的,但一看字帖……   庄冬卿将两份字帖并于一处,“禾”与“子”字,合并为一个季。   一张宣纸上二十来个字,每个所用书法都不一样,但是,当并拢一处看,会发现同样位置的“禾”与“子”字,使用的都是相同的字形,是能对上的。   这两种字帖的数量,也能对上,想来,是一起写的。   什么情况下学生会偷偷写别人的名字?   这题庄冬卿会。   毕竟读书的时候,谁暗恋谁,也会在草稿纸上写一整面。   再细细翻找一遍,还找出了李央表字的字帖,也是分开了两张,但,异曲同工。   庄冬卿放下宣纸,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是说,怎么那么奇怪,好好的幕僚,怎么变成了肉盾。   再往深里想,拉拢岑砚不成,李央和所有门客都想放弃了,原身还一意孤行,不惜道破当年的事,连孩子都用上……   如果这都不算爱……   庄冬卿脑壳痛。   嗡嗡的。   抽着疼。   就算是群像,就算是爽文,这也太超过了。   尤其,在他和原身一样,弯成蚊香的情况下。   弯恋直这种惨绝人寰的事……   深呼吸,吐气,深呼吸,冷静,深呼吸……   他喵的根本冷静不了啊!   气气气气气,太气人了吧!   庄冬卿暴起,将字帖全都撕了个碎,撕完还不解气,让六福点了个火盆,一张一张地烧,都滚滚滚滚!   边烧还边念:厄运退散,直男勿扰,舔狗祛除,恋爱脑速速消失……   一张张全都烧成了灰,还不解气,趁着火正旺,来回地,反复跨了好几次火盆。   六福问他在干嘛,得到庄冬卿恶声恶气地回答:“驱邪!去晦气!!”   六福:“……”   一套流程走完,庄冬卿脸都气红了,坐在院子里喘气。   等呼吸渐渐平复,看着那漆黑的火盆,庄冬卿又感到一阵悲哀。   他……   闭目,再次深深吸气,吐出,睁眼,庄冬卿想定了。   他改主意了。   奇异的,决定要去找男主的过程很难,一度怎么都下不了决心。   但是否定这个选项,却异常简单。   他想,大概是他打心底,根本就不想走这条路。   如此,   也好。 第12章 上门   动了大气,缓下来,庄冬卿身体有些不舒服了。   到底身上还揣了一个。   已经决定不投靠于男主,思想一旦滑坡,那简直无异于在困难的海洋中遨游。   庄冬卿决定选择仰泳的姿态。   先躺平。   喝两口热水,定定神,让六福拿纸笔。   半个时辰不到,这张纸从庄冬卿的手上,到六福手里,再从六福手头,转到刘妈妈那儿,最终,落到了夫人指间。   毕淑玉看着上面的字,面无表情念道:“烤鸭、小鸡炖蘑菇(蘑菇要新鲜的),剁椒鱼头,外加一个蔬菜汤,另,其他素菜不要。”   毕淑玉看向刘妈妈。   刘妈妈确认:“嗯,都是二少爷点的菜,说晚上想吃。”   “……”   纸张在夫人手指间被捏皱,“他把庄家当什么了,他……”   刘妈妈赶紧劝道,“夫人您别动气,还病着呢,况且,这其实也不算个事儿。”   确实不是。   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把她当成了什么……   刘妈妈瞧着毕淑玉神色不对,连忙又说了许多好话,叠声地哄着。   毕淑玉深呼吸。   不要和傻子置气。不要和傻子置气。不要和傻子置气。   心里连念了三遍,方咬牙道:“给、他、做!”   *   这晚上庄冬卿连炫了三碗饭。   好吃。嗝。   *   大理寺。   柳七将手中的试卷放于案头,“主子,这些试卷的考生,连同剩余的几位官员,今日刑部和都察院业已审讯完毕。”   又从袖子里掏了份名单出来,“朱笔与墨笔双双圈中的,是刑部与都察院审查完,一致认为没有问题的,如若今日大理寺也认可,就该再次放人了。”   岑砚接过名单,瞧了瞧,“朱笔是谁?”   “都察院。”   岑砚视线落于一角,庄兴昌的名字上有黑圈,却无红圈。   边上并着庄越两字,倒是什么圈都无。   柳七也留意到了岑砚的视线,欲言又止,站得久些,岑砚:“还有事?”   “有件小事。”柳七禀报道,“庄大人和其长子都被押到了刑部,庄家今年有两位考生,拿人的时候,刑部和都察院一致主张连同庄家二少爷一道带回审讯,但是主子你给否了,今日都察院左御史又问起此事,想要个缘由。”   岑砚平静:“庄冬卿的试卷上并无暗语。”   柳七:“左御史认为,这只能证明庄二少未曾与考官‘通关节’,但不能证明他没被泄题,再者庄老爷和大少爷都拿了来,御史觉得不该漏了他家二少爷,该……”   “该不分青红皂白,押了人审问,是这个意思?”   岑砚语气平平,柳七却琢磨不透他心思,只恭敬低着头。   须臾,但闻一声轻哂。   “有来问我的这功夫,他自己都能把事情搞明白。”   从案下抽出一沓宣纸,扔于桌面,岑砚:“你把这个带给左御史,如若下次他再纠缠,刚好,参他一个亵职渎职,陛下正就科考案火大呢,要是知道其他皇子的手伸了进来,下次半夜我就该去他家了。”   柳七打开,意外地发现,竟是他之前调查庄冬卿,搜罗的对方的文章诗词。   “这是……?”   “大概真的摔坏了脑子,”岑砚盯着那些诗文,意味不明地顿了顿,“科考的答题,大多是整段整段地摘自从前的课业,如果真被泄了题,这不得找个名师好好修缮润色一遍?”   哪里还可能和原先一模一样。   拧了拧眉,岑砚又道:“刚好,既然你还要去见左御史,给他东西前先帮我问问,庄兴昌这个在春闱期间打杂的小官,他们为何不圈?”   *   连点了两天的菜,一天六顿,庄冬卿终于觉得活了过来。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睡前,庄冬卿摸了摸吃撑的肚皮,想着自己的决定,只希望,这几顿不要是断头饭,送自己上路的。   一觉天光大亮。   奇异的,决定不去找李央后,庄冬卿反而睡得踏实了。   哪怕不知道前路通向何方,庄冬卿也不再焦虑。   反正……结果应该会很快,死也好活也罢,不磋磨人。   这样一想,庄冬卿便觉如释重负,思想包袱一丢,浑身都清爽了不少。   但,快乐时光总是短暂的。   这日用过早饭,他同六福都换好了衣服,出门前庄冬卿还想练两张字帖静心,连错了两个繁体之后,庄冬卿开始放飞自我,后一排放任着简体泛滥,不改了,不想改了。   摹完两张,照旧烧了,一回头,六福拿着包袱站在门口,已然准备好了。   庄冬卿解开襻膊,深吸了口气,道:“我们走吧。”   早上去逛了集市,吃了一路,中午选了个之前舍不得进的酒楼,要了个包厢,点了一桌子菜,吃完庄冬卿找了个茶坊,点了两杯茶,趴桌上眯了会儿。   午休起来,迎着透进窗的阳光,外间的一切都被打照得金灿灿的。   街上来来往往什么人都有,有穿布衣的贩夫走卒,也有摇着扇柄路过的富贵公子哥儿,还有絮絮叨的古板夫子,庄冬卿忽然发现,他似乎还没有静心看过这个世界。   嗯,还有点时间。   从这儿往王府去,路上也要那么久。   喝过两盏茶醒神,离开前,庄冬卿与六福确认,“刘妈妈给的那些,都带了?”   六福拍了拍胸口,“放心吧少爷,都带着呢。”   庄冬卿:“我昨日写的信呢?”   “在的,包袱里。”   “地点你记住了?”   六福给庄冬卿背了一遍,是李央留下的通讯地址。   背完,六福主动道:“你让装的衣服,我们各自两身,我也都叠好了,之前存的月钱也在,都在里面。”拍了拍包袱。   庄冬卿起身,伸了个懒腰,“那行,走吧。”   六福把茶水喝干,才起来,节俭惯了,浪费不了一点。   庄府在城西,庄兴昌一个小官,能住上那宅子,还是靠了夫人娘家。   王府便不一样了,定西王如今煊赫,赐府在城南。   进了城南地界,来往的行人着装便贵气不少,庄冬卿看了眼刚和自己擦身而过的管事妈妈,又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服,贵人府上的仆佣,衣服都比他身上的料子好呢。   问好定西王府,远远地认了门,庄冬卿抬步去了就近的茶坊。   上二楼,选了个能看到王府大门的位置,给六福点了一盏茶水。   庄冬卿:“我去了,如果太阳下山我都没出来,你就带着那封信,去那个地方。”   去找李央。   六福:“季公子会救您出来吗?”   显然也对定西王的恶名有所耳闻。   庄冬卿哽了下,只道:“他看了信就懂了,你听他的便是。”   想了下,又交代道:“如非是季公子亲自找你要什么东西,除了那封信,旁的你都自己拿好。”   “知道了,少爷,我会办好的!”   望着六福信誓旦旦的模样,庄冬卿嘴唇动了动。   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在过久的注视里,只道:“那我就放心了。”   “好的,少爷您快去吧。”   “……好。”   打住了过多的絮叨,庄冬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离了六福,到街道上站定,庄冬卿才允许自己有了一两刻的恍惚。   这段时日,吃得好,睡得好,孕吐也再没有过。   其实,过得还挺顺意的。   可惜这种生活不能一直持续。   定了定心神,庄冬卿再度抬步。   去,找岑砚。   是的,也就是他最后想出来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反正最后原身也会嫁给定西王,担心逃不脱剧情线,不如直接加速到末尾算了。   当然,或许有两个结果,岑砚听了他说的,留下了他。   第二个结果,便是岑砚不由分说的,宰了他。   两个,都挺好的。   前者就换个地方继续熬古代生活。   后者,速死也是一种解脱。   抄家都还要去刑部关几天,时间到了才能拖到菜市口斩首呢,眼下能直接跳过严刑拷打,在一天之内解决,庄冬卿便觉着,也没有那么怕死了。   当然,如果真到那一步,庄冬卿只希望落在脖子上的刀能快点。   偌大的王府,想必不会找不出一把好刀。   如果还能问问他死法,把他麻醉了再杀,那就更好了。   很人道!   胡思乱想了一通,已经走到了王府门前。   庄冬卿摇了摇脑袋,又把生前事捋了一遍。   如果他没出来,六福去找李央,李央看过信应当会收留他;卖身契和籍契都在,六福说过想当掌柜,但从商,商籍也不怎么被人待见,从农还是算了,太辛苦,庄冬卿给他选的是工籍,拜托李央先给六福找个师父,教会他一门手艺。   后续他也想好了。   如果六福能学进去,学得好,那就让李央帮他改工籍。   如果学不好,那找个人教他当掌柜,对李央而言也易如反掌,到时候改商籍便是,所有的银两也都在六福手里,能让他后面不靠李央,自己有启动资金。   如此,六福算是安置妥了。   李央欠自己的人情,可算两清。   确认无误,庄冬卿上前自报姓名,求见岑砚。   柳七听到庄冬卿三个字的时候,脑子空白了一霎,再问,确定的确是庄家二少爷,赶紧自己去了门口,一打眼,还真是。   柳七心情复杂,但面上并不显,略略和庄冬卿核对过身份,柳七:“不知公子因何求见我们王爷?”   庄冬卿左手抠了抠右手:“……得见了王爷再说。”   行叭。   柳七领了人进去,通传过后,岑砚扬了扬眉。   “最近这么忙,只今日我休沐,今天来,看来是特意打听过啊。”   言语无有恼怒,柳七反而品出了几分趣味盎然。   柳七低头,宁可自己听不出。   “让他进来。”   庄冬卿进了书房,很局促。   模样和岑砚去庄府拿人那日,瞧着没甚么两样。   庄冬卿见礼,“庄府庄冬卿,拜见王爷。”   喊了起,岑砚:“如今认识本王了?”   这话颇促狭。   是指那日春日宴上,庄冬卿不识得他的事。   庄冬卿:“……”   庄冬卿低眉垂眼:“王爷您,您说笑了。”   “当日,是我有眼无珠,王爷别往心里去。”   岑砚笑了。   庄冬卿觉得更恐怖了。   汗毛都因为这个笑炸立起来。   “说了我名声不好,小少爷现下怕是深有感触了。”   “……”   名声好不好庄冬卿不知道,他脑子紧张得发白是真的。   不是,非要在这种时候调侃他吗?!   要不要这么恶劣啊!   他不信岑砚看不出来自己很紧张!很!!   瞥到微微发颤的指尖,庄冬卿不动声色将手缩回袖子里,试图再掩盖一下。   “王、王爷说笑了。”   要命,磕巴了。   怎么能这么不中用的呜!   好在岑砚下一句就收了笑,正色道:“有什么事直说吧,我马上要去大理寺,过了今日,小少爷想再见到我,可不定是什么时候了。”   柳七诧异,但立刻反应了过来,这是在诈庄冬卿。   庄冬卿本想委婉两句的,被不按套路的打趣一遍,背的词儿也忘了个精光。   “那、那我真说了。”   破罐子破摔吧。   深吸一口气,生怕岑砚反悔似的,庄冬卿一鼓作气道:“我怀了,你的。”   话落,室内良久无声。 第13章 拉锯   “你说什么?”   语气很轻,甚至因为飘着,让庄冬卿感受到了些毛骨悚然的温柔。   庄冬卿喉头滚动。   岑砚:“说话。”   这两个字实了些,却像是伪善的诱哄,只等着猎物上钩。   庄冬卿本能地不想回答,但,他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   张了张嘴,一鼓作气,再而衰:“怀、怀了,你的。”   声音又磕巴又小,庄冬卿垂着脑袋看脚尖,也只敢看着自己的脚尖。   滋拉——   椅子腿擦过地面的声音,又粗糙又刺耳。   眼前光线一暗,岑砚站了起来。   庄冬卿:“……”   感受到覆面的阴影越来越大,庄冬卿脑子发白,救、救命!   要干什么?   不、不要过来吧……   可惜岑砚听不见他心中的呐喊。   须臾,一双刺绣精美的靴子出现在了庄冬卿的视线里。   岑砚站到了他面前。   庄冬卿左手扣着右手,紧张得甲盖都微微陷入皮肤里,细碎而些微的刺痛,提醒着他保持不多的冷静。   “低着头干嘛?”   “……”   声音仍旧是轻的,但说出来的话很吓人,“头回骗人?”   “!”   果断摇头,庄冬卿颤颤巍巍抬起了下巴,和岑砚的视线一对上,就像是被什么钉在了原地似的。   他觉得……那目光好像要把他扒开,瞧瞧他内里的心肝脾一样。   庄冬卿不敢动,还乖觉站端正了些。   后背却在这种凝视下,极快出了一层汗。   琥珀色的眼珠在阳光下透亮,就那样看着他,然后,岑砚开始绕庄冬卿转圈。   走路是慢的,但稳,且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庄冬卿的心口上,让他心神难安。   “怀了什么?”   绕到庄冬卿背后,那道目光的存在感仍旧强烈,岑砚又问。   庄冬卿三而竭:“孩……孩子啊……”   声音是抖的,控制不住。   好丢脸。   但他此刻更忧心自己的小命。   “你怀了我的孩子?”   谁能想到完整的话,最后是从岑砚嘴里说出来的。   庄冬卿点头,点头,点头如捣蒜。   下一刻,转到他身后的岑砚又绕了回来,而且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庄冬卿猝不及防再度同他视线相交,喉头猛的滑动,却因着那句怀疑,一点儿都不敢断开对视。   这样的表情就显得他很……可怜。   是的,可怜。   岑砚一瞬间想到了很多,甚至那夜相处的点滴细节都还很清晰,但这些又极快地在他脑海中淡去,还原成眼前站立的少年。   一个看起来,很害怕他的小少爷。   冷淡目光掠过庄冬卿发颤的指尖,岑砚:“你是男子。”   庄冬卿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点头,“嗯。”   “……”   岑砚看着他不说话,时间久一些,庄冬卿才后知后觉这句话的意思。   庄冬卿:“男的,又不是不能生。”   这个世界啥没有啊,多他奇形怪状的一个不多。   岑砚拧了拧眉,显然也想到了相关信息,“你不是上京人士吗?”   “我的姨娘,不是。”   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很窝囊,但控制不住,能不哆嗦就已经竭尽了全力。   岑砚默然。   气氛被笼在一种诡异的寂静里。   但对方还是看着庄冬卿,目光奕奕,面色不善。   被凝得久一些,庄冬卿终是没绷住,僵硬着背脊,再度缩了缩手。   “你是男子,并且怀了我的孩子。”   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岑砚语气缓慢但坚定,“然后?”   然后?   庄冬卿看着岑砚,目光除去清澈,还有清晰地茫然。   多少有点吓傻了。   岑砚额头跳了跳,往后退开两步,刚站定,便见庄冬卿偷偷地舒了口气,“……”   “说这么多,只为了上门告知我这个消息?”   “不,不是。”   “嗯,那然后呢?”   哦哦,该说条件了!   忍住想拍脑袋的冲动,刚张开嘴,又想到什么,庄冬卿往后看了眼。   角落里,站着双目圆睁的随从柳七。   岑砚会意,“去,把赵爷找来。”   赵爷是从封地一道跟来的,西南首屈一指的神医。   “……好,好的。”   柳七也哽了下,转头去找人了。   等脚步声渐远,岑砚在侧面寻了把椅子落座,才再度开口,“没人了,说吧。”   庄冬卿深深吸气,“我,我可以把孩子生下来。”   “……哦。”   平静中甚至带了些走过场的敷衍。   庄冬卿努力忽略,只看着正前方无人处,集中精力交涉道,“但是,有条件。”   “说说。”   岑砚顺手端起了一杯茶,呷了口。   “……”   庄冬卿再吸口气,口条终于顺了不少,“这期间我需要照顾。”   “首先,嗯,住的环境不能差。”   “至少,至少得是个三进的院子吧,太闷不透气,到了后期不方便的时候,哪怕不能外出,总得有地方给我走走,挪动挪动。”   说完等了会儿,果然听得一声平静的“嗯”。   庄冬卿肩膀松了松,不那么紧张,脑子转起来,先前背的那些也都一一记了起来。   挺了挺僵硬的背脊,“这么大的院子,那配套的仆佣也得给我安排吧,最好是小厮,扫洒的,负责床铺的,内院的,外院的,还有厨房采买,一应俱全,至少,至少得有二、三十来人吧!”   夫人院子里差不多就这个数。   岑砚:“合理。”   庄冬卿:“院子最好带个花园,坐北朝南,才冬暖夏凉。”   不见岑砚打断,越说越顺道:“怀孩子不容易,很是辛苦,吃的也得给我搞好吧。”   “嗯,至少得给我安排两个厨子,一个做甜口,一个做辣口,如果还能有个小吃做得好的,那就全了。”   “上京的酒楼里,聚芳斋的师傅做的果子就不错,枣花酥、绿豆糕、山药糕、千层酥、荷花糕……这些都是我爱吃的,请得到一位最好,请不到,时不时给我买点也行,但必须是当天新鲜的,放久了味道会变,可能我吃不下。”   “至于正餐,得有鱼有肉,有荤有素吧。”   “不为养我,也得为着养好孩子。”   “鸡鸭鱼常规的菜色我都可以,海鲜不太爱吃,牛羊肉也还可以。”   岑砚扬了扬眉,“比如?”   庄冬卿掰手指道:“那太多了,烧雏`鸡、酱鸡、罐儿鸡、炸鸡、拌鸡丝、栗子鸡、叫花鸡,我都喜欢,烧花鸭、卤鸭、绘鸭丝、烤鸭、烤鸭掌、焖鸭掌、鸭羹、板鸭,我也还行,烧鱼头、焖鱼头……”   这次话没说完,被茶杯轻磕桌面,清脆的啪嗒一声打断,庄冬卿心一颤。   岑砚:“报菜名呢?”   庄冬卿:“……”   “你自己要问的。”   嘀咕,声音小又低,奈何在室内,岑砚听得清清的。   沉默片刻,岑砚耐着性子:“这就完了?”   “唔……”   庄冬卿抠手,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我是说如果……”   岑砚坐端正了些,肃容以待。   庄冬卿试探着,用余光去瞥岑砚道:“每个月还能给我发点月钱零花,那,那就更好了。”   “……”   庄冬卿偷瞄人的神态很灵动,与刚才木愣愣的样子截然不同,那双眼睛仿佛都瞬间有了光彩。   他是真的期待。   岑砚并二指压了压眉心。   额角跳得更欢了些。   “我以为你上门,是为了庄家的事?”   这话像是点醒了庄冬卿,只见少年的脸飞快地皱巴了下,恍然道:“哦,那、那确实也是原因之一,王爷您总不能,看着自己孩子落到贱籍吧?”   “……理由不错。”   蓦的叩门声传来。   柳七带着赵爷,已经在门外恭候了。   岑砚长出了口气,脑子好似也被庄冬卿搅得乱七八糟。   定了定神,招手,让他们进来。   *   赵爷把过脉,细细问过。   确认,庄冬卿是壬族男子,也确乎有了。   广月台在一起的那晚,时间也符合推测出来的同房日期。   “这样就能确定了?”柳七紧张,晕头问了句。   问得庄冬卿也紧张了,“不然呢?”   岑砚倒是平静:“他从广月台回去发了高热,在床上躺了十来日,如果这时候还能干些什么,那我倒是一定要把这等奇人留下来的。”   庄冬卿:“……”   柳七:“……”   庄冬卿小声:“生下来就知道了,他很像你,特别聪明的。”   岑砚面无表情:“那岂不是一点都不像你?”   庄冬卿:“?”   不是,这是内涵他吧,这是吧?!   在庄冬卿瞪大眼的注视下,岑砚压了压烦躁,只让柳七先带人下去。   庄冬卿知道他们这是要商议了,走得也乖觉。   人离开后,赵爷才道:“我总觉得小少爷的脉不对。”   迎上岑砚的视线,赶紧纠正,“有关孩子的肯定没问题,我说的是他身体,底子虚,需要好好调理就不说了,总觉得,还有哪儿不太对。”   “底子虚?”   “嗯,气血不足,身子弱,食补就可以了。”   想到庄冬卿再度瘦削了的脸庞,岑砚垂目,没说什么。   赵爷也只是如实汇报,“脉象的异常,须得容老夫回去再思量思量。”   事关子嗣,不是件小事。   很快,连同赵爷在内,徐四郝三以及安置庄冬卿的柳七,都齐聚于书房。   郝三徐四柳七,从小就跟着岑砚,是陪着他长大的。   而赵爷,曾经是老王爷的大夫,是看着他长大的。   一屋子心腹神色各异,岑砚倒还冷静:“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都说说吧。”   出乎意料的,性格冲动的郝三还没开口,扑通,向来沉稳的柳七却率先跪了下去。   “恳求主子留下这个孩子。”   “不论庄少爷有无二心,是不是被派来的,孩子都是无辜的。”   郝三诧异。   柳七话语不停:“前段时间大慈寺主持才给主子批过命,说王爷子缘单薄,如有,仅有一子,现在这个孩子已经出现了,求主子千万留下,万不可舍弃了。”   这事郝三徐四不知道,一捅出来,又是大慈寺主持说的,原本哪怕有犹豫的,也不得不多思量几番,于是……   看着跪了一屋子,都求他留下孩子的心腹们,岑砚神色莫辨。   “知道了,都下去吧,柳七留下。”   最后也没答应。   岑砚不是喜欢绕弯子的,不应,那必定不是默认。   郝三还想再劝,被柳七用眼神逼走了。   等只剩两人,柳七还是跪地不起,彷佛做错了什么一样。   主仆两人无言片刻,岑砚:“这个月不曾听你说起母亲的叮嘱,你知道了?”   老王妃隔月便会给一儿一女寄信,很书面,往日都是柳七看了,捡了重要的说与岑砚听,这个月信件到了,却不闻柳七提起。   柳七:“……在大慈寺的时候,猜到了。”   老王妃每次来信必定催促岑砚娶妻,岑砚从没理会过。   府里也一直没有通房暖床。   自从广月台那一晚,柳七就隐隐有了猜测,在大慈寺的时候,岑砚听到自己无后却没什么反应,柳七便肯定了:岑砚,应是只喜好男子。   “主子,留下这个孩子吧,如今壬族族人凋敝,几近消亡,错过了,恐怕便再也不会有了……”   柳七跪地不起,再次恳求。 第14章 纷杂   “就算您不在乎,哪怕不为了自己考虑,也得为王府的长远做打算啊,西南部族众多,在老王爷掌权前,谁也不服谁,这个山头和那个山头动不动地打起来是常有的事,好不易安生了这么些年,若是王府内部不稳,动荡的可是整个西南。”   “再者……”   柳七额头贴着地面,恳切道,“有了这个孩子,日后同老王妃好好说道,她也必定不会再插手王爷的婚事,主子也可得了自在。”   “日后……日后看上了谁,接进府来便是,不必再拘着自己。”   最后一句声音极小,细如蚊呐。   怕犯了岑砚的忌讳。   柳七一口气说完,再度压低身体伏地,以一副决绝的姿态,长跪不起。   岑砚静静看着他,好半天不置一词。   在大慈寺那日,住持方丈从远处寻来,说了那么一番话,岑砚也就是听着。   命这个东西,说他信,不尽然。   说他不信,倒也在老王爷的影响下,有些敬畏之心。   且,以他的情况,住持也没有批错,喜好男子,确乎不会有什么子嗣。   若是再早些年,不曾被拖得错过父王的最后一面,匆忙继任,也不曾在继任后,又强行被召回京城,在这个权力的涡旋里搅缠……柳七如此求他,他都会再思量思量。   可已独当一面多年,很多事,他早就想定了。   没有孩子不是问题,有了这个孩子,之于他才是变数。   从大慈寺出来,柳七魂不守舍的,他便估摸着心细的随从知晓了。   倒也没有故意要藏着,只是这么些年没这方面的心思,便不曾显露。   他以为柳七就算不问,多少也会试探两句,没想到,都没有,反倒是在这儿挖了坑等着他。   不说他喜好男子,反倒当着郝三徐四的面吐露住持的卦言,柳七是在逼他留下这个孩子。   岑砚:“你是知道的,我不喜受制于人。”   柳七:“奴才该死,口不择言,任由主子惩处。”   岑砚面无表情。   “是‘不择言’,还是‘择言’,你心里有数。”   “奴才该死!愿自领三十板子!”   在上首看着柳七五体投地,整个人仿佛都要陷入地里去,岑砚吐了口浊气。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不一样。   揉了揉眉心,岑砚缓声道:“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定,需要考虑考虑。”   柳七还欲再言,被岑砚抢道:“就这样,起来吧。”   “若是喜欢挨板子,不必多说,自己去领就是。”   柳七:“……”   岑砚向来是个有主意的。   想定了,绝无更改。   柳七到底爬了起来。   岑砚:“大理寺今天送了卷宗是不是,先把庄兴昌和庄越的拿来与我看看。”   虽然没答应留下孩子,却仍旧退了一步。   柳七眼底又升腾起些许希冀,点头,生怕岑砚反悔似的,立刻出了门。   人都走光了,岑砚以手扶额,微微侧着头。   夕阳下落,光影在书房地面倾斜拉长,他凝着前方,视线却不知落于哪一处。   倏尔缓缓闭上了眼,   如尊佛像般,一动不动,就此入了定。   *   卷宗给岑砚拿到了书房,柳七又问岑砚,庄冬卿如何安置。   岑砚只道:“你安排便是。”   得了令,柳七再度去寻庄冬卿。   “商议好了吗?”庄冬卿喝了好久的茶水,正百无聊赖,柳七一来,他便问道。   “庄公子您今天说的事,王爷还在考虑。”生怕人走了,柳七补充道,“但王爷已经拿了庄大人和庄大少爷的卷宗过目,庄府的事处理妥善也需要一段时间,您看,这期间您先在王府住下如何?”   “既方便您知晓庄大人与大少爷的情况,您的身体……也得再让赵爷仔细瞧瞧,请请平安脉,若是有什么,才好及时调理起来。”   考虑得相当周全了。   且若是有选择,庄府那个地方,庄冬卿也不想待的。   交涉了几句,主要是庄冬卿提了下自己的居住要求,院子啊,吃食啊,仆佣啊,见柳七都满口应下,且神态恭敬,庄冬卿暗暗寻思着,以岑砚的为人,若是要宰了他,不至于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所以,对方应当是没有这个意思的。   小命保住了,柳七又问起随身伺候的人选,庄冬卿想了想,“那以后我能出府吗?”   柳七:“自然。不过须得将侍卫带够,护您周全。”   哦,这样。   庄冬卿:“那,我可以把自己的小厮带进来,贴身伺候吗?”   想到什么,又多问了句,“他也能出府的吧?”   柳七:“当然,您是王府的贵客,我们怎会限制您的行动。”   面上不显,柳七心里却想到,若背后真的有人指使,他们主仆多多出府联络,才方便王府按迹循踪,早日除了这个隐患。   庄冬卿觉得没什么问题,报出了六福,提议要将他带进来。   柳七自是满口答应。   但庄冬卿也没有那么傻,在柳七的陪伴下,见到了六福,带人回府前,又支使了人去买东西。   其实是他们的暗语,来前庄冬卿做过各种情况分析,眼下,算是其中一种。   他是让六福把他的卖身契送到李央那儿,由李央暂时保管着。   古代卖身契和籍契是一体的,要改买主,缺一不可,他握着籍契,又未去官府登记更改过,李央便是拿着卖身契,六福也不是他的奴仆。   但如果有一天他们在王府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卖身契却可以当个由头,让李央正大光明地来找六福。   其实不是个聪明的法子。   要破解也简单。   但庄冬卿也想不出其他的高招了。   反正他确实没人指使,就算他不做什么,岑砚与柳七他们该怀疑的还是会怀疑。   既如此,左右都有实习期,他不如让自己心安点,才是真的。   等六福再和王府同行的人一道回来,庄冬卿接过了新鲜的糖瓜子,抓了一把。   豁,   别说,李央店里的糖瓜子,炒得可真好吃。   *   “然后他就拿着那包糖瓜子吃了一路?”   安置好庄冬卿,柳七前来汇报,听到最后,岑砚道。   柳七:“……是的。瞧起来,极爱吃的。”   岑砚反问:“他吃什么不香?”   柳七哽了下,说回正题,“这家店是淑妃母家的,许是和六皇子有关系。”   “嗯,那盯着吧。”   庄冬卿和李央交好,他们在春日宴都是看着的,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   柳七应诺。   在书房待到天黑,才看完卷宗,用过晚饭,回屋前,岑砚鬼使神差地往东厢去了。   东厢和他住的主院相对,且独立存在,是岑砚长姐出嫁前,在上京暂住的院子。   柳七安排庄冬卿住这儿,既是保护,也是防备。   岑砚进了院门,有仆佣为他引路,一路到庄冬卿的住处,仆佣小声道:“庄公子刚沐浴完,现下应是在绞干头发。”   走近了,果见六福手上拿着湿葛布出门,一出来,便与岑砚撞了个面对面。   六福反应不及,呆立原地。   岑砚略过他进了门。   灯烛齐备,室内被打照得通亮。   粗略扫了眼,哪怕时间紧迫,柳七也着人将屋里该换的都换了一遍,瞧着已无半点脂粉气,只余素净清雅。   内间与外间挂着薄纱遮挡,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个身影坐着,并不清晰。   “真的不能现在就睡吗,差不多已经干了,好困啊六福……”   庄冬卿听见动静,还以为是六福回来了,嘀咕道。   “是我。”   冷不丁闻得一低沉男声。   慢半拍反应过来,庄冬卿一个激灵,醒了。   彻底的。   “王、王爷?我,这个时辰你,您……”   下意识坐端正了,想起身,又发现自己只穿了内衫,庄冬卿脑子卡顿。   “问几句话就走,坐着吧。”   岑砚倒是看破了他的为难,寻了把椅子坐下,一语将人定在了榻上。   “……哦。”   庄冬卿挪了挪身体,挺直脊背。   窗户开着,白纱偶有摆动,庄冬卿看出去,瞧不真切岑砚的神色。   一室静默,好久都没人说话,庄冬卿:“我清醒了,您问吧。”   他有点害怕太过安静的氛围。   尤其是在岑砚的注视下。   说完又隔了一阵,才听到外间开口:“你愿意生下这个孩子?”   话很慢,一字一句讲得很清楚,声音也低,能依稀听出困惑。   听出了情绪,庄冬卿松弛了些,“不然,呢?”   都怀了,他也没有选择啊。   “为何?”   “你之前学业很好,我看过你的文章,若是没有伤着头,及第是没问题的。”   也就是春闱高中,踏入官场。   庄冬卿不解:“所以?”   岑砚:“男子生子,本就罕见,若是要这个孩子,日后你会被默认为壬族族人,再想入仕,便难了。”   “寒窗苦读十数年,你舍得?”   “若是我不要这个孩子,你也照样会生下来?”   “啊?”庄冬卿懵懂,“可、可我已经……”   话语一滞,庄冬卿明白过来了,“你是想问,如果你不要,我会不会……”   打掉这个孩子。   岑砚:“嗯。”   庄冬卿下意识看向外间,发现岑砚也在看着他,虽然隔着纱层不甚清晰,但他就是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是直直落在自己身上的。   “不,不一样的。”庄冬卿脑子有些乱,捡着能想到的说,“要生的话,得动刀子,要打掉,也不只是用药那么简单。”   “赵爷是西南的神医,若是你不要,由他操刀,不会有问题的。”   啊?   啊?!   庄冬卿被吓得肩膀一缩,惊道,“你是想让我打掉这个孩子?”   “不是。”   否定得快,语气极为坚定,岑砚:“我只是不喜欢勉强。”   “有没有这个孩子,我都还好,但是之于你,意味可大不一样。”   “不考虑我,也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平稳从容的话语镇住了场面,也稳住了庄冬卿的心神。   吞咽了下,庄冬卿垂目。   彷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岑砚罕见温声道:“不急,你想好再答。”   “我……”   很有一阵,庄冬卿才开口,艰难道,“如果你不要,我想我应该,还是会生的吧。”   “为何?值得吗?”   庄冬卿低着头,声音也轻,“不是值得不值得的事。”   “是……他是……”   “……我的孩子啊。”   半晌无话。   岑砚:“这样。”   庄冬卿又听不出他语气的好赖了。   抬起头来,还是隔着那层纱,对方仍旧看着自己,哪怕一直都朦朦胧胧的,但庄冬卿还是觉得有什么变了,他又感觉到了那种要把他扒开来瞧的视线。   时间久一些,庄冬卿快要被看得坐不住了的时候,岑砚站起了身。   “这个孩子我还需要考虑考虑。”   心口一松,庄冬卿估摸着今晚的话算是问完了。   又见岑砚提道:“你家的卷宗我今天看了,庄大人还好,你哥的情况比较麻烦,你准备下,明天随我一道去大理寺吧。” 第15章 审讯   岑砚说完就走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人一离开,不同处于一个屋檐下,庄冬卿又感觉身边的空气活了。   六福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庄冬卿在拍着胸口,深呼吸。   “少爷,没事吧?”   今天把六福带了进来,庄冬卿想了下,有些事也瞒不住,索性一股脑都告诉了自己小厮,六福听得一愣一愣的,一个人消化了大半天,晚上才正常些。   乍然看到岑砚来找,六福精神也紧绷。   庄冬卿摇了摇头,“没事。只是问几句话。”   岑砚来之前,他本就困了,吓过一遭,精神再度放松下来,困意这下是彻底止不住了,庄冬卿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头发,干了吗,想睡了哦……”   六福上前摸了摸,确认干了,将庄冬卿扶上了床。   黄花梨的架子床,今天才从库房里搬出来的好东西,用料实在,又沉又重,随便庄冬卿怎么动都不会摇晃,床幔用的绸纱,薄薄的一层,又透气又能遮蔽视线,垫褥按庄冬卿的要求铺得厚厚软软的,全是今年新坊的棉花,庄冬卿一躺进去,恍惚有种陷入席梦思的错觉。   床单整套用的都是丝缎,滑溜溜,软绵绵……   头挨着枕头,庄冬卿就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等六福给他把被子掖好,纵使心头还觉得该捋捋今天的情形,身体已经率先被荣华富贵腐化,思绪稍稍放空,待六福拉好两侧床帘,庄冬卿呼吸已经匀了。   一觉无梦到天亮。   早上六福叫的时候,庄冬卿还懵懵的。   无它,怀孕让庄冬卿近来变得有些嗜睡,但左右都在府里拘着,时间总能自己安排的,吃食上没办法,睡庄冬卿是睡够了的。   但今天不行,他得跟着岑砚去大理寺,处理庄家的案子。   不清醒,庄冬卿愣呆呆的,六福让伸手伸手,让张嘴张嘴,六福可不敢让岑砚等,麻利收拾好庄冬卿,等到门口汇合的时候,庄冬卿眼神都是木的。   岑砚看过去,庄冬卿都没什么反应,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上了马车,庄冬卿与岑砚同乘,马车车轮滚动,庄冬卿头也一点一点的。   六福大气都不敢出,硬着头皮与柳七讨了个软枕,塞到庄冬卿颈后,让他靠着马车。   枕头放得好,不出一盏茶,岑砚便看着庄冬卿在他面前闭上了眼,睡踏实了。   岑砚:“……”   柳七:“……”   六福害怕岑砚责怪,小声分辨道:“我、我家少爷有了,近来都比较嗜睡。”   岑砚看向六福,六福噤声。   目光再转到庄冬卿脸上,少年已经半侧着身子靠睡在了马车壁上,眼眉舒展,现下倒是任由岑砚再如何打量,也不惧怕了。   凝视稍久一些,六福心头打鼓,在叫与不叫醒庄冬卿之间疯狂摇摆,刚下定决心要喊,便见岑砚收了视线,闭目养神起来。   六福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另一种眼不见为净。   好在一路平稳,到了大理寺。   “少爷,醒醒,到了。”六福把庄冬卿摇醒。   眼睛一睁开,便看到岑砚从自己面前近处掠过,庄冬卿头皮一紧,醒了。   哦,是下车了。   睡了一路,站起来也是脚趴手软的,王府的马车高,岑砚与柳七已经站在底下了,庄冬卿怕让他们等,心急,下了一半才发现,比他想象得高,一下子没踩到底,身子一歪,庄冬卿手在空中一捞,抓了空,心头一凉。   完了完了完了。   死死闭着眼睛,祈祷不要崴脚,也不要脸着地。   “庄公子!”   柳七惊呼到一半,庄冬卿被接住了。   岑砚伸的手。   有了支点,庄冬卿死死抓住借力的臂膀,整个身体都绷着,岑砚本想只扶一把,见庄冬卿不主动站回去,还在往下倒,索性伸手,揽着人腰把他整个带了下来。   “少爷,你没事吧?!”   “怎么都不看路的!”   六福出来见到这一幕,也吓到了。   “我,我,我没事。”   眼神发直,都站到地面上了,还死死地抓着岑砚不放,手指骨节都因着用力而泛白。   岑砚皱眉:“出事都不会叫人的吗?”   若非他同柳七就站在马车边,庄冬卿这个哑巴模样,摔下来滚上两圈,车夫都未必能发现得了。   “叫,叫谁?”庄冬卿还有点没缓过来。   岑砚不说话就看着他,面无表情。   那双浅褐的眼睛漫出冷意。   “……”   庄冬卿缩了缩脖子,乖觉道,“哦,下次我注意。”   “……站稳了吗?”   庄冬卿点头。   岑砚:“那可以放手了吗?”   他手还抓岑砚衣服上,且,人好像也贴别人身上。   感受到身体的热度透来,庄冬卿脚趾抠地,放开手的同时,火速退了好几步,磕巴道:“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   岑砚拂了拂被他抓皱的地方,倒是平静,“你头里的淤血什么时候能散尽?”   “大夫说,三五年?”   岑砚轻出口气,“我看也未必。”   “?”   岑砚转头对柳七说,“以后出门,记得再安排个人给他。”   柳七应下。   岑砚带头进了大理寺。   等后面六福上来了,庄冬卿眼睛还是黏在岑砚后背上,这是在内涵他吧,这次一定是了吧!   好好一尊煞神,怎么还阴阳怪气的!   *   科举舞弊案是三司会省,但人都统一拘在刑部。   庄冬卿进去录了一份口供,走了流程,岑砚先提了庄大人。   倒没什么难度,一问三不知,让庄冬卿私下见过庄兴昌,劝过,也告诫过了,再审,人变得极为配合,少了些套话绕话,但前后供词倒是都一致。   不出意料。   审庄越麻烦些,岑砚让柳七先带庄冬卿去他办公的屋子等着。   等柳七再折返回来,赵爷拿好了针,庄越也提了来,已经丢审讯室晾了有一阵。   岑砚领头进去,门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从门缝里能看见庄越抖了抖。   坐庄越对面,柳七将卷宗摆在了岑砚面前。   岑砚也不说话,慢条斯理翻阅着,庄越心跳怦然,竭力镇定。   “庄大人早些时候我已经审过了。”   “你二弟也已经录了口供。”   刑室昏暗,窗户开的又小又矮,只一缕天光透入,打照在岑砚背后的刑具之上,能看到暗红污浊的使用痕迹。   岑砚:“对于你私联考官,卷面应用暗语,科考舞弊一事,可有要说的?”   问完庄越直呼冤枉,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晓。   关了这许多天,事涉太子,其实三司也在瞧皇上的意思,庄越身上又流着后族的血,倒是不曾动过刑。   听了两句,岑砚便知道,庄越这些日子,在狱中已经打好了腹稿,对舞弊一事一概不认,只说巧合,叫冤。   如此,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岑砚招了招手。   有人上前堵住了庄越的嘴,岑砚背着手站起来看了会儿窗外,银针根根落下,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伴随着控制不住的痛苦闷哼,半套针施完,庄越冷汗浸湿了后背。   把塞嘴的布扯开,庄越仍旧坚持自己冤枉,又半套针下去,再能说话,庄越竟是晕头骂起岑砚善恶不分、残害忠良、排除异己来。   柳七心惊。   岑砚的脸终于从窗户边转了过来,徐徐走到庄越面前,四目相对,庄越也害怕,但骂都骂了,为了不落下风,竟是虚张声势地还抬了抬声量。   官差意图上前再度堵住庄越的嘴,被岑砚抬手阻止了。   静静地看着庄越,那视线看得庄越惴惴,倏尔勾了下唇角,脸上的神色又是极冷淡的,庄越心失跳一拍,岑砚示意赵爷继续施针。   几乎是骂一句扎一针,赵爷在前面落针,岑砚在后跟着伸手,长指轻轻将那些针又推进去寸许,痛苦便成倍数地增加,庄越痛得嚎叫,便叫边破口大骂,如此五六句过后,已是疼得哭爹喊娘,再道不出半个字。   岑砚:“继续。”   半套下去,庄越痛晕了过去。   冷水泼醒,再度如此施针,十针都没挨过,庄越嚎啕求饶。   岑砚神色不变:“继续。”   再几针,庄越实在受不住,叫喊着要招供。   赵爷捏着针看向岑砚,岑砚不作声,赵爷懂了,继续。   这一回,在庄越哭喊声里,几近招了大半,岑砚才喊停。   柳七立刻上前询问,拿笔记录,问什么,庄越都老实答了,可谓知无不言。   等官差将虚脱的庄越架下去,室内只剩下柳七与岑砚,柳七:“庄大人没什么问题,明显是有人想栽赃,但是庄大少爷……”   皇上此次要发落的便是太子,如果……那后族一支,凡是涉案人员,都不可能轻判。   庄越又是庄兴昌的儿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捎带牵扯着,那可就难办了。   岑砚却笑了起来,“庄家的事,你愁什么?”   柳七愣了愣。   “主子你的意思是……”   “嗯,上门来说得那么好听,看看行事,又是个什么风格呢。”   于是伴随着两份状纸在庄冬卿面前摊开,岑砚笑道:“你大哥骂我善恶不分、残害忠良、排除异己。”   笑得庄冬卿心惊肉跳,岑砚缓缓道:“你们庄家平日就是这么看我的?”   被那双浅色的眼凝着,庄冬卿语噎片刻,继而狠狠摇头。   “我同我大哥,素日不怎么熟的。”   艰难分辨了一句,听起来却很像狡辩。   岑砚也不在意,“没事,我这个人,有仇向来当场就报了。”   “赵爷施的针,虽不至于落下病根,但那滋味,说一句毕生难忘,应当不为过。”   庄冬卿:“……”   庄冬卿:“……那,那我替我兄长,谢谢王爷高抬贵手?”   岑砚这下真的笑了。   “听出来了,确实是不熟。” 第16章 解法   庄冬卿:“……”   庄冬卿:“…………”   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   庄冬卿不仅能忍,还能顺杆子往上爬,点头奉承道,“王爷英明。”   岑砚笑容加深,点了点两份口供,说回正事:“先看看吧。”   庄老爷那份,同庄冬卿见他时,他所说的,别无二致。   就是正常办差,上下班,核心工作一点没接触,主要打杂,按他的品级也接触不到试卷。   庄冬卿看完庄老爷的,又小心翼翼抬眼看岑砚。   岑砚心情好,伸手帮他揭开了面上的那份口供,骨节修长的食指又点了点后一张。   庄冬卿低头读。   原身大哥,还,挺能造作的。   看到一半有点心慌,看到底,不自然地动了动身体。   定了定神,脑子里先过了遍罪条,科考舞弊,私联考官,卷面应用暗语,唔,若是说得严重些,操纵科考,目无王法,大不敬,也都是使得的。   尤其,庄越身上还流着毕氏的血,后族远支,更是不可能轻饶。   庄冬卿多少有些汗流浃背了。   稍稍抬眼,去觑岑砚。   人就坐自己面前,单手撑着下颌,微微歪着头也在看自己,好看那必定是好看的,但唇角挑起来的弧度,庄冬卿怎么瞧,怎么都像是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   “王爷,”庄冬卿出声,思忖着,保守道,“我看完了。”   还是把主导权交给了岑砚。   毕竟是他先让自己看的口供。   既让自己看,总是就此有什么想说的吧。   “嗯。”岑砚点了点头,“看出了什么?”   庄冬卿内心小人伏地。   在岑砚的灼灼目光下,硬着头皮道:“我爹,老老实实当差,没犯什么错。”   “那你大哥呢?”   行叭,故意的。   庄冬卿深吸口气,实话实说道,“我大哥,私联考官、卷面应用暗语,科考,舞弊。”   岑砚语声悠悠,“知道按例,科考作弊会怎么判罪吗?”   “知道,一点。”   “哦,说来听听。”   庄冬卿又去看岑砚,岑砚回了他一个狡黠笑容,嗯,也是故意这么问的。   知道要出事,历年来科考舞弊的判罚,庄冬卿还是早早了解过。   “轻则,取消科举资格,上枷号示众;重一点的,斥革,取消考生之前考取的功名,终生不得再参加科考;再重,就要上刑了……”   庄冬卿眼睫轻颤,岑砚不说话,仍是那副微微带笑的模样。   视线交错几霎,对方不接茬,庄冬卿只得继续:“先上枷号,短则几周,长则数月,时间不等,然后杖刑,杖刑后如果还不算完,许就是要发配流放了……”   “再重呢?”岑砚笑容收敛,再问。   庄冬卿头皮发麻,被盯得不得不回道:“情节重大者,处死。”   岑砚坐正了,两人距离些微拉开,那种逼仄的压迫感也随之退去不少。   “说得很全面。”   骨节分明的指节再次点到那张口供上,岑砚轻声:“所以,小少爷觉得,你大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庄冬卿张口无言。   嘴唇也颤了颤,又合拢了。   继而闭上了眼睛。   就在岑砚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庄冬卿再次同他对视,这次目光不再畏缩,神光内敛道:“按律,剥去考试资格,打了板子就行;不过这次不一样,眼下,怕是能保命,已是万幸。”   岑砚眉目微动。   庄冬卿任由他打量,眼神坚定,瞧着一派奋勇的模样,然而——   视线下落,能看到那袖内的手指根根紧握。   紧张还是紧张的,只是不再回避。   岑砚肃容,“不错。”   “正是庄家眼下的情形。”   “要解也有法子。”   庄冬卿松了口气,洗耳恭听。   岑砚:“一则,按例办,庄大人左右没犯事,你大哥的情况,你爹只要不保他,最多落一个管教无方,罢官或是贬谪,又抑或外放出京,总之,性命无虞。”   毕竟太子一事,可不就是教子无方吗,同病相怜,皇上只会从轻处罚。   “二则,若是想保住官位,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大难临头各自飞,庄大人狠狠心休妻,那庄家和毕家便可完全分割,各论各的,你大哥的事,或许也可被判成为毕氏子弟教唆的。”   啊?   庄冬卿讶异。   岑砚:“常规来说,就这两种。”   “小少爷觉得呢?”   庄冬卿想了想,迟疑,“那,庄越呢?”   这两种办法可丁点儿没提庄越会如何,所以,是就此撒手了?   庄越……会被处死吗?   岑砚:“你想保他?”   庄冬卿嗫嚅:“我想问问,还有没有办法……”   被问这么一下,又想到了点别的,古代家族同气连枝,如果庄越折了,真的对庄家对他没有影响吗?如果真的没有,那岑砚又何必再问自己?   “当然有,你不是找到王府来了吗,所以,你想怎么办?”   岑砚目光平直,不辨喜怒,情绪又完全收住了。   庄冬卿看不懂,也读不懂,脑子有点懵。   柳七在边上捏了把汗,也紧张。   “我想?”庄冬卿不解。   岑砚笑笑,“不是你求助吗,总不能又让王府出力,还给你把主意都拿了吧?”   顿了顿,若有所指道,“毕竟上面两条法子,已经能保他不落入贱籍了。”   说孩子。   点他呢。   用庄冬卿上门求助的理由,堵了回去。   唔。   倒,也是这个理。   毕竟这不是王府的事儿。   庄冬卿飞快回想剧情,若是还要让庄家下场好点,自己多一重保障,该怎么办。   对了,当时,他记得……   庄冬卿涣散的目光再次凝聚,缓缓,再度看向岑砚,欲言又止。   岑砚语声轻缓,“想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似鼓励,又似诱哄。   庄冬卿总觉得这话里有坑。   但他判断不出来。   只有做自己,老实巴交道,“事情已经做了,也,已经这样了,如果庄越还想减罪的话,是不是可以,可以出首告发?”   “协助三司办理案件,以此名义,得以减罪?”   “?”岑砚,“嗯?”   庄冬卿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口条顺了。   岑砚诧异,倏尔,失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怕是不好办,但,庄越到底不姓毕。”   岑砚这下真起了兴趣,蓦的凑近庄冬卿,几乎要贴他脸上,视线寸寸打量。   庄冬卿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又不敢退,硬绷着脊背,撑着。   久一些,庄冬卿眼睫都在颤,怕得。   岑砚忽地起了点玩心,乍然抬手,动作快,便见庄冬卿强撑的镇定瞬间溃散,眼睛一闭,整个人都抖着往后缩去。   “哈哈哈哈。”   “我有那么可怕吗?”   庄冬卿:“……”   全文就数您杀人最多,大哥您觉得呢?!   许是那眼神太过幽怨,岑砚笑得更欢乐了。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庄冬卿试图回到正题,“这样不行吗?”   岑砚抱臂,眼眉舒展,因着这笑,声音也轻快了不少,“我就是大理寺少卿,怎么不求我高抬贵手,反而舍近求远?”   因为您也解决不了啊。   大哥你都是替皇帝……   庄冬卿愣了下,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刚才感觉到的坑,到底是什么了。   垂了垂眼,庄冬卿选择说好话,“如果抬抬手就能解决,王爷也不必来问我了,既问了,那想必,此案牵扯甚广,不能糊弄。”   岑砚:“这样。”   又是这两个字,庄冬卿已经听麻了。   岑砚打住笑,正经道,“虽然难办,但这法子确实不错。”   也是目前唯一没有后患的解法。   “但庄越能听你的?”   毕家是庄越外家,告发母族,还是需要一些勇气与决断的。   庄冬卿摇头,“他不听我的。”   “但有个人的话,他肯定会听。”   岑砚:“谁?”   “庄夫人,毕淑玉。”   岑砚扬眉,“你是要让毕氏女,去劝自己的儿子,告发毕氏?”   “挟私报复呢?”   毕氏对庄冬卿不好,并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   让她去劝自己儿子告发母族……这无异于杀人诛心。   庄冬卿却没什么得意模样,只凭心道:“我只是觉得,相较于我爹,夫人更想保住的是自己儿子。”   话落,引得岑砚深看一眼。   庄冬卿却仍旧垂着头,浑然不觉。   *   既然有了章法,那势必要回一趟庄家。   用过午饭,庄冬卿上了马车,岑砚也跟了上来。   庄冬卿不解,岑砚只说:“同你一道,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劝劝庄夫人。”   庄冬卿一个字也不信。   但他也左右不了岑砚,到底什么都没说,听之任之了。   到了庄府,岑砚也不与庄冬卿同行,只把郝三一队人拨给了他,平静吩咐:“人还是给你看着,总不能次次都办不好。”   郝三紧着头皮应了。   庄冬卿自觉拒绝不了,也没多言。   等人往主院去了,岑砚喝完一盏茶,起身,让仆佣带路,要去庄冬卿的院子瞧瞧。   仆佣刚想拒绝,便见王府侍卫拔刀,一段银光晃得人心慌。   哪里还敢说什么,登时躬身领路。   庄冬卿的小院,说一声简陋,不为过。   岑砚走了一圈,不说四面是墙,光秃秃没啥东西,是肉眼可见的。   柳七去看了看衣柜,庄冬卿与六福各自就带了一套衣服,做也需要时间,他寻思拿些旧的先用着,看到补丁的那刻,柳七缄默。   看向岑砚,岑砚哂笑:“这主母当家可当得不错。”   挑拣了一番,柳七一件都没瞧上,再度看向岑砚,试探着道:“不如我差人去大的布庄,先给庄少爷赶两身衣服应急,其余的王府再慢慢做?”   岑砚无所谓,“你留的人,你看着办。”   柳七应诺。   没什么别致的,从正屋出来,岑砚在一株枯死的盆栽前停步。   柳七赶紧上前,观察一番,又用工具翻了土,细细分辨过,禀报道:“土里应有水银朱砂,药材被吸收了不少,只能分辨,主药材应是活血的类别。”   “不过,为何……”   岑砚掰了根枯枝,想了下:“是打胎药。”   柳七悚然。   岑砚把玩着枯枝,思忖着,那晚上同他讲的,竟是实话么?   目光垂落,至少,能证明,光用药打不掉,是实话。   须臾有随从来报,主院那边吵了起来,庄夫人怒不可遏,要拿了二少爷打板子,郝统领不让,一干人已是拔了刀,双方僵持不下,请岑砚过去。   柳七一听,心急。   岑砚按了按眉心,也不知作何表情,摇头失笑,“他还真按原话说啊……”   也不知道是直,还是傻。   “带路,过去看看。” 第17章 曲直   岑砚到的时候,毕淑玉被刘妈妈扶着,怒目圆瞪,双眼血红。   看出来了,受刺激不小。   郝三这边带着人在庄冬卿身前一字排开,手下都已经拔了刀,郝三虽然刀还在鞘内,但手死死按着,也是个剑拔弩张的姿态。   至于庄冬卿,被郝三护在身后,脸色有些发白,抓着六福的手臂。   瞧着,有些吓到了。   “这是干嘛呢?”   岑砚朗声,走了进去。   毕淑玉看到岑砚,愤愤道:“定西王,庄家可没有请您过府!”   岑砚神色不变,“我是随贵府二少爷前来的,办差所需,还望夫人体谅。”   说着体谅的话,行事却一点都不体谅,柳七快步上前,将庄冬卿带到他们这侧,郝三带着一队人顶在前面,岑砚身后跟着又是十几余人配刀护卫,声势浩大。   当然,也显得十足挑衅。   庄冬卿:“……”   走到半道回头瞥了一眼,接触到毕淑玉发狠的眼神,赶紧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老实了。   岑砚有些想发笑。   忍住了。   这么点接触的空当,柳七顺势在庄冬卿手腕上搭了把脉,站定,对岑砚低声道:“只是受了些惊吓,无碍。”   岑砚点头。   扫庄冬卿一眼,现下人倒是不怕自己,还往他身后站。   说傻,关键时候,也还分得清敌友。   毕淑玉被被柳七这维护的举动刺激得不轻,想自己过来,被身边的刘妈妈死死拽住了,低声不断劝着。   岑砚从容与她对视,毕淑玉眼眶深红,死死瞪着他们一行人,一瞬不瞬的,想来是恨极了。   想了想庄冬卿劝她的事,岑砚也觉得,合理。   庄冬卿安置好了,郝三这才过来对岑砚行礼,将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遍。   其实统共也没说几句话,但问题就在,太直白了。   庄冬卿近乎是把与岑砚商议的法子,不加润色修缮的,径直转达给了毕淑玉。   岑砚:“……”   扭头瞥了庄冬卿一眼,说不上来的,庄冬卿觉得凉飕飕的。   思忖片刻,岑砚:“所以,其实话也说完了?”   郝三:“……是的。”   又看了看阵仗,岑砚不太想管,于是转头问庄冬卿:“还有遗漏的吗?”   庄冬卿声音都发紧,“该说的都差不多了。”   岑砚点了点头,愉快决定,“既如此,夫人也不欢迎,我们走吧。”   毕淑玉:“站住!”   声音嘶哑,“庄冬卿乃我庄府庶子,定西王说带走就带走吗?”   连“庶子”都点了出来,真是撕破了脸。   岑砚冷了脸色,“大理寺办案,庄兴昌与庄越俱拘在刑部,庄冬卿也参与了本次科考,为庄府可疑人员,焉有我带不走的道理?”   毕淑玉惊道:“你带走他是为了查案?”   “不然呢,夫人觉得是什么?”   庄冬卿回来了,带着郝三一行人,近来庄府动荡,毕淑玉又病了,虽然给了庄冬卿钱与身契,但到底不可能将希望全押在一个庶子身上,故而这几日,都是管家在替毕淑玉奔走。   管家不在,旁的仆佣没认出岑砚来,报给毕淑玉,毕淑玉还以为只有庄冬卿。   被气晕了头,见到岑砚的时候也没多想。   两句话冷静下来,毕淑玉蓦的开始后怕,难道,真是毕家气数已尽?   这个念头一动,头脑发晕,一阵摇晃。   刘妈妈叠声的夫人唤着,将人扶稳了。   毕淑玉:“我还有几句话同庄冬卿说,私下说。”   直着眼睛,夫人恍惚道。   岑砚转头问庄冬卿,“你想同她说吗?”   庄冬卿:“……”   庄冬卿摇头,微微抬高了音量,双方都听得见的程度,道:“我今天回来,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剩下的,夫人自己权衡就是。”   “你……”   岑砚:“夫人想必都听见了,那就此别过……”   “不行,不能走,庄冬卿你别给我吃里扒外!”   声音尖厉,刺耳。   却给岑砚听笑了,“吃里扒外?这也得先吃了里吧?”   “夫人可曾听过一句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毕淑玉本已摇摇欲坠,全凭一口心气儿撑着,岑砚这话太直,几乎毫不留情面,登时俯身,被刺得一阵阵心口痛,眼前发青。   瞧着委实可怜,却半分触动不了岑砚:“该说的话都说过了,夫人既然还执着,那我送夫人两张口供吧,柳七——”   柳七拿了庄兴昌与庄越的口供,递给了刘妈妈。   毕淑玉瞬间便被吸引了注意力。   岑砚:“大少爷那份,审问时用了些手段,但小惩大诫,落不下病根。这些今日就送给夫人了,不过以大少爷的嘴严程度,下次遇到别人再上刑,想再多问点毕家什么事,可保不齐会像今日这般松快了。”   说完,沉声道,“我们走。”   这次没人再拦,顺利出了庄府。   上了马车,凑近了,岑砚才发现庄冬卿的下摆湿了块,瞧着是茶水泼过的痕迹,登时拉下脸来,“怎么回事?”   庄冬卿对庄府的事还心有余悸,岑砚脸色一垮,吓得缩了下肩膀,脑子发懵。   岑砚:“……”   按了按眉心,换了种方式,“让郝三上来说。”   这回,郝三详细地将庄冬卿见了夫人后的一言一行,都复述了个清楚。   下摆的茶渍是毕淑玉泼的,庄冬卿说完毕淑玉便发了怒,将茶杯整个扔向他,好在庄冬卿躲得快,只打湿了些衣角,人无事。   岑砚:“……”   岑砚看向庄冬卿,不知说什么才好。   庄冬卿也缓过了神来,小声分辨道,“没打到我的。”   岑砚:“那可真厉害啊,小少爷!”   “……”   庄冬卿不自在挪了挪身体。   岑砚白眼,没好气,“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是我带过去的人……”   说着竟是想下马车,再回庄府,庄冬卿知道岑砚脾气大,去了今日定是无法收场,赶紧拦了,说好话道,“她,她不知道王爷同我一道的。”   “?”   “所以,并不是欺侮王爷,只是,只是对我动怒。”   岑砚听笑了,“敢情你还一点不生气?”   “也对,又不是我想救人,为了庄越巴巴地赶回庄府,被不领情的打了出来。”   庄冬卿:“……”   庄冬卿:“……也不是为了庄越。”   “哦?”岑砚来了兴趣,想听听这傻子如何狡辩。   庄冬卿本想带过的,可被岑砚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头发发麻,久一些,知道躲不过,到底开口道:“不是为了庄越,是为了我自己。”   “庄越如果能救,对庄家会好一些,我便也会好一些。”   “其次,”   “我觉得庄越罪不至此,回庄府,也是顺心而为。”   岑砚扬了扬眉。   马车骨碌碌走起来,岑砚看了他一会儿:“顺心而为?你既然想帮,为何又直愣愣地讲与庄夫人,也不委婉迂回一些?”   庄冬卿挠头,“这个事儿,就没法迂回吧?!”   嘀咕,“再说她同我关系也没多好,我何苦去费那个功夫绕圈子。”   两三句说完了事得了。   良知就只能支撑到这儿,多的他也办不到啊。   庄冬卿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如实道,“其实对我也就是递几句话的事,成了,我受益,不成,损失也不在我,说起救人,我其实也排不上号。”   “若、若是损失的是我,我也未必肯来这一趟……”   岑砚听笑了,“这样的?”   庄冬卿低头,被笑得有些难为情。   “你平日同人说话,都是这般直白的吗?”   庄冬卿嘟囔:“那倒也不是哦,我这不是糊弄不了您吗?”   岑砚笑得越发开怀了。   庄冬卿看着马车底,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只是丢人而已。   岑砚:“你有点意思。”   庄冬卿有气无力,“谢谢王爷夸赞。”   “确实是夸你。”   “?”   庄冬卿抬头,岑砚还是在笑,但同平日他见到的冷笑,皮笑肉不笑,很不一样,现下这笑,彷佛是从他眼底里透出来的,显得整个人都温和可亲多了。   是,真的在笑。   岑砚:“顺心而为么,说的人多,能做到知行合一的,却少。”   “哪怕不太聪明,你倒是很真。”   恍惚间想到了什么,岑砚的眼神又变得悠远,“‘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你这人还很符合这句话。”   庄冬卿不太明白。   不过不等他弄明白,岑砚又道:“倒是好久没听过这么真的一番话了,挺好,现下回府也晚了,你挑个酒楼我们去吧。”   庄冬卿眼睛亮了。   岑砚莫名想到了幼时自己养过的那条小狗,一到饭点,也是如此。   *   饿着进酒楼,撑着出来。   庄冬卿吃饭的动作其实谈不上狼吞虎咽,能看,甚至细究,也是有些礼仪在的,但就是有着让人搞不懂的快速。   和他同席,岑砚都多用了小半碗饭。   岑砚困惑:“你平日吃东西都这么……香的吗?”   庄冬卿拍肚皮,“不啊,平日哪有那么多肉。”   说得快,又有些含混,岑砚还没听清,便见庄冬卿高喊了一声六福,吃饱的主仆两又高高兴兴一道同行下楼了。   *   入夜,岑砚处理公务的时候,柳七来禀,说是庄府派了人来。   “哦,兴师问罪的?”   “不是,是庄夫人说,她应了,愿意配合劝说庄越。”   岑砚诧异。   须臾,摇头失笑。   “这可比朝中好多大臣都果断多了。”   “看来不是个胡搅蛮缠的,只是分对什么人罢了。”   说到最后,笑意寡淡。   又问,“庄冬卿呢?”   柳七:“已经睡下了。”   “嗯,那就明天再和他说吧,省得半夜都要被恶心。”   “是。”   翌日,比庄夫人决定更为重大的消息,却率先进了王府。   圣上诏曰,太子不孝不悌,不忠不义,行为不检,结党营私。   大盛江山万不可传承于此子。   即日起,废黜皇太子李成。 第18章 安宁   事关重大,消息是柳七亲自去报的。   岑砚都已经出门了,庄冬卿才将将睡醒,洗漱收拾好,刚用上早饭。   喝着粥,迷迷瞪瞪的,听完了柳七的转述。   咬着筷子,庄冬卿迟疑:“所以,这是,废太子了?”   不怪他犹豫。   柳七把圣旨给他背了一遍,咬文嚼字的,绕得他脑子疼,觉得应当是听到了废黜两个字,但是淹没在一堆佶屈聱牙的太子罪状里,听完庄冬卿又有些不确定了。   柳七给了他答案:“是的。”   “从今日起。”   “圣旨一下,后续诸事都需重新安排、调整,主子已先去了大理寺,估摸着这几日,还会被分派别的差事。”   庄冬卿:“哦。”   岑砚是老皇帝的左膀右臂,又是信重的能臣,自然能者多劳。   兜兜转转终于等到了这一纸诏书,庄冬卿又想到了庄夫人,柳七同时与他说了昨夜庄府遣人来,毕淑玉已经答应了劝说出首一事。   庄冬卿也讶异,“就答应了?”   “嗯。”   庄冬卿不可思议,“昨天不是那么生气吗?”   自然是看人下菜碟,瞧不上庄冬卿,有火气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往他身上发。   柳七心里清楚,也不说那些,只道:“今早废太子的圣谕一下,现下庄夫人只怕是庆幸呢。”   “……也是。”   总之是答应了。   也算了了一桩麻烦事。   庄冬卿不是个心里存事的,听过便过,柳七禀报完又在院子里留了会儿,不见庄冬卿苦恼,反而早饭用得更香了,这才退了下去。   庄冬卿当然吃得香。   丰盛啊。   热腾腾的小米粥,咬一口肉多得流油的包子,还有怕他觉得腻味,给他换口味的,少量的油条豆浆和烧麦,油条金灿灿的,豆浆是泡了一夜的豆子熬煮的,乳白乳白,烧麦也不是上京的做法,里面没有放米,纯肉馅儿的。   但不论卖相如何,都有个共同特征,好吃。   庄冬卿爱吃。   啊呜啊呜啊呜,他宣布,这就是天堂般的早晨!   用了早饭在院子里消食,六福还有王府拨给他的仆从陪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交代过,护庄冬卿护得很紧,但凡哪儿有点路不平,上下台阶,都会提前提醒,生怕他摔着。   王府很大,一个早上庄冬卿连自己住的东厢都没逛完。   东厢自带了个小花园,有花匠时时打理着,庄冬卿在外围一颗古树下顿步,青石板上来回踩了踩,很平整,庄冬卿:“可以在这儿摆张躺椅,我下午晒太阳吗?”   面朝花园,抬眼就是一大片的花堆锦簇,景色优美,周围也没有房屋,清净,庄冬卿想不到比这儿更好的午后打盹儿的去处。   仆佣立刻上前,细细问过他的想法,一一记下。   午饭前,庄冬卿闲来无事练字的时候,柳七又来了。   带来了消息,庄夫人上门了。   柳七:“想来是为着早上圣旨的事,内心不安,既下了决心,便想快点把事情落实。”   科举舞弊案牵扯进了不少太子派系官员,与毕氏族人,之前把不准圣上的意思,这些高官勋贵们,哪怕三司知道有问题的,也不敢动刑讯问。   眼下废太子一事已成定局,皇上的意思就很明朗了,各方暗中蹲守的势力,也会陆续开始行动,借机铲除异己,拉拢可用之人。   历来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趁着废太子诏书刚下,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庄越即刻出首,抢下首告的功劳,是最好的。   庄夫人肯定也想到了这点,坐不住了,拖着病体也要来。   毕竟局势瞬息万变,再过两日,出首告发的人多了,那庄越这点功劳,也不够看了。   柳七:“我马上动身去大理寺禀报,庄少爷想见她吗?”   顿了顿,柳七笑道:“说不定夫人今天见了少爷,会叠声致歉,换一副面孔呢?”   知道庄冬卿昨天受了惊吓,这是想让他报复回来。   形势比人强,如果庄夫人这点都看不清,也不必来王府相求了。   庄冬卿想了想,却问:“一定要见吗?她知道我住在王府?”   柳七惊讶,仍如实道:“不曾透露过,如果公子不愿,不见也无妨。”   庄冬卿松了口气,“那还是不要见了。”   柳七:“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庄冬卿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也不是,我就是觉得,没必要。”   “她讨厌我,我也不喜欢她,马上也要用午饭了,我有这个和她互相虚与委蛇的功夫,还不如多吃两口,来得开怀,没得平白扫兴,恶心了别人,自己也不见得多痛快。”   “有得选的话,我还是愿意开开心心的,对自己好。”   总结,毕淑玉不下饭,还倒胃口。   柳七觉得这话说得通透中,又带了两分孩子气,很是稀奇。   去大理寺的路上都没忘,见了人说完毕淑玉,又将这段话当玩笑,转达给了岑砚。   岑砚听完果然笑了笑,嘴上却不饶人,“他倒是乐得清闲。”   柳七:“我觉得庄少爷这性子挺好的,知足常乐。”   岑砚不置可否。   等放了笔,说回正事,“庄兴昌不怎么样,他夫人倒像块当官的料子。”   “勋贵远支,对这些耳濡目染着长大,应对自然不会差。”   “也是。”岑砚肯定道,“庄越这事不能拖,她配合些,也更好办。”   想了想,决定道,“等会儿我回趟府吧,若是能商量好,今天录完口供,是最好的。”   柳七应喏。   今日事情都赶到了一起,忙完案子,跟着接了两道废太子之后的旨意,岑砚匆匆用过午饭,着徐四去刑部提人后,自己马不停歇地又回了府。   毕淑玉早已等候多时。   往客厅去的路上,想到什么,岑砚半途拐了个弯儿。   瞧着像是去东厢的路。   柳七不解,岑砚却道:“忙活半天,看看当事人在干嘛。”   主屋里外却不见人。   仆佣将岑砚往屋后小花园外引。   到了地方,人在躺椅上,吃饱喝足的,晒着太阳打着盹儿,好不自在。   岑砚:“……”   柳七:“……”   岑砚笑了声,皮笑肉不笑。   “好哇,我这头累死累活,事主倒是睡得安稳。”   柳七艰难找补:“……还没满两月,赵爷说这段时间,是会嗜睡些的。”   声音极低,知道岑砚大抵听不进。   岑砚确实听不进,冷着脸走近,在六福又紧张又担忧的视线里,伸手,捏了捏庄冬卿的脸。   举动全凭着心意,但接触到庄冬卿那刻,岑砚便知道,手重了。   动作也过于亲昵了些。   岑砚:“……”   微微拧眉,手悬在半空中,罕见的有些进退两难,心绪纷杂。   “唔……”庄冬卿支吾一声,也皱起了眉。   岑砚注视着近处的那张脸。   以为庄冬卿必然会醒。   孰料,没有。   眼睫扑颤扑颤,挪了挪身体,没再感觉到干扰,庄冬卿眼眉又慢慢放平了。   近距离打量,岑砚还从那张脸上,读出了两分恬静。   “……”   “嘁。”   确定庄冬卿真没醒,岑砚嗤的一声,摇头失笑。   到底心多大,才能在别人的地盘上,还睡得这般沉。   真是……   岑砚说不上心里的嫌弃多些,还是无言多些。   但有这么个小插曲在,好像一下子双方就扯平了,岑砚忙碌半日的烦躁也散了些。   蓦的抬头,大片的姹紫嫣红撞入眼帘,春光耀耀,草长莺飞。   自然风光不讲道理地侵占视野,身处其中,岑砚的心也被裹挟着涤荡一清。   徐徐舒了口气,倒没再作弄庄冬卿,见边上还摆着把躺椅,岑砚也坐了下去。   庄冬卿是会选地方的。   阳光透过树荫斑驳洒在身上,暖意融融,平和温正。   岑砚难得地感受到了,   安宁。   伴随着耳际的绵长呼吸,试着闭了闭眼,阳光度在眼睑上,带来舒缓的暖。   闭目养神,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   庄冬卿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淡了些,伸懒腰,有什么从身上滑落,赶紧拽住。   是张毯子,保暖的,带着幽微的香气。   寻思着是六福给他搭的,庄冬卿也没多问。   打着哈欠起身,再度伸展双臂——   呼,他就说这里适合打盹儿,果然,睡得真好!   *   廊道上,简短休整过后的岑砚走在前方,柳七紧跟其后。   这次是往西厢的方向,向客厅去了。   柳七斟酌着用词,“主子,其实……”   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刚开了个头,便得到了岑砚的回复。   岑砚只说了两个字,“闭嘴。”   *   当天下午,王府的马车骨碌碌又回到了大理寺。   毕淑玉哭得岑砚心烦,好在也不需要一直守着,劝说完,庄越的嘴犹如泄洪般,知无不言,什么都倒了个干净。   口供柳七都写了五六张出来。   月上梢头,岑砚看过,着人悄悄将毕淑玉送离。   就着这口供里的名字,连夜提审参与科考的毕氏子弟,不出一夜,毕家便被撕开了个口子,科考舞弊一案的实情露出冰山一角。   次日进宫呈报,帝大怒,着岑砚彻查。   又是数日的连轴转,以大理寺为首,刑部、都察院配合,各个官署皆是彻夜灯火通明,审讯室里人进进出出,很是揪出了几位高官,一时间朝堂动荡。   其后数道圣旨下达,上京户户门扉紧闭,人人自危。   太子被废后,太子太傅紧跟着入狱,毕氏煊贵牵连在内高达十数人。   查案期间,有传言皇后长跪乾清宫外不起,帝未见,太子太傅自绝于牢中,留下绝笔,将一干责任尽数揽尽,后又几位毕氏高官自绝,声势浩大的舞弊案清查这才有了止息的趋势。   然则这些都与庄冬卿无关了。   庄兴昌连同庄越都是第一批处理的,案情接近尾声时,对他们的相应处理也是最先敲定的。   岑砚忙碌,庄冬卿已有十余日不见他。   案子眼看着要查完了,恰好对庄家的处理也有了,岑砚这日下差还算早,回府里洗漱换洗后,去了东厢。   但他的早和庄冬卿的早,好似不是一个概念。   门口的六福说着庄冬卿刚躺下,岑砚撩开纱帐入内,不消走近,光听呼吸,就知道人已睡熟。   岑砚:“……”   柳七也听出来了,赶紧打圆场,“庄公子这几天不太好,吐了好几场,许是累了。”   六福也反应过来,立刻接话:“对,中午又吐了回,晚上好不容易吃进了东西,人没什么精神的。”   岑砚倒是不知,“怎么回事?”   柳七:“赵爷看过了,就是孕吐,至于这么晚才吐……赵爷说,是之前底子太虚,这段时间好好补了下,身体好些,反应跟着才出来了。”   岑砚:“……”   轻出口气,岑砚挥手,让人退下。   柳七瞧着应当没什么事,拽着六福退守门外。   床帘还没来得及放下,岑砚走近,便看见了陷在被子里的脸,素净又清瘦,很是一副无辜的模样。   瞧着没胖,倒也没继续清减下去。   静静盯了庄冬卿一会儿,须臾,岑砚的视线落在了他小腹处。   东厢温暖,春日里被褥也不厚,岑砚伸手,手腕悬空很有一阵,才下定了决心般,缓缓下落。   平的。   是真的瘦,微微一动,隔着被子都能摸到胯骨。   如若不是把过脉,完全感知不出这里还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烛火摇曳,岑砚凝视着掌下,神色复杂。 第19章 同游   “赶制的衣服早就拿了回来,新的衣服紧着庄公子在做,春夏穿的日前绣娘都赶出来了,给庄公子看过,没什么不满意的,拿去浆洗了。”   “吃食上,除了这几日孕吐,府里几个厨子庄公子都是满意的,问过赵爷,让他们轮换着去东厢做饭,这样也不容易腻。嗯,吃食紧要,厨子准备先从营里调一两个老人回来,已经给老家去了信,新的厨子现下应当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到时候直接补去营里便是。”   岑砚再度回京,是带了亲兵的,勤王成功后,皇帝留着他不让他回封地,作为恩荣,这些兵也跟着被允许留了下来,不过全在王府也太显眼了,大部分都安置在城外的大营里,和王府的护卫时不时换着,还是他们在训,听令于王府。   所以营地里和王府也有一部分仆佣是通用的,会经常轮换着。   岑砚点了点头。   柳七:“近来不太平,庄公子都在府里,也没外出,日常就是写写字帖,看书,闲来无事在王府走动走动。”   “都去过什么地方?”   知道岑砚想问什么,柳七:“东厢逛遍了,大花园估摸着也走完了,别的地方暂且还没去,一般去新的地方前,都会差人问一句,能不能去。”   “没来过这边?”   柳七摇头。   如实道:“就算过来找我,也只等在院门口,让下人叫我出去。”   岑砚:“都不曾进来过?”   柳七:“不曾。”   西厢是岑砚起居的地方,公务多,西南封地的政务,加诸很多消息线报,都汇聚在这个院子里,就算是庄冬卿想进,也会有人一路跟着,限制他的走动范围。   当然,他自觉不踏入,于王府而言更省心。   说完,又把庄冬卿的字帖,还有近来看的闲书,都拿给了岑砚过目。   闲书是真闲书,游记话本一类。   看到字帖,岑砚手顿了顿,柳七:“有什么不对吗?”   岑砚:“字不一样了,不过和他考卷的字迹是一致的,只是,他摔前摔后的习惯,好像有了些变化。”   按理一个人写字的风格是固定的,之前岑砚还以为是手生,这么久过去了,看起来,说是完全变了一种写法,更为贴切。   听罢柳七口述的近况,岑砚:“孕吐呢,吐得厉害,赵爷没想点法子?”   “施了针,这几天好一些了,赵爷说是身体底子的问题,急不得,只有慢慢来。”   岑砚又想到点别的,“来的时候不是说他脉象还有问题吗,诊出来了没?”   这个柳七是知晓的,“还没有,还是身体不太好的缘故,气血两虚,脉象混杂,不容易分辨,赵爷说等养一段时间,也就知道了。“   都到了赵爷分辨不清的程度,岑砚捏了捏额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怎么就这么可怜兮兮的?   最终道:“那吃食上让赵爷也多留心,补着吧。”   柳七:“省得的。”   “行,东西给他送回去。”   没见到人,听了下近况,岑砚最近办差也是连着在熬,精神松下来,也觉得累了。   等柳七再折返,收拾了下,跟着就寝了。   *   庄冬卿是第二天得到的消息,不是柳七告知的。   是柳七估摸着岑砚的意思,将晚饭安排在了东厢,岑砚与庄冬卿一齐用过饭后,亲口说的。   庄兴昌教子无方,但怜其一片丹心为国,兼之庄越首告有功,贬谪出京。   庄越科举舞弊,仗五十,但念其首告有功,降至二十板子,剥夺之前考取的功名,贬为庶人,且终生不得再参与科考。   庄越罚得重,但对比其他的作弊考生,好歹命是保住了,也没缺胳膊少腿。   岑砚:“毕氏将毕淑玉一支除族了,不过他们本就是旁支,影响不大,更多的是颜面扫地,以后无法再依靠着毕氏作威作福。”   饭后,庄冬卿捧着热茶慢慢小口小口喝着,点头。   “用名誉换一条命,值当的。”   说完被岑砚拨了一眼,“你这个想法倒是奇怪,读书人不是都把清誉看得比命重吗?”   庄冬卿:“那还是不一样。”小声,“死都死了,除了自己,谁还会在乎死人有无清誉?再说只要活着,就有无限可能,死了盖棺定论,别人乱写一气,那人也爬不出来啊。”   “不错。”   这话合岑砚的口味,听得眼眉都舒展了。   “案件正在收尾,除去不牵扯其中,已经归家的庄大人,你大哥这段时间还会拘在刑部,等待统一行刑后,才能放归。”   庄冬卿点头,理解。   岑砚:“贬谪的旨意大概这几天就会出,等你大哥挨完板子,庄大人就得上路了。”   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庄冬卿,显然话里有话,但他没听出来。   “所以?”   岑砚又讲明白了些,“趁着庄大人还未离京,你要回庄家看看吗?”   “……哦。”   想了想,庄冬卿一点犹豫都没有,“不了。”   “夫人近来想必极不痛快,她不愿见我,我也不想见她。”   念着古代的人伦观念,又往回找补了句,“至于我同我爹,离京的时候,我去送一送就好了,不然见面无话可说,也是尴尬。”   只有尴尬么?   指节敲了敲椅子扶手,岑砚若有所思。   一旁的柳七倒是放下了心,他是极不愿庄冬卿回府的,无他,见了也是伤神,对身体不好。   这晚岑砚就在东厢,与庄冬卿将涉及庄家的后续讲了个透彻。   庄冬卿性子软,心思简单,同他喝着茶水,悠悠说着话,倒也不曾让岑砚厌烦。   宵夜是一碗好克化的银耳汤,柳七先给的庄冬卿,庄冬卿却转手递到了岑砚面前,问他喝不喝。   按理是不喝的,但庄冬卿问得一派真诚,被那双眼睛凝着,岑砚还是接下了。   不一会儿,却瞧见院子里人人都有一碗。   庄冬卿解释:“单做我的麻烦,多做些,大家一起吃呗。”   院子里的随从都没有局促,显然也是平日里接惯了的。   倒是个待下宽厚的。   庄冬卿吃东西香,岑砚本来只准备尝尝就放,看他吃得头都不抬,也难得地用了半碗,汤底清甜,并不齁人。   春夜里清风徐徐,一时间满院子只余碗勺碰撞声,气氛闲适。   不知不觉就坐到了入睡前。   临走,庄冬卿想到了什么,又叫住岑砚,抠着手,问他上京安生了,他能不能出门走动走动。   眼神亮闪闪,极为期待。   想着柳七的禀报,估摸着人近来也在王府里闷坏了,岑砚发话:“带好人就行。”   说完,便见那眼睛又亮了几分,鲜活灵动。   “好,好的,我知道啦~”   岑砚转身都走了,又听到后面喊了嗓子,“谢谢王爷~”   语气恨不得飞起来。   岑砚失笑,摇了摇头。   *   说庄冬卿可以出去,但是人手的安排,柳七还是要挑拣一番。   毕竟庄冬卿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人手安排不妥当,柳七郝三徐四连同赵爷在内,都不会放心的。   于是岑砚又在大理寺忙碌几日,终于把大头的扫尾都归置清楚的时候,庄冬卿才终于得以迈出王府的大门。   来的那天庄冬卿要过月钱,柳七还真给他拨了一份惯例,出门的时候,让账房将部分换成了碎银,又塞了两张银票,一并装好让六福拿着,生怕庄冬卿出门没钱花似的。   处理好最后一位官员,沏了壶茶,岑砚终于可以歇口气了。   喝罢两盏,想到柳七说庄冬卿今日出府了,岑砚顺嘴问了句,“人去哪里玩了呢?”   柳七有点局促,“午时在望江楼吃的,下午去了有名的茶坊,今日有教坊大家弹琵琶……”   岑砚:“所以,有什么不对?”   倒也不是有不对,就是……   刚接到的消息,岑砚既问起,柳七也不纠结了,如实道:“在茶坊碰见了六皇子,护卫报说,两人……同游了。”   “嗯?”   岑砚高高挑眉。   庄冬卿在王府住了数日,性子岑砚大抵是摸清了,但就着这性格,再度回想春日宴上的情形,岑砚竟是又有些把不准两人的关系了。   说是朋友吧,家里的事岑砚都不见庄冬卿捎带着愁一下的,怎么宴上和李央说了几句,倒还哭起来了?   说不是朋友,显然进王府前,是同李央有联系的,若是不相信,怎会专程相告。   “玩得可高兴?”   “护卫报,有说有笑的。”   岑砚来了兴致。   左右无事,想了想,拍了拍衣摆站起了身。   “刚好,今天我也得空了,走,去瞧瞧他同李央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七求之不得。   *   而此刻,有说有笑的庄冬卿,在假笑。   实在是没想到书中的缘分如此深厚,他随便挑个日子出门,都能同男主撞上。   撞见也就罢了,之前六福的身契还让人家帮忙收着,托人办了事,就算不想有多的交集了,也不大好翻脸的。   可是,不翻脸的话……   “冬卿兄,你真的没什么苦衷吗?”   第五遍。   这句话翻来覆去的,大声小声的,悄悄的,光明正大的,换着花样的,已经问了他五遍了!   庄冬卿心中小人疯狂掐人中ing。   面上,一派自然,“上京河边,平日也这么热闹的吗?”   “还有做糖人的诶,手真巧,去看看。”   装听不见。   不待李央回答,快步走到摊位前,假装开始欣赏。   庄冬卿宣布,今天,就是他演技的高光时刻!   李央脾气很好,庄冬卿打岔他也不急着掰回自己的话题,过来同庄冬卿一道观赏。   其实是糖画,可以拿着吃的,对小孩子太幼稚,对大学生刚刚好。   庄冬卿准备选一个。   刚要拿,一只手出现在视野里,捏起了他看中的老虎。   庄冬卿视线上移,惊讶:“王爷?”   岑砚将老虎塞他手里,悠然点了点头,柳七上前结账。   “定西王。”李央沉了沉眉,道破身份。   “六皇子,出来玩啊?”   “见今日天气好,出来走动走动。”   岑砚笑笑:“巧了,我也这般觉着。”   “相逢即是缘,既然都认识,那不妨同行吧。”   庄冬卿想吃糖的动作一滞,啊?   李央本能地想拒绝,但瞧了庄冬卿一眼,又转了念头,“可,正想问问冬卿兄的近况,有王爷在自然更好。”   啊?!   不是。   庄冬卿看看左边,书里原身的老公言笑晏晏。   看看右边,书里原身的白月光大义凛然。   不是,这配置,他很难不想歪啊!   什么糟糠之夫和毒月光的左右夹击! 第20章 挟恩   如果能重来,庄冬卿今天一定不会出门。   可恶,他只是想出来透透气而已啊!   庄冬卿垂死挣扎,“王爷您和六皇子很熟吗?”   这话是看着岑砚说的,眼神中的哀求就要溢出来了,庄冬卿觉得岑砚应当看得懂。   岑砚,确实看得懂。   但是答不答应,又是两回事了。   庄冬卿只见他扬了扬眉,好整以暇道:“还行,我在宫里住过一段时间,各位皇子公主,还是识得的。”   李央:“定西王自谦了,您是父皇亲自教养的,不知道宫里多少人,都艳羡您能长伴君前呢。”   这话说得也没错。   虽说是西南封地的世子,但岑砚十来岁便进京伴读了,差不多快要到及冠的时候,老王爷病重,西南地区各部族动荡,实在是不能再拖了,急需新的继承人稳定局势,老皇帝才放岑砚归家的。   回了西南,好似都没有赶上他父王的最后一面。   承爵后,又火速收拢王府的兵力,开始讨伐叛乱的族落,打了有小一年的仗,西南才再度稳定下来,至此,岑砚也才坐稳了这个异姓王的位置。   然而……没两年安生又进京勤王了。   庄冬卿眼中的情绪一时间太多,看得岑砚一怔,“怎么了?”   庄冬卿:“……”   赶紧摇头,“没。”   “没什么!”   他居然有点同情起岑砚了!   天爷,这是他能同情的人吗?!   “咳,那什么,”庄冬卿侧了侧头,偷摸转移话题道,“既然王爷和六皇子相熟,那你们去吧,哈哈,今天天气好,哈,多走走。”   岑砚笑看着他,“那你呢?”   “我……我走太久,想……”   话没说出口,因为岑砚脸上的笑淡了,同时,李央也看了过来。   四只眼睛的注目下,庄冬卿:“当然和是大家一起,走、走走。”   呜,真是没用啊。   于是岑砚的笑又扬了起来,李央也点了点头。   庄冬卿内心小人伏地。   救命!   *   嘴上说要逛,但庄冬卿是真的走够了,岑砚只扫了他两眼,也不知道是怎么瞧出来的,竟主动提议找个地方歇歇。   李央也同庄冬卿走了许久,闻言点头。   一行三人最终在临河的茶坊里坐下了。   一面有阳光照耀,庄冬卿主动选了那一侧,晒太阳。   待三人坐定,点过茶水茶点,岑砚与李央开始寒暄。   头几句聊近来的舞弊案,宫里贵人身体可安康云云,庄冬卿神游天外,与他无瓜。   茶水上得快,庄冬卿因身体缘故,杯子里全是花,并不见茶叶,主打喝个氛围,但茶点瞧着格外别致,桃花酥软软粉粉,庄冬卿捏了一块起来,啊呜,好吃!   岑砚掠了他一眼。   李央:“听闻近来冬卿兄都在王府做客?”   岑砚:“是有此事。”   李央看向庄冬卿,庄冬卿又捏起了第二块茶点,眼神与李央完美错过。   岑砚翘了翘嘴角。   李央:“……平白无故的,怎么去王爷府上小住了?”   庄冬卿算来已然住了有大半月,确实可以称得上小住。   岑砚勾唇角,“怎么能说是平白无故呢,庄大人我审问过,庄大少爷更是我当差时,领着大理寺衙役亲自押走的。”   李央狠狠噎了下。   庄冬卿嚼巴完茶点下肚,美味!   李央再次看向庄冬卿,而庄冬卿已经完全没在听他们的谈话,目光径直看向了第三块茶点。   也好可爱,是一只团团的小白兔。   耳朵粉粉的,点了眼睛,背上还放了一朵小花花。   兔兔这么可爱,一看就很好吃。   啊呜!   在李央求助的目光下,庄冬卿心无外物地吞下了第三块茶点。   呜,真的好好吃。   庄冬卿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岑砚端杯子,借着喝茶掩过唇边笑容。   咽下一半的时候,庄冬卿终于同李央的视线对上了,满脸迷茫,岑砚又喝了口茶。   “……很好吃吗?”李央无助问道。   得到庄冬卿的热情推荐,“对啊对啊,每块味道都还不一样,桃花酥糯软……”   李央:“我在同王爷说你去王府小住的事。”   庄冬卿话头一顿。   李央把岑砚的话复述了一遍,庄冬卿沉默。   岑砚喝了第三口茶,两个人挨着坐,庄冬卿一瞧过去,便能从侧面看见茶杯挡不住的笑容,看乐子的三个字就差刻岑砚脑门上了。   拍胸口,顺了顺茶点,庄冬卿默念,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清了清嗓子,正经道:“王爷这话也没说错啊,如若不是我爹与大哥都关在刑部,我也不至于上王府求助。”   “求助?”   “是啊,我大哥首告有功,这功劳,总不是平白得来的。”   李央诧异。   不可置信看了岑砚一眼,再度望向庄冬卿,奇道:“倒是不知道冬卿兄什么时候同王爷有了交情……”   显然还是不信的。   庄冬卿也不惯他,“因缘际会,阴差阳错,一见如故。”   简称,睡过。   岑砚不说话,李央视线在两人间不断游移,似乎还想看出点什么来,安静得久一些,庄冬卿又拿起了最后一块茶点。   李央:“……”   岑砚:“让店家再上两盘不同茶果来。”   柳七应了声,去办了。   李央:“…………”   “咳!”李央执着,“这么说,冬卿兄是自愿去的王府?”   岑砚笑意淡了。   庄冬卿点头,眼神清澈,光看表情,就不像是被逼迫过。   李央:“但是现在庄家已经无事了,庄大人马上要调出京了吧?”   庄冬卿脸上无有不悦,坦然道,“嗯,教子无方,贬谪出京,怕是难回来了。”   李央:“……那冬卿兄,什么时候回家呢?”   岑砚已然面无表情。   庄冬卿却听不懂话里的弯绕,反而直接道:“回去?我不回去了。”   “啊?”李央诧异,看岑砚的目光又防备了不少,“怎的……”   庄冬卿喝了口茶,“王爷对庄家有恩,我暂时就留在王府,看能不能……帮王爷做点什么,如果合适就留下。”顿了顿,怕岑砚不喜,也没把话说死,“当然,也有可能之后离开王府另谋高就。”   嗯,他的被动技能生孩子,就看岑砚要不要了。   李央却理解错误,瞬间皱眉,“这岂不是挟恩以报?”   岑砚冷声:“六皇子慎言。”   庄冬卿却反问:“这怎么叫挟恩以报呢?”   “冬卿兄,以你的才华,哪怕今年不中,以后总是能考上的,如若留在王府……”李央顿了顿,沉声道,“难道你要当一辈子的门客吗?”   与李央对视,庄冬卿读出了关切。   不愧是男主啊。   性子真正。   而且这关心,如果这壳子里还是原主,李央说得也没错,但可惜,不是了。   庄冬卿默了默,感觉两道视线都落到了他脸上,一道将他的沉默当做了默认,彷佛自己的猜测终于落实,神情愈发愤愤,而另一道,庄冬卿读不懂。   不过无所谓,他只需要做自己就好,“当官有那么好吗?”   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李央一滞。   岑砚只凝着他。   庄冬卿实话实说,“或许以前我是那样想吧,不过我现在想法变了,志不在此。”   “至于我和王爷之间,六皇子你也不必多想,哪怕王爷就是挟恩以报,风口浪尖的时候,上京只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愿意这样对我‘挟恩’的贵人了,您觉得呢?”   李央语塞。   岑砚蓦的出声:“许是六皇子当时有意拉庄家一把,可惜你没去吧。”   这话不仅阴阳怪气,还正中七寸,忒难听了。   李央是宠妃之子,这个时候本来就对那把椅子没意思,老皇帝也是喜欢他不争不抢这一点,故而书里原身哪怕保了下来,庄家也没保下……拉一把,李央就算有能力,也不敢在废太子的关键时候,有所动作的。   果然,说完,李央的脸瞬间红了。   涨红的。   庄冬卿感觉不妙,刚想和稀泥打圆场,岑砚把新来的茶点放在了他面前。   意思很清楚了,让他闭嘴。   “……”   李央:“是我小人之心了。”竟是狼狈承认道,“特殊时期,冬卿兄就算是来找我,想来我也无法。”   顿了顿,向岑砚作揖道:“王爷高义。”   岑砚有些诧异,但稳稳地坐着受了。   庄冬卿还是开了口,岔开话题道,“那眼下风波算是平了吗?”   岑砚也不防着他,“案子差不多了,废太子也搬出了东宫,就差圈禁的旨意了。”   圈禁?   庄冬卿奇怪,“就……关着?”   到底是天子家事,提起来,李央也神色怏怏道:“嗯,如,无意外,太子哥哥一辈子就这样了。”   怕庄冬卿觉得皇帝寡情,还找补了一句,“其实父皇也很是伤心,近来又病了,太子哥哥也是父皇教养长大的,情分还是不一样……”   不,庄冬卿震惊的并不是这个。   而是,只是圈禁吗?   这和他知道的剧情不一致啊。   哪怕感觉很不妙,但人多口杂,庄冬卿还是把疑惑死死地压了下去。   等回了王府再问吧。   李央疑心岑砚,岑砚看起来也不喜欢李央,万幸,这之后没多久,便有太监找来,说皇帝传李央,李央告罪两声,匆匆离去。   庄冬卿松了口气。   这不打紧,岑砚在边上突道:“怎么瞧着,你也不大喜欢这个朋友?”   庄冬卿:“……”   庄冬卿挤出一个笑来:“哪有。”   岑砚:“那春日宴上,怎么聊哭了的?”   “……”   庄冬卿哪里敢说话,默默低头吃茶点,岑砚看了他一会儿,倏地笑了声,庄冬卿不说,他也不继续纠缠。   晚饭在外面酒楼用的,庄冬卿吃得津津有味。   岑砚发现,庄冬卿吃的速度慢了些。   还是喜欢的,但不如之前下筷子那么迅速,之前……仿佛饿了许久似的。   又不动声色观察庄冬卿一阵,岑砚垂眸,心中有了思量。   和庄冬卿同席,就是很下饭,他又多添了半碗,反而是一直吃饭要吃撑的人,懂了些分寸,只吃了个八分饱。   岑砚打趣他,“就这放下筷子了?”   庄冬卿真诚:“离府的时候,厨房熬了大骨汤,可香了,我得留着肚子给宵夜。”   岑砚:“……”   是他浅薄了。   春日温暖,在外走了一阵消食,才上的马车回府。   庄冬卿和六福一路都在嘀嘀咕咕,内容从明天吃什么,出不出门,到晚上到底能不能再洗头,全是鸡零狗碎的小事。   岑砚听着,意外地没不耐烦。   一路到东厢院门,庄冬卿才发现岑砚还跟着自己。   庄冬卿:“哦对,王爷,我还有件事想问您。”   岑砚:“正好,我也有事同你说。”   庄冬卿:“?”   岑砚出了口气,正色道:“我们聊聊这个孩子吧。”   哦,是很紧要的事了。 第21章 分歧   岑砚一说,庄冬卿就有点紧张。   岑砚似乎看出来了,转而道:“不是要吃宵夜吗,先用吧,免得再晚了积食。”   “哦哦。”   等一碗带大骨头的汤被端出来后,庄冬卿瞬间转移了注意力。   好香好香好香。   不愧是熬了一整天的。   还是砂锅炖的!   庄冬卿吃他的棒子骨!   吸溜吸溜。   骨髓的味道,好怀念,好好吃哦。   吸溜吸溜吸溜。   岑砚拒绝骨头脏手,只端过了小半碗汤,尝了口,觉得也就那样,一放下,便见庄冬卿整个都要埋到碗里去了。   岑砚:“……”   岑砚转头问柳七,“他多大来着?”   柳七:“还有一年多及冠。”   也就是十八岁半左右。   岑砚迟疑:“还在,长身体?”   柳七:“赵爷说庄少爷底子不好,养一养,应该还能长一长的。”   那就是之前耽误了。   想到第一次见庄冬卿的时候,衣袍下的情形,还是偏瘦的。   用了襻膊将宽大的袖子收起,庄冬卿手腕连同小臂都露出在外,岑砚目光定了定,指骨明显,手背上没什么肉,皮肤却细腻,在月光和烛火下,如玉一样折射着温润光泽,等视线扫到手肘,再顺着上臂被衣袖遮挡,岑砚不动声色垂了垂眼睫,端起汤喝了口。   脑海中却无端浮起了诸多细节,那肌理的触感,灼热的呼吸,还有带泪的双眼……   庄冬卿吃得格外香,岑砚默默喝汤,一时间庭院寂静,只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宵夜不能吃多,但还是吃饱了。   庄冬卿打了个饱嗝儿,任由六福细致地给他擦手。   连脸都被热巾子舒适地擦过,庄冬卿才同岑砚进了主屋。   并肩而行的时候隐约闻到一些香味,若有似无的,并不明显,但很是好闻。   进了室内,封闭的环境,庄冬卿才肯定,确实是岑砚身上传出来,大抵是很名贵的衣物熏香,这个时代的人都爱用。   等坐好,只剩两个人了,庄冬卿惴惴道:“王爷您说吧。”   岑砚倒是平静,“本来该你入府的时候问的,不过现在也不晚。”   当时连庄冬卿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这些问了,也没什么意义。   也不多解释,岑砚径直道:“赵爷说壬族男子,同男子生的,多半也是儿子。”   庄冬卿点头,他怀的这个确实是男孩,书里写的。   岑砚:“那他若是出生,就是王府的庶长子。”   庄冬卿点头。   岑砚看向庄冬卿,目光平静,“你对此无有异议?”   “什、什么异议?”   “他庶长子的身份?”   哦,这个。   庄冬卿点头,“自然的。”   他与岑砚目前的关系,距离书里七弯八绕的剧情,不能说全然不同,只能说毫不相干,他当然没有想过当岑砚的正妃,哪怕这个世界男妻其实挺常见的……   眨了眨眼,庄冬卿好像知道岑砚要问什么了。   “那你……”   深吸一口气,庄冬卿同时道:“不然我先说吧。”   刚来找岑砚的时候,他是不敢这样冒失的,但是接触了一段时间,他又觉得,岑砚也没有那么可怕。   是有点喜怒不定,他也总是捉摸不透对方的心思,但,岑砚并不爱乱发火。   至少住了这么些日子,他没见岑砚打骂过仆佣,也没有听闻过此类闲言。   庄冬卿主动道:“你是想问我对他的打算对吧?我想过的。”   “我、我先说吧。”   嘀咕,“也不用麻烦你再试探了。”   虽然没有摆在明面上,但庄冬卿还是能感觉到,岑砚落在他身上那无时无刻不在的打量。   话落,岑砚扬了扬眉,庄冬卿故作镇定拿起杯子,避开对视。   指节敲了敲桌面,耳边声音玩味道,“行,你先说。”   庄冬卿一口水喝下去,顺了顺气。   古代看重子嗣传承,同时身份区别也细,嫡庶长幼各不相同,换一个名头,可能待遇就会有一重变化,岑砚是现今大盛仅剩的一个异姓王,他的长子是个什么概念,庄冬卿知道的。   所以,在与自己没有半点感情的前提下,岑砚会给这个孩子何种身份,认不认,怎么认,庄冬卿也都是一一想过的。   “那,我就说了。”   喉头滚了滚,庄冬卿道:“如果你认他,那他就是你的庶长子,唔,我知道庶子比嫡子年长会有些麻烦,但,既然都有了,这个我也没法改变,只能对不起你以后的王妃了。”   最后一句自觉有些过分,说得飞快。   “如果你想栽培他,那就按你的来;如果你不想,我会从小好好教导他,不让他对爵位有任何妄念的。”   岑砚眼眉微动,视线交错,抬了抬下巴,示意庄冬卿继续。   庄冬卿:“如果你不认他,不将他记入族谱,他以后跟着我,也是可以的。”   岑砚讶异。   “不记入族谱就没有爵位的纷争,从根子上断了他的念头,也挺好的。”   “但不记入族谱,也还是看你承不承认他是你的孩子,毕竟血缘关系就是没有道理,很难斩断的,你愿意认,那他跟着我,我们商议着看怎么养大他。”   “你要是不愿意认,那更简单,你就当没有这个孩子,给我的东西还是照常,我会好好养大他的。”   岑砚:“给你什么东西?”   “产业。”庄冬卿掰手指道,“我是举人身份,贵籍,按理可以拥有千户田地与一定数量的奴仆,一定量的田产和铺面交给我,我是能持有的。”   “你当打发我也好,当打发这个孩子也好,现实就是,我需要一定的资产维持生计。”   “田产不用多给,我不太会管理,给我一些你在上京的铺面吧,收益能维持庄家那种程度的开销,日子就算过得不错了。”   “对了,给我之前,你恐怕还需要拨两个人,教我和六福看账管理,授我以渔,不然以后我要是被糊弄了,这些产业也维持不住的。”   岑砚:“……”   想得还挺清。   岑砚捋了捋,“先不说孩子,你在我这儿的想要的,就这些东西?”   庄冬卿点头,“我得过活吧。”   想了想,又补充,“我也不想让孩子的生活太差,如果你不认,总不能让他跟着我吃苦,唔,这些对定西王府也是九牛一毛,你,没理由不给吧……”   说到最后,话是肯定的,但那语气却又带上了些许疑虑,听着并不十分笃定。   岑砚:“……”   岑砚捏了捏额角,“先不论那些,你不想留在定西王府?”   庄冬卿也莫名,“我为什么要留在王府?”   岑砚只静静看着庄冬卿。   虽然没有说话,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庄冬卿:“……呃,你是觉得我要为这个孩子留下?”   岑砚面无表情,“上族谱总是得有个身份,就算是庶子……”顿了顿,还是透露道,“侧妃生的也是庶子,且也是需要上书请封的。”   “啊?!”   庄冬卿的惊讶不似作伪。   岑砚脸色沉了下去。   庄冬卿混乱:“可、可我……”   支吾须臾,竟是被岑砚平静地接话道,“可你并不打算留在王府,拥有一个身份,养大这个孩子。”   总结得很对,但正确得庄冬卿毛骨悚然的。   脑子飞速转动,但仍旧一片空白。   但是岑砚的意思,庄冬卿回过味儿来了,结合着古代的情况,岑砚要是对他们负责,那就是两个,孩子会有身份,他也有。   放这个时代,确实是很负责的做法,毕竟女子无法举业,但关键,他不是女子啊。   庄冬卿嘴唇嗫嚅,惶惶看着岑砚,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岑砚:“还是说你不是这个意思?”   “不不,我,我……”庄冬卿赶紧否认。   “你什么?”   步步紧逼,庄冬卿艰难地推诿道:“我们,又不是两情相悦,就没必要……”   没必要硬要绑在一起了吧。   还侧妃,达咩!   岑砚心情复杂:“说到底,你不愿意为了他入府?”   庄冬卿左支右绌:“没必要吧,我已经接受了他,也会生下他,但是……”   “但是?”   寸步不让的,看来是势必要一个准话了。   庄冬卿崩溃,眼睛一闭,豁出去了:“但是我没必要为了他,牺牲一辈子吧?我,我也是个人啊。”   “我……以后还有自己的人生。”   “再说我要是不快乐,他看我一天天苦着个脸,也很难健康快乐啊。”   岑砚瞳孔骤缩。   话落,室内只余长久的静默。   庄冬卿白日说不想当官,岑砚只想着,不当官,入府当勋贵,自是更好的前路。   未曾想,这话竟只是字面意思。   眼前的人不想当官,也不想人凭子贵。   岑砚蓦的嗤笑一声。   笑得庄冬卿心惊。   他是不是伤了岑砚的自尊?   毕竟放在古代,对方要给他个身份,他不要,像是他不识好歹一般。   岑砚闭目:“你说得对。”   声音很轻,却难掩疲惫。   庄冬卿心里发毛,“哪,哪句?”   “你不快活,他也不会好过的。”   哦,这句确实是教育里的至理名言。   岑砚扶额。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这次沉默持续了太久,庄冬卿的心颤了又颤,抖了又抖。   终于耐不住,硬着头皮道:“王爷您,是不是还有话问我?”   别不吭声,很吓人的啊!   岑砚倒是答了,话语生硬道:“现在没了。”   他是布好了棋盘,但奈何庄冬卿直接把桌子都给掀了!   “……”   庄冬卿磕巴:“那,我这个……”   岑砚:“我回去考虑。”   “那孩子……”   “一并。”   庄冬卿奇怪,“这么久都没有想好吗?”   他的事也就算了,孩子是从一开始双方就知道的。   岑砚睁眼看向他,一双浅眸,面无表情,看得庄冬卿后背生汗。   一个字一个字道,“是挺久了,不然我们换换,你替我去大理寺当差,我在府里赏花喝茶,好好想想如何?”   “……”   哦,岑砚之前都在忙庄家的事,忙舞弊案,整宿整宿地熬着呢。   庄冬卿哑巴了,他不说话,岑砚也不理他,再度闭目静坐。   等心绪平复,岑砚起身,“没有要说的了吧?”   他一提,庄冬卿还真想起一件正经的:“对了,废太子,他……被幽禁就完了吗?”   “圣上现在是这个意思。”   “那,就不会赐死?”   说的声音极小,也意识到不太妥当,但没办法,必须得问。   岑砚深看庄冬卿一眼,还是答了:“李成是圣上亲手养大的,哪怕废了,父子情分还是在的,除非他逼宫谋逆,否则圣上不会如此待他的。”   李成便是废太子。   岑砚走了。   留下脑子发懵的庄冬卿。   书里废太子是被赐死了的,所以,按岑砚这个说法,后面还有谋逆?   这个事儿怎么还没完了?   难道上京还会发生兵变?!   脑子里念着,晚上便没睡太踏实,到了半夜觉得难受,六福伸手一摸庄冬卿额头,感觉有些烫,赶紧点了灯烛查看。   庄冬卿在灯下见自己皮肤有些发红,很是像过敏的模样。   他脑子第一时间想到了岑砚身上的熏香……   六福起身去找了赵爷,将庄冬卿的原话复述了一遍,说到熏香时,赵爷惊诧地瞧了他一眼。   怕被下毒,岑砚身上可是从不熏香的! 第22章 春猎   感觉不妙,赵爷迅速穿好了衣服,叫起药童,简单地点过了药箱物品,便往东厢跑。   东厢内院伺候的仆佣都被六福喊了起来,提着药箱进得主屋,一打眼,赵爷便惊道:“小少爷脸怎么这么红,很热吗?”   其实庄冬卿还好,但听得赵爷这般说,也用手摸脸,困惑道:“很红吗?刚醒的时候是有点热,现在,我感觉又还好。”   赵爷把脉枕放好,请庄冬卿伸手,切脉。   一搭上,赵爷不由轻轻嘶气。   比起刚醒的时候,其实庄冬卿已经舒服了一些,但仍旧困困的,并没有留意到赵爷的神色。   赵爷:“小少爷说今天闻到了主子身上的熏香?”   “啊,对,也不知道是什么香气,人走了屋子里都还有味儿。”   赵爷:“闻着是什么香气?”   庄冬卿想了想,“我也说不准,若有似无的,很幽微,但并不腻人,像是花香,又很清淡。”   人走了屋子里还有味儿,幽微,若有似无,清淡。   这几个形容一定程度上是相悖的。   赵爷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左手换右手,右手又换左手,细细把过脉,额头上竟是出了一层细汗。   赵爷:“今天还有什么和平时不一致的吗?”   庄冬卿第一反应:“今天一天都和王爷在一起。”被迫的。   “……”   说完也觉得不对,又补了句,“还见了个朋友,在外面用了饭,其他的没了。”   赵爷把针摆开,“小少爷,我在你几个穴位处施针,觉得难受你就说。”   庄冬卿点头。   扎了几针庄冬卿就受不住了,赵爷没继续,拔出一根来靠近烛火,便见那针微微发黑。   竟是同广月台那日,从岑砚身上拔下来的针一模一样。   赵爷抹了把额头,手背全是汗。   心中已经有些明白庄冬卿的脉象为何总是不对了。   “小少爷,有一味药金贵,开库房的话,我恐怕得先去同王爷禀报一声。”   庄冬卿点头,不疑有他。   赵爷流着汗走了,脚步飞快。   通传过,进了岑砚的院子,赵爷去找岑砚,着药童去找柳七柳总管。   岑砚披了件衣服起身,利落道:“东厢怎么了?说。”   赵爷先行了个礼,太过郑重,岑砚心里打了个突。   开始还好,说到一半,岑砚终于意识到什么,面沉如水。   等赵爷把情况说完,柳七随着药童也来了,岑砚脸上已经彻底看不出个究竟。   柳七惊讶:“难道……?”   赵爷擦汗,艰难道:“当时我就纳罕,南疆蛊虫向来分子母,若是以蛊虫入药,怎的就王爷一人……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   还被他料中了,真的分了子母蛊,下了两个人。   岑砚默了片刻,“庄兴昌在上京都排不上号,他不过一个庄家庶子,谁会专程用这种药对付他?”   柳七刚醒,脑子也不太清楚:“许是用来对付王爷您的?”   岑砚:“当时他马上要参加科考,本身又已是举人,就算他吃了亏,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难道去公堂上告我欺辱?”   这就更不可能了。   读书人看重清誉,若是吃了这种闷亏,那就只有忍了,是决计不会闹大的。   柳七脑子还在转。   赵爷先懂了岑砚的意思,“王爷是觉得,原本的目标另有他人?”   岑砚:“这样最说得通。”   庄冬卿若是被人派来的,那不会想要离开王府,甚至还会积极为肚子里的孩子争取嫡子身份,毕竟他也是个贵籍,虽然身份稍低了些,但也能当得正妃。   若不是,那一夜又太过凑巧,岑砚不大相信庄冬卿是自己走错了摸进来的。   想回忆那晚门外究竟有几人的脚步声,岑砚却记不太清了,他自己的情况就不好,对周遭环境的变化,自然做不到敏锐观察。   “那,就算是,要如何确定?”柳七不解。   岑砚吐了口气:“简单,把六福叫来。”   六福一直跟着庄冬卿,负责庄冬卿的起居,有什么,问他最直接。   六福来了,看着西厢岑砚、柳七、赵爷都在,不由有些局促。   但庄冬卿身体不好,问什么,六福都是知无不言的。   于是庄冬卿为李央挡酒的事,不出一盏茶,西厢的几人都知晓了。   岑砚按了按眉心。   赵爷结舌:“这、这真是好歹毒的心计啊!”   若是岑砚和李央有了什么,那牵一发而动全身,异姓王与宠妃之子,又是如此的丑闻,只怕是不死不休了。   岑砚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问六福,“喝那酒还喝得醉了?”   六福点头。   岑砚头疼,他喝了一杯便觉得有异,把这酒喝到醉,那得是多少药量?   怪不得他的解了,庄冬卿的却还蛰伏于脉中。   知道他们还有的话要说,仆佣将六福先领了出去。   一时间西厢寂静。   赵爷柳七皆是惴惴将岑砚瞧着。   须臾,岑砚看向赵爷,缓缓开口:“你说的那味特别金贵的药,不会是指本王吧?”   赵爷:“……”   赵爷汗流浃背:“若是要用药,确实需要开库房,找一味南疆药材。”   岑砚哂笑:“懂了,我的主意打不成,还有后招。”   赵爷只低着头,一个字都不敢说。   知道现在不是苛责的时候,静了静,岑砚:“他这个要怎么办,说说吧。”   赵爷:“如果那天就中了毒,其实经过那一夜,毒应是已解了大半。”   岑砚想着庄冬卿安歇时的迷蒙样,觉得也难说。   并不辩驳,示意赵爷继续。   赵爷抬头看了岑砚一眼,见岑砚面无表情,赵爷;“若、若是王爷愿意,那自然,按照原本的解法,是最好……”   话没说完,岑砚:“没别的办法了?”   岑砚不愿,赵爷其实心里早有准备,真听到了,倒也不意外,改口道,“小少爷现在身体里应当只是余毒,这种毒是用蛊虫为本,毒也带着蛊虫的特征,就算解了,也能蛰伏人体内许久,得靠时间慢慢消解。”   “症状并不严重,我寻思着,用一些南疆于胎儿无碍药草泡水,并由我施针,或是可以压一压。”   “但能不能全然解掉,老夫也不敢保证。”   岑砚倒不意外,“用来对付我和皇子的毒,自是千挑万选,不好解正常。”   顿了顿,拍板道:“先试试这个法子吧。”   赵爷应诺。   *   半夜时分,东西厢都灯火通明,药草从库房拿了出来,先煮过药材的毒性,再稀释泡水递给庄冬卿。   接着由赵爷施针。   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引出了庄冬卿身上的余毒,岑砚只坐在院子里等待,并不进主屋。   天色发白时,赵爷出来了。   一边擦汗一边道:“暂时控制住了。”   岑砚也舒了口气,“那就好。”   赵爷:“现在只是控制,到底能不能解毒,恐怕还需得观察一段时间。”   “多久?”   赵爷估摸了下:“给我一个月吧,每三天施针一次,若是无有好转,怕是只有……”   岑砚打断:“知道了。”   接下来的话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岑砚不愿听,赵爷也不再提。   站起了身,想了想,岑砚还是问道:“他如何了?”   六福答道:“出了身汗,好受些就睡下了。”   岑砚点了点头,看了看主屋,到底没进去,转身回了西厢,补眠。   路上只剩两人的时候,柳七:“主子,其实……”   知道柳七想说什么,岑砚平静道:“昨天我和他聊了下孩子,他本人并无入王府的意愿。”   柳七懵了:“啊?”   岑砚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   后几日,庄兴昌带着一家子离京的日子到了,庄冬卿说到做到,去送了送。   庄兴昌拉着他的手,说了好大一堆话,庄冬卿挑拣挑拣,分析出了主题思想:好好给岑砚干活,多多替他美言,以后他回京就全靠庄冬卿了。   庄冬卿扬起假笑,全都应了下来。   心里却在想,此次离开,以后是如何都不能让庄家再回京的。   夫人与大少爷三少爷还有四小姐俱在马车上,全程都没有下来露过面,庄冬卿很满意,不指望他们说一声谢,只要不出现在他面前,他就阿弥陀佛了。   接着太子被圈禁至死的圣旨终于下来了。   但与之同时,圣上太过伤怀,缠绵病榻好几年不曾外出,今年终于决定开启春猎,要去行宫小住一段时间,散散心。   岑砚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大理寺当差。   蓦的福至心灵,顺口问了问春猎护驾的禁军统领。   得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额角不由跳了跳。   “那需要我领亲兵护驾……”   话没说完,便被传旨太监笑盈盈打断了,“不需要,圣上特意吩咐过了,这次就去半月,定西王也好久不曾狩猎了吧,陛下体恤,让王爷您收拾好骑装,只管去玩便是。”   “臣领旨。”   晚上回了王府,商议要带哪些人。   别的都好说,唯一难办的,岑砚未曾料到,竟是庄冬卿。   他现在每三天要施针一次,根本离不开赵爷,可赵爷又是老王爷留给岑砚的神医,要护岑砚周全,他去哪儿,赵爷必定是跟随的。   岑砚想了想,又问了下春猎京城的布置,得到的统领名仍让他按了按眉心。   有那么几刻,岑砚甚至怀疑庄冬卿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要不怎么如此凑巧……   别过脑海中有的没的念头。   岑砚办事素来谨慎。   既然左右都差不多,岑砚拍板道:“那就带他一起。”   这样刚好,府中的精锐也不用分散,都随他们去行宫。   庄冬卿本来就担忧京城或是会发生兵变,得到消息想了想,果断点了头。   反正他也不知道哪里安全,那还不如待在岑砚身边。   岑砚可是能挺到结局的人,跟着他,他多半也是安全的。   两边商量妥当,府里收拾了一日。   隔天,随着圣驾从宫内驶出,属于定西王府的马车候在指定位置,等着圣驾经过,王府的数量马车,也缓缓地并入了队伍。   马车内,庄冬卿靠着抱枕,睡着正香。   岑砚坐在他对面,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第23章 三皇子   马车摇摇晃晃, 日上三竿的时候,庄冬卿缓缓睁开眼,终于睡饱了。   “唔。”   揉着眼睛, 熟练地将靠着的枕头换成抱在怀中, 庄冬卿整个身子跟没骨头似的, 啪叽全搭在枕头上。   “少爷?”六福试探着唤了声。   庄冬卿将将要合拢的眼睛又睁开,点点头,示意自己真醒了。   醒了,但开机时间比较长。   六福赶紧将准备好的水盆巾子拿出, 倒了半壶温水浸湿帕子, 马车摇晃, 取水不便, 也不用多,刚好是能拧出水的程度, 绞干,给庄冬卿擦脸,醒神。   庄冬卿太迷糊, 手都抬不起来, 感觉到帕子来了,用脸去接。   仰着头,不让帕子掉落便是。   六福默然, 也不敢撒手了,索性给他将脸细致地擦了两遍。   撩开车帘, 倒完水回来,庄冬卿眼睛终于睁全了。   彻底醒了。   “唔, 王爷呢?”   庄冬卿依稀记得, 天不亮上马车的时候, 岑砚是与自己同乘的。   六福倒了杯温水:“少爷,喝水。”   “哦。”   接过喝了两口,才听到六福回答:“刚开始在这边的,中间停了一次,下车好似去前面办什么事,再回来,便进了前头那辆马车。”   六福也有点怵岑砚,现在他们主仆吃住都在王府,对岑砚的一举一动,自然格外关注。   “前头马车原本坐着郝统领、徐统领还有柳主管。”   顿了顿,又事无巨细禀报道:“王爷上去后,我看郝统领与徐统领都下来了,换到了我们后面的马车。”   有点绕。   对刚睡醒的人很不友好。   但也没有人催,庄冬卿脑子转了几圈,把顺序梳理好,明白过来,相当于岑砚换了辆马车,不和他同乘了。   他倒不担心岑砚会不舒适,王府有好几辆出行马车,规格配置都是一样的,前面的,他这辆,和后面那辆,内里摆设都一致的。   不过……   视线落在对面空当的软榻上,塌边的桌案光亮,显然日日拂拭,柳七也当着庄冬卿拉开过抽屉,第一层装了许多茶叶小罐,第二层是保暖的毯子,第三层见当时庄冬卿好奇,也一并拉开了来,是预备着替换的衣物。   虽然规格配置都相同,但这辆明显是岑砚平时用惯的。   是,不想与自己同乘吗?   庄冬卿冒出这个念头。   不怪他这样想,自从那晚上谈崩后,他已有多日未见岑砚了。   和之前还不太一样。   之前他知道岑砚忙,在大理寺连轴转,经常他起来了,岑砚已经出门,他睡下了,岑砚还未回府。   最近么……   就他知道的,有好几日岑砚都是在府,未曾外出的,还有好几次,或是报备出府或是找柳七说事,柳七听了转头便进了西厢,显然是要向岑砚禀报过,由他拿主意,那岑砚自然也在。   但就是见不到。   开始还没多心,有一回柳七跑进跑出,隔空递话了数次,就是不开口请他进去,事情说定,庄冬卿回了东厢后,才慢慢回过味儿来,觉得岑砚像是有些不想见自己。   这个念头一起,后面便有更多的细节来佐证。   比如,今天对方又换了马车。   还是从坐惯的这辆,换到了不常用的,甚至为此赶走了郝三徐四。   让庄冬卿不多心,都不能够。   他……是不是那天把岑砚气狠了啊?   庄冬卿挠头,有些苦恼。   但这点烦恼刚起,便被六福拿来的糕点吸引了注意力。   “少爷,今天起得太早了,早饭你都没怎么用,呐,柳总管备的鲜花饼,让您醒了垫垫肚子。”   庄冬卿鼻子动了动,闻到了浅淡的玫瑰气息。   接过,一口咬下去,外皮的酥软糯、粉绵,内里的馅一暴露,浓郁的玫瑰香气便侵占了口舌鼻腔,庄冬卿恍惚间好似置身于整座玫瑰园内。   好香啊。   断面是明艳的玫红色,以新鲜的玫瑰花瓣为馅料。   “唔,吼吼吃哦!”   庄冬卿咀嚼得口舌不清,“来,你尝尝。”   说完便掰了块干净的塞到六福嘴里。   不一会儿,主仆两排排坐,一人手上一块鲜花饼,一杯水,吭哧吭哧地吃。   刚还在想岑砚是不是生自己的气,吃起来,庄冬卿倒是又庆幸岑砚不在了,这样六福也可以坐下来,同自己一道吃糕点,不必顾及什么主仆礼仪。   连着吃了两三块,庄冬卿打了个嗝,饱了。   六福生怕他噎着,嘴里叼着饼,手上半分不停歇给庄冬卿的空杯掺水,让他赶紧喝了顺顺。   又两杯水,摸着肚皮,幸福人生。   车帘忽的亮了,庄冬卿掀开,一缕金光打照得他脸庞发亮。   “出太阳了,六福。”   不一会儿队伍停歇休整,庄冬卿拉着六福坐到了马车外去,晒太阳。   岑砚下车走动的时候,便见庄冬卿坐在马车前端的车沿子上,阳光拢着他整个人,彷佛在发光,声音细碎,但岑砚都听清了。   “鲜花饼好好吃哦,府里的阿嬷真的太会做了~”   “这么新鲜,肯定是出发前才做好的。”   “唔,上京不适合花卉生长,云南那边的植物才叫好呢,不知道本地的鲜花饼是不是更好吃。”   一张脸言笑晏晏,双腿搭下来,仗着马车高,一甩一甩地晃荡,没个正形。   岑砚心里刚嗤一句,还小,转念记起庄冬卿还未及冠,确实还小,又默了。   说的话倒是都对,确实是现做给他们带着的,封地的玫瑰也较之上京的,更为香甜。   又瞧了一阵,确认六福稳稳拉着庄冬卿,人应当不会掉下来,在庄冬卿对春猎烧烤的期待中,从他身后回了马车。   车内无人,柳七也下车走动了。   早上摆好的一碟子鲜花饼静静躺在案几上。   岑砚不爱吃京城鲜花做的,总觉得不够好,摆了一早上也没动一口,眼下瞧了瞧,鬼使神差拿起了一块入口。   还是不如封地的。   但胜在新鲜。   岑砚久违地想到了封地的山水湖光,天地开阔。   雪山,碧湖,蝴蝶谷,梯田,石林……彩云之南……   右手下意识按到左腕的珠串上,岑砚闭目。   忽然懂了自己为何不厌烦庄冬卿,庄冬卿身上没有一点京城人士的城府,说话要拐几道弯儿,他倒是很像封地长大的孩子,开心了就笑,生气了就恼,什么都写在脸上,明白简单。   岑砚静静把那块鲜花饼吃完了。   柳七再回来,手上拿了一小罐子茶,岑砚一打眼,便知道是庄冬卿那辆马车上的。   “难得见主子吃京城的鲜花饼,早知道让阿嬷们多做点了。”   柳七见碟子里少了块,笑道。   岑砚平静:“不用,只是尝尝。”   “等以后回西南了吧,让阿嬷们多做点,庄少爷今天也问我是不是老家的更好吃,那自然是不一样。”   见岑砚看着罐子,柳七解释道:“哦,路过马车,庄少爷让我拿的。”   岑砚:“他让你拿?”   “啊对,说是看王爷平日里都在喝,问我要不要给你拿,我想着这马车上确实什么都没有,刚好庄少爷也开了口……就拿了。”   确实岑砚是临时改换的马车。   柳七倒是知晓为何,问岑砚:“赵爷说庄少爷身上的毒还没控制住吗,还是不能和主子共处一室?”   岑砚冷淡:“不清楚。”   柳七:“……”   那就是后续没再问过的意思,一律按不行处理。   想了想,柳七觉得应该是这样,出发的时候怕禁军抽查出幺蛾子,自然坐一起,等队伍稳定前行了,便换了过来。   柳七:“那我今天问问赵爷吧,总是不见,说不定庄少爷会有什么想法。”   岑砚嗤笑一声,“他能有什么想法,我瞧他一天到晚傻乐得很。”   “……”   好歹没有驳斥柳七前面那句,柳七默默烧水泡茶。   发好了茶,放到岑砚手边,岑砚接了过去。   呷了口,岑砚:“把车帘拉开。”   柳七依言。   阳光投入马车内的那刻,岑砚又喝了口茶,虽则没说话,但柳七就是能感觉到,主子还挺愉悦的。   *   这一走就走了两天。   所有人都在一个队伍,等级便没有在上京时分明,李央发现庄冬卿也来了,还在他马车上坐了会儿,两人说了阵子话。   王府所有人都在,李央观察一番,觉得确实都待庄冬卿不错,终是心里的疑虑尽散,又和庄冬卿道了次歉,问他六福身契要不要拿回去。   庄冬卿想了下,点了头。   东西还是捏在自己手上实在。   身契还在店里,两人商定回了上京之后交还。   一路无聊,不知道是不是李央男主光环太强,庄冬卿走动的时候总能遇到,两天下来,两个人的关系倒是拉近不少。   正式入住行宫了,李央还请庄冬卿去他的殿里用饭,庄冬卿问过柳七,带了两个人就去了。   稍晚一点,巡查行宫的岑砚回来了,柳七禀报了这件事。   “六皇子和庄少爷交好,他那里偏,周围也没什么贵人,我寻思着,便让小少爷过去了,这两天赶路累,松散松散也好。”   岑砚点了点头。   喝了杯茶,想到什么,蓦的沉下脸来,“坏了。”   柳七:“?”   岑砚:“今天主殿旁的几个厢房漏水,一干宫侍不好安置,三皇子主动把边上自己的宫殿让了出来,让宫侍们先住,好就近伺候圣上。”   柳七“啊”了一声,“那三皇子……”   岑砚吐了口气,也感觉晦气,“自是避嫌,先换到了别处去,总不能和圣上贴身近侍一起住,惹得陛下疑心。”   柳七明白了,六皇子是此行最小的皇子,安排到他就最后了,三皇子要换,那只有往他边上的宫殿住去。   柳七一时间有些急,心里觉得庄冬卿应当碰不上三皇子,但又觉得难说。   尤其庄冬卿目前身上还带着一个,他不敢赌。   而且前段时间,主子和三皇子之间……   柳七焦灼将岑砚望着,岑砚垂目片刻,再度站起了身。   “过去接一趟吧。”   柳七立刻应声。   *   庄冬卿吃饱喝足,又与李央侃了会儿,放松地离开了。   到门口感觉周边的宫人多了起来,李央也没当一回事:“可能这边偏僻,每次外出入住,禁卫巡查安全都是第一紧要的,许是巡视到这边了,在安排人手呢。”   庄冬卿信了。   没走几步,便撞见了位贵人。   面生。   但和李央相似的长相,让庄冬卿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恭敬在边上行礼,庄冬卿后悔不迭,都是这几天太过舒适,让他忘了李央是男主,那可是个剧情触发器,还来这边吃饭,他脑子真的进水了。   贵人往这边走过。   庄冬卿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咦,你们是从小六殿里出来的?”   祈祷失败。   庄冬卿深呼吸,保持微笑。   边上柳七派的侍卫已经与庄冬卿并肩,且略略将他挡在了身后,先行了个礼,“见过三皇子,正是。”   庄冬卿:“……”   三皇子,老三。   在本文可谓是与岑砚并肩的另一位疯批。   但还不太一样。   岑砚杀人,抄家,都是得了圣旨才动。   老三李卓,折腾的可都是身边人,暗暗地造作,情绪极度不稳定。   离宫之后,府里仆佣、侍妾,从侧门抬出去最多的,也是他家。   当然,表面,看不出来。   面上光风霁月,言笑晏晏,风流……倜傥。   最后四个字需要打个折,见过李央和岑砚,庄冬卿觉得李卓的打扮稍显做作了些。   只是略略地抬了抬头,李卓像是边上长了眼睛,蓦的横扫过来,霎时与庄冬卿四目相对。   庄冬卿笑,笑不出来,假笑。   “定西王府的人?”李卓折扇一甩,啪地打开,“这位倒是眼生。”   “是的,这位是我们府里的先生,才来没多久。”   侍卫倒是应对如流。   “哦?”李卓挑眉,笑着往他们近前又走了一步,“先生,干嘛的?岑砚不是不招门客吗?”   侍卫:“是……”   “我问他话呢!”瞬间拉下脸来,周遭气氛一窒。   庄冬卿心也跟着抖了抖。   骂完转头过来,李卓又笑得一派和睦,问庄冬卿:“说说,干嘛的?”   妈妈,他害怕!   庄冬卿假笑都快要笑不出来了,表情分外牵强道:“帮,帮王爷办事的。”   很好,又磕巴了,气势更弱了。   “我知道你帮他办事,办什么事?”   李卓似是发现了庄冬卿的害怕,又靠近一步,庄冬卿都闻到了他身上的沉木香,手指不自觉地发颤,他将手缩在了袖子里,试图掩盖过去。   李卓玩味:“岑砚府上还有这么面嫩的先生啊,有意思。”   “前几天,我瞧着你不是和小六有说有笑的吗,怎么见了我缩成个鹌鹑?”   “哦对,刚好你在,和我说道说道呢,怎的,你家王爷什么时候和小六有交情了?”   一句话比一句话更吓人了。   前面那句合着就是专门冲他来的,后面……   夺嫡争霸赛参与的皇子数位,浓墨重彩地写了的,就三位。   一个男主,一个四皇子,最后便是他眼前的这位,三皇子李卓。   太子、李卓、四皇子,前期都拉拢过岑砚无数次,皆是无果。   最后一句就算是庄冬卿脑子转得不大快,但说得这般直白,他想听不懂也难。   暗含的意思,是在问,岑砚是不是倒向李央了。   这他哪里敢说话。   这些大佬的事情,也轮不到他一届小配角指点啊。   但不敢说话,李卓又等着。   面前的眼睛在笑,笑意是冷的,肃杀的,满含威慑的,暗暗不断催促着庄冬卿。   庄冬卿脑子乱成了一团。   要他透露他和李央的关系,他不愿意;要他说道岑砚与李央之间,他不敢。   “三皇子,何必……”   随行的侍卫又开了口。   刚开了个头,庄冬卿便见李卓勃然变色,“我问你了吗?啊?!”   庄冬卿吞咽了下,脑子被吼得一片空白。   刚想硬着头皮随便对付一两句好话,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你们在这儿呢。”   是柳七。   庄冬卿心下一松。   柳七行礼:“三皇子也在,三皇子万安。”   李卓回头,便见到了岑砚,视线在岑砚,庄冬卿,还有背后李央的宫殿三处来回转了几转,奇道:“豁,今天这什么日子,倒是把定西王给盼来了。”   岑砚不冷不热:“春猎伊始,几百号人都在这行宫,想见不到,也难。”   碰了个软钉子,李卓笑容不变:“也是。”   柳七快速道:“刚安置下来,有些文书章程急需,正寻着这几人呢,没成想竟是在您跟前。”   李卓还没说话,岑砚瞧庄冬卿似是有点吓着了,垂目一霎,只作冷声道:“还愣着干嘛,过来。”   庄冬卿脑袋空空,这个时候真的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他许是要思量一番。   但是听到命令式,又是岑砚的声音,脚比脑子动得快,几乎是下意识的,拽着六福数步便换到了岑砚与柳七的身后。   果决得李卓还来不及拦,人一阵风儿就没了。   柳七意会,跟着打配合训斥道:“一直不见人,非得主子发火是吧!”   骂完又对着李卓赔笑脸,“殿里还有许多事,既然人找着了,那我们就不多叨扰三皇子了。”   李卓被这话赶话的,挤兑得压根插不上嘴。   默了片刻,陡然笑开,只是笑容不善:“大庭广众的,怎的还堵人嘴,竟是不让我说话了?”   言语尖锐。   觉着暂时应当走不成了,庄冬卿心下愈发惴惴。   蓦的眼前一暗,岑砚上前半步,不偏不倚,将将挡全了庄冬卿,隔断了他和李卓之间的所有视线。   步伐迈得小,倒也不突兀,瞧着像是挑衅。   在李卓眼里,也很符合岑砚的张扬性子。   岑砚:“我手头事情还多,你确定要这个时候和我叙旧?”   口吻不徐不疾,但内里的锋芒,同样掩盖不住。   李卓心口一突。   下一刻便见岑砚笑开,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啊,三皇子您请,我洗耳恭听。”   “……”   李卓总觉得有什么变了,他说不上来。   感觉岑砚刚来的时候乌云罩顶的,不过片刻,便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从急着要走,莫名又有了心情和他抬杠。   李卓捕捉到了,但一时间想不透关窍,且,岑砚也没有给他时间去想。   岑砚:“怎么又不说话了,突发哑疾?”   李卓:“……”   他语噎这么片刻,倒是让跟随庄冬卿的侍卫钻了空子,将方才的问话一五一十地报给了柳七,声音不低,一圈人都能听清。   岑砚仍旧挂着那假笑,讽道:“我府里办的事,倒不是不能说,主要还是看三皇子有没有那个胆子听。”   “刚接了陛下的两道口谕,三皇子要是想知道,本王知无不言。”   李卓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盛武帝给岑砚的口谕,多是密旨,人尽皆知。   这是抬着圣上来压他呢!   岑砚:“至于本王与六皇子的关系,这不得问三皇子吗?三皇子观察了数日,都看见我府里的人和六皇子有说有笑了,别的,难道心里没数?”   李卓无语,却直觉不是什么好话,甩袖道:“问我干嘛?我不过偶然见到,心里能有什么数?”   柳七悟到点儿什么,不说话了,只打量李卓。   李卓被看得烦躁:“你那又是什么眼神?!”   柳七恭敬:“恭候皇子高见。”   “……”   李卓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多日不见,这主仆两还是这么讨人嫌!   岑砚要走,李卓肯定不让。   但岑砚要留,过往的数次不愉快划过脑海,李卓倒是没心思和他杠了。   按了按额角,李卓:“本皇子还有宫殿要收拾,既然定西王也有事情要办,就恕我……”   还没说完,被岑砚打断:“刚才急,三皇子既留了我们,眼下我倒是不急了。”   “三皇子不是有话要说吗,我还静候着在。”   李卓:“你有病吧!”   岑砚:“你第一天知晓?”   李卓拂袖:“爱走不走。”   说完板着脸,径直带着人离开。   等人都走远,再见不着,岑砚才开口:“我们走。”   一路步出主殿周边,脚步才放缓了,岑砚回头去看庄冬卿。   人木木的,双眼无神。   是被吓到了。   岑砚心里有些着恼,扫视一圈,倒也不说话,领着一干人继续,走到行宫的莲池边,树木掩映处,方停了步伐,看向庄冬卿。   庄冬卿感觉到所有人视线都汇聚了过来,茫然:“?”   岑砚吐了口气,温声问他:“还好吧?”   庄冬卿还是有点缓不过神,“没、没什么,三皇子他没怎么我……”   这个岑砚知道,见到的第一眼就把人上下都瞧了一遍,清楚的。   怕再吓到人,按捺着性子,和缓纠正:“我是问你,你感觉还好?”   “他没把你怎么,我知晓的。”   庄冬卿一时间有点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怔怔看着岑砚,眼睛都睁得圆溜溜的。   心下叹息,岑砚也不再多说,只打量着庄冬卿,最终视线落在了他拢着的双袖里。   想了想,岑砚伸手。   庄冬卿猝不及防,被握住了手腕。   那些紧跟了一路的,控制不住的轻颤,便被岑砚恰恰捉了个正着。   “在发抖,很害怕吗?”   庄冬卿下意识想说不,张嘴,话却粘滞在喉咙里,吐不出。   见此岑砚也不用他回答了,手腕用力捎微带了带,便将他紧扣的双手分开,平静道:“没事,人已经走了,你定一下神。”   “哦哦,我、我……”   想说好的,想应下,但似乎越急越乱,口齿不清。   “别急。”   “闭眼。”   语气不重,但很有力,让庄冬卿下意识就照做。   “深吸口气。”   “好,吐出来。”   “再吸一口气。”   “对,慢慢吐出来。”   视线被屏蔽,世界好似只剩下了自己,如此数番深深呼吸,庄冬卿狂跳不休的心终是渐渐放慢了频率。   精神松懈开,才感觉后背黏腻,竟是不知不觉出了身冷汗。   岑砚瞧着他好些了,又道:“坐一会儿吧,这儿也没什么人,静一静。”   口吻柔和,像是耐心的诱哄,庄冬卿点头。   池边有修建赏景的亭子。   岑砚拉着人过去,一迈步,庄冬卿指节下意识也搭在了他的腕上,仿佛想抓住点什么。   岑砚眉目微动,不置一词。   等被按着坐下,庄冬卿都没有放开抓握的指节。   岑砚也不提醒,就这样站在他边上,任由他拽着。 第24章 变故   坐了有一阵, 庄冬卿非但没放,也不知道潜意识里将岑砚当成了什么,一只手握着, 不多时, 另一只手也跟着覆了上来, 紧紧攥着。   有那么两刻,岑砚觉得自己好似是那根救命的稻草。   柳七瞧得有些心惊胆战,岑砚却自始至终没说什么,放任了庄冬卿。   好半晌, 心跳彻底平缓, 庄冬卿一口气长吐出来, 神魂归位。   稍微一动, 只觉掌下温热,右手挪了挪, 便碰到了一串珠子。   庄冬卿迟疑。   庄冬卿低头。   庄冬卿呆滞。   “缓过来了?”   头上传来一道男声。   庄冬卿点了点头,绝望抬眼,看见了岑砚的脸。   啊啊啊啊啊他在干什么!   这真的是可以抓的吗?!   巨大的冲击之下, 庄冬卿不自觉松开了力道, 岑砚倒是神色如常,他放了,便自然而然收了手。   “对对对不起, 我我不是故意的。”   舌头打结。   还是很没用。   岑砚目光落在庄冬卿脸上,见他尴尬有余, 但害怕不足,也终是舒了口气。   “知道, 我给你的。”   “……哦哦哦。”   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哦个什么。   蓦的察觉到什么, 庄冬卿试图转移话题:“你要坐下来吗?”   侍卫被打发去了旁边守着, 六福与柳七远远站着亭子外围,只庄冬卿与岑砚在亭子里,然则,庄冬卿发现自己一个人坐在了木凳的中间,左右都留了一段出来,但都不够一个人坐的,就……很不应该。   这不是一个吃干饭的人应该做出的行为!   岑砚目光再度垂落,两人手分开了,被注视的那刻,庄冬卿乖觉地往边上挪了挪,又挪了挪,还欲再动,岑砚:“可以了。”   在庄冬卿身侧坐下,岑砚一眼便看见了他红彤彤的耳朵尖。   岑砚好笑:“你还挺害羞。”   庄冬卿:“……”   低头理衣袖,岑砚促狭道:“好像我身上你哪儿没碰过似的。”   庄冬卿:“?”   庄冬卿:“!”   轰隆——庄冬卿内心小人裂开了!   “对了,你……”   岑砚再抬头,愣了愣。   四目相对,一个没绷住,倏地笑出了声。   无他,庄冬卿整张脸都红透了去,像是那煮熟的虾。   庄冬卿:“……”   岑砚笑得很开怀。   中途看得出来想忍住,侧过了头,眼神往别处看,手握拳抵在鼻下,但表情将将控制住,一瞧庄冬卿,下一刻会更欢乐地再笑起来。   两次三番,看得出来是很好笑了。   轻轻闭眼,庄冬卿自我安慰,没有关系,只是丢脸而已。   但效果并不太好,因为他感觉自己在岑砚的笑声里,脸更烫了。   就很丢人。   还控制不住。   等岑砚真的打住,庄冬卿差不多也被笑麻了。   余光瞥见那鲜红欲滴的脸孔,岑砚只作正经道:“这次没什么事,不过最近你还是别去找李央了。”   这话庄冬卿挺认可的,“知道,今天,给大家添麻烦了。”   低头,小声,“抱歉。”   听得岑砚挑起了眉,不认可道,“走到路上被疯狗咬了一口,狗还没怎么的,你个人自责什么劲儿?”   “啊?”   岑砚:“你主动招惹李卓了?”   庄冬卿摇头。   “那不就是咯,又不是你的问题。”   没想到岑砚会这般说,庄冬卿怔愣。   半晌,庄冬卿:“可是,也是因为我……”   岑砚懂了:“你觉得我是在怪你去找李央?”   庄冬卿不说话了。   不敢。   但他脸上的表情很好读懂,看得岑砚摇了摇头。   想了想,觉得要是放任庄冬卿自己琢磨,怕是要把脑袋给想破,岑砚还是把话说透道:“我王府的人,我自会护着,谁也别想动。”   “这是我一贯的准则。”   岑砚:“所以,不管把你交给柳七还是郝三抑或徐四,我都是放心的。”   “但李央不同,”   “说好听点是纯善,说难听了,毛都还没长齐呢。”   “他请你去他的殿里,就该好好地把你送回来,结果呢,哼……”   岑砚面上带了冷意,“不仅没把你送回来,就在他殿外,动静那么大也不知道出来看一下,这样的小皇子,指望得上什么?”   庄冬卿怔住。   岑砚:“所以,不让你去找他,只是我单纯信不过他而已。”   “他身份贵重,生母又是宠妃,就算捅出天大的篓子,淑妃和陛下自会相护,没什么事儿的。”   扭头过来,浅色的眸子仿佛能洞彻人心,凝着庄冬卿道:“他没事,做事又不够周全,一旦发生什么,那只有身边的人垫背了,能明白这个道理吗?”   庄冬卿吞咽了下,重重点头。   那可不要太清楚,不然他也不会放弃男主这条路了。   太过乖觉,看得岑砚又笑了下。   心想,不聪明,但是简单,也听话……挺好。也挺难得。   见过的人多,笨不可怕,聪明也不值得夸耀,蠢而不自知,有点小聪明就爱自作聪明,是岑砚最厌烦的两大类。   还好,庄冬卿不在其中。   庄冬卿点过头,又保证,“那我今后不去找他了。”   岑砚却没有把话说死,“行宫人杂,最好别去。等回了京,该怎么还是怎么的。”   “?”   岑砚:“我看你们相处得挺好,真舍得这个朋友?”   庄冬卿心情复杂。   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半晌,呆愣愣挤出一句,“……知道了。”   又真心补道:“谢谢王爷。”   换来岑砚笑睨他一眼,轻扬下巴,心安理得道:“你是该谢谢我。”   回去的路上,又同他说了说三皇子李卓,岑砚道:“他知道我脾气,轻易不敢动王府的人,但他这个人……心性不行,你下次遇见最好还是避开,别赌。”   “当然,若是他找上门,你也不用怕,他最是欺软怕硬,你越害怕,他越来劲。”   说完咂摸了下,觉得这些也不是庄冬卿可以控制的,索性道:“这样吧,你去哪儿还是和柳七说一声,让他跟着你,他有事就安排郝三。”   庄冬卿还没说话,柳七率先应下:“知道了主子。”   这件事就此定了下来。   回到定西王府分到的宫殿,岑砚还有事,两人分道扬镳。   庄冬卿回了屋,发了会儿呆。   六福问起,才低声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王爷其实还挺好的。”   和李央不同,岑砚的好仅王府人员可见。   只要是王府的人,他都重视,都不轻待。   虽然没有个好名声,但却非常清醒,知道自己的能力范畴,也能护住自己想护的。   庄冬卿喃喃:“误打误撞的,也算是选对了吧。”   至少岑砚这儿,正是庄冬卿想要的那种庇护。   六福听不懂了,庄冬卿也没有多解释,转而问起夜宵准备了什么。   六福说不知道,庄冬卿提议去看看,主仆两个又欢欢喜喜的跑厨房去了。   *   一行有皇室、宗室与大臣们,各宫人皆不相同,冗杂纷繁,收拾宫殿,安排调度,又花去一天时间,直到第三日,春猎才正式开始。   庄冬卿看到了穿骑装的岑砚。   远远的。   打了个晃眼。   没办法,他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到不到场也无人在意,所以,当然还是睡到自然醒再起来啦~   外围搭了许多帐篷,供不下场的贵人们休息,等庄冬卿起身,摸索到专属王府的那一顶,已然日上三竿,春猎已经开始多时。   柳七在帐篷里,瞧见庄冬卿来了,赶紧招呼他坐下。   帐篷里没几个人,柳七:“王爷带着郝三徐四都进了猎场,庄少爷想吃什么肉,下午让他们多猎一些回来。”   说这个庄冬卿可精神了。   双眼都放光。   “有什么肉啊?”   “那可多了,这山里今年特特放了头老虎,但不一定能遇得到,”想到什么,柳七又改口,“不过大概率遇到了,主子也不会猎,早间陛下金口玉言,谁猎到老虎是重重有赏的。”   庄冬卿懂了,大型动物能彰显骁勇,也代表大盛英才辈出,猎着是个吉利事儿。   这种讨老皇帝高兴的事情,自是皇子们上赶着的,岑砚一个异姓王,已然深得帝心,没必要在这上面,去和皇子们别苗头。   庄冬卿点头:“猫肉都是酸的,不打紧。”   “我们说说好吃的。”   捧着脸,双眼亮晶晶的,极为期待的样子。   柳七笑道:“皇家猎场常见的动物,有兔子、蛇、鸟、鹿;鸡鸭也有,但多是养着供给行宫厨房的,放养的野`鸡`野`鸭,骑射好的贵人们就不太爱打,觉得没什么意思;大雁、狐狸、 小熊也是有的,这几样难猎,也看能不能碰到。”   “差不多就这些,庄少爷爱吃什么?”   那庄冬卿可有话说了,“兔子好吃,兔肉弹牙,烤起来很香的。”   “野`鸡也好,肉质紧实。”   “大雁狐狸我没尝过,有的话可以试试。”   “蛇肉没什么味儿,不过一条蛇就一点肉,全当吃个新鲜。”   “鹿肉很嫩,也适合烤。”   思来想去,觉得什么都好,庄冬卿最终道:“猎什么回来,就吃什么吧,我应该都行的。”   反正都是野味,庄冬卿都好奇。   柳七有些诧异,庄冬卿没吃过大雁狐狸,却尝过鹿肉,觉得有些违和。   但也只是心里一晃而过的念头,给庄冬卿倒了杯水,又说了一阵野味,不多时,赵爷也来了。   赵爷起得早,但日常养生,早饭后惯常打一套拳,打完才来,就落到了庄冬卿后面。   互相打过招呼,刚好,给庄冬卿请平安脉。   柳七想到什么,也守在一旁。   把完脉,赵爷:“还行,药今天喝完可以断了,后面就看施针的效果如何。”   庄冬卿连连点头。   等赵爷收拾药箱的时候,柳七凑过去,低声问了两句。   不是别的,就是岑砚和庄冬卿能不能共处一室的问题。   这两日太忙,说要问,没找着时间,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这个赵爷是留意着的,同柳七道:“眼下可以了,我特意问过,小少爷说这两日没再闻到那种香气,毒素应当暂时是压住了。“   柳七松了口气。   转过头,却见庄冬卿站了起来,指着帐篷外,问他道:“是发生什么了吗?”   柳七顺着庄冬卿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数队禁卫披盔戴甲,如游龙般向着一个方向汇集,奔走。   人数众多,各个都背了箭筒,一看就不是常规的巡逻调度。   柳七心头打了个突,面上却道:“我派人去问问。”   询问的人回来,果然出了事。   “围场边上有猛兽出没,巡逻的小队被咬死了数人,统领重伤,正在救治中。”   “圣上令禁军务必捉拿伤人的畜生。”   柳七:“是什么猛兽?”   山里是放了头虎,但是猎场会它圈定活动范围,轻易出不来的。   护卫:“重伤的禁卫说是头黑熊。”   庄冬卿讶异:“不是说只放了幼熊吗?”   护卫:“正是,猎场负责人确认过,不是他们放的小熊造成的。”   “故而现在正全力围捕伤人牲畜,进入猎场深处的贵人们,也都派遣了禁军去寻。” 第25章 乱起   柳七:“主子他们呢?”   护卫:“未在禁军中见到, 想来应当还在猎场深处。”   柳七点了点头,有郝三徐四,还有王府的精兵们在, 他倒是不大担心岑砚一行人的安危, 但保险起见, 还是让护卫再去外围守着,一旦有岑砚他们一行的最新消息,立刻回来禀报。   护卫领命离开。   柳七看向庄冬卿,却发现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迟疑片刻, 柳七还是建议道:“庄少爷要不要先回行宫?若是真的有熊, 这里也不大安全的, 如果我料得不错,马上就会有禁军陆续护送贵人们离开了。”   庄冬卿确实是在想别的, 想得还有些出神:“猎场的小熊,是多大的熊?母熊要教幼崽打猎,得带到三岁后才会撒手, 久一些, 有带到四岁的,那个时候,看起来和成年熊也没什么区别了。”   “怎么会有单独的小熊?”   柳七被问得一愣, “熊可不常见,这些习性, 您确定吗?”   庄冬卿点头,他可是动物世界的忠实爱好者。   经典解说词“春天来了”那一句都会背的。   他大学报考的是医科, 虽然刚上了没多久就因为小姨的病休学了, 没学到什么东西, 但是学医压力都大,专业书本本厚度赛砖头,学懵了庄冬卿就喜欢刷些小动物和美食视频,放松放松。   见他神色笃定,柳七也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看了看左右,柳七低声道:“您是觉得,突然出现的这头熊,是小熊的母亲?”   “也不一定。这类带崽比较久的动物,母性会很强,若是这头母熊刚好最近失去了幼崽,可能会把猎场这一只当成自己幼崽抚养。”   说到底,庄冬卿:“我只是感觉不太对劲。”   柳七点头,记下了,准备等岑砚回来了禀报,到时候看岑砚怎么说。   几句话的功夫,侍卫回来了,带回了最新的消息。   岑砚一行无碍,已经从猎场深处返回,圣上命他带一队禁军加入捕猎黑熊的行动。   诸位皇子大臣,除了三皇子捕猎的时候受了点轻伤,其余人皆是安好,在陆续撤离。   刚说完,庄冬卿视野中便出现了王府的骑队,远远的,一行人风驰电掣,在猎场边缘露了个头。   不过片刻,转眼便驾马近了,岑砚打头,左右是郝三与徐四。   庄冬卿拉了拉柳七,示意他看。   距离帐篷这边两三百米的时候,岑砚勒马,身后的骑队也紧跟着停了下来。   唔,见过了岑砚的公服与便装,庄冬卿这是第一次看清他穿骑装的模样。   因为要运动,骑装没有宽袖大袍,都是紧贴着身体制的,远远一瞧,宽肩劲腰,背脊笔挺,手长腿也长,当得上一句英姿飒爽。   骑马的身姿舒展,一看就是骑惯了的,动作并不花俏,但都能很有效地控马,一举一动如同是长在马身上一般自然。   马减速的这几步,偶然侧过脸去,庄冬卿眼睛睁圆了些。   平日里庄重的头冠被取了下来,为方便运动,用头带在脑后绑了个高马尾……   怎么说,带上了几分少年气,就,真的好好看。   岑砚要是生在现代,不去当模特真是可惜了。   庄冬卿视线黏在人家脸上,隔着一段距离,蓦的岑砚也看了过来。   原身有点近视,庄冬卿不确定他是不是同自己对视,感觉上像。   柳七怕岑砚找不到他们的帐篷,高高举手示意。   岑砚隔空点了点头,表示看到了。   看到了,却也不过来,视线逡巡一遍,好似在确认什么一般,蓦的扬起马鞭,打了个手势。   柳七:“主子让我们回去。”   *   岑砚发了话,帐篷里仆佣们立刻动了起来。   等柳七带着庄冬卿以及一干人往行宫方向去了,岑砚还骑在马上,远远看着他们。   走出一段路,庄冬卿鬼使神差地回了头,想看看岑砚走没有。   没有,还在,在目送他们离开。   太远了,庄冬卿视线里的人已经模糊不清了,倏地,那模糊的人影摆了摆手。   庄冬卿莫名觉得是打给他的。   让他快走,别回头看了。   *   进了行宫,能明显感觉到气氛不一样了。   到处都是人来人往的,路过的宫人不仅多,各个还都脚步匆匆。   庄冬卿看不出个所以然,也不好奇,只闷头跟着柳七赵爷回了他们的偏殿。   进得大门,世界一静。   柳七:“都先回各自的住处吧,无事不要出门。”   仆佣应诺,人群分散开来。   柳七看向庄冬卿,庄冬卿立刻保证:“我也回屋待着,有事再找你。”   柳七点头,神色严肃道,“我就在主殿,一会儿还会派人出去打探猎场的消息,若是有新的情况,我再来向公子禀报。”   “好。”   赵爷:“刚好,今天也该施针了,就现在吧。”   遣药童回屋拿针,随着庄冬卿去了他的房间。   一套针扎完,到了用午饭的点,六福去小厨房将菜饭提回来,同庄冬卿道:“我见院子里放了些野兔狍子,还有一头鹿,应当是今天王府猎到的野味。”   庄冬卿:“那他们人回来了吗?”   六福摇头,“只见到了猎物,没见着人。”   又道,“据说今天中午原本计划的是烤野味吃,都安排在猎场那边,万幸王府带了厨子,这边又有自己的小厨房,开火不成问题。贵人们临时回了行宫,大厨房那边忙得不可开交,品级低一些的官员以及家眷,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才能用上午饭。”   这倒是解释了行宫里宫人的忙碌。   用完饭,午休起来,还是不见岑砚他们谁回来。   庄冬卿在院子里再度摆开了躺椅,泡茶赏景,闲坐看花。   柳七在主殿忙碌,不停与仆佣吩咐着什么,行宫宫殿不大,庄冬卿能看到柳七,柳七视线也能瞧见庄冬卿。   中途过来了两趟,给庄冬卿更新了下外间的动态。   一说三皇子伤到了骨头,正完骨需要静养,行宫依山而建,上下不便,且现在情况也混乱,为了方便他好生休养,禁军已先行将他送下了山。   二是猎熊的进度,还在搜捕中,猎场里贵人们都暂时撤了出来。   三是岑砚带回的口信,让他们留在殿里,一切听柳七安排,如非必须不要出门。   庄冬卿:“所以,见到熊了吗?”   柳七:“消息没有那么精准,晚间主子回来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庄冬卿点头。   “对了,”庄冬卿问,“我见门口还有送餐的宫人,他们在猎场,能用上饭吗?”   柳七精细:“午间已经着人给送了餐,禁军不清楚,王府的人都吃的我们厨房的东西,不会饿着的。”   庄冬卿再度点头,“那就好,别空着肚子忙活。”多累啊那样。   “王府的人都是跟过行军的,省得的。”   这一等,便至暮色四合,才将岑砚一行人等回来。   各个面色疲惫,想来是忙了一天。   下午岑砚带队深入了猎场,走得又远又偏,王府送餐的人没找到,回来的时候都饿着肚子,柳七让人在院子里摆开桌子,回来了也不讲究那许多,岑砚与郝三徐四,还有王府一干护卫,都坐在院子里用饭。   仆佣忙着上菜,柳七给他们倒水,人多有点走不开,庄冬卿刚好接了一下,将岑砚还有郝三的杯子放下。   岑砚端着碗,顺着那手看了庄冬卿一眼。   庄冬卿没察觉,刚好自己顺手,遍将一排人的茶水都接了下,放到各自面前。   用完饭,才说上话。   关于熊,岑砚是没见到,但下午又伤了一队禁卫,坏消息,也伤了统领。   柳七:“这么凑巧?”   早上重伤一位统领,下午又伤了一位,让人想不多心,都不能够。   岑砚点了点头,“圣上大怒,下旨让加派人手,明天继续搜查,势必扑杀黑熊。”   “但是……”   想到点什么,也没有说明白,只道:“明日我请命,看能不能将王府的亲兵调来。”   次日请命,帝未允。   岑砚转而主动请求统领部分禁卫,护卫圣驾周全。   皇帝还是没应,以此次出来是放松,不忍岑砚劳累为由,驳了。   打熊持续了三天,最后由一队禁卫发现,重伤了熊,没打死,但是将其逼出了猎场外,作为收尾。   为保周全,猎场连夜拉起了围网,彻底圈死狩猎范围,周边又再次加派了禁卫。   圣旨宣布次日照常狩猎,示意风波已过。   这几日人心惶惶,庄冬卿跟着也有些焦躁,睡得不太踏实。   岑砚这日回来得早,用过晚饭,便召了众人进书房,商议后几日的安排。   庄冬卿也被叫了去,进门便被柳七按着坐下了,应当只是让他旁听。   岑砚敲桌子,神情莫辨:“若是明日猎场再加派人手,行宫这边,可就空了。”   意识到什么,庄冬卿坐正了聆听。   郝三抱着刀,回来还没来得及放,不满:“说把熊逼了出去,也没看到断手断脚,他奶奶的,哪怕他们打几根毛下来呢?!”   这是对黑熊的存在生疑了。   徐四:“猎场三面都用围网封住,只有望山那边是开的,若是发生点什么,想要出去恐怕只有翻山了。”   望山?   庄冬卿倏地记起了点什么。   但他也不很确定,只暗暗记下,没有贸然开口。   赵爷:“可陛下心意已决,今日主子再次请旨,自请护卫圣驾,又被陛下否了。”   郝三叹气:“那明天不管如何,狩猎势必进行了。”   柳七:“不仅要进行,皇子贵人们还都得积极参与,不能扫了陛下的兴致。”   皇帝说安全了,那必然就是安全了,盛武帝出门这一趟就是散心的,这种时候,哪怕心存疑虑,谁又敢说一句危险?那不是触陛下的霉头吗!   岑砚:“所以,明天人员怎么安排呢?”   郝三:“禁军八成都在猎场,我与徐四是要跟着主子下场的,柳七和赵爷还有庄少爷,在外围围观?”   徐四警醒:“熟悉的两个统领都伤了,换了新人,若是……这里面出点岔子呢?”   岔子咬了重音,庄冬卿觉得,不只是表面意思这么简单。   他懵懂,其余人却都了然,郝三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说到底,现今形势不明,哪儿都得提防着。”   都是上过战场的人,能感觉到不对劲,但禁军的调度不在岑砚手里,好似被人强行捂住了眼睛,感觉得到,却不清楚具体关窍在何处。   岑砚数次请旨护驾都被驳回了,细想起来,恐怕这里面也很有说法。   明日猎场再度加派人手,行宫是空的,要是闹起来,肯定是最先被制住的。   但禁军里也有新人,不能全部保证都是效忠陛下的,若是半途生变,猎场周遭的贵人们也是最先被挟制的,可谓是进退维谷了。   郝三气冲冲:“怎么就没有把人带全,要是封地的人都在,还怕它个什么!”   岑砚一盆冷水泼下去,“陛下不让,你有什么办法。”   郝三蔫了。   岑砚忽然问道:“他能挪动吗现在?”   看着庄冬卿,问的却是赵爷。   赵爷:“调理了一段时间,身子骨已经好了不少,这段时间我也找京城的大夫们打听了一圈,说是他们一族,男子有妊是很强健的,几乎没有听过保不住的。”   庄冬卿默然。   所以这也是原身打不掉的一重原因吗?   好,好有道理。   剧情贯通了。   说完赵爷也看向庄冬卿,问他走路久了之类的,会不会不舒服。   庄冬卿摇头,实诚:“只是腿酸,别的没有了。”   赵爷看向岑砚。   岑砚又敲了敲桌子,拧眉,半晌,看向庄冬卿,问他:“想去打猎吗?”   庄冬卿眼睛一亮:“我可以去吗?”   但想到什么,又皱鼻子,“但是我不会拉弓,也不会骑马。”   岑砚见他这反应,摇头失笑,这满屋子的人,也就只这一个在认真想着玩的事了!   柳七赶紧道:“可以不骑马,很多公子都是带仆佣进去的,凑个热闹,打点野`鸡`野`鸭兔子什么的,当游玩放松。”   说完,一屋子人都意识到什么,郝三拍腿:“这法子不错,若是庄少爷也进猎场,这殿里我们都不需留人,不深入,就在外围决计遇不到熊,到时候持信号,万一有点什么人祸,兄弟们还能互相支应!”   岑砚出了口气,却不见什么笑模样,只道,“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其后众人又说了些人员调动、安排。   确定柳七带一队人紧跟庄冬卿,白日不留任何王府护卫在行宫。   几句商议好,说散了,岑砚独独留下了庄冬卿。   等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岑砚忽道:“若是那日你不问我,废太子会不会被处死,对眼下的局面,我也想不到一些深处上去。”   庄冬卿哪里敢说话,装鹌鹑。   岑砚看着他,奇道,“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庄冬卿赶紧摇头。   他能知道什么啊,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穿越者罢辽。   且,庄冬卿其实是有些心惊的,他只提过一句,岑砚就想到了那么远,来的时候他还想着怎么再提点一下,目前看,倒是大可不必。   能当上异姓王,政治敏锐度可不是庄家能比的。   这就是能和原身斗智斗勇的脑子吗,庄冬卿望尘莫及了。   岑砚凝着他,庄冬卿不肯说,他也不勉强。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庄夫人来找他的时候,就说过庄冬卿有点子玄乎,当时没当回事,眼下……   岑砚不去想那些,说回正题,嘱咐了庄冬卿一些在猎场的注意事项。   庄冬卿都一一点头。   说到最后,岑砚交代道:“若是出了岔子,柳七会护你周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若是他让你先走……”   庄冬卿赶紧保证:“那我马上就走!”   岑砚:“……”   未免也太过果决。   说完庄冬卿也觉得没对,被岑砚瞧得不自在,正想找补一下。   岑砚却先放过了,“……那就好。”   “记住你说的,出去吧。”   *   翌日,停了几日的春猎再度开启。   庄冬卿换好衣服,兴致勃勃地进了场。   有禁卫瞧见他们一行,多看了几眼。   等人都进猎场了,同边上的人道:“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哈!”   “现在的小少爷金贵哦,不骑马不拉弓,让下人打猎也就算了。”   “带折凳和零嘴进去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啧啧,真是享受。” 第26章 蛇毒   禁卫们说的, 倒是也不错。   虽则赵爷反复确认过,庄冬卿的身体走动走动不成问题,但架不住柳七担心。   没接触过壬族, 但是接触过有孕的女子, 还多是皇宫中有孕的妃嫔, 在柳七心里,孩子这种东西,是异常脆弱的。   再加上被大慈寺住持亲口批过,这孩子是他们主子的独苗, 那柳七就更是慎之又慎了。   “还好吗, 累不累, 要不要歇歇。”   一个时辰里, 同样的话,柳七已经问到了第五遍。   庄冬卿倒是不累, 但迎着柳七担忧的目光,终是摇摆道:“那,要不坐会儿?”   “好。”   柳七就等这句话了, 庄冬卿一答应, 立刻找平坦的地带,找树荫,打开折凳, 打开折叠小桌子,摆上零嘴温水。   嗯, 禁卫看得并不全面,他们不仅带了折凳, 还带了折桌, 一应俱全。   动作实在是太过迅速, 庄冬卿还在感慨这恐怖的执行力中,便被按着坐了下来。   柳七歉意:“躺椅太大了,带着不方便,先将就着坐吧。”   庄冬卿受宠若惊。   “没关系的,不用那么麻烦。”   柳七坚决:“不麻烦。”   “……”   好叭。   坐下来,清晨的日光和煦,庄冬卿晒得很舒适,抓起糖瓜子,给六福一把,再给柳七一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庄冬卿吃零嘴。   护卫们分散开来,井然有序,有的去远一些的地方打野`鸡野兔,有的则是纯粹地四散站位,充当队伍的第一防线。   庄冬卿:“既然大家都在猎场,那中午一起烤肉吃吗?”   柳七也不确定,只说:“我差人去问问。”   他们还是带了三匹马的,不多,因为马匹并不是充当狩猎的工具,而是遇到了突发情况跑路的坐骑,主打一个有就行。   这早上庄冬卿看着护卫打到了两只野兔,几只野鸡,够他们一行人吃了。   去询问的护卫回来,还带来了岑砚他们猎的鹿和大雁野兔,一合计,很丰盛了。   “主子他们去了围场周边,一会儿过来。”   柳七扬了扬眉,却没说什么,一般这种突然的行动,料想是发现了什么异样,过去查看的。   去猎场边上取烤架的人回来,他们就在猎场外围起火,烤肉,也不出去。   有人出猎场路过他们,一问是定西王府的人,想说些什么也咽了下去,走了。   等肉香四溢,快要烤好的时候,岑砚一行人骑马出现,全速行来,转眼便到了眼前,马匹高大,跑动间肌肉线条流畅,鬃毛在阳光下奕奕生辉,绝佳力与美的结合,庄冬卿一时间有些看迷了,站起了身。   几乎是快要贴着一行人勒的马,前马蹄高高扬起,带起尘土,庄冬卿觉得真是帅气。   岑砚翻身下马,刚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庄冬卿的目光并不聚焦在自己身上。   跟着转头过去,岑砚:“你在看马?”   庄冬卿这才回神,看到岑砚,“哦哦,是。”   想了想,真心实意道:“好帅啊,这得训很久吧?”   岑砚还没答,背后的郝三笑道:“小少爷你下次走远点,靠太近了小心被踢到。”   庄冬卿却道:“不会,王爷控马很好的。”   岑砚扬了扬眉,没出口的告诫又咽了下去,转而道:“换了别人千万不要靠这么近。”   庄冬卿点头,“我知道的,又不傻。”   对后半句岑砚存疑,但阳光闪耀,庄冬卿的眸子也亮晶晶的,见他期待的神色不褪,岑砚:“想摸一下吗?”   “可,可以吗?”庄冬卿有点兴奋,但仍旧克制着,“但好像谁训的马认谁,它不会喜欢我摸吧?”   “我带你就行。”   “哦哦哦。”   庄冬卿真的摸到了马,真的马,打着响鼻的战马。   庄冬卿激动,连着撸了好几下,都是轻轻的,生怕马不高兴了。   岑砚见他注意力全在马上,自己浑然沦为了陪衬,好笑:“喜欢动物?”   “嗯,都挺喜欢的,但要养的话,爬宠不考虑。”   “什么是爬宠?”   “蛇、蜥蜴、守宫,还有蜘蛛一类的吧,只能欣赏。”   岑砚奇怪:“倒是从来没听说有人养这些……”   庄冬卿反驳,“怎么没有,南疆那边养的蛊虫不就多是这些?”   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岑砚纳罕:“但是会有人当成宠物养吗?”   “有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这话倒是无法反驳。   见庄冬卿绕着马匹看得兴起,岑砚心中微动,“其实西南漂亮的动物很多,绿孔雀、黑颈鹤还有金丝猴,”顿了顿,轻声道,“若是日后有机会,带你去瞧瞧。”   庄冬卿心无城府:“好呀好呀。”   并且笃定道:“肯定会有机会的,他要是跟着你,我自然也一起。”   岑砚诧异:“你愿意离京?”   庄冬卿一点没听出来其中的试探,只凭心道:“上京有什么好的吗,又干燥风沙又大,半点不比你的封地啊!”   “而且都说彩云之南,人间天堂诶。”   上辈子他就没去过云南玩,可惜了。   岑砚这下真的露出了个笑容。   庄冬卿没看见,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他也不催促,等庄冬卿打量够了马,肉也烤好了,一同就坐,用餐。   人分了两拨,岑砚庄冬卿柳七郝三徐四一拨,其余护卫一拨,庄冬卿吃东西向来心无旁骛,岑砚习惯了,郝三却初次见,跟着庄冬卿之后拿了好多串同样的烤肉,想试试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   岑砚瞧着,好笑,却也不提醒郝三。   中午烤肉用完,庄冬卿靠着六福眯了会儿,下午又在原地歇够了,彻底醒了,才继续打猎。   中途柳七私下问过岑砚猎场情况,岑砚只微微摇了摇头,柳七懂了,只照常戒备。   这一日过得很愉快,晚饭也是烤肉,庄冬卿吃得有些撑了,走了一天,回了宫殿很快就睡熟了。   次日继续进入猎区。   外围还是那些禁卫,又瞧见了庄冬卿一行人,不过这一次,他好似看到马身上绑了一把躺椅,“……”   这日子可真是越过越舒坦了。   禁卫慕了。   早晨换了个方向,找到了一片树桩,一行人就着树墩子刚好坐上一阵歇脚。   午间岑砚一行却没有来会和,只让护卫送了些早间他们打的猎物回来,柳七问护卫:“主子呢?”   “伴驾,陛下也想进来看看打猎,走动走动。”   护卫将东西递给柳七后,压低了声音,又道:“主子让你注意天。”   柳七微微颔首。   下午一行人往猎区深处行进,并且小心避开了圣驾的方向,庄冬卿看到了更开阔的景色,天大地大,人也跟着自然风光,心情愉悦起来。   庄冬卿:“是有谁打中了猎物带不走吗,两发诶,肯定很多吧。”   他看到了天空中的烟雾弹,猎场有约定,若是猎物太大,不好挪动,就放弹,自会有人寻去。   柳七闻言却变了神色,抬头确认过,确实是两发。   判断了下,也是圣驾方向,柳七当机立断:“走,上山路。”   侍卫领命。   说完,一行人的步伐都不一样了,庄冬卿性格再大条,在这种氛围的影响下,也意识到了什么,一言不发,先紧着体力赶路。   其实他们今日路线很偏,走得也够远,但还未入山,便听到了一阵马蹄声纷至沓来。   柳七脚步一顿,护卫们紧握刀柄,等看到来人露了头,确认不是岑砚一行。   柳七:“拉弓。”   “射——”   如雨的箭簇发出,瞬间前行而来的人倒地一大片。   庄冬卿看到好多箭径直地穿透了人眼窝,刷的一下,扎到了脑子里,面色微变,但强压着,让自己镇定。   不愧是精兵,第一波人很快都被解决了。   柳七带着他们继续往山上走,庄冬卿问了一句,得到是望山方向的答案,心定了定。   柳七怕他惊慌,却没想到关键时刻,庄冬卿极为乖觉,纵然有些发抖,但他怎么说就怎么做,绝不提有的没的建议。   为了最大程度保存体力,后面的路,庄冬卿都坐在马上,柳七没上马,但是一位护卫和背着背包的六福也在他的指示下,上了马。   第二波人赶到的时候,他们有了损伤。   柳七:“这是瞧准了,要拿王府的人,继续,走。”   几次决定都极为果断,几乎快要到了山脚下,才再次听到马蹄声。   柳七知道他们是要什么,但东西并不在他们这拨人里,心中担忧岑砚,却仍旧理智地做着决定。   这一次,柳七让庄冬卿六福与轮换上马的那两个护卫先走。   他们留在原地。   “肯定还有第三拨人,上了山就不方便施展了,庄公子你先走,我们断后。”   庄冬卿只问了一句:“你不来吗?”   柳七摇头:“我体力并不好,跟着你们也只能是拖累,留在这儿我能做更多,我们带的东西也还没有用上,是要庄少爷你离开后,才能施展得开的。”   庄冬卿有些不舍,仍旧点了头。   柳七这下真的觉得他不错了。   定定看了眼庄冬卿,交代那两个护卫,“仔细照顾好小少爷,去吧。”   两位护卫领命。   上了山,庄冬卿很快明白了柳七的意思。   看着山脚下升起的浓白烟雾,护卫解释道:“柳主管用毒了。”   庄冬卿想了想自己目前的情况,确实需要他离开,柳七才敢放。   “小少爷不必担忧他们,人齐了才是目标,分散开来,随便找个野地儿猫着,他们各自都有保命的手段。”   庄冬卿点头,心惴惴,但不敢喊休息。   没想到,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是在这种时候。   山脚的烟雾燃了两三次,没人上山,庄冬卿:“过了望山,应当有村落,到时候我们去借宿。”   护卫诧异,“从未听过,小少爷说的可属实?”   应当是。   因为李央去过一个叫望山村的地方,从里面还带了人出来,日后成了他的一位心腹随从,但……只有这么些信息,庄冬卿也肯定不了。   他只道:“既然有水源,应当就有村落,猎场陛下已经很多年未来过,周遭想必有了变化,也未可知。”   是这个理,护卫点头。   一路过望山,半山树林太茂密,不得不弃了马,上到山顶庄冬卿走不动了,护卫背了他一段,感觉好一些,不愿过多消耗护卫体力,又下来继续走。   算是有惊无险。   等翻过望山,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护卫觉着应当是脱离危险了,只要庄冬卿不被俘,那王府就不会受到挟持,他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剩下的,就是带庄冬卿找个安全的地方,猫到兵变过去,再出来了。   到了望山另一侧的山脚下,庄冬卿实在走不动了,想休息会儿。   已经走出了够远,两个护卫都是精兵,也都知道庄冬卿不是一个人,对视一眼,点了头,一个陪护,一个去周遭放哨。   六福拿了水给庄冬卿喝,他这两日都背着好大一个包,里面装着求生的物资,是柳七一手安排的。   他们一行打猎带的东西也多,折凳都有,这个包便也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庄冬卿看见什么:“前面是不是一条河?”   护卫去看过,回来答是。   找到水源,那就好办了,沿途走,必定会发现人家。   但走着走着,他们竟是看见了有禁卫打扮的人,飘在水中。   护卫主动去查看,人翻过来,沉声道:“已经没气了,是飘过来的。”   又走了一段,论证了护卫的判断正确,两条溪流交汇处,他们沿途的那条清澈,另一条水面宽,水深,显然是一条主流。   主流那一边,水上浮了好多军士,一一看过,都早已亡故。   “不好,怎么有我们的人?!”   “他是跟着郝统领的!”   庄冬卿心一跳,眼角瞥到什么,拽了拽护卫,颤抖的手指向前方。   “主子!”   “主子!!”   岑砚不在河里,但右肩中了一箭,被冲到了河边的大石头上趴着。   一翻过来,面色惨白,身上有血迹,庄冬卿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他会活到结局,心内不断安慰自己,但效果甚微。   还好,护卫会做急救,等岑砚几口将水吐尽,终于有了呼吸。   庄冬卿脑子懵懵的,伸手探过他鼻息,才肯定是活的。   是活的,也醒了,就是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暴击,“别管我,拿了我身上的封地虎符走,我被蛇咬了。”   庄冬卿脑子发白,“什、什么蛇?”   岑砚平静:“毒蛇。”   “咬到了哪儿?”   “腿。放了一片作陷阱,先咬的马,带出来的马都死了。”   庄冬卿心一抽,护卫已经先他一步,找到了小腿咬伤处,用刀划开衣服,一片青紫,已然肿大起来,庄冬卿还想着要不要人吸毒血之类的电视剧桥段,两个精兵已经跑到了河边,摸了会儿,极快抓了几条东西出来,放在岑砚伤口上。   “这是什么?”   “禀小少爷,是水蛭,我们封地的偏方,用来吸蛇毒极好。”   “哦哦。”是他脑子不好用了。   确实,云南温暖,虫蛇繁多,偏方应是比其他地方也多。   静静等了会儿,头几条水蛭都死了,后面几条活了下来,便不再吸毒血。   岑砚浑身没力,低声阻止道:“早就扩散了,别干这些有的没的。”   庄冬卿脑子从来没转这么快过,“不,不一定的!就算是毒蛇,咬人也不是每一口都分泌毒液的!”   对,对的,看过相关科普,他知道的。   庄冬卿:“你怎么笃定自己一定会死?!”   还反问上了。   岑砚:“……”   岑砚好声好气:“带上我只会是你们的累赘。”   庄冬卿:“那、那就先带着,我觉得,孩子还是双亲健在比较好。”   岑砚:“……”   “以后要是问起来,我总不能告诉他,他另一个爹是我见死不救没的吧!?”   还反问出了底气。   身体虚弱,差点没被庄冬卿气个仰倒,岑砚问他:“那若是半路有追兵……”   虎符还在他身上,对方既然想要封地的亲兵,那搜过来是迟早的事。   庄冬卿实际,“那就到时候再丢掉你。”   岑砚:“……”   两个护卫:“……”   庄冬卿大手一挥,“就,就这样!柳七说他们都要听我的,来,打晕,带走。” 第27章 躲避   说打晕, 倒也不至于。   岑砚本来就很虚弱了,脑袋要是再来一下,庄冬卿怕敌人没杀死他, 他折在自己人手里。   就这样显然也带不走, 护卫只处理了蛇毒, 身上的箭伤,还有刀剑伤,也得简单收拾下,才能背着赶路。   “这儿不能拔箭吧?”   这种贯穿伤, 一旦拔了箭就得紧跟着止血, 然而他们目前并不具备这个条件。   且拔了之后, 止血也需要一段时间, 不然背着走,一路血淌在草地里, 就是最好的路标,告诉敌人,我们在这个方向, 快来追我们啊~   “不能, 但得先把箭折了,不然背不了。”护卫道。   庄冬卿:“好好。”   “主子您忍一下。”   护卫一只手握住箭前端,一只手握住了箭尾, 准备从中部折断。   岑砚不作声,只闭了眼睛。   咔嚓一下, 岑砚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是伤口被牵扯, 血水再度渗出, 不知道是不是庄冬卿的错觉, 只觉得岑砚脸色好似又白了些。   上药粉,裹伤口。   身上的刀剑伤作同样的处理。   收拾一番,一个护卫背起了岑砚,对庄冬卿点了点头。   “小少爷,我们现在往哪儿走?”   庄冬卿:“沿着原本那条支流走吧。”   岑砚掀了掀眼皮,发觉看不太清,又闭上了,只叮嘱,“不要走我飘来的那条。”   “知道的,不是。”庄冬卿回答。   继续上路。   岑砚在护卫背上,惨白着脸,只闭着眼睛,中的箭在肩膀上,为了避免碰撞,他人是稍微倾斜的,庄冬卿时不时去瞥他,有些紧张。   多几次,又一回侧脸,蓦的和岑砚双眼对视。   庄冬卿:“……”   庄冬卿假装无事别开眼,须臾再偷瞟,发现他又闭上了。   这是知道自己在打量他吧?!   啊啊啊脚趾扣地。   面上庄冬卿却装得自然,秉持着只要我不尴尬,那别人就看不出我尴尬的原则,一步步走得稳稳当当。   缓过这阵,庄冬卿又意识到了点别的,这是很难受吧?   想了想,身上插着箭,中了蛇毒,还有刀剑伤,那想要舒服,确实也很难。   走出一段路,视线中瞧不见支流和主流的交汇处了,庄冬卿:“他这样可以吗,衣服都是湿的,需不需要换一身?”   说完又嘀咕,“有带他的衣服吗?”   六福:“我看看。”   把背包翻开,还果真发现了三件衣服,庄冬卿认出了一套是自己,还有一套是六福的,那剩下的一套不用想,肯定是柳七给岑砚准备的了。   趁着这个功夫,两个护卫换了下,岑砚被换到了另一位的身上。   本来都不想开口了,听到这几句,岑砚面无表情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在逃难?”   庄冬卿小声:“知道啊,但是……”   岑砚再度睁开了眼,在他的凝视下,庄冬卿补全了后一句,“但你这样很容易风寒吧,身上又有伤,如果半夜发起热来,那也很不好办吧?”   “……”岑砚闭目,“我谢谢你想这么周到。”   字一个一个地近乎是被挤出来的,庄冬卿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感觉岑砚心情不妙,他闭嘴了。   护卫却在等他们吩咐:“那我们现在是……?”   岑砚:“继续走,找到落脚处再说。”   “是。”   “是。”   岑砚愿意指挥,庄冬卿肯定是听他的,毕竟他也没有什么野外求生的经验。   就这样走出一段距离,又过了一片林子,众人决定歇息一阵,岑砚也被放了下来,靠坐在树下,庄冬卿伸手摸了摸他衣服,湿得透透的,叹了口气。   岑砚不理睬他,让护卫看看他腿被蛇咬过的地方。   纱布拆开,已经肿起了老高,但是,护卫声音有点激动:“发黑的地方没有扩散!”   庄冬卿在边上,伸手按了按他腿部皮肤,问:“有知觉吗?”   岑砚摇了摇头,却也不再说让他们丢下自己的话。   庄冬卿估摸着,应当就是自己预判的情况,是毒蛇,但被放了那么一片,蛇应当也是懵的,马蹄踩踏的那些,受了惊,自然分泌毒素咬马自卫,但咬岑砚的这条,恐怕还是晕的,没把他这个体型的当成猎物,只是应激给他来了口。   但哪怕没有毒,毒腺分泌的很多蛋白质也是致敏的,消肿估计还需要一些时间。   岑砚看了看天,问庄冬卿:“天色如何?”   庄冬卿迟疑,“……很好?”   后知后觉,“你眼睛怎么了?”   “眼花。”   估计也是蛇的毒腺分泌液影响。   岑砚轻声:“如果能下场雨就好了。”   庄冬卿:“?”   见他太震惊,护卫给他解释道:“虽然处理过了现场,但还是会留下很多痕迹,他们要是细细查看,会发觉的,下雨能洗刷掉很多痕迹。”   比如脚印、血迹,还有将踩踏过的草地河岸改头换面。   庄冬卿懂了。   又看了看天,小声嘟囔:“那还是先不要吧,本来就这样了,再淋一场雨,八成得发烧了。”   岑砚:“……”   岑砚:“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的?”   庄冬卿缩了缩脖子,声音越发轻,“我这不是盼着不下雨吗?”   岑砚不说话了。不想。   歇了阵,各自都喝过水,继续上路。   约莫一个时辰,看见了村落,他们一行留在村外,护卫去了一人查看。   “叫渝水村,约莫三十来户人家,看门口工具,多是猎户。”   护卫回来禀报道。   竟不是望山村,庄冬卿有点怵剧情,觉得还是去男主待过的那个比较好。   但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行,挠头正想着措辞,岑砚开了口。   “继续走。这个村子靠着围场过活的,行宫时不时就会雇里面的猎户去清理猎场,村民和行宫多有联系,不安全。”   庄冬卿放下心来。   果然是和原身媲美的脑子。   再次上路,这一回,就走得久了。   天色都暗了,还见不到村子,庄冬卿焦虑:“难道后面没有村落?”   难道望山村并不在这儿?他剧情对错了?!   岑砚倒是平静:“没有就在野地里休息,明天继续走。”   问护卫:“周边是不是没人了?”   “已经过了三片林子了主子,周围,看着像是荒郊野岭的。”   “嗯。”   受伤最重的那个,反而最镇定。   被他这么一说,庄冬卿心也放平了,大不了就全靠脚走出去,也不是不行。   树林里不能纵马,有一片林子长得又密又大,他们穿行都废了一番周折,若是追兵想要骑马越过,怕也是需要些功夫。   再次歇息,护卫去周边查看,庄冬卿喂岑砚水。   一共带了五个水囊,护卫身上各一个,六福背了三个,岑砚据说是有洁癖的人,庄冬卿给他拿了个新的。   喂得小心,感觉差不多,手上松了力道,抬眼便发现近处的岑砚正看着他。   对视片刻,岑砚问他:“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庄冬卿实话实说,“腿走不太动了,其他还好。”觉得岑砚应该是想问他揣着的那个,庄冬卿又补道,“身上也没什么难受的。”   岑砚点了点头,苍白着一张脸,又合上了眼睛。   庄冬卿摸了摸他衣领,这回手刚碰到,得到了岑砚的回答:“里面还是湿的,得过了今晚去了。”   “哦。”   庄冬卿的手又缩了回来,乖觉坐他身边休息了。   一阵阵的头晕脑胀里,岑砚却想着,庄冬卿话不多,还好,不闹人。   一个护卫带回了新的消息,“前面有个小村落,我们去看看。”   庄冬卿赶紧点头,心中隐隐有了期待,走到村外,等人探查回来,果然。   “叫望山村,特别小,看着不到十户人家,有两家应当是猎户。”   找到了!   庄冬卿眼睛亮了,看向岑砚,岑砚:“别找猎户,找一家耕作的,问问能不能让我们落脚,东西……”   庄冬卿:“哦哦哦,包里有银子,还有碎金子,拿什么?”   岑砚:“……拿铜钱。”   铜钱确实也有两串,不多,岑砚听他们报了数,让又加上了一只银发簪。   护卫去商榷,庄冬卿与岑砚几人等在村外,等有结果了再进去。   不多时,护卫回来了,“找到了,先给了两串铜钱,一家四口,爹娘和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马上要娶媳妇了,边上正好盖了还没住人的新房,我借住了,说好走的时候,银子留半根给他们,这段时间管我们食宿。”   庄冬卿:“他你怎么说的?”   岑砚身上带着伤,今晚别人不知道,明天也瞒不住。   护卫:“赶路病了,处理好伤口,衣服带了换洗的,明天主子躺着就是。”   哦,倒也是个理由。   岑砚蓦的笑了一声,“好像你能编得更好一样。”   不消问,庄冬卿都听出来了是说给他的。   “……”   进村进村!   进屋子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岑砚的情况农户也没看太清,护卫将他们拦在门外,许是王府亲卫气势就不一般,农户来送了吃用,告知了村里水井在何处,便离开了。   说是新房子,却也不多,就两间能住人。   商量下,两个护卫和六福一间,庄冬卿与岑砚一间。   衣服半湿不干的,进门也没有放床上,护卫先铺了层稻草,将岑砚放稻草上。   有了落脚处,就得拔箭簇了。   衣服已经损毁了,也没废周折,直接把中箭处的衣服大划开,庄冬卿看着他的伤口,心里紧张。   许是真如庄冬卿所料,咬自己的毒蛇并没有释放毒素,走了半天,岑砚眼睛已然清明了许多,瞧见庄冬卿不断吞咽,岑砚:“要是怕你就出去吧。”   庄冬卿:“不,不害怕,就是……”想了想,如实道,“看着怪疼的。”   还是第一次见箭伤。   “……”   用烧过的刀切开了伤口,要拔之前,庄冬卿把带得酒拿了出来,“先消个毒吧,杀菌。”   护卫听不懂看向岑砚,岑砚看了庄冬卿一会儿,点了点头。   酒液浇到伤口上,岑砚哼了一声。   庄冬卿也帮不上什么忙,左手握着右手,看着,岑砚咬了块纱布,仰着头。   “主子,拔了。”   说完了主子,其实就动了手,主打一个出其不意。   即使提前划开,但箭镞倒钩仍旧会再次打开伤口,血肉翻飞,岑砚额头汗珠大颗大颗地掉,庄冬卿手上拿了块帕子,岑砚没有怎么,庄冬卿给他擦汗的手在轻微抖动。   拔完要包扎了,护卫准备直接来,被庄冬卿阻止了,“别别,要想好得快,得先清创?”   耳边传来岑砚脱力的声音,问他,“那是什么?”   “就,用酒清理一遍伤口,把脏东西冲出来,消、消毒……”   说到最后,庄冬卿在护卫惊讶的眼神中,也意识到这好似折磨,声音越发地轻忽。   岑砚换了口气,发飘的声音问他,“你这不是打击报复我吧?”   “不是!真的!不然万一伤口里有异物,后面会反复发炎了,发了炎,说不定会跟着发热。”   “听出来了,你这一路就等着我发热呢。”   “没有的,我……”   话没说完,发现岑砚笑了起来,庄冬卿:“……”   岑砚:“让他来吧。”   护卫将酒精和棉花递给了庄冬卿,可能是觉得场面实在太残忍,目不忍睹,出去帮忙了。   伤口被箭镞倒钩又翻了起来,看着很惨烈,庄冬卿喉头滚动,小心翼翼道:“有点痛哦,你,忍忍。”   得到岑砚的回答:“不然呢?”   “……”   庄冬卿发现了,对方就是在和他杠,闭了嘴。   烈酒浇下去,岑砚没说什么,但是背脊颤了起来,庄冬卿头上也出了汗,让手上动作尽量地轻和快速,一边清理,一边间歇性地给他伤口吹吹气,等清完,庄冬卿出了一头汗,岑砚的眉心也拧成了川字。   真能忍啊。   这都不哼一声,是个狠人。   “我给你包扎了哦。”   背包里还有剪刀,不得不说,柳七对于受伤这件事,有着充分的预判和准备。   裹伤口,手偶然贴到岑砚的皮肤,摸到了痛出来的冷汗,庄冬卿心失跳一拍。   轻声道:“这就我们两个,你要是痛,你就叫吧,当我聋的。”   岑砚开口声音已全然沙哑了,但是仍不忘煞风景道,“你这话是不是说得有些晚?”   “……哎,随你。”   庄冬卿裹纱布,中途又对着伤口吹了两口气,岑砚瞧见了,声音又低了些:“这是哄小孩的做法。”   庄冬卿分辨了下,觉得不是阴阳怪气的反问,回答他道:“你就当我的多余动作。”   反正不影响。   “这样。”   尾音几乎要没了,能听出来疼得实在是难受,庄冬卿有些不忍,伸手捂住了岑砚的眼睛,“不想说话可以不说,你,养养神吧。”   眼睫刮了他手心两下,庄冬卿都等着继续被杠了,没想到片刻过后,岑砚却听了话,闭上了眼睛。   庄冬卿处理好伤口,又给岑砚将额头的汗擦了一遍。   偷摸用指尖碾了碾他衣服,心下叹气,还是湿的。   六福已经在外烧水了,庄冬卿出去丢血球血纱布的时候,被护卫喊住了。   护卫有些为难道:“那个,小少爷,既然多带了一身主子的衣服,可不可以……”   “?”   护卫一咬牙:“能不能麻烦您给主子擦洗一遍,换干净的衣服。”   啊这。   护卫:“主子平时不让人近身的,恐怕不会要我们动。” 第28章 共处   啊这啊这啊这。   庄冬卿婉拒道:“这不合适吧?!”   护卫:“那不然我先问问, 让六福给主子擦洗,换衣?”   瞧出了庄冬卿的不情愿,护卫也没有继续恳求, 反倒是退了一步。   庄冬卿点头。   护卫进去了, 庄冬卿在门口听着, 不多时,岑砚虚弱的声音传出,“换了衣服就行。”   庄冬卿:“……”   护卫:“但是您……”   “出去吧。”   庄冬卿:“…………”   护卫出来,和庄冬卿面面相觑。   好想拒绝, 但又好怕病人发烧, 好想拒绝, 发烧了会整得很麻烦, 好想拒绝,啊啊啊但是在河里泡过, 全都是细菌,不清洁一下皮肤,会顺带感染伤口的……但是真的好想拒……   “行叭。”   没扛过护卫的哀求眼神, 庄冬卿妥协了。   护理的工作他倒是很顺手, 照顾过小姨,虽然同时也在请护工,但是能做的部分, 庄冬卿也会做。   他害怕护工不仔细。   读的医科,半年多下来, 他积攒了一堆护理知识。   看,现在不就用上了。   虽然他并不太想施展这项技能。   护卫:“那我进去……”   庄冬卿:“不必, 我等会儿直接端水进去。”   “他要是没力气挣扎, 我至少按着给他把伤口周围皮肤再清理一遍。”   极限了, 他的良心就到这里了。   许是庄冬卿的眼神也太过可怜,护卫哽了下,没有继续“哀求”。   还好还好,互相求求对方的终极局面并没有出现。   带的烈酒冲洗过岑砚的箭伤,便所剩无几,庄冬卿让护卫去问问,能不能买点村民自己酿的酒,然后熬点粥过来。   护卫去了,剩下的半根银簪,换了两大坛烈酒回来。   不是他们借住的这户人家,是隔壁猎户家的,但酒护卫看过,确实是烈酒,庄冬卿也闻了闻,点了头。   六福和护卫们先吃了干粮垫肚子,庄冬卿自己也吃了一点。   岑砚……料想他吃不下,护卫去问过一次,果然不要。   庄冬卿其实身上没怎么脏,只是出汗,先用热水净了手,自己将自己身上擦了一遍,换了干净衣服,让护卫和六福继续烧水,静坐着做了会儿心理准备,庄冬卿端上一盆热水去找岑砚了。   东西都是这户人备着结婚的时候用的,其实也不愿意借用,护卫装模作样和他们掰扯了好久,“不情不愿”加了钱,以差不多能再买一套这些东西的价格,获得了使用权。   庄冬卿觉得他们借住的,肯定不是男主李央流落的那一家。   不过跟着男主的金手指到了这儿,能稳定下来,就不错了,要什么自行车呢!   庄冬卿不去想那些。   王府也不缺钱,护卫抠搜计较,也是怕被庄户人家盯上谋财,索性装得没有那么富裕,道理庄冬卿都懂的。   端着热水进了屋,把干净的帕子浸湿,庄冬卿蹲岑砚身边,见人没醒,先给人把手擦了一遍。   再抬头,岑砚就睁开了眼睛。   庄冬卿感觉有些为难,强忍着:“醒了,擦身换衣服吧。”   岑砚定定看着他,庄冬卿觉得自己耳朵都被看热了,岑砚问道:“你来?”   嘭,脸皮爆炸。   庄冬卿故作镇定,点头,“嗯,我来。”   掰着手指道:“河水很脏,河里全是看不见的脏东西,”比如细菌和病毒还有寄生虫卵,“粘在身上不好,哦对,你头发拆了也得用水过一遍,然后再换干净衣服,会好得快一些,不然……”   岑砚接了过去:“不然会发热是吧。”   这个梗过不去了,庄冬卿瞪着他:“……对!”   岑砚:“你脸红了。”   嘭,脸皮再度灰飞烟灭。   庄冬卿:“……哦。”   岑砚笑了起来,声音仍旧没什么力气,“骗你的,其实只红了耳朵。”   庄冬卿:“……”这活他不干了,爱谁来谁来!   岑砚:“那麻烦你了。”   诶?   诶诶诶?!   庄冬卿愣了下,眼神飘忽,“你不拒绝下吗?”   “你在门口不是说我要是没力气挣扎,要按着我强来吗?”   啊这。   岑砚闭目,“确实没力气,就不劳累你等会儿再喊人按住我了,来吧。”   不是,听力这么好的吗?   过分了呜!   庄冬卿这下真的感觉到自己脸热了。   拒绝的话又咽了下去,庄冬卿:“我先给你拆头发,头发洗了,一边晾一边擦身,可以吗?”   顿了顿,庄冬卿:“洗头能叫六福吗,他绞头发比我熟练。”   岑砚可能真的觉得自己会被强迫,嗯了一声,十分配合。   “……”救命,他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庄冬卿努力忽略那些七七八八,喊六福进来,两个人配合着,给岑砚洗头。   高马尾还是很容易拆开,拆散了头发泡水,六福力气大,庄冬卿怕他扯到这位爷被迁怒,洗头是自己来的,还是那句话,他护理的工作干得很熟,但是他真的是不想施展这个技能哇。   洗完,六福给岑砚绞头发,等绞得半干,用巾子裹好,把一切再交给庄冬卿。   烛火摇曳,庄冬卿吞咽了几下,壮着胆子问:“你……手能动吗?”   岑砚:“好的肩膀这边的手,还行。”   估量了下岑砚的臂长,庄冬卿打商量道:“就,那,那个部位你就自己动动手,别的地方,你想擦、能擦到的自己来,不能的我给你擦,你觉得呢?“   岑砚睁开了眼睛,凝视庄冬卿,瞳色浅淡,如两颗琥珀。   庄冬卿不断提醒自己淡定,然并卵,左手依旧控制不住去抠右手。   答应答应答应。   多的不要说多的不要说多的不要说,求求了。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的祈祷,岑砚最终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庄冬卿拿了他们的毯子放一边,硬着头皮先给岑砚脱衣服。   一直都是闭眼的岑砚这期间又睁开了眼。   庄冬卿觉得那视线跟针扎一样,刺得他难受,解了外衣,要脱到内裳了,庄冬卿被瞧得实在是受不了,小声:“我不会占你便宜的,你别这么盯着,跟……”   跟防什么色`狼一样。   “我又不是坏人。”嘟嘟囔囔,极小声。   “不自在?”   难得从岑砚口中听到了一句正常问话。   庄冬卿点头如捣蒜。   岑砚:“那你用发带绑着我眼睛吧。”   “啊?”   岑砚只凝着庄冬卿,不知道是没力气还是别的,这眼神可以称得上温和。   庄冬卿:“可、可以吗?”   岑砚:“如果你觉得自在点。”   庄冬卿真的用发带把岑砚眼睛遮了起来,一蒙住,果然,人都松了口气。   蒙住后又为难了,“我想先擦你背后,然后你好躺床上去擦前面,嗯,这个……”   在稻草堆上不好操作啊。   好在岑砚听音知意,他为难,岑砚出了个主意:“那站着擦?”   “你能站起来吗?”   “靠着墙可以站会儿,但你得快点。”   “好。”   眼睛一遮上,庄冬卿立刻将岑砚当自己在解剖课上看过的身体,无关性别,只是素材,脱衣服,脱裤子,嗯,比例不错,啊呸,不要关注这些有的没的,干正事正事,他是专业的!   “我扶你,你试试能不能站起身。”   “好。”   扶着,站起,但岑砚小腿被蛇咬过,晃了晃,庄冬卿一个没扶稳,对方就紧紧贴靠到了自己身上。   身体的温度迅速透过衣服,庄冬卿内心尖叫鸡。   岑砚:“抱歉。”   “没没没事。”   把岑砚扶住,庄冬卿:“你往前面走几步,对,对对,能碰到墙吗,对了,对,转一下,我给你擦背。”   “等……”   话还没说完,岑砚先转了过去。   好漂亮的腰线。   不对,他不能沉迷男色,他是专业的啊!   庄冬卿内心小人猫猫头哭泣,赶紧别开眼给岑砚拿毯子,围住他腰身,庄冬卿引导他一只手攥住:“抓一下!”   还好,岑砚很配合。   庄冬卿拧帕子,开始给岑砚擦背。   护工干熟练了,擦得又快又好。   背肌不错。   身上有些旧伤,估计是打仗留下来的。   腿真长。   万幸,背后没有刀剑伤,这样晚上也能睡好点。   岑砚还以为会等很久,结果庄冬卿有自己的手法,很快,但是角落又都照顾到了,擦过第一遍,他还没开口,庄冬卿去门口换了盆水,又继续第二遍,岑砚心里舒服些了。   等庄冬卿擦第三遍的时候,虽然没洗澡,但岑砚也不觉得自己背后是脏的了。   庄冬卿:“那个,后面围住的地方,你自己擦下?”   臀大肌这种地方,他就不碰了吧,要擦真的很变`态。   好在岑砚没有为难他,只道:“我试试。”   “好。”   庄冬卿眼睛往上看,接过毯子,别开头,“你擦好了给我说一声,我帮你拧帕子。”   窸窸窣窣一阵,知道岑砚在干嘛,庄冬卿脸有点烧。   “好了。”竟然也没有很久。   如此拧过三遍帕子,庄冬卿将岑砚扶到了床铺上,刚躺下,岑砚感觉压到了头发,还没说话,一只手便将他的头发抽了出去,温柔地放在一边,岑砚又闭了嘴。   “我出去换盆水。”   岑砚:“麻烦了。”   倒是变得好说话起来。   水早就烧好的,六福利落给庄冬卿换了新的,庄冬卿继续。   呃……正面。   “仰头。”   岑砚顺从,庄冬卿阅尽play的眼睛,蓦的产生了一种糟糕场景的联想。   打住……根本打不住……   算了,就这样吧,他喜欢男的,他有什么办法。   这考验他越不过。   有胸肌。   有腹肌。   可恶,就问这男的什么没有,这不怪他小脸焦黄,干部也经不住这种考验呐!   艰难擦过三遍,庄冬卿鼻尖都出了些细汗。   擦身很简单,控制自己乱七八糟的思想,很难。   伤口周围又用烈酒进行了一次局部消毒,岑砚抽气,听着像是在喘。   啊啊啊好糟糕的画面!   等清理完,岑砚先开了口,如闲聊般道:“还以为赵爷没跟出来,能躲过这出,结果你也知道。”   庄冬卿惊讶了,“赵爷也会这样吗?”   “嗯,我郝三徐四,受伤了都不想经他的手。”顿了顿,又承认道,“但确实好得快。”   神医果然还是有一套,这个时候,卫生意识已然领先于西方了。   庄冬卿擦了把汗,换了最后一盆水。   再给岑砚擦过最后一遍身前,和身后能触碰的地方,庄冬卿把拧好的帕子给了岑砚,让他自己擦最后的那一块。   这次,久了一些。   庄冬卿努力忽略那些细碎的声音,但耳根子还是感觉到了炽热。   “好了。”   伴随着声音,庄冬卿接过脏帕子,一想到刚擦过哪儿,便觉得十足烫手。   庄冬卿洗帕子,岑砚:“是不是可以把发带解了?”   “不行!”   说完觉得有些激动,又清了清嗓子,庄冬卿假正经道:“那、那什么,摸着就擦了吧,也不必要看着吧?”   “对,对吧?”   岑砚默了会儿,须臾,轻声道:“话说,你……”   “?”   “不会现在脸红透了吧?”   “……”   可恶,让他猜到了!   庄冬卿还没说话,便看着岑砚抬手,稍稍拨开了发带。   眼前清明,视线交错那一刻,岑砚默了。   “嗤。”没忍住,岑砚笑出了声。   而庄冬卿本来很红的脸,在岑砚的笑声里,缓缓,又烫得升了个色号。 第29章 教训   岑砚只擦了一次, 还剩两次……还是擦完了。   庄冬卿红着一张脸不说话,只机械地做着,接, 清洗帕子, 递, 这三样工作。   岑砚撩开了发带,庄冬卿也没有要让他必须捂回去的意思。   怎么说,反正都被看到了,那看着擦, 总是好一点。   呜, 他是专业的。   病人好一切就好, 医护反正也社死了, 不介意再死一会儿。   甚至因为死透了,他再给岑砚穿干净衣服, 都能心如止水了。   平静,一切只剩下索然无味。   可不么,脑子都不转了, 什么腹肌胸肌肱二头肌, 害,不过都是块肉罢辽。   “……多谢。”   瞧庄冬卿半天不说话,在他给岑砚穿好内裳后, 岑砚试探性地道了句谢。   换回了一个木木的点头。   眼神中失去光芒。   甚至还一丝不苟地给岑砚将被子拉好,庄冬卿:“我先出去了。”   说话声音也变得呆板了许多。   岑砚欲言又止。   就这样看着脸通红的庄冬卿消失在了门口。   出了门, 将水盆递给六福,庄冬卿在夜风中站了片刻, 缓缓蹲下, 双手报膝, 头脸全部塞到膝盖间埋着。   呜呜呜好社死。   医护就不是人了吗?   庄冬卿内心小人暴风哭泣。   他需要将自己埋一会儿。   *   有钱还是很好的,比如这么半夜了,哪怕很不方便,但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们不仅获得了足够的干净被褥,生活用水,还有一锅将将熬好的热腾腾菜粥。   赶了一天的路,其实大家都很累。   庄冬卿今天也是憋着劲儿不喊歇的,主要身后就是追兵,也不能歇,代价就是到了晚上,体力消耗过度,那口气松下来,精神恹恹的,怎么都吃不下东西了。   “干粮你们吃,六福你也是,要吃自己拿,然后……”   本来打算喊护卫的,想了想,庄冬卿还是自己端了半碗粥进屋。   岑砚已经有些晕晕欲睡了。   庄冬卿正在犹豫,他好像有什么感应似的,又睁开了眼睛。   “你……喝粥吗?”   “累了一天,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如果能吃,哪怕少一些,也是好的。”   说完想到什么,又补充,“不能就不要勉强了,万一不消化,半夜爬起来吐,得不偿失。”   那密实的眼睫开合几霎,迷蒙的双眼再度聚焦,岑砚脱力的声音道:“我先坐起来醒醒神?”   “好,慢一点。”   庄冬卿扶岑砚坐了起来,小心翼翼避开了他的伤口。   等了一会儿,感觉人清醒了些,把粥端到他面前。   热腾腾的水汽升空,衬得岑砚的嘴唇又干燥又惨白。   知道岑砚今天经历的只会比自己更多,庄冬卿也不催促,让他闻一闻粥的味道,自己做判断。   须臾,岑砚不确定道:“先喝一口试试?”   庄冬卿点头,拿了勺子,自然而然舀起大半勺,递出前在碗沿边刮了刮底,方才将勺子伸到岑砚嘴边。   岑砚注意到他动作,是防止他喝的时候,粥从勺子底部滴落。   考量十分细致了。   庄冬卿举止自然,岑砚也不扭捏,就着他的手喝了口,咽下,感觉还好,不是很想吃,但也不至于一点都吃不下。   “我吃点吧。”   岑砚最终道。   庄冬卿点头。   安静中,一个伸手投喂,一个低头喝,刚好半碗粥下肚,岑砚摇了头:“可以了。”   放下碗,庄冬卿也不勉强。   瞥一眼岑砚嘴唇,因为每次投喂都控制了量,粥也没怎么沾染到唇外,庄冬卿不确定道:“还要再洗把脸吗?暂时没有擦嘴的帕子。”   岑砚失笑:“倒是也没有那么娇气。”   笑过,看着庄冬卿,蓦然指出:“你做这些事怎么这么熟练?”   “……哪些事?”   “照顾人?”   不,严格来说也不是照顾人,恐怕是照顾病人,给他擦身的动作,舀粥的量,全都简练又恰到好处,甚至岑砚觉得,庄冬卿给他擦身,是有一定手法的,不然怎么刚好所有的边角都恰好覆盖到,也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啊?是吗,哈,可能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吧。”   庄冬卿打哈哈。   眼神往外飘,避开与岑砚的对视。   岑砚凝了他一会儿,在庄冬卿动作僵硬前,垂下了眼睫,“好吧,就当你是。”   “……”   “咳,那什么,我要出去了,扶你躺下吗?”   “麻烦了。”   给人借着力,将岑砚塞进被子里,照顾病号任务完成,庄冬卿一根手指也不想动了。   出去将碗交给六福,这么会儿空当,缓过来终于也感觉到了饥饿,自己另拿了一个干净的碗,盛了一碗粥慢慢地喝,吃完全身都暖了起来,打热水洗脚,麻烦六福去给他铺床。   屋子只有两间,岑砚不会和护卫一起,他和护卫一起也怪怪的,最终就将他们两个主子安排到了一处,商议后,仅有的两张床都搬进一个房间,一人一张。   岑砚是伤员,必须睡床,他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护卫和六福也坚持让他睡床。   逃难确实太累了,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孩子,庄冬卿也没有拒绝。   泡脚的这一阵,护卫们将另一张床搬进了主屋,六福紧跟着收拾。   等庄冬卿进了屋,躺进被子里,长长舒了口气。   “六福福,没有你我可怎么活!”   庄冬卿真心道。   “少爷,你休息吧,有事叫我。”怕庄冬卿担心,低声补道,“他们用木板搭了床,让我睡,他们轮流睡地上。”   “嗯嗯,好好休息。”   六福轻手轻脚给庄冬卿把被角掖好,出去了。   门刚拉上,便听到对面的声音传来,“没了六福怎么就不能活了?”   是岑砚。   庄冬卿脑子已经犯晕了,说话声都含糊,“你还不睡?”   敢情他们刚才的小心翼翼都白费功夫了。   却没等到回话。   庄冬卿悟了,“伤口很痛吗?”   以为岑砚不会承认,庄冬卿都没抱有期待,那边却开了口,“不止,也有些事情想不通。”   “是什么?”   庄冬卿清醒的时候绝不会追问,但迷迷糊糊的,离这么近,今天该照顾的也照顾到位了,他心里莫名和岑砚又拉近了些些距离,下意识便出了口。   默了一阵,岑砚:“你说,真的虎毒不食子吗?”   庄冬卿:“你要问老虎的话,那自然不是,食物匮乏的时候,母虎也会先保证自己的;你要问人的话……唔,你比我清楚多了吧。”   一番话越说越困,最后一句,已经近似于低喃了。   岑砚笑:“你倒是实诚。”   庄冬卿却道:“睡吧。”   岑砚一愣。   庄冬卿:“不累吗,又中箭又被蛇咬的,心疼心疼自己好好休息……”   尾音太低,被吞没进了口腔,后面的话没说全。   不过片刻的缄默,庄冬卿呼吸便匀了,累狠了,睡了。   岑砚难得被人教训,回过神来,却也并不怎么生气。   可能是麻烦了庄冬卿一天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这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正经教训。   心疼自己吗?   蓦的想到庄冬卿那个“双亲健在”的言论,岑砚失笑。   也是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为了肚子里的那个说的。   但,   不论如何,终究不是句坏话。   笑罢,岑砚真的闭上了眼睛。   跟着庄冬卿的呼吸声,沉入了梦乡。   *   庄冬卿认床,一觉到天亮,醒了。   醒来觉得腿疼,走太多了,乳酸堆积。   披了衣服,起身去小解,回来想继续再睡,晨光透进窗户,打照在岑砚的脸上,庄冬卿过了一眼,要缩进被窝前,觉得哪儿没对。   猛的再看过去,庄冬卿语噎,岑砚……未免气色太好了一点。   几步走过去,动静不算小,人也没有醒。   庄冬卿伸手往对方额头一搭,便知道坏了。   湿着衣服,带着伤口熬了大半天,终究不是铁打的啊。   低烧了。 第30章 麻烦   庄冬卿一下子有些急, 人也瞬间清醒了。   第一下子摸是低烧,再摸两下,又不确定了, 第四下、第五下, 感官便彻底搅合到了一起, 似是而非的摇摆着,不能判断。   冷静冷静冷静。   以前自己发烧,小姨是怎么样确定的来着,小姨……   庄冬卿记起来了, 但是不太好意思。   就……   再看岑砚一眼, 晕的, 没醒着。   唔。   话说, 他都把对方看光了,他们两还睡过, 其实,也……没有那么尴尬的吧?   庄冬卿催眠自己,无事, 无事, 问题不大……   深吸一口气,庄冬卿低头,闭眼, 用眼皮去碰岑砚的额头。   靠近的过程,他眼睫颤得厉害。   触碰。   温度从岑砚额头传递到他眼睑上, 烫的,发烧了, 但是, 还好。   庄冬卿终于舒了口气。   再摸摸岑砚额头, 许是确定了,心也静了下来,对手上的感觉又有了分寸,比平时稍微高一些,但还好的,没到要拉警报的程度。   到底不是高烧,庄冬卿摸来摸去的,还拿眼皮试过,折腾几遭,岑砚眼睫颤动,也缓缓睁开了,只是眼神还迷蒙。   刚睁开,庄冬卿伸手覆在了他眼睛上,轻声哄骗道:“再睡会儿吧,没事。”   “累了那么久,继续睡吧。”   声音又低又细碎,来回念了两三遍,把手掀开,岑砚又睡了过去。   果然只是被他闹醒的,人还缺觉。   这么一遭,庄冬卿出了门,径直去隔壁房间喊六福,六福一听,火急火燎地起来了,两个护卫也听见了,心内担忧,也想起来,被庄冬卿制止了:“还没有烧得太厉害,先歇着吧,需要人了我们再喊。”   怕话太软,说服不了人,庄冬卿又加重了语气,“今天还没有彻底安全,万一有追兵追过来,还需要你们护卫周全,千万别因为休息不好,耽误了大事。”   这样说,两个护卫老实了。   庄冬卿:“歇着,需要的时候叫你们。”   不自觉语气也带上了两分命令口吻,像是岑砚,但却格外好使。   他坚定,也能稳定随从们的心。   六福打卖进了庄家,便做了原身的书童,一直在照顾人,对于生病他很有经验,伸手探了探岑砚额头,六福道:“不明显,先看能不能退下去?”   庄冬卿:“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我们守着他?”   六福看了眼窗外,“天色还早,少爷你再睡会儿吧,我守着,如果王爷发热厉害起来,我再叫你?”   庄冬卿觉得不太好,但是六福一提,蛰伏的困意也缓缓升腾了起来。   “不然我还是和你一起……”   “去休息吧,你现在身体不一样,昨天走太多路了,再睡会,我就趴王爷床尾,也能休息,耽误不了事的。”   “不是不放心……”   “睡吧睡吧。”   几句话的功夫,庄冬卿都没反应过来,便被六福推到了床上,一挨着被子,庄冬卿脑子更晕乎了,六福眼疾手快将他塞进去,庄冬卿:“……那万一有事,你一定要叫我哦。”   “肯定的,还需要少爷您做主呢。”   庄冬卿嘴里又嘟囔着应了一声,头挨着枕头,便睡了过去。   还是疲惫。   这一觉就到了中午。   他醒了过后,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去看岑砚,六福对他摇了摇头,安他心道:“还好,不是很烧。”   庄冬卿点头,裹着被子坐起来,呆呆地醒神。   十多分钟过后,开始穿衣服,腿疼,乳酸堆积造成的。   庄冬卿苦着一张脸穿好衣服,龇牙咧嘴地下了床,岑砚也醒了。   眼睫眨了眨,同时看到了庄冬卿与六福,感觉到不对,开口,声音已然哑完了。   瞧着人似乎是想起来,庄冬卿按着他好的那边肩膀,制止道:“你发热了,但好在不是很烫,先休息着,看能不能自然退烧。”   岑砚反应了会儿,点了头。   过了片刻,沙哑的声音又道:“放手,我想去小解。”   哦,是活人,活人都是有生理需求的。   庄冬卿讪讪放开手,摸了摸耳朵,又想到什么,“现在他能吹风吗?”   六福:“最好别吧,我去找个尿壶来?”   虽然尴尬,庄冬卿却觉得可行,但得到了正主的拒绝,“不要。”   庄冬卿:“……”   六福:“……”   庄冬卿:“但是你现在……”   岑砚垂目:“不要。”   庄冬卿:“……”   行吧行吧,洁癖只是岑砚微不足道的缺点,他,可以忍,的。   毕竟他也有点。   至少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每天要洗澡,这个需求就很不一般了。   四目相对,庄冬卿妥协道:“……知道了。”   “六福去看看外面冷不冷,我给王爷穿衣服。”   岑砚抬了抬眼睫,到底没有去看庄冬卿,被扶着坐起,庄冬卿找到外套,让他伸展双臂,“这边手,抬一下,好,这边别动了,我来,免得牵扯到伤口。”   “就不系太严实了,反正回来都是要脱的。”   岑砚:“嗯。”   垂目便看到庄冬卿脑袋上的发旋,刚醒还没来得及收拾,头发散着的。   “差不多,就这样吧。”   帮岑砚理完衣服,又掀开被子看了看腿上昨天被蛇咬伤的部位,除了伤口有些发黑,周围一片看着已经正常了,庄冬卿按了下,也消了肿。   “还麻吗,能站吗?”   岑砚感受了下,“站起来试试?”   也摸不准。   庄冬卿点头。   六福回来,说早间下了场雨,庄冬卿便把昨天那床还没来得及洗的薄毯子也给岑砚披上了,怕他不喜,哄道:“忍忍哦,现在你不能受凉的。”   意外的,岑砚没说什么,接受了。   “来,我扶你。”   下了床,走几步,被咬的那只腿可能是因为身体抵抗力大幅削弱的原因,还有些不稳,但也只是走路需要搀扶,站着不成问题。   庄冬卿松了口气,扶岑砚去小解。   岑砚见他主动伸手,瞥了眼六福,六福也不动,显然默认了这是庄冬卿的事。   岑砚确实也不喜欢生人触碰。   但庄冬卿不一样,他……岑砚垂目,只认真走路,尽量不过多倚靠庄冬卿。   两人慢慢出了门。   扶到茅房外,庄冬卿想到什么,解释道:“不是很干净,和王府肯定没法比,你……”   “我知道。”   庄冬卿:“我扶你进去。”   说完,岑砚浅色的眸子就凝了过来,庄冬卿被看得耳根一热,口拙道:“你你站稳我就出来,怕你,站不稳。”   “嗯。”   进去了庄冬卿都不敢看岑砚,扶到了地方,想走了,但护理知识又一遍遍提醒着他,稍一犹豫,感觉岑砚的视线再度瞧了过来,庄冬卿心一横道:“我给你把带子松开!”   说完也不管岑砚同意与否,三下五除二拉开系带,包括裤子上的,完事扭头就走。   没办法,岑砚伤的是右手,左手解系带是别着劲的,庄冬卿怕他耽误时间太久,受凉。   知道自己理由很正当,也不觉得做错了,但是行为上真的就好像那个变`态。   庄冬卿出来,两手捂着脸,手下滚烫。   羞耻。   就差没替岑砚扶着了。   须臾内里传出水声,庄冬卿脸上的温度又腾地,不降反升,他往边上去了几步。   想控制不多想……做不到。   因为,   他见过啊!   这个念头一起,那多余的想象,简直按都按不住,庄冬卿低头,默默又往边上走了两步。   他有罪,呜,他是个小黄人。   等岑砚出来,庄冬卿垂着脑袋上前,一言不发扶着人往回走。   到了屋里,将人收拾好扶上床,理了一遍内裳的系带,果然别劲儿的那侧没系好,庄冬卿给拆了系结实,匆匆道:“那我出去了。”   说完像是有什么在追似的,走得飞快。   全程都没看岑砚一眼。   凝着庄冬卿离开的方向,岑砚刚张开的嘴,只得又闭上。   垂目片刻,若有所思。   *   洗漱完,去进一步打探村子情况的护卫们回来了。   挨家挨户地问过,又换回了一床新毯子,两个新的水盆,几张新帕子,还有几个蛋与几只鸡鸭。   鸡鸭在当地人家里,准备要吃的时候过去直接拿。   早上庄冬卿没起来,午饭六福让东家再熬了一锅菜粥,随意炒了两个菜。   护卫们先吃过,然后端了粥进去给岑砚,岑砚除了身体没力气,已经比昨天好上许多,没让人喂,要自己吃,用左手。   六福出来的时候,说瞧着岑砚用左手挺熟练的,庄冬卿想到什么,便也没有再进去,拉着六福,两个人一道在外用饭。   就着馒头喝粥,还是能吃饱,就是太素了。   “下午让他们煲个鸡汤吧,热水随时备着,他现在的情况需要多喝水。”   喝水,让代谢循环起来,预防脱水的同时,也能促进散热。   六福点头,表示知道了。   庄冬卿将手头的鸡蛋掰了半个到他碗里,“我恐怕有点累过了,还是有点吃不下,别浪费了。”   六福不疑有他,一口炫了。   “我睡饱了,等会儿你去补个午觉,下午我先守着。”想到什么,庄冬卿又道,“晚上杀只鸡,菜粥没什么营养,撕点鸡肉熬粥,剩下的,一半煲汤,一半炒了,你们吃。”   “趁着能吃的时候,吃好点,不然后面要是有个万一,这些东西也带不走。”   六福有点心疼,但庄冬卿说得在理,应下了。   庄冬卿确实乏,可能和怀孕有关,虽然身体不痛不痒,但是精力恢复得很慢。   吃了好久,终于把饭塞了下去。   一个护卫来报,说了下这个村的情况,说是村子并不依靠猎场,反倒是靠着劳作与周边一个镇子过活。   “问了,说来这边落户的就九十家,活计好像是这条溪,有两户人家特别擅长捕鱼,两家捕,两家拉去卖,都是打着拐子的亲戚,三年前这儿人才多了一些,有了个村子模样。”   倒是符合庄冬卿的对这个地方的印象:   偏僻,无人知晓。   “那……”   庄冬卿往猎场方向看了一眼。   护卫:“省得的,下午我跟着他们去劈柴的时候,走走看看,如果周边还有其他人,就打听下山上的消息。”   庄冬卿点头,又叮嘱,“没人就算了,这儿太荒了,又是新村子,外面的人未必知道,也未必会找来,别主动暴露了。”   “是。”   刚说完,看向庄冬卿身后。   给岑砚送饭的护卫出来了。   粥吃完了,蛋吃了半个,水却没动。   庄冬卿以为岑砚不想喝,没多想。   吃完主动去认了认村里的路,半个时辰左右回来,又瞧见护卫再次将水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庄冬卿这才觉得没对,问起缘由。   护卫说岑砚不想喝。   护卫不懂,庄冬卿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哪怕是低烧,缺水是必然的,怎么可能不想喝?   庄冬卿端了水,自己进去了。   岑砚穿好了上衣,坐起来半躺着,闭目养神。   庄冬卿一进去,人就睁开了眼,是醒的。   瞧见庄冬卿手上捧的水碗,岑砚喉头滑动一霎。   “喝水!别骗我,你肯定想喝的。”   岑砚倒没有否认,庄冬卿从他那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个所以然,僵持久一些,后知后觉想到眼前的人是谁,庄冬卿进门时的底气又散了点。   “不了,麻烦。”   不冷不热的,岑砚吐了这么一句出来。   语调很平。   庄冬卿不理解,“为什么?你现在多喝水多代谢才好得快,你身上热度还没下去呢,麻烦什么,有什么好……”   话没说完,岑砚目光直直看向庄冬卿。   庄冬卿语噎。   悟了。   “我……”   岑砚:“不麻烦吗?”   “……”   庄冬卿失语。   岑砚只是病了,不是换了芯子,甚至现在庄冬卿站着,对方半躺着,岑砚是仰视庄冬卿的,但……庄冬卿从他眼神中,有了被俯视的感觉。   眼前人对他心思的一览无余,洞若观火。   想否认,但诌不出口。   对视须臾,岑砚淡淡地又垂下了眼,只道,“端出去吧。”   啊啊啊啊啊!   庄冬卿头大。   “你……”   “你!”   陡然间福至心灵,意识到什么,庄冬卿:“你是不是……只喜欢男的啊?”   明明他们这边这么多人,岑砚就使唤他,甚至连熟手六福都不要。   这感觉,莫名让庄冬卿想到了他初三,刚意识到自己性`向的时候,那会儿特别抗拒去公共澡堂,就是……会不舒服。   再加上岑砚还有点洁癖……唔。   “问这个干什么?”   岑砚的声音很飘,又很远,说了,但庄冬卿没听到耳朵里去。   他一方面纠结,另一方面,莫名有些感同身受了。   捧着碗,庄冬卿懊恼地在自己床头坐下,就这样静静看了会儿碗,泄气道:   “我喜欢男的。”   “只喜欢男人,女的不行。”   “所以,不是怕麻烦,其实也不太麻烦,主要是……不好意思。”   “我觉得很尴尬。”   “对吧,我不喜欢这样照顾人,也感觉很勉强。”   岑砚心头一刺。   刚想让庄冬卿出去……   “所以,”庄冬卿深吸口气,“你可不可以早点好起来?”   “多多喝水,配合换药,让热度早点退下去,伤口也早点愈合?”   “早一天好,就早一天能自理……”   “也就能早一天不‘麻烦’我了。”   岑砚意外抬头。   庄冬卿却只看着碗,继续道,“如果你不答应,那我就……”   像是想放狠话,奈何气势不足。   岑砚:“你就?”   庄冬卿闭目,彻底摆了,“那我就再好好求求你。”   “求求你了,答应吧。” 第31章 香气   “什么?”   岑砚笑了。   实在是没忍住。   庄冬卿失去灵魂, 棒读道:“求求你啊,大哥,大爷, 祖宗, 您就喝了吧。”   岑砚笑得止不住。   庄冬卿平静。   更准确的说, 是麻木。   也不是第一次了,总是会习惯的。   岑砚止了笑,轻声道:“出息。”   笑意不止,不严肃, 反倒带了几分亲昵。   庄冬卿嘟囔:“嗯, 没有, 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捧着个碗抬头, 可怜巴巴的。   眼睛很亮,很干净, 也很纯粹。   岑砚感觉复杂。   庄冬卿好似察觉到了点什么,把碗往他面前一递,也不说话, 巴巴将他望着。   “……拿过来。”   好耶!   庄冬卿火速到岑砚面前, 喂他喝水。   过来的动作急躁,碗递到嘴唇边,又放缓了速度, “你慢点,别呛着了。”   “分成三次喝吧。”   “嗯, 慢慢的。”   庄冬卿碎碎念,生怕岑砚喝太急。   余光中的那副表情也真挚, 庄冬卿没瞧着岑砚眼睛, 注意力全在他嘴上。   岑砚却凝着庄冬卿, 喝完了水。   “呼——”   他喝下最后那口,庄冬卿长长出了口气,好似完成什么任务一般。   岑砚心中微动,话却不怎么好听,提醒道,“这么多水,等会儿又要起来了……”   起来,小解。   “嗯嗯,对,多起来几次。”   “?”   庄冬卿将水碗放下,心无旁骛道:“就是要多去几次,热才退得快。”   说完又自顾自道,“这碗水都凉了,等会儿我端热点的进来。”   岑砚:“不妨事。”   “嗯嗯,我先去把水碗洗了哦。”   打了个招呼,急吼吼出去了,看着庄冬卿欢快的步伐,知道的知道是劝水成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发生什么喜事了呢。   想到此处,思绪一滞。   这……在庄冬卿眼里算是喜事吗?   岑砚不清楚。   也不欲多想。   但受庄冬卿感染,心情好了很多,莫名也觉得心内柔软。   很奇怪的体验,却并不讨厌。   这一番话后,庄冬卿也像是打破了什么壁垒,虽然仍旧会脸红,也会尴尬,但是头皮发麻的情况,好多了。   许是已经自曝了,底牌都掀了,也再没有可以丢的更大的脸面。   反正,都已经告诉岑砚了,他要是嫌弃,他也没有办法。   他就只能做到这个样子了!   守到下午,庄冬卿疲惫,六福歇了会儿,也是心念着他,赶过来换班了。   换下来,让庄冬卿去床上躺着。   庄冬卿可怜巴巴:“可以吗?”   这样问着,却揉了揉眼睛,显然久坐也累。   问完,庄冬卿又看向岑砚,岑砚:“可以。现在也暖和,不用脱衣服,早上不是换回来了一床干净毯子吗?搭着那个休息吧,我出去让六福叫你。”   庄冬卿木木的,觉得可行,“好哦。”   爬上床的时候还摇晃了一下,六福赶紧扶稳了,怕岑砚嫌弃,给庄冬卿找补道:“少爷昨日走太久了,加上他现在情况特殊,还是不一样的。”   岑砚听着,眉目微动,但没有说话。   等耳边庄冬卿的呼吸放匀,才问六福:“他今天很累吗?有哪儿不舒服?”   声音问得轻,六福回答也轻,“没听他说不舒服,就是没胃口,时不时揉眼睛。”   那确实是很累了。   昨天的路程,对庄冬卿而言,还是太超过了。   心下了然,却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岑砚不再多想。   话就说了两句,庄冬卿可能也没有睡太沉,念着岑砚,心提着的,一听到动静,迷迷糊糊问六福是不是要起来,得到不用的回答,才又睡过去。   睡过去之前,还嘟囔:“等回京,我带你去最贵的那个酒楼,我们好好吃一顿。”   六福直应好,哄着人睡了。   岑砚却心细,等庄冬卿彻底睡熟了,才再度开口,问他们今天吃了什么。   回答完,六福也惶然大悟:“怪我,应当是不爱吃菜,在庄家吃得太素了,少爷看见桌子上绿色多就皱眉。”   岑砚从这话里意识到了什么,转念一想,就毕淑玉那个性格,确实也不可能对一个庶子太好,还是她孕期怀上的庶子。   岑砚又问:“你们主仆关系很好?”   “我瞧着,他待你不像是书童,倒像是弟弟。”   他不在的时候,庄冬卿都是拉着六福一起吃饭的,没分过主仆。   但要说他对所有下人都那么好,倒也不见他喊别的内院仆佣同食。   且之前找他要过产业,说是放在他名下,让岑砚找账房教的,却是他和六福两个人,说明庄冬卿早就想好了,他要同六福一起理账。   说庄冬卿好话的机会,六福必然不会放过:“少爷是对我很好,离开庄府的时候,还向夫人要了我的籍契和身契,如果不要我,应当可以再多要些银子的。”   岑砚:“他对你一直这般好?”   “以前也挺好的,但是,自从摔了头之后,就格外好了,”六福露出个质朴笑容来,“虽然少爷总说摔了头,记不住那些学识了,为此发愁,但我却觉得,目前的少爷就很好,并且……少爷记不记得起来,我都会一直跟着他的。”   庄冬卿撞了头之后,性格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这个岑砚是知道的。   不过对他而言,也不重要,因为现在的庄冬卿,和他那晚上遇到的,他很确定,是同一个。   不再多言,岑砚闭目养神。   这次等庄冬卿醒了之后,才扶岑砚去的茅房。   感觉岑砚在里面时间有点久,刚想开口问一声,蓦的明白过来什么,庄冬卿又闭了嘴,觉得不太现实,但又觉得,憋着等他醒什么的,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吧?   唔。   其实,挺好的一个人呐。   对下人不错,对别人,也是能体谅的。   岑砚出来,庄冬卿伸手又给他拉了拉毯子,怕他着凉。   一个下午,就这样循环着,到了天黑。   乡间灯暗,就他们屋里点的油灯,找油都费劲儿,更不消说多余的照明蜡烛了,就算是他们有钱,这家家户户也搜刮不出来多少的。   晚饭前,庄冬卿便不再劝岑砚喝水,开始给他控制了。   怕晚上起夜看不见,摔了。   这是有很大概率的。   东家炒了鸡肉,又熬了鸡丝粥,庄冬卿吃了一大碗饭,怕护卫不会喂,刚好粥也滚烫,他吃完了,才端了一碗进去,想到什么,还拿了小碟子炒鸡。   重油重盐的炒肉岑砚吃不下去,庄冬卿也不勉强,让他喝粥。   “粥里的鸡丝能吃吗?”   “我试试。”   庄冬卿等岑砚吃了几口,才得到答复,“还行。”   “行你就多吃点,尽量地先挑鸡丝吃,吃完了鸡丝告诉我,我再去给你换粥。”   怕岑砚不理解,庄冬卿解释道:“你现在还是吃点肉比较好,有营养的。”   “尽量吃嘛,能吃得下的,会帮助你恢复得好些。”   说完又补充,“但是不要刻意,如果不想吃了千万硬塞,不然后面会吐的。”   尽是些奇奇怪怪的道理,岑砚没怎么听过,但也不多追问,只照做。   喝了两碗粥,每碗里面庄冬卿都尽可能地捞了鸡丝,第二碗吃到一半,吃不动肉了,庄冬卿便只让岑砚喝粥,不勉强他。   盯着岑砚吃完,许是彻底地缓了过来,出门放碗的时候,庄冬卿还想再吃几口。   六福闻言给他拿了筷子,让他也跟着喝了碗鸡丝粥。   夜里岑砚出去了一趟,六福陪着他们,得有人拿灯。   还好,只有这一趟。   早早睡下,第二日醒来,庄冬卿穿好衣服,就去摸岑砚额头。   他手一搭,岑砚也醒了。   “咦?”   庄冬卿其实还有些迷糊,不确定,也没看见岑砚醒了,顺手又摸了两把岑砚脖颈。   岑砚只看着他。   庄冬卿再摸向他额头,低头,见他醒了也不尴尬,没顾得上。   “你别动!”   庄冬卿严肃,低头,用眼睑去触碰岑砚的额头。   碰到的那霎,岑砚只感觉那跳动不止的眼睫,仿佛刷在了自己心上,莫名生出几分痒意来。   两人再次对视,庄冬卿眼睛亮得发光:“退烧了!你退烧了!!”   “不行,我得再喊六福来看看。”   六福急急匆匆过来,搭了岑砚额头,确定:“确实,退热了。”   “太好了!!”   庄冬卿高兴。   笑得比岑砚这个病号还开怀。   既然退烧了,那就不用人时时守着了。   但得预防反复,所以这天还是得尽量地休息,喝水。   岑砚穿了衣服坐起,洗漱罢,庄冬卿给他伤口换了一次纱布,嗯,还是得用烈酒消毒清理,岑砚没说什么,换完,额头出了一层汗,大颗大颗的。   庄冬卿默默拧了张帕子给他。   岑砚接了。   还有个好消息,随着退热,力气稍稍恢复,岑砚走路稳了不少。   捏他小腿是消了肿的,至于还不对劲,庄冬卿仍旧归因为他抵抗力问题,没办法,受伤太重了,哪儿都是毛病,机体顾不过来。   就这样养着吧。   第三天,岑砚走路不需要搀扶了。   庄冬卿胃口也彻底恢复,吃嘛嘛香。   又两日,躺得骨头痛,岑砚起来在院子里走动,胃口也好了些,晚饭怕不消化,照旧喝的粥,午饭却同庄冬卿他们一道,吃饭菜了。   “这个。”   “来。”   “这块。”   饭桌上,庄冬卿不仅给自己夹,时不时也给六福夹,夹肉,且只夹肉。   岑砚:“吃你自己的,六福有手。”   庄冬卿义正严词,“六福面皮薄,不舍得夹肉,但他还在长身体呢,不吃肉怎么行。”   岑砚看向六福,六福不好意思低了头,却没怎么反驳,看来是真的。   前两天才说他对六福好,是真不错。   庄冬卿却会错了意,以为岑砚不喜,一筷子夹起兔肉,转手就放进了岑砚的碗里,“你也多吃点肉,好好恢复!”   一时间不好说这是不是贿赂。   岑砚看着碗,庄冬卿怕不够似的,又接着几筷子都放到了他碗里,都是没骨头,又好咀嚼的肉块。   “呐,吃饭吧。”庄冬卿惴惴道。   说完想到了岑砚的洁癖,又主动找补:“你要是觉得我筷子碰了脏,你就丢了,没什么……”   话没说完,岑砚吃了一块肉,淡淡道:“吃饭。”   后面庄冬卿每次给六福夹完,都要给岑砚也添两筷子,以示一视同仁。   其实该说不用的,但鬼使神差的,岑砚没有拒绝。   住到第七八天,岑砚的腿好全了,伤口也开始结痂,庄冬卿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也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了。”   领着岑砚在村子里走动,庄冬卿看着村口道。   岑砚想了想,笃定,“头两天没人追过来,应当已经尘埃落定了。”   庄冬卿诧异,“真的吗?那我们可以出去了?”   岑砚却道:“不急。”   “再住些时日。”   不理解,但知道岑砚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庄冬卿点了点头。   岑砚又多说了一句,“再次回京,恐怕你问的诛杀废太子的旨意,就会有了。”   庄冬卿仍旧点头,问他:“那可以让护卫去镇上了吗?”   岑砚以为他是要打探消息。   庄冬卿下一句便道:“再买点食材与东西回来,改善一下生活吧。”   “……”   岑砚失笑。   倒也是庄冬卿会说的话。   既然庄冬卿不在意这次风波背后的究竟,岑砚便也懒得提,说起也是坏心情。   庄冬卿还是会问的,只不过侧重不一样。   “对了,那天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眨了眨眼,庄冬卿:“还有,六皇子是跟陛下一起的吗?”   还以为李央后续也会流落过来,头两日,庄冬卿还发愁过怎么住的事。   孰料,竟是没有。   像是剧情发生了改变。   就不知道这些变化对李央以后的既定人生,是好是坏了。   岑砚并不瞒他:“一些废太子残存的势力逼宫,徐四护卫陛下先走,我和郝三留下来抵挡,没想到前期他们按兵不动,竟是在猎场里布了许多陷阱,且战且退地引我们中计。”   能在猎场做那么多布置,绝不止禁军中有人就能办到。   如若岑砚料得不错,朝中,还有废太子没有暴露的势力。   但,   这就不是他该头疼的了。   一场局中局,本来就全在那位的算计之中,回朝之后连根拔起,也是一贯的做事风格了。   不过这次,他就不想搅合了。   垂目,这些思量岑砚也不说,继续道:“我腿被咬伤后,以为必死无疑,驱马逃离,郝三为我打掩护,马途中中毒身亡,封地的虎符却不能被歹人所夺……”   若是封地的亲兵动了,那只怕是要以为他有不臣之心。   “看到河面上飘了身亡的禁卫,我索性入了水,游了一段距离,水流湍急,后续神志不清,就被河水带着走……再往后,就碰到你们了。”   “至于李央,分开的时候是同陛下一道的。”   庄冬卿:“哦。”   “也不知道柳七郝三徐四,现下都如何了……”   岑砚却放心,“只要不在猎场里中埋伏,应当无事。”   庄冬卿:“嗯,但愿!”   *   晚饭做了鱼,庄冬卿吃得格外享受。   晚间六福给他烧热水,洗澡,庄冬卿就乖乖等着。   洗完回来六福给他绞头发,庄冬卿趴床头任由六福施为。   闻着屋子里,由庄冬卿带入的干净皂角味,岑砚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在逃难,还是度假。   静静看着庄冬卿,许是也留意到了他的目光,庄冬卿迷蒙中睁开眼,问他:“怎么了?”   “王爷也想洗澡吗?”   不待岑砚开口,庄冬卿自问自答,“不可以哦,身上的伤口刚结痂呢。”   “但是擦身是行的,还有水。”   岑砚:“……”   倒是没这个想法。   但庄冬卿一提,岑砚便觉得身上发痒了。   除了第一日庄冬卿帮他擦过身,之后为了养病考虑,他都没碰过水的。   岑砚站了起来,“可以,我去擦擦。”   “需要帮忙吗?”   “不必。”   “好的。”庄冬卿求之不得。   语气欢快得让岑砚为之侧目。   好好清洁了一番,花了些功夫,嫌脏,头发也拆了洗,自己洗。   领过军,也打过仗,只要能动弹,岑砚生活方便是不需人担心的,能照顾好自己。   再回屋,等着头发干的庄冬卿已经闭上了眼。   摸了摸他头发,已然干了,岑砚伸手推庄冬卿,“醒醒,别在这儿,上床去睡。”   推搡了两下,见人不应,又轻轻拍了拍庄冬卿的脸颊。   困顿着睁开眼,庄冬卿满脸迷惑。   下一刻,岑砚便知道了为何,因为他听见庄冬卿含糊的声音道:“你为什么又变香了?”   岑砚一滞。   还来不及反应,庄冬卿跟个小狗一样,鼻尖抵着他手心,浅薄的呼吸喷洒在他皮肤上,一路嗅闻到脉搏处,惊叹道:“咦,怎么好像是你皮肤上带着的?”   “好奇怪哦。”   又深深呼吸,鼻尖抵在岑砚手腕,嘴唇也若有似无地擦了上来。   岑砚感知变得极度分裂。   心内震惊,旋即明白过来——   赵爷已有七八日未给庄冬卿施针了,两人朝夕相处……是毒素又被勾了出来。   知道眼下该推开庄冬卿。   但,   从手心开始,到手腕,被庄冬卿蹭过的地方……酥麻了一片。   岑砚喉头滚了滚,莫名口干。 第32章 决定   恍惚的这么刹那, 倒是方便了庄冬卿。   本来人就迷迷糊糊着,在毒素的侵染下还要保持理智,不可能。   于是庄冬卿的脸颊也贴了上来, 仿佛岑砚是什么灵丹妙药一般, 一直在他皮肤上嗅闻, 呼吸混合着皮肤的温度,齐齐粘在小臂上,嘴唇也分开了,红润的, 饱满的, 微微张着, 翻出一点水光, 晃在岑砚眼前,招得他无法移开视线。   几乎是瞬间, 脑子里浮想联翩。   来不及控制的,浮现了许多细节。   广月台那一夜的细节。   庄冬卿一边往他身上贴,又一边哭`喘。   说不了、拒绝、埋怨, 手却巴在他脖颈上, 牢牢抱着不曾放开。   其实,岑砚从一开始便没怎么怀疑庄冬卿是细作,但原因太不能启齿, 无法宣之于口,便也未曾吐露过, 只任由柳七郝三与徐四他们去查。   无他,太过私密。   那晚上, 刚开始, 很艰难。   能看得出来两个人都不会。   庄冬卿只会说难受, 只会蹭,只会拱火。   好不容易艰难地开始了,庄冬卿却哭了,说痛,说……不来了。   对,不来了。   箭在弦上,迫在眉睫,一触即发的……   他不来了。   岑砚那个时候毒也发作了起来,脑子不甚清醒,本能驱动着,是不可能放的。   庄冬卿还往前爬,想爬下床……那个姿势……   被抓回来成了必然。   深深吸气,难以启齿的过程让岑砚全身都燥了起来,回忆到这里,显然也是打不住了,温暖潮热的感觉被打捞起,冲刷着神经,耳边似乎还有庄冬卿的哭求声,但两两都中了毒,很快,这些声音也变了调。   变得靡靡不可为外人道。   隐忍多年的偏好一朝解放,便一发不可收拾。   再往后,便混乱不堪言了。   他以为庄冬卿是清倌,因为,他什么都说得出来。   思绪过到这里,好些词汇紧随着闪过耳际,什么撑了,什么破了,什么……满了,让人想放过他都不能够……   结束的时候,岑砚也记得清楚,因为并不是他想结束。   是庄冬卿整个人都埋到了被子里,挖都挖不出来。   但若是要说他是真心的,当时岑砚不太信,因为庄冬卿埋到了被子里,只顾着他的脑袋,把脑袋蒙住了,便是埋好了。   浑然不管剩下的,   塌腰,翘……   岑砚深深吸气,想了这么多,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可只这么一瞬间,他人便也热了。   倏尔手臂上一点柔软触感,庄冬卿喃喃:“真的好香哦。”   啪嗒。   有冰凉贴上颊面,庄冬卿用脸颊去蹭。   岑砚理智的弦崩断。   视野中,那饱满的唇几乎要把他的手串含进去了。   深吸口气,下一刻,一把捞起庄冬卿,径直抱出了屋。   到了屋外,在大颠簸的起伏里,庄冬卿理智才有了回归的模样,发出一个懵懂的音节:“啊?”   岑砚放下人,半抱着庄冬卿,掰着他下巴,将他头扭到一边。   至少不能贴到自己衣服上。   “醒醒!”   岑砚严肃。   夜风流动,外间的空气比室内的,清新许多,配合着夜晚稍低的温度,庄冬卿缓缓回了神,摇头,不解:“我脑子怎么这么……晕?”   岑砚:“能站起来吗?”   这才意识到自己倚靠着岑砚,几乎是被他抱在怀里,庄冬卿连忙想松手,但岑砚没让,他一放,岑砚的手抓握了上来,有力地稳住了他摇晃的身形。   “站稳再松,慢点。”   “哦哦哦。”   庄冬卿脑子晕乎。   “主子,是有……”   一个护卫听到动静出来,看到两人近乎抱在一起,一愣。   下一刻,岑砚呵斥:“回去,别过来。”   “是。”   命令的口吻一下,身体比脑子反应得快,护卫几步进了屋,进屋之后,咂摸到了点什么,不敢说话,老实蹲在屋子里了。   而屋外,换过几次气的庄冬卿,短促的呼吸得到了改善,浑身的热度,也缓缓降了下去。   庄冬卿不理解,扶额,身体也变得很奇怪,总觉得……热血沸腾的。   有什么在皮肤下涌动。   “我怎么了吗?”庄冬卿困惑。   岑砚只道:“再站会儿,透透气,缓一缓。”   “……哦。”   岑砚这样说,庄冬卿便听着,果然,身体里不受控的感觉随着他的呼吸,又慢慢被压了下去。   岑砚目光一直粘在庄冬卿脸上,瞧见他恢复了些神智,这才唤了六福。   六福刚收拾完热水,怕谁起夜想喝水,给两个屋都备好晚上的水壶。   还没拿进屋,听见岑砚叫他,一出去,便看见岑砚搀扶着庄冬卿,在外站着。   “这是怎么了?”   岑砚:“你过来,扶着你家少爷,我进去把毯子先拿出来。”   都穿着中衣,刚出来的时候还好,站久了,也凉的。   把不准庄冬卿的身体素质,又想着刚到王府的时候,赵爷日日把着平安脉,日日都说庄冬卿虚,底子不好,岑砚也不想赌。   六福利落接手,瞧见他扶稳了,岑砚进屋拿毯子。   两床毯子六福都洗过了,都是干净的,他们两个主子一人一床,加个冷热。   将毯子递给了六福,六福给庄冬卿披上,裹好,岑砚又折身回房间。   开窗,透气。   做这些事的时候,脑子也没有停转,本来还想着,还能在这个村里待一段时间,眼下,怕是不能够了。   须臾,岑砚便打定了让护卫明日去镇上找人通传,让王府的人来接他们回京的念头。   下定决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也不出去,抱臂靠在窗边。   吹风,他也需要透透气。   *   等庄冬卿再回来,人醒了,脸也红了。   “屋子里换过一遍气了,先……就这样吧。”   岑砚倒是想换个地方,但是哪里有呢?   庄冬卿可以和六福待在一间不错,但刚接触了庄冬卿,若是又让他和两个护卫一间……   岑砚到底让了步,觉得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还是你觉得,我该去……”   “别别别,就这样吧,我现在好多了。”庄冬卿说完发觉有点激动,低了头,不好意思补道,“大晚上的,别折腾了吧。”   “伤口才刚刚结痂了,好不容易养到这样子……”   箭伤深,本就是奔着要把岑砚射下马的力度拉的弓。   七八日能结痂,还是后面两天冲洗一次,换纱布的功劳。   要是又折腾起来……   庄冬卿本人就是个不喜欢与直男太亲密的,也没住过寝室,能理解有多别扭(六福不算在内,年龄小是其一,其二,他确实把六福当弟弟看),加之岑砚还有洁癖,他疯了才让人换房间。   想到什么,庄冬卿又抬头,着急道:“对了,你伤口……”   话没说完,被岑砚打断,“还好。”   “哦哦。”   房间又安静下来。   话赶话的,两个人都不太自在。   六福也不敢多言,只服侍着庄冬卿上床,给他掖好被子,放下水壶,便离开了。   油灯被吹灭。   岑砚跟着也上了床,窸窸窣窣的,等动静小了,庄冬卿出声:“今天晚上,对不起。”   岑砚倒是平静:“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又不是你想的。”   庄冬卿纠结:“我也不知道,就……”   “我懂,别说了。”   “……哦。”   以为岑砚着恼,庄冬卿闭了嘴,过了会儿,睡意泛了上来,庄冬卿昏昏沉沉道:“晚安。”   岑砚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能感觉个大概。   回了庄冬卿一句,“好梦。”   庄冬卿呼吸已经变匀了,也不知听到没有。   着恼……岑砚倒是没有。   他只是……   深吸口气,吐出去,岑砚还是觉得有些躁意,消解不掉。   硬,了。   扶庄冬卿出去时候的事,回来才发觉。   现在心都静不下来,要睡,只怕要等一阵了。   肩膀上伤口也受到了影响,并不如他说得那般轻松,但现在反倒变成了一件好事。   至少能分掉一部分注意力走。   *   第二日醒来,岑砚便离开了房间,不敢和庄冬卿同处一室了。   庄冬卿用早饭的时候,护卫出发去了镇上,向王府递消息。   知道他们是要回去了,庄冬卿又有些高兴。   无关其他,单纯这个村子条件太简陋,在王府奢侈生活过,庄冬卿不太适应。   还是王府的厨子,做的菜色又香又合胃口。   午休的时候感觉到了岑砚的疏离,庄冬卿还是把人拽着,一起休息。   岑砚还在恢复期,庄冬卿觉得不至于。   而且昨天就那一下,今天他感觉好多了,得到消息,柳七他们肯定会来得很快,他……应该能撑到回王府,见到赵爷的吧。   岑砚不去,但拗不过庄冬卿,最后的法子,是两个人分开时间午休,庄冬卿是没事儿人,浅浅睡了一觉,便将屋子让了出来,让病号去休息。   晚间护卫回来,这次不仅从镇上带了菜肉,还顺利将消息递了出去。   护卫:“最迟后日,肯定就有动静了。”   被岑砚否决,“不,明天会来。”   他的手下,他心里是有数的.   庄冬卿盲目听岑砚的,高兴:“那太好了。”   还能想着其他的,“也不知道院子里的花还开没开着,府里鲜花饼还能不能做,啊,也好想柳七和大厨们啊……”   岑砚哭笑不得:“吃饭。”   “哦好。”   计划是挺不错的,奈何天不遂人意。   白天庄冬卿瞧着一点事都没有,晚上偷看岑砚,岑砚一问,庄冬卿又支吾了,只把被子一盖,说要睡了。   也没看那两眼,岑砚当时没多想。   但吹了油灯,闭目养神的时候,听得庄冬卿一直在翻身,多几次,便觉出不对了。   “庄冬卿?”   “嗯?”   声音含混。   “你怎么了,睡不着?”   “哦对,对,我睡不着……打扰你了。”   声音含混,带着些迷糊,听着是生了困意的。   “……”   又两次翻覆,岑砚一拧眉,起了身。   唤人的名字,这次只得到了含混的应答,觉得不对,一摸,手沾到庄冬卿,岑砚便知道坏了,热的。   不是很烫,但摸着就是知道,不是人体正常的温度。   瞒了那么久,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怎么的,岑砚听到庄冬卿难受的声音,碎碎道:“呜你好香,特别香……”   “我有罪,我不是那个意思……”   岑砚心头一软,轻声道,“不是你的问题,我知道,别这样。”   庄冬卿痛苦,“但是你好香……”   语气中压抑着什么渴望,听得岑砚难耐。   点了油灯,拿到床边一瞧,庄冬卿面颊潮红,鼻尖有细碎的汗珠。   岑砚叹气。   清楚这种情况,透气并不管用了。   耳边响起了赵爷的话。   其实今天已经反复念了好几遍,但是岑砚私心作祟,希望用不上。   ——“这种毒素就是存在于身体血液里,简单来说,可能互相的……就是对方的解药,只不过这些药,需要通过亲密的……交换,才能够量。”   ——“按照它本身的解法,自然是最好的。”   ——“但庄少爷身上的毒素大部分都已经被拔除了,只剩了个皮毛,如若不是太怪异,又以蛊入了毒,老头子我早就给解开了……王爷您问什么来着?哦哦,别的破解法,咳,回正题。”   ——“首先自然就是施针,用药,小少爷有了,剂量需要严格控制。”   ——“如若施针用药不起效,也可以先进行一些……纾解,让余毒发出来,看有无缓和。”   ——“如果还是不行,怕是只有……”   话至此打住。   剩下的未尽之意赵爷和岑砚都懂。   既如此……   深深拧眉,须臾,又缓缓放平。   有了决断,定下心神,岑砚吹灭了油灯。   再回到床边,庄冬卿身上的温度,又烫了些。   “往里面去。”   庄冬卿思绪好似含混了,岑砚说了两遍,他才听懂,往床内侧去了些。   岑砚揭开被角,躺了进去。   床有些小了,但还好,也能够两人将将躺着。   就是……   庄冬卿闻到岑砚身上的香气,彻底无法思考,凭借本能,攀了上来。   岑砚刚躺下,便被庄冬卿抱了个结结实实,埋头在他怀里嗅闻。   仿佛他是什么香料一般。   岑砚也不阻止,偶然被庄冬卿碰到了伤口,闷哼一声,也只抚着庄冬卿背脊,让他慢点。   鼻尖嘴唇蹭过衣领,碰触到锁骨,庄冬卿像是小狗一样,在他怀里乱拱。   而岑砚只一遍遍抚着他,并不斥责。   等庄冬卿闻上他一阵,神智恢复了少许。   赵爷的判断是对的,这种毒,解药在人,气味,涎`液,乃至……都是能有效克制住毒素的。   只不过气味作用应当太差,才显得像是激发毒素一般。   庄冬卿有了意识,全身都僵硬了,脑子空白,只有身体,慢慢在往后退。   崩溃道:“对对对不起……”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控制不了呜……”   刚动,便被岑砚按住了背心,不准他走。   黑夜里,看不见,但能听见岑砚的声音稳定道:“我知道。”   顿了顿,又道:“你上次不是问了我一个问题吗?”   庄冬卿羞耻极了,完全思考不过来,“什么?”   “问我是不是只喜欢男人。”   庄冬卿懵懵的。   片刻,只闻一声轻叹,岑砚主动揽他入怀,道:“我是。” 第33章 风言   庄冬卿有了意识, 但是,不多。   思绪迟滞。   是什么?什么意思?   为什么突然又提起这个?   唔,好香, 好喜欢。   隔着一段距离闻, 觉得岑砚身上是香的, 离近了,那气息反倒淡了,但淡了并不代表没有吸引力,庄冬卿反而觉得, 更难抵抗了。   怎么说,   像是一张网兜头洒了下来, 四面八方地将他围困, 让他无从挣扎。   岑砚将他按在怀里,他就控制不住地往对方皮肤上贴。   好似只有这般, 才能舒服些。   庄冬卿分裂,更糟糕的是,他能意识到不对, 却打不住。   他的手甚至伸进了岑砚的领口。   庄冬卿发出失控的呜咽, 一边道歉,一边进行着更过分的探索。   但越是过界,庄冬卿就越是按捺不住惭愧的情绪, 越是不断地、翻来覆去地道歉。   “对不起……”   “抱歉。”   “我也不想,呜……”   岑砚安慰, 甚至制止了几次,都无效。   受毒素影响, 庄冬卿脑子本来就晕乎, 内疚的情绪一上头, 便像是陷入了某种自我厌弃的恶性循环,用道德枷锁,将自己一层层更深重地鞭笞捆缚,不得挣脱。   “庄冬卿!”   岑砚蓦的抬高音量。   庄冬卿一愣,抬头,借着窗外的月光,岑砚看到了一双水润的眼睛。   一如那夜。   心下一片柔软,岑砚又唤:“卿卿。”   庄冬卿有刹那的恍惚。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他的小名了,自从来了这里。   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泛起,庄冬卿忽的生出些许委屈,他已经好久都不是他自己了。   “卿卿……”   感觉有效,岑砚又唤了一声,伸手触碰庄冬卿的脸颊。   委婉的听不懂,那只有直接说了。   “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问题。”   “再说,”   “也是我自己来的。”   在被子里,牵着庄冬卿的手落在自己内裳的系带上,带着庄冬卿抽出绳结,更方便他在自己身上施为,甚至为所欲为……   静静地看着庄冬卿,那琥珀色的眼瞳一派柔和。   “你身上的毒需要去除,听我的,我们一点点来……”   忍耐不住吞咽了下,岑砚:“可以吗?”   太温柔,宛如诱哄,庄冬卿呆呆点头。   随着系带的松散,岑砚的衣襟敞开,庄冬卿手贴上去,忍不住滑动。   岑砚换了口气,吐息烧灼,见庄冬卿冷静了下来,便再也按捺不住的,顺着心意,在他鼻梁上印了个浅吻。   庄冬卿很乖觉地闭上了眼睛。   乖死了。   岑砚落在他脸侧的手忍不住下滑,捏住他下巴,庄冬卿睁眼,眼底一片迷蒙。   手指微微用力,下唇稍稍和上唇分开,翻出些些水光。   岑砚眸色变深:“张嘴。”   庄冬卿愣愣的,还没来得及。   岑砚便用舌头顶开了他牙关。   脑子再度混乱,但这次不是崩溃的,反而带着些甜蜜,庄冬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须臾,无师自通地闭上了眼睛,跟着岑砚,也主动追逐起那腻滑的纠缠。   喜欢。   不能发泄的躁动好似终于找到了出口。   随即而来的,便是更汹涌的宣泄。   岑砚要抽离的时候,庄冬卿甚至主动追了上去,扣着对方肩膀,不准他走。   动作幅度太大,一手按到了伤口上,岑砚眉头拧起。   没阻止庄冬卿,只是用手托了托他手腕,让力道不至于完全压在伤口处。   等庄冬卿胸腔被压缩到极致,不得不分开换气的时候,才发现,手下的触感不对。   摸了摸,终于迟钝地记起了是什么。   岑砚身上还有伤。   这个意识一跳出来,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般,庄冬卿手猛的往后一抽。   动作之快,岑砚都没握住。   “我……”   慌乱的语句才开了个头,便被岑砚动作打断。   岑砚拉过他的手,放在了自己伤口下方。   就这么须臾,庄冬卿指尖都因为压到了他伤口,在愧疚地轻颤。   再度吻了回去,触碰的那刻,庄冬卿又被迷住了心智。   脸已经因为缺氧而红透。   岑砚清楚,这种红润还能遍布全身。   他看过。   但再度回吻,庄冬卿却不敢用力了,放在岑砚身上的手也是虚虚搭着。   等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庄冬卿已经彻底无法思考了。   脑子里像是万花筒一样,杂七杂八的,全是线条,模糊的色块,被岑砚亲近的时候,又像是放着颜色不同的礼花,一束束地炸开,让他应接不暇,只能被裹挟在这种绚烂里。   衣带被扯开了。   长指沾到身上,庄冬卿打了个哆嗦。   他好像成了岑砚手里的一块史莱姆,搓圆揉扁的,任君摆布。   “平时自己弄过吗?”   岑砚问他。   温暖气息喷洒在耳侧,庄冬卿困惑,“什么?”   于是岑砚稍用力地捏了捏。   庄冬卿颤抖起来。   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系带全都被解开了。   庄冬卿去推岑砚的手,反倒被那长指带着,一道给握住了。   呜。   欺负人。   张口刚要控诉,被温柔地含吻,庄冬卿顿时变得七`荤八素的。   ……喜欢。   岑砚吻他鼻梁的时候,庄冬卿又反悔,极度地羞耻道,“哪有这样的……”   他想停,但不能。   他与他的手,都在岑砚手中。   可恶,怎么一个都不听话的。   “继续,就这样……”   顿了顿,岑砚声音变得低沉,“还是你想主动……”   “抑或,”垂目,掩过眼底的波澜,岑砚:“你想转过去……”   下流。   庄冬卿摇头,使劲儿摇头。   “不行,伤口要崩开的。”   字句破碎得不成话。   声调好像那春日里的猫儿。   岑砚:“那就继续。”   拇指往下重重一按,庄冬卿咬唇。   太难堪,把头抵进了岑砚肩膀,埋住。   但也只是刚开始。   后面便再顾不得。   混乱中,岑砚又来吻他,得到热情的回应。   羞耻得流泪,但是越羞耻,越是停不下来。   喜欢。   好喜欢。   堆叠到爆炸那霎,庄冬卿全身都麻了。   岑砚的手却没有停,慢慢从头顺到尾,庄冬卿又发抖,控制不住的。   空气变咸了。   混乱仿佛也跟随着一道离开,庄冬卿脑子空空。   岑砚扯过什么擦手,顺便也给庄冬卿擦了擦。   庄冬卿呆滞地颤了颤背脊。   “好了吗?”岑砚问他。   庄冬卿不知道。   张着嘴,不知道要说什么。   其实也不用他说什么,岑砚又来亲他了,庄冬卿顺从闭眼,这个吻却很清淡,点到为止,仿佛只是想碰碰他。   有手指搭上额头,庄冬卿后知后觉到什么,躲避,“脏。”   岑砚好笑:“你还嫌弃你自己。”   庄冬卿不说话,羞得想死。   “应该是好了。”   岑砚松了口气。   没那么热了,万幸。   倒不是不想,就是……这里的条件实在是难以恭维,岑砚不喜欢。   且也不仅仅只是如此。   女子孕期这个时候大概是不行的,庄冬卿可不可以,也是个问题,需要回京后了解。   再者,第一次庄冬卿哭得太厉害,当时还是什么都有,眼下手边什么都没有,万一伤着人,总是不美。   最后的最后,大概就是他身上的伤了。   如果因此崩裂,也不知道庄冬卿第二天还会不会给他换药……   林林总总,都不合适。   岑砚起身,拎着室内的茶壶,去屋外冲了个手,又站着吹了会儿冷风,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回屋,仍旧上的庄冬卿那张床。   “嗯?”   庄冬卿困惑,但身体仍旧主动给他让出了位置,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庄冬卿眼睛都眯上了。   再摸了摸额头,确认没什么问题了,身上也不热,岑砚道:“睡吧。”   庄冬卿含混地应了一声。   被岑砚抱着,刚开始挣了挣,挣不脱,睡得迷迷糊糊了,反而又往他身上靠了过来,头埋靠在他肩侧挨着,睡踏实了。   *   一觉天光大亮。   六福在外面唤了一声,却是岑砚回答的。   穿好衣服起身,岑砚去外间洗漱,六福想进去,被拦住了,“让他睡吧,昨天夜里又有点问题,折腾了一阵才睡踏实。”   “哦哦。”   六福倒是没多想。   岑砚看了看天色,“一会儿王府的人就要来了,先收拾东西吧。”   六福依言。   岑砚料得不错,他刚用上早饭,便听到了马蹄急促的奔袭声,细细分辨,还夹杂着马车车轮滚动的骨碌声。   两个护卫意识到什么,出门去查看。   岑砚不动如山地喝粥,吃着热腾腾的包子。   包子刚吃完,便听得外间护卫激动地唤“郝统领”“柳主管”以及“徐统领”。   听起来,人都来齐了。   须臾,院门大打开。   “主子!”   “主子。”   “主子!”   数声呼唤,让岑砚皱了皱眉。   郝三上前几步率先跪下,头深埋着,愧疚难当,“属下护卫来迟,求主子惩戒!”   情绪激动的一番话,只换来了岑砚淡淡的一句,“小点声。”   岑砚:“庄冬卿还在睡,多的人都出去,我吃完再说。”   “是。”   “是。”   “是。”   王府亲卫向来令行禁止,岑砚发了话,没一会儿,院内就安静了,其余人退守小院外,最后一口粥喝完,放下筷子和碗,岑砚一回头,便见背后跪了一排。   倒也不奇怪。   岑砚问:“赵爷呢?”   柳七:“在车上,此行我们带了伤药与换洗衣物,主子您和庄少爷的都带了。”   提起庄冬卿,柳七又紧张,“对了,庄少爷他……”   “他无事。”   柳七放下心来。   不怪他们如此,为了快捷,岑砚只递了他们所在位置的消息,其余的,人安好与否,情况如何,只字未提。   话刚落,听得屋内唤了声六福,庄冬卿醒了。   岑砚往后看了一眼,六福会意,推门进去服侍。   岑砚:“让赵爷过来,一会儿给庄冬卿看看。”   有护卫领命,出院子去寻人。   岑砚给自己倒了杯水,视线这才看向跟随自己多年的三个随从。   郝三徐四情绪外露,一个因为激动与愧疚脸红脖子粗,一个双眼通红,但平日里内敛如柳七,此时竟也红了眼尾。   岑砚:“这段时日不好过吧?”   郝三:“只要能找到主子,得知主子无恙,其他的都不算什么!”   “说说吧,马匹和亲兵的损失几何。”   郝三咬牙,“跟随主子的那一队亲卫皆中了蛇毒,不治身亡,我率领的那队,为护我出埋伏,连我在内剩下三人,带出来战马两百匹,经此一役,清点的时候只剩下一百一十二匹,徐四率领的两队人,护驾过程中,有伤无亡,柳七带领的小队亦是如此。”   “属下无能!”   郝三重重低头,眼眶深红,手在身侧紧紧握拳。   岑砚了解这种情绪。   是愤怒,   与不甘。   岑砚:“尸身安置了吗?”   “能找到的,都已经妥善处置了。”   岑砚:“厚葬吧,传书回封地,厚待其亲属,按老规矩办。”   “省得的。”   说完,在场皆是静默,好一阵,岑砚才再度开口:“朝中呢,没说我什么好话吧?”   话音刚落,便见郝三面色愤愤不可止,柳七忙道:“我来汇报吧。”   岑砚端详一阵郝三的脸色,抬手制止了柳七,“郝三继续说。”   汇报倒是没什么,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消息的转述都极为精准。   岑砚消失的头两天,定西王府的人疯了一般地寻找无果,倒是还有人赞两句忠心耿耿、精忠报国,随着岑砚消失的时间一久,且又未发现尸身,生死未卜,渐渐的,朝堂上就有了别的声音。   前两天王府才被以三皇子为首的派系参了一波。   称岑砚假死,实则是与废太子勾结,意图谋反。   郝三与岑砚率领两队亲卫的伤亡,皆是障眼之法。   郝三怒目切齿:“说如果陷阱真有那么厉害,蛇毒真的那般凶猛,早该找到主子的尸身了,既无尸身,内里必定有诈。”   “又参我王府伤亡不正常,除去两队亲卫,其余分队皆是全须全尾,无有死者,伤者也全是轻伤,说主子早就和废太子有所勾结,废太子的残存势力能反扑得那般厉害,必定有人居中传递消息!”   而这个传递消息的人指的是谁,已无需多言。   郝三愤怒,“朝堂的弯弯绕绕属下向来不明白,可属下就是不甘心。”   “跟随的两队弟兄们都没了,主子您也被蛇咬伤,生死未卜,凭什么那些言官们空穴来风的两三句猜测,就抹杀了王府的功劳,猎场中兵变的时候倒不曾见着他们谁挺身而出、奋不顾身,回了上京,反倒成了我们这些护驾的人的不是了!”   “如此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早知如此,我们……”   “属下愚钝,想不明白!” 第34章 回京   牙关紧咬, 郝三到底没有吐出什么不恰当的话,哪怕当前的环境并不需要惧怕什么,终究还是忍耐住了。   忍住了, 脸却涨红, 额头青筋都爆了起来。   徐四拧眉, 神色亦是难耐,强压着情绪。   再去看柳七,柳七脸上没什么过激的表情,但头却垂了下去。   岑砚吐了口气, “为难你们了。”   郝三侧脸, 极快地抹了一把眼睛。   徐四也低下了头, 不想失态。   柳七只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 柳七沉声:“只要主子安康,其余皆无大碍。”   这段时间王府是辛苦。   被忽略, 没有虎符连自己的人手都调不动,乃至最近莫须有的攻讦,都让人焦灼。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 是期间岑砚一直毫无消息, 生死不知,这才是让王府一干人等摧心裂肺的。   郝三哽咽:“柳七说得对,老王爷将主子交予我等, 是我等护卫不周,才使得主子困顿于此, 属下无能!”   徐四:“只要主子无碍,那万事便好。”   柳七私心里还是担忧岑砚身体的, 哪怕在门口已经问过那两个护卫, 但也只是短短的一两句, 到底需要自己亲自确认:“您身上的蛇毒……”   一言点醒了郝三与徐四,顷刻间,三双忧虑的眼睛都望着岑砚。   岑砚:“命大,已经无碍了。”   柳七长舒了口气,硬绷着直挺了一路的肩背,终于松散了下来。   一时间,主仆几人将近来各自的情形细细分说。   而房内。   庄冬卿醒了。   彻底的,醒了。   很难说是自然醒,还是吓醒的。   刚爬起来迷迷糊糊的,感觉身边少了什么,伸手去摸,只有一片床单,庄冬卿想不起来,便不想了,叫了六福。   等坐起来,庄冬卿看到自己床上有两个枕头,懵了。   脑回路在短暂的短路过后,再度通畅。   半夜,翻来覆去,发热……   自己,岑砚,吻……深吻……舌`吻……   自己被握着……被那长指……   啊啊啊啊啊都是些什么!   庄冬卿宁可自己记不起来!   疯了!   这是梦吧这是梦吧这是梦……   “少爷,你醒啦~”   “咦,怎么……床上这是王爷的枕头吧?”   六福进门,一把拿起另一个枕头。   庄冬卿觉得六福手上抓住的不是枕头,而是世界爆炸器。   按住的那一瞬,轰隆隆,他的世界炸裂了!   “是王爷的。”六福还分辨了下,他近来给他们打理生活,这屋子里的一针一线都是识得的。   六福自然而然地拍了拍枕头,放回了岑砚床上。   放、回、了、岑、砚、床、上……   庄冬卿二次爆炸。   六福一转过身,看向庄冬卿,愣了。   “少爷你……你……”   刚说了几个字,便不敢再发声。   无他,刚转过来,庄冬卿只是脸有些红,就他说了这么几个字的功夫,庄冬卿的脸肉眼可见地红透了,像是被煮熟一般。   六福一时间心内忐忑,不知道是自己哪句话没说对。   “少爷……”   庄冬卿同时开口:“你……”   “嗯嗯。”六福点头,眼神示意庄冬卿继续。   “你能,先,出去一会儿吗?”   六福:“那等你叫我的时候,我再……”   又半句话,庄冬卿的脸更红了,六福不明所以,但真的不敢再多说了,赶紧改口,“我先出去,少爷你等会儿喊我。”   话说得飞快,走得也飞快。   关上门的那刻,庄冬卿觉得自己得到了重生……才怪!   啊啊啊啊啊,没了人,他的内心毫无顾忌地炸裂得更千疮百孔了!   都是些什么,他不承认呜呜呜!   无人在侧,庄冬卿终于完成了无声但汹涌的崩溃,钻进被子,将自己整个都裹起来。   完了,完了,他还怎么做人以后。   不想活了。   呜。   一盏茶……两盏茶……   第三盏茶的功夫,庄冬卿终于再叫了六福进去。   脸还是红着的,但双眼已然失去了光芒。   麻了,麻完了。   那么大一个帅哥,擦身的时候都忍住了,毒发的时候却没有……   上一次白嫖肚子里揣了一个,这次又会是什么?   庄冬卿想,想不出来。   六福给他换衣,他就老老实实当提线木偶。   系带的时候,六福咦了一声,接着伸手在庄冬卿脖颈侧面伸手揩了下,揩不掉,六福奇怪:“是撞到了哪里吗?”   庄冬卿跟着低头,发现人还没有死透,还能再起来重新死一遍。   是一个深紫的,带着不清晰牙印的,在脖子侧面能被衣服遮盖住的,   吻痕。   还怪贴心呢,咬在能被衣服盖住的地方……才怪啊啊啊!   鲨了他吧,现在,立刻,马上!   庄冬卿内心二次暴走……   表现方式参考第一次,但略有不同。   这次甚至不需要被子,他直接原地自闭!   腾腾腾腾,脸上的温度也在迅速攀升,然后红透了去。   ……   呜,别问,问就是不想活了,想死。   *   伺候完庄冬卿穿衣洗漱,他家少爷的表现实在是太奇怪,六福思来想去,到底没有让赵爷进来诊脉,反而转头去找了岑砚。   嗯,这段时间是这样的,吃喝生活上的事,他问庄冬卿,拿不准的,问岑砚。   目前是庄冬卿不对劲,那自然只有找王爷。   岑砚还在和郝三徐四柳七说话,但一直留意着主屋的动静,余光瞧见六福靠近,便主动问道:“怎么了?”   六福看了主屋一眼,支吾着,“少爷他,有点不太对……”   几双眼睛盯着,还知道给庄冬卿留点脸面,没说具体。   岑砚:“知道了,我一会儿过去看看,你先让他用早饭。”   六福应诺。   岑砚这边大致谈好,庄冬卿也麻木不仁地在屋内吃完了早点。   一张面皮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他没脸这样在外用饭。   六福收拾好碗筷,岑砚恰好推开了门。   “王爷。”六福叫了声,庄冬卿背脊僵硬。   “嗯,出去吧。”岑砚道。   六福走了。   屋内只剩下庄冬卿和岑砚了。   庄冬卿看着岑砚,如果不是脸颊通红,或许眼神里的义愤填膺会被表达得更到位。   通红着一张脸,岑砚见了,只想发笑。   当然,忍住了。   被庄冬卿盯得太执着,岑砚扬了扬眉。   庄冬卿一字一句道,“你把枕头,留到了我床上……”   “嗯。”   庄冬卿继续控诉,“还在我身上留了印子!”   那么大一口青紫,过分!   岑砚:“不是衣服能盖住吗?”   “……”   呜,这话说完更过分了!   庄冬卿脸颊都鼓了起来,气的,看得岑砚手痒,想戳一下。   庄冬卿坚持不懈地死盯着岑砚,终于,把人看笑了。   庄冬卿:“……”   谢谢,更自闭了。   笑罢,岑砚却是不徐不疾道:“我伺候你一晚上,怎么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还没和你计较,你倒是先怄上了?”   庄冬卿语噎。   眼神往别的方向瞥。   心虚。   岑砚:“哦对,还是带着伤伺候您……”   脑海中闪过些画面,庄冬卿抠手手。   他昨天,是不是还压到了岑砚伤口来着?   救命!   岑砚点头,眼眉舒展:“嗯,把枕头留到了你床上,还在你身上留了印子,小少爷不高兴,知道了,还有什么生气的,来,一道说说?”   庄冬卿:“……”   庄冬卿:“……没了。”   “就,就这两个。”   底气已经虚了下去。   岑砚却道:“我故意的。”   庄冬卿:“?”眼睛都瞪大了。   岑砚指尖动了动,越发想捏一捏眼前人的脸颊。   心里过着昨夜的情景,偏面上端得一本正经道:“如果什么都不留,怕你醒了过后,又以为是在发梦呢。”   “……”   岑砚:“我可不想再听到什么‘风姿只有梦中人能及’的鬼话了。”   庄冬卿沉默。   如果没有枕头和吻痕……   视线飘忽得更厉害了,完全不敢看岑砚。   可恶,好有道理啊!   岑砚:“还是说你不想认账?”   庄冬卿耳朵也被问红了,低头,极小声道:“……哪有。”   “行,认就好。”   得了准话,不等庄冬卿反应,岑砚又正色:“这些都可以过后再说,赵爷来了,先让他给你看看吧。”   “这个毒有些古怪在,还是小心为好。”   庄冬卿愣愣抬头,从岑砚眼底看到了担忧。   是哦,他身上还有残留的毒素。   这般一想,那些羞耻扭捏的情绪又散了大半,身体要紧,庄冬卿点了点头。   *   赵爷只身进屋,问诊的时候边上只有岑砚陪着。   “嘶——”   “这……”   赵爷搭脉的手从左手换到了右手,拧着眉,又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庄冬卿惴惴。   岑砚却镇定,“有什么问题?”   赵爷又把了会儿脉,才开口道:“脉象,不一样了。”   “毒发作过了吗?”   得到岑砚的回答:“头天晚上有一次,昨晚比较厉害。”   看着庄冬卿不像是有事的样子,赵爷:“怎么处理的呢?”   “头天吹了风,散了散热便好了,昨晚纾解了下。”   一问一答,岑砚说得面不改色,庄冬卿却羞耻,脚趾扣地听了会儿,抬眼去看赵爷,见赵爷面色无有异样,渐渐又放下心来。   只当自己在医生面前是一块猪肉,不能讳疾忌医!   虽则脉象有所改变,但庄冬卿身体并无什么大碍,孩子也挺好,赵爷只说观察着。   之后便会启程回王府,这个安排也合理,岑砚点了点头,“可以。”   瞧完岑砚便与赵爷双双出了门,当着柳七几人的面,赵爷又给岑砚号了脉,看过蛇咬的位置,庆幸道:“主子吉人自有天相,这蛇竟然没分泌毒液。”   岑砚想到什么,垂目:“也是恰好碰到了庄冬卿他们一行。”   “身上的伤……”   岑砚:“刀伤都还好,箭伤有些崩裂,回了府再看吧。”   见此处条件简陋,赵爷也不固执,点头应好。   等柳七郝三与徐四开始检查车架、配合收拾此间物什、去给东家酬谢金的时候,趁着只有他们两人,赵爷才又开口道:“我见小少爷面嫩,还有些问题想问问主子。”   岑砚示意他说。   赵爷:“主子碰了小少爷吗?”   岑砚:“他毒发的时候神志不清,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带着纾解的。”顿了顿,又补充,“期间他一直说我身上有香气,安抚的时候亲过他。”   赵爷:“果然。”   岑砚不解。   赵爷斟酌了一阵,低声道:“回府先问问小少爷的意思吧,看他还要喝药施针与否,如果他同意,那也可以试试,不过……”   “不过?”   赵爷:“之前一直施针喝药,但我感觉小少爷脉象变化并不大,今天小少爷的脉象却有了明显的不同,恐怕……施针喝药并不能真正的拔出毒素。”   之前赵爷反复说过这毒邪性。   听得无用,岑砚也并不意外。   赵爷小心翼翼道:“小少爷的情况特殊,现在也不能下猛药拔毒,如若压制不住……”   说到最后不由去瞥岑砚,岑砚这次接过了话,“那我过去便是。”   赵爷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展现出来,只道:“那一切便待回府再看。”   “可。”   *   收拾好东西,柳七给了东家两锭金子当做酬谢。   岑砚与庄冬卿都换了身干净衣服,王府马车骨碌碌出发。   在屋子里只顾着羞耻和尴尬了,出了门,见了柳七与王府众人,庄冬卿敏锐地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自己的那些小情绪便淡了。   没工夫问,但六福收集消息向来拿手。   上马车之前,庄冬卿已经从六福那里得知了王府此次的伤亡,与上京目前攻讦构陷王府的流言蜚语。   庄冬卿也开始担忧。   他又是个什么事都写在脸上的。   走出去没一段路,岑砚便问他:“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纠结片刻,庄冬卿如实问道:“现在我们可以回京吗?”   如果他没记错,前两天岑砚是准备在村子里再待几天的,恐怕他当时就已经料准了上京眼下的形势。   岑砚看了他一阵,却问:“你担心我?”   “有,有点。”   身体还没好透呢,回去又不知道是什么腥风血雨。   闻言,岑砚露出了个浅笑,这才回答道:“可以回去。”   “只不过晚点回省力,早些回去,就得有早些的对策了。”   岑砚也没有说很明白,话头一拐,又道:“哦对,早些回去只有委屈你先留在府里,带六福去酒楼吃饭的事儿,得晚几天了。”   庄冬卿不太懂。   但见岑砚心有成算,提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去,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岑砚有数就行,他信任岑砚就可以了。   “吃鲜花饼吗,柳七给你带了些?”   岑砚话落,柳七连忙把抽屉里放的饼拿了出来。   玫瑰香气散发到空气中,庄冬卿不禁吸了吸鼻子,觉得不该吃,但又有些馋。   转念一想,他现在在岑砚面前也没有什么不能丢的脸面了,昨夜……   庄冬卿顺从本心拿了块,“好哦。”   晚些时候,王府的马车进城,护卫紧随两侧。   入得城内,护卫们声势浩大地拦路开道,不讲道理地慢行了一路,进了王府。   其后,岑砚被找到了,回京的消息传遍了上京。   同时流传开来的,还有另一条小道消息。   说岑砚为毒蛇所伤,神志不清,昏迷不醒,王府正在大力救治中。   落日时分,这两条消息最终飞入了宫墙。 第35章 御医   外间风波, 庄冬卿一概不知。   一路奔波,风尘仆仆,回了王府第一时间, 当然是先洗个热水澡啦。   仆佣多起来, 也不需要六福一个人忙前忙后的转成陀螺, 只消他给庄冬卿准备好浴桶、换洗衣物、洗澡的巾子便可。   盥室里雾气腾腾,全身都浸入热水那霎,庄冬卿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太好了,终于回到了王府, 他情愿这样天天被奢靡腐蚀, 他可以!   长出了口气, 庄冬卿趴在了浴桶边。   舒服了。   在外多日, 条件有限,还带着两个不熟悉的护卫, 庄冬卿哪怕是隔天洗澡都像是打仗一样,生怕拖累麻烦了大家,回了王府一放开, 便觉得哪哪儿都要好好洗洗。   这个澡洗得久, 六福还进去给庄冬卿加了一桶热水。   等穿好衣服出来,庄冬卿全身都泡得红彤彤的,气色很好的模样。   趴在软榻上, 等六福给自己绞干头发,绞到一半, 庄冬卿呼吸便匀了。   坐了一天的马车,也是累了。   六福手上快速给庄冬卿搞好, 绞完了也没喊人, 反倒给他搭了床毯子, 对左右仆佣道:“来个人守着,小心少爷一会儿翻身摔下来,其他人出去吧。”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六福趁着这个功夫,下去收拾自己了。   等再被叫醒,已经到了饭点。   六福扶着庄冬卿坐起身,醒神。   喝了两杯水,庄冬卿抽抽鼻子,后知后觉,“饿了。”   六福:“饭菜已经好了,少爷您再坐会儿,等完全醒了再吃。”   庄冬卿点头。   晚饭终于不再是简单粗暴的鸡鸭,庄冬卿吃得眼睛眯了起来,觉得连舌头都是香的。   这个好吃,那个好吃,全部都好好吃。   庄冬卿大吃了三碗,吃撑了。   按理晚饭后该消消食,奈何庄冬卿实在是不想动,下人便搬了躺椅在院中,让他坐着喝些茶水,消食顺带透透气。   东厢这边一派岁月静好。   西厢那边则打岑砚回府后,就忙得没歇下来过。   在外条件有限,回了王府,那赵爷便要给岑砚好好查看伤口,把脉开方子调理了。   小腿上蛇咬的两个窟窿还在,且周边发黑,无毒,但伤口还没有好透。   “庄冬卿总是嫌好得慢,眼下看来,倒是正好。”   岑砚道。   赵爷仔细再看过一遍,确定无碍。   又给岑砚拆纱布。   胸口上的两三道刀伤已经结了痂,只等着脱落便好。   关键还是在肩膀上的箭伤,一拆开,果然裂了。   不过……   赵爷奇道:“能好到这个程度,也算是快了,中间有用什么药草外敷吗?”   岑砚其实有些不想告诉赵爷,架不住赵爷一直问,终是道:“没结痂的时候,庄冬卿隔天换一次纱布,换下旧的,会用烈酒再冲洗一遍,再包新的。”   赵爷嘶气。   “小少爷倒似通一些医理。”   岑砚:“仅限处理伤口和照顾病号,不会用药。”   赵爷点头,寻思着,改天得亲自问问庄冬卿。   肩膀重新包扎过,听闻中间都有用烈酒冲洗,赵爷此次也依葫芦画瓢,也用烈酒清洁过一次,再给岑砚包上。   知晓自己又成了赵爷的医术测试对象,岑砚只闭眼不作声。   全部搞好,岑砚也要洗个身。   他身上还有伤,又不要下人伺候,只柳七还能递递东西,但也隔着一道帘子在。   收拾完,天色彻底黑了。   用过饭,又在书房与郝三徐四以及柳七谈过事,夜已然深了。   岑砚也才将将有了空闲,问起庄冬卿。   柳七事无巨细道:“回府洗了个澡,睡了会儿,吃过晚饭在院子里坐了坐,夜宵用了半碗,便早早歇下了。”   看了看天色,柳七:“现在应当已经睡熟了罢。”   岑砚:“夜宵怎么只用了半碗?”   柳七:“许是在外面过得太苦,晚饭吃了三碗,有些撑着了。”   岑砚失笑:“是我想岔了。”   瞧着岑砚嘴角的笑容,柳七心头一动,回想起一路上岑砚与庄冬卿的相处,试探着提道:“对了,主子,庄少爷刚来的时候,说是暂住东厢,现在……”   话没说完,岑砚洞彻的眼神扫过来,柳七低头闭嘴。   心知柳七究竟是想问个什么,若是之前,岑砚必定不会作答,眼下么……   静了片刻,岑砚郑重道:“我已决定将孩子留下来。”   柳七抬头,面色难掩惊喜。   岑砚:“西厢人来人往,办的事情又多,再加上庄冬卿身体底子弱,还是将他安置在东厢吧,清净,他也乐得自在。”   “之前都是按阿姊的喜好布置的,既然他要住,那该改动的地方,你问过他意见,着手办就是。”   “孩子的东西你也开始准备着吧。”   “至于旁的,过后再说。”   比如身份这些,都是要上书请封的,颇费一番功夫不论,最后还是得上头那位过目,点了头才作数,现今……还是先过了这关吧。   柳七点头,也是省得的。   想到什么,又观察着岑砚的脸色,小声道:“那太妃那边……”   岑砚只道:“不用禀报母妃,一切如常,等孩子顺利生下来再说。”   “是。”   细究起来,岑砚和柳七少年期都是在宫墙中度过的,宫妃们怀上孩子是一回事,但能不能顺利生下来,又是另一回事,两个人潜意识都觉得孩子脆弱,生下来之前,越少人知道,越是安全。   尤其定西王府这几年,在上京可是树敌无数。   事不密则不成。   少几个人知道,总是好的。   思虑片刻,岑砚又添道:“此次跟随庄冬卿的两个护卫不错,就让他们一直跟着庄冬卿吧,日后出门什么的,也不需要你临时再指派人了。”   这两个护卫可都是从郝三徐四手下抽的顶尖人材,岑砚发了话,柳七自然乐见其成,连连点头。   此事议定,主仆两人又说了些别的,岑砚这才起身,安置了。   *   翌日,庄冬卿一觉睡到自然醒。   用过早饭想起了六福的身契来,既然决定要拿回,便遣了人去问柳七。   没成想柳七亲自来了一趟,答应了让他出门不说,还将逃难期间一直保护他的两个护卫也带了来,说以后他们就跟着他,护他周全。   这两人的本事庄冬卿是见过的,自然没有异议。   其后柳七又问了下庄冬卿东厢的布置,住了段时日,还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他问什么庄冬卿就答什么,半点没往别处多想。   柳七见他反应,隐约明白了什么,但并不点破,主子对自己的事向来有打算,不需要他越俎代庖。   且这么多年了,也就这一个合眼缘的,柳七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便是。   说完庄冬卿便带着人出了门,一路直奔李央的杂货铺子。   身契的事李央已经打过招呼,庄冬卿一道明来意,掌柜便将装有六福身契的信封交还,打开验过,庄冬卿道了声谢。   又问了下李央近况,没成想,得到了让人意外的消息。   李央无事,但他的生母,淑妃殁了。   庄冬卿惊讶,再问,掌柜只道是病逝,多的他也不知晓了。   出了杂货铺,庄冬卿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故事竟是这样桥接的吗?   淑妃病逝便是全文的开场,男主李央开始成长的引子。   但……   庄冬卿看向六福,压低声音道:“在行宫的时候,没听说淑妃病了啊?“   六福也摇头,他也没听过。   “小少爷,或许也不是病了。”   一个护卫出声道。   两个护卫,一名那远,一名王壮石,此刻出声的,便是那远。   庄冬卿不解。   那远左右看了看,走近半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那日生变,行宫是最先被控制住的,淑妃娘娘那日便在行宫中。”   庄冬卿瞳孔收缩,“你是说……”   淑妃不是病逝的,是被废太子党羽杀死的?   那远:“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据传圣上回京后便病了,对废太子的处置朝堂上吵吵嚷嚷,至今仍旧没个定论,许是遮丑,也未可知。”   如果想放废太子一条生路,那淑妃必然不能是废太子逼死的。   但是不是为废太子留后路,也并不那般重要,因为不管怎么说,儿子杀死老子的宠妃,怎么都是不好听,需要遮掩的。   庄冬卿懵懵的。   几种可能都想了一遍,一时间竟是有些遍体生凉。   无他,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还不如病逝呢!   其后一路无话,庄冬卿脑子乱,中途找了个茶楼想歇歇脚。   不成想这一坐,更是烦闷了。   没有选包厢,就在茶楼的大厅,靠窗的位置坐下的。   四周人不算多,但也有一些。   于是上京这些时日,有关王府的流言蜚语,与昨日岑砚进京之后的两则传言,庄冬卿都一一听了个遍。   庄冬卿:“……”   想起身去辩驳,又生生忍住了。   怕自己胡来,会让对王府本就不好的舆论雪上加霜。   “六福,结账!”   庄冬卿没好气道。   茶喝了一盏,庄冬卿被气出了茶楼,脸都皱了起来。   都是什么玩意,明明是老皇帝自己拒绝岑砚统领禁军的,哦对,还连着拒绝了两三次呢!   结果回了上京,上下嘴皮子一碰,却变成了岑砚不想护驾,勾结废太子?!   若是真的勾结……   庄冬卿摇头,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只站在原地生闷气。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王壮石上前宽慰道:“小少爷不必介怀,传言一直都是这般不可靠……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   庄冬卿气呼呼道:“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不值!”   若是他们第二三天也跑了,就没有这档子事了!   哦对,那个三皇子,定然是知道了什么,不然怎么会那么刚好,第一天就摔断了腿,远离了风暴中心,如果真的不想理会,岑砚多的是法子下山。   想到此处,庄冬卿发现自己好像对岑砚有点盲目自信。   但再想想兵变时岑砚的安排,又觉得这是岑砚给他造成的印象。   毕竟他都还没有提醒,岑砚就布置妥了一切……   面前,那远和王壮石却低了低头,皆是露出了个勉强的笑容。   意识到什么,庄冬卿:“我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毕竟真的下战场的,一路出力的也不是他,要生气,恐怕那远和王壮石更有资格。   庄冬卿抱歉:“我只是……”   那远:“怎会,小少爷一心向着王府,我们都知道,只不过此处人多口杂……”   “哦哦哦。”   庄冬卿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瞧了瞧左右。   等六福出来,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庄冬卿只想赶快回府。   等靠近了王府大门,远远便见着一堆人在。   排列井然有序,瞧着声势浩大的模样。   庄冬卿的近视眼没看出来,护卫倒是清楚,“是宫里来人了。”   庄冬卿不由想到了那个岑砚中毒昏迷不醒的传言。   走近,果见一个太监拿着拂尘在前,身后跟了好几个提着药箱的御医,在同柳七交谈。   开场的话没听见,只赶上柳七作答:“公公能来,实在是太好了,王爷的情况……还是请御医们先进去瞧一瞧吧。”   说到最后,声音都带了哭腔,听得庄冬卿懵懵的。   啊?   几个意思?   庄冬卿不明白,完全在状况外。   太监安抚道:“王爷舍身护驾,一片丹心为国,圣上听闻王爷有恙,亦是心急如焚,今日一早便特特指派了太医院院使及两位御医前来,专程替王爷请脉。”   “院使与御医们皆是医术高明,柳主管莫慌。”   柳七掩面动容:“天恩浩荡,我在此替我家王爷先行谢过陛下恩典。”   盛武帝跟前的大太监,冯公公拂尘一甩,“那便有劳柳主管带路了。”   柳七点头,又感恩了几句,领着冯公公往里面去了。   转身的时候瞥见了庄冬卿,对郝三使了个眼色。   等宫里一行人入了王府,庄冬卿还拎不清状况,郝三过来,庄冬卿:“我,你……”   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人多眼杂的,又有多少话是能说的。   郝三会意,“小少爷莫慌,宫里常常派人来王府的,见多了就好了。”   竟是将庄冬卿的反应,归结为见到宫里人紧张。   庄冬卿便懂了,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但是……   “王爷他……”   开了个头,庄冬卿又卡住,想问的很多,但似乎没有一句是能说出来的。   总不能让他问,岑砚明明没事,柳七却表现得如此伤心,等会儿御医一搭脉,露馅了怎么办吧?   郝三:“小少爷若是忧心王爷,同我一道去西厢瞧瞧,可好?”   意识到什么,庄冬卿忐忑:“我可以去吗?”   “自是可以。”   “小少爷跟着我便好。”   庄冬卿抠了抠手,有点怕,但更加担忧,到底点了点头,“好。”   随着郝三进了王府。 第36章 暗斗   进得王府, 庄冬卿敏锐地感觉哪里不一样了。   戒备……森严了。   平日里几道门都是仆佣守着的,现下不一样,自打进王府起, 五十步就会站一个护卫, 着窄袖武服, 配刀,右手按在刀柄上,昂首挺胸,皆是孔武有力的模样。   一一看过去, 不少人庄冬卿还脸熟。   “这是从营里调了人回京吧?”   前方, 冯公公也发现了王府内里的不同寻常, 开口询问道。   只听柳七惨然一笑, 苦涩道:“近来上京的传言,想必公公也有所耳闻, 原本我家王爷就不该久留京城的,承蒙陛下恩典,勤王后一待就是这许多年, 又荣任了大理寺少卿一职……这些年树敌无数, 眼下王爷的情况,我等不得不防啊。”   冯公公肃然道:“天子脚下,谁敢造次!”   “公公说得对, 现下在京城,万不能同春猎时相提并论, 就当是我等关心则乱吧,主子从来没受过这种罪, 若是不看紧点, 我等死后有何面目再见老王爷啊?!”   提到猎场内的情景, 冯公公一哽,一时间也不好再说什么。   柳七话却不断,“想当年,王爷才十岁上,就得了恩典进京伴读,临走前老王爷千叮咛万嘱咐,将王爷交予了我等一干人……”   前后离得有一段距离,但顺着风,柳七与冯公公的交谈庄冬卿还是能听见。   万想不到柳七还有这一面,庄冬卿咋舌。   而随着声情并茂的忆往昔诉苦,柳七讲得越是动情,冯公公那边就越是缄默。   庄冬卿悟了,这事儿该是老皇帝那边不占理儿。   须臾便到了西厢正门,远远瞧见他们一行,紧闭的大门才由两侧的护卫打开。   柳七引了冯公公入内,庄冬卿进门前顿了顿脚步,不由去看郝三。   知道庄冬卿在想些什么,郝三压低声音道,“小少爷莫担心,有老王爷保佑着,还有这许多御医坐镇,王爷必会逢凶化吉,转危为安的。”   庄冬卿听懂了。   是说岑砚没事的意思。   提起的心略略放下,庄冬卿又低声道:“我怕我不懂礼数,冲撞了公公。”   两人对了个眼神,郝三了然,宽慰道:“不妨事,您跟在我身后,低着头就行。”   就差说万事有他了。   庄冬卿点头,保证道:“都听统领的。”   多说多错,他默默当个跟班就好。   如此做足了心理准备,步入西厢,后续还是远超了庄冬卿的预料。   西厢内,书房和待客厅他都是去过的,书房机密,闲人免入,故而宫里来的人,除去冯公公和几位要替岑砚请脉诊治的御医,小太监与多的药童,都被安排进了待客厅静候通传。   庄冬卿随着郝三路过待客厅,瞥了一眼,乌压压一片人头,来的可真不少。   转到后方的主屋,庄冬卿还是第一次来。   说来看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临了要进门,庄冬卿反倒生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局促,总觉得好似闯入了岑砚的私人领地一般,有点不好意思。   在庄冬卿来之前,王府就岑砚一个主子,他住的地方,自然是宽敞的。   能到这里来的人,大部分又被留在了门外,外间留了几个小太监与药童候着,只柳七并着冯公公与御医几人,真正进了内室。   庄冬卿跟着郝三,六福与两个护卫也都被留在了院子里。   进门第一眼,感觉很简洁。   内室布置陈设不像上京的富贵人家,带了点……视线从扎染的挂帘又落到精雕细琢的木质雄鹰上,墙上还挂了把刀身诸多镶嵌的匕首,极具民族风情了。   应当是王府封地的特色。   掀开帘子入得内室,郝三并不走近,就远远立在内外室的交界处,能看见内间的动静,又不至于和宫里人挨得太近。   正合庄冬卿的意。   离着一段距离,紧张缓解不少,庄冬卿抬头去瞧。   一看,瞳孔收缩。   抬眼的这霎,庄冬卿恰好看见太医紧皱着眉心,伸手去探岑砚鼻息的举动,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太医的动作不止吓到了庄冬卿,把冯公公也吓得够呛。   “什么情况?”冯公公不由走近半步,瞪大了眼低声质问。   要知道,太医若是需要探鼻息,多半事先会告知,但院使手刚搭在脉上,下一刻就去探鼻息,这前后行为的深意,容不得冯公公不多想。   院使:“公公稍安勿躁。”   说话间,已然收了手,也是长松了口气道:“王爷还有呼吸,只是……”   “只是?”   院使擦了擦额头的汗,“只是呼吸微弱,须得人散开稍许,容我细细诊治。”   闻言冯公公脸色不大好了,又去看岑砚,只见人躺在床上,嘴唇苍白,面无血色,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模样。   一时间五内如焚,但在宫内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冯公公面上并不表露分毫,只依言退开稍许,带着威势看着院使道:“王爷凤子龙孙,院使可得好好查看。”   院使:“出宫前陛下也着重吩咐过,微臣省得的。”   恭敬地说着话,转眼额头又出了一层汗。   冯公公这才挥了挥手,与周围人齐齐往后退开几步。   庄冬卿也没怎么见过这种模样的岑砚,苍白得快赶上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了,哪怕心知应当不会有事,但仍旧被气氛裹挟着,左手扣着右手,焦灼等待。   院使招呼药童进来,先,给自己擦了擦汗,定了定神,才继续进行诊治。   再次诊脉,转眼便又是两三盏茶的功夫。   室内无声,安静的氛围默默滋养着人心恐慌的疯长。   “我可否看看王爷被蛇咬伤处?”   放了手,院使问道。   柳七点头,上前掀开被单一角,小腿露出来,庄冬卿微微张了张嘴。   只见昨日还只剩两个窟窿眼没好透的小腿,此刻已经全然肿胀,伤口处发乌发黑,由被咬处向四周蔓延。   院正呼吸一滞的同时,庄冬卿也不由艰难吞咽了下。   就,真的很像是被蛇咬伤中毒的模样。   院使按了按伤口周边,额头的汗又大颗大颗地冒出,跟随的冯公公此刻心也拔凉拔凉,哪怕不具有医疗知识,但中蛇毒是个什么模样,他亦是有数的,眼下……   冯公公拧眉等待。   “王爷……瞧着中毒已深。”院使擦着汗道,“恕下官无能,还请几位同僚上前,一同诊治。”   冯公公立刻看向一位太医,院使统管太医院,但最精通的并不是解毒。   但太医院还是有此类人才的,比如,冯公公看向的这位。   太医领命,即刻上前,查探过伤口,伸手搭脉。   刚挨上,竟是诧异看了眼院使,做出了和方才院使一模一样的动作,伸手探鼻息。   冯公公见此闭目,心里对此行已然有了成算。   如此查看一番,又唤最后一位太医上前。   最后这位的养气功夫比不上前两位老太医,搭脉的时候便瞪大了眼,其后就一直用衣袖在擦汗,等放开了手,冯公公还没说话,便听得柳七一声哭腔:“我家王爷是不是……”   听得庄冬卿也心乱。   冯公公自然只有安抚道:“柳主管莫急,让王爷先休息,我们出去说?”   院使叠声应好:“对对,出去说。”   柳七却不依,要太医院给个准话,神情恳切,一面细数着岑砚功劳,一面又谈岑砚与陛下的情分,就差跪下求救,屋内一时间混乱,冯公公劝着,御医们哄着,好不易劝得柳七出去谈,冯公公也擦了把汗,一回头,便对上了庄冬卿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头又是一阵发梗。   庄冬卿连忙低下了头,郝三神色严肃,也不说话,只抬手行礼。   冯公公连同数位御医并着柳七,这才好不易出了内室。   等脚步声走远,庄冬卿低着头,径直上前给岑砚把被子拉好,再转过身,面对着郝三,模样也吓了郝三一大跳。   “小少爷,你……”   不怪郝三语噎,庄冬卿瞧着实在是可怜,双眼盈着泪光,鼻头嘴唇通红,再把头低下去,更是一副要哭不哭,委屈到了极点的模样。   他一开口,庄冬卿甚至还抽了抽鼻子,把郝三后半句话给吓了回去。   不敢说话,眼力见是有的,连忙找了个凳子,让庄冬卿坐岑砚身边,平复心绪。   不过也不需要他解释了。   因为庄冬卿一坐下,手便被握住了。   见握住自己的手腕是从被子里伸出来的,庄冬卿抬头,躺着的岑砚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虚弱地温声安抚道:“没事的,卿卿。”   *   冯公公一路回了宫。   并着三位太医。   车架从急,一路穿行了好几道门,都快逼近陛下寝宫,几人才下了车,匆匆步行。   经由正殿,进了陛下寝宫。   入得内室,浓重的药味混合着压制药味的熏香一道,混合成一种腐朽怪异的气息,弥漫于空气中。   行过礼,内间一道苍老的声音传出,“阿砚究竟如何了?”   冯公公吞咽了下,硬着头皮道:“中毒已深,恐怕,只有看造化了。”   冯公公说完,院使连忙补充道:“在行宫的时候,中此毒者,无一不是短时间内暴毙,包括淑妃娘娘在内,皆是陛下您亲见的……”   “王爷挺了这么些时日,还能有气息,哦对,王府还有封地的神医在,想必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也能逢凶化吉的……”   这样说着,后半段的声音却小了下去,显见这些吉祥话,院使也不大相信的。   内间沉默。   许久,一声叹息后,那声音又问:“当真?”   此言一出,莫名其妙的,冯公公没想到柳七,反而想到了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实在是……   冯公公深深伏地,禀报道:“院使验过伤口,两齿之间的距离,与在行宫内发现的毒蛇与中毒而亡的人身上的咬痕,都能契合……”   冯公公闭目:“八成……是了。”   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内间的声音变得很轻,   “如此,又该怎么办呢?”   *   而王府内。   出去没说几句话,冯公公便带着御医们匆匆离去,柳七还留了留,见实在留不住,便遣人相送了,他只道自己还得回来给王爷拉被子,冯公公心已经乱了,也没有怀疑。   调头进得内间,见到庄冬卿模样,柳七也是一愣。   顿时手足无措道,“怎么了这是?小少爷还好吧?”   “哭了吗?无事的,怪我,怪我,我寻思着小少爷碰不上,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先行告知……”   庄冬卿摇头。   刚才说不出来话,缓了一阵,这才好了些,开口道:“不关你的事。”   “我,我知道没事的。”   带着哭腔,还抽了下。   岑砚迟疑:“那你……”   庄冬卿又抽了抽鼻子,真心实意道:“柳主管演得实在是太好了,不小心代入了。”   “呜,看着也太惨了。”   说着,还抹了抹眼睛,回味了下,确定,真的是越想越惨!   郝三:“……”   柳七:“……”   岑砚:“……”   岑砚哭笑不得,按了按眉心:“懂了,当戏看了。” 第37章 红线   对庄冬卿的担忧放下, 三人都松了口气。   定下心来,柳七这才想到别的,赶紧上前, “主子你怎么醒了, 头还晕吗, 歇歇吧。”   柳七这么一说,庄冬卿也才留意到岑砚同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飘,再看岑砚脸色,一时摸不准怎么了, 也赶紧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 不给大家添乱。   岑砚:“哭得太吵, 醒了。”   柳七:“……”   柳七:“那我下次请他们去外间。”   岑砚闭了闭眼, 疲惫道:“不必了,哪有什么下次。”   这种事几年都遇不到一次, 也没法提前预备什么,随机应变便好。   柳七只应是。   又将冯公公与太医院的后续反应,一一禀报了。   等他们说完, 估量着差不多了, 庄冬卿才低声开口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岑砚:“扶我坐起来吧,慢慢同你说。”   “哦。”   柳七刚动,便见就近的庄冬卿将岑砚扶坐了起来, 柳七脚步一顿,又转身出去, 端了茶壶水杯进来,掺好递给两人。   复杂倒是不复杂, 就是庄冬卿见到的情况, 在装病。   但……也不能全然说是装, 因为身体的各种反应,不是演的。   “腿上是赵爷涂的蛇毒,取自毒性很小的毒蛇身上,他那里养着几条当药材,反正咬痕还没愈合,直接让毒液从伤口渗入,就成了这样。”   “脉搏和心跳,吃了些当季的毒菇,不死人,但会产生些很危急的反应。”   “都不致命,喝药能解。”   靠坐着,岑砚缓缓说道,能听出没什么力气,脸色也是惨白一片。   “啊?”   庄冬卿惊讶,“怎么,做戏还来真的啊?”   配合着表情,不赞同得很真情实感。   岑砚笑睨庄冬卿一眼,淡淡道,“不是真的怎么骗过太医院的太医,你以为他们都是吃素的吗?”   虽然是笑着说的,但庄冬卿莫名从中听出了几分深藏的无奈。   低着头,庄冬卿又去查看岑砚的腿,之前见御医按过,他也伸了手,浮肿了,发黑,看着情况很糟的样子……或许,蛇毒的剂量下得还不小。   岑砚轻轻:“……没事的,喝了药就好了。”   骗人。   这个年代都没有血清,哪怕再是喝药,也不可能从源头解决问题。   最终还是得靠着抵抗力,代谢掉这些毒素。   要硬抗,必定遭罪的。   柳七也道:“对,庄少爷莫担心,解药已经熬着了,马上端来喝吗?”   问完却见岑砚摇了摇头,“再过一阵吧,如果今天要派第二批御医来,应当就是马上的事。”   想了想,岑砚:“到申时还没人来,再喝。”   柳七应下。   庄冬卿默默给岑砚将被子拉好,抬头观察了他片刻,忽道:“是不是头晕?”   “……还好。”   庄冬卿:“……躺下吧,别说话了。”   柳七想到什么,附和,“对,主子你躺下休息吧,今早用毒的时候赵爷就说过了,头晕目眩都是正常的,让用了毒静养着。”   说完,便见岑砚不冷不热的眼神扫了过来。   庄冬卿却比柳七快上一步,扶起岑砚,不由分说想让人躺下。   岑砚默了默,到底没有硬拗着,庄冬卿来扶,便借着力再度躺了下去。   郝三见内室也不需要他,同岑砚说了两句话,下去了。   刚才为了太医查看方便,室内开了窗,光亮了不少,怕岑砚难受,柳七又动身去关。   庄冬卿给岑砚理好被子,想到什么,又去床尾,将岑砚小腿上,为了查看伤口而挽起来的裤脚放下,动作细致,考虑得也周到。   他做这些事期间,岑砚的眼神一直落他身上,庄冬卿没留意。   于是抬头和岑砚撞个四目相对,意识到岑砚一直瞧着自己时,庄冬卿不禁有些局促。   “生气了吗?”   庄冬卿摇头。   岑砚的声音因着无力,显得越发温和,“怎么瞧着不高兴似的。”   庄冬卿又坐回了床头,嘀咕,“往自己身上用毒装病这种事,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吧。”   岑砚笑了起来,庄冬卿不理解。   岑砚闭了闭眼,浅笑道:“听着你还挺在乎我的。”   声音其实很轻,将将够庄冬卿能听全的程度。   庄冬卿:“……”   庄冬卿:“当然,王府上下都要靠着王爷呢。”   “这样。”   笑容又淡了,庄冬卿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并不见岑砚神色有异,心里又不确定起来。   对于看不懂的,庄冬卿向来不纠结,静默片刻,他也放轻了声音,“那,我出去了,你睡会儿?”   岑砚:“刚刚太吵了,头疼得睡不着。”   “……”   “那……我陪你说会儿话?”   “可以。”   柳七关完窗回来,便听到这两句,当下利落给两人重新添了茶水,只道下去守着,让有事叫他。   柳七掀开帘子出去,内室就只剩庄冬卿与岑砚两个了。   本该是尴尬的,但或许是岑砚闭着眼睛,又或许是在逃难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和岑砚共处一室,柳七走了,庄冬卿也觉得还好。   岑砚不开口,庄冬卿找话道,“这个毒,不止用这一次吧?”   “不止。后面少的话,御医还会来两拨,多就说不准了,日日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岑砚平静道,“不过今天是剂量最重的,后面酌情减缓,会好些。”   庄冬卿欲言又止。   像是闭着眼睛都能看见似的,岑砚问他:“想说什么?”   庄冬卿如实道:“想说对身体不好,但,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所以其实我不该说。”   “柳七郝三他们也这般劝我的,有什么不该说的。”   本是宽慰庄冬卿的,没想到对方还挺轴,反驳道:“是不该说,毕竟也不是你想的。”   岑砚失语。   庄冬卿声音还是那样,轻轻柔柔的,小声道:“不是你想的,我也不能替你解决问题,多说这两句,除了让你困扰,也没别的用了,所以,不该说。”   岑砚轻出了口气。   真是……   仍旧闭着眼,但那些嘈杂喧嚣仿佛已经离得很远,心间变得一片柔软。   岑砚缓缓道:“这两句是比原来的好听。”   庄冬卿看着岑砚,忽道:“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   “或者,做了让你高兴点的事?”   岑砚这样都是为了王府,作为被他庇护的一员,庄冬卿还是很感恩的。   庄冬卿掰着指头道:“给你准备点控制头晕与上吐下泻的药?我看可以,回头我问问赵爷吧。”   既然要防备着太医,毒不能解,每天还要摄入,那体感舒服点也行的。   “吃的你这些日子肯定吃不下了,老实喝粥吧。”   “剩下的嘛,你有什么想让我办的吗?”   岑砚好笑:“这算是心疼我?”   “算是吧,也想出点力?”   岑砚:“什么都可以吗?”   庄冬卿:“你说说呢。”   默了片刻,岑砚慢慢道,“倒是有一件,之前一直不好开口,你既然问起,那我就说说。”   “赵爷说,壬族男子有妊,小腹会出现一道红线,是吗?”   庄冬卿:“对。”   “所以,可以看看那条线吗?”   啊?   庄冬卿:“……”   “…………”   “有,有什么好看的?!” 庄冬卿硬撑着道,但感觉耳朵有点发烫。   岑砚倒是平静,“对突然有了个孩子这种事,挺虚幻的,一直没有实感,外加上我又不会把脉,在村子的时候,摸着你小腹也是平的……感觉还挺不真实。”   岑砚其实一直想自己确认下来着。   但之前确实也不好说。   庄冬卿今天都送上门了,高低得讲讲。   庄冬卿:“……”   讲得很有道理,但是和他不情愿,不冲突。   庄冬卿蓦然道:“你刚问我什么来着?”   岑砚:“怀孕,红线?”   “不是,上一句。”   岑砚记忆力很好,“什么都可以答应我?”   庄冬卿现在可以回答了,一字一句认真道,“不是哦!”   “……”   懂了,不愿意。   岑砚不恼,反而笑了起来,“你可以直接拒绝我。”   庄冬卿低头,揉耳朵,手下是烫的,嘟囔道,“你也可以不提的!”   *   庄冬卿再出来,临近午饭,岑砚也睡着了。   回东厢用了饭,午休过,再没御医上门,岑砚喝了解毒的药。   庄冬卿也去找了一趟赵爷,说了有关治头晕和上吐下泻的药剂想法,得到了赵爷的认可,给岑砚安排上了。   晚间庄冬卿问了问岑砚,柳七亲自过来了一趟,问他要不要去西厢看看。   庄冬卿迟疑:“可以去吗?”   柳七:“自然可以,您想来尽管来便是。”   庄冬卿后知后觉,王府的人似乎不再怀疑自己了,想了下,点头。   直到晚上岑砚才用了点粥,白粥,什么胃口都没有,庄冬卿看过岑砚,顺便陪他用了饭,才走的。   翌日,果如岑砚所料,第二拨太医来了。   庄冬卿睡醒,刚迈出院子,便听到外间吵吵嚷嚷,六福说宫里又来人了。   庄冬卿自知自己不会演戏,这次也没有过去凑热闹。   等人走了,问了两句,照旧是午休后过去看看人,再次用毒,瞧着更虚弱了。   庄冬卿心里不是滋味,但确实不是他能帮上忙的,也不做声,只挑着自己能帮上忙的多少做一些,比如陪着喝喝药,用用饭之类的,岑砚提,他就不会拒绝。   第三天没人来。   第四日又来了一批御医。   第五日陛下久违的临朝,当庭申斥了之前参奏岑砚的大臣们,并言岑砚一心为着大盛,不顾自己的安危护驾,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不容他人诋毁。   给护驾一事定了性,又以心性残忍,府邸连着虐待死了数位下人一事,狠狠斥责了三皇子,罚了他半年俸禄,作为此事的终结。   一时间朝堂上风向逆转,众大臣皆是关心起岑砚的病情来。   *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庄冬卿也并不多高兴。   连着数日的用毒,岑砚身上出现了很严重的免疫反应,吃不进东西,上吐下泻不止。   早上庄冬卿便发现了,下午感觉岑砚的体温也有点攀升起来,焦急。   “不能再这样了,他会出事的。”庄冬卿严肃道。   说完这句话,过些时候,庄冬卿便发现岑砚喝水都往吐了。   岑砚让柳七扶着,他跟着。   吐完,岑砚还有心力劝他道:“不是让你在外等着?跟进来干嘛,脏。”   庄冬卿:“……”   庄冬卿将手上的干净帕子递给柳七,让柳七服侍岑砚擦脸,换自己扶着人。   “知道了。”   不认可,但语气是轻的,也不同岑砚吵,更多的是无奈。   正焦急,消息便回来了。   得了想要的,岑砚终于同意不再用毒,庄冬卿也终于松了口气。   解毒的草药终于可以大剂量地喝了。   但排异反应却不是那么轻松就能消下去的,喝药岑砚也吐,没办法,只能等着。   下午岑砚睡了会儿。   傍晚庄冬卿又去看他,见人一副憔悴的模样,难受,坐床边问他,“值得吗,其实,也就是一句认可。”   问的时候以为岑砚睡着。   孰料人是醒的。   “不止。”   岑砚回道。   “等我好点了再同你慢慢说吧。”   顿了顿,还是多加了句,“是后面很多脏事我也不想沾手了,其实圣上也清楚的,不过是博弈罢了。”   但伤害的是自己的身体啊!   这句话庄冬卿死死咬住了,觉得自己没资格说。   作为被庇护的一员,他可是此次事件的受益人。   默了片刻,庄冬卿意识到什么:“你是不是难受得睡不着?”   岑砚也安静了会儿,吐了口气出来,“……我以为我已经装得挺好了。”   庄冬卿也叹了口气。   折腾到晚上,终于能喝进药了,岑砚让庄冬卿回东厢,庄冬卿没走。   等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岑砚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倔的,你守着,我也不能好得快一些啊。”   庄冬卿嘴硬:“总是有些我能做的事的。”   岑砚都不好意思戳破他,“比如?”   室内安静,有好一阵,庄冬卿都没吱声。   岑砚想再度出声劝人回去的时候,庄冬卿先开了口。   极度赧然的小声道,“你……现在还想看看他吗?”   “什么?”   庄冬卿闭目,脖子一片都红透了去,两个字两个字地吐道:   “小腹、红线,孩子……”   “你现在……”   “还要看吗?” 第38章 清醒   岑砚甚至愣了下。   继而意识到什么, 低低地笑了起来。   庄冬卿更羞耻了,“你……”   岑砚极快地接住了话头,“当然。”   堵死了后路, “不接受反悔。”   庄冬卿:“……”   庄冬卿低头捂住脸, 感觉掌心一片火热, 低声道:“没反悔。”   声音轻,闷着,但黏黏糊糊的,岑砚的心仿佛也被什么挠了下。   静了会儿, 主要是给庄冬卿平复的时间, 余光里能瞥见人不好意思了, 岑砚没有再度刺激庄冬卿。   须臾才道, “我很好奇。”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   “?”庄冬卿,“别人又不是他另一个爹。”   “这样, ”岑砚垂目,浅笑道,“看来我还沾了他的光。”   吐了口气, 又遗憾道, “改日吧,今天实在是不想起来折腾了。”   庄冬卿小声吐槽,“终于肯承认身体难受了呢!”   岑砚反倒不犟了, 闭了闭眼,顺着他的话头, 如实道,“嗯, 难受, 全身没力气, 头晕,眼也花,腿站着也吃力。”   庄冬卿:“……”   又有点着急起来,不知道该拿这样的病人怎么办。   岑砚看着床幔顶部,缓缓又出声:“但是心里觉得挺开心的。”   “你说得对,总是有些你能做到的事。”   且只有庄冬卿能办到。   庄冬卿又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低头。   岑砚:“对了,我已经决定了留下这个孩子。”   话题转得快,庄冬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哦,哦哦。”   “知道这几天事情必定多,原本是想之后找个时间郑重说的,现下,反正你也不走,既然也聊到了他,刚好一并说了。”   “哦。”   岑砚等了会儿,不见庄冬卿提及其他,诧异,“你好像并不惊讶?”   庄冬卿:“你想听实话吗?”   “你说。”   “在王府吃得好用得好,柳主管对我也上心,我觉得你会留下他的。”   岑砚失笑:“……也是。”   言语具有欺骗性,行为却骗不了人。   庄冬卿又道:“而且你做事周详又缜密,就算不要,也会安排好我们的,所以,从这方面讲,我也没什么担心的。”   岑砚:“你倒是对我放心。”   庄冬卿有一说一,“还挺放心的,王府这么一大帮人你都能安排得很好,更不消说跟你血脉相连的孩子了。”   岑砚:“你……”   “谁和你说了什么?”   庄冬卿没懂,“什么说什么?”   “什么王府一大帮子人我能安排好的,谁嘴碎在你面前乱嚼了什么?”   “哦,这个啊,没人说。”庄冬卿坦诚,“可我有眼睛会自己看啊。”   掰着手指细数道,“首先护卫你都清楚,谁是谁谁干嘛,这个就可以说明你关注。”   “其次府里的仆佣都是从封地跟来的,从上京采买的极少,我和其中好多人聊过,没有一个对王府不满,大家都觉得王府立场尴尬,希望能尽快回封地,其中部分是一直跟着你在上京的,还有部分,是中途从封地的王府调换过来的,太过思乡的那些你都调回去了,唔,这个安排很贴心。”   “至少你把他们都当人看。”   “最后就是阿嬷们,王府里有几个上了年岁的阿嬷,说是在府里当仆佣,其实基本上已经是养老状态啦~除了想起来做些糕点、扎染、手工,平日没什么差事的。”   想到什么,庄冬卿向后看去,“这两道门帘就是阿嬷们染的吧?”   “哦对,还有最近的鲜花饼,也是阿嬷们做的。”   岑砚略略失神,不由闭上了眼睛,感觉……非常难以言喻。   很一阵后才再开口,“你观察得还挺细致的。”   想平淡带过,奈何声调沙哑,脱口便显出了艰涩。   庄冬卿:“也观察了一阵的,开始不知道你到底如何,只能这样了。”   岑砚:“所以你觉得我如何?”   庄冬卿挠了挠脑袋,“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性格稳定,思虑周密,孩子跟着你不会长歪的。”   岑砚笑了起来,“外间可都说我喜怒无常。”   庄冬卿却没有反驳,想了想,“或许吧,但我瞧着你发火,都是事出有因的,无缘无故的发火,我目前还不曾见过。”   细节太过具体,岑砚彻底失语。   片刻后,缓声道:“你也很不错,会把这个孩子教得很好。”   庄冬卿身上有很“真”的点,待人真诚,看待事物,也能瞧见最本质的那一面,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   “没带过孩子,但我会尽力的。”   庄冬卿主动打断了谈话,“还不困吗,讲了这么多,喝点水吗?”   “喝两口吧。”   扶人起来喂了水,庄冬卿又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高兴道:“你看,我在这儿还能给你搭把手。”   岑砚:“是呢,比起小少爷,柳七他就是个摆设。”   “……”   算了,不和病人计较。   让人躺下去,庄冬卿又摸了摸岑砚额头,感觉温度还好,舒了口气。   “真的不睡吗,折腾了一天。”轻声嘀咕。   岑砚:“有点困了。”   “那我出去?”   “……再陪我一会儿吧。”   “唔,那你别说话了,听我随便讲点什么?”   岑砚闭目,“好。”   庄冬卿捧着脸:“说点什么好呢……”   “哦,快立夏了,小花园里又开了一批不同的花……”   “那个水晶肘子可真好吃,可惜你吃不到,等你好起来吧,让厨子再做……”   “昨晚熬的红豆沙也好,就是食材太杂了,你也得等两天才能吃了,夏天来了可以熬绿豆沙,阿嬷们说熬好放井里镇着,捞起来冰冰凉凉的,好期待哦……”   不是玩的就是吃的,岑砚听得心内好笑。   但也就是这样絮絮的日常繁琐,让他眼皮真的沉重起来,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这天,庄冬卿走的时候他不知道。   *   翌日起,免疫反应消下去,便可以大剂量地用药了。   该敷的敷,该喝的喝。   一天药用下去,再一日,岑砚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庄冬卿也没什么事,除了吃吃睡睡以外的功夫,都在西厢陪岑砚了,西厢又是王府的核心,消息进进出出的,庄冬卿顺耳也听了些朝堂动向。   老皇帝给岑砚正名之后,御史们便换了个方向,从参岑砚,换成了参奏三皇子。   三皇子这个人……还有挺多可以参的地方。   于是名头越扯越多,事情越扯越杂,一时间竟是没个完了。   旁的,大事就要数废太子的处置问题了。   没了岑砚在前面挡着吸引火力,原本吵得乌烟瘴气的废太子处置问题,又被提上了台面,据说臣子们日日在朝上争论不休,谁也不让着谁。   “三皇子是你找人参的吗?”庄冬卿问岑砚。   岑砚摇头,“我又不结党,都是别的皇子的后手,借着我的事情当由头踩他罢了。”   “哦。”   “那废太子为什么还不处置?”庄冬卿懵懂,“这些可以问吗,不能你就别回答我了,我只是听着了好奇。”   岑砚却随意,“没什么不能问的。”   “毕竟是亲手带大的,又要废他,又舍不得他,大概是这种心理吧。”   “但后族党羽肯定是要剿灭的,等皇上定下了心,就快了,不过也不关我的事。”   见庄冬卿微微歪着头看他,岑砚打趣道:“中了毒啊,在养病,抽不开身。”   “哦~”   庄冬卿恍然大悟,原来装病还有这个作用。   不过……   瞧了瞧岑砚的模样,庄冬卿又觉得,也不能全然算是在装,毒是真的,难受也是真的,这朝臣……可不好当哇。   岑砚养着身子,回王府数日,赵爷先让庄冬卿休养了几天,才给他用的药。   药物喝了倒没什么,施针却出了点问题。   一针下去,庄冬卿痛得厉害。   扎了三针,赵爷瞧着庄冬卿痛苦难耐的模样,一时间有些下不去手。   庄冬卿还硬撑着,“没事,继续吧。”   赵爷又扎了一针,第四针下去,庄冬卿倒没嚎,死死咬着牙,就是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滚滚不止。   赵爷握了庄冬卿手腕把脉,不敢再继续了,想了想,着人请了岑砚。   “这是怎么了?”   岑砚来得快,一进门,便见庄冬卿在擦泪,眼眶红红,鼻头也红红。   赵爷复述了一遍始末,岑砚看向庄冬卿,沉吟一声,仍是问他:“你是怎么个打算呢?”   得到庄冬卿倔强的回答:“还是想再试试。”   “行。”   岑砚坐了下来,对赵爷道,“继续,我瞧瞧。”   赵爷又给庄冬卿切了一次脉,确认可以继续,再度捏起了针。   有岑砚在,庄冬卿要面子,想忍一下的,奈何,呼痛声可以咽下去,眼泪却不能,第二针又把他扎哭了,上齿咬着下唇,眼泪又是瞬间痛了出来,瞧着忒可怜。   岑砚拿帕子给他擦脸,慢条斯理的没什么不耐烦,庄冬卿还是想继续,岑砚瞧了他一阵,仍旧点了头,下一针却是怎么都忍耐不住了,痛得庄冬卿人都恍惚了起来。   一边流泪,一边无意识紧握了岑砚的手。   岑砚对赵爷使了个眼色,赵爷再度切脉,这次有了答案,对岑砚无声地摇了摇头。   岑砚明了,只轻拍着庄冬卿的背心,等人缓过来,才道:“算了,不施针了。”   “人受不了。”   庄冬卿难受得脑子转不动,下意识道,“那毒素怎么办呢?”   赵爷去看岑砚,只见岑砚一边给庄冬卿擦脸,一边平静地道,“眼下不是没发作吗,也压了这么些天了,先喝着药看看呗。”   “赵爷医术精湛,容他回去想想,施针不行,总是有别的法子,嗯?”   庄冬卿被哄住了,点头。   赵爷不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等两人回了西厢,赵爷才苦着一张脸道,“主子,除了施针,老头子我可没别的办法了。”   “单喝药是压不住的。”   岑砚却安然,“知道。”   “答应的事我不会反悔,你不必试探我。”   “庄冬卿向来怕痛,难受成那样,你可想过他为何不松口?”   赵爷一怔。   岑砚这才点破道,“他脸皮薄,又害羞,你总不能让他主动说需要我吧?”   “反正也都定好了,这事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既如此,那他现在怎么好受,就怎么来吧。”   赵爷听懂了,岑砚就是在哄着庄冬卿呢。   又两天,岑砚能走动自如了,去了东厢用晚饭。   这些日子庄冬卿去西厢多,两个人经常一起用饭,岑砚来了庄冬卿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招呼着人坐。   用过晚饭喝了些茶水,庄冬卿在院子里放空。   他和岑砚一人一把躺椅歇着,蓦的听见一两声虫鸣,庄冬卿:“已经立夏了吧?”   岑砚点头,“嗯,马上该热起来了。”   庄冬卿顿时期待道:“那我的绿豆沙也快要来了。”   待到天色暗了,岑砚也不走,庄冬卿回内间,岑砚也起身跟着他,庄冬卿不解,回头对上岑砚的眼神,意识到了什么,对视片刻,又什么都没说。   岑砚让六福下去,庄冬卿压根不敢看六福,只低着头,重复岑砚的话道,“嗯,我们有话说,你……下去吧。”   六福离开了。   在院子里不觉得,回了内间,庄冬卿终于感觉到了几分初夏的热意,神色不自然。   岑砚瞧了出来,故意打趣道:“知道我跟进来干嘛?”   庄冬卿小声:“……知道。”   “干什么?”   岑砚一定是故意问的!   庄冬卿:“……”   庄冬卿还是回答了,“看他。”指了指自己小腹。   得到岑砚更为促狭的夸赞,“我们小少爷可真聪明。”   把庄冬卿耳尖夸红了。   这点赧然还未褪去,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皂靴,岑砚走到了庄冬卿面前。   庄冬卿……   出乎岑砚意料的,庄冬卿诧异地瞧了他一眼。   眼神中只有惊讶,没有羞涩。   “怎么了?”岑砚敏锐。   庄冬卿神色变得很复杂。   岑砚再问一遍,他还是说了,主要,这事严重了也瞒不住。   庄冬卿:“你好像,又变香了。”   岑砚:“……”   一只手出现在庄冬卿眼前,岑砚:“再确认一下?”   庄冬卿点头,鼻息蹭在岑砚手背上闻了闻,苦恼地再度点头。   真是香的。   “难受吗?”岑砚问。   庄冬卿:“还好,气味很淡。”   若不是岑砚走近,他都恐怕都察觉不到。   “那要怎么办呢?”   岑砚轻声道,不像是问句,尾音带着些飘忽。   庄冬卿哪里知道,他脑子乱糟糟的,只想着喝药不管用,发愁。   “不,不管他?”   半晌,憋出一句来。   得到岑砚的否定,“那可不行。”   庄冬卿抬头,满眼困惑。   岑砚:“听我的不?”   庄冬卿点头。   他自是信任岑砚的。   “来,坐好。”   岑砚说着话,庄冬卿只感觉身体一轻,便被岑砚揽抱着坐在了矮柜上,刚要动,岑砚握住了他手臂,帮他保持平衡。   庄冬卿困惑,来不及问,岑砚跟着又道,“闭上眼。”   庄冬卿动作比脑子快,眼睛都闭上了,才问,“为什么要闭眼睛?”   “怕小少爷你不好意思。”   说这句话的同时,岑砚身体挤进了庄冬卿□□,下颌被长指捉住,下一刻,有柔软覆盖上来。   “唔。”   话全部被堵在了唇齿间。   庄冬卿睁眼的刹那,那长指又覆在了他双眼上。   视线被剥夺,他的世界只剩下感受。   庄冬卿手死死抓着岑砚的衣服。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设防,便被轻易地撬开了唇齿,被勾着缠着吻。   吮得很重,他舌根发麻。   齿根被扫过的空隙里,想抵开嘴里的异物,一沾上,又呜呜地被迫追逐。   庄冬卿双眼失神,湿润。   窒息,脸热了起来。   渐渐,紧握的手指又放松了力道,虚虚搭在岑砚身上……   到最后,只会仰着头,张着嘴,眼神失去焦点地接受。   好久,   肺里空气都要抽干了,岑砚才放开他。   庄冬卿下意识大口换气,背脊颤颤。   头埋在岑砚肩上,岑砚的手一遍遍抚着他背,让他慢慢来。   语声温柔,让庄冬卿都快要忘了,对方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等呼吸平复,听得岑砚问他,“那个气味还在吗?”   庄冬卿脑子乱的,就近闻了闻岑砚颈侧,分辨道,“感觉好些了?”   “还有?”   “嗯,但淡些了。”   “再来一次?”   庄冬卿脑子转不动了。   于是当长指扣着他下颌,让他仰起头来,庄冬卿视线里只有岑砚。   上次快,这次却好似故意的,很慢。   至少给了他时间拒绝。   如果他想的话,可以推开。   但岑砚的脸缓缓放大,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了唇上,庄冬卿也没有任何动作。   甚至岑砚过分道:“张嘴。”   庄冬卿也顺从地分开了唇瓣。   唇齿再度黏连,庄冬卿后知后觉,他在和岑砚接吻。   第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接吻。   而他没有拒绝。   “要抱着我吗?”   间隙,那个低哑的声音建议,一边建议,一边碎碎地亲他上唇与鼻梁。   庄冬卿手指颤了颤,须臾,依言揽住了岑砚肩膀。 第39章 孩子   脑子是晕的。   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种晕。   他脑子像是一瓶经过剧烈摇晃后, 立刻打开的汽水,咕噜噜地往外冒着大量气泡,他被这些香甜的泡泡搅得晕乎乎的。   香甜?   庄冬卿略略失神。   舌尖被轻咬了一下, 岑砚发觉了。   “唔。”   他忍不住又发出了些羞耻的呜咽。   腰被有力的臂膀揽着, 不知何时, 已经全然攀在了岑砚身上,紧紧拥着。   眼前时而清晰,时而似蒙了层雾,久一些, 世界都变得迷幻起来。   换不过气来。   空气仿佛都跟随着呼吸, 变得潮热, 黏腻。   脸要热炸了, 庄冬卿仰头躲了下,白皙的脖颈扬起, 暴露出来,喉结被含吻住。   庄冬卿背脊又开始发颤。   不理解,为什么被触碰的每一处都反应剧烈。   这感觉陌生。   却又不是讨厌的。   “够, 够了。”   忍耐不住, 庄冬卿出声,声音也破碎。   旋即喉结也被轻轻地咬了下,   庄冬卿一眨眼睛, 有液体从眼角滑下。   “怎么还哭了?”   “不是,没, 没哭……”   他就是,控制不住的, 这般反应……   呜, 丢人。   眼下随即被指腹轻柔抚过, 狼狈的泪水被拭去,庄冬卿紧闭着眼,略略侧脸,竭力回避着落在脸上的视线,眼睫颤动不休。   “不喜欢这么亮?”   沙哑的声音在耳际问道。   庄冬卿只摇头,不说话,不想开口。   岑砚看了他片刻,蓦然道:“抱好。”   庄冬卿来不及思索,下一刻身体又腾了空,慌张睁开眼睛时,隔断内外间的白纱从他头顶上掠过,庄冬卿愣愣,周围光线转瞬暗淡下去,然后他被放了下来。   坐到了……他自己的床上。   好糟糕的地点。   好糟糕的场景。   好糟糕的,气氛。   庄冬卿面皮的温度又炸了,腾腾腾腾的冒着烟儿往上冲,下一刻,头被按到了对方怀中,“缓一缓。”   “不用想太多,”岑砚也吞咽了下,喉头发干道,“我肩膀上的伤还没好透。”   庄冬卿:“……”   庄冬卿主动把脸往岑砚腰侧又埋了埋。   为其中潜藏的意思而羞耻。   “……你可以不用告诉我的。”   庄冬卿闷声道。   换回了岑砚含笑的声音道,“那不行,这些日子来,你也照顾了我那么久不是。”   “我没……”没想过会有什么后续。   岑砚打断道,“嗯嗯,我们小少爷光明磊落……”   停顿片刻,低低又道,“是我在想。”   “……”   不要脸!   庄冬卿彻底不说话了,说不出来,而且脸又烧了。   嗯,控制不住的。   同时,岑砚两三句话的功夫,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多了起来……救命!   好在岑砚是真的让他缓缓,后面他不吱声,岑砚也安静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庄冬卿按住自己奔腾的思想,平复了呼吸,岑砚又问了他一遍:“我身上还有香气吗?”   庄冬卿也不要脸了,反正脸埋在对方身上,就着这个姿势,深吸了口气。   庄冬卿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没了。”   闻言,岑砚却短促地笑了一声。   “?”   “想知道我笑什么?说了你可别躲。”   明明没见着庄冬卿的表情,但岑砚却彷佛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   庄冬卿人麻麻的,脑子里还没想好,岑砚也没再多给他选择的时间。   “听你声音挺庆幸的,按理我也该感到庆幸,但我……好像听了还挺失落?”   岑砚:“觉得很神奇,忍不住笑了下。”   其实笑的是自己,口是心非。   庄冬卿麻完了。   揉了揉滚烫的耳根,不由再度闭目:“……别说了。”   岑砚配合,“好。”   只有一个字,庄冬卿却听出了哄人的意味。   “……”   他也不能再想了。   庄冬卿再度装死。   当鸵鸟又缩了一阵,岑砚也不催他,庄冬卿深吸口气,“好了,你现在看他吗?”   早死早超生,都这样了,赶紧的吧。   完了他好洗漱,洗完了彻底埋进被子里缩着自闭去。   “现在可以?”   庄冬卿咬牙,“再拖到下次就真的不可以了!”   丢不起那个人了呜。   意识到了什么,岑砚低低地嗯了一声。   庄冬卿手抬到半空中,不断做着心理建设,没关系,是孩子另一个爹,没关系,已经答应好了的,没关系,在岑砚面前反正也丢了很多次脸了,也不差这一次……   庄冬卿抽开了系带。   因着身体缘故,怕对孩子不好,他来王府后做的衣服,都没有加过腰封,所以……   还是很好脱的。   抽掉三根带子后,感觉有风透进了胸口,庄冬卿脚趾扣地……未免也太好脱了点叭。   一片内裳垂下。   庄冬卿咽了口口水,又抽开一根,一阵凉意袭来,他抖了下。   “你你来看吧。”   磕巴了下,庄冬卿闭上眼睛。   实在是无法直面这个场景,还是当鸵鸟吧。   看不见,就没有发生过!   庄冬卿自欺欺人道。   岑砚又笑了下,庄冬卿耳根的红就没消下去过,闻声咬牙。   “紧张吗?”   “不……”庄冬卿崩溃,实话实说,“丢脸。”   “能靠在这里吗?”   岑砚引导着庄冬卿靠在床架的雕花柱子上,庄冬卿这才后知后觉他仍旧缩在对方怀里,这个姿势,岑砚没办法看的。   “……好,好的。”   也不睁眼,庄冬卿忍耐着道。   抓住了床架,手上宛如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头却挺着,等待着引颈就戮。   没事没事没事,很快的很快……   感觉到衣襟被拨动的那霎,庄冬卿瞬间破功,明明就刚刚开始!   快,那是一点都快不起来。   因为岑砚又接着说,“等我下。”   不一会儿,转身回来了,庄冬卿虽然看不到,但是能感觉到对方干了什么。   因为,眼皮上的光感加重了……   岑砚拿了盏灯进来,呜。   不等庄冬卿作出反应,肋骨处一凉,衣襟彻底被挑开了来。   庄冬卿打了个颤,抓握床架的指节又收紧几分,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才怪!   不要伸手啊啊!   以为只是一下,孰料那指节却蹭着皮肤延展开去,啊啊啊,庄冬卿睁开眼睛,“你……”   涨红着脸刚说了一个字,瞧清楚岑砚的表情,又怔住。   不是他想的那种,不是……调`情。   岑砚的神情很认真,认真得甚至有些庄重。   不像是面对着他的小腹,倒像是在处理什么大事一般。   他……   视线下落,庄冬卿看清了他手指按住的地方,是那条红线。   “难受吗?”岑砚不解,温声询问。   庄冬卿摇头,对比起岑砚,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全是废料。   “噢,”问完,岑砚也好像也才意识到自己上手了般,懊恼找补道,“可以摸吗?”   “刚没忍住,不喜欢就算……”   “……你摸吧。”庄冬卿彻底摆了。   岑砚见他不再闭眼,端详他神色一阵,张开五指,真的贴了贴他小腹,“还是平的。”   “……嗯。”   庄冬卿:“赵爷说显怀会晚些,肚子也不会太大的。”   “挺好,少受点罪。”   岑砚手指又点上了那根红线,沿着它的走势描摹,带来微微的痒。   或许是岑砚的神色太专注,也或许是他的言语太正经,随着岑砚的动作,庄冬卿脑中杂念少了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些别的,比如,他肚子里真的有一个生命,这件事。   “感觉,很奇妙。”   岑砚喉头滑动,轻声道。   庄冬卿也是。   刚知道的时候,每次摸肚皮,都会有奇妙的感觉。   “有了之后,除了这根线,其他方面有明显的变化吗?”   岑砚抬头,浅色的瞳孔里,盛着纯粹的探寻。   庄冬卿压着羞耻道:“有吧,开始就是吐,后面,会很困,包括现在也是,躺在椅子上休息,稍不留神就能睡着。”   “胃口变得更好了,会很想吃东西……”   “走动得稍微久一些,就特别想坐下来歇歇。”   眼睫轻颤,庄冬卿:“有些时候会很期待,有些时候,又会很害怕……”   “怕什么?”   语声温柔,气氛也好,庄冬卿忍不住回答道:“挺多的。”   “刚开始怕没钱养,养不好。”   “后来怕……怕……”   庄冬卿犹豫。   岑砚与他对视,却半点都不催促,庄冬卿慢慢也被他的平静所影响,定下了心神,垂目一霎,交底道:“还是有点怕你不要他的。”   “如果生的时候我出了什么事,我怕没人照顾他……”   如果搞成这样,那还不如不生。   没有父母庇护的孩子会经历什么,庄冬卿再清楚不过了。   岑砚讶异。   随即斥道,“别说不吉利的!”   “我……”   “不会。”岑砚严肃,直直凝着庄冬卿,坚定道,“不会有事的。”   “赵爷医术就很厉害了,如果你还是不放心,到时候我们再找几个大夫,可好?”   庄冬卿咽了咽口水,片刻后,乖顺地点了点头。   岑砚蹲着,伸手握住庄冬卿双手,仰视着他,神色笃定地缓缓道:   “封地也有很多好的大夫,南疆更是有许多不传的秘术,保住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如果你实在是担心,我让赵爷都给你讲讲?”   垂目,想到什么,岑砚又笑道:“他们都很紧张你,必定也不会让你出事的。”   毕竟岑砚应当就这么一个孩子。   又有大慈寺住持的批语在前,大家都将庄冬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庄冬卿再度点头,有点不好意思道:“我就是忍不住会想到这种情况,不过你现在已经答应留下他了……”   “一样的,我答应不答应,孩子都是双亲健在比较好。”   竟是用了庄冬卿说过的话去堵他。   默了默,庄冬卿被逗笑了。   跟着重重点头,“对,是这样。”   “心情好了?”   庄冬卿嘴硬,“没有不好。”   “行,小少爷说没有就没有,那看完了,我们继续?”   “?”   继续啥?啥继续?   岑砚用行动给了庄冬卿答案,内裳系带都解了,岑砚把裤腰上的也拽住了。   庄冬卿头脑空白地看着他直接扯开了。   下一瞬,岑砚在红线处落了一吻,触碰的那刻,庄冬卿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继续解毒,”   “赵爷说要发泄出来最好。”   那声音贴在耳际,甩都甩不掉,蛊惑道,   “你自己来,还是和上次一样,我伺候着小少爷?”   庄冬卿要跑,被握住了脚踝,挣不脱,须臾,又呜了起来……   ……   半个时辰不到,岑砚叫了热水。   庄冬卿整个脸都埋到了枕头里,崩溃。   听着岑砚慢条斯理洗手传来的水声,羞愤欲死!   *   第二天醒来,庄冬卿仍旧是恍惚的。   第一次也就算了,记不到那么清楚,昨天,昨天……   岑砚还多拿了盏灯进来!   过分!   过分过分过分!   他一定是故意的!   六福:“少爷,包子不和胃口吗?”   见庄冬卿用筷子下着死劲儿,一下下地戳着包子,六福迷惑。   “和!”   回答也是咬牙切齿的。   说话间,庄冬卿又猛地戳了好几筷子,看着包子千疮百孔的身躯,六福沉默了。   好在庄冬卿并不嫌弃被戳过的包子。   一顿早饭就在这样古怪的氛围里用完了。   等到早午饭之间,喝药。   庄冬卿接过碗,如往常一样喝了一大口,然后……   “噗——”   “咳,咳咳咳咳!”   猝不及防全都吐了出来。   六福也惊了,赶紧过来给庄冬卿拍背,一边拍,一边着人去请赵爷。   等赵爷到来,庄冬卿已经试了几次,确实喝不下。   想硬喝,被六福劝住了。   “又苦又酸,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变得特别特别苦了,咽不下去。”   庄冬卿道。   赵爷尝了一口罐底的余药,翻看了药渣,确认味道和药材没有任何变化。   有变化的,其实是庄冬卿的感觉。   切脉。   赵爷:“最近是不是……”   庄冬卿:“昨晚。”   一个字一个字挤道,“王爷来过了,然后,帮、帮了我下……”   说完根本不敢去看赵爷。   好在赵爷也是专业的,听了又去切脉,庄冬卿的左右手都把过了,赵爷这才道,“其实脉象好多了,毒素在消解。”   庄冬卿:“那这个药……”   赵爷:“不对症,小少爷应该也发现了,药并不能压住毒素。”   “且是药三分毒,哪怕剂量已经很小了,能不喝,还是不喝为好。”   “就算影响不到孩子,影响你身体也划不来。”   庄冬卿:“……”   意识到什么,庄冬卿看向赵爷,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赵爷给了他准话,“把药停了吧。” 第40章 召见   庄冬卿死机。   重启, “可是……如果停了……”   赵爷:“主要喝着用处也不大。”   庄冬卿再度死机。   “就,不得不停了?”   如此,不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原身也是如此吗?   还是说原身后期身体那么差, 也有毒素发作的原因?   再和岑砚在一起, 也有部分是因为毒素?!   庄冬卿想不明白, 也不敢赌,一时间陷入两难的境地。   赵爷从他面上瞧出点什么,挥退了药童与六福,待主屋外间只剩他们两人, 赵爷一语中的道:“小少爷在烦恼什么?是怕需要主子?还是不愿意劳烦主子?”   “抑或, 有别的为难之处?”   庄冬卿混乱, “我不知道。”   “必须……这样解吗?”   赵爷缓和了语气, “严格来说,不一定。”   “因为我也不是制毒之人, 无法精准地把控这个度。”   “这个毒互为解药,但也存在还有别的解药,能解两种毒的情况, 但还是那句话, 我不是制毒之人,就算是有解药,短时间内这种奇毒, 除非下毒之人拿出解药来,想要靠着外力破解——难。”   “哪怕是南疆的圣女在此, 能分辨出是何种蛊虫,但它也并非是以南疆手法炼制出来的毒素, 怕是圣女也制不出相应解药。”   庄冬卿听明白了。   岑砚就是目前他可接触到的, 最便捷的解药。   其他的解药, 除非天上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否则他还是不要奢望为好。   赵爷:“其实这两次,每次毒都被拔除了些,或许也并不需要如第一次那般……”   “毕竟只是余毒。”   “说不定维持着现在这个程度,慢慢也能完全去除。”   庄冬卿眼睛亮了:“当真?”   赵爷的回答非常医生,“只是不排除这种可能。”   庄冬卿又蔫了下去。   赵爷观察了庄冬卿一阵,小心翼翼道:“小少爷不能接受主子的亲近?”   庄冬卿:“倒不是。”   “我……他……”   庄冬卿懊丧道:“我没想过要这样解。”   他开始听到是余毒,便想着,喝点药施施针也就好了。   完全没想到,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说不能接受岑砚,那完全不是,岑砚还是长在庄冬卿审美点上的,如果真的不能接受,那第一次就不行了,便没有这个孩子,也就没有眼下诸多的后续。   但若说是可以,也……不能这样一概而论。   他始终还是觉得,睡来睡去这种事,还是和男朋友做会比较好。   像是圈子里那般混乱的,不是庄冬卿追求的生活。   当然,这些想法和眼前的情形也对不上,只是他最初对自己人生的设想。   眼下,朝代都换了一个,更不消说那些不容于古代的思想三观了,在这种情况下,预设的道路被打破才是常态。   庄冬卿长出一口气,双手捂眼,烦躁。   赵爷试探着道:“不知小少爷可否听老头子一言?”   “您说。”   赵爷:“我觉得,有抵触是正常的,毕竟您和主子也不是……正常情形下相知相识的,但苦恼这些,却没多少必要。”   “这个毒古怪,只剩这么一点都难以处理,真发作起来,会不会对您身体造成什么损害,对孩子造成什么影响,都是未知的,小少爷敢赌吗?”   庄冬卿默然。   也懂了赵爷的意思。   “您说的对。”   “是我想得深了。”   杂七杂八的都可以往后稍稍,先把命保住,才是真的。   手指微微动了动,忍住了想摸小腹的冲动,心中默默添道,还有孩子的健康。   他要好好的,生下来的这个孩子,也不能同书里一样,必须得壮壮实实的,才行。   念头一旦想定,庄冬卿并不是个反复摇摆的。   想到什么,又迟疑着问道,“那王爷他……”   岑砚愿意吗?   庄冬卿觉得应该可以,但不确定。   万一,就是说万一,人家真的只是单纯地拿手帮自己一下呢?   赵爷会意,“以我对王爷的了解,若是不情愿,那哪怕只是抬抬手,主子也不会动一下的,不会给任何错误的暗示;但事情他若是插了手,开了头的,那必然也会管到尾。”   一个字都不让庄冬卿尴尬,但是每个字又都解释得清清楚楚。   赵爷不愧是神医,是有些医生的传统艺能在的。   庄冬卿点了点头。   神情瞧着还是有些恍惚,但好歹接受了。   赵爷离去,顺带从东厢收走了多余的药材。   转头去了西厢,禀报了庄冬卿这边的情况。   连带后续他们的谈话,也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了岑砚。   岑砚听完点头,认可道,“劝得不错。”   赵爷可不敢居功,“还是王爷对小少爷的心思拿捏得准。”   是的,这些说辞,其实也不是赵爷想的,是岑砚教过的。   自从知道施针不可行后,岑砚与赵爷聊了一次,那次不单说了庄冬卿的病情。   岑砚一贯是走一步看十步的性子,后续停药的可能性也考虑到了,乃至停药后庄冬卿的种种反应,以及如何应对,也都一一告知了赵爷,让他仔细着。   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岑砚的关注点却不在此处,问赵爷道:“他很不情愿吗?”   “也不能说不情愿,我瞧着,是没想过这么深,陡然一下子要……接受还需要一点时间。”   “这样。”岑砚垂目。   赵爷擦了擦额头的汗,又补充,“我专程问过小少爷,是否不能接受主子的亲近。”   岑砚抬眼,赵爷:“小少爷说‘倒不是’。”   面前的脸还是一贯的无什么表情,但赵爷却感觉岑砚心情好了些,这才提到,“主子既决定要留下这个孩子,那对小少爷,是否也有了相应的打算?”   “有,但不急,先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赵爷就是想问这个,闻言不禁松了口气,“我也是这个意思。”   “来了京城多年,陛下指派的那些差事,让王府在上京树敌无数。”   “虽则壬族有孕男子一贯都强健,但终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早早公开来,只怕是对小少爷不好……”   “当然,这些主子心中有数便好,老头子我也是多嘴一句。”   岑砚:“我有分寸,你不用想那么多,照看好庄冬卿便是。”   赵爷应诺。   *   庄冬卿思维确实一下子转不过来,有些怏怏,转头扎进了厨房。   今日的厨子是老朱,来了东厢这么些日子,在庄冬卿嘴里,对他称呼从大厨,变成朱大厨,再变成如今的朱叔。   两个人的关系变化可见一斑。   “小少爷,您怎么来了?厨房油烟大,马上要开始做菜了,小心熏着。”远远瞧见,老朱热情地招呼着庄冬卿。   庄冬卿搬个凳子坐边上,左右无事,伸手帮他朱叔择起菜来。   老朱可不敢让庄冬卿干这个,聊了两句,以为庄冬卿纯粹就是喝了药不舒服,老朱撸袖子:“那不然吃点啥,压压味儿?”   两盏茶的功夫不到,庄冬卿手下的绿叶菜,换成了一盆热气腾腾的肥虾。   各个红润饱满,个头巨大。   庄冬卿之前没怎么在桌子上见过虾,问老朱,得到对方热情的回答,“这不是立夏了吗,正是河虾最肥的时候,这些都是今年新捞上来的,之前还冷的时候也送过两批,老朱我嫌个头太小,都没要。”   “今年第一批,本来打算中午给小少爷做菜的,正适合现在吃着玩。”   庄冬卿尝了一个。   唔,肉质紧实弹牙,很是鲜美。   若是再有点芥末就好了。   不过蘸着醋也行,好吃的。   清晨的阳光度在身上,庄冬卿一个接一个剥着虾,先去头,后掐尾,最后剥皮去虾线,蘸点醋,啊呜一口,唔,美味!   一个两个,第三个给不太会剥的六福,四个五个……小半盆虾剥完,庄冬卿也吃够了。   伸手任由六福给自己擦拭,阳光下,庄冬卿眯起了眼睛。   吃饱喝足晒晒太阳,心情好了。   “中午虾要怎么做啊?”   庄冬卿顺口问老朱。   “现在小少爷吃个本味,中午我们做油焖大虾。”   油炸诶!   带着对午饭的期待,庄冬卿心情更好了。   *   后续数日庄冬卿都在东厢,岑砚在西厢养伤,两人不曾见过。   倒也不是有意要避着。   岑砚能走动了,庄冬卿便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不再去西厢探视,岑砚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也不往东厢来,两个人便一直没碰上。   私心里庄冬卿还挺庆幸,不见也好,能让他有个缓冲。   不然碰面全是尴尬,也愁人。   中间御医又来了两次,御医一走,柳七便到东厢主动同庄冬卿讲述情况,于是庄冬卿刚提起的心,在柳七的陈述中,又稳稳地放了回去。   嗯,岑砚不再用毒,也不再装病,御医得到的便是“王爷吉人天相,终于挺了过来,但仍需静养”的结论。   也都在岑砚的计划中。   没出什么岔子,庄冬卿更不担心了。   偶然间还得到了男主李央的消息。   是同柳七闲聊的时候,不知怎么提到了蛇毒,柳七就提起了淑妃,庄冬卿这才知道,淑妃确实是不治身亡,但不是病逝,而是被毒蛇咬伤了,毒发逝世的。   庄冬卿不解,“这种毒蛇有很多吗?”   “不多,但有专门的驯养师带着,其中一位去了淑妃的行宫。”柳七解释道,“本想用淑妃作人质威胁陛下,结果眼看不成,便心一横,毒杀了淑妃。”   庄冬卿愣了,“什么叫不成?难道陛下他……”   柳七点头,“陛下年少时便上了战场,经历的战役不知凡几,早就抛却了妇人之仁,是断不会被这种手段所胁迫的。”   “可……那不是他的宠妃吗?”   柳七:“对,所以淑妃是陛下看着走的,故而对此种蛇毒的威力,陛下是心中有数的。”   庄冬卿:“……”   庄冬卿:“那李央他……”   柳七:“六皇子近来消息就不多了,想来是极悲伤的,回了宫之后,一直就没有再出来过了。”   “庄少爷是想知道他……”   庄冬卿赶紧摇头,“我就是问问,不必麻烦人专门去打探。”   李央那个体质,庄冬卿就算是担心,也不敢找人去打听。   更不消说,王府眼下的困境还没有完全过去,还是先顾好他们自己再说别的吧。   说完这些,庄冬卿有些低落,转而想到什么,又担心起来,“自己宠妃都能这样,万一知道王爷是骗他的,陛下会不会……”   柳七斟酌片刻,还是如实道,“应当是知道的。”   “不过君臣相处,其实也有相互的制衡在其中,猎场护驾,陛下明明知道是如何一回事,却默许了三皇子诋毁主子,以期转移朝堂的视线,此事陛下有负主子,那我们也不能就安静地吃下这个哑巴亏,不然日后,对能吃亏的,亏欠便只会越来越多。”   朝堂部分庄冬卿听不懂。   但道理懂了。   人还是要带些锋芒的,不然人善被人欺。   又几日,柳七来告诉庄冬卿,岑砚身上的刀伤已经好了,肩膀上的,也只等着落痂了。   好歹照顾了那么久,闻言庄冬卿有点想去看看。   柳七也是热情邀请的,说岑砚的伤能好,庄冬卿居功甚伟,应当过去瞧瞧。   “但他最近是不是很忙?”   隐隐有听说西厢事情多,庄冬卿怕打扰到他。   柳七:“前些日子是,有些朝堂上的事需要处理,近两日已经空闲了下来。”   “那……我晚上去西厢用饭?”   数日不见,又隔着解毒的事,中午做做心理建设。   柳七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不过中午做好心理建设的庄冬卿还是没见着岑砚,午时一过,宫里也像是算好了似的,陛下宣旨召见岑砚。   旨意是跟着数位太监与一辆华贵马车一起到的。   口谕一宣,太监立刻请岑砚上马车,接他入宫。 第41章 涡旋   岑砚身上有箭伤, 还没好透,想换官服,被宣旨太监阻止了, 说陛下特许, 让他着舒适的常服即可, 他也算半个在皇宫内长大的孩子,不需拘泥。   岑砚闻言便简单收拾了下,上了车。   想过伤好后会入宫,只是没想过……   岑砚:“如果晚饭前我还没回来, 很可能今天就留在宫里了, 让他不需等我。”   柳七愣了下, “那我不然跟着主子您进宫?”   岑砚若是留宿, 身边没个伺候的人可不行。   岑砚却道:“你留在府中,我带一个随侍进宫即可。”   意识到什么, 柳七应诺。   马车车轮滚滚,宣旨太监岑砚也熟的,一路上关切着岑砚的身体, 岑砚只用一只耳朵随便听听, 也听出了话里不少潜藏的深意。   先讲陛下病重无法视朝,一场宫变,不仅是他亲自养大的废太子发动的, 还搭上了淑妃的性命,陛下伤心过度, 卧床不起,期间外界的风言风语根本就没有入过主殿, 都是阁臣们处理着的, 陛下毫不知情。   这便是将三皇子一派参他的事, 全然推了出去。   又讲陛下身体好些了,得知岑砚被咬,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日日都要过问……   絮叨又聒噪,岑砚掀起了马车车帘,心生厌烦。   还是睡觉或一心吃东西的庄冬卿更为顺眼。   都是人精,讲到一半,太监便察觉了岑砚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的不耐烦,语声一顿,将话头转而递给了他。   岑砚只问了一句,“近来在府中养病,不问外事,不知废太子的处置一事,可有定论了?”   太监语噎。   这下清楚知道了岑砚的不满,不再多废话,后半程还算清净。   马车从侧门入宫,大张旗鼓,不少朝臣也看见了。   骨碌碌一路进宫,都快逼近正殿了,还不停歇。   按例马车在宫内是不能行得那么深的,太监说是陛下恩典,想着岑砚刚养好身体。   得到了岑砚的婉拒,在该停的地方,强行下了车,一路步行进寝殿。   “陛下近来身体如何?”   进殿前,岑砚终于问了一句。   太监挤出一个笑来,苦笑,“太医说好些了,但王爷您是知道的,才发生了那么多事,淑妃去了,废太子也让陛下为难着,纵使身子骨好些了,这心里,始终是难过的。”   岑砚点了点头。   他当然知道,如若不是陛下不想处置废太子,便也就没有老三参他一事,来转移朝堂众臣的视线了。   进得内殿,便闻到一股极重的药味,有熏香掩盖,但并不能完全盖住,两者一齐,混合成了一种古怪的气味。   寝殿这两年间都是如此,岑砚早已习惯。   入得内殿,见到一身明黄靠坐在软榻上,手持折子,头戴暖帽一顶,膝上也搭了保暖的薄毯。   如今已然入夏,还穿戴得如此齐整,可见身体之虚弱。   岑砚跪下行礼。   他动作快,盛武帝还没喊出免礼两字,大礼已然过半。   “平身吧。”行礼完,盛武帝叹气道。   “阿砚你也是大病初愈,实在不必如此拘束。”   老年人声音嘶哑,飘忽,久病的缘故,每个字听起来都很是吃力。   岑砚起身,垂目只道,“谢陛下体恤,然则礼不可废。”   盛武帝端详他一阵,赐了座。   等岑砚坐定,盛武帝也坐了起来,咳了两声,问道:“阿砚可是在怪朕?”   “臣不敢。”   不软不硬的回答,听得盛武帝又叹了口气。   须臾,宣道,“传太医吧,朕且瞧瞧你身子如何了。”   顿了顿,似是悲悯道,“还好你挺了过来,若是你有个什么万一,叫朕日后如何有颜面去见你父王。”   岑砚只低着头,不卑不亢。   御医到来,把过脉,验看伤口。   身上的刀伤箭伤都是实打实的,盛武帝瞧着,不置一词,但是眼神柔和了许多。   等捞起裤腿,看到和淑妃身上极为相似的咬痕,盛武帝瞳孔收缩,起身凑近了些,待得太医按压过,确认真实无误,又轻轻吸了口气。   盛武帝:“真被咬了?”   剧毒的虫蛇一般都有自己的特性,此种毒蛇便是体量不大,通体灰黑,瞧着平平无奇,齿痕相进,一口下去,任是大罗神仙,也难救的。   “是。”岑砚,“当时只以为必死无疑,不成想挺了过来。”   盛武帝眼前又浮现了淑妃最后的模样。   缓缓闭目,“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岑砚:“许是父王在天保佑。”   “……是了。”   太医下去后,室内良久无言。   片刻后,由盛武帝开口,问起岑砚身体,君臣终是寒暄起来。   互相问候过,话题来到了三皇子身上,盛武帝只劝和道:“他从小就是个混不吝的,你别同他一般计较。”   “臣知晓,不过三皇子从小便看不惯臣,幼时还想强行拖拽着柳七去净身,说皇宫内下人不能有男子,还好陛下开恩,发了话他才作罢。”   盛武帝理亏,“……他是个不着边际的。”   岑砚:“恐怕也是因着臣之前得罪过他,借此机会报复回来。”   盛武帝示意岑砚说下去。   岑砚:“办舞弊案的时候,左御史有些懈怠,罪状判错了人,臣给纠正了一番,听闻那段时间左御史同三皇子走得近,臣惶恐。”   盛武帝不说话了。   岑砚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言。   事情确实有,就是御史台迟迟不圈庄兴昌一事,简单查探过,那段时间太子党羽落马无数,剩下的几位皇子私底下都有些小动作,想趁机施恩拉拢些可用之人,恰好庄兴昌这个不起眼的就成了替罪羊,左御史想用他换另一位官员出来,被岑砚给打断了。   这件事在皇帝跟前也过过明路。   但岑砚一向不站队,好几位官员立身不正,背后的皇子势力,他一个都没提过。   当然,盛武帝也未必不知他们背后都有谁。   但听他笃定地再复述一遍,想来又是另一种感受。   盛武帝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年轻的时候便把持着军队,手握大权,到了晚年,年老体衰之际,更是看重手中权柄,舍不得下放分毫。   故而,结党营私之事,在盛武帝心中是大忌。   废太子之所以被废,同他党羽遍布朝堂的做派,很难说没有关系。   盛武帝轻声道,“朕知晓了。”   又转了话头,“成儿处置一事,朝堂天天都在议,你们是一起长大的,你如何看?”   心知三皇子的事盛武帝听进去了,岑砚也不再提,沉吟片刻,徐徐道,“此事既是国事,又是家事。”   盛武帝口中的成儿便是李成,废太子。   “若是以国事论,当以内阁的建议为准。”处死。   “若是以家事论,那就单看陛下是如何想的了。”   说来说去,是半点自己的建议也不给。   盛武帝便懂了,岑砚这是不愿插手。   静默片刻,盛武帝缓缓提道,“毒解了的事,给封地去了消息吗,别让你母妃担忧。”   “准备待大好了,再报往封地。”   盛武帝却道:“可你母妃已经知晓了。”   岑砚微微拧眉,便听得盛武帝一派慈蔼道:“前两日你母妃上书,说远在封地,无法看顾,终日忧心,便寻思着,想请朕为你挑选一王妃,身边也好有人照顾。”   岑砚只恭敬低着头。   盛武帝:“哦对,还是两份折子,你母妃写了一份,你三弟的生母,陶太妃也写了一份,希望你能早日成亲,为王府开枝散叶。”   闻言,岑砚缓缓抬眼。   “阿砚以为呢?”盛武帝笑问。   岑砚也笑,“有劳母妃和太妃挂念,是臣的不是。”   笑意却不及眼底。   “这么些年了,也是朕耽误了你,说起来,阿砚可有中意的女子?”   慢了半拍,岑砚才缓缓开口,作答。   *   岑砚走了没多久,封地的传信便进了王府。   庄冬卿心神不宁地在花园里逛,不知道老皇帝召见岑砚会不会有事,静不下来,索性起身走动走动。   不多时,便在花园撞见了脚步匆匆的柳七。   喊了声没应,庄冬卿左右无事,跟上了柳七的步伐,想看看又怎么了。   不成想一路跟到了正门,见到了柳七拆信。   庄冬卿刚靠见,便见读信的柳七陡然面色大变,喃喃道:“坏了!”   庄冬卿:“?”   柳七抬头,这才发现了跟了他一路的庄冬卿,“小少爷?您怎的在此?”   “花园里见了你,没叫应,见柳主管神色匆匆,便想着跟来看看,没想到……”视线缓缓落到了信封之上,庄冬卿迟疑,“出了什么事吗?”   柳七张口欲言,想到什么,警惕环视一圈,又咽了下去。   只说:“小少爷若是想知道,便同我来吧。”   “哦哦。”   这一跟,就跟进了西厢的书房,庄冬卿:“我进来会不会不好?”   尤其这个时间岑砚还不在王府。   柳七也不提防他,“不妨事的。”   “小少爷先坐。”   庄冬卿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   柳七这才又快速读了一遍信,看完,叹了口气,又去书桌上找今日的消息,寻到,果然来得迟,岑砚离开的时候,还没摆上桌。   柳七拆开了,看罢,脑仁疼。   庄冬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见柳七的样子,越发正襟危坐,双手都乖乖放到了大腿上,坐成了一副学生样儿。   柳七无奈道,“小少爷今天晚饭还是别等王爷了吧。”   实话实说道,“王爷若是能回来,恐怕心情也不会太好。”   庄冬卿不解,“能问问为什么吗?”   柳七思量几番,想着岑砚的叮嘱,最终还是开口相告:“也不是不能说,但各中细节,涉及王府旧事,恐怕还是主子同您讲,会比较好。”   “我只能说个大概。”   柳七:“其实此次宣主子进宫,应当是陛下要敲打主子。”   “但就像是我同少爷讲的,君君臣臣,是相互制衡的,不过……”   不过他们消息晚了一步,此次是陛下棋高一着了。   柳七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庄冬卿身前,蓦然道:“得知主子被蛇咬后,其实王府做过很多打算,其中最坏的,当属主子不治身亡,我们接回小少爷,回封地养大这个孩子,让他继承王位。”   这个话头转得太快,庄冬卿一时没明白其中关联,但也听着。   “主子这个年纪,若不是近些年动荡,深陷其中,早该有王妃的。”   “郡主早已婚配,老王妃也明里暗里催过主子许多次,不过小少爷您现在应当也知道了,主子不喜女子,总之……因缘巧合,这个事儿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今天刚接到了封地的来信,老王妃已经得知了主子中毒的消息,从封地上书请旨,想请陛下为主子在京中择一位王妃。”   怕庄冬卿多想,又赶紧道,“当然,主子必不会答应,不过老王妃此举……”   “老王妃同主子的关系,比较特殊,小少爷您今后会知道的。”   这个庄冬卿知道。   看过书。   说来也简单,岑砚不是太妃亲生的。   不过让柳七来告诉他这种秘辛,确实有点为难柳七。   庄冬卿只做不知,点头,并且引导道,“关系不亲近吗?”   一语点醒柳七,“对,对对,关系并不亲近。”   “所以,其实太妃的请旨,和我之前说的,王府当时最坏的考虑,是一个意思。”   话有点绕,庄冬卿还思考了下。   不确定道,“你是想说,太妃她想要个子嗣?”   柳七不禁咬牙。   是了,这份上书其实同王妃不王妃的,都没多大关系,就是怕岑砚没有子嗣,若是一旦出了问题,老王妃膝下只有一女,王府正房后继无人,到时候王位旁落。   他都能看出来的,主子必定也能瞧出老王妃的真实意图。   真是……   柳七沉重,“这必定让王爷寒心的。”   庄冬卿想了下,确实。   人刚救回来,伤都还没养好,就催着人生娃了,那得把人当成什么啊?   工具?种`公?不管是什么,总是不是对待儿子的态度。   柳七:“但这也不是最关键的,关键……”   “老王爷在世时,就一位王妃,一位侧妃,此次太妃不仅上书请旨,还,还拉着陶太妃,也就是老王爷的侧妃一道,请旨给主子立王妃。”   庄冬卿轻轻的“啊”了一声。   柳七:“主子同陶太妃的渊源,就有得说了,我只能讲,陶太妃之于主子,不仅仅只是太妃这么简单。”   这个庄冬卿也知道。   生母。   确实不同。   柳七:“王妃的请旨还委婉些,换到陶太妃,就太直白了。”   “陶太妃直接写了希望主子早日成亲,为王府开枝散叶。”   说着,柳七还把消息里夹带的摹本拿了出来。   确实……直白。   柳七说得还委婉了。   早日成亲,开枝散叶,不然以后若是有个万一,总不能叫王府断了香火……以上,都是上书内容。   剩下的长篇大论庄冬卿也扫了一眼,前面是总结,后面是侧面论述,虽然一个字不提,但是句句不离这个主旨思想。   啊这。   “她,她都不问问王爷身体如何吗?”庄冬卿瞠目结舌。   柳七苦涩,“小少爷说到了点子上。”   “封地离上京那么远,消息必然是滞后的,现在收到信,往前推……上书的时候,应当是王爷刚有‘好转’的时候。”   “啊?那岂不是还怕人一命呜呼了?”   柳七把陶太妃那份折子往后翻了翻,拿给庄冬卿看,庄冬卿失语。   还真有这个考虑啊?!   不是,不至于吧。   冲喜两个字比起后面的,什么怕岑砚缠绵病榻,不久于世,希望他走前能为王府留下香火,这几句,都显得没有那么恶毒起来。   “……”   庄冬卿看向柳七,得到柳七同样无奈的眼神。   庄冬卿叹了口气。   柳七也叹了口气。   庄冬卿真心实意,“你家王爷成长环境这般恶劣的吗?”   柳七语窒,片刻后答,“老王爷在的时候,还好些。”   庄冬卿不死心,“那她们有问岑砚身体如何吗?”   总不能一句都没有吧?!   柳七:“有吧,有一句。”   “让好了给封地传个消息,就不提冲喜的事了。”   庄冬卿:“……”   提着心终于死透了。   柳七语重心长,“主子近来同陛下闹脾气,陛下没拗过主子,此次宣他进宫,必然是要敲打的,这些上书,应当也会都拿给主子看……”   “所以,小少爷您今晚还是一个人在东厢用饭吧。”   “别来了。”   *   日暮西斜,同一辆马车,将岑砚送了回来。   柳七小心翼翼候着,送走宫里人,跟着岑砚回府。   岑砚一瞧他神色,便笃定道:“封地的信来了吧,你都知晓了。”   柳七:“……”   柳七垂目,“来了,主子你走后,就来了。”   岑砚:“正常,中间应当被拦过。”   打蛇打七寸,既然要敲打他,不痛怎么成。   必然不会让他提前得知消息的。   柳七小心翼翼去瞧岑砚,见岑砚面无表情,心中发毛,“主子……”   被岑砚打断,“无事。”   “也不是第一回了。”   柳七的心更是揪了起来。   知道岑砚此刻,必定听不进任何的宽慰,只能焦急地跟在岑砚身后。   跟了一路,岑砚越是镇定,与往常无异,柳七心头越是煎熬。   主仆多年了,岑砚是个越有事越不显在脸上的人,眼下……   柳七正是无措,前方岑砚却蓦的停下了脚步。   柳七也跟着顿步,抬头,愣住。   他……看见了庄冬卿并着六福,站在西厢门口。   其实庄冬卿来之前也很纠结。   一边觉得自己该听柳七的,不要多管闲事,免得惹火烧身,一面又觉得,岑砚未免太惨了一点,该去瞧瞧。   左思右想,左右为难,左支右绌……到底还是来了。   庄冬卿决定将选择权交给岑砚。   “王爷。”   庄冬卿讷讷唤了声。   得到岑砚的平静应答,“嗯。”   庄冬卿假装看了看天色,缩在袖子的左手抠右手,“那什么,天色不早了,到饭点了……”   “早上说过,我来西厢用晚饭,还,还一起用吗?”   与岑砚四目相对,不由磕巴了下。   庄冬卿低头,小声,“我饿了。”   感觉岑砚与平时不大一样,内心已经有些打起了退堂鼓。   如果岑砚拒绝,他立马走。   走得头也不回那种……   感觉岑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间久一些,庄冬卿没忍住,“如果不方便……”   岑砚同时开口,“是有这么回事。”   好像才刚记起来一般。   “进来吧。”   庄冬卿:“……好哦。”   是岑砚自己不赶他走的。 第42章 主动   柳七心情很复杂, 在不然还是找个借口赶走庄冬卿,与索性就这样留下吧,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发生之间, 纠结万分。   柳七看着庄冬卿。   庄冬卿心虚, 眼神闪躲。   故意落后了一步, 挨着柳七道,“他留的我。”   怕柳七觉得自己不识趣,又补充,“我吃了饭就走的。”   柳七抬头瞧了眼岑砚的背影, 又故意慢了步伐, 再拉开一段距离, 低低回道:“我是怕小少爷您受气。”   庄冬卿来的时候身体底子就虚, 好不易养了段时间,又逃难去了, 接回来后刚养起来的肉掉了不说,身体里毒素还压不住了……庄冬卿在柳七眼里金贵,若是让岑砚再把人给气一气, 柳七会觉得自己真是该死。   又瞥了岑砚一眼, 柳七顶风作案道:“其实这种时候,主子更喜欢……”   话至此处,岑砚宛若脑袋后长了眼睛, 瞧了过来。   岑砚:“跑那么远干什么?”   柳七:“……”   庄冬卿赶紧将贴向柳七的耳朵收回来,站正, 此地无银地摇了摇头。   岑砚:“过来。”   庄冬卿:“哦。”   柳七:“……”他就知道主子能听见!   庄冬卿往前走了几步,岑砚:“到我身边来。”   “哦哦。”   岑砚等了庄冬卿几步, 并肩而行, 这才缓缓问起来, “晚上想吃什么,来之前和西厢的厨房说过了吗?”   “……还没有。”   “不打紧,你想想,现做也快。”   “好的哦。”   在后方瞧着岑砚神色无异的模样,柳七讨了个没趣儿,也不说话,低头默默跟上,只在心里祈祷,就让主子在小少爷离开前,能保持这个模样就行!   阿弥陀佛!   瞧着与平日无二,但到底出了事,不可能真的完全如常。   庄冬卿同岑砚多说两句就感觉到了变化。   话少了,开口多是就事论事,不怎么阴阳怪气,但也不怎么笑了。   嗯,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今天进宫,还好吗?”问完又小心翼翼补充,“我能问吗?”   刚在西厢落座,柳七六福给两人掺上茶,喝过一口,觉得太安静,庄冬卿主动开口道。   岑砚:“没什么你不能问的,这句话以后不用说了。”   呷了口茶,只道,“还好。”   一听就不是真话。   但动作举止间,偏又是一副风轻云淡,让庄冬卿无从下手。   庄冬卿选择从心:“陛下没有为难你吧?”   岑砚笑了下,笑意不及眼底,“怎会,我从小也是陛下看着长大的,进了宫便让太医给我请了脉,查看过伤口恢复情况,又谆谆叮嘱于我,让我千万顾惜身体,莫让长辈忧心。”   “……”   庄冬卿哽了下,“那就好。”   “嗯。”岑砚点头。   一时间竟是无话。   庄冬卿:“柳七说你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嗯,刀伤都好了,箭伤只待它落痂,柳七应该都同你说过。”   确实是说过。   问完,岑砚也只是复述了一遍情况而已。   两句过后,场面又冷了。   实在是聊不起来。   意识到什么,心内轻轻叹了口气,庄冬卿不再继续挑起话头。   早前柳七就交代过厨房晚上好好做,虽则中间改了两道口,但食材是算了庄冬卿的份儿早早备好的,庄冬卿来了,便按最初的计划做着,也都快的。   开饭。   岑砚这边规矩大,桌子上只有庄冬卿与岑砚两个主子。   庄冬卿给岑砚夹了两次菜,虽则岑砚都吃了,但是面上什么都瞧不出来,庄冬卿实在是拿不准他喜欢还是不喜欢,想吃还是不想,纠结一阵,后面索性就自己吃自己,不再多事。   安静用完,庄冬卿回忆了下,岑砚比平时少吃了半碗。   肯定还是心情不好,吃不下。   庄冬卿庆幸后面自己没有再给岑砚夹菜,不然他的好意,倒是让对方为难了。   饭后在西厢又坐了会儿,喝过两杯水,也消化了一阵,起身,回东厢。   庄冬卿摸着肚皮,吃得饱又吃得好,一脸满足。   “我送你到门口吧。”岑砚也站了起来。   步行至西厢大门,天色已经暗了,怕越走越黑,六福提了盏灯。   “路上看着点儿,走慢些。”岑砚叮嘱道。   庄冬卿点头。   “你盯着你家少爷些。”许是觉得庄冬卿不靠谱,转头又交代六福道。   六福连连应承,“省得的。”   岑砚又看向庄冬卿。   暮色四合,原身是个近视,哪怕离得近,庄冬卿也看不太清岑砚的神色了。   只隐隐觉得岑砚像是有话对他说。   但到底什么都没讲,静静瞧了他一阵,岑砚只抬了抬手,“走吧。”   庄冬卿点头,憋了一肚子有关今日菜品鉴赏的话,迫不及待地想在路上与六福叭叭。   一阵夜风拂过,庄冬卿背脊一僵,“等等!”   太突然,声音又太大,已经往回走了的岑砚与柳七皆是顿步,一道看了过来。   庄冬卿:“……”   庄冬卿:“那个,我能与柳主管单独讲两句话吗?”   岑砚视线在两人间逡巡一遍,“可以。”   *   将柳七留下,岑砚先回了西厢。   待柳七回来,在书房内,岑砚才问他:“庄冬卿同你说了什么?”   柳七不做声。   岑砚抬眼。   这一眼的感觉,柳七很难形容,但意思领会到了,是命令的眼神,必须说。   庄冬卿在的时候岑砚还装一下,现在人走了,倒是彻底放任自流了。   柳七:“……也没什么,就是担心主子你。”   确实没什么,甚至刚开始柳七都没领会到庄冬卿想表达什么,只感觉面面相觑,庄冬卿很是为难了一阵,然后问他。   柳七:“小少爷问我,主子您这样,一般几天能消气。”   说完便感觉岑砚神色缓和了几分,“你怎么答的。”   柳七默了默,“如实说的,我说我也不知道。”   “还有吗?”   柳七:“没了,就问了这么一句。”顿了顿,补充道,“总觉得庄少爷还想问点别的,许是问了也没用?索性不提了?”   柳七不确定道,“总之,就这么几句话。”   岑砚点头,着柳七点灯,看会儿公务。   知道岑砚心情不好就喜欢做事,柳七依言,灯盏次第被点燃,岑砚一本又一本的册子拿了看,看过批阅。   刻漏滴答,等再放下公务,外界天色已然黑透了去。   岑砚静坐休息,脑子里却过着庄冬卿今晚的言行举止,蓦的有什么划过,眉头一皱,问柳七:“庄冬卿与你说话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正常问话?”   那倒不是,柳七觉得庄冬卿有些局促,又有些尴尬。   岑砚脸色一沉,站了起来,吩咐让柳七拿一盏灯出来。   柳七拿了盏灯跟到院子里,岑砚打眼一瞧,彻底冷了神情。   柳七还搞不懂自己在干嘛,便听得岑砚道:“去东厢。”   *   用过宵夜,这个时间点庄冬卿已经洗过了澡,绞干了头发。   在内间将长发彻底晾干,人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困了。   六福刚将洗好帕子挂上,内里庄冬卿喊了他一声,六福高声应道:“马上来,少爷。”   一转身,又愣住。   “王、王爷。”   看着不知何时到来的岑砚与柳七,六福语窒。   岑砚问他,“庄冬卿呢?在干嘛?”   六福指了指主屋,“内间,马上要歇下了,我正准备去给少爷拉被子呢。”   岑砚点了点头,看了柳七一眼,大步进了门。   六福不解,下意识想跟,被柳七拦住了。   岑砚进屋的时候,庄冬卿正是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六福迟迟不来,他决定先摸上床再等,实在不行他先睡,反而六福来了,总是有办法把他收拾好的。   半个身子连着一只腿已经爬上了床,庄冬卿打着哈欠,正准备把另一只腿也挪上去,肩膀蓦的被扣住。   “?”   庄冬卿嘟囔,“不是吧,你没来我都不能上床了?六福福,我真的困得不行……”   话没说完便被人扣着肩给转了过去。   “了……”   最后一个字,连同眼前岑砚的脸,一齐变得清晰。   庄冬卿:“?”   庄冬卿第一反应便是要退,岑砚却不让,困得迷迷糊糊的哪来什么力气,下一刻便见岑砚的脸再度放大,凑到了他跟前。   下意识的,庄冬卿皱了皱鼻子。   岑砚便什么都明了。   四目相对,庄冬卿眨巴眨巴眼睛,心虚道:“干、干嘛?”   岑砚面无表情:“我香吧?”   “……”   啊哦,被发现了。   是的,岑砚在庄冬卿这儿,又变香了。   晚上离开的时候,一阵夜风吹来,庄冬卿闻到了,所以叫了那么一声。   岑砚今日心情不愉,本来没想那么多,偏生庄冬卿走前要和柳七单独说话,问的还是不太合常理的话,闲下来前后一串,又在院子里用灯看过风向,便也意识到了症结所在。   再把两次发作的时间间隔,在心中过上一遍,也能对得上……   这才来了。   一试,庄冬卿就漏了马脚。   庄冬卿眼神飘忽,有点尴尬,既然被发现了,转不动的脑子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是挺香的。”   “……”   岑砚不做声,冷着一张脸。   两个人靠得极近,那股气味就往庄冬卿鼻尖里钻。   被看得久一些,困意也散了不少,庄冬卿后知后觉岑砚状态不太对。   瞧着……似是生气了。   生他的气?   眸光闪动,迟钝地回想了下今日情形,庄冬卿觉得,恐怕是的。   晚间那般的不愉快,岑砚都没有对他发过丝毫脾气,他本就不是个会找人撒气的,既然生气了,又表露了出来,那必然是因着他而生出的火气。   庄冬卿:“不是有意要瞒着……”   “还是接受不了我的亲近?”   岑砚竟是同时开口。   庄冬卿愣愣。   片刻后,发出一个音节,“啊?”   岑砚直直看着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内烛光浮动,好似要看进他心里去。   “我知道,你很抵触这种解毒方式。”   细节有很多,让人想忽略都不能。   意乱情迷的时候,能扒着他不放,整个儿都往他身上凑。   但稍有理智,便很不同,若有似无的,总是想躲。   亲吻的时候,靠近时的第一反应不是仰头就是侧脸,意图拉开两个人的距离,碰到哪儿,小动作都喜欢往后缩,幅度不大,但还瞒不过他的眼睛……   乃至……   岑砚垂目,直白道,“所以是不愿意?”   “哪怕发觉了不对劲,还是想自己忍耐着?”   顿了顿,再度看向庄冬卿,“这么不情愿同我亲近吗?”   言语直白、犀利,像是一把刀,划出一条楚河汉界,容不得丁点的含混。   神情是冷的,眼底却像是有什么在烧,隐秘而炙热。   庄冬卿被问得一时失语,脑子转了转,才愣愣否定道,“没有,不是……”   说了几个字,却不见岑砚神色有任何变化。   庄冬卿蓦的意识到,岑砚不信。   他……   庄冬卿伸手,拽住了岑砚的领子,力气其实不大,但岑砚顺应了他的力道。   眼睫颤动,庄冬卿在岑砚唇上亲了一下。   脑子是糊的,怕不够,顺势在对方脸颊又亲了下,才放开。   “没有,没有不情愿的。”   “不情愿便不会有第一次,我也没有那么不知好歹。”   “不说是因为……”   庄冬卿呼了口气,“我过去是想关心下你的。”   “不是要把你当解药。”   “而且当时你心情还那么差……”   “那种时候,你让我怎么说?”   话落,岑砚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庄冬卿,但那双浅瞳却微微发亮。   庄冬卿觉得有什么变了,不一样了。   正想分辨,   下一刻被长指按住了后脑,岑砚深重地吻了回来。 第43章 亲人   失神片刻, 庄冬卿顺从地打开了牙关。   舌根发麻的时候,岑砚才放过了他。   庄冬卿被亲得两眼发直。   人原本要上床睡觉,被岑砚强行扭转了过来, 此刻坐在床沿子上, 就占个边儿, 姿势其实没太顺,双脚连鞋都脱了,也不大好去踩地,岑砚一放手, 庄冬卿就有些摇晃起来……然后再度被岑砚揽住。   庄冬卿闭了闭眼。   感觉解释清楚了, 提起的心又放了回去, 困意再度成倍地席卷而来。   岑砚的手落在了他额际, 庄冬卿嘀咕,“没发热, 让六福看过的。”   想了想,还是补充道,“感觉不厉害, 就回来了。”   “问了柳七你什么时候能好些, 不过其实也不重要,有问题六福肯定还是会去找你的。”   确认过,手挪开了, 岑砚:“嗯。”   说完,抱着庄冬卿往里去了些, 让他在床上坐实了。   “最开始不是要叫柳七的吧?”   岑砚问,庄冬卿也不瞒着。   “开始想说, 一瞧你模样又不知道怎么说, 最后才想着不然告诉柳主管算了。”   岑砚:“怎么又没告诉他?”   庄冬卿听着, 觉得这声音和缓很多,不冻人了。   这才慢慢道,“他一向紧张我,说了肯定转头就告诉你了,那不是一样的吗?”   顿了顿,庄冬卿:“我觉得你心情不太好,这种事,没心情不行的吧?”   “哪种事?”   庄冬卿脑子停转一霎。   继而感觉到贴近的胸腔震动,   岑砚在笑。   后知后觉,对方是故意问的,在打趣他,庄冬卿咬了脸侧的手腕一口。   不重,但是态度表达得很到位。   岑砚:“生气了?要再给你咬一口吗?”   “……”   庄冬卿闷声:“……不用了。”   揉了揉眼睛,脑子又成了浆糊:“我困了,想睡。”   片刻的安静过后,岑砚的手又搭上了庄冬卿额头,认真道:“不会又半夜发起热来吧?”   庄冬卿语窒。   恍惚记得在村子的时候,就是半夜难受起来的,要说不会,他还真不能保证。   果然,岑砚立马就提了这个事儿。   “……”   好困好困,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要动脑子?   庄冬卿脑子根本转不动,脸都皱了起来。   岑砚缓缓道:“今晚我留下来吧……”   啊?   瞧见庄冬卿眼底的惊讶,岑砚指节在他脸上抚了抚,不动声色道:“床够大,睡得下。”   庄冬卿隐约觉得症结不在这儿。   岑砚继续,“你有什么,也能第一时间照应……”   是这个道理,但是,是这样论的吗?   岑砚垂目,与庄冬卿对视,眸光闪烁,“你不会是想,出了问题再让我大半夜的跑过来吧?”   “折腾我呢?”   啊这。   好有道理哦。   本来就是他需要岑砚的。   若是还要让解药自己大半夜跑来跑去……   但庄冬卿总觉得哪里没对。   停歇片刻,岑砚不动声色又逼近一步,“你觉得呢?”   接触到岑砚的眼神,庄冬卿又动摇了。   “……好,好的吧。”   算了,不想了。   话落,岑砚脸上缓缓露出了个浅笑,“那我去洗漱。”   *   庄冬卿如愿以偿地缩进了被子里,闭眼。   入睡。   睡……睡不着。   猛的睁眼,不对啊!   不能这么算吧?   他床大床小,和岑砚留宿与否有什么关系?!   就哪怕睡两个人绰绰有余,他们为什么要挤一张床,在一个房间呢?   他们都已经回了王府,东厢客房就在离主屋几步路的地方,收拾出来不能住吗?!   庄冬卿坐了起来。   这下子醒了。   彻底的。   他好像,刚刚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在不该它转的时候,脑子又迟钝地转动了起来。   他答应了岑砚留宿。   一个房间。   一张床。   庄冬卿将被子拉过头顶,   想闷死自己得了。   *   岑砚要留宿,倒是方便。   在知道庄冬卿情况之后,不仅赵爷那边岑砚打过招呼劝,柳七这头,岑砚也提过几句。   东厢的仆佣柳七早就交代好了,六福更是他亲自做的思想工作。   至于岑砚的洗漱用品、换洗衣物之类的,也早早的都在东厢备下了一份。   故而岑砚开口,便是现成的,什么都有。   知道庄冬卿也爱洁,岑砚不仅洗了澡,连头发也拆了一并洗了。   进了宫,宫里熏香味道重,岑砚不喜欢那些馥郁的香气,也不想将其中沾染的病气带到庄冬卿跟前。   知道六福绞干头发快,岑砚的头发也让六福来的。   等水声渐歇,吹了外间的烛火,进得内室,岑砚一怔。   庄冬卿没有如他所想的熟睡过去,反而裹着被子坐了起来,直直看着他。   “不是说困吗?”岑砚问。   庄冬卿不答,固执地看着岑砚。   对视片刻,岑砚失笑。   “反应过来了?”   走近,从容在床边上坐了下来,岑砚问庄冬卿道,“要赶我出去吗?”   “……”   扫视岑砚一遍,澡洗了,干净的寝衣换上了,头发也还带着湿气……   东西厢之间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走,也要走那么久。   庄冬卿闷闷。   岑砚却平静,又问他,“很生气吗?”   “我换了衣服回去?”   见庄冬卿仍是不说话,岑砚站起了身。   明日要穿的干净衣服都搭在了屏风上,庄冬卿看着六福抱进来放好的。   “……”   瞧岑砚真往那边走,庄冬卿:“也……不至于。”   大晚上的,不至于。   岑砚点了点头,又坐了回来,同他确认,“不赶我走了?”   “……没说要赶你走。”   “生气了?”   对上岑砚洞彻的视线,庄冬卿心下又叹了口气,闷声道,“那也没有。”   岑砚倒是敏锐,“不生气,那就是恼了。”   “……”   庄冬卿:“我要看你伤口。”   对上岑砚惊诧的视线,难得强横道,“肩膀上那个。”   倏尔,岑砚笑道:“行。”   “衣服是你来还是我自己……”   庄冬卿缩被子里,不讲道理,“你自己来,脱好我看。”   “行。”   岑砚真按庄冬卿要求的,很好说话的样子,敞开了右肩伤处。   庄冬卿裹着被子一道往前挪了挪。   其实今早就想过,去了西厢要看看这道箭伤,但谁知岑砚今日又入了宫,后续一堆琐事搅缠着,见岑砚心情不愉,庄冬卿便也歇了这个心思。   眼下……   诈他一回,总该补偿一下,比如,让他瞧瞧伤口恢复情况。   伤得深,痂也结得厚。   没好的时候,庄冬卿瞧一回就心惊一次。   好得差不多了,看着,还是觉得难受。   这得多疼啊。   察觉到庄冬卿的神色变化,岑砚开口道:“回来的时候就结了痂,后面折腾着才没好,这又养了一段时间,赵爷和御医都说,再几日便会掉了。”   庄冬卿迟疑了下,还是伸了手,按了按边上,创口已经收缩得很小了。   手指抬到结痂处,正犹豫,岑砚的手按着他的,落到了结痂处。   好厚的痂。   庄冬卿不敢用力,轻轻地摸了摸,便放下了。   “是快掉了。”   “嗯,不用担心撕裂。”   察觉这句话的深意,庄冬卿哽了下,嘟囔道,“我不是为着这个看伤口的。”   “知道,小少爷是在担心我。”   “……”   略略抬眼,岑砚目光温和凝着他,神情不似说笑。   庄冬卿心软了,低头嗯了一声。   气氛都到这儿了,索性把去西厢时打好的腹稿也一并讲了,“柳主管同我说了些封地的事,也是我今天恰好撞上了,你别怪他。”   “你……别太难过了。”   “以后肯定会有人将你放心头,时时牵挂着的。”   岑砚瞧着庄冬卿,心想,其实已经有人了。   偏生还要问:“哦,谁?”   庄冬卿飞快看了他一眼,眼神闪烁,心思全在脸上。   岑砚向来不喜欢听假话,但偶尔一次,也无妨。   如果有人肯花心思为了哄他而骗人,他听了其实也是高兴的。   这般想着,岑砚只笑看着庄冬卿。   但庄冬卿又一次说了实话。   在开口前,拽着他的手,贴到了自己身上,“他。”   岑砚怔愣。   庄冬卿目光灼灼:“你养过小孩儿吗?”   “其实不轻松的。”   “但是不管父母怎样,在他们眼中,都是最了不起的人。”   “小孩子都是很简单纯粹的,好好对待他们,他们就会回馈你自己全部的爱意。”   “等他出生了,他会和爱我一般,也爱着你的。”   手下是庄冬卿的小腹。   岑砚失语。   去看庄冬卿,只见他满眼诚挚。   竟是不曾骗他。   这个回答,也确实比起哄骗他,来得更为动人。   岑砚心间莫名酸涩,软成了一片。   “你是从来不会骗人吗?”   话题跳转得太快,庄冬卿懵了下,才不好意思道:“怎么可能……”   “我之前就骗过夫人拿银子疏通关系啊……”   其实全都自己存了下来。   话没说完,岑砚吻了上来。   不算快,给了他反应时间,庄冬卿没有躲。   交叠的手翻转,顺着庄冬卿的手腕往上抚。   略略动了下,裹着的被子便滑落了下去。   等分开,庄冬卿喘着换气,感觉光线再度暗淡,这才发现,他从床沿被推到了内侧。   背后是墙壁,也不可能再退了。   岑砚轻吻他鼻梁,人也跟着上了床。   庄冬卿惴惴去瞧对方,再次被吻住。   蓦的,感觉手也伸了进来,庄冬卿颤了一下。   “我还香吗?”   岑砚低低问他,看不清神情,只听得到声音。   耳轮也被印了一吻,意识到什么,庄冬卿闭目道,“……嗯。”   “香的。”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轮,发痒,“可以继续吗?”   庄冬卿又抖了下,却问,“我可、可以吗?”   “赵爷说没问题。”   庄冬卿面皮烫了。   转动眼珠去看岑砚,视线甫一对上,只觉被那双眼睛死死攫住。   岑砚同他咬耳朵,似抱怨又似通知道,“这次可不能再晾着我了。”   无法直视对方,庄冬卿再次闭目。   他知道岑砚在说什么。   头两次都是对方帮他的,第一次他不清醒就算了,第二次,他也想……回馈一下的。   但是被岑砚拒绝了。   当时想着岑砚伤还没有好,他也没有坚持。   庄冬卿:“……哦。”   说完唇上便被咬了一下,岑砚恶狠狠道:“可不是让你也帮我的意思。”   庄冬卿两颊滚烫,“知道。”   喉头也滚了滚,庄冬卿没出息道,“……有点怕。”   “我,我没弄过。”   却换来了岑砚的笑声。   庄冬卿不解,岑砚在他耳边道,“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你进来,我想的什么吗?”   庄冬卿自然不知道。   岑砚:“我当时想,既然是广月台里,自己来的人,肯定多少都是会的。”   庄冬卿:“……”   耳朵跟着也被咬了一口,“结果临了,热情是挺热情的,但呆呆的,就把我望着。”   “我就寻思,这是不会,还是欲擒故纵,装不会来着?”   庄冬卿不想听了。   奈何岑砚没让。   “我以为是后者。”   “当时还想着,也别有一番趣味,结果……”   庄冬卿把脸抵在了岑砚肩头。   “结果见了真章,发现是真不会,不仅不会,还要跑,可恶得很。”   庄冬卿听不下去,“别说了……”   却被岑砚的一声轻叹打断,“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都那样了,真放了你,你让我从哪里又去找一个那么中意的?”   “少不得只有我伺候着小少爷您了。” 第44章 句句   庄冬卿脑子是白的。   神思恍惚。   想推, 怕推到肩膀上,第一下总是虚的,在他眼里是试探, 在岑砚眼里, 便有了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   当然, 庄冬卿不知道。   甚至触到胸肌腹肌,庄冬卿还烫着脸浑水摸鱼了几把。   嗯,他现在可以上手了。   真好,斯哈。   一把两把三把……   听到了岑砚的笑声。   庄冬卿手一僵, 弱弱地想收回来, 却被岑砚按住了。   按住了, 又原路压了回去, 甚至问他更喜欢哪里。   庄冬卿不知道,觉得都挺好的, 哪哪儿都不错。   如实说了,被密不透风地吻捕捉。   七荤八素的时候被握住,庄冬卿背脊颤颤。   岑砚:“怎么感觉我才是广月台里出来的?”   庄冬卿:“没……”刚说了一个字, 岑砚用了点力, 庄冬卿呼吸一下子急了,好一阵,才又道, “没有的。”   嗓音含混,“我也帮你。”   伸手去够, 被岑砚拉了起来,一边引着他扣住, 一边来吻他。   庄冬卿其实不太会, 没个轻重, 听到岑砚第二次嘶气,有些慌张,“是不是难受?”   得到沙哑的回答,“……还好。”   庄冬卿,“不然……”   “不然我帮你含?”   说完就感觉手心跳了跳,岑砚堵住了他的嘴。   分开了,庄冬卿还不知死活道,“我说真的。”   脸颊被轻轻刮了刮,岑砚叹气,“这些你都是从哪儿学的……”   “不是不要太亮吗?”   “幔帐都放下去了。”   “你这样,我很难不去拿一盏灯进来,看着你兑现承诺。”   庄冬卿又缩了回去。   岑砚却不放过,“不可以?”   庄冬卿讷讷:“……这次不行。”   “那下次可以?”   默了默,庄冬卿小声道:“再过几次,等我,适应下。”   说完手心又跳了跳。   岑砚重重亲他,亲得他双眼涣散才放开,换了口气道,“我记住了。”   “唔。”   中途岑砚拿了个盒子进来,等打开,庄冬卿才发现是什么,羞耻,“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柳七放的,早就备好了,没和你说而已。”   庄冬卿感觉更想躲起来了。   然而岑砚的怀抱并没有地方给他躲藏。   膏脂被舀了一块出来。   做准备。   庄冬卿眨眼,抖了两下,岑砚亲吻他耳轮,“放松。”   “我,我尽量。”   蓦的一下抱紧了岑砚,含混道,“慢,慢点。”   岑砚却耐心十足,“好。”   “对不起。”   庄冬卿眼睫濡湿了。   岑砚失笑:“这又是什么话?”   庄冬卿实在是紧张,岑砚只能换个法子,哄道,“与其道歉,不如你亲亲我?”   “好……”   慢慢也顺了。   不知道是毒还是别的,庄冬卿脑子被搅得晕晕乎乎。   等岑砚问他可以了吗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   意识到什么,庄冬卿说不出话来,只轻轻点了点头。   平躺着,头顶是幔帐,一点一点,被岑砚的脸所取代。   庄冬卿眨了下眼,眼泪流了出来。   “痛?”岑砚急促地换了口气,问他。   庄冬卿摇头。   伸手抱住了岑砚。   索吻。   如愿被吻住。   一下一下,床幔在庄冬卿的头顶晃动了起来。   *   庄冬卿从来不知道,有时候,舒适也能很折磨人。   “可以,可以了。”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庄冬卿感觉脑子都被摇匀了,想跑。   旋即被岑砚按住。   “说得好好的,怎么又不来了,专门驴我?”   “不是……”   庄冬卿泪眼模糊,擦了把脸,“够了。”   “不不不行了。”   “我不行?”   庄冬卿崩溃,口齿不清,“我不行,我不行了。”   男人不能说不行,但是,他真的不可以了。   说完一眨眼,眼泪又滚滚而下,岑砚摸了摸他眼下,叹气,“怎么像是被欺负了一样?”   庄冬卿不说话,跑都不会跑,把脸往岑砚身上埋,不让碰,也赖着不起来了。   岑砚哭笑不得。   不清楚庄冬卿的身体和有妊女子有什么区别,岑砚也是想悠着点的,本以为,两次也就差不多了,结果……   捏着庄冬卿下巴,岑砚沉声,“怎么这么磨人……”   “我我帮你。”   说着脑袋往下去,意识到他是要做什么,岑砚脑子中的弦崩断一瞬,赶紧将人拽住,咬牙道,“你哪儿学来的这些?”   换回庄冬卿无辜的眼神,呆呆问他,“你不喜欢吗?”   保证道,“我会好好注意的。”   这是注意不注意的问题吗?分明是……   岑砚闭目一瞬。   再睁眼,捉着庄冬卿的手按住,“你勾的。”   庄冬卿人麻了。   磕巴道,“会会消的……”   岑砚压眉,“又要晾着我?”   “我我……”   岑砚忍无可忍,在庄冬卿再次撩拨他前,吻住庄冬卿道,“这样帮我就行。”   “唔。”   还记得岑砚之前说的,庄冬卿乖顺地回应,脸颊红扑扑的。   乖死了。   *   折腾到半夜,庄冬卿不知道几点,但被抱出去的时候,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哦对,岑砚居然可以很轻松地抱起他。   揽着岑砚,庄冬卿迷迷糊糊地想,感觉还挺稳。   被放进浴桶里,站住的那刻,庄冬卿腿酸得难受。   太久没有熬过夜了,脑子实在混乱,认知也是不连贯的,一会儿感觉有人来添了水,一会儿又感觉岑砚在帮他打理……   缓缓想闭眼,被岑砚轻摇着道,“马上好了,先别睡。”   “不然一会儿出来麻烦。”   顿了顿,又道,“过段时间落了痂就随便你。”   庄冬卿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眨巴着眼看着岑砚,任由对方施为。   岑砚被看得心软,加快了动作。   都收拾好,庄冬卿上了床就往里面滚去。   岑砚要留宿,六福就不方便进来了,睡前,特特提醒了一句,说庄冬卿盖被子有些不老实,让岑砚注意着。   果然,岑砚吹了外间的灯,便见着庄冬卿一只腿支了出来,睡沉了。   内间的灯盏也吹灭,岑砚抱住庄冬卿。   庄冬卿动了下,许是觉得气息熟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也没有醒。   把被子拉好,岑砚跟着闭上了眼睛。   *   一觉天光大亮。   睁开眼,身边空的。   庄冬卿开机。   开机失败。   眼睛闭上又浅浅眯了一炷香的时间,醒了。   但没完全醒,如醒。   坐起来也感觉周围在微微地轻晃。   庄冬卿觉得,大概是,有点被搞傻了。   脑子转不动,身上有没有什么异样,也感觉不到。   六福一进来就瞧见庄冬卿这副呆样,赶紧上前,庄冬卿:“想喝水。”   声音有点发干,但没哑。   一杯水喝下去,混混沌沌任由六福伺候自己起身。   洗漱罢,穿衣的过程中,听到六福几次轻微的嘶气,庄冬卿这才跟着看下去。   看清楚,不由闭了闭眼。   再看,不是幻觉。   好多印子。有咬的,有吮的。   庄冬卿:“……”   缓缓闭目,看不见,就不存在,继续穿衣。   穿好出去,迈步的时候感觉腿有些酸,但奇怪的,并不如昨晚那般厉害,记忆里隐隐有岑砚帮他按揉的画面,但不清晰,庄冬卿不能确定,又放下了。   走了几步,有些,异样。   但没有他看的小凰`文里那么逆天。   只是不太舒服,能感觉到有些别扭罢了。   庄冬卿觉得还能接受。   出了门,便见到院子里,岑砚坐在一张躺椅上看书。   晨光倾泻到他身上,着一身淡蓝春衣,一派君子端方的模样。   庄冬卿看向六福。   六福不解,“……王爷起得早,让人不要去打扰你?”   庄冬卿闭了闭眼睛。   他不是要问为什么他能睡懒觉啊!   为这聊胜于无的主仆默契默哀,庄冬卿也不想说话,算了算了,先用早饭。   饿死了。   一碗南瓜粥,一个肉包子,一碟凉拌皮蛋。   粥甜甜的。   馅肉实实在在的。   皮蛋清新爽口。   一口气吃完面前的两个包子,又一碟被推到了面前,庄冬卿夹起,大口,啊呜!   这碟是牛肉的,料也配得好香哦。   去夹小菜,小菜也被推了过来。   如此三番,庄冬卿意识到不对,终于略略抬了抬头,看到了一截儿淡蓝衣袖。   哦,岑砚坐到了他面前,刚才都是岑砚推过来的。   庄冬卿吃东西,脸颊鼓鼓囊囊的,盯着岑砚不说话,岑砚有点想戳戳他脸,忍住了。   埋头吃了个饱,庄冬卿才呼了口气出来。   好久没起这么晚,这么饿过了。   六福和仆佣收拾桌子下去,岑砚这才问起,“不高兴?”   庄冬卿:“……”   庄冬卿脸颊又鼓了起来,气的,一字一句道,“印子,身上,全是。”   岑砚点头:“嗯,是我不对,昨天没忍住。”   顿了顿,又流畅认错道,“还拖累小少爷大半夜没睡成觉……”   “劳累得小少爷手都酸了。”   庄冬卿:“……”   庄冬卿眼神飞了下,嘀咕,“后面那句可以不用说。”   “哦,您看看怎么能消气?不然给你作弄回来,我全身都可以留印。”   “……”   庄冬卿小声:“我留印子干嘛……”他才没有这个爱好。   本来是打定主意不想理岑砚的,被裹挟着稀里糊涂了一晚上,大半夜才睡不论,更重要的,脑子真的转不动,庄冬卿不觉得自己这种状态能把事情说明白,讨到任何便宜,但是……   看着面前挂着淡淡笑意的岑砚。   庄冬卿心道,也太好说话了吧,让人想生气都难。   揉了揉耳朵,有点明白昨天自己是怎么步步沦陷的了,庄冬卿想了想,正经提道,“我想给六福改籍,你能帮忙吗?”   这事儿本来想走李央的关系的,但现在,人都联系不上。   外加淑妃那个事儿,估计难了。   岑砚:“小事。”   “只改籍,就完了?”   “之前不是说想去上京最好的酒楼用饭吗,今天我们去如何?”   庄冬卿眼睛亮了下。   自从回了上京,除去拿身契那次,后面就一直闷在王府,怕出门招惹上是非。   说实话,闷了太久,确实想出去走走。   岑砚笑着又道,“用了饭再去集市逛逛。”   “我知道有两个茶坊的果子不错,逛累了再去歇歇脚,尝尝茶和果子,如何?”   庄冬卿心动了。   扭捏不过一瞬,极快点了头,并且又要求道,“先去改籍。”   “可以。”   庄冬卿又揉眼睛,“想眯再一会儿再走,还是困。”   “依你。”   庄冬卿有点高兴了,但面上仍旧端着姿态。   无他,昨天实在是太过分了,这口气短时间内松不下去。   岑砚应当也是知道,并不急,让六福拿了毯子,庄冬卿靠到了躺椅上,一只手就覆住了他眼睛,“再眯会儿吧。”   确实是胡闹过了头,两三个呼吸后,庄冬卿就睡实了。 第45章 出门   安排好车架, 柳七回到东厢时,便见到了庄冬卿在一旁打盹儿,岑砚拿着本书, 两张躺椅并排的场景。   庭院轻悄, 晨光灿烂, 构成一幅静谧而美好的画卷。   有那么一刻,柳七竟是不敢出声。   岑砚却听见了声响,抬起了头。   柳七走近,岑砚先道, “小点声儿。”   “是。”   “都安排好了。”   指的所有的岑砚的吩咐。   “马车里也加好垫子了?”   柳七:“铺得厚厚的。”   “没有只铺一边吧?”   若是给庄冬卿搞特殊, 人多半会不好意思的。   柳七省得的, 摇头, 又觑了熟睡的庄冬卿一眼,欲言又止。   岑砚懂了, “有大事?”   “也不算,一些迟来的消息。”   岑砚:“那留到马车上一并说吧。”   柳七点头。   看了眼天色,岑砚:“对了, 他来了也有这么久了, 你和六福一起瞧瞧,还有没有什么缺的,不够的, 今天上街一道办了。”   倒是不用再看,柳七心中有数, “吃穿都是比对着主子您的份例来的,若是说还有什么缺的, 怕是缺一些撑门面的发冠配饰, 库房里倒是都有, 但我一直拿不准要不要给小少爷备上。”   是个好问题。   岑砚想了想,只道:“等他醒了问问。”   知道柳七纠结的地方在哪儿,眼下庄冬卿对外只是王府的门客,穿得好吃得好都没什么,不打眼的,但若是配上华贵的金玉,少不得会让外人揣测庄冬卿的身份,反倒弄巧成拙。   岑砚却不纠结这些,庄冬卿若是喜欢,都可以备上,关键就在于,一起这么久了,岑砚不觉得庄冬卿爱金玉,只见他喜欢好吃的,喜欢生活舒适,至于佩戴的……头上天天都是柔软的发带,连个玉冠都没见着,若是在意,王府的月钱都能自己买的。   又想到什么,岑砚摸了摸手腕,道,“开过光的菩萨吊坠,倒是可以给他搞一块。”   柳七认同,“极是,我记着,下回去大慈寺问问。”   其后又闲说了几句东厢的布置,岑砚若是时不时地要留宿,又该多备些什么。   瞧着日头差不多了,叫醒了庄冬卿,上了马车。   庄冬卿醒了惯是懵的。   岑砚也不催促他,任由六福扶着,一群人慢慢出门。   到了马车上,庄冬卿自然也没留意到变化。   只觉得挺舒适的。   喝过两杯水,又吃了小半块荷花酥,醒了。   “头疼吗?”岑砚问他。   庄冬卿双眼没什么神采,打了个哈欠,如实道,“感觉脑子转不动。”   还是睡少了。   但岑砚也不让他再闭眼了,只道,“醒醒神,一会儿就到户部了,今晚早些歇息吧。”   庄冬卿点点头。   他醒了,柳七就不用再压着声量,将上京的新消息一一禀报。   “今早对废太子的处置有了定论。”   “处死,并且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一齐,彻查猎场谋逆兵变一事。”   岑砚不意外。   又问,“其他的呢?”   柳七:“下朝后,据说主殿就传了御医,午时便发了消息,说是陛下伤心过度,旧疾复发,其后罢朝半月,朝堂上的事一应交由内阁处理,着四皇子代理部分国事。”   岑砚蓦的笑了笑。   庄冬卿不解,“有什么不对吗?”   “若要细究,哪哪儿都是不对,就看你问什么了。”   庄冬卿丁点儿都瞧不出来。   岑砚颇有耐心,也不觉得庄冬卿知道了这些无用,既问起,他便一一剖析道,“首先,伤心过度罢朝半月这道旨意就很有意思,既要彻查春猎谋逆一事,又要罢朝,没了主事人,那中间查出了些什么,怎么处理可不是大有说法?”   “其次,废太子过后,最长的是三皇子,身份贵重的为四皇子。”   “李成已废,眼下又要处理后族,那嫡系一脉便都废了,皇后膝下的小皇子继承大统是绝无可能了。”   “自古以来,不立嫡便立长,立嫡的路子堵死了,立长的话,怎么都该三皇子监国,却又偏偏指了四皇子。”   岑砚笑道:“陛下这是生怕朝堂太安稳了,没点风波起来啊。”   庄冬卿:“安稳不好吗?”   岑砚笑看了庄冬卿一眼,知道他不理解,也不说深入了,“那就看想要什么了,对普通人来说,自然希望日子安生。”   “但是对那一位,掌控和制衡,更为重要。”   话头一转,又悠悠道,“不过这些都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且养着病呢,什么时候三司会省有个结果了,什么时候我就大好了。”   这句庄冬卿听懂了。   谋逆一案有个定数前,岑砚都要称病了。   庄冬卿:“挺好的。”   “正好关起门来养养身子。”   岑砚掠了他一眼,见他神情诚挚,真是这么想的,不由勾了勾唇角。   顺着庄冬卿的话道,“对,也跟着我们小少爷享享清福,好吃的好喝的满上,午后的阳光也躺着晒晒。”   庄冬卿不觉得打趣,反而认真添道,“还有一点。”   “早睡早起,太晚了就别一个劲儿看公务了。”   诧异须臾,岑砚笑道:“行。”   柳七赶紧趁热打铁,“我也记下来,会监督着主子的。”   他早就对岑砚半夜看公务一事不满了,但岑砚执拗,不是谁都能劝得动的,眼下既然松口答应了庄冬卿,柳七可不得顺着杆子往上爬。   说完,果然被岑砚刮了一眼。   柳七眼观鼻鼻观心。   许是心情实在是好,后续岑砚并不计较。   脑子转起来了,庄冬卿又想到什么,瞧了岑砚两眼,心里还没犹豫起来,便闻得对方敏锐道,“有什么就说。”   庄冬卿,“你说的哦。”   “不是我非要问的。”   想了想,再次叠甲道,“只是想问问,没别的意思。”   “那个,太妃不是请旨给你赐婚吗,会,有吗?”   岑砚笑了起来,“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庄冬卿:“……”   庄冬卿眼神看向一边,避开了对视。   昨夜已经把人惹恼了,笑过两声,岑砚也不吊着庄冬卿,直言,“不会。”   “多的这儿也不好说。”   “你就记着一点便是,若是要赐婚,以我的身份,不是宗室女便是高官的小姐,前者么,已经有那么多好儿子让陛下提防着了,他可不想再来一个;后者,定西王府眼下已是封无可封,他也不会再想看到王府势力扩大的。”   说得含混,庄冬卿想了想,只记着不会两个字,点了点头。   岑砚:“放心了?”   庄冬卿:“……”   庄冬卿极小声:“没有不放心。”   岑砚不依不饶,“嗯,没有不放心,那又在问什么?”   “……”   庄冬卿:“是不是快到了?”   竟是拉开车帘去看外面。   岑砚乐不可支,跟着看了眼外面,决定主动给他家小少爷递个台阶,“嗯,快了。”   *   官宦办理仆佣的户籍,还是快的。   甚至都不需要岑砚出面,在他们来之前,王府已经派人来打过了招呼,一下车,就有官员领着往里走,一一问过,验过身契和籍契,问要改成什么时,庄冬卿犹豫了。   岑砚问了下,了解了庄冬卿和六福打算的不一致。   想了想,建议道:“从农吧,往下改方便,以后有什么再修正。”   庄冬卿觉得是这个道理,看向六福,六福也点过头,这件事便敲定了。   等从户部再出来,六福已经变为了良籍。   六福有些不可思议,低低同庄冬卿道,“其实也不用改的,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伺候少爷的。”   庄冬卿:“没关系啊,以前你是我书童,以后你就是我弟弟。”   “反正你也不回家了,怎么都是在一起的。”   这番话说又顺又快,六福听后愣了愣,眼眶慢慢红了。   岑砚:“感恩也不用嘴上说多少,你好好看顾着你家少爷就是。”   “嗯!”六福重重点头。   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小子,情绪藏不住,偷偷抹了抹眼眶。   庄冬卿却是个大大咧咧的,拽着六福说去的酒楼里有什么好吃的,多说两道菜,岑砚见六福也不激动了,全然被庄冬卿带偏了心神到吃食上,失笑摇头,却也不打断。   午间作为赔罪,岑砚给庄冬卿点了一桌子菜。   菜色卖得贵,便有不少花活。   色香味,卖相上总有些特色。   比如雕成花朵的果蔬,庄冬卿见了:“哇。”   当面制作菜肴,食材混着早就烧热的高汤,浇至一处,食物的鲜香瞬间冒了出来,庄冬卿咽了咽口水,“哇~”   还有花朵般剔透的薄片,放入热水里,转眼便成了一碗鱼汤。   庄冬卿:“哇哇,还挺好喝的!”   庄冬卿库库开炫!   岑砚都不由提醒,“慢点,小心噎着。”   说完,便见庄冬卿从碗面上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真诚道,“可是真的好好吃哟。”   “……下次再带你来。”   “好哦。”   拎着这句话就跑,又把头埋了下去。   岑砚想着,能吃是福,也不再多说。   吃完,不出意外的,庄冬卿吃撑了。   甚至因为他吃得太香,岑砚瞧着,不禁也跟着多添了饭。   用完,坐着也是难受,便索性不用马车,走着去茶坊,正好消消食。   途径的街道繁华,庄冬卿这儿瞧瞧,那儿看看,很快,六福手上又多了些小玩意,从精巧的泥人到鲜艳的布老虎,就没有庄冬卿不稀奇的。   快进茶坊前,一路碎碎念的庄冬卿蓦的没了声儿。   岑砚瞧他目光定住了,跟着看过去,便见到许久不曾露面的李央。   李央没瞧着他们,先一步进了茶坊。   庄冬卿不确定,“刚才,那个是……”   岑砚点头,“嗯,六皇子。”   心里却寻思,恐怕还有别的皇子也在内。   不点破,领着庄冬卿进了茶坊,上二楼的包厢。   李央也在二楼落座,不过在大堂内,靠着窗户似是在等什么人。   路过的时候庄冬卿眼神又瞧了过去。   进得包厢,岑砚见他心神不宁的,问他,“是不是想出去见见六皇子?”   庄冬卿有些不安,“合、合适吗?”   又着急解释,“我的意思是,王府也刚刚经历了这么多,他又是皇子,之前三皇子……”   却被岑砚打断,“没什么不合适的。”   “李卓就是找我们茬,你不必在意他说过的话。”   “可是……”   庄冬卿其实是有些想出去的,但李央这个体质,实在是让他有些怕了。   良心想出去,理智又死死压着。   “卿卿。”   岑砚蓦的叫了他小名,喊得庄冬卿都是一愣。   岑砚正色道,“上次你是独自赴约,这次我就在这儿坐着呢,你觉得说几句话的功夫,你能闹出什么我收不了场的事?”   庄冬卿觉得有点道理。   岑砚笑道,“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庄冬卿:“……”   岑砚:“让柳七跟你一道,没什么怕的。”   轻轻戳破庄冬卿心思道,“好歹也托人家办过事,淑妃日前又走了,不出去问候两句,你怕是良心难安。”   “去吧,别难为自己。” 第46章 逗乐   庄冬卿是真的想去看看李央。   无他, 因为……   在柳七的陪同下,庄冬卿见到了李央,确认真的是李央, 庄冬卿不可置信道, “李兄, 你怎么……这般瘦了?”   眼下人多眼杂,庄冬卿也不知晓李央此次出宫的目的,故而喊六皇子并不那么合适,便只留了姓氏。   是的, 瘦。   比起在猎场时候的李央, 眼下人瘦了足足一圈, 庄冬卿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李央好似这才发现庄冬卿一般, 略略抬起了头。   面对着面,庄冬卿更觉得对方瘦了。   颧骨突出, 眼下青黑一片,眼神中不复之前的灵动神采,打量了庄冬卿片刻, 才恍然认出他是谁一般, 唤道:“哦,冬卿兄。”   声音也是低哑的,听得人难受。   “你……”   庄冬卿吞咽了一下, 艰难道:“还好吗?”   问完觉得不大合适,转而又打哈哈, 把气氛带起来道,“哦, 王府近来事情也多, 王爷好不易病好了些, 我们这才出门逛逛,不成想,就见到了李兄。”   “李兄来此处是有什么事吗?”   如果李央不想见到他,这个话茬递出去,完全可以踩着下,与他别过。   李央又迟钝地反应了会儿,缓缓,目光落到了庄冬卿背后的柳七身上。   柳七上前行了礼,问过好,滴水不漏道,“之前庄少爷被您三哥刁难过,王爷特特让我跟出来,李少爷见谅。”   “您知道的,我们王爷,向来最为护短的。”   李央听到后几个字,仿佛被戳中了什么软处,眼睫颤动。   柳七也不管他,自顾自道,“庄少爷见您在这儿坐着,便想出来打个招呼,你们说会话吗?我回避下?”   一派自然将选择交到了李央手里,显然也是瞧出了李央的异常。   李央又看向庄冬卿,庄冬卿再度找话道:“哦对,六福的身契我已经拿到了,这个事儿还要多谢李兄呢。”   默了片刻,李央:“说会话吧,确实好久不见了。”   柳七会意,退远了些。   李央的太监也跟着柳七一同走远了几步。   李央这才开口道:“今天就是出来走走,散散心。”   “事情,倒是没什么事儿。”   “至于好不好的……”   说到此处,李央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来,“冬卿兄想必都知道了,我说好你肯定也不会信,说坏……倒也不至于,就这个样儿吧。”   感觉李央不像是封闭了自己,庄冬卿试探着道,“你这也瘦太多了,刚走在路上我差点没认出来,还是王爷瞧出来的。”   “王爷也来了吗?”   “嗯,在包厢里喝茶呢,我们也是出来散散心,最近……王府事情也挺多的,想必李兄你也听说了。”   庄冬卿这样一讲,双方都经历了多事之秋,距离一下子便拉近了。   果然李央放松了不少,缓缓道:“王府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们也不容易。”   男主向来诚以待人,庄冬卿问过的话,几乎都会回,故而下半句李央又往前答道,“瘦,是吧,都说我瘦了很多,我倒是不觉得,就……”低下头,又露出个苦笑,“不知不觉这样了。”   庄冬卿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我话稠,要是哪句不中听了,李兄你不理睬便是。”   “倒也没有不想讲……”   盯着面前的庄冬卿,慢慢竟是红了眼眶,李央艰涩道,“说来奇怪,近来见了那么多人,旁人也还好,见着冬卿兄,反倒许多心里话都涌了上来。”   飞快地揩了下眼睛,“见笑了。”   庄冬卿明白的。   他小姨走的时候,他差不多就和李央一般大。   当时……   总之其中种种不容易,庄冬卿都懂,而李央面对的情形更复杂,淑妃是老皇帝弃车保帅的那个车,毒死的又偏要对外说是病死,古代又最讲究礼仪,皇宫大内的,不同死法,或许做的法事诵的经都有差别,李央夹在其中,想必是极难过的。   庄冬卿也坐下来,温声道,“没事,没什么的。”   “我……姨娘走的时候,我年纪也不大。”   “你也不必强撑着,这么大的事,哪里会有人不伤心的。”   又给李央递台阶道,“有什么你想说的我都听着,你不想说,就不说,都行的。”   “若是淑妃娘娘在天有灵,见你这般郁郁,怕是也不安的。”   不知道哪句触动了李央,话落,竟是见着李央泪水滚滚而下。   庄冬卿一时间僵住,李央又赔罪一句,连忙转了身,抬袖去擦眼泪。   庄冬卿有些无措,遥遥看了柳七一眼,柳七却对着他点了点头,转身走远。   不多时,柳七端了一盘东西回来,也不亲自送,转手交给了李央的太监,由太监拿了过来,庄冬卿才看清,是擦手脸的热巾子。   上京的大型酒楼和茶坊,是会提供这些清洁的用品。   太监伺候着李央,低声劝着。   庄冬卿拍着李央的背脊,想劝别伤心前,又顿住,咬了咬牙,干脆道,“你要是想哭,就哭会儿吧,这儿在宫外,边上也没什么人,回了宫,你怕是不好再发作了。”   他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句句话都像是开了光,李央听完,果然更伤心了。   庄冬卿还有些怕周围人瞧见。   宽慰了李央一会儿,一回头,发现周遭零星的几个人竟是都离开了。   远处的柳七又对庄冬卿点了点头。   庄冬卿会意,心内感慨柳七的伶俐,转头集中精力在李央身上了。   算是低泣了一阵,其实也没多久,许是并不如此在外人面前发泄过情绪,哭完,李央还有些不好意思。   庄冬卿担忧,“你在宫里还好吧?”   闻言,李央的赧然又快速消退,想了想,浅浅摇了摇头。   声音极低,只有两个人能听到,“我想给母妃做一场法事,父皇不允。”   死老皇帝。   心里骂着,面上却只得劝,“人死不能复生,淑妃娘娘最牵挂的应当就是你,若是她泉下有知,你保重好身体,怕是比什么法事都重要。”   “是吗?”竟是带上了哽咽。   庄冬卿连连点头,“肯定。”   李央又低下了头。   庄冬卿:“如今废太子也处死了,淑妃娘娘算是大仇得报,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父皇心里也难过的,你回了宫别和他犟。”   “没,我只是……”李央低低道,“父皇传了我几次,我都没去,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如果不知道,先不见也好,免得失了分寸,离了心。”   老皇帝那么鸡贼,李央要是藏不好怨怼,只怕见了也是生分。   李央苦笑:“三德也这般劝我。”   三德便是他的贴身太监。   “是的,宽宽心,先保重好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李央又抬头看庄冬卿。   实在是可怜,眼神看得庄冬卿也跟着难受。   那神色复杂,蓦的道,“之前王爷就说过我,我当时还有点不服气,觉得他小题大做,没成想,是我浅薄了。”   “啊?”   这事儿庄冬卿一点不知道。   李央也不欲多说,只道,“就是你被三哥为难过后,猎场上碰见了,王爷让我近来别去找你,说我连自己都护不住,就别拖累别人了。”   其实话并不好听。   但那件事李央确实有责任,也就忍了下来。   当然,也就说了一两句,岑砚向来不在陌生人事上多废心思。   未料竟是一语成谶。   自从母妃走后,李央才开始真正地认清了宫廷,见识到人心冷暖,世态炎凉。   李央抹了把脸,感受复杂道,“只是想来有些唏嘘。”   “就觉着,有时候大家都说不好的,未必真的不好。”   比如岑砚,庄冬卿去了王府,其实过得挺不错的,至少岑砚肯为他出头。   “人人称颂的,也未必真的好。”   比如往日里在他眼中慈爱英明的父皇。   庄冬卿叹了口气,“你开始长大了。”   而你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   郝三进得包厢,行了个礼,汇报道,“已经将周围埋伏的眼线清理了。”   “三皇子四皇子的人都有,还有两个其他皇子的人。”   岑砚只点了点头。   想了下,问,“这是李央近来头一次出宫吧?”   “是。”   “陛下没派人跟着?”   郝三如实道,“未曾瞧见。”   岑砚扬了扬眉,心中有了思量,不再多言。   又一阵,庄冬卿回来了,瞧着神情低落,在岑砚边上坐下了。   岑砚推了一盏花泡的茶水给他,庄冬卿喝了,又推了两块果子过去,庄冬卿顺手拿起就囫囵咬了一块下肚。   “呼~”   就着茶果,咕嘟嘟把剩下的茶水喝干,庄冬卿长出了一口气。   “难受了?”岑砚问他。   庄冬卿想了想,“也不,就是有些感慨吧。”   岑砚:“没了淑妃,他要走的路还长。”   庄冬卿点头,想到什么,问岑砚:“你什么时候来的上京啊?”   岑砚诧异,以为庄冬卿会聊一会李央,结果话头却是转到了自己身上,“十二岁上。”   “好小哦。”   岑砚:“不算了,皇子们三岁启蒙,十一二岁,已经学了不少东西了。”   庄冬卿:“你又不是他们,比对着受那些罪干嘛。”   岑砚听得愣了愣。   庄冬卿又看向岑砚,眼神清透:“那你当时来了习惯吗?”   “听真话?”   庄冬卿点头。   岑砚:“自然不。”   “上京城内,规矩大,哪哪儿又都是贵人,跑马还需要去马场,能习惯什么。”   庄冬卿捧着脸,自然而然道,“必定很不容易吧,在封地王府就是最大的,入了宫谁谁都有来头,关键人多了是非就多,说话拐弯抹角的,费心劳神。”   “瞧我,明知道还问,戳人痛处。”   “刚我说一句,李央难受一句,是我嘴笨了。”   岑砚眉目舒展,倒不介怀,“都是以前的事了。”   庄冬卿:“那你刚入宫的时候,有人欺负你吗?”   岑砚想了想,徐徐道,“李卓是个混不吝的,经常借着自己身份,欺压别的皇子,你别看他现在和老四平分秋色,小时候,论心机手段,老四可不是他的对手。”   “刚入宫那阵,忘了,背文章还是射箭,我跟在他后面,抢了头筹,他觉得是我故意抢了他风头。”   李卓便是三皇子,之前庄冬卿见的那个疯批。   “后面故意找麻烦吧,小打小闹的我没管,有一次不见了柳七,周遭人说他架着柳七,去了内务府,说是宫内不能有男子,柳七也不是贵人,要带着柳七去净身,净了身才好留在宫里伺候我。”   庄冬卿嘴张开了,不可置信,转头看向柳七。   得到柳七的应承,“是有这么一回事。”   庄冬卿:“那后来呢?”   岑砚:“还好我回去得及时,掉头跟去内务府,柳七一路上也不顺从,走得慢,只挨了些打,皮外伤,并没有真正拖进净身房。”   “让郝三救下柳七后,我把李卓拽了进去。”   庄冬卿的嘴成了O型,催促,“然后然后?”   “你没把他怎么吧?”   岑砚淡淡道,“没怎么,用刀慢慢给他`鸟刮了个毛,剃秃了。”   “啊?”庄冬卿,“噗——”   实在没绷住,“啊哈哈,哈哈哈哈.”   柳七补充,“郝三跟着进去的,他当时在三皇子身上点了两下,让他腿上麻了,又瞧着主子动了刀,三皇子以为真的要被咔,在里面哭天喊地的,全内务府的人都听见了。”   庄冬卿笑得不行了。   岑砚:“全赖着他,我也一战成名,都有错,陛下只得各打五十大板含混过了。”   “后面在宫里,旁的人便也轻易不敢招惹我了。”   又添道,“闹完后他在自己宫里躲了小半个月。”   “为什么啊?”   岑砚吹了吹茶面,平静道,“许是怕来了上书房,中途去净室,大家都往他那不长毛的地方上瞧吧。”   “噗哈哈哈哈哈!”庄冬卿笑得拍桌子。   笑过又来问。   岑砚睨他几眼,瞧他笑得脸都红了,也不扫兴,问便答。   笑了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打住了,庄冬卿后知后觉,“你是在逗我高兴吗?”   得到岑砚仍旧平静的回答,“这满屋子里除了你,还有第二个唉声叹气的吗?”   *   茶坊很好,佐以三皇子的陈年糗事,果子味道都更为香甜了。   吃饱喝足,还多带了一份果子,夕阳余晖铺洒之际,王府马车徐徐回府。   走动了一天,吃过晚饭,在躺椅上坐着吹风,不知不觉庄冬卿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六福拍着他脸,提醒夜深了,让他洗漱了上床睡。   庄冬卿点头,迷迷糊糊地洗漱,闹着非要洗头发,又劳累着六福给他洗过,绞干了头发,这才穿着寝衣进了内间。   进得内间,庄冬卿脚步一滞。   他床上,躺了个大帅哥。   着一身白色寝衣,长发如缎垂落在枕头上,靠坐在床头,衣襟微敞,能隐约看到一点胸肌露出,听见声响,从手持的书本上抬起了头。   五官深刻,瞳色浅,眸子像是两块琥珀般,极漂亮。   哦,是岑砚啊。   庄冬卿迟钝的脑子终于将人对上了姓名。   “回来了,上床吧。”   男人放下手上的书本,拉开了被子。   衣襟又散了些,行动间能隐约觑见腹肌的形状。   被子一掀,寝衣贴身,长腿线条纤毫毕现。   而他就这样,怀抱大敞开地邀请自己。   庄冬卿:“……”   忍不住吞咽了下。   救命,妈妈他的床上有男妖精! 第47章 产业   随着岑砚的动作, 庄冬卿蹭蹭往后退了好几步。   几乎都摸到门帘边上了。   岑砚缓缓挑眉。   庄冬卿:“……”   色字头上一把刀,刀,刀刀刀……   庄冬卿努力将视线集中在岑砚脸上, 问道, “你你怎么在这儿?”   岑砚愣了愣, 继而笑开来,“好问题。”   笑得好好看……   哦不,啊呸!   努力在心头把那把刀架好,庄冬卿竭力保持清醒。   岑砚左腿缓缓支在了右腿上, 往后微微一仰, 长发铺陈, 喉结滑动。   “我不在这儿, 那该在哪儿?”   姿态放松,轻轻阖眼, 密实的眼睫下覆,脖颈线条纤长而具有延展性……庄冬卿眼神随之延展到那锁骨一秒,又努力往上抬起。   “小少爷昨晚用过我, ”   “今日没用了, 便要扫地出门,是这样吗?”   庄冬卿:“……”   岑砚又往下躺了躺,衣襟再度敞开少许, 叹道,“昨夜的体贴, 傍晚亲手给你搭的毯子,还有强忍着困意在这儿等着你的心意, 竟是都枉费了?”   庄冬卿:“…………”   庄冬卿磨牙, “别的不论, 昨夜的体贴?”   浑身上下全是印子的人,可是他啊!   岑砚眼缝里的眼珠转向庄冬卿:“明明都说定了,半夜又要晾着我的是谁?”   庄冬卿:“……”   庄冬卿羞耻分辨:“可我,我不行,没办法继续。”   岑砚侧过头来,掀起眼帘,眸光明灭,“那我可有为难、强迫于你?”   “……没有。”   “这便不叫体贴了?”   庄冬卿闭目,耳尖慢慢发热,“……好好的吧。”   岑砚:“毯子你醒的时候自己知晓有无,说了让我早睡早起,我早早收拾罢,你又要洗澡又要洗头,我书都看到近半了,才堪堪将你等来……”   “临了,小少爷要用过就丢,翻脸不认人了?”   庄冬卿窘迫道,“没。”   岑砚朝着庄冬卿方向侧转了过来,问他,“那你赶我走?”   庄冬卿的视线跟着那半片滑落的衣襟,黏在了岑砚结实的腰腹上。   话一句没听进去,不良画面一个没少想。   从手感,到肌肉的触感,再到被强行按坐在上面,所感受到的起伏力度……   庄冬卿红着脖颈道:“什什么?”   岑砚:“你在看哪里?”   “哪里都没有!”被点破,庄冬卿猛的侧过头,紧闭了双眼。   红绯爬满了脖颈,庄冬卿狼狈:“你好好和我说话啊!”   岑砚笑了起来。   庄冬卿更不想回头了。   好丢脸,肯定被发现了。   “我在晾伤口,之前都是冲洗的,今晚将将能用浴桶了,结痂上难免沾了点水,所以敞开衣服等它干。”   “……”   哦,是,有这么回事。   想了想昨晚,他在浴桶里,岑砚却是在外自己就着热水收拾的。   庄冬卿把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刚清理掉,一回头对上视线,便又听得岑砚道,“昨天你说我身上哪里都不错,没想到竟是句实话。”   庄冬卿在岑砚面前涨红了脖颈。   他觉得对方必定是故意的。   奈何岑砚下句又绕了回去,“要赶我走?”   色字头上一把刀,到底是哪位祖宗说的,说得也太好了吧。   他完全被对方牵着走啊。   庄冬卿觉得自己宛如岑砚掌中的孙猴子,如何蹦跶都不过是自取其辱,低头看着脚尖,静了片刻,放弃抵抗了。   如实道,“你的屋子在西厢。”   “有用的时候我就能在这儿,没用了就不要?”   庄冬卿声如蚊呐:“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   抹了把脸,庄冬卿不要脸皮了,艰难开口:“够了……”   岑砚不解。   略略抬眼,瞧见对方眼底的疑惑,庄冬卿只得豁出去道,“今晚上,不要了!”   “昨天已经够了。”   “今晚我想睡觉。”   心中掷地有声的话语,冲出了口,一句比一句更没有气势。   揉了揉耳朵,手下滚烫。   岑砚愣了愣,片刻后,笑出了声。   笑得庄冬卿面皮越发烧灼,不由小声抱怨,“别笑了。”   得到岑砚的笑答,“你觉得我来,就是为着这个事儿?”   不然呢?   “我不能单纯地就歇在这儿?”   庄冬卿语窒。   岑砚收了收笑意,蓦的道,“过来。”   太丝滑,口吻也太寻常。   等庄冬卿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到了岑砚面前。   “……”   岑砚坐起了身,伸手捏了捏庄冬卿耳朵,叹道:“怎么面皮这般薄。”   庄冬卿不说话,眼神灵动,内里像是装着小星星。   对视片刻,庄冬卿也伸了手,拉开了岑砚衣襟,果然见到边缘有泡水痕迹的结痂,想了想,庄冬卿径直把岑砚一侧肩膀上的衣服给垮了下去,让结痂敞在空气里晾。   “既然要敞,怎么还用衣服盖着?”   岑砚任由庄冬卿施为,并不反抗,眉眼温驯道:“光是把领口敞开你都想了那么多,要是进来见我上衣都不穿,岂不是要吓得立马出门。”   “……”   心知岑砚料得不错,庄冬卿也没反驳。   两边说开,提着的心放了下去,庄冬卿又伸手揉眼睛,“我困了。”   “睡呗。”岑砚凝着他,温声道,“看那么久的书,不就是为着等你。”   庄冬卿还是有些局促,“我习惯了一个人睡。”   被岑砚拽上了床,不由分说塞进被子里,推进了内侧,“你也说是习惯,多两次,便也习惯身边有人了。”   “……”   行,跑不掉了。   脑子里转了转,多的话庄冬卿也咽了下去。   没别的,本来是他需要岑砚,又占了便宜,若是事事都要计较,那也太过刻薄。   而且,确实什么都做过了,再说什么不要一起睡的话,太扭捏了。   他又不是个姑娘。   一沾着枕头,成倍的困意便席卷而来,庄冬卿眼睛一下子就睁不开了。   感觉岑砚在给自己拉被子,庄冬卿往里面缩,一下两下三下,被岑砚按住。   “去那么里面干嘛,墙上凉。”   庄冬卿含混道,“我怕挤着你。”   “不会。”   岑砚拍了拍庄冬卿,半昏不醒的人又往外来了些,很是乖顺。   困得声音都迷糊了,还提醒道,“你要再等会儿,得晾干,小心感染了……”   后一句听不懂,但是知道是为自己好,岑砚露出个浅笑来,“好。”   “晚安。”   “睡吧,别说话了。”   庄冬卿闭了嘴,几个呼吸后鼻息便匀了。   岑砚仍旧靠坐着,拿着书,悠悠又翻了一页过去。   静谧夜色里,身边有人贴靠着,呼吸绵长,岑砚光是待在这种场景里,便觉得漫长的夜晚都是暖的。   心里也被熨帖得温暖。   *   早间庄冬卿是被热醒的。   被岑砚抱着,热到了。   伸手去推,迷迷糊糊的,又被带了过去,下一刻便被吻住。   亲得七荤八素的,手蓦的被按住。   “说不要,又主动来招。”   庄冬卿后知后觉,他的手钻进了岑砚的寝衣里,无意识的。   不待他反应,热吻又缠了上来……   等岑砚放过他,手按到他眼睛上遮光,庄冬卿脑子发晕,只觉得胸口被咬得生疼。   但到底困,眼前一暗下来,伴随着男妖精的声音,他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便是日上三竿,自然醒了。   醒的时候岑砚已经不在床上。   庄冬卿揉着眼睛起来,拉开衣襟看了看,果然,又几个新鲜的印子。   庄冬卿麻了。   等六福进来,自己在床上一个人换的寝衣,别问,问就是要脸。   在岑砚面前没了脸皮,也不打算挽回了,在别人面前,庄冬卿还是要抢救下的。   柳七课上得好,六福倒也不问,只听着庄冬卿的差遣。   用早饭的时候,见到了岑砚。   在院子里打拳。   身条笔挺,出拳也有力。   庄冬卿边看边用完了早饭。   “睡好了吗?”岑砚早练过后,站庄冬卿身边问他。   庄冬卿点头,乖顺道,“睡饱了。”   “缓一缓,等会儿赵爷来给你诊脉。”   意识到什么,庄冬卿:“哦。”   等岑砚将武服换成了常服,赵爷跟着也到了。   把脉。   左手把过换右手。   细细切脉后,赵爷:“稳定了不少。”   岑砚:“毒素吗?”   “嗯,之前脉象的异常,都好多了,胎儿也很稳定。”   赵爷想了想,“现在应当三月半了吧。”   庄冬卿点头,“差不多。”   岑砚:“他肚子还是平的。”   赵爷:“是这样,他们那一族,男子有孕,胎儿不会太大的,但都没什么身体问题,生下来养养,过段时间就如常了,也都很康健。”   “彻底显怀的话,我估摸着还得要一个月。”   岑砚表示知晓了。   又问:“他身体底子呢,还虚吗?”   “好多了,吃食各方面跟上,就照着目前的来,慢慢会补起来。”   岑砚困惑,“那为何他还是这般瘦?这都养了一段时间了。”   其实也长了些肉,岑砚能摸到,但很不明显。   可光是看,真瞧不出来。   赵爷:“胎儿前期是从母体上吸收养分的,一边补一边消耗,持平了罢。”   安岑砚的心道,“慢慢就好了,进补这种事,急不来的。”   岑砚点头放过,话头一转,又到了房事上。   庄冬卿恨不得自己在桌子底下。   索性有赵爷在,医生总是能把所有尴尬的事说得顺理成章,庄冬卿听着,又自在了很多。   赵爷:“这个真的需要他们壬族族内的大夫了,具体我真不清楚,总之,别太过火,身体只要不出现不适,应当都还行的。”   “不适是指的?”   “肚子疼,难受,身体不舒服,都算。”   庄冬卿窘迫:“知道了。”   见他实在不好意思,岑砚去送了赵爷,撇开庄冬卿,又细细问了些别的,赵爷交代过,在心内一一记下。   后几日,岑砚都留在东厢。   东厢房间多,但庄冬卿住进来,只在主屋这边活动,便也只着重收拾了主屋以及边上的几间屋子,岑砚来了,一下子王府的格局有所变动,仆佣多了不说,也跟着把之前闲置的房屋,都好好规划了一遍。   比如,又空了几间屋子出来,给岑砚在东厢做书房。   待客厅,贴身侍从居住的地方,种种不一而足,大小都有些变动。   全是柳七和六福忙活的,庄冬卿不动手,就听个汇报,点头或摇头给个意见就成。   但也就是在这种变动中,庄冬卿有了新的发现,“东厢是不是,比西厢大一些?”   庄冬卿不确定道。   得到柳七的肯定,“是这样。”   “啊?那为什么……”   知道庄冬卿想问什么,柳七回答道,“第一次离京前,我们都住在宫里,跟来的人手也没这么多,好安置的。”   “中间老王爷故去,主子回封地继承爵位,加冠也是在封地进行的。”   “再回京便是勤王。”   “那个时候已加冠了,再留在宫里便不像话,这才又重新赐了这座府邸居住。”   “当时恰好临着郡主出嫁,主子和郡主关系还不错,便将东厢给了长姐暂住,方便到了吉时,郡主直接从王府出嫁……这样住了几个月,西厢都理顺了,郡主出嫁后,主子也没有再改回来。”   所以说,其实整个王府,东厢才是主院。   柳七:“眼下小少爷住这边也好,西厢的东西多,慢慢挪动着吧。”   柳七觉得岑砚应当日后在西厢的时间就少了,慢慢王府会以东厢为核心,但话没有说透。   庄冬卿也没听出来。   反倒心思挪到了别的地方,“我好像没怎么见王爷去找过郡主。”   柳七:“没什么事的话,基本上不见,也是为了郡主好。”   说完柳七就去忙了,庄冬卿始终没咂摸出来不见面究竟好在哪里,但他向来对想不通的事也不惦记,没多久便抛到了脑后。   等东厢收拾得差不多,外间废太子已经处决,上京又开始了对太子党羽的清扫。   纷纷扰扰,与庄冬卿也无关,他就缩在王府内过清净日子。   对外,岑砚也照旧养着伤,闭门休养。   对内,东厢的大小改动,他也会拿主意。   金玉配饰的事,在东厢改动前,岑砚就问过庄冬卿了,得到了与他心里一致的回答。   庄冬卿不喜欢,嫌繁琐,嫌笨重。   岑砚也不勉强,只说库房里要是有喜欢的都可以拿。   过些日子去了大慈寺,倒是可以给他寻一块开过光的吊坠。   庄冬卿点了头。   等差不多收拾好那天,岑砚又问庄冬卿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这句话,这些时日以来,岑砚与柳七已经问过了他无数遍。   庄冬卿先摇头,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岑砚留意到了。   等两个人独处,又问了一遍,十足有耐心,慢慢引导着,哄着。   庄冬卿终于开口:“嗯,不是东厢的,可以问吗?”   “你说。”   “就是,我感觉身体也好些了,也养了这么些日子了,所以……”   庄冬卿又叠了个甲,“绝对不是催你什么的。”   岑砚:“嗯。”   庄冬卿喉头滑动,这才道,“那个,既然你已经决定要留下这个孩子,那之前,我要的那些产业是不是……可以安排一下了?”   说完又快速道,“不是想多要。”   “也没有催你。”   “就是……”   “我和六福学习也需要一段时间,就算铺子田产理不清,是不是,可以先安排人教教我们管理了?”   万幸,当时岑砚正在添茶,背对着庄冬卿。   神色有一瞬的扭曲,岑砚生生忍住了。   待得情绪都被压平了,听不出任何破绽,岑砚这才开口:“你……还是要产业?”   庄冬卿当真半点没听出来,点头如捣蒜,“肯定啊。”   “不然以后离开了王府,我和六福靠什么过活?”   岑砚手上青筋贲起,捕捉到了关窍——   离开了王府?   离开?! 第48章 试探   听到茶杯碎裂的细微咔嚓声, 岑砚回过神来,收了力道。   想说话,但是情绪如何都按捺不住了。   岑砚几乎是用着最后的自制, 尽量放平声音道, “突然想到有个急事找柳七, 我先出去下。”   说完,也没听身后的庄冬卿回了什么,掀开帘子出了门。   到门口想了想六福在干嘛,避过六福远离了主屋。   岑砚脸色难看得吓人。   一路上有仆佣遇见了, 行过礼, 都只低着头不说话。   找了处亭子坐下, 很快, 柳七便来了。   正常,岑砚这样, 应当有机警的仆佣告知了柳七。   柳七走近,也是吃了一惊,不敢说话, 待靠近了, 方试探着喊了一声主子。   “你来得正好。”   岑砚将手中的茶杯放到了石桌上。   手一松,啪嚓,杯子裂成了两半。   “庄冬卿屋子里的茶具, 毁了个杯子,你把那一套都撤下来吧。”   默了默, 又叮嘱,“不用特意告知他, 处理了便是。”   柳七看到杯子眼睛都瞪大了少许, 岑砚这般说, 只得应着。   上前收了杯子,又担心,“主子你的手……”   “无碍。”   “哦哦,那……”   被岑砚打断道,“我说有事出来寻你,若是他问起……算了,他不会问这些的。”   王府的正事,庄冬卿一概不参与,哪怕进了书房,眼神也不会往带字的纸张上瞥。   他只会关心桌子上的糕点好不好吃。   岑砚闭目,柳七也不敢贸然再开口。   须臾,岑砚问起,“对了,之前你不是说过一些养孩子的事吗,孩子在多大前都离不开人的呢?我忘了,你再说说。”   柳七心惊,小心翼翼道:“都是之前了解的,一岁之前需要好好看顾,格外小心,一岁之后,就能走能说话了,约莫到三岁前吧,都离不开人的。”   后面的岑砚也明了,“开蒙早的话,三岁便可以,慢慢父母也就能撒开手了。”   三岁。   岑砚缓缓吐了口浊气。   柳七稀里糊涂地觑着岑砚脸色又和缓不少,对他挥手道,“去办吧,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坐,想想事。”   太决绝,且注意力压根都没在柳七身上。   心思几转,柳七到底点了点头。   需要他知道的,主子迟早会说的,不说,便是他不用知道,那便也最好不问。   *   去收茶具的时候,柳七多少还是问了下当值的仆佣,喊到一边,背着庄冬卿。   “不清楚。”   “没,没有吵架,就是在里面说话,离得远,听不清。”   “然后王爷就出来了。”   “脸色挺骇人的。”   仆佣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汇报,柳七点了点头。   又问:“当时六福呢?”   “哦,那个时候六福在厨房,守着小少爷的糕点出锅呢,不在周围,哦对,他刚将糕点端进去了,眼下在主屋内。”   柳七知道了,叮嘱了几句谈话不要告知他人,让人走了。   想了下,柳七进了主屋,路过茶具的时候,不小心挨了下,将碎裂的杯子丢了下去。   “哎呀,怪我怪我,不小心。”   “换一套吧。”   “库房里还有几套特别好的,庄少爷选一选?”   庄冬卿其实无所谓的,但在柳七“碎了一个不成套”“少个杯子不吉利”“王府又不差这一点”的强烈劝说下,到底点头让换了。   没别的,想着岑砚这段时间也在这边,他不在意,或许对方介意,还是换了吧。   后续从库房拿了几套回来,庄冬卿选了一套自己顺眼的,又在柳七的透露下,再添了一套岑砚爱用的,这件事就此收尾。   岑砚不让柳七特意告诉庄冬卿,柳七思量着,背地里换,就算绕得过庄冬卿也必定绕不过六福,万一问起,多的事都出来了,还不如索性一次性的把事情兜圆。   换完去同岑砚禀报了一声,果然也得到了岑砚的认可。   柳七直觉根子还是出在庄冬卿身上。   这厢主仆两各有思量,那厢,既然同岑砚提了产业的事,庄冬卿拽着六福也把打算说了一遍。   六福愣愣:“以后,我们不留在王府吗?”   得到庄冬卿的肯定回复,“不啊。”   六福不解,“王府不好吗?”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庄冬卿吃着糕点道,“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在王府就要守王府的规矩,王爷在的时候你都不能和我一起用饭,等我们日后单独出去住了,才是自己的家。”   六福觉得有点道理,但不多。   庄冬卿:“再说,之前就和王爷都商量好的,他留下这个孩子,我们就一起养,他再给我一些产业让我度日的。”   六福愣愣:“啊?已经商量好了吗?”   庄冬卿想了想,当时说了那么一大堆,最担心的就是岑砚不要孩子,既然要要,最核心的都答应了,这段时间吃用又没短过自己,一份不算多的产业,王府不至于拿不出来吧?   再思索片刻,确定岑砚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庄冬卿点头道,“嗯,算是吧。”   “……哦。”   两个主子都商议定了,六福便也只得接受。   他一向听庄冬卿的话。   转念一想,六福:“那我是不是以后可以当管家了?”   “你想管的话,都可以给你打理。”反正他懒。   六福一听,也高兴了起来。   *   这日岑砚晚饭前才回了东厢。   庄冬卿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见他忙,便没有再提产业。   反正时间还多,不急。   岑砚则是自知情绪不对,也不提这个事儿,这天便这样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又两日,等岑砚感觉能完全将此事压在心底了,庄冬卿午休过后,睡醒便被堵在了床上。   脑子还是意识不清的,亲一亲,更加的七荤八素。   下意识去推岑砚,被灼热的鼻息抵在耳际问,“不行?”   庄冬卿:“不,不是,让我喘口气。”   大口呼吸,要被亲窒息了。   等气换匀,系带都开得差不多了,如玉的长指抚在身上,庄冬卿背脊颤颤。   这才意识到岑砚要干嘛。   第一反应觉得青天白日的,白日宣那什么,不太对劲。   但视线瞥向岑砚,跟着控制不住地伸出罪恶的小手……   斯哈,光线好的时候,帅哥果然更好看。   接下来的一切水到渠成。   甚至比晚上还顺利。   庄冬卿虽然会脸红,但意识到索求之后,并不会回避。   岑砚稍加克制一些,庄冬卿的主动和配合便十分明显。   很乖的。   岑砚让庄冬卿坐自己身上,哪怕很生疏,哄两句,也会通红着脸,一下下配合。   甚至中途握住他,庄冬卿也只是低低地推拒两句,没什么气势,也不会真的生气,伺候到了位,又迷迷糊糊地忠诚于感受,怎么样都答应。   东厢傍晚,盥室便被用了起来。   庄冬卿泡在浴桶里,仍旧觉得天旋地转的。   照旧是岑砚给他收拾的,他困倦,嘀咕道,“想再睡会儿。”   好累。   像是骑了一下午的野马。   “嗯,收拾好抱你过去,睡到晚饭前起来,如何?”   岑砚耐心地哄着。   庄冬卿高兴了,“好。”   想了想,在岑砚耳边小声道,“这回没有跑!”   听得岑砚笑了起来,“是,我们小少爷辛苦了,来,搞快点,你好去睡会儿。”   “好哦。”   等将人放进了被子里,庄冬卿须臾便睡沉了。   抚着庄冬卿的发,确认人真的睡实了,岑砚脸上的微笑渐渐淡了下去,餍足的脸上若有所思。   庄冬卿并不抗拒他。   甚至看着他,面对着面,会更为主动。   他又分心留意着,种种细节便瞧得更为真切。   黑灯瞎火的不能完全确定。   大下午的光线充足,庄冬卿的每一个神情、举动,岑砚都没有放过。   会主动来亲他,   会主动追逐着惬意,   也会照顾他的感受,希望他也能舒适。   抚在庄冬卿发上的长指微顿,岑砚确定,问题不出在他身上。   至少,不是因为讨厌他这个人。   再过些时候,用过晚饭,两人闲坐在躺椅上,岑砚又讲了些近来朝堂有关他的风言风语,果然得到了庄冬卿的极力否认和安慰。   “你不要理会这些。”   “嘴长在别人身上,说是这般说,怎么想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至少在我眼里你不是这种人。”   岑砚垂目,微笑,“嗯。”   打住道,“别当真,只是讲讲上京近来的情形,你不爱听就算了。”   庄冬卿半点都听不出来意有所指,“别讲了,随他们去吧。”   “我们管好自己就行。”   我们……   岑砚笑容真切了些,“嗯。”   *   又一日,岑砚正式同庄冬卿提起产业的事。   找来了一个管这方面的管事,瞧着他同庄冬卿对话。   细细询问过,岑砚发现,庄冬卿很有分寸,要什么,不要什么,心里都早就想好了。   问到一半,管事看向岑砚,得到一个眼神,继续。   岑砚就在边上喝着茶,听着。   一通聊完,发现庄冬卿是极有规划的,不是偶然提起,也不是脑袋一热。   是真的准备以后自立门户,打理着这些产业过活。   啧。   晚间,睡前,晾头发的时候,岑砚又问庄冬卿:“那你准备等什么时候走呢?”   “不是要赶你,你住到什么时候都是可以的。”   “就是我听柳七说,孩子小时候是离不得人的,我每日要当差,若是你也不在王府里,我怕这些下人惫怠,不用心看护。”   顿了顿,提起了一位县主的龙凤胎夭折的事。   甚至都不是给下人,而是给婆婆带,婆婆重男轻女,对女孩没有那么上心,孩子小时候脆弱,一个疏忽,竟是就没了。   庄冬卿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吞咽了下,“好惨啊……”   “是很可惜。”   岑砚垂目,作惋惜状,但心内一片平静,毫无波澜。   庄冬卿:“本来我是想他一岁多我住出去的,”怎么说,原本觉得也不好一直赖在王府,“不过,如果是这样,不然我照看到三岁?”   “确实,你也没什么时间,柳主管郝统领徐统领也有自己的事情……”   灵光一现,又提议,“不然一岁后,放我那边养着?”   “可以是可以,就是……”岑砚面露担忧道,“小孩子很容易生病,我听说好多噎着了就没了,赵爷又是父王留给我的,一贯是我在哪儿他就在哪儿,若是遇到什么急症……”   岑砚提这么一嘴,庄冬卿也吓到了。   想想,是这么个道理。   古代医疗又不发达,若是有个万一……   庄冬卿立刻缩了回去,“那我还是先住到他三岁吧。”   岑砚:“这样最好,到了三岁再看他情况,我们再议吧。”   无形中又将时间往后压了压。   庄冬卿浑然不觉,“好啊。”   又几日,絮絮叨叨到半夜,庄冬卿困了的时候,岑砚问起庄冬卿对王府的看法。   得到了很正面的评价。   如此,也不是不喜欢王府了。   “好困哦,我想睡了。”   庄冬卿脸都埋入了被子里,想结束聊天。   岑砚:“等会儿,最后一个问题。”   “唔,嗯?”   眼睛已然睁不开了。   岑砚瞧着庄冬卿是真的困得不行了,轻声问他,“郝三是谁?”   庄冬卿迷糊,“郝三,郝统领?”   岑砚:“不是这个。”   想了想,又循循善诱道,“广月台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郝三让你来的,还记得吗?”   庄冬卿不记得:“嗯?”   句子太长,岑砚觉得现下的庄冬卿应当是听不明白。   又换了个说辞,“你喊三哥的那个郝三,是谁?”   “三哥?”   庄冬卿口齿不清道,“哦,三哥,是,是我室友。”   “不过……”   岑砚:“不过?”   庄冬卿没声了,实在是熬不住,睡了过去。   但是够了。   已经很够了。   岑砚长出一口气,捏了捏眉心。   这几日打探过,庄冬卿身边绝无一个也叫郝三的人,所以……   看来是时候找时间,再去一趟大慈寺了。   静静坐了会儿,岑砚吹灭了烛火,揽着庄冬卿睡了。   *   待的上京风波完全过去,岑砚可以上朝了的时候,旁敲侧击的,该问询的心中疑惑,他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庄冬卿不讨厌他。   喜欢他的皮相。   不讨厌,也挺喜欢王府。   也爱孩子,可以为他花费时间精力。   但就是这样。   庄冬卿要产业,要自立门户的心思也十分坚定。   甚至……   岑砚能感觉得到,庄冬卿的思维方式,和他,乃至与普通人的都不大一样。   也就是基于这一点,至今他还是没有完全摸清楚,庄冬卿坚持要走的根本原因。   甚至最坏的念头都动过。   岑砚旁敲侧击问过六福,庄冬卿之前有没有特别和谁要好过。   得到的答案是李央。   但庄冬卿对李央,岑砚自认不瞎,真就是朋友。   还不是那种生死之交的朋友。   就是普通朋友关系。   已经在吏部销了病假,对外宣称大好了,回朝前一天,岑砚将柳七喊进了书房。   将庄冬卿要产业一事告知了柳七。   岑砚轻出口气,“你来办吧,上京的,周边的,还有在封地的,都看着给他些。”   柳七人都傻了。   “小少爷要走吗?”   柳七:“可,可是我连请封正妃的文书都拟好了啊!”   岑砚掠了柳七一眼,柳七闭嘴。   静默须臾,柳七:“为什么啊?”   “是不喜欢王府还是不喜欢……主子您?”   岑砚:“……”   岑砚还是答了,“都不是。”   “具体暂时还不清楚。”   柳七:“啊?”   想了想,柳七:“那,不然直接问小少爷吧?”   都这样了。   而且柳七也不是瞎的,作为陪同岑砚长大的侍从,他能看出来,岑砚是极中意庄冬卿的。   主子从小到大,就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岑砚:“不行。”   柳七:“?”   否定得太快。   岑砚也意识到了失态,缓了缓,重复道,“不行,你先别问。”   柳七不解。   岑砚深吸一口气,“不急。”   “我近来旁敲侧击了太多,若是这么一问,他和六福便什么都知道了。”   庄冬卿是不聪明,但不至于傻到家。   他花了这么多时间慢慢的,分散了问,就是不想正面起冲突。   当然,心中还有没说出口的隐忧。   光是听见庄冬卿说要产业,要走,他就捏碎了一个杯子,若是直接问,结果不尽人意,那又该怎么办?   当着庄冬卿的面发怒,还是将人强留下来呢?   若是这种情况,两人之间的关系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岑砚叹气:   “慢慢来吧,你也说了,孩子三岁之前离不开人,他已经答应了会在王府看顾到孩子三岁。”   满打满算,还有将近四年时间。   这般一想,岑砚烦乱的心绪又平静了稍许。   忍耐着,一字一句道,“不急,慢慢来。”   顿了顿,又咬牙添道,   “他胆子小。”   “别给我把人吓着了。” 第49章 桎梏   默了默, 柳七又想到了另一个关键问题:“我们,还能在上京待上三年吗?”   岑砚:“所以我让你把封地的产业也整理一些出来,划到他名下。”   “庄少爷肯跟我们回封地吗?”   对这点柳七还挺担忧的, 京城的人, 向来是自视甚高的, 上京繁华,去到偏远封地,恐怕很多贵人就不情愿,比如……   岑砚眉目舒展, “这个倒是不成问题。”   “他并不多喜欢上京。”   “哦哦。”   柳七松了口气。   又问:“既然要教打理产业, 那……”   岑砚:“其实让阿姐来教是最好的, 可惜……”   “你找着人吧, 可以让他用王府来练手,或许……日后能用上。”   柳七不敢再问了。   怕戳了岑砚肺管子。   等从书房出来, 风一吹,柳七蓦的感觉背后发凉。   刚提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回头一想, 这个场景怎么和陶太妃当年……   啊呸呸呸, 想什么呢!   柳七赶紧打消了这些念头。   必然不一样。   至少庄少爷对未来世子那是顶顶在乎的。   摇了摇头,清掉乱七八糟的想法,王府产业庞大繁多, 柳七想了想,转身着手整理着去了。   *   养好病上了朝, 当场陛下便过问了岑砚身体,又赐了好些东西, 岑砚谢恩。   掉头去大理寺, 书案上需要批改的文书已然堆成了一座小山。   回朝前, 紧急的文书都送到王府,让岑砚处理完了。   但日积月累的,小事也不少。   这一日都耗在了大理寺。   晚间还想继续,被柳七提醒了一句,“王府来问,我们回不回去用饭。”   近来岑砚都在东厢歇的。   故而这话,其实是庄冬卿问的,问要不要等岑砚。   岑砚愣了愣,看了眼窗外天色,拧眉,“怎么不早说?”   柳七:“……明日我注意。”   岑砚看文书的时候,向来不许人出声打扰,他办公多又全神贯注,柳七盯了好久,好不易找到个喝水的间隙禀报,却是低估了庄冬卿在岑砚心里的分量。   岑砚又道:“现在回去,怕是晚了。”   柳七:“来得及的,说是等人禀报了,那边再用饭。”   岑砚果然放下了文书,起身,“行,那回吧。”   回府果然比平日晚了些,但庄冬卿也没用饭,眼巴巴在等着。   莫名的,光是瞧见庄冬卿坐在院子里等他的场景,岑砚心下便一片柔软。   等他步入,庄冬卿瞧见他人,立马起身,对他露出个笑容。   岑砚脸上也扬起个笑来。   换衣,净手,用饭。   是饿着了,庄冬卿头几口扒拉得可快。   岑砚一面让他慢点,一面给他夹菜道:“日后若是我晚了,你不管我,按时用饭便是。”   “啊?”庄冬卿想都不想道,“那多不好啊。”   “等等呗,也没晚多久。”   咽下一口饭菜,对他笑道,“反正都饿着,也不便宜了谁。”   岑砚定定看了庄冬卿片刻,没再劝,只点了点头。   等用过晚饭,庄冬卿在院子里坐着,喝茶水消食,柳七抱着从大理寺拿来的一堆文书,岑砚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东厢的书房。   布置完全是按照西厢的书房来的,考虑到用途,还多加了一间屋子备用。   等柳七把文书分好类,岑砚道:“以后饭前,让厨房做一些好克化的糕点,给他垫垫肚子,别饿着了。”   这方面岑砚就没有柳七了解庄冬卿了,柳七:“这些厨房都是备着的,但小少爷饭前一贯不怎么吃东西,说是要留着肚子吃正经的。”   都这般盼着了,还饿着等他……   岑砚想说些什么,显露到脸上,却只笑着摇了摇头。   用夜宵的时候,庄冬卿进了书房,问岑砚要不要一起,柳七见主子再度放了笔。   准备给庄冬卿的夜宵份量不多,多为甜食,岑砚并不爱吃,这些日子差不多用个半碗就罢,但很乐意陪着庄冬卿用。   用过宵夜,岑砚又进了书房,外间庄冬卿开始收拾着,洗漱上床了。   看着窗外一桶桶热水拎到盥室,水声哗啦,岑砚的心却很宁静。   等他再搞好,上了床,庄冬卿眼睛已然半睁不闭了。   却还记得他肩上的伤口。   前几日结痂全都掉了,露出新生的肉嫩,庄冬卿有点怕再破了,睡前都会看一眼。   果然,又来扒他衣服了。   岑砚也不动,听之任之,庄冬卿眯着眼睛看罢,含混道,“差不多了,过几天就长实了。”   顿了顿,声音轻轻的,“以后别再受这么重的伤了,太难将养了。”   似是提醒,又似是自己嘀咕。   岑砚温声道:“我尽量。”   庄冬卿又伸手摸了摸,郑重点头,仿佛做了什么约定一般。   神情太拨动人心,被岑砚按着深吻了一通。   “我好困的……”   “你不早说。”   换了口气,庄冬卿揉眼睛,碎碎抱怨道。   “早说什么?”岑砚问,含住了庄冬卿的喉结。   庄冬卿背脊打了个挺,又落了回去,声音更低了:“做这种事啊。”   说完,却也没有拒绝,反倒放松了身体,对岑砚敞开了双臂。   乖死。   岑砚也不再逗他,“不做,想亲亲你。”   “嗯?”   庄冬卿不解。   接着吻就往下落了去,庄冬卿被亲得双眼迷离。   感觉寝衣被扒了一遍,又穿了回去,岑砚伸手盖住庄冬卿眼睛,哄道:“睡吧。”   却被庄冬卿在手腕上咬了口。   恼他的撩拨。   岑砚也不放手,反而另一只手去抚庄冬卿的背脊,耐心道,“不来了,睡吧,不闹你了,不是困吗,睡吧。”   抚着,念着,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庄冬卿就没声儿了。   岑砚将被子给人掖好,伸手摸了摸庄冬卿脸颊,就这样静静瞧了会儿,温柔的神色生出了两分不能见人的复杂。   轻出一口气,岑砚吹灭烛火,跟着安置了。   *   就这样忙碌了几日,大理寺内的公务将将理顺,再一次朝会后,随着一封密报进京,宫里再次宣了岑砚觐见。   此次地点不在寝殿,在议事厅。   这便是有公务交代了。   岑砚:“恐怕今天回不了府了,交代东厢不用等了。”   柳七遣人回府通传了。   动身进宫前,消息也递到了岑砚手中,岑砚看过,一言不发。   转手递给了柳七,读了两行,柳七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难道……”   岑砚:“先准备进宫吧。”   柳七惴惴道,“喏。”   进得议事厅,冯公公正在伺候陛下喝药,岑砚行过礼,安静退至一侧等候。   分明不是在寝殿,但岑砚却觉着终日萦绕着盛武帝的药味越发浓重了。   等用完,盛武帝又咳嗽了两声,方同他说上话。   声音也是疲惫而沧桑的。   想来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孩子,真处死了,哪怕九五之尊,也不免伤筋动骨。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心内叹息,面上不露分毫,岑砚同盛武帝答着话。   聊了几句李成,后族的处置,乃至近来暴瘦的李央后,盛武帝叹道:“人呐,都只想着自己,分毫都不体恤朕,为朕分忧。”   岑砚只道,“六皇子还小,也是头次遇到这么大的事,一时间转不过来,情有可原,陛下多加教导,总是会懂事的。”   盛武帝面色稍缓,“也是,还没有加冠呢。”   话至此处打住,又聊公务。   先问大理寺,再问封地,差不多了,盛武帝扔了一沓折子到岑砚面前,“咳,咳咳,你看看。”   岑砚眼珠微动,瞧着盛武帝止不住咳,竟是动了怒,恭敬地双手取了,打开。   打开便是今日收到的消息内容。   岑砚只作不知,惊讶,看向盛武帝。   果见盛武帝按捺着火气道:“此事阿砚如何看?”   岑砚寻思着,低眉顺眼道,“若真如密报所书,怀有不臣之心,袁家万死。”   “可袁家世代簪缨……”   “砰!”   盛武帝狠狠拍桌,拍得岑砚话头一止,盛武帝怒道:“袁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自朕登基以来,为着安抚,这些年予了他们多少荣荫?”   “流水的赏赐抬进袁府……”   “前年甚至还下降了一位宗室郡主,咳,咳咳咳……”   “不成想,成儿刚走,打量着朕膝下无人,竟是动了此等心思,其心可诛!”   岑砚明白了。   但仍旧觉着罪不至此。   虽然密报的指控,桩桩件件皆是人证物证俱全,但岑砚也任大理寺少卿数年了,很多东西瞧着,觉得内里必然还有说法,只怕是经不起推敲。   待盛武帝骂过一遭,冯公公端了茶水来劝盛武帝,等咳嗽声稍歇,岑砚道:“这封密报来得如此凑巧,此事非同小可,可否需要……”   “砰——!”   茶杯应声落地,茶叶伴着茶水飞溅而起,摔掷的力度极重,水渍甚至溅到了岑砚的裤脚皂靴之上,岑砚立刻起身,低头行礼。   盛武帝怒不可遏,“还有什么需要查的,这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   “还是朕往日太过宽容,才纵得他们今日……”   听出来了盛武帝心意已定,绝无转圜,岑砚缓缓闭上了眼睛。   “阿砚可是觉得朕太过狠绝?”   岑砚深深低头,“臣不敢。”   一炷香后,岑砚从议事厅走出,手持一纸诏书。   柳七赶紧迎了上前,岑砚将诏书递给了柳七,柳七打开来,双眼圆睁。   “这……”   岑砚打断柳七道,“陛下心意已定,照办吧。”   柳七瞧了岑砚一眼,果见主子面无表情,心下大骇,在宫内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应诺。   但该指出的还是得指出来,柳七:“郡主下降袁家,膝下已有两子,不仅为袁氏子,更为宗族血脉,应当……如何办呢?”   岑砚身边,跟出来的冯公公笑道:“柳主管不需担忧,贵人们自然有贵人的待遇,待会儿宫内会遣一位公公陪同,赐酒。”   柳七不说话了。   一路出了皇宫,在马车内,才敢议论起来。   郝三:“不至于吧,袁家这个一看就有问题,站不住脚啊,怎会……”   柳七:“我再瞧瞧呢。”   徐四将手头的诏书递给柳七,再看到“族诛”二字,柳七接旨的手仍旧又抖了下。   岑砚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徐四悟了,斥道:“休要议论,证据确凿,陛下心中已有论断。”   岑砚:“从营里调人吧,府里的亲兵不够。”   再者,现在府里也有人了,需要留一部分护卫,柳七应声,下车去办了。   岑砚也觉得闷得慌,跟着也下了车,骑马而行。   马车就剩了郝三同徐四两人,郝三看着圣旨,再比对着消息,仍旧没转过这个弯儿来。   徐四却低声道:“行了,不消你想明白,办事就是了。”   “可……那可是一大家子人呐,就这样就……”   徐四赶紧捂住郝三的破嘴,咬牙道,“不然呢?君要臣死,臣还敢不死?”   “没瞧见主子和柳七都没说什么吗,你看主子那个脸色,主子不知道?就你能耐,显着你了?!”   郝三愣愣,“可如果是这样,那岂不是……”   岂不是骂名又全是王府背了?   郝三都能想到会骂什么,残害忠良这一项老骂名,肯定跑不掉了。   徐四知道郝三想说什么,也胸闷,但这件事由不得他们。   片刻后,还是气不过,啐了一口,“真就觉得我们是外来的,什么脏事儿都往手上塞呢!”   郝三明白了,也是愤怒,但是愤怒之余,心知岑砚必定更不好过。   收拾了会儿情绪,一言不发地下车,也去骑马了。   数度偷瞥岑砚,却见岑砚不动如山。   郝三抹了把脸,难受。   但生生咽了下去。   反正来上京也不是第一回了。   受着吧。   过了会儿,还是觉得烦躁,嚷嚷了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封地。”   只得岑砚平静的回答,“总会有那一天的。”   熬着。   万岁万岁,这样叫着,却没有人是真能长生不死的。   *   数列骑兵出城,尘土飞扬。   当夜,袁家火光冲天。   还生出了些枝节。   下降的郡主是早就着人请走的,罪不上宗室,古来如此。   但许是母子连心,郡主硬生生半道抢了马,在护送回京的路上,又冲了回来。   护送的是宫内禁军,也没料到郡主竟是会武,打了个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又不敢伤人,一路拉扯,竟是无能的让郡主真折返回了袁府。   回来便看到刚灌了毒酒的两个孩子躺在地上,气绝身亡。   郡主大恸。   “岑砚,你心狠手辣、残害忠良,不得好死!”   竟是生生哭出两道血泪来。   岑砚缄默听完,吩咐人扯开郡主。   跟随而来的禁军也是心惊,知晓不好,赶忙上前。   手忙脚乱之下,更显无能,竟是让郡主再次挣脱了,奔着岑砚而去。   郝三徐四欲上前阻止,被岑砚挥手劝退,由郡主冲到了他面前,两下交手过,岑砚卸了郡主用作武器的簪子。   又几招,郡主不敌,跪伏在地。   哭声尖厉,听得四下人皆是悚然。   “郡主,袁家谋反,圣上下旨诛族,您还是请回吧。”岑砚只得如此道。   示意自己的人动手拉人。   “袁家一心为国,忠心耿耿,可笑,到头来死于猜忌,可笑,实在是可笑哈哈哈哈……”   竟是大笑起来。   大悲大喜,瞧着怕是疯怔了。   流下血泪的眼睛死死凝着岑砚,字字泣血道,“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我祝你定西王府,有朝一日,也能落得个袁家的下场,我祝你,家破人亡,也同我这般,亲眼目睹妻室儿女死于眼前!”   岑砚瞳孔收缩。   柳七也是心头惊跳。   就这么片刻的失神,郡主大笑着,撞死在了柱子上。   四下皆静。   缓缓,岑砚上前查看,探过鼻息,没气了。   王府众人皆是不敢说话。   静静看了郡主疯魔的面庞一阵,岑砚伸手,覆在她流血泪的双眼上。   缓缓开口道:   “圣贤言,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   “我家人同你一双稚子并无不同,还请郡主高抬贵手。”   “若是不忿,”   “有什么只管冲着我来便是。”   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若是您同意,就请合眼,我会请人来为您的一双孩儿超度。”   “若是不愿,就莫怪我为防万一,请来高僧,打散您和孩子们的魂魄了。”   话落,放开了手。   郡主双眼合拢了。   *   天色微亮时,跟来的太监查看过,同岑砚说了几句,满意回宫交差了。   半夜出了变故,柳七心慌慌的,小心翼翼问岑砚:“主子,回府吗?”   岑砚看了看天色,缓缓摇头,“不了,去大慈寺。”   换了身衣服,一行人行至大慈寺外,只岑砚同柳七跟僧人进了寺庙。   别的人刚见过血,实在不便打扰,岑砚将他们留在了寺门外。   照旧先去供奉老王爷的牌位前,岑砚长跪听经。   但这次只听了一遍,便着人延请了住持方丈。   天光大亮时,方丈到来。   见到岑砚,道了声阿弥陀佛,颂了段往生咒。   岑砚却是有问题请教。   住持:“王爷请讲。”   岑砚:“上次前来,住持大师说异星入世,与我有缘,或为我之福星。”   “我想问,”   “星辰也能为人所有吗?” 第50章 拥有   住持颂了一声佛号。   实在不料刚进门, 就听得了如此一问。   想了想,这才绕到岑砚侧面,行了一礼, “王爷还是请起, 我们坐着说可好?”   岑砚:“容我再拜下家父。”   规规矩矩对着老王爷的牌位, 又行一次大拜,方才起身。   住持神色悲悯,缓缓道,“说来有缘, 相似的问题, 老衲数年前也听过一次。”   “还是老王爷离京前问的。”   “当时, 也是在一个清晨, 老王爷赶来,拜过菩萨, 问了老衲这个问题。”   岑砚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住持:“王爷想必知道老王爷问的是谁了。”   岑砚缄默。   他不仅知道,还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回望供奉的牌位一眼,岑砚有些出神。   住持:“既然要问, 那王爷可否需要老衲起卦?”   岑砚闭目:“我没想好。”   “那烦请王爷移步, 随我去禅房坐坐可好,若是需要起卦,珠绳也是现成的。”   岑砚奇怪:“起卦不是需要提前约吗, 今天住持大师刚好能有空卦给我?”   大慈寺内,每个高僧一日内起卦的次数是有限的, 得提前相约。   上京的贵人们都是知道这个规矩的。   住持捻动佛珠,笑言, “因果因果, 有因才有果, 王爷这一问是从我的卦言上生发出来的,那么此事的因我也沾染了,故而此问我也脱不开关系,若是要起卦,也当是由我来。”   岑砚懂了,点头。   又同念经的高僧叮嘱几句,便与住持一道步出了供奉大殿,出得殿去,只闻背后木鱼一敲响,诵经声朗朗。   柳七被岑砚留在了殿外,守着老王爷。   穿行于寺庙内,山寺清幽,非年非节,时辰又早,往来并不见多少香客,从石子路走到石板路,期间只闻撞钟声阵阵,鸟鸣稠啾,薄雾笼罩着尖尖的寺顶,风吹云流走,端是一派自然好风光,心也在这种天地景色里,缓缓沉静下来。   路过食堂,住持问岑砚:“王爷还未用过早饭吧?”   “未曾。”   “若是不介意斋饭清淡,不如坐下用些?”   迟疑片刻,岑砚点了点头。   一碗清粥,几个素包子,一碟小菜,便是岑砚今日的早饭。   用的时候却想到了庄冬卿,不知道这个时候,人醒没有。   再看一眼日头,岑砚很确定,没有。   庄冬卿嗜睡,他在东厢这些日子,惯是起来了,晨练过,有时候晚一些,甚至能等到他开始处理公务,庄冬卿才会悠悠转醒。   醒了也不是特别精神,睡眼惺忪的,若是让他合上眼,还能继续眯一阵。   得被六福伺候着,埋头用过了早饭,才会彻底清醒。   想到庄冬卿迷蒙的神色,岑砚蓦的笑了下。   就是觉得挺好玩。   说不上来的。   用过早饭,岑砚起身,跟着住持继续前行。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脱了鞋,在禅房的蒲团上坐下,茶水泡开,小沙弥打点好一切,告知一声,行礼退下。   住持这才开口,“其实,当年回答老王爷的一番话,也是眼下老衲能给出的答案。”   “愿闻其详。”岑砚垂目。   佛珠拨动,住持缓缓道:“王爷问星辰,谜底就在谜面上,自是不能。”   岑砚心跳空了一拍。   “但王爷若想问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缘法,那又不一样。”   岑砚:“如何不同?”   住持道了一声佛号,“一切众生,真性常住。”   “有缘相聚,无缘别离。”   “此前天相显示,此异星与王爷有缘,眼下想来这份缘法还未了结。”   “至于王爷问的,能否长长久久,长相作伴……”   “阿弥陀佛,”   “便是看王爷想要什么了。”   岑砚:“怎么说?”   住持:“以王爷今时今日的权势,若是想强留一个人,那再简单不过。”   “老王爷当年便是这般选择的。”   “据我所知,太妃如今也仍在王府,平安度日。”   岑砚沉默。   片刻后,轻声道,“若是我想要的,不止这般呢?”   住持:“那人与人之间,便讲究个以诚相待,以真心换真心。”   “强留而来的,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过执。”   “不如珍惜当下,顺心而为,即便日后缘分消散,也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真心换真心……   缘分消散……   岑砚闭目。   须臾,低声再问,“若是换不到,非要强求呢?”   住持:“王爷知道熬鹰吗?”   “见过。”   京城这边的人士喜欢。   住持:“非要强求,便如这熬鹰,有成功的,也有鸡飞蛋打,熬死猎鹰或自己的。”   “但熬鹰之后,还有驯鹰,让它屈服只是第一步,其后的驯化才是真正的关键。”   “会有一直驯不好的鹰,最终,还是会被放归天际。”   话头一转,住持又道,“但人与鹰自是不同。”   “驯鹰只是为了狩猎,有个好帮手,能达到这一项,便是好鹰。”   “千万种人,千万种脾性,非要硬来,转了脾气,变了本性,焉知不是另一种得不偿失?”   岑砚:“……”   岑砚:“我明白了。”   说来说去无非四个字,强求不来。   缘法强求不来。   人亦如此。   住持双手合十,佛珠扣于手心,诵道:“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岑砚最后还是拒绝了起卦。   无他,   岑砚:“先留着吧,如果我有需要的那一日,自会来找住持大师。”   住持应诺。   答应郡主的找人超度,岑砚同住持说定了,准备后续在大慈寺内悄悄将法事办了。   讲完,又道:“郡主说不会放过我,我怕带上什么回家,能否请寺内大师帮我驱邪,清理掉一些不好的东西,免得回家冲撞了家里人。”   住持看过,却道:“王爷放心,老衲并未见有魂魄跟随于您。”   岑砚:“许是在入寺的时候躲起来了呢?”   住持语窒。   片刻后,“若是王爷担忧,找人念一念咒,清理一番,也是无妨。”   “至于不干不净的东西,王爷长佩的佛珠,最是驱邪避凶,大可不必担忧。”   岑砚这才摸了摸左手腕,缓缓点了点头。   “最后一样,我想为人求一保平安的吊坠,住持觉得呢?”   “若是为异星所求,他命格不同于常人,怕是需要王爷将人带来,老衲看过,才好定夺。”   岑砚应了。   *   一来一去,便耽误到了午时。   怕冲撞神灵,岑砚还是没有让王府众人进寺门,只让柳七打了斋饭,送出去。   下午回程,打头的几人身上都挂了驱邪的符咒。   快马加鞭,进京前与从袁府撤离的郝三一行人接上了头。   郝三行礼,“都办妥了,主子。”   岑砚:“该回营的回营,剩余的人,同我进宫复命。”   众人应诺。   在城门验过腰牌,骑马进京,到了宫墙外下马,冯公公早已等候多时,岑砚同他打过招呼,队伍再次分拨,只郝三柳七跟随岑砚,由冯公公领着入内。   过了一日,却是又在寝殿接见岑砚了。   入殿前,冯公公私下同岑砚道,“昨夜声势浩大,今早就有消息进了京,早朝时,证据确凿下,不少臣子仍为袁家呼冤……陛下大怒,动了肝火,当庭罢黜了几位大臣,并命刑部彻查他们与袁家的联系。”   话头顿了顿,冯公公:“午间便咳疾复发,再度卧床了。”   “这段时间王爷知晓的,先是淑妃娘娘去了,后废太子又……”   岑砚听音知意,“多谢公公提点。”   冯公公笑了笑,“王爷哪里的话,什么提点不提点的。”   “袁家,自前朝就是庞然大物,陛下继位以来,也得小心安抚……朝堂上的糊涂人也就罢了,王爷向来简在帝心,当是知道如何应对。”   岑砚:“只是做好为人臣子的本分罢了。”   得了提点,进了寝殿,岑砚只汇报袁家情况,果然抄出了些不得了的。   虽并不是出自主支房屋,但也能作为凭据。   盛武帝闻言长吐一口气,精神大振,“朕就知晓,袁家狼子野心……”   岑砚垂目静立,只听着便是。   絮絮叨一阵,盛武帝开怀了,说岑砚辛苦,赏了王府好些东西。   岑砚也只应着。   临走前,盛武帝这才同他道:“朕身子骨这两年一直不好,眼瞅着万寿节也要来了,听闻你长姐有了身孕,前段时日你又中了毒,你母妃请旨进京,意图给朕祝寿的同时,也想来看看你长姐与你。”   岑砚眼睫微动。   盛武帝:“她本是宗室女,嫁给你父王后,确实多年未回京城了,朕又强留了你这么些年,她在封地寡居,膝下也没有儿女照料,是朕的不是了。”   岑砚:“陛下言重了,为君分忧,是臣子本分。”   盛武帝摆手,一派和乐地笑起来,“朕允了。”   岑砚默了默,谢恩。   盛武帝又道:“我近来常常梦见你父王,当年征战辛苦,若无他的勇猛追随,又怎来如今的天下安定,封了王之后,我连他最后一面,竟是也未曾见到,想为他做些什么,早些年该追封的,却已都追封过了。”   “思来想去,”   “陶太妃好似还无诰命。”   岑砚抬眼。   “他生前就一正妃一侧妃,子女三人,朕便想着,不如给陶太妃一个诰命,也不枉他爱重一场。”   “阿砚你觉得呢?”   自古以来,只有正妃可以封诰命,侧妃得了诰命,确实是天大的殊荣。   岑砚心里无有喜意,面上却配合着笑了出来。   推拒几遭,确认盛武帝心意已定,岑砚谢恩。   *   “啊?”   “啊?!”   出了皇宫,回府的路上,郝三一惊一乍的。   徐四愣愣,咽了口口水,“这恩荣给得也太扎眼了吧?”   岑砚平静:“打一棍子给一甜枣,不是向来如此?”   “再者,长姐有孕了?”   柳七:“没来报过,不过京城里头都讲究三个月后再宣布,恐怕之前只单独给太妃去了消息。”   岑砚轻出口气,“母妃想来看看长姐,也是人之常情。”   柳七却想到别的,“封诰命是不是需要……”   “嗯,需要亲来上京加封,所以她们都会前来。”   柳七头皮发麻。   岑砚却无所谓,“陶太妃向来寡言少语,在封地两人也住在不同的府邸里,这么些年不见了,你把院落安排得远一些便可,不会生出什么乱子。”   柳七却道,“但庄少爷……”   岑砚心里早已有计较,却也不说透,只道:“先看看呢。”   “陛下向来忌惮宗族,母妃待不长久的。”   “至于陶太妃……”沉默片刻,岑砚只道,“她向来不理事,来了应当也只会缩在院子里,不妨事的。”   柳七却担心,“封诰命一事,会不会让太妃不悦?”   岑砚嗤笑一声,“那就是母妃与陛下之间的事了。”   瞧见岑砚的态度,柳七与徐四交换了一个眼神,徐四小心翼翼提到:“封诰命这个……”   岑砚:“陛下喜欢,那就当是恩赐吧。”   两人懂了。   岑砚对这件事无所谓。   哪怕陛下的本意是想封他的生母,意图在赏赐于他。   柳七又想了下王府格局,地盘倒是够用,好好规划下,两尊大佛来了,各自安置一处,倒是也还好。   岑砚继承爵位已久,在王府里早就是说一不二的掌权者。   当初两位太妃分府住,就是岑砚一意决定的。   有主子镇着,应当出不了什么问题。   如此一路回府,岑砚却没有去东厢,难得在西厢换洗一遭,办差熬了个通宵,准备补补觉。   刚躺下,柳七却说庄冬卿来了。   想了想,岑砚:“让他进来吧。”   *   步入岑砚西厢的屋子,门扉紧闭,陷入暗处,庄冬卿脚步一顿。   “打扰你了吗?”庄冬卿惴惴。   “没有,过来吧。”   床上传来温和的应答,岑砚对庄冬卿伸手。   “哦哦。”   走到床边,稍稍适应了光线,看到岑砚,庄冬卿又愣了下。   “怎么了?”岑砚问。   庄冬卿摇头,只道,“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不会,过来坐。”   竟是拍了拍床沿。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和六福有点关系,六福老家来了信,说是他老子摔了腿,卧床了,六福想回去瞧瞧,看需不需要给家里顺带捎点银子。   “我想着是个急事,但要出府,还是得问问你。”   “不过,好像也没来对时候。”   岑砚听了,叫进柳七,当场安排了人送六福回老家,把这个事儿给解决了。   柳七出去,室内又安静了。   蓦的,庄冬卿抬手按了按岑砚眉心,问他,“头疼吗?”   “我进来你一直在皱眉。”   岑砚也不瞒庄冬卿:“有点。”   “办了一夜的差事。”   “啊?”庄冬卿赶紧按着岑砚肩膀道,“那你快睡会吧。”   却被岑砚捉了手,从手背摸到了手腕,一路往袖子里探,沉声道,“不急。”   岑砚疲惫:“事情有点多,都堆在脑子里,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的。”   “那我……”   “你陪陪我吧。”   想起身消失的庄冬卿:“……”   又坐踏实了,“好啊。”   庄冬卿:“你先躺下吧。”   “嗯。”   罕见的,这次庄冬卿给岑砚拉了被子。   躺下了,岑砚却还是拉着庄冬卿的手,不放,握着揉着捏着,彷佛是什么解压玩具一般。   倒是不痛,庄冬卿收了一下没收回来,就听之任之了。   相对无言。   片刻后,庄冬卿迟疑着道,“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岑砚默然。   吐了口气,“嗯,有一点,小少爷哄哄我?”   “……”   庄冬卿:“那,不然,我陪你睡会儿?”   岑砚失笑,“……好主意。”   他一笑,庄冬卿就有点不愿意了,“不然我还是给你讲讲……”   岑砚却让出了个空位,不容庄冬卿退缩道,“上来。”   “……”   庄冬卿脱了外袍,爬上了床,沾着枕头,岑砚还没困,他反倒先打了个哈欠。   “昨天没睡好?”岑砚问他。   庄冬卿揉眼睛,碎碎道,“念着六福的事,怕你们回来错过了,便没有午休。”   “那刚好,一起睡会儿。”   “好哦。”   但马上,庄冬卿就发现了没对,奇怪,“你怎么都不困的?”   顿了顿,又小声道,“心里很难受吗?”   得到岑砚一贯的回复,“还好。”   相处了一段时间,庄冬卿也懂了,岑砚的还好,便是不大好。   静静看了岑砚一会儿,庄冬卿突然凑上前,亲了亲岑砚的眉弓。   岑砚一怔。   下一刻便被庄冬卿捧了脸,在他眼眉鼻梁上,胡乱地亲了一通。   嘴唇柔软而干燥,一下一下,亲得他简直没脾气。   岑砚失笑,“谁教你这些的?”   都是些什么哄人的路数。   得到出乎意料的答案,“你啊。”   “我感觉你挺喜欢我亲你的。”   声音因为困倦,也变得软乎乎,黏糊糊的。   岑砚的笑意止住,心内却软了一片。   承认道,“是这样。”   庄冬卿过来,抱住了他,又伸手拍他背心,轻轻的一下一下,耐心哄道:“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岑砚:“?”   岑砚哭笑不得,“这又是什么?”   “歌谣,劝人不要生气的,还有几句,还听吗?”   岑砚决定开开眼界:“你说。”   “唔,邻居亲朋不要比,儿孙琐事由他去。”   “吃苦享乐在一起,神仙羡慕好伴侣。”   岑砚脸上笑意已然止不住,“神仙羡慕好伴侣?”   庄冬卿揉眼睛,“……是那样唱的。”   “我挺喜欢的。”   庄冬卿惯来是沾着枕头就睡,多说几句,有点熬不住了,“睡睡吗?”   声音都含混了。   岑砚:“睡。”   “再亲我一下。”   庄冬卿摸着岑砚的脸,想亲岑砚鼻梁,未料半途岑砚却抬了抬头。   吻落在了对方唇上。   庄冬卿一滞,继而被缠住了唇舌。 第51章 情愿   这一觉睡得沉, 庄冬卿再睁开眼,天色已经黑透了。   “睡饱了吗?”   一动,耳边就有声音问。   庄冬卿反应了一下, 哦, 岑砚。   对方已经醒了吗?   庄冬卿打了个哈欠, 继而感觉有手帮自己捞了把被压住的头发,动作体贴。   “要不要再睡会儿?”   “还是饿了,起来吃饭?”   庄冬卿眨巴眨巴眼睛,去瞧岑砚, 两个人偎在一处, 被子里暖呼呼的, 但岑砚神色清明, 像是早就醒了。   “吃饭吧。”   说完,这才感觉到自己抱着岑砚, 像是抱什么玩偶一般。   “……”   庄冬卿悄咪咪收回了手,“我睡觉不算太老实。”   “知道。”   老实也不需要六福半夜醒了给他掖被子了。   庄冬卿:“你要是醒了想起,可以推开我的。”   说得岑砚一怔, 去瞧庄冬卿, 怀里人眼里全是打哈欠蓄出的泪水,鼻尖红彤彤的,看着有股说不出的可怜劲儿, 瞧得岑砚笑了起来。   庄冬卿发现他在守着他了。   也不多说,坐起, 将庄冬卿也拉起来清醒,淡淡道,   “知道。”   “醒了, 但是还想眯会儿, 就没起,闭目养神在。”   庄冬卿不疑有他,“哦哦。”   六福回老家了,平日庄冬卿起居一应都是六福伺候的,眼下贴身仆从没了,等庄冬卿意识到这一点,岑砚已经将外衣给他穿上,系腰侧的系带了。   庄冬卿眨了眨眼,愣愣看着岑砚。   另一边系带都拴上了,庄冬卿这才小声提醒,“你还没穿外衣呢。”   是的,岑砚只穿着内衣,就在打理他了。   “这不得先把小少爷伺候好?”   庄冬卿有点不好意思,“……我可以自己来的。”   伸手要去替岑砚手上的活计,刚挨着,便闻得一声,“放开。”   动作比脑子快,岑砚一说,他立马撒手。   “……”   外衣穿好了,岑砚这才抬头,“半夜看我忙东忙西的时候,不是很受用吗,现在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   庄冬卿看别处,“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是觉得床上便宜了我的,要床下都讨回来?”   “……”   庄冬卿:“不是。”   嘟囔,“半夜我太困了,没法动弹。”   那是客观条件不允许,不是主观!   岑砚笑了起来,庄冬卿后知后觉,对方在逗自己。   岑砚见好就收,让庄冬卿把外裤套上,留了最后一处的系带给他自己折腾,他边穿衣服边道,“你觉得你现在和半夜有什么区别?”   “刚住进东厢的时候,六福就千叮咛万嘱托我,说你刚醒的时候正糊涂,有事千万别让你自己来。”顿了顿,缓声道,“在家自己穿衣,被绊倒了,六福没冤枉你吧?”   “……”   是有这么回事。   庄冬卿刚穿来的时候,汉服繁琐,层层又叠叠,冬天衣服那就更多了。   当时还不习惯有人贴身伺候,醒了自己摸着把衣服穿好了,然后一迈步,就在地上打了个滚,把六福给吓得够呛。   后面庄冬卿就丧失自我穿衣权了。   “当时还不熟练嘛。”说得极小声。   但低估了岑砚的耳力,一字不落都听清楚了。   庄冬卿:“以后我可以试着自己来的。”   也不能总是让人伺候,显得很废的样子。   虽然眼下也没多少用。   岑砚:“等生了再说吧,现在的你可摔不得。”   “哦,你是为着……”   庄冬卿明白了过来。   却得到了岑砚的否定,“那倒不是。”   “有没有都一样。”   “我乐意。”   庄冬卿怔愣。   岑砚穿好了衣服,对他伸手,“来,走了,我们回东厢用饭。”   “哦,哦哦。”   被岑砚拉了起来,一路回东厢,走了一路,岑砚也都牵着他,没有放开过。   庄冬卿走了一阵子脑子就清醒了。   忍不住去看两人交握的指节。   十指相扣。   很亲密的样子。   脑子里又浮现出岑砚说自己乐意的那句话。   什么,意思?   乐意伺候自己?还是乐意照顾他?   在……没这个孩子的情况下也一样的?   庄冬卿CPU烧了。   揉了揉耳朵,觉得这话暧昧,但又咂摸着,恐怕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唔。   又揉了揉耳朵,到东厢了,闻到空气中饭菜的香味,庄冬卿被吸引了注意力。   *   饭后,用宵夜时,岑砚将老王妃与陶太妃要来的事,同庄冬卿说了。   “不急,还有一段时间去了。”   庄冬卿惴惴,“那我……”   “照旧就行,到时候我把柳七拨给你,有什么他会处理。”   庄冬卿愣了下,看向柳七,柳七显然觉得这样也最好,他目光一扫过去,便答话道:“到时候府内肯定要忙起来,我留着也是应该的。”   庄冬卿用勺子戳了戳碗里的莲子,迟疑道:“我留着,好吗?”   却被岑砚反问:“有什么不好?”   “……”   啊这。   岑砚:“你怀着我的长子,谁敢赶你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到时候,我的事会告诉太妃她们吗?”   岑砚:“不会。“   庄冬卿心里松了口气,他也不想那么多人知道,因为,挺怪的。   哪怕这个世界的人能接受,对他来说,某种程度上,下意识的,还是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自己的不一样。   岑砚断了庄冬卿的杂念,“王府还是我说了算,她们……你见过就知道了,反正只是住一段时间,不会与你有多少交集的。”   庄冬卿莫名想到了电视剧里的恶婆婆,摸了摸鼻子,小声,“也不会过问我们的关系吗?”   却被岑砚笑看着,“我们什么关系?”   笑得庄冬卿脑子空了一霎。   岑砚:“问呗。”   “我也没想过瞒着。”   他的偏好,迟早大家都是会知道的,早晚的事。   “知道了就知道,还能有什么?”   啊这,是,这样论的吗?   庄冬卿脑子糊糊的。   但见岑砚说得笃定,也不再追问了。   岑砚处理事情向来周全,既然说无事,那必定无事,这点信任庄冬卿还是有的。   这夜如常安置了。   *   第二日早晨又是岑砚给庄冬卿穿的衣服。   迷迷糊糊的,庄冬卿盯着岑砚的脸看,见他动作快,利落,也……没什么不情愿。   脑子有点发懵。   怎么说,他好像是在被王府当家伺候着吧?   这个角度一换,脑子更转不动了。   好在六福午间之前就赶了回来,没给庄冬卿再一次尴尬的机会。   “摔了腿,但问题不大,我留了点银子,想着少爷您迷迷糊糊的,现在身体又不一样了,缺不了人,所以赶紧回来了。”   六福道。   得了岑砚的赞赏,“你这书童倒是个实在人。”   庄冬卿纠正,“是弟弟。”   “是,小少爷慧眼识珠。”   说罢仔细看了六福会儿,竟是道:“以后让郝三瞧瞧,看能不能教点拳脚功夫。”   六福还小,还能教。   柳七记下了。   不过那也得等孩子出生之后,再说了,眼下,庄冬卿是离不了六福的。   陪着庄冬卿用过午饭,下午岑砚又去了大理寺。   午睡起来发现岑砚走了,揉着眼睛,庄冬卿涣散地想,早间难道岑砚是为他留着的吗?   这念头不得了,一有,庄冬卿赶紧摇头。   让自己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岑砚能留着自己好好养到生完,就很不错了,再多了,就有点不切实际了。   但,   六福:“王爷一向对少爷很好啊,有什么都供着东厢,和我们在庄府的时候比,我都不敢相信我们现在每个月能领那么多东西和月钱。”   庄冬卿想了想,“可他对王府的人都挺好的吧?”   得到六福的认可,“那也是呢,在外面只听说王爷有多凶,多不近人情,真的进了王府,对下反倒比好多府邸里,都宽厚着。”   “确实。”   *   袁家的风波持续了些时日。   怕着庄冬卿有什么闪失,这期间都没让他出府,他也是个心大的,不让就自己在府里玩,夏天来了,浇浇花,打打鸟什么的,庄冬卿可感兴趣,每天都在花园里待着。   这样也好,底子慢慢补了起来,赵爷说,是该走动走动的。   朝廷前后又处置了一批官员,借着袁家一个错处,至此将这个前朝就在的家族主支连根拔起,三族以内,或多或少也都受了影响。   岑砚只办事,任由外界或褒或贬。   三皇子倒是反应迅速,后期不仅配合着找袁家的错处,更是主动请缨,要去彻查袁家谋逆一事。   肯为陛下分忧,自然也就撞到了朝堂纷争的风口浪尖,让许多老臣将矛头对准了他。   待得风波平息,陛下诞辰,万寿节也近了。   太妃与陶太妃快到京城了。   自从那日得了消息,柳七就在收拾着。   最后决定太妃入住西厢,陶太妃安置到了另一处院子,中间隔着东厢,也算是做了个缓冲,有段距离来着。   衣服又脱了一层。   庄冬卿的小腹微微鼓了起来。   他也说不清楚是显怀还是长胖。   但岑砚摸着这点弧度,莫名对这个新生命,有了更为切实的感受。   转眼便到了太妃与陶太妃进京的日子。   岑砚休了假,亲自去接。   问庄冬卿去不去,又说他不愿意就继续睡。   庄冬卿纠结半天,觉得人还是得讲礼,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有些过早了,早饭都没吃下几口。   爬上了马车继续睡。   睡醒了才意识到什么,问柳七:“我们在马车上接太妃她们吗?”   “会不会不太好?”   岑砚今天骑了马,如果不是他跟着,完全可以不用马车的。   柳七没说话,半途进来的岑砚道:“不会。”   语气平静。   庄冬卿还不懂王府几人的相处模式,也不再多问。   一路到城门外,庄冬卿发觉,马车也走得很慢,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他考量。   到了约定的地点,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却不见太妃。   车架来了,下来的却是跟随太妃的嬷嬷。   葛嬷嬷是太妃身边的老人了,下了车,对岑砚行了个礼,这才道。   “王爷万安。”   “听闻郡主有孕,太妃挂怀,已先行一步进了京。”   “老身随王爷去郡主郡马府邸,接太妃吧。”   六福听了这么一耳朵回来,一模一样说给庄冬卿。   庄冬卿人听傻了。   “不是……”   “之前不是说好的今天在这儿接她吗?”   “为什么不早说啊?”   庄冬卿眼睛都睁大了。   六福这才道:“嗯,王爷也这样问,那边说是通报的人传信不及时,王爷已经当场革了他们的职。”   庄冬卿:“……”   庄冬卿:“郡主是有什么事吗,还是这一胎凶险?”   说完又补充,“我没有咒她的意思,就是,早早进了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六福不愧是情报小能手,嘀咕,“王爷也问了。”   “那个嬷嬷说是太妃做梦,梦到了些不好的兆头,所以先去了。”   庄冬卿:“……”   不是,哪怕不是亲生的,能不能装一下呢?   还真是装都不装啊!   六福:“我再出去看看?”   庄冬卿握了握六福的手,“再探再报!”   这一去,倒还真有点别的,但也不是啥好消息。   因为一行里,没有陶太妃。   庄冬卿:“?!”   要不要这么离谱,这才一大早啊。   六福:“说是太妃和陶太妃一直,不太融洽,从封地出发的时候,那边三爷,哦,也就是王爷的三弟,留了陶太妃一日,两人分开走的。”   庄冬卿:“……”   怎么说呢,就,有时候不服气都不行。   说句分崩离析,庄冬卿都感觉属实客气了。   柳七早已随着岑砚下了车,刚到的时候,岑砚只让他坐着等,说人来了再出去,眼下……庄冬卿倒也不好出去了。   “王爷他……没啥事吧?”   “脸色有很难看吗?”   这就是六福想说的了。   六福摇头,“看不出来!”   庄冬卿觉得这个答案,很,合理。   行叭。   后续队伍掉了头,回京。   庄冬卿还以为会一路去郡主府邸。   结果没有,半路停了。   岑砚撩开了马车车帘,喊他,“下来,吃早饭。”   “啊?”   庄冬卿怔怔。   跟着六福下了马车。   发现一队人,不偏不倚的,在一处酒楼前停了。   想说算了,却发现柳七已经进去点菜了,又闭了嘴。   庄冬卿也瞧不出来岑砚高兴不高兴,小声道,“不是去接太妃吗?”   “去啊,吃了饭再去。”   庄冬卿:“……”   岑砚反倒来问他,“不饿吗?平日里这个点你才睡醒。”   庄冬卿不敢说话。   但他的肚子很应景的,咕了一声。   岑砚笑了。   庄冬卿眼神发飘,“……有点吧。”   主要是在上京城里的时候,庄冬卿还没睡醒,等出了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会见太妃,就……一直也忍着没去碰糕点。   怕他刚吃上,人就来了,到时候慌慌张张的,多失礼。   就是没想到,人家比他们厉害多了。   “只是有点?”   庄冬卿不说话了,瞪了岑砚一眼,岑砚笑容扩大,“好,小少爷只是有些饿。”   “我和郝三他们是真饿了,起得太早,许多人都没顾上用早饭。”   庄冬卿小声戳破,“我看你吃了一整碗面的。”   “嗯,吃了,折腾完也饿了,小少爷就当陪陪我,再赏脸用点?”   庄冬卿:“好、好的吧。”   岑砚笑着看了酒楼内一眼,柳七对他们打了个手势。   “走了。”   岑砚牵着庄冬卿,往里去。   中间庄冬卿觉得哪儿没对,想回头看一眼太妃她们的那辆车架,头刚一动,便听得岑砚问他:“想喝粥还是豆浆?”   “粥!”   “行。”   进了门,就在大堂坐下,柳七张罗着,早点已经摆了一桌子。   岑砚将一屉包子端他面前,“尝尝。”   庄冬卿拿过筷子夹起,一口下去,双眼放光:“好吃!”   牛肉的馅料里加了笋丁,面皮又软又薄,一口下去,便见红油咕噜噜流出。   岑砚单手支着脸,笑道:“那多吃点,不急的。”   阳光恰好洒到岑砚身上,笑得很好看。   庄冬卿见他并不动筷子,默了默,低头喝粥。   唔,其实,就是带他来吃早点的吧!   眼睛抬了几抬,都不见岑砚动,庄冬卿良心不安,“你也吃点吧。”   “这煎饺也挺好吃的。”   确实折腾了一路,对方又是骑马,不可能吃不下的。   偏偏岑砚问他:“哪种?”   桌上好几个馅儿的。   庄冬卿夹起,“这个。”   说完,岑砚低头,就着他的筷子咬了一口。   “……”   一时间剩下的一半煎饺变得很尴尬。   庄冬卿呆呆支着手,岑砚:“马上。”   说罢,第二口全部咬了进去。   吃完,对庄冬卿笑了下,“嗯,挺好吃的。”   “……”   可恶,不要笑得那么好看啊!   庄冬卿狼狈低头,囫囵刨粥,喝了两口,忽然想到这筷子也被岑砚嘴唇碰过。   伸手揉了把耳朵,庄冬卿只埋头苦吃,再不抬眼。 第52章 长姐   吃了庄冬卿的煎饺, 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不愿意再糊弄,岑砚去盛了一碗粥。   其实不太吃得下的, 没啥心情。   但刚打好, 便见一双筷子支了过来, 夹了一筷子小菜,一筷子煎饺,放他碗里。   “唔,吃点吧。”   庄冬卿说完, 筷子飞速一收, 头又埋回了自己的碗里。   岑砚看了看碗里菜丝和金黄的煎饺, 缓缓露出了一个浅笑。   拿了双筷子, 对齐,悠悠道, “好。”   心情又舒畅了许多。   一顿早点不徐不疾,确保每个人都吃好了,柳七去结账。   太妃车架上的葛嬷嬷, 还有几个侍女并没有跟进来, 庄冬卿嘀咕一句,“她们也用过早饭了吗?”   声音很小,本也是一句自言自语, 奈何岑砚还听到了,听全了, 回答他道。   “应该。母妃屋里规矩大,起来了该怎么怎么, 都是有数的。”   “……哦。”   庄冬卿闭嘴了。   不想让岑砚觉得自己吃里扒外。   转了话题道, “那我们现在去郡主府邸吗?”   “嗯, 去吧,也许久未见长姐了,刚好。”   想到什么,岑砚还笑了下。   与庄冬卿平日里见到的笑意不同,很冷,又带着些嘲弄,觑得庄冬卿惴惴的。   岑砚主动道,“之前母妃和陶太妃,不是各自都有车架来京吗?”   这个庄冬卿知道,怕住不惯,两边都先送了些日常用品和衣服器具来,东西先上的路,送到王府让柳七先布置着,人又隔了段时间,等准备妥了,才跟着出发的。   未曾想,就这样,还能闹出两个太妃离开时间不一致的情况。   真是……精彩。   “跟着车架一路来的那一车,里面还有母妃送我的玩意儿,我让人转赠阿姐了。”   “不知道母妃现在见到没。”   庄冬卿想不出来是什么,但听岑砚语气,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岑砚也不多说,等柳七结完账,又坐着喝了盏茶消食,才令众人重新出发。   出得酒楼,葛嬷嬷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架等待,见他们出来,对岑砚行了一礼,恭敬道:“老妪多年不曾回京,估摸着,从这里到郡主府邸怕是得午时了,不如队伍还是抓紧些?”   岑砚:“急什么。”   “母妃多年未见长姐,想必有的是话要说。”   话头一转,“上京里酒楼繁多,若是慢了,刚好在外间用了午饭再去阿姐府邸,也不失礼。”   葛嬷嬷:“……”   听出来岑砚这是怪太妃擅自行动了。   无奈地又行了一礼,葛嬷嬷只笑着又赔了些好话。   岑砚一一听过,并不动容,吩咐队伍动身的同时,自己转身也上了马车。   葛嬷嬷不禁心生担忧。   *   同一时刻,封地的太妃车辇,也缓缓驶进了郡主郡马府邸。   下人来报的时候,郡主岑敏还纳罕,“二弟不是说今日母妃才到吗,我记错了?”   车辇出现在正门,由管家通报的,今日又恰逢郡马休沐,于是不多时,得了消息的郡马也回来了,准备换身衣服迎接太妃。   郡马是个不管事的乐呵人,岑敏纵然心有疑虑,也不好当着郡马的面说些什么,只让跟着自己的陪房妈妈先去迎太妃,她替郡马挑选合适的正装,自己也换一身得体的。   丫鬟伺候着重新梳妆,岑敏近来孕吐不止,想敷些粉提提气色。   被丫鬟劝住了,说是太妃不会在意的,用粉对身体不好,何苦。   “郡主您这样,太妃见了必定说您。”   一想到母妃从小对自己的疼爱维护,岑敏到底没坚持,挽好发髻,镜子里瞧着满意了,岑敏笑了笑:“确实多年不见母妃了,还怪想念的。”   陪房妈妈回来了,在岑敏耳边说一切布置妥当。   岑敏携着郡马一道去待客厅接见。   大概有四年了。   打岑敏嫁来了上京后,便再未见过太妃。   母女相见,一时间皆是红了眼眶。   久别重逢,话自然是多,郡马也陪着,一时间待客厅里其乐融融。   直到太妃尝了一块糕点,面色大变,“这是……”   岑敏看了看糕点,还笑着道,“哦,这个,老家的糕点啊,还是母妃您送来的人做的呢!”   说完一抬头,发觉太妃神色有异,笑容也是一滞。   只见太妃飞快地看了岑敏一眼,下意识又去瞧郡马,咬牙道,“那哪是我送你的……好哇,他……!”   碍着郡马在,一时间也是不好发作。   岑敏却福至心灵,又扬起了个笑,试探道,“不是母妃您送来的封地厨娘,给我做点家乡糕点,解馋的吗?”   太妃:“……”   太妃:“……啊是,对。”   太妃脸上也再度扯起个笑来,就是不大好看,道:“但我今天尝了,觉着她们做得味道一般,刚好葛妈妈也进京了,她手艺好,我将她留你这边,给你做些好吃的,那两个,我便领回去。”   岑敏面上笑容不变,心里却通晓了什么,拒绝道,“不了,送人的怎么还有收回去的道理,几年不见,母妃竟是变得这般小气了?!”   话俏皮,丝毫听不出来异样。   太妃还要说些什么,岑敏一扭头,同郡马另起了个话头。   女婿根本没听出来两人方才言语间的机锋,媳妇儿一提,便跟着攀谈起来,太妃也只得顺着话茬说了下去。   *   等郡马走了,留下母女两单独说话,太妃这才发作。   “他什么意思?不要就不要,塞你这儿分明是堵我的心呢,明明知道你有身孕了,还把那两个送来,万一郡马看到……”   岑敏脸上却不见愤怒,甚至带了些冷意道,“二弟送来的时候,只说让我留在厨房用,我当时还奇怪……没想到竟是母妃您塞他那边的人。”   “就算是让你塞厨房,他也不该……”   岑敏:“不该将母妃您送他挑选的侍妾,转赠到我这处?”   太妃语窒。   岑敏已是了然。   岑砚这是不好发作,也不闹她,但是要借着她来说道母妃。   若是母妃装个糊涂,那大家都好,偏偏……涉及到自己的事,母妃并不是这种人。   岑敏对那两个侍婢心里已经有了处理,却并不提,反而问起,“二弟说母妃您合该今天才来京城,怎么竟是来了我的府邸,是提前了,还是如何?”   说完又发现了些别的,“二弟呢?按理不该是二弟陪您前来吗?”   话落,却见太妃面上有了一分不自然。   *   果然,岑砚与庄冬卿踩着午时,赶到了郡主府。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午间太妃并不在场,郡主只说母妃累了,安排在她客房歇息,她与郡马做东,招待的岑砚一行用午饭。   庄冬卿是头一次见岑敏。   觉得,气质很飒爽。   不似京城的娇小姐,着装打扮,举手投足,哪哪儿都透着一股子精干。   也很美,但……确实和岑砚不太像。   庄冬卿觑一会儿岑敏,又扭头看一阵岑砚,想从他们两张脸上分辨出来老王爷遗传的部分,奈何两人面容好似都更肖其母,除了眉梢眼角的感觉像,其次,庄冬卿觉得性子比较像,都很干练。   “左顾右盼的,瞧什么呢?”   又一次偷瞧,庄冬卿被岑砚抓了个正着。   “……”   庄冬卿靠近岑砚,低声道,“看看你们姐弟。”   “嗯,瞧出什么来了?”   庄冬卿:“郡主很漂亮。”   “没了?”   见岑砚抓着不放,庄冬卿硬着头皮道,“还是你更好看。”   听笑了岑砚。   也学他,往他身边凑了凑,低笑着与他咬耳朵道,“我还以为小少爷要说我们不大相像,未料为了略过这茬,竟是什么夸赞都能出口了,啧。”   “……”   岑砚说得没错,庄冬卿是在看这个。   可恶,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要故意看他找补打圆场。   庄冬卿瞪了岑砚一眼。   被岑砚捏住了脸颊,嗯,生起气来鼓鼓的颊面,是软乎的。   庄冬卿:“?”   庄冬卿:“干嘛?”   忍不住去看正门,郡马刚去张罗午饭了,郡主见迟迟不叫用饭,也说下去看一眼。   这么亲近……别一会儿被撞见了!   岑砚慢条斯理道:“我发现你好像不怕我了。”   “?”   “刚来的时候,什么都自己憋着,现在会瞪人了,卿卿。”   “……”   庄冬卿去掰岑砚的手指,着急,“放放手,在你姐姐的府里呢,待会儿……”   “待会儿?”   可恶得很,其实也没怎么用力,掰开一根,就挪个地方,总是放他脸上的。   庄冬卿放弃抵抗,小声求饶道,“等会儿你姐姐姐夫进来了。”   话落,果听见脚步声响起。   庄冬卿正要慌,脸上的手跟着撤了下去,庄冬卿赶紧坐正。   听得耳边岑砚在笑,庄冬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岑敏进来,见了岑砚在笑,也奇怪,“我身上有哪儿不妥吗?”   岑砚:“没有,阿姐一向得体,只是好久不见阿姐了,心里高兴。”   庄冬卿:“……”   啊呸!   *   一道用了午饭,庄冬卿本意想去与柳七郝三他们一桌,岑砚却拉着他不让。   上了桌子,岑敏问起,只说是朋友。   郡马倒是不在意。   岑敏却瞧见岑砚好几次给庄冬卿夹菜,和自己说着话,筷子上的菜色却落到了庄冬卿的碗里。   眨了眨眼,岑敏若有所思。   饭后,郡马去午休了。   将客厅留给两姐弟叙旧。   庄冬卿想跟着郡马走,奈何柳七泡给岑砚的茶水,被岑砚先推给了他。   刚端起来,郡马便告辞了,庄冬卿不及跟着离开,面前又被推了一盘糕点。   庄冬卿便安然假装自己只是个摆件,低头喝茶水,用糕点。   摆盘精致,做成了花朵的形状。   啊呜。   粉粉糯糯的,个头又不大,意外地合庄冬卿的口味。   姐弟两自然有许多要说的。   岑敏许久不见岑砚,平日里有个什么,都是下人两头跑,传个话完事。   自打岑敏出嫁,屈指算算,除去年关,一年也难见两三面的。   当然,这里面有岑砚的考量,岑敏是明白的。   故而平日也不多打扰,只求两个人都在上京安好,便可。   蛇毒的事情岑敏也是听着的,虽然得了王府的传信,但逮着岑砚,作为长姐,自是要好好问问。   有话说,贴身丫鬟去守门了,客厅里只剩下岑敏、岑砚、柳七,还有心无旁骛吃吃吃的庄冬卿。   问完身体,确认岑砚无碍,岑敏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见岑砚将一盘糕点递到了身边的小少爷面前。   庄家这个少爷瞧着……   岑敏打量了几眼庄冬卿,得出结论:挺……憨厚有福的。   嗯,俗话说,能吃是福。   岑砚留意到了岑敏的目光,却并不阻止。   姐弟两眼神一撞,岑敏斟酌着:“难得见阿砚你带朋友上门,所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岑砚:“广月台里认识的。”   庄冬卿一噎,赶紧去端茶,喝水顺顺。   岑敏也是听得愣了下。   下意识递台阶道,“是一同受邀去了哪个贵人的宴席,进而相识的吗?”   岑砚:“也算是吧。”   就是完全是两台宴席。   庄冬卿咽下一口水,感觉话题越发危险,又再喝一口,试图用杯子挡住自己满脸的尴尬。   “那,既是朋友,很聊得来?”岑敏显然对这个问话分寸的拿捏,也感觉棘手。   岑砚想了想,再度笑了起来,“还行,能聊上。”   不再兜圈子,“不过不算那种,有共同喜好的朋友。”   “硬要说的话,算是——”   “同吃同住同寝的朋友。”   庄冬卿:“噗——”   “咳咳咳咳,咳咳!”   一口茶刚喝还没咽,全吐了。   呛着了。   柳七反应快,赶紧接过茶杯,给他拍背顺气,岑砚也顾不得郡主,看向他道,“好好的怎么了?缓缓。”   等一口气顺过来,庄冬卿脸都咳红了。   身体缓了过来,一抬头,发现一屋子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脑子缓不过来。   他这是,被动出柜了?!   吗?!! 第53章 脾气   有歌唱过, 他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代表一种绝望的氛围。   比如,现在。   庄冬卿愣愣看着一屋子人, 缓缓垂目, 看地, 很好,铺了青石板的。   他没法用手刨个坑把自己活埋了。   虽然,他真的很想啊啊啊。   为什么不打招呼,他对他小姨出柜的时候知道多艰难吗, 不是这样轻松的!   为什么突然曝光?可恶!   说自己就只说你自己啊!   庄冬卿看向岑砚, 眼内饱含悲愤。   第一天就说这么清楚, 这让他怎么面对岑砚姐姐, 以及他的两个妈,啊——(土拨鼠尖叫)!   接收到目光, 岑砚愣了下,继而嗤的一声笑开了来。   庄冬卿:“……”   好烦,这人笑得还怪好看的。   岑砚眉目舒展, “看来是没什么事了。”   庄冬卿脸颊鼓了起来。   岑砚也不避讳, 当着岑敏的面,再度捏了捏庄冬卿气呼呼的脸颊,在庄冬卿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又迅速放了手,岑砚:“行了, 柳七你带他下去吧。”   “我瞧他早就想走了。”   “再坐着,等会儿该熟透了。”   庄冬卿:“……”   侧目, 揉了把耳朵, 嗯, 手心下是热的。   柳七也意识到什么,目光在岑砚和岑敏之间打了个来回,对着岑敏行了个礼,“那郡主,小少爷我就带下去了。”   这称谓……岑敏:“啊,哦哦,好,去小茶厅歇吧,清净。”   岑敏高声:“凝冬,喊丝雨来,带柳七他们去小茶厅。”   “好生招待着。”   门口的婢女福了福身子,往外去,不一会儿,另一位穿着体面的婢女上前,对着柳七做了个请的手势,柳七看向庄冬卿,庄冬卿闷声不吭站了起来。   岑砚却又补道:“有软榻吗?他在王府有午睡习惯的。”   庄冬卿只觉耳根更烫了。   岑敏:“小客厅里都是齐备的,有什么找丝雨便是。”   说着,看向了柳七,柳七点头,“知道了。”   庄冬卿怕岑砚再说些什么出来,飞快同岑敏道了个别,垂着脑袋,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一样,赶紧走了。   岑砚笑了下,摇头。   等人迈出门槛,岑砚对岑敏道,“他就是这样,面皮薄,阿姐别见怪。”   庄冬卿:“……”   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   脚下走得更快了。   六福在外间守着,见到了三步并两步上前,生怕庄冬卿再赶,不小心给绊着了。   *   庄冬卿到了小客厅,坐下好一阵,耳尖慢慢红了。   “他,他怎么……”   “不是说好……”   说好让太妃们自己发现的。   岑砚目前就住在东厢,两位有还不如没有的太妃来了,庄冬卿自然更不可能赶他走,良心办不到。   但,但也不至于第一天就给他来个大的,直接出柜了吧!   啊啊,回忆一下,还是好社死。   柳七却平静,“庄少爷莫急,主子自有他的考量。”   想了想,如实相告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主子是想让郡主转达给太妃,这个事儿。”   “免得接了人,回去又是一通掰扯,闹得难看。”   庄冬卿愣了愣。   好似,有几分道理在。   “那……郡主能说通太妃吗?”   “不是,那什么,郡主她能、能接受吗?”   虽说这个朝代也有男妃什么的,但总归是少,庄冬卿穿来之后忙于生计,当时连饭都吃不好,又生了场大病,自然也不可能去关注这些有的没的。   细想一番,还有些担忧,不会出柜完,岑砚他姐又和他闹翻了吧?   啊呸呸呸!   打住自己乱七八糟的念头,庄冬卿去看柳七。   柳七甚至没怎么思考,便答:“会吧,郡主一向心疼主子,若是知晓了,必然是会为主子开心的。”   心中还想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但柳七就没有继续与庄冬卿说了。   只道:“至于太妃接不接受,都好,郡主会有办法的。”   又道,“既然有事相托,那今日太妃应当不会随我们回王府了。”   柳七叹了口气,“也好。太妃一贯偏宠郡主,想来她也是想在郡主府邸多待些时日的。”   庄冬卿欲言又止。   柳七:“?”   庄冬卿垂目:“我想问点不该问的。”   柳七:“小少爷您说,能回答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就……我听说,只是听说,王爷不是太妃亲生,的,吧?”   一字一顿,小心翼翼去瞧柳七,未曾想说完,柳七竟是松了口气,“看来主子已经告诉您了。”   不,并没有,告诉他的是小说。   但庄冬卿也不拆穿,因为小说里也没写那么细,他就是想知道:   “所以,是几岁抱到太妃屋里养的啊?”   这么不亲,得年龄不小了吧。   柳七愣了下,踟蹰着道:“几岁?就,生下来之后?”   “啊?”   这回换庄冬卿懵了。   “不是,那这和亲生的不是……不是养着没区别吗?”   怕让守在外间的郡主婢女听见,还压低了声音。   柳七苦笑:“按理说,是吧。”   “但人和人还是不大一样。”   庄冬卿不理解了,“那谁告诉岑砚的,还是说一直都没有瞒过他?”   但也不应该啊,若是生下来就抱过去养了,瞧着岑砚与郡主关系还挺好,应当是当亲儿子的啊,要不然那么小就换妈干嘛!   柳七笑容更尴尬了,却真的不瞒庄冬卿,同他道,“开始肯定是没告诉的,据说生下主子后,王府仆佣都换过一拨的,就是怕人乱说……”   “硬要论的话,其实,”   柳七看向庄冬卿,艰难道,“是太妃自己告诉主子的。”   啊?   啊?!   离大谱!!   柳七:“我差不多,五岁上吧,选到了主子身边,当时太妃就……偏心得厉害。”   “小时候主子不懂事的时候还好,怎么说,郡主毕竟是姑娘,多偏疼些,主子也能理解的,但是随着年岁增加,这套说辞便……不是那么好用了。”   “主子向来心细,又机敏。”   “一来二去,便同太妃,闹了起来。”   “说起来不怕小少爷笑话,当时我也在场的,太妃真是一点都没避讳。”   庄冬卿噎住。   柳七:“原本只是主子影影绰绰的一个猜测,太妃一应承,这事儿才算是确定了。”   庄冬卿:“……”   庄冬卿忍不住吐槽:“……那她还不如最初就不要养啊!”   柳七五岁到了岑砚身边,岑砚比柳七年长,岑砚又是十二岁来上京,那估摸着知晓的时候,也就是八、九、十岁。   对着这个年龄的娃娃,怎么忍心的。   柳七居然还能续上庄冬卿的话,“嗯,揭破之后,太妃就提出,主子不服管教,不然还是不要在她房内养了。”   庄冬卿:“……”   小刀拉那个什么,属实让他开眼了!   柳七:“不过万幸,当年老王爷还在。”   “老王爷一直对主子是极好的。”   “太妃这样说了,同主子的情分,多少算是断了。”   “王爷也不可能真的将主子送回陶太妃的房内养,故而后两年,主子一直是跟着老王爷,老王爷带在身边养着教着的。”   后两年,庄冬卿脑内自动分析出年龄,九或十岁。   天呐,好小。   好……狠的一个女的。   柳七:“后面的事估计小少爷也知道了,两年后来了上京伴读,一直待到十八岁上,老王爷不行了才回的封地,回了封地又要整合各部族,差不多两年时间,都在东奔西跑,其实与两位太妃也没多少交集。”   “等将将稳定了,上京这边又需要出兵勤王。”   “来了上京城里又走不掉了,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几经波折,开始是主子年龄小,年龄够了之后,也一直没时间说亲事,便生生拖到了现在。”   “不过我想,可能这对主子,并不是件坏事。”   岑砚一直不说自己的喜好,恐怕多少还是有些别的考虑,有事拖着,总比到了年龄闹起来强。   柳七看向庄冬卿,真心道,“阿弥陀佛,现在主子遇到了小少爷,您又……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再不好,日后一切也都好了。”   庄冬卿只以为柳七说的是子嗣问题,点了点头。   人还是麻麻的。   震惊的。   都说到了这个地方,柳七索性一口气说完道,“所以可能之于太妃,对主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吧,回封地做过的最大的决定,也只是将太妃与陶太妃分了府,因为部族的混乱,主子也并不长住王府。”   柳七猜想,就算是有时间,岑砚也不多想回去住的。   太妃当年实在是伤透了他的心。   一旦心凉了,什么感情不感情的,也不存在了。   柳七:“太妃先留在郡主这儿也好,先让郡主说道说道,不然……”   不然真回了王府,若是想要作威作福,怕是不能够。   当然,其实太妃也并不是那种人。   但,能提前通个气,现在什么样儿,彼此心里都有个数,是最好的。   庄冬卿捏眉心。   觉得自己还需要消化一下。   都什么个事儿。   怎么就,   这么惨啊!   原本还生着岑砚的气,柳七说完这么一通,庄冬卿不仅气散了,心里还生出了几分怜爱。   太惨了太惨了太惨了,   目不忍睹耳不忍闻!   *   而庄冬卿离开之后,待客厅内。   姐弟两相对沉默。   岑敏过了会儿,才开口道,“所以其实你一直……”喜好的是男子。   “是。”   岑砚垂目:“早年不说,是还没考虑好,姐你知道的,父王对我寄予厚望,我……”   “我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不孝。”   竟是苦笑。   岑敏极快道:“阿爹能理解的。”   心间生出两分酸涩来,用帕子去按眼角,岑敏心疼道,“这么多年,也是委屈你了。”   亲人相处,岑砚倒也不能装得什么都不在乎,不知道作何表情,便只笑笑。   岑敏一贯聪慧,听音知意,主动提道:“你是想让我告诉母妃?”   岑砚点头。   想了想,又道,“其实之前,有个事儿我还没告诉你,现在说,也来得及。”   就是两个太妃请旨赐婚的事。   岑砚一直没往岑敏府上报,觉得糟心,不想让岑敏也跟着烦。   岑敏听完果然沉默。   咬牙道:“她们也太不应该了。”   “未料多年不见,母妃越发糊涂了。”   岑砚倒是还好,“阿姐也不用替母妃找补,她就是不在乎我罢了。”   “至于陶太妃……”   岑砚笑,讽刺的笑,“她必然是听从母妃的安排,想尽善尽美,找人搞出那么一份东西的。”   请封的文书岑砚看了,代笔的痕迹很重。   孝悌忠信礼义轮番扯了个遍,一看就能知道,是找了个迂腐门客写的八股。   岑敏想安慰岑砚。   却被岑砚主动截断了话头,摆手道,“不提她了,反正有老三在,亏不了她的。”   岑敏点了点头,又担忧,“那子嗣,你是准备过继谁的?”   岑砚:“我想同你说的,便是这个事。”   “现在也不好讲得太明白。”   “但总之,阿姐若是信我,便等着,我会有个自己的孩子的。”   岑敏愣愣,“男、男孩吗?”   “多半是。”   岑砚:“若是女子,能像阿姐这样,其实继承封地,也不成问题。”   岑敏认真考虑下,点了点头,确实。   封地部族众多,也有女首领的,那里流行走婚,只要能得各部族的支持,朝廷就算是不愿意,那也不得不同意。   当年封的异姓王,其实这些年都陆续取缔了,定西王府取缔不了,除去父王同老皇帝的交情外,还有封地自身的结构问题,部族众多,谁都不服谁,没有王府镇着,一削藩,就得大乱。   所以他们王府,处境也很是微妙。   岑敏是个爽快的,“既然你如此说,我便不多问了。”   “母妃你是要留我这儿一段时间了吧?”   见得岑砚点头,岑敏承诺道:“放心,该交代的,我都会同她说清楚的。”   岑砚淡淡道,“说清楚最好,她向来也不爱管其他的事,子嗣落实了,她放了心,那我们双方便都能安生,若不然,留给她就只有给难堪了。”   岑敏一窒。   岑砚只笑道,“这么些年了,我还是变了些的,阿姐。”   听着温和,却有不容撼动的威严。   岑敏叹气,半晌,只道,“这样也好。”   “阿爹看了会欣慰的。”   既然已经继承了王府,那该狠时狠,是对了的。   优柔寡断的王爷,才是可怕。   这件事说定了,岑敏又提起,“我瞧着陛下年岁长了,做事越来越极端了,袁家的事……朝廷不满的声音极多。”   不忿:“他们不敢议君,便只有指着你说了。”   “当然,我知道留你在京也就是这个用途……”   “但二弟,伴君如伴虎,你自己须得小心。”   “我只怕……”   只怕老皇帝真的糊涂了,到时候受难的,还是他们。   哪怕王府已经退到了这个地步,但岑敏能从朝廷的事情上判断,老皇帝并不会真正信任谁,对谁,都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试探罢了。   别的都还好,她担心岑砚。   岑砚也懂,接过话头道:“我懂,阿姐放心。”   “也是我的缘故,让阿姐拖到现在才有孩子。”   岑敏:“说什么呢,早些年,你让我生,我也不敢啊。”   岑敏一到上京,老皇帝就盯得紧得很,若是知道岑砚在意她,怕她与她的孩子,日后都会成为岑砚的软肋。   这么些年过去,也就是去年起,对郡主府的关注,才稍稍松懈些。   今年也与岑砚递过话头,确认老皇帝放下了心来,岑敏才着手准备要的孩子。   岑砚点头,唏嘘,“今日一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岑敏:“我们都好就行,也不计较这些,等……你若是能回封地了,指不定我也会带着郡马回去呢。”   岑砚笑道,“只怕母妃不愿。”   岑敏:“那就由不得她了,她与我不同,她在上京长大,自幼看遍繁华,习惯了这一套套的贵人做派,我啊,我还是同阿爹一样,喜欢自由自在的。”   岑砚真笑了起来。   他们姐弟这一点,倒是一样。   不爱繁华,爱无拘无束。   该说的事都说了,气氛松缓下来,岑敏这才问道,“对了,柳七喊的那位小少爷,你还没同我说道呢!”   “快,别藏着掖着,我听听你喜欢什么样的。”   岑砚:“阿姐这就知道我喜欢了?”   岑敏:“不然呢,就你那个性子,爱洁得厉害,对谁的亲近都抵触,不喜欢能一直给别人夹菜,事事都关注着?”   岑砚失笑:“阿姐慧眼如炬。”   *   庄冬卿在软榻上睡了一觉起来,又同岑敏见了一面。   岑敏倒是很好说话,打量他一阵,还送了他不少东西。   迷迷糊糊的,庄冬卿离开的时候,抱了老大一个盒子,檀木的,名贵得紧。   里面都是玉石香料,岑砚看过,只道岑敏快要掏家底了,庄冬卿不好收,却没抵过岑敏的巧舌如簧,云里雾里的,就抱着走了。   上了马车,庄冬卿:“这这这不好吧?”   岑砚平静:“那你回去还给她。”   庄冬卿:“……”   庄冬卿苦着个脸,“你姐姐也太会说了,我……我说不过她。”   岑砚听得笑了起来。   揉了一把庄冬卿的头发,这才道,“既然给了你,便收着。”   “我瞧着那枚玉佩水头极好,寓意也好,无事牌,你可以挂着,不打眼的。”   庄冬卿惴惴,“好,好吗?”   “会不会不小心撞碎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总是在桌子边儿,柜子边儿磕着,也不多疼,但就是下意识地避不开。   岑砚:“玉碎了就是给你挡灾,无事的。”   “哦,哦哦。”   是,这样论的?!   庄冬卿觉得哪儿没对,但是被砸晕了头脑,只觉得礼物贵重,想不到更深远的地方上去。   晚间一直给岑砚夹菜,惹得岑砚失笑,“收了礼的就是不一样哈。”   庄冬卿讪讪收回筷子。   其实不是礼物的事,他就是觉得,岑砚挺难的。   但这些话也不好说,想了想,觉得岑砚理解错了,也行。   他讨好他比可怜他来的舒服,至少不堵心。   于是后面还是给岑砚夹菜,忙活着。   打趣了两句不见庄冬卿还嘴,也不见他不好意思,岑砚脑子想深些,便意识到了。   看向柳七,柳七艰难地点了点头。   岑砚也不挑破,庄冬卿对自己的好,全盘收着。   到了晚间,见庄冬卿那股子劲儿还没过,岑砚:“今晚,能不能不吹蜡烛?”   庄冬卿懵懵的:“啊?”   岑砚:“想看着你。”   “……”   “……好,好的吧。”   竟是真同意了。   一通折腾到半夜,小少爷终于后悔了,良心耗尽,要跑。   奈何为时已晚。   睡前,庄冬卿气不过,咬岑砚的肩膀:“欺负我!”指控道。   换回岑砚的亲吻落到脸上,若有所指道:“不是说不行了吗,还这么有精神,不如……”   吓得庄冬卿直摇头,松了口,安分了。   岑砚乐不可支,吹了蜡烛,同他相拥入眠。   *   太妃在郡主府邸待了三天,第四日回了王府。   回府的时候静悄悄的,也没让岑砚与庄冬卿去请安什么,问起,只说一路奔波,需要收拾住处与休息,就先不见人了。   岑砚估摸着,以母妃的脾气,哪怕阿姐什么都说了,还是会同自己确认一番的。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这点他料得不错。   但有一点没料到的是,   “母妃要见庄冬卿?”   大理寺内,见到前来通报的郝三,岑砚不可思议。   郝三点头,“是这样说的。”   “那庄冬卿呢,怎么说?”   郝三:“柳七本意是让小少爷婉拒的,说等您回去了再说,小少爷想了想,却说什么做人要讲礼貌,”他还真不知道礼貌是个什么玩意,“于是……”   “去了?”   郝三点头,“去了。”   “柳七让我来找主子您,让您赶紧回府。”   岑砚放了笔,与郝三一同回府了。   虽然并不很担忧,但一路脸上也没个笑模样。   等到了门口,未料柳七正守着等他,行了礼,也不废话,贴他耳边道。   “主子莫急。”   “情况……不是您想的那样。”   岑砚挑了挑眉。   柳七:“小少爷去了太妃院外,太妃的婢女让他等一会儿。”   岑砚:“这是要晾着人?”   后院的路数,先杀杀威风,不伤人,但能恶心人。   柳七苦笑点头,“被主子算准了。”   岑砚:“她一贯……”也不欲多说,问正事,“那庄冬卿呢,傻站着干嘛,不回来?”   这就问到点子上了。   也是柳七守着岑砚的目的。   “小少爷没回来,但……也没有受委屈。”   庄冬卿在院子里站了一盏茶的功夫,还不见太妃叫自己进去见面,于是……   加之,现在整个王府谁不听他的?   “小少爷让仆佣张罗着,把躺椅,小桌子小板凳,瓜果茶具,一应俱全摆满了院子。”   岑砚一愣。   不可思议道,“然后呢?他在院落里休息,睡午觉?”   柳七:“也,也没有。”   “可能本来是想睡的,但是六福提了一句,他们就……”   岑砚:“他们?”   柳七闭目,惨不忍睹道,“嗯,前段时间小少爷无聊,和厨房的老朱刚学会打桥牌,眼下,已经在太妃的院子里打了有三五局了。”   “哦对,还把老朱也叫了过去,打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岑砚愣了愣,继而笑了起来。   “母妃该不高兴了吧?”   柳七:“……怕是气得够呛,直喊王爷您去把人领走呢!”   岑砚笑出了声。   笑罢,又缓缓道:“他是在替我鸣不平。”   柳七:“?”   岑砚:“没发现吗,对生人他胆子小,混熟了,还是有点脾气在身上的。”   不过脾气并不大,   惹恼了就瞪他一眼,再不济咬他一口,怪可爱的。   今天估计太妃找他没好事,又知道王府都听自己的,故意过去,给太妃添堵呢。   岑砚边笑边摇头道,“走,去看看他们的输赢。”   等岑砚到了院落里,葛嬷嬷好不容易松了口气。   脚步一动,刚要上前迎接,却见岑砚并不瞧她。   径直走到了桌子边上,同庄冬卿说了几句后,竟是接过了对方手里的牌,   接着,   换坐到了庄冬卿的位置,   替庄冬卿打了起来……   葛嬷嬷与几个婢女一齐愣住了。   岑砚出了两张牌,庄冬卿鼓掌:“好好好,就这样,赢他们!”   岑砚:“我试试。”   两三轮后,几张牌丢下去,庄冬卿欢呼:“赢了赢了。”   冲着对面三个人伸手,“快,别耍赖,给钱给钱!”   其实就几个铜板,打着玩的。   等铜板到手,输了一下午的庄冬卿终是喜笑颜开,数着零星几个钱,对岑砚赞不绝口道:“哇,王爷你好厉害。”   “下局你也替我打吧!”   葛嬷嬷并几个侍女:“……”   不是,就,有谁还记得,这是她们太妃住处的院子吗? 第54章 太妃   见庄冬卿太期待, 岑砚果然又帮他打了一局。   又赢了。   数个铜板滚在庄冬卿手心,少年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   岑砚也跟着笑了笑,继而放了牌。   起身, 看向葛嬷嬷, 葛嬷嬷脸上的笑已经挂都挂不住, 上前行了礼,唤了声王爷。   岑砚点头,也不需听她说什么,径直道:“我才回府, 等回去收拾一番, 妥当了, 再来见母妃。”   葛嬷嬷:“太妃头痛犯了……”   岑砚:“嗯, 刚好,让母妃也歇会儿。”   葛嬷嬷:“……”   听出了岑砚是什么意思, 拒绝的话再说不出口,葛嬷嬷只得又行了一礼,恭送岑砚。   岑砚看向庄冬卿。   打嗨了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还在太妃的院子里, 多了两分局促, 低着头。   岑砚对庄冬卿伸手,“走了,陪我回去换套衣服。”   “哦, 哦哦。”   庄冬卿乖乖握住岑砚的手,被岑砚一路牵出了太妃的院子。   出了门, 岑砚吩咐:“把东西都收了吧。”   想到什么,又道:“记得留两把躺椅。”   柳七应诺, 招呼仆佣动作。   庄冬卿再度低了低头。   岑砚也不说他, 一路回了东厢, 六福张罗着打热水,岑砚让庄冬卿给他选套常服。   庄冬卿:“要……什么样的啊?正式一点还是舒服些的?”   岑砚:“得体就可以。”   又道,“选你喜欢的也行。”   “好哦。”   挑了半天,选了身月白缎子的直裾袍,舒适也好看。   洗过手脸,庄冬卿抱着衣服过来,仍旧低着脑袋,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等洗净手脸,六福把水盆端了下去,将内室留给两人,岑砚笑问:“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   庄冬卿:“……”   就知道逃不过这一劫。   “那什么,我不是有意的。”低声嘟囔。   不是有意在太妃的院子里大吵大嚷地打牌的。   岑砚:“嗯,你说,我听小少爷狡辩。”   “……”   庄冬卿挠了挠脸,最终选择如实道:“就,开始吧,是有点想气气她的。”   “谁让她不叫我进去,故意耗着我。”   “后面我寻思着,不行我在她院里睡午觉算了,睡起来要是她还不见,我就自己回来。”   平日里他也爱在院里歇午的,搭一床毯子就好,并无什么区别。   岑砚温声道,“嗯,然后呢?”   庄冬卿飞快瞧了岑砚一眼,不见他面有愠色,这才道,“都是我院子里这几个,提了一嘴打桥牌,我看他们都还很期待,就点了头……没想到……”   “没想到?”   庄冬卿一脸丧气,着恼道,“没想到赌博害人,我输了一下午,也陷进去了。”   岑砚笑了起来。   确实是庄冬卿能干出来的事。   将官服放好,着内衫走到庄冬卿面前,岑砚问他,“输了一下午,输了几场?”   “……”   提起这个庄冬卿便蔫了,想含混过去,但见岑砚不放过,几次都没岔开话题,最终闷声道,“就没赢过啦。”   岑砚笑出了声。   庄冬卿看地,丢脸。   却被岑砚推到了高椅上坐好,伸手圈抱住他,庄冬卿顺势把脸埋进了岑砚怀里。   摸了摸庄冬卿的发,岑砚:“让我们小少爷受委屈了。”   第一下庄冬卿没听出话茬来,自顾自道:“还好吧,技不如人……不过也不算委屈,你后来帮我赢了两局的。”   岑砚只笑,胸膛震动,一下一下抚着庄冬卿的背脊。   时间久一些,庄冬卿反应了过来,岑砚似乎说的是太妃晾着他的事。   不确定,抬了抬头,去偷瞧岑砚,视线一对上,只觉满目温柔,庄冬卿的心不受控地跳了跳。   完了,他日渐沉迷男色了!   把脸埋回去,知道这样不好,但那阵劲儿过去,跟有什么勾着似的,忍不住又抬头。   一下,两下,三……被岑砚捏住了耳朵。   “玩捉迷藏呢?耳朵都烫了,脑子里想些什么不干不净的?”   “……”   那可就多了。   庄冬卿再度扑在岑砚腰腹上,装死。   耳朵却被岑砚拢在手里,长指时不时地揉一揉,搓一搓,玩得不亦乐乎,就是不放。   庄冬卿伸手捂住那只耳朵,闷声道:“你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   “……我在太妃院里打牌,扰了她的清净。”   “不是她叫你过去的吗?”   “……是。”   岑砚笑道,“那有什么好气的,又不是你没事去她院里耀武扬威。”   声音又变得很轻,“不过自找的罢了。”   说是这样说,但听语气,庄冬卿觉得岑砚并不开怀。   “对不起。”   庄冬卿蓦然道。   叹了口气,“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岑砚失神片刻,慢慢也吐了口气。   谁说庄冬卿不聪明的,他对人的情绪变化,感知是极敏锐的。   岑砚:“不是。”   庄冬卿想抬头,却被岑砚按住了脖颈,不让他瞧自己。   “让我为难的并不是你。”   庄冬卿明白了。   想到岑砚与太妃的母子关系,一时间也是失语。   庄冬卿伸手也拍了拍岑砚后背,道:“你不要难受。”   得到回答,“不难受。”   话语一顿,还是顺心说了出来,“习惯了。”   把庄冬卿听难受了。   不知道怎么安慰,蹭在岑砚手边,亲了亲他手腕。   由庄冬卿开始的,却由不得他结束,被掐着下颌仰头接吻的时候,脑子就开始发晕了。   再等岑砚把他抱坐到柜子上,与自己视线齐平,庄冬卿衣服的系带都被抽开。   手伸了进来,并二指碾住,一搓,庄冬卿背脊都在发抖。   仰着头,灼热的气息吐出去,脖颈露出来,喉结便被含住。   庄冬卿忍不住发出声音。   挺着腰背被岑砚亲了个遍,庄冬卿眼里全是水光,等再有意识,岑砚还是穿着内衫规规矩矩,他的却全都敞开了。   “不是……一会儿还要去见太妃吗?”   手指插入岑砚发间,声音也像是被水浸泡过,黏黏糊糊。   “见。简单弄弄。”   岑砚的简单对庄冬卿而言,可不简单。   “不公平,你怎么还穿得好好的?”   “你动手啊,又没有阻止你。”   阿这。   庄冬卿面皮烧着,没忍住,伸出了罪恶的小手。   好好看,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嗯,不吃亏。   红着脸,看着两人的一道被并住,庄冬卿脑子里有根弦被崩断了。   脸颊耳根都是烫的,但看也是要看的,   且看得目不转睛。   真性`感。   等摸出来,庄冬卿缓过劲儿,又去盯着岑砚。   岑砚捉了他的手一起,庄冬卿就这样直愣愣看着,看到完事。   岑砚拿了帕子收拾,见他目光还不放,笑问他:“好看吗?”   “……”   “好,好看。”声如蚊呐。   “哪里好看?”   庄冬卿不想回答了,却躲不开岑砚带笑的眼睛。   没抗过去道,“哪里……都好看。”   “你本身就很好看。”   说完被岑砚捉着接了个长吻,抱起来放进了床榻内。   岑砚要收拾,庄冬卿浑身都是软的,怕自己一离开,庄冬卿在柜子上坐不稳。   须臾,六福听令将干净的帕子与热水盆放在了外间。   岑砚拿进内室,给庄冬卿擦干净,再整理自己。   胡闹一遭,庄冬卿外裳都皱巴了,只得也换一身。   系带的时候,岑砚盯着他小腹,伸手摸了摸,蓦的道,“能摸出来了。”   “唔,是的。”   有了个小小的弧度,穿衣不明显,能看出来。   岑砚给还没缓过劲儿的庄冬卿换衣服,选了套和他常服颜色相近的,穿好,刮了刮庄冬卿脸颊,这才道,“今天这样就很好,别被欺负了。”   “啊?”   得到岑砚漫不经心的回答,“比起为难,更不想看到你委屈自己,所以今天这样,就很好。”   顿了顿,又道,“我希望你们都高高兴兴的。”   这个你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庄冬卿怔愣须臾,总觉得这两句话还包含了更多的东西,但是奈何语气实在是太过寻常。   想说些什么,抬头却见岑砚已经在穿自己的外衣,脑中捕捉到的痕迹又悄悄溜走,庄冬卿问道:“我们接下来还去见太妃吗?”   “见。”   岑砚正色道,“早晚的事,早见早好,我可没什么功夫和她兜圈子。”   “哦好。”   *   一个时辰后,两人再回到了太妃的院落。   葛嬷嬷出来见礼。   岑砚拉着庄冬卿,坐在了他特意吩咐过,遗留下来的两把躺椅上。   一坐下,柳七还端了刚沏好的茶来。   岑砚拿过一盏,拨了拨浮沫,啜了口,这才对葛嬷嬷道,“我就在这儿坐一盏茶。”   “若是想说什么母妃头疼,不便见客的话,就歇了罢。”   葛嬷嬷语窒。   话都给她堵死了。   岑砚:“既然要见,早晚都是有这么一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   “若是要改期,大理寺事务繁多,我可不能保证,日后母妃也能如愿见着我。”   抬眼去看葛嬷嬷,葛嬷嬷赔着笑,却被这一眼觑得额头生汗。   到底不同了,这么多年过去,岑砚再不是她们院子里的那个小世子了。   “知晓了?”   葛嬷嬷只得点头。   岑砚挥手,“去转告母妃吧。”   “我就喝这一盏茶,全看她心意。”   岑砚说得坚决,葛嬷嬷也劝不了什么,只得不尴不尬地去找太妃。   也不知道怎么劝的,一盏茶喝到尾巴上,到底同意了让人进去。   岑砚领着庄冬卿进了主屋。   下午闹了一遭,进门前庄冬卿还有些惴惴,但等真见到了太妃,和他想象中的,出入还是很大。   冷着一张脸。   能看出来年轻的时候是极漂亮的,现在打扮着,五官也不差。   再想一想岑敏郡主,庄冬卿对太妃年轻时候的长相,有了个大概。   若要概括,大抵是:大家闺秀。   不如庄夫人打扮得华丽,但细细看下来,通身从衣服到配饰,都不失低调奢华。   头上的玉簪水头极好,只别了两三根,不繁复,简约却不失庄重。   衣服都是一个色系的,乍一看简单,但层层叠叠着,衣领袖口还有褙子,都不是一个色号的,细微处的讲究繁琐到了极致,偏一晃眼,还不怎么能瞧得出来。   这些好东西都用到了身上,却没有一样能喧宾夺主的。   之前岑砚就说太妃规矩大,讲究多。   见了面,庄冬卿才对此有了个模糊的认知。   同岑砚一道见了礼。   太妃开口,声音也是冷的,“许久不见,你脾气倒是见长。”   岑砚从容答道:“王爷就得有王爷的样子,总不能承了爵,还是当年的世子做派,未免太小家子气。”   “母妃幼时不是一向如此教导于我吗?”   碰了个软钉子,太妃却也不生气。   目光看向岑砚身边的庄冬卿。   问了两句年龄姓名,点过头,又道,“我不过想见一面罢了,你倒是护得紧。”   看着庄冬卿,话却对准了岑砚。   岑砚:“卿卿并不多聪慧,若是我不在,怕他不懂事,反而气着了母妃。”   太妃:“……也气够了。”   岑砚:“母妃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和小辈计较。”   庄冬卿……庄冬卿在这种气氛下,压根不敢说话。   葛嬷嬷却出声,热络招呼道,“站着干嘛,都坐吧。”   太妃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瞧了葛嬷嬷一眼,跟着也放软了身段道,“坐吧。”   不情不愿的两个字,听不出来什么。   庄冬卿觉得……像是气着了,但并不真正很生气,因为……   庄冬卿不敢深想下去。   等落座。   人都齐了。   太妃这才道,“你阿姐都与我说了。”   “旁的我不管你,子嗣为大,你确定,日后你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说着,却看着庄冬卿,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   这口吻,庄冬卿觉着不像是见养母,像是见领导,问业绩来了。   岑砚:“确定。”   “母妃若是担心这个,尽可放心。”   太妃却看着庄冬卿,问他,“你也知晓此事吗?”   庄冬卿被问得有点懵,“知道的。”   现在还在他肚子里揣着呢!   太妃打量他片刻,又道:“我就想问问,你也不反对?”   “我反对什么?”   太妃:“……”   太妃:“……反对他要个自己的孩子。”   “不反对啊。”   他都怀上了,也不能反对自己,让自己憋着不生吧。   答得太顺溜,倒让太妃噎了下。   太妃纳罕。   稀奇道,“我以为你会不乐意。”   庄冬卿:“没有啊,等孩子有了,我还会帮忙照顾的。”   太妃诧异,“当真?你莫不要糊弄我!”   庄冬卿:“他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一视同仁,有,什么好糊弄您的,必要吗?”   太妃:“……”   太妃神情复杂:“未料到……你们感情已经这般好了。”   都能将岑砚的孩子看作自己的,她也是没想到。   庄冬卿:“?”   太妃终于不再看庄冬卿,转头同岑砚道:“我要问的就这些。”   “你也不想与我多说,我便只留两句话。”   “他说的,我暂且信了。”   “日后若是他改了主意,不愿意了,你也休与我提,我是不会依的。”   岑砚:“不会有那一天的,母妃尽管放心。”   庄冬卿不知道说什么,只沉默。   太妃又道:“你长姐那边……”   岑砚:“母妃若是想过去小住,告知一声便是,您与长姐多年未见,我们各自行方便,未尝不可。”   意识到什么,又瞧了庄冬卿一眼,太妃终究点了点头。   挥手,“如此,便没什么多的了。”   旋即吩咐葛嬷嬷道:“送客吧。”   *   从太妃院子里出来,庄冬卿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也没吵没闹,太妃也没问罪什么的,可是,可是……   “你小时候,她都这样对你的吗?”   夜间洗漱过,晾头发的时候,庄冬卿到底没忍住,犯了刨根问底的毛病,问岑砚道。   岑砚正靠坐在床上看书,一派平静:“哪样?”   “就……今天这般。”   公事公办,就事论事的姿态。   哪怕生气,也因为不在乎,没将岑砚放在心上,故而看起来淡淡的。   是的,想了一晚上,庄冬卿终于想出来太妃态度的不对劲在哪儿了。   是漠然。   极度的不在乎。   所以对着不在乎的人事物,也不会牵动太多的心神。   岑砚:“虽然我很想说是……但并不尽然。”   “倒没什么不能说的,可确实也不是一段让人高兴的过往,你确定,还要我讲?”   庄冬卿想了下,仍旧道:“你说。”   他还是想听听。   “对我的生活起居,差不多和今天一样,能佣人管的,她就不怎么多问。”   “对我读书习武,言行举止,是要过问的。”   “规矩很严。”   “考试差了,要打手板;练武不行,就加时,练到会为止……”   话头稍顿,自嘲道,“甚至一日三餐,都有固定的时辰,若是我赶不上,主屋是不会专门等我的。”   庄冬卿:“……”   庄冬卿:“那对你阿姐……”   “自然不一样。”岑砚慢慢道,“若不是太不一样,还让我发现不了,我不是她生的这回事呢。”   庄冬卿沉默。   “很惊讶吗?”   “没、没有。”   “嗯,我料想你应当知道的。”   “……我,我知道什么,不知道!”   岑砚却笑道:“行,那我就当小少爷不知道,也没有从柳七那里,套过话。”   庄冬卿:“……”   不重要,略过。   反正他也解释不清楚,不如不提。   静了片刻,摸了摸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庄冬卿爬上床,偎向岑砚,趴在了他膝上。   岑砚失笑:“这又是怎么了?”   庄冬卿也不看岑砚,一鼓作气道:“我会等你用饭的,等生了,他也会的。”   “不过等他管你起居,那得很久以后了。”   “不过我可以答应你,我尽量让他少气你一点。”   “唔,他其实很乖的。”   “你……以后会很喜欢的。”   “所以……”   意识到庄冬卿在干什么,岑砚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上下滑了滑,尽量让自己如常道,“所以?”   “所以不在乎你的人,就让他们走吧,会有人在乎你的。”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岑砚忍了,对着这样的庄冬卿,却也真的是忍不住。   伸手抚了抚庄冬卿的头发,低声问道,“那么你呢?”   你也在乎我吗?   庄冬卿:“?”   竭力想再压抑,但许是这件事已经在心底存了一段时间,有些过了限度,到了这一刻,便再也压不住……   他到底问了出来。   岑砚:“卿卿,你真的没有想过一直留在王府吗?”   庄冬卿茫然。   去看岑砚,却发现对方没有说笑,神色是极其郑重的。 第55章 差异   其实岑砚心情是复杂的。   甚至细辨, 还有些陌生的恐惧掺杂。   无他,他在这方面,运道实在不大行。   但他也没有后悔过。   无论是当初质问母妃, 还是后续去找陶太妃。   都不是什么愉快的过往。   但他不曾有悔。   痛苦而清醒地活着, 总好过麻木地含混度日。   故而问出这一句话, 他也不会收回。   只是岑砚不知道,答案会不会再度刺痛他。   至今他仍搞不清楚庄冬卿坚定想离开王府的决心来自哪里,但不妨碍他想出了数个,其中……   岑砚垂目一霎, 再度看向庄冬卿, 等他的答案。   庄冬卿……有些懵。   “怎么, 突然这么问?”   岑砚只道:“之前也问过一次的, 只是没有深究过。”   “多,多早的时候?”   他怎么完全记不得了。   岑砚眉目肃然, “你刚来王府,和我第一次聊养育这个孩子的时候。”   那,确实是很早之前了。   那个时候, 庄冬卿摸不清岑砚的性子, 还有点怕他来着,哪里能像是今日……   莫名觉得认真谈话的话,氛围太暧昧了些, 庄冬卿不由从岑砚膝上直起了身子,坐了起来。   当初, 那场对话说了些什么来着?   哦,说产业的事。   但现在岑砚已经给了, 不仅京城内的, 封地的产业前前后后也归给了自己许多, 庄冬卿早就觉得够了,但据柳七的说法,还只是部分,他还在整理着,后续还有。   既然产业都给了,那定然不是在乎资产。   想到这个地方庄冬卿又觉得有些好笑,觉得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岑砚从来没有说过他不愿给,相处中对方也不是个吝啬的人,一直在意的只有自己罢了。   嗯,事关生计,不能不在意!   这个念头放过,再往回倒。   哦,问他能不能为了孩子留下,他有个身份,孩子的身份也才理所当然。   然后他当时的回答是——   他们不是两情相悦,就没有必要硬凑在婚姻里了。   他已经接受了这个孩子,并且会好好养大,希望日后拥有自己的人生。   嗯,他不快乐,孩子也不会快乐的。   现在……   庄冬卿看向岑砚。   洗漱好的男人只着寝衣,躺在自己床上,方才看着的书本已经被放在了一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彷佛在温柔地等待自己的回答。   “……”   忽然庄冬卿对那个不是两情相悦,也不很肯定了起来。   他不讨厌岑砚。   喜欢……   哦不不。   应该和这方面无关吧。   打住因为岑砚容色而乱飞的糟糕念头,庄冬卿也正色,慢慢道:“之前的对话,你还记得吧?”   “都记得。”   庄冬卿自然不怀疑岑砚的记忆力。   哪怕他细节他不记得了,放岑砚身上怕是都不会忘。   庄冬卿:“所以,上次不是说得……嗯,挺清楚了吗?”   “你还想问什么呢?”   同样的回答,其实也是适用的,哪怕细节,可能有了些出入。   比如,他和岑砚的关系,好像变得亲密了不少。   但……在他们这个时代,床伴也是很常见的吧?   通房啊什么的,不就是没娶妻之前,坚决不会承认的床伴?   庄冬卿觉得有道理。   古人也不全是迂腐的。   况且,他还是个男的,不是大姑娘,不需要被什么名节名分的虚东西给绊住。   这般一想,庄冬卿更困惑了,歪头看向岑砚。   岑砚:“还挺多的。”   “认识这么久,大概也了解你的为人,我先确认几个疑惑点吧。”   庄冬卿:“你说。”   岑砚:“首先,不是因为对当时我给出的身份不满意吧?”   庄冬卿摇头。   岑砚心内叹息,他就知道。   “其次,不是不喜欢王府吧?”   庄冬卿:“王府挺好的。”   细论起来,对庄冬卿有点像是个福窝窝,缩里面什么都不干,就有人把吃穿住行一一都给他安排好,可以说非常之宜居养老了。   岑砚依次点了点头,和他料得不差。   垂目,掩过眼中复杂情绪:“但你还是不想留下来?”   “为何?”   明明什么问题都没有,都满意,为什么还是要走?   啊这。   庄冬卿挠头,有点懂岑砚想问的是什么了。   抠了抠手,庄冬卿小声:“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好歹?”   岑砚诧异看了庄冬卿一眼,摇头。   “我只是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想知道。”   “……哦。”   其实……   庄冬卿:“我的想法可能和,怎么说,就是和正常的人,可能有些不一样。”   岑砚:“发现了。”   伸手握住庄冬卿的一只手,不准他继续挠自己,岑砚安抚道,“不急,你可以慢慢说。”   顿了顿,“没什么的,我只是问问。”   话说得自己都不信。   也并不周全。   奈何对面的是庄冬卿。   果然,庄冬卿什么都没听出来,反而轻出了口气,“……好。”   理了理思绪,庄冬卿:“你是想问,王府里什么都不缺,给我的身份又是,又是贵籍,就,不管如何,我答应了,下半辈子都不会发愁了,所以,这么优渥的条件,为什么我还是要走?”   “是这个意思吧?”   换到现代,大概是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为什么要从国企离职的意思。   岑砚:“有这方面的困惑。”   庄冬卿垂目,看了岑砚一眼,又低头。   想再度抠手,却被岑砚死死握住了,纠结好一阵,闭目道:“我小时候,或者说我长大的过程中,我长辈就告诉过我,人这辈子是得靠自己的。”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小姨经常这样对他说。   庄冬卿也深以为然。   “王府,是很好。”   “但王府不是我的家。”   “而且……”   岑砚:“而且?”   舔了舔嘴唇,庄冬卿毫无保留道,“而且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岑砚瞳孔收缩。   庄冬卿:“我知道这样很轻松,但是,你就当我是不识好歹吧,我不喜欢这么复杂的环境。”   “宫里,王府里,还有来往的人,每个人好像都话里有话,并不简单,这不是我想面对的,我,我也不会勾心斗角。”   “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的,我就希望,有两个小钱,带着六福,日后再给他找个媳妇,安安稳稳地把小日子过好就是……”   “就,在你们眼里,应该是没有志气吧。”   “但很安稳。”   “我就喜欢这样无波无澜的生活。”   “我……无法像是你们一样,在腥风血雨里斗智斗勇,我不喜欢挑战,而且,而且我也斗不过谁的……”   庄冬卿低着头:“对不起。”   岑砚:“什么?”   庄冬卿:“我知道你的提议是为了我好,对不起,你就当我……”   嘴被捂住了。   不识好歹四个字没来得及吐出来。   庄冬卿抬眼去看岑砚,见到了岑砚复杂的目光。   太复杂,看不懂。   但他觉得,自己这番话太挑战这个时代的正统思想,岑砚怕是不会喜欢。   但……确实是他的心里话。   要生孩子,他没有办法,必须待在王府,不然生的时候还要动刀什么的,他怕出问题。   但生下来之后,他是真不想再在上京的权力中心待。   沾都不想沾剧情那种。   就想缩在某个地方,主角们继续他们的腥风血雨,他自己岁月静好。   “别说了,我没那样想过你。”喉头滑了滑,岑砚沙哑道。   忽然有些懂了,为何大慈寺住持会用父王类比他,又同他说那么一番话。   原来再不情愿,某些事还是无可奈何的,走上了一样的轨迹。   再度吞咽,岑砚垂目,“我懂。”   声音很轻,很……伤心似的。   庄冬卿忽然有些慌,回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深呼吸,岑砚又打起了精神,笑了下,但很勉强:“我不是第一次听这番论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不是不喜欢王府,也不是不知道这里的好。”   “你只是……”   “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眼睫颤动,岑砚想笑,可完全笑不出来。   去看庄冬卿,从庄冬卿眼底看到了深重的不安,岑砚摸了摸他的头发,叹道:“我们卿卿,有自己想过的日子。”   “也好……”   以为就是个傻乐的,还并不尽然。   但这样也好,心里清醒着,对自己会好很多。   庄冬卿着慌,“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你,你别介意,我就是嘴笨,我……”   岑砚:“没有。”   庄冬卿:“……”   庄冬卿小声:“可是你看着,很不高兴。”   岑砚笑了下,很淡,很浅,庄冬卿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笑容。   “我只是……”   “有些感慨。”   感慨他的运道确实不行,最不想遇到的局面,还是被他碰上了。   岑砚有了些微的出神,片刻后,感觉庄冬卿在回握自己的手,再度看向他。   庄冬卿:“对不起,或许我不该今天说的。”   “明明今天你就很不高兴了。”   眼神中歉意十足,看得岑砚莫名怜爱。   岑砚拍了拍自己身边,道:“那你让我抱一会。”   “啊?哦,哦哦。”   庄冬卿麻溜地钻进了被子里,岑砚也顺势灭了两盏油灯,只余床头一盏给些光亮。   庄冬卿缩进他怀里,还很不确定道,“你就想抱我下吗?不需要……”   “嘘,抱下。”   庄冬卿不说话了,乖乖的,特别好。   靠进岑砚怀里,时不时又抬头去觑他,很担心他的样子,让岑砚失笑。   笑过又是一阵怅然。   ——“那人与人之间,便讲究个以诚相待,以真心换真心。”   大慈寺住持的话再度响在耳际。   是……如此契合眼下的局面。   能香火不断百年,大慈寺是有些本事在的。   虽然说到了这个局面,但是,   一切却都还没有结束。   至少对岑砚而言。   庄冬卿否定了一些东西,却让他想清楚了别的。   比如,按照庄冬卿第一次的说法,若是两情相悦呢?   若是,王府成为他的家呢?   那样庄冬卿会愿意留下来吗?   而且陛下已年迈,最迟就是等新皇继位,迟早,王府的所有人都是会回封地的,这和庄冬卿想要的生活,其实也并不相悖。   相悖的只是眼下……   但他也不能确定,庄冬卿肯为了自己忍耐一段时间。   上京的日子,他自问有时候自己都忍不下去,又怎么好意思,拉着他心上的人去过这种败絮其中的生活。   以真心换真心么……   岑砚笑笑,无奈的笑。   其实谈话还可以继续,但他的勇气已经耗尽,怕是短时间内再承受不了第二次否定。   他也不想在庄冬卿面前失态。   岑砚只能说,“有我在,你在王府不会面对什么复杂的情况的。”   庄冬卿:“可是,那样不会很累吗?”   岑砚:“?”   庄冬卿眼神清澈:“若是我也事事都靠着你,不会很累吗,你已经在替很多人遮风挡雨了?”   岑砚心一下子变得很酸软。   庄冬卿好像总是有这种能力。   庄冬卿自顾自又道,“所以我现在靠靠你就行,不会太久的。”   岑砚忍耐不住去亲庄冬卿。   庄冬卿很快脸又红了起来,缺氧。   脑子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岑砚在亲他鼻梁、面颊,很喜欢似的。   岑砚低低道:“还有些事情,我其实该和你说。”   关于王府,关于他,关于陶太妃的。   “但那就说来话长了。”   “不是今天,过后吧,今天太晚了……”   他实在也没有任何心力了。   “加上,还有些早该说的。”   “等到了时候,我一并告诉你。”   话至最后,底牌出尽,是走是留,就全看庄冬卿了。   岑砚其实有些不习惯这种毫无保留的姿态。   但,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庄冬卿还没意识到,听他说时候不早了,反倒揉了揉眼睛,道:“是晚了。”   他有些困了。   担心着岑砚,又去答话,“没关系,你看你方便。”   “嗯。睡吧。”   岑砚吹灭了最后一盏灯。   庄冬卿:“晚安。”   “是什么意思?晚安?”岑砚头一次问道。   “哦,祝你睡得好的意思。”   岑砚想了想,也回道,“晚安。”   亲了亲庄冬卿额际。   揽着他安置了。   *   又两日,陶太妃的车辇,终于抵达上京。 第56章 两极   与接太妃不同的是, 接陶太妃的过程,又太过顺利了些。   早晨庄冬卿被叫起来,迷迷糊糊摸着床沿要爬起, 让六福伺候着洗漱, 却被岑砚推了回去, “再睡会儿。”   庄冬卿陷在了被子里,口齿不清道:“不不不是要去接陶太妃吗?”   努力睁眼,努力失败。   算辽,就这样。   下意识的, 又往温暖的被窝里缩了缩, 岑砚瞧得好笑。   “是要去接, 不过不急, 她不会到那么早。”   “差人连夜进了城,她那边定好了时辰, 我们晚点出发也来得及。”   “哦……哦……”   第二个哦出了个头音,没了顾虑,人一下子又睡熟了。   岑砚笑容扩大, 给庄冬卿拽了拽被角, 自顾自穿衣洗漱。   怕水声吵了庄冬卿,他一向洗漱都是在盥室里进行的,由六福伺候着。   打理好, 用早饭的时候,柳七郝三徐四都已经起来了, 在一旁候着,等他的吩咐。   下人准备齐全也还需要些时间, 岑砚边吃边安排道:“上次的队伍减半, 不消太隆重, 她也不习惯。”   “马车,还是按一贯的布置吧,车上记得准备些糕点,给庄冬卿垫肚子。”   “旁的便没了,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柳七行了个礼,道:“太妃昨晚说想去郡主府邸待两日。”   “让葛嬷嬷来报给我的。”   岑砚:“压着,让她过两天再去,而且……陶太妃来了之后,是要封诰命的,人齐了,陛下应当会一同召见,继而赐封,若是召见的时候她不在,可是不敬。你把我原话转给葛嬷嬷就行,她们知道轻重的。”   柳七应是。   郝三道:“陶太妃院落的护卫都布置好了,但是不是少了点?在王府里还好,若是要出门,怕是不太够。”   岑砚:“她应该不会出门,要出门柳七再安排人手便是。”   郝三柳七齐齐点了头。   徐四按常规报了一遍迎接太妃的护卫人选,马匹用量,确认无误便与郝三一道下去了。   用过早饭,喝了盏茶,六福去叫起了庄冬卿。   今日多睡了些时候,还好,比上次接太妃的时候,要清醒不少。   至少早饭能吃进去。   岑砚想到什么,一边将手边的小菜推到庄冬卿面前,一边问柳七道:“近来赵爷有说什么吗?”   赵爷是给庄冬卿请着平安脉的,岑砚想起来就会问问。   柳七:“说一切都好。”   “养了这么多时日,底子也补了些起来。”   “让再放开吃一段时间,等彻底显了怀,需要小少爷再多增加一些活动,走动玩耍什么的都可以,总归不能一天都坐着了。”   “然后到时候,也需要稍控制一下食量,对生的时候好。”   岑砚指节轻扣桌面,“毒素呢?”   “在慢慢消退着,还没去根,但小少爷只要和您在一起,也不影响的。”   岑砚点了点头。   庄冬卿从碗里抬起头,奇怪:“这么久了,还没去根吗?”   岑砚:“专门找来对付我的药,没那么简单。”   也是。   但想着柳七说无碍,庄冬卿又不去想了。   岑砚瞧着庄冬卿,脑子里却思考起了些日后的事。   等庄冬卿上了马车,岑砚还是骑马,这次柳七也跟着骑马,就他与六福在车上。   途中歇息的空当,岑砚对柳七道:“有关陶太妃,他肯定还是有些要问的,若是问你,你知道的都可以对他说。”   柳七意识到什么,低低唤了声,“主子……”   岑砚心知他想问些什么,答道:“嗯,我想定了。”   “王府的事,会抽个时间同他说。”   柳七明白了。   柳七低头:“那我看着说吧。”   与接太妃那日不同,到了地点,没一会儿,陶太妃的车辇便来了,岑砚和那边确认过,点了人,回京了。   迅速得庄冬卿都有些恍惚。   “这,就接到了?”庄冬卿问六福。   六福:“嗯,对啊,我看到的,三辆车辇,与太妃一行带来的东西差不多,瞧着,车辇的布置我感觉更精简些,车帘啊马匹还有马夫,都是极好的,但是细节处不似太妃的那般华贵,比如在窗沿雕花,车内也焚香什么的。”   庄冬卿:“……这你都闻得出来?”   六福:“葛嬷嬷一出来,我就能闻到股淡雅香气,定是车架内有熏香的。”   庄冬卿佩服。   继而转移了注意力,“我们这车上有熏香吗?”   这个六福知道,“开始的时候有吧,赵爷说您现在最好别闻那些,柳主管应该都撤了。”   这般说,那必定没有了,赵爷的话,柳七还是很听的。   庄冬卿遗憾。   又回到正题,“这么说,陶太妃还挺……正常的。”   至少目前看起来是。   方方面面都挺顺利,不像是太妃搞出那么多幺蛾子。   六福也犯嘀咕,不能肯定道,“算是吧?”   得,再瞧瞧吧。   午时进了上京城门,庄冬卿寻思着,应当中午就在外面用了,走的这个城门他也熟,一路的好酒楼也多少有数,正在他心里盘算着,等岑砚说在外间用饭了,他该去哪家酒楼的时候,柳七上来了,同主仆二人道:“陶太妃坚持回了王府再用午饭,得辛苦下小少爷了。”   庄冬卿:“?”   庄冬卿懵懵的:“需要这么折腾吗?”   路上在酒楼用,不就是顺路的事儿?   柳七笑笑,只道:“陶太妃不爱外出。”   “……哦。”   等柳七出去,庄冬卿与六福面面相觑,六福迟疑道:“陶太妃还挺节俭持家的?”   庄冬卿沉默,感觉,应当不是这个缘由。   但第一天来,又是长辈,一路上又……那么的配合,提了个不大的要求,小辈们也是应当顺着的。   庄冬卿吃糕点,喝茶,垫肚子。   一路回了王府。   还以为得再等一段时间,结果下了车,东厢的仆佣就在门口候着他们了,说饭菜都好了,问他们什么时候上。   庄冬卿不禁看向岑砚。   寻思着,怎么的,中午他们都应该同陶太妃用一次饭,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方向再次脱离庄冬卿的预判。   岑砚带着庄冬卿去陶太妃车辇下,不一会儿,几个嬷嬷连同几位婢女,掺着一位妇人下了车,妇人……带了幕离。   看不清长相,但身段袅娜,举止间颇有些顾盼生姿。   再想想岑砚的长相,陶太妃必定也是一位美人。   “饭菜都备好了,您的院子也收拾过了,午间太妃要同我们一道用饭吗?”   见过礼,岑砚问道。   幕离下的嗓音温柔,“一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的,用饭前还需要简单地收拾一番。今日接我们已是劳累,就不耽误王爷的用饭时间了。”   文绉绉的。极礼貌。   说老实话,庄冬卿有点不习惯。   和太妃的做派差得也太大了。   以为岑砚会留,结果也没有,只点了点头,让柳七一会儿带她们去相应的院落安顿。   岑砚:“早上出门前吩咐过,您院子里也有小厨房,饭菜应当都是准备好了的,收拾好差人传一声,便能用饭了。”   陶太妃行了个礼,“有劳王爷。”   庄冬卿:“……”   不适应。   问就是很不适应。   岑砚又道,“王府里就不用戴幕离了,一应仆佣都是从封地跟来的老人,有些你应当还认识的。”   “下午吧,收拾妥了来报一声,我带人来见你,还有些事也需要提前说。”   陶太妃:“太妃早于我之前出发,怕是已经到了吧?”   柳七答道:“到了,安置在西厢的。”   陶太妃:“那收拾妥当,按理我应当先去太妃院里,请个安。”   岑砚也不拦着,“随你。”   “总之有空了,差人来说声。”   陶太妃应是。   行了个礼,告罪了下幕离的事,说是仪容不整,收拾好了必定会摘。   庄冬卿:“?”   岑砚:“不早了,柳七你带太妃去安置吧。”   陶太妃又行了个礼,这才与带来的仆佣一道离开了。   庄冬卿:“……”   “走了,不饿吗,回去吃饭。”   “哦,哦哦。”   被岑砚牵着,时不时还回头看两眼,岑砚:“人都走了,还眼巴巴望什么呢?”   “……”   庄冬卿垂目,“就,王府的两位长辈,还……挺不一样的哈。”   岑砚:“你是想说太妃事多,还是想说她守规矩?”   倒也不必说得这般清楚。   左右瞧了瞧,也都是自己院子的人,庄冬卿想了下,好像也没有不能直说的理由,道:“我就是觉得,陶太妃还挺客气。”   岑砚却意味莫名看了他一眼,笑道:“那是。”   庄冬卿觉得这话里有话,但只见了陶太妃一面,一时间还分辨不出来。   庄冬卿好奇另一件事,没按捺住好奇心,还是问了,声音压得很低,用过了午饭,两人都在内间的时候,问的。   “陶太妃是不是很美啊?”   岑砚:“怎么这么说?”   庄冬卿看着岑砚的脸,迟疑道:“感觉?”   偏岑砚还卖了个关子,“下午你见到就知道了。”   “恐怕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庄冬卿更好奇了。   但一直问别人妈妈也不太好,到底按捺住了。   岑砚:“折腾了一早上,不累吗?”   “……累。”   “那睡会儿,别想了,困了吗?”   不提的时候不觉得,一问,庄冬卿犯了食困。   点头,跟着与岑砚一道,午休了。   等下午起来,身边已经没了岑砚的身影,料想是去书房忙活,处理公务了。   慢悠悠起来,未料一觉过后,事件的走向,变得更为魔幻了起来。   “陶太妃收拾好了之后,用过午饭,掐着点去了太妃院子,给太妃请安。”   六福对庄冬卿道。   两人,一个是正妃,一个是侧妃。   按理侧妃是应该去向正妃请安的,陶太妃这做法没什么不对,用了午饭就去,还显得对太妃十分敬重。   六福:“但太妃没见她。”   庄冬卿:“啊?”   六福:“晾了半个时辰,最后……”   庄冬卿:“最后陶太妃走了?”   六福:“最后是柳主管过去,让陶太妃离开的。”   庄冬卿:“啊?!”   六福:“然后陶太妃说礼不可废,对着院子行了个礼,当拜见过了,这才离开。”   “?!!”   不是,啊这,啊这……   庄冬卿不可思议:“陶太妃的脾气,这么好吗?”   也把六福问住了,想了想,极不确定道:“或许,是吧?”   有些事跟在庄冬卿身边,身为他的心腹,六福也知道的,比如岑砚生母这回事。   六福:“如果不是脾气好,王爷又是亲生的,没必要这么卑躬屈膝吧?”   这话也问住了庄冬卿。   觉得有道理,隐隐约约却又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   没一会儿,去当和事佬的柳七回来了,从人进了院门起,庄冬卿那好奇的眼睛就把人望着,一路望到了跟前,随着柳七进了书房,等柳七从书房出来,这眼神再度继续。   柳七:“……”   柳七被瞧得没办法,不得不上前与庄冬卿问了个好,无奈道:“小少爷你有话问我吧?”   庄冬卿:“被你看出来啦!”   “……”这模样,想装不知道,柳七觉得也很难的。   庄冬卿:“我就是,有点好奇。”   “您说。”   庄冬卿还左右看了看,对柳七招手,等人走近了,悄咪咪道:“陶太妃她,就是这个性子吗?”   “就,我瞧着,挺好说话的。”   柳七想了想,点头,“陶太妃是这样,我从小都没见过她红脸。”   “那她性格挺好的啊。”   柳七又语窒了。   柳七不说话,庄冬卿也迷糊,大眼瞪小眼片刻,柳七只道:“小少爷您过段时间就知道了,陶太妃她这样,和您想的,恐怕还是有些出入的。”   “?”   庄冬卿想继续问,奈何天公不作美,岑砚出来了。   庄冬卿赶紧拉开和柳七的距离,打哈哈让柳七坐下休息。   柳七:“……”   岑砚:“……”   岑砚走近,捏了捏庄冬卿的脸颊,好笑道:“陶太妃收拾妥当了,我们过去吧。”   是的,柳七到来,其实就是报的这件事。   那边拜过太妃主院,   他们可以去见陶太妃了。   *   虽然岑砚说不用,奔着礼节,庄冬卿还是换了件衣服。   不算庄重,岑砚没让他选繁琐的,就换了身得体的。   到了陶太妃院落,庄冬卿第一次来,和太妃那边的比起来,其实规格差不多,只是稍稍靠里了些,并没有厚此薄彼谁。   通报过,极快,婢女便出来请人了。   老实说,庄冬卿还是有点不适应,感觉在梦里。   和太妃差得太远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仅仅只是这场魔幻会面的开头。   进了主屋,见礼,叫他们坐下。   庄冬卿抬了头,这才真正见到了陶太妃,和他想的……确实不大一样。   他以为陶太妃是和岑砚一般,五官姣好,美得比较艳丽。   但,不是,完全不是。   陶太妃长得和她的气质一般,是温婉型的,举手投足自带一段风情,很有韵味。   但不是明艳的长相。   头饰也偏好玉器,能看出来没有太妃的那些贵重,但很配她通身的柔婉气质,也是首饰衬着人,不抢人的风头。   抬手叫起间,庄冬卿在陶太妃腕间也瞧见了一抹红。   又是一串南红玛瑙。   但像是冰飘花,与岑砚手上的满肉,还不尽相同。   庄冬卿觉得哪里不对,但细看岑砚与陶太妃的五官,倒也是很相似的,可呈现出来的气质,偏偏又截然不同。   也不好盯着人看久了,疑惑便压在了心底。   跟着便是寒暄。   嗯,很能寒暄。   怎么说呢,就……很周到。   甚至还问了几句中毒的事,不像是完全不关心的模样,倒让庄冬卿有些困惑了。   岑砚却是神色淡淡,问便应。   几句之后,说到了庄冬卿。   照旧问姓名年龄还有家世,庄冬卿一一答了,问得,还比较细致。   庄冬卿有些惴惴。   但问完,紧跟着陶太妃便道:“挺好的。”   庄冬卿:“?”   陶太妃:“没想到你喜欢男子,如今身边有了人照应,也不至于冷清。”   啊,这么……温情的吗?   岑砚只点点头。   陶太妃:“可是子嗣……”   庄冬卿又来了精神,感觉谈话到了正轨。   陶太妃问道:“你是准备过继谁的呢?”   庄冬卿:“??”   岑砚与太妃怎么说的,同陶太妃便是怎么说的。   没提庄冬卿能生,但孩子不用担心,有,也一定是自己的。   陶太妃点了点头,松了口气,“如此便好,王府也不至于断了香火。”   “你向来也是有主意的,我便不多问了。”   说完,看向庄冬卿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怜爱。   庄冬卿一头雾水。   喝了口茶水,室内静了片刻,陶太妃又缓缓问起:“既然身份也匹配,那准备什么时候请封呢?”   庄冬卿:“?”   直觉在说自己,庄冬卿懵懵的:“什么请封?”   陶太妃:“王府的婚嫁都需要陛下批准,正妃或是侧妃,都是要上书请封的,你们既然情投意合,那什么时候请封呢?侧……”说了一个字,又去看岑砚,想了想道,“应当是请封正妃吧?”   庄冬卿:“啊?”   陶太妃以为自己说得不够详细,还解释道:“折子递了上去,批准也需要一段时间的,批下来了,才算是过了明路,才不耽误后续筹备婚礼什么的。”   庄冬卿:“啊??”   陶太妃:“刚好,到时候孩子由你带,也是个名正言顺。”   庄冬卿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问号已经堆成了弹幕,刷屏了他的世界。 第57章 怪异   但也不需要庄冬卿再说话了。   啪嗒——   重重的放茶杯声音, 落在了茶几上,打断了陶太妃的话。   庄冬卿:“……”   嗯,岑砚放的。   陶太妃也愣了下, 继而看向岑砚, 嘴角笑容僵了片刻。   岑砚平静:“这些我同母妃会盘算, 太妃就不用操心了。”   庄冬卿:“……”   这个,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好?   陶太妃:“哦,哦哦, 看我……”   “确实。”   “这些都该是太妃盘算的, 是我越俎代庖了。”   庄冬卿欲言又止。   岑砚打量陶太妃片刻, 忽道:“太妃不是一向不理闲事, 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婚嫁来了?”   陶太妃这下笑容是真的有些挂不住,低了低头。   庄冬卿那股怪异的感觉又上来了, 说不出来的。   岑砚:“既然提起了,那我便问一下,之前封地发往上京的, 请旨赐婚的文书, 是谁给您代笔的?”   陶太妃眼眉微动,茫然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岑砚:“早就想问,但您第一天来, 也不好一见面就拂了您的面子。”   陶太妃想了下,迟疑道:“可是有不妥?”   “那可太多了, 就看您问的是何处了?”   “怎么……”嘴唇嗫嚅了下,太妃神色诧异, 片刻后, 又镇定下来道, “那可否由我发落?”   “这些不都是老三管的吗?”   陶太妃下意识低了低头。   岑砚:“你们府上的事,自然是你们拿主意,你报个名字,我递话回去,他自会处置。”   至于处置得合不合他心意,那又是另一码事。   不过也无妨,处置得不对,再继续递话便是,总归得他点过头,这事才算完。   陶太妃似是想说些什么,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了,最终只道:“当初在门客里找的,我也不大记得,等会儿我问问身边人,确定了着人报给你。”   岑砚:“这样最好。”   场面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庄冬卿隐隐觉得气氛变了。   不好说话,低头喝茶。   太妃也喝茶。   岑砚等她放下茶盏,才继续道:“请旨的文书,是母妃遣人找到你,让你写的吧?”   陶太妃迟疑地点了点头。   岑砚:“这件事老三不知道?”   陶太妃眼神闪烁:“他……长辈的事,就不需要告诉他一个小辈……了吧。”   岑砚:“下次你只管告知他,让他来拿捏分寸便好,你与母妃已经分府近四年了,阿爹在的时候,也没有要你伏小做低事事都依她,没道理阿爹走了,也分住两处了,你反而受制于她的道理。”   陶太妃:“我不是……”   “我知道,你只是没过心。”   陶太妃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庄冬卿感觉气氛越发玄妙起来,默默拿起了一块糕点,当一个合格的局外人。   静了片刻,陶太妃垂目:“她到底是正妃。”   岑砚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换了个话头,“三弟是不是该加冠了?”   庄冬卿的视角里,陶太妃一下子手指抓了抓衣摆,慢慢又放松了。   “是。”   “主持人和加冠的先生都找好了吗?”   “想了几个。”   “你说说。”   陶太妃慢慢报了名字,就是,断句有些奇怪,庄冬卿说不好,但是能模糊感觉到不流畅。   岑砚听完点了点头,“都可以,你看着办吧。”   陶太妃:“我就怕到时候请不来……”   “那传信给我,我着人去办便是。”   陶太妃眼睛一下子亮了,点头,“那便极好。”   庄冬卿这才发现陶太妃是个深瞳,和岑砚的瞳色还不太一样。   继承自老王爷?   或许吧。   不过话说瞳色能遗传吗?   庄冬卿记不太清了,学医只有半年不到,没那么深入。   思想一开小差,再回过神来,屋内气氛又变回了最初的模样,陶太妃问着,岑砚答。   都是些很日常的问候,不过……好像话题已经全然避开了他?   庄冬卿也不想再听那坐火箭的婚礼流程,乐得自在,不点到自己,就安安分分坐一边,将自己当个摆件,免得陶太妃再记起他来,语出惊人。   等岑砚觉得差不多了,这才又主动道:“既然定西王府两位太妃都到了,那今天消息必然会报进宫内,看陛下什么时候召见。”   陶太妃手指捏紧了手帕。   岑砚:“我会派人来告知你流程,按部就班就行,别的无须担心。”   陶太妃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岑砚却站起了身:“过来想说的就这些,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回院子,处理公务去了。”   “哦哦,好,你忙。”   庄冬卿跟着站了起来,陶太妃也起身相送。   等临走了,陶太妃才像是又看见他一样,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   庄冬卿:“……”   好,奇怪啊。   *   回东厢的路上,岑砚见庄冬卿在出神,道,“有什么想问我的?”   庄冬卿:“……”   庄冬卿:“陶太妃不想进宫?”   岑砚:“不想,她怕陛下。”   庄冬卿:“?”   庄冬卿惊讶看着岑砚,得到了岑砚笃定的目光。   庄冬卿:“怕……什么?”   “那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啊这。   岑砚:“就问这个,没别的想问的了?”   有,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问。   感觉很怪,但又说不上来的,庄冬卿挠了挠头,半晌,憋出一句,“看起来,太妃她还,挺关心你的?”   岑砚笑了起来。   笑得庄冬卿莫名奇妙的。   岑砚:“你说是就是吧。”   “没别的了?”   庄冬卿刚一踟蹰,便听见岑砚道:“行,知道了。”   庄冬卿:“你知道什么了?”   岑砚促狭道:“知道我们卿卿,还没发现哪儿不对劲呢。”   “……”   可恶,被看穿了!   庄冬卿脸颊鼓了鼓,岑砚哈哈大笑,也不急,只捏了捏他手道,“没事,等你想清楚了,再问柳七,一样的。”   “……”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眼神发飘,岑砚又伸手捏了捏他脸颊,庄冬卿想呵斥,奈何实在没底气。   算了,随意吧。   *   第二日,陶太妃又往东厢送了些封地带来的特产。   自己没来,遣婢女送的。   很神奇,还有庄冬卿的份儿,岑砚身边的心腹,也一个都没落下。   除了这么点插曲,这一日陶太妃便好似彻底在王府里隐身了一般,若不是庄冬卿已经见过了,否则真感觉不到,府里又多了一位长辈。   太妃那边已经安静了数日。   偶尔葛嬷嬷会来找一趟柳七,说一些生活上的需要。   这一日太妃那边也没人来。   在一两个安静时刻,庄冬卿会有种,两位太妃还没有到来的错觉。   又两日,庄冬卿又见了陶太妃两面。   聊了聊岑砚的事儿。   庄冬卿觉得陶太妃关心,又觉得并不尽然。   第二回才悟出来,“她这是还想问成婚的事?”   六福:“哦,有道理!”   “不然为什么问少爷你父母现在在哪里,以后有什么打算。”   “如果这般说,倒是能讲得通。”   庄冬卿:“……”   庄冬卿:“她这是,关心岑砚?”   六福:“那她为什么不干脆问王爷去?”   好问题。   好有道理!   庄冬卿迟疑道:“怕王爷不耐烦?”   六福嘟囔:“我瞧着王爷待她挺好的啊,太妃有的,她那边也都有着。”   岑砚待她是挺好,不过吧,就是……   脑海中有什么划过,庄冬卿蓦的明白了什么。   庄冬卿:“你说下次,她再来找我,我顺着她的话头说,如何?”   六福:“?”   庄冬卿击掌,“就这样,我试试。”   *   庄冬卿还以为在两位太妃进宫之前,是没机会了。   未料陛下龙体抱恙,面圣的日子生生又拖了几日,给庄冬卿拖出了时间来。   陶太妃面圣前又来了一次东厢,主要是问搭配的礼服配饰,有没有逾制的。   庄冬卿觉得应该还会再和自己搭上话。   果不其然。   随后陶太妃便同他问候了起来。   第一次聊不觉得,多几次,庄冬卿发现陶太妃的问候非常的,模版。   好像有固定的路径似的。   ……   送走陶太妃,他心中的猜测落实了几分。   午后两位太妃进宫,岑砚今日当差,一大早就去了大理寺。   不过话说回来,王府之内,岑砚其实也没有限制过两位太妃接触庄冬卿,只要不是如第一次那般高高在上的施压,岑砚听见她们或她们的下人,来了东厢,也只都点头,并不说什么的。   等在王府门口,目送着两位太妃的车辇走远,庄冬卿这才逮住了忙碌的柳七。   是的,因为太妃们的到来,王府的事物增加,柳七已经很有几日都不得闲了。   庄冬卿又不想大张旗鼓地去寻他,这个时间是最好的。   柳七:“怎么了?”   进了东厢,庄冬卿左右瞧了瞧没人,这才道:“有点关于陶太妃的事想问你。”   “小少爷你说。”   “她是不是……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来着?”   柳七笑了下,尴尬地笑。   “小少爷您发现了。”   柳七又想了下,“也不是,还是有在意的,比如……”   庄冬卿:“小儿子?”   柳七一噎,再度笑开,就是这笑容就挺无奈的。   “小少爷您是怎么发现的?”   庄冬卿却不答,又问道:“我瞧着王爷对她也不算客气,以前闹过吗?”   柳七下意识也看了看左右,摇头。   “不算。”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算……   这个答案还挺……耐人寻味的。   柳七自知也瞒不住,将庄冬卿带到了主屋外间,让他坐下,给各自倒了两杯水,这才打开了话匣。   “主子和太妃闹过之后,其实……”   “您知道的,人小时候,对父母的事情,怎么都是会在意的。”   庄冬卿:“所以?”   柳七:“所以,太妃亲口说了,不是主子的亲娘之后,主子转头便去了陶太妃的院落,问她。”   庄冬卿:“她否认了?”   柳七:“不,她承认了。”   当年的场景,柳七还记得很清楚。   “主子刚和太妃闹过,当时……很伤心的……”   “母子相认,您能想象那个场景吗?”   庄冬卿想了下,挺感人的。   柳七:“反正过程,就都挺好的吧,陶太妃又温柔,说话什么的,都没有过过激的行为,与主子相认的时候,甚至还哭了会儿。”   甚至这个词,是不是没用对地方?   庄冬卿下意识察觉到。   怎么说,一早过继出去的儿子认回来,情绪激动了,都是会哭的吧?   不过柳七接下来的一番话给他解了惑。   柳七:“主子也……哭了。”   “都挺伤心的。”   “而且太妃对主子和对郡主,从小差别又那么大,那种情况下,见到了亲娘,哪里能不伤心的呢?”   “相认一场,哭累了,陶太妃便哄着主子,在她榻上睡一会儿。”   “这个事当时闹得厉害,主子质问太妃之前,已经很有几日都睡不好了。”   “当时陶太妃那样说,主子便依了,很快就睡熟了。”   庄冬卿:“?”   怎么觉后面的才是重头戏。   他的感觉没错。   柳七接着道:“等主子呼吸匀了之后,陶太妃擦干了眼泪,让我去找老王爷来。”   “我还以为……总之我去了……”   “然后等老王爷到了之后,主子已经不在陶太妃屋子里了,我当时还没意识到不对。”   “然我就听到陶太妃说,”   “她说,”   “主子她已经差人送回了太妃的院子里,主子来找她,她是不知情的。”   “当初已经答应给太妃养的孩子,她也不会再妄图认回来,希望老王爷出面摆平这件事,不要让主子和太妃生了芥蒂。”   “如果太妃介意,她也可以日后都不见主子。”   庄冬卿:“啊?”   柳七垂目,补充,“说完了,老王爷也怔住了。”   “我还记得,当时陶太妃按了按眼角,又等了会儿,然后想请老王爷到内屋说话。”   “理由是,三少爷读书快回来了,他听见了不好。”   庄冬卿:“……”   庄冬卿:“???”   不是,不是岑砚的事吗?   “那、那岑砚醒了过后,发现被亲娘送回了养母处,岂不是……”   柳七点头,长出了口气道,“是啊,心寒吧。”   庄冬卿想象了一下,也缄默了。   半晌,庄冬卿犹豫着道:“那,后面陶太妃没说什么了吗?”   柳七:“我离开的时候,正好三少爷放学归来,我……见到陶太妃正问他功课,三少爷问为什么我在那里,陶太妃说……”   主子幼时和三少爷关系并不多好,三少爷总是爱和主子别苗头,想压主子一头。   他身为岑砚的近侍,三少爷自然是认识的。   “说我是随老王爷来的,她也不清楚。” 第58章 感觉   庄冬卿听完, 五味杂陈。   一方面觉得果然如此,另一方面,还有些东西其实并没有解释清楚。   瞧着柳七已经说的够糟心了, 庄冬卿也不好同他讲陶太妃这几日来找自己的事, 说完相顾沉默, 柳七忽道:“小少爷,就没有想过……”   庄冬卿:“?”   “一直留在王府里吗?”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庄冬卿心莫名跳了下。   眼神发飘:“怎么,忽然这么问?”   柳七却对他笑了下, “就觉得有您在, 王府变得很有烟火气。”   “啊?可, 可我就只是住在王府, 吃吃喝喝而已。”   说到后面,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想到自己吃食上的诸多花样,还有些不好意思。   柳七却坦然,应道:“对啊, 正常生活。”   柳七走了, 留下庄冬卿若有所思。   六福嘀咕:“所以陶太妃来找少爷你,不是真的想问王爷婚事?”   “一个太妃,一个陶太妃……都让王爷挺心寒的啊。”   庄冬卿想了下:“太妃会吧, 陶太妃……恐怕还好?”   主要太妃养了岑砚那么多年,从小岑砚就是把太妃当生母来看的, 听到太妃亲口否认两人的关系,受打击应该挺大的, 至于陶太妃……   相认的时候, 缘分就被斩断了, 很快。   固有认知的改变,生活习惯的改变,是很难的。   但是对于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失去了,其实也还好。   至于婚期……   庄冬卿:“她应该也是真心想问的。”   “她小儿子马上加冠了,如果她心思都在小儿子身上,应该要替他谋划亲事了,王爷这边若是一直没议亲,长幼有序,怕是他弟弟也不好找媳妇。”   所以才有几次来找他,着急。   只不过急的并不是岑砚的婚事罢了。   提到这茬,庄冬卿心思又飘了,“你说……”   六福:“?”   庄冬卿迟疑道:“王爷是不是,对我挺好的啊?”   六福想都不想,“是啊。”   庄冬卿:“不是这个意思,是……”   眼睫下垂,一片阴影覆盖住瞳孔。   是好得有点过界了。   好像,不只是对待,他孩子的另一个血亲。   ——“我从没有见他对人这么好过……”   ——“他与他爹很相像,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   ——“怎么会,不喜欢的他不会带到我们面前。”   ——“他从小规矩,还是比较重的,不会不知道分寸。”   比起陶太妃的试探,其实她说他们关系的话,更让庄冬卿在意。   就……   好像岑砚很喜爱他似的。   喜爱……   庄冬卿脑子发白。   一面告诫自己,岑砚是很厉害的权臣,在书里的政治中心混得风生水起,这种人的生活,不是自己可以参与的。   但另一面,   心里很小的一个角落,又悄悄反驳,真的没有参与吗?   他每天都等着对方下差回来一道用饭。   夜宵岑砚也会陪自己用,哪怕是不喜欢的,吃得很少,但……还是会吃,好似只为了陪他一般……   他爱洗头,古代洗头发又特别不方便,长发晾干需要许久,但他晾头发的时候,明明次次都让对方不要等了,岑砚却没有一次早睡过,放到床头的那本书,真就那么好看吗?   庄冬卿猛的闭眼,“算了。”   六福困惑。   庄冬卿长吐了一口气。   心里默默道,别想了。   别的不论,不合适是肯定的。   他哪有那么多心眼子,像是原主般,在几个皇子,男主,还有岑砚之间斡旋。   他……   “我睡个午觉吧。”   摇了摇头,试图把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妄念摇出去。   就算是喜欢,岑砚这种人,应该也喜欢原主那样格外聪慧的吧。   就这点而论,他完全不符合。   睡觉睡觉,   还是睡午觉吧。   等睡起来,奇奇怪怪的念头也就散了。   *   定西王府的车辇在宫门处停了下来。   有宫人来接了太妃离开。   不一会儿,迎接陶太妃的人也来了,却是陛下身边的总管冯公公。   车帘掀开,冯公公道:“请太妃下车吧。”   陶太妃见到冯公公,下意识瑟缩了下,又强自镇定,下了马车。   等被引入书房,陶太妃闻到了极重的药味,身侧的拳头握紧一霎,又强行松开了来。   “咳,咳咳咳,咳咳。”   陶太妃行了礼,叫了起,要开口前,盛武帝却接连发出了一阵咳嗽。   等冯公公伺候盛武帝顺了气,瞧向陶太妃,盛武帝缓缓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未曾料到,再次相见,岑功却已经不在了。”   “对了,你现在你叫什么来着?”   “看朕这记性!”   冯公公在盛武帝耳边低语几句,盛武帝恍然大悟,“哦对,陶慧,还是岑功给你取的名字,当做陶家表亲。”   陶太妃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打量着,盛武帝徐徐道:“现在你穿我们的衣服,也有模有样了。”   “我很好奇,你还会说金人的话吗?”   陶太妃慢慢吐出了几个音节,并不是官话。   盛武帝年轻时南征北战,又聪敏过人,很多部族的言语听一段时间,都能会个皮毛。   是金人的话。   翻译一下,是“会的”两个字。   盛武帝又道:“要不是再见到你这张脸,我都忘了你长得有多像汉人了,只要不开口,一点都分辨不出来,说起来……阿砚五官,尤其那双眼睛,倒是更像你部族的人。”   陶太妃麻木回道:“我已经没有部族了。”   仍旧是异族语。   盛武帝哈哈大笑起来,“朕当然知道,当年可是朕带兵,亲自围剿的。”   甚至连陶慧这条命,都是他亲口让留下来的。   笑完却并不见陶太妃有任何神情波动,盛武帝似是怀念道:“看来这些年你变了很多啊,阿妮古。”   *   日头西偏,陶太妃出了皇宫,穿着御赐的诰命服,上了王府的马车。   车帘一掀开,陶太妃一愣,继而进了马车。   车轮骨碌碌走出一段距离,陶太妃才看向出现在她车架里的岑砚,问道:“是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岑砚:“太妃在京城还是不要说异语了吧,被人听见不好。”   陶太妃静了片刻,换成了不算流畅的官话。   岑砚:“没什么,就想问陛下同您说了些什么?”   陶太妃听了也不诧异,老老实实一字一句复述了起来。   岑砚听过,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应对。   岑砚:“三弟该加冠了吧?你是不是已经相中了几家姑娘?”   陶太妃:“……是。”   “这几天去东厢,就为了这个?”   “对。”   岑砚平静道:“你回去了自己筹备着吧,不需要讲究什么长幼有序,拿不准的,你多问问岑凡,别再问那些掉书袋的门客们了,大盛礼法又不是死的。”   陶太妃松了口气,脸上有了些喜色。   岑砚又道:“答应了你,就别再来东厢试探了。”   意识到什么,陶太妃:“你这么在乎他?”   “不,”又极快反驳道,“你是在保护他。”   她马上就要面圣,盛武帝肯定会试探于她,所以,之前一直不敲打她,是为了她能从容应对,别露出马脚,让盛武帝察觉到异样。   岑砚反问,“难道阿爹没有保护好你吗?”   陶太妃缄默了。   不知何时,马车停了下来,岑砚:“您就当今天没见过我。”   正准备下车,陶太妃突道:“他老了。”   异族语,很快,与她说官话的腔调拿捏不同,十分流畅。   “我见过我父王衰老的模样。”   “他们这种人,越是衰弱,对权力掌控欲越强。”   “你若是要藏着什么,就藏好,别让他发现。”   岑砚脚步一顿,“我不是我阿爹。”   “太妃听过网开一面的典故吗,回去可以让三弟同你讲讲。”   盛武帝对定西王府的掌握已经过火至此,若是连一点空隙都不留下来……呵。   *   庄冬卿午睡后,爬起来在院子里醒神的时候,便听到太妃车辇回来了,回来了,收拾完东西,又往郡主府邸去了。   也不知道算不算送走了一尊大佛,虽然也不见面,但庄冬卿第一反应仍旧松了口气。   跟着陶太妃与岑砚便陆续回了府。   庄冬卿抱着岑砚的官帽,看着六福伺候他净面洗手,好奇:“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岑砚笑看了他一眼,庄冬卿迷惑。   继而想到自己今天问了陶太妃的事,小心翼翼又偷瞧了柳七一眼。   不至于这么快就知晓了吧?   这些小动作岑砚都看在眼底,却也不戳破,只道:“带你出去玩。”   嗯?   提到出门,庄冬卿眼睛都亮了,不可思议道:“真的?去哪里玩?”   顿了顿,觉得自己好似太过开怀,又收敛了几分道,“你今天专程为了这个回来的吗……会不会,不大好?”   “万寿节将近,街上热闹,官署里没什么事,也没几个人干坐在里头。”   岑砚言笑晏晏,“再说,你真不想出门?”   那自然是……可太想了!   见到庄冬卿期待的眼神,岑砚笑容扩大,温声道:“去吧,近来在府里憋坏了吧,我们一起出去走走。”   “那,什么时候,我……”   岑砚:“不急,时间还早。”   “就我们两个,你慢慢来。”   庄冬卿点头如捣蒜,“好的!”   庄冬卿跟着收拾了一番,换了身衣服,岑砚怕夜里冷,还让六福专门带了件斗篷,以防庄冬卿要加衣。   等马车骨碌碌驶出定西王府,庄冬卿脑袋都支在车帘边上,看着外面的世界。   可憋死他了。   太妃先来,后面又是陶太妃,摸不清楚两个人的性格,有她们在,怕谁想起来要见自己,庄冬卿也不好意思往外跑,就……   猛的意识到什么,庄冬卿不禁去瞧岑砚。   目光定得久一些,闭目养神的人睁开眼来,“我脸上有什么?”   庄冬卿又摇头。   想算了,但心里莫名自己和自己较着劲儿,庄冬卿还是问了出来,“你是……特意带我出门玩吗?”   岑砚:“不然呢,我特意带六福?”   “……”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庄冬卿解释不清楚,口拙,又想算了。   岑砚却点了点头,“嗯,是。”   “……是什么?”他都还没问出来。   岑砚却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是看我们小少爷委屈到了,也在府里闷到了,特意带您出来逛逛,散散心的。”   庄冬卿一下子失语。   眼神飘忽了起来。   低低反驳,“也,没有委屈。”   岑砚再度点头,“嗯,不算委屈,就是过得没以前悠闲了,在王府里的顾及也多了,心里不得劲儿而已。”   “……”   半晌,庄冬卿:“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岑砚笑了起来,“如果你想,我也可以是,就是不好看了点,还得请小少爷不嫌弃。”   高眉深目,浅淡的瞳色在暮光下像是两汪蜂蜜,庄冬卿将头转向车窗外,嘀咕:“胡说,哪里不好看了。”   明明就知道自己好看,还笑成这样。   庄冬卿左手握了握右手,不答话了。   先去了一家新鲜的酒楼,用了晚饭。   菜上了还叮嘱庄冬卿不要吃多了,一会儿会去逛夜市,夜市里整条街都是小吃,别一会儿想吃零嘴却没了肚子。   庄冬卿听话,只吃了个七分饱。   平日里都是白天出门的。   晚上出来的少。   还在庄家的时候,那段时间以为人要没了,傍晚的时候也在外逛过,但是庄家门禁早,要掐着点,在外面也待不了多久。   故而等庄冬卿看着一条街的灯火璀璨,还有护城河上的画舫花船时,嘴巴张成了O型。   来了古代,他已经过上了他们的作息,这种纸醉金迷的夜生活,他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了。   岑砚侧头,见庄冬卿新奇喜欢,也露出个浅笑。   先逛夜市,虽然东西不如现代的多,但人流如织的繁华感,还是很棒。   庄冬卿买了几盏提灯,最后六福提不下,着护卫去放马车上了。   路过一处河堤,见到不少人在放水灯许愿,庄冬卿看向岑砚,不一会儿,他和六福都有了几盏灯,河边路滑,他许了愿,岑砚替他去放的。   看着岑砚干净的皂靴踩在河岸,俯身送灯,杂草擦过他脸颊,庄冬卿忽然意识到,这些事也可以叫护卫,并不需他亲自动手。   等岑砚回来,将这番话说了,却被他敲了额头。   “向神仙许愿,叫人代放已经不够诚心了,若是还要叫下人,你猜神仙会不会同意。”   庄冬卿:“还有这种讲究吗?”   “有这个说法,不过……”   “不过?”   岑砚:“也有点私心,我希望你的愿望都能实现。”   庄冬卿愣愣,看向岑砚,却见岑砚对着他笑。   什么意思?   希望他的愿望都能实现,所以可以谦卑地帮他放灯?   哪怕侍卫就在身边,也不愿意假手他人吗?   庄冬卿张了张嘴,岑砚却贴到他耳朵边,气息烫到他耳廓上道:“其实还给你准备了点东西,去看看吗?”   “礼物?”   岑砚摇头。   庄冬卿好奇心提起来了。   岑砚却卖了个关子,只带他到河堤,等画舫靠岸,携着他上了画舫。   中间换了两艘船,船上歌舞不绝,很是热闹。   等快要将人领到,岑砚只说:“我觉得你想见,若是我猜错了,你就出来,我们去听曲儿。”   庄冬卿点头。   等推开门,看见谁坐在里面,喉头一哽。   是,李央。   而且是看起来已经好多了的李央。   ……   并不多久,等庄冬卿与李央叙过旧,从房间里出来,对岑砚道:“谢谢。”   被岑砚揽着再度换船,等确定可以说话了,庄冬卿这才开口,“你怎么知道我想知道他近况的?”   站在大船甲板上,握着栏杆,夜风徐徐吹来,岑砚笑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见他,猜是想的。”   “上次在茶楼里遇到,我瞧你叹了好久的气,想着以你的性子,当是记挂。”   “只是怕给我添麻烦,嘴上不说罢了。”   “今天也是偶遇,我瞧他气色好了不少,恰好他也愿意相见,便约了地方。”   “当然,你知道的,之前被老三拿来做了文章,我也不好明面与皇子们来往,所以也只能这样,偷偷地带你见见他。”   话说得不徐不疾,眼睛都是笑的。   庄冬卿心上那种怪异的感觉再压不下去,定定看着岑砚。   将岑砚都看得都察觉到了他的不对,扬了扬眉,才匆匆低头。   岑砚……是不是对他太好了点。   这种不算是什么的大事,怎么也放心头。   而且……上次他见李央,也是好久之前了吧。   “你……”   庄冬卿深吸气,又抬了头。   “嗯?”   庄冬卿眼神复杂,渐渐的,岑砚也意识到了什么,唇边的笑容落下,目光却仍旧温和,默默看着庄冬卿。   庄冬卿问他:“你不喜欢聪明的吗?”   不该啊。   他该喜欢聪明的。   岑砚笑了,“好问题。”   给答案很快,“不喜欢。   庄冬卿眼睫颤动,左手抠右手,“为、为什么?”   “那理由就多了,但翻来覆去,逃不开一个费神吧,和聪明人打交道太累了,我就喜欢好看穿,笨一点的,最好……”   “最好?”   视线在空中与庄冬卿交缠,岑砚慢慢道:“最好是能被我一眼看穿心思的那种。”   “!”   庄冬卿一下子慌张起来,无意识手下收紧,却被岑砚握住了指尖。   他挠手背的那只手指尖。   庄冬卿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很快。   但是脑子很乱。   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但是他,他……   “别害怕,卿卿。”   岑砚靠近,声音依旧和缓。   “没事的,别害怕。”   是的,他有点怕了。   怕这场对话走向他无法应对的局面。   他甚至都没有思考过……如果……   这不是他计划中的生活。   “你想继续问,就继续。”   “不想,就留着后面想好了,再问,都行的。”   岑砚揽着他,靠近,伸手轻拍他背心,哄道:“没关系。”   “我总是在这里的。”   庄冬卿闭目,喉头滑动。   半晌,轻声道:“你……亲亲我?”   他好像有点懂岑砚喜爱索吻的心情了。   却得到岑砚的笑问:“在这儿?你确定?”   庄冬卿一窒,继而意识到他们在甲板上,刚想拒绝,又听得岑砚道:“也行,没人。”   护卫把闲杂人士都清走了,本来也是他们包下的画舫。   吻落下来的时候,庄冬卿还有点抖。   但是是一个很温柔的吻。   安抚的意味更多。   等嘴唇分开,庄冬卿将脸埋入岑砚肩膀,闷声道:“你,好像变香了。”   岑砚诧异,他们这段时间都在一起,上次还是几日前,断不可能是毒发……   等等,情毒的机制是不是……   意识到什么,岑砚笑了起来,贴着庄冬卿耳朵问道:“那我们是在画舫找间房,还是回王府?”   庄冬卿把脸再度深埋:“回、回家。”   59 难收   夜风徐徐, 岑砚紧紧握着庄冬卿的手。   夏夜的风带着凉爽,却并没有给庄冬卿带来舒适惬意。   他……不知道怎么说,岑砚身上的香气, 这一次味道重得很离谱。   也不能说呛人, 就是, 他仿佛躲不开似的。   只要挨着岑砚,就能闻到。   不难闻,但是让他脑子晕乎乎的。   靠岸,下画舫的时候, 脚下一个踉跄, 失了重心。   然后被岑砚抱住了。   “怎么了?是踩着什么……”   岑砚看向庄冬卿, 话头一顿。   庄冬卿:“嗯?”   接着一只手覆上自己的脸颊, 庄冬卿看见岑砚嘴唇开合,“卿卿, 你的脸有些红。”   庄冬卿跟着伸手去摸,好像,是的。   倒不是摸出来了什么, 什么都没摸出来, 但是他发现大口呼气时,夜风变凉了。   这么短短的时间,不可能是风的问题, 自然便是他的了。   他,又有些发热了。   久违的。   庄冬卿看着岑砚, 眼底变得格外湿润,呆呆的, 神情茫然无措。   左右都是侍卫, 岑砚喉头滚了滚, 只摸了摸庄冬卿的脸,忍耐着问他:“还能走吗?”   “我抱你?”   庄冬卿思维迟滞地转了下,“我试试。”   还能走,腿发软了。   然后……莫名想往岑砚身上凑。   庄冬卿不理解,但是能感觉到,毒发作得很快。   与往常还有些不同,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日都在一起的缘故,削减了毒素,所以……   他现在很清醒。   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想要些什么……   和以往一发作,脑子就蒙了层雾不一样,就算是晕乎,也是有清楚认知的。   上马车前,平地上又踉跄了下,庄冬卿感觉呼出的气息越发烫人了。   好在岑砚牢牢牵着他,看着马车近在眼前,给他借了下力,站稳后,跟着带他上了车。   “倒杯水。”   六福赶紧动作。   岑砚喂庄冬卿喝过,发现他脸颊已经变得红扑扑的,感觉不好,吩咐马夫赶紧回府。   “难受吗?”   等马车行驶起来,岑砚摸了摸庄冬卿的头发,问他。   庄冬卿闭着眼睛,眼睫濡湿,轻声道,“有点……热。”   岑砚伸手,摸了摸他背脊,果然摸到了细碎的汗珠。   后知后觉也意识到了毒发的迅速。   岑砚对柳七使了个眼色。   柳七会意,掺满两杯茶水放在一旁,方便两人取用,拽着六福去了车帘外。   等车帘一经下放,柔软地嘴唇便印了上来。   庄冬卿张嘴,很配合。   不仅配合,他发现他还有点,粘人。   缠着岑砚不放。   不知道庄冬卿清醒与否,怕伤到他,岑砚也不敢用太大的力,但庄冬卿扒得很紧,于是慢慢的,等分开换气的时候,庄冬卿发现他把岑砚压到了马车上。   “……”   吞咽了下,低头。   岑砚仰着脸,发髻被他弄得有点乱了,眼眸是润的,浅色的眼珠在烛光下瞧着也很亮,熠熠地凝着自己,视线再下滑,鼻梁高挺,嘴唇红润,沾着些水色,是他弄的。   庄冬卿呼吸又重了。   车窗就在离他们一臂的地方,帘子是下放的,但隐隐约约,仍旧能听到外间人群走动声,集市上叫卖的吆喝声,但是内里,隔着一道车门,内里只有他和岑砚在。   他们做什么,外面都不知道。   这个念头让庄冬卿整个人都更热了起来。   “我,我……”   吐了两个字出来,庄冬卿视线落到了岑砚领口下,彷佛那一片有什么魔力一样,挪不开眼睛。   衣领下的风光他也见过,甚至,现在……   庄冬卿再度吞咽。   一面觉得不对,这样不好。   另一面,又很粗暴地想,去他X的不好。   “嗯?你怎么?”   岑砚扶着庄冬卿的腰,怕他摔了下去,语声温柔。   庄冬卿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伸手,“我想……”   伸出大半,在将将要碰到岑砚之际,又顿住,“不行。”   岑砚明白了过来,笑了。   眼睛里好似有小星星,笑得庄冬卿越发迷糊了。   好香啊。   好……咕嘟,盯着岑砚的领下,好想扯开啊。   指节被岑砚握住,慢慢放到了自己脖颈上,庄冬卿指尖跳了跳,下一刻又被触感吸引,缓缓摩拭。   嘴唇微微分开了。   渴望。   “想就继续,没事。”   低语好似诱哄,庄冬卿失神一瞬,手已经自己滑了进去。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马车狭窄,他还在扯岑砚身上杂七杂八的带子,不得其法的时候,他的衣襟已经敞开了,庄冬卿:“不,不行,不公平。”   压住岑砚的手,心急想让他等等自己,却一不小心把手上的结扯死了,庄冬卿着急,竟是病急乱投医道:“怎么解不开啊,不行,你来。”   让岑砚自己去解。   其实有些过分的,但岑砚仍旧好声好气地笑着应了。   很是纵容。   庄冬卿就看着,一瞬不瞬的。   再继续。   没有办事的东西,马车上平时也不备的,怕伤了他,岑砚先伸手。   庄冬卿背脊发颤。   抱着岑砚,呼吸都好似跟着他的节奏,一点一点的来。   蓦的发出些细碎的声音,庄冬卿又咬住了牙。   马车外都是人,他知道的。   但是忍不住,想。   “不然还是先回府?”   因着毒发的缘故,庄冬卿整个都紧绷着,比平日里更为艰难,岑砚有点怕伤了他。   却换来肩膀上的闷声哭腔:“不。”   “要!”   岑砚亲了亲他额发,好笑:“乖乖,你没发现有歧义吗?”   问完,一贯薄面的庄冬卿却抬起头,面颊绯红看着他,极小声道:“我要。”   岑砚喉头重重一滚。   不禁用了点力。   庄冬卿瞬间咬唇,闭上了眼睛。   另一只手将庄冬卿的脸压回了肩膀上,岑砚哑声道:“忍着,忍不住了咬我也行,不会停了。”   “不停。”   岑砚不禁闭了闭眼,忍耐住了再加重的念头,贴在庄冬卿耳边道:“卿卿,若是一会儿还想自己下马车,就别说话了,嗯?”   庄冬卿说不出话来了,只点头。   马车穿行过闹市,马蹄哒哒,车轮滚滚。   月光洒满大盛,清冷如水。   隔着一道车帘,车内却是温暖如春。   坐下去的那刻,庄冬卿眼前全然被泪打湿了。   张嘴换气,一点点尖若隐若现。   继而被吻住,肩膀被岑砚不由分说往下压实了,破碎的喉音也全被咽了下去。   庄冬卿眼睫濡湿,颤动不休。   看起来很委屈的样子。   但,他的反应又是另一幅姿态。   很配合。   很乖。   张嘴任由岑砚吻过每一处。   也扭着,很急切地与他碰触。   路并不平坦,马车内狭隘,不好放开手脚,但是行走的途中,一起一伏间,却又可以提供很多未可知的乐趣。   碾过一颗石子,马车哐当大晃一下。   庄冬卿跟着车身起落,落实的那刻,紧紧抱住岑砚,忍不住去咬岑砚肩膀止声,整个人都在发抖。   岑砚抚着他背脊,帮他平复。   脑子都被颠得晕乎,庄冬卿抬起头,本能地去索吻。   如愿唇齿碰触。   岑砚浑身肌肉因发力贲起,缓慢斯摩,车内渐渐又响起若隐若现的哭腔。   “难受记得说。”   换了口气,岑砚对庄冬卿道。   庄冬卿摇头,闷声道:“喜欢。”   岑砚呼吸重了,再度去压庄冬卿肩膀,压得人抖个不停,难耐道:“那多吃一会。”   庄冬卿说不出话。   却点了点头。   下一刻,感觉岑砚的手又用了些力,仿佛要把他碾进骨子里似的。   *   马车最后直接进了王府。   比平时更深入的,一路驶进了东厢。   柳七在马车门沿上敲了敲,低声道:“主子,人都遣散了,我们马上去厨房,烧些热水放到盥室。”   须臾,传出岑砚低哑的声音,“好。”   柳七退下了,等脚步声走远,岑砚与庄冬卿这才出来。   庄冬卿是被岑砚抱着的。   两个人也,没有分开。   被岑砚的大掌捧着,下马车的时候,庄冬卿低低呜咽。   其后每走一步,都像是一种煎熬。   进了内室,岑砚却也不急,抱着他,故意的一样,找出火折子,开始点灯。   一盏一盏,又一盏。   亮得庄冬卿睁不开眼睛了,岑砚才将他放下。   脚踩到地上,软得站不稳。   岑砚却不去床上,就在软榻边,拍拍庄冬卿,让他转过去扶着靠背,塌腰。   庄冬卿:“……”   还是照做了。   马车上太狭隘,两个人都没有个痛快,放开了手脚,庄冬卿脑子都要被晃散了黄。   控制不住声音,后知后觉意识到在王府,便索性放开了。   溅在了塌上,庄冬卿眼神发直。   过了劲儿,失了力道,刚一松手,便被岑砚眼疾手快揽住了,掰过脸接了个长吻。   慢慢回过神,庄冬卿才听到盥室传来了水声。   之前盥室和主屋是分开的,后面住一起了,岑砚嫌麻烦,在外间又开了道门,把主屋与盥室联通了起来。   故而等岑砚给庄冬卿虚虚理好衣服,便抱着人过去了。   将庄冬卿放到浴桶里,下人们都乖觉出去了,岑砚亲了亲庄冬卿鼻梁道:“先洗洗,一会儿再来。”   庄冬卿先点了头。   脑子在后面狂追不上,过了阵子,才反应过来,还有后半句。   庄冬卿:“……”   选择装死好了。   这一夜漫长,庄冬卿还……挺配合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行了。   明明其实已经很累了。   胡闹到了半夜,才又进了盥室,庄冬卿困得在浴桶里闭了眼睛。   第二日醒来得早,睁眼岑砚还抱着他。   本来没觉得有什么。   但等庄冬卿出去小解后再回来。   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反应……消不下去。   岑砚摸他额头,也跟着皱了眉,知道不对,不敢再弄了。   岑砚唤了六福:“去,让赵爷来一趟。”   回了屋,给庄冬卿穿衣服的时候,又问他:“我还是香的吗?”   庄冬卿点了点头。   硬要说的话,庄冬卿:“没昨晚香气重,感觉,淡了。”   “行,先起来,忍忍。”   庄冬卿乖顺点了点头。   *   清晨天光乍亮,赵爷被传到了东厢。   内室昨日胡闹过,庄冬卿不好意思,便选择的在客房把脉。   庄冬卿很尴尬地伸出了手。   岑砚在边上说情况,庄冬卿假装自己听不见。   赵爷一搭脉,“咦”了一声。   接着便是熟悉的反复换手,细细查探过,赵爷惊喜道:“毒素要断根了。”   岑砚闻言也是一喜,继而又迟疑:“既是要断根了,为何他还如此?”   庄冬卿默默收了手,眼观鼻鼻观心。   赵爷的说法还是那么专业又面面俱到,非常的名医风范:“情毒嘛,中了之后被迫情动,情动的时候,也更容易牵扯出来,都是一样的,一个原理。”   “这药古怪,要断根的时候,最后一点毒藏不住,尽数挥发,也是正常的。”   “脉象上我已经摸不出来异常了。”   “估计和治病一般,若是要断根,还需喝多一段时间药。”   “所以……”   赵爷:“这段时间怕是只有劳烦主子了。”   岑砚倒是很乐意,但是,“如此频繁,他身体能受住吗?”   昨天晚上闹了那么久,今早却又有了反应,按理不应该的,间隔太短了。   庄冬卿四处张望,试图在砖地上发现一个能藏住自己的地洞。   赵爷摸了摸胡子,“这确实也是个问题。”   “那就需要主子拿捏这个度了。”   “在没有不舒服的情况下,尽量吧。” 第60章 坦陈   赵爷留下要命的诊断后, 提着那基本就没动过的药箱,行了个礼,施施然走了。   岑砚去看庄冬卿, 却发现人下巴都要抵到胸口, 十分局促。   岑砚笑了起来, 等赵爷走远了,也不打趣庄冬卿,只对他伸手:“回去睡个回笼觉。”   庄冬卿:“……”   庄冬卿:“好。”   哪怕明知道回笼觉不单是睡觉,他也一点都也不想戳破。   室内六福给开了窗, 通了个风, 气味清新了很多。   不过, 这点清新应当也坚持不了多久。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默契地各自宽衣。   其实庄冬卿有些尴尬,本来他日常也是有人伺候着的, 难得自己动手一回,还老是出错,但好在, 磕磕绊绊的, 却没有如昨晚那样搞成死结了。   等搞好,庄冬卿才发现岑砚还在解,心头一喜, 率先闷进了被子里。   结果他一躺下,发现岑砚火速地搞完了。   后知后觉对方好似是在等他。   “……”   很好, 会读空气很重要,不错。   只留内裳岑砚也不急, 先去关了窗户, 室内彻底地暗了下来, 等上来了,床帘也被岑砚放了下去,庄冬卿眼前全然地黑了。   岑砚过来伸手抱他。   庄冬卿乖乖地偎了过去。   大手放在他突出的小腹上,岑砚轻声:“是不是比之前明显了?”   庄冬卿小声:“是。”   感觉被轻轻抚了抚,岑砚:“应该不会太大吧?”   “赵爷说不会,怎么了吗?”   没怎么,要动刀子的,太大了人受罪。   但这点心思岑砚也没有说出来,只用手又量了量,缓缓,往下放了。   被包住的时候,庄冬卿浑身一僵。   “难受吗?”   庄冬卿鼻音加重了,嘟囔,“有点。”   一直消不下去,多少不太自在。   “身体还有别的不舒服吗,卿卿?”   如果岑砚的手不动的话,应当没有了,庄冬卿扭了扭,没挣脱,声音更含混道,“没,没有了。”   “昨天弄太晚了,现在就这样好不好?”   “……好。”   庄冬卿把脸埋了埋,感觉热了起来。   岑砚还在慢慢道,“如果难受就说……”   话还没完,被庄冬卿在他肩膀上难耐地咬了一口,带着些哭腔道:“那你快点……”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笑得庄冬卿更煎熬了,一个吻落在耳际,岑砚:“好,小少爷。”   岑砚下床擦手的时候,庄冬卿两眼发直。   躁动得到了安抚,没睡够的困意渐渐上涌。   不一会儿岑砚回来了,庄冬卿下意识往对方怀里靠,很温暖。   岑砚身上的气息还在,但不明显了,带着淡淡的好闻,但不至于撩拨人。   “再睡会儿好不好?”   “本来就没睡多久。”   岑砚慢慢抚着庄冬卿的背脊,低声劝道。   “好哦。”   庄冬卿在他手掌规律的节拍下,闭上了眼睛。   感觉到庄冬卿呼吸匀了,岑砚这才将手搭在他腰侧,小幅度拍着。   庄冬卿睡熟了。   岑砚其实也没睡多久,想了想,跟着闭了眼睛,也休息会儿。   *   难得的,这一日庄冬卿和岑砚一起用了早饭。   饭后赵爷那边送了个方子过来,不是药,调理的,怕庄冬卿这几天太亏空。   庄冬卿当没听到,任由岑砚同柳七吩咐着。   等一起散步消食的时候,庄冬卿才反应过来岑砚没有去当职,奇怪:“不去大理寺了吗?”   岑砚只道:“官署没人,让把文书送王府里来,一样的。”   庄冬卿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午间又起了反应,岑砚看着叹了口气。   这次却没有再帮他,只揽着他道,“忍一忍,到晚上再说。”   早上擦手的时候,已经很稀了,再多怕是伤身。   庄冬卿懂,但是说不上来的难受,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下去。   岑砚哄了会儿,见不管用,突道:“我同你讲讲王府的事吧?”   “啊?”庄冬卿也是迷茫,“怎么,突然……”   其实对岑砚而言并不突兀。   时间就是卡着陶太妃进宫受封后的。   但他只道:“之前不是说找个时间告诉你吗,我瞧着……”   瞧着庄冬卿已经懂了他的心意。   那剩下的,该说的,该告知的,现在摊开是最好的。   “这样你也能多想想,不至于日后觉得受了欺瞒。”   顿了顿,岑砚轻声道:“其实王府也没有那么好。”   故事在岑砚口中很简短,庄冬卿却每一句都听得惊心动魄的。   听完整个人都沉在了其中,艰难地梳理着,连连惊叹。   庄冬卿:“那、那她也不是不喜欢你?”这个她指代的陶太妃。   “你说什么事?”   “……”   自觉瞒不过,庄冬卿还是把柳七告知他的都说了,岑砚听完默然片刻,轻嗤道:“他也是还嫌不够乱的,我是想让他……”   摇了摇头,打住了话头,回答庄冬卿道:“她应该对我不存在这些正常的情感,一直以来,她对我的存在都是又惊又俱,害怕的成分居多吧。”   是的,害怕。   以及恐惧。   “虽然她没有详细同阿爹说过,但大家心头都有个谱,若非当年有皇上授意,她怎么能轻易从金人王女变为汉人身份,再进而混进宫女行列,被赐到定西王府。”   “可能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只是颗棋子吧,以为皇上是要用她的身份,削藩或者彻底铲除王府。”   庄冬卿:“难道不是吗?”   岑砚定定看着庄冬卿,片刻后,缓缓道:“是也不是。”   “你知道,陛下是如何荣登大宝的吗?”   庄冬卿摇了摇头。   岑砚简短道:“前朝后期混乱,先帝病重,几个皇子病的病,蠢的蠢,没一个堪当大任,到了先帝晚年,大盛便乱了,那个时候陛下还是藩王,同定西王府的势力差不多吧,但有一点不同。”   “陛下还是宗室子,身上流着李家的血。”   既为宗室,天下大乱后,起兵清君侧,进而继位,是名正言顺的。   “所以在天下稳定,坐稳皇位后,他很怕别人也复刻这条路。”   “这些年,藩王死的死,交权的交权,到了现下,也就只剩下一个定西王府。”   “母妃是还在征伐的过程中,作为拉拢,赐给阿爹的。”   “当时这段姻亲关系自然是好,至少在陛下眼中,能保证阿爹的忠心。”   “但四海清平之后,时移世易,这姻亲在陛下眼中,许是变了意味。”   说得隐晦,但前面有了铺垫,庄冬卿大概能听懂了,小声道,“是怕王府有了李家血脉,日后……”起兵造反。   “有这一重考量吧。”   不然清理袁家的时候,为什么郡主的两个孩子,着重交代了太监赐毒酒,要亲眼看着确认死透呢?   还不是因为这两个孩子,即是男孩,身上又同时流着袁家与李家的血吗?   “所以陶慧有了我之后,其实也是阿爹的一道考验。”   “在陛下佯装不知,揭穿她身份的时候,保下她,即是彰显了自己的情深义重,不会轻易背叛,另一方面,也是在向陛下示弱,主动将一个把柄,交到陛下手里。”   “不然以定西王府的煊赫,以陛下日渐难以控制的猜忌心,怕不是如今这个局面。”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一时间很多看小说时,想不通的剧情,瞬间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比如,为什么盛武帝如此信重岑砚,不怕他造反。   为什么岑砚做事果决,也不怕陛下卸磨杀驴。   因为,没必要。   岑砚若是敢反,那盛武帝把陶慧的事宣扬出去便好了,根本不需要有多余的举动,金人与汉人是宿敌,多年的互相征伐,好不易金人灭亡在了盛武帝这朝,但仇恨却并没有消失,岑砚身上有金人血脉……到时候,一宣布,便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而盛武帝,怕是再也找不到比岑砚更好使的刀子了。   更何况这把刀的缺陷还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能随时一击即碎。   而定西王府已煊赫至此,也绝了继位的希望,那只需要□□,老实办事,便可。   甚至……   庄冬卿:“你是不是其实希望,定西王府落败一些的?”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对臣子并不是一件好事。   岑砚只淡淡笑了下,摸了摸庄冬卿的头发,轻声道:“或许吧。”   但也走到这一步了。   假设没有任何意义,只能继续向前。   庄冬卿迟疑:“这些……只有少数人知道吧?”   “满打满算,陛下,母妃,陶太妃阿爹还有我们三姐弟知晓。”   “柳七他们贴身侍奉,郝三就算了,他一贯不带脑子,柳七与徐四应当能猜个大概,但是没胆子深想吧。”   庄冬卿:“你……”   这么大个事,就这样告诉他了,好吗?   岑砚却平静:“嗯,我说过,要同你讲的。”   “而且……”   “这也不只是我的事。”   说着摸了摸庄冬卿的肚子,庄冬卿悟了,“哦……”   那确实也需要同他讲。   岑砚声音很轻,“现在定西王府与陛下之间,算是相互制衡,但我也不能保证,直到新帝登基前,这种平衡能不被打破。”   袁家的权力一直在移交,也接纳了郡主,投了诚,但是……下场也并不好。   而且盛武帝日渐衰弱,他的掌握欲,却与他的身体情况相反,在不可理喻地膨胀着。   “可王府也不是袁家那种软柿子。”   西南地区向来部族众多,难以制衡,王府在封地又养兵,适应滇地的奇怪气候,哪怕不反,圈地为王也够了,京兵适应不了瘴气,奈何不了他们。   而且汉人的那一套礼仪,汉人金人的仇恨,也衍生不到众部族身上。   “我想说能保你平安,但……”岑砚笑了下,苦笑,“不到最后一刻,这种事其实没个绝对的,我也不想骗你。”   “只能说,我会尽我所能地护住你……”顿了顿,视线下滑,改口道,“你们。”   “若是你信我,便留下来。”   “若是不信,或者又有其他的考量……”   话头再顿,岑砚缓缓垂目,“那便是没有缘分吧。”   “母妃厌恶我身上的异族血脉,陶慧受盛武帝所迫,其实都过得不算快活。”   “若是可以……”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改变,”   “就这样每天想些吃吃喝喝。”   “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就行了。”   那双浅色,混血的眼睛凝着庄冬卿,平静却又郑重道,“哪怕你不想留下来。”   “有这一个孩子在,”   有这一段共同度过的时光,   “也不失为一段善缘。”   大慈寺住持用来劝他的话,终究是被他用来劝了自己。   庄冬卿心口大跳,   后知后觉——   岑砚好似把他的心,剖开给自己看了。 第61章 入心   皇宫, 御书房内。   三皇子刚被训斥了一通,臊眉耷眼地低垂着头,听天子教诲。   并不是多大的事, 万寿节将至, 因着今年开年事多, 先是废太子,后又是猎场兵变,故而对于这一次的祝寿,盛武帝便格外在意, 一来确乎是大寿, 六十整, 二来, 也想借此冲冲今年的晦气,带带喜。   所以一点小事办不好, 若是盛武帝在乎的,那也是重重责备的。   三皇子李卓心知肚明,老实听训, 并不辩驳。   今年大寿, 许多附庸大盛的小国外邦,也都进了上京带着充足的贡品朝贺,盛武帝已经接见过一些大邦, 不大紧要的,都是礼部接待着, 目前也统一由礼部安排,住进了大盛会同管。   盛武帝今年意图与民同乐, 寿节当日在上京最大的酒楼安排了一场歌舞献寿, 大盛民众皆可观看。   届时也将由钦天监主持, 在宫门口搭高台,于万民围观下,代他向上天祈福,保佑大盛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多年不曾这样办过了,也好。”盛武帝缓缓道,眉目温和带着笑意。   “既是祈福,自然得心诚,祈福台周遭的护卫值守,是如何安排的呢?”   问完便有大臣上前,言钦天监那边刚准备好祈福的东西,台子都还没有搭,请盛武帝定夺值守护卫的人选。   手上的佛珠串敲了敲,盛武帝:“之前委屈了阿砚,他对调度值守的事宜是做熟了的,不然就交给他办?”   话刚落,便有人出列,说岑砚这些时日请了假。   “哦,为何?”   “听大理寺那边说,是太妃好不易上京一趟,王爷多年不曾回封地,想趁此陪伴左右,尽尽孝心。”   三皇子抬起了眼睫。   却见盛武帝并不恼怒,反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认可道:“确实,他们母子多年未见了,是该尽尽孝。”   竟是轻轻放过了,转而另行将差事指派了他人。   四皇子扫了老三一眼,唇边勾起个浅笑,嘲弄。   三皇子阴鸷了脸色。   *   等臣子们都散了,冯公公伺候着盛武帝喝了汤药,盛武帝呼了口气,这才同冯公公道:“你说阿砚是真的陪他母妃?”   冯公公只道:“或许是太妃们初初上京,水土不服,需要王爷多看顾吧。”   盛武帝只笑笑,不接话。   反而叹道:“阿砚我从小看着长大,什么都好,有时候我甚至想,若他是我的孩子就好了,也不必像……”   话头一顿,冯公公知道盛武帝想到了废太子,赶紧接话道:“王爷打小就聪慧,又是陛下您亲自教养的,宫里的孩子谁能跟他比啊。”   盛武帝脸色又松泛了下来,想起一些陈年往事,点头:“是啊,聪慧,但性子也冷。”   “有时候真不知道这孩子在乎些什么。”   “倒不似他老子,重情重义。”   “他说尽孝,朕就当他是在尽孝吧,同他母妃亲近些,也好。”   *   御书房内一派和乐,三皇子走到了无人处,却发了脾气。   “一天天的,真不知道谁是亲生的!”   蓦的想到那个传言,李卓一顿,看向侍从,缓缓道:“什么时候侧妃也能封诰命了,还把人从那么远的地方寻来,不会他真的……”   不会私生子的传闻是真的吧?   “三哥。”   蓦的背后一声唤,李卓心头一跳,转头过去,看到是李央,紧绷的弦又松了下来,“六弟,你气色好了不少啊,不过,怎么走路反倒没声了?”   李央只笑笑:“哪有,许是三哥想事情太专注,没注意到我罢了。”   *   午后,庄冬卿一觉醒来,坐起,揉眼睛。   身边的岑砚已经不在了。   估计在书房看文书去了,封地连着大理寺,他每天总是有些事情的。   打了个哈欠,喊六福,跟着起身了。   洗脸的过程中,睡前的记忆又缓缓上浮,侵入庄冬卿脑海。   ……   岑砚说了那么一大番话后,他并不是无动于衷的。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哪怕他实际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   刚起了个头,便被岑砚捂住了眼睛,“嘘——”   “听了那么多,累了吧,睡会儿如何?”   岑砚另一只手伸进了被子里,压了下,果然过了那一阵,慢慢在消退了。   庄冬卿:“……”   不自在往后缩了缩。   岑砚手拿了出来,放在庄冬卿眼睛上的却没有挪开,哄道:“睡吧。”   庄冬卿小声道:“你对我好好……”   岑砚笑:“是啊。”   却没有顺着庄冬卿话的继续下去,反而又道:“睡吧。”   ……   岑砚是不是在堵他的话?庄冬卿想了想,不确定,算了。   等六福给了他一杯水,慢慢喝着,庄冬卿迟疑着问道:“你觉得……”   “要是一直留在王府,如何?”   六福愣了愣,“之前不是说要走吗?”   庄冬卿不自然摸鼻子,轻咳一声,“没啥,就,假设一下。”   “如果我们一直留在王府,你觉得如何?”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改口道:“日后这些人应当都会回封地……”   被六福接嘴,“知道的啊,少爷你好早前就说过了。”   “不一样,之前只说这个孩子三四岁前,会待在封地一段时间,过后到底在哪儿定居,我们到时候再商议,我的意思是,若是长久都在封地呢?”   这些都是之前没有考虑过的。   六福思考了一下,这对他并没有什么难的,“若是少爷喜欢,必定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那一直住着也无妨啊。”   “再说当年卖我的时候就说好了,这笔钱用给我哥娶妻,我老子娘日后都跟着兄嫂,由他们尽孝,我哥和嫂子我是放心的,我爹娘年纪也不大,身子骨都硬朗着……我还是跟着您吧。”   庄冬卿拉着六福坐下,也给他倒了杯温水,“你跟着我我是知道的。”   “那便是由我做主?”   六福只点头。   庄冬卿心头一暖,跟着又问他,“那从你的感受来说,你觉得王府如何呢?”   六福:“挺好的啊。”   “比如?”   六福挠了挠脑袋,这实在有些为难小书童了,想了想,竟是不歇气道:“柳主管和郝统领还有徐统领都很好,好打交道,为人也都正派。”   “王府里住得好穿得好吃得好,哦对,开始我还奇怪为什么少爷您要走呢。”   “再者,我瞧着王爷也挺好的,从来不打骂下人,也不动辄拿下人撒气,对您也好,时不时带少爷你出去吃喝,哦对,晨间还怕扰了你的清梦,一贯都避去盥室洗漱的。”   “我觉得,这段日子过得跟梦一般。”   “都很好,下人们也都是好说话的,对您也恭敬,从来也不会短了我们什么,哪怕是我的月钱,每个月都发了的,没少过。”   “您若问好处,我倒是还能说出些,问不好的话……大概是王府风评不好?但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些贵人间的恩怨。”   庄冬卿听出来了,都不能说是满意。   在六福眼里,得用“格外满意”才是他对王府的评价。   点了点头,庄冬卿知道了。   日头西偏,太阳没有那么晒了,庄冬卿又坐在了树荫下自己的躺椅上,喝着新泡的茉莉,暗自盘算。   岑砚好像喜欢他。   嗯,好像,还不止一点。   喜欢他什么啊?   算了,那是岑砚的事了,他先研究他的。   王府能不能留?   严格来说,如果要在这整本书里选一处大佬的府上待,那王府应当是最安全的,岑砚能活到结局不说,他对主角的破事参与感也是最低的。   之前,应该是的,现在,庄冬卿想了想,不能保证了。   剧情发生了一些偏移,他不确定王府能完全地不掺和进去。   但哪怕是掺和进去,也没有人能像是岑砚一般,挡在王府众人和他面前了吧?   嗯,是的!   庄冬卿思考过,肯定。   李央不用指望了,男主是要成长的,自然是有事门客服其劳。   老三和老四……那更不行了,一个笑面虎,一个又太刚正了。   那,他能适应王府的生活吗?   唔,目前来看,似乎没什么不适应的。   不仅适应,还被养得挺好的,如果他想这么一辈子都当条咸鱼,他都怕岑砚都会应。   “……”   好怪啊,他为什么下意识就觉得岑砚会答应?   庄冬卿闭目,长吐了口气。   大概是,相处至今,对方也没有不答应过自己什么事吧。   不仅答应,还……对他很好。   过界的那种。   啊啊啊。   庄冬卿把自己埋进躺椅里。   思维再度发散,他当年和小姨坦白的时候,选男友的标准是什么来着?   个高。达标。   没病。这肯定没问题,遇到的时候都是初哥呢!   (哪怕现在这方面,两个人的学习能力并不相同)   最后,他心里的条件……庄冬卿想了下,缓缓用手盖住了自己的脸。   崩溃,不要太符合了好吧!   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但,但是……   他为什么这么害怕啊?   过了会儿,   庄冬卿将手放了下来。   想清楚了。   大概是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要融入这个时代吧。   再出一口长气,   庄冬卿又想,若是能回去,自己还要回去吗?   他还想回去吗?   可是,如果回去,小姨早走了,他在现代也什么都没有的。   看着天际,庄冬卿神色覆上一层茫然。   *   入夜,东厢寂静。   主屋亮着一两盏灯,庄冬卿眼睫濡湿。   坐岑砚身上。   白天才说了岑砚对他好,晚上却又不尽然是那么回事。   揽着他的腰,岑砚半躺着,只看着他,让他自己来。   很克制。   其实,已经是第二次了。   但他就是还想。   岑砚却没有再给他个痛快。   “不,不来了!”   庄冬卿自暴自弃道。   根本弄不好。   却被岑砚按住了,轻抚他背脊,在他耳边叹了口气。   跟着岑砚的手替过了他的,慢慢捋着,轻轻抱着晃。   “怎么这么没有耐心啊,卿卿?”   庄冬卿口齿含糊道:“难受的又不是你。”   脾气真的被折磨上来了,再度试图想走,被岑砚又给按了回去。   庄冬卿抖了抖,置气道:“你放开,我不信我今天能硬死在床上。”   逗笑了岑砚。   他在庄冬卿耳边轻声道,“别这样。”   被庄冬卿一口咬在了肩膀上,咬下口有点重,岑砚也没说什么,任由他撒气。   等人松了口,才安抚道:“不能再乱来了,清醒了你要受苦的,呐,已经有些红肿了。”   他摸了摸,庄冬卿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但,但是……   他难受。   眼泪往下淌的时候,不止庄冬卿惊了,岑砚也是。   赶紧用手来拭他的泪,未料却是越擦越多,岑砚:“这样不行吗?”   庄冬卿含混道:“不,不够……”   岑砚懂了。   但手上也不敢用力,晨间已经有过一次,怕再重了破皮。   想了想,岑砚到底让庄冬卿下去了。   庄冬卿扭头要跑,又被他按住,让人靠着墙坐。   低头看了会儿,岑砚蓦然道:“第一回,有什么不对的,小少爷你多担待了。”   庄冬卿还没反应过来,岑砚人埋了下去,张嘴。   庄冬卿瞳孔收缩。   继而手指插进了岑砚的发丝,仰着头,呜呜咽咽起来。   想把人拽起来,没力气。   庄冬卿闭上了眼睛,开始还有一两声痛呼,后面便消失了。   他说过,岑砚的学习能力一直很强。   怎么有人,这种事也能一下子就会的。   庄冬卿眼角又滴了泪,莫名其妙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用手去擦,反倒是越擦越多。   倒是被岑砚照顾得很好。   很温柔。   莫名又很强势。   庄冬卿失神的那刻,岑砚也没有吐。   过了会儿,等他好了,才吐到了手里,稀得很不成样子了。   好在看着也差不多了,没有再反复,今晚应该就到这儿了。   庄冬卿眼泪止不住。   岑砚要去哄,庄冬卿却先开了口,“你对我好好。”   “你一定很喜欢我,呜。”   岑砚诧异一瞬,眉目又舒展开来,那双浅瞳只温和凝着庄冬卿。   庄冬卿抽噎:“我、我和别人是不大一样。”   “若是要一起,我只接受两个人,若是你日后还看上了谁……我、我就走。”   岑砚失笑:“只走了就完事了?”   庄冬卿:“那再敲你一笔钱。”   岑砚只亲了亲近处,庄冬卿支起的膝盖,“听到了。”   “不过你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我挑得厉害,若非如此,也不会现在才有你了。”   庄冬卿脑子迟钝,想了想,好像是这样的。   那行,先过这一条。   庄冬卿:“我帮不上你什么,就算是学,心眼子也很难学出来。”   岑砚反问他:“我要过你帮我吗?”   似乎,确实也没有,庄冬卿:“别插话,让我说完!”   岑砚笑笑,“好,你说。”   莫名还怪凶的。   手上却揽着人,给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庄冬卿:“其他的……”   顿了顿,后知后觉,“暂时没有了,等日后想到再说。”   “若是,若是你觉得可以,我们就试试。”   “试什么?”   岑砚轻声问他。   庄冬卿闭了眼睛,“在一起试试。”   有片刻的消声,甚至庄冬卿感觉脸颊边上的呼吸都停了几息。   才听见岑砚道了声:“好。”   庄冬卿心放了下来。   岑砚:“我还以为,你要想很久呢。”   庄冬卿一睁眼,便对上了岑砚熠熠的眼眸,太亮了,瞧着有些脸热,别过了头,低声,“没。”   顿了顿,又看向岑砚,认真问他:“那,你喜欢我什么?”   问完岑砚却笑了,带着些恶劣,在庄冬卿耳边说了两句话。   庄冬卿眼睛大睁,推了推人,瞪他。   却被岑砚捉着下颌,在他脸侧落了个吻,“除了这点没说的癖好,别的都说过了。”   “喜欢笨的,没什么心机的,最好我能一眼看穿的。”   “若是还能像卿卿这样,心软又良善,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庄冬卿:“……”   嘴唇嗫嚅,庄冬卿赧然:“我,我也是。”   “挺喜欢你的。”   却被岑砚有样学样的,反问他:“喜欢我什么?迁就你?还是说机敏些?”   庄冬卿眼神发飘,“喜、喜欢……”   “帅的。” 第62章 想好   岑砚次日醒来, 庄冬卿还乖乖窝在他怀里,伸手摸了摸,连正常反应都没有了。   意识到什么, 岑砚去了趟净室回来, 又揽着庄冬卿躺了会儿。   许是在东厢住久了, 又或许庄冬卿已经习惯了自己,他一进被子,迷糊中感觉到有人靠近,庄冬卿不像是最初那样, 把他当成叫起的六福, 会试图挥开他, 现在……   岑砚刚躺好, 庄冬卿就滚了过来。   还会下意识在他怀里找舒适的位置躺好。   亲了亲庄冬卿额头,对方睡得沉沉的。   观察了会儿, 不见庄冬卿醒,也不见再起反应,岑砚确定了无事, 这才起身。   洗漱, 换衣,拣选外衣的过程中想到什么,去拿了庄冬卿的衣服来瞧。   “怎么了吗, 王爷?”   庄冬卿的起居日常,都是六福打理着的, 岑砚向来不管,突然来这么一下, 六福自然不解。   岑砚看了看腰身, 问:“这一批都是入夏的时候做的吧?”   “嗯, 柳主管当时差人来量了少爷身形,让做的。”   “你让柳七再做一批。”   又喃喃,“不过做也需要时间。”   “这样,这些里面先选两件,拿给阿嬷们改改,腰身再给些放量。”   六福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怕少爷显怀后穿不下?”   岑砚:“感觉最近长得比较快,有备无患吧。”   顿了顿,又添了句,“你们备着就好,就不必特意告诉你家少爷了,你平日也多留意着,有什么提前准备。”   若是岑砚观察得不错的话,其实庄冬卿还有点……   六福:“好的。”   用过早饭,打完拳,庄冬卿醒了,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岑砚又进去瞧了人一遭,确认真的没事,这才在院子里坐下,泡了盏茶。   等庄冬卿也收拾好,用过饭,赵爷便跟着来了。   脉象已然如常。   请过平安脉,岑砚问赵爷:“后面是不是需要多走动了?”   赵爷:“对,等肚子再大一些。”   岑砚若有所思。   庄冬卿赶紧保证:“那我多绕着王府花园走走,让六福安排起来。”   岑砚也不说多的,只听着。   等庄冬卿想起来去看他的花花草草,院子里单剩着岑砚和赵爷,岑砚问道:“如果要挪动,是不是得赶紧了?”   赵爷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主子您的意思是……”   “嗯对,我在打算着,不过,还需要找机会。”   赵爷想了想庄冬卿的脉象,“小少爷身体底子好了不少,但到底不适合奔波,若是主子有这个打算,那需得在七个月前,安顿下来。”   七个月……庄冬卿现在马上五个月了,那也就是,还有两个月时间。   “知晓了。”   等郝三徐四柳七,每日按例来禀报过手中事务,岑砚留下了柳七。   “之前给南疆那边去的信有回音了吗?”   “才回过来,正想禀报给主子呢,圣女过不来,不过可以提供一些保命的丹药,由他们的一位祭司送来。”   岑砚:“人能留下吗?”   柳七:“那边的意思,是先看过小少爷情形,再论。”   岑砚点头,“行,你盯着,最好把人留下。”   岑砚一般说这种话,就是一定得留下了,柳七会意,点了点头。   岑砚:“日后照料小孩的人选,我思来想去,目前的都不妥,不然问问阿嬷如何?”   府里也有几位阿嬷,但若是这种情形下说出来,便只指一位,是从小照顾岑砚长大的阿嬷,一直住在封地,再回京城的时候,原本她不放心也想跟来,岑砚嫌上京太乱,再加上阿嬷虽然做事还利索,但年龄也不低了,便将她留在了封地养老。   柳七高兴道:“我也正愁着呢,若是阿嬷愿意来,那自是再好不过。”   岑砚:“先去信问问呢,阿嬷也不小了,若是愿意,便来吧。”   柳七想都不想:“那必定是愿意的!”   其后又同赵爷说了些话,交代了几句对南疆祭司的安排,岑砚这才慢慢起身,寻庄冬卿去了。   庄冬卿近来喜欢鼓捣花草,倒也没有说照顾得多少,主打一个闲来无事,找点活计干干,松快松快筋骨。   前两天因身体缘故都困在房内,今天好不易解脱了,又去了花园。   岑砚走近的时候,庄冬卿手上拿了把小铁锹,吭哧吭哧挖着土呢。   仆佣们见了岑砚刚想见礼,被他一个噤声的手势打住。   观察了会儿,其实不太方便了,肚子长了起来,重心有些偏移,蹲着的姿势也带着别扭,想来不会太舒适,岑砚对随侍低语两句,跟着也蹲了下来,拿起一边放的种子,问他:“种的什么?”   “月季,李叔说这种能在比较冷的时候也开花,现在花园里都是冬日种的夏花,刚好把它们种了,弥补下。”   说着,擦了把汗。   抬头起来,后知后觉是岑砚在发问。   而且,他们两个靠得很近,庄冬卿能看见岑砚根根分明的密实眼睫。   “……”   岑砚一把拽着庄冬卿胳膊:“小心,退什么退,别摔了。”   “哦,哦哦。”   重心不稳的那刻,庄冬卿也慌了下,好在被岑砚给拉住了。   说完,小马扎被随侍拿了过来,岑砚对庄冬卿抬了抬下巴,庄冬卿会意,坐了上去。   等净了手,擦过脸,庄冬卿捧着水杯,才发现不知何时岑砚已经拿起了他的小铁锹,接手了他的活计。   “……”   庄冬卿眼神发飘,“你,不处理公务了吗?怎么想起过来了?”   岑砚欠欠儿的,“你猜。”   “……”   庄冬卿:“不猜!”   岑砚笑了下,晨光拢着他的脸,笑容灿烂,笑得庄冬卿的心踊跃地蹦了蹦。   岑砚忍笑:“我记得刚刚来王府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胆子小得跟鹌鹑一样,见到他行了礼,恨不得连头都不要抬起来,小心翼翼得厉害。   庄冬卿:“此一时彼一时。”   岑砚将铁锹插土里,抬头直视庄冬卿,“哦?说说差别。”   “……”   庄冬卿凝着岑砚,语噎片刻,又见岑砚脸上泛起了些些笑意,醍醐灌顶,一字一句道:“你、故、意、的。”   “哇,这都被发现了,小少爷真是慧眼如炬。”   庄冬卿不想说话了。   话头已经挑了出来,岑砚见好就收,“躲什么呢,一大早的,哪儿惹得您不满意了。”   庄冬卿侧目,刚想开口,便又听岑砚道:“别说没有,我不瞎。”   话都被岑砚说完了。   庄冬卿脸颊鼓鼓囊囊看岑砚一会儿,须臾,又泄了气。   老实巴交道:“不知道该怎么说。”   岑砚又低头下去帮他挖坑,他力气大,一个坑挖好,挪了个地儿,悠然开始挖起下一个来。   目光不直视着庄冬卿,庄冬卿感觉谈话的氛围松快了些。   瞧着岑砚也不催,想了想,恍然道:“我们,就,这样了?”   岑砚听得含糊。   抬头,四目相对,缓缓,晨光下,庄冬卿脸上竟是飘起了红绯。   庄冬卿口不择言,“我就这样了。”   “再没有优点了……”   “你……真的想好了的?”   “哦对,不、不接受中途反悔的!”   岑砚:“意思是我现在能反悔?”   庄冬卿:“……”   庄冬卿恶狠狠道,“不可以!”   岑砚笑开,“这不就行了。”   “我……”   “我知道。”   慌乱的话语被岑砚接了过去,他又低头干活了,刚才不想对视,现在庄冬卿又莫名想把人脑袋掰起来,让岑砚看着他。   岑砚:“但这件事在我心里早就想好了,与其问我,不如你问问你自己呢,真的想好了吗?”   比起岑砚,庄冬卿才更像是被推着走的那个。   岑砚丢了铁锹,往庄冬卿面前挪了几步,两个人膝盖抵着膝盖,又凑得特别近了,岑砚的手放到了庄冬卿膝头上,仰头问他:“你要反悔吗?”   庄冬卿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   岑砚又笑了下,离得近了,瞧着很是勾人,笑得庄冬卿的心又在兀自扑腾。   “说过了,极中意小少爷您的,是想听我说这个?”   声音低了很多,气息拂来,庄冬卿喉头滚了滚。   庄冬卿还是摇头,但是脸上血气更好了,红扑扑的。   “那不然是什么,一大早的欠夸奖,要我变着法儿夸你?”   “!不是。”   四目相对,岑砚含着笑,庄冬卿被看得受不住,小声道:“我只是,需要适应一下。”   “我……还没,”谈恋爱被庄冬卿咽了下去,换了个说法道,“没喜欢过谁。”   岑砚眉目微动,懂了,温声道:“那我真荣幸。”   “……”   这男的好会说,救命!   关键还凑这么近,庄冬卿觉得自己在被对方用脸按到地上反复摩擦。   他就是个小辣鸡`吧!呜!   睡过那么多次了,怎么能谈上了还反而脸热的。   是的,脸热,虽然平日里都习惯了,但是挑开后,一想着……他就莫名脸热。   眼前这个人,喜欢自己呢。   真好,恰好还是他喜欢的。   像是梦一样。   这般想着,岑砚视线中,庄冬卿的耳尖也跟着红了起来。   瞧着,怪可爱。   其实他也有点恍惚,但可能,他和庄冬卿的表现方式不一样,庄冬卿赧然,而他,只想挨着对方。   是的,哪怕这样说有些黏糊。   但他就想把庄冬卿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寸步不离。   比如这场对话,他就很满意。   岑砚意动,微微往前倾了倾身体,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庄冬卿偏了下脸。   岑砚挑眉,“不让亲?”   “不是,这么多,人看着呢。”   庄冬卿的声音也小,垂目,眼睫颤动得厉害。   岑砚不说话,就盯着他,盯得庄冬卿没办法,提议:“不然,回屋?”   “可以啊。”   岑砚凑到庄冬卿耳边,同他提条件道:“那回去把衣服也脱了好不好?”   “……”   脸上温度可以摊鸡蛋了呢。   过了会儿,岑砚听到庄冬卿小声应道:“好,好的吧。”   好乖。 第63章 别怕   回屋一通折腾。   庄冬卿甚至都不知道该说岑砚好, 还是不好。   慢慢来的。   但偏偏,好似前两日过了度,今天他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见毒素已经除尽, 渐渐的, 岑砚便越发放肆起来。   手指插进岑砚的头发, 却拽不起来人脑袋,庄冬卿难耐道,“好,好了。”   被岑砚拢着揉了揉, 庄冬卿刚想说些什么, 嘴唇被吻住。   要死。   ……   等岑砚再给他拉起内裳, 一条条系带子, 庄冬卿被亲得懵懵的。   欺负够了人,伸手刮了刮庄冬卿脸颊, 岑砚提道:“若是今天无碍,明天出去走走?”   “去哪儿?”   庄冬卿呆滞的眼睛又有了些神采。   “上京逛过几次了,临着万寿节, 街上人也多, 不如出城,带你去一趟大慈寺如何?”   “寺庙?”   “嗯,可以去拜拜平安, 他们的斋饭也是远近闻名的,要去尝尝吗?”   啊, 这个……   庄冬卿吞咽了下。   据说有的寺庙,做得好的斋饭能吃出肉味儿来, 远近闻名, 他还是知道的。   单说去拜佛他没什么兴趣, 求平安还行吧,毕竟他人都穿过来了,神神鬼鬼的事情,说他不信,那也不尽然。   但是出京再加上斋饭的话,庄冬卿眼神奕奕闪动。   岑砚瞧着,笑道:“那就这样定了。”   “今天若是身体再无异样,明日我们晨间便出发。”   想到什么,又补充,“但拜佛讲究个心意,得早点出发,今晚早些歇息,明天在马车上睡吧,到了刚好带你进寺庙用早饭。”   庄冬卿点头。再点头。   瞧着他雀跃的模样,岑砚又有些心疼。   王府还是太小了,再过些时日,该闷着了。   心里想着,却不提那些,转而道,“挖土就算了,蹲着不方便,交给下人忙活吧。”   “我听六福说你之前还挺喜欢写字的,既然无事,去书房练练字?”   庄冬卿有些不好意思:“那什么,高烧过后,好多学识忘了,所以……”   “嗯?”   “所以要是写不好的话,你别笑我。”   岑砚瞧着庄冬卿:“怎么个忘法?”   “得重新认字,很多字,我写着总是缺胳膊少腿。”   庄冬卿硬着头皮诌道。   “那刚好,重新认一认,不知道你问我,我教你。”   咦,这个……   庄冬卿:“好哦。”   刚好再把他的学习计划捡起来。   既然要融入这个时代,慢慢总是要会的。   这一日,两人都在书房里过了。   庄冬卿发现,岑砚还是个很好的老师,极为有耐心,写正楷又端正,很适合教人。   之于岑砚,对庄冬卿的来历早已有数,倒不稀奇。   每每处理文书烦躁时抬头,便能看到不远处,庄冬卿坐在书桌前,如小童子一般,一笔一划地认真练字,多看几眼,莫名惬意。   私心里不为外人道的占有欲得到了空前满足。   忽然觉得日子若是像这般,慢慢过着,也是极有意思的。   窗外鸟鸣稠啾,蝉声阵阵,再过一阵,便该是盛夏了。   *   翌日。   天未亮,一辆马车缓缓驶出王府。   庄冬卿还没起,太早了,困得厉害。   自从有了,他一贯地睡不醒,前几日又是最后一次毒发,昨夜睡得早,今早六福也没将人喊起。   试了两遍,岑砚索性吩咐柳七将马车驶到东厢门口来。   也不叫庄冬卿了,被子一裹,连人带被直接抱上了马车。   等走起来,庄冬卿恍恍惚惚感觉到摇晃,意识到该起身,嘟囔了两句,被岑砚用手覆住眼睛,又睡死了过去。   就这样,庄冬卿盖着被子,用岑砚的大腿当枕头,睡了大半路,等天光熹微的时候,才有了意识,睡够了。   揉眼睛,含混道:“怎么不叫我。”   显然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赖床模样,又添道,“六福多叫几次,我会醒的,真的。”   岑砚帮他理了理发,轻声道:“知道,是我不让他们叫的。”   “睡饱了吗?”   庄冬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让我醒会儿子神。”   “嗯。”   岑砚伸手抱着庄冬卿,庄冬卿刚躺下,又想到什么,意图撑起身:“被我压了一路,腿麻吗?”   被岑砚一掌按在肩头按了回去,“还好。”   “唔。”   还是困,庄冬卿嘀咕,“你同我说说话呢。”   “行。”   岑砚:“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日后。”   “什么,什么地方?”   自觉问得太宽泛,岑砚又改了口,“之前不是说不想留在上京,原本的计划里,你是想去哪儿生活的呢?”   “哦,这个啊。”   庄冬卿确实想过,缓缓道:“没想那么具体,但总之,有一个大院子,衣食无忧,街坊邻居都还不错,就够了。”   “你封地的风景肯定很好。”   “上京周边呢,也不错,没那么多官儿,又挨着京城,官员都会规矩些。”   岑砚:“别的地方呢,大盛这么大,有想去的吗?”   庄冬卿含糊了,“你要带我出远门吗?去玩?”   岑砚:“或许。”   觉得不现实,庄冬卿也没过脑子,“江南?富庶之地,应当也繁华的。”   岑砚垂目,摸了摸庄冬卿的头发,“是个不错的去处。”   改口问:“清醒些了吗,马车停一会儿,让六福打水洗漱了?”   庄冬卿眨了眨眼,点头。   早饭果然赶上了寺庙的斋饭。   庄冬卿吃得津津有味。   陪他逛了会儿,带庄冬卿去见了住持方丈,住持看了看他面相手相,盯着细细打量,打量得庄冬卿心头都打起鼓来,住持才行了个佛礼,道一声佛号,赞道:“施主福泽深厚,万般随心即可。”   “若是想求平安,在本寺中殿上香,是最灵的。”   说中了庄冬卿来的想法。   等庄冬卿同六福依言去上香后,住持对岑砚道:“庄少爷是有福之人,保平安的吊坠符纸什么的,老衲觉着,倒是没必要。”   住持都这般说了,岑砚也不强求,又聊了几句,岑砚忽道:“供在我父王灵位前的东西,我准备今日取回,拆解容易,不知道取回可有讲究?”   “诵经一遍即可。”   岑砚点了头。   住持:“王爷怎的忽然想通了?”   供奉的其实不是什么特别的,是一颗佛头,原本就是在岑砚手串上的,但是被强留上京之后,手上总是见血,岑砚觉得不好,便将佛头单拆了下来,供在大慈寺中。   不止住持,替老王爷诵经的高僧亦劝过数回,岑砚都没有动过取回的念头。   岑砚望着庄冬卿离去的方向,“大概是,惜命了吧。”   住持会意,道了声善哉。   大慈寺占地大,湖光山色又美,庄冬卿这日极为活泼,走了好多佛殿与园子,回程的路上已是有些困顿,回了王府洗漱罢,上了床,嘀咕着要等岑砚。   可等岑砚回来,人早已睡熟了。   岑砚也不闹他,只又摸了摸庄冬卿肚皮,一道安置了。   其后半个月倒是安稳。   万寿节前夕,各个官署事情都不多,岑砚的休假完了,当差也是只去半天,往往下午就回了。   让柳七新作的衣物,做好便派上了用场,庄冬卿肚子长得快了起来,原本的那一批,没多久穿着便不合适了。   “是不是,看着很怪?”某日,庄冬卿终于问岑砚道。   “什么?”岑砚故作不解。   庄冬卿摸了摸腰身,心情复杂道,“肚子,会不会……很奇怪……”   低着头,最后三个字声音又低了下去。   岑砚对庄冬卿伸手,庄冬卿靠过去,岑砚摸了摸他腰,“还好,是该大了。”   岑砚:“不高兴?”   “也,也没有。”   否认着,眼神却没有同岑砚对视。   岑砚心内叹息,哄了好半天,把人哄高兴了,有些问题却不是几句话能解决的。   庄冬卿本来近段时间就不怎么出门了,换了批衣服后,更是连东厢都不出去了。   旁敲侧击地问过,庄冬卿说陶太妃还在,怕碰见。   岑砚心知是怎么回事,也不强迫他,午后的散步改到了傍晚,岑砚拽着人,有他陪着,庄冬卿还愿意走一走。   这样到万寿节前夕,岑砚领了值守任务的时候,庄冬卿已全然显了怀。   万寿节持续三日,与民同庆,上京各行各业也都歇息三日。   王府亲兵并着禁卫,期间值守皇宫,护卫宫廷安全。   第一日陛下夜宴大臣,举国同庆。   职责所在,岑砚留在了宫内。   第二日上京最好的酒楼歌舞一日,上京民众皆可免费围观。   太妃还是在郡主府邸,自从去了,就没回来过,她不回,岑砚也不问,只交代好郡主那边,让记得收拾东西,按例万寿节后,两位太妃就该返程了。   陶太妃自从面圣后,基本就没出过院子,在王府很隐形。   总体来说,王府还是住得很舒心。   就是少了个人。   岑砚刚搬来东厢的时候庄冬卿不习惯,见不到,又还有点想。   万寿节最后一日,钦天监在宫门口代陛下祭天,祈祷大盛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这一日皇宫内禁军不少集中在了城门,因着人手不够,岑砚以及王府亲卫,也被临时抽调了一部分。   算出来的吉时在傍晚,岑砚忙得有点烦躁。   等祭台被点亮,禁卫与精兵们,也大致各就各位,能歇口气了。   见差不多,刚想找个地方坐会儿,袖子被拉了拉,岑砚回头,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睛,愣了愣。   下意识伸手护着,怕来往的人流冲撞了。   一动作,又发觉周围人山人海的,并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下意识牵住了人,往偏僻处带。   庄冬卿也乖乖的,跟着他走。   绕到了宫墙后,看不到祭坛的地方,人便也见不到几个了。   郝三带人在外面守着。   等到二人独处,岑砚惊讶:“你怎么来了?”   庄冬卿垂目:“柳七说等祭拜完了,你们就可以歇息了,我……在府里反正也没什么事,索性过来看看祈福,顺便等你下差了一道回府。”   意识到什么,岑砚上下打量庄冬卿一遍,没有穿特别遮掩身形的衣服,也没有穿斗篷掩盖。   竟是就这样来了。   心念意动,小声问道:“想我了?”   庄冬卿还没说话,便被岑砚揽着,兀自抱了个满怀,“我还怪想小少爷你的。”   岑砚脸鼻埋在庄冬卿颈口,深吸了口气,仿佛是在嗅闻他的气味似的。   庄冬卿紧绷一瞬,又放松了下来。   片刻后,低声道:“有点。”   “只有一点么?”   “……嗯!”   岑砚笑了起来,无声,但相拥着,庄冬卿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   庄冬卿被笑得有些不自在,问岑砚:“吃饭了吗?”   “没有,钦天监那边出了些岔子,禁卫里世家子弟多,蠢得人头疼,陛下又极为看重此次祭天,我便只有与几个统领忙活得脚不沾地。”   顿了顿,竟是不要脸道:“好饿啊,小少爷给我带了什么?”   情况庄冬卿是知道的,王府的人好多都在此次护卫行列,柳七早告诉他了。   到底没舍得否认,庄冬卿道:“在马车上,我去给你拿过来,分量不多,垫垫肚子?”   “交代郝三,让他们拿过来,你就在这儿。”   也行。   岑砚放了手,庄冬卿转过身,刚走了两步,一瞬间视线所及,天地亮如白昼。   庄冬卿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紧跟着耳边炸响如雷——   轰隆。   轰隆。   轰隆隆。   一切呼声都淹没在了这种爆裂的巨响里。   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人抱住自己,转了半圈,同时将他头脸都按入了怀中,并伸手捂住他耳朵。   “啊啊啊啊。”   “祭台塌了!”   “我的儿啊~~~”   “那边,往那边跑了。”   “抓住他们,快!”   “@#!%~~”   巨响混合着人声鼎沸。混乱。   脚底还是震动着的,心跳剧烈,庄冬卿后知后觉,是发生了爆炸,且在离他们极近的地方。   眼睛被强光刺激,闭着眼前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耳朵里也是嗡嗡声,爆炸太响,难受。   但是神魂归位的那刻,庄冬卿感觉到的却不是对未知的恐惧。   他被紧紧抱着,脸被护着,耳朵也被捂着。   虽然什么都还不清楚,但是有声音低低在他耳际道:“没事,没事了,别怕。”   有手抚着他背脊,一下一下,极平稳道:“没什么,不在这边。”   换过一口气,庄冬卿才发现自己死死抓着对方衣物,后背额头都被惊出了一身汗。   挣了挣,感觉到他动作,岑砚放松了桎梏。   庄冬卿抬头往外看了眼,祭台方向,火光冲天,夜色都被这熊熊大火点亮了。   转头回去,对上一双担忧的眼眸,只看着自己。   庄冬卿怔了下,“不怕。”   声音沙哑,他又定了定神,竭力平静道:“我没怕。”   陈述,“你挡在我身前了。” 第64章 信我   说这话的时候, 岑砚手其实卡着庄冬卿的脉,对方紧不紧张,他都有数。   但看见庄冬卿竭力镇定的样子, 岑砚什么都没说, 轻轻抱着人抚着背脊, 感觉庄冬卿脑袋在往他肩膀上埋,岑砚又摸了摸庄冬卿的发,声线平稳道:“不怕就好,缓缓, 换口气。“   庄冬卿点头。   岑砚这才看向外间。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 火势又变大了, 照红了半边天。   不知道是哪个倒霉玩意儿搞的, 万寿节最后一天拆他老子的台,怕是没法善了。   心念电转, 在外守着的郝三他们,第一时间已派人出去查探。   “主子,祭坛被炸毁, 钦天监监正与一位监副受了伤, 民众伤亡禁卫还在查看,祭坛周围一片混乱,恐怕还有未燃尽的炸`药, 禁卫正在护送围观的大臣贵人们。”   须臾,郝三上前来报。   岑砚点了点头, 问:“死了人吗?”   郝三:“瞧着民众里有。”   祈福死人,不是吉兆。   转而摸了摸庄冬卿的脸, 岑砚别过头又低声问他:“好些了吗, 能走不?”   后知后觉意识到岑砚虽是临时抽调来的, 但也负责了部分此次祭坛的护卫职责,庄冬卿换了口气,余光中瞥到郝三,站开了些,点了点头。   岑砚端详一阵他脸色,这才道:“我们往外走走,出去瞧瞧?”   庄冬卿再点头。   岑砚牵着他。   转出宫墙就能看到外间情形,说一句动乱,并不为过。   火光冲天,不止祭坛,好多盏照明用的大烛台也跟着倾倒下去,人声鼎沸,慌张、喧嚣、尖叫、冲撞,全都集中发生在同一块区域。   岑砚望了望,隔着有一段距离,瞧不见祭坛是个什么情形,在人群流窜中,也没有贸然上前。   “啊啊啊啊啊——”   “呜呜,呜呜呜——”   “完了完了,是神仙发怒了。”   “祈福是失败了吗?”   “今年是不是不好了?”   “@#¥%¥¥——”   “@#¥%@——”   岑砚神色蓦的一变,往前一步,挡在庄冬卿身前道:“往这边来了两个贼人,郝三!”   扫了两眼,岑砚精准报出:“正前方穿黑衣服那个。”   “偏左还有边上穿蓝衣的。”   王府亲卫听令而动,甫一靠近,即刻扭打一处。   庄冬卿心跳怦然,岑砚长指却按住了他脑后,低低道:“一会儿你就跟着柳七回王府。”   “这件事怕是得闹上几天。”   “我应当也会在皇宫内留上两日……”   “先回去。”   顿了顿,蓦的口吻郑重道,“好吃好喝,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慌,信我,能做到吗?”   岑砚目光坚毅,直直看着庄冬卿,那视线彷佛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倾落下来。   庄冬卿手握着岑砚手腕,两个人脸靠得极近,他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温热。   意识到什么,缓缓,庄冬卿点头,“好。”   岑砚眼神瞬间柔和,也不说话,只轻轻捏了捏庄冬卿后颈。   再抬头看去,郝三与另一队王府护卫,已经制服了两个歹人。   岑砚却没有要审问的意思,吩咐道:“派几个人捆去给统领。”   “剩下的都跟着我们。”   郝三领命。   岑砚:“走,我送你上马车。”   庄冬卿迟疑:“这么乱,你还送我,不碍事吗?”   “不碍事。”   岑砚笃定,庄冬卿便闷头跟着他走,来的时候拜祭马上要开始,祭坛外圈已然围得水泄不通,柳七想让护卫开路,但这种大日子,庄冬卿却不愿意太扎眼,只让马车停在了外围。   现在这个决定便让他们一路顺畅了许多。   内里全乱了,马车若是在内,这么多人慌乱奔走,马匹受了惊,也是驶不走的。   一路从外围绕行,有一两次有人冲了过来,都被训练有素的护卫拦住了。   耳边全是倒塌声,尖叫哭嚎声,但四周被人护得严密,牵着庄冬卿的那只手,也是稳稳当当不曾放开过。   一抬头便能看见岑砚领先他半步,若有似无地挡在自己身前。   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穿行中,庄冬卿受惊的心却慢慢落回原处,人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顺利到了马车附近,便见柳七在车下焦急地张望着。   两拨人一碰面,都松了口气。   “主子,小少爷,没事吧?”柳七几步上前便问。   虽是问的两个人,视线却都集中在了庄冬卿身上,不断逡巡打量。   庄冬卿:“没事的。”   岑砚:“爆炸的时候我们不在祭坛边上,想找个地方说话,刚好避开了。”   柳七长出一口气,低低道了句谢天谢地菩萨保佑。   岑砚也不废话:“禁卫正在调度,瞧着火势开始小了,估计马上要有人来找,你们出门带了多少人?”   柳七报了个数,岑砚:“我这边的再分一队给你,你们马上回府。”   柳七愣了愣,岑砚看向庄冬卿,“来,上车。”   马夫赶紧将脚蹬放好,岑砚扶着庄冬卿上车,掀开车帘,要进去前,庄冬卿又回头看了岑砚一眼,岑砚低低叮嘱道:“记住我说的?”   庄冬卿点了点头。   “去吧。”岑砚语声温柔,“我看着你进去。”   车帘放了下来。   果然,庄冬卿一上车,岑砚转头又交代了些别的事,柳七意识到什么,看了看周围,话又哽在了喉咙里。   不远处,一队禁卫正在朝着他们方向奔赴。   岑砚:“我该走了。”   柳七定了定神,只道:“主子万事小心。”   六福又从车上下来了,岑砚还以为有什么事,旋即目光触到六福提的食盒,笑了下,明白了。   *   等四皇子李仁带人赶到,马车已经先行一步跑了起来。   李仁:“那是……”   岑砚:“王府的马车,四皇子怀疑上面有贼人?”   李仁:“……”   知晓岑砚脾性,李仁也不似老三李卓一般,见谁都要挑衅一遭。   李仁委婉问道:“哦,王爷以及王府亲兵今日被抽调,王府的马车不是来接王爷回府的吗?怎么现在又走了?”   若是寻常,岑砚是不耐这些弯绕问话的,但是今日……   岑砚唇角带笑道:“知道祭台调度忙碌,怕我用不上饭,马车专程来给我送吃食。”   说着看了看郝三,郝三拿过食盒,当着李仁的面,一层层打开了。   蒜蓉小排骨,清蒸大虾,个头都不小,还贴心地剥了壳,去了虾线。   当季的时蔬清炒,再加一盅热气腾腾的冬瓜肉片汤……   闻到食物的香气,李仁喉结也上下滑了滑,今日实在是忙碌,不止岑砚没用上饭,他连着好几个禁卫统领,也都是饿着的。   岑砚:“还是热的,能证明了吧?”   李仁这才回神过来,歉意一笑,“情况特殊,不得不多问一句,王爷见谅。”   岑砚也笑了下,略带嘲弄,不作声,反倒是接过郝三手上的盖子,信手又把食盒给封了起来。   归置好,岑砚这才拍了拍手,问李仁:“情况如何了?可有贵人伤着?陛下宣人问责了吗?”   李仁:“。”   前两句也就罢了,最后一句,正正说中了他们寻岑砚的因由。   事情一报进宫,龙颜大怒,正在召今日护卫的几个统领进宫,要一个个问话呢。   李仁神情复杂:“不大好,钦天监官员有些损伤,其余人倒是无碍。”   “圣上正在找护卫的负责人问话。”   对帝心的揣度,若是岑砚称第二,他们几兄弟,怕是没人敢说第一。   岑砚平静:“那进宫吧。”   于是见了圣颜,几个统领一个赛一个的跪得端正,等问到岑砚,李仁麻木地听着他将对自己的那套措辞,拿到父皇面前,又说了一遍。   嗯,菜还是热的,还没吃,正合适当证物呢。   “下午统领来说人手不够,我拒了一次,第二次又来找……”   “见祝祷开始,都各就各位了,我便寻了个地儿,还没吃呢,便听到了爆炸声。”   “所以后面我也不在祭台周围。”   “出了这么大个事,料想今日也回不了王府,祭台周边挤不进去,便同柳七交代了一下后几日王府的事宜,太妃的安排,后续四皇子便找了来……”   “过程就是这样。”   冯公公看过食盒,对盛武帝道:“菜还是温热的。”   盛武帝这才点了点头。   按照岑砚的说法,那他就是全然被牵扯进去的。   盛武帝看向李仁与几个统领,缓缓道:“调度上找了定西王,现在唯二的两个贼人,也是定西王府捉住的,是这样吧?”   正该干事的几个,真是一丁点儿正事都没干好。   李仁并着几位统领深深低头,有人汗水从额头滑落,滴在了大殿上。   盛武帝闭了闭眼,挥手道:“阿砚先去殿外候着吧。”   这便是要发怒责问的意思了。   岑砚恭敬行了个礼,被一位大太监引导着,出了主殿,刚踏出去,便听到了内间摔东西的声音,想来这几人今日是要倒霉了。   “王爷我给您搬张椅子坐着?”   大太监知晓岑砚是作为心腹而留下待命的,自是好言好语。   “劳烦公公了。”   岑砚又问:“能再搬张矮几吗?”   虽然不解,太监仍是应了。   岑砚将食盒放在了矮几上,坐着,耳边听着内里的责骂声,等着。   不是等里面,是等王府的消息。   放空了一阵,果不其然,不多时,一个王府亲兵跑了进来,在郝三耳边低语了几句,郝三上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禀报道:“柳七他们已经回府了,差了人来报,让王爷放心。”   岑砚:“受了惊吓的,怎么办的呢?”   郝三:“赵爷都看过了,一切安好,开了安神的汤药,若是不好入睡再饮用。”   岑砚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   站起来舒展了下筋骨,这才坐回去,让郝三打开食盒。   就着矮几,吃饭!   于是这一晚,最吊诡的情形出现了。   等李仁并着数位统领,被骂得魂不附体,冷汗涔涔从大殿里出来的时候,闻到了冬瓜肉片汤的香味。   嗯,太久没吃东西,岑砚先选择了喝点汤,把胃打开。   有了庄冬卿在,王府的吃食近来越发讲究,肉片是真的,也是冬瓜汤,但是厨子不讲武德,用了老母鸡煲的高汤来烧这一锅……   于是,   好香啊!   出来的几个人不约而同想到。   都是一起忙的,都没吃饭,四皇子李仁早已问过了,也不奇怪,只低了低头。   有统领大咧咧一点的,还同岑砚招呼道:“王爷用饭呢?”   刚说完,肚子咕叽一声叫了起来,十分之尴尬。   岑砚一点招呼人坐下的意思都没有,点了点头,戳人痛处道:“是啊,圣上交代了事吧,统领还有功夫在这儿和我闲聊呢?”   统领:“……”   说话间,看着岑砚夹起了一只大虾,塞进了嘴里。   统领心内道了一声绝,回头便见冯公公站在殿外阴森森地笑着目送他们,当即精神一振,也顾不得吃没吃,匆匆离开了。   今夜召见的显然不止这一批人。   万寿节最后一日,忙碌了两天,祭坛又是重中之重,统领们忙得没吃上饭,其他的官员,但凡身上担子重一些的,其实也都差不多。   礼部尚书擦着汗来的时候,蒜蓉小排骨香飘四溢。   咕嘟——   礼部尚书咽了咽口水,同岑砚打过招呼,故作镇定地进了殿内。   刑部侍郎跟着到了殿外,礼部尚书还没出来,岑砚主动同他打了招呼。   “王爷,用饭呢?”   岑砚点头:“是啊,临时被调去,忙了一整个下午,这才吃上一口呢。”   “大人见谅,瞧着像是要忙个通宵,趁着有时间我就吃了。”   刑部侍郎倒是不敢不见谅,就是……王府都用的什么炒的菜,闻着好香啊。   他倒是用过饭,但心里想着事,只随便吃了两口垫肚子罢了。   就这样,诸位大臣在饭菜的香气中进殿,被骂个狗血淋头后,又在饭菜的香气中离开。   三皇子李卓离开的时候没忍住,“你就非得在这儿吃吗?”   岑砚已经吃完了饭,吹着剩下的小半盅汤,悠悠回道:“怎么,三皇子还没用上饭啊?”   “……”   那确实也是没吃的。   李卓:“陛下震怒,你却在大殿外吃上了,成何体统?”   岑砚喝着汤,慢慢道:“差事办砸的又不是我,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李卓:“……”   岑砚:“闻着是不是怪香的,煲了一下午的高汤。”   说这个干嘛?!   岑砚:“可惜你来得晚,没闻到蒜蓉排骨,腌制得特入味儿。”   李卓:“?”   李卓怒道:“你有病啊!”   岑砚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汤盅,闭目怡然道:“嗯,饱了。”   李卓:“…………”   饥肠辘辘的三皇子拂袖而去! 第65章 柿子   一顿饭吃完, 岑砚在殿外又等了会儿。   禁卫统领之一再度慌忙前来,进殿前惊疑不定地瞧了岑砚几眼,岑砚心内叹了口气, 倒也不意外, 同他打过招呼, 太监通传之后,统领进了殿。   须臾,冯公公出来,请自己进去。   岑砚颔首, 跟在大太监的身后, 踏进了殿内。   进得主殿, 果不其然, 陛下让统领说。   统领:“祭坛前被围了起来,又抓住了几个贼人, 但是,是……”   岑砚:“外邦人?”   统领低头,用袖子擦汗:“王爷料事如神。”   岑砚:“倒也没有那么神, 封地部族众多, 能习得的言语亦多,很多语种间有共通性,王府能侥幸捉住两个贼人, 也是靠着言语不同,恰好被我听出来罢了。”   盛武帝面色阴沉。   岑砚一觑他神色, 便知道这场纷争,怕是没那么容易平息了。   年老的人对吉兆向来极为看重, 何况盛武帝这两年身体又不大好, 此其一。   其二, 盛武帝年轻的时候一统江山,灭了多少频频骚扰大盛的邦国,如此才得了其后几十年的安稳,他这几年刚显出疲态,外邦竟敢不老实起来,这不是往盛武帝心里扎刀子,在暗示他老了,对大盛的控制力有所下降吗?   果然,盛武帝听完,便下令让岑砚带人围了会同馆,此次所有前来朝贺的番邦,在祭坛被炸`毁一事查出个结果前,一律不许外出,严禁与他人交谈通信。   至于已经抓住的那几个贼人,自是投到刑部,严刑拷打。   岑砚领了命出殿,却对郝三道:“传我令,从营里再调几队亲兵前来,王府和我们这边对半分,你安排,王府那边近日全听柳七号令。”   郝三迟疑,“会不会太多了?”   岑砚只道:“去办。”   郝三领命。   等围了会同馆,按例是要一一问询的,岑砚却没有动作。   徐四来问起,他也只道:“不急,等刑部那边派了文书来再说,现在全是王府的人,到时候若是真问出点什么,反而说不清了。”   徐四不懂,岑砚也没有多解释。   传令下去,王府一干亲卫只静静等待。   *   庄冬卿回了王府,一到安静的地方,便感到了疲惫。   总觉得岑砚的话还有些深意,但是暂时的,他觉察不出其中关窍。   庄冬卿一贯又是个心大的,岑砚又让他好吃好喝,想不出,便暂时放下了。   这把火大,庄冬卿坐院子里都能瞧见皇宫方向的天色更亮堂些。   “他留在宫里,是协助查案吗?”   庄冬卿对岑砚的工作不是太了解,问柳七。   柳七如实道:“这种比较慌乱的时候,陛下就喜欢用用惯了的人,主子办事向来利落,询问审讯也是做熟了的,所以,有什么比较重要的,或者陛下不放心其他人做的,基本都会交给主子。”   哦,简在帝心。   权臣嘛,是这样的。   庄冬卿点了点头,懂了。   懂了,心却放不下来。   六福见他脸上已有疲色,劝说庄冬卿洗漱,庄冬卿首次摇了头。   将陶太妃那边安排好,郡主府邸也派人去传了信,柳七得知了东厢的情况,想了想,怕庄冬卿惊惧过度,又折返了回来,想瞧瞧他情况。   庄冬卿却与他想的不一样,条理清晰,思路明确。   “再等一会。”   柳七:“等什么?”   庄冬卿扬了扬下巴,“等祭坛那边的火彻底歇了,我再睡吧。”   柳七瞧了瞧,又招人来问过,对庄冬卿道:“基本已经熄了,小少爷想等也可以,现在就是钦天监还有禁卫在祭坛附近了,钦天监在看着人拆台,禁卫则在那边记录伤亡的人数,带亲属认领遗体。”   想到什么,庄冬卿:“死了很多民众吗?”   这倒是不好答,柳七低了低眼,“只有等禁卫统计出来,具体才能清楚了。”   庄冬卿点了点头。   等火瞧着熄了,他也不犟,果真洗漱安置了,柳七看着他进了盥室,才算是放下了心,临走前,又交代了几句,让下人将熬好的安神药温着,谨防庄冬卿半夜惊醒要喝。   在外的时候忧心,沾着枕头,许是在爆`炸中神经高度紧绷了许久,庄冬卿一下子便困了。   一夜无梦。   翌日醒得早,下意识摸身边,伸手摸了个空。   眼睫扑扇两下,记忆才缓缓回笼。   假寐了会儿,确实再睡不下去,难得的,庄冬卿起了个早。   老老实实用了早饭,因着已经显怀,其实身体有些笨重了,庄冬卿又遵医嘱,去王府花园走了一趟,散步,增加活动量。   等柳七闻讯赶来,庄冬卿已经铺好了笔墨,坐在书房,一笔一划地开始认真练字。   柳七远远看了一阵,瞧着庄冬卿状态还尚可,又默默离开了。   有关爆`炸一案的消息是下午回来的。   “围了会同馆?”庄冬卿道。   “嗯,说是此次乃番邦作乱,有不臣之心,今日大理寺刑部以及都察院都出动了,让人去官署瞧过,说是都忙得脚不沾地的。”   庄冬卿:“王爷呢?”   “宫里宫外忙着呢。”   庄冬卿点头。   柳七走了,在躺椅上眯了会儿,庄冬卿陡然惊醒。   他好像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言语。   祭台慌乱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数句异族语,但当时本来就乱,各种声音都大,对于听不懂的,脑子下意识就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王府抓住的那两个贼人是不是,是不是就是在听到奇怪的话之后,岑砚突然喊的郝三。   再联想到岑砚的身世,庄冬卿一下子坐不住了。   喊来六福,六福以为自己听错了:“去哪儿?”   庄冬卿笃定道:“去陶太妃那儿。”   “等等,先让人禀报吧,看她愿不愿意见我。”   庄冬卿想见陶太妃,消息递过去,陶太妃同意了见他。   庄冬卿穿了件披风过去。   在听到庄冬卿想听两句金人语言时,陶太妃深深看了他片刻,遣散了左右。   庄冬卿听……听不出来。   感觉像,但是极其模糊,究其根本,昨晚其实就匆忙过了一耳朵,他又没有岑砚那么惊人的记忆力,若是能准确比对,才是奇了怪了。   陶太妃倒是平静,还劝了庄冬卿两句,“当年王族全都死在了王宫里,为我亲眼所见,且滇地部族众多,语言各不相同,也有与金人的话相似的,并不能说明什么。”   庄冬卿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关心则乱。   陶太妃显然是不能体会他的心情的。   当然,他也没有要对方共情的意思,能同他说那么多,已经很好了。   出了陶太妃的院子,庄冬卿愣愣看了会儿天。   与陶太妃说话的时候,六福没跟进去的,见此有些不安,“少爷,怎么了,陶太妃同您说了什么?”   庄冬卿只摇头,“回东厢吧。”   晚饭前,第二波消息报了回来。   说朝中有人勾结外邦,刻意毁坏祈福祭天,经过一夜审问,捉住的数个贼人已经供出了一连串大臣的名字,其中官职低的已经关押在了刑部,官职高的几个,都召进宫了,由陛下亲自审问。   而其中,扣留宫中的,就有岑砚。   听的时候庄冬卿心都要跳出来了,一开口,语声却镇定:“是有确切的消息了?”   柳七:“也不算,主子办差也要进出皇宫,指不定,只是在宫内办差,经手一些贵人们的查问,所以才不见他人影。”   倒也说得通。   庄冬卿垂目:“知道了。”   顿了顿,头次以命令的口吻吩咐道,“既然还没有确切的消息,那府里就不要让人乱嚼,免得乱了人心。”   柳七惊讶一瞬,点头应道,“是该这样。”   怕庄冬卿接受不了,柳七不断偷偷打量他,却见庄冬卿还算镇定,让六福上菜,开饭。   能吃饭那一切就是好的,柳七借故又留了会儿,见庄冬卿真的如常用饭,才离开。   柳七一走,庄冬卿用饭的速度就慢了些,但还是在吃着。   那什么,不要浪费。   其实他也没什么管理的经验,同柳七说那句话,纯粹是从毕淑玉那儿现学现卖来的,当初庄老爷和大少爷出事,毕淑玉首先就禁了下人们的议论,六福观察过后,说效果还不错,王府……应当也一样吧?   ——“好吃好喝,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慌,信我,能做到吗?”   分开时岑砚的交代又响在了耳际。   庄冬卿深吸口气吐出,埋头,专心吃饭。   下午有了心理建设,到了晚间,确定岑砚被扣留在了宫里的消息回来,庄冬卿也不是很慌了,反倒又和柳七聊了聊王府近来的安排,哪怕听不太懂,但确认一切都井井有条,庄冬卿才让柳七离开。   “瞧不出来,小少爷还挺镇定的。”回来报消息的徐四道。   柳七:“我也没想到。”   还以为这两天得着重安抚庄冬卿,结果庄冬卿反倒挺好的,让他很安心,也有更多的时间去安排旁的事宜。   柳七:“主子说了什么吗?”   徐四:“先召入宫,随后才说的扣留,我压根没见着,但郝三陪着的。”   郝三不长脑子,但是是几人里功夫最好的,这种情况下有他在岑砚身边,反倒是最好的安排。   柳七点了点头,只道:“我们做好分内的吧。”   徐四:“知晓。”   现在倒是明白了为何围了会同馆,岑砚没有第一时间审问了,确实,如果王府也被攀咬了,那也是有嫌疑的,没有私下接触会同馆的番邦来使,问出对王府有利的消息,也不会被怀疑提前串了供。   *   是夜。   岑砚等来了传召的口谕。   宫内现在也是忙碌,通传过了他,太监又要赶往另一处,岑砚便自行带着郝三去前往御书房。   半路遇到了三皇子李卓。   岑砚听了个了话头,好笑:“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消息这么灵通,怎么自己现在也被限制了出入?有办法救我?你觉得我会信吗?”   “再说偷偷摸摸出来截我,你是真敢啊,我现在叫人来,你猜陛下听了此事,会作如何感想?”   拉拢不成,李卓再次被气走。   岑砚却在原地站了会儿,等听不到李卓脚步声了,叫了声:“出来,别让我请。”   须臾,宫墙的转角处,露出了李央的脸。   说意外,也有点,但并不很惊讶。   这个宫里的生存环境就是这样的,李央最终走上了这条路,也很正常。   不过李央还没开口,便听岑砚道:“正好,先帮我办个事。”   “不答应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了。”   李央:“……”   李央:“你先说。”   ……   一刻钟后,岑砚抵达御书房。   书房内除了冯公公外,闲杂人等已经清理干净。   岑砚将郝三留在了殿外看门,径直入了内。   进得书房,便见一异邦人五花大绑地捆在殿中,拜见过盛武帝,岑砚抓了那人头发,脸露出来,果然见得一双金灿灿的眼瞳。   岑砚笑了:“这次计划背后的人,很用心啊。”   “就是他,他指使的我。”异邦人叽里呱啦嚷嚷道。   岑砚怕盛武帝看不清,拽着人头发,径直往盛武帝跟前拉近了些,等确认盛武帝能看见对方神色了,岑砚用同样的话语,一字一句回道:“金人王族已灭,你是被人从哪个犄角旮旯挖出来的?”   “话都说不利索,就这样还敢攀诬?”   话落,对方像是见了鬼一样大瞪着岑砚,又嚎了一连串异族语出来。   不用听他说了什么,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岑砚放开了人,看向盛武帝,盛武帝极安静。   但岑砚知道,这是怒极的表现。   果然,盛武帝道:“拿我的剑来。”   岑砚缓缓垂目。   血溅到脸上的那刻,岑砚很是平静。   手刃了欺君的贼人,盛武帝怒得咳嗽都止不住,冯公公赶紧给他拍背,岑砚面上担忧,一同劝着,心情却与他的神色相反。   终于……   想不到离京的契机竟在此。   面上恨恨,心里岑砚却不知道该不该感谢背后这个蠢蛋。   怕是他也没有想到,胡乱攀咬到正确答案吧。   岑砚留了好一阵,殿内各种声音都有,郝三等得惴惴,也不知过了多久,岑砚终于出来了。   等离御书房远了,岑砚才道:“短则三五天,长可能要七八天,就可以回王府了。”   听得这话,郝三的心一下子放平了,知晓,这便是无事了。   *   宫里发生的事,宫外是不知情的。   庄冬卿又等了两日,瞧着镇定,心里已经很不安了。   一面觉得自己太笨,派不上什么用场,另一面,又不敢乱来,怕帮倒忙。   就这样煎熬到第四天下午,门房忽然送了些零嘴进来,说是六福常买的铺子,按吩咐送来的。   庄冬卿奇怪,一打开纸包,看见了一袋熟悉的糖瓜子。   闻了闻,心中有了数,是李央他家铺子的炒货。   一共就两袋东西,庄冬卿打开另一袋,是一包柿饼。   让六福喊来柳七,庄冬卿问:“六皇子近来如何?都在宫里吗?”   柳七奇怪,但仍旧回道,“在。六皇子前段时间不怎么见人,近段时间又同陛下相处得不错了,再加上淑妃那个事儿,可能陛下心里也存着些愧欠,待六皇子很是宽和。”   庄冬卿轻吐了口气,点了点头。   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不太能确定,也没有与柳七说。   但他自己镇定了许多。   柿子,事事平安,事事如意,是吉利的意头。   李央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给自己送东西。   若是要送,怕是宫里另一个人通过李央送的。   不管如何,反正他就只能理解到这儿,便也按这个意思想了。   无他,心里压力确实有点重,需要松松。   糖瓜子吃了,这包柿子便放在了内间,睡觉起床都瞧着,庄冬卿心里安定些。   如此又三五天过去,一天上京换一个风声,期间还流传出了陛下与定西王不和、定西王失了帝心之类的传闻,庄冬卿听完之后便摸摸他的柿子,又照常吃喝。   一直到第七天,下午,午休后起身,庄冬卿听到外间有些吵。   心中有了预感,催促着六福快点给他穿衣。   等庄冬卿收拾好,头发还没来得及绑,出去看见东厢院门口的身影,眼睛一下子就润了。   有那么一刻,庄冬卿害怕是自己午休还没醒,在发梦。   直到岑砚走到近前,拉起了他的手,接触到人的温度,庄冬卿这才感觉到些真实。   “怎么傻了,见到我不高兴?”   岑砚带着笑问。   庄冬卿赶紧摇头,一动,便觉着有什么从眼角滑落,把岑砚也吓了一跳。   “好端端的,怎么还哭了?”   庄冬卿:“没,没有。”   开口,声音也发哑。   庄冬卿:“我,我……”越说眼前越花,庄冬卿跺了跺脚,着恼道,“我控制不住。”   岑砚瞧着他的模样,却懂了。   接过六福递来的帕子,给庄冬卿擦脸,一边擦,一边温声道。   “知道,我都知道。”   “我不好。”   “让我们小少爷担惊受怕了。”   “没事的,这不是好好回来了,没事了。”   庄冬卿:“我……”   一开口,眼泪又往下淌,庄冬卿又气又恼,觉得丢脸死了。   岑砚揽着他,他便将脸埋对方肩上。   没脸见人。   岑砚清楚庄冬卿的,外面不方便,便揽着人进了内间说话,刚好也隔开下人,免得庄冬卿这个薄面皮越不好意思越收不住。   等缓了过来,庄冬卿才道:“我不是想哭的。”   “嗯,是控制不住。”   庄冬卿:“……”   庄冬卿:“你,没事了吧?”   岑砚:“没事,早就没事了的,不过出不来,在宫里配合着陛下做局呢。”   “……哦。”   怪不得近来那么多风言风语。   庄冬卿:“我收到柿子了。”   岑砚笑了下,“看到了。”   就放在他们手边上呢。   庄冬卿把脸好好擦了擦,这才为自己找补道:“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岑砚:“嗯。”   庄冬卿迎着他含笑的视线,不太自在,伸手道:“抱一下。”   岑砚应了声,抱住庄冬卿,亲了亲他额际,好笑道:“柳七徐四他们说你近来挺平静的,怎么到了我面前这样,不是故意撒娇吧?”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庄冬卿义正严词:“我帮不上忙,想了下,只能尽量不拖后腿了。我要是担忧,柳七的重心肯定全在我身上,太耽误他们的事了。”   与自己这个吃白饭的不同,柳七和徐四还是能做很多的。   岑砚愣了下,未料竟是得到了这个答案。   心口柔软,“我们卿卿真是懂事。”   捧着庄冬卿的脸看了又看,刚哭过,哪儿都是红扑扑的,显得气色特别好。   岑砚喜欢得不行,亲了亲庄冬卿脸颊,忍耐不住道:“这么乖,奖励你什么好呢?”   庄冬卿:“?”   岑砚笑开了来,“我们一道去江南住一段时间吧。”   “之前不是想去吗?”   “刚好,那边气候温暖,生孩子的时候,也不会太冷。”   “这样等肚子再大,也不必成天闷在府里了,多去外面转转,带不带幕离都行,反正谁都不认识,也不用害怕被人认出来了。”   “如何?” 第66章 运气   庄冬卿懵了。   片刻后, “啊?”   心动是真的,没反应过来,也是。   “但是, 我们能离开上京吗?”   “最近不是又出了这么多事?”   愣了愣, 又意识到, “不是回封地,是去江南?!”   岑砚揽着庄冬卿,把人按坐在圈椅内,自己也寻了把椅子放他边上, 瞧着这些日子不见, 庄冬卿肚子好似又大了点, 岑砚自己动手, 拿了茶壶水杯进来,掺着。   岑砚:“能走。”   “还就是因为出了这么多事, 不出事都不好说。”   “对,去江南比较稳妥,回封地……可以试一试, 大概率不能成。”   已经留了他这般久, 几个皇子也一日日大了,朝堂的势力慢慢在割据,当年掌控力比较强的时候, 都没让他回去,现在掌控力有所下降, 再让他回去……岑砚觉得不太现实。   其实留到了今日,他一直认为, 恐怕得等到陛下驾鹤西去……   但这话说出来就是大不敬了。   第一杯水放到了庄冬卿身边, 给他, 第二杯水岑砚一口喝完,跟着又掺了杯。   庄冬卿这才发现岑砚的衣服还是之前的,说是做局,但是要做得像,这些天在宫里,怕是也不太好过。   心念意动,庄冬卿:“那什么,明天你还去官署吗?”   岑砚:“陛下让我回来休息两天,歇歇,刚好把母妃与陶太妃送走。”   哦,万寿节已经过了,确实,封地的人不好再留了。   庄冬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下,岑砚看向他,庄冬卿躲不过他询问的眼神,这才说道:“我瞧着太妃在郡主那里,待得挺好的,万寿节出了事,柳七在府内安抚好陶太妃,郡主府邸那边也去了信,次次问,次次都说一切皆好……”   “就,有点感慨吧,想走的走不掉,想留的偏偏又要送走。”   岑砚想了想,跟着笑了起来,“这话倒是不假。”   等岑砚放下水杯,庄冬卿:“先换身衣服,洗漱一番吧,反正也不走,等人舒服了,再来说话。”   岑砚回来的时候其实是这样想的。   奈何一见着庄冬卿,见他哭了起来,便顾不得其他了。   稍歇了口气,庄冬卿一提,岑砚也觉得浑身不得劲儿了,点头。   东厢难得下午开始烧热水。   岑砚去了盥室,庄冬卿也想为他做点什么,索性先去帮他拿了换洗的衣物,亵衣,外裳,想着今天应当都不会外出,挑了身轻便的。   刚挂好亵衣,瞧见岑砚开始洗头,庄冬卿:“我来帮你舀水吧。”   “好。”   庄冬卿拿了水瓢,在岑砚冲洗的时候细致地避开耳朵,往下浇。   盥室氤氲,水气扑腾上来,一切都若隐若现的,因此……   再次把目光强行从岑砚流畅的臂膀线条上收回来,庄冬卿假意镇定。   可恶,看过那么多次了,为什么还会这么想看啊!   无解。   只得假装没有。   嗯,他只是帮个忙而已,带着色心也不影响。   头发洗完,庄冬卿脸也有些热了,拿了巾子给岑砚包好,唤了一声,热水陆续又拎进来了好多桶,供岑砚泡澡用。   等岑砚全然浸进桶里,庄冬卿给他浇背。   “能帮我擦一擦头发吗,太湿了。”   洗得差不多,庄冬卿正准备出去了,岑砚蓦的出声。   倒不是不可以,就是……   庄冬卿:“我搞得不如六福好哦,扯着的话……”   岑砚:“没事。”   主动在浴桶边上仰起了头。   庄冬卿只得伸手,平心而论,岑砚的发质很好,很黑,又顺滑,洗完摊在枕头上,光泽宛如绸缎。   他确实不大会做这些,在现代的时候哪来的长发,到了大盛,他又被六福照顾得很好。   不小心拽到了几次,庄冬卿都感觉疼,岑砚却没说什么,庄冬卿不得不放轻动作。   等擦过一遍抬头,才察觉到岑砚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   “……”   “怎么了吗?”   不至于拽得很痛吧?   岑砚的声音却很轻,“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   又不是没见过。   可嘀咕只能埋在心里,视线一交叠,庄冬卿情不自禁被岑砚吸引了注意力。   其实,他们的皮肤都是白的,但可能他的更薄,但凡有些害臊不好意思,便容易红。   还不只是脸,全身都是这个德行。   岑砚的白皙,更像是一种无机质的冷白,一个色就定在那里,就算是会红,也是薄红,若不仔细分辨,看不大出来。   比如,现在。   盥室里温度高,岑砚在宫里待得太久,洁癖犯了,洗得也久。   眼下又整个泡浴桶里,高温将他的脸颊晕染出了些不常见的薄红,庄冬卿看着,不自觉喉咙滑了滑。   岑砚对他扬了扬眉。   庄冬卿放下了手头的巾子,伸手,摸了摸岑砚因呼吸而滑动的喉结。   岑砚若有所思,侧脸亲了亲他手腕。   不是,蜻蜓点水的那种,是……吸着,咬着,恨不得舔下一层来的那种粗粝……   庄冬卿呼吸急了些,岑砚再次将头靠在浴桶边上,也跟着换了好几口气。   “想我们小少爷了……”   嘴唇开合,因着啃咬,变得很润很红。   微哑的声音也轻,但直直往庄冬卿耳朵里钻,他听得莫名屏息。   “哦。”   应着,庄冬卿凑近了些。   岑砚分开了嘴唇,什么意思,已经不需多言。   庄冬卿吻了上去,开始还是很缓慢的,岑砚都顺着他,顺着,却并不放开。   等庄冬卿有点迷糊了,岑砚提醒:“手放桶边上,扶好,小心别摔了。”   庄冬卿倒是想,但是岑砚跟着起了身,捧住了他的脸……   水珠从肩胛滑落,视线范围内,岑砚的锁骨也挺好看的。   庄冬卿……其实也很想岑砚……   没收住。   两个人都没收住。   岑砚让他扶着浴桶边的时候,庄冬卿甚至脑子里还在想,这个浴桶为什么能把他们两个都装下,看起来没有那么大啊……   跟着岑砚贴上他的背脊,庄冬卿整个人都打起颤来。   哗啦哗啦——   热水在浴桶里一荡一荡,跟着有节奏地形成波浪,拍打出去。   往后是岑砚,前面又是浴桶壁,爬都爬不出去,庄冬卿眼泪又落了下去。   太过分了。   “嗯,什么?”岑砚亲吻他耳际,粗沉的声音问他。   庄冬卿眼睛是红的。   “重,重点?……唔。”   岑砚阴魂不散:“喜不喜欢?”   庄冬卿哭道:“……喜欢。”   喜欢死了。   *   庄冬卿不得不也跟着洗了个澡。   *   洗完换了身衣服,庄冬卿摊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双目放空。   岑砚倒是很有精神。   屏退了下人,同他慢慢讲道:“祭坛那个事,有些小番邦的使团,在抵达上京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换过一遭了。”   “现在查出来了两队人不对,大的番邦使团里有没有混入奸细,还在审理中。”   “我估计是有的。”   “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挖出来的人,话都说不利索,首尾没遮掩好的。”   “至于栽赃通敌这个,就是政`斗,想趁机排除异己,我瞧着被诬告的大臣里,亲三皇子和四皇子的大臣都有,属于广撒网,多敛鱼了。”   “本朝前,在上京居住的部族也不少,本朝后才全是汉人的,之前比如你的族人,还有些零零星星的小族落族人,在上京都是能见到的,所以就造成了一个情况——”   “往上三代数,谁也不能说自家就纯粹是汉人,总是有些枝叶混杂的,所以大臣们的外貌但凡有异一些的,便会被攀咬,污蔑里通外敌什么的,陛下现在疑心又重,若是有个说不清楚的,不死也得扒层皮吧。”   庄冬卿看向岑砚,脑子迟钝转了起来,“那你……”   “我啊,我属于另一种情况。”   瞧着庄冬卿神色,岑砚:“柳七说你去找过陶太妃,你猜出来了是不是,我当时靠什么在街上喊抓的人?”   庄冬卿点了点头。   那几句叽里呱啦,应当是金人的言语,被岑砚听了出来。   所以才知道谁是贼人。   岑砚:“金人皇室血脉,有些人天生金瞳,被他们族内视为堪当大任的人。”   “陶太妃长得像是汉人,生下了我,反倒带了些这个特征。”   “但封地也是各部族混居,硬要说是阿爹祖上带的别族血脉,其实也能讲得通。”   “估计就是随便试试吧,瞧着我像,刚好也收罗到了遗族,便让他们这样攀诬。”   庄冬卿:“可你本就……”   岑砚:“对,估计他们也想不到,这么离谱的事情,竟然是真的。”   “所以其实我这个解法很简单,与攀诬我的人用异语对话两句,对方一震惊,就露了馅,也就能证明清白了。”   庄冬卿:“……”   竟是如此歪打正着。   “那为什么……?”   岑砚:“广撒网呗,陛下的得力心腹,老三老四的,只要这招能除掉一个半个,对幕后之人都有大大的裨益。”   “再说圣上现在身体情况……只要能切断一些耳目,哪怕只一个,对所有皇子也都是个好事。”   庄冬卿沉默。   太复杂的想不明白,紧着自己想知道的问,“既如此,那陛下还会不会生疑呢?”   岑砚:“会。”   “所以我才说,有了这个事,就好走了。”   庄冬卿没懂。   岑砚慢慢同他道:“哪怕知道是巧合,陛下肯定会多想一些,一旦往深里想,那我自曝身份是不可能的,便要开始揣测,是不是有皇子也发现了这个秘密,一旦思路往这上面去,那我的可靠性也就下降了……”   “所以现在我自请离京,是最好的。”   “外放一两年,切断我与皇子们的联系,慢慢观察,等过这段时间若是没有异动,陛下应当才会完全相信,是个纯粹的巧合。”   庄冬卿揉眉心:“好复杂。”   猜忌来猜忌去,听得头疼。   岑砚笑笑:“你不用管那么多,知道我们要离开了就行。”   想到什么,庄冬卿又道:“你这么好用,就算是……陛下会愿意你离京吗?”   “会。”   “因为这件事,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庄冬卿:“什么事?”   “巡盐。”   庄冬卿愣了下。   岑砚慢慢道:“就是费心力一些。”   “早年我就一心想着回封地,别的事都懒得管。”   “眼下,去外地干点实事,总好过在上京的涡旋里搅缠,人不人鬼不鬼的。”   顿了顿,岑砚笑看庄冬卿一眼。   轻轻道:“也当是为后辈积福了吧。”   庄冬卿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岑砚:“?”   庄冬卿垂目片刻,缓缓对岑砚招了招手,“那什么,你坐过来点。”   “小少爷,已经靠得很近了。”   不理会岑砚的打趣,庄冬卿只道:“……再过来点。”   “好。”   “你,把手伸出来。”   岑砚伸手。   庄冬卿将他手按到了自己显怀的小腹上,赧然道:“不一定有,你,你得等等。”   “什么神神秘秘的,还瞒着……”   感受到什么,岑砚蓦的止声。   “嘘!你摸。”   庄冬卿严肃道。   又两下。   岑砚不可置信道,“是……”   庄冬卿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在动。”   胎动。   而且是比较大幅度的,能感受到的。   “前几天的事情了,他也,也不爱常动的……”   没话找话,“我没想到你能摸到,你,你运气还怪好的。”   在岑砚的灼灼目光中,庄冬卿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了声。   岑砚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觉。   想把头贴到庄冬卿肚子上,但是忍住了,瞧出来了庄冬卿不太情愿。   片刻后,庄冬卿听得岑砚声音轻轻的,   “那是,”   “小少爷是我的福星呢。”   “遇到了你,往后运气自然都是好的。”   语声缱绻得庄冬卿不敢抬头。   *   先后送走太妃与陶太妃,岑砚上书,先自请回封地。   折子被陛下扣留了几日,几日后,当朝驳了。   后续盐务问题的商讨中,岑砚与李央纷纷请命,前者是接烂摊子,后者则是长大了,想出去历练一番。   其后又是数日的拉扯。   对李央去不去,满朝文武都还好,反正是个混经验的。   但是对岑砚要去这个事,满朝文武皆是举双手双脚支持。   再加上近年来盐务积弊日重,国库也因此有所损耗,几重情况加持,又一日早朝,盛武帝到底点了头。 第67章 信件   岑砚被外放, 看起来只是一转眼的事,但从他回来,再到庄冬卿数着日子等消息, 也又过去了小半个月, 这期间, 庄冬卿……腰身越发明显了。   夏天衣物又轻薄,走动间已经能看出明显的异样。   但胎儿小,并不至于太怪。   若是见了原身的朋友,怕是最终, 也只会说他长得大腹便便罢了。   好吃好喝好睡, 每天也好好习字, 该考虑的问题, 庄冬卿也想了些。   比如,   “我能学点什么有用的吗?”   说完又自己否决道:“学武肯定是不成的, 太晚了。”   岑砚也不哄他,“六福还可以学学拳脚,你不太适合。”   正儿八经的, 庄冬卿平衡不算好, 且年龄大了,要基础没基础,要天分没天分, 岑砚觉得就别往这条不合适的道路上折腾了。   “怎么说还想学些什么?什么让你这样觉得的?”   岑砚反问。   庄冬卿也不瞒他,直言道:“你关在宫里的时候, 我感觉自己特别没用,有时候会想, 是不是学一点东西, 有一点自己的事情干, 会好些……”   “就,哪怕派不上用场,也有点事转移注意力?”   岑砚认真想了想,缓缓道:“我瞧着你会一些医理,你……生了之后,想跟着赵爷学一些相关吗?”   这个庄冬卿倒是没想过。   “可以吗,赵爷会不会嫌弃我啊?你知道我的,学得慢。”   岑砚却果断:“没问题,学得慢就慢慢来,赵爷的几个药童也小有所成,前期他们带你也是够使的,况且赵爷痴迷医术,你往往能提出一些不同的观点,他肯定求之不得。”   哦,他身上的现代医学常识。   庄冬卿点头。   觉得可以。   这些常识交给赵爷,若是能帮上些忙,也是好的。   有关李央请旨一事,庄冬卿也有所耳闻,问岑砚,岑砚也不瞒他,直言道。   “对那把椅子动心了吧。”   “也不怪他,前面的经历确实……会让人改变一些想法。”   “在宫内的时候,我瞧着他行事也稳健多了,本来想堵我,看见老三来了,又偷偷躲了起来,我不喊还不出来,挺能沉住气了现在。”   庄冬卿:“他找你干嘛?”   岑砚:“忘了,只记得是一个一听就比较离谱的事,我拒绝了,但他很适合陪我巡盐,反正刚好,他想要建树,想做出一些成就,我呢,定西王府煊赫至此,是不敢居功的,若是要巡盐,必定随行还得找个揽功抗事的。”   而如今满朝能比岑砚还金贵的人物,那必定得是皇室血脉了。   故而,李央正正好。   “反正我问他愿不愿意,他当时只说考虑一下,现在看来,想得挺清楚的。”   庄冬卿欲言又止。   岑砚留意到他神色,“怎么了?”   庄冬卿垂目须臾,小声道:“你觉得,李央如何?”   “哪方面?”   “就……坐那把椅子……”   岑砚默然。   说完庄冬卿也是忐忑,“如果不好回答,你就当……”   “他会吗?”   岑砚反问。   超纲了。   庄冬卿:“……”   庄冬卿避过岑砚视线,小心翼翼道,“我觉得,有很大可能?”   眨了眨眼,岑砚心中明白了什么。   这才回答庄冬卿的第一个问题道:“我觉得,还需要历练一番。”   “但你若是要论起性格,那确实挺适合的。”   岑砚:“陛下虽然不至于是开国皇帝,但从当年的混乱里,一统天下,其实也差不多了,治下严苛,极有手腕。”   “这样论,往下的君主其实只需要守成便可,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倒是比老三老四合适。”   “老三像陛下,但是陛下年轻时候的优点没学到多少,不好的,倒是学了个遍,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四太迂了,有点像废太子,至于有多少区别,只有日后再看了。”   庄冬卿:“哦。”   岑砚意识到什么,“怎么,我这一通分析得不对?”   庄冬卿:“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想说的是……”   岑砚示意庄冬卿继续。   庄冬卿这才小声道:“我觉得李央运气没那么好,巡盐的时候,他的事就丢给他处理吧,你能松手的,就都交给他,自己会轻松些。”   岑砚愣了愣,继而眼眸含笑瞧着庄冬卿。   瞧得庄冬卿有些奇怪了,这才牵起庄冬卿的手握住。   “哦,原是我理解错了,小少爷是在担心我。”   “怪我,还以为真说李央呢。”   “……”   庄冬卿和岑砚对视片刻,厚着脸皮点头,“对,关心你!”   “所以,你记好了,若是李央那边出了什么问题,能他自己解决的,你最好让他自己解决,本……本就是跟着你历练,可不能只历练你。”   李央的运气庄冬卿亲自感受过,哪怕知道岑砚打趣,但也不得不再次提醒。   眼中浮动的关怀真切,岑砚静静瞧了半晌,露出一个浅笑来。   “怎么了?”   话刚说完,庄冬卿却被抱住。   被岑砚用下颌蹭了蹭额角,听得他道:“没什么,觉得真好。”   “真好,我有我们小少爷担忧着呢!”   “是别人没有的福分。”   庄冬卿:“……”   心里想着,这算是什么福分,他又……不是什么人物。   行动上,只默默伸了手,回抱住岑砚,不要脸的应了一声:“嗯。”   *   小半个月一晃而过,圣旨下来的那天,庄冬卿有妊已有五月半。   若是按照流程,随着岑砚赴任,那在上京还要留一段日子不说,岑砚带来的王府亲兵也要尽数跟着他们走,和军营沟通,整合亲兵,也尚且需要些时日。   岑砚与下属们几番商议,最后决定,让庄冬卿先跟着行李走。   走水路,快速,人也不受罪。   留岑砚在上京把剩下的按规章一一搞好,在后面与李央慢慢地过去,这样庄冬卿不受罪,生产前也还能有时间适应一下江南的水土,免得所有事儿都赶到一处,到时候顾不过来。   知道是最好的决定,庄冬卿却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和岑砚分开。   其实两个人满打满算,相处也就四个来月。   许是在王府吃得太好,又许是日子过得太舒心,想到之后怕得一两个月见不到,庄冬卿说不上来的,心里有些失落。   但也知道,岑砚被外放其实全都是因着自己的缘故,他不能不识好歹。   “真的可以吗?”   出发前的头一天晚上,东西柳七和六福全都收拾好了,明日庄冬卿只需要人跟着走便是,睡前,岑砚再度询问庄冬卿。   “可以的。”庄冬卿有模有样回答,“柳七跟着我走,赵爷也是,还有那么多的亲卫,肯定没事的。”   岑砚:“若是半路上……”   庄冬卿:“知道,半路上有不舒服,不要硬撑,让船靠岸歇息。”   岑砚都说过好多回了。   岑砚摸了摸庄冬卿的脸,意识到这些叮嘱庄冬卿已滚瓜烂熟,便再不念叨。   忽道:“要分开这么久,小少爷会想我吗?”   “……”   庄冬卿拿乔:“我高兴的时候,想想你。”   岑砚笑了起来,捏了捏庄冬卿的脸颊肉,笑道:“行,你心大就好,睡吧。”   庄冬卿其实想说不是这样的,奈何身上还带着一个人,本来还有点情绪,被岑砚这么一打岔,一哄,困意一下子泛了上来。   等再睁开眼,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起身就没见岑砚,说是在查看随行的亲卫,一个一个的,若是谁这几天出了问题,还能赶着出发前,换出来。   知道都是为了他,庄冬卿也不好再说想见岑砚的话。   这么一忍,就到了马车上。   岑砚今日也没有用马车,骑马出了京,确认一路稳稳妥妥,才上来与庄冬卿同乘的。   说了一会儿话,便到了江边。   船已经停靠在岸边了,为着舒适,是条大船,为了给庄冬卿打掩护,护送的东西也多,从家具摆件,再到衣物配饰,应有尽有,大小收了二十多个箱子出来,庄冬卿不懂,但是瞧着,觉得先送行李的借口,已然很有说服力。   渡口人来人往,也不好太亲密,拉着手说了几句话,岑砚便让庄冬卿上船了。   走到一半,回头,只见岑砚挥手,让他快走。   等真上了船,在甲板上看着岑砚他们在马上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的时候,庄冬卿啪叽一下,把下巴搁在了护栏上。   说不上来的怅然若失。   就……   还是舍不得吧。   没走前,不愿意理会岑砚的打趣,真分开了,庄冬卿又思念了。   早知道昨夜该晚点睡的,害,明明都想好了,多和岑砚说几句话的,怎么一让他休息,眼皮就打架,不听使唤了呢?   庄冬卿气闷。   柳七在后面喊了,说外面风大,让庄冬卿进船舱。   船上的房间是早早布置好了的,庄冬卿看过,和在王府没什么两样,都很用心。   “再等一会儿,我透透气。”   这般说着,庄冬卿的眼神却还看着港口方向,哪怕岑砚一行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但,还有个模糊的小人影呢,等完全看不到了再进船里不迟。   柳七心里叹了口气,再次喊道:“小少爷还是回来罢,王爷有东西让我交给你。”   “?”   庄冬卿回去了。   收到了……一封信。   看墨迹,不是早间写的,也不像是昨日,应该有几天了。   柳七:“一共二十多封,差不多下船的时候,能看完。”   庄冬卿纳罕,张着脑袋:“其他的呢?”   柳七:“主子叮嘱我一天给小少爷一封,明天的得明日去了。”   “……”   “……哦。”   四目相对,静了好一会儿,庄冬卿忍不住道:“那什么,柳主管你还有事忙吧,我就不耽误你了……我就在屋里,不出去了。”   柳七会意,莞尔,行过礼下去了。   等房间门关上,庄冬卿立刻把信拿了起来。   又是什么啊?   心里嘀咕,手上却不含糊,马上拆了出来。   【卿卿亲启,】   第一行。   扫了眼,都是白话,没有什么文绉绉的句式,也没有他看不懂的生僻字,庄冬卿读信。   【今日阳光和煦,小少爷又来书房练字了,文书已处理妥帖,闲来无事,忽然起了这个念头,故而提笔】   跟着是日期,庄冬卿发现,是万寿节出事前的时候了。   那么早,就写了这封信吗?   【上京憋闷,瞧着小少爷渐渐显怀,也需要更大的空间走动了,思来想去,在上京生产还是冒险,故而近来筹谋,意图离京】   【但毕竟不是个容易事,事成之前,也不想让小少爷白欢喜一趟】   【若是能收到这封信,大抵是成了】   【但现今已将满五月,赵爷说须得在七月前安顿下来,哪怕是成了,我应当与小少爷也会分别一段时日,各自赶路】   【提笔至此,抬头,卿卿你此时正在我不远处,和一个笔画繁琐的字作斗争,写不好,自己和自己较劲儿上了】   【你以前也是如此脾气吗?瞧着带了些拧】   【卿卿知道吗,你认真一笔一划习字的模样,忒像是书院的小童子们了,一脸严肃,正襟危坐,一撇一捺都像是在对付什么大事似的,极是可爱】   【也很专注,方才六福在你手边摆了一盘茶果,你都未曾留意】   【嗯,我也不提醒你,看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   庄冬卿:“……”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当就不在我身边了】   【小少爷会想我吗?】   【希望不要吧】   【应当不会分开多久】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小少爷在干嘛呢,也在写字吗?】   【怎么办才好,】   【只是想着要分别,】   【卿卿,我现下就有些想你了】 第68章 取名   庄冬卿放下信, 自己安安静静坐了会儿,须臾,又拿起来, 再看了一遍。   看到最后一行, 揉了揉耳朵, 又把信翻面,盖到了桌子上。   真是……   这人怎么这样。   他要走的时候,也没见多腻乎啊,写信怎么就……   还是那么早之前写的信。   什么舍不得, 也没见着行动上有多少……   吐槽到一半, 一些日常在脑海中翻起, 庄冬卿又心虚起来。   硬要说的话, 也不是没有,只是, 没有这么直接罢了。   比如对行程的反复交代叮嘱。   不去官署的时候,都是留在东厢的,在饭后和午后, 见他无事还会拽着他溜达, 不怕他走得慢,就怕他不动。   睡前,也会常常耐心拍着他背, 哄着他入睡。   这样一想,从皇宫里回了王府这段时日, 惯常都是庄冬卿先睡的,都忘了早前一起入睡的情形, 岑砚总是睡得比他晚, 起得比他早。   庄冬卿:“……”   算了。   其实还是舍不得他的。   把心里嘀嘀咕咕的念头都清空, 庄冬卿想收起信件前,没忍住,又再一次读了一遍,把内容看得都快会背了,但,就是想看。   刚刚分开,摸着点与岑砚相关的东西也好,阅读的时候不至于太失落。   读完收起,放在了内侧的枕头边上。   庄冬卿把开了一半的窗子全部架起来,他的房间视野好,又坐落在整个船的中前方,行驶了这么一段路,庄冬卿并没有坐船的颠簸感,门一关,反而还恍惚有种在平地上的错觉。   江风徐徐,江水涛涛,庄冬卿就这样扒在窗边看了会儿景色,缓缓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一两个月而已,总是会再见的。   也不用这么伤春悲秋的。   嗯,岑砚给他写信,他也可以给对方回信。   这样想着,慢慢把下巴搁在窗沿上,庄冬卿笑了下。   【卿卿亲启,】   第二日,早晨同一时间,柳七将第二封信交到了庄冬卿手里。   开头还是这四个字。   出乎庄冬卿意料的,写的竟是他们初识时候的事。   【其实你走进来的时候,我实实在在是犹豫了一阵的】   【无他,感觉小少爷太符合我的喜好,真动了,往后怕是会被牵着走】   【说来好笑,当时我竟还觉着郝三看着笨,其实重要的事情上,还是能猜中的,后续回想,简直大错特错,小少爷怕是都不知道他给我找了些什么人】   庄冬卿来了兴趣,抓了一把瓜子,边磕边看。   岑砚果真写了。   【第一个,唱曲儿的红人,貌似好女,眼神动作也极像,推上来的时候我还寻思,不是说看男子吗,恁的推了个女伶前来】   【第二个正常些,吹奏乐器的乐师,性格孤高,说是曲高和寡,若非知音,轻易不肯见人的,问话的时候全程扬着下巴,老鸨在边上不断擦汗,求饶说他们公子就是脾气大了些】   【我对这位乐师无甚看法,倒是想起了早年间,我阿爹对郝三的一些评价,将他们几人给我的时候,阿爹便说过,让郝三好好习武就可,智谋方面不必强求】   【现在想来,阿爹还是很有些识人的智慧】   【最后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家里犯了大事,刚落了贱籍,没入广月台的小贵人】   【看到这个的时候,我便已不对郝三的眼光有任何期待,甚至小少爷也太正常了,我瞧着男伶那一列涂脂抹粉的、曲高和寡的、还有楚楚可怜的红人,心中便觉着,怕是寻不到卿卿似的软和人儿了】   【最后,果然,优伶看完,婢女仆从也都过了一遍】   【遍寻小少爷不着了】   *   不知道是每日有了盼头,还是庄冬卿身体底子好了,晕船也晕,晕了半天,就适应了。   后续一路行船皆是顺利,除了亲卫少了些,环境换了,庄冬卿一路上照样吃吃喝喝,连着饭点都不带变的。   打发时间的事,从写字练字,到船停岸了,去港口走一遭,接接地气吹吹风,剩下的一件,便是给岑砚回信了。   嗯,每天都在看岑砚的信,庄冬卿有些忍不住。   一十九日后,大船抵达既定的港口,庄冬卿一行下了船。   “这里是?”   江南巡盐,庄冬卿还以为他们会落脚杭州,但瞧着风土人情,又不大相似。   “苏州。”柳七笑道,“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巨富繁多,官商勾连,盐务积弊日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与其先动大的,难啃的骨头,不如先从地方上,从小的官员盐商入手。”   “再者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来千日防贼的。”   “主子的意思是不急,慢慢来,这样大家也能互相熟悉下,彼此心里有个数。”   “总不好一下子逼得太狠,让他们狗急跳墙了。”   庄冬卿点头,“所以,以后我们就住在苏州了?”   柳七也没说死:“这边挑了一处宅子,小少爷可以先看看。”   “杭州那边也买了宅子的,若是小少爷喜欢,等主子来了,日后搬过去也成。”   想到什么,柳七又笑了下。   “不过主子倒是笃定,这边的宅子,小少爷会更喜欢。”   “先去看看吧。”   庄冬卿点头。   一路进了市区,从荒凉到嘈杂,再一段路,竟是越走越幽静了。   见到一处院门,柳七长出一口气:“到了。”   六福情不自禁,垫脚张望了一番:“哇,这宅子很大吧?”   “前面走过来的,一片都是这宅子里的,门开在这个方向,就求一个闹中取静。”   那确实也很静了,庄冬卿瞧着,心想,怕是得不少钱。   等到大门打开,一个看着就很慈蔼的阿嬷迎了出来,头上簪着银饰,装扮也与王府里几个阿嬷无甚差别。   “小七,这便是小少爷吧,好,好好。”   阿嬷见了庄冬卿,先行了一礼,上下打量一番,笑开了花。   “阿弥陀佛,想不到几年不见,我们阿砚也有知心人了。”   拉着庄冬卿的手掌,很是柔软。   阿嬷已不年轻,笑起来脸上皱纹丛生,庄冬卿却不觉得难看。   柳七介绍道:“小少爷,这位是主子的奶娘,此次专门从封地前来,看顾您和世子的。”   庄冬卿受宠若惊:“那真是劳累您了。”   “什么劳累不劳累的,趁着老婆子还能动,也还能帮上些忙。”   “小少爷随着阿砚叫阿嬷吧,别您啊您的,怪生分。”   庄冬卿也笑了起来,重重点头:“好,阿嬷。”   “哎,来来,都进来,宅子早就收拾干净了,糕点茶水阿嬷都摆好的,一路上累了吧,吃点东西,好生歇歇……”   *   【岑砚亲启,】   【水路有些无聊,但你的信写得很有意思】   【我很好,他也很乖,没有闹我,就是船上走不开,赵爷和柳七有些着急,两个人两天三头的寻借口带我在甲板上走动,我都知道的】   【我今天突然想起,孩子的名字还没取,我可以给他取名吗?】   ……   【岑砚亲启,】   【昨天问的我又想了想,觉得自己取名一般,大名你来取也是使得的,但是小名我可以取一个吗?】   【我想取一个】   ……   【岑砚亲启,】   【今日我们玩了打水漂,原来用石头打水漂不容易,我前几天玩得不好,不过今天很棒,石头在水面上足足点了四下才落水】   【嘻,是不是很好,才练了几天哦】   ……   【岑砚亲启,】   【今天靠岸了,原来落脚的地点不在杭州,在苏州,真是意外】   【不过宅子真的好大,而且好幽静,我很喜欢】   【上京寸土寸金,走了一圈,这个宅子得有两个王府了吧】   【哦对,我今天看到带大你的阿嬷了,阿嬷很热情,人也极好】   【不过今天我才知道,原来长辈们是喊你阿砚的啊,阿砚,还挺好听的】   ……   【阿砚亲启,】   【阿嬷说我可以这么叫,我试试,你不乐意我下次就不写了】   【住了几日,一切皆好,就是懒了两日,腿脚有些水肿起来,哎,还是得走动】   【明天可以出门走走了,我猜柳七会带我走一段时间,赵爷盯得紧呢】   ……   【阿砚亲启,】   【苏州好大,也很繁华,街上很有意思,而且终于不用担心随便撞到贵人了,带着亲卫走的时候,我有种横行霸道的感觉,哈哈哈】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   【岑砚亲启,】   【又肿了,好丑】   【你什么时候到啊,我听柳七说,你们走陆路,得一个半到两个月】   【现在分开已有一个月多十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哇】   【当然,我没有催你的意思】   ……   【阿砚亲启,】   【一个月半了】   【据说你们路上遇到水患耽误了,希望大家都无事】   【小名我想好了,不过,真的取什么都可以吗,你不会否决吗?】   【近来……睡得不大好,】   【赵爷说是正常的情况,月份大了,没办法】   【他动得也多了】   【唔,其实我一个人也还好】   【柳七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的,现在也能出门了,玩得很多】   【就是】   【并不多】   【极偶尔的时候】   【我想着若是你能在这里的话,便更好了】   【当然,没有催你的意思的】   【盼一路平安】   见岑砚笑得开怀,从河堤处回来,李央一边擦汗一边问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问完走近,视线刚挨着那封信报,便见岑砚对折,收了起来。   神色也恢复了一贯的冷淡。   李央:“……”   若是一次两次还好,这已经不知道三五次了,李央想说,再重要的消息,也不至于这般防着自己吧。   不过这话只能心里想想,面上不能说。   岑砚不答反问:“河堤的事还有几天处理好?”   “哦,这个,刚给上京去了消息,等父皇的旨意下来,少说十天吧。”   岑砚点了点头:“官府都打点好了,刺头也俱都收拾完了,剩下的问题不大吧?”   “那确实,还得感谢王爷……”   李央话没说完,便听得岑砚打断道:“那便好,我江南的宅子里有些事,比较急,容我先行一步,六皇子就留于此地治理完河堤再上路吧。”   李央:“?”   初生牛犊的李央:“啊?!”   不是,还有一大摊子,都丢给他了吗?!   他、他没有经验啊!   岑砚笑道:“龙生龙,想必六皇子必能胜任此间小事。”   李央愣愣没反应过来。   岑砚忽的又道:“听闻六皇子师承于闻大学士?”   “哦对,大学士是我启蒙老师。”   岑砚:“素闻大学士精通易经八卦?”   “哦,老师起名是比较厉害,很多贵人都托着求他取名呢。”   岑砚:“那六皇子觉得,壮壮这个小名如何?”   李央下意识道:“王府养了小狗小猫吗?”   岑砚:“……”   恰好此时,郝三前来禀报,说马都套好了,除了留给李央的人手,其余人等随时可以上路。   于是李央便见着岑砚笑了下,皮笑肉不笑道:“家事匆忙,我就先行一步了,待此间事了,必定上书为皇子多多美言。”   啊?   现在就走吗?   不是,不留一留,好歹……   李央愣神的功夫,便见着岑砚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等意识到不对,还有些公文上细节,自己不知如何处理,匆忙寻过去时。   李央站在他们临时下塌的客栈门口,极目眺望,只见好几排马屁股,跑得风驰电掣,马蹄带起滚滚尘沙,一去不回。 第69章 等待   “少爷, 起来了。”   在六福的叫起声中,庄冬卿缓缓睁开了眼睛。   唔。   眨巴眨巴,庄冬卿又想再闭上, 被六福坚定地阻止了, “少爷, 不能再睡了,这样晚上睡不着的,起来吧,难受就起来缓缓。”   庄冬卿一动, 肚子的存在感先于了手脚。   哦, 月份大了。   肚子鼓了起来, 受些磨难, 正常的。   庄冬卿睡眼惺忪,六福则坚定不移地贯彻医嘱, 将他家少爷扶了起来,醒神。   这么会儿的功夫,六福打了热水进来, 热巾子敷到脸上的时候, 庄冬卿一个激灵,清醒了。   洗漱完出门吃早饭,走到院子里的时候, 庄冬卿才意识到,已经不在上京了。   揉了揉眼睛, 迷蒙间,总觉得还在王府。   许是在王府住久了的缘故。   还是惯常在院子里用饭, 江南的吃食`精致, 他们一行, 除了王府的厨子带了两个,江南的大厨阿嬷在本地也找了个,嗯,阿嬷抵达宅邸之前,岑砚那边提前打过招呼,让阿嬷瞧着采买的下人。   “来,尝尝这个。”   若说唯一有什么好的,大概是离了岑砚,庄冬卿又可以和六福一张桌子吃饭了。   岑砚在的时候不太敢,因为郝三和徐四柳七,跟了岑砚那么多年,若非特殊情况,都没有与岑砚同桌用过饭,感觉王府的规矩还是有的,他也不敢让六福越过老人搞特殊。   后面决定留下来了,六福……对他日后能当王府的管事一事,更为热切期盼一些。   同桌用饭又变成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且随着他的身体日渐笨重,周围人愈发小心翼翼,生怕他磕着绊着摔了,六福吃饱了再来照料他,也更合适与合理。   六福咬了口水晶虾饺,点头道:“很鲜,少爷。”   庄冬卿笑了下,就着小米粥,慢慢咀嚼。   之前他显怀的时候,赵爷就在给他控制饮食了,当时他还想着,会不会后面变得很馋,吃不着,现在看来,完全是想多了。   胎儿发育起来,压迫着胃部,他食欲下降了不少。   想吃,吃不下。   赵爷来瞧过,瞧完只留了一句话,想吃也是好的,让他能吃多少吃多少。   但哪怕是这样,庄冬卿也没有以前吃得多了,万幸身体底子补了起来,孕期就最后几个月了,熬一熬也能过去。   吃完,在躺椅上坐了会儿消食,庄冬卿和六福一人手上一把蒲扇。   盛夏,江南闷热得厉害。   但古代人口密度没有那么高,日头一落,暑气便会消退,不像是现代全是高楼大厦,热度聚集不散。   “少爷,去走一走吧。”坐了会儿,六福起身,赶庄冬卿了。   庄冬卿叹了口气,磨磨蹭蹭起身。   其实宅邸里风景很好,而且,极大。   苏州人又喜爱建设园林,这个园子占地大,亭阁楼台,小桥流水,奇石莲池,还有最基本的花鸟树木,说一个应有尽有,在庄冬卿眼里都不为过。   也不便宜。   但到底比不上京城地界儿寸土寸金的御赐宅邸。   这般一想,庄冬卿住得又很安然了。   “来,给我一把。”   到了池塘边上,其内养了一池的各色锦鲤,有匠人打理着,庄冬卿只管每日喂一定的鱼食便是。   倒不为其他的,觉得锦鲤的兆头很吉利,不期待它们有什么保佑功能,看着鱼儿们浮上水面来张嘴觅食,一池子花花色彩踊动跳跃,也极是喜庆。   对庄冬卿的心情很好。   几把鱼食很快撒完,站在池塘边上,庄冬卿宛如庙里高坐的菩萨,接受成群的鱼儿们朝拜。   想到这个比喻的时候,庄冬卿被自己逗笑了。   “走吧。”喂过鱼,又往园林方向踱步。   晨间没有那么热,还能在挖出的大池塘边上走走,六福他们紧张他,养锦鲤的池水浅,没有拘着他,但是池塘挖得深,每每只准他隔着一段距离绕行,并不准他靠近,怕意外落了水,多的事都闹出来。   庄冬卿心里也明白,只听安排便是。   闲逛过一圈,用了午饭,歇过午,日头正毒的时候,庄冬卿便不大乐意走了。   但也不敢久坐,惯是站起来练一会儿字,歇息一会,间隔着来。   “少爷,王爷的信来了。”   院门被打开,庄冬卿听到六福喊道。   赶紧搁了笔,拿过来看。   这次的信件内容却并不多,一目三行看完,庄冬卿露出个笑容。   六福:“是有什么喜事了吗?”   庄冬卿:“算吧,说是水患的事大头已经处理完了,剩下的尽数交给六皇子,这样日后功绩落到他头上也不那么牵强。”   “所以,岑砚他们提前出发,现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六福:“那太好了!”   六福:“少爷要回信吗,我去给您拿信纸?”   “不用。”庄冬卿折起信件道,“说了一路上快马加鞭,后面大概率收不到信了,让我不用再回。”   “正想过来同小少爷说这件事,看来您已经知道了。”   柳七进得主院,听得主仆两人对话,笑着道。   庄冬卿不好意思地晃了晃手上信封,“王爷说的。”   柳七:“哦,对,消息和信件是一道来的。”   “不过我们的消息还是更近些,前天主子他们一行已经进了江南地界,跑马的话,约莫再六七日便到了。“   庄冬卿又想到什么,“直接来苏州吗?”   “嗯,直接过来。”   “不先去地方赴任吗?”   柳七:“那倒不必,一来人没有齐,六皇子还在后方,单独赴任,让地方官员接待显然不合适;二来,巡盐繁冗,盐务积弊日久,本也没有打算速战速决,即是慢慢来,那头一两个月了解下官署盐务情况,等了解得差不多,六皇子也能上手了,再慢慢清理,比较稳妥。”   庄冬卿欲言又止。   想问,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其实柳七这一番话的意思很明确,岑砚会在这儿待到他生了后,再开始慢慢处理盐务。   嗯……也挺好的。   说句老实话,在这个时代,要动刀子,他还是有点怕的。   怕的挺多,古代医学又不发达,出血过多,创口感染,还有清理不干净,这些都是最直接的后遗症,若是要扯旁的,那估计海了去了,话说男性生子会不会也有羊水栓塞?   还是别想了,   想深了,总觉得后背凉凉的。   只能说,希望顺利。   如果不顺利,岑砚在也还能托托孤什么的?   打住打住,怎么还越想越瘆人了!   庄冬卿摇头,驱赶脑海中不好的念头。   闻得岑砚还有五六日来,自然是高兴的。   可高兴里,第二天穿衣服的时候,又多了几分复杂。   看着铜镜里自己掩盖不住的肚子,庄冬卿觉出了几分别扭。   于是就在这种期待又忐忑的心情中,五六日一晃而过,而约定的日子到了,却迟迟不见岑砚他们的身影。   柳七安慰道:“盛夏雨水多,前几天才下了一场,听闻周遭也有河堤被冲的,许是路上耽搁了。”   庄冬卿只点点头,用过晚饭,鸽子传来了消息。   确实路上被拦住了,还得有一日。   瞧着落款的地点,柳七估了下距离,有些迟疑岑砚他们明日能不能到,但见着庄冬卿期盼的眼神,又把话咽了下去。   主子说能到……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隔日,到确实是到了,就是,时间有点不对。   庄冬卿早早醒了,从早上等到中午,午休睡得也浅,怕岑砚他们突然会来了,但,也没有,时间一晃,又到了日暮西山,这一天的晚霞很美,染红了大片天空,庄冬卿捧着脸望着,有些神思不属。   晚饭过后惯是要走动的,走动的时候,六福也觉出庄冬卿的心不在焉。   问起。   庄冬卿迟疑片刻,道:“你说,今天王爷他们,真的能赶回来吗?”   “是不是还得明日去了?”   这哪里说得准的,六福想了想,只能回道:“天还没黑透呢,万一一会儿就回来了呢?”   庄冬卿觉得也是。   于是这一等,便等到了院落点灯,满室通明。   庄冬卿等得昏昏欲睡,六福都劝他去歇了,想了想,庄冬卿也等得心焦,想找点事情打发,于是同意了先洗漱,把头发也洗了,干发的过程还有一段时间,还可以再等等。   柳七倒是派人去问了数次,鸽子也往返了一次,但总是拿不准。   瞧着能回来,但又吊了口气,并不能完全肯定。   让赵爷说了个底线,决意若是在此之前还没见人回来,他便先劝着庄冬卿睡了。   这边柳七和赵爷刚商议好,便有下人忙里忙慌地跑来,报道:“柳、柳主管,王爷他们到了。”   柳七诧异,过后便是惊喜。   连忙带着人去迎。   想了想,主院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只差了人给那边递了消息,让庄冬卿在院里等着便是,不用出来了。   等到了门口,见到岑砚的那刻,柳七心终于放了下来。   一路骑马赶路,深知岑砚洁癖,进了门便有仆佣端着热水,拿了巾子奉上。   岑砚简单洗过手脸,有人引着郝三徐四下去了,岑砚:“本以为只有一处,结果路上还有一处河堤在修理,看起来不甚结实,明明每年朝廷都在拨款修缮,见微知著,想来江南官场,沉疴已深。”   柳七:“还以为等不到主子了。”   岑砚这才问起:“卿卿呢,睡了吗?”   “……没。”   “?”   柳七低了低头:“小少爷近来不大好,得了信,瞧着他特别盼着主子来,这两天也有了些精神头,实在是不好拂了他的意。”   “我同赵爷商议过的,若是到了子时主子都没回来,便会去催小少爷睡了。”   岑砚轻声:“也太晚了。”   却并不责备,一边走一边问起别的,“消息我都收到了,知晓月份大了,扰人得很,最近呢,庄冬卿可有别的变化?”   柳七:“大的变化没有,就还是那些,食欲不好,肚子大了,加上天热,睡得不踏实,还有水肿,若是一天下来没活动够,第二日必定水肿。”   “主子其实您来的挺及时,赵爷说……”   “过段时间小腿水肿的问题,恐怕会更严重,多活动也不抵事了。”   “须得有人每日揉一揉,才会好些。”   岑砚轻叹了口气。   心疼。   又问:“住得可还习惯?”   柳七:“还不错,没听六福说什么不好,加上园子大,外面也繁华,出门或不出门,都不闷着人,小少爷近来喜欢上了逛园子和喂锦鲤,瞧着还挺自得其乐的。”   岑砚这才又出了口气,算是放下一重担忧。   一路问到主院门口,赵爷也在院门处候着,简单聊了两句,岑砚听赵爷的,先去盥室把一身脏衣服换了下来,又清洁了一遍手脸,去找了庄冬卿。   见到庄冬卿的时候,人已经在软榻上眯起了眼。   岑砚心内叹息,想把庄冬卿抱上床。   谁知心里挂着事儿,庄冬卿睡得并不熟,他走近,听得脚步声,庄冬卿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庄冬卿有些不可置信。   揉了揉眼,迟疑道:“王爷?”   “嗯,回来了。”   庄冬卿下意识伸手,被岑砚握住,软榻极大一张,岑砚坐在了庄冬卿身侧,轻轻抱住了他。   瞧着人肚子大起来,脸颊却瘦削了,能看出来,近来过得不算安稳。   “我不是做梦吧?”   说完便被岑砚捏了捏脸,轻微的刺挠感传来,庄冬卿醒了醒神,一本正经道:“哦,不是。”   傻里傻气的样子把岑砚逗笑了。   笑过,又无奈道:“都困成这样了,怎么还不睡?”   摸了摸庄冬卿干净又柔软的发,带了些责怪,“六福他们也不提醒你的吗?”   庄冬卿蹭在岑砚的颈窝,埋着脸,只摇头,嘀咕道:“和他们没关系,已经劝过我好几次了,我要等的。”   顿了顿,庄冬卿老实道:“有点想你了。”   “哟,难得听小少爷说上这么一句。”   庄冬卿嘀咕,“不要打趣我。”   口齿带着些含混,迷蒙的样子,很是可爱。   庄冬卿蓦的又道:“路上是不是又遇到事了,赶路很辛苦吧?”   岑砚心内一暖,“还好。”   庄冬卿却笃定道:“你也想我了。”   岑砚逗他,“哦,怎么看出来的?”   庄冬卿摇头,眼睛都闭上了,还坚持着和岑砚说话道:“不是看出来的。”   “闻出来的。”   “阿砚,你身上闻着酸酸的。”   岑砚:“……那你还抱这么紧?”   说着要去掰庄冬卿的手,却被庄冬卿摇着头,又揽紧了些。   “没关系。”   “抱抱……”   语声轻缓,像是撒娇,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岑砚见他动作坚决,怕硬拽伤了人,只得半开玩笑半嗔怒道:“真不放手?先说好,熏着小少爷您我可不管!”   庄冬卿也笑了起来,声音含混却柔软道:“我又不嫌弃。”   听得岑砚的心都要化了。   过了一阵,也以轻声回道:   “嗯,也想我们家小少爷的。”   风餐露宿一夜不合眼地赶回来,若是不想,怎么可能。 第70章 契合   抱了一阵, 更深露重的,庄冬卿到底放了手。   揉着眼睛,隐约认出来岑砚衣服是新换的, 但闻着味儿, 应当还没洗过澡。   “你们……用过饭了吗?”   也不为何,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庄冬卿问道。   感觉比较离谱,岑砚却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庄冬卿:“……”   庄冬卿懂了,“那你先去洗个澡, 我让小厨房看着做点, 下碗面?”   说完又摇头, “不, 柳七应该心里有数,跟着你回来的这么多人呢, 饭菜必然都是准备了的,你先去洗吧,我问他。”   岑砚好笑, 摸了摸庄冬卿的脸, 提议道:“不然你还是让我自己折腾,你先去睡?”   庄冬卿却摇了头,欲言又止片刻, 垂目如实道:“再过会儿睡吧,其实近来睡得都不太好……困一些也好入睡。”   这些岑砚都知道, 柳七定时汇报的消息中,有庄冬卿的近况。   再加上进门的时候又问了一路, 近期庄冬卿的变化, 柳七也都说了个清楚。   肚子大了, 折腾人了,休息不好,也吃不好。   岑砚叹气:“我们卿卿受苦了。”   庄冬卿却推他:“快去洗漱吧。”到底退了一步,“太困了的话,我就自己睡,能坚持我就坚持,行吗?”   “好。”   乍见到岑砚激动,加上又说了几句话,庄冬卿反倒是清醒了不少。   岑砚去了盥室,仆佣从厨房提着热水来往,庄冬卿到院子里一瞧,日常他吃饭的桌子已经支了起来,许是猜到了他还不会睡,椅子也放的两把,见他露了面,柳七便道:“一直顾着赶路,他们还没用晚饭,厨房都备着,小少爷要跟着喝碗汤吗?”   庄冬卿想了想,摇头。   实在是没胃口。   柳七倒也不劝,瞧着庄冬卿穿得薄,怕夜风凉,让六福拿了张薄毯放在一边,供庄冬卿取用。   庄冬卿却是还好。   盛夏,他近来因着身体变化,又爱发汗,惯是觉得热的。   等岑砚快速洗过一遍,头发也拆散,浑身清爽了出来,再见到庄冬卿,岑砚视线在他肚子上短暂的停留了一瞬,不露痕迹地滑开。   在内室的时候,灯点得暗,还瞧得不甚分明。   出来了,灯盏灯笼什么都亮着,庄冬卿的变化一下子便无所遁形。   肚子确实大了不少,瞧着都不是很方便动作。   再联想到庄冬卿近来的难受,岑砚心内又叹一口气,面上不显,拿了双筷子,埋头用饭。   行过军的人,想快,动作那是很迅速的。   庄冬卿将将打了个哈欠,岑砚这边一切妥当,携着他进了内间。   庄冬卿躺下的时候,外间收拾碗筷的声音、仆佣走动声,低低交谈声,俱能听见,岑砚刚用了饭,哄着庄冬卿上了床,一时半刻还睡不着,于是低低同庄冬卿说起一路来的见闻。   刚讲到他们遇到水患,一低头,便见庄冬卿眼睛合上了。   静待片刻,等庄冬卿睡沉了,岑砚才伸手去摸了摸他肚子。   两个月不见,已经很大了。   手刚放上去感受了一下,突的,他手摸到的地方动了下,岑砚眼睛微微睁了睁,而随着这一下,庄冬卿也拧了拧眉,动了动身子。   岑砚赶紧放开了手。   须臾,肚子里那个不动弹了,庄冬卿眼眉才舒展开,又继续睡了。   “……”   倒是很好的给他解释了,为什么近来睡不好。   看来这孩子还挺爱动的。   *   一夜无梦。   庄冬卿昨夜睡得晚了些,果然睡得沉了,一晚上都没醒不说,第二天还多睡了会儿,同岑砚前后醒的。   醒了想去抱岑砚,一动,肚子却先挨着了对方,庄冬卿:“……”   还是算了,不方便。   昨夜一直在等岑砚不觉得,相见的时候又困,眼下清醒了,想到身体的变化,庄冬卿先不自然了起来。   岑砚却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伸手来抱他,被庄冬卿挣开了。   岑砚:“碰到肚子不舒服?”   “……嗯。”   岑砚放开了手,只亲了亲庄冬卿面颊。   两人起身,岑砚总觉得哪里不对,等用早饭的时候才意识到,早间庄冬卿是自己穿的衣服。   意识到什么,岑砚面上不显。   用过早饭陪庄冬卿散步,庄冬卿也带岑砚熟悉这处宅邸。   别的时候都还好,岑砚眼神落到庄冬卿肚子上的时候,庄冬卿要么侧身,要么说起别的,多几次,岑砚视线就不往下落了,瞧着庄冬卿也自在了许多。   岑砚明白了。   午饭后,庄冬卿恹恹的,休息片刻,便到了午休时间。   他近来发汗厉害,天气又热,除了晚上睡前洗一遍澡,白天的时候,午休前六福会盛水来,给庄冬卿擦擦四肢背部,让他感觉舒服些。   这一日,到了点,庄冬卿脱了外衫,正在挽袖子。   冷不丁瞧见端水盆进来的是谁,愣了神。   “王、王爷……”庄冬卿局促。   “嗯,听六福说了,今天我给你擦。”   岑砚倒是自然,放下水盆,转头又拎了桶热水进来,用水瓢给庄冬卿兑温水。   庄冬卿:“……”   挽袖子的手不自觉就放了下去。   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嘴唇开合几遭,话没说出来,岑砚却动作麻利,这么点功夫,手上的巾子都拧好了。   岑砚:“来,从哪里开始?”   庄冬卿:“……”   庄冬卿嗫嚅:“不然,还是让六福来吧?”   岑砚笑道:“为何,我能给你擦全身,他能吗?”   庄冬卿:“……”   岑砚走近,庄冬卿反倒往后缩了一下,一动,肚子的存在感越发明显了。   庄冬卿崩溃。   岑砚倒也没有将热巾子立刻往他身上招呼,走近瞧见庄冬卿的神色,在离他一臂的床边,先坐了下来,不远不近的距离,让庄冬卿松了口气。   但岑砚下一句话,又将庄冬卿钉在原地。   “躲我什么呢,卿卿?”   “。”   庄冬卿:“……没有。”   “没有?”说着岑砚伸手就要将巾子往庄冬卿身上按。   庄冬卿一个激灵,往边上去了些。   孰料岑砚只是试探,动作在做实前,便收住了,虚晃一招。   四目相对,岑砚扬眉:“这叫没有?”   庄冬卿:“……”   庄冬卿别过了脸。   下意识想抠手,却被岑砚握住了,不知何时,对方又往他身边坐了些过来。   “卿卿……”岑砚的叹息响在耳际,格外无奈道,“有什么好躲的。”   庄冬卿张嘴无言,半晌,憋出两个字,“就是……”   “就是?”   “我也是不是想躲,我……”   说了一半,又卡在了同一个地方。   岑砚忽道:“柳七和六福说,你之前也出门,但是出门都会戴幕离。”   “你是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吗?”   庄冬卿不说,那岑砚只能自己猜了。   庄冬卿:“……”   庄冬卿泄了气,摇头:“也不是。”   “你……不会觉得奇怪吗?”   岑砚:“奇怪什么?”   庄冬卿微微抬眼看向岑砚,目光里的闪烁,看得岑砚心疼了起来。   “肚子,奇怪。”   太大了。   也太笨重了。   安在一个男性的身上,更为古怪了。   庄冬卿知道是正常的,也知道只是一时的,但是知道归知道,情感上,总是有些不能正视自己。   他潜意识里没有男人生孩子这个概念。   当然,来了也接受,因为不接受也没有办法,都有了。   但是真正到了这一刻,庄冬卿还是会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感到不自在。   就是会觉得很古怪。   而在别人面前可能还好,他还能绷住,到了岑砚面前,两个人又这么久没见了,他……说不上来的,不太想让对方看到这种怪异。   庄冬卿垂目。   岑砚轻出了口气。   片刻的静默后,岑砚来抱庄冬卿,刻意避开了他的肚子。   庄冬卿没有抗拒,只是闭上了眼睛,眼睫轻颤。   岑砚却没有说他,转而道,“你知道的,我眼睛颜色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庄冬卿诧异,看向了岑砚。   岑砚一脸认真,同庄冬卿讲道:“十二岁前我都在封地,小孩子们对不一样的东西是最敏锐的,一起玩的小孩,初次见面,总是有人会问起我的眼睛,说瞧着不太一样。”   “当然,他们里面有无所谓的,也有讨厌的,但总归,和正常人不一样这件事,我是知道了。”   “卿卿你会讨厌我的眼睛吗?”   岑砚问道。   庄冬卿摇了摇头,真心道:“我觉得挺好看的。”   岑砚的脸就很混血,搭配一双浅瞳,对现代人来说不要太正常。   岑砚笑了:“是吗?”   “小时候阿爹也这样同我说,但我后来才知道,这是金人血脉的象征,也是母妃看见我就生厌的一重原因,她讨厌我身上的异族特征。”   庄冬卿失语。   岑砚用脸颊贴向了庄冬卿的,“你看,你觉得自己奇怪,刚好我也不太正常,凑一对正是天作之合。”   “所以,卿卿,我们就不要互相嫌弃了吧?”   庄冬卿:“……”   庄冬卿:“我没有嫌弃你……”   “嗯,我也是,我也没有觉得你哪里奇怪。”   伸手摸了摸庄冬卿的脸颊,岑砚缓缓道:“反而挺心疼我们小少爷的,太辛苦了。”   “……”   眼睫颤动,庄冬卿指节收紧又放松,受不住岑砚的热切视线,别过了脸。   默了一阵,才艰难道:“你真的不觉得奇怪吗?”   声音极低,宛若喃语。   “产前肚子会变大,这不是很正常,孩子在长呢,有什么好奇怪的?”   口吻太自然。   庄冬卿没忍住去瞧岑砚。   岑砚神色也一本正经,没有丝毫的玩笑意思。   甚至看得久了些,主动凑上来亲了亲庄冬卿的眼眉,嘴唇柔软,亲得庄冬卿的心也跟着软乎乎的,变得很暖。   “那,那我当真了?”庄冬卿低声道。   “你当假的也没关系,朝夕相处的,我喜不喜欢,嫌不嫌弃,你还能不知道?”   庄冬卿眨了眨眼,神色太无辜,被岑砚捉着吻了一遍。   吻过岑砚忽的笑了起来。   庄冬卿不解,岑砚捉了他的手,往下按了按。   硬的。   庄冬卿:“……”   岑砚无赖来问他,“我嫌不嫌弃,你说?”   庄冬卿耳尖红了些,抽手,没抽出来,磕巴道:“赵爷说了,现在不,不行的。”   “他还与你交代过,真巧,昨天我回来,他也千叮万嘱了一遍,说不能同`房了。”   “……”   岑砚:“你看,连赵爷都知道。”   庄冬卿不得不转移话题道:“说、说好的擦身呢?”   “我身上全是汗,你帮我擦擦。”   岑砚:“现在能让我给你擦了?”   “……快点。”   别一个劲儿捉着他的手干坏事了啊!   *   这天看过,庄冬卿肚子确实大了不少,皮肤被撑开了,与他处都不一样,薄薄的一层,哪怕赵爷说在孕妇里这个肚子不算大,岑砚瞧着还是很心疼。   但说开了,庄冬卿也愿意让岑砚看,让岑砚照顾了,也算是一桩好事。   至少午休的时候岑砚能给他擦全身,晚间也能给庄冬卿揉揉水肿的腿脚,   一如赵爷所料,越往后,水肿越发厉害了起来。   身体难受没办法,但有岑砚在,总算庄冬卿心情还不错。   这期间岑砚日日催促着庄冬卿活动,每天陪他里里外外地走动。   日子如流水,随着李央处理妥善水患,一行人也终于踏上了江南的地界。   而一转眼,庄冬卿的肚子又大了少许,正式进入了待产期。 第71章 岑安   进了十月, 一场秋雨一场凉,闷热终于渐渐散去。   庄冬卿已经不出门了,不方便。   行动上不方便算是一个问题, 另一方面, 都怕他出去被不长眼的冲撞了, 要是提前发作,手忙脚乱的可不太好。   早在庄冬卿到王府的时候,岑砚就让人去寻过壬族的大夫,上京作为京都, 经历过好几次政变, 曾经多种族共聚一地的景象已然不在, 在京城地界, 自是遍寻不着。   后来往别的地方也派了人,就这么一直找着, 直到庄冬卿抵达苏州,赵爷喜爱钻研医术,住下后便去周遭的医馆, 求访名医, 看看当地治病是个什么章程。   巧的是,别的地方找不到,给赵爷无意中碰上了。   说是早年从上京里逃难出来的, 一路到了苏州,瞧着本地繁华, 百姓们也吃得饱穿得暖,便开了个医馆, 后续生意还不错, 渐渐的也就安定了下来, 不再挪动。   赵爷将人带了回来,给庄冬卿看过,说是一切皆好。   赵爷拿生产动刀的方案给这个大夫看,又修改了一些细节,商量好,让大夫回去,约定到了时候,还是将人请来,一道看诊。   从南疆专程请来的祭司也到了,带了一味起死回生的吊命药,又带了些蛊虫,有一只能当麻药用,庄冬卿听到的时候差点没去寺庙里上几炷香,道一声菩萨保佑(柳七六福不准他走远了,拘着他的)。   总之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就瞧着庄冬卿的情况,数着日子了。   而庄冬卿……也不好受。   胎动越来越频繁,到了扰人的地步。   肚子再进一步变大,压迫着内脏,有时候一晚上起几次夜,搞得庄冬卿情绪很崩溃。   甚至有时候不想见人,提出过自己去客房睡的主意。   岑砚当然不同意,甚至说如果庄冬卿觉得他碍事,可以在内间摆两张床,分开睡。   庄冬卿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有些烦躁。   说不上来的。   又一日诊平安脉,庄冬卿:“他没什么事吧?”   赵爷奇怪:“小少爷可是有什么担忧,为何频频问起?”   是的,也不是庄冬卿第一天问了,越临近要动刀子的时候,庄冬卿就越是忐忑。   庄冬卿自然不可能说是看书里写的,随口道:“瞧着肚子不是很大,怕他生下来身体弱……会吗?”   赵爷:“听脉象很健壮,小少爷不必如此忧虑。”   “再者黄大夫也说过了,你们族人的男子产子,多半都是健壮的。”   庄冬卿:“……哦。”   等赵爷离开,庄冬卿拍了拍自己肚皮,小声道:“好吃好喝养了你这么久,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想喊自己取的那个小名,但又觉得岑砚说得对,与其如此担忧,不如生下来再看,小名一般是缺什么叫什么,提前叫了,兆头就不那么好了。   庄冬卿轻出口气,又拍了拍,“其实六福说得也对,壮壮不够土,要是想好养活,狗蛋和铁柱什么的,反而更接地气。”   说完小崽子就不安分地动了动。   瞧上去对这几个名字都不太满意。   庄冬卿挑衅道:“现在反对没用,等你出来了再和我说。”   肚子又动了动,好似真的能听懂他说话一般。   *   六皇子李央,解决完了路上遇到的水患,带着人已经到了杭州,住进了杭州官员给巡盐钦差们安排的官署里。   等都住下了,一问,才知道岑砚压根没来杭州,反倒去了苏州。   于是李央急急给岑砚写信。   江南水路通畅,消息流动也快,信寄出去,在路上走了两天,岑砚便收到了。   与此同时,李央也收到了岑砚掐着日子,给他写的提点信件。   李央的这封简单,无疑是问岑砚在哪儿,怎么不来杭州,既然人都到齐了,巡盐的事是不是该开始张罗起来?   岑砚的那封信也简单,说自己府上有事,宅邸既在苏州,那苏州的官员多少都见过了,也不说自己意图从江南小地方的盐务开始着手整理,只道既然李央已经去了杭州,那不妨先了解一下杭州的盐务,这样他过去的时候,李央心里有数,也方便了巡盐工作的进行。   李央的信岑砚没回。   岑砚的信,李央很快回了。   岑砚拆开看的时候,差点没笑出声。   “怎么了?”庄冬卿知道是李央寄来的信件,问岑砚。   岑砚并不避讳,径直拿给他看了,庄冬卿看完也沉默了。   迟疑道:“杭州的官员愿意将盐务的详情告知于他吗?”   岑砚:“当然不可能。”   “但他也不会有什么事就是了。”   “怎么说都是皇子,也不是谁都可以动的。”   “既然他现在一腔热血,便让他试试两淮官场的深浅,免得临了我想从周边查起,他和我意见相左,才不好办。”   庄冬卿听懂了,意思是,既然李央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之他身份又不一般,那他想从最难啃的骨头啃起,便姑且让他一试。   能撞开条路自然是最好的,撞不开,也懂了深浅,等双方再会合,便不会如此的冒进了。   庄冬卿:“……”   庄冬卿:“我怎么感觉他会来找你?”   岑砚笑了起来:“巧了,我也有这个预感。”   这件事两人说过便放下了。   庄冬卿安心等着肚皮上的红线变深,等肚子痛起来,就可以动刀子了。   岑砚也日日陪着他,极有耐心。   关于请封,两人也提起过一次,岑砚的意思是,孩子肯定是瞒不住的,生下来之后就可以上报,请封世子,但是庄冬卿的存在,碍于现在局势不明,他不是很想请封。   庄冬卿听了一耳朵便懂了岑砚的意思,立刻点了头。   老皇帝生性多疑,现在又没几年了,而且岑砚和李央也离原剧情线越来越远了,他可保不准以后的事儿还会按剧情发展,在这个前提下,对外他就当岑砚的门客,无疑是最安全的。   不然到时候有个万一,谁都可以拿他和小孩挟制定西王府……庄冬卿觉得还是算了吧。   两个人都没有异议,这件事便说定了。   *   李央比岑砚预计的,来得早。   而且还不是写信,是带着一箱子账本,坐船直奔他而来,仿佛他是什么救命仙丹。   早间收到消息,岑砚就有点不愿意去接,但怎么说都是皇子,带去官署,安排下塌的地方是应该的。   庄冬卿还是让岑砚去了。   岑砚离开的时候他隐隐有些感觉,但又觉得作不得准,没开口留人。   午饭自己吃了,歇了午,眼睛一睁开,感受了下,庄冬卿躺在床上喊道:“六福。”   六福进来,庄冬卿不慌不忙道:“肚子开始抽抽了,可以动刀子了。”   六福一愣,他可没有庄冬卿那么淡定,马不停蹄地赶忙去找人。   知道就是最近了,人每天都是齐备的,包括那位接生过几个壬族男子的大夫,也在岑砚的要求下,住进了宅邸,每天都有银子拿,住到庄冬卿生了再走。   产房早就安排好了,床单被套一应洗完,都用开水烫过,阳光晒过。   喊了人,庄冬卿在六福的搀扶下,主动进了屋子,躺了下来。   生前是很烦躁很不安的,真到了这一刻,庄冬卿反而奇迹地镇定了下来。   六福出错,他还能安慰六福不要慌。   六福:“柳主管已经派人去寻了王爷,少爷你坚持一下。”   知道岑砚在接李央,庄冬卿只道:“寻他干嘛,他来了还能替我挨这一刀不成?”   说得六福哭笑不得。   主院人来人往,没多久,主刀的赵爷,和那位接生过几个壬族男子的老大夫都到齐了,检查过庄冬卿的情况,老大夫点头:“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   又叮嘱赵爷道:“记得东西要取干净,不然留着会出问题的。”   赵爷点头,庄冬卿听得有点害怕。   万幸等南疆的祭司来了之后,虫子往自己背部的神经处一放,略略痛了一会儿,庄冬卿就没感觉了,闭眼前,庄冬卿决定叫这个虫子为当代的无痛分娩虫虫。   感谢菩萨,阿弥陀佛!   *   岑砚刚接到李央,说了几句话,王府的人就来了。   听到消息,岑砚变了神色,看李央的眼神也略略不友善起来。   李央:“?”   岑砚:“府内出了急事,六皇子见谅,我先回府一趟,后续由郝三领你去官署,苏州知县和负责盐务的官员已在官署恭迎大驾,赶路辛苦,你就先歇息吧,有什么我们明日再说。”   看出来是真的很急,因为李央刚应了一声,岑砚就大步流星走了。   再一晃神,骑着马一骑绝尘而去。   李央:“……”   行吧。   看来王府最近事情很多。   郝三赶紧上前,为李央带路,满面笑容的模样,让李央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   同一个城里,这次快,进了主院的时候,才刚刚开始。   岑砚在外面坐着。   柳七和他一道。   边上再加个六福,三个人,说不上谁比谁紧张。   六福实在是焦急,隔着一会儿,起来走一阵。   柳七等了等,也没忍住,过了会儿跟着站起来绕着转圈。   和寻常妇人生产不同,内里始终静悄悄的,没个声息,岑砚等了半个时辰,也有些着慌。   等郝三送完李央,进主院一看,便是几张椅子,但一个人都没坐着的场景。   郝三说事情办妥了,岑砚只挥了挥手,没什么耐心听,郝三难得地看懂了,跟着坐了下来,等待。   等了小一阵,郝三也站起了身。   明白了,这等待实在是熬人。   *   庄冬卿睁开眼睛的时候,赵爷端了碗汤药进来,止痛的。   庄冬卿赶紧喝了。   动起来没什么感觉,料想后背上的小虫子还没下去。   须臾,南疆的祭司证实了这一点。   庄冬卿可怜巴巴:“能让它再待一阵吗?现在取了太痛了!”   止痛泵还得上到产后第二三天呢,没听说过生完就给拿掉的。   许是庄冬卿的眼神太可怜,又或许是岑砚太强势,祭司到底没说什么,同意了。   赵爷恭贺道:“恭喜小少爷,是个小子,五斤多,不算特别轻了。”   “哦。”   再躺下去,庄冬卿感觉到了虚弱。   但肚子里没了货,终于瘪下去了一点,料想痛过这一阵,就能睡好了。   也不知道刀疤会不会很丑……   算了,能活着就不错了,这个年头开刀,可不比现代。   庄冬卿现在就觉得有些失血,但也没法输。   人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庄冬卿被转移到了边上的小床上,感觉到动静,睁开眼,发现是岑砚。   好奇怪,岑砚眼睛有点发红,少见。   “怎么醒了?我弄疼你了?”   庄冬卿摇了摇头,盯着岑砚看了会儿,意识到什么,只问他:“孩子还健壮吗?”   岑砚想到了那个小名,笑了起来,“哭声挺亮的,刚被阿嬷哄住,我估计你那个小名怕是用不上了。”   庄冬卿笑笑,声音也是飘的:“用不上也挺好的,你取的大名也好听。”   大名很质朴。   单名一个安字,岑安,希望这孩子一生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岑砚笑了下,问他看不看孩子。   庄冬卿其实有些没精神,但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在他身体里住了这么久,总归是要见一面。   不一会儿,孩子被阿嬷抱了过来,庄冬卿仔细瞧了瞧,有点……嫌弃。   庄冬卿皱着鼻子,如实评价道:“好丑啊,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   岑砚:“……”   阿嬷:“……”   不等阿嬷解释新生儿都是这般模样,房间内响起了极响亮的一声。   “哇呜——”   岑安小朋友率先发声,哭诉着,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第72章 琐碎   岑安小朋友生下来一周, 瞧着没有丝毫虚弱不说,哭声哇哇的大,各个奶妈都说他小手小脚极有力气, 是个健壮的。   再加上庄冬卿一喊壮壮, (嗯, 私底下,某生父偷偷地试图让孩子接受),安安听了就哭嚎半天,阿嬷都有点哄不住。   尝试到第三回, 岑安哇哇哇的哭声震天, 阿嬷哄得也微微发了汗, 在岑砚又一次奇怪, 岑安小朋友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想找赵爷来扎两针的时候……缩在被子里试图隐身的老父亲终于感到了一丝愧疚, 拉住孩子他爹,支支吾吾道出了原委。   说完好似委屈得到了揭示,安安小朋友终于哭声暂歇。   岑砚:“……”   庄冬卿此时还不大能下床, 疼, 肚子上老长一条疤。   除了必要的术后恢复活动,他现在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粘在被子里。   而在动刀后的第四天,确认伤口开始恢复, 南疆的祭司便残忍地带走了超负荷工作的虚弱止痛虫虫,在庄冬卿期期艾艾的目光中, 心狠离去头也不回。   岑砚将庄冬卿扶着靠坐在床头,庄冬卿被岑砚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岑砚却没有怪他, 反而迟疑道:“这么喜欢这个小名吗?”   庄冬卿耳朵微动, 小小抬眼, 察觉到了一丝纵容的气息。   岑安安小朋友也打了个奶嗝,小手小脚扑腾了几下,仿佛感到了不安。   “可、可以吗?”   庄冬卿极小声问。   岑砚:“要是你真的喜欢……”   庄冬卿将下半张脸从被子里伸出来,眼神中充满了神采。   岑砚违心道:“都说取个贱名好养活,叫壮壮也没什么的,嗯,挺,可爱的。”   “哇——”   关键词再度触发。   岑安安小朋友听不得壮壮两个字。   庄冬卿崩溃将头埋入岑砚怀中,试图隔绝持续的魔音贯耳,阿嬷也愣了下,在岑砚的示意中,赶紧将孩子抱了出去哄。   等待哭声渐远,慢慢听不见了,庄冬卿窝在岑砚怀里,臊眉耷眼道:“算了吧。”   “不是喜欢吗?”   “也……没有那么喜欢。”   庄冬卿控诉:“而且你看你儿,我一提他就哭,明显是不要,在肚子里叫的时候踢我,出来了叫两声就哭,算了算了,不要了。”   岑砚笑了起来,抚着庄冬卿背,缓缓道:“其实叫顺了也就好了。”   庄冬卿不安分的小心思扑腾了下,旋即被近来残酷的现实浇灭。   “强扭的瓜不甜,而且他挺健壮的,还是不了。”   庄冬卿:“按这个叫一次哭一次的哭法,怕是他还没有接受,我先被他吵死。”   岑砚笑容扩大,听庄冬卿已然对这个小名心灰意冷,也没有继续劝说。   静静待了会儿,岑砚:“肚子还痛吗?”   “痛……”   声音虚弱了下去,委屈巴巴的。   “差不多也该喝药了吧,我让六福去看看?”   “好哦。”   *   差不多半个月,伤口恢复得还不错,庄冬卿下床走动没有问题了。   生完……还是胖了一圈。   感觉脸啊腰啊都有些肉肉的。   但他穿来的时候,原身身上本来也没多少肉,胖一点,反倒更像是庄冬卿在现代的模样,瞧着更均衡。   赵爷说等庄冬卿身体养好了,肉也会慢慢消下去。   肉消不消的,庄冬卿其实还好,就希望出汗这个问题,早点过去。   生之前水肿得厉害,生完之后感觉身体反应过来了,开始排出水分,第一周的时候庄冬卿一天换两回衣服都不止。   他这边大问题小问题不断,经过两周的将养,能吃能睡,小崽子皮肤退了红黄斑驳的颜色,越发显得白胖,人见人夸。   “嘬嘬。”   庄冬卿逗小崽子,岑安安小朋友已经睁了眼,小孩子的眼睛看着特别干净,黑白分明的水润。   “啊啊。”   一把抓住了庄冬卿的手指。   小孩儿劲儿全在手上,被握住了庄冬卿也没有试图抽出来,用脸去拱岑安安,一大一小,一来一回,岑安安小朋友很快就乐了,露出没有牙齿的牙龈笑起来。   养了半个月,岑安安的脾气,带了许多个小孩的阿嬷差不多摸透了。   说他不算爱哭的,只要没有需求,惯是静静地待着。   很容易乐呵,喜欢人逗,也喜欢人抱。   不知道婴儿有没有记忆,庄冬卿带得不多,但莫名的,他还是很粘庄冬卿(庄冬卿用那个小名喊他的情况除外),也喜欢庄冬卿抱。   “啊拉~”   庄冬卿做鬼脸,手一打开,岑安安又咯咯地笑。   是个爱笑的宝宝呢!   等岑砚再进内间,庄冬卿已经睡着了,躺在床上眉目安然。   手指还被岑安安小朋友握住,小朋友也睡了。   这是午休前的一段时间,阿嬷说岑安安吃饱了奶,很乖,放他们屋里和庄冬卿待一会儿。   岑砚进来便见到一大一小都睡熟了场景,心内莫名柔软。   给庄冬卿把被子拉好,一抱起安安,小朋友便睁开了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岑砚。   “啊啊~”   也认识岑砚,伸手想去抓他。   刚好放开了庄冬卿的手指,岑砚把自己的手指替换进了安安小朋友的肉拳头里。   抓到了东西,小朋友又笑开。   岑砚却怕打扰庄冬卿休息,嘘了好几声,将岑安安抱了出去。   一路上小崽子都很乖,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岑砚。   岑砚在外间逗了逗他,没有牙的笑容再次出现在安安小朋友脸上。   小崽子粘庄冬卿,其次粘岑砚与阿嬷。   这种感觉很难言喻,看着小崽子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好像都不用等到以后,曾经庄冬卿同自己描绘的一些场景,岑砚现在就已经能体会到了。   岑砚感觉自己成长中长久缺失的一部分,因着这个孩子的到来,似乎又以另一种形式填补了回去。   “来,阿嬷抱,我们安安回去睡觉觉。”   出了门,将小崽子交还给照顾他的阿嬷,阿嬷育儿手法娴熟,轻轻摇了几下,就把小朋友摇困了。   岑砚摸了摸安安肉乎乎的小脸蛋,低声道:“真能长,一转眼就把自己吃胖了。”   刚出生的时候算是轻的。   但他们族人产子都这样,体重会轻些,加上之前庄冬卿又担忧小崽子会体弱,赵爷也不敢同庄冬卿说这些,只和岑砚商量,多找了几个奶妈备着。   阿嬷唬道:“能吃能睡,是好事。”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要是遇到那些成天哭的,大人小孩都遭罪。”   岑砚笑了起来,“他这一点倒是随了卿卿。”   阿嬷也笑,“小少爷生得好。”   午后的阳光透进主院,照在阿嬷银白的发鬓上,阿嬷在笑,小崽子已经睡得吐起了泡泡,很寻常的场景,但在岑砚心中记了很久。   等很多年后回忆起来,岑砚想,大抵这便是所谓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   安安满一个月。   请封世子的折子早就递了上去,王府也办了满月宴。   对于岑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子,外界众说纷纭,最常见的说法是,是他府里小妾生的,孩子生了下来,小妾难产没了。   庄冬卿听见的时候,无语中,又觉得这个谎话倒是很合适。   完美从世人的角度解释了安安没娘这回事。   满月宴安排在满月后的几天,保证庄冬卿能吃喝吹风了,才大张旗鼓办的。   江南的知府知州兵马指挥,连带着苏州知县,但凡品级不低的,日后要同岑砚打交道、少不了有些瓜葛的官员,王府都发了请帖,众人也俱是热情地带着礼物来道贺。   连带一直搞不懂岑砚在忙什么的李央,也在这一刻终于悟了。   原来是生孩子的大事。   心里对岑砚的少许微词默默地消失。   满月宴这天,内外宅都开了席面,庄冬卿坐在内宅的桌子上,官员们大都在外宅。   但庄冬卿又认识李央,少不得与他见一面,说说话。   李央……不太会说话。   见了庄冬卿第一面,便道:“冬卿兄,许久不见,看来你在王府过得还挺顺心的。”   庄冬卿奇怪:“何以见得?”   “瞧着你……圆润了不少,想来是烦心事少,吃得好睡得好。”   庄冬卿:“……”   庄冬卿假装不知道李央在说自己胖了。   许久不见,李央念叨了挺多了东西,官场上的庄冬卿听不懂,但李央应该就是和他吐吐槽,抱怨到处都是老油子,欺负他一个新混官场的什么都不懂,糊弄他糊弄得厉害。   听不懂就点头,谈话也进行了下去,直到——   “哦对,王爷之前还问我壮壮这个小名如何,当时我还以为王府养什么猫狗猎犬了,哪成想,是王爷有后了,在想小孩儿的小名,怪不得那天王爷不理我了。”   庄冬卿:“……”   提起这个,庄冬卿可要好好说道说道了,“壮壮怎么就是猫猫狗狗了?”   李央满脸真诚:“谁会给小孩儿取这么埋汰的小名?”   庄冬卿:“……”   他要开始记仇了!   “啊——!”   两个人坐在长凳上,庄冬卿站了起来,狠狠的,故意不小心踩中了李央的脚背!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看见。”庄冬卿虚伪道。   “哦对,想到还有点事,我先进去了……”   留李央一个人在原地龇牙咧嘴,在状况外的,嚎道:“嘶嘶——没事,不对,冬卿兄你走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冬卿兄?!”   低头抬头之间,哪里还有庄冬卿的身影。   李央试着动了动脚指头,   嘶——   痛痛痛,   踩实了啊! 第73章 共度   三个月, 岑安安小朋友会翻身了。   当时庄冬卿在床上,咦了一声,对上侧卧得歪七扭八的小崽子无辜的小眼神, 父子两俱是惊奇。   于是庄冬卿将岑安安翻了回去。   四目相对, 片刻后, 安安小朋友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啪叽,又翻了过去,这次换了个面儿, 且用力过猛, 直接肚皮趴到了床上。   “哇~”   庄冬卿揉了揉眼睛, 确认自己这次没看错, 他儿子真的翻了个面儿。   其实数日前阿嬷就提醒过了,说是安安这个时候要该会翻身了, 但庄冬卿没往心里去,觉得太早,再过些时候也不着急。   没想到他家小朋友真厉害, 今天就给他表演了一个。   “六福六福~”   把人唤了进来, 庄冬卿又把安安小朋友翻了回去。   于是片刻后,主仆两人双双对着再度翻转的小崽子发出了惊叹声音。   六福:“会翻身了哎。”   “是啊是啊,好神奇, 王爷呢?”   庄冬卿是准备午休的,一般这个时候, 阿嬷都会把安安抱来,让他在床上和小崽子玩一会儿, 等他要睡了, 再让六福抱走给她, 不扰庄冬卿休息。   自从满月宴之后,庄冬卿恢复得差不多,岑砚也着手与李央开展了部分巡盐的工作,但也就这么点时间,还是得从熟悉了解开始,且角度刁钻,不要苏杭这些大省份的盐务报表,专找了苏州下面的一个小县,以这个县为基准,在县官还一脸懵逼的时候,直接命人将盐务相关的一应文书都带了回来。   箱子里的文书一人分了一半,李央跟着岑砚这一趟本来也是攒经验的,有什么不懂的,岑砚都让他先自己去问,若是还有不对的,才会细细与他分说。   好事是,李央极为上心,一个月总是要往那小县城跑个几趟,事无巨细地拎着知县询问,岑砚手上文书有些说不通的地方,都可以丢给他一一查探。   让岑砚有些微词的,大概是李央太有上进心了,常常拉着他问个不停,打扰到他下班陪庄冬卿与岑安了。   但是盐务一事确乎千丝万缕,哪怕一个小县城,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理顺的,用过午饭岑砚便去了书房,但近段时间,从书房直接去官署的情况也常有发生,庄冬卿故而有此一问。   六福:“我进来的时候还在书房呢,要我去叫王爷过来吗?”   庄冬卿看了看小崽子,又看了看六福,“不然你先问问柳七,要是忙就算了,不忙让他过来吧。”   六福依言出去了。   庄冬卿又拿了个拨浪鼓逗岑安安。   于是看着岑安安啊啊的想从他手上拿玩具,庄冬卿还就是不让,一时间双双玩得不亦乐乎。   现代有句名言是怎么说的来着,生了孩子不拿来玩,一切将毫无意义。   庄冬卿现在对这句话有些体会了。   岑砚进内间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哭笑不得。   “你让我进来,不会就是想让我看看,你们玩得多好吧?”   “啊?”庄冬卿赶紧放下拨浪鼓,“不是不是,是你儿子会翻身了,让你来看看。”   想了下,庄冬卿找补道:“看公文那么久也累,歇歇。”   岑砚诧异一瞬,在床边坐下,“行。”   庄冬卿捏了捏小安安的脸,“来,给你爹翻一个,翻了我就把拨浪鼓给你好不好。”   岑安安小朋友不会说话,但是吐了个泡泡。   庄冬卿:“一言为定!”   岑砚浅浅笑了下。   第三次庄冬卿将岑安安小朋友翻着仰躺,不知道是玩累了,还是没有力气了,岑安安小朋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奈何就是不动。   四只眼睛看了安安小朋友一阵,只瞧出来他好像玩累了,困了。   庄冬卿:“……”   岑砚:“不然我还是把他抱给阿嬷?”   “不,我试试别的办法。”   庄冬卿摇了摇拨浪鼓,小朋友眼睛又睁开了,庄冬卿把拨浪鼓当着岑安安的面,放在了他身侧。   “啊啊”岑安安张着肉乎乎的小手又要去抓。   借着这个劲儿,啪叽,侧翻过去,抓到了拨浪鼓。   小崽子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也不会玩,就是抓着左右晃荡。   庄冬卿鼓掌,“我们安安真厉害,真棒!”   岑砚看着小崽子的无齿笑容,莫名也跟着笑了起来,夸奖道,“我们安安真棒。”   这之后,安安又给阿嬷,还有带他的奶妈都轮番表演了一道。   据阿嬷说,挨个表演完,得了夸奖,下午睡得可沉,一次都没醒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能量耗尽的缘故。   *   小崽子六个月的时候,庄冬卿身体彻底将养好了,又变得能吃能睡。   按照之前和岑砚的预定,闲来无事,开始跟着赵爷的药童从药材辨识开始学起医来。   而经过这么几个月,县城的盐务问题、积弊、还有一些系统性的问题,岑砚与李央通过一个县城,差不多都摸出了关节,县城的盐务问题好处理,都不是大事,但是由小见大,江南盐务存在的问题,决计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肃清的。   好消息是,小崽子学会坐了。   还坐得特别稳当。   中间过了年关,一家三口都在苏州宅子里过的,那一天小崽子被打扮得跟个小福娃一般,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是个大红团子。   八个月,小崽子学会了爬,先会叫的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阿嬷的嬷字。   庄冬卿背各种草药,背得要死要活的。   岑砚与李央也又整治了两处地方上的盐务,准备就如此这般,从地方上循序渐进的着手清理着。   一岁的时候,又是一个盛夏,小崽子会走了。   走不稳,老是摔跟头,一摔就哇哇哇的哭。   瞧着特别可怜,加上长得又可爱,任府里谁见了都要哄两句。   最好玩的是抓周。   准备了许多东西,印章、经书、笔、墨、纸、砚、算盘、金元宝、吃食、玩具木刀木剑,对于岑安安小朋友要抓住什么东西,府内的大人们都各怀心思。   对于阿嬷、柳七郝三徐四与赵爷,自然希望小朋友抓住印章,好好当定西王府的下一任世子(哦对,请封之后,很快盛武帝便同意,也差人来问过生母,当然,不可能问出什么东西来)。   岑砚则是希望儿子拿木刀木剑,以后好把一身武艺教给他。   至于奶妈们,那就多了,有觉拿笔好的,有觉得拿金元宝好的。   总之在抓周前,每一位大人都在不遗余力地对岑安安小朋友念叨,要抓这样,不要抓那样。   阿嬷天天都拿个印章在岑安安面前晃,试图让他眼熟。   柳七郝三徐四也不遑多让,庄冬卿碰到过。   一转回内屋,岑砚又在问他崽子,想不想学武,以后带他去骑最高大的马匹。   庄冬卿不知道小崽子听不听得懂,但感觉小朋友一定承受了很多,以至于到了正式抓周那天——   岑安安坐在一堆东西里面,想抓一样,就去瞅一个人,好似在为难。   岑安安先爬向了木剑。   还没伸手,阿嬷咳嗽了两声。   转头爬向印章,一抬脸,又觉得他爹爹神情不太高兴。   庄冬卿对这孩子只有健康平安的期待,于是他这个亲爹抓了把瓜子,在一边看自己儿子的大戏。   跟着最秀的一幕出现了,岑安安小朋友经过深思熟虑后,先把经书和算盘一脚丫子踹了下去,然后左手拿起了木剑,右手拿起了印章,放在了中间……还没完。   除了踢下去的那两样,岑安安小朋友把剩下的都堆在了自己身边,堆完特别高兴,“药,要要。”   竟是把岑砚和阿嬷柳七平时教他的话,也学了起来。   庄冬卿:“……”   难道他真是个天才?!   不止庄冬卿,一屋子人都静了下来,直到阿嬷小心翼翼问了安安几遍,是不是这些东西都要,得到安安肯定的回答后,也不知谁先开的头,总之满屋子笑声响起。   “看来世子是文武全才。”   “别说,世子一直都聪慧,主子也是什么都会啊,怎么没这种可能。”   郝三与徐四开始吹嘘起来。   庄冬卿走近小崽子,捏了捏小崽的脸,嘀咕道,“鬼机灵。”   谁料今天还有给他准备的惊喜,小崽子忽然道:“爸巴。”   庄冬卿不可思议,“喊我什么?”   岑安安小朋友:“巴巴,爹跌。”   庄冬卿很难形容那么一刻的感觉,眼眶有些热,把他崽子抱了起来,拿到岑砚面前,小崽子似乎分得清谁教他的话,在他面前喊爸,到了岑砚面前,叠声都是爹的变音。   岑砚自是激动,立马忽略了小崽子抓周的骚操作,亲了他好几口。   庄冬卿瞧出来了,这孩子是个会哄人高兴的。   果然,很聪明的啊。   *   一岁多两个月,岑安安走路就很稳当了。   但岑砚与李央处理完了苏州周边好打理的地方,得要往外跑了。   李央反正单身,于是到一个偏远县份,就干脆原地住了下来,岑砚则是坐船走水路,哪怕会出短差,基本不超过七天便会回来一趟。   岑安安小朋友打小就是和阿嬷一起睡的,这种时候,有些奇奇怪怪的好处,也体现了出来,比如,岑砚与庄冬卿的亲近,就不用顾及着小崽子了。   但总是有很尴尬的时候。   比如亲着亲着,都想扯对方身上的腰带了,庄冬卿冷不丁瞧见内间门帘处站了个矮团子,瞬间吓得什么心思都无了。   “叭叭,你和爹爹,在干嘛?”   庄冬卿:“……”   社死,总是在无意之间。   万幸岑砚是个脸皮厚的,不要脸道:“爹爹想你爸爸了,在亲他,我们是不是也常常亲安安?”   小崽子困惑:“好像,是哦。”   尴尬中,两个人火速分开,岑砚把岑安安抱起来,庄冬卿在一边装死。   “几天不见了,我们安安乖不乖啊?”   “乖!”小崽子振声道。   哄了会儿儿子,阿嬷便找来了,原本岑砚是打算午休后再见岑安的,估计是听到岑砚回来了,岑安自己跑了过来,阿嬷见小崽不在了,便往主屋来找,一找一个准。   “等安安睡了觉觉,再过来好不好?睡觉觉长高高。”   “好哦。”   小崽子最近对长高莫名执着,岑砚一提,便愿意跟着阿嬷走了。   边走还边揉眼睛,瞧得岑砚内心柔软。   应当也是想他了,才会听见了就一趟子跑过来。   岑砚跟了出去,在门口看着阿嬷领岑安安走远了,啪叽,把主屋门给关严实了。   庄冬卿:“……”   想说些什么,但人一回来,滚烫的吻便落了下来,庄冬卿很快七荤八素。   滚上床的时候,庄冬卿呼着气,恶狠狠道:“你这样一关,大家都知道我们白天在干嘛了!”   岑砚:“就算是不关,该猜到的还是会猜到。”   庄冬卿:“……”   手腕被吻住,轻轻的啄吻,岑砚勾他道:“走了这么久,卿卿不想我吗?”   “……”   可恶,不是这种想吧!   “卿卿……”   庄冬卿受不了,主动堵住了岑砚的嘴。   嗯,门锁了,至少岑安安小朋友不会再进来了。 第74章 洪灾   门扉紧闭, 床帐垂落。   头发沾在汗湿的脸颊上,庄冬卿有些喘不过气来。   “别……”   刚说了一个字,便被翻过了身, 岑砚覆贴着他背脊, 庄冬卿一眨眼, 濡湿的睫毛上泪滴垂落。   太满了。   感觉到肩头有吻垂落,庄冬卿带了些哭腔埋怨:“非得……这么激烈吗?”   说完感觉再度贴紧,庄冬卿背脊颤颤。   岑砚却在他耳边道:“不想睡了?不快点一会儿小崽子来了。”   “……”   行吧。   自己生的崽子自己受着。   但有些时候,也不是想快就快的, 庄冬卿惯是不经逗的, 岑砚却……让他有些难捱。   “看来还是该选晚上……”某人后悔嘀咕道。   被庄冬卿一口咬在了手腕上, 岑砚还笑。   最终, 庄冬卿扶着床沿,被扣住了肩膀, 如了对方的意。   一下一下,在勉励维持的平衡中,无法挣脱的桎梏中, 头脑空白完了事。   岑砚伸手捋他, 庄冬卿眼前全是小星星。   等收拾完,庄冬卿往床里滚了进去。   穿亵衣的时候,岑砚伸手在他小腹上摸了摸, 低喃道:“好像没变过了。”   庄冬卿知道岑砚摸的是什么,是他动刀的地方。   其实刀疤在六个月后就差不多定型了, 但岑砚总是喜欢摸一摸。   感觉到一点柔软,庄冬卿闭上了眼睛。   行吧, 不仅很喜欢摸, 还很喜欢亲。   系带系好, 庄冬卿已经有点困了,被岑砚揽着浅浅眯了会儿,过了最倦怠的时候,醒了过来。   “不睡了?吵着你了?”   庄冬卿摇了摇头,靠着岑砚道:“没那么困了。”   怀小崽子的时候睡得多,安安生下来后,庄冬卿午休时间其实缩短了很多。   这个岑砚也是知道的,瞧着庄冬卿真不睡了,这才同他低声说起话来。   说了下这次出差的情况,很简洁,庄冬卿能听得懂。   “你怀疑,私盐不禁的根源在杭州官员里?”   盐务巡查满打满算,怎么也有一年半了,这些时间,地方上的盐务整治,除了账务造假,偷报瞒报,剩下最紧要的症结,便是私盐屡禁不止,两淮每年产盐的产量是有限的,私盐多了,那能收上来的官盐自然便少了,官盐少了,税收自然下降。   岑砚:“目前是这么猜测的。”   “还有些地方还没去,先整顿着吧。”   顿了顿,岑砚又补道“其实和朝廷的政策也有关系,官盐卖得贵,税收抽成多,就算不流通到外地,光是两淮地区,私盐的流通量就很惊人了。”   庄冬卿默了默。   “所以,如果盐税不降,私盐便会无法根除吗?”   岑砚:“也不是这样说的。”   “私盐历来都有,无非是个多少的问题,根除也能,我和李央毕竟在这儿呢,我王府又有精兵,谁能奈何?不想收手就掉脑袋,一网打尽倒是简单。”   “关键是,抓了这一批,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批?”   “盐税过高,私盐的利润就大,换了新的官员,就算一个不动心,还有别人呢,能保证次次换的官员都不动心吗?”   庄冬卿懂了,“所以要想从根源上解决,还是需要盐税降低?”   岑砚点了点头。   但他同庄冬卿说这些,也不为聊出个一二三,只是想讲讲近来自己忙碌的事务,说说话。   自己的事说完,岑砚换了话头,问起庄冬卿最近:“认草药还难吗?”   提起这个庄冬卿便叹了口气。   岑砚意识到什么,摸了摸庄冬卿脸颊,只笑。   庄冬卿闭着眼睛,沮丧道:“我感觉再学一年,要是还认不全,赵爷会把我扫地出门。”   岑砚忍笑:“不至于。”   赵爷不敢。   岑砚:“不是处理外伤还不错吗?”   庄冬卿:“那也仅仅只是外伤了。”   还是托了现代医学的福,与他本人资质无瓜。   跟赵爷学习之后,大部分时间庄冬卿都是跟着他徒弟学习草药医理的,而赵爷有了时间,才会与他探讨一些不一样的技法,就目前为止,庄冬卿教会了赵爷“消毒”“清创”两个概念,还有简单的缝合术,以及缝合针头的改良。   这些现代医学的瑰宝,赵爷自然喜欢。   但是并不能掩盖他在学中医一途上无可救药的可怜天分。   庄冬卿嘀咕:“我有时候觉得,赵爷查看我功课时,欲言又止的模样,是想劝我别学了,没结果。”   庄冬卿猜对了。   赵爷没和他说过,但是与岑砚委婉提了两次。   觉得中医一道,或许并不适合小少爷。   岑砚的想法却不同,“没关系啊,感兴趣就学着呗,又没谁逼你。”   “想学就学,哪怕学个皮毛,也是个乐趣。”   庄冬卿觉得有理,认可了,“好!”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小崽子,刚聊上,便听到了敲门声,“爸爸,爹爹,叭叭。”   得,正主来了。   岑砚批了件衣服起身,把内间的窗户都打开散味儿,门一拉开,便看到岑安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岑砚蹲下,给他拉了拉小棉袄,捏了捏岑安安鼻子,问他:“我们安安中午休息好了吗?”   “好了。”   双臂打开,一把抱住了岑砚,欢腾道,“爹爹,我特别精神!”   “爸叭呢?”   “在里面,我们进去。”   “好哦。”   与阿嬷打过招呼,岑砚将小崽子抱进了内间,庄冬卿刚坐了起来,还没穿外衫,小崽子看到他一直在喊,岑砚见岑安安一身都是簇新的,想来是阿嬷午后给他换过了,便只脱了岑安安的虎头小鞋子,将他放到了床上。   一放下,岑安安就爬到了庄冬卿腿上,扒着庄冬卿。   “爸叭你,还困困吗?”   阿嬷教过岑安安,说庄冬卿困的时候,不能打扰。   庄冬卿捏岑安安脸颊,“不困啦~”   岑安安笑了起来。   庄冬卿知道他,用脸去拱他的,“就惦记着你的冰糖葫芦呢,小机灵鬼。”   一般岑砚回来了,就意味着一家人可以上街了,而街上有什么呢,那对岑安安小朋友来说,可不要太多了。   冰糖葫芦,搅搅糖,糖人,还有泥人,都是岑安安小朋友的最爱。   去年灯会的时候,岑砚还给岑安安买过好几个灯笼,岑安安左手一个兔子一个老虎,右手一个龙一个滚球,每一个都舍不得放下,六福柳七要帮他拿,还不让,就要自己拎着,说来也是神奇,竟然还真拎了一路,没损毁其中任何一个。   而满了一岁过后,岑安安就是和庄冬卿一起吃饭的,他们去酒楼茶楼,也多是带着这个小崽子,好吃好喝的,他也都要尝尝。   所以说现在提起出门,就无异于庄冬卿小时候的去游乐园,岑安安小朋友不要太喜欢。   通过风,冬季寒冷,岑砚又将窗户关了。   庄冬卿穿好衣服,岑砚同岑安安讲了会儿话,吩咐柳七套马车了。   进了马车,岑安安小屁股撅着,头支在外面,看花花世界。   有六福看护着,岑砚与庄冬卿倒不担心。   想到什么,庄冬卿忽道:“说起来,杭州那边剩到最后处理,是不是处理完,盐务就算是捋顺了,我们就能走了?”   岑砚:“差不多吧。”   “那……”   知道庄冬卿想问什么,岑砚:“至少还得大半年去了,等处理完,陛下应该会新立太子了吧,到时候……如果能一切顺利,就直接请旨回封地。”   庄冬卿迟疑道:“万一……”盛武帝还是不同意呢。   岑砚:“那我还有后手。”   听出来了,回封地的心意很坚定。   庄冬卿闭了嘴。   不提那些扫兴的,也不聊就这么一年半的时光,上京皇子又死了一个,圈禁了两位的事。   岑安安:“拔拔,糖葫录!”   小崽子探出窗外的脑袋,一下收了回来,眼神熠熠将庄冬卿与岑砚盯着,意图不要太明显。   两个人都被盯得笑了起来,岑砚也不逗他,一把抱起小崽子,“想吃糖葫芦吗,走,下去给我们安安买!”   岑安安咯咯咯的笑起来,抱着岑砚重重点头,“想!”   一串鲜艳的大糖葫芦拿回来,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于是庄冬卿一口咬掉两个,岑砚咬走一个,阿嬷……阿嬷吃不动这些,跳过,六福咬掉两个,还剩下两个红球球,岑砚把签子掰断,递给了眼神渴望的岑安安。   岑安安也不嫌弃少,拿着就舔巴舔巴,可高兴,吃得特别认真。   *   冬去春来,转眼便立了夏。   两淮周遭的盐务都整顿得差不多了,岑砚与庄冬卿商量好,准备过段时间就搬去杭州,处理最后的硬骨头。   奈何这个夏季雨水充沛,一场雨持续了两天后,便有地方往上报,河堤冲毁的事。   之前这边的河堤毁塌,李央都经过手,也揪出了不少蠹虫。   此次一上报朝廷,李央与岑砚恰又都在,想着他们有经验,上京专派了钦差不说,钦天监算出今年雨水充沛,有一个算一个,顺手也把他们也都用上,让去灾区查看情况。   说好最多大半月就回,然后准备准备,一起给岑安安过两岁的生日。   但岑砚走后十天,庄冬卿看着从天而降,又下了一天一夜的充沛雨水,心内觉得怕是悬了。   这一场雨持续了三天,部分街道水都积到了脚脖子往上。   宅邸的地势高,倒是还好。   但是苏州已经算是建设得好的了,不好的县份上,庄冬卿有点不敢想。   雨一停,柳七就派人去打探消息。   果然,河堤被二次冲毁,不少百姓因水患失了住所,成了流民。   第三天岑砚的消息回来了,人手不够,又调了部分的王府的亲兵去灾区。   岑砚走后第二十天,岑安安在门口苦等无望,秋水望穿,扒着庄冬卿的腿问他:“爸拔,爹爹是不是不回来了?”   庄冬卿摸了摸岑安安的脸,抱起了小崽子。   重,压手。   这小崽子能吃能喝,现在长得壮壮的,压根看不出生下来时候的弱小样儿。   庄冬卿问他:“安安想和爹爹一起过生日吗?”   岑安安点头,将脸靠在庄冬卿肩膀上,忧郁道,“想。”   庄冬卿:“爹爹回不来,那我们一起去找爹爹好不好?”   岑安安眼睛亮了:“可以吗?”   揉了揉儿子的头,庄冬卿笑道:“可以。”   如果庄冬卿猜得不错,现在岑砚手头应当还是缺人,但是因着他和岑安安的缘故,不敢调动宅邸的太多亲兵,怕他们的安全成问题。   反正马上也要去杭州了,留仆佣在宅邸打包东西,他带着安安,再带一车粮食和赵爷过去,应当能解决一些岑砚的燃眉之急。   这样刚好,处理完洪灾直接去杭州,他们也不必回来了。   晚间将这个想法同柳七说了,柳七迟疑。   夜间头一次,庄冬卿、柳七、赵爷和徐四,这个组合在书房开了一次会。   一一驳斥了众人的担忧,赵爷掂量了一下,道:“我的两个徒弟都跟着王爷走了,如果我所料不错,他们现在应当也很缺大夫,不如在苏州城里广而告之,看有多少大夫愿意跟着我们走,有多少带多少过去。”   虽然入了王府,但悬壶济世也一直是赵爷行医的准则。   庄冬卿想到了更多:“大夫有了,药材也得带些吧。”   赵爷:“正是。”   “行,那就准备着吧。”   两天后,几辆马车在王府剩余的亲兵护送下,缓缓驶出了宅邸。 第75章 双树   江南原本水路是最方便的但近来暴雨不断, 谁也说不准后续还会不会下,不少码头因着洪灾已经封了,大小船只停航的也多。   好在走陆路并不远, 岑砚他们在灾区, 也有专为他们几个钦差腾出来的官署居住。   但官署人来人来, 外面又在闹洪灾,并不适合岑安安这个年岁的小朋友。   故而最终决定就近包下整一个客栈,这样王府带的亲兵有地方住,有马匹每日来回也还好, 与灾区中心隔着一段距离, 对岑安安也好。   生平第一次出远门, 岑安安看什么都稀奇。   早间父子两个一模一样, 要赶路,就必须早起, 庄冬卿由六福收拾好,眼睛半睁不闭地摸上了马车,倒在榻上就睡。   岑安安那边也是揉着眼睛, 一副靠着阿嬷肩膀就能睡着的小模样。   阿嬷索性将一大一小放在一起, 庄冬卿抱着岑安安,刚好连毯子都省了一床,一大一小偎在一起, 睡得香甜。   晚上岑安安睡得更早些,在马车上两人就差不多时间醒, 一大一小坐着揉眼睛,再重新简单的洗漱一遍, 用些干粮当早饭。   哦对了, 岑安安可喜欢阿嬷做的鲜花饼, 要不是小孩子吃多了不克化,恨不得一天吃上整整一盘子。   “叭叭,饼。”岑安安拿了块今年在宅邸新作的鲜花饼,举起给庄冬卿。   庄冬卿咬下一大口后,剩下的都是岑安安的。   为了赶路,干粮吃得多,阿嬷怕岑安安消化不了,又进一步约束了他每天的饼量。   从苏州出来,第一日还好,虽然也能看到赶路的流民,但并不多,且穿得也都有模有样,瞧着只是投奔亲戚去的。   第二日彻底离开了苏州,进入其他地界,慢慢的,灾害的影响就显现了出来。   中途休息,亲兵们围着马车分散开来,庄冬卿下车活动筋骨,岑安安也在六福怀里,抱着个大馒头,边吃边用好奇的视线探寻这个世界。   沿途的流民这个时候已经多了起来,从最初看见的衣着整齐,更深入灾区后,陆续也见到了灰头土脸,身上只有个小包袱的百姓。   “爸拔,他们是不是需要帮助啊?”   岑安安小胖手一指,顺着方向,庄冬卿便看见了相继搀扶的一家三口,中间的妇女似乎腿脚出了问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他们定期都会拦住一些流民,询问受灾情况,看对方需要再给点东西。   岑安安问他们在干嘛,阿嬷说是在帮助人,小崽子记在了心里。   庄冬卿看了眼身边的护卫,护卫会意,不一会儿,便有人上前问询。   问完回来禀报道:“说是甜水县的农户人家,家靠河堤近,今年水患把田地和房子都冲毁了,不得已,一家三口去远地投奔亲戚。”   “甜水县,那离闹洪灾的地方已经很近了。”柳七说道。   徐四问:“那妇人的腿怎么了?”   “说是第一次抢救田地的时候伤了。”   庄冬卿:“去问问他们灾区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还有一路上有没有生病的老乡。”   护卫应诺。   再次回来道:“离开的时候他们居住的房子田地都已经被淹没了,官府的人基本都集中在河堤冲毁的地段抢救,说是没人能顾上他们,眼瞧着实在是没法子待,才决定背井离乡。”   “他们算是走得早的一批,同行里但凡有生病的,都在后面了。”   庄冬卿懂了,让人将情况转述给赵爷,不一会儿,就有大夫从一辆马车上下来,给那位农妇瞧了瞧腿,详细地问过了伤情,又问了下灾区出来生病的人,是个什么病症。   这家人还要赶路,中药大夫开了,也没地方煎,最后只能拿了瓶外伤药给他们。   庄冬卿从六福手上接过岑安安,岑安安蓦然问道:“爸叭,我可以把馒头给那个姐姐吗?”   “?”   岑安安:“她一直在看我手上的馒头,饿饿。”   “安安想给她馒头吗?”   “嗯!”   庄冬卿摸了摸岑安安的头,赞许道:“我们安安真善良,但让叔叔拿给他们好不好,安安就在这儿看着?”   “再说安安的馒头已经吃过了,送人不礼貌,我们拿个新的给姐姐怎么样?”   “好哦,”岑安安点了点头,见自己的馒头保下了,这才又啊呜咬了一口。   等大夫拿了药,后勤拿了些干粮,听吩咐特意放了个馒头在里面,差亲兵一起递交给了那一家三口,馒头还专程提了一嘴,说是他们小世子给小孩子的。   对方自是感谢不尽。   想来亲自道谢,被庄冬卿婉拒了。   若单只是他们大人还好,带着个小崽子,就不得不细心些。   这次闹的是洪灾,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在这个医学还不发达的时代,庄冬卿也只有尽量切断传播路径,来保证小崽子的健康了。   离开的时候,这一家三口在草地边上,坐了下来上药,岑安安回了马车,在车上探出个脑袋,对着他们挥手,说再见。   马车下的小姑娘抱着馒头,马车上的岑安安也拿着大馒头,双双挥手,画面温馨中,又带了些许滑稽的喜感。   再半天,路上的流民多了起来,怕冲撞了,庄冬卿一行人便不再下车。   流民少的时候还好说,多起来,一发东西便没个完,为了赶路,也怕为了要东西聚集闹事,便都统一不再发放,只派亲兵去询问情况,给他们指下情况还好的城镇,让他们去投奔,其他的时候,车队只闷头前行。   虽然没让岑安安再看外间的惨状,但小孩子许是有感觉,这晚上睡得不太安稳,闹着要庄冬卿,阿嬷年纪大了,又跟着他们赶路,庄冬卿怕小崽子吵着阿嬷,这晚上他带着小崽子睡的。   用一个青蛙公主和小美男鱼的故事哄住了岑安安。   揉着眼睛,睡前岑安安问道:“明天真的可以见到爹爹吗?”   庄冬卿:“应该可以,但如果见不到,那就是爹爹还在帮助人,就像是安安路上看到的这些人一样,如果爹爹提前回来见了安安,那就有人要饿肚子了,安安希望这样吗?”   小崽子很是纠结,半晌,嘀咕道:“那爹爹还是晚点点见安安吧。”   庄冬卿吧唧亲了小崽子一口,“我们安安真懂事。”   “爸爸和你说的,也记住了吗?”   庄冬卿让岑安安不要闹阿嬷,到了地方,也轻易不要往外跑,否则很容易生病,生了病过生日就吃不了好吃的了,比如鲜花饼,还会痛痛,还会让大家都难过,让岑安安乖些。   “知道!”   小崽子困得神志不清的,还是用小手扒拉着庄冬卿的脸颊,亲了他一大口。   “爸拔放心,安安最乖了。”   “好,那我们乖宝宝睡觉觉吧。”   庄冬卿一下一下轻拍着小崽子,没一会儿,小崽子就睡踏实了。   庄冬卿给小崽子把小被子盖好,这才移到了外侧,合眼入眠。   *   第二日午时抵达客栈。   是提前订的,又特意吩咐过,派人提前来盯着店家做的扫撒清洁,午饭便在客栈里用的。   岑安安和阿嬷被庄冬卿安排到了二楼的最内侧,往外的两个房间,住着他的两个护卫,再往外,是六福与柳七的房间,他的安排到了走廊最前端,中间还剩一个空房间,没安排人,只起一个隔断作用。   把岑安安送上去的时候,庄冬卿还是有些不舍的,但为了岑安安的健康,也不得不出此下策,又同阿嬷交代了一遍,庄冬卿抱了会儿岑安安,把他交给阿嬷睡午觉了。   从房间出来,柳七:“小少爷,已经交代下去了,从灾区回来的不得靠近这边。水已经烧了几大锅,按您的吩咐水囊都灌上了,大夫们也准备好了,除了留守客栈的亲卫,徐四下午带队去找王爷他们。”   柳七欲言又止。   庄冬卿:“你说。”   柳七迟疑道:“不然小少爷还是留下来吧,和安安一起,听客栈老板说,县份河岸处,这两天生病的人多了不少,他们人手不够,还在从周边调兵,很是手忙脚乱。”   庄冬卿懂了,是怕他去也染了病,想劝他留下来。   庄冬卿不答却问:“之前我交代的,吩咐过了吗?”   “哦,都吩咐过了,不准喝外面的水,也不准吃外面的食物,我们带的厨子够,王府的人这几天都统一在客栈解决食宿。”   庄冬卿:“嗯,你看忙得过来不,如果可以,救灾回来当天换下的外衫都用开水煮过再晾晒。”   柳七记下了。   庄冬卿这才道:“我不像你,管理上下井井有条,只略通一些浅薄医术,留下来也没什么用,还不如过去帮忙,能尽一份力便是一份。”   现代的一些隔离措施,还有疫病的救治,他总是能提点科学的方案。   庄冬卿:“现在疫病范围还小,及早干预是能控制住的。”   笑了笑道,“要是真的担忧我,你就替我看好岑安吧。”   柳七叹气:“知道了。”   相处这么久,柳七也是了解庄冬卿的,真拧起来,还是有些倔劲。   想着岑砚也在前线,王府的人又多,庄冬卿怎么都不会吃亏,柳七到底没再说什么。   过一会儿徐四清点好人手,列队出发。   庄冬卿也换了匹马骑。   嗯,生下岑安之后学会的,马车不方便,还是骑马快。   这也是他学会后第一次在外面骑马。   等大夫都在马车内聚齐,赵爷点过,又查看过带的药物和干净棉布,众人出发。   在马上视野开阔了很多,昨天特意避过的场景,今天都看了个齐,到处都是流民,越往灾区走,道路便越发泥泞,是因为被水淹过的缘故。   众人先去了官署,岑砚不在,郝三刚巧在官署里歇息,挂着两个好大的黑眼圈。   “天,竟然都来了,太好了,太缺人了。”打过招呼,郝三欣喜道。   徐四:“周边的人调不过来吗?”   郝三崩溃:“倒是能过来,但你不知道都是什么滥竽充数,让往东往西,使唤得我鬼火冒。”   庄冬卿打量了一圈官署,能看出来是临时腾出来的,许是很久都没住人了,透着一股子霉味儿,还不如他们包下来的客栈。   庄冬卿:“这几天你们都住这儿的?”   郝三:“小少爷别看这个地方差,比起来,已经算是好的了。”   庄冬卿信这个话。   “既然这么缺人手,上次信里怎么不说?”   提这个郝三就闭嘴了,只挠了挠头,看着庄冬卿傻笑,庄冬卿懂了。   “我们在关闭的港口附近包了家客栈,郝统领要是累了,不如过去歇息一会儿,这儿交给徐统领?”   庄冬卿怕郝三过劳死。   郝三:“柳七也来了吗?厨子带了吗?别的不说,这里厨子做的东西我真吃不下,要是还有口剩饭,我马上过去。”   徐四:“那你去吧,中午多做了饭的,就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太累的心腹你也带着,一起,然后让柳七那边往这里送些饭菜来,给吃不好的兄弟伙。”   “好嘞~”   庄冬卿:“王爷呢?”   郝三:“今天在河岸,与三皇子一起监工清淤呢,哦对赵爷……”   郝三与两人细细交代了这几天的情况,病患确实增多了,而且有些控住不住的趋势,他们这一车大夫和草药可谓来的刚刚好。   等徐四接过郝三手头的活,把人手安排下去,庄冬卿跟着他一起去了河岸。   刚被冲毁过,骑马而行,堤岸周围满是河沙淤泥,还有前几天防洪留下的沙袋。   “主子~”   徐四率先看到了岑砚,喊了一声。   庄冬卿则在观察周围的情形,远远看到了衣摆变了色的李央。   想来每个人都是累的。   等跟着徐四勒马,再见到岑砚,庄冬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岑砚仪容还好,但是眼下也挂了一圈淡淡的黑色,嘴唇干得起了裂。   岑砚同徐四说话,但目光却落在了庄冬卿身上。   庄冬卿也不急,牵着马,从马身上摸出了个东西拿到手上。   再转身,岑砚已经同徐四交代完了,往他这边走来。   庄冬卿看了下周围,往偏僻处去,等远离了人群,在僻静处顿了步,才站在了一处。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庄冬卿对岑砚笑了下,将手头的东西递给了他,“干净的,烧过的水。”   原是个水囊。   岑砚有些无奈,但他也是真的渴,接过咕嘟嘟喝了一大半,这才重新把它拧紧。   再度四目相对,岑砚无奈道:“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庄冬卿点头,“是啊。”   “难道想我了?”   打趣的话,但声音很轻,带着些不忍苛责。   庄冬卿笑了下:“你儿子怪想你的,我的话,也不全是吧……”   “我就是……”   顿了顿,视线从岑砚疲惫的眉眼,倦怠的神情,再滑到他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以及对他这个洁癖也算不上整洁的着装,最终抬头,凝着岑砚的浅瞳。   慢慢道:“就是之前说过的。”   “不想你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太累了。”   虽然他能担待的也不多,但有一点是一点吧。   庄冬卿笑,学着岑砚无赖道:“一家人嘛,应该的。” 第76章 偷摸   岑砚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但是看着庄冬卿的笑脸,一时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喜欢前半句。”最终,岑砚道。   说的是一家人那一句。   庄冬卿听了, 靠在马上只对他笑。   缓缓, 岑砚脸上也跟着扬起了一个笑容, 无奈摇了摇头。   “还喝水吗?别的人不懂,你们肯定会注意不喝污水的,怕你们缺水,来的时候带了挺多水囊的, 都灌满了。”庄冬卿问岑砚。   岑砚走近站到他身旁, “还有吗?”   “有。”拍了拍马身侧的储物袋, 鼓鼓囊囊的。   和庄冬卿肩并肩靠在马身上, 岑砚这才再度拧开了水囊,小口小口喝着。   问庄冬卿, “骑马还习惯吗?”   庄冬卿的马术是岑砚亲手带的,若是要评价一番,大抵是能做到不被甩下来了。   “挺好的, 它很温顺, 不愧是郝统领千挑万选给我的。”   庄冬卿摸了摸马脖子,彷佛认可一般,马也跟着打了个响鼻。   “走的陆路?”   “是啊, 港口接连都封了,也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下雨, 哪里敢坐船。”   “累吗?”岑砚扭头,看着庄冬卿。   庄冬卿想了下, “应该没有你累。”   岑砚笑了。   滑头的回答。   但也不追究, 又问起岑安安小朋友。   这庄冬卿可有得说了。   “太活泼了, 路上看到什么都要问……”   “怕他无聊,平时在宅子里,看看小花追追小鸟赶赶小狗,实在不行还能帮着阿嬷打下手玩儿,上了马车就只能一味的赶路,嘴上说不准他吃太多不消化的东西,好消化的,馒头什么的,好大一个往他怀里塞,给他啃着玩儿,惯着呢。”   岑安安的馒头还是特供的,阿嬷出发的时候亲手和的面团给揉的。   为了方便赶路,也为了带更多的东西,他们都吃的干粮。   要动馒头,还得小崽子首肯呢。   “但其实也挺听话的,在宅子里的时候没拘过,天天玩成泥巴小人也行。到了外面不准他在地上翻东翻西了,多讲几次,也不往树底下钻的。”   “听故事的时候可精神,我已经把一个故事翻来覆去变着花儿讲过几遍了……”   “来的时候交代了,让他最近就在客栈里,不准往外跑,希望带来的玩具还够吧。”   “不够就让阿嬷带着他去小厨房,反正小厨房只做他们的饭,也单独隔开了,让他去给朱叔摘菜叶子玩儿。”   都是很琐碎的生活小事,但岑砚却听得津津有味。   岑砚:“来的时候路上没吓着他吧?”   这边人手不够,稍远一点的百姓都顾不上,就岑砚所知,已经很多人往外走,去投奔亲戚了,越往河堤这处来,路上的流民应当越多。   庄冬卿捏了捏耳朵,“也还好,后面不让他扒着车窗看了,我和他玩点游戏,或者讲讲故事什么的,一天多的时间,他还是能坐住。”   岑砚:“你方才说他‘怪想我’是指?”   “哦,他盼着你回去给他过生呢,天天一个团子蹲院门口,特惹眼。”   庄冬卿看向岑砚,温声道:“我这不是寻思着,你怕是不好回来了,干脆带他过来,这边搞完我们一起去杭州,也算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吧。”   细细咀嚼过最后一句,岑砚浅笑了下,点头。   *   还有监督的工作,庄冬卿和小崽子另一个老父亲说过他近况,两人便折返了。   岑砚喝够了水,庄冬卿留足了两个人还要喝的,这才把多余的分出去。   李央接到水囊的时候,双眼都在放光。   远看李央憔悴,整个人灰扑扑皱巴巴的,近看,那更是不能看,黑眼圈和郝三有得一拼,眼眶里还遍布着红血丝,也不知道这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瞧着不像皇子,甚至比庄冬卿路上见到的一些流民都要沧桑上一些。   好似被工作吸干了。   清淤又进行了半个多时辰,才叫的歇,庄冬卿问了岑砚李央,还有当地的一个官员,确认都还没有进食,差人回官署报了一声,刚歇了一阵,王府的饭食便送了过来。   除去岑砚和王府亲兵的,额外还给李央与官员也都送了一份。   一时间众人围坐,蹲着吃饭的人头拉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好似现代建筑工地辛勤的劳动群众。   “哇好吃。”   “还好王府的人来了,太及时了。”   说了两句,李央埋头凶狠干饭。   本地的官员也说了两句感激之言,低头大口干饭。   岑砚吃得一贯优雅,举止从容,但在一众狼吞虎咽的衬托下,庄冬卿又看出了两分莫名的喜感。   用好饭,王府新来的亲兵又来了两队,是徐四拨过来的人手。   休息期间,庄冬卿被李央拉着吐了半天苦水。   一句话概括,那大概是要苦死累死在这儿了。   “朝廷不是还派了钦差呢,是谁,我怎么一路来都没见着?”想起什么,庄冬卿问。   岑砚笑了下,讥笑,指着李央道:“你问他。”   李央抱头,“王爷你别说我了,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一定不这样!”   岑砚:“随你,下次你也不一定和我一起当差。”   李央苦瓜脸崩溃。   庄冬卿这才知道,来的还是个熟人,三皇子李卓,但来的第一天,就忽悠着李央,跑到周边去借粮借人了,还凭着这个由头,把身边的人都带走了不少。   庄冬卿:“……”   庄冬卿:“那……难道他不回来了?”   “也不是,估计来是为着别的由头,并不在意干出什么功绩,都甩手不提,问起就说自己筹粮艰辛,知道我们没人手,在帮我们和周边县官借调。”岑砚解释道。   哦,庄冬卿懂了,和猎场兵变那次一样,李卓躲出去了。   庄冬卿沉默半晌,小声嘀咕:“这么会溜,真坐上去了,也不一定扛得住事!”   听懂了庄冬卿的暗讽。   李央登时咳嗽起来。   岑砚无所谓,还笑着应和道:“卿卿说得在理。”   李央:“……”   算了,当无事发生吧还是。   毕竟是三哥先抛下他的。   管过众人饮水饭食,又让护卫登记了哪些还需要喝水的,赵爷那边已经把聚集的病人瞧过一遍,来请自己过去了,与岑砚说了下,被叮嘱了两句,庄冬卿骑马去了疫区。   还好,他们来得还算是及时,现在染病的人大多都是上吐下泻,腹疼不止,看起来只是简单的因水源污染而导致的胃肠感染。   来之前就反复商讨过方案,庄冬卿也同岑砚取得了首肯,到了地方,先将本地的流民聚集到一处,不走的,没地方住的,统一搭棚子安置。   病了的,出现身体不适症状的,全都分到病棚里,由带来的大夫统一诊治。   下午他们带来的那一车粮食就派上了用场,简易的居住棚子搭起来,周边架了大锅,开始熬粥,分发给这些流民。   而已经病了的,按病情严重程度又进行了分区,别的不论,水源得先控制住,于是病棚这头,除了熬粥的大锅,还架了一口锅不间断地烧热水,确保干净水源的供给。   当然,要有足够的水源,不断烧水,古代没电,柴火就成了问题。   经过商议,让病人亲属每天去捡柴火,靠着柴火领取饭食饮用水,而生病没有亲属的那些,除去老弱病残孕官府免费收容,好起来能有劳动能力的病人,药水还有饭食,都折算成工时或者柴火欠着,等他们好起来再进行偿还。   事情多又杂,一天显然是搞不完的。   一天忙下来,庄冬卿也只把该交代的大致交代了一边,收容棚和病棚拉了起来,简单将病人分区,然后讲了和病患接触的一些消毒常识和避免感染的措施,天色便黑了下来。   庄冬卿:“别的都好说,接触过病患,时间久的,我们的人一定每天换一遍外衣,勤洗手脸,进入和离开的时候,暴露的皮肤最好都用烈酒擦拭,消个毒,再进行其他活动。”   事情太多,赵爷今日不走,就留宿官署,庄冬卿上马回客栈前,再次交代道。   赵爷:“省得的,小少爷安心,回去好好吃个饭歇了,后面还有得忙呢!”   庄冬卿点头,翻身上马。   边上岑砚与徐四早就在等着他了。   众人一道回了客栈,饿得慌,帮忙的人被允许进了客栈内用饭,接触过病患的,先不想换衣的人,都安置在了院子里,吃过饭再进客栈收拾。   庄冬卿接触过病患,命令是他下的,他也深知这是为了预防传染病,故而交代下去,自己也蹲在院子里用起饭来。   忙了一个下午,真是饿啊,中午还觉得李央他们吃的狼吞虎咽的,此刻庄冬卿自己也不遑多让。   啪嗒。   蓦的一盘菜摆在了面前,庄冬卿扭头,看着岑砚不知何时,又打了些菜出来,和他的摆放在一处,端着个碗,与他并排蹲在了一处。   “?”庄冬卿,“你进去吃吧,里面有桌椅。”   “你怎么不进去?”岑砚问他。   庄冬卿:“我接触了病患的……”   “嗯。”岑砚点头,自己吃自己的。   “……”   行吧,庄冬卿懂了,无奈道:“在外面又吃不好。”   “有什么,这几天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庄冬卿:“你也不怕我传染。”   岑砚倒是平静:“病患和流民我每天早间都要看过的,硬要说,我也接触过,就是腾不出手来安置,现在都在外面住着,不把河堤尽快修补起来,再来一次大雨,怕是情况更糟。”   岑砚好笑道:“你不是也没嫌弃我吗,我嫌弃你什么?”   行吧。   懂了岑砚不会走了,有些苦恼,却又有些欢喜。   说不上来的,有种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忙碌的感觉。   是一种,又有了支撑的感觉。   “行,快吃吧。”庄冬卿给岑砚夹了两筷子肉。   岑砚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两个人闷声埋头用饭。   吃好有人来收拾,庄冬卿和岑砚回了房间准备洗漱,六福和柳七都是干净的,还要看顾岑安安,也不好叫他们伺候,除了热水是仆佣送进来的,其他庄冬卿和岑砚都是自己动手。   当然,岑砚住进了庄冬卿那间房,剩下的空房间便暂时当了盥室用。   都洗过,换了身干净衣服,又用酒擦过一遍手脸,等干透了再把酒味儿洗尽,两个人终于收拾好了,准备去见岑安安一面。   但也不接触。   来灾区第一天,庄冬卿把不准有没有传染病,只能如此。   只把门打开,两个人站在门外,由阿嬷抱着岑安安,他们同岑安安说了几句话。   岑安安已经困死了,为了等着见他们,还勉力维持着清醒。   小脸杵在阿嬷肩头,一半肉在脸上,一半肉挤在阿嬷的肩头。   “爹爹,安安好想你吖~”小崽子喃喃,困得口齿含混了。   岑砚心软得不像话,忍住了想接过小崽子抱抱的念头,只道:“爹爹也想安安。”   “安安最近乖不乖啊?”   “乖!”   “那安安今天做了什么啊?”   “窝……”   这样一问一答,问得岑安安打了好大一个哈欠,终于,头越来越低,整张脸上的肉肉都快流到阿嬷肩膀上的时候,岑砚同岑安安说了晚安。   岑安安:“爹爹加油!”   岑砚笑着哄道:“安安好好睡,到了时间我们给你庆生。”   “好哦~哈~欠~~”   庄冬卿简单夸了两句,便算是今天的见面结束,回了房间,岑砚来吻庄冬卿,无关情`欲,只是情感的宣泄。   “谢谢你把安安带给我,卿卿。”岑砚蓦的低声道。   一沾着枕头,庄冬卿也困得不行,嘀咕:“也是你把他送给我的啊,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说完被岑砚亲了下眼睑,很轻,很温柔。   感觉到什么,庄冬卿回抱住岑砚,都累得够呛,相拥入眠。   *   后面的生活像是开了倍速,病棚的事比庄冬卿想得还繁琐,等初初有了个规模,一些探视规则还有汤药的发放讲清楚,等第一批情况最轻的人有了些些好转,三天便已经过去了。   徐四现在负责流民的收容,郝三给所有人打杂,岑砚李央专心修补河堤。   庄冬卿除了睡前醒来能见岑砚和岑安安一面,其他时间都一股脑投进了病棚的打理。   这天刚给捡柴火受了伤的小孩子包扎着伤口。   伸手问打杂的药童要纱布的时候,却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了东西。   等缠绕好伤口,庄冬卿才意识到什么,抬头,看见岑砚笑眯眯蹲在他旁边。   让小孩子去歇着,庄冬卿在边上简单地洗了洗手脸,忙里偷闲道:“怎么过来了,得闲了?”   岑砚:“我倒是还好,中午吃饭都见不到你人,听赵爷说,你这儿特别累。”   “有点。”庄冬卿也不瞒着,实话实说道,“很多流程不规范,得一遍遍地讲,等再两天,大家都上手了,应该会好点。”   岑砚忽道:“今天老三送了车物资回来,慢是慢了些,但好在还不算渎职。”   庄冬卿:“真的吗,都有什么?”   “那东西可多了,基本上还是能用得上,还特意给我们送了点东西。”   “?”庄冬卿好奇。   岑砚不说话,只引着庄冬卿往偏僻的地方去,等到了,两个人也不讲究,找了处干净台阶坐下,岑砚对庄冬卿说,“闭眼。”   “?”   以为岑砚要搞什么花样,庄冬卿依言闭上了眼睛。   过了会儿,也不叫他,忽然有什么抵入了他的唇瓣间,庄冬卿咬了一口,水淋淋的清甜。   诧异睁眼,果见岑砚手上拿了一小串葡萄在手上。   “现在还能有葡萄呢?”   “现在正是产葡萄的季节。”   “不是,我的意思是……”   岑砚:“我知道,你想问到处洪灾,庄家都被毁了,老三哪儿搞来的?不知道,反正就李央和我有,估计是知道我们辛苦了,特意来讨好安抚的,来了就吃吧,看着还新鲜。”   “好吃吗?”   庄冬卿点头,转眼间岑砚又剥了个,塞到了他嘴里。   被投喂得有点不好意思,庄冬卿:“不然还是我来……”   岑砚头都不抬,手上动作飞快,“你不方便,我知道你这儿的规矩。”   庄冬卿接触病患,一般不能用手吃什么东西,况且他的手方才也没用烈酒擦过。   岑砚:“嘘!”   “好不容易偷偷摸摸带了这么一小串来,别让人看着了,快点吃完。”   现在回去擦确实不现实,庄冬卿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岑砚的投喂。   一颗一颗葡萄,清润生津,庄冬卿感觉自己吼得冒烟的嗓子得到了救赎。   又一颗递到了庄冬卿面前,鲜绿的果肉还滴淌着汁水,被卷入了唇齿间。   看着他嚼吧的样子,岑砚忽的轻声问他:“甜吗?”   “甜!”   岑砚笑了起来,“小少爷喜欢就好。” 第77章 端倪   忙忙碌碌一个周,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听到了这一方的祈求,雨也下了一场,但是是绵绵细雨, 大家刚手忙脚乱准备防范起来, 就歇了。   城内支起了收容棚, 也支起了病棚。   周遭流民众多,得知消息,慢慢又往城内涌回,想进收容棚有个歇息的地方, 有口饭吃, 一时间又给管理规范和粮食来源带来了许多压力。   病棚这边每天也在收容新的病人, 万幸的是, 他们来得及时,及时切断了污染水源、提供干净的食物, 经过小一周的观察,基本可以确定,还没有产生大面积播散的传染病, 大多数病人都只是胃肠感染。   而经过一周的救治, 轻症的已经好了,转到了收容棚,重症的几个也都有了起色。   一直没有再下雨, 再加上王府剩下的亲兵加入,河堤修缮的效率也高了许多。   庄冬卿的病棚差不多走上正轨的时候, 河堤被冲毁的地段,基本都用沙袋处理过一遍, 可以放心地将精力重心全部放到河堤的加固重建上了。   这一日, 难得的, 庄冬卿午时去官署,和岑砚李央一道用上了午饭。   “呼,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太好了。”   李央吃饭的时候也在说近况。   岑砚却想到了别的,“你说……”   李央:“?”   岑砚:“既然解决得差不多了,你三哥什么时候回来?”   李央:“……”   这句话的意思简单,眼看着要收尾了,李卓一分力都没出就算了,若是还要回来抢点功劳……   李央苦瓜脸。   岑砚点到为止,并不多言,转头招呼庄冬卿吃菜,说他都瘦了。   李央忽道:“王爷,冬卿兄,你们关系……比我想得要好诶。”   岑砚睨了李央一眼,眼神带着些隐约的嘲讽,李央怀疑自己看错了,岑砚也不说话,反手给庄冬卿夹了一筷子菜。   庄冬卿:“嗯嗯。”   饿得前胸贴后背,什么都顾不上,只埋头苦吃了。   李央:“……”   行叭。   又看了眼岑砚,再看一眼庄冬卿,李央稀奇,当初庄冬卿说和岑砚一见如故,竟然是真的,和定西王相处这么久,他都不能说彻底摸清对方脾气,这两人竟然可以做好友,真是奇哉。   李央先吃完,回官署里自己的房间午休了。   等他离开,岑砚将庄冬卿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难得有空,睡会儿?”   庄冬卿考虑不过一秒,狠狠点头,最近实在是太累了。   岑砚:“都是干净的被褥,柳七早已派人来换过,我都还没睡。”   庄冬卿:“那一起歇会儿?”   岑砚:“我可以陪你睡会儿。”   “唔。”   等安置好,庄冬卿很快便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岑砚忽道:“安安的生日是不是快了?”   “嗯,赶得及的,大后天去了,这两天归置好,那天抽半天陪他就行。”庄冬卿嘀咕道。   见他太困,岑砚也没有再问,不一会儿,庄冬卿睡熟了。   岑砚起身的时候动作很轻,许是近来真的累得够呛,庄冬卿丝毫都没有察觉。   唤了随从进来,岑砚问:“今天病棚还忙吗?”   这个随从是近些天跟着庄冬卿的,有些医术底子,能帮他打个下手。   “还是比较忙,不止流民听说能发饭发药,好多临县的病患,也闻讯赶了过来求医。”   岑砚:“赵爷不是一直在那边吗,规矩还是没立起来?”   之前庄冬卿就说要把病棚的规矩立起来,等大夫和药童的操作都规范了,后面就能轻松很多。   随从听音知意,懂了岑砚的意思,斟酌着道:“差不多了,小少爷不在影响也不大。”   岑砚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别叫他,等卿卿睡醒了再去病棚。”   随从应诺。   这一下午,自然睡过了头,但是庄冬卿只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并未往岑砚身上去想。   但好在病棚也是真的将流程规范了起来,庄冬卿抓完这个,其实用处就不算很大了。   毕竟,论起行医,还是中医,他确实没有经年的老医生来得医术好。   不过庄冬卿向来想得开,自己发挥了作用就行了,至于后续不得重用,谁会嫌弃自己干活轻松的啊?!庄冬卿摆得正大光明!   而在又一次庄冬卿拿着不懂的草药药方去询问赵爷的时候,赵爷额头青筋都跳得欢快了起来,但……不能骂,还不能说重话。   赵爷强颜欢笑,只说病棚上了正轨,但岑安安还在客栈等庄冬卿,若是有时间,庄冬卿可以陪陪岑安安,不然孩子那么小,离了他和岑砚太久,怕是要闹。   庄冬卿觉得有道理。   赵爷擦了擦额头的汗,也跟着松了口气。   后续庄冬卿果然在客栈里陪了岑安安一天,翌日,岑砚回来,他们一起给岑安安过了生日。   “爹爹~”   洗漱好,换过衣服,又用烈酒擦过手,刚推开门,一个红彤彤的团子跟个小炮弹一般,从房间内冲出来,啪叽,一下子抱实了岑砚的小腿。   嗯,是打扮得极为喜庆的岑安安啊。   阿嬷给换的衣服,还给扎了冲天小揪揪,随着岑安安的动作一晃一晃,格外可爱。   “安安!”   岑砚笑着将小崽子抱起来,往空中抛了两下,直逗得小崽子咯咯咯的笑。   小孩子好似都很喜欢这种接抛游戏。   “爹爹,就差你了。”   等岑砚抱稳岑安安,小崽子肉乎乎的手臂已经抱紧了他脖颈,很眷恋似的。   “好,来了,让我来看看,我们安安过生,今天吃什么好的啊?”   “哇,还有糖人,谁做的?”   岑安安报出了一个厨子的名字,是他众多好伯伯中的一个。   岑砚捏了捏他鼻头:“专程给你做的吧?”   岑安安只笑。   庄冬卿:“可不止这样,你看,这样这样以及这样,都是他的好伯伯给做的,菜单从一个月前我就听他在和安安商量着了。”   小崽子平时无事也喜欢跑厨房,他这个年龄,打下手是打不好的,奈何讨喜,在府里人见人爱,若是说柳七郝三徐四的偏爱是喜欢带着小崽子到处玩,那大厨们的偏爱便格外直白粗暴,那就是做好吃的菜色。   小崽子在厨房骗到的好吃的不要太多。   岑砚扫了眼桌子,跟着笑了起来。   把寿星公放回主位,先开始今天的主题,长寿面。   小崽子吃得呼啊呼啊的,可卖力,本身并不多的一碗白味面,愣是被他吃成了人间美味的模样。   岑砚说这是随了庄冬卿,庄冬卿给小崽子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感觉随他也不错。   能吃身体壮实,就很好。   吃完丰盛的饭菜,今天的生日算是过了,岑安安视线都贴在他的糖人和糖葫芦身上,想吃。   庄冬卿郑重宣布:“从今天起,我们安安就是两岁的小朋友了。”   “来吧,小寿星,你的糖人和糖葫芦。”   岑安安:“谢谢叭叭。”   说完便用舌头大舔一口,眼睛都眯了起来。   岑砚:“在这里不方便,等到了杭州,我们再带安安出去玩好不好?”   “好!”   有吃的,小崽子还是很好说话的。   庄冬卿给完吃的,岑砚将今年定做的长命百岁小金锁给岑安安戴上,便让他出去找柳七六福撒欢了。   因为疫病没有流行起来的缘故,目前岑安安的活动范围大了不少,从一个走廊已经扩大至了小半个客栈。   然而有时候,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当岑安安上楼来,说有个陌生叔叔来了,找爹爹的时候,岑砚与庄冬卿对视一眼,岑砚领头,庄冬卿抱着岑安安下去了。   走下楼,客栈大厅,赫然站着三皇子李卓。   岑砚讥道:“豁,我说是谁呢,钦差大人终于想起自己是来治理水患的了吗?”   李卓面对这种打趣丝毫不为所动,“物资和人员难调动,周遭都在闹灾,没办法。”   还说得冠冕堂皇的。   岑砚懒得理他,只问:“三皇子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那倒不是!”   扇子一收,李卓的视线落在岑安安身上,玩味道:“在京城的时候就听闻你多了个儿子,早就想瞧瞧贵世子,奈何相隔太远,听闻今日是世子的生辰,我来送些薄礼,不成敬意。”   说着,下人将礼物奉上,是一块水头成色极好的无事小牌,适合岑安安这个年纪。   庄冬卿看了没什么感觉,岑砚甚至看都没看,只让柳七收下。   “看过了,完了?”岑砚问。   李卓却从下人手上亲手拿过了礼物,笑道:“我选了忒久,怎么都该由我亲手送给小世子吧?”   岑安安感觉到一些不安,小胖手牢牢扒紧了庄冬卿的脖子。   对视片刻,岑砚到底点了头。   再不喜李卓,礼节上,送礼是挑不出什么错处的。   于是庄冬卿抱着岑安安上前,小崽子双手接过礼物,乖乖道了声:“谢谢叔叔。”   李卓伸手想摸岑安安,被他躲开了。   李卓也不生气,视线一闪,蓦的停顿。   须臾,目光在庄冬卿与岑安安脸上左右来回,奇怪道:“我怎么觉得他还有点像你?”   这句话是对庄冬卿说的。   对于这个问题,庄冬卿只反问:“是吗?”   “三皇子不妨再看看。”   再看,李卓目光在岑安与岑砚和庄冬卿面上扫了几个来回,乍一看像,仔细看,岑安还是更像岑砚,有岑砚在,岑安五官就和庄冬卿扯不上什么关系了。   庄冬卿自然也知道。   无他,书里描述过太多次,岑安安长得不像原身,反而像定西王。   故而对此他并不惊慌。   李卓这也才意识到失言,笑着打了个哈哈,把话头带过了。   庄冬卿抱着岑安安退后,李卓这才对岑砚道:“治理完水患,盐务巡查就该到杭州了吧?”   岑砚:“然后?”   李卓:“父皇命我整治完水患,同你们一起巡盐,治理杭州。”   “等杭州盐务理顺,再一同回京,按功行赏。”   岑砚扬了扬眉,点头道:“知晓了。”   李卓忽道:“对于我的提议,王爷还是不曾改变过心意吗?”   岑砚已经失去了耐心:“礼物已经送完,就不多留皇子了,送客。”   李卓也不多说,柳七送他,他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跟着走了。   等人走远了去,蓦的,庄冬卿耳边一个小小声道。   “叭叭,这个叔叔一点都不聪明~”   明明他又像爹爹又像爸爸!   庄冬卿差点没笑出声来。   等李卓走了,只剩两个人了,岑砚才道破李卓来意:“应当是来示好的。”   顿了顿,终是道出心中猜测。   “瞧着他问话这么直白急切的样子,上京争抢那把椅子的游戏,怕是快到尾声了。” 第78章 方子   “是不是太急了?”   从客栈里走出来, 三皇子的一位幕僚悄声道。   李卓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用扇柄敲了敲手心,缓缓道:“你不懂。”   遥看天边, 倏尔想到什么, 又嬉笑道:“老六这两年倒是不错, 还做出了一番成就,早知道岑砚这么能舍得让功绩,我就跟他出来了……”   顿了顿,又摇头, “也不能这样说, 我和他向来不对付, 要真是我跟着来, 他不坑我就算是好的了,还功绩, 恐怕他都懒得动。”   自言自语说完,话头又才回到幕僚的问题上,“现在上京的情况……老八这两年忽悠父皇尝试的仙丹, 可是让父皇的精神好了不少哇……”   “我要拐弯抹角地和岑砚说, 他反倒不会搭理我,我直接问,他还会回个一二三。”   “他一贯不站队, 我这样问还能有个响……当然,不站队也不要紧, 只希望到最后那天,他还能坚守住, 就再好不过了……”   岑砚可以不与他一个阵营。   但若是站在他对立面……体会过岑砚的厉害, 李卓可不想面对那种局面。   话头一转, 李卓又嘀咕起来:“他这孩子还真没娘吗?难产死了?他的后院还真是神秘兮兮的……”   这个幕僚打探过,低声与李卓道:“封世子的时候,是陛下宫里人,亲自下江南颁的,当时还在定西王的宅邸住了两天,回来之后多方势力也打探过了,确实没见过女子,小世子据说出生便是定西王的奶嬷嬷带大的。”   这些李卓其实都知道。   所有皇子都打探过一遍的消息,硬要说,他还是第一批问到的。   李卓有些惋惜道:“这孩子太小,岑砚又油盐不进的,娘还难产死了,定西王府真是和我八字犯冲,连想找个翘板,都寻不到。”   “死得也太好了。”   幕僚:“……”   李卓:“行了,走吧,去看看我的蠢弟弟在干嘛,安安他的心,我可不为抢这么点功绩才来,到底没出力,总得哄哄人。”   幕僚认同颔首。   *   客栈内。   岑安安拿过的礼物被用帕子包着拿了下来,紧接着柳七用烈酒给岑安安擦了道手,自然风干后又让他洗了遍手,将酒味去除干净。   无它,防人之心不可无,对岑砚和李卓都分外成立,尤其是他们互送对方的东西,哪怕知道可能性不高,还是会预防下毒的可能性。   后续这块玉佩被丢给了赵爷检查。   赵爷瞧过无毒,便由柳七丢入了箱子里。   李卓走后,岑砚与柳七郝三徐四还有赵爷都谈了一次上京目前的局势。   众人都觉得暂时与他们无关,既然不蹚立储的浑水,那全然置身事外便好。   岑砚也是这个意思。   但三皇子示好的意图又如此热切明显,未来一段时间还要共事,便有两件事不得不考虑周全。   一桩是庄冬卿在王府的真实身份,必定得遮掩好。   李央是个心无城府,一心干实事的,虽然和王府众人都在一起,却并不打探王府私事,还算光明磊落。   李卓却与他六弟完全不同。   柳七:“对外小少爷还是门客的身份,一同去杭州的话,怕是主子同小少爷近来要避下嫌,否则若是被三皇子瞧出什么来,必定会多次试探。”   盛武帝的多疑,李卓可算继承了个十足十。   至于第二桩,赵爷:“小孩子最没有防备心,三皇子惯会讨好,还得和阿嬷交代一番,近来不能让安安落了单,让李卓找着和安安独处的机会。”   想到今日李卓的表现,赵爷又添道:“在外小少爷也和安安远着些?三皇子会不会猜到……”   岑砚打断:“安安本来就是阿嬷在带,和外人接触的机会不多,倒是还好。”   “至于卿卿同安安避嫌,还是算了,他都提了一嘴,往后越是避嫌,他越是心里会犯嘀咕,还不如就自然而然,只卿卿和我在人前远着些便好。”   庄冬卿也舍不得岑安安,闻言点头。   徐四:“主子了解陛下和各位皇子,既如此说,那便这样吧。”   柳七和赵爷也纷纷点头认可。   这些事郝三参与讨论得少,不问他意见的话,向来是只听个结果,说得差不多了,岑砚又吩咐了他两句亲卫的相应安排,便就此定了下来。   其后十来天,庄冬卿每日在病棚浑水摸鱼,岑砚在河堤边忙着,为了避开李卓,庄冬卿不去官署,也少去河堤,白日便几乎不见面了。   岑安安的活动范围就在客栈内,岑砚不在客栈的时候,李卓好似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没有登过门。   而李卓随岑砚到客栈蹭饭的时候,也只到大厅,岑安安都在房间内用饭,也没有撞见过。   时光弹指过。   借着三皇子李卓带回来的人力物力,转眼灾情就稳定了下来。   跟随李卓一同到来的官员记录过,又两日,便可以彻底脱手,出发去杭州。   两艘大船,定西王府人数众多,单独占了一艘。   李央与李卓一道,再加上从京城里跟出来的文武官员,占了另一艘。   上了船,庄冬卿才有了些被窥探的实感。   前一秒抱着岑安安上甲板透风,岑安安吃着厨子专为他做的,只有两个冰糖葫芦的缩水葫芦串,庄冬卿透气眺望远景,父子俩俱是高兴的时候,眼神往边上一扫,冷不丁瞧见对面船三皇子李卓也在,对他们微笑。   庄冬卿:“……”   岑安安是个礼貌的小朋友,对李卓挥了挥手打招呼。   庄冬卿膈应着,连儿子都不好再下嘴亲他小脸蛋了。   前一秒和岑砚有说有笑,岑砚来闹他,有了些身体接触,情`热想要更进一步时,发现窗子还开着,庄冬卿下意识去关窗,视线扫出去,对面船侧边,李卓拿了把扇子,自诩玉树临风地摇着,眼神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窗户。   “……”   谢谢,萎了。   好在两艘大船的内部构造不同,他们这艘是王府的船,房间门都是对内开的,人员活动都在船只内部,甲板上只供透气,故而岑砚在他房间,只要瞧不见岑砚,李卓是不会知道的。   庄冬卿转头就和岑砚说了此事。   被岑砚促狭道:“像不像是在偷`情?”   他们向来是住一起的,只这次去杭州对外分了房间,但晚上还是住在一处,到了点六福会把窗户关好,早上也是确认房间没留人,才打开透气。   庄冬卿:“……”   岑砚来吻他。   恶劣地就在窗子边上。   庄冬卿觉得这些话太过play了一点,但实际上……真顺着岑砚的话语去想象,他还挺乐在其中的,莫名羞耻又快活。   岑砚手伸进了他领口,在庄冬卿耳边道:“你猜,李卓会如何猜测我们的关系?”   “不……不知道。”   被碰了一下,庄冬卿颤了颤。   岑砚却笃定道:“我想,他肯定不认为我们是简单的贵人和门客的关系。”   庄冬卿难耐仰头。   不甘示弱去扒岑砚。   手刚伸进去,又被岑砚拧了下,脑子开始发晕。   “为、为什么?”   不过脑子问道。   岑砚轻吻着庄冬卿,低低道:“破绽太多了,他又不傻,肯定不会觉得你无关紧要,但你和柳七郝三徐四,乃至赵爷的能耐又不一样,我估计他看不透这个,正在好奇揣测。”   “有什么……唔,好猜的。”   “你不懂,这种自诩聪明的人,就喜欢知道他人的秘辛,越是藏着掩着的,越是感兴趣,再加上我对李卓的了解,他还挺喜欢收集这种所谓‘软肋’去控制手下官员的。”   庄冬卿被亲得迷迷糊糊,放弃了抵抗,脑子挣扎着跟上道:“这不是和陛下一样?”   岑砚会意。   指的是盛武帝控制定西王府的手段,就是通过秘密。   虽然不想这样说,岑砚觉得还是应当尊重事实,“不太一样,陛下制衡之术很周全,其实握住人软肋这点,只对几个官员用过,大部分都看准利益需求,或者根据性格偏向去拿捏。”   “李卓,算是好的没学会,不行的学了个十乘十吧。”   蓦的,岑砚问道:“你说,他现在还会不会在对面看着这窗子。”   庄冬卿瞬间后背汗毛都立了起来。   紧接着被岑砚捞住了膝盖,屏着气息冲来。   庄冬卿手指一下子收紧了,低垂的眼睫颤动,“别……”   开口刚说了一个字,后续便被撞碎在了唇齿间。   岑砚恶劣道:“好紧张啊卿卿。”   庄冬卿说不出话来。   岑砚贴着他耳轮,落了一吻,呼气道:“好爽。”   庄冬卿闭上了眼睛。   任由自己瑟缩不止。   ……   完事,庄冬卿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控诉道:“不要总是捉弄我啊。”   被岑砚反驳:“哪有捉?”   “明明我只喜欢弄你。”   “……”   庄冬卿选择闭麦。   *   就这样过了数日,下船的时候,可算给李卓逮住了与庄冬卿独处的机会。   庄冬卿其实单独与李卓相处还是有些怵。   外人或许只看见了李卓人模狗样的表面,但是看过原著的他,对表现李卓变`态的几个章节还记忆犹新,论折磨人和玩得花,李卓要是排上京第二,怕是没有人能排上第一。   但他忍耐住了,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如常。   李卓:“庄公子别来无恙。”   庄冬卿:“挺好的,劳三皇子记挂了。”   “不错,在岑砚身边久了,瞧起来还是有些长进。”   “……”   高看他了,除了不足为外人道的某些探索出来的技术,他啥长进都没有。   偏生面上绷得住,庄冬卿只点了点头。   李卓:“最近我又瞧了瞧,岑砚那个小崽子,确实和你有几分相似。”   笑着说的话,言语却笃定。   庄冬卿心头一跳,以不变应万变,“哦?”   李卓也不在意他回答什么,兀自道破:“你不止是王府的门客吧?”   不等庄冬卿回答,继续道:“你是不是有个表妹或者堂妹啥的姊妹?”   庄冬卿:“?”   李卓洋洋得意道:“给岑砚生孩子的爱妾,和你有血缘关系吧?”   庄冬卿:“……”   啊这,啊这,这个脑回路……   李卓瞧着庄冬卿变了神色,自诩捉住了关键道,“没想到被我猜了出来?其实……”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庄冬卿一句都没听进去。   等李卓说完,得意的神色掩都掩不住的时候,庄冬卿沉默片刻,道:“我近来学了些医术,我观三皇子面色暗沉,双目无光,不然给您开副方子补补身吧。”   说着,背了一串药名,离开了。   且离开的时候,看着李卓的眼神很是奇怪。   李卓:“?”   李卓记忆也是相当好的,左思右想,觉得自己的推测不可能出问题,若是按庄冬卿当门客的时间算,这个孩子差不多能将将对上岁数,内宅又不同于其他,妇人不露面也很正常。   最终,李卓揪了个大夫,报出来那张方子,想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这方子……”老中医听了擦了擦汗。   李卓敏锐:“有问题?”   这些年来想害他的不计其数,庄冬卿这个方法他倒是闻所未闻。   不会真以为他还会按方子抓药来自己毒自己吧?   老中医:“倒是没有,就是一张补方,但是……”   “但是?”   老中医也奇怪,“但是是民间传说给小孩子补脑的方子,不知三皇子麟儿几岁,可是有什么不妥,缘何需要这药方。”   李卓:“?” 第79章 浮华   船只泊岸。   庄冬卿:“哇。”   岑安安:“哇——”   岑砚:“……”   岑砚看向庄冬卿, 庄冬卿指着船下一排整齐的官服,正经道:“没见过。”   倒也不是没机会见,在上京的时候岑砚的名头不是这么用的, 而且上京官员又多, 就算是会欢迎, 也不至于一个官署所有的官员列队,夹道欢迎。   是的,看官服模样,看人头数, 庄冬卿觉得岸边站着的, 怕是杭州大大小小的官儿都来了个整齐。   岑砚接着看向岑安。   胖乎乎的小团子贴近庄冬卿, “爸拔在哇~”   “安安也要。”   懂了, 主打哇一个氛围。   岑砚好笑捏了捏岑安安的小脸蛋,柳七便进来了。   “六皇子那边来问, 要不要两只船搭起来,由王爷领头一起下去。”   怕是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直做实事的李央也有点慌。   岑砚想了下, 点头:“行, 去安排吧,晚点靠岸都行,先把板子搭了让人能过来。”   应当是想着李央也需要与人商议, 留了点靠岸的时间讨论对策。   岑砚料得不错,板子刚搭上, 李央带着老三李卓便往这只船来了,李央是真的没主意, 李卓嘛, 看起来更像是跟过来凑热闹。   岑砚:“三皇子有何高见?”   李卓:“巡盐一贯是王爷和六弟办的, 按你们的惯例来便好。”   岑砚默了下,李卓推辞,他也不惯着李卓打太极,极快提了一套方案,李央答应了。   李卓瞧出了点什么,但只在一旁独自打量,岑砚知晓,却并不在意。   于是靠了岸,岑砚抱着岑安安下了船,李央紧跟着他,李卓落后一步,这才和庄冬卿有了些许说话时间。   当然,脑洞很大,奈何一个都没猜对,庄冬卿觉得……很满意。   希望大盛多几个脑子如李卓一般的人,他能藏得越久越好。   不得不说岑砚这招很绝,午时的时候,抱着昏昏欲睡的岑安安下了船,岑安安一直揉眼睛,见过各位官员,岑砚便以世子还小,经不住劳累为由,带着王府一干人物,丢下李央和李卓,半道回了他们在杭州的宅子。   这座宅子,也挺大的。   但不及苏州那座。   苏州的那座宅邸修建得更为用心,有种闹中取静的豪阔做派,可遇不可求,杭州这一座,更像是上京的王府,一看就知道里面住着贵人,中规中矩。   但换了房子,庄冬卿还是好奇的,外加一个小崽子。   于是在众人收拾的时候,一大一小就撒欢似的在宅子里跑,且……两个人还不一道路,往往看到了这个,又找不到那个,庄冬卿还好,精力有限,小崽子就那么点儿大,大家对宅子不熟悉,很快会在各种地方,在视线范围内突然“遗失”小崽子,但是扯着嗓子喊一圈,又会发现岑安安其实很乖,压根就没走远过。   问为什么喊不答应?   哦,是沉迷于新鲜事物的岑安安啊,那听不见就太正常了。   一天下来,庄冬卿小崽子尽了兴,六福和阿嬷精疲力竭。   但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杭州官员们的邀约又来了,说是要给钦差们接风洗尘,早间收的帖子,知道岑砚爱护世子,还贴心的只占用一顿饭的时间,把岑砚的借口都给避开了。   岑砚看过帖子,扬了扬眉,觉得有点意思。   这般热络,自然是要去的。   不为别的,单想着他要收拾的人就在这一帮子青天大老爷里,就没有不去的道理。   不过岑砚还是低估了官员们花样百出的行贿手段。   帖子分了几处不说,“招待”他们的方式还各有不同。   倒是不敢在他头上造次。   但是,   柳七滴着汗,走到岑砚身边,低语道:“主子,那个,咳,六皇子被他们引上了画舫。”   岑砚挑眉:“李央还有这个爱好?”   据他所知,今日西湖上飘的这几艘画舫,可不是什么正经勾当的,都是养着瘦马,供达官显贵取乐的。   柳七再度擦汗,“主子,那什么,方才小少爷去找六皇子说话了。”   “?”   岑砚笑意淡了:“他们把庄冬卿也带上去了。”   “不,不止。”   “什么意思?”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心念百转,柳七闭目道:“您知道的,小少爷肯定不愿意六皇子去这些地方,所以,当时就帮六皇子回绝了。”   “就是,回绝的方式,不太对。”   “比如?”   岑砚脸色冷了,他并不觉得庄冬卿不能说什么,相反的,作为他的心上人,庄冬卿没什么不能说的。   柳七一瞧就知道岑砚想岔了。   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一鼓作气道:“差了六福回来报信,小少爷怕是想拒绝得彻底点儿,当时接了一句,‘六皇子不好女子’,没想到,那边还给接上了。”   “说,说瘦马也不全是少女,俊朗少年也是有的,诚邀六皇子上船一探究竟。”   岑砚愣了下。   柳七视死如归道:“估计是想看看能奢靡笼络到何种程度,六皇子他,他答应了。”   岑砚:“……”   岑砚捋了捋:“所以,卿卿被那傻子一道带了过去?上面还是一船俊朗瘦马?”   柳七崩溃点头,死活也想不到杭州这种产业也如此发达。   好半晌,岑砚愣是什么话都没说。   当然,要是柳七看不懂岑砚脸色,听不到那暗暗的磨牙声,就更好了。 第80章 声色   走上船板的时候, 庄冬卿整个人都是懵的。   而与之不同的是,边上一副雄赳赳气昂昂模样的李央。   庄冬卿甚至迟疑了片刻,压低声, 不可思议道:“你……难不成还有这种喜好?”   现在整个书的剧情线都偏离得严重, 主角和重要的配角们, 主打一个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每个人都在想干嘛干嘛的路上越走越远,除了一些既定的人物结局还算吻合外,更多的则是将人生走出了特色走出了风采……   落庄冬卿眼里, 简单三个字便可以概括——看不懂。   看不懂结局还会不会一样。   也看不懂在不同的故事线里, 每个人物下一步将如何行动。   故而,   庄冬卿有此一问。   难不成, 原身一直留在李央身边,就是看中了李央有这个变弯潜力?   “什么?”李央积极观察四周, 低声同庄冬卿道,“好奢侈,这几种布料按例都是上供用的, 现在就这样裁剪下来, 随意装饰船只。”   指的挂在船竿上的轻纱,在日光照耀下,翻飞折射出梦幻的色彩。   庄冬卿不得不说更明白一些, “你喜好少年?”   李央:“?”   李央:“?!”   李央脸上的震惊太外露,庄冬卿看懂了。   但更不理解了, 微微抬调道,“不喜欢你拽我上来?!”   是的, 庄冬卿是被拽上来的, 还是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帮李央回嘴就是顺带的那么一句, 孰料……杭州的娱乐产业竟如此发达,他原本的意思是李央不好声色场所,但对面官员的思维火速朝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拐了弯,进而道出了男瘦马的画舫,描述得绘声绘色,再顺理成章的……诚邀李央赏脸,上船一游。   当是时,庄冬卿目瞪口呆心内啧啧称奇,还在想真的假的,扬州瘦马出名,但从来只指十余岁的翩翩少女,可从没听过还有翩翩少年的。   至于想不想上船……看新奇的念头肯定是有一点的……   然后便在这种思维发散的情况下,庄冬卿听到了李央应好。   庄冬卿:“?”好什么?什么好了?!   脑子还没绕过弯儿来,紧跟着被李央握住了手臂,强行绑定成了一路人。   擦了一把汗,庄冬卿现在唯一庆幸的,便是一脚踏上贼船前,将六福丢回去了报信。   李央:“怎么可能喜欢!”   “但培养这些……咳,瘦马……必定糜费金银,不说知州、总督之类的大官,就如提议的这位官员,一年的俸禄必定是不够在这些地方消费的,但你看他……”   李央努了努嘴。   庄冬卿往前看了一眼,官员回头笑了笑,除了谄媚的笑容,庄冬卿什么都没看出来。   李央也发现了,李央恨铁不成钢:“轻车熟路啊!”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没发现一路都是他领着的吗,压根不需要这画舫上的龟公带路!”   “如此,必定对这画舫极为熟悉,是这里的常客。”   庄冬卿听出了些苗头。   “你的意思是……”   李央捂着嘴,窃窃道:“如此急于笼络于我们,杭州盐务必定沉疴已深,而这等小官平日都有能力在这种地方消遣,涉事的官员数量,也应当比我设想中的多。”   “风月地带闲言碎语最多,我们且看看能不能问出些有用的消息。”   “就算是找不到,假意被笼络,也会让他们警惕心松懈。”   而最初的计划里,便是李央和岑砚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岑砚当不好对付的那个,李央则是当耳根子软,好说话的。   一套分析下来,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庄冬卿想到这画舫的特殊之处,莫名就有些想擦汗。   李央是不喜好男子,坦坦荡荡。   但他不是啊!   他……   “六皇子,庄少爷,到了,请。”   领路的官员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摇了摇挂着的铃铛。   须臾,一身着青衫的成年男子挑帘出来。   不施粉黛,也没有特意的熏过香,看衣着装扮说不上华贵,但身量高,体型修长,喉结下颌线条清晰可见,人带着几分不健康的瘦削,但正是这种清瘦,合着他平淡的神情,莫名给人以清俊高雅的孤傲感。   “潘大人。”男子先向官员躬身行了一礼。   视线转到李央与庄冬卿身上,李央一带便过,换到庄冬卿,本来平静的眼神,在扫到他腰间的玉佩时顿了一顿,又不露声色打量一遍衣着,才笑着道:“大人今日带了两位贵客前来啊。”   不笑的时候难以接近,一笑,又如春风化雨,温和可亲。   庄冬卿:“……”   这就是所谓的风流天成吗?   庄冬卿不理解,但深受震撼。   “确乎是贵客,这位是六皇子,这位是定西王府上的。”   男子又对他们行了一礼。   请他们进去。   感觉内里应该是自己把握不住的局面,庄冬卿有些犹豫,奈何李央满心都是查探情况,工作激情高涨,别人邀请,自是应好,又拽着庄冬卿进去了。   庄冬卿:“……”   看着手上的那只手,他就想问,是不是李央内心也没谱,拉着他纯纯壮胆呢?!   该说不说,在这个年代,万幸大家都还比较……含蓄。   进了内室,两侧门窗都是开的,搭了纱下来,可以透过纱瞧见外间西湖景色。   一人面前一张矮几,青衣男子问过众人口味,上了当地产出的西湖龙井。   童子都是十余岁少年。   瞧起来,像是做着小厮工作,但样貌一个赛一个的端正。   李央不关注那些,且他是皇子,自然事事以他为准,官员奉承了两句,青衣男子又同他说了几句话,也不知道李央哪里学来的,庄冬卿旁听着,感觉他对这些地方还怪熟悉。   问要什么人,让青衣男子看着办。   问听歌还是看舞,李央又说上京好的都见过了,只让对方挑好的。   最后再问乐器,李央又说皆可。   庄冬卿:“……”   默默又喝了口茶,老实巴交坐在一侧。   最后来了三位公子,风格……都不大一样。   接待他们的青衣男子当是老板,颇有些出尘的清俊感。   后续来的三个,都是少年人。   最大的瞧着也就十八,身形都很纤细,还没有成年男子的体型。   想到什么,庄冬卿摸了摸自己手臂,又摸了摸小腹。   借着骑马的功劳,腹肌有了个形状,绷起来的时候能看见,但是全身上下,基本上还是肉肉,若是要练成岑砚那个样子……庄冬卿觉得自己怕是不能够。   想到什么,喉结滑了滑,再看三位少年,便有些寡淡了。   无他,庄冬卿不恋`童。   等走到近处,再瞧,果然又各有特色,一人英气,一人面若好女,一人温润,眼角眉梢仿佛都带着笑意。   英气的少年先来了一段剑舞。   看得出来功底深厚,也并不俗魅,舞和人的气质一般,英姿勃发少年郎。   李央对此的点评:“当舞不错,若是真的练剑,绵软了。”   庄冬卿:“……”   有被直男气场扫到!   李央对第一款不买账,接下来便是面若好女的少年上前。   还是跳舞,就是这个舞……多少不太正规。   边跳边……脱。   倒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脱。   而是他的衣服由重重纱衣组成,跟着舞蹈的动作,在往下剥。   第一件落下的时候,庄冬卿就感觉不太对劲了。   等第二件也下来了,庄冬卿开始考虑非礼勿视这个事儿。   李央也反应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庄冬卿满面尴尬,李央则是满目困惑。   大概这在直男眼里,和正常脱衣服也没啥区别,哪怕动作再具有……别的意味,但内里的暗示性直男看了,也是媚眼儿抛给了瞎子,人家根本没有那个接收器。   这么点功夫的耽误,第三件又下来了,少年的腰肢部分开始若隐若现,庄冬卿:“……”   救命!   许是老天听见了他内心的呼救,外间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等帘子被拉开,第四件纱衣落到了庄冬卿脚边,打头的岑砚将这一幕看了个完完整整。   庄冬卿:“……”   很好,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王爷?”官员惊讶起身。   李央不明所以,也喊了声王爷,起身见礼。   庄冬卿默默站了起来,趁着这个空当,站得离那个少年远了些。   “豁,六弟庄公子好兴致啊,在这儿看……如此别开生面的舞蹈呢!”   李卓摇着扇子也站了出来。   官员连忙邀请两人进内间共赏。   感受到有视线戳在自己头顶,庄冬卿暗暗擦了擦脖子。   李卓本就是个爱玩的,听了立即走了进来,饶有兴致道:“好啊,本皇子今日也跟着瞧瞧你们杭州的别致。”   于是立刻有童子又端了两张矮几入内,岑砚却看都不看给他摆的那张,径直朝着庄冬卿走了过来,在他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庄冬卿:“……”   既然位置给了岑砚,庄冬卿默默要走,刚有所动作,岑砚像是身后长了眼睛,瞬间伸手,握住庄冬卿的手腕,将人一把拽了下去,同坐在了一起。   庄冬卿:“……”   救命救命救命!   岑砚也没看他,只静静瞧着他近处的那个少年,瞧得气氛都僵持起来,青衣男子不得不出面打圆场问道:“王爷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岑砚笑了声。   握住庄冬卿手腕的指节收紧了,庄冬卿轻轻嘶了口气。   岑砚:“没有。”   “继续。” 第81章 发作   李卓扇子一展, 笑道:“就是,继续继续,照常便可。”   李卓脸上带着笑意, 神情玩味地打量着场内的少年, 青衣男子视线从他脸上掠过, 微微颔首,想到什么,又问:“但这舞都已经跳了起来,两位贵客需要……从头再开始看吗?”   庄冬卿:“……”   他不该在这房间里!   话落, 手腕上的力道又大了些, 庄冬卿咬着牙不敢作声。   万幸, 李卓否决了, “不必了,继续就好, 本就是唐突加入,没由来因着我和王爷,扰了六弟和庄公子的兴致, 是吧?”   庄冬卿眼观鼻鼻观心。   李央就是个木头, 既然他三哥发了话,扭头见岑砚与庄冬卿皆是不言语,跟着也点了头, 吩咐道:“继续吧。”   青衣男子恭敬躬身:“好的,贵客们稍候。”   说着继续, 但真要再把场子搭起来,得在照顾好贵客的前提下。   进门坐下的就岑砚与李卓, 但是他们背后还跟着一排官员呢, 他们要坐下, 那本地的官员自然只得作陪,跟着落座。   离庄冬卿案桌边不远处,方才跳舞,面若好女的那个少年已经从跪伏的姿势起了身,垂着头静静坐于地板上,趁着搬动案几,童子上茶的功夫,庄冬卿打量了对方几眼,耳边蓦的听得轻声询问道:“卿卿喜欢这种?”   “……”   微微抬眼,就距他一臂不到,岑砚笑看着他。   笑得他……瘆得慌。   庄冬卿立刻摇头,刚动作,想到身处的环境,周遭的十余双眼睛,又减小了幅度。   动作虽小,语气却坚决;“不喜欢!”   “哦?我瞧卿卿你看得目不转睛呢……”   语声温柔,甚至带了些恐怖意味。   “……”   庄冬卿被岑砚握住的手腕动了动,意图反手回握住岑砚。   奈何岑砚没给他机会,死死扣着他手臂,让他动弹不得。   庄冬卿无法,只得隔着袖子挠了挠岑砚,低声重复道:“没有的事,我是瞧他不惊不慌,觉得……”   察觉到他动作,岑砚先一步在案下握住了他的手,庄冬卿顿了下,低语道:“觉得想必来这儿的达官显贵不在少数。”   话又顿了下。   无他,岑砚的手不老实,顺着袖口往里摸了上去。   庄冬卿背脊颤了下,岑砚面上镇定,两个人同坐,却也没有靠贴在一处,身体隔着一定的距离,案桌下……庄冬卿一把按住了袖子里岑砚的手,耳尖有些发烫。   其实并不多过分。   但来这儿也有三年多了,慢慢的,庄冬卿也在融入这个时代。   这么多人看着,被这样慢条斯理的用指腹划拨,庄冬卿会觉得他们好似在……偷那个情。   被按住了,岑砚也不动,神情平静:“不行?”   “……”   妈妈,这到底是个什么修罗场。   庄冬卿闭了闭眼睛,“不、不是。”   按着的手却没放。   手掌下被压住指尖往上挑了挑,无声催促,庄冬卿无奈看着岑砚,可怜巴巴。   奈何岑砚不为所动,目光平直。   得,真生气了。   对视片刻,岑砚忽道:“李卓在往我们这边看,马上也要继续跳了。”   “!”   艰难撇过了脸,在更多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前,庄冬卿终究放开了手。   袖内的长指顺着抚上手肘,缓缓地开始绕圈。   深呼吸,一口气吐不出来。   岑砚就是故意的!   不仅故意,还提醒他道:“卿卿,开始了。”   呜他不想看!   但偏偏那少年还就在他们眼前跳,岑砚面上瞧不出喜怒,就静静凝着。   时间久一些,庄冬卿心里也不太得劲儿,瞥他,嘀咕了一声:“好看吗?”   理不直气不壮,就是要问!   岑砚笑了下,笑得庄冬卿心虚。   在袖内作怪的手指蓦的扣紧了他手臂,将他整个人又微微拉近了少许,同时面前的少年下了个腰,身段柔软,透过层层薄纱,又能看见发力的肌理贲起。   如果没有岑砚在这儿,庄冬卿应当是会觉得美的。   岑砚:“想听什么回答?”   庄冬卿:“……答非所问。”   说完少年又脱了层纱衣,庄冬卿不由动了动身子,心内微微焦灼。   岑砚垂目,缓缓露出了个笑。   笑得庄冬卿拧了拧眉,手臂上又被岑砚握了下,岑砚:“知道我多不高兴了吧?”   “……”   庄冬卿崩溃,“又不是我要来的。”   岑砚:“就一点都不想来看?李央就那么有本事,绑着你来的?”   那倒也不是。   庄冬卿臊眉耷眼,又往下低了低头,不高兴道,“现在不想看了!”   再看下去,是他看还是岑砚看,庄冬卿觉得很需要好好分辨一番。   把岑砚说笑了,“确定?”   “后面我瞧着还有个……嗯,挺俊朗的少年。”   庄冬卿:“……”   咬牙,“确!定!”   “行。”   “正好。”   岑砚收了手。   庄冬卿:“?”   刚抬起头,庄冬卿便见着少年身上已经脱得……所剩不多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音乐变急,加快,鼓声奏乐。   少年身上仅剩的两件衣服,一件外衣卸了一半,一手举着酒杯,停在岑砚面前,变成一个倒酒,请岑砚品尝的姿势。   眼波流转,身姿柔软。   琴瑟声歇,这一曲也就定格在了这个时候。   庄冬卿:“……”   少年动作一定住,岑砚也伸手接过了酒杯,庄冬卿莫名心跳了一拍,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一杯酒水便被泼到了少年脸上。   啪嗒,酒杯被岑砚丢了出去。   一掌拍在案几上,岑砚起身便呵道:   “伤风败俗成何体统,来人!”   话落,王府亲兵涌入,将他们围了个严实不说,刷刷刷,眨眼的功夫里,刀剑齐齐出鞘,方才还旖旎的气氛,霎时被刀光剑影冲得什么都不剩。   岑砚:“谁带六皇子进来的?”   问完,亲兵便将领着李央上画舫的官员从位置上揪了出来。   一脚踹在对方膝盖处,任由对方哭嚎,一把将人按着跪了下去。   岑砚肃着脸,冷厉道:“离京的时候,陛下便让我好生照看六皇子,不可让他走了歪路。”   “不成想今日……呵。”   “魅上惑乱,带坏皇子,你可知罪?!”   庄冬卿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岑砚这是要开始发作了。 第82章 杀意   岑砚翻脸得突然。   王府亲卫跟进得也快, 待到三皇子与在座的各位大人有所反应,领他们进门的那个小官,已经跪在地上鬼哭狼嚎了。   知州与总督对视一眼, 下意识又去瞧三皇子李卓。   李央:“……”   本来想说些什么, 意识到众官员们都没将自己放在眼底, 李央又稳稳坐了回去,闭上了嘴。   打心底里,他也想查这个地方一查,岑砚这一发作, 倒是暗合了他的心思。   如此奢华, 期间各个少年见到众官员, 又如此处变不惊, 这画舫定是有些来历的。   被知州和总督求救似的盯着,哪怕李卓知道自己开口无用, 却也不想做个恶人,顺水推舟道:“定西王若是不喜,让换个人来便是, 何至于此?”   悄悄将岑砚发作的性质偷换了概念, 从魅惑皇子,归结成了岑砚不喜。   就……还挺歪打正着的。   不喜是真的不喜,魅惑皇子这个借口, 庄冬卿心想,大抵也只是个借口。   抠了抠手手, 庄冬卿眼观鼻鼻观心,乖乖端正坐着。   李卓说完, 果然被岑砚驳斥道:“我是不喜, 男扮女相, 颠倒阴阳,有悖人伦,六皇子才将将及冠,冠礼因着这两年在外奔波,还未举行,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为着大盛,甚至连皇子妃都还没有娶……”   “身为哥哥,三皇子还觉得不至于此吗?”   碰了个软钉子,李卓十分没有立场,趁机倒戈道:“确实,我六弟还未娶妻,看这些确乎也不太好……”   知州:“……”   总督:“……”   岑砚走到那个小官面前,“谁让你带皇子来此污浊之地的?”   “王爷没有……啊!”   话没说完,岑砚的靴子便碾到了官员的小指之上。   亲兵会意,死死制住小官,顺势把他五指按到地板上,全都打开了来。   庄冬卿垂下了眼睫。   杀鸡儆猴,这是要立威了。   岑砚:“你还有四次机会。”   “我、我……”   “啊啊啊,啊啊——”   又一根指头被踩住碾压。   岑砚冷漠:“不要讲废话。”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小官的惨呼之声。   庄冬卿抬头去瞧周围人,跳舞的少年此时已不复淡然,趴跪在地瑟瑟发抖。   知州和总督面色铁青,岑砚动作太快,身份又太高,还举着“带坏皇子”的这道大旗,一时间劝阻和呵斥都奏不了效,二人僵坐室内。   别的官员也都差不多,只是比起两位大官铁青的面色,不知所措之外,更多透露出来的是惶恐。   “啊啊——”   “我说我说,是知府,知府大人指使小人的。”   到底攀咬出来了一位。   知府擦了擦汗,火速出列,躬身跪拜于岑砚身前,供认不讳道:“此次宴请王爷与两位皇子,确实是我张罗的地方,但所列画舫并不止这一艘,下官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指使他们魅上惑乱,望王爷明鉴!”   岑砚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跳这种舞,全是这艘画舫的问题咯?”   “王爷明鉴!”   瞧着知府视死如归的拜服大礼,知道再往下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岑砚点了点头:“好。”   “将知府和他带下去,录口供。”   “画舫围了,人带走。”   知州终于按捺不住,出声道:“王爷初来乍到,这等琐事,不如交予官府处置?”   岑砚:“无妨。大理寺待了几年,这些我还是手熟的。”   “来人,带走!”   *   岑砚忽然发作,这顿饭自然是吃不上了。   知州和总督离开的时候,面色精彩,估计如何也想不到,岑砚是这种强横做派。   又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岑砚是带着兵来的,一个个都是拿人的好手,再扯上张大旗,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了,知州和总督拜别后,袖子一甩便离去了。   那小官和知府自然是往官府里押。   都有官身,录了口供便可放过。   但这画舫上的人,岑砚倒是点了几个,“那个青衣男子,这一屋子莺莺燕燕,都提回去先拘着,把画舫上的人做个记录,连夜搜一遍船,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   郝三领命。   岑砚这个时候看向李央,李央:“?”   岑砚这才慢条斯理地问起原由道:“做什么到这种地方来?想找线索?”   李央点头:“瞧着奢华非常,还在想该用什么由头查,不曾想王爷也跟着来了,一举拿下了这艘画舫,属实厉害。”   庄冬卿:“……”   岑砚笑,皮笑肉不笑,“行,那今晚你就留这儿,连夜查下这艘画舫吧。”   李央:“啊?连夜?”   “对,能开这种画舫,上面的人见到官员还面不改色,肯定背靠当地的世族大家,我们又是外来的,你拖到明天查,指不定就被人找个什么借口,打断了。要查就要快。”   李央愣了愣,下意识道:“可我还没用饭呢……”   岑砚:“我一会儿让柳七给你送,你去吧。”   李央:“?”   庄冬卿目不忍睹,默默低了低头。   岑砚:“不愿意?”   李央:“不不不,我就是……”   “那行,去吧,我回府了。”   李央:“?”   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李卓在边上,“啧。”   岑砚走了两步,顿了顿,往后瞧了一眼,心存愧疚的庄冬卿立马跟了上去,不再试图落后两步,趁机安慰李央两句,绝了与他说话的念头。   等王府一行人走远,李卓摇着扇子道:“看来岑砚很厌恶男风啊。”   莫名要连夜搜查的李央完全是懵的:“有吗?”   “他生气了,你没瞧出来?”   “啊?!”   “……”李卓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家六弟,一言难尽地摇着扇子走了。   走出去没多远,不知为何,总是想到岑砚的那个眼神,李卓有些忘不掉。   怎么说呢,那一眼就,非常的像个正常人。   是的,虽然听起来奇怪,但李卓知道某种程度上,岑砚和他算是同类,疯起来谁都可以不在乎那种,故而,那一眼就很有意思了。   “瞧着也不像啊,我看那少年跳舞的时候,岑砚也没什么反应。”   李卓喃喃自语。   蓦的一顿,李卓歪了歪头,看向自己的幕僚道:“我怎么隐约记得,岑砚有些洁癖来着?”   幕僚哪里知道这些消息,讷讷不语。   当然,李卓也不是要找个人讨论。   扇子收束,心念电转地站了一阵,李卓喃喃,用只有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难道,那壶酒还真被岑砚喝了?”   *   上了马车,岑砚的脸就垮了下来,庄冬卿垂着头,不敢说话。   中途柳七想掺茶,庄冬卿连忙抢过了柳七手上的活计,谄媚地给岑砚掺满了一杯,放他面前。   可惜岑砚只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并不取用。   庄冬卿:“……”   柳七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借故下车骑马去了。   等马车上只剩两人,空气又僵住了。   庄冬卿左手叠右手,不敢在岑砚面前去抠(过往岑砚总是会阻止他这个小动作),半晌,试探着,将茶杯往岑砚面前讨好地推进了少许,小声道:“喝水?”   换回冷冷的一声,“不渴。”   “……”   庄冬卿右手又去握左手。   “还……生气吗?”   岑砚只看了庄冬卿一眼。   庄冬卿从对方的眼神中懂了,生气,还很生气。   庄冬卿左手往上放,又去抓右手腕。   岑砚垂目。   阴影盖过了那浅色的眼珠,一时间更显得面无表情。   等车轮骨碌碌走了一阵,庄冬卿才开口道:“我不是有意的。”   岑砚也没有完全不理他的意思,他说了,岑砚还条理清晰地回他。   “知道。不然我们现在就不在这儿了。”   “……”   庄冬卿心道一声李央害人,硬着头皮再次狡辩:“被李央拖过去的时候,我脑子还没转过来……”   岑砚:“让六福回来报信的时候,也没有转过弯来?”   救命!   人为什么要这么有逻辑!   他不答,岑砚还不放过:“嗯?”   庄冬卿低头,沮丧嘟囔:“那个时候知道了……”   岑砚:“但还是上了船?”   “不是,毕竟,就,”庄冬卿纠结道,“都拖到那儿了,我又不知道李央怎么想的,再怎么说他都是皇子吧,我、我也不能够……当着外人下他面子吧?!”   岑砚笑了声。   不算皮笑肉不笑,也不是冷笑,但总是带着些嘲弄意味,很短促。   岑砚低声道:“他的面子比我的喜怒重要。”   “?”   庄冬卿双目圆睁,这不能这样比较吧?   庄冬卿瞪了会儿岑砚,见他并不言语,有些搞不懂状况地解释道,“你知道我不是这样想的!”   “不是,就……”   瞧着岑砚不动如山的表情,脑海中有什么划过,庄冬卿:“就有这么生气吗?!”   他们也不是刚在一起了。   岑砚也不是不知道庄冬卿的性格如何。   既如此,还要故意这样说,那就只能是在讲气话了。   岑砚默了默,也不否认:“开始没有。”   “说着说着就有了。”   庄冬卿:“哈?”   岑砚抬眼凝了庄冬卿一瞬,那一眼的情绪庄冬卿没读出来,只感觉很复杂。   视线一触即分,眼睫于下一刻又垂落,密密的挡住了眼瞳。   “你知道我站在门外,刚看见的时候,想干什么吗?”   庄冬卿有些不安:“什么?”   岑砚:“想拔剑。”   “……”   庄冬卿有些被震到了。   其实岑砚口吻并不激烈,甚至称得上平静,但庄冬卿就是知道,岑砚说的是真的。   “也、也不至于吧?”   察觉到了岑砚状态的不对,庄冬卿伸手按住了岑砚的手背,岑砚瞥了眼,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回握住庄冬卿。   只是又开口道,“你知道吗,这种地方的人,最会察言观色。”   庄冬卿这下是真的茫然:“所以?”   “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一同入内,那个官员是引导,李央是皇子身份,为何那个少年独独要在你面前跳?他难道不知道李央身份更高?”   这当然不可能。   那个小官介绍过他们的身份。   后知后觉意识到其中关窍,庄冬卿张嘴无言。   岑砚阴鸷道,“其心可诛。”   若非庄冬卿良善,不喜杀戮……   若非已经有了岑安,岑砚想积些阴德……   那少年便不可能只是被泼酒,连带那艘画舫,也不可能交由心软的李央去搜查。   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岑砚放轻了些声音:“是不是有些吓到你了?”   庄冬卿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他似乎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了岑砚的杀意。   庄冬卿吞咽了下。   他不答,岑砚也不纠结,凝着他放在自己手上的手背,缓缓道:“其实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哪怕知道不是庄冬卿本意。   也知道是阴差阳错导致的,但是……   感受着胸膛中翻滚的怒意,岑砚压抑道:“你当我是无理取闹吧。”   马车停止。   岑砚瞧了眼庄冬卿,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明显的怔愣。   轻吁了口气,岑砚:“到了,走吧。”   起身下车。   庄冬卿的手从岑砚手背滑落,他还是没有来回握他。 第83章 爱人   跟着下了车, 看着暗下来的天色,庄冬卿想了想,果断先去找小崽子。   老话说, 生了孩子不拿来玩, 那将毫无意义。   嗯, 改良一下也能用,生了孩子不拿来用,也将毫无意义。   “爸拔?”   岑安安揉了揉眼睛,还以为看花了眼, 惊讶脸:“不是出门, 不在家吗?”   庄冬卿:“嗯, 出了些问题, 就提前回来了。”   “不走了吗?”   “不走了。”   “叭叭抱抱。”   小崽子高兴了,打开了手臂, 看着他肉嘟嘟的脸,他一笑,庄冬卿也莫名很高兴, 把胖娃娃抱了起来, 好重,手手腿腿都是肉。   岑安安抱住庄冬卿的脖子,很依恋似地把头往他身上埋。   庄冬卿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捏岑安安的手手,手背上指骨处四个肉窝窝, 看着很喜感。   “爹爹呢?”   抱了会儿,岑安安发现了不对, 问庄冬卿。   “爹爹也回来了吗?”   庄冬卿苦涩:“回来了, 在主屋洗漱吧, 安安想去见爹爹吗?”   “想!”   明明最近都在一起,明明也才分开了几个小时不到,但若是要问小朋友,那他们随时随地都想跟父母在一起。   看着岑安安水灵灵的眼睛,庄冬卿笑了起来,亲了小崽子一大口,抱着起来道:“那行,我们去见爹爹,不过今天爹爹心情不太好,安安不可以惹爹爹生气哦。”   “爹爹不高兴吗?”   ……   “爹爹!”   岑砚洗过手脸,刚换了身透气的常服,一颗胖团子便如流星般嗖地冲进了屋,咚咚咚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小脸仰起来,哦,是岑安安啊。   裂开嘴朝着岑砚笑,露出还不完全的一口乳牙。   岑砚捏了捏岑安安的脸,庄冬卿见到儿子很难绷着个脸,同理岑砚。   在小崽子期待的目光中,到底露出了个笑容,柔软了神情,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   “爹爹!”   岑安安伸手扒住岑砚脖子,以一模一样的姿势,又倒在了岑砚身上。   “安安吃饭没有?”   “吃了!自己吃的!好一大碗!”   自从岑安安能自己吃饭了,庄冬卿便不怎么让阿嬷喂,刚开始教的时候有点难,但庄冬卿坚决不惯着,这么长时间过后,小崽子已经能自己吃得很好了。   掂了掂,长到两岁的小娃,抱着的分量也不轻了。   岑砚夸道:“我们安安真棒。”   岑安安不好意思地嘻嘻笑起来。   还是很喜欢被夸奖的。   “爹爹吃了吗?”   岑砚:“还没,马上吃。”   岑安安:“和叭叭一起吗,那安安可以再吃点吗?”   小崽子近来对大人们吃的口味重的菜色很感兴趣,但他肠胃还没发育好,重油重辣的菜色一般就给他很少的一点点,尝个味道。   但即便是这样,岑安安也乐此不疲。   岑砚摸了摸岑安安的肚肚,鼓鼓的,小崽子真的把自己吃得很饱。   感觉到岑砚在干嘛,岑安安:“最喜欢爹爹了~”   脑袋往岑砚身上一埋,开始撒娇。   “……”   岑砚伸手弹了下小崽子的额头,唬道,“只许吃一点点。”   “好哦,爹爹真好~”   又搂着岑砚咯咯咯的笑。   久了,岑砚唇边也跟着荡出个笑意,边笑边摇头。   *   庄冬卿洗漱罢,收拾完出去,就瞧着岑砚同岑安安说话,边说边笑的模样。   呼。   心内小小舒了口气。   他就说小崽子是个开心果,果然。   “叭叭!”瞧见庄冬卿出来了,小崽子热情同他打招呼道。   庄冬卿也笑了笑,刚笑过,岑砚抬头起来瞧着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不少,冻得庄冬卿心头一个激灵。   嘶。难哄。   庄冬卿决意采取怀柔政策,慢慢磨。   一顿饭吃得至少表面很和谐。   庄冬卿给小崽子剥一个虾仁,沾了点儿酱料,放他碗里,反手挑个大的,剥完了放岑砚碗里。   岑砚静了静。   他筷子停顿的那刻,庄冬卿有点怕他把虾仁丢出来。   万幸,没有。   岑砚也不说什么,慢慢吃了。   小崽子:“爹爹你得谢谢爸拔!”   庄冬卿:“……”   最近他们在教岑安安道谢,但庄冬卿这种时候完全不想听崽子善意的提醒。   好想吸口氧啊!   岑砚垂了垂眼睫,听不出喜怒道:“嗯,谢谢卿卿。”   庄冬卿不敢说岑砚什么,但是敢说小崽子,“再给你剥两个,吃完就收了碗好不好?你看你肚肚都要藏不住了。”   “要两个大一点的虾虾!”   嗯,岑安安已经学会了讲价。   讲价的时候还用黑溜溜的眼睛把人瞧着,分外可怜。   “……行。”   “剥这两个吧。”   岑砚夹了两只虾出来,大一点,没大多少,严格控制着。   岑安安有些沮丧,但见好就收,“好哦。”   一顿饭吃完,庄冬卿借着夹菜的名义,偷偷讨好了岑砚数次,岑砚都吃了下去,但吃完并没见着脸色有什么好转。   等放了筷子,庄冬卿:“安安吃太多了,你带他走走?”   吃饱了他是不想动的。   这些方面岑砚没什么可以指摘的,答应得很爽快,“好。”   等仆佣收拾好饭桌,岑砚便带着蹦蹦跳跳的岑安安去消食了,庄冬卿也暗暗松了口气。   在躺椅上摊着,心内祈祷,小崽子千万争气!   在苏州的宅子大,杭州的这座也不小。   至少对于岑安安,都是分辨不出来的广阔。   小短腿儿走了一半路程,便开始揉眼睛,岑砚瞧见了,蹲下去和小崽子平视,鼓励他再坚持一会,自己多吃的食物,得自己努力消化掉。   这方面岑安安从不让他们失望,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迈动了两条腿腿。   回程走不到一半,小崽子彻底歇菜。   岑砚看着他一直揉眼睛,哈欠连天的模样,主动将岑安安抱了起来。   趴岑砚身上,岑安安嘟囔:“爹爹高兴了吗?”   岑砚愣了下,意识到什么,诈小崽子道:“爹爹没有不高兴。”   结果当即被岑安安拆穿,“骗人。”   “哪里?”岑砚镇定。   “好多方面哦。”   揉着眼睛,小崽子思维却很清晰,“没对爸拔笑!”   “也没有给安安剥虾虾。”   岑砚垂目。   其实都是很小的事,但小孩子似乎总是很敏锐,都能观察得到。   “爹爹不要不高兴了好不好?”   “生气气对身体不好哦。”   岑砚失笑。   内心又饱胀又酸软。   这些话是岑安安生气的时候,庄冬卿哄崽子的,没想到很快又被用到了自己身上。   岑砚:“谁告诉你这些的,你爸?”   岑安安手都扭了起来,“……不是,哦。”   岑砚:“我出三颗冰糖葫芦。”   岑安安:“不行,要,要讲信用。”   两颗冰糖葫芦就很好了,想到爸拔答应他的,岑安安咽了一大口口水,发出咕嘟的一声。   行,那就是庄冬卿。   岑砚乐不可支捏了捏小崽子的脸,“那爸爸让你做什么呢?”   “让我哄哄你。”   小崽子困得把庄冬卿卖了个底朝天。   “那要是爹爹哄不好呢?”   “那、那我只有出绝招了!”   岑安安两道英气的小眉毛扭了起来,十分严肃。   “那是什么……”   话还没说完,岑砚被岑安安小手捧住了脸,啪啪啪,猛的不由分说亲了他好几口,口水都糊到了脸上。   岑砚很愣了下,笑了。   都是些什么无赖把戏。   嗯,一看就是庄冬卿教的,没跑了。   “爹爹你笑了欸!”   说完小崽子被岑砚掐了掐脸蛋。   行为让人哭笑不得,也不好追究,岑砚只拍了拍岑安安背心,哄他道:“不是困了吗,还有精神说那么多话?”   岑安安又揉眼睛,整个人都贴靠在了岑砚身上,嘀咕道:“收了葫芦……”   收了冰糖葫芦得办事。   “爹爹你还……气气……”   没拍几下,岑安安在岑砚怀里倒头睡了过去。   安静走了一段,岑砚才轻声叹道:“也不是在气他……”   将岑安安交给阿嬷,已经睡得吹起了口水泡泡。   怕阿嬷一个人不好打理,岑砚帮着阿嬷给安安脱了衣服,擦了小脸小手小脚,才放进被窝里。   小崽子能吃能睡,中途一点都没醒过。   等回了主屋,知道庄冬卿刚洗完,岑砚想了想,直接进了盥室洗漱。   庄冬卿其实一直留意着岑砚的动静,他回来了,得知人要洗澡,他从主屋相连的门里,支了个脑袋进盥室,刚看到岑砚的背,对方好似背后长了眼睛,庄冬卿听得他问道:“想来看看两个糖葫芦的效果吗?”   庄冬卿:“……”   他就知道两岁不靠谱!   庄冬卿摸了摸鼻子:“只答应了两个,分天给他,他也答应了的。”   岑砚轻哼了声。   庄冬卿不敢说话了,老实巴交站着。   “帮我把衣服拿出去。”   万幸,这种僵持没有持续太久,岑砚开始指使庄冬卿干活。   庄冬卿求之不得。   正不知道从哪儿使力呢,递过来的台阶他当然嗖嗖往上走。   于是接着庄冬卿不仅帮岑砚提了热水,给他洗了背,还笨手笨脚地帮他洗了会儿头,之所以只有一会儿,是因为太不熟练这项业务,被岑砚半途抢了过去,自己洗了。   冲水的时候想到些什么,庄冬卿奇怪:“你不是昨天才洗了头的吗?”   现在头发都长,又没有吹风机,不存在天天洗的条件。   得到岑砚噎人的回答:“去了不干净的地方,脏。”   “……哦。”   用脚指头都知道岑砚说的地方是哪儿,庄冬卿又眼观鼻鼻观心,闷头干活了。   绞干头发的时候岑砚没叫六福,庄冬卿便用巾子细致地给岑砚擦水。   晚上洗头,至少得擦好几道,拧不出水,摸着半干了才行。   一直有六福照顾,庄冬卿也不太会。   但岑砚不喊人,庄冬卿也没有怨言,慢慢的细致地做着,期间岑砚抬眼瞧庄冬卿,庄冬卿丝毫都没察觉到,注意力全在自己手上,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扯着岑砚头发似的。   岑砚的心又软了。   庄冬卿怕自己做不好,多擦了两遍,最后只让六福确认了下,湿度差不多,才拿梳子帮岑砚梳顺了,又抓了抓。   岑砚头发很好,像缎子,要是不拨开,其实很不容易干透。   岑砚不喊停,庄冬卿也不介意,用手一遍遍拨开,希冀能干得快些。   岑砚忽道:“想哄我,就只准备出两个冰糖葫芦,干干活吗?”   庄冬卿:“……”   庄冬卿低了低头:“也不是。”   “那还有呢?”   庄冬卿:“等、等会儿。”   “让头发再晾一下,不然睡了头疼。”   岑砚挑了挑眉,意识到什么,点头,“行。”   又晾了一阵,等头发干得差不多,庄冬卿拿了根干净腰带,把岑砚眼睛绑了起来。   岑砚:“?”   岑砚:“卿卿,这么搞,是你哄我还是你玩我?”   庄冬卿耳根发热,强撑着道:“不是。”   “别说话!”   这一句还说的挺凶的。   意识到语气不对,庄冬卿赶紧又补救道:“马上你就知道。”   “你……你会喜欢的。”   换来岑砚故意拖长音的回答,“——哦。”   庄冬卿闭了闭眼,把人扶到了床上坐着,视线缺失的时间,岑砚就听着人在屋里走动,从细碎的声音分辨,先关了窗,然后开始……像是在点蜡烛。   耳边火花爆开的声音大了一些,但岑砚不确定,这本来就很难分辨。   而且好似是特意选了深色的腰带,他眼前的光感很差。   当然,又或许,庄冬卿把床幔放了下去。   等人再回来,岑砚更好奇。   然后庄冬卿的手伸了过来,“抬下手。”   岑砚照着做。   察觉到庄冬卿在扒自己,岑砚:“这不对吧?”   “就,就是。”   “别说话了。”   听起来像是不好意思了。   岑砚倒是无所谓,好整以暇地任由庄冬卿作为。   盛夏的天,   不穿也不会感觉到冷。   感觉庄冬卿又下去放他的里衣,岑砚更好奇了。   不过他确实马上就知道了。   庄冬卿来吻他。   不准他动,按着他肩膀,深吻过后,颤抖着呼吸,亲岑砚面颊,下颌,喉结,一点点往下……   不算岑砚喜欢的方式,但是他很喜欢庄冬卿印的,细碎的吻。   不激烈。   却饱含爱意。   岑砚喜欢被庄冬卿爱着的感觉。   然后,   庄冬卿张嘴,   含住了他。   岑砚呼吸一滞,旋即粗重地换了口气。   真是……   快意窜过的那瞬,岑砚感受很复杂。   但只要一过脑子,又会觉得,确实是庄冬卿能想出来的,让人哭笑不得的法子。   想说话,庄冬卿却好像被他的反应给予了肯定,吞得更多了……   然而贪心注定是要有代价的。   “咳、咳咳。”   干呕了下,庄冬卿咳了起来。   岑砚磨牙,伸手去捏庄冬卿的脸,“让你哄我,就想这些下三路的是吧?”   庄冬卿声音带着些沙哑,真诚道:“不喜欢吗?”   岑砚:“……”   “这不是喜欢不喜……”   话又顿住了。   庄冬卿再次张了嘴。   有一瞬间,岑砚想拽着庄冬卿的头发,将人扯开,但没舍得。   庄冬卿其实心里也是打鼓。   没做过。   但岑砚其实已经帮他做了好几次了,在孕晚期的时候,那时他身体里激素应当很混乱,莫名就是会有很想的时刻,岑砚就这样安抚他的。   倒是他早早答应过岑砚的,一直没履行。   想过要试,岑砚又没舍得。   但庄冬卿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低`贱的事。   等再换气,庄冬卿用手替换,问岑砚:“这次会好些吗?”   “没磕着你吧?”   岑砚声音已经全然沙哑了,“没有。”   庄冬卿听出来了,岑砚喜欢。   嗯……   确实,这种事,也没有几个男的不喜欢的。   等庄冬卿再次尝试,岑砚没忍住,摸着庄冬卿的脸,问他:“不难受吗?”   “还,还好……”   手指爱怜地抚了抚庄冬卿脸侧,岑砚换了口粗气,“我想看,卿卿。”   “……”   “……哦。”   庄冬卿没拒绝。   于是岑砚拉开眼前的带子,便看到了满脸通红的庄冬卿。   他的视线好像很烫人,落到庄冬卿脸上,对方便羞耻地闭上了眼。   “好色啊,卿卿。”   摸着庄冬卿大张的下颌,岑砚低声道。   他一说,庄冬卿眼睫颤动,好似羞耻极了,却没有停下,甚至报复性地吮了下。   岑砚又换了口气,伸手去摸庄冬卿的唇齿。   塞得庄冬卿很难受,却也只是瞪他。   岑砚喃喃,很无奈的样子:“你这样,让我说什么才好?”   庄冬卿眼眶里全是盈盈泪水,不解凝着他。   “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了?”   岑砚当然知道庄冬卿答应过他。   长期保持一个动作,庄冬卿生理性地流泪,他抹了抹,也跟着换了口气,含混道:“答应过。”   “我又没催。”   岑砚又去摸庄冬卿的脸,怜惜止都止不住。   庄冬卿闭眼,倔道,“愿意。”   “我愿意给你做不行吗?”   岑砚的心化了。   再次问道,“不难受吗?”   摸了摸庄冬卿被撑红的嘴角。   却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   “喜欢。”   岑砚:“什么?”   庄冬卿红着眼看了岑砚一眼,旋即垂目,“喜欢你。”   眼睫颤动不休,“也喜欢为你吃。” 第84章 家人   烛光晃动。   内间被暖黄的光折射得明亮。   但不包括床幔内。   幔帐挡掉了大部分光线。   于是这方寸的天地, 便在似明若暗间,保持着一种明亮又幽微的状态。   刚够岑砚看清庄冬卿的一举一动,以及他脸部每一个细微的神情。   安静得过久, 庄冬卿心头打鼓间, 不自觉抬起了眼睫。   迟疑着去瞧岑砚。   目光相交, 旋即被岑砚的视线捕捉。   难以形容,但只被那道目光静静地凝着,庄冬卿便好似整个人都被绑缚住了般,动弹不得。   “你……”   庄冬卿的话与岑砚的动作几乎是同时。   话语破碎, 他被岑砚不由分说地拽了起来, 堵住了唇舌。   庄冬卿想说话, 稍一动作, 继而被强横得不能挣脱的力道制住。   越动换回来的压制越重。   意识到什么,庄冬卿放松了身体, 压在他手腕膝盖上的力道,随着他的放松,也跟着收了些劲儿。   但还是制约着他。   霸道的, 想完全地禁锢他, 掌控他。   庄冬卿忽然明白了几分岑砚没有宣之于口的占有欲。   真是,没想到过。   舌尖被轻咬了一口,岑砚粗声道:“别走神。”   庄冬卿笑了下, 回拥岑砚,乱着气息请求, “我乖乖的你能轻点吗?”   “嗯?”   “又不会跑的,阿砚。”   说完去回吻岑砚, 不知道是动作还是话语取悦了对方, 后续果然又放轻了力道, 开始照顾起庄冬卿的感受。   等空气稀薄得再无法继续,岑砚才放开。   庄冬卿舌根麻完了,被亲得很凶。   急促地呼吸间,岑砚紧拥着他,用下颌蹭庄冬卿的颊面。   吐息凑在一处,热气聚集得人很潮热,但谁都没有放开彼此。   庄冬卿蓦的又笑了下。   “怎么了?”岑砚问他。   “你要听?有些可笑。”   不待岑砚回答,庄冬卿解释道:“莫名感觉自己好像是恶龙的宝物。”   抚在他脸颊上的手顿了顿,岑砚问得很怪,“不喜欢?”   庄冬卿又吐了口气,往岑砚怀里挤了挤,脸埋在对方肩上,闷声道:“不啊。”   “只是有些不可思议。”   意料之外,又好似情理之中。   却被岑砚在额头上落了一吻,认真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有什么奇怪的。”   “是吗?”   “是啊。”   庄冬卿:“换个人也会吗?”   岑砚默了会儿。   庄冬卿:“不是无理取闹,就是很好奇,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   腰侧肌肉的线条走势流畅,对于庄冬卿,手感很好。   也不是完全无凭据的发问,心里某个角落,庄冬卿想的是原身,书里面他们一家三口好似也很好的样子,庄冬卿好奇,要是他没有出现,岑砚也会和原身这样……   或者换一个说法,毕竟原身有直男白月光。   岑砚也会对原身和对现在自己这般吗?   庄冬卿想知道。   落在下颌的长指顿了顿,又慢慢来回抚过,乐此不疲。   岑砚最终回答了他,“我不知道。”   “我以前没有想象过这种场景,至少在离京前,我不会主动寻求身边人。”   “但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如果不是你,换个人,应当会很难让我……每天有这种感受……”   庄冬卿:“什么感受?”   岑砚:“觉得生活很有趣,充满期待。”   岑砚柔软了神情,缓缓道来:“安安是个很乖巧的孩子,我每天都想见到他,想看着他长大长高,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觉得很有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自己的,哪怕有什么不好,我也不会觉得他差。”   顿了顿,岑砚坦白道,“嗯,我偏心地觉得他就是最可爱的小孩。”   “和他待在一起就会很快乐。”   “甚至有时候发现他身上像我或者像你的点,也能乐呵一阵。”   “他是你带来的。”   “他没出生的时候,我觉得有你就很好了,甚至当时想过,万一……”   “当然,现在这种想法不能说了。”   “但真正等他出生了,带来的改变,还是远超了我的想象,我会……”   话语断了,拨弄庄冬卿下颌的手指也顿住了。   庄冬卿想抬头,却被岑砚按住了后颈,动弹不得。   “会觉得每天好似活在梦里一样。”   声音很轻,和他的话语般,显得极不真实。   “像是一个很美的梦。”   “真实又梦幻。”   “每这样过一天,都会心生感激,感恩神佛。”   庄冬卿失语。   耳轮上又被轻轻的碎吻覆盖,庄冬卿背脊都颤了颤。   庄冬卿:“是真的。”   “我和安安都是。”   岑砚忽道:“若是换个人,卿卿你也会对他这般好吗?”   问懵了庄冬卿。   但岑砚内心早已有了答案,捏着庄冬卿的耳垂道:“我想会吧。”   “你对所有人都很好。”   “院子里也没有仆佣不喜欢你,连阿嬷都对你赞不绝口。”   “卿卿你就是有这样的讨人喜欢的本事。”   “你心又不大,只要对方也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小有积蓄,你也会这般好的。”   岑砚一直都很清楚。   甚至于清醒。   并不是庄冬卿离不开他。   而是……   岑砚在庄冬卿耳朵边低低道:“不过这些假设都没用,你已经是我的了,卿卿。”   庄冬卿耳根听得麻麻的。   吐息喷洒在皮肤上,岑砚继续道:“我很喜欢这种日子。”   “所以我不允许有人来破坏。”   “哪怕是试探……”   庄冬卿的耳朵被咬住了,感觉不重,却又暗暗地带了些力道。   似是惩罚的一口,留了些微印子。   “懂么?”   庄冬卿:“……”   庄冬卿:“你是这样想的。”   倒是没料到,还真是占有欲的事情……   岑砚:“不喜欢?”   “不喜欢也来不及了。”   庄冬卿:“……”   感觉岑砚的手在往他衣襟里伸,嘴里说着不在乎,却急切地想要证明些什么。   庄冬卿没有抗拒。   缓了缓,庄冬卿道:“不是,谈不上。”   感觉岑砚扣在他后颈的手松了,庄冬卿去瞧岑砚,一字一句道:“或许下次你可以和我说说,不用自己闷在心里。”   不必自苦。   庄冬卿觉得岑砚读懂了他的表情,因为下一刻,便被深重地侵吻。   感觉刹不住车的时候,庄冬卿还想着今天玩的花样:“我再帮你……”   被岑砚急促地打断,“不了。”   “下面吞一样的。”   *   庄冬卿一觉睡到了午时。   早间岑安安来找过他,爬上床亲了他两口,岑砚瞧他实在是困,便将小崽子哄了出去。   早饭也没吃,睡到午时起来,才将将感觉好些。   一照镜子,完全没法看。   以前岑砚都会避开脖子的部位,这次好了,全在脖子颈项之上,生怕人不知道似的。   “……”   腰也有种被使用过度的酸痛。   庄冬卿拉开内衫看了眼,意外地在腰侧看到了指印。   “……”行叭。   庄冬卿让六福拿了件有领子的长衫,穿上后,勉强算是能出门。   洗漱罢,便听到李央上门做客的消息。   柳七:“主子准备留六皇子用饭,小少爷一起吗?”   庄冬卿:“可以。”   等到能走出去,无缝衔接午饭,李央正在同岑砚说昨日画舫的事。   瞧见庄冬卿来,打了个招呼,又继续。   庄冬卿听了会儿,听出了些门道,画舫的来历,搜集的伶人,还有背靠的商人,基本上李央已经查清楚了。   岑砚听完也点头:“对,说是孙家养的,老板应该和孙家的谁有些瓜葛,是孙家人养在外间的乐子。”   庄冬卿反应了下,“那个穿青衣的男子。”   岑砚淡淡道:“是他。”   庄冬卿觉得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李央下一句点醒了他,“王爷昨天带回来的人,都审出结果了?”   哦对,青衣男子,还有那几个少年,是着重让郝三提溜着的。   “半夜就问出来了,混迹风月的软骨头,又不真是钢筋铁骨。”   岑砚仍旧没什么表情。   庄冬卿却从其中听出些不一样的。   怕是……那几个人都不会好过。   庄冬卿小心翼翼:“都审了?”   岑砚睨了庄冬卿一眼,庄冬卿垂目,岑砚也不瞒他,就是口吻李央听起来说不上的怪异,“嗯,都审了。”   “没下重手,毕竟有孩子了不是。”   “几个少年扣住了,拿住了籍契和卖身契,问什么都说。”   “只老板难对付些,开始还乱说,上了些刑罚,老实了。”   李央:“人在府里吗?”   被岑砚嫌弃的眼神杵了下,“带回府里干嘛,不嫌脏的?”   李央:“……”   李央:“倒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   岑砚:“没在我手里了,让郝三将人给孙家抬过去了,要是肯好好养个把月,还能好。”   庄冬卿:“……”   这也不止一点儿刑罚吧!   但想着那男子想坑的是自己,庄冬卿也没有那么好心替他说话。   李央:“那证词……”   岑砚:“一会儿让郝三拿给你。”   “哦哦。”   等商议完。   大概有了个头绪。   应是官商勾结,欺上瞒下。   加之杭州的巨贾又多,进一步把持了盐路,造成了江南私盐众多,屡禁不止的局面。   商讨完,李央却有一处担忧:“今日果然一大早就有人来要画舫,带着家丁奴仆一大帮子人,丝毫不畏惧钦差的名头。”   岑砚:“可是说你私封画舫,名不正言不顺?”   “是这样。”李央忧虑道,“做事风格强横,和其他地方遇到的商人都不一样,怕是背后的靠山分量不轻。”   李央不怕明着来,就怕狗急跳墙,对方出晕招。   “怕什么。”   岑砚平静。   “我们是陛下派来的,就算是背后的人藏在上京,顶了天也就是宗亲贵族罢。”   岑砚笑了声,“我这辈子没见过的东西挺多。”   “但唯独不少见高官和宗亲们的脑袋。” 第85章 风满楼   “啊?真给丢门口了, 哈哈哈哈哈。”   “精彩精彩。”   “孙家呢,是什么反应?”   探子压低身体,详实禀报道:“将画舫老板接进了门, 发了好一通脾气, 说定西王是在打他们的脸, 绝不能这样算了。”   三皇子李卓笑得乐不可支。   “就只说了定西王,没提我六弟?”   探子:“提了几句,不多,重心还是在王府身上。”   “也是, 这两年来, 小六活似跟岑砚的手下一样, 指哪儿打哪儿, 发作也是岑砚发作的,再加上……估计已经明白了, 主事的是岑砚。”   “啧,小六倒是隐身了。”   说到此处,李卓笑意又淡了, 不知想到什么, 面上带了两分不快。   喃喃道:“先是有淑妃,淑妃走了又有父皇的愧疚,就连出来巡盐也是……哼, 好福气啊,羡慕不来。”   边上的幕僚讨好道:“您与六皇子的追求不一样, 若是您想当富贵闲人的话,也不必经历这些, 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 太顺当了, 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李卓懒懒挑了挑眉,对这番话没什么反应。   幕僚深知李卓脾气的反复无常,拍马屁不见讨好,便闭了嘴,怕继续下去,拍到了马腿上,那就不美了。   李卓看向探子:“怎么不走,还有情况?”   探子:“还有个小事。”   “画舫的老板没留在孙府,据埋在孙府的眼线说,孙家是想挽留的,但是他拒绝了,执意回自己的府里养伤,后续孙家着人送他回了府。”   李卓的扇柄敲在了手心,细细思量。   听着是一件小事。   就是不知道……   李卓很快有了对策,“着人盯一下那个老板,看他后续有没有变卖家产的情况。”   幕僚:“您觉得他怕了?意图要离开?”   李卓:“不知道,且看吧。”   让孙府的探子离开了,不一会儿,扎根于知州的府邸探子又进来了。   李卓一一听完,对目前的形势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其实来了江南这么久,洪灾来时,躲出去的时间他也不是一味的躲懒,而是去做了这些眼线的布置,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是很有必要的。   李卓:“对了,最近上京没什么消息吗?”   幕僚:“有两桩,今早回来的消息。”   “陛下吃了八皇子进贡的仙丹,身体大好,早朝已经连开了月余未曾中断,有意召见炼丹的方士,进行赏赐。”   “另一件,四皇子在早朝被陛下当众斥责,据说骂得很厉害,让四皇子有些下不来台。”   李卓:“犯了什么错处?”   幕僚一一道来,李卓沉默。   并不是什么大事,但盛武帝就是逮住了没放过。   半晌,喃喃,“父皇的脾气也是越来越不好了。”   “当然,也可能只是看我们不顺眼罢了。”   “等等,再等等吧,等此间事了,便快了……”   *   李卓在自己府里听情报。   换到王府,庄冬卿也扯了张纸,拿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与之不同的是,李卓听的是当下的情报,而庄冬卿梳理的,则是书里每个人的剧情。   太子早已身死。   老五不起眼,在他们离京后,因着万寿节的事,也被圈禁了起来。   李央目前跟着他们,成长看着也有一些,但到底成长了多少,庄冬卿把不准。   在6的后面庄冬卿画了个问号。   三皇子和四皇子身上的那些剧情,暗中谋划,大事倒是没落下,但是细节执行到什么地步,庄冬卿又不知道了。   哦对,近一年八皇子在上京冒了个头,因为进贡仙丹一事。   但仙丹按理不该这么早就出来。   这个是快大结局时候的事情了。   “在干什么?”   背后忽的一声,庄冬卿打了个激灵,回头看到是岑砚,抚了抚胸口吐气:“你怎么走路都没声儿的?”   岑砚指了指床上睡得正香的岑安安,庄冬卿:“……”   好吧,原来是算准了小崽子的作息。   但岑砚来得正好,庄冬卿拽着人坐下,问他:“我听你们说,陛下近来身体好了很多?”   岑砚脱了鞋,在小崽子日常玩耍的垫子上,靠着庄冬卿坐了下来。   “回来的消息是这样的。”   庄冬卿:“可是……”   说了两个字又打住了,岑砚疑惑看着庄冬卿。   可是盛武帝的身体不该好转。   又或者说,不该在这个时候好转,太快了。   庄冬卿嘀咕,“仙丹真的能强身健体吗?”   岑砚:“你问我?”   “说说你的看法?”   岑砚也不藏着,“我觉得不能。大多都是骗人的。”   “要是真能长生不老,方士为什么自己不吃?”   庄冬卿点头。   岑砚对仙丹的看法还是很清醒的。   想了想,大胆问道:“你觉得,如果,我说如果……”   “嗯,你说,紧张什么。”   在庄冬卿自己想抠手前,岑砚握住了其中一只。   庄冬卿:“可能会有些,忤逆。”   岑砚轻笑一声,“天高皇帝远的,自家家里说话怕什么,我瞧你惹我生气的时候,倒都没有这般忐忑。”   “……”   庄冬卿握了岑砚一把,严肃道,“说正经的!”   “嗯,那你说。”   又咽了口口水,庄冬卿:“你觉得李央,现在如何了?”   岑砚愣了下,听懂了,想了片刻,“你是想问……”   “我的看法,一般般吧。”   “没有老四身份高,也没有老三心眼子多,更没有八皇子会谄媚。”   “正常情况下,陛下不会考虑他。”   “但如果真的是他,后续应该会好。”   庄冬卿没听懂:“什么意思?什么后续?”   岑砚慢慢解释道:“如果真能坐上去,应该会稳当。”   原因还挺简单的。   “其实有些时候,能成事的,都是非常之法。”   “你别瞧我处置了那么多官员还有宗亲,有些时候吧,真要老老实实地来,所受掣肘太多,八年十年都不一定能做出东西来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虽然他们都有问题,但用好了位置,同样都是能臣。”   “眼下,朝堂里这种人可不多了。”   随着衰老,盛武帝越来越多疑,重臣杀了一批又一批,现在能留下来的,不是老实木讷的,便是极有眼力,格外小心谨慎的,对盛武帝管理当然很方便,但是……   “各个尸餐素位,长此以往,今上是高枕无忧了,但大盛的江山怎么办呢?”   “李央在搞谋略上是差了点,但是肯学,还学得比较快,如果是他的话,应当能弥补一些近年朝堂上的损失。”   打江山和守江山还是很不一样的。   守成之君,无过便是有功。   别的岑砚不清楚,这点李央是能做到的。   庄冬卿奇怪:“其他几个皇子做不到吗?”   岑砚:“就我瞧着,我觉得悬。”   “老四和太子相似,过迂了,其实这种性格也不坏,但他是那种,从小就有大抱负的人,对自己有很高的期待,当然这也没错,但如果能力跟不上,后续怕是会像太子一样,出发点都是好的,但总是办得让人发笑,这就很麻烦了。”   哦,眼高手低,确实。   国家不是什么能拿来试验的公司。   现代富二代创业失败了,还能申请破产,若是管理国家失败……亡国?   庄冬卿:“……”   庄冬卿:“李卓呢?”   岑砚:“老三啊,搞小把戏厉害,正道是一点不沾。”   庄冬卿回忆了下,似乎是的,三皇子躲祸厉害,办事的话,就那样吧。   如果厉害,也不至于万寿节给办砸了。   岑砚:“至于八皇子,我同他接触不多,但这两年上京回来的消息,我感觉他只是借着时势起来了,若是没有方士没有仙丹进贡,谁能知道他。”   说到此处,岑砚忽道:“老四最近被陛下当着朝臣狠狠申斥了一番。”   庄冬卿:“是做错什么事了吗?”   “差事出了点小问题,症结却不在上面,症结还是在请立太子。”岑砚一语道破,“陛下现在恐怕一心扑在长生不老上了,对方士炼丹抱有很大的期待,这种时候朝臣请奏立太子,不是扎他心窝子吗?”   “什么太子是一国之本,不立太子国本不稳。”   “这些陛下明面上虽然不会反对,但心里肯定是不喜的。”   “老四这点都看不清楚,朝臣上奏一波又一波的,陛下又怎么会待见他呢,没瞧着老三都跑出来了吗?”   话头一顿,岑砚面上又有了几分沉郁。   庄冬卿敏锐:“怎么了?”   被岑砚紧握住了手,低声道:“其实,按理老三不该这种时候离京……我总觉得背后还有些什么,但目前还没想透……”   “而且我感觉,他所求的应该就在杭州……”   水患的时候,老三动不动就不见人影,但自从下了船,他就变得很勤快了,与岑砚还有李央同进同出的,没有一次耍过皇子派头,这不像他。   庄冬卿:“你担忧吗?”   岑砚静静看了庄冬卿一会儿,忽然笑了下,带着些自嘲道,“准确来说,我有些害怕。”   庄冬卿愣了下。   岑砚:“是不是不像我会说的话?”   确实不像。很不像。   摩拭着庄冬卿的手,岑砚蓦的在他手背上落了一吻。   “人其实是很脆弱的,老三又是不择手段的人,我有些担忧你和安安。”   就算是护卫做得再好,很多事情,就是没个准的。   常年生活在上京的暗面,岑砚可太了解中间可能出些什么岔子了,从食物水到护卫马车……   庄冬卿默了一瞬,轻声道:“不会的,他有求于你,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道理是这样。”   后面的晦气话岑砚打住了,不想多说。   只看着庄冬卿,郑重道:“如果,我说如果,如果你不慎落入了险境,能不要为他人着想,就当是为了我,尽力地活下来,可以吗,卿卿?”   那眼神包含的东西太多,太重,瞧得庄冬卿心里难受。   他点了点头。   岑砚放松下来,再度亲了下他的手背。   *   画舫的事以孙家上门,做小伏低主动交代情况,主动退让,作为结束。   借此,从孙家的盐务账目上,岑砚和李央也窥见了部分盐务症结所在。   后几日,知州主动邀请钦差们巡查各大盐场,岑砚李央同意了。   第一个盐场就在杭州城内。   想知道情况,庄冬卿跟着一道去了。   去了庄冬卿便后悔了。   无他,若有似无的,李卓一直在打量他,视线瞧得他有些心烦。 第86章 中肯   庄冬卿数次想忽略李卓打量的眼神, 奈何,还很有些难度。   不知是如何做到的,他总是能发现李卓带着笑在看他, 是那种特别假的笑, 和岑砚阴阳怪气的冷笑还不同, 不带任何情绪,像是一张面具挂在脸上,绷出一个社交礼仪的姿态,瞧得庄冬卿不舒服极了。   “三皇子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养气功夫, 在一次距离靠得比较近的时候, 庄冬卿径直问出了声。   李卓却又同他装糊涂了, “什么事?”   庄冬卿:“……”   庄冬卿:“您一直在看我。”   李卓扬了扬眉, 故作惊讶道,“哦?有吗?”   庄冬卿:“……”   岑砚说得不错, 李卓在某些方面,是挺讨打的。   庄冬卿脸上藏不住事,郁闷的表情一显现, 李卓便噗嗤一声乐了起来。   这次笑容真实了些, 却带着极重的玩味,庄冬卿也不喜欢。   李卓:“不曾想庄公子还挺风趣的。”   “到底在王府待了两年,眼界宽了, 现下见了我还能主动搭话了。”   庄冬卿皮笑肉不笑,“盐场公务繁多, 作为钦差,三皇子可以多检视检视。”   李卓顿了下, 目光审视地上下一扫, 忽道:“别说, 你这个表情还挺像岑砚的。”   “……”   庄冬卿只能尬笑,“是吗?”   意味一变,又没那么像了。   李卓再瞧几眼,凑到庄冬卿耳边,用扇子敲了敲他肩膀,看似亲昵道:“其实我在想,你和岑砚的关系来着……”   “哦……”   关键时刻倒是绷住了。   主要庄冬卿惊讶的时候就显得比较呆,稍稍遮掩,便不容易被读出心绪。   当然,亲近的人除外。   说完,李卓果然又紧跟着打量起庄冬卿的表情。   隐隐约约有点感觉到对方是在故意诈自己,庄冬卿愈发反感,不动声色往边上挪了一步,拉开了些距离,皱起了眼眉。   “站那么远干嘛?过来!”   前方忽然响起一道强势的声音,庄冬卿心头一松。   当即应了一声,低着头往前去,紧挨着岑砚与李央身侧站定。   岑砚倒是没第一时间瞧庄冬卿,反而远远剜了李卓一眼,极冷淡道:“三皇子可是对我什么事感兴趣?有事直接问我便可,怎么说都是一起长大的,也不必如此扭捏。”   李卓:“……”   李卓:“同庄公子说两句话而已。”   岑砚不给面子,“你们有什么好说的?”   庄冬卿只低着头。   李央默默往他身前站了一步,怕岑砚转头来说他。   于是下一刻,岑砚转头想瞧庄冬卿,却看见了挡在庄冬卿身前的李央,“……你又抽什么疯?”   李央:“?”   哂了一句便罢,并不纠缠,扭头又继续盐场的巡视。   李央:“??”   不理解,但是很快被工作分了心。   后续李卓也没那么多时间盯着庄冬卿了,都是钦差,一道来的,岑砚将手头事甩给部分给他,不重要,但是需要来回奔忙,算是变相将人撇开了去,李卓明白其中的用意,偏生之前洪灾的时候他没出什么力,只能一脸晦气地应下。   到了午间用饭的点,岑砚才有空同庄冬卿说上话。   撇开了李央,自然问起早间的事。   庄冬卿一五一十说了。   岑砚夹菜的动作微顿,转手将菜放进了庄冬卿碗里,自然道:“应该是起疑心了。”   “我了解他,他也知道我,在画舫上发作并不算高明,也不能一击即中,他肯定生疑了。”   庄冬卿:“啊?”   岑砚敲了敲碗沿,“吃饭。”   “哦哦。”   庄冬卿捧起了碗,忙了一早上,饭菜入口……啊呜啊呜啊呜,好香。   庄冬卿库库炫。   瞧见庄冬卿胃口不受影响,岑砚低头笑了下,也把事情先放一边,紧着先用饭。   等肚子填得差不多,话头又才被提了起来。   岑砚:“你之前不是说他就问过你的身份吗,怀疑你是安安的舅舅。”   “是。”   岑砚:“他就是这样的,专盯着别人的阴私秘辛,但凡有不合理的,必定会留意。”   虽说明面上两人远着些距离,但王府众人对庄冬卿的态度是不可能改的,岑砚也不会硬要大家以门客的身份去对待庄冬卿,故而被李卓发现异样只是早晚的事,岑砚从一开始就清楚。   庄冬卿却有些不自在,“那怎么办,就让他这样盯着?”   他总觉得,被看出来了不是什么好事。   岑砚也清楚其中利害。   但没有庄冬卿这般担忧。   无关前景,性格使然。   岑砚定定凝了庄冬卿一会儿,蓦的眼尾弯了弯,刚要说话,柳七脚步匆匆进门,面带焦急。   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岑砚听了,重复了一遍:“今年祭祖由八皇子代劳?”   柳七点头,“今日早朝刚宣布的。”   岑砚皱眉:“去年是谁来着?老三还是老四?”   柳七:“废太子殁后,便选的长子,头年是三皇子去祭祖的,次年为三皇子与四皇子一同祭祖。”   这次却独独挑了上下不沾的八皇子。   看了眼周围,岑砚压低了声音:“陛下身体如何呢,炼丹的方士被陛下召见了吗?”   柳七:“说是好了许多,近来都不怎么用药,精神奕奕的。”   “方士已经进了宫,至于有没有召见,还不清楚。”   岑砚低头将最后一口饭吃了,放下碗筷,又问:“洪灾的事情报了上去,陛下是个什么反应呢?”   “哦,这个,前日已经议定了,说是您同六皇子都有功,等杭州也捋顺了,回京后巡盐连同赈灾的功绩一并进行封赏。”   想到什么,柳七欲言又止。   岑砚掠了他一眼:“说。”   柳七吞咽了下,低低道:“探子说陛下期间还提起了世子,道主子回京后,一定要见见小世子。”   岑砚不说话了。   庄冬卿也敏锐地感觉到了些什么,凝着岑砚。   岑砚挥了挥手,柳七乖觉,下去了。   等柳七出了门,庄冬卿才出声,“有什么不对吗?”   岑砚垂目:“也没有,道义上我是在陛下跟前长大的,我有了后,岑安理应该带到他面前看看的。”   长辈要见晚辈,没什么好说的。   就是……   岑砚轻声:“近来朝堂的动向太多了。”   “如果陛下真的身体康健,那就算扶持八皇子,也能牢牢把住局面,我就怕……”   就怕盛武帝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全然把控,老三和老四这两年已经在上京扎根太深,一旦打破两虎相争的局面,闹不好就又是一出兵变。   说到此处,岑砚又拧了下眉,“所以李卓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出来?”   这不合理。   庄冬卿小声:“巡盐的银子?”   盐务税收丰厚,沾手的官员门,几乎各个赚得盆满钵满,里面大有利可图。   若是早前说李卓是为了收服江南的巨贾,博得钱财图谋大业,是说得通的,但现在……现在瞧着上京的局势,已然过了徐徐图之的阶段,颇有些像一触即发,一招定生死的关头了……   岑砚摇了摇头,“不像,不过再看看吧。”   “真的假不了,想干什么,总是会露出马脚的。”   说完,将这些又抛下了,回到李卓的事情上。   岑砚笑问:“不想被李卓看出来?”   庄冬卿:“你……笑得很不怀好意……”   岑砚单手撑着下颌,玩味道:“卿卿真聪明,这都看得出来。”   庄冬卿:“……”   对庄冬卿勾了勾手指。   庄冬卿犹豫一瞬,到底将头凑了过去,附耳几句,庄冬卿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瞧着岑砚。   岑砚老神在在,“别不信。”   “你试试就知道了。”   庄冬卿更混乱了,这是,可以试的吗?   岑砚读懂了他的眼神,自信笑道:“当然。”   *   吃个饭的功夫,李央和李卓跟着都收到了今年八皇子祭祖的消息。   李央那边门客也嗅到了不同。   奈何最初的计划便是徐徐图之,眼下已有两年没回京,他们算是鞭长莫及。   只能静观其变。   换到李卓那边,李卓手中的杯子被捏碎了一个。   虽然已经有了些预料,但不妨碍他发疯,摔了好些东西,李卓出了气,才安静下来。   扇柄敲在手心,幕僚皆是不敢说话。   半晌,李卓长吐一口浊气,自言自语道,“没事,反正我也不在京城,还能糊弄过去,这样打老四的脸,我就不信老四不反击。”   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大逆不道道:“万岁万岁,喊多了,还真以为能长生不死吗?”   临近的幕僚耳闻只言片语,哗啦啦跪了一地。   李卓也不喊起。   自我调节了会儿,嘴角又扯出个笑容来,“还是去看看岑砚是怎么回事吧。”   但事情并不如李卓的意。   抱着戏谑看乐子的心态,想瞧瞧庄冬卿还能怎么躲,到了下午,岑砚不赶他了,这两人的相处又让李卓困惑了。   岑砚握着庄冬卿的手臂同行。   说亲昵,也没握手,隔着衣服握着小臂。   说疏远,李卓没见有臭毛病的岑砚和谁这般亲近过。   岑砚一派落落大方,倒是庄冬卿,每次岑砚一抓着他,整个人就紧绷得不行。   李卓:“……”   巡视途中,一旦脱出视线,岑砚会下意识去找庄冬卿的位置,让人挨近些。   两人情态,与携手的时候差不多。   岑砚很自然,庄冬卿次次都很僵硬。   李卓:“……”   等看到岑砚随手给庄冬卿拉了下外衫后,李卓终于没忍住,看向自己的幕僚,面无表情问道:“他们搁这儿演我呢?”   幕僚擦汗,也是完全没看懂。   说亲近吧,看定西王举止是挺亲近的。   但说疏远,看那公子的反应,两个人又很不熟。   幕僚:“会不会是自然流露?”   李卓:“呵。”   “眼睛瞎了可以不要。”   幕僚:“……”   李卓此时已然兴致缺缺。   但性格使然,他还是决定将今天都盯完再说。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离开了盐场,岑砚与李央还带走了盐场的账册,一箱子一箱子的账册往马车上搬,李央负责翻阅账册墨迹,以防造假,柳七检查马车,郝三去清点人手,知州同几位钦差打过招呼,也坐着软轿走了。   须臾,该走的走,手头有事的各忙各的,盐场门口一侧,就只剩了李卓这边的人,还有岑砚与庄冬卿。   角落柳树茂密,人站在下面,柳枝如丝绦垂落,遮挡得视线影影绰绰的看不清。   隔着一段距离,李卓眼神又往岑砚与庄冬卿那边瞧。   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还在说话。   李卓往前一步,蓦的,那边岑砚目光看了过来,直直与他对视。   李卓愣了下,紧接着,便看见岑砚将下颌搭在了庄冬卿肩上,亲昵十足,庄冬卿看不清神情,但看体态极不自然,岑砚就这样对着他笑。   李卓:“……”   这要不是演的,他把头拧下来给岑砚踢算了!   隔着一段距离,岑砚说了两个字,李卓读懂了口型。   李卓气极,长袖一甩,“回府!”   不装了,暴跳如雷地上了马车,先走一步。   庄冬卿看不到后面的情况,“可,可以了吗,我可以回头了吗?”   岑砚:“他好像过来了,不然我抱下你算了。”   庄冬卿:“?”   庄冬卿还没拒绝,便听到了耳边的轻笑声。   后知后觉岑砚在逗他。   庄冬卿:“……”   回头,看到了李卓骨碌碌离开的马车,沉默片刻,看向岑砚。   主意是岑砚提的,看起来,好似起了效果。   理论是这样的,既然已经有了疑影,庄冬卿越躲着岑砚,李卓越是会怀疑,倒不如他们大大方方的亲密些,李卓反而会觉得他们在驴他。   庄冬卿有些懵:“他走的时候什么反应?”   岑砚想了想:“气急败坏?”   庄冬卿:“啊?”   庄冬卿没懂,“什么意思?没猜中他反而生气了?”   不至于吧。   岑砚也不瞒庄冬卿,看着周围无人,牵起了庄冬卿的手,慢慢摩拭着,若无其事道:“哦,我送了他两个字评价,他应当看懂了唇语,生气了吧。”   庄冬卿懵懵的,“你说了什么?”   岑砚笑着吐出两个字,“蠢货。”   “是不是很中肯的评价,卿卿?”   庄冬卿:“……” 第87章 前夕   后续李央回来了, 岑砚也没放开庄冬卿的手,庄冬卿想抽开,挣了几次都无果, 明白了岑砚是故意的, 庄冬卿去看岑砚, 对方低头,眼角弯弯,庄冬卿:“……”   算了。   反正也挣不开。   躺平。   衣袖宽大,不动的时候也不怎么瞧得出来, 就是两个人距离贴得近了些……而已。   没关系。   反正……   “冬卿兄怎么了吗?”   检阅完账册, 确认都不是近期临时写出来的笔迹, 李央回来, 盯着两人的袖子问。   庄冬卿:“……”   岑砚:“没事,瞧见了晦气的人罢了。”   隐约感觉自己问的和岑砚答的并不是一回事, 李央摸不着头脑道,“谁啊?”   “呐。”   岑砚抬了抬下颌。   李央扭头过去,看见两辆远离而去的马车, 好像……是他三哥的。   啊这。   等李央再回头, 庄冬卿已经借着岑砚的力上了马车,两人相握的手自然分开,李央觉得哪里没对, 但被岑砚用账册的事打断了注视,心神又重新回到了盐务问题上。   等岑砚把事情都商量妥了, 上了马车,一双奕奕的眼睛便盯着他。   岑砚:“怎么了?”   庄冬卿不说话, 只看着他, 注视久一些, 岑砚先笑了起来。   笑得还挺好看的。   庄冬卿:“……”   庄冬卿:“李央看出来了?”   岑砚:“那你可能高看他了。”   庄冬卿的心稍稍放下一点,岑砚又问他:“怕被别人知道吗?”   “啊?”   “我们的关系,不能示人?”   庄冬卿默了默,觉得岑砚在偷换概念,“不是,但现在不是,特殊时期吗?”   “什么特殊时期?”岑砚却不放过了。   “巡盐的最后阶段?还有,争储像是进入尾声了?”   说得都对,不过……   岑砚指出道:“老三已经起疑了。”   庄冬卿一窒。   下意识叠手,却被岑砚捉住,放入了自己掌中扣着,抽了下没抽出来,庄冬卿又听之任之了。   “不想他知道?”   岑砚轻声问,浅色的瞳仁透亮,瞧着温柔极了。   庄冬卿被他的目光安抚住,迟疑道:“不该这样想吗?”   捏了捏庄冬卿的手,岑砚摇头,“那倒不是,这是最好的情况,但问题在于,别人知道不知道,这并不受我们的控制,是不是,卿卿?”   “……是。”   这就很让人焦灼。   提心吊胆的。   “别这样。”岑砚忽道。   “嗯?”   岑砚凑近了些,很轻,但很坚定道:“别慌。”   “不要为这种小事忧心。”   庄冬卿感觉自己一下子被看透了,瞬间垂目。   但低头看到两人还交握在一起的手,想到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又失去了闪躲的理由,愣了片刻,庄冬卿缓缓抬眼,再度同岑砚四目相对,眼底的张皇清晰可见。   岑砚摸了摸他脸颊,重复道:“别慌,不值当。”   “我……”   “其实我……”   闭了闭眼,庄冬卿终于组织好语言:“我有点控制不住。”   岑砚:“正常的,人都想事情能尽善尽美,完全地按自己计划的来。”   “但事实是,这是极少数的幸运情况。”   庄冬卿似懂非懂,“然后呢,你想对我说什么?”   说得岑砚弯了弯唇角。   “有句老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其实,若不是为了多一重保障,让王府最大程度的可控,我早该上书为你请封身份了。”   庄冬卿一怔。   脑子迟滞地转了转,哦对,原身就是有正妃的身份,其实没影响什么。   但……庄冬卿也说不好岑砚在意原身与否。   单纯地从字里行间读不出来。   在原著里,小崽子岑砚倒是走哪儿带哪儿。   意识到什么,庄冬卿喉头滑动,“所以?”   岑砚笑了下,带了些轻蔑,又有些不屑道,“受这种委屈,若是为着防陛下也就罢了,老三老六不过是众皇子中的一个,也瞧不出就非要立其中的哪个为太子了……”   “当然,立了又怎么样,不到最后,立了还不是可以废?”   话很狂。   但由岑砚说出来,庄冬卿并不觉得违和。   就算是废太子在的时候,不也是意图讨好岑砚吗?   岑砚握着庄冬卿的手,定论道,“他们不知道自然最好,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   “皇子而已,不带兵,真正的权柄陛下又迟迟不肯下放,就算是知道,至多就是借此为突破,威胁或者笼络我,我不接招,他们还能到处去嚷嚷不成?秘密这种东西,少数人知道的时候是秘密,太多人知道,公之于众,就不好使了。”   现在几个皇子各自为营,知道些什么,也不可能互相通气。   庄冬卿被岑砚的思维带着走了。   “这,这样的吗?”   岑砚笑:“不然呢?”   “我王府的兵又不是吃干饭的。”   庄冬卿:“我的意思是……”   岑砚知道,接过话头道,“我就是想说,如果你在意,不想让外人知道,那应付应付,陪老三玩玩,没什么的。”   “就当解个闷儿。”   “但如果太过担忧此事,大可不必。”   “李卓心思反复,贵为皇子,却偏不爱走正道,他愿意玩这些小手段,那是他的事,没由来牵连着你也不痛快,他还不够那个格。”   岑砚说得太笃定,庄冬卿反驳不了。   消化了下,庄冬卿才又问道:“如果知道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出招我奉陪就是了。”   庄冬卿吞咽了下,定定看着岑砚握着自己的手背。   缓缓,庄冬卿五指伸展,嵌入岑砚的指缝,反握住他,定定道:“你说得对。”   害怕解决不了问题。   甚至有时候防备,也不一定能防住什么。   更不消说现在上京的形势已经……   深吸口气,庄冬卿:“嗯,有什么解决就是了,这才是长久之道。”   心境改变,庄冬卿目光也跟着坚定了起来。   岑砚又摸了摸眼前人的脸颊,笑道:“我们卿卿好厉害啊,这么快就能想明白。”   庄冬卿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也没有。”   “就是……”   “什么?”岑砚问。   庄冬卿又看了岑砚一眼,“就是已经……这样了。”   已经决定了留下来,和这个故事有所牵扯。   “我不是一个人。”   “有你,还有安安,那按王府的方法办事,会更好,对大家都好。”   岑砚讶异。   却很喜欢这句话。   瞧了庄冬卿半晌,岑砚小声道:“好想亲你。”   “……”   庄冬卿:“你,你亲。”   “万一柳七进来了怎么办?”   庄冬卿耳尖动了动,低低狡辩道,“也不一定会……唔。”   后半句话消失在了突来的热吻之中。   *   调整过心态,后面庄冬卿还是跟着去盐场,对岑砚与往日无二。   但岑砚好似爱上了当众与他的亲近,虽然没有当天那么过火,但确实到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们关系不错的程度。   这种变化让李卓深感嘲讽,觉得受到了故意的戏弄。   李央则觉得哪里不对,硬要他说,又说不出来个一二三。   很快,杭州内的盐场,便被他们逛了个遍。   账务是有问题,查出了不小的缺来。   同时过程有些过于顺利了。   而且随着查账的进行,李卓目光不再聚焦于庄冬卿岑砚两人,也变得投入起来,甚至还自带了账房过来帮忙,积极得和之前判若两人。   查访盐场的间隙,知州还是办了一次宴请,这次就低调多了,也不敢再耍什么花招,就是吃个饭,老老实实简简单单完事。   倒是宴请后发生的一件小事,引起了庄冬卿的注意。   李央走在大街上,遇到了卖身葬父的孤女。   看人实在是可怜,掏了腰包,将人带回府当了个婢女。   庄冬卿去瞧了那婢女一眼,又问过名字,回了府,再度拿起了自己写写画画的册子,拿起炭笔写些只有自己看得懂的东西。   “怎么又拿出来了?”   岑砚洗漱完回主屋,便看见挑灯夜书的庄冬卿,不解道。   庄冬卿:“今天李央收了个婢女。”   岑砚扬眉,“对,我听六福说你还过去瞧了瞧,怎么,好奇?没见过?”   都不是。   是书里的剧情又出现了一块。   地点有偏差,人物和情景却差不多。   庄冬卿忽然问岑砚道:“陛下是不是要吃新的丹药了?”   岑砚轻松的神情一凝,意识到什么,看着庄冬卿道:“怎么这样问?”   “想问一下,有这个消息吗?”   “没有,但是有另一个消息。”岑砚坐了下来道,“圣上召见那个方士后,在宫内辟出来了一个宫殿,独独供给他,探子说见着宫人往里送了不少药材,还有珍宝,瞧着像是要在宫内炼丹。”   庄冬卿回忆了下,叹了口气,“那就是这个了。”   “这个什么?”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好保留的了,庄冬卿实话实说:“这一批炼好了,就是新的丹药。”   “你确定?”   庄冬卿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岑砚也不问他是怎么知晓的,有些时候,庄冬卿觉得岑砚可能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古怪,但是,又格外巧妙地次次都避开了这个问题。   当然,不提最好,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果然,岑砚不是问他怎么确定的,而是问:“有什么不妥吗,新丹药?”   “你,觉得什么时候能炼制好呢?”   直接吃死了算不妥吗?   但是现在连个太子都没有,庄冬卿也不好说得那么绝对,想了想,只道:“到时候你应该会知道,开炉的时间,钦天监应当会算。”   岑砚放松了少许。   庄冬卿:“至于会如何,我现在也说不好,且看吧。”   岑砚点了点头。   蓦的意识到什么,岑砚:“你这张纸是在,算什么卦吗?”   “啊?”   岑砚:“你好像能知道一些以后发生的事,是,算出来的?”   “。”   庄冬卿摇了头,看着纸张上的阿拉伯数字,在这个时代还没有的东西,想了想,也不瞒着岑砚道:“我是会知道一些,但不准确,我……我只是在汇总。”   汇总重要的剧情,看看哪些已经发生了,哪些还没有苗头。   在江南这两年,虽然避开了上京的纷争,但是上京的消息他还是清楚的,断断续续的,大剧情桥段都还在,而且快了很多,像是拉了进度条一样。   眼下盛武帝都已经开始服用丹药了,庄冬卿总觉得,原著的剧情怕是要收尾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   很多跳不过的剧情,可能会在短期内集中地发生,或许梳理一遍,能帮上些忙。   庄冬卿便是抱着这个目的在做梳理。   但就目前梳理的结果,只能看到剧情是混乱而无序的。   岑砚:“陛下的时间是不是不多了?”   庄冬卿没想到他会问得这般直白,眼睛都瞪大了,岑砚失笑:“也不必如此惊慌,其实从陛下服用丹药起,我就起了这个猜想了。”   哦,那确实很合理。   庄冬卿:“应该。服用丹药就会,让人很不好。”   里面全是重金属,颗颗催人命。   岑砚:“最后是李央?”   庄冬卿也在愁这个,苦着张脸道:“我不知道。”   岑砚点了点头,也不逼他,转而问:“安安回去了吗?”   庄冬卿摇了摇头,指了指床上,岑砚凑近,便看见儿子熟睡在他们的床上,呼呼的。   看见小崽子那刻,什么阴谋诡计都从脑海里消失了,岑砚摸了摸岑安安的手脚,都是暖乎的。   庄冬卿也放了手里的炭笔,走近,小声道:“说是要等你洗漱完再去睡,怎么劝都没用。”   “是吗?”岑砚脸上带起了笑意。   “嗯,小犟种,不知道随了谁!”   岑砚笑了出声,反手捏了捏庄冬卿脸颊,“倒也不必如此指桑骂槐,卿卿。”   岑砚:“我把他抱过去?”   庄冬卿想了下,“我洗个手和你一起吧,他心里念着和你说晚安,怕是路上要醒。”   “好。”   等岑砚将小崽子抱起来,送到阿嬷那里,果不其然,进了房间小崽子就揉着眼睛醒了,“爹爹?”   “嗯,安安该睡了。”   “哦,爹爹抱。”   岑安安扒岑砚肩膀上,软软小小一块,说话声音又含糊,岑砚的心都要化了。   又抱了会儿儿子,岑砚在小床上将岑安安放下了。   小崽子还格外粘人,见到庄冬卿又伸手,“叭叭也抱抱。”   庄冬卿直接在小崽子脸上亲了口,手按到了半睁不闭的眼睛上,哄道:“安安乖,该睡了,别睁眼了。”   “唔……”   眼睛一遮,果然小崽子开始犯起迷糊,阿嬷给岑安安脱衣服,岑砚搭手,极快,就脱得可以睡了。   庄冬卿放开手时,小崽子眼皮已经闭紧了。   阿嬷给岑安安把被子掖好,几个大人轻手轻脚出了门。   回了屋,庄冬卿洗漱后,岑砚又才说起盐务问题。   “不对,账目始终不对。”   “看他们那么有恃无恐,按理该流入上京,但查来查去,好似又没有。”   庄冬卿:“盐场是不是还没看完?”   岑砚点头:“还剩一处,是个大场,但离杭州有一定距离,一日不能来回。”   顿了顿,岑砚道:“我准备要去的时候,把人都带上,你和安安也一道。”   庄冬卿知道现在非常时刻,点头道:“可以,明天再继续忙,别想了,睡吧。”   岑砚过来抱住庄冬卿。   庄冬卿顺势亲了亲他眉心。   岑砚疲惫道:“好,睡觉。”   *   账目始终没算平。   有一部分银子就像是凭空消失了般,若是再加上私盐,那就是一笔巨款。   但是在杭州没有却发现这么一大笔项目的流出,各种形式上的,都没有发现。   找不到赃款,瞧着也不像是暗地里流入了上京。   线索到这儿一下子断了。   甚至岑砚还带人突袭搜查过知州府邸,也什么都没翻出来,且知州府上还很规矩,府邸和外宅都不如商贾家中奢华,莫名还怪清廉的。   无奈,只有奔赴最后一个盐场,将账目先行汇总。   李卓比他们更急,先一日便启程去了。   岑砚甚至都觉得三皇子这一系列动作,看起来就是单纯地为了银子。   等柳七安排好落脚点,他们次日出发。   这日下了雨,地滑难行,马车卡了好几道,若是真这样走,怕是天黑才能到,商议过,岑砚只带了小部分人,骑马先去。   李央这几天熬着夜盘账,人是迷糊的,也答应骑马去,但先要在马车上补个觉,睡醒了再骑马追着岑砚去。   岑砚瞧他眼下青黑的样子,想着他确实做了不少事,也没有为难,同意了。   庄冬卿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远远看到了一座山,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叫停车队,庄冬卿问徐四:“徐统领,后面是往哪里走?”   徐四不疑有他:“绕过山,再走一段,便到了。”   “小少爷莫急,不走山路的,这个盐场常年有人,山下修了官道。”   庄冬卿想笑,笑不出来。   “这不会是唯一一条进盐场的路吧?”   徐四也瞧出来庄冬卿话语里的异样,“倒是还有条近路,但是只能走马,过不了车,是有什么不妥吗?”   “哦,岑砚他们走的那条路。”   庄冬卿闭目,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口气。   甚至,   原著两段符合此情此景的剧情,他都把不准究竟哪段会发生。   如果是……那现在跑也不行啊!   下意识侧头,一旁的岑安安拿着积木,感受到他的视线,“叭叭?”   庄冬卿摸了摸小崽子的头,勉强挤出了一个笑,“玩你的。”   “好哦。”   庄冬卿下了车。   “先不走,让我想一下。”   也没给任何理由,但是徐四听令,整个车队都静止了下来。   庄冬卿:“岑砚是不是说过,你们得听我的?”   徐四行了个礼,“主子不在,自然小少爷最大,有什么小少爷尽管吩咐。”   很好,令行禁止。   庄冬卿闭目。   心头默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解决就是了。   解决……   如此两遍之后,定住了心神,站直身道:“去请六皇子来。” 第88章 山匪   李央被喊了起来, 迷迷糊糊进马车的时候,正巧看到阿嬷抱着岑安下车透气。   小崽子还有点粘人,对庄冬卿张开手道:“爸拔~”   像是想要一个拥抱。   近段时间,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浮上了李央心头。   偏庄冬卿还真接过了世子, 任由小孩子揽着他肩颈, 拍着背哄道:“记得听话。”   “好哦。”   奶声奶气的,头歪着,恰好朝着李央这一面。   莫名李央觉得气氛很温馨。   哪怕世子并不是庄冬卿的孩子。   嗯,看得出来庄冬卿不仅和定西王关系好, 和世子关系也很好。   “去吧~”   庄冬卿又在小崽子脸上亲了口, 将他递交给了阿嬷。   大概是孩子长得太好, 已经有些偏重了, 接过的时候阿嬷的手抖了下,拿了张毯子裹着挡风, 行了个礼便将孩子抱了下去透气。   出去的过程岑安安就望着马车方向,帘子放下来隔断视线时,李央忽道:“别说, 看久了, 感觉世子和你还有几分相似。”   突然而起的念头,顺嘴说了出来。   说完李央便意识到了不妥,跟他一道来的门客也有点被吓住了, 他说完即刻找补道:“哈,哈哈, 皇子真会说笑,世子瞧着还是更像王爷。”   李央也回过味儿来了, 得体添道:“许是朝夕相处, 面相接近了。”   庄冬卿只笑笑, 不接话。   他生的,长得像他,很合理。   庄冬卿:“原本说补觉来着,乍然把你找来,还很困吗?”   李央打了个哈欠,嘟囔道,“没办法,这几天连夜看账册在,眼睛都熬红了,本来……害,不提也罢……”   “刚又睡了会儿,好多了。”   “哦对,冬卿兄你找我来是?”   庄冬卿下意识看向了他的门客。   门客乖觉:“一路都坐车我也觉得有些闷,容我下去走走?”   庄冬卿思考了下,这人应当是李央常带在身边,最为机敏的那几个。   庄冬卿笑道:“那倒也不必,只是后面的话可能有些惊世骇俗,先生别被吓着了就好。”   说完看向李央,缓缓道:“我这个人其实不善于打理账目。”   这是真的,部分产业给到了庄冬卿,孕后期和安安出生后,他和六福一起学习过管理,六福学得有模有样,他就总是差口气,没这个天赋。   见他实在学得痛苦,外加他也不再准备离开王府,后续柳七又派了两个管事给他,一边教着六福,一边打理着他名下的资产,才算妥善处理了。   思绪飞出去一瞬,庄冬卿又拽回来道:“所以,对于盐务账目的空缺,我只知道数字,对这么大一笔钱究竟有多少,能干些什么,心里没个底。”   “故而想和李兄一道商议商议,看我的突发奇想,到底合不合理。”   门客听出了苗头:“庄公子是对钱款的流向,有了想法?”   光是官盐上亏空的账目,就不是个小数。   再加上杭州作为江南之首,巨贾林立,盐场众多,那按照官盐来计算,贩卖私盐产生的获利,最多可以接近官盐亏空的三倍,两相叠加,便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如此大一笔钱财,要么分批流进钱庄,随便找个由头再流向上京。   要么兑换成金银,走水路,运送到上京。   但就这两种最可能的方式,一路翻到了两年前的账册,只在最初的时候,看到了些流入钱庄的证据,再往后,钱庄和货运便查不出一丝异样来了,这不合理。   庄冬卿:“之前是排除了藏在家里的可能性是吧?”   门客:“当然,如此数量的钱财,又历时两年,真藏私宅家里,必然也是定期有马车拉载的,查各个官员宅邸,并未发现此种情况。“   庄冬卿点了点头:“那就地花了呢?”   李央皱眉:“做什么能花这么多?”   庄冬卿轻飘飘吐了两个字出来,“养兵。”   李央和门客都安静了。   庄冬卿掰着手指道,“养私兵的话,从人口粮食,武器装备,还有日常花销来说,这笔钱能覆盖住吗?”   李央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说,但是……”   庄冬卿垂目:“我只想问能不能。”   “如果用这笔钱养兵,能不能供上,如果能,又能供上多大规模的兵营。”   这种时候,他不想和李央讨论养兵的可能性。   门客咽了口口水,显然脑子比李央更灵光,庄冬卿一提,暗暗算了下,马上,额头后背开始冷汗澄澄。   庄冬卿看向门客。   李央跟着他的视线,下意识也看向身边人。   庄冬卿:“先生心里已有了计较?”   门客擦汗,谨慎道:“王府是养兵的,且带的都是精兵,这些事理应王府的将领更为熟悉,能劳烦庄公子将徐统领请来吗?我想和徐统领对对账目。”   庄冬卿平静:“我已经先行问过了,军营的账目平日里都是柳七总管的,入京之后大部分亲兵都去了城外大营,徐统领对此并不熟悉,而柳主管是算账的好手,在最开始的时候,已经随王爷去了盐场。”   庄冬卿:“无妨,先生估个大概便是。”   门客再度擦了擦冷汗,眼珠滴溜溜地乱转,庄冬卿感觉对方已经想到了些什么,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发惊惧,但还是回答了。   “约莫,两个师左右,是能供上的。”   两个师,两万人。   而他们这次前往盐场,只带了两千余人。   都是精兵,镇压一个盐场完全够用了,哪怕对付山匪也都不怕,但若是遇上精心训练的私兵,那是完全不够看的。   李央也回过来味儿,“冬卿兄你此刻拉着我说这个事,怕不只是想起来了,想说的吧?”   自然不是。   庄冬卿:“据说江南富裕,但山匪也多。”   撩开了车帘,眼前便是一座大山矗立。   庄冬卿甚至笑了笑,笑得门客又咽了口口水,紧张。   庄冬卿淡然道:“李兄,你说我们从这座山下过,若是突然闯出一帮人来,会是山匪,还是,借由盐场名义,养在这种偏僻地方的私兵呢?”   实际上两种剧情李央都遇到过,庄冬卿并不确定。   门客疾呼:“庄公子莫开玩笑。”   “先生热吗,一直擦汗。”   门客不热,但是心里怵得慌,尤其庄冬卿还如此淡然,看不出个深浅,门客更是焦急。   “若是有所疑虑,这些都可以稍后再议,我们应当第一时间掉头逃生才是啊,公子!”   庄冬卿忽然看向李央,问他:“王爷素日里对六皇子如何?”   李央:“挺好的。”   虽然态度不好,但是该教给他的,乃至大头的功劳,都没有藏私与独占过。   平心而论,比那些嘴上说说,却行为上不出力的,好多了。   门客赶紧道:“掉头快走,途中我们皇子定会护世子周全的,公子不必担忧。”   庄冬卿笑了下,笑得门客心头打鼓。   庄冬卿:“我不担忧。”   往外探了探头,阿嬷就站在马车下不远处,瞧见庄冬卿,对他点了下头。   庄冬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世子已经走了。”   心念电转,门客反应过来,蓦的摊手大嚎一声,“公子何苦来哉!”   李央愣了愣,也意识到什么,看向庄冬卿。   去了忧虑,庄冬卿再没什么心理负担,这才如实道:“若是两个师的私兵,所有人都掉头,必定会追,人数差距过大,这里又已经进入了山脚范围,虽不深入,但他们从山上绕道,怎么都拦截得住人,跑不掉的。”   两万人抓两千个,庄冬卿都不知道对方该怎么输。   更不消说他们人生地不熟,对方却背靠着盐场,日日在此处操练。   但人性使然,   对方必定想以最小的代价擒获他们。   大部队不动,只派出十余人护着岑安走,谁又能想到在没有任何风声与苗头的情况下,放着舒适的马车不坐,会有人骑马带那么小的孩子一道?   庄冬卿的手捏紧,缓缓,又松开了来。   庄冬卿:“现在山上的人按兵不动,是因为大部队还在这儿。”   “离他们布置的伏击地点,还有一定的距离。”   “而且我们现在也不能掉头,世子已经走了,一旦掉头,必定会引起大规模的追击。”   门客的心已经凉了:“所以我们当作鱼饵,继续往前走,为世子一行拖延时间,才是庄公子心里的打算……”   什么商讨,什么询问,都是不过是意图拖着他们,不让他们发觉异样逃跑罢了。   庄冬卿:“其实我也不很确定。”   “也不一定的。”   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他杯弓蛇影,不愿意冒一点点风险。   门客已然崩溃:“庄公子你到底……”   庄冬卿打断道:“但走近就知道了。”   庄冬卿看向李央:“我们落入‘山匪’手中,总好过世子落入‘山匪’手中吧?其实皇子该感谢我的,若是世子在此,王府必然投靠其背后的势力,现在皇子配合着王府继续向前,待此间事了,王爷必定会感激您对世子的回护。”   门客:“那也得事了之后有命啊!”   庄冬卿:“富贵险中求,若无此事,定西王府凭什么非六皇子不可?”   李央听懂了庄冬卿话语里的意思。   胸膛几起几伏。   门客还欲分辨,被李央按住了,李央道:“冬卿兄你说得对。”   “若山上真有情况,那必定是冲着世子来的。”   钦差三人,岑砚、李卓还有他,但真正能以一己之力影响朝堂格局的,只有定西王府。   王爷已然先行一步和他们分开,若是真有那么多人在山上,那此刻便是绑人的绝佳时机,且还不需与岑砚正面冲突。   但若是岑安真有什么闪失,岑砚会不会投靠两说,他跟着队伍,弄丢了岑安,必定不会再在岑砚心里有什么好印象了。   闭目片刻,李央心里已经想定了。   “王爷待我不薄,谅他们也不敢对皇子打杀,就这样,往前走吧。”   顿了顿,李央:“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呢。”   声音很轻,自己都不太信。   庄冬卿心中松了口气。   “如此最好。”   就算是要打杀,男主自带的buff也很难打死,总是能寻得一线生机的。   更不消说他还知道大部分剧情了……   庄冬卿让阿嬷上来,阿嬷手上还是抱着个东西,远看像是个熟睡的孩子,走进来打开来,才发现里面只有两个抱枕,作为掩饰。   庄冬卿扣手,掩过谈话期间,手心因心慌冒出的汗液。   语声平静道:“吩咐下去,车队启程。”   *   岑砚提前到了盐场,李卓已经在其中翻阅账册了。   陪同的还有昨日到的知州。   看见岑砚的那刻,知州脸色一白,继而忽的低下头去。   岑砚奇怪,多瞧了一眼。   后续知州表现又很正常。   “难道这个盐场有什么大问题?”期间,岑砚同柳七说起,不自觉道。   柳七:“可是三皇子已经看了一夜账册,除了账目问题,没见他说别的啊。”   岑砚:“或许是我多心了。”   但他的直觉一向是极准的。   有下人来报,六皇子差人来的时候,岑砚拧了下眉,带着柳七出去了。   未曾想,没见到李央的人,倒是见到了跪着的徐四。   还有因着颠簸,被风吹迷了眼的小崽子。   但不见庄冬卿。   岑砚脑子空白了一瞬。   柳七亦然。   下一刻,岑砚将岑安抱了起来,细细问过,确认他只是因为摇晃难受,点了点头,便将被庄冬卿糊弄的小崽子交给了柳七,让柳七带去给赵爷瞧瞧。   等什么都不知道的岑安安走了,岑砚才沉声道:“说吧,出了什么事。”   徐四伏身单膝跪地。   一五一十,将庄冬卿交代的,转述给了岑砚。   岑砚脸上已经看不出表情,右手按着左手的珠串,颗颗拨动,脑子里捋了一遍,才开口道:“所以,这笔钱是用来养兵了?”   徐四:“小少爷说是有可能,并且怀疑……”   岑砚:“怀疑就养在外面那座山上,粮食采买兵器,皆借着盐场护卫的名义,掩盖过去。”   岑砚喃喃,自言自语:“两年前,刚巡盐的时候……”   “杭州巨贾林立,我手腕强硬,这个时候换个大靠山,是合理的……”   “所以从那个时候就搭上了……”   “也对,也对。”   “寻访方士,开炉炼丹,哪样不需要钱,如果陛下不测,手上又有兵,第一时间……”   “从江南走水路,到上京只需要十几天时间。”   岑砚闭上了眼睛,很多说不通的地方,一下子在他眼里就合理了起来。   比如为什么杭州官员并不惧怕钦差。   甚至在巡查的过程中还很配合。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要遮掩。   深吸口气,迟迟吐不出。   岑砚问:“他还说了什么?”   徐四惊疑不定:“说也不一定,可能是他想多了,但保险起见……”   “我问的不是这个,他有什么话带给我!”   徐四低头,记起来了,“说,说如果无意为难王府,不会伤太多兄弟性命,世子一走,计划骤然落空,对方必定为难,估计将领没有豁出去的魄力,应当会先扣下六皇子一行,伪装成山匪。”   岑砚:“他呢?”   “小少爷说他尽量回来,但他衣着华贵,恐怕会被一同扣押,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请主子稍安勿躁,相信他会尽力逃回来的。”   岑砚瞬间闭上了眼睛。   胸口大起大伏。   知道庄冬卿已经做了最好的决定,若是由徐四以及亲兵拼死护着他与岑安,伤亡惨烈前来盐场,声势浩大必定瞒不住知州,能养私兵,知州不可能不知情……   盐场又在山后,太近了。   到时候撕破了脸皮,暴露了养兵,刚好山上的兵跟着过来,在盐场来一出瓮中捉鳖。   那个时候岑安和庄冬卿都在别人手里,也由不得他不答应了。   而他一旦改换了立场,刚好还能除了意外牵扯进来的李卓李央,只剩个老四,基本上朝局已定。   与其如此一发不可收拾,还不如先不挑破,将错就错,按山匪处理……   岑砚手握拳,咬牙唤柳七,让柳七去跟着知州,不准外人靠近他。   尤其注意盐场的人。   柳七应了,下去了。   一个时辰左右,王府的人回来了大部分,各个身上带伤。   说是遇到了自称山匪的人。   但行事做派,和兵士并无差别,看举止不像是山匪。   劫了六皇子与几个门客,并着庄冬卿。   岑砚看着回来的人,静了会儿,让郝三清点,自己亲自去见了知州李卓。   “盐场周围有山匪,劫走了六皇子与岑安。”   岑砚话出口,知州手抖了下,继而满脸惊讶问询。   岑砚盯了他一会,也不说那么多,只道不安全,要跑马先回杭州。   李卓神色几变,竟毫无疑问,十分乖觉配合。   知州果然想与盐场说一声,被王府的人阻止了,以情况紧急为由,拎了人上马便走。   一路风驰电掣回了杭州,知州下马便吐了出来,岑砚冷着脸,请他进王府商议。   知州想了想,点头同意。   路上知州忍着不适道:“许是王爷把这些商贾惹急了,他们每年都要给山匪许多过路费的,可能有谁暗中授意……”   “王爷手段强横,但老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眼下世子落入了山匪手中,只怕王爷日后行事还须得和缓客气……”   话没说完,岑砚推开一间空房。   郝三会意,捂着知州的嘴,一把将人拽了进去。   知州:“!”   岑砚走近,示意郝三放开手,“我问什么你答就是,别说废话。”   知州:“老夫如何惹到了王,啊——”   尖叫被郝三死死捂住了。   知州的手不知何时,落在了岑砚手里,眼下小拇指呈现一个扭曲的弧度,向后弯去。   “是不是八皇子?总督现在也是他的人?”岑砚问。   知州头上出汗如豆,“王爷在说什么……”   话没说完,瞬间青筋暴起,目眦欲裂。   无他,岑砚又掰折了他两根手指,郝三配合得当,所有尖叫全都死死捂住了,全压成了低低的闷哼。   知州瞬间昏死过去。   接着被耳光扇醒。   郝三捏着知州的脸转向岑砚,岑砚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拿起了一把匕首,冷冷放在知州手上,面无表情道:“那我问全些,那些充作山匪的私兵,是不是总督带出来的?你们投靠的是不是八皇子?!”   知州闻言颤抖起来,张皇:“王、王爷难道不顾小世子的……”   话没说完,匕首下落,血溅到了岑砚脸上。   等知州再一次被郝三扇醒,岑砚道:“爱玩就慢慢来,劳知州提醒,我已遣人去贵府接大少爷前来,等手上脚上的指头都没了,那就换贵公子继续。”   “如何?”   岑砚笑了起来。   匕首的寒光印在他带血点的脸上。   知州见了,控制不住地抖如筛糠,再不敢轻易开口。   因为他知道,岑砚不是在吓他,对方是真的敢…… 第89章 思念   “嘎吱——”   感觉到脸上的布一抽, 猛地被一把推搡向前,等庄冬卿踉跄着站稳,听到了身边好几个噗通摔倒的声音, 门在他身后发出粗粝的开合声, 继而啪嗒一下, 关严实了。   庄冬卿回头,木门上响起了落锁的声音。   下意识找寻窗户,找到了一扇被木板从外钉死的小窗,阳光从缝隙中艰难地投射入内, 照亮昏暗的房间。   李央与他的门客便是摔了个屁股蹲的另两人。   李央龇牙咧嘴。   门客嗷嗷叫着自己的一把老骨头。   三人手都被绑在身后, 和电视剧里演的随便绑绑完全不同, 粗糙的麻绳从手臂开始一圈圈缠绕到手掌, 五指全被绑缚住,压根耍不了什么花招。   心道一句电视剧瞎演, 礼貌大学生走到中年先生前,用腿给对方借力,让李央的先生竭力能坐起来。   “好了好了, 嘶。”先生谢道。   庄冬卿看了看, 提醒:“先生看看腿脚有没有扭着或者摔伤。”   意识到什么,门客也龇牙咧嘴地活动了下,松了口气, “无碍。”   “那就好。”   伤着了,可就不好跑了。   “李兄你还好吗?”庄冬卿又去看李央。   李央蠕动着坐起来, 靠在了墙边,长吐口气道:“没事。”   那他们这儿三个都是有行动能力的。   庄冬卿绕着空空的房间走了一圈, 附耳在窗户下和门口都听了听, 持续的时间还不短, 听完过后,也吐口气道:“把我们丢这儿了,还没派人守着,感觉挺放心的。”   一路跟随李央的门客,胡林,胡先生道:“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吧,深山老林的,再过会儿天就黑了,我们跑也跑不到哪里去。”   李央:“更不消说他们还有那么多人了。”   李央看了看身边,招呼庄冬卿:“先来坐着吧,为了搜世子,车都给他们全部砍了拆了,一路走上来的,不累吗?”   那自然是累的。   鲜少有这般多的活动量,庄冬卿脚底生疼,大小腿乳酸堆积,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这种情况才有点不敢坐,想撑着最后一口气,先检查一遍牢房。   但让人失望的是,部署得很严,基本没什么逃跑的机会。   庄冬卿靠着李央坐了下来,等卸了力道,摊在角落,长吐了口气。   被捉已成定局,一时间牢房内的三人皆是无话。   不舒服地歇了会儿,胡先生才低低道:“世子已经安全了,王爷……”深深吞咽了下,“王爷还会来救我们吗?”   看向庄冬卿问的。   其实从一开始就想问,但庄冬卿先把世子送走,他们已经失了先手,若是还要不得罪定西王府,那便只得顺着庄冬卿的计划,将局做完。   当时左右又都是定西王府的精兵,形势比人强,胡先生不敢问。   好在问完,庄冬卿想也不想道:“会的。”   胡先生心头一松,又迟疑,“公子可懂我的思虑,我想说的是……”   “知道,你怕王府应付了事。”   救援这种事,好好救,和过一下面子,敷衍着救,那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说到底,胡林是怕岑安平安回了王府,岑砚便不大在意李央,意图敷衍了事。   胡林不好意思笑了笑。   庄冬卿闭了闭眼,笃定道:“不会,他只会比你们想得着急。”   他在这儿呢。   其实做决定的时候,庄冬卿只想最大程度地周全局面。   闹到现在,已经身在困局了,再想到岑砚,却反而有些担忧岑砚的反应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很生气……   但如果他不留下来拖住李央,由亲卫们保护着拼杀出去,盐场就在山后,什么都没抓到的话,难保这一群私兵不会孤注一掷,带着大部队杀上盐场,一旦养兵这个事儿爆出来,那他们全部都要困在盐场……到时候才是真的麻烦……   胡林思索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开口,“可捉上来的六人里,只有公子是王府的人,我瞧着徐四统领也不在,应是护送着世子走了,王爷他……”   庄冬卿:“他会不会来救我?”   庄冬卿:“你猜。”   胡林一窒。   庄冬卿没什么心力应付试探,说完便闭上了眼睛,假寐休息。   李央出声:“现在想这些也未免太晚了吧,先生何苦自寻烦恼。”   胡林想了想,叹气道:“也是。”   不来得罪王府。   来了,也是孤注一掷,左右都难。   牢房里安静了下来。   等门再打开,便是日落的时候,放了一碗水,两三个馒头给他们。   丢完东西便要走,被李央叫住,说他们绑住了手脚,没办法吃喝,让人帮他们松开。   送东西的人看了他们一眼,走了。   松倒是没有松开,过了会儿换了个人来,把他们身后的手绑到身前,换了个绑法,能保证他们拿到食物和水便是,格外谨慎。   水和食物三人分了,能垫个肚子,吃不饱的。   但食物水源干净,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晚间胡林和李央商议了半晌对策,庄冬卿只听着,没说话,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投射在他身上,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知道白天惹了庄冬卿不耐,胡林小声试探道:“公子可有什么想法?”   庄冬卿:“先等等吧。”   “等什么?”   等李央新婢女的亲人来相认。   但这话庄冬卿也说不出口,只作沉默。   休息了一下午,虽然不舒服,但是精神头好了许多,庄冬卿:“先生对朝堂的局势比我了解,蒙着头一路上来,与其说那些没用的,不如我们聊点现实的吧。”   庄冬卿:“先生能分析一下,李卓一路跟随,还有这些私兵,最可能是谁的吗?”   庄冬卿心里有个大概,但是要想明白想透彻,还是有点为难他。   但他还是想知道局势。   胡林一时间没说话,看向李央。   李央想了想,轻声道,“说吧,刚好我也说说自己的想法,我们凑凑,看是个什么情况。”   庄冬卿也点头。   多了解一点,总是好一点。   *   夜色凉如水。   王府这一天并不太平。   巨贾的家主“请”了两位来,岑砚也懒得从吓唬开始逼供,直接丢到知州的房间里,看到失了三根右手指的知州,再瞧见知州的长子凄凄惨惨服侍塌前,两个人都被吓了吓。   等到单独问话。   郝三又先动一遍刑,嘴就没有那么严实了。   岑砚皂靴步入房间。   等再从盐场所属商贾的房间“谈话”出来,鞋底都浸透了血渍。   但好在,该问的基本都问了出来。   问完,一屋子人齐聚。   赵爷先道:“世子身体无碍,但骑马来回,对小孩子来说到底太过颠簸,阿嬷受了惊吓,今晚上怕是哄不了世子,主子还是应当去看看。”   岑砚点头:“商议好就去。”   赵爷这才道:“都检查过了,要不了命,按理对有官身的知州不该动刑……不过不管是勾结山匪还是私自养兵,发现了都是极刑,相比起来这点伤,也没什么大碍。”   岑砚自然知道。   赵爷:“要……疗伤吗?”   岑砚:“先丢着,不死就行。”   那就是要他们受活罪了。   心知岑砚此刻必定怒火滔天,赵爷只道知晓了,会吊住他们各自的命。   郝三说正事道:“审得快,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又是从经商的人着手,基本都问出来了。”   “说是山上有两个师左右的私兵,都是这两年慢慢养着的。”   “刚开始惶恐,后面随着王爷收拾盐商的手段愈发厉害,陛下也开始服用丹药,这群人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顿了顿,说正事道:“两个师,两万人,还不足为惧,但若是要加上总督手头的兵,那我们的人手就不够看了。”   若是要在山上打起来,对方还有地理优势,总督再带兵过来浑水摸鱼,这个仗会打得很艰难。   岑砚:“所以这件事要快。”   郝三迟疑:“不如把总督也一道捉来?”   都养私兵了,左右是个死,他们也没什么好掣肘的。   岑砚想了下,摇头:“那太打草惊蛇了。”   “军队之间,哪怕隔着距离,总是有些特定的信号弹能相互沟通,抓人快,但……”   庄冬卿还在山上,他赌不起,也不敢赌。   沉默片刻,深吸口气,岑砚转而问起,“我让散布出去的消息,办妥了吗?”   柳七:“妥了。”   “路遇山匪,知州为贼人所伤,世子被山匪劫掠,要求巨额赎金当面结清。”   先宣扬岑安没回王府,那山头的人乃至杭州暗处的众人,便会以为是中途有人带岑安逃了,岑安还在盐场附近,这样他们的计划便不算完全失败,私兵会将精力先都用在搜寻世子上,企图捉到了人,将功补过。   这样既稳住了总督和山上的兵营,也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无暇考虑李央他们的处置问题。   岑砚:“总督府呢?”   柳七:“我已经去过了,请求总督借兵,一举缉拿山匪,救回世子。”   “总督亲自接见的我,瞧着没有生疑,当然,也没有答应。”   岑砚松了口气,“不在上京,八皇子又去祭祖了,此事关系重大,怕是会有一两日的耽搁,要那边拿主意,刚好……”   这个等待时间,就是他们行动的最好时机。   岑砚:“放城外的兵先不动,派人去苏州,调兵过来。”   苏州那边的兵营他们都熟,为了督办盐务,还帮忙训过。   此时调来,能解近忧。   “不要从杭州走,先骑马出城,去往附近的城镇坐船走。”   “六皇子被掳,不是个小事,就按山匪写,先上报,看陛下是个什么态度。”   柳七应诺。   “徐四。”岑砚又叫。   徐四抱拳。   岑砚:“等我们行动前,你将世子送往城外,杭州城里不留人。”   徐四应声。   盘了一遍,能布置的,都布置了,岑砚这才起身,去洗漱换身衣服,见小崽子去。   到了岑安安的房间,果然,小崽子没睡着。   “爹爹。”   见了他,自然抱了上来,岑砚伸手接住小崽子。   冷硬了半天的心,忽的感受到了一丝温情。   “叭叭呢,还没回来吗?”小崽子揉着眼睛,问着。   岑砚的心失跳一拍,拍着岑安安的背心,笑着安抚道:“你爸爸今天在外有事,等他回来了,会第一时间来见安安的。”   “哦……”   半晌无话,小崽子仰头看了岑砚片刻,“真的吗?”   岑砚很难受,但还是镇定应道:“真的。”   “他不是答应了安安会回来的吗,他什么时候食言过?”   “是哦,爸拔不会骗人。”   岑安安又扒在岑砚肩上,小脸皱起道:“我有点睡不着,爹爹。”   “那爹爹给你讲故事?”   “爹爹也会讲故事吗?”   小崽子被吸引了注意力,稀奇。   “你爸爸给你讲过的,可以吗?”   “也行哦。”   月色如洗,岑砚不熟练地讲着童话故事,岑安安听着听着也困了,睡前,嘟囔道:“我有点想爸爸了。”   难得的,将爸爸两个字的音都发全了。   岑砚愣了一瞬,岑安安已经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摸了摸小崽子稚嫩的脸蛋,岑砚神色莫辨,缓缓,轻声自语道:“爹爹也是,有点想他了。” 第90章 看破   哄岑安安睡着后, 岑砚并没有离开,反而跟着他一道,睡了一个多时辰。   再多便睡不下了。   心中压着事。   半梦半醒的时候, 下意识伸手去够身边的人, 往常一摸就能碰到, 而且他喜欢将人往自己身上拉,时间久了,有时候他一碰,庄冬卿下意识就会挨过来, 很乖的。   岑砚睁眼, 小崽子在床最内侧呼呼大睡。   哦, 不是主屋。   扶着额坐起, 意识渐渐回笼,岑砚又才想起, 庄冬卿眼下也不在府里。   拧着眉就这样坐了会儿。   夜凉如水,和衣而眠,哪怕在夏日, 半夜醒来也能感觉到些微的冷意浸透。   但这对岑砚并不算什么, 行军的时候夜宿野外,冬天也过来了。   目光没有焦点地飘了会儿。   岑砚扶了扶额。   咂嘴的声响传来,床里侧的小崽子翻了个身, 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看向岑安安,看到那稚嫩的面庞中, 和自己相似又不同的地方,岑砚的神情慢慢柔和。   检查一遍, 确认小手小脚好好盖着, 给小崽子拉了下被子, 岑砚起来了。   门外有仆佣候着,他出来,仆佣即刻进入内间,接替了守夜的工作。   柳七不知何时到了,却守着并没有叫醒他,岑砚由六福伺候着洗了个手脸,清醒片刻,问道:“地图画好了?”   “盐场和山上的地图,找了当地人与商贾家里负责的,画了好几份出来,我来的时候正在比对细节,现下约莫是好了。”   柳七恭敬回复。   岑砚:“山路务必详细,不要被糊弄了。”   “知道的。”   岑砚还想叮嘱几句,定睛一看是柳七,意识到什么,失笑着摇了摇头,若是柳七都办不好这件事,他军里也没谁能办好的了,按了按眉心,岑砚:“马匹呢,走山路军马不行,须得矮脚马,营里还有多少?”   柳七:“从封地来的时候带了一个连左右的,刚核对了下,算上中间的折损,几年过去,目前还剩二十来匹壮年马,若是想多带些人,凑合着也能有三十匹。”   多带人定然搜寻的范围更广,能办的事更多。   但是用小马和老年马,一旦有需要奔命的时刻,耐力便会是个大问题。   这种小事,柳七第一次见岑砚垂目如此之久。   好像取舍格外艰难似的。   “就二十多匹马吧。”最终岑砚道,仿佛自言自语,“也不少了。”   按惯例。   用作暗中救援来说,   很够了。   但这件事偏偏无法按惯例衡量。   柳七只应好,并不多言。   岑砚:“白日派去商榷的人确定好了吗?”   柳七:“世子失踪一事,真真假假,我想让郝三去找‘山匪’要人。”   “郝三?”   岑砚:“哦,是了,他遮掩不住什么情绪,这样反而瞧着很真,就他吧。”   岑安是没被俘,但是庄冬卿在山上,王府还是着急的,既然着急,就要显出重视,这样才能让对方信服,柳七和徐四都太冷静了,办这件事的效果会差些。   又说了下调兵和对总督的应对,岑砚挥手:“下去办吧,不要有闪失。”   知道岑砚如今状态不对,柳七离开的时候,还是多嘴了一句,“大慈寺住持说过,小少爷是有福气的,主子不必过于心急,此次必定也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岑砚闻言静默。   片刻后,只轻声道:“但愿如此。”   摆手,“下去吧,仔细着办,郝三那边你也好好交代,莫有差池。”   “是。”   *   这一夜庄冬卿也没有睡好。   没那个条件。   稻草上入眠,短暂的两三个小时后,极快醒了。   一醒来,身上哪哪儿都疼。   “冬卿兄?”   李央也没睡着,庄冬卿一睁眼,两人大眼瞪小眼。   庄冬卿:“李兄……睡不着?”   出乎庄冬卿对李央的认知,此刻的李央,看起来颇有些颓丧。   男主一直是小太阳般的存在,这种落寞的神情,庄冬卿隐隐觉得不大对劲。   “嗯,心里装着事,睡不着,冬卿兄也是?”   庄冬卿虽然心里也装着事,但累了一天,什么事情都挡不住休息。   实话道:“不是,地太硬了,我习惯睡软床。”   睡得不舒服醒了。   李央:“……”   庄冬卿:“……”   李央笑笑,“能睡得着,也挺好的。”   说着看向另一侧,胡先生已经打起了呼噜,在稻草上睡得挺香。   庄冬卿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瞧了眼窗户,只看到一片漆黑,喃喃:“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未料李央竟然答了,“约莫寅时。”   瞧着庄冬卿惊讶的目光,李央笑了下,“离宫这两年,连夜办差的时候总是有的,慢慢也就学会自己估量了。”   “不过也瞧得不甚真切,只能说个大概。”   庄冬卿惊讶的不是这个,是……   “你不会一直都没睡吧?”   李央沉默着低了低头。   庄冬卿:“……”还真是。   思考片刻,庄冬卿:“李兄莫不是怪我将你拖入如此险境?”   李央愣了下,失笑,摇头。   庄冬卿:“那,是有关八皇子的?”   昨晚他们商讨了一晚上,大概把这次背后的人,还有杭州官场与盐务问题是个什么情况,分析了个透彻。   再加上庄冬卿的一些“王府流出的消息”,胡先生与李央对他能知晓宫内情况也没生疑,于是再插入些发生过的剧情,便将形势原原本本地给捋顺了。   此次事件背后之人,除了八皇子不作第二人想。   胡林也替庄冬卿解答了一些剧情里的疑惑,比如,为何原本是在上京附近发现的私兵,变到了在杭州。   因为总督还没调任。   原文里没有巡盐这一项,按理总督今年考核后,就该调往上京。   再换到原文中,私兵也是最后时刻才被亮出,目前应当是被发现得早了。   现在这里只有两万人,其实远不到能起兵造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量级,原文里应该是从杭州到上京后,还会吸纳新的人,在新的山头,兵营规模再扩大一倍左右。   这样看,总督和八皇子的关系就不一般了。   这么重要的事交到手上,眼下总督至少已经做到了八皇子的心腹。   李央神情恹恹的,笑了下,庄冬卿莫名感觉这表情有些厌世。   实际他说出来的话也是。   “有些吧,但并不尽然,只是……有时候回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庄冬卿:“?”   李央好似格外疲惫,也不知道有没有他们被关到一起的因素,对庄冬卿说的话也分外不设防。   “就感觉每个人都有很清晰的路。”   “三哥必定是知道了什么吧,才会在洪灾的时候不出力,但是一到杭州巡盐之后,公务上的事,虽不怎么勤勉,但次次必定是要到的……”   “但三哥一次都没说过……就像是……”   就像是当年猎场的那次兵变一样。   李卓早早下了山,却谁都不提示一句,任由事态发展。   最后,李央的生母,淑妃死在了兵变中。   李央:“当然,我知道三哥也想坐上那把椅子。”   “八弟也是,甚至养私兵的事情都做了出来,他进贡给父皇的丹药,就很难说,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奇了……”   庄冬卿欲言又止。   想说凡是丹药,只要用了重金属,都是毒药,但想到这个时代的思维限制,又觉得这话属实超前与不合时宜了些。   庄冬卿还是咽下了去。   李央也不指望庄冬卿能说什么,自顾自继续道:“离京的时候,我其实只希望能做些实事,有点用处,虽然母族都对我寄予厚望……但我也不确定,总觉得好像自己没有特别的才能堪当大任,现在……”   现在好不容易踏实地做了些事情,却未料几个兄弟已然走在了他前方,已经非常迫切地在打皇位的主意了。   都是宫里长大的,庄冬卿能凭剧情感知到盛武帝时日无多,李央靠政`治嗅觉也能。   感觉到了,却只觉得疲惫。   “包括你,冬卿兄。”话头一转,李央看向庄冬卿道,“你现在在王府过得也不错,我能瞧出来,你很乐意为王府做事。”   “真好。”   庄冬卿:“……”   他其实没做什么。   但这个时候和李央解释,也解释不清楚。   不知道该说什么,庄冬卿低低道:“你这样说,胡先生该伤心了。”   毕竟都是为了那把椅子,如若不然,这么多人聚集在李央身边是为了什么呢?   李央笑了下,苦笑,“是啊,所以得趁着他睡着的时候说。”   庄冬卿越发听不出来这话是打趣还是苦中作乐。   但隐隐的,觉得李央不该是如此心境。   盛武帝都快要开始服用第二轮丹药了,马上……这种时候,李央如果没有斗志,那将是非常棘手的问题。   庄冬卿咬牙,总觉得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耳边忽然有列队跑步的声音传来,庄冬卿和李央对视一眼,赶紧扒到窗户缝向外看。   奈何窗户太高,得一个人踩着另一个,才会有可能够着。   面面相觑半晌,庄冬卿豁出去了,主动给李央当脚踏。   两个人都没什么经验,勉勉强强李央扒拉到窗户了,形容却非常模糊,“是在练兵吗?”   说完自己又否认了,“不是,跑步声太杂乱了,活像……”   庄冬卿:“活像往一个地方跑?”   “对,是这样。”不像是有规律的锻炼训练。   又看了几眼,李央确定了,外面的人在聚集。   动静太大,胡先生也听到了跑步声,醒了过来。   “什么情况?”先生惊讶道。   李央转述了一遍,庄冬卿不想踩皇子,可也不想给别人踩,在胡先生提出再看看的建议后,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庄冬卿拒绝了再次奉献,李央确实没什么架子,既然踩了庄冬卿,决意这次给庄冬卿踩。   奈何胡先生死活不应。   最后的最后,庄冬卿踩在了胡先生身上,往外看。   往外一瞅,庄冬卿眼皮跳了跳。   他……见过这种情形。   在定西王府驻扎的营地里。   “在聚集,军队讲究个令行禁止,我猜要么是有什么宣布需要这么多人,要么……”庄冬卿顿了顿。   胡林将他的话接过说完到,“要么就是有人打了上来,需要这么多人反击。”   庄冬卿从胡林身上下来,想了想,“应当不是打了上来。”   若是现在剿匪,相当于不顾他与李央的安危,这个信任,庄冬卿对岑砚还是有的。   胡林却担忧,“万一……”   知道胡先生多思多虑,庄冬卿席地而坐,平静道:“那就等着吧,如果只是有事宣布,那这里就是有序的,如果打了上来,那会有人来提我们当人质吧。”   胡林:“……”   后续有人来了,但不是提人,只是给他们食物和水。   但是……   给得比昨日的分量更少了。   胡林怕李央饿着,嚷嚷了几句,要求多给些……被打了。   而且是蛮横地一拳揍在脸上,一拳打在胸口。   一身匪气的男人揍完胡林,满脸挑衅地看着他们二人,李央和庄冬卿只得沉默。   等人走了,赶紧将胡先生扶起来,庄冬卿给看了下,没下死手,但揍得也不轻。   心中知道为什么,庄冬卿却不敢说。   因为李央这一帮人对八皇子没有价值。   甚至,   若是李央出个意外,死在山上,反倒是除掉了一个可能与自己相争的兄长。   他没说出来的话,后续等胡林缓了过来,主动同李央说起。   庄冬卿只能安静听着,视线不断在胡林与李央身上游移。   李央好似真的很倦怠此间发生的一切,回应在庄冬卿看来,颇有些敷衍道:“父皇还在呢,没到这种鹬蚌相争的程度。”   “皇子……”   “好了,就算是真的,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吗?”   胡林噎住。   李央低头:“如果没有就别说了,说些有用的吧。”   庄冬卿小声开口道,“有用的,食物和水,怎么分?”   “现在还能分成三份,如果后续再减少量呢,一直吃不饱,后面就算是有机会,没有体力怕也跑不出去。”   这话又太实际了,让李央沉默。   胡林道:“既然能三分,就先三分,减少了再说减少的话。”   庄冬卿微微垂目,硬起心肠道:“我还想出去,先说一句,我不会将食物让给谁的。”   太过现实,说完牢房内只剩一片寂静。   但庄冬卿却不觉得抱歉。   他确实想回家。   非常,很。   *   分过食水,庄冬卿靠在门边坐着。   试图从门缝里听到外间的动静。   当然不只是外间,他还想听听隔壁的动静。   果然,他们这屋先给的食水,过了好久,隔壁屋才被打开,庄冬卿听到了一片混乱声音,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庄冬卿紧张,不由凝神屏息听着。   等听到一句“在干嘛”以及紧跟着的一片混乱响动,这才松了口气。   李央逃跑的机会来了。   不在今晚,就在明夜。   摸了摸怀里给岑安安揣的东西,庄冬卿又把手放了下来,现在不行,而且……   庄冬卿正了正身体,又坐定了。   一坐到下午,军营里的动静,很,奇怪。   “不像是有人打上来了,虽然总是有队伍路过,但像是在出什么任务似的。”   庄冬卿总结道。   胡林奇怪,“什么任务要在山上做?”   庄冬卿不知道,但这种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显然也不是日常操练该有的。   这一个问题到了傍晚,有了个模糊的答案。   确实军营是在动,像是,在搜什么。   三人讨论了半天,庄冬卿灵机一动,“会不会是,在搜世子?”   胡林:“?”   李央:“?”   胡林:“可世子不是……”   庄冬卿:“这山上的人又不知道,当时抓了我们,就是怕世子跑了,我们又什么都没说,所以,会不会岑砚将计就计,宣扬世子失踪,让他们误以为……”   说到这儿又想到了什么,越发肯定道,“哦对,今天都没有人来询问我们,会不会就是因为顾不上?”   李央眉目微动,意识到什么,却没有开口问。   胡先生先是惊喜,转念一想,又下意识否认:“当然,这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也太费心力了吧,如果这样,那杭州那边岂不是还要瞒过知州和总督……王爷、王爷会这样做吗?”   庄冬卿听到最好的办法的时候,心就落定了,“会的。”   说得面不改色,李央额角又跳了跳,胡林下意识再度争辩。   李央视线落到庄冬卿身上,庄冬卿再次没有正面应对,还是一副信不信由你的态度。   这晚上的食物倒是没减少,但是,照样也不多,吃不饱的。   平分过后,庄冬卿等了很久,让他失望的是,没人来。   庄冬卿只得告诉自己,再等等。   第二日,不幸的是,食物依旧没有增加,保持在有口气就行的吊命量。   庄冬卿感觉力气流失得很快,为了保存体力,就坐在角落里,都不怎么说话了。   幸运的,今天依旧没人理会他们,军营里听声响好似空了不少,和胡先生讨论过,胡林终于有些相信是在搜寻世子了,因为若不是搜索的面积范围增大,不可能会有傍晚军营还空旷的情况。   胡先生喃喃:“若真是这样,那可就太好了。”   让这些私兵以为世子还流落在外,既可以消耗他们的精力,又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除了不好操作,需要很小心地维持各方面的平衡来圆谎,对他们却是百利而无一害。   摸清楚了胡先生性格,这次庄冬卿没有再多话。   只是很平静地看待了这件事。   李央忽而开口:“王爷有必要为我做到这种程度吗?”   胡先生:“或许王爷慧眼识珠,也看好皇子?”   李央:“……或许。”   庄冬卿:“……”   他还是不说话比较好。   而到了晚上,庄冬卿等来了心心念念的开门声。   李央救下的婢女,回来报恩了。   门被偷偷摸摸打开,一孔武有力的男子拿了一把匕首进门,环视一圈。   胡林和李央被他手中的匕首吓了一跳,皆是不敢开口。   唯独庄冬卿率先举起了被五花大绑的双手,大言不惭道:“这儿。”   都已经开始割了,他妹妹才进来,惊讶道:“哥,他不是皇子。”   男人一愣。   庄冬卿:“先割完!”   许是话语太有力,又或许是和岑砚在一起久了,庄冬卿说话也带了他的气势,总之,男人下意识又划拉了两下,绳子断开了。   少女着急地让她哥哥去给李央解绑,庄冬卿查看周身,还有力气警告道:“想带他走你就小声点,不然谁都走不了!”   换回了少女的一个瞪眼。   庄冬卿不在乎,因为少女不是傻的,他说完对方便闭了嘴。   等李央的绳子也割开,胡林跟着伸出了手,男人却拒绝道:“我带不了那么多人。”   胡林眼中光芒暗淡,但是一瞬间便下了某种决定,肯定道:“那你们护着六皇子走,赶快!”   庄冬卿闻言神色复杂,但适时开口道:“带上我。”   少女:“……”   男人:“……”   李央只看了庄冬卿一眼。   庄冬卿吐了口气,强撑着气势道,“我要一起。”   “首先,我还有食物,如果带我,我给他分些,不然他饿得厉害,你们也跑不远。”   男人上前一步,庄冬卿后退,继而飞快道:“其次。”   “我还能说话,附近远一些的地方,还是有看守的吧,你要是想抢或者绑了我,那就看看是你动作快,还是我喊得更快?!”   男人顿步。   少女咬牙。   李央却道:“带上他。”   少女:“可是……”   庄冬卿冷冷道:“你们要不带我,他就算出去了,也未必能平安。”   身侧的手指紧握,庄冬卿竭力控制自己忍住抠手的念头。   男人一下子若有所思,“你是那个王府的人?”   庄冬卿:“对。”   庄冬卿:“你们同意我就分食物,吃完出发。”   李央也配合道:“我确实很饿,跑不了多远。”   到底同意了,男人出去望风,庄冬卿拿出怀里阿嬷给小崽子做的三个鲜花饼。   路上怕岑安安太馋吃太多,这些都是他收着的,未料还能派上用场。   分了李央一个,自己吃两个。   少女瞪大了眼,庄冬卿快速一口咬了上去,两个饼叠着,都有了齿印。   李央:“……”   少女:“……”   胡林:“……”   胡林被绑住的双手扶额:“公子倒也不必如此。”   庄冬卿低头快速吃饼,低低道:“不好意思。”   少女压低声音:“我看你好意思得很!”   庄冬卿也不想解释太多,注意力全在吃上,几口吃完,甚至和李央差不多速度。   饼的饱腹感很强,哪怕需要消化,但他们这两天也没吃饱,这几个饼只能说让胃好受些,所以即便立刻跑路,也还好,不会因为剧烈运动而呕吐。   等男人回来,要带他们走后,庄冬卿下意识看了胡林一眼。   但庄冬卿实在没话说了,他也不知道这山头哪里更安全,只得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外面还有人在等他,先离开再说。   一路跟着男人躲躲藏藏往外走,这一段路不需要跑,刚好给了他们时间消化。   等快到了外围,李央忽然道:“冬卿兄你,不只是王府的门客吧?”   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庄冬卿心念电转,在对上李央视线的那刻,感受到什么,卸了心理负担,“你看出来了,什么时候?”   李央:“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和王爷的交好,和跟我这个朋友不太一样……”   顿了顿,转回问题道,“你今天直呼了王爷大名好多次,叫得很自然。”   就像是日常挂在嘴边似的。   “哦。”   这确实是破绽,但庄冬卿慌乱时,确实没法顾及到这种小事。   又走了一段,等到了能说话的地方,李央才再开口,“值得吗,为了保世子安全,只身落入这种险境?”   “你……都是自愿的吗?”   庄冬卿看了李央一会儿,忽道:“其实我心里你欠我一条命。”   别人也就算了,把李央拽进来,庄冬卿心理负担不算大。   李央愣了下,庄冬卿才道:“在广月台我替你喝的那些酒,被下了奇毒,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和岑砚牵扯上关系。”   李央这下真的懵了。   庄冬卿却又道:“我以为,你会先问我和岑砚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央被他带走了思维,吞咽了下,沙哑道:“那,他现在是……”   却见庄冬卿笑了下,语声坚定道:“哦,是我爱的人。” 第91章 心痛   李央再度语窒。   有那么一瞬间, 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见庄冬卿眼眸明亮,微微带笑的模样,又不似作假。   忽然很多疏漏的细节在回忆池里快速被打捞起。   王府的老人总是对庄冬卿很客气, 共事两年, 柳七郝三徐四, 乃至西南的神医赵爷,李央都是打过交道,还算是相熟的,他们都亲切地称呼庄冬卿为小少爷。   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觉得理所当然, 李央总觉得他们太客气了, 问过称呼缘何。   柳七主管的回答是庄冬卿年幼, 又有功名在身, 如此叫很合适。   徐四统领的回复略有不一,说庄冬卿是官宦之子, 叫少爷没什么不对。   两人答得都太过自然,李央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往深处想过, 如今细细思索, 便发现诸多不妥,比如,柳七和徐四自幼跟随岑砚进京, 就他们接触的人来说,庄冬卿的身份完全不够看, 哪里当得起他们口中的少爷。   又比如,柳七称呼他三哥, 尊称是三皇子, 私下里带名字一起也是常有的, 三皇子李卓,叫起来以柳七的身份总是有些逾越,但柳七并不在乎,外加他是岑砚从小到大的伴读,现今又是定西王府的大管家,身份不同,哪怕有不规矩,也无人敢置喙。   在外办差的时候,柳七郝三徐四以及赵爷,若是有条件,吃饭决不会与岑砚同桌。   但庄冬卿可以,条件简朴就是王府所有人一道,桌子多些,便只有庄冬卿与岑砚,他总是和岑砚在一张桌子上用饭的。   还有对外庄冬卿是王府的门客,但实话实说,这么两年里,李央真没见过庄冬卿给岑砚出主意,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很自然,但不是上下级的那种尊卑有别,甚至岑砚还多对庄冬卿有照拂……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歇一歇,这些话,李央只听见岑砚对庄冬卿说过……   太多的细节,彰显着庄冬卿存在的不同。   陡然汇总,一时间竟还有些归纳不完。   李央:“……”   瞧着李央的神情从震惊慢慢变得复杂,庄冬卿也不说话,其实他的注意力大部分在环境中,但精神绷得太紧也不见得好,说话也是转移紧张感的一种方式。   哪怕他们在说着一直以来好像还没被人看破的关系。   李央:“你……”   李央:“王爷……”   一时间竟是有些混乱。   男人:“我出去看一下,再过了这道岗,往外就是后山了,这个时间守卫一般会睡会儿。”   少女:“哥你小心。”   庄冬卿叮嘱:“自然点。”   顿了顿,补充:“哪怕被发现了也没关系,你转移守卫的注意力,我们可以从他看不到的地方先过去了,再等你。”   “如果只有一个守卫的话。”   男人瞧了庄冬卿一眼,其实他也有些紧张,若是只有三个人的话,会轻松很多,偏偏有四个,多一个,风险都会增大不少。   “你还挺熟悉这些的?”男人说道。   庄冬卿吞咽了下,竭力镇定道:“见人做过,效果还不错。”   在赵爷那儿背草药名,背崩溃了的时候,岑砚总是会借着和赵爷弟子说话的功夫,给庄冬卿打掩护,让他能溜出去透口气。   所以……他至今中医学得也很一般。   男人去了。   李央这边好似也找回了语言逻辑,压低声音道,“从一开始,你就不是王府的门客?”   庄冬卿:“差不多吧。”   开始虽然和岑砚没啥关系,但确实也和门客更无关。   李央:“……”   庄冬卿:“很惊讶吗?”   “有点震惊,我以为……”   李央跟着看向男人离开的方向,好似理智归位了的模样,低低道:“但又是情理之中,其实相处中有很多佐证,只是我没往那方面去想罢了。”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更认可王爷。”   这话也没有错。   但这种时候说庄冬卿觉得不太妥,闭了嘴,提醒道:“一会儿人回来了,就该跑路了,你,还是集中下精力。”   “好。”   这样应着,但看上去还是有些恍惚。   李央忽道:“若是胡先生日后回不来了,你说他会不会后悔?”   庄冬卿:“……”   庄冬卿:“那也得你先跑出去了,再想这些,若是跑不出去,回不去了刚好黄泉路上作伴。”   李央:“。”   竟是闻言笑了下,认真道:“你说得有道理。”   就,笑得庄冬卿有些怵。   李央不太对劲。   正准备多问两句,男人回来了,说守卫睡熟了,让他们过,自己在边上,若是闹出来动静,守卫醒了就等他出来打圆场。   少女照旧担忧地看着兄长。   庄冬卿与李央应好。   轻手轻脚到了门禁处,果然只有一个守卫在呼呼大睡,男人招手,示意众人动作,少女最轻,先翻了出去,其次是庄冬卿,奈何落地的时候踩到了树叶,咔嚓声响的时候,庄冬卿火速下蹲,心差点就要跳出来了。   万幸,守卫没醒。   李央最后,宫里的皇子都要习武强身健体,外加这两年下了基层,种种情形见得多了,手脚也麻利,没闹出动静,男人也跟着翻了出来。   四人算是松了口气。   接着便是一段空旷,什么都没有的平地,最容易被发现,但只要走过了,进入了茂密的山林,便会好很多。   奈何天公不作美,快速且尽量不出声地走了一大半,陡然远处冲起一阵火光,有人大喊“走水了”“快些动作”“所有人检查……”,一时间喧嚣非常,火势映照得天边透亮,吵醒了守卫,守卫一睁眼,四人身影便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之中。   四人:“……”   守卫:“……”   守卫猛的大喊,“来人,有人逃走了,快追。”   一嗓子嚎完,立刻拿起手边的铜锣邦邦邦的敲得震天响。   男人:“快跑!”   庄冬卿没说话,但第一时间拔腿就往树林里冲。   后三人反应过来,也立刻快跑着跟了上来。   一路狂奔。   进树林的时候身后还安静。   但许是私兵军营不同其他,眼下又有世子在山头的传言(但实际上岑安并不在这帮子人手里),两种情况,任一种让外人知晓了都是死罪,故而,当身后举着火把,出现马蹄声的时候,庄冬卿并不意外。   不意外,但倒霉是真的。   回头看了一眼,距离还远,庄冬卿问男人:“有路线吗,分不分头?”   男人一时间没说话,少女却格外有主意,“不能分,这林子里有几片槐树,单独走遇上鬼打墙就绕不出去了。”   庄冬卿:“!”   这个小说的世界背景真是够了!   心头悚然,但同时,庄冬卿知道,这并非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逃命的路上还要防着鬼怪,这到底是什么新式人间地狱。   少女的话提醒了男人,沉声道:“都跟着我走。”   “山上有走山马,逃走是重罪,他们不一定知道你们是俘虏逃离,可能会按营里人逃走的方式处理。”   李央:“什么方式?”   “就地处置,格杀勿论!”   庄冬卿:“……”   麻了。   庄冬卿:“被抓住能暴露俘虏身份吗?”   这样说不定哪怕被抓住了,对方还会有所顾虑,放他们一条生路。   男人却道:“他们是带着弓箭追人的,边追边放冷箭,如果到时候还有命的话,你可以试试。”   庄冬卿想大叫一嗓子,忍住了,咬着牙往前冲。   马匹脚力自然比他们快多了,平地完全没优势,没办法,男人只有从陡坡走。   男人和少女身法伶俐。   坡度太大,庄冬卿摔了好几个跟头,手心一片火辣辣的,但顾不得那么多,只能立刻爬起来,继续跟上。   李央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们并不是靠山而住的居民,有些东西不是天赋,而是讲究个熟能生巧。   过完这个陡坡,身后追击声听着更近了,男人:“前面有一片槐树林,中间更不好走马,我把追来的人绕进去,你们在外面躲着。”   庄冬卿摔得泪眼朦胧的,道,“谢谢。”   惹得男人奇怪地觑了他一眼,生硬道了句,“保存体力。”   庄冬卿抹了把脸,“尽量。”   这个时候,他的喘气声已经非常大了。   体力流失得太快,庄冬卿难受,但完全不敢停下来。   闭了闭眼,想着岑安安嫩嫩的小脸蛋,分别时,口齿含糊地对他道:“那叭叭你要快点回来哦~安安想你~”心中又积蓄起了微薄的力量,他得回去,不论如何,至少得拼尽全力尝试!   肺中空气减少,等感觉力气被抽干得差不多,少女指了几处地方,自己闪身躲进了一块大石头后。   李央没看清,还欲再问,却没了少女身影,接着一把被庄冬卿拽进一处,蹲下肩并着肩,一起躲藏。   “冬卿兄……”   “闭嘴,蹲好!”   庄冬卿手掌火辣辣地,不容置喙打断了李央的问话。   骤然停下,喘息声根本控制不住,庄冬卿不得已捂住嘴,逼迫自己降低音量。   口鼻之间一股血腥味,是在陡坡上摔出来的擦伤,但根本顾不得查看。   只要还能动,就行。   没一会儿,骑兵从他们身侧一股脑追进了林子。   庄冬卿:“一会儿他回来了,你看着点,我眼睛有点花。”   孰料却听见耳边虚弱但镇定的声音道:“我跑不太动了。”   庄冬卿:“?”   庄冬卿转头看李央,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真诚,还有,毫无求生欲的木然。   醍醐灌顶,庄冬卿终于想明白了李央这一晚上的反常。   这不对,有强烈求生意愿的人,不是这个状态。   李央他……看起来心理似乎出了些问题。   转念一想,也是,两年前亲妈走了,没了淑妃的庇护,对盛武帝的滤镜又碎了一地,后期虽然关系也修复了一些,但瞧着盛武帝的愧疚弥补更多,李央和盛武帝之间始终回不到淑妃在世的时候。   现在,又是兄弟的手下在追杀自己……   嗯,环境确实相当恶劣了。   但是!   他们现在在逃生啊!!   庄冬卿死死盯着李央,一瞬间想说的很多,但时间容不了他磨叽。   庄冬卿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不要激动道:“但我想出去,活着出去!”   庄冬卿:“我家里人还在等我!”   顿了顿,庄冬卿:“几年前你不是说想给淑妃做法事吗,现在呢,已经不想再补上了吗,哪怕晚一些?”   李央目光一下子变了。   庄冬卿读不懂,只能感觉到他很难受。   话落,庄冬卿看到男人冲了出来,二话不说扯着李央就起身,和少女一起,大家往另一个方向冲去。   李央说着跑不动了,体力却还是比庄冬卿好。   中途还眼疾手快拽了他一把。   庄冬卿感觉自己要断气了。   又到了个下坡,背后传来了马蹄的声音,追来了。   男人:“小心,尽量避开树木。”   说是这样说,庄冬卿个运动废,完全不能够,感觉身上被擦伤了好几处。   庄冬卿咬着牙,嘴里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再一段,眼前开始发黑,庄冬卿的手脚已经不受意志力约束。   有那么一瞬间想放弃,又挣扎着继续。   虽然只是感觉,但庄冬卿仍然感觉,如果自己出了事,岑砚怕是会疯。   跑掉!跑掉!跑掉!   一定可以!   离开这里!离开!   原身以及岑安的剧情后面就没了,只要过了……   轻微的破空声响起,在庄冬卿察觉到空气气流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右肩爆出一蓬血花,被箭矢惯性带动,庄冬卿跌到了地面,甚至因为山地,带着一定的坡度,他还滚了好几圈,直到撞到一颗大树。   庄冬卿吐了口气,好痛。   挣扎着起来,四肢都没扭着,但是,真的没什么力气了。   眼前也是黑的。   身体素质比意志力先行罢工。   然后庄冬卿听到了马蹄声。   或许说,感受到,他手下的地面在动,转头回去,便看到火光之中,一簇银亮反光的箭矢被拉起,直直对准自己,拉弓……   庄冬卿下意识闭目。   预料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   庄冬卿再睁开眼,旋即一愣。   他看到一根箭簇扎进了马上追兵的眉心,人于瞬间坠马,而向自己而来的箭矢也连带着偏了准头,同一时间从他身侧破空掠过。   庄冬卿以为自己幻视了。   已经到了出现错觉的地步吗?   这个念头刚冒起,数根箭矢破空,从自己身后如落雨般,洒向了追兵。   有依旧扎入眉心的,还有很多根扎入了人眼窝,也有射向马匹的。   一时间场面混乱,庄冬卿脑子转不过来了,下意识往树根处无用地缩了缩。   接着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射马,他们马不行!”   话落,又一波箭落如雨,马匹嘶鸣的声音四起。   庄冬卿觉得自己该庆幸的,但是太刚好了,又怀疑自己已经死了,眼前的一切都是发梦,下一刻就能看到胸前的箭矢。   “定西王府!来者何人?”   郝三的声音。   “王爷,是我。”李央的声音遥远且模糊。   庄冬卿的心一下子放了下去。   “李央?庄冬卿呢?没跟你一起?”   “你没带他?!”   细微的弓弦振动声后,便是叠声的“王爷”“主子”响起,场面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   庄冬卿想知道,奈何心放下了,力气也被抽干了,完全不能动弹。   眨了眨眼,眼前变暗了不少。   庄冬卿想出声,却喊不动。   李央:“在,在的,跑散了,林子里。”   莫名声音带上了颤抖,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庄冬卿想不明白,岑砚脸色难道能有追兵吓人?   “找!”   窸窸窣窣,又是响动。   但庄冬卿不害怕了。   “小少爷?”   一匹马停在了跟前,马上人瞬间翻身下马,上前几步确认,振声高呼道:“这儿!小少爷在这儿!”   “小……少爷你……”   扑腾一声,有人单膝跪地蹲在了跟前,语气莫名颤抖,庄冬卿想说话,奈何张嘴却发出了叠声的咳嗽。   跑了一路,太干了,喉咙刺痛。   亲卫赶紧从马匹上找到一个水囊,细致地喂庄冬卿。   庄冬卿咕嘟喝了一大口,便听到了人群走动声,然后直直停在了自己身前。   庄冬卿意识到什么,但还想喝水,一时间有些顾不得。   “慢点。”   扶着水囊的手换了一只。   庄冬卿认得这只手,包括手心的茧子和手背的指节皱褶。   几口水喝下去,太急,呛了下,但到底好多了。   等再睁开眼,水囊拿走,庄冬卿便看见了心底的脸孔。   “这是,真的吧?”   开口沙哑,嗓子干得很难听。   想说句俏皮话,效果好像并不好。   “是。别说晦气话。”   声音很轻,也很温柔,甚至帮他理了理跑得散乱的额发。   也不知道感受错了没有,庄冬卿总觉得拨弄头发的手在发抖。   四目相对,   岑砚今天穿得很不一样。   一身劲装,纯黑,没有任何多余的布料,修长的身形还挺好看的。   庄冬卿眨了眨眼,眼前又花了。   “好像被风,迷了眼,不太清楚……”   “不是。”   只两个字,庄冬卿却听出了极度的克制,伴随着咬牙切齿。   顿了顿,声音又放轻道,“你在流血,已经去拿东西了,包扎了会好些。”   愣了愣,庄冬卿低头,眨眼,哦,右肩没有箭扎着,但是右大臂上血流了一片,看起来是被箭矢擦到了。   庄冬卿:“没中箭哎,运气怪好的。”   他笑了笑。   四周却越发的寂静。   岑砚胸口起伏几瞬,垂目再抬起,想挤出个笑,试了试,失败。   “是,挺好的。”   几个字说得比他都难听。   其中好似竭力地压抑着滔天杀意。   心内叹息。   直直凝着那双浅色的眼眸,庄冬卿想说别这样,说不出口。   深深对视,庄冬卿最终在这道视线里,轻轻道:“我逃出来了……”   和徐四分别的时候,他让徐四转达岑砚的,说自己会找机会逃出来。   他做到了。   东西终于拿来了,为方便处理伤口,岑砚揽过庄冬卿给他借力,衣服被割开,庄冬卿模糊的视线告诉他,是很深的一道伤口。   靠着的人倒抽了口气,动作其实很小,但靠着,还是被他感觉到了。   “……”   庄冬卿溃败了,沮丧坦白道:“我尽力了……”   “知道。”   耳边的声音也开始不稳起来。   庄冬卿靠着的胸膛在起伏,最终,眼前一暗,岑砚的手挡住了他看伤口的视线。   鼻息混乱,呼吸短促,声音几乎是挤出来的,   “我们卿卿……”   “很厉害。”   如果不是遮住他眼睛的手也在轻轻地不受控震颤,庄冬卿真的会相信这是夸奖的。   不知道该说什么,庄冬卿亲了亲岑砚的手心。   下一刻,有轻吻落在了他额际,吻的边上,庄冬卿好似感觉到了微末的湿意沾染。 第92章 买账   李央在原地静了会儿, 才回过神来。   被岑砚用箭尖指住的感觉还残留在身体里,心跳剧烈,暂时平静不下来。   但其实被指住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 他竟然觉得岑砚真的会动手。   当时对方看他的眼神, 没有任何温度。   没有见过这样的岑砚,想起来还是一阵后怕。   “六皇子您还好吗?可有什么需要的?”   找到了庄冬卿,一堆人都围在那处,郝三护卫在侧, 徐四这才倒回头找李央, 别的不论, 怎么都是个皇子, 主子冒犯一下也就算了,定西王府怎么说也不好怠慢了。   徐四放缓声音, 尽量温和道:“小少爷走失后主子很是担忧,若是有得罪之处,还望皇子看在王府及时赶到的份上, 多加体谅。”   想了想, 又补充道,“您和小少爷都被带走了,杭州官署又是那种情形, 哪哪儿都需要主子拿主意,这两天为了谋划救援, 总共也没睡几个时辰。”   听到第二句李央才意识到徐四是在说好话。   李央:“有水吗,我想喝口水。”   “您稍等。”   从马匹上取了个干净的水囊下来, 徐四转手拿给了李央。   他的婢女也找了回来, 还有一路带他们跑出来的男子, 方才看见岑砚拉弓,少女也有些被镇住,此刻眼见危机解除,这才反应过来小跑上前,柳眉一皱,戒备地看着徐四。   李央让徐四也给兄妹两拿了水囊,低声安抚两句,便也去瞧庄冬卿了。   他到的时候,岑砚刚揽住人,示意手下处理伤口。   许是真的体力耗尽了,远远瞧着,庄冬卿形容狼狈,被岑砚半抱着,看不清脸庞,右肩衣衫完全被血水浸透了去,斑斓一大片,瞧着就让人心惊。   李央仔细看了看,还好,没有箭扎入身体,应当是被流矢擦到了。   衣服撕开,李央复又沉默。   伤口很深。   少女也跟着过来了,看到所有人都围着庄冬卿,意识到什么,瞬间噤声。   扭头看向她哥,从她哥哥眼底也看到一丝庆幸。   “我们还要回去救先生他们吗?”   少女低低问道。   一共抓上山六人,除去他们三个,剩下的三位都是六皇子的门客,纵使她只跟了李央几天,但也知道,在李央身边,胡先生绝对算得上得力智囊。   “王府今日带的人不多,小少爷又受了伤,若是六皇子执意要折返救人,怕是只有分道扬镳。”徐四在边上笑着道,神情是笑的,说出来的话却冷漠。   少女噎了下,有些不高兴道:“你们不是来救我们的吗?”   徐四也不和她计较,反道:“我们是来救六皇子和小少爷的,如今他们不是都获救了吗?”   “但是……”   男子适时拽了少女一把,打断了她的话,。   李央想了下,正经道,“我府上还有人困在山上。”   徐四:“此次夜行王府只为求快,并没有带多少人,若是正面冲突,不一定能平安离开。”   主要已经救到了该救的,山上的那几个,便不值得王府的精锐去冒这个险了。   李央也想到了这茬,不由抿了下唇,不是很买账徐四的说法,但也心知,被绑的人里面恐怕就他和庄冬卿最重要,旁的几个,并不在王府的考量中。   说话间,庄冬卿已经简单地包扎完毕。   岑砚也不假他人之手,更不避讳李央,直接将庄冬卿抱上了他的马,不容分说道:“回程。”   李央想说话,但岑砚的眼神扫过来,他意识到什么瞳孔收缩,僵立在了原地。   那一眼剐完,岑砚冷漠道:“不想走的就留下,时间紧迫,列队。”   “是。”   “是。”   话说到这个地步,李央与兄妹两只得跟随岑砚一行人离开了。   庄冬卿一路上都很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岑砚会合的缘故,精神全然放松,他整个人都变得很困倦。   像是知道自己已经安全,所有警惕心都消散了般。   “山下有马车,这段路你忍一下。”   驾马前,岑砚低低同庄冬卿道。   庄冬卿点头,“嗯。”   没忍住,又问道,“来这么快,谋划很辛苦吧?”   岑砚:“没有你跑出来艰难,别说话,马上要跑快了。”   “好。”   庄冬卿放松靠在了岑砚怀里,浑身没什么力气,岑砚一手控马一手揽着他腰身,将他带得很稳的同时,马也在他手下很听话。   庄冬卿:“不知道哪天我能骑到这么好。”   山下见到了大部队,岑砚勒马时,庄冬卿嘀咕了这么一句。   岑砚先下马:“以后我带你多练练便是,就是个熟能生巧的事。”   庄冬卿笑了下,觉得岑砚在哄自己,肯定不是这般,但他也没质疑,暗地里对这种哄骗还挺受用的。   柳七上前,恰好赶上岑砚将庄冬卿抱下,鼻息间闻到血腥气味,柳七瞳孔收缩,继而看清了庄冬卿的模样,喉头一哽。   “我让马车过来。”柳七极快反应道。   岑砚:“不必。我带他过去,先回府。”   柳七侧身,即刻引路,“往这边。”   李央与兄妹两下马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岑砚的背影,被王府众人簇拥着,远去。   李央:“王爷……”   徐四:“六皇子有什么同柳主管说吧,我去找他来,主子怕是要先回府。”   李央意识到什么,“你们不回去?”   徐四倒也没有弃山上人不管的意思,“还有六皇子府上的门客在,肯定还是要救,但至于怎么救,我们得听王爷的吩咐。”   李央静了静,垂目片刻,坚定道:“我能留在这儿吗?”   徐四惊讶一瞬,心内对李央刮目几分,“等柳主管来了再说吧。”   李央深吸口气,仿佛想定了什么,遥遥看了山头一眼,点头:“好。”   *   庄冬卿上了马车,一靠上熟悉舒适的软榻,登时感觉全身骨头都再度活了过来。   眨了眨眼,也更困倦了。   岑砚将他安顿好又下了车,想来是同柳七交代后续,但极快,岑砚再次折返,同他道:“卿卿,我们回府。”   庄冬卿挣扎着睁开眼睛,岑砚快步上前,“想干嘛,我来就是。”   庄冬卿笑了笑,脱力道:“没事,就是想应一句。”   顿了顿,庄冬卿:“我有些困,可以睡吗?”   总觉得岑砚状态不正常,庄冬卿不知道他需不需要自己清醒着,或许,他醒着岑砚会放心些?   岑砚沉声道,“可以。”   “头睡我腿上吧。”   庄冬卿:“好啊。”   等头枕到岑砚腿上,庄冬卿的困意一下子翻了倍,但他还想和岑砚多说几句,莫名的,不敢放任这样的岑砚单独待着。   庄冬卿伸手,岑砚会意,即刻握住他的 。   手心干燥而温暖,是庄冬卿熟悉的。   “安安呢?”   庄冬卿问。   岑砚:“在营里,怕今晚拖得时间过长,被发现端倪,先将他送了过去,由阿嬷照看着的。”   庄冬卿:“他回来后没什么事吧?”   “没事,都挺好的,就是……有点想你……”   最后几个字带着明显的凝涩。   庄冬卿笑了下,“没事就好。”   车内安静。   走了一段,庄冬卿才鼓起勇气问道:“那天,你有没有生气?”   “我真的很认真地想了,但是,我想不到两全其美的……”   岑砚打断道:“没有。”   伸手摸了摸庄冬卿的脸颊,“没有生气。”   他不是生气,而是……   感受着胸腔中翻滚的杀意,岑砚缓缓将它压了去,至少不想吓着庄冬卿,剩下的那些,既然庄冬卿无事,便都可以慢慢算。   一笔一笔的。   庄冬卿却比他想得更为敏锐,捏了捏他手,“别不高兴。”   “不值得。”   岑砚:“……嗯。”   默了会儿,庄冬卿:“其实半路我就不太跑得动了……”   体力问题,这个无解。   “开始想着安安,觉得安安还小,需要人带。”   “但是心里又清楚,就算我……你能把安安养得很好……”   感觉到握住自己的手收紧了,庄冬卿没把晦气话讲出来,困得睁不开眼了,强撑着继续道。   “但是,我又想,你能把安安照顾得很好,那你呢?”   “我们阿砚该怎么办……”   “以你的性子,肯定舍不得给安安找个后爹。”   “总不能指望安安以后照顾你吧,那得多远的事了啊……”   庄冬卿:“所以我又坚持了下来。”   脸上露出了个笑容,“然后马上就见到了你。”   看着这个笑,岑砚眼眶灼热,点头:“嗯。”   手掌被轻轻拽了拽,庄冬卿:“你看上天都对我这么慷慨了,高兴点,好吗?”   静默须臾,岑砚声音柔软了不少,“这是在撒娇吗,卿卿?”   庄冬卿不要脸了,“你要买账,也可以是。”   这一路来,岑砚终于笑了下,很短暂的。   但庄冬卿听着心情好了不少。   继而眼皮上一凉,一个轻柔的吻落下,然后星星点点,一路从眉心吻到鼻梁,碎吻温柔,最后落到嘴唇上,一触即分。   “买账。”   语声带了几分无奈。   眼前一暗,岑砚将手搭在了他眼睛上。   “睡会儿吧卿卿,好不好?”   庄冬卿在这种温柔的声色里,缓缓失去意识。 第93章 箭毒   岑砚成功回返。   将入城前, 便派了人去王府亲卫驻扎的军营接阿嬷与小崽子。   庄冬卿睡得很熟,岑砚走不开,郝三……是个没眼力见的, 奈何队友个个人精, 心里门清儿, 出发前柳七已然叮嘱过,若是岑砚不出来,让郝三敲车门示意,在外禀报就是。   车门被敲响, 郝三:“主子, 护送小世子与阿嬷回府的队伍已出发, 预计一个时辰左右到府邸。”   “其余人……”   今夜本来没有攻山的打算。   原本的计划中, 潜行进营,紧着救庄冬卿, 李央能救便救,不能,那在带走庄冬卿的情况下就可以酌情撤离了。   却不想避过忙着搜山找世子的私兵队伍, 山里猎户带他们上山不久, 就遇到了追击,还刚好就是小少爷一行并着李央逃了出来。   他们一队人一点折损都没有。   这个时机难得,郝三人情世故不行, 带兵打仗还有武学,却是极有天分的, 不然岑砚也不会每次危急时刻,都带他在身边了。   内间岑砚果然听懂了郝三的未尽之意, 默了片刻, 道:“火器带够, 等再上山救援的小队回程,不管俘虏全部救出来与否,都开始攻山,首领活捉。”   顿了顿,又吩咐:“回了府,你去把徐四换回来,赵爷看过卿卿,若是无事,也跟着你走。”   有赵爷的手段和柳七在,捉了人好即刻审问。   郝三得令。   岑砚交代完,脸上的冰霜色又凝重几分,恹恹不知在想些什么,渐渐眼眉又漫出杀意,忽闻一声支吾,庄冬卿在他腿上略略动了动,眼神落到庄冬卿身上,慢慢才又柔和下来。   岑砚帮庄冬卿拨了拨额头碎发,紧紧握着他的指节前端。   不能握手掌,掌心在逃跑的过程中跌撞,都磨破了皮,全是细碎的伤口。   岑砚已经反复看过,然而每看一眼,都想……   深呼吸,轻轻吐出。   岑砚强迫自己凝神静气,把纷杂的思绪给压下去。   万幸为了庄冬卿能安睡,马车上的灯已经被岑砚吹灭得只剩下一盏,幽微的烛光点燃在车尾,照不透岑砚的眼眸。   伸手又帮庄冬卿理了理碎发,岑砚也跟着闭目。   回了府还要疗伤,他也需要休息下,一会儿才会有更好的精力。   这两日都没没怎么合过眼,睡不长久,但感受着腿上的重量,岑砚躁动的心终于静了下来,靠在软榻上养神。   期间半梦半醒,意识有个几息的模糊,也不久。   等郝三再敲车门,岑砚瞬间睁开了眼。   “主子,到了。”   岑砚:“不用停,直接走到主院。”   “是。”   到了主院院门也没停,几乎走到了主屋前,实在不能再进行代步,马车才真正地停下,而这么会子功夫,岑砚也彻底醒了。   抱着庄冬卿下马车,赵爷连带他的徒弟已经拿着药箱在一旁候着。   直接进屋,想着伤势的处理,岑砚将庄冬卿放在了软榻上,赵爷手脚麻利给庄冬卿剪开简单包扎的纱布。   在山上的时候为了快速隐蔽,岑砚一行人并没有燃火把。   后来找到了庄冬卿也只是从私兵手里现捡了两根作照明用,能看到就行,不敢点得太亮暴露位置。   后续下了山,也是求快……   岑砚知道庄冬卿情况并不好,但在灯火通明处查看,仍是抽了口气。   手脸脏污,但这些灰尘却是他这一身最不值一提的。   下颌到颈侧间,有细碎的血痕,岑砚瞧过,辨认出来,是在树林中快速前行,被树枝挂伤的,应当是为了拖住身后的骑兵速度,不得已钻入树木丛生的地带前行。   手掌破了,指节处有擦痕,灯下看,血糊的一片。   两只手都是。   定然摔过数次。   庄冬卿的惯用手为右手,破损面积更大。   岑砚又去检查手肘和膝盖,衣服倒是完好,但在一侧膝盖布料上看到了点点红痕,岑砚想了下,伸手:“也给我把剪刀。”   仆佣赶紧找来剪子。   期间庄冬卿动了下,不舒服地皱了皱眼眉。   岑砚会意,这屋子光亮太盛,庄冬卿睡不沉。   “给卿卿眼睛搭块深色的发带,手脚轻些,小心不要碰着他伤口。”   六福手脚麻利,果然,发带搭上,庄冬卿又不动了。   岑砚剪开膝盖处的衣衫,果然也摔破了。   两边膝盖都是。   右手肘破了,左边倒是无碍。   岑砚将衣袖略略剪开,小臂处也多有擦伤,需要处理。   岑砚吐了口气。   忽而问六福,“这衣服本来是什么色来着?”   六福不解,但却对庄冬卿的衣食住行了如指掌,脱口回道:“淡天青?”   很好,岑砚没看出来,也不知道一路上跌了多少次。   岑砚闭目。   不急。不急。   知州在他府上,总督也在杭州城内……不着急。   平复好波澜的情绪,再睁开眼,却看到了赵爷纠结的表情。   岑砚心口一突,“怎么了?”   言语从齿缝中挤出,见过大风大浪的赵爷还好,小徒弟下意识低头,汗流浃背。   这点动作瞒不过岑砚,下一刻,徒弟便被岑砚的目光死死钉住。   赵爷斟酌着,先确定道:“是箭伤吧?”   “对。”   “伤口太深了,需要先冲洗清洁,看有无伤到骨头……”   “……”   岑砚神情已经不太能看了,赵爷的话却没说完,“然后……”   “然后?”   赵爷:“箭头有毒。”   岑砚额角一跳,近乎屏息道:“金汁?”   私兵训练,逃兵肯定是要被灭口的,养兵消耗又巨大,若是箭头用毒,没有比这更歹毒却易得的了。   赵爷:“那倒不是。”   岑砚这才深深呼吸。   赵爷:“血流太多,箭也没带回来,我需要小少爷说下伤口感受来判断是什么。”   岑砚垂目,片刻后,点了点头。   庄冬卿被轻拍着唤醒,脑子发晕,赵爷将情形同他一说,庄冬卿心内叹息,果然,他就知道自己运气没那么好!   毕竟原身在文里就是李央的肉沙包。   哪怕不跑到一起,遭罪的还是他,不是李央。   庄冬卿:“晕,脑子不清醒。”   “手脚无力吗?”   庄冬卿苦笑,“当然,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箭毒害的。”   “我……”   下意识庄冬卿想找什么,刚张望,便被轻轻握住了手腕,声音从他头顶后方传来,“我在这儿,赵爷问你什么,说就是。”   听着还算平静。   赵爷也道:“小少爷要如实相告。”   庄冬卿迟钝地转了转脑子,感觉也瞒不住,便直言道:“应该是怕我们跑,这几天没给吃多少,然后逃跑又撑了一路……”   本来就没力气,逃生过程中体力也耗尽了,他哪里知道是不是因为毒,没这个毒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完感觉岑砚摸了摸他头。   赵爷背后的小徒弟下意识觑了岑砚面色一眼,吞咽了下,又极快低头。   赵爷叹气:“这也是个问题。”   岑砚:“先处理伤口,不行就让郝三抓人,把他们的箭和人带回来便是。”   赵爷想了想,无奈道:“也只有这样了。”   看了岑砚一眼,多补了一句,“主子稍安勿躁,以老夫的经验来看,多是麻痹类的毒药,毒性应当不会太大。”   岑砚没应这句,只说:“清洗伤口吧。”   *   盥室灯火通明。   要清洗,便从主屋挪到了此处,刚好对伤口深度的把握,赵爷不如庄冬卿,庄冬卿自己瞧瞧,也更稳妥。   淡盐水冲洗,冲洗的过程庄冬卿就有些发抖。   等血污洗净,庄冬卿看上一眼,便知道根本用不上自己多瞧这一下了。   太深。   怪不得擦过的时候,能爆出一蓬血花。   赵爷看见也皱起了脸,不再问庄冬卿意见,只道:“只有请小少爷您忍忍了。”   岑砚:“什么意思,忍什么?”   赵爷还在想怎么回答,庄冬卿先替他解了围,握住岑砚的手道:“不能用麻药,怕用了之后,影响对毒的判断,不好解毒。”   这个时代的麻药一碗下去,人事不知,麻完毒发死了也有可能的。   岑砚:“……”   岑砚闭目。   其实这些他内心里是知道的。   但放自己身上还好的事情,放庄冬卿身上,便有些情急乱了方寸,才问出了这么一句。   岑砚:“是我糊涂了。”   庄冬卿还是没见着岑砚正脸,不知道是有意无意,醒了过来之后,他就一直在他身后,听声音倒是都还好,但庄冬卿隐隐总觉得这是故意安排的,恐怕实际上,岑砚并不如他听到的声音镇定。   庄冬卿又握了握岑砚的手,假意轻松道:“没什么,赵爷现在缝合已经很快了,忍忍就过去了。”   岑砚凝了他片刻:“嗯。”   庄冬卿真的很不会骗人。   岑砚:“我陪着你。”   “……好。”   赵爷适时开口,“涂抹的麻药我刚做了一份出来,但效果很一般,先用着,也能缓解些疼痛。”   庄冬卿心道,那可太好了。   这样想的。   但真到了缝合的时候,庄冬卿痛得需要人来按住,不然本能反应太剧烈,完不成操作。   后续是岑砚箍住他,换回来的徐四按住他手,他的两个护卫也来了,从边上不同的角度补充施力,确保他挣扎不动的程度,才让赵爷来的。   两针下去,庄冬卿就忘了岑砚的存在。   实在是忍不住。   被按住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   缝到一半,庄冬卿很没用地让他们打晕自己。   赵爷为难看着岑砚,岑砚静了片刻,死死按着庄冬卿,狠下心道:“已经缝了一半了,卿卿你再忍一忍……”   声音很轻。却极其坚决。   眼神示意赵爷继续。   庄冬卿痛。   岑砚把手臂塞到了他嘴里,给他咬着。   庄冬卿真咬了,痛起来控制不住。   岑砚神色不变,只摸着他头,不断说快了。   等真正完成操作,庄冬卿已经哭得累了,几乎是重新包扎好,人就晕睡了过去。   赵爷要替岑砚处理咬痕,岑砚看了眼,平静道:“没事,不深。”   “你先回去休息吧,一会儿箭和人拿了回来,还需要你查看。”   赵爷也上了年纪,禁不得这么累了。   尤其是在后续还有重担的情况下,岑砚希望赵爷状态能好些。   赵爷反复确认了几次,见岑砚虽然面无表情,但行为举止还算冷静,想着庄冬卿既然回来了,那这火气肯定会泻到该得的人身上,断不会憋心里。   于是和岑砚又聊了几句庄冬卿周身伤口的处理,便留下徒弟,先行回去休息一阵。   岑砚……若是不看他脸色的话,举止确实是很冷静。   赵爷走后,六福要帮庄冬卿换衣服上药,被否了,岑砚要亲自动手。   衣服不好脱,直接剪开的。   知道庄冬卿也爱洁,能擦的地方都给擦过两遍,岑砚也不急,一点点地来,六福以为他事情多,中途想搭把手,被挥开了,岑砚只让他经手换水拿药的琐碎,只要是触碰庄冬卿的身体,都是岑砚动的手。   倒也不是避讳六福什么。   就是执着要自己来。   六福劝了两句,感觉岑砚和平时不大一样,被平静的回答镇住了,不敢再吱声。   且,岑砚确实做得很好。   而且眼下是盛夏,也不担心着凉什么的,慢慢来,手脚细致些,庄冬卿醒了是会更舒服点的。   柳七赶了回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庄冬卿周身能沾水的地方已经擦洗了一遍,内裳也换好了干净的,身上的伤都上好了药,只剩下了手掌手背的擦伤,岑砚捧着,正细致地用手沾着药膏,一点点的涂抹,力道轻柔,吵不醒庄冬卿。   “主子……”   “嘘——”岑砚头也不抬,道,“等我上完药再说。”   柳七瞬间噤声。   手掌手心搞好,岑砚反复看过,又补了两处,这才将庄冬卿的手放回薄被里,静静看了人一会儿。   柳七心头打鼓,深谙岑砚脾性,知道这种时候说话就是找死,可是……   岑砚也好像知道一般,“马上。”   柳七声音压得不能再低道:“小少爷定会好的,主子别太着急了。”   岑砚:“我不急。”   这不是他心底滋生的情绪。   岑砚:“生安安的时候,刀口有一个巴掌大,我还以为,会是他身上唯一的刀口……”   说话的声音太平静,没有起伏的语调仿佛能让人嗅到其下的不寻常,柳七也不敢开口了。   岑砚忽而笑了下,很轻,柳七垂目,全然地缄默了。   边上的六福有些懵,柳七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六福拿着药膏,乖觉站着了。   又一盏茶的功夫,岑砚起身,叮嘱六福道:“好好守着。”   六福:“是。”   出了门,柳七莫名心惊肉跳,直到岑砚开口,问起赵爷,柳七才再次出声。   没听柳七的汇报,先找到了赵爷,万幸,毒药并不是什么致命剧毒,赵爷看过箭头,已经在配药了,听他徒弟说完,岑砚也不打扰,只叮嘱,“煎药如果人手不够,就找主院的人来,务必全程守着。”   这种时候的用药,徒弟哪里敢不守着,但岑砚着重吩咐,他也只得应着。   岑砚:“箭还要用吗?”   “啊?”   “拿回来的箭,能给我一只吗?”   “哦哦,有多的,郝统领送了一整个箭筒回来……”   岑砚离开了赵爷的院子,只给他们留了一支,自己则带走了所有剩下的,还完好的毒箭。   柳七冷汗澄澄,一路跟随。   “找徐四来,话在书房一起说。”   柳七:“是。”   等寻到徐四,两人一同到书房,看见岑砚正拿着箭在观察,他们到了,才放下,看向柳七。   柳七会意,立刻说起山头的情况。   “人都救出来了,清晨的时候攻山,我们的人数占优势,又带了火器,私兵的训练到底赶不上精兵,我往回赶的时候,已经快要收尾了,全数擒拿,不成问题。”   岑砚:“惊动周围的人了吗?”   柳七:“盐场靠得太近,但郝三从开始就派了人去那边,都控住住了,再往外,便是荒郊野岭,几乎无人居住。”   这岑砚是知道的,当时画地图的时候,还不太好找人。   岑砚点了点头,算作满意。   柳七:“之前上报的是山匪,眼下已经尽数缉拿,要往京城上报私兵一事吗?”   岑砚却问:“李央的人受伤了吗?”   柳七愣了下,如实道:“饿了两天,我们的人去得及时,没什么大碍。”   “哦。”   听得这声,柳七下意识去看徐四,从徐四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惶惶,又低了头。   岑砚再度将箭矢拿起来把玩。   动作悠闲得两人心跳咚咚。   岑砚:“李卓那边是个什么动静?”   徐四:“如主子所料,派了探子查看王府的情况,探子已经全部被制住了。”   这件事太小,徐四没有上报过岑砚。   岑砚:“来了几个?”   徐四:“两个。第二个也没回去报信后,今日还没有异动,恐怕不会再派人来了。”   岑砚笑了声,“刚好。”   手上动作一顿,彷佛也想好了什么似的,放下了箭矢,转而冷漠道:“报什么报,我们哪里知道是私兵呢,只以为是山匪。”   柳七不禁抬了抬眼。   岑砚平静:“山上两万人,已经很多了,我们昨夜为了抢回世子,图快,又想着只是山匪罢了,轻敌,只带了一万余人突袭,于是……”   看了眼天色,岑砚继续道:“于是眼下郝三和我都陷入了苦战,急需大营支援,所以,营地亲兵得令,正整装待发,但是。”   岑砚看向柳七,“但是你一个王府主管,被反打得猝不及防,于是兵分两路,派人找支援的同时,亲自去了总督府,请总督也派兵支援,想取得绝对的数量优势。”   想到什么,岑砚笑了下,“总督府以及训练的水师陆军也驻扎城外,比我们营地选的地方离盐场近,总督若是义不容辞,当即带兵支援,那你就跟着一道。”   柳七已经明白岑砚想做什么了。   岑砚看向徐四,徐四也懂了,当即禀报到,“苏州借来的兵马坐船,半夜就到了,都在港口等待主子号令。”   岑砚:“嗯,目击作证的人也有了,刚好。”   岑砚:“总督带人过去后,打信号,徐四你去,带苏州的兵马支援。”   长指在桌面点了点,岑砚思索片刻,满意:“故事还挺圆的,有首有尾。”   其实就是一出请君入瓮。   刚好顺便将总督,还有他统领的兵马拿下,免得拿了总督,军里还有党羽通风报信。   已经这种时候了,怕私兵暴露,总督应当会将所有的心腹力量带上。   收拾完山上的,趁热打铁,正好把杭州城内的也一网打尽。   岑砚:“郝三那边还坚持得住吧?”   柳七:“可以的,山上的兵是偷摸训的,还是草台班子,这一战我们并没有折损多少。”   岑砚满意点头。   静了片刻,摆手,“柳七去吧。”   跟着起身,拿了只箭道,“徐四带我去见那两个探子。”   想到了什么,又补充:“把人提远点,别脏了主院的地。”   *   李卓有些焦灼。   派去定西王府的两个探子都没回来。   还都是他探子里的精锐。   幕僚也在下首擦汗,不为别的,实在是,这种时候还敢派探子,心惊于李卓的胆大。   幕僚是从上京跟出来的,没见过定西王府的行事作风,也听说过,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评价李卓这一出。   李卓皱眉:“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谋划,难道?”   幕僚:“会不会,就是单纯的,王爷生气了呢?”   李卓想也不想:“不会。他大小事分得门儿清,儿子都丢了,这种时候他哪里还有心力管小事,都是手下人处理……”   话头一顿,李卓捏眉心,反应过来,“郝三徐四……呵,忘了,定西王府出来的人,手下也是极厉害的。”   若是统领还在王府,没有四处奔走,那两个探子被捉,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了。   刚说完,便有下人慌张来报,探子回来了。   回来了,不过……   李卓走到院子里,看到两个探子的模样,沉默。   都没死,但也就只是没死,苟延残喘了。   李卓蹲下,看着两个被箭矢扎成筛子的探子,一一瞧过,叹气:“手脚都废了,这两人哪怕养好也没用了,可惜。”   “皇子,他们肩上的箭有毒,看血迹,是最早的伤口,废掉之前,被折磨了好一阵子。”   下人禀报。   “哦?”   李卓蹲下,在手下的示意下,看到了发黑的伤处,面色铁青。   岑砚这是在打他的脸。   默了会儿,李卓忽而喃喃:“居然还有精力管这种事,那是不是现在情况他真的没啥办法了?”   想到这个可能,又笑了起来。   笑罢,看着两个探子,李卓再度黑了脸。   别的不论,   他确实感觉到了折辱。 第94章 盘算   岑砚将人提来的时候, 赵爷虽然吃惊,却并不感到多意外。   反倒是他的小徒弟看到中箭的两个探子,哑然了片刻。   “不知道郝三带回来的毒药情况是真是假, 比对着这两个人中毒后的反应, 赵爷你看需不需要调整用药。”   “若是想施针也尽可以在他们身上试, 死活都不妨事。”   岑砚如此交代道。   赵爷搓了搓手,虽然不太厚道,但确实没有比这更快速地办法了。   “容老夫我试试。”   岑砚:“需要来两个护卫给你把人按着吗?”   赵爷边翻针灸包边道:“要,试针的时候扎歪了可不好。”   给赵爷派了两个护卫, 岑砚又去看给庄冬卿熬的药, 刚煎上, 正用小火煮着, 咕嘟嘟冒泡,岑砚闻了下, 料想应当会很苦。   赵爷另一个小徒弟守在药炉边上,正拿着蒲扇控火,岑砚来了竟然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小徒弟不明究竟, 瞥了岑砚好几眼,岑砚让他不用管自己,照常熬药便是, 他们跟着赵爷,庄冬卿这两年又在赵爷这儿学医的, 岑砚来接庄冬卿的时候,也是常见面的。   故而, 岑砚反常的平静他也能感觉得到。   因此愈发小心翼翼, 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火候, 不敢有分毫差错。   岑砚的心思却没有在药炉上。   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坐坐,捋捋当前的情形和思绪罢了。   郝三徐四柳七都被派了出去,眼下府里就剩了能保护他们的亲卫外加上赵爷,若是还有计划,也得等众人回返再进行了……   刚好,可以容他好好思量一番。   坐了小半个时辰,岑砚才离开,前脚刚走,小徒弟后脚便用衣袖擦汗,虽然岑砚并没有妨碍什么,他心里却觉得这点时间比任何一次看火都来得煎熬。   不由暗暗期盼庄冬卿能尽快好。   他好了,大家也就好了。   *   岑砚回到主屋的时候,庄冬卿还没醒,六福守着。   六福心很细,这些年照顾庄冬卿与他,事事都井井有条,岑砚还是很放心的。   在庄冬卿床前待了会儿,听着对方平稳的呼吸,渐渐的,积累的疲倦也漫上了岑砚眼眉,感觉到困意时,岑砚小声:“搬张塌来我躺会儿吧。”   六福找了人轻手轻脚搞好,软榻没放到外间,直接放到庄冬卿床旁。   岑砚瞧了眼,没说什么,六福便不再调整。   等拿了薄毯回来,岑砚已经躺靠在了榻上,闭着的眼睛,在六福到来后又睁开了。   眼神清明,压根就没有睡着。   六福这才低低劝了一句,“少爷这儿有我守着,王爷您不然去旁边屋子睡会儿吧?”   岑砚在六福眼里,也连轴转了有两日了。   岑砚想都不想道:“不用,在别处我睡不着。”   六福默了下,只非常有眼色道:“那我手脚轻些,少爷醒了叫您。”   岑砚点了点头,等六福把薄毯搭好,再度闭上了眼睛。   外间天光大亮,主屋里门扉紧闭,光线幽微。   六福趴在庄冬卿床尾守着,庄冬卿沉睡不醒,岑砚原本格外清醒,不知道是床上庄冬卿的呼吸声,还是外间偶尔的几许蝉鸣,让他心彻底沉静了下去,就这样,也睡了过去。   *   一个半时辰后,岑砚睁开了眼。   坐正起来,精神头已经完全地恢复了。   庄冬卿还没有醒。   好的是,目前还没瞧出任何异常,那毒素好似如赵爷所料,作用非常地有限。   但岑砚也不敢赌,细细摸过庄冬卿的额头,确认一切还好,才去了盥室洗漱。   等六福将常服抱来,岑砚才意识到,他身上还穿着夜行衣。   “搭屏风上吧。”   六福在外侧低声道:“安安已经醒了,阿嬷差人来报,说想见少爷。”   岑砚:“已经告诉他卿卿回来了吗?”   六福:“阿嬷来问过了少爷的情况,拿不准,还没说,只哄着安安在。”   岑砚轻吐了口气。   “知道了,我一会儿过去。”   六福放下了心。   收拾完,从盥室步出,恰好郝三那边报信的人也来了。   岑砚又去看了庄冬卿一眼,摸了摸他苍白的脸颊,出门在院子里听了禀报。   “如主子所料,总督带兵到了山脚,刚上山便动了手。”   “还好兄弟们早有防范,率先部署,一乱起来,立马拿下了总督。”   岑砚点了点头。   群龙无首,这仗就好打了。   后面如他所料,总督落马,从杭州带去的兵便失了主心骨,等郝三叫破私兵一事,有知情的将领当即乱了方寸,带去士兵们也不全都知情,有当即投降,表示对总督作为一无所知的编队。   当然,负隅顽抗的也有。   岑砚:“山上的私兵可以捉活的当俘虏。”   “总督带去的那些,凡是誓死抵抗的,一个不留,当场格杀。”   性质不一样。   山上的哪怕不是私兵,现今也都是山匪身份,就算是活捉了,能不能在律法下苟活,仍是两说。   但总督带去的兵,若是不死,那就有可能回归军营。   这便好似滴水入海,回去的人往后还能发挥什么作用,在军营爬到什么位置,都不好说了。   岑砚不想给自己留这种后患。   斩草除根,闹到这种程度,能拔除的自然一个不留才是最好的。   想到庄冬卿目前的情况,岑砚眼眸微垂,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还是太给他们脸了,想着徐徐图之,才闹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报信人得了令,当即折返了。   岑砚缓了会儿,收拾好情绪,方才动身去看小崽子。   *   中午时分,庄冬卿终于醒了。   饿醒的。   前胸贴后背。   六福着人通报岑砚,刚扶庄冬卿起来,一动,庄冬卿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吓到了六福,也把庄冬卿自己惊了惊。   岑砚进门,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怎么了?”   庄冬卿赶紧抹眼泪,一抬手,却发现手掌手腕都被细细的包扎过了,包的很贴心,属于既遮住了伤口,又很轻薄透气的那种程度。   动作一顿,一张帕子率先贴上了他脸。   岑砚轻柔给庄冬卿擦脸,再度问他,“怎么了卿卿,痛吗?”   刚问完,庄冬卿眼泪又掉了。   岑砚心内叹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在床边坐了下来。   “也、也不是,是……”   开口,嗓音沙哑,口齿含糊,庄冬卿崩溃。   岑砚却极有耐心,一边给他擦脸,一边安抚道:“没事的,我们卿卿受苦了,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舒服些……”   说完庄冬卿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更汹涌了。   庄冬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岑砚避开他的伤口,轻抱着人,边给他擦脸,边抚着他背脊安慰。   等发泄完,庄冬卿嘟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岑砚却道:“我知道。”   静了一瞬,声音轻得有些飘忽,“缝合太痛了。”   其实很正常,庄冬卿当时几乎是被押着,不得不坚持,缝合完也说不好是晕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这样的情况,一醒,肯定是会想到当时情形的,再加上伤口牵扯,那种痛感必定会在骨子里乱窜,挥之不去。   庄冬卿又被抹了把脸,顺着岑砚的话,想了下不打麻药缝合的疼痛级别。   哦,六到七级……那没事了。   想到什么又觑了岑砚一下,庄冬卿:“是不是很丢脸?”   明明说了要坚持的。   岑砚:“怎么会,已经很厉害了。”   “再说你中了毒,是会影响一些神智,等解了就好了。”   庄冬卿迟疑,“中毒,还会这样?”   “当然。”   说得太笃定。   感觉是个台阶,但庄冬卿麻溜地顺着下了,“嗯,没想到他们箭头还会抹毒,太坏了。”   岑砚却没有附和,摸了摸庄冬卿的脸,平静得庄冬卿感觉不太对。   “起来先吃点东西吧,垫垫肚子。”   饿扁了的庄冬卿立刻转移了注意力。   *   “爸爸!”   被掺着走出了主屋,一个红色的团子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轰隆朝自己冲了过来。   庄冬卿还没反应过来,冲到跟前的岑安安便被岑砚一个利落动作抱了起来,止住了来势。   “慢点。”   很寻常的两个字,莫名带了气势。   庄冬卿都听愣了下的语气,小崽子更是瞬间缩了脖子,弱弱道:“安安忘了,爹爹。”   “嗯,那我现在把安安放下来,你好好同你爸爸说话,可以么?”   “好哦。”   岑安安左手绞着右手,竟是有些不敢去抱着岑砚脖子撒娇。   岑砚放下了小崽子,小崽子抱住了庄冬卿的腿,糯叽叽道:“爸爸,安安好想你鸭。”   庄冬卿惊奇:“你喊我什么?”   “爸爸——!”   岑砚:“这几天莫名就叫对了,等着你回来叫给你听呢。”   庄冬卿果然惊喜,高兴地逗小崽子,听了好几声正统的爸爸,眉开眼笑,下意识想抱起岑安安,手刚伸出去,后知后觉他现在情况不允许,膝盖微弯便顿住了身形,岑砚同时牵住了他右手,摸了摸岑安安头顶的发旋,替他表扬道:“我们安安真棒。”   “啊对对,安安真厉害。”   小崽子笑出了一排小米牙。   午饭是岑砚喂庄冬卿的。   他喂庄冬卿,岑安安和他们一道,但是自己吃饭。   而且岑砚让小崽子坐在了他们对面,严禁吃饭途中爬上庄冬卿的腿,求抱抱。   这个规矩一直有,但……咳,平日里执行的过程并没有这么严格。   一来孩子还小。   二来,他们也有点惯着岑安安,一次两次觉得无伤大雅。   但今天岑砚拉下了脸,平日里频频越界的小崽子也格外乖觉,半点不敢逾矩。   庄冬卿觉得……   又喝了口粥,庄冬卿:“不然我还是自己来吧,我可以的。”   岑砚眼眉不动,“歇着。”   很寻常的话,但就是,让人回不了嘴。   很久之后,庄冬卿才意识到内里的不同,因为岑砚此刻并没有同他商量,是告知,所以语气虽然与平时无二,但强势非常。   就这样,大人被伺候着吃完了。   两岁大的小崽子独立自主,自己也用勺子乖乖吃完了饭。   收拾好,将岑安安抱给阿嬷,岑砚才拿了双筷子,自己开始用饭。   用的还是庄冬卿剩下的病号餐,没有单独让厨房做额外的。   庄冬卿有些看不下去,提议道:“让他们加点菜吧,馒头白粥的,吃得饱什么。”   岑砚:“不了,这样就行,还有肉包。”   庄冬卿心头有不好的预感,“你不会这段时间都要陪我用饭吧?”   “不可以?”   “不是,就,我馋着也就算了,你好好的,正常吃呗……”   尾音在岑砚投来的视线里消声。   庄冬卿觉得岑砚不太对。   而看过庄冬卿,岑砚下一刻又如常用饭,边吃边道:“那你好快点,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吃油炸煎炒的菜色,还有什么鲜花饼、茯苓糕、茶果子,哦对,还有你最近爱的油焖大虾……”   咕嘟——   听了几个,庄冬卿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动作刚起头,甚至是无意识的,岑砚却像是有感觉一般,眼神瞬间瞧了过来。   被抓个正着的庄冬卿:“……”   岑砚:“馋着就算了?你确定?”   “……”   那现在也不是很确定了呢。 第95章 执棋   岑砚还真就清粥小菜的用完了午饭。   庄冬卿打了个哈欠, 脑子不大清醒的同时,人也有点懵懵的,“不会没有力气吗?”   山上还在打着仗吧,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形如何, 但是见柳七郝三徐四一个都不在府里, 庄冬卿觉得应当都在对付“山匪”。   “还好,包子里有肉。”   庄冬卿现在没胃口,吃不下包子,只用了粥和馒头, 包子都入了岑砚的肚皮。   思绪缓缓转动, 唔, 也对。   又打了个哈欠, 庄冬卿眼皮耷拉,岑砚看在眼里, 知道他受着伤中了毒精力不济,但哪怕心知,亲眼见着, 眼皮仍旧不受控地跳了两下, 垂目掩过异样,再抬眼,岑砚轻声道:“进去躺着吧, 还中着毒呢……”   “哦。”   回答很乖,几乎是下意识的。   等岑砚将人扶回去, 上一刻还说要洗把脸漱个口再睡,等岑砚拧好帕子, 庄冬卿眼睛已经闭紧了, 呼吸平稳。   看着这一幕, 岑砚静默。   六福在旁伺候着,说不上来的,总感觉这一刻的岑砚心情很坏,很……恐怖。   哪怕对方只是静静站着。   岑砚还是给庄冬卿擦了把脸,才将人塞进的被子。   手脚轻,整个过程庄冬卿都没醒。   “去问问赵爷,什么时候能开始解毒,能不能施针了?”   在床边坐下,看着庄冬卿,岑砚吩咐六福道。   不一会儿六福带了口信回来,说是再过半个时辰来,能用针。   岑砚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这样在庄冬卿床边坐了一阵,期间等来了第二个回府报信的亲兵。   “总督等人已尽数拿下,苏州来的将领亲见总督反抗,徐统领和那边沟通过,确认他们是可以作证的。”   再次挪到了院子里坐着,听完,岑砚问道:“作什么证?”   “总督勾结山匪,为祸地方。”   岑砚眼眉放平了,淡淡应了一声。   若是没有别的话,那就是满意,亲兵又道,“柳主管差我来说,山匪的头领已经审了几个,找到了突破口,眼下总督已经缉拿,主子是否需要亲自审问。”   岑砚:“自然,带回来。”   长指在石桌上轻点几下,岑砚又道:“将山匪的首领带回,总督带回,其余人都可以由郝三就地审讯,柳七押这两个人回来就行。”   “那徐统领……”   “由他看着安排,山头的事多就留着,若是觉得能回来,便回。”   “是。”   亲兵一走,岑砚算了算时间,眼下将将申时,苏州的兵马还在,要好生送走,还要处理山匪俘虏,就算是再快,柳七也得先安排好山头军营的事,那等他将人提回来,怎么也该天黑了。   刚好,等卿卿解了毒,用完晚饭歇下后,他慢慢来审。   给自己掺了杯茶,缓缓饮下,岑砚面上神情冷漠得很空洞。   风吹树动,哗哗作响,   岑砚端茶的手却很稳。   *   “山匪?”   “没听错?”   “怎么会只是山匪?!”   李卓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不可置信。   探子:“盐场那边打了起来,还有苏州借调过去的兵马,王府亲兵不好探查,苏州军队那边传回的消息,确实只是山匪。”   李卓一挥袖子,怒道:“怎么会是山匪,分明是……”   话到嘴边,一下子又消了音。   深深呼吸。   幕僚里只有一两个知晓内情,分析道:“会不会王爷还不知晓?”   李卓觉得不像。   岑砚是打过仗的人,当年继承定西王府爵位的时候,滇地几个大族全乱了套,零零散散打了两三年才坐稳这个异姓王的位置,别人看不出来,还能糊弄过他的眼睛?   不应该。   另一个幕僚思考片刻,迟疑道:“会不会,是想时候到了一起发作?先按着不表,细细调查?”   李卓神色稍缓,“这个解释还能说得通。”   岑砚一贯的走一步看三步,兹事体大,先按山匪报,是比较符合他的性格。   这样等人赃并获,证据确凿,一道呈递给京城,老八也抵赖不了什么。   心中忽又生了个念头,很微小,但让李卓紧张。   不会是老八拿下了岑砚吧?   感觉决计不可能,至少以岑砚的性格,以他对岑砚的了解,无异于天方夜谭,但……   已经这个时候,快要分出胜负了,就不得不再多考虑一些。   心绪纷乱良久,李卓:“看看王府后续的动静,就知道是山匪还是别的了。”   眼下除了等,他好似也没有别的选择。   但愿,但愿如他所料。   *   李卓那厢着急,李央这边也不得其解。   当着苏州的将领和兵马不好乱说,私下相处,等只剩王府和自己的人了,李央拽着柳七道:“柳主管,只是山匪吗?”   顿了顿,还是显露了本意,“怎会只是山匪?”   分明就是霸着山头,借山匪之名,豢养私兵。   柳七不徐不疾,回道:“六皇子慎言,若不是山匪,可有证据证明为其他?”   李央瞬间哑火。   哦对,还需要口供证物。   证物简单,这个山头的规模,马匹甲胄数量,都是铁证。   口供……   李央看向柳七,意识到了什么,道:“山匪的几个首领,王府可要审讯?”   “自然。”   “不仅山匪首领,连同勾结山匪的总督与牵扯其中的官员商贾,都是要好好问过的。”   李央点了点头,“那就劳烦王府各统领与主管了。”   柳七笑着道:“分内之事,自然。”   待得李央离开,柳七瞬间收了笑,他们谈话期间,找柳七的徐四已经在一旁候着,等李央走远后,才与柳七道,“六皇子还是嫩了点。”   柳七垂目须臾,只道:“别说了,听令行事便是。”   岑砚让他们怎么办,他们就怎么着,别的不管。   至于是山匪还是私兵,那自然也只有岑砚说了才算。   徐四点头,说回正事道:“人都给你绑好了,瞧着太阳也快要落山,我得送苏州的兵马原路返回港口,今日王府的人都在山下扎营,郝三刚安排好帐篷的布置,你呢,带人回王府?”   柳七也看了看天色,“不急,我去和郝三对完这边的安排,慢慢回也来得及的。”   想到什么,徐四也没有再多说。   *   下午赵爷晚了半个时辰来。   也不碍事,反正庄冬卿在睡着,来早了反而影响休息。   等赵爷步入主屋,庄冬卿也被六福及时喊醒了。   岑砚坐在一侧,看着赵爷给庄冬卿把脉,试探着扎了几针查看毒素深浅。   “还是会有些不适,但肯定没有缝合难受,多有得罪了小少爷。”   赵爷捻着针道。   庄冬卿倒是笑了下,“您这么客气,怪让我不习惯的。”   在赵爷那儿学中医,惯是冰火两极的待遇,谈西医、消毒还有预防清洁这些赵爷不知道的知识点时,赵爷看他的眼神都在放光,等换到庄冬卿背书,挑拣药材,学药性考核时,赵爷看他功课的眼神,又充满了忍耐,忍耐着将他扫地出门。   但等开始施针之后,庄冬卿便笑不出来了。   岑砚拉住他的手,口吻柔和,“痛就说,喊出来也行,别忍着。”   庄冬卿挤出一个笑来,“还好的,还……嘶,”又一针下去,瞬间龇牙咧嘴,强撑着说完,“还好。”   看着庄冬卿额头渗出来的冷汗,岑砚面上也跟着庄冬卿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   在庄冬卿看不到的地方,岑砚的眼神冷得能冻死个人。   赵爷瞧着,只埋头默默做事。   万幸,毒素剂量并不大,庄冬卿忍了下来。   施针完,岑砚揽着他慢慢给他擦脸,低低问道:“身上需要擦吗?”   庄冬卿抿了抿唇,刚有这个动作,岑砚便问他,“哪里还不舒服?”   庄冬卿踟蹰。   没来得及等他开口,岑砚伸手摸了一把他背心,懂了。   庄冬卿:“……”   现下也不用他再说了。   岑砚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等他们走了,我给你打理,刚好身上也需要再上药。”   庄冬卿乖觉地点了点头。   换来岑砚一个浅薄的笑,摸了摸他脸颊,抬头的瞬间,笑意又顷刻消失。   赵爷:“再过两个时辰,我再来施针一次,配合着煎好的药,喝两天便可去根。”   庄冬卿点头。   岑砚:“他的手呢?”   赵爷心头也嘶了口气,斟酌着道:“晚一点再换药吧,伤口太深了,可能……”   岑砚接过了话头,“愈合后手使不上力?”   哦,太深,伤到神经了,是有这个可能的,庄冬卿反应过来。   岑砚常年带兵的人,心里对这些伤和后遗症其实一清二楚,赵爷哪怕不说,他靠掂量,也能掂量个差不离。   赵爷只得如实道:“有这个可能,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到时候只得配合着针灸,慢慢养一段时间再看。”   复健。   庄冬卿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臂,他视线一动,岑砚立刻便道:“也不一定会,卿卿你别太担心。”   他原本就没担心……   担心的人是……   庄冬卿看向岑砚,确认他现在不大对劲。   要问的是他,否认的也是他……隐隐的,庄冬卿总感觉不好。   但面上还是尽量轻松道,“没事,伤的是左手,最多以后就举不起重物……”察觉到岑砚脸色变得难看,赶紧加快道,“反正我在王府,那么多仆佣,也不须得我亲自动手的。”   “唔,现在已经是富贵闲人了,哈,哈哈。”   庄冬卿笑。   岑砚却没笑出来。   目光死死锁在他手臂,气氛在庄冬卿的干笑后,安静得不太寻常。   “不会的,别想那么多。”   岑砚握住了庄冬卿的手,最终轻轻道。   气氛更奇怪了。   赵爷适时咳嗽了一声,“那什么,药已经熬好了,现在应该也凉了些,小少爷喝药吗?”   庄冬卿:“哦哦好,喝药。”   赵爷收针离开,六福将药端了进来。   好大一碗。   庄冬卿光是闻了下,脸就皱巴成了一团。   岑砚从六福手里接过果干,看着庄冬卿道,“喝完吃点甜的,卿卿。”   呜。   他是在意那点甜头吗?   他是根本就不喜欢喝中药。   眼巴巴看着岑砚,岑砚神色不变,庄冬卿意识到没得商量,嘴边一瘪,喝药。   苦,舌头苦掉了。   怎么能这么难喝。   这年代为什么还没有西药,要命!   一口气喝完,庄冬卿脸更皱巴了,岑砚:“很苦吗?”   庄冬卿把碗给了他,里面还剩一小口。   开玩笑的动作,孰料岑砚真的接了过去,喝了。   庄冬卿:“!”   岑砚平静咂了咂嘴:“是有点。”   不是,哥你真喝啊?!   庄冬卿还没反应过来,岑砚把果干咬进了嘴里,来吻庄冬卿。   那个感觉,很难形容,应该是苦的。   但岑砚嘴里的梅子是酸甜的。   随着口腔一寸寸被扫荡,庄冬卿始终没闭眼睛,就这样看着岑砚,岑砚却……很专注。   是真不嫌弃。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庄冬卿心绪复杂。   好的那只手按着岑砚的肩膀,本来想推开人的,但没舍得,反倒将人拉近了。   随着梅子从舌尖被抵过来,庄冬卿尝到了明确的甜味。   唇分。   又一粒梅子被岑砚极快地用手指抵进了庄冬卿舌尖。   两粒。   嘴里全都是梅子的甘甜了。   “还苦吗?”   岑砚问得认真,又温柔。   庄冬卿不知道苦不苦,只觉得很色。   耳根子还有些发热。   “不苦。”   庄冬卿看着岑砚,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你怎么了,阿砚?”   岑砚没说话,垂目。   庄冬卿极快道:“别说你没事啊,别诌我……唔。”   被再度吻上来,庄冬卿始料未及。   想着亲完再问,但这一吻漫长,方才他觉得岑砚是在品尝他嘴里的苦味,那么这个吻,更像是对方在慢慢品尝他的口齿……庄冬卿耳朵又红了点,倒不是不好意思,本能的反应罢了。   等岑砚放开他,庄冬卿难得地急喘了起来。   岑砚把脸埋入他颈项,鼻息悬在他皮肤之上,似要把他的气味全然吸入肺腑之中。   庄冬卿迷糊:“你……”   岑砚:“卿卿。”   脸贴蹭在他肩颈处,慢慢的碾,极亲昵,也极热切。   庄冬卿感觉空气都变得粘稠了起来。   岑砚却说了两句不相关的话。   “钦天监开始算吉日了。”   “我们回封地吧,好不好?”   很轻,很温柔,不像是问话,倒像是请求。 第96章 受够   两句互相挨不到边的话, 说懵了庄冬卿。   下意识,“啊?!”   心里却慢慢反应了过来第一句指的什么。   不是他聪慧,因着遇“山匪”前, 庄冬卿心里总装着这些剧情, 翻来覆去地在盘, 故而此时岑砚提起个头,庄冬卿第一时间便对上了心中在意的节点。   说起来,这个事儿,当初还是他告诉岑砚的。   事关重大, 庄冬卿不由吞咽了下。   之前的旖旎瞬间消散, 庄冬卿:“你想说的难道是……”   “是。”   岑砚平静回复, 鼻息仍然贴着他颈侧皮肤, 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此刻与他亲昵来得重要,哪怕……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盘亘上了心头。   庄冬卿却来不及细究。   已经开始了吗?   之前他告诉岑砚, 若是方士炼制新的丹药,开炉的时间须得是黄道吉日,故而, 需要钦天监参与计算, 在吉日吉时开炉,成丹。   已经开始算吉日……   也就意味着,新的丹药要成了。   要收尾了?   可岑安安才只有两岁。   原文里整个剧情横跨了五六年时间, 现在,就算算上他怀子的那一年, 满打满算,也就才过了三年。   而且, 李央准备好了吗?   庄冬卿不知道。   瞧着, 只能说, 他瞧着——不像。   思绪纷繁,沉淀了片刻,庄冬卿才记起岑砚还说了第二句,想了想,不太明白。   “什么叫,我们回封地?”   这不是他们能控制的啊。   盛武帝拘着岑砚不准走,得改朝换代了才……   哦,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倒是也近了。   但庄冬卿不觉得岑砚是那个意思。   他并没有明确告知岑砚,服用新丹药的后果。   岑砚靠着他,下巴放在完好手臂那侧的肩头,轻声:“字面意思,我想回去了。”   顿了顿,岑砚闭目,“我有些倦了,卿卿。”   一切的一切。   意识到什么,庄冬卿没有说话。   抬手抚了抚岑砚的背脊,与他无声依偎。   “我当年入京伴读的时候,阿爹让我当个良臣,不要以陛下子侄的身份自处,哪怕得到陛下的关爱照拂,时时刻刻都要牢记着世子与属臣的身份。”   很罕见的,岑砚说起了自己的过往。   相伴三年来,庄冬卿回忆了一番,除去太妃与陶太妃来那阵,这好似是岑砚第一次主动吐露。   “那几年,还是很想回去的,时不时就要想一下,什么时候能结束伴读回家。”   “但……”   长时间的停顿。   岑砚道:“其实阿爹等了我很久,后期用了很多吊命的药材,可惜,还是没撑到我赶回去。”   话很碎。   不过庄冬卿听懂了,讲的是老王爷病重,岑砚回封地继承爵位的事。   刚开始,庄冬卿记得是盛武帝不放人,后来派了人查看,发现老王爷是真的不行了,封地无继承人定要乱套,这才将岑砚放离了上京。   一路快马加鞭,可惜还是没赶上老王爷最后一面。   这应当是岑砚心底的一桩遗憾。   岑砚:“当时我就想,我不会再经历那些了。”   老王爷一走,王府便算是散了。   岑砚见老王妃和陶太妃实在是不对付,一个看不惯另一个,另一个却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与其拘在王府互相折磨,不如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于是由他做主,将两人分了府。   分府的那日,他还在外打仗,收服意图趁乱叛出的部族。   那天完,他心中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大概是,虽然他回了心心念念的封地。   却回不到过去,他认知中的家了。   岑砚:“我很喜欢我们的家。”   “没有办法想象你和岑安不在的样子。”   救到人回府的路上,庄冬卿问岑砚生气没有。   没有的。   那天得知消息的时候,一瞬间,他想过很多种情况,知道庄冬卿已经选择了他能想到的最优解,岑安跟他回来是最好的,庄冬卿是大人,被“山匪”捉住,不论如何,灵活程度都要比两岁的小娃高。   但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场面。   完全不是。   或许忙于谋划,又或许太过突然,回府之后,他一度对庄冬卿的作为都没有产生过任何的念头。   他好像无法去思考这件事。   但不代表他没有情绪。   不代表他能接受这种局面。   万幸。   只能说是万幸。   他未曾贸然公开过自己与庄冬卿的关系。   虽然李卓试探的时候,他已经有了揭示的念头,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便作罢。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是感激的。   但仍旧对未来不确定。   行军打仗的人,对“偶然”情况的发生与其杀伤力,最是清楚不过。   万一庄冬卿因为身份的无关紧要被折辱刑讯怎么办?   万一山上的人为了保密,只留李央活口怎么办?   万一……   太多太多的意外,转瞬间就能发生……   闲下来的时候,他脑子里就控制不住地冒出这些,所以他只能让自己忙碌起来。   真奇怪,   以前他并不理解这种杞人忧天,   等轮到了自己,才真正意识到,不过是关心则乱的道理。   但他不想再体会了。   岑砚隔着薄衫,亲了亲庄冬卿肩头,忽而道:“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卿卿,如果我不再是你眼中的好人,你会对我很失望吗?”   几乎这句话一脱口,庄冬卿心内的猜测便得到了印证。   岑砚要下场了。   而且是主动地去参与促成皇位的争夺。   也对,原文故事线里,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出手的。   甚至对比起来,现在他才有这个念头,较原剧情已经算是很晚的了。   庄冬卿张嘴,但是喉头发干。   心跳加快。   片刻后,轻声问道:“你想好了吗?”   得到意外的回答,岑砚:“还没有,正在考虑,有这个倾向。”   岑砚终于从他肩膀上抬起了头来,两个人距离很近,四目相对,呼吸纠缠,任何面部微小的表情,在这个距离下都无所遁形。   他们双方现在是全然坦诚的。   摸了摸庄冬卿的脸颊,岑砚叹了口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我不再‘好’了,你会失望吗?”   “你会……”   “改变对我的看法吗?”   庄冬卿:“……”   其实岑砚在他眼里,从一开始就和“好人”不沾边,但是细究两人相处的时光,他这么一问,庄冬卿后知后觉,这三年岑砚确乎可以算上是个“好人”了。   不过他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道德要求比较高的?   庄冬卿心惊。   是,已经为他忍耐了很多吗?   他感觉不出来,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佐证。   但是隐隐的,他觉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   “怎么不说话?”   岑砚手指又动了动,在再次触碰到庄冬卿前,又停住了,声音轻得近乎要飘起来道:“还是,你完全不能接受呢?”   垂着眼睛,避过了对视。   庄冬卿忽然心疼起来。   主动将岑砚的手按到了自己脸上,低低道,“不是。”   他只是察觉到了这问话背后的分量,被惊到了而已。   “其实,”   “我没有想过你是所谓的好人还是坏人。”   “失望和改变看法什么的,未来的事,我不清楚。”   庄冬卿笑了下,“其实我也不需要理会这些吧?”   岑砚终于抬起了眼来。   眼底很安静。   庄冬卿却觉得背后有风暴的汇聚。   庄冬卿:“但你是我爱的人,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所以,如果想做什么,你觉得不太好的,我首要在意的并不是对错,我……”   庄冬卿吐了口气,无奈道,   “我担忧你的安危,阿砚。”   岑砚眨了下眼,期间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但庄冬卿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变了。   “如果你要做什么,也已经想好了。”   “那我对你只有一点要求。”   “你能答应我,”   “尽量不要让自己身处险境吗?”   “你承诺。”   四目相对,岑砚蓦的极浅地笑了下。   是一个真心的笑容。   岑砚的下巴再次放到了庄冬卿肩头。   庄冬卿没听到承诺,听到了一句低喃。   “真的好爱你啊,卿卿。”   *   给庄冬卿擦了身,又换过药,看着人再度睡去,岑砚才离开了主屋。   “手脚都轻些,无关紧要的别在这边晃了。”   迈出房门,岑砚叮嘱六福道。   “等会儿你去问问赵爷,看能不能把药调得好入口些。”   说懵了六福。   六福迟疑:“还能,这样吗?”   岑砚:“自然,不然赵爷叫什么神医。”   白日的药紧着解毒,也就罢了,明日还有一道,能舒服点,岑砚都希望庄冬卿好受些。   在书房待过了下午,期间又见了个回来报信的亲兵。   柳七押着人回府时,岑砚正在喂庄冬卿用晚饭。   不假人手,岑砚极有耐心的,一口口喂着。   看着在边上一个人努力用勺子吃饭的岑安安,柳七登时缄默。   看一眼认真喂饭的岑砚与饭来张口的庄冬卿,再看一眼自己吃饭的岑安安……   好怪。   再看一眼。   “好好吃哦,我还要咬一口牛肉包。”   庄冬卿点菜道。   岑砚:“慢点,别咬那么大口,细嚼慢咽。”   “我又不跑,你急什么。”   岑安安在一边暖心道:“等安安长大了,也可以喂爸爸。”   光是听,柳七就有被孝到。   柳七:“……”   算了,这一家子高兴就好。   而瞧着岑砚乐在其中的神色,柳七对自家主子的精神状态,侧面有了几分猜测。   等用完饭,盯着庄冬卿喝完药,果然,岑砚才和候立一旁的柳七说话。   讲了两句,   柳七终于确定,岑砚心情好了些。   托小少爷的福,柳七暗中大大地松了口气。   不过这口气还是松早了。   傍晚时分,庄冬卿发热了。   赵爷来瞧过,温度不高,但就是下不去。   细细询问的过程中,柳七眼见着岑砚的脸孔再度变得面无表情。   “应当是惊惧交加,再加上寝食不安,这种情况下又受了伤……凑一起造成的。”   赵爷分析道。   岑砚问得很实际:“会变成高烧吗?”   赵爷:“需要观察,若是前半夜没这个迹象,应当不会。”   岑砚知道了。   原本的审讯取消,岑砚就在主屋里守着,哪儿都不去。   谢天谢地的是,熬过上半夜,庄冬卿体温没有再升,反倒是稍稍降了些。   温度一落下去,庄冬卿人也就困乏了,发烧所带来的,蕴藏在骨子里的痛感没有那么明显,一下子便合上了眼。   哄睡了人,岑砚也没走,又静坐了半个时辰,确认温度真的下去了点,不再回升,才唤来了柳七。   柳七半点都睡不着,在外候着,一叫就到了。   “人都安排好了?”   出了主屋,岑砚问道。   柳七小心翼翼:“在前院,不敢放到府外,挑选了离主屋远的地方,保准任何动静都传不过来。”   岑砚认可地点了点头。   柳七试探道:“那,主子我们现在过去?”   “去书房拿样东西。”   “哦哦。”   柳七又问:“对了,是否上报私兵一事,主子……您想好了吗?”   柳七完全是凭跟随岑砚多年的直觉发问。   不料岑砚回道:“原本还在考虑。”   原本?   到了书房,柳七见岑砚把自己顺手的弓从墙上取了下来,“……”   岑砚:“现在想好了。” 第97章 失控   杭州, 定西王府邸。   主院静悄,夜阑人静。   离主院极远,在花园另侧的偏院, 守卫森严, 灯火通明。   岑砚坐在椅子上, 躺靠着,单手撑着下颌,极随意悠闲的模样。   柳七候在一旁,并着已经回府的徐四, 安静等待, 并不言语。   是的, 等待。   至于等什么……   柳七微微抬了抬头, 看着地面的血迹,心想到:快了。   很快, 就可以正式开始审问了。   等血再前进大半尺,流到画出的界线上,便可以包扎, 再议后续了。   旁边乍然又传来一阵尖锐的惨叫, 伴随着皮肉烧烫的滋滋声,柳七眉目不惊。   边上关押的是山匪首领,但烧红的烙铁却不是落到他身上, 先从他的两个手下审起,让他在一旁瞧着, 挫挫锐气,也是一种心理战术。   不过总督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总督……   柳七抬眼, 他们的正前方, 总督被五花大绑在木架之上, 动弹不得,且,左肩还扎着一只利箭。   岑砚踏入这个院子时,亲手拉弓射的。   其实站得挺远。   但弓弦被拉满了,箭头扎穿了手臂,钉在了总督身后的木板上。   也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比起庄冬卿的伤势,这一箭箭头往手臂内移了两寸,王府的箭头又全是精铁打造,透体而出,总督左臂的骨头应当全碎了。   血流如注。   流淌而下。   岑砚不让人包扎,反而吩咐将总督的口舌绑严实,不想听哼唧得心烦,也防止总督咬舌自尽。   而至于什么时候包扎,等总督的血流到他们跟前就行了。   岑砚亲口吩咐的,线也是他画的。   如若柳七料得不错,一会儿赵爷的徒弟还会来……   和再次被泼醒的总督对视,柳七心知,这才只是开了个头。   对方的口供,恐怕岑砚也并没有多瞧在眼里。   毕竟,是山匪还是私兵,或许对主子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心思几转,柳七再度垂目,静默等待。   “主子,又晕了。”   亲卫报道。   岑砚眼睛都不睁开,“泼醒。”   哗啦——   一碗透明液体被泼到总督脸上,一阵浓郁的酒香四散开来,泼到脸上的时候还没什么,等酒液顺着脸颊滴落到伤处,总督不能自己地颤抖起来。   伴随着他痛苦的呜咽,岑砚长指在扶手上轻点,神情却是一副与这种惨烈背道而驰的轻快。   岑砚:“那边供出来商贾了吗?”   蓦然发问。   声音也带着几分闲适。   徐四:“我去瞧瞧。”   岑砚摆了摆手。   不一会儿,徐四回来了:“审的那个半废了,另一个从旁瞧着的,倒是没扛住,能供的都供了出来,包括匪头子的来历和家人。”   岑砚来了兴趣,“这种人还有家室?”   徐四:“据说有个眼盲的母亲,与病弱的兄弟,招供人在首领手下干了近两年,期间帮他送过书信,多留了个心眼,打探到的。”   岑砚伸手,徐四将供词递了过来,岑砚逐字句看完,点头:“不错,那今夜先不用急着审匪首,派人去接他家人,等到了,阖家集聚,再慢慢来。”   这便是要攻心了。   柳七看了眼总督,故意道:“如此甚好,如果他能作证,那总督大人开不开口,也不打紧了。”   岑砚却完全不在意道:“不妨事,听闻总督大人爱妾也育有一幼子,年龄与岑安相仿,也可以一起接来做客。”   “呜,呜呜呜,呜呜。”   被绑着的人蓦的挣扎起来。   岑砚喊了个名字,亲卫出列,抡起膀子便给了总督两个大耳光,凶狠道:“安静,没问你话。”   岑砚怡然,“如此迫不及待想见幼子吗?”   总督挣扎中,又挨了两耳光。   晕厥过去,再度被酒水泼醒。   岑砚看着快要漫到脚边的血迹,这才开口道,“请大夫。”   请的只是两个小徒弟,来的却是赵爷。   无它,实在不放心岑砚目前的状态,怕徒弟们医术不够,没把人命吊住,给治死了。   岑砚掠了赵爷一眼,倒也没有多言。   查探过,赵爷道:“左臂骨头断了,还能接,伤口深,需要缝合,创口面积大,出血多,需要立即医治。”   岑砚点了点头,右手撑着下颌,平静道:“那开始吧。”   只叮嘱了一句,“针脚缝得密些。”   赵爷意会,应下了。   岑砚又对亲卫道:“把他嘴塞严实些,免得一会儿吵着赵爷了,换几个力气大的来,等会儿按人用。”   这便是不准备给总督用麻药,也要直接缝了。   且总督没中毒,脑子清醒的,只怕是要比庄冬卿难熬。   当然,这本来也是岑砚的用意。   讲完这些,也丝毫不提审讯总督,转头问了匪首那边的情况,让人晾着匪首,不给饭,给点水就成,废了的那个是个硬骨头,再慢慢磨,招供的那个反而要好菜好饭地供着。   “不用另安排房间,就在隔壁给他搭张床,让他们关一处。”   “没准他还能劝劝匪首。”   岑砚吩咐道。   又坐了半个时辰,看着赵爷给总督正了骨,开始缝合。   伴随着总督的痛苦挣扎,岑砚神情越发轻快,几乎算是享受完了全程,等徒弟说好了,岑砚过去看过一眼,赵爷问他能不能给总督用药吊命。   岑砚:“自然,选好的用,千万别让他走了。”   赵爷:“明白。”   岑砚又看了总督半昏迷的脸一会儿,再度让人泼醒他。   酒液沾染到伤处,钻心的痛。   总督面如金纸,在灯光下惨白的一片,不似活人。   柳七:“可是要拆开绑带,审问于他?”   说绑嘴的那些。   岑砚饶有兴趣看了一会儿,总督听到了让人绝望的两个字,“不必。”   忽然从骨子里生出猛烈的惧意。   混浊视线中,见着岑砚浅笑一霎,“他说与不说,都一样。”   总督只觉如坠地狱。   他能瞧出来,岑砚讲的是真的。   比起口供,对方好似更享受折磨他的整个过程……   总督不可控地浑身颤抖。   呜呜地想说些什么,被岑砚笑着制止了,“嘘,大人可得有些风骨。”   “大理寺刑牢里的招数我还没使呢,”   “你可不能如此扫我的兴致,才好啊。”   *   回了主屋,哪怕身上没有沾染血迹,岑砚还是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才去瞧的庄冬卿。   “王爷。”守床的六福唤道,“少爷睡得还算安稳,体温没升。”   岑砚点了点头,伸手试探一番,手摸了,又用眼皮去贴,确认没什么变化,才放心下来。   “王爷,您……”   岑砚:“我今夜睡榻上,你出去吧,我守着。”   六福想说什么,岑砚却摆了手。   思索片刻,六福退了下去。   等岑砚躺下,听着庄冬卿安稳的呼吸声,瞬间入睡。   一夜无梦。   翌日,早间庄冬卿的温度基本正常了。   岑砚又找了赵爷来看,得到确认,才松了口气。   见庄冬卿困顿,早饭没有让岑安过来,还是他喂的庄冬卿,与他同食。   伤口要换药,身上的擦伤也需要换药,岑砚陪着一一搞完,庄冬卿想透气,在躺椅上与岑砚说了会儿话,眯着了。   让六福给人搭了床毯子,柳七有事禀告。   柳七低声道:“六皇子上门,想见主子。”   岑砚挑了挑眉。   有些惊讶,却又觉得情理之中。   “带去客厅,说我一会儿便去。”   柳七应是。   一盏茶的功夫后,岑砚出现在客厅,柳七上茶水糕点,聊了几句后,岑砚失笑:“你是你们家唯一的实心眼儿吗?”   李央讷讷。   其实他想问问岑砚对“山匪”的处理,总觉得不太对,想来确认一下。   但话没说两三句,便被岑砚听了出来,戳破了更心内深层的来意。   静默片刻,岑砚忽道:“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为这件事来找我。”   带着些戏谑,又带着些玩味。   李央语窒。   在他开口,试图笨拙地拉拢前,岑砚又道:“倒也不是不行。”   岑砚直直看向他,眼神冷漠陈述:“我削了知州三根指头,废了总督左肩,知州在养着,总督能不能保住命,不好说。”   李央一口茶没咽下去,呛着了。   眼睛大瞪道:“那可是朝廷的正三品……”   岑砚却不听,径直又道:“我需要一个理由。”   “勾结山匪,这么审问,罪名显然还是轻了些。”   “六皇子有头绪吗?”   李央懵懵的。   四目相对,岑砚并不退缩,李央蓦的意识到什么,惊讶道,“你是想……”   岑砚:“嗯。”   “我自己也能解决,但若是六皇子肯帮忙,自然更好。”   “开口前,总是得展示些诚意吧,不然嘴皮子一碰的事,谁敢信,您觉得呢?”   李央呼吸急促起来。   半晌,李央:“可是私兵……”   岑砚:“这我另有打算,暂时按下,不会上报。”   李央沉默。   对视片刻,岑砚语气又变得轻松,“若是你拿不准主意,可以回去想想……”   李央本来是有这个打算的。   但瞧着岑砚略带轻蔑的神态,起身的一瞬,有一种直觉,若是今天他不应,出了这个门,以后便再也没有如此直接的商洽、再能拉拢王府的机会了。   他……赌不起。   “不必了,就按王爷的意思办吧。”   最终,李央破釜沉舟道。   岑砚没说话,眉目不动,只安静地又喝了盏茶。   *   “什么?!李央在山匪手里遭了罪,高烧不退?!”   李卓听到消息的时候,不可思议。   “昨天不是说还好好的吗?”   探子报:“说是半夜发作的,来得很急,是中毒。”   李卓:“……”   探子:“戕害皇子,目前知州与总督都被扣在王府之中,杭州各大商贾,与知州与总督平日里走得近的,也都被王府亲兵带走了,说是在全城搜寻解药。”   “上报京城的文书已经发走,估计后日陛下便能得知。”   李卓觉得哪里没对,脱力坐下:“老八难道如此的迫不及待?”   总觉得不该。   但要是真取了李央性命,也不是说不过去。   李卓头疼。   只觉得眼下的一切好似都失控了起来。 第98章 养病   先是中箭, 然后发低烧,迷迷糊糊了两天,中药的味儿苦得要把庄冬卿芯子都浸透了去, 如此捱到第四五日, 终于病去如抽丝, 庄冬卿慢慢又有了精神头,开始好转起来。   “呕~~~”   岑安安小脸皱成了一团,差点yue出来,庄冬卿笑得仰倒。   他把自己补身体的药给好奇的小崽子尝了一口。   于是有了此情此景。   庄冬卿乐不可支。   岑安安有一瞬间想咽下去, 六福眼疾手快, 把一个空茶杯端到小崽子面前, 快速道:“安安吐出来。”   庄冬卿:“吐出来吧。”   虽然喝了也没什么, 但还是不要这样骗小孩了。   试图硬咽的岑安安终于得到了解脱,眼眶湿润地将那一小口药吐掉了。   吐完还不算, 漱了好几遍口,小脸都皱巴着展不开。   庄冬卿右手捏着儿子的脸,还欠欠地问他:“滋味不好吧?”   “好苦啊爸爸。”   嘴巴一瘪, 委屈极了, 啪叽抱住庄冬卿。   庄冬卿不厚道地边笑便安慰儿子,安慰两句笑两句,没办法, 忍不住。   岑砚迈进主院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庄冬卿脸上乐开了花,小崽子整个脸都揉皱成一团, 小眼湿润润的,委屈极了将庄冬卿抱着, 头耷拉在他肩上。   岑砚:“岑安你下来, 说好不能爬爸爸身上的呢?”   语声严肃, 小崽子听完一个激灵,登时放开了庄冬卿。   庄冬卿:“没事,他扒在我右肩的,左肩安安知道不能碰,乖的。”   岑砚仔细瞧了瞧,面色稍霁。   庄冬卿给小崽子使眼色,小崽子跟着保证,奶声奶气地认真道:“爹爹我知道的,叭叭说,说没关系,我才抱抱。”   有些着急,句子都乱了。   躺椅整个受力都在椅子上,并不需要庄冬卿出力气,加上又矮,确实还好。   岑砚伸手自己将岑安抱了起来,一抱,就被小崽子扒拉着脖子,可怜巴巴地将脑袋歪在了他肩膀上。   抱着小崽子软乎乎的身子,岑砚心跟着也软了。   放柔了声音:“等爸爸好了我们再抱,好不好?”   “好哦。”   委委屈屈,不开心。   想了想,岑砚问之前是怎么回事,得到了庄冬卿甚是欢乐的描述。   岑砚:“……”   岑砚看了看岑安安。   小崽子控诉道:“苦,爹爹。”   岑砚也不惯他,“不是你非要尝尝的?”   庄冬卿喝药,岑安安陪着他,日日都好奇,问什么滋味,今天的庄冬卿实在没忍住,想过药材配方,心知喝不出事后,亲手喂了岑安安一口。   小崽子又扭着屁股把脸埋到了岑砚身上,当鸵鸟。   岑砚摸了摸孩子脑袋,开小灶道:“今天让厨房给你做串糖葫芦?”   岑安安抬头,眼睛亮了。   孩子特实诚,想吃,仍旧汇报道:“可是安安前天才吃了两个。”   庄冬卿对他甜食的摄入很严格,规矩大,岑安安清楚,会主动上报。   说了不一定没有,不说一定没有。   习惯已经养起来了。   岑砚:“那你问爸爸,今天还能不能多吃?”   岑安安期待的眼神看向庄冬卿,庄冬卿故作犹豫逗了小崽子片刻,松口道:“多吃一个好不好?吃完了好好刷牙。”   “好!”   应答声嘹亮。   说完自己就急了,从岑砚怀里挣扎着下地,去牵阿嬷的手,要马上去厨房点餐,生怕晚了他朱爷爷开始做起了午饭,轮不上自己了。   小崽子蹦蹦跶跶离开了主院,高兴得很。   等岑安安走远,庄冬卿想着方才的场景,又笑了起来。   边笑边缺德地与岑砚复述。   他笑得开怀,岑砚安静听着,眼眉也跟着舒展开来,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小崽子已经来了好一阵,期间庄冬卿都陪着在玩,说话久一些,不由打了个哈欠。   岑砚看在眼里,知道是精力不济,身体还在恢复的缘故。   “今天的药还苦吗?”   将人按在躺椅上,肚皮搭了层薄毯,岑砚问庄冬卿。   庄冬卿嘟囔,“哪有不苦的药。”   想到什么,主动道,“你也别让赵爷再给我调方子了,就这样吧,里面有几味就是特别苦,赵爷一天到晚自己的事情也多。”   岑砚没应好不好,只道:“能好喝点就好喝点,别的事都是小事。”   赵爷先是王府的大夫,再是其他人的。   比如奄奄一息的总督。   脑子刚闪过总督的近况,便听得庄冬卿的声音问道:“还没审出来吗?”   “什么?”   庄冬卿:“总督和知州,口供很难问出来吗?”   岑砚垂目斟酌,神情瞧不出来什么。   他身后的柳七却心虚地捏了把汗。   口供难不难问出来他不知道,因为岑砚这几日,压根就没问。   那天被救回来之后,总督连夜发起了高热,又是人参又是灵芝的,好在箭头没毒,堪堪将人命保住,保住之后,跟着又是一番刑讯,还是和第一次一般,塞住了口舌,只有用刑,没有半句讯问。   第二次看起来温和了些。   由赵爷施针。   “请”了稍稍康复的知州旁观,看完全程的知州冷汗如瀑,将自己知晓的都事无巨细主动告知,由郝三录的口供,期间岑砚仍旧只听着,并不多言。   不过知州开了口,匪首也开了口,总督他还开不开口,确实就不太重要了。   两份口供一拼凑,几乎能看到整个事件的脉络,杭州官商什么时候投靠的八皇子,什么时候开始招兵买马,杭州多少巨贾之家参与其中,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岑砚回道:“豢养私兵不是小事,株连九族的罪,细节处总是要多加核实的。”   “哦。”   这话倒也没错,就是和庄冬卿问的不相关。   庄冬卿理解成了审讯艰难,只道:“那你慢慢问吧,反正也跑不掉的。”   岑砚点了点头:“嗯,参与商贾的名单已经整理了出来,今日晚些时候会有苏州官员前来暂代知州一职,还带了苏州的兵马,暂驻杭州外的大营,以防总督手下还有人心怀不轨,发生异动。”   安排得还挺妥帖的。   庄冬卿对这些事都不怎么上心,惯是岑砚怎么说,他就怎么听。   岑砚讲着,他连连点头,又打了个哈欠。   岑砚打住话头,“其他的便没什么了,情况已经递交了上京,不日应当有钦差再来杭州,核实情况。”   “好。”   岑砚:“眯一会儿吧,等会儿起来用午饭,今天让厨房做了少量的荤腥,你肯定爱吃的。”   庄冬卿下意识砸吧嘴,“好哦。”   眼睛一闭,心里又不存事,马上睡了过去。   岑砚给庄冬卿拉了拉薄被,又亲手给他眼睛上搭了条发带遮光。   等人睡沉了,柳七才出声道:“三皇子又来了,想见您。”   岑砚还是那个答复,“不见。”   “公务要紧,忙于审讯与解药的搜查,没时间。”   柳七:“明白。”   遣人去回禀李卓了。   李卓一连来了几日,这日又没见着岑砚,索性耍赖不走了,岑砚倒也不理会他,任由他在王府坐过了中午,只让仆佣给他续了一杯茶,饭食什么的,都不管,最终李卓饿得甩了袖子,愤愤离去。   晚一些时候,赵爷来请示,“解药的量,要给六皇子加一些吗?”   岑砚冷漠:“怎么了?”   赵爷思忖着道:“瞧着反应有些大,我怕他也烧起来。”   “烧起来不能治吗?”   赵爷愣了下,“自然能。”   就是人遭罪。   岑砚:“那不就行了。”   “过几天宫里指不定派谁出来,若是那个时候他还病着,让人当面瞧过,才比较有说服力。”   冷哼一声,岑砚又道:“本就是他们几兄弟的纷争,想赢不付出些代价怎么行,总不能光让外人吃亏吧?”   赵爷明白了。   岑砚这是不忿。   闹不清楚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打算,但隐隐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赵爷也不多言,既然毒是李央自己愿意服的,也没人逼他,那他听岑砚的吩咐逐日解毒便是。   赵爷心里有种感觉,怕是这次导致庄冬卿受伤的,直接和间接的参与人,都会付出代价。   晚些时候,庄冬卿用过午饭,精神头好起来,在花园里走了一圈,才终于从花匠的议论声中,得知了李央中毒的消息。   庄冬卿不可置信:“假的吧,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他好好的啊?!”   彼时岑砚正在给庄冬卿剥荔枝。   庄冬卿不喜欢清汤寡水,除了头几日吃不下,还能老实喝粥,往后就一直没什么胃口,用得都不多。   西瓜等性凉的水果不适合他现在吃。   为了给庄冬卿改口,郝三外出寻了半天,从农户树上现摘了一篮子荔枝带回来。   岑砚尝了颗,很甜。   刚好给庄冬卿解解馋。   闻言岑砚手都不带抖的,继续剥荔枝,只回道:“许是急了吧。”   “张嘴。”   庄冬卿:“啊——”   一个去了核的荔枝入口,一咬下去全是汁水,清香鲜甜。   好吃得庄冬卿眼睛都眯了起来。   岑砚:“八皇子都逼到这个地步了,如果他对……有意,怎么也该出些招了。”   “要是还没有动静,那怕是不想要那把椅子了。”   嚼吧嚼吧嚼吧。   庄冬卿顺便思忖了下,点头,“也对。”   “所以他是自己服的毒?”   岑砚:“或许吧,我又没见着。”   毒是他这边给的,但服用的时候,确实没当着他的面。   “甜吗?还吃吗?”   庄冬卿登时道:“甜!再来两个!啊——!”   岑砚笑了起来,“只是换个口味,赵爷说你不能多吃。”   庄冬卿哀求:“多一个嘛,就一个。”   岑砚:“安安求人就是跟你学的吧?”   庄冬卿面露可怜,“阿砚你最好了。”   岑砚笑容扩大,低头,“就多一个!”   “阿砚你最好了!!”   盯着岑砚手上水灵灵的荔枝,庄冬卿全神贯注,哪里还想得起别的事来。 第99章 各方   岑砚就是不见自己, 无奈之下,李卓只得先去见了李央。   “知州不在府里,在定西王府。”   “总督也被拘在定西王府, 说是勾结山匪。”   “知州府里可有什么异样?”   路上, 折扇拍到手心, 李卓又捋了一遍当前形势,问自己幕僚。   幕僚:“没什么异样,知州之前说是路上为山匪所伤,在定西王府里养病。”   李卓不信这话。   而且……若是要养私兵, 总督知情的同时, 哪里能瞒过知州。   得他们是一条船上的, 才有可能借盐场山头遮掩私兵一事。   “期间可有人看见知州了?”   幕僚面露难色, “王府里,探子哪里安插得进去, 不过在外瞧见了知州的大公子进出,只有仆佣跟着,没有护卫, 瞧着, 像是能自行进出。”   李卓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算了,先去见见我的蠢弟弟吧。”   得了通报, 李卓带着一根老山参作礼,进了李央暂住的府邸。   由李央的门客胡先生接待。   说了几句话, 李卓拧眉,“我怎么听着, 像是不便相见的意思?”   先生动作恭敬:“皇子中了毒, 身体虚弱, 若是三皇子执意想相见,只怕会过了病气,对您不好。”   李卓:“无妨,兄弟之间,本应相互关照,哪有六弟病了我担忧过病气而不见的道理,传到了父皇耳朵里,该骂我这个兄长不爱护幼弟了。”   先生笑容只作客套。   李卓坚持,他又是皇兄,最后自然见到了李央。   不成想竟是真中了毒,看着卧床面色苍白的李央,李卓愣了下,有些不可置信。   隔着纱帐聊了几句,问山上情形,李央便说套着头套被绑上去的,没见过。   问那些人可有异样,李央便道匪徒无礼,阐述自己被绑的遭遇。   李卓:“……”   这一说就从被关押的房间,到饮食用水,扯远了去,李卓几次想将话头拽回来,都没成功。   但隐隐也听懂了,李央并没有留意过他想问的事儿。   李卓暗暗忧心,若是李央不能作为证人,证明山头上的那些不只是山匪,还另有身份,那最后究竟如何,只能听岑砚那边的调查结果了?   李央:“皇兄可安心,我就是王爷救出来的,王爷必定不会放过任何异样。”   李卓:“……”   倒显得他有些对牛弹琴了。   思忖片刻,李卓又提起:“皇弟,据悉八弟代父皇祭祖,过程顺利,事情也办得很漂亮,父皇很是开心。”   李央虚弱道,“我等不能陪伴父皇左右,八弟能让父皇开怀,便是代我们尽孝了。”   “……”   李卓:“八弟生母母家,之前多有子弟赴任沿海,对两淮官场很是熟悉。”   李央蓦然道:“三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李卓:“你说。”   李央:“皇兄对盐场一事仔细上心,和之前救灾的做派完全不同,可是去之前,暗中知晓了什么?”   “……”   李卓嘴角抽了抽,“怎会。”   李央蓦的爆发出一阵咳嗽,伺候他的小太监立马进屋,给他拍背,喂他服用止咳的糖浆,一系列搞完,李央已经恹恹地闭上了眼睛,小太监于是好声好气地请李卓出去,李卓见李央并不开口,料想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留了两句面子话,离开了。   等人一走,胡先生才进了屋。   “皇子您这是何苦?”   李央却一改往日和软的性子道:“劫持皇子,兹事体大,估计父皇会派冯公公前来查探……”   顿了顿,声音变得很轻,“父皇本来就对我心存愧疚。”   “这种时候,办好了事,再遇到些劫难,若是冯公公肯美言几句,回京之后才好做打算。”   胡先生:“那八皇子……”   李央:“我瞧着王爷不像是会放过他的样子,且先瞧着吧。”   “也是。”   几句之后,李央真的疲乏了,胡先生退了出去。   *   “口供都在这儿了。”   “知州也应允,说他丢的那三根指头,是山匪所为,请辞回乡养老的折子已经写好了,在这儿。”   “匪首和他两个手下的现在控制了起来。”   “他们供出了总督知情的手下,还有忠心于总督的兵马人数。”   “商贾的几位当家也押在府上,昨日录了口供,已经签字画押。”   证据一份份都摆了出来,岑砚一一看过,命柳七收好。   柳七迟疑:“不上报吗?”   “暂时不,若是有人问起,说在审理中便是。”   “对了,今天什么日子了?”   柳七报了年月日,岑砚想了想,又问:“钦天监算的吉日是不是要到了?”   “明日便是。”   “明天啊……”   不知想到什么,岑砚笑了下,笑意很淡,“挺好。”   “那宫里的人估计会晚两天再出发,得五六天之后,才能到杭州了。”   柳七:“不知这次来的会是谁。”   岑砚:“冯公公吧。”   “世子连同皇子一并被山匪绑走,此事匪夷所思,不管是为了其中哪个,都得来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内侍。”   当然,这也不是关键。   杭州的事情蹊跷,盛武帝早年征战四方,能聚集一两千人的山头,上面的人叫山匪,聚集了上万人……带过兵的人都看得出来,内里应当还有乾坤,究竟是个什么成分,盛武帝心里只怕也要生出疑问。   既然生疑,自然是要好好查的。   这些东西岑砚也不会不报。   只不过,得挑个好时候报,罢了。   柳七:“对了,三皇子这几日又来了几次,还遣了人各种打探,很着急似的。”   岑砚眉目不动,“他急是正常的,不需理会。”   柳七:“那他派人捎的那些消息……”   “什么?”   柳七:“还挺多的,说山匪数量不对;说总督既然勾连山匪,那山匪的地盘也要好好查查,万一总督还私卖军火什么的,也不是件小事来着……”   岑砚听笑了。   笑罢,眼神又冷了下去,“不用管他,不搭理就是。”   这是生怕他瞧不出来是私兵,明示暗示的,就快要张口告诉他了。   挺贴心的,可惜,时候不对。   想借他的手除了老八,做梦去吧。   “卿卿在干嘛呢?”   岑砚忽然发问。   最近经常这样,一天会问好几回。   除去刚开始还要现找人去确认,这几天柳七已经习惯让仆佣每隔一个时辰来向自己汇报主院的情况,主要是庄冬卿的动态,方便他转述给岑砚。   柳七:“早间起来在花园里逛了一圈,仆佣引着,没让往关人的地方去。”   “后面去见了世子,眼下应当还同世子在一起,要不就是一齐去了小厨房,等着朱叔给安安做零嘴。”   庄冬卿近日又好了些,菜色也上得更有了些滋味。   他去厨房瞧瞧,倒是也符合性子。   看了眼公务,岑砚顿觉无趣,把手头的处理了,搁了笔,只道:“我先回去了。”   柳七知道这是要去找庄冬卿,也不多言,只道:“那剩下的我看着处理,有问题的再拿给您?”   “可以。”   岑砚走了。   柳七捏了捏眉心,感觉岑砚近来将小少爷看得格外的紧,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会不会有个头。   思索一番,柳七又兀自摇头。   少说也怕是得有一阵子去了。 第100章 阖家   岑砚去找庄冬卿, 果然,在厨房外窗户边,看见了眼睛晶亮的父子俩。   一大一小守着灶台, 连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期待。   岑砚唇边荡出一个笑意, 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哇!”   猛的扑过去, 一把捂住了岑安安的眼睛,岑砚也不说话,等小崽子自己猜。   这是近来由庄冬卿发起的无聊游戏,也不知怎么的, 带动了全府的人, 动不动就有从身后捂眼睛, 让小崽子猜测是谁的举动, 岑砚甚至还看见一贯稳重的柳七,也伸手捂过小崽子的眼。   刚开始岑安安猜得还挺费劲。   但多几次, 小崽子格外聪明,已经发展出了一套自己的猜测办法。   岑砚一捂住,果然, 小崽子下一刻就去摸他左手腕, 冷冷冰冰的南红手串被小手盖住,岑安安登时大喊:“爹爹!”   庄冬卿耸肩,表示现在这游戏已经不好玩了。   岑砚乐呵呵的, 也不扫兴,抄起岑安安一把抱起, 夸奖道:“我们安安真聪明!”   去挠小崽子咯吱窝,岑安安登时控制不住地发出一连串笑声。   庄冬卿手还没好透, 在岑砚面前极为乖觉, 并不参与这种需要体力的玩乐, 转头再往厨房里看,糖葫芦的外壳已经炒好了,糖色透亮发黄,朱叔拿起边上一串三个,府内特供岑安安版本的小号糖葫芦,将炒糖淋上,庄冬卿吸了吸鼻子,香。   第二串是庄冬卿的,这串就比较完整,五六颗去了核的透白荔枝肉连成一条线,炒糖往上面浇的时候,庄冬卿甚至咂了咂嘴。   最近吃得太清淡了。   嘴巴里惯是没味儿的。   倒不是不好,但不是蒸的就是炖的,多几天……人还是有点遭不住。   说起这方面就不得不提岑砚很会拿捏他了。   主食限制得很严格,庄冬卿也不敢多嘴。   因为近来岑砚还是不太对劲,从各方面,以大家的反馈来看,自从他被绑之后再回来,岑砚就盯他盯得格外紧,对此庄冬卿倒是没有太直观的感受,但是生活上的细枝末节,多少能暴露一点。   比如开始几天岑砚一定要亲手喂他吃饭。   上药也一样,明明六福可以代劳的事,偏不让。   后面等他恢复一些,提议身上的伤自己上,暴露在外的六福来,还是被驳回了。   反对并不激烈,但异常坚定。   这样的事甚至不少,比如和安安吃饭必须讲规矩,不让安安抱他,在他伤口拆线前坚决不同寝,还有就是三餐主食上,一点都不心软,控制得格外严格。   但也没有定死了,在别的地方,还是会给他开条缝。   比如给他投喂新鲜的荔枝,让他改改口。   再比如,在厨房给小崽子做零嘴的时候,对他顺便要求的多一份零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庄冬卿觉得这样很好。   难得糊涂。   岑砚太较真了,他的生活反倒会失去不少乐趣。   “好嘞~”   朱叔的声音高昂响起,庄冬卿瞬间看过去,果然,两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和糖荔枝,都做好了。   眼神飞到岑砚身上一下,极快收回来,庄冬卿故作镇定道:“想吃点不一样的,把荔枝拿来做糖葫芦了。”   岑砚好笑,“嗯。”   庄冬卿眼眉微动:“我没给安安太多,他的还是那样,就两个糖葫芦。”   岑砚再度点头,耐心顺着他的话发问:“那我们卿卿吃几个?”   来了!   “咳。我替安安吃一个,和安安换一个,剩下的,还给你留了份。”   这般说着,心内飞快计算,他一共六颗,岑砚不爱甜品,最多吃两个,于是……大方过后,还剩四个,嗯,不错,也很好了。   果然,岑砚非常给面子道:“那我就尝两个。”   “好呀!”   愉快达成一致意见!   庄冬卿笑容狡黠,分外灵动,岑砚放下安安,等安安进去拿糖葫芦的间隙,没忍住捏了一把神采飞扬的庄冬卿,换得庄冬卿摸不到头脑的发问:“怎么了?”   岑砚深深看他:“瞧你挺高兴的。”   “没尝过荔枝馅儿的糖葫芦,想试试是个什么滋味。”   说着舔了舔嘴唇。   耍小聪明是真的,嘴馋更是。   岑砚视线落到那双日渐恢复红润的唇瓣上,莫名停顿片刻,再度看向庄冬卿双眼。   “爸爸喂我,啊——”   岑安安对着荔枝串张大了嘴巴。   “好,第一个喂你,来,啊——”   小崽子叼走了第一颗糖荔枝。   嚼吧嚼吧嚼吧。   岑安安在吃东西的时候,有着和庄冬卿一般的专注,好似什么都不能影响他。   “好吃吗?”庄冬卿问。   岑安安:“马上……唔。”伴随着咔嚓的一声,糖衣彻底被咬碎,岑安安眼睛眯了起来,“荔枝甜,糖也甜,和糖葫芦是不一样的味道!”   小孩子嗜甜,果断好评。   “爸爸爹爹吃我的。”小崽子大方地将自己的拿了起来,两人一人咬了一颗,刚好给安安剩最后一颗,三人边吃边往主屋走,没一会儿便要晌午了,吃完这个歇会儿就该吃正餐。   岑安安的糖葫芦少,几下吃完了,到了主屋就按答应庄冬卿的,去好好刷牙了。   庄冬卿和岑砚都吃得慢,等庄冬卿把自己的那串递给岑砚时,岑砚眨了下眼睛,密实的睫毛下覆又翻起,眼波流转中,在光照下庄冬卿竟是瞧出了几分风姿来。   “卿卿喂我。”   声音并不高,庄冬卿却一下子懂了。   在学岑安安说话。   庄冬卿:“……”   岑砚又眨了下眼,庄冬卿回过神来,“哦哦,吃、吃呗。”   刚要抬手,却被岑砚揽住了腰背,耳语道:“进屋。”   “自己提出来,还不好意思……”   进了屋,庄冬卿嬉笑道,话没说完,被岑砚用糖衣荔枝堵住了嘴。   既然塞嘴里了,那自然是要吃的,庄冬卿一口咬了下来。   刚准备包进嘴里嚼吧,岑砚却迎了过来。   “!”   嘴唇连同荔枝被覆盖的时候,庄冬卿脑子空白。   荔枝还是进了他的嘴,不同的是,不是他主动吞咽,是被岑砚的舌抵进来的。   “唔。”   庄冬卿想嚼,岑砚却抵住了他的牙关。   庄冬卿手上的劲儿一松,糖串正要往下掉,被岑砚接住了,对方甚至没有去看,接着手中一空,糖串消失了,不过也不重要了,庄冬卿甚至第一时间没察觉到。   因为……他被岑砚缠住了舌尖。   还,还有荔枝呢……   好过分。   一时间,庄冬卿分不清楚岑砚吃的是荔枝,还是尝的他。   往后退了一步,靠到了门框上,眼睛半睁半闭之间,庄冬卿看见岑砚的双目明亮,透露出一股掠夺的意味。   到底闭上了眼睛。   糖衣碎了。   不知道是谁咬碎的。   舌尖也被咬了一口,轻轻的,像是逗弄。   庄冬卿喘了口气。   这动静落到岑砚耳朵里,却让岑砚动作更重了几分。   庄冬卿一路丢盔弃甲,荔枝的滋味没尝出来,吻的滋味倒是分明,以一种晕眩的感觉,慢慢麻痹了他的感官神经。   仰头呼吸的时候,喉结也被咬了口。   “抖什么?”岑砚的气息急促着,不稳。   庄冬卿又颤了下,却没有去按岑砚放肆的手掌,“太,太久了……”   “什么久?”   岑砚俯身。   庄冬卿锁骨感觉到了一点凉风,继而耐不住地又闭上了眼睛。   黏糊的口腔音响起,庄冬卿耳根开始红起来。   “好、好久……”气息也是抖的,悬若游丝,“没一起过了。”   最近都是分开睡的。   主屋摆了两张床。   最多的最多,就是一个清淡的晚安吻,再无其他。   岑砚换了一边。   庄冬卿背脊如虾子微蜷。   岑砚解释,语声似是叹息,又似无奈:“卿卿,你还没好透。”   庄冬卿:“那你放开。”   岑砚却不要脸道:“我帮你瞧瞧,眼下恢复得如何了。”   庄冬卿想踢岑砚,也这样做了,被岑砚捞住了膝弯,模样更糟糕了。   “还挺有力气。”岑砚戏谑道。   庄冬卿闭目。   “卿卿想不想?”   庄冬卿不说话。   “必定是想的。”   岑砚伸手握住。庄冬卿耳朵全红了。   “为夫伺候卿卿。”   ……   岑安安刷完牙,再跑到主屋,未曾料到被两个爹爹拒之门外。   “爹爹们呢?”岑安看向六福。   六福尴尬道:“在忙,安安你等会儿。”   小崽子看了会儿紧闭的大门,聪明地高声喊道:“爹爹!爸爸!你们忙完了吗?”   “安安来了呀!”   六福:“!”   庄冬卿听到岑安安的声音的时候,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   第一声没听清,还处在一种空洞的平静中,第二声才反应了过来,从岑砚肩上抬头。   下一刻却被按了回去。   “不管他。”   岑砚声音还是沙哑的。   庄冬卿去看他的手,已经擦干净了,手边上扔了张皱巴巴的帕子。   庄冬卿脸一热,避过了视线。   披着内裳,他身上几乎什么都不剩了,反观岑砚,周身齐整,衣冠楚楚。   庄冬卿磨了磨牙,刚想说什么,岑砚轻声道:“我看看。”   “?”   顺着岑砚的目光,庄冬卿看见他左臂还缩在袖子里。   前几天刚拆了纱布,再过几天就可以断外用药了。   岑砚其实天天都给他上药的,但小心翼翼拉开肩袖,查看他伤势的时候,庄冬卿感觉自己好像是个什么贵重珍宝一般,多一眼都有可能被看坏了。   奇怪的,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缝合的伤口变成了个小蜈蚣趴他手臂上,肉还很新,拆线的地方是粉色的。   岑砚伸手碰了碰,庄冬卿:“可以摸了,没事的。”   “……嗯。”   这声很沉,庄冬卿听不太懂其内所有情绪。   手贴实了,几乎没用什么力气。   “有力吗?”   庄冬卿故作轻松道:“还在恢复嘛,但赵爷也说了,目前看着挺好的,应该没有……”   话蓦的一顿。   无他,岑砚忽然直视了自己。   眼神平直,严肃。。   庄冬卿读懂了这个眼神:别说谎。   庄冬卿:“……”   庄冬卿声音也放低了:“……还好的。”   岑砚打破砂锅,“哪种还好?”   “你的那种还好。”   说完庄冬卿自己先笑了起来。   明明是很严肃的场景,但庄冬卿笑得没心没肺的,岑砚没忍住,也被这句话逗笑了下,自己都不知道是气笑的,还是无奈失笑。   “什么以子之盾攻子之矛?”岑砚问他。   庄冬卿将脑袋搁在岑砚肩头,眨巴眨巴就这样仰着看人,耍赖道:“你说那么多回了,我才第一回,很公平的。”   被岑砚捏住了鼻尖。   “你确定是第一回?从山上下来的时候……”   庄冬卿脸被捏得皱了起来,嗷嗷叫痛,岑砚仿佛看破了他试图转移话题,没放。   庄冬卿回嘴:“就算加上,也没几次啊。”   “?”   岑砚还想说话,庄冬卿一下子挣脱,将脸埋入了他脖颈,真诚道:“没事的,阿砚。”   “真的。”   “慢慢总是会好的。”   “不好我也有你和安安。”   “说了我是富贵命啦。”   “再说我能回来已经……”   没说完,被岑砚捂住了嘴,“够了。”   庄冬卿心弦一颤,“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顺着说下去,就是他万一回不来……意头太差了……   岑砚默了默,竟是道,“没有。”   庄冬卿想抬头,却被岑砚按住后颈,强行扣在了他肩头。   只听得到低沉的声音回复,“不是说错话,只是我不想听而已。”   “所以下次不要说了,好吗?”   口吻平和得庄冬卿心头难受,“好。”   “那我就一直赖着你,等我们都老了,就一起靠着安安。”   岑砚声音柔和了,“好。”   庄冬卿心疼难耐。   肩头忽然落下碎吻,后颈的手松开,庄冬卿看见岑砚吻他的箭伤处,力道还是很轻,神情却很虔诚。   庄冬卿忽然意识到,今天……就这处岑砚没碰过了。   庄冬卿只得重复:“会好的。”   “嗯。不急,慢慢来。”   庄冬卿伸手,岑砚会意,两人再次相拥。   庄冬卿嘟囔:“要是天冷了能不痛就好了。”   毕竟伤到了骨头。   恐怕以后冬天不会好过了。   岑砚却道:“不会太痛的,封地的冬天很暖和,到时候只要烧一点点炭,你就会感觉很热了。”   啊?今年冬天已经在封地了吗?   庄冬卿愣了片刻。   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又不想问那些扫兴的。   思考片刻,庄冬卿只道:“那我们全家可得好好地回去。”   这句话说到了岑砚心坎上。   岑砚点头,坚定道:“会的。”   “到时候再给安安在封地找个老师……”   “还可以给他选头小马驹,太小不能骑,可以先照顾着……”   庄冬卿笑起来,“那他不得高兴疯了?”   岑砚想到了什么,也跟着笑了,“嗯,刷马会很有意思的。” 第101章 威胁   岑安安等得花儿都谢了, 终于,门吱呀一声,开了。   岑安安肉乎乎的小手撑着下颌, 啪嗒, 滑了下去, 人瞬间也清醒了。   从六福给他搬的小板凳上蹭地站了起来。   是的,等了太久,站不住了,又不愿意去院子里的躺椅那里, 坚持就要守门口等, 六福看不下去, 听了听屋里的动静, 确认应当没什么了,这才给安安拿了把小板凳。   于是眼睁睁看着精神奕奕的小崽子, 等得眼睛眯了起来。   万幸,现下门终于开了。   在看向岑安之前,着装周正的岑砚给六福使了个眼色, 六福会意, 错身进门。   岑砚迈出主屋,抱起小崽子,在被控诉前, 率先问道:“安安牙刷好了吗?”   “好啦爹爹~”   岑安安伸手主动扒着岑砚脖子,整个人都是软乎乎的。   和庄冬卿抱住他的感觉不同, 但同样的,都让他满心欢喜。   “有没有认真刷?”   “有, 爹爹你看, 啊——”   小崽子把嘴大张了开, 让岑砚检查。   这还是庄冬卿最初想出来的,有时候还会洗了手,稍稍的摸一摸,没办法,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牙菌斑检测剂,但也并不常用,这招岑砚问过,也学会了。   岑砚已经净过了手,但这次只瞧了瞧,然后开始表扬安安。   庄冬卿在盥室里听见了岑砚夸孩子的声音,混合着小崽子被糊弄高兴的应对,蓦的笑了起来。   “怎么了?水温不对吗?”   热水已经备好了,外加庄冬卿伤口愈合,终于可以舒坦地洗澡,这几日都洗得很勤。   庄冬卿摇了摇头,只问:“你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如何?”   “很好啊,我还当上了管事,搁以前都不敢想。”   从前六福想从商的念头现在已经悄然改变,以柳七为新的榜样了。   他算术学得也不错,再一年就可以出师,到时候年龄也够了,回了封地之后,若是有这个意向,能给他历练的机会有很多。   庄冬卿笑道:“是啊,我也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   有爱的人。   有爱他的人。   还有个壮得像小牛的崽子。   还不改米虫生活。   理想生活不外如此。   庄冬卿听着外间传进来的,岑砚和岑安安的胡侃,笑容扩大。   真好啊。   希望一切都不要改变。   *   冯公公奉旨坐上往杭州来的船时,岑砚得到了消息,盛武帝已经服用了新炼制出的灵丹,服下后身体大好,精神强健,近两次的朝会还多开了一阵,提了不少主意。   他收到消息的后两日,李卓与李央也跟着知晓了。   李央看着镜子里还带着憔悴的自己,有些可惜,“若不是耽误了,冯公公提前两天来就正好。”   一旁的门客却道,“皇子此言差矣。”   “某却认为,眼下冯公公来,便是最好的。”   “您大病未愈,但又不至于起不来身,太过刻意,这样自然流露的消瘦和病态,才显得更真实,您觉得呢?”   李央想了下,点头,“是我太急迫了,万事还需先生指点。”   “皇子谦逊了,只要您有这个意思,某自然竭尽全力。”   李央笑了下。   镜子里的自己却开始变得陌生。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舍得舍得。   不舍怎么能得呢?   李卓却没有李央的气定神闲。   这段时间的情势几乎快要逼疯了他。   外加他耳目众多,回来的消息里,还有对他更致命的。   “老四为什么要下来,父皇已经知道了?该死的,岑砚到底上报了什么?!”   “这件事父皇告知老四了?老四看出来了?还是父皇派他来查,毕竟,他外祖是武将,他天然地已经拥有上京武将兵营的军心,不会再在外干这种勾当……”   蓦的顿步。   李卓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极不现实的猜测。   但太过顺滑可怕,他竟然有些不能回神。   “岑砚会不会,把这些私兵,栽给我?”   声音极轻,说出来的时候,也吓了幕僚一跳。   李卓以拳击掌,“老八在上京根基尚浅,老六在外两年已经不知道京城最新的形势,掌控力并不高,若是老四过来跟着调查,老四会不会试图往我身上栽?!”   幕僚:“!”   乍一想惊悚,但过脑子后,幕僚又放松下来,“三皇子安心,您和江南官场接触素来不多,就算是想往您身上栽,也要有证据啊。”   李卓:“但我在上京的生意大,用生意和我挂钩,未尝不可。”   幕僚:“……”   不是,怎么陷害自己的事,思路还越捋越顺了。   李卓:“杭州又全是商贾,若是鼓动几家人栽赃我,未必不行……”   幕僚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李卓已经开始为这件事焦虑起来。   幕僚:“……”   深知李卓猜忌心重,他认定的事反而劝说不动,幕僚乖觉地歇了声。   李卓果然还继续推导了下去,“新的丹药已经吃了,这局并不一定要做得多精准,主要是求快,在父皇……”   幕僚低头默默看自己鞋尖。   换到定西王府,得到消息时,又是另一番场景。   岑砚:“已经吃了?”   柳七点头。   岑砚还是多说了一句,“圣上就没有一点怀疑吗?”   问出来的时候心情很复杂。   柳七看了岑砚一眼,低头道:“说是,求长生不老之道。”   岑砚笑了。   很难说是觉得荒谬,还是觉得果然如此,猜准了盛武帝的心思而发笑。   “长生不老……”   “永登极乐……”   哪怕世间真有长生不老,岑砚也不相信一个帝王能办到,仙家修心,人间帝王却是整个世间的风暴眼,一举一动都能牵扯太多太多的人。   “这不是欲望太重的人可以追求的。”   岑砚轻声道。   其实岑砚进京,一直同太子一道,养在盛武帝跟前,说是盛武帝教养长大的,也不为过。   柳七知道岑砚对盛武帝的感官很复杂,此时也不多言,找了个理由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岑砚。   晚一点庄冬卿也知道了,因为岑砚有事问他。   “这种状态不能持久吧?”   庄冬卿犹豫了一下,点头。   岑砚没看他,却好似笃定他知道一样,问:“所以,到第几颗,会不好呢?”   庄冬卿斟酌着道,“你知道,修仙里,有淬体一说吗?”   岑砚笑笑:“我还是看过些杂书的,卿卿。”   那就是知道。   庄冬卿:“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加大剂量的时候。”   “淬体有个排浊的过程,到时候,陛下会……”   岑砚懂了,“为了加快过程,而加量?多服食?”说完又摇头,“仙丹”又不是什么大街上的东西,“应该是缩短服药时间吧。”   庄冬卿真心:“……你好聪明。”   仿佛看过原著的不是自己。   岑砚却笑了起来,“过誉。”   还用起了谦辞。   笑罢岑砚又道:“过段时间,四皇子也会来,协助调查。”   庄冬卿:“派他?”   老三老六都在,要是还来一个,皇子开会啊?   岑砚:“不过是最合适的人选,如果还有别的选,陛下也不会点他。”   “这样。”   岑砚不再往下说,庄冬卿也不问,静了片刻,庄冬卿:“中午能吃虾了吗?我断药了。”   迎着庄冬卿格外期待的眼神,岑砚露出了个真心的笑容。   *   冯公公路上走了十余日,抵达了杭州。   由李卓、李央连同岑砚,并着代劳公务的苏州官员们一齐接待,声势浩大。   排场给的足,冯公公也是一副带着笑的样子,过了这天。   别的都好说,唯独有关山匪一事,要求隔日就去匪窝查看,也说出了四皇子在后方,正在往杭州来的消息。   在场的三人早都知晓了。   偏偏三个人,一个比一个惊讶,好似真的刚知道一般。   冯公公在岑砚安排的宅邸住了下来。   见了岑安一面。   冯公公给岑安安带了份见面礼,念叨了几句盛武帝也想见岑安,又和岑安说了会子话,期间不时提起上京,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似的。   岑砚听出了苗头,脸色沉了一瞬,想到什么,旋即又松开了眼眉。   等别过冯公公,岑砚摸了摸小崽子的头,问他道:“安安觉得封地好,还是公公口中的上京好呢?”   小崽子想了下,细数了优缺点,很快,鲜花饼、阿嬷、小马驹在他心里占了上风,没说出气死岑砚的回答。   岑砚这才感觉心情好了些。   回了府,将安安交给阿嬷,岑砚同庄冬卿私下相处了,这才道破:“陛下想留下安安。”   “啊?”   庄冬卿猝不及防,惊讶。   岑砚:“听冯公公的话茬,应当是这个意思。”   庄冬卿:“……”   还来不及说什么,岑砚又道:“无所谓了不过。”   庄冬卿听懂了这句,想了想,最终什么都没说。   稍晚一些时候,柳七带来了另一个让岑砚静默的消息。   “三皇子想见主子一面。”   岑砚:“不是说了不见。”   柳七欲言又止。   “说。”岑砚道。   柳七这才踟蹰着道:“原话的意思是,他有些事想问主子,还望主子赏脸,如若主子不肯……”   “嗯?”   “就别怪他在冯公公面前说漏嘴什么了,比如……比如,庄少爷……”   沉默蔓延。   良久,岑砚轻笑一声。   柳七心知,李卓这次是精准踩着主子的禁区上了。   果然,岑砚慢条斯理道:“好啊,那就见。”   “不过时间地点,得由我来定。” 第102章 弄巧   口头答应了见李卓, 但岑砚仍旧不徐不疾的。   次日带冯公公去山匪据点,并着李央一道,故意的, 没有通知李卓。   等李卓知道, 他们人已经走到了山脚下, 再待消息一来一回,李卓在杭州城内,听到因由时,差点气个半死。   “什么叫冯公公说人就够了?他就是这样回我话的?”   李卓拍案而起, 整个人都烦躁不堪。   侍从低头, 语气越发恭敬道:“柳主管说是冯公公的原话, 还特意带了句, 让皇子不要多心,非是王府不想。”   李卓:“……”   李卓:“呵。”   幕僚:“或许行程仓促, 又……是个那么大的事情,京城那边着急,所以王府来不及……”   幕僚是想说, 冯公公催得急, 私兵一事,可不是什么小事。   宫里来人,又是御前大太监, 不想节外生枝,带的人少些, 情有可原的。   原本,三皇子在巡盐一事上就是后面加塞的, 办差也不是那么用心, 剿灭山匪以及中间的数次暗中调兵, 他们收到消息的时候,都几乎完事了。   全程来看,确实也和李卓扯不上关系。   但话没说完,就被李卓愤怒打断道:“来不及不能派人通报一声吗?岑砚明明知道山上是什么,他就是不想我参与!”   幕僚:“……”   幕僚咳了咳,小声道:“我们和王府的关系,也没有这么亲近吧。”   大实话。   得了李卓一个眼刀。   李卓当然知道他们原本就互相看不顺眼,但是,但是……   李卓深呼吸,深深呼吸,那口气就是按不下去。   哗啦——   李卓气得掀了桌子。   这下幕僚也不敢说话了。   幕僚、报信人还有近侍,纷纷低下了头,在李卓发怒的时候,一个赛一个的沉默。   *   山侧盐场。   庄冬卿听到了柳七回禀的消息,迟疑道:“李卓不会相信吧?”   岑砚笑:“无所谓,本来就不想带他。”   庄冬卿:“……”   庄冬卿想了想,“也,挺好的。”   在岑砚投过来的目光里,越发低声道:“本来也不太喜欢他这人。”   正常人谁想见情绪不稳定的疯批。   岑砚失笑,见左右没有外人,伸手拉住了庄冬卿夸道:“还是我们卿卿实诚。”   庄冬卿摸了摸鼻子,厚着脸皮点头:“嗯。”   岑砚笑容扩大。   盐场和匪山,在出事后第一时间就被封了,天天驻兵防守,轻易不准许进出。   此次带冯公公前来查探,一路上冯公公都在旁敲侧击,岑砚也圆滑,半点话茬都不给人抓拿,但凡深入点,涉及到定性了,问起是山匪还是私兵,岑砚就给冯公公戴高帽,说自己眼拙把握不住,只等上京派人前来确定。   聊了一路,冯公公对岑砚态度心里有了数。   这是不愿意掺和。   哪怕心明眼亮,对外一概只作不知,只待将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   而确实,他偏偏还接得住这个山芋。   冯公公就是专为了私兵一事,跑的这一趟。   上京城内,陛下还在等着他的回话。   若不是私兵,皆大欢喜。   若是……朝廷动荡啊。   心知肚明此行的重要性,冯公公面上却也不显露分毫。   岑砚圆滑,冯公公亦然,到了盐场,只有李央看起来像是个异类,在兢兢业业讲述当时的情形,盐场的运作,还有官盐私盐的端倪,絮叨没个重点。   冯公公疑惑:“后续调查,六皇子没有参与吗?”   李央:“公公说笑了,我被王府救回后跟着便毒发,哪怕再想尽自己的一份力,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之前我也未曾料到,总督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我还以为,只是鱼肉乡里,与巨贾们有所勾结……”   叹息道:“可见钱帛动人心,来江南两年,父皇的本意便是想让我见识见识世间人心,是我让父皇失望了。”   冯公公:“……”   冯公公轻咳一声,将话头拉了回来,“那皇子被绑的时候,是如何情形。”   “当时在马车上,王爷先行一步,我头天连夜看账,在车上补眠,王爷见我实在缺觉,只告知了一声,让我随着马车慢慢行去,谁料,这就出了事……”   “被劫持的时候我将将才醒,稀里糊涂的,这群山匪也实在是可恶,作案手法老练,竟是将我头用麻袋套住,驱赶……”   冯公公适时打断:“所以,上山的情形,皇子并不曾瞧见?”   李央干笑道:“他们怕我认路,将我脑袋蒙得死死的,若是要说感受,我只觉得走了很久很久,然后就被关进了……期间不给我们……”   “万幸当时世子在亲兵护送下逃了出去,没被捉住。”   冯公公:“折子不是说世子也被绑了吗?”   岑砚这才出声道:“我当时也以为落入了山匪手中,结果是护卫带着他在山中躲了起来,试图暗中寻找时机逃离……剿匪的时候,刚好护卫听到了动静,我这才知晓安安平安……”   言语真切,这样山匪的后续行动,比如高强度搜山一事,也就说得通了。   冯公公点了点头。   就这样一路从盐场说到了山脚,上山匪据点前,岑砚以李央大病初愈为由,将人留在了山下,冯公公对此处理很满意,也跟着一同劝说李央留下。   其后冯公公随着岑砚一行人跑马上了山。   瞧过山中训练场地,房屋配置,再见过武器库,冯公公对这山间情况有了数。   心中惊骇,   “这完全是按正规军在训了!”   冯公公怒道。   岑砚也不接话,只带着冯公公一处一处查看,看完后,两人又商定了翻看口供,还有冯公公亲自提审匪首、总督与抓来的贼人等一干调查事宜,冯公公这才问起道:“六皇子是不是……”   岑砚点了点头:“事关重大,刚好六皇子中了毒,我便也没有透露分毫。”   冯公公:“王爷此举好,此地牵扯甚大,若无必要,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这便是不欲告诉李央的意思。   岑砚:“自然。”   足足忙活到太阳落山,一行人才往回赶。   入了城内,冯公公连忙给上京手书消息,阐述清楚私兵一事,到最后,想到了李央,多加了句“六皇子对此毫不知情”,跟着请求圣意,问是否携带六皇子办理此案。   三日后得到了消息。   盛武帝指派冯公公全权负责,一查到底。   定西王从旁协助。   其余皇子,不知根底的老三,与受害的老六,一概不得插手此事。   得了圣谕,冯公公一改低调,开始大张旗鼓办案。   李央心知自己以一种受害人的姿态被摘了出去,便将此事高高挂起,足不出户,只对外宣称养病。   几日后收到了盛武帝慰问的圣旨,还有随行专程前来给他诊脉的御医,与数味上好药材的赏赐,李央在颁旨太监前声泪涕下地谢恩,一把瘦骨,真情流露,瞧得太监眼眶也热热的。   李卓那边则要糟糕一些,自从冯公公高调办案后,皇宫情报网的探子出手,之前由岑砚审的时候,他还能零星知道一点内情,换成了冯公公,又带了众多禁卫暗卫,消息便丁点儿都透露不出来了。   且心知是怎么回事,李卓轻易也不敢探听,怕冯公公有了别的联想。   而每每催促岑砚相见,那边不是说在忙,拿怕冯公公发觉当借口,便是时机未到,请他耐心等待。   可随着一天天不为人知的调查进行,   李卓连觉都要睡不好了,哪里还有多的耐心。   在老四抵达的前夕,李卓越发的疑神疑鬼,几乎就快要忍耐不住的时候,终于,岑砚那边定了时间和地点。   听到夜晚在自己府邸内见,李卓对岑砚的疑心揣测稍稍消了些。   脑子一转,想到些什么,喃喃:“也对,恐怕冯公公正查到关键处,已经开始提审各大商贾的家主,眼下,是需要避嫌些。”   岑砚毕竟是协助办案的官员,若是调查途中被看见和他接触……   知道的,自然不会往别的地方想。   但若是不知道的,比如还在查案中的冯公公,会怎么想,就不好说了。   况且老四马上要来了,要是给他拿了话柄……   眼珠一转,李卓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深夜时分,岑砚按时抵达。   推门而入的那刻,见到李卓,岑砚哂笑:“三皇子这又是个什么做派?好好的拜访,让人引着我从侧门入不说,一路上一个佣人都见不到,我还以为……”   “三皇子来文的不成,也想对我用武的了呢。”   见岑砚只带了两个侍从前来,李卓心下稍安,喝了口茶,压了压焦躁,这才道:“形势不明,也不知道冯公公查到什么地方了,我两贸然相见,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   岑砚:“……”   岑砚:“什么形势?”   “你脑子又想了些什么?”   话头一顿,岑砚讥道,“你该不会觉得私兵一事,还能查到你身上吧?”   李卓心口一悬,回答慢了半拍,然而就这么一会儿,岑砚已经将他看了个透彻。   岑砚:“……”   岑砚:“……哈,你还真看得起自己啊。”   李卓:“……”   李卓咬牙:“彼此彼此,我倒是也没想到,你那么在意你那门客,哦不,现在该改口叫你的男`宠了,是不?”   岑砚笑意一敛,“他叫庄冬卿。”   两个人毕竟一同在宫内长大的,深谙彼此性情,见成功刺到了岑砚,李卓反而放松了下来,越发激进道:“哦,忘了,他还是个少爷……官家少爷的滋味怎么样?”   岑砚面无表情。   李卓大笑起来,笑罢,又装糊涂道:“开个玩笑,别这么较真啊。”   “今天还有正事要说呢。”   “说事吧。”   岑砚也笑了下。冷笑。   继而转身,关严实了门扉。 第103章 成拙   进了屋, 岑砚冷脸坐下,视线落在李卓身上,不带什么温度的打量, 让李卓感觉很不舒服。   但惹过岑砚那么多次, 两个人对彼此的秉性都再熟悉不过, 别看岑砚如今平静,在皇宫内,每次岑砚暴起之前,都是如此般平静, 让人看不出个深浅。   故而哪怕感觉到了不适, 李卓方才已经刺了那么多句, 眼下也不敢再多言。   如他所说, 他找岑砚是有正事商量的,他还是得克制自己。   深吸口气, 李卓微笑。   虽然很不情愿。   但当前也别无他法了。   岑砚神情还是凉凉的,扫了一眼桌面,摆了壶茶, 两个杯子, 显然是为了招待他。   目光一落到茶盏上,李卓会意,新倒了杯, 将茶水推到了岑砚面前。   岑砚看了看,没碰, 终是开口道:“找了我半个多月,到底什么事?”   直白。开门见山。   李卓垂目。   岑砚:“别绕弯子, 我没那么多时间浪费。”   时间倒是也还有。   但用在李卓身上, 哪怕丁点儿, 岑砚都觉得是浪费。   李卓:“……”   李卓:“既然你这样说,我也直言不讳了。”   岑砚颔首。   李卓有种被岑砚带了话茬的被掌控感,皱了皱眉,不适,但也心知不是计较这些琐碎的时候。   李卓:“是山匪还是私兵,你知道的吧?”   岑砚平平回道:“知道什么?”   李卓一窒。   沉下了脸色,“你不是说自己没时间吗,又同我装什么傻?”   岑砚:“我以为,现下你是在求我,而不是在审我。”   李卓:“……”   深呼吸。   深深呼吸。   李卓挤出个干笑来:“封地带兵,几年间还平叛了数个部族,换成李央我相信他可能看不出来,换成你,不该瞧不出来是个什么情况。”   岑砚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李卓往前探了探身体:“所以你其实知道,上面是一支私兵的,对吧?”   岑砚直直看着李卓。   久一些,李卓无意识吞咽,喉头滑动。   岑砚:“你很紧张?”   李卓:“……”   李卓:“你知道这很重要。”   岑砚:“可我不想答你怎么办?”   李卓:“……”   李卓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今天你来不是为了和我吵架的吧?”   岑砚:“也不是不可以。”   在李卓失控前,岑砚又添了一句,“但没这个必要。”   岑砚:“换我先问,如何?”   李卓咬牙:“你说。”   这是不满于单方面给李卓信息,而让岑砚满意的途径,似乎只有按照他的方式来,才行。   李卓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他小时候初见岑砚的那几面,他就很讨厌对方身上这种水火不侵的定性,岑砚无所求,故而无所惧。   凭什么,不过一个封地的世子而已。   反倒是他们金尊玉贵的皇子几个,为了那个位置,在成长的过程中,要不断地去求着人。   哪怕是太子,也不能免俗。   明明合该他们更尊贵才是。   岑砚:“你早就知道?来江南,就是为了这支私兵?”   李卓抿唇。   垂目须臾,李卓:“刚开始的时候,没有这么清楚。”   岑砚不给他模糊的余地,“所以刚开始,你知道了什么,从而选择下江南。”   “……”意识到绕不过去,李卓想了想,实言道,“老八有些东西没对。”   “寻方士,找仙丹,这些都很费银子,但他表现出来的,又不是那么回事。”   岑砚想了下,“穿着用度很简朴?该花钱的时候,又能拿出大笔银钱?”   “差不多。”   岑砚:“那你什么时候知道他有兵的?”   “……”   李卓不开口,岑砚也不急,耐心等着。   李卓:“只是一些含糊的猜测,所以……”   岑砚打断道:“我可以等你想说的时候,再继续,你知道我这方面耐心一向很好的。”   李卓烦躁闭目。   心念电转,再睁眼,死死盯着岑砚问道:“你永远不会选择支持我的是不是?”   岑砚:“此话何解?我不会选择任何皇子。”   顿了顿,嘲弄道,“这话说了得有好几年了吧,爱信不信。”   李卓阴鸷:“……可是你对李央不错。”   岑砚笑了起来,嘲笑,“就他那脑子,一点都拐不来弯儿的模样,一道巡盐,我不带带他,扒拉着让他避开几个大坑,那我是看着他犯蠢?还是没事给自己找事呢?”   “出了问题,最后还不是我担着?”   李卓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对。”   岑砚办事利落,向来又好又快,此次巡盐他是挑担子的主力,断不会让李央因为个人原因而影响差事的办理。   岑砚:“问完了吗?还有吗?不如一道了吧。”   “你们兄弟几个各有各的毛病,你想听,我都能讲。”   李卓:“。”   李卓鬼使神差的,还是问道:“你为什么不支持老四?”   “太迂,死板。”   “老八呢?”   岑砚闻言又笑了一声,笑得李卓眼皮跳了跳,竭力保持镇定。   岑砚坐姿松散了些,闲闲反问道:“支持他?我要是支持他,那以后史书上,这该算是从龙之功呢?还是犯上作乱,谋权篡位?!”   李卓心口一突。   岑砚知道。   他果然知道。   山上的兵都是老八的,他分明清楚,他……   李卓急声:“你都查透了?这不是都知道吗?”   岑砚悠然道:“嗯,我知道,你问我就一定要回答你吗?”   “岑砚!”   “别吵吵,天都黑了,不喜欢闹腾。”   “……”   岑砚的语气太自然,动作也太随意,而且根据他性格,李卓知道,他心里想的,还就是他说的那些——只是不喜欢吵闹。   李卓再次将情绪咽了下去。   “你都查出来了?”   岑砚不说话,只看着他。   意识到什么,李卓手死死捏拳,对视片刻,败下阵来,一字一句道:“你、来、问。”   岑砚:“什么时候知道他有兵的?”   竟还是头一个问题。   李卓被吊得失去耐心,烦躁道:“抵达江南前,收到了线报。”   “探子查出来的?”   “算是,蛛丝马迹的,一些养兵的痕迹,然后推算一下,如果有,那就只能是这儿了,所以想来看看,而且……”顿了顿,虽然很不想说,但知道岑砚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李卓不得不吐露道:“他的护卫都是从江南选送的,每一批都不错,竟然还伤了我的探子,不像是正常的护卫。”   这便是训私兵的成果了。   岑砚;“由总督送的?”   李卓:“应当。但中途会转几次手,模糊身份来源。”   岑砚细致,发现盲点,“八皇子今年多大了?”   听音知意,李卓直接将他想问的一并回了,“去年年底满了十八,按理还该晚一些出宫建府,但近几年随着父皇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皇子几乎都被赶出了宫,老八已经领了差事,及冠离宫,父皇先行赐了宅邸,以示恩荣。”   这样。   岑砚:“这不还是忌惮着?”   李卓:“没办法,人老了就是老了,不会再变年轻。”   身体不会再好转,盛武帝对朝廷的掌控欲又重,那心理出些问题,是很正常的。   岑砚竟是首次有些同意李卓,点头道,“你说得对。”   “老而不死是为贼。”   李卓呼吸一窒,拍桌,“放肆!”   岑砚却平静,直视李卓,问他:“你不是这样想的?”   李卓只觉得心底的阴暗被岑砚揭开一角,按捺着道:“他是我父皇。”   岑砚:“有什么冲突吗?你敬他,也盼着他死,哦不——”   岑砚笑了起来,“有几个算几个,皇子们,有不盼着他死的吗?”   哪怕之前真有个傻子,就岑砚所知,现在也转了主意。   笑得李卓感觉周围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被抽干了似的无法呼吸。   “你……”   岑砚笑容一敛,蓦然冷脸,“装什么装!”   “省省吧。”   李卓:“……”   快速眨眼,李卓胸膛大起大伏,视线落在桌案上,最终,还是闭了嘴。   无它,岑砚说的是实话。   但正因为是实话,亲耳听见的时候,李卓才会有种无与伦比的荒谬感。   李卓:“你都查清楚了?”   岑砚:“你这个人还是那么喜欢别人用过的招,我说,你就不能自己有点主意。”   同样的话岑砚问了两次,李卓亦然,岑砚指他在学自己。   原因也简单,岑砚重复的时候,大抵让李卓感到了屈辱,对方想还回来。   岑砚说完,也不给李卓反驳的机会,径直道:“查清楚了。”   “都是他的人。”   “知州和总督沆瀣一气,连着杭州好几个巨贾,从巡盐刚开始,便上了贼船,等他们想再下来的时候,已经被架了起来,也没有机会再改邪归正了。”   言简意赅,几乎包含了李卓想问的所有信息。   李卓谨慎,不由掰开了来,内心细细咀嚼。   岑砚竟是话赶话又问:“那我和李央处理洪涝的时候,你在干嘛,查老八?”   李卓脑子被搅得有些乱,经历过前面的谈话,只犹豫了一秒,实话道:“算是。”   “往杭州官员府邸安插探子在。”   “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岑砚相信。   江南又不是李卓的地盘,想安插眼线,是难。   但他还是办到了,   所以,   岑砚:“来杭州前,你就知道有私兵的存在了?”   “对。”   岑砚垂目,阴影覆盖了浅色眼瞳。   李卓又问,“冯公公查到什么地步了?”   岑砚答:“如你所愿。”   一问一答越发迅速,彷佛两个人都失去了周旋的耐心,直来直往的,想以最快的速度获取自己想知道的信息。   “什么意思?”   岑砚:“如你所愿,查到了点苗头,但还不确切。”   李卓心漏跳一拍,“你没有将查到的情况报给冯公公?”   岑砚又笑,笑得很冷,带着些疯劲儿道:“我要是直接给了冯公公,陛下不再信任八皇子,那新的仙丹,陛下岂不是不会再吃了?”   李卓失语。   岑砚抬眼,浅色的眼底烛火跳动,仿佛是李卓的野心在烧灼。   四目相对,岑砚声音很轻,“所以我说,如你所愿,陛下既能按照大家的期待,多吃几颗仙丹,走得快一些,对八皇子的调查也在开展中,一切都是最好的情形。”   落在李卓耳朵里,却如雷霆万钧,只这句话在耳朵脑子里回旋,周遭其他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李卓的神情很慌乱。   岑砚的却是游刃有余。   甚至在慌乱中,李卓还能抽出一丝心神来,察觉到岑砚视线在打量着他,极具玩味。   “我……”   有一瞬间,李卓想找补,想遮掩。   岑砚没给他这个机会,发问道:“所以去盐场的时候,你已经知道那座山上有什么了?”   哪怕已经被看了个透彻,李卓却竭力想找回些气势:“不然呢?”   声音带着轻微抖动,听得岑砚扬了扬唇角。   李卓被刺激得多说了句,“那个时候在杭州已经待了段时间了。”   岑砚点头:“所以你头天先走,就是怕被私兵包了,对吧?”   “还带着知州,因为知道知州是老八的人?”   “哦,同时也在赌是不是,赌李央和我的价值更大,他们不会单为了你一个,就有所异动,打草惊蛇。”   李卓胸膛起伏:“不该吗?”   岑砚倒是平静,眼睫下覆,没什么波澜道:“是我在问你。”   “你不是都猜出来了?”   “哦,是真的。”   李卓额头青筋跳了跳,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岑砚却转而又问起,“我还好奇另一件事,都说到了这儿,你便一并为我解惑了吧。”   李卓指节收紧,“什么?”   “猎场兵变的时候,你也是提前知道了风声,故意摔了腿下山的吧。”   李卓手指又松开了来。   还以为要问什么,却是这件陈年旧事。   李卓:“你不早就猜到了。”   “总还是想确认一下的。”   李卓:“呵,确认什么,我的情报网?那我可以告诉你,确实不是其他人能比的,你要是站队,不选我这边的话……”   岑砚抬眼,“如何?”   李卓哽了下,硬着头皮撑道:“我必定会让你很难受。”   岑砚静静看了他一会,蓦的笑将起来。   动作更放松了的同时,往后靠坐在椅子上,似是闲话家常般,回忆道:“说起这个,你让我难受的时候可不少。”   “初入京城,阿爹一直教导我不要太拔尖,当伴读要有当伴读的模样,当时偏生你不愿意让太子好受,次次挑衅于我,想逼我露一手给太子难堪,那个时候,我就记住了你的名字。”   “后面仗着自己是皇子,反正也打杀不了,陛下又护短,次次你都以身犯险,扰得我头疼。”   李卓也想了起来,放松了姿态,抬下巴道:“你先不让我好过的。”   “是不让你好过,还是没有遂了你的意?给你想要的局面?”   “都一样。”   岑砚若有所思:“如此。”   忽然口风一转,又道:“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怎么样才能最大程度地受刺激,让他情绪起伏。”   “刚开始的时候,我想等服下丹药,开始缩短天数了,曝出八皇子养私兵一事。”   李卓眼睛一亮,岑砚知道,对方这是对这个提议动心了。   果然,李卓道:“如果你有需要,我这儿还有些老八在上京私下不干净的证据,都是父皇深恶的……”   却被岑砚抬手打断道:“但我觉得不够。”   “陛下一辈子戎马倥偬,什么样的战乱危急没见过,什么样的仗没打过,自然,从宗室变成皇帝,背叛也见了不少。”   “只不过这一次,是从宗室背叛,换成儿子。”   “换汤不换药,实在没什么意思。”   李卓拧了拧眉,“所以呢?你有了更好的办法?”   岑砚又笑:“刚还在骂我放肆,眼下就和我商议起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三皇子可真是陛下的好儿子。”   李卓:“……”   李卓也笑了起来,“有什么冲突吗?我敬他,也盼着父皇有个好收场。”   “史笔如刀,这么几年大盛已经元气大伤,再多几年留在史书上,更没什么好话,父皇一辈子爱誉,现在老了,糊涂了,换他年轻的时候,说不定会感激我呢。”   岑砚鼓掌,响亮得李卓表情有些没绷住。   “精彩!论厚颜无耻,实属精彩!”   李卓不愿意和岑砚多兜圈子,再问:“眼下你有了更好的办法?”   如果能刺激一下,说不定……到时候趁乱……   刚好,老八还没回京,老四又一度被父皇忌惮,防范得甚严,他便好……   看着李卓眼中掩饰不住的精芒,岑砚轻声道:“想到了。刚想到的。”   话头一转,“你知道吗,我一直很讨厌你。”   “十四岁的时候,你硬拽着柳七,要给他净身,闹了一场,陛下只打了你一顿。”   “十五那年,硬要拉着郝三陪练,仗着郝三不敢下死手,故意露出弱处,打得他鼻青脸肿的,无法发作。”   “十七岁,好不易我得了个机会,回封地给母妃庆生,借此可以回家一段时间,却被你瞧出了欢喜,硬生生用借口,让陛下留住了我……”   等十八再回封地,一切就不一样了……   李卓却不屑道:“不过都是些下人。”   “你太滑手,我伤不到你,只能找你侍从发泄下,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提的。”   从内心而言,李卓并不觉得这种方式报复到了岑砚。   他总是看不出岑砚的喜怒,谁知道岑砚是真在乎,还是装出来的。   “不过最后这条,倒是可以好好说道说道,我当时确实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绝妙主意,你现在说起,我仍是觉着办得漂亮。”   岑砚观察李卓神色道:“你很得意。”   李卓扬了扬眉,几乎克制不住自傲道,“还行。”   岑砚点头。   又道:“用卿卿来威胁我的,你是第二个。”   李卓反应了下,才意识到卿卿是谁。   李卓的脸几乎是扭曲了下,才嫌恶道:“这称呼,你也不嫌恶心!”   “很可爱啊,和他的人一样。”   李卓脸部真的皱了起来,“你不会现在想同我讲,你和你的男`宠有多恩爱吧?”   “不,我只想让你知道原由。”   “?”   岑砚兀自又转回话头道:“陛下很护短,所以,如果死一个儿子,应当差不多了。”   “他不太在乎你们个体,却在乎自己的儿女,废太子都是圈禁后叛乱才赐死的。”   李卓居然还思考了下,问道:“所以,你选了谁?”   岑砚笑起来,直直看着李卓。   李卓脑子转过来的瞬间,汗如雨下。   “你疯了?!”   “别开这种玩笑。”   “我是说话不好听,但你不过是个异姓王,凭什么处处压我们皇子一头!”   岑砚提醒:“你声音在发抖。”   不止声音,其实李卓的手也在抖,但是被他掩盖住了。   岑砚:“因为你知道我办得到。”   “甚至还该感谢你,如此隐蔽地请我相见,方便我行事。”   “至于疯不疯的,我只能说,你让我难受的威胁,其实已经落实得很成功了。”   “原本我只想晾着你,让你抓心挠肝一段时间,磨磨你。”   “现在我改主意了——”   “最后,再说一遍:”   “他有名字,叫庄冬卿。”   话落,岑砚笑容消失。   李卓瞬间起身,张嘴欲大声叫人。   *   啪嗒。   守在门外的郝三听见了椅子摔倒的细碎声响。   郝三皱了皱眉。   紧跟着,五个呼吸后,郝三听到了杯子摔碎的声音。   几乎是瞬间发作,得了暗号,郝三利落制住了三皇子的暗卫。   “人拿下了吗?”   内里传出了岑砚的声音。   “拿下了,嘴也塞好了。”   “行。”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空气中的血腥气息让郝三瞳孔收缩一霎,“主子您……”   “嗯,死了。”   岑砚说得轻描淡写。   拍了拍衣角,这才露出了些烦恼的神色,“血溅到下摆了,回府得先想法子换一下了,免得吓到了卿卿。”   “啧,这人死了也给我找麻烦,真是不对付。”   郝三不知道该说什么。   另一个随从的脑子也有些发木。   只李卓的暗卫闻言,眼睛圆睁,说不出话来,但目眦欲裂。   岑砚出门,带着一身新鲜的血腥气,缓缓蹲在了他身前,还是那般平静地道:“李卓的暗卫,用药控制的吧我记得。”   岑砚笑了下,笑得暗卫心头震颤。   “呐,给你个选择,一,现在就去死。”   “二,随我回府,身上的毒给你解了,作为报酬,帮我办两件事。”   “听懂了眨眼,点头一下选一,两下选二。”   暗卫点了一下头。   岑砚拍手,“郝三……”   话没说完,暗卫急忙又点了下头。   岑砚却没说话,凝视了暗卫半晌,看得暗卫脑门都汗流不止的时候,岑砚再度笑了下,真心赞道:“好狗。” 第104章 起手   在李卓的府邸又留了一阵, 将一切都布置妥当,岑砚郝三才离开。   来的时候走的是侧门。   离开的时候连侧门都没得选,翻墙走的。   另一个随从忠心, 除去一开始的震撼, 很快便接受了。   郝三不是不能接受, 而是,“真爽,早知道我该跟进去的。”   反应过来之后,还有些遗憾。   遗憾是岑砚出手结果的李卓, 而非他自己。   岑砚:“……”   岑砚:“此事取巧, 需要天时地利, 其中也有他主动促成的部分, 换个时间,没有这么容易的。”   如果不是想得太多, 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不是小心避嫌,主动支开了周遭的侍从,连个自小服侍的太监都没有留下;如果不是疑心太重, 李卓除了自己以外, 谁都不信任……此外的任何一种情况,岑砚都会多顾虑些,不会如此冒进。   当然, 最重要的还是,如果不是明天……   岑砚:“回去之后, 这边派人盯着,有任何的异动, 速速来报。”   郝三:“是。”   李卓的事暂告一段落, 回了在杭州的府邸, 岑砚又为换衣的事,头疼起来。   他衣服并不是浅色的,夜色中还好,但灯光稍一明亮,血迹就能看得很清楚。   太久没亲自动过手,错估了距离。   若是当时能再退上一步,也就没有这些事了。   现下……   郝三:“我去主屋,为主子拿一套衣服?”   岑砚:“……”   说是拿,实际就是仗着身手好,避开所有人,偷一套出来。   可以倒是可以,但……   “不了。”岑砚道。   没必要。自己家里,不需要搞这些偷鸡摸狗的。   郝三挠了挠脑袋,“那主子你这个……要是意图避开小少爷的话,也不能让六福看见吧?”   郝三不大使用的脑子头次如此精准。   岑砚轻叹口气。   是啊,要避开庄冬卿也就要避开六福。   不然一个知道,另一个也知道了。   “不然我去找六福,支开人,主子你进主屋换衣?”   岑砚高看了郝三一眼,点了点头。   等郝三支开了六福,岑砚这才进了主院,仆佣见了他想上前近身,被岑砚摆手挥退。   进了放衣物的侧屋,一时间岑砚还有些找不到地儿。   没办法,来江南两年多,大多数时候都是住在苏州的宅子里,杭州这边买下了,但碍着官场复杂,岑砚万不会将庄冬卿与岑安两个单独放这边,他一个人住也没什么意思,故而几年了,也就近段时间,巡盐要收尾了,才举家搬了过来。   过来又忙,每日干净的衣服不是庄冬卿,便是六福拿的。   住了这么个把月,岑砚愣是没进过这间屋子。   又打开一个柜子,从明亮的颜色能看出,还是庄冬卿的衣物,岑砚关上柜门。   “爹爹,你在干嘛?”   冷不丁背后一声稚嫩的童音,差点没让岑砚定在原地。   岑安。   岑砚默了默,才出声道:“安安怎么在这儿?”   小崽子不疑有他,欢快回答,“和爸爸捉迷藏在,爸爸让我躲,他来找,我躲好久了他都没发现。”   岑砚:“……”   估计不是没发现,而是想清净一会儿,故意不去找,顺带小崽子也得意。   这招庄冬卿已经使过好几次了。   不过正好……   岑砚:“爹爹有事找柳七,安安能帮我将他叫来吗?”   “柳叔叔吗?”   “对,很急,安安能现在去吗?”   “好哦。”   小崽子实诚,岑砚甚至没有全身转过去(怕血迹吓着孩子),就这样侧着说了几句,便迈着小短腿,一趟子跑出去帮他爹叫人了。   岑安安离开,岑砚胸中一口气才吐出来。   早知道,还是该叫郝三来偷一套的。   不过现在也好了。   等柳七来了,自会帮他遮掩。   有了帮手,岑砚也不急了,在换衣的屏风边上坐了下来,脑子里开始反复盘今晚的细节,可有疏漏,以及明日的正确应对。   想得出神,听到门开了,岑砚张口道:“找一身干净衣服,身上的脏了。”   柳七听了也不说话,很快,房间内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翻找声。   岑砚:“郝三去找过你了吧。”   “他不细心,你今夜也帮忙盯着,别出岔子。”   吩咐完,新衣服被从外挂上了屏风。   岑砚开始解腰带,想到什么,“内裳也再拿一套,可能浸进去了。”   没一会儿,一套崭新的内裳出现在新衣边上。   岑砚:“这套衣服你处理了就是。”   旧衣物被搭在了屏风上,干净的那些,沾血的岑砚也不好丢地下,怕沾染了,脱完放在了一旁,待全身都换好,这才用手递了出去,“小心点,别弄到房间里了。”   说完洁癖发作,一边整理新衣,一边叮嘱道:“这屋明日让人彻底洒扫一遍,免得晦气。”   手上的衣物被接了过去,中途指尖不小心碰到岑砚手腕,岑砚瞬间缩了手。   拧了拧眉,但想着黑灯瞎火的,也没有责怪。   岑砚:“安安回屋了吗?六福呢,也回来了吗?卿卿在哪儿呢?”   问完,许久没有回答。   岑砚这才察觉到了点儿不对劲。   等抬头起来,屏风外的人没走,反而拿着衣物在细看。   岑砚的心失跳一拍。   意识到什么,竟是有些不敢去辨认屏风上的轮廓。   而对方的动作在片刻后,终于也停了,于黑暗中遥遥望了过来。   片刻的静默后,岑砚哑声:“卿卿?”   “……嗯。”   双方又是沉默。   吱呀——   门又开了,极小的声音响起:“主子?”   岑砚:“……”   庄冬卿:“……”   柳七来了。   “安安被我哄回屋交给阿嬷了,郝三来找过了我,六福已经被我暂时支到了仓库去,衣服换了吗?您的衣物都在箱子里,小少爷和世子的挂在外间,哦对,刚我路过主屋,没见着小少爷,不知道去了哪,您动作怕是得快点……”   “我在这儿。”庄冬卿出声,“算着安安该睡了,原本我是过来找他的。”   柳七:“……”   岑砚:“……”   柳七:“咳,咳咳咳!”   庄冬卿临时开口,柳七话还没说完,被自己呛着了。   岑砚:“我也在。衣服换好了。”   柳七:“……”   柳七咋舌:“那、那我……”   庄冬卿:“血衣在我手上,拿去处理了吧。”   岑砚:“……”   柳七:“……”   柳七:“好。”   黑灯瞎火的,行动全靠着窗外投射进来的,院子里灯笼的光。   柳七摸到两个人出声的地方,发现二人中间还隔了道屏风。   默默接过衣服,柳七:“那我就……下去了?”   岑砚叹了口气。   “点盏灯吧。”   柳七:“哦哦,好。”   遥遥点了盏灯,柳七走得飞快。   烛光摇曳,内室亮起来,两个人也终于看清了对方,岑砚神色复杂,庄冬卿亦不遑多让。   等门咔哒一声关上,庄冬卿想到什么,道:“对了,你刚不是要交代柳七事情吗,我把他喊回来你再说一遍?”   岑砚:“……等他回来了再说,不妨事的。”   应该是某种默契,处理完了会回来告知一声,庄冬卿想。   垂着眼睫,庄冬卿低低道:“我就是过来找安安的。”   “没想到进了门,听到了你的声音……”   “后面,你就都知道了。”   岑砚闭了闭眼。   庄冬卿忐忑,左手握着右手:“开始我还寻思着你怎么不开灯,也不是故意不开口,一来你就让我找衣服,我也没想那么多……”   后续等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也不好再出声了。   其实心里大概能猜到,岑砚是在躲自己。   再往后,躲藏的理由被岑砚自己递了过来,衣服一接到血腥味就很重。   “卿卿。”   岑砚忽然打断他的话。   主动从屏风后往外走了半步,整个人全然暴露在庄冬卿的视线里,静默一霎,岑砚道:“我杀了李卓。”   李卓……哦,今晚好像是说要去见个人。   不对,等等,前面那个字是什么……   庄冬卿眼睛猛的睁圆了,“杀、杀了?”   “嗯。”   岑砚平静应道。   若是庄冬卿没见到血衣,不告知也就罢了。   见到了,岑砚也不想欺瞒他。   顺心选择了如实相告。   庄冬卿语窒半晌,久久回不过神。   岑砚心头发堵,主动道:“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可、可以问吗?”庄冬卿下意识吞咽。   “可以,没什么你不能问的。”   他问,他便答。   就是不知道,等听完之后,庄冬卿看他会是个什么眼神,什么心情了。   庄冬卿:“有一句。”刚才就想问的。   “你说。”   “你……没受伤吧?”   岑砚:“……”   岑砚恍惚。   第一反应,侧了侧耳道:“什么?”   庄冬卿右手又去握左手,“我说,既然动了手,你呢,你没受伤吧?”   “都、都是他的血吧?”   岑砚:“……”   没听错。   非但没听错,去瞧庄冬卿的神情,烛火下,眼底尽是担忧。   毫不遮掩的担忧。   岑砚失笑。   笑得庄冬卿懵懵的,“怎、怎么了?”   岑砚:“你就想问我这个?”   庄冬卿眼神闪躲一瞬,又坦诚回视,“最要紧的是这个。”   岑砚的心变得柔软无比。   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下来,玩笑道:“卿卿,你这样,真是……我要是哪天当着你的面杀了人,没死透,你是不是还会帮我补刀善后啊?”   庄冬卿脑子没转过来,竟是认真思考道:“也分情况的……”   “比如?”   “李卓这种的话,会、会吧。”   既然动了手,那双方就不能善了了,如果补一刀能送走,他应该会的。   不然活着肯定会更麻烦。   岑砚真的笑了起来,庄冬卿不明所以。   岑砚:“我在逗你,没听出来吗?”   庄冬卿:“啊?”   岑砚笑容又收了收,满目温柔凝着庄冬卿,“没事,我身上没伤。”   上身前倾,拉拢了些距离,岑砚道:“好想亲你啊。”   语气郑重,仿佛是个多么正经的事情一样。   庄冬卿:“……”   终于感觉到了气氛的黏腻变化,庄冬卿局促道:“那那你……”   岑砚:“不了,身上脏着。”   刚动了手,还溅上了血,没被撞破就算了,撞破了,岑砚第一个嫌弃自己,就更不用说以这种状态去亲近庄冬卿了。   “帮我叫六福备水好不好?现在这样不舒服。”   “哦哦,好。”   庄冬卿想到什么,又问:“那柳七呢,我把他叫回来?”   “这么大个事呢,你们要商量的吧。”   岑砚笑着点头,“麻烦卿卿了。”   怕耽误,庄冬卿立刻去叫人了。   岑砚在原地站了会儿,脑子里尽是些不干不净的,想了片刻,才全部清掉,走了出去。   *   一一交代好,岑砚跟着洗漱了。   全身洗净,头发也洗了一遍,庄冬卿在边上帮他兑水,神情专注。   不知怎么话题到了安安身上,两个人就说了好一阵,等到晾头发了,庄冬卿才想起李卓的事儿来。   但也只问了几个关键的。   比如,麻烦吗?   李卓没有干什么过分的事吧?   能处理妥当吗?   之类的。   岑砚好笑:“别的你就真不问啊?”   庄冬卿想了想,正经道:“首先我不喜欢这个人,其次,如果你真的动了手,肯定有你的道理。”   庄冬卿从来都不怀疑岑砚对局势的判断。   若是解决不下来,岑砚应当不会动手的。   动了手……   庄冬卿嘀咕,“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好偏心啊卿卿。”   “但我好喜欢。”   喜欢庄冬卿偏心他。   只偏心他。   说得庄冬卿有些赧然。   岑砚也不再多言,没必要,捉了庄冬卿的手,亲了起来。   等胡闹得不像话了,庄冬卿推岑砚,“别闹我。”   “不闹。是不是可以了?”   意识到岑砚在问什么,庄冬卿愣了下,才答道,“可以的吧,但你不是说……”   说他身体不好,还想在等等,养一养之类的。   “反悔了。”   “?”   岑砚将庄冬卿拽了下去,贴着他耳根问:“慢一点,好不好?”   碎吻落在耳垂上,触感让庄冬卿发颤,呼吸的热气直往耳孔里窜,岑砚哑声道:“不想忍了,忍不住,好不好?嗯?卿卿,卿卿……”   求得庄冬卿眼睛都蒙了层水汽,喘着点头:“好。”   乖得要死。   这一晚上果然很慢。   岑砚不敢让庄冬卿手臂用力,将人抱着弄。   抱着,转着圈的,磨。   半夜的时候,庄冬卿求饶的声音都带着哭腔。   饶是如此,又半个时辰,才真正地歇了。   庄冬卿一根指头都不想动了。   收拾好,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第二日快晌午了,庄冬卿才醒。   醒来,便听到了出事的消息。   府内传言纷纷,   说,   四皇子早间杀了三皇子,跑了。   庄冬卿:“啊?”   六福低声,碎碎道:“四皇子半夜抵达杭州,船靠岸,天不亮便骑马去了三皇子府邸,佣人推门进去送茶,就见着三皇子倒在了血泊之中,四皇子在边上……”   “拦着不让走,四皇子他们还杀了个佣人……”   “冯公公听了,赶过去的时候,四皇子已经乘船跑了。”   “据说眼下冯公公正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将这个事儿报回京呢。” 第105章 乱局   六福说得津津有味, 庄冬卿听得坐立难安。   若是昨晚上没撞上也就罢了,撞上了……此刻便颇有种听故事乱编的既视感。   偏生六福还只知道一个雏形,具体的细节, 又一问三不知。   比如,   庄冬卿:“为何四皇子会天不亮就去找三皇子?”   六福:“去杀他?”   “……”   很好, 典型的射箭画靶,知道结果推原因。   庄冬卿轻咳一声,“什么叫佣人推门进去送茶,三皇子就倒在血泊中了?”心虚的视线往边上偏移一寸, 又极快移了回来, “先前呢, 两个人见面的时候, 没有异样吗?”   话问出来,庄冬卿就意识到了这句的误区在哪里。   典型的默认了, 四皇子李仁进门的时候,李卓是活着的。   当然,理论上也该是这个见客的流程, 仆佣将人引进去, 得了三皇子的吩咐,下去泡茶,然后再回来, 发现三皇子身亡,四皇子就在现场。   庄冬卿蓦的意识到, 这一段传言很妙。   不该透露的信息一点都没透露,仅流出只言片语, 人们听完之后, 本能会按常理把故事补完, 但……知道是谁干的,庄冬卿便心知,肯定内里还有更多的东西,绝对不只是传言表面上的这些。   但具体是怎么操作的,恐怕只有问岑砚了。   六福果然也进了误区:“肯定啊,下人不将四皇子请进去,得了吩咐,怎么知道泡什么茶,别说皇子府邸了,就拿王府来说,招待个人,也需要主子吩咐的,每个季节的好茶有那么多,难保主子兴头来了,想拿什么招待客人呢。”   六福是从侍从的视角出发,如果按常理,确实是该这样进展的。   偏偏,当时应当毫无常理可言……   庄冬卿垂目。   “那……冯公公是怎么知道的呢?”   六福还是想当然道:“肯定是闹起来,有人去禀报的呗,整个杭州城里,算起来,发生这种事,也只有找冯公公了吧。”   知道六福知晓的只有传言,庄冬卿也不多问了。   打了个哈欠。   昨天听到的时候还觉得不是个小事,今日么……摸了摸瘪瘪的肚肚,庄冬卿:“六福,我饿了。”   天大地大,吃饭事大。   什么皇子公公的,先往后稍稍吧。   庄冬卿舔了舔嘴角,终于来了兴致,“今天朱叔说了做什么吗?”   他断药之后,不必忌口了,小厨房又开始天天换着花样地做菜,可香。   念头一动,只觉得越发饥肠辘辘,庄冬卿再在床上坐不住,赶紧的,起身吃饭去。   *   午饭岑砚没有回来,被冯公公叫着一齐在三皇子府邸,处理后事。   庄冬卿闻言,觉得挺微妙的。   按道理,出了这种事,冯公公肯定不能找李央,但找经验丰富的岑砚……哪怕现场真有蛛丝马迹,还不得马上被王府的人处理干净了啊。   这样想着,心头最后一丝担忧也放下了,就着这个消息,中午大吃了两碗。   吃饱了捧着肚皮倒在躺椅上,边上是动作一模一样的小崽子,父子两个一大一小的,在树荫下纳凉。   “嗝~爸爸,安安吃多了。”小崽子苦恼道。   庄冬卿懒洋洋的:“爸爸也吃多了。”   小崽子一个翻身爬起:“那我们走走?”   庄冬卿婉拒道:“不了,等身体慢慢消化吧,中午,又不是晚上,不会积食的。”   起身想活动的小崽子眼中失去光芒,又乖乖躺了回去,“哦~”   近来庄冬卿已经陪他玩了太多次捉迷藏,受宠的小崽子很有自知之明。   没一会儿,身边的呼吸声便匀了。   岑安安食困,眯着了。   小孩子是这样的,说睡就睡。   三伏的天,庄冬卿也不担心岑安安着凉,侧头看了他一眼,见小崽子眼眉舒展,从那张小脸上,细看还能瞧出他与岑砚五官的轮廓,庄冬卿嘴角弯了弯。   没一会儿,伴着树叶沙沙,还有聒噪的蝉鸣,庄冬卿也和上了眼睛。   醒过来便见着岑砚。   庄冬卿迷糊:“什么时候了?没吃饭吗还?”   揉着眼睛想起来,被岑砚按了回去,“想睡就睡,才回来,吃个饭又要走的。”   “没事,我睡够了,不是你吵醒的。”   这般说道,岑砚便不再强迫庄冬卿,岑砚动作快,庄冬卿一贯的慢吞吞,等彻底清醒了,扭头一看,小崽子睡得呼啦啦地敞着大字,太阳晒不到,庄冬卿也不管,想了想,带着深意问道:“冯公公叫你过去,还能处理吗?”   岑砚答得也很好,“该王府处理的,都会处理好的,别担心。”   庄冬卿点了点头。   热菜端上来,庄冬卿就着岑砚的筷子又吃了两口新鲜,等岑砚快走的时候,小崽子才跟着醒了,庄冬卿只让岑安同岑砚告别。   迷迷糊糊的胖娃娃,一把抱住岑砚的脖子,吧唧亲了他爹一大口,口齿不清道:“爹爹快些忙,晚上安安和爸爸,等你,吃饭饭。”   岑砚摸了摸崽子的头,也不嫌弃被印上的一脸口水,温声道,“好。”   “那安安在家好好陪爸爸。”   岑安安大声:“好!”   说要回来,但死的毕竟是个皇子,要处理的事情繁冗,终究还是回不来。   瞧小崽子闷闷不乐,庄冬卿让安安选菜色,给岑砚打包,等他们吃饱,马车栓好了,驾车到了李卓府邸,让岑安安去给岑砚送食盒。   柳七带着安安与食盒离开,过了会儿,一并回来的,还有岑砚。   心知庄冬卿肯定来了,岑砚专程将食盒拎回马车上用的饭。   瞧着确实忙极了。   看着他吃好,庄冬卿只让安安说了几句,就带着崽子回了府。   一忙便到了半夜,岑砚才回了家。   等两个人能正儿八经说上几句,已经是在盥室里洗漱的时候了。   庄冬卿:“你早就想好的吗?”   “什么?”   “要让四皇子……”顶锅。   岑砚笑了下,“听实话吗?”   “你说。”   “那倒真的没有。”   原本的打算里,便如岑砚所说,只是想压一下八皇子这个事儿,等盛武帝服用了新的丹药,再行揭露,打一个时间差,达到他的目的。   在上京多年,岑砚从未与众皇子结党过。   但眼下,他的心愿倒是同他们一般,皆是指望着盛武帝在史书上早日盖棺定论。   岑砚受够了这种日子。   巡盐马上结束,若是回了京,盛武帝还试图留下岑安……这不是岑砚能接受的局面。   但很显然,是老到糊涂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与其到时候想方设法,不如将这种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盛武帝老了,而人,是该服老的。   岑砚:“开始我只是想让李卓急上一急,让他也尝尝煎熬的滋味。”   如果不是他用庄冬卿威胁自己……   “是他遣散所有下人相邀,还威胁于我,才有了这种局面。”   “也是我动了杀心之后,才想到的。”   庄冬卿:“那个端茶的下人是怎么回事?”   “这个简单,他的暗卫探子多是用药控制的,下人小妾什么的,动辄打骂,在上京的时候,横着从府里抬出来的也不少了,只要有心留意,总是能找到心怀怨恨的。”   庄冬卿迟疑,“那个人也是……?”   岑砚:“嗯,李卓私下喜怒无常,下手没个轻重,这人一边的眼睛被打得看不见了,但为人伶俐,李卓放在外院用的。”   也是通过那个暗卫的口,知晓的。   庄冬卿沉默片刻,只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岑砚:“这话好,说他正合适。”   “那四皇子为什么要跑?”   岑砚起了身,庄冬卿给他拿衣服的时候,不解问道。   岑砚:“因为考虑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笑看庄冬卿:“你是不是觉得,事不是他做的,跑了就说不清楚了?”   庄冬卿点了点头,将干净衣服递予岑砚。   岑砚边穿边道:“若是平日,他应当也不会跑。”   偏偏,眼下正是关键的时候。   盛武帝服食了新的丹药。   而这些个皇子们,有一个算一个,都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不像是八皇子一般,对盛武帝剩下的日子有精准的把控,但见盛武帝久病的身体蓦然强健起来,大家也能感觉到其中的蹊跷。   “留下来,束手就擒,被调查,能查清楚自然是最好的。”   “最怕的就是查不清楚,或者查的时间太久,夜长梦多,中间生了变故。”   庄冬卿没明白:“什么变故?”   岑砚凑过来,贴着他耳根道:“万一,只是说万一,期间陛下驾崩,他这个该怎么算?又或者说,他该怎么办到时候?”   庄冬卿瞳孔收缩。   “要是在调查中陛下有什么事,继位的必定不会是他,便断了荣登大宝可能性。”   “其次,还跟约他的东西有关。”   庄冬卿:“什么东西?”   岑砚:“结党营私的罪证,这几年陛下对朝堂的掌控力下降,其实很多京城里的武将都天然地投到了四皇子阵营,但联络很隐秘,陛下也查了好几次,但或是因为自己身体的缘故,又或因为调查人的无能,都无果而终了。”   “我手头有一些证据,装作是老三发现的,再加上私兵一事,他们天然的有共同的敌人,让暗卫相邀,他自然会去……”   “有这份东西在,三皇子是不是他杀的,他在陛下眼里都落不到好,自然惧怕。”   更不消说有了这份东西,老三还死了,盛武帝会如何看待他了。   “最后一点,他也能想到,祭祖结束了,八皇子即将回京,这种时候出了这种问题,若是束手就擒,便好似案板鱼肉,八皇子于情于理都会想方设法坐实他杀兄一事。”   岑砚总结道:   “他不是不知道留下来能有可能查清楚。”   “他只是不敢赌,选了另一条路。”   庄冬卿心头失跳一拍,“什么路?”   岑砚没有正面回他,只道:“上京武将多半都投了他的麾下,陛下又到了风烛残年,若是被调查,这些武将肯定会被清理,还不如放手一搏……”   庄冬卿懂了。   “他……”   岑砚穿好了衣服,揽着庄冬卿:“先回屋。”   “哦。”   到了床上,躺下了,岑砚才又开口肯定道,“嗯,要乱了。”   庄冬卿惴惴,“那……”   “不妨事,我们在江南呢,等他们先去争吧。”   岑砚:“手头的兵我都收拢了,护卫王府周全,不成问题。”   庄冬卿惶惶:“我不懂政事……”   被岑砚打断,“没关系,也不需要懂,交给我就好。”   庄冬卿话语一顿,“你说得对。”   他懂不懂,能懂多少都不重要,岑砚心里有数就好。   心头有了着落,人又放松下来,庄冬卿又奇怪,“你动手,只是因为李卓威胁你吗?”   相伴近三年,不了解政事,但庄冬卿了解岑砚。   岑砚:“起念头是因为这个,真正去做,还有部分是因为,这事能派上别的用处的缘故。”   “至于效果如何,我说不好,过几天就知道了。”   庄冬卿觉得符合岑砚的性格了,点头,“差不多。”   “什么?”   庄冬卿有些困了,喃喃,“这比较符合你的做派。”   做事不会是纯粹的感情用事。   岑砚失笑,低声:“这么了解我啊,卿卿?”   “嗯,就是知道。”   朝夕相处,庄冬卿也多了几分底气。   现在是完全不惧怕岑砚了。   岑砚去亲庄冬卿,庄冬卿眼睛完全地闭上了,这一夜也如无数个夜晚般,两人相拥而眠。   *   几日后,冯公公的消息传回了上京,盛武帝大怒。   掀了案桌,正发着火,忽的一口血吐出,一头栽倒昏迷不醒。   太医诊断,说是盛武帝年事已高,忽闻噩耗,惊惧过度所致。   当夜消息便传回了江南,   岑砚得知的时候,脸上终于露出了安然的笑容。   又数日,四皇子在一众武将的拥护下,反了。 第106章 朋友   “安安的小马驹想要什么颜色的啊?”岑砚问小崽子。   而小崽子, 很嚣张的骑在岑砚的肩膀上。   被他爹纵容宠溺着。   “有什么颜色啊,爹爹?”   一个敢问,一个还真挑上了。   庄冬卿默默服气。   “那可多了, 不仅颜色多, 马种还不一样, 有高马,适合跑平原地带,也有矮脚马,适合山路, 我们的王府建在开阔的平地, 但是滇地山林多, 到时候让你柳叔、郝叔还有徐叔叔, 带你去他们的部族转一圈,保准你都不想下山的。”   岑砚今天心情很好, 说话都带着笑。   小崽子也听得入神,用涉世未深的小脑瓜想了一圈,给出了最正确的答案, “那爹爹帮我挑, 爹爹挑的就是最好的。”   马屁拍得真好啊。   庄冬卿感慨。   果然,岑砚笑容都灿烂了几分,接着便是熟悉的夸夸环节, 大的夸小的,小的夸大的, 都不腻的。   最后岑砚和岑安安说好,日后要一匹枣红色的矮脚马。   庄冬卿挺满意的。   毕竟孩子小, 等可以上马了, 马矮也闹不出大事。   而且小崽子被岑砚忽悠得很快乐, 注意力已经从选什么颜色什么马种,偏移到了要如何打理自己的小马驹,毛色才能够油亮拉风。   庄冬卿在边上刷着自己的马,只听着。   是的,他们在马厩里。   最近都在家养身体,懒洋洋的,庄冬卿想走走,但是外间正乱,今日安安提起了养马,岑砚便说过来看看,让庄冬卿也见见自己的马,活动一下,庄冬卿觉得不错,一家人高高兴兴地来了。   左手使力还是有些困难,全用的右手,等庄冬卿刷了一阵,岑砚将活计接了过去,给小崽子示范着,也不知道是在刷马还是在玩儿。   不过当初郝三给庄冬卿挑的这匹马,别的优点不提,性格是最温顺的。   就算这样玩着刷,马儿也没有什么脾气,如老僧入定般站着,稳的很。   庄冬卿刷累了坐下,喝了两口茶,柳七来了。   瞧了庄冬卿一眼,却没有往他这边来,径直走到了岑砚身前,禀报道:“主子,六皇子遣人来了,说是求见小少爷。”   岑砚挑了挑眉。   李央想见他,他是知道的。   不是第一天了,头两天日日都来报,他全用借口挡了回去。   今天学聪明了,知道他不想见,换成了庄冬卿,认识两年,倒是头回见他动了脑子。   岑砚:“你问卿卿见不见。”   这就是给李央开口子了,没把话说死。   同样的话,柳七又在庄冬卿面前说了一遍,庄冬卿迟疑:“现在……吗?”   “倒没有,”柳七道,“只是派人来约时间,人没有亲自来。”   日日都是如此,倒不似李卓当初,亲自上门来还赖着不走,属于互相都留了余地。   见岑砚没有拒绝的意思,庄冬卿还是多问了一句:“能见吗?”   “可以见,随你。”岑砚将安安放到了马上,让他体验下骑马的乐趣,手眼都不离小崽子,嘴上却回着庄冬卿道,“我只是懒得应付他。”   得了准话,庄冬卿思量片刻,看了看日头,道:“用过午饭吧,我有时间,看他们那边怎么说。”   柳七应声,去回话,最后见面的时间就定在了午后。   *   王府的时光惬意,但外面,其实已经乱了套。   当然,不是在他们屋门口,而是上京。   盛武帝昏迷不醒。   恰好隔日八皇子祭祖回了京。   几日后得知消息的四皇子反了。   目前朝政一部分由内阁负责,讨伐四皇子的工作,则被八皇子揽了过去。   现在的上京,说一句腥风血雨,亦不为过。   而在盛武帝昏迷前,这边的总督和匪首,终于被冯公公想办法撬开了嘴巴,审出了八皇子豢养私兵一事,等京城的事情集中爆发后,冯公公便也如热锅上的蚂蚁,被架了起来,左右为难。   按理他该即刻回京的。   哪怕三皇子的死还没有查出个所以然,但也顾不上了。   但如果真回了京城,盛武帝昏迷不醒,八皇子把持着朝政,他便是一头闯进了鬼门关,八皇子不会允许他活到盛武帝醒来的。   为着这事儿,三皇子的死冯公公都没什么心思查了。   当然,也没什么必要。   如果四皇子上位,那这就必定就是冤案。   如果八皇子能笑到最后,那主谋无疑是四皇子。   如果盛武帝能醒过来……伺候多年,冯公公比谁都清楚盛武帝的身体到底如何,他想过这个可能,但不敢将全副身家都押在上面。   岑砚看他实在是为难,出声挽留了一句,冯公公已经是人精的年纪,借坡下驴,私下将口供人证全都搜罗起来藏好,但对外口风严严实实的,只说什么都没查出来,还在追查中,连私兵一事都未曾透露过半句。   之前是怕走漏了风声,眼下,怕是也不敢透露了。   江南的一干事务,就这样明面中还在推进着,背地里搁置了起来。   冯公公不再去李卓府邸审问下人,岑砚郝三徐四又借着这个机会将其中人事物都捋了一遍,确认所有证据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了,装模作样管了两天,岑砚也撂了担子,在家躲起清闲。   冯公公倒也不是没想过办法,中途还来劝说过岑砚带兵回京支援,被岑砚以八皇子在京,冯公公只是内务总管太监,他们名不正言不顺为由,拒了。   心知岑砚不肯趟这浑水,冯公公无奈,也不敢轻易得罪了,便跟着被迫观察起上京的形势,日日长吁短叹。   目前还没开打。   但所有人都知道,只是早晚的事。   朝廷内也分裂得厉害,支持四皇子的朝臣众多,已经被八皇子用借口清理了一批,若是盛武帝真的能醒来,场面只会越发混乱,听见自己儿子手足相残的事,已经气得吐了血,等醒来亲眼看见,不知道会不会再度受刺激……   当然,这些都是岑砚分析给庄冬卿听的。   岑砚肯讲,庄冬卿就听。   至于后续的会如何发展,他不清楚,也对此没什么好奇心。   但他们不急,李央作为皇子,却是不可能不急的,手头无兵也无钱,最后还是来找了岑砚。   当然,岑砚不见,自有他的道理。   庄冬卿见,是觉得无所谓,李央从他嘴里也套不到什么消息,他什么都不知道,若是真的只为见他,见见也无妨。   用过午饭,岑砚去了书房,小崽子还是留在主院,庄冬卿在躺椅上眯了会儿,醒了,柳七才将人领了进来。   不见不知道,李央瘦了好一圈,颧骨都突出来了。   庄冬卿愣了愣,“你这……中毒那么伤身体的吗?都没好好养养?!”   私心里,庄冬卿觉得自己在镜子中的气色,都比李央现下好。   李央也观察了庄冬卿片刻,淡笑道:“冬卿兄气色倒是不错,可见王爷待你不薄。”   啊这……   庄冬卿:“他对我确实挺好的。”   小声嘀咕,“如果能不守着我吃药扎针忌口,我会感觉更好。”   李央:“……”   李央只能笑笑。   隐隐的,其实有些羡慕。   能守着他这般的人,已经没有了。   庄冬卿这才反应过来,“哦哦,坐啊,客气什么,六福,泡壶茶,拿点鲜花饼来。”碎碎念叨,“府里阿嬷做的,特别好吃,你尝尝。”   其实李央已经尝过了,在山上逃跑的时候,但眼下说出来太煞风景,他也没提。   热茶糕点摆上来,庄冬卿拿了一块吃。   按理说,庄冬卿是比李央年龄大的,且身份也不如李央,但瞧着庄冬卿心无旁骛吃东西的模样,李央竟是觉得庄冬卿比他要逍遥快活太多,都这种局面了,还半点不慌,吃得津津有味。   这两年来,两个人还是以朋友相处。   哪怕已经知道庄冬卿是岑砚的枕边人,还是特别在意,在王府地位很高的那种,面对着面,李央也生分不起来,想着什么,也问了出来,“你不着急吗?”   “急?急什么?”   “……”   庄冬卿回过味儿来,“哦哦,你说外间的形势……不急啊,我急也没用。”   庄冬卿理所当然道:“反正王府的事,岑砚会处理好的,你们皇子之间的,那和我家也没关系。”   说完顿了顿,又歉意看向李央:“是不是说得太冒昧了?但这真不是我的事。”   李央:“无碍。”   就算是冒昧,此刻他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今时不同往日,自从那日在山上,被岑砚用箭指着脑袋,要是还不清楚庄冬卿在岑砚心里的地位,那他这些年岁是真白活了。   场面有片刻的安静。   庄冬卿这才礼尚往来地问道:“你呢?你最近是不是,挺焦心的?”   “焦心?算是吧。”   “就……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李央也没有端起架子,实言道:“有些时候会觉得很恍惚,感觉,一切都太快了。”   忽然四哥就杀了三哥,跑了。   父皇又吐血昏迷。   四哥一反,京城便成了他和八弟的决胜场……   也不知道,一切是不是会就这样落下帷幕。   若是父皇再不醒过来……   李央眼里有深重的茫然,对自己未来的迷茫。   庄冬卿摸了摸鼻子,“是,是吧。”   岑砚杀了李卓,他也挺意外的。   庄冬卿:“你很难过吗?”   李央:“听实话吗?”   想了想,李央道:“得知父皇吐血昏迷的时候,有些难受……三哥和四哥的事,只是惊讶,估计是谁抓住了谁的把柄,没谈好,冲撞间失了手吧,毕竟他们的争斗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庄冬卿:“……”   庄冬卿选择跳过这个死亡话题,只安慰了句,“节哀顺变。”   李央笑,干笑,“也只能这样了。”   顿了顿,想到来意,李央言简意赅道:“其实我来找你,是因为王爷不见我,我不知道……不知道王爷是如何思量的,想看你能不能为我解惑。”   啊?   庄冬卿认真想了下,摇头,“这些我都不管的,政事我向来不过问。”   李央眼中有按捺不住的失望,“这般。”   庄冬卿:“不过我倒是可以,提醒你点别的,从朋友的角度。”   李央:“愿闻其详。”   庄冬卿默了片刻,直言道:“你想清楚了吗?就,真的要走这条路了?”   “如果你要反悔,也还可以,日后不过做个富贵闲人罢了。”   和原著剧情差得太远了,这个时间段,还有好几件大事都没发生,李央的心性不可能那么坚定的。   李央果然语窒了。   庄冬卿:“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在山上的时候,我看你很疲惫,如果要反悔,现在就是最好的。”   “如果不回头,真的认准了,想清楚些,我觉得会更好。”   “比如来找岑砚这件事,或许你可以先道明来意,而不是含混地根据他的意思,再去考虑自己的主意。”   “要知道,没有一个上位者,是看别人眼色办事的。”   更不消说一个皇帝。   “不过我猜你应该已经想了一段时间了。”   “目前这个局势,需要你做决定了。”   甚至做决定还不够,还需要拿出一定的行动,消失的两年剧情的心路历程,李央需要在数日内走完,这不容易的。   “最后。”   庄冬卿深吸了口气,真诚道:“我现在过得很快乐,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也没几个朋友,我希望你,我的朋友,也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随波逐流,被推着走。”   ……   李央离开的时候,小崽子也睡醒了。   冲出来抱着庄冬卿喊着爸爸。   告别过,走出一段距离,李央回头,庄冬卿正抱着岑安笑着说什么,能看出来,一大一小都很快乐。   李央忽的想到了从前,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比他还年纪小的皇子们,已经学会了耍心眼,博得父皇高兴了,偏生他还有什么说什么,半点眼色都不会看。   每每这种时候,母妃都会温柔地说没事,不必和旁人比较。   但记忆里的温馨已经再回不去了。   庄冬卿有了他的生活,而且瞧着,过得极好,他好像,也该正经地往前走了。   *   两日后,李央又往王府递了想见岑砚的请求,不过这一次,道明了来意,还许诺了岑砚很多东西。   岑砚看着手写的信笺,轻出了口气,叹道:“倒也不完全是根朽木。”   柳七笑道:“人大多是被形势逼出来的。”   岑砚:“或许吧。”   “不过这样,倒是可以见见了。” 第107章 返京   “册封的仪式, 还有婚礼,卿卿你想在哪儿办呢?”   岑砚问道。   庄冬卿:“啊?”   懵的。   猝不及防。   岑砚又重复了一遍。   庄冬卿细细观察他神情,不似心血来潮, 很是郑重, 默然片刻, 这才迟疑着道:“现在,就考虑这些了吗?”   岑砚心情挺好,淡笑道:“可以开始考虑了。”   这般说,实在不能让庄冬卿不多想。   他见过李央后五日, 今日白天的时候, 李央再次拜访王府, 这一次人亲自前来, 岑砚也见了他,两个人聊了一下午, 岑砚还留了李央用晚饭。   晚饭氛围倒是没什么变化,共事两年,一起吃饭的机会还是有, 不过多是在外间, 比较简陋,正式邀约在府邸里用餐,庄冬卿还特意回想了下, 应当是头一回。   若是硬要算,安安的满月酒李央也来了, 但那次请的人可就太多了。   总之,饭桌上的互动, 庄冬卿没瞧出什么来。   但晚间岑砚又这般问, 再不多想, 庄冬卿都会生出些别的心思。   “你们……谈拢了?”   问完又极快道,“我就是有点好奇。”   神情乖顺,带着些惴惴,但没有再重复自己能不能知晓的问句。   都是这三年于政事上的提问中,岑砚给他的底气。   岑砚的回答却不在庄冬卿所有的预料中。   岑砚:“没什么谈得拢谈不拢的,不过各取所需。”   庄冬卿困惑,“什么意思?王府……不支持他吗?”   岑砚笑了下,“那也得看他本事。”   庄冬卿不理解,从表情就能看出来,但感觉自己出发点实在是不好摆放,站在王府和站在李央的角度,好似都不对,一时间踟蹰着要不要问下去。   岑砚瞧出来他还想问,主动将话头接了下去,解释道:“你有没有想过,再回上京,会是什么情形?”   这个庄冬卿还真没想过。   最近他心思全在即将肥硕的大闸蟹上,天天和安安猜测端上来的蟹里有没有蟹黄去了。   咳。   将思绪拉回来,庄冬卿认真思考。   “嗯,不外乎,三种情况吧。”庄冬卿想到。   “一是四皇子胜了,先下手为强,荣登大宝。”   “二便是八皇子更胜一筹,荣登大宝。”   “最后一种,按理是最复杂的,就是陛下半途醒了,但……之前不是服食了那么多仙丹吗,就算是醒了,身体情况,也不大乐观了吧?”   岑砚解决了李卓,嫁祸给李仁,就是想刺激盛武帝。   而这一步走得很准,盛武帝确实被刺激得吐了血。   但其实症结并不在这一次,充其量,这行为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盛武帝的身体早就不行了,全靠着汤药支撑,若是不用仙丹强行透支身体,换来一个强健的假象,庄冬卿猜,实际盛武帝也没几年活头了。   毕竟在原著里,倒下去盛武帝就再没醒来过,后续都是皇子乱斗。   现在估计好点,但能好多少,实在也很难说。   毕竟仙丹也服食到第二种了。   岑砚笑着对他伸手,庄冬卿看了看,顺着回握住,被岑砚拉到了腿上坐着。   岑砚仰头看着他笑道,“我们卿卿这不是很清楚吗?”   庄冬卿感觉在和岑安安的日常互夸中,大小两个夸人好似都进步了,挠了挠脸颊,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应了一声。   被夸,总是心情更好的啦。   岑砚大概看出来了他的拧巴,笑容扩大,说的却是正事,肯定道,“对,就算是醒了,这皇位也是得让出来的。”   万岁万岁,人哪有活那么久的。   平时叫叫听个乐得了,真信,那不就是老糊涂了?   “但是换谁上去,还是很有讲究。”   庄冬卿看向岑砚,愿闻其详。   岑砚揽了庄冬卿的腰,再度帮人稳了稳身形,这才娓娓道来:“若是八皇子,那定西王府自然就是与李央一路的,不用多想。”   “他豢养私兵,调查这件事的我、冯公公、李央,他都不可能放过的,此种情况之下,王府天然便是和李央在一条船上的。”   多的岑砚没说,但是在他心里占比还挺重。   甚至超越了各自的立场,最核心的原因——   是私心。   光八皇子差遣私兵劫持岑安,最后误伤了庄冬卿,他就不可能轻饶了这人,不管旁的因由,只这一件,他就断不能看着八皇子上位。   但这由头说出来就有些睚眦必报的意味了,在庄冬卿面前他不会提的。   岑砚:“但若是四皇子,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上去的话,倒是和王府不冲突。”   庄冬卿想到什么,担忧,“可……李卓的事情不是嫁祸给他了吗?”   岑砚只笑笑,“他又不知道。”   “……”   好有道理。   岑砚:“他来的时候,杭州的情形扑朔迷离,八皇子能在此豢养私兵,难道没些心腹,这些心腹里,又难保不会有死侍的存在,那么杀了老三,嫁祸给他,是不是一石二鸟之计?”   “不提八皇子,此地还有李央在呢,若是李央设的局,也能说得过去,而且他当时还中了毒,天然的去掉了一层嫌疑,这种情况下,越从证据上感觉不会的,便越有可能。”   “再然后是仇杀,李卓造的那些孽,上京城里哪个皇子不知道两三桩的,包括陛下,这么嫌弃李卓,也有些此类缘由在,都瞧不上他这个做派,行事如此激进,被谁寻了仇,不是没有可能的。”   “最后,一圈想完了,可能会到我身上吧,但我猜他不会往这头去。”   八皇子和李央的嫌疑,讲得庄冬卿都快信了。   庄冬卿:“为何?”   “在旁人眼里,没有动机,再说,也不相信我会杀皇子吧。”   “……”   好有道理哦。   庄冬卿自己捋了捋,“你讨厌李卓也不是第一天了,没道理这种时候动手,在你们没有明显冲突的情况下;你动手的话,旁人应该看不到明显的获利,还是动机不足;最后,我想是最主要的……”   “什么?”   庄冬卿自己讲通了,“比起你,他心里应该更倾向于是李央或者八皇子动手的,嫁祸于他,毕竟圣上已经服食了第二种丹药,是他们谁,都说得过去。”   岑砚:“好厉害啊卿卿,分析得头头是道。”   庄冬卿想了下,嘀咕,“还是你不按常理出牌。”   换言之,这一步棋,其实下得极妙。   岑砚将话头拉回原处了,“所以首先他想不到我身上,其次,他能力不行,继位之后,滇地的稳固必然要靠着王府,就算是哪天他灵光乍现,猜到了这种可能性,也必定不敢动我,他又一直讨厌老三,说不定还会感谢我给他制造了这种机会。”   “……”   听着奇怪,但是逻辑又极具说服力。   庄冬卿多想了一步,“若是……日后他知道了,想讨伐王府呢?”   岑砚神色从容:“那他冒的风险可不小,滇地广阔,气候又与中原地区大不相同,若是我不依,反了,自立为王,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要知道,滇地在我阿爹之前,一直都独立中原之外,自管自的。”   庄冬卿眼睛睁圆了。   惹得岑砚发笑道:“卿卿没想过这种可能?”   庄冬卿叹道,“……我确实没什么政`治头脑。”   利弊分析,他不行。   岑砚只抱着他笑。   笑罢,又仰头看他,眼尾弯弯的,浅瞳倒映出庄冬卿的身影,问他,“所以不管这些扫兴的,你想在哪儿办?”   庄冬卿实话道:“我没想过。”   拉了拉岑砚的手,问他,“你觉得呢?”   果然岑砚早就想好了,“若是可以,自然上京办一次,封地办一次,最好。”   “但其实上京的人现下和我们也没什么干系。”   “以后都在封地了,我还是想把精力都花在封地,大办一场。”   庄冬卿察觉到了话里的重点,试探问道:“你……不会把流程都想好了吧?”   得到回答:“流程都是固定的,关键还是请的人,排场和用度。”   “……”   庄冬卿不说话,岑砚捏了捏他手,“不喜欢吗?”   “不,也,也不是。”   思索片刻,庄冬卿艰难问道,“一定要大办吗?”   岑砚不答,反而垂目道,“我想。”   “在一起的时候没人知道……”   “你生了安安也没人庆祝……”   “转眼安安也大了,除了册封和婚宴,别的错过了也只能错过了,也没有第二个孩子的。”   这是庄冬卿他们那一族的体质决定的。   能生,但都是单个,生完和正常男子就没啥差别了。   庄冬卿:“……”   数的这么细,让庄冬卿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捂得很严实。   但他能瞧出来,岑砚是愿意显露他们关系的,而且……很愿意。   岑砚抬头,眼神让庄冬卿无法对视,又道,“你加冠的冠礼也没有……”   “办!”庄冬卿一咬牙,阻止了岑砚接下来的话,“你办吧!”   早办晚办,迟早有这么一遭,办办办,之前都依他的意思,对外他是王府门客,等关系过了明路,肯定要依一回岑砚,也得让他高兴高兴的。   说完,果见岑砚喜笑颜开,抱着他道:“卿卿真好。”   “……”   人就是这样被甜言蜜语腐朽的。   但是,真的好顺耳哦。   庄冬卿想了想,本着不能吃亏的念头,要求道:“再夸我两句。”   岑砚笑,凑他耳边又说了两句。   说完便被庄冬卿瞪了,“不要这种!”   哪有夸到床上去的!   岑砚乐不可支。   庄冬卿后知后觉,对方就是故意的。   庄冬卿脾气来了,要走,岑砚不让,拉拉扯扯……还是扯到了床上去。   *   李央确实也开始发力了。   在与岑砚商谈的几日后,将私兵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四皇子那边立即利用了这个消息,宣称八皇子豢养的私兵,然后将盛武帝昏迷一事也和丹药扯上了关系,造反的名头变成了名正言顺的清君侧。   如此杭州看似还是一片的风平浪静,但是却暗暗的将冯公公架了起来。   依照八皇子李德的性格,私兵一事已经不太容易放过了,眼下又走漏了消息,怎么看,冯公公也搭不上李德的那艘船了。   冯公公焦虑,却也无奈,面上还是谁都不得罪,私下却试探了两次岑砚的口风。   岑砚自然只说且看,多的一句没有。   十日后,四皇子的兵马到了上京周边,战事一触即发。   半个月时间不到,仗打得有来有回,有输有赢。   但上京周边的流民增多,据说因着打仗,很多富人要么跑到京城内,要么直接举家迁徙,到外地找亲戚去了。   一月后,四皇子的兵马逼到了城门。   而岑砚,在这种乱局中,也终于拿到了谋算已久的丹药。   从宫里流出来的。   正是盛武帝服食的第二种。   不容易,若非趁乱,是万万拿不到的。   拿到便将丹药给了赵叔。   重金属中毒的知识在这个年代应当无人知晓,想着这点,庄冬卿主动也加入了研究。   赵叔管药材的部分,庄冬卿用还记得的反应,看看重金属有哪些。   忙活了一个多周,终于写出了一份解药单子,按药方服下,再加以针灸,盛武帝应当还是能醒过来的。   而忙完,外间局势又变了一变,四皇子已经落了下风。   再两天,得到线报,岑砚看过道:“李仁要输了。”   “看来老天都在帮李央。”   庄冬卿闻言没有说话,心里却想着,可不是么,男主啊,天命所归。   又三日,上京传来四皇子李仁被活捉的消息。   岑砚想都不用想,“肯定直接杀了。”   转头请了李央到府,不知道两个人聊了些什么,反正就庄冬卿的感受,两三句就谈妥了,再往后,郝三徐四开始日日操练亲兵,岑砚一日的大半时间也都在兵营里度过。   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庄冬卿哄着岑安安,觉着他们在杭州住不久了。   果然,李仁身亡,和八皇子被立为太子的消息是一道传来的。   当是时,已至金秋时节。   正好尝过了满是蟹黄的大闸蟹,府里开始收拾东西,他们要动身了。   “什么名头呢?”   庄冬卿问。   正在擦剑的岑砚道:“李仁不是已经说得很完善了吗?”   “豢养私兵,把持朝政,毒害陛下,样样都让人看不过去。”   庄冬卿:“……”   倒是没想到李仁还有这个用处。   确实,借口都是现成的。   岑砚放下帕子:“至于发兵理由,不是和我来上京的时候一样吗?”   长剑入鞘,寒光内敛。   岑砚朗声道:   “清君侧,除佞幸。” 第108章 挽弓   师出有名。   但还得有个值得信任的人发起。   李央是很好的人选, 但,还不够。   岑砚不出头。   那自然而然的,最后的人选, 没有比冯公公再好的。   他是内侍, 又是盛武帝跟前, 多年伺候的太监总管,经年来,几乎他透露出来的意思,便是盛武帝本人的意思。   “真是老天都在帮他。”   岑砚谋划的时候, 也不禁感慨一句。   庄冬卿在边上听着, 大部分的时候都听不懂, 行军布阵什么的, 从什么关隘入,停留几日, 兵马几何,粮草需要多少,柳七郝三徐四说得头头是道, 岑砚听着, 时不时抓几个要点,赵爷也会来说带的伤药药酒药丸如何,就他一个, 纯在边上当摆设,听天书。   但这句, 他倒是可以搭话。   庄冬卿:“或许,以后他会将朝堂打理得很好呢, 成为一个仁君……”   “仁君……”岑砚想了想, 摇头笑笑道, “或许吧,这样是最好的。”   不等庄冬卿问,将话说全道,“他不行的话,剩下的小皇子不少,宗族的人也多,总是会有合适的人上去。”   庄冬卿想了下,也是这个道理,点了点头。   岑砚确实没有全力帮李央,如他所说,两个人不过各取所需,自己的事,还是得靠自己,这条路李央还有一段要自己一个人走的,故而说服冯公公此事,岑砚全都交给了李央。   按照岑砚的原话,若是李央这点都办不好,也不必跟他一道上京了。   回去了日后定也保不住皇位。   还不若他们回去后,等盛武帝醒来抉择。   庄冬卿开始还有些担忧,但李央办得很好,成了的消息传回来很快,岑砚听了,首次肯定李央,点头道了句:“不错。”   有了冯公公的加入,在原本出师说辞的基础上,又加了好几条。   比如,盛武帝昏迷前,没有立太子的意思。   盛武帝一直属意的是四皇子。   三皇子一案正在调查中,并未完全肯定是四皇子所为,在盛武帝尚未苏醒前,八皇子哪怕成了太子,也并没有资格处死皇子,加之为盛武帝寻求毒丹,杀父弑兄,天理不容。   檄文写得慷慨激昂,庄冬卿看完都信了大半。   但书成,岑砚并没有第一时间昭告天下,而是等上京城内,召回冯公公的令旨,也就是当今太子李德的旨意到了,才公布,举兵回京。   中间这段时间统共就做了两件事,一是练兵,二是征用杭州苏州的兵马一齐清君侧。   杭州这边相对容易。   因为总督已经被拿下了,若是将领不想被扣上豢养私兵的名头问罪,便只有跟着王府一道,显然,他们也选择了这条路。   苏州原本就中立,岑砚和李央很是坐船来回跑了好几趟,才说动地方。   至此,手下能调动的兵马便有了十万数之巨。   加之背靠江南水乡,向来是富庶之地,查完了私盐问题,兵饷粮草让当地的巨贾将功补过,除去已经捉拿抄家了、与八皇子牵扯过深的几户,其余巨富皆是慷慨解囊,充沛了后方粮草药材。   本来岑砚想自己办,但这事李央出了头,岑砚便将筹粮的事交给了他,办得也格外好。   等太子令至,要强行召回冯公公。   岑砚带着人杀了宣旨内侍,以及其随行的若干禁卫。   李央与冯公公的檄文其后发布,清君侧的口号被正式喊出。   同时王府也收整完毕,阿嬷牵着岑安安,庄冬卿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几个月的地方,转身一齐上了马车。   他们会随军。   若是不能随时见到,岑砚没办法把他们安心放在别处。   之前柳七也提过,先行将他与岑安送回封地一事,岑砚好似很纠结,也来问过庄冬卿。   庄冬卿瞧了出来岑砚的不愿意。   “一起吧。”   “成了自然最好。”   “若是有什么意外,一家人总是在一起的。”   庄冬卿当时这样道。   柳七听得有些动容,岑砚将手伸了过来,庄冬卿微笑握住,他知道,其实对方也是这样想的。   成了大家都好,不成,他和岑安也躲不到哪里去的。   清晨誓师后,兵马陆续上船,回京。   计划中,为了尽可能地节省时间,一大半的路程走水路,临近上京了,驻扎的兵马八皇子有能力调动了,那个时候走水路风险就太高,再行改走陆路。   前几日,如岑砚所料,他们没有遇到什么阻力。   一来他们公布得突然,几乎口号和檄文发出的同时,兵马就跟着上路了,上京城里来不及有所应对。   二来,地方官都知道是神仙打架,是皇子之间的争夺,局势未明之前,都不愿轻易站队,若是上京没有发出旨意,只装糊涂,不知道这支军队是干嘛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行了,才不会引火烧身,更遑论拼死阻拦了。   “公公确定此人可靠?”   营帐内,岑砚问冯公公。   冯公公信誓旦旦,“我的人,自是信得过。”   他已经不为八皇子所容,宫里他明面上的势力肯定也已被清理了一波,尚在暗处积蓄蛰伏的那些,若是此时再不配合于他,等来日,也只有被八皇子清算的份儿。   岑砚点头,将赵爷和庄冬卿研究出来的解毒方子递了过去,“公公请过目。”   “这是?”   “解丹毒的方子。”   冯公公接过,手轻轻颤抖。   岑砚:“公公瞧一下,里面的药材,嘱托的人可否弄到手,可有不方便寻得的?现在还可以拿给赵爷,想办法替换药材,若是这单子送了出去,就再不能够改动了。”   冯公公激动问岑砚:“可有万全的解毒把握?”   岑砚摇了摇头,冯公公眼底的光亮又黯了下去。   岑砚:“陛下的身体情况如何,公公比我更清楚,哪怕没有服食仙丹……”   冯公公红了眼眶,点头拭泪,“这个咱家心里清楚。”   清楚,那就不用说太多了。   药方看过没什么问题,岑砚让人送了出去。   等他们逼近上京,八皇子必然会亲自坐镇,等李德离了宫,对宫内的掌控力下降,那么冯公公的亲信就有机会偷偷给盛武帝解毒,让盛武帝苏醒了。   冯公公走的时候,回头瞧了在帐中的庄冬卿一眼,庄冬卿不自在地小幅度动了动身体。   冯公公来的时候,他就想走了,岑砚按着不让,他只得坐下来听了全程。   期间冯公公若有似无的,一直在瞧他。   果然,冯公公出声问道:“王爷,庄少爷他是……”   近来一起随军,王府上下对庄冬卿的态度并没有对外遮掩过,粗神经如李央都能后知后觉,更不用说向来眼光毒辣的冯公公了。   留下庄冬卿,岑砚就是故意的,此刻被问起,刚好顺水推舟答道:“是我定西王府,日后的王妃。”   庄冬卿:“……”   冯公公:“……”   四目相对,庄冬卿局促,冯公公有点懵。   “王爷您和庄少爷……”   被岑砚接过了话头,“届时向陛下请封的时候,还望公公美言。”   “哦,哦哦,自然自然。”   冯公公极快调整好了表情,开口夸了庄冬卿好几句,夸得庄冬卿都听得脸红,冯公公还能言笑晏晏地恭喜他们喜结连理,白首同心。   庄冬卿尬得不行,岑砚却很受用,真诚地感谢冯公公,被冯公公瞧出些什么,又说了好一通好话,人走的时候,岑砚的嘴角都没放下来。   等两个人独处,庄冬卿脚趾扣地:“是不是太高调了?”   岑砚却正经,“就是要这个效果,若是私下里流传,指不定怎么想,还是当面说清楚些好,免得日后犯了我的忌讳。”   等入了宫,请封的时候,冯公公必定也会调教好迎接庄冬卿的宫人,庄冬卿受封的时候会舒服很多。   本着这个态度,等军队靠近了上京,满营就没有不知道两个人关系的。   苏州和杭州的将领渐渐也跟着王府的称呼,唤起庄冬卿小少爷或庄少爷来。   *   月余时日,大军即将临近上京周遭的关隘。   要是越了过去,再前行一些,便进京了。   关隘易守难攻,四皇子李仁就是在此处被捉拿的,岑砚和李央商讨过,都觉得将是一场苦战。   靠近前大军扎营,休养生息,顺便制定作战计划。   “你没忘了你答应我的吧?”   计划商量得差不多,收起卷轴时,岑砚蓦然对李央道。   李央思索了下,才回他:“自然。”   岑砚眼眉放平,微笑道:“那我很期待这场仗了。”   李央想说什么,又生生忍住了,转而道:“若是父皇途中醒来……”   岑砚:“有什么冲突吗,我又不要他的命。”   笑容挂在嘴边,言笑晏晏,李央后背却感觉到了一阵凉意。   尤其当岑砚笑着说这些的时候,下意识,他都不太愿意回嘴……   好像心底某处知道,这些东西没得商量一般。   深呼吸,吐出,李央最终圆滑道:“那就好。”   “面子上,至少得过得去。”   岑砚也笑,笑得李央莫名心慌,道:“自然。”   等李央出了营帐,在空旷处站了一阵。   岑砚自然不要八弟的命,他要的是□□不如死……   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李央又待了会儿,强迫自己狠下心来,才移步离开。   毕竟,若是没有那场劫持,又怎么会有今日的这番场景。   报应不爽。   不过是种其因者,食其果。   又一日,军队拔营。   两天后,关隘城池处,两军对峙。   八皇子李德站在城墙之上,以太子自居,劝降岑砚冯公公,言一切都是误会,若是此刻握手言和,念着冯公公与岑砚忠心耿耿,一切不过受小人挑拨,可带他们回京见昏迷中的盛武帝。   “小人”李央本应该很愤怒的,真正听到这一番话的时候,却没什么情绪波动。   岑砚笑看了李央一眼。   李央平静回视。   听出了此番话里的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冯公公神色不虞。   盛武帝还昏迷不醒,李德这一番话讲得,俨然整个大盛已经是他的了。   “卿卿见过我箭术吗?”   转头,岑砚又问庄冬卿。   庄冬卿摇头。   是的,他也在前列,骑着马,跟在岑砚身后。   岑砚只笑着对柳七伸了手。   一把弓被递到了他手上。   庄冬卿看那弓弦极粗,弓身也比寻常的弓木料厚实许多。   岑砚挽弓。   城楼上激昂陈词的八皇子,哦不,现在应该叫太子李德,见此心头打了个突。   边上将领极快道,“太子莫慌,此处地势颇高,寻常箭矢是万万射不上来的。”   话说到一半,城楼下岑砚拉弓如满月,李德眉心处蓦的跳了跳,瞳孔收缩。   却见岑砚小幅度又抬了抬手,将领说完最后几个字,岑砚放手。   当正面感觉到风声呼啸时,李德再犹豫躲藏丢不丢面子这件事,已然晚了。   咻——   箭如流星,扑面而来。   叮——   带起旋风,深深扎在了李德背后的城楼之上。   李德冷汗满背。   还来不及庆幸死里逃生,只觉身边人都在惊恐地看些什么,一回头,发现些这一箭没有射中他脑袋,但是将他头盔上高高插着的顶羽,带起钉在了城楼之上。   顶羽为红色,原本为着方便辨认。   打起来,好让自己人知道他在哪里,保护他。   此刻被箭簇钉在城楼之上,亦是格外扎眼。   岑砚是故意的!   绝对!   而不等李德这边再作反应,回应他一番陈词的,除了这一只破空而来的箭矢。   便是岑砚拿弓的手跟着轻轻一挥,随之道出的军令,   “杀。” 第109章 巡街   险要关隘, 易守难攻。   攻城战。   几种要素结合在一起,持久战没跑了。   首日攻打了几个时辰,没有用尽全力, 也没有要一口气攻下的意思, 试探的意味更多。   鸣金收兵后, 后退扎营,岑砚连同数位将领聚集在主帐内商议。   “王爷今日杀了他们的威风,动摇了军心,后续李德都没有再在城门上出现, 明显心生忌惮。”   “他们准备得很充足, 一时半刻, 怕是攻不下来。”   “这座城是通往上京的重要关隘, 地势险峻,又特意砌了比寻常城池还要高的城墙, 若是他们热水热油滚石充足,又抑或使些脏手段,用金汁浇落攻城士兵, 怕是这一战无法速战速决, 拖成消耗战,又不太值当。”   “四皇子困于此处,就是短缺了粮草, 久攻不下,被别处支援的军队拿下。”   “倒也不能如此相比, 四皇子起兵时,京城内好几个掌兵武将都尚未偏向八皇子, 明显是中途又拉拢到了一位, 因此才有了援兵……”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 岑砚都只听着,并不贸然开口。   庄冬卿跟着柳七落座在岑砚后方,柳七倒是都听得懂,对庄冬卿来说,却有些艰难,尤其是涉及到专业的兵法计策,他听名字都是两眼一抹黑的。   不过既是试探,那双方都没有见真章,重点还是以分析敌方实力为主。   谈了大半个时辰,在原有的方案上稍作调整,明日继续攻城,继续试探。   主帐内众人便散了。   庄冬卿坐姿端正,但是早已神游天外。   李央离开的时候故意落后了一步,岑砚送他们出去,等前面的人走得差不多,李央压低声音问:“这一箭,王爷是故意上移了几寸的吧?”   当时李央就在岑砚身边,注意到岑砚最后还抬了下手,若是没有这么个小小的举动……   岑砚笑着只答:“若是射到头盔上,岂不贻笑大方。”   李央静静凝视片刻岑砚,岑砚回以微笑。   “告辞。”最终,李央退步道。   岑砚目送他出门。   缄默中,李央已经得到了答案,岑砚就是故意的。   他说过不会要对方的命,确实,手下留情了,但就是不知道,日后八弟是会感激岑砚今天的放过,还是更希望一切提前结束在这一箭了。   “卿卿困了吗?”   “啊?”   庄冬卿被岑砚一句话喊回了神,挠了挠脸颊,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听不懂,也提不上什么意见,不知不觉就……走了神。”   岑砚笑容实在了许多,“无妨,本就是你陪我。”   这话是真的。   庄冬卿有自己的营帐的,原本的打算也是,一路上就窝在自己帐篷里,多陪陪小崽子,能不出来,就尽量不出来,奈何……想得挺好的,岑砚却每天都很想见他。   当然,他不懂军务,但哪怕只是坐在岑砚边上,他感觉对方都会很开心。   在哪儿发呆不是发呆,岑砚喜欢,他就在主帐里当起了摆件。   又有六福和柳七在,甚至添茶倒水都不用他伸手。   岑砚在他身侧坐下,握住了庄冬卿一只手揉捏,低声问他,“饿没有?”   岑砚一问,庄冬卿真的摸了摸肚子,实话道,“是有点。”   “今天第一日对阵,将领们在我帐篷里商议,留得久了些,开饭也会晚些,还要一会儿去了。”   “哦哦,没事,等着吧。”   说完,却见岑砚侧头,背脊微微俯着,从下往上的抬眼来瞧他。   动作细微,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种姿势,庄冬卿确实没法将眼前的岑砚与方才杀伐果断的将军联系起来,故而,也没有半点敬畏,只感觉还是日常相处。   岑砚温声道:“一路来卿卿受累了。”   庄冬卿有些不好意思,在王府待久了是有些不习惯,但是受累……   庄冬卿:“大家不都是这样。”   岑砚将庄冬卿的手放到了唇边,亲了亲,低语道:“不一样。”   碎吻落在指间,莫名灼热,但庄冬卿没有抽回手。   这一路上,受限于环境,两人没办法同房,岑砚便很喜欢这些细碎的接触,总是会在空闲的时候贴过来,趁着说话的功夫,亲昵一二。   庄冬卿不讨厌,作为现代人,心内接受程度也很高,便听之任之。   岑砚:“我们去找安安吧,说几句话应当就能开饭了,找点事做?”   庄冬卿却道:“你不休息会儿吗?也折腾一天了。”   岑砚笑了起来,凑近抱着庄冬卿,呢喃:“那抱会儿。”   说着,庄冬卿全然被对方的气息笼罩。   “唔。”   ……   篝火噼啪,营地的人七八个一堆,围在一起用饭。   岑砚与庄冬卿也没有特意分开,和士兵们一起用的,只是他们这一圈多是王府的侍从罢了。   “安安能帮柳叔叔再去拿碗汤吗?”   柳七忙完刚来,汤不小心碰洒了。   岑安的饭少,又没什么油盐,他规矩也被岑砚和阿嬷教得极好,吃饭向来不磨叽,几勺子就吃了个干净。   见小崽子已经吃好了,庄冬卿才问了这么一句。   “好哦,安安擦个嘴,柳叔叔等等。”   柳七满目慈爱应了一声。   找阿嬷擦了嘴巴,小崽子一趟子便跑去找他朱叔了。   岑砚瞧人齐了,边吃边问:“如何?”   柳七一一汇报。   别看总是在主帐里召集将领商议,实则最重要的决定,多半是这种时刻定下的。   没办法,饭点周边都是王府的人不说,刚好又能凑一起,天然的商议时间,还自然不惹得外人怀疑。   等柳七的汤来了,事情三言两句也都说定,柳七郝三徐四还有赵爷,先放下筷子的总是会和岑安安说两句话,等大家都吃好了,庄冬卿和岑砚这才带着小崽子去散散步,溜完了崽,再将他送回自己的帐篷,在营地的中心,里面就他和阿嬷住。   一路随军行来,庄冬卿是真的还好,对小娃长途跋涉却有些辛苦。   万幸岑安底子好,壮实,在府里也是什么地儿都去,泥巴地小池塘,能跑了过后,都没有特意拘着他不许去的,抵抗力在放养的情况下也不错,一路行来辛苦是辛苦,好歹没生病。   这些时日要打持久战,刚好,岑安也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一路有说有笑,还遇见了不少人,岑安安喊人的嘴可甜,就没不喜欢他的。   等将崽子送回帐篷,擦了手脸,已经困得不行了。   再等岑砚庄冬卿返回他们的营帐,柳七已经候在了里面,带来了一条重要消息。   “宫里人找到机会,说从今日开始用药。”   “等有苏醒的征兆后,会差人来报。”   岑砚:“赵爷估计的是多久来着?”   柳七:“最迟五六日,便会有反应。”   岑砚点了点头,遥遥看了城门一眼,笑道:“离宫几日,便被寻到了机会,看来他这个太子,当得也很不稳当啊。”   “正好,陪他玩玩吧。”   庄冬卿不知道岑砚的计划,但看他脸上的笑容,想必是心有成竹。   *   攻城战一打便持续了六日。   岑砚这边刚开始还正常的每日攻城,三日后,换了策略,开始不分昼夜的骚扰。   有时候天光大亮,城墙上却不见岑砚携军前来。   白白严阵以待了一上午,力气却没处使。   有时候更深露重,都安睡着,陡然战鼓擂响,所有兵士都被叫起守城,整装待发后,那边却没来多少人,骚扰完一波,便走了,远远看去,甚至都不到一个团的人数,气煞人也。   还有些时候,就赶着饭点……   总之烟雾弹骚扰居多,但其中也夹杂着正式的攻城。   虚虚实实,多几次,便让城内的士兵们疲惫不堪。   庄冬卿心里,这大概是狼来了的策略,先降低敌方的警惕性,等到了时机,再一举攻破。   他想的是对的。   第七日清晨,宫内传来了消息,说盛武帝有了苏醒的迹象。   李央和岑砚听了,对视一眼,岑砚感慨:“赵爷说最迟五日,眼下却已经七天了。”   盛武帝的身体状况到底多差,可想而知。   李央也有了片刻的缄默,却稳健道:“那我们是不是该速战速决了,否则等父皇醒来,再见到兄弟阋墙的局面,难保不会加重病情。”   这话说不对,也对,哪怕听起来暗含私心。   岑砚睨了李央一眼,就在李央觉得会有什么嘲弄言语之际,却反而听到:“不错,日后问起,就这样答。”   李央恍惚。   岑砚却已转而安排起正式攻城一事了。   当夜,又派了一小队人进行骚扰,白日兵临城下之际,只有一个将领瞧了眼,压根没将大军当一回事。   但很快,形势便发生了变化,岑砚这方开始动用投石机,还有云梯与抓手。   胶着半个时辰,不见岑砚他们退去,攻势却越发凶猛之际,将领意识到不妙,不多时,李德上了城门,露了个头观察,见到岑砚之后,又匆匆离开,郝三在城下高声笑称,说是李德怕了岑砚的箭矢,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如此胶着到日落时分,战事也没有停歇。   而正如岑砚所说,李德这个太子当得并不稳当,晚一些时候,本该抵达的粮草补给,竟是晚了时间。   李德闻言,已是明白了什么。   虽为异姓王,但在上京长大,又任大理寺少卿多年。   不站队是不站队。   但若说无半分根基,怎么可能?!   暗啐一声,李德下令,誓死守城。   一夜的火光通亮,岑砚他们这方吃饱喝足,李德手下的人近来却难以安眠。   夜半子时,终于,身手矫健的士兵跃上了城墙,打开了一个突破口,底下人手跟上,瞬间将城门的防御撕开了一个口子,岑砚轻轻吁了口气,骑在马上往前走了两步。   扭头过来,吩咐道:“不论如何,今晚卿卿你跟着柳七。”   已经是说的第二遍了。   庄冬卿点头:“知道。”   岑砚也跟着点了点下颌,再次看向城门处。   等足够多的人能往上去了,岑砚:“郝三,你带人去,开城门。”   “是。”   王府精兵出动,还是很不一样,郝三并着一队人利落地上了城门,此刻岑砚也带着众将领前行了一段距离,离城门已经很近了,众人屏息,安静等待。   耳边的厮杀声有一瞬间变得很远,庄冬卿的专注力也全集中在了城门上。   一盏茶,不,应当更久,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城门上的拼杀开始胶着。   夜风吹过,庄冬卿头上都紧张得出了些汗,蓦的,吱呀一声——   城门松动了。   岑砚立刻下令,攻城的人列队,几人合抬横木,分成几组,以圆木冲击城门。   内外配合,终于,城门稀开了缝隙。   等郝三的身影从城门里出现,城门开到能过马的程度,岑砚再看了庄冬卿一眼,得到对方默契的点头。   岑砚领头,举马鞭下令道:   “冲!”   已方军队势如破竹地冲出。   渐渐城门大开。   与岑砚骑马跃进的姿态相反,庄冬卿反而跟着柳七往后退去。   紧跟着,军士一列一列,规整快速地冲入城门内,人头如水般快速涌入。   城门再无法合上。   看到李央从身边过的时候,庄冬卿还拦了下,“你跟进去干嘛?”   李央又不是将士。   李央却道:“我要保证八弟是活着的。”   庄冬卿不由想到了岑砚近来骨子里的疯劲儿,李央一说,他还真的开始担忧起来,不确定岑砚会不会在冲动之下……庄冬卿放了手,李央跟着大部队进了城。   庄冬卿在城外看着,厮杀声开始变大,城门内火光冲天。   这火就这样烧了一夜。   庄冬卿也跟着柳七看了一夜。   天光大亮的事后,声音终于消停了下去,不多时,徐四来报,已经拿下了城池,李德逃跑,岑砚带人去追了。   庄冬卿的心抽跳一下。   但还没开始有多担忧,后面的人便跟着小跑来报,说是人捉住了,勿忧。   徐四大笑道:“哈哈哈主子早就防着他跑,还真以为跑得掉。”   庄冬卿的心放了下去。   而城内,岑砚活捉李德之际,李央也在他身旁。   将人五花大绑,嘴也给塞住后,李央有些紧张:“王爷打算如何处置我八弟?”   岑砚好笑,下马,“你当他是你八弟,我看他眼神可是恨毒了你。”   李央看向李德,那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凝着自己。   岑砚:“知道这以后叫什么吗?”   李央:“什么?”   啪。   在所有人都来不得反应的时刻,岑砚一巴掌抽到李德脸上,快准狠,神色却平静从容,身子都没有动一下,收手朗声道:“目无尊长,以下犯上。”   李央瞳孔收缩。   李德也是被岑砚一巴掌打懵了,第一反应扭头怒视,于是李央便看见紧接着——   啪。   第二巴掌抽在了李德的另一侧脸上。   力道之大,两颊极快地泛红。   都说打人不打脸……嗯,看出来岑砚是在泄愤了。   李央缄默。   李德也意识到了什么,只紧闭了眼,不再扭正脸颊,自取其辱。   岑砚还有点失望,“这么快就替你教训好了,不愧是天家子弟。”   李央:“……”   不论这些,李央重复道:“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岑砚却绕着李德走了几步,泰然道:“那么紧张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他。”   李央:“……”   李央只得道:“若是有外伤,到了父皇面前……”   岑砚:“放心,我没想过动私刑。”   话是这样说,但随着岑砚对李德的不断打量,李央压根放心不下。   岑砚:“抓住了人,也算是肃清了乱臣贼子,就……关囚笼,上枷锁,一路回京,游街示众着吧。”   李央语窒。   游街示众的多是死刑犯,罪大恶极。   李德一届皇子若是以这种姿态游街示众,那……若是不处死,受此大辱,以后在京城也没什么脸面可言的了。   李德呜呜想说些什么,岑砚笑起来,跟着又抽了他几耳光。   狠狠的。   打得啪啪啪,李央听得都感觉到痛。   偏生动作极快,李央想说什么的时候,已经打够收了手。   李央:“……”   李央:“倒也不必如此频繁的教训。”   岑砚:“不教训不长记性,不好。”   知道没得商量,李央只说重要的,“游街示众什么……他毕竟是个皇子。”   岑砚也半点不避讳,言笑晏晏道:“对啊,是皇子,六皇子忧心如焚,不忍手足相残,斩杀亲弟,故而将人带回京城,然,给陛下下毒一事不可轻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故而用这种方式,出口恶气,也让八皇子长点教训。”   说辞都替李央想好了。   “就算是下手重了,他人没事,你是担忧父皇所致,陛下醒来会理解的。”   “再说了,”   岑砚笑,笑得李央后背发凉,道:“游街好啊~”   “你可见过游街示众的皇子继位吗?”   李央心头一突。   后知后觉,   岑砚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贬损李德!   这样哪怕李德不被赐死,丢了这么大的面子,声名有污,父皇和众官员,又有谁还会青睐和拥护这样的皇子呢?他又不是如岑砚一般的武将,有兵傍身,能卷土重来……   想到此处,李央喉头上下滚动,只觉口干。   李德也意识到这处罚的歹毒,呜呜叫唤起来。   这次岑砚却没有扇他,笑着看他叫唤,仿佛很享受似的。   李央吞咽了下,神思飘了一瞬,再归位,道:“那,就依王爷的意思吧。”   “就这样办。”   说了两遍,仿佛回应的不是岑砚,而是犹豫的自己。   岑砚利落,“好。”   李德呜呜叫声更大,李央不忍去看,转头和身边人商量起来别的事。   “郝三,去前面迎一下卿卿。”   “是。”   边上岑砚的声音道。   都说了一阵了,李央才察觉到不对劲,之前不是已经派了徐四统领去迎庄冬卿吗?怎么现下又让郝统领……   一抬眼,看清楚眼前的场景,神魂俱震.   不知何时,岑砚拿了弓,箭都搭在了弦上。   “王爷!”   李央的声音和岑砚拉弓的动作同时进行。   岑砚仿佛没听到一般,李央疾声:“你刚说了……”   “咻——”   箭矢离弦。   不过几步的距离,深深没入李德的左肩,箭头从另一侧透体而出。   李德瞬间昏死过去。   而射出这一箭,岑砚才彷佛重获听力,扭头看向李央,连口吻都不失平静的,问他:“我说什么?”   李央声音弱了下去,看着血潺潺的从李德肩膀上翻涌而出,艰难道:“……你说了不动私刑的。”   岑砚看了看李德,回头一脸的坦荡,“对啊,没动私刑。”   “扎针、断指、铁烙,再加上个暴打,哪里有私刑?”   李央:“这一箭……”   “哦,你说这个。”   岑砚将弓箭递给了侍从,笑了笑,笑得李央难以直视。   “这是他欠我的啊。”   蓦的目光攫住李央,岑砚面无表情道:“之前说将人交给我处理。”   “现在又不要有外伤。”   “六皇子如此心善,不若直接将他放了,连那把椅子一起给了,如何?”   李央语窒。   岑砚:“得寸进尺,出尔反尔,你以为我岑砚是什么人?!”   李央深呼吸,一口气吐不出去。   岑砚又极快舒展了眼眉,安抚道,“放松点,现在好了,我想要的已经拿到了。”   随着岑砚的话语,李央才意识到自己在屏息。   正奇怪岑砚看起来要发作,怎的又迅速换了脸,再抬头,李央便懂了。   郝三领着庄冬卿过来了。   岑砚靠近李央,越过他去迎庄冬卿。   错身的时候,李央听得低低的两句,嘴唇不动,从牙缝里挤出来。   “这事就这样。”   “再计较,小心我算你身上。”   李央:“……”   等李央调整好表情,岑砚已经领着庄冬卿去看李德了。   “他怎么中了箭?”   李央听得庄冬卿的声音问道。   岑砚:“追击的时候被射落马的,打仗就是这样,刀剑无眼。”   庄冬卿:“哦哦,也是。”   李央:“……”   很好。   这下他也知道回京后该怎么解释这处箭伤了。 第110章 醒来   “这办法好哇, 不愧是定西王。”   胡先生,李央的门客,在战后, 城池里进行过简单的清理, 也跟着进了城。   紧跟着得到了八皇子的处理结果, 胡林拍手称绝。   李央缄默。   胡先生见此,心念几转,小声问道:“您是否觉得于心不忍?”   李央想了想,摇头, 看了看天色。   胡先生开始心头打鼓。   说老实话, 自从打着清君侧的口号随军出发后, 他就隐约觉得李央有些变了, 不若往日那般,好看透心思。   虽然这对皇子来说是个好的变化, 但胡林每每见到,仍会感觉陌生。   李央:“还好。”   “只是觉得不至于此。”   又笑了下,带着些无奈道, “当然, 这样做是最一劳永逸的。”   离京两年,他在上京是没有自己的势力的,任何风吹草动, 都可能影响到他。   若是要将八弟完好带回去,只怕会后患无穷。   胡林:“如今万事求稳为好。”   “知道。”   李央往后看了眼, 赵爷正在给八皇子止血,处理伤口。   那一箭射程太近, 岑砚出手利落地处理完, 庄冬卿来看过一眼, 便被岑砚嫌弃地上都是血,说着地方污秽之类的话,将人诓离了此处。   李央没有走,一直守着。   赵爷来检查过,便道,左肩骨头都碎了,胳膊就算是能保住,日后也会落下些残疾,可知那一箭力道之大。   名声有污,再落个身有残疾,李德想再登上那个位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某种程度上,这确实比杀了他更难受。   耳边忽然响起痛呼,李央转头看去,赵爷在给李德缝针。   李德受不住,惨叫出声。   李央过去,“怎么了?”   赵爷如实道:“伤势太重,骨头都碎了,如果不现在缝合,血流过多,这只手臂怕是也保不住。”   李央:“……”   李央看了眼被痛醒的李德,他口中仍旧塞着布团,口不能言,眼球上却全是血丝,李央静默片刻,又瞧了瞧赵爷,果决道:“缝吧,多来几个人,按住八弟便是。”   不去看李德的目光,招呼好兵士前来帮忙,李央便主动远离了缝合现场。   走远些,身后跟随的胡林也擦了把汗,叹道:“王爷好手段。”   如此折磨,却又叫人说不出不对的方式,怕是也只有岑砚能想到了。   李央却道:“能让赵爷前来医治已经很好了,若是再行挑拣,怕是一会儿换个普通大夫来,也指不定。”   胡林想说不至于,但是话卡在了嗓子眼。   打心底里想了想,胡林觉着,岑砚也不是做不出来。   胡林转而恭维了李央一句,“还是您念着手足情分,不论八皇子日后会如何想,您已经做到了能做的。”   李央:“是吗?”   凝着天际,目光渺远,轻声道:“若是早早立了太子,这一切也都不会发生了。”   意识到李央是在评价谁,胡林心头一突,李央却没有再说的意思,转身离去。   *   “那上京还会有军队前来支援吗?”   刚经历一场战役,城里一片狼藉,兵士们正在整队,清点俘虏,柳七给庄冬卿岑砚找了处相对干净的地方休息,期间庄冬卿想到这一点,问了出来。   岑砚老练:“消息传到上京,怎么也得半日多。”   “能带来的兵李德已经全带来了,加起来和我们人数将将持平,但是李德没有率兵的经验,中途投靠他的将领,多半在军中也没混到什么好位置,实力不济。”   上京的好武将,功高的那几个,不会轻易站队。   剩下的大半,又都和四皇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四皇子一斩首,八皇子怕起乱,铁定会处理一批武将。   这样再算算,现在上京可没几个能用的好将领了。   正是为了钻这个漏子,岑砚才等令旨到江南后方发作,若是不给李德留些处理武将的时间,他们带兵返京的日子还可以再往前提些。   岑砚一一同庄冬卿分析,庄冬卿边听边点头。   岑砚:“无人可用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事涉两位皇子,眼下上京的几位老将军怕是也左右为难,不过,也不会头痛很久了。”   庄冬卿看向岑砚。   岑砚笑道:“陛下醒来,这就不是他们的事了,他们也不用再头痛立场问题。”   庄冬卿懂了。   怪不得岑砚要让赵爷研究丹方,敢情就是在这种时候用的。   岑砚:“只要圣上醒来,不管能不能处理事情,能不能颁旨,他们只消听令行事便可,有问题也赖不到他们的头上。”   庄冬卿:“所以我们现在是……”   岑砚:“等等吧。”   “城里还需要收拾,清理人员,派人驻扎巡逻。”   “其次这里易守难攻,若是上京有谁想不开发兵,我们守城迎战也是最省力的。”   最后,岑砚没说出来的,自然是给盛武帝一些时间,静候他苏醒。   等城里全都收拾好,冯公公跟着剩下的大军进了城。   八皇子的情状和处理,岑砚已经给李央透了口风,冯公公前来,李央这次倒不再柔弱,将岑砚给出的处理方式说了一遍,箭伤也如岑砚所言,说是逃跑过程中,追击所致。   冯公公闻言,哪怕还想说些什么,但听到八皇子很可能身落残疾之后,都闭了嘴。   无他,不值当了。   已是注定的弃子。   而李央强势起来,冯公公为着自己今后的出路,也不得不忍让一二。   当夜便住进了城里,下了船之后,难得的又睡上了床,等六福柳七铺好床褥,庄冬卿沾着枕头,便生了困意。   晚上岑砚和他说话,迷迷糊糊之间,忘了说过些什么,只依稀记得他都应了好。   攻打城池当日,上京便传来了消息,说是盛武帝有了苏醒的迹象。   真正等到盛武帝睁眼,却又用了两天时间。   盛武帝身体情况有多糟糕,可想而知。   冯公公听到盛武帝醒来的消息,涕泪俱下,忙不迭的要回京。   岑砚同意。   况且,八皇子也休养了两天,好多了。   昏迷着游街有什么意思,还得人清醒着,才能好好享受到羞辱。   早上列队整装,午时出发。   遥遥看着上京的方向,岑砚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在想什么?”   察觉到岑砚的不对劲,庄冬卿出声。   岑砚脸上冰雪消融,转头对庄冬卿露出了个笑,温声道:“想了下上京目前是个什么情景。”   那必定只有混乱。   岑砚:“不过也无所谓。”   “这应当是回封地前的,最后一次进京了。”   而他和盛武帝之间,也还有些话,该说个清楚。 第111章 时移   盛武帝醒了, 朝堂的异动结束,或者说,大家都在观望, 现在没有哪一方敢轻举妄动, 在这种局势之下, 岑砚李央一行人,上京的路途不可谓不顺利。   下午到了上京周边,休息片刻,天色就暗了。   岑砚下令, 在周边驻军。   冯公公一时情急:“王爷为何今日不进京?”   服侍了盛武帝几十年, 再有私心, 冯公公总是忧心盛武帝, 想早日见到的。   岑砚平静:“如何进?带多少人?直接冲会不会被拦下?公公可有想过?”   冯公公语窒。   李央:“公公勿忧,驻扎一日, 等打理好军中事宜,明日再带部分人进京便可,若是中途父皇觉着不妥, 定会派人颁旨, 给出下一步的章程,如此,彼此间才都留了余地。”   是了, 拿了八皇子,虽然八皇子这个太子也不是盛武帝钦点的, 但若是还带着大军浩浩荡荡进京,未免也太不把盛武帝当一回事了。   冯公公转过这个弯儿, 声气便弱了, 自贬道:“是我老糊涂了, 王爷和皇子莫怪。”   岑砚:“冯公公忧心陛下,忠心一片,我们都清楚,但带着这么多兵,最好还是过道明路,才不落人口实,您觉着呢?”   话毕,又道:“我已经派了人,将大军的组成,进京原因,还有面圣的请求上报了。”   “若是陛下能理事,清晨便会有圣旨传到,若是不能,该报的我们也依例报过了。”   冯公公连连称是。   进京的日子就这样顺延了一日。   晚间用饭的时候,岑安安捧着小脸,守着还在烧煮的菜汤,问岑砚道:“爹爹,上京真的什么都有吗?”   岑砚见小崽子望眼欲穿,又用勺子搅了搅汤锅,回道:“爸爸怎么说的?”   “爸爸说不是。”安安小脸严肃道,“但是好多人都说是,好奇怪。”   这是好奇了。   岑砚不知道该怎么同安安分说,想了想,最终道:“马上也要进京了,到时候我们带安安去看看,安安自己判断,好不好?”   “好哦!”   一听还能玩,小崽子没有不答应的。   说着话,汤终于煮好了,安安立刻拿起自己的小碗,迫不及待排起了队。   等岑砚给安安舀完,又接连打了三四碗起来,厨子老朱这才赶了回来,一瞧见岑砚亲自动手,连忙汗流浃背地接过大勺,躬身替他舀完剩下的。   “这碗是安安给朱爷爷你打的。”   小崽子点完汤碗,捧了一碗放到老朱身前,把老朱感动得连连应好。   “剩下的,爹爹帮我拿两碗,这是爸爸和六六的。”   “安安的和柳叔叔的,我自己拿。”   “郝叔叔值班,徐叔叔和阿嬷的,阿嬷拿。”   “好了!”   分配完汤碗,一人端两碗地跟着小崽子离开了。   等庄冬卿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差点没笑出声来,捏岑安的小脸道:“没看出来你还会指挥人呢!”   小崽子辩驳:“没有,阿嬷是自己跟着我的,爹爹我问了,答应了安安的。”   庄冬卿看向岑砚,岑砚也笑了起来,摸了摸安安额发,点头道:“嗯,是我答应帮他拿的。”   庄冬卿戳破道:“是不好拒绝他的请求吧。”   岑砚低头,笑容扩大少许,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了帮手,小崽子后续又独自跑了一趟,给他爹爹打了最后一碗,大家的汤便齐了。   应该是随军的最后一顿饭了,庄冬卿吃着,感觉还有些恍惚,吃完散步的时候,遥遥看着上京方向,喃喃:“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回来的。”   “不好吗?”岑砚问他。   “也不,就是有点意料外,还以为,回来要掰扯很久呢。”顿了顿,又笑了起来,“当然,如今都顺当了。”   庄冬卿想到什么,又问:“真的会有圣旨来吗?”   岑砚:“难。只是有了意识,昏迷那么久,身体太虚弱了,宫内的消息称,陛下自醒来,还没开过口说话。”   消息很准确,第二日上京宫内果然没有任何的消息传出来。   大军整顿过后,部分原地驻扎,部分跟随护送他们进京。   天一亮就动身。   日头飘高的时候,到了京城城门。   报过身份,又是皇子,又是王爷的,外加个内侍总管,负责守门的提督一个也开罪不起,磨磨蹭蹭商讨了片刻,很快开了城门,恭迎他们入内。   八皇子被关在囚车里,一并跟随。   提督看见的时候,睁大了眼睛,岑砚并不开口,李央笑问有何不妥,语声客客气气的,但将提督惊出了满背的冷汗,不愿掺和进夺嫡的浑水,提督只得装看不见。   等岑砚一行人进城,提督焦急地在原地绕了好几个大圈,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最终称自己身体不适,扶额晕坐,让心腹写好了告假条,差人递交后,病遁而去。   此举明智,果不其然,其后陆续有人来找提督,或打探或问责,都被以身体不适的缘由,言明提督不当值。   岑砚没有想过要带八皇子绕遍全上京。   无它,不太现实。   果然,走完大半个京城,从偏远的城门到大理寺官署,出面阻止他们的人也都赶到了现场。   大理寺卿一早就收到了岑砚的消息,等众人下马,困住八皇子的囚车便驶进了大理寺官署,暂行关押。   岑砚与大理寺卿对接。   冯公公和李央拿出八皇子养私兵的铁证,与前来高呼不妥的官员们对峙。   等官员们看着一张张口供与带上京的证物,铁证如山下,加之盛武帝又已苏醒,皆是明白了李德大势已去。   “可太子终究贵为皇子,怎么处置,该由圣上说了算。”   拥护的官员们,最终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李央:“大人说得不错,故而可否挪步,让我等进宫面圣。”   冯公公拂尘一甩,姿态高高,“咱家也要回宫禀报。”   “口供证词以及证物,今日便会移交大理寺核验审办,若是有疑问,诸位大人不若进大理寺内,好好细辨。”   岑砚事情办完,从大理寺门内走出,跟着道出了这么一句。   跟随李德的多是文官,不会不知道大理寺是个什么地方,闻言俱是沉默。   岑砚粗粗扫了眼,也不大张旗鼓地拿人,只让亲兵清出一条道来,好方便他们一行进宫。   执刀披甲的军士各个五大三粗,明晃晃的刀身抽出时,文官们皆往后退上了一步,岑砚一行人在这种阵仗下离去,动身进宫。   走后的半个时辰,李德豢养私兵,被游街,加之身负箭伤,日后多半会落得个身负残疾的消息不胫而走,飞遍了上京所有重臣的宅邸。   庄冬卿以为后续没他什么事,岑砚却在宫门口牵起了他的手,将他一路领进了皇宫大内。   庄冬卿局促,“我、我也要去吗?”   他以为这是岑砚李央与盛武帝之间的事。   岑砚义正严词,“我要为你请封,若是陛下醒来,指不定会想见你。”   “哦,哦哦。”   这般说,岑安便也跟着一路觐见,以示尊敬。   按岑砚的意思,见不见是由盛武帝决定的,但是去不去是他们的态度。   庄冬卿无法,阿嬷年龄大了,多带了个六福,一路看顾着岑安。   李央全程都在边上,见此,数度欲言又止,终是将话咽了下去。   一路大张旗鼓到正殿,中途好几个小太监已经先行来见了冯公公,宫内近日来的情景也算是通过他们的嘴,零星拼凑完整了。   进正殿前,冯公公找岑砚借了几个人手,先行料理了一番,才再与二人会和。   冯公公:“按理该一起觐见,但陛下目前龙体欠安,不如就六皇子与王爷先去?”   说着,瞥了庄冬卿一眼,低下了头。   明显还有话没说完。   多年的人精了,岑砚当即同意,将庄冬卿与郝三柳七留在了等待面圣的偏殿,问冯公公要了身边的徒弟看顾他们的食水,打点妥当,还又交代了几句,给小徒弟吓得够呛,这才随着冯公公与李央离去。   “王爷对庄少爷真是上心。”   冯公公恭维了一句。   岑砚笑笑,只道:“应当的。”   转而问起,“陛下目前……?”   冯公公看了岑砚一眼,又极快觑了李央一眼,再度低头道:“还是如前两日一般。”   这话是说给岑砚听的,知道岑砚在宫里有眼线,对宫内情况门清儿。   停顿片刻,才与李央解释起来,“圣上醒了过来,眼珠能动,但神智尚不清醒。”   李央默然。   很一阵,才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知晓。   等三人进了殿,真正见到盛武帝,情况一如冯公公所言,但是还有口信顾及不到的部分,比如,盛武帝实在是瘦削得厉害。   冯公公一见便落下了泪来,一边心疼,一边低低咒骂着照顾的人。   骂的是照顾的,字字句句却都暗指李德用心不纯,妄图蓄意害死盛武帝。   盛武帝被哭醒了,见到冯公公倒是松了口气,想说些什么,试了几次,没发出声音来,冯公公赶忙道:“圣上您歇会儿,不急着这一时的,六皇子和王爷都来了,龙体为重,先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盛武帝又试了试,这么几息间,转瞬额头便出了层冷汗,模样瞧着病得委实厉害。   李央与岑砚依次到盛武帝面前行了礼,说了几句场面话。   瞧见盛武帝额际冷汗,李央让内侍拿热巾子来,亲手替盛武帝擦拭干净。   盛武帝泛黄的眼珠转动,目光凝视李央面庞,李央低低唤了句,“父皇。”   不知想到了什么,盛武帝闭目,混浊的眼泪溢出眼眶。   见面至此,传了太医,众人退到了外间。   太医看过,说是盛武帝情绪起伏过大,今日不宜再见人,觐见便顺势打住。   冯公公转头去清理主殿的宫女太监。   李央则同岑砚在一旁商议,说着盛武帝的身体情况。   岑砚:“赵爷已经在研究补药了,到时候会将调理方子和药丸都给你。”   “按着方子吃,能调理起来最好,若是不能,只有服食药丸了。”   李央眉目微动,“是什么药丸?”   岑砚平静:“南疆秘药,药材名贵,药效也大,平日不轻易使用……”   李央心头一突,“为何?”   “吊命药,须每日服食,若是断药的时候病根还没去,神仙难救。”   盛武帝身体衰败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压根不是毒素外伤从而导致的吊命救治,去病根更是无稽之谈。   李央:“若是能不断……”   岑砚笑了下,给出残忍的回答,“这是南疆圣女为示南疆与封地交好所赠,拢共只得一瓶,除去王府自留自用的,剩余只五颗……”   五颗……   也就是五天的量。   李央瞳孔收缩。   岑砚笑着说完,“六皇子慎用。” 第112章 事易   没见到盛武帝, 庄冬卿面上装作一副很遗憾的模样,关切地询问了几句龙体安康,背过脸来长出一口气, 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太好了, 不用见老皇帝。   倒不是害怕。   就觉得, 没必要。   在恶心自己这件事上,庄冬卿向来不喜欢锻炼自己不必要的承受能力,主打一个随心舒适,自己好才是真的好。   “卿卿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一家人别过冯公公与李央, 出了偏殿, 往宫外走的路上, 岑砚凑过来, 冷不丁来了一句。   庄冬卿:“……”   轻咳一声,庄冬卿义正严词:“哪有!”   岑砚笑了起来, 也不接话,笑得庄冬卿不由摸了摸鼻子,眼神发飘。   岑砚伸手。   意识到对方是想来牵自己, 庄冬卿垂目片刻, 继而比岑砚预计中快得多的,握住了他的手。   岑砚微怔,侧脸瞧去, 庄冬卿对他也露出了个笑。   这个笑容涵盖了所有,一切彷佛也不需要言语再言明。   感受到手心的温度, 走了几步,岑砚:“晚上想吃些什么?”   庄冬卿:“才回府, 能赶得及做吗?”   冷锅冷灶, 什么都没准备, 能吃上饭就不错了,还想点菜,庄冬卿觉得自己在想屁吃。   岑砚拇指与食指摩拭他的手掌,缓缓道:“来不及做就去外间用餐,我瞧着安安对上京很是好奇。”   说完两人一同看向小崽子,岑安安等了一下午,小孩子哪里等得住那么久,眼下已经趴在了六福背上,呼呼睡去,被背着往外走,六福脚步稳当,一路也不曾醒过。   庄冬卿与岑砚同时无奈笑了下,岑砚:“看来安安给不出建议了,卿卿呢,想去外间吗?”   想,肯定是想的。   京城的酒楼较之江南的还是不一样,有几家在孕期吃熟了的味道,岑砚这么一提,庄冬卿两年没尝到了,还有些馋起来。   庄冬卿小声:“可以吗?会不会不好?”   盛武帝大病,他们一回来就去酒楼用餐,未免太过张扬。   岑砚:“可以啊,有什么不好,陛下醒来本是喜事,没什么需要避讳的。”   这个角度倒也有几分道理。   踌躇不过片刻,庄冬卿点头,决定道:“那今晚出去吃吧,府上就让他们收拾着便是,也少给大家添点活计。”   “想去凤舞楼,或者云京馆……其实去膳阁也不错,清雅素净……”   岑砚笑容扩大,捏了捏庄冬卿的手,“你到底想去哪家?”   “别吵,我在思考……”   岑砚:“嗯,好好想想。”   去一处用饭还好,要是逛几处再回府,盛武帝还未完全康复,御史台明日该上折子参他了……   转念一想,岑砚又觉得不打紧,现在宫里的情形,折子能写,也递不到盛武帝跟前。   岑砚放宽了标准,“不行选两家,一家吃主餐,一家当带安安去尝个味道,也算是增加了见识。”   “那可太好了,我再挑挑……”   领他们出宫门的小太监,冯公公的徒弟,一路护送,看着岑砚牵起了庄冬卿的手,然后两道人影在夕阳下越凑越近,临到出宫门的时候,几乎因为耳语的缘故,贴靠到了一起。   道别过,小太监行了一礼,目送着两人离开。   看见岑砚对着庄冬卿笑的时候,小太监下意识想揉眼睛,什么情况,这是不苟言笑的定西王?   好怪,再看一眼,嗯,笑容还挂在脸上,是不曾见过的和煦。   小太监:“……”   神游般回了正殿,冯公公刚清理干净了不熟悉的人手,得知有些人已经被惩处废了的消息,也来不及感伤,极快又召了太医,问起食物药材,得知盛武帝这几日一直喝的白粥,连点肉沫都没加,冯公公低声咒骂。   等正殿被料理过一番,歇息的时候,小徒弟也回来了,禀报了岑砚出宫的消息后,欲言又止。   “说。”冯公公有些不耐烦。   小太监又低了低头,斟酌着道:“我就是觉着,定西王挺喜欢这位少爷的,今天跟了一路,瞧着这位少爷与世子相处得也极好,觉着稀奇,往日没见过定西王这般。”   冯公公还以为是什么,听见这茬,放松了下来,扶额道:“既然知道了,以后就多留心些,别怠慢了,仔细王爷扒了你们的皮。”   顿了顿,主动透露口风道:“若是陛下还能好转,定西王会向陛下请封正妃,若是……你也瞧见了,六皇子是定西王护送回来的,总之,总是有封妃的一日,这位少爷性格单纯,你同正殿的人都打好招呼,日后切莫疏忽了。”   “好的,师傅。”   冯公公也是闲着,多问了句,“他们出了宫就回府吗?”   今日所有人都刚入京,一般是这个章程。   却闻得徒弟否认道,“不曾,那位少爷似是想去上京酒楼用餐,半路上与王爷商议着……”   冯公公觉得哪里没对,“王爷答应了?”   小徒弟转述道,“王爷让他最多去两家酒楼,别在外间多做停留。”   “……”   冯公公心梗。   小徒弟嘀咕:“所以我才会觉着王爷上心,瞧着不似往日那般万事不过心。”   想着盛武帝现今的模样,深知人走茶凉的道理,冯公公也懒得多说,既然岑砚不做面子活儿,他也当不知便是,反正,也没什么所谓的。   “知道了,下去交代吧……”   小徒弟应了。   冯公公脑子里却盘旋着小徒弟的话语,总觉得哪里不对,开始并没多想,但若隐若现总是会记起,等洗漱干净,又得了空,这才好好思索了一番。   是不对劲,岑砚从来对陛下没有过这种逾越的行为。   哪怕是送六皇子上京……   查了一半的三皇子案,中途搁置了下来,但千丝万缕的线索一串联,冯公公蓦的思考起来另一个问题……对了,王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自己的主意的……   答案浮出的那瞬,冯公公背心出了一层冷汗。   冯公公越想越是不敢深入,左拼右凑试图拎起记忆中的稍许证据作为支撑,但是……都没有,没有相关的物证。   而若不是四皇子,是定西王……   金秋时节,风一吹,本该爽朗的气候,冯公公却觉得冷得厉害。   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哪怕就算是窥见了真相的一角,也改变不了如今的局势。   静立片刻,冯公公决定忘掉今日的荒唐猜测。   三皇子就是四皇子失手杀害的。   八皇子又处死了四皇子。   目前六皇子李央回宫,李德身体残废、声名有缺,继位再是不可能了。   深深呼吸,长吐出一口浊气。   梳理完近来的大事,在心内多说几遍,冯公公慢慢也信了。   擦了把额头的汗回屋,转头又叫来了小徒弟,再度耳提面命了一番伺候好定西王,才疲惫挥手,让人离开。   *   李央回来了,李德被关押在大理寺内,豢养私兵的罪名已经传遍了满上京。   而私底下,被游街和身落残疾一事,诸位高官亦有所耳闻。   还以为李央回来了会大肆肃清朝纲,如李德做过的那样。   但李央没有。   李央……一头扎进了正殿,竟是衣不解带地仔细照顾起来了才苏醒的盛武帝。   嗯,孝子模样做给谁看,大家也心中有数。   但总算,成年皇子已经少到了只剩一个最优选,李央又做得大方模样,并未大力清算李德党羽,朝堂的氛围一天天的,从高度紧绷,竟是慢慢地和缓了下来。   “外、外间如何了?”   嘶哑着嗓子,盛武帝吃力地抓住了自己第六子的手。   力道还有些大,将李央持药碗的手拉偏了几分,药汁倾洒了些在被子上。   李央眼眉不动,唤道:“床铺脏了,看看有没有渗到里面,父皇沾不得湿气。”   小太监上前,反复确认过,禀报道:“只在外间,被子里无碍。”   李央这才点了点头,看向盛武帝道:“父皇何必心急。”   “外间如我所言,已经清净了下来,父皇莫要担忧。”   盛武帝眼珠死死攫住李央,吃力且急促地呼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爷的药到了之后,李央日日看着太监煎煮,亲自喂盛武帝服食。   连着喝了四五天,盛武帝终于慢慢能说上几句话了。   好的是这个,不好的,是一开口,便问起了朝堂的情势。   李央笑容温和,看不出个所以然,盛武帝嘶哑问道:“老四和小八,怎、么样了?”   之前就问过一次,被李央敷衍带过了。   今日又问,神色坚决,李央瞧出来了,若是执意不告知,今日盛武帝怕是会发火……   赵爷交代过,盛武帝目前的身子骨,切忌大喜大悲。   思索片刻,李央道:“四哥被小八关了起来。”   地下。墓里。   “小八擅专自封太子,目前被拘禁着,还未处置。”   却没有提关在大理寺里,与李德豢养私兵一事。   听着像是在自己的府里禁足。   盛武帝不放过,勉力支撑着问道:“还、还有呢?”   李央叹了口气,老生常谈道:“太医说了,父皇您近日须得静养,他们都跑不掉的,我也不会对哥哥弟弟们做些什么,您好好地吃饭喝药,待得好些了,也能早日临朝?”   “大胆!”   盛武帝吼到一半,猛的剧烈咳嗽起来。   他这边一不好,整个正殿的下人都动了起来,拿水的拿水,拿痰盂拿痰盂,端药的端药,去偏殿叫值班太医更是一趟子跑了出去……   好一通折腾,等盛武帝止住咳,周身力气也都耗尽了。   李央端正站立边上,神色担忧又无奈。   盛武帝本来满心愤懑,但在瞧见李央眼中的忧虑之后,心气儿又莫名泄了。   “我……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说完这句,嗓子彻底喑哑,再发不出声来。   李央耐心,接过药碗,如常道:“岂会,父皇千秋万岁,只是病了,等病将养好了,自是要临朝,好好过问政务的,大盛离不开父皇。”   盛武帝面色稍霁。   配合着服用了药物,沉沉睡去。   “前几日瞧着是好些了,今日发了火,只有看明日情况了。”   “若是……怎么个章程,皇子还需早做打算……”   太医尽量委婉地道出了盛武帝的情况。   李央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神情。   翌日,盛武帝果然病情反复,发起了低烧。   胡先生看过,从正殿回他们宫里的路上,低声道:“我瞧着陛下怕是撑不久了,不若还是用……”岑砚提供的吊命药算了。   被李央不留情打断道,“再看几日。”   胡先生有一瞬的怔愣,极快低下了头。   自回宫后,李央便越发有了自己的主意,已经不常问他意见了。   胡林觉得是件好事,但有时候,心里又会有些怅然若失。   好似自己一直看顾的那个小辈在慢慢消失,而大盛新一代的掌权者,正在李央的身体里苏醒。   几日后,盛武帝在精心的照料下,又恢复了些些。   赵爷的药依旧熬煮着,但药效却不如开始来得好了。   而恢复过后的盛武帝好似感知到了自己的衰败,再清醒地见到李央,见到对自己关怀备至,从未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儿子后,终于有了丝丝愧疚,问起李央想要些什么,要赏他。   “什么都可以吗?”   李央近来越发镇定的眼眸,蓦的有了波澜。   “你说。”盛武帝靠坐床榻上,虚弱道。   于是李央道:“能为母妃做一场法事吗?”   盛武帝愣了愣,缓缓,五味杂陈地闭上了眼。   “还以为你懂事了,怎么还是要同朕犟?!”   李央眼眉微动,那点希冀的波澜又再度归于寂静。   ……   等盛武帝训斥完,李央出正殿时,太医也把脉完出来了。   “陛下的身体,只有先用药再看看……”   冷不丁抬头,太医被李央的神情吓了一跳。   说不上来的,只感觉特别骇人。   李央接下来的话和他的神色对上了,“别说虚的,父皇身体究竟如何,用药还能不能调理起来?还有多少日子?都说了吧……”   等太医汗流浃背地离开,李央一个人在正殿外站了很有一阵。   胡林找到李央的时候,汇报了朝堂的情况,只听得李央背对着他道:“父皇的身体已然油尽灯枯,赵爷的方子怕是调理不起来了。”   胡先生有些懵,今早不是还说在慢慢恢复中吗?   怎的……   刚想到那个可能,李央的声音跟着传了过来。   “从明日起,用王府的药吧。”   顿了顿,李央接着道,“父皇一直也想召见王爷,”   “正好,等身体好些,就传召吧。” 第113章 开诚   两年不回王府, 还好柳七每年都有差人检查房屋,花费银钱维护宅邸。   秋日天高气爽,回府的时候, 小花园里的花草开得正盛, 庄冬卿孕期显怀后, 曾在小花园当过一段时间的花匠,此次回京,再去看,当初自己栽得歪歪扭扭的数株月季已然花萼高昂, 长得繁盛欣茂了。   “安安喜欢这个吗, 可以剪几枝送给阿嬷。”   庄冬卿大方道。   岑安安还不懂鲜花的美, 天真问道:“送给阿嬷做鲜花饼吗?”   眼神向往, 熠熠生辉,问得庄冬卿语噎。   岑砚笑了起来, 半蹲下问岑安:“鲜花饼好吃吗?”   “好次!”   答得太快,话音儿都劈叉不准了。   “那安安能记得,一般什么时候吃鲜花饼吗?”   岑安安努力地思考了下, 给出正确答案:“有知知叫的时候。”   是知了。小孩子的词汇量还没有那么大, 又过了盛夏,月余不用,俨然已经记不住了, 只记得蝉鸣的发出的动静,是知知知的。   “对啊, 那现在有知知叫吗?”   岑安安失望地摇了摇头。   岑砚揽着小崽子,又问他:“花花好看吗?”   “好看, 香香。”   “那安安要送东西给阿嬷, 做鲜花饼可不是送阿嬷东西, 饼子最后又不是阿嬷一个人吃的,对不对?”   说着,岑砚伸手捏了捏小崽子鼻梁。   岑安安意识到什么,怯怯地点了点头。   “这花这么好看,送给阿嬷放在房间里,插花瓶里不好吗?”   “好哦。”   “安安知道了。”   小崽子道:“做鲜花饼饼是给大家的,看的花花才是给阿嬷的。”   举一反三。   脑子实在是灵光。   两岁多的娃,展现出了恐怖的聪慧劲儿。   岑砚满意,又细细与岑安分说,打消了小崽子心生的愧疚。   庄冬卿一般没这个耐心,岑砚教育着,他转头拿了把花剪,等父子两说完,问安安想要哪些,岑安安认真将大大小小的花苞看完,挑了好几株,庄冬卿剪下,顺带将茎上的刺也一并修掉,六福用牛皮纸一裹,扎起来让岑安安抱着,一会儿送给阿嬷。   回了王府,大人们怀念,对出生在江南的岑安安来说,一切却都新奇。   庄冬卿同岑砚回了主屋,小崽子还在外间蹦跶,有仆佣跟着,他们两也不管,行军日久,两人回了主院第一时间都念着洗漱。   小厨房里再次大规模地烧起热水来。   雾气腾腾中,月余的疲倦在温水氤氲里退去。   等岑安安玩得一身灰扑扑地再回主院,两个爹爹都已经香喷喷的了。   “安安也想洗澡澡。”   闻了闻自己身上,小崽子首次对自己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庄冬卿好笑,想着阿嬷上了年纪,一路上也累,便没有放小崽子回屋,就着小厨房多烧的热水,同六福一道,给崽子也洗了个澡。   小娃留的西瓜头,湿了一缕一缕的,洗澡的时候岑砚没管,等洗完却接过手,给安安擦头发。   这个时代很多小孩儿会剃头,像是年画里的娃娃那样,只留一缕或几缕头发扎个小辫儿,庄冬卿嫌弃不好看,安安就留了个现代的小西瓜头,他头发像岑砚,发质好,披散着又黑又亮。   “爹爹,安安困了。”   揉着眼睛,小崽道。   岑砚:“不可以,要头发干了才能睡。”   “呜,爸爸抱。”   贴过来将庄冬卿手臂抱住,抱之前,下意识地还分辨了下左右,之前庄冬卿养伤时岑安留下的习惯,不去扒拉他左臂。   抱着没一会儿,安安的眼睛闭紧了。   岑砚乐,拨了拨安安的头发,笑着低声道:“也不知道去哪儿疯了,现下可好,累了。”   “半干不干的,给我吧,我抱他会儿。”   庄冬卿手臂好了,但还是不太使得上力,两岁的小娃胖嘟嘟的,一会儿睡倒了要扶着,岑砚怕他费劲儿。   等安安换到岑砚怀里,岑安安短暂地醒了片刻,眨巴眨巴眼睛,看清道:“是爹爹哦……”又伸手去抱岑砚的手臂,等小脸靠上岑砚,眼睛就闭上了。   腾出手来,庄冬卿也摸了摸岑安安的头发,帮他拨了拨,让空气进去,干得更快。   “现在困,明天醒了,又满王府地跑。”庄冬卿道。   岑砚低头去看,岑安软乎乎的小脸蛋在他手臂被挤出了肉肉来。   不由满目温情,眼眉也舒展。   等头发干得差不多,岑砚抱着,庄冬卿同他一道,将小崽子送回了屋。   “在看什么?”   回了主院,上了床,岑砚问庄冬卿。   “哦,没什么。”将视线从床侧雕花移回来,庄冬卿缓缓道,“就感觉好像还是昨天,两年一晃就过了,再回来,有点没有实感。”   不止是住的地方。   其实近来的一系列事,都太快了,庄冬卿都有些恍惚。   看清了庄冬卿眼底的茫然,岑砚拉他躺下道,“嗯,然后呢?”   “然后……这次真的很快能走吗?”   庄冬卿看向岑砚,隐含担忧。   “不喜欢上京?”   垂目片刻,庄冬卿微微摇了摇头,“不喜欢吧。”   “太多纷争了。”   “我还是喜欢在苏州时候,日子很慢,但是很踏实。”   岑砚摸了摸庄冬卿的发,“再忍一阵,很快的……”   顿了顿,再度压低声道,“陛下没多少日子了。”   庄冬卿看向岑砚。   眼波在暗淡的烛火下盈盈,看得岑砚心都随着晃动。   凑近,唇齿相依,接了个长吻。   行军的时候都素着,一时间两个人呼吸都急了。   “困吗?”   岑砚问着,却含住了庄冬卿一侧耳垂。   湿漉的触感传来,庄冬卿背脊颤颤。   “有点,你不累吗?”   “不累……”   手也伸进了衣襟,岑砚气音喷在庄冬卿脸侧,“就一回好不好?”   庄冬卿还没想好,再度被岑砚堵住了嘴,后知后觉,对方压根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庄冬卿放松了身体。   烛火摇曳不停,烛泪垂落到夜半。   *   时间一晃,庄冬卿已经回京了一周有余,岑安也跑遍了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头几日,为了交接,岑砚还去几趟大理寺,办八皇子豢养私兵的案子。   冯公公办案的能力不弱,再加上岑砚私下补充的几样,可谓铁证如山,大理寺卿开始还有些隐忧,后面在诸多证据下,意识到不是扣帽子的党同伐异,心下稳当起来,处理相关事宜底气也足,应付了诸多前来试探的高官。   只在对待八皇子上,大理寺卿还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盛武帝已醒,在他发话前,八皇子怎么说都是个皇子,不是他们能随意处置的。   对此岑砚心知肚明,但无所谓。   他对李德那条命的兴趣真不大,对付这种人,受活罪才是最难捱的。   事实是他料得不错。   关押进大理寺十多日,前后李德已绝食了两次。   柳七禀报的时候,岑砚只够了勾唇,不置一词。   柳七便知道岑砚满意大理寺的做法,只继续探听着消息,不曾插手。   “嗯?他出宫了?”   李央近来衣不解带地照顾盛武帝,满朝堂皆知,中途盛武帝的病情反复了一回,岑砚便知道是在用着赵爷的方子,后面果不其然,差人又来请了一道赵爷,前去与盛武帝把脉。   太医院的太医们高傲,向来很看不上赵爷的南疆背景,觉着蛮荒之地并没有什么高明的医术传承。   也不知道李央用了什么法子,让太医院院使与赵爷一同看诊,赵爷回来后说,用的就是他的方子,院使并未置喙半句。   岑砚扬了扬眉,哂道,“怕是眼下也不敢开罪六皇子。”   赵爷在宫内听了些闲话:“据闻八皇子立储后,很是处置了几位太医……”   岑砚笑了起来,语气越发讽刺道,“真是孝顺。”   他近日来也听了些八皇子当太子时的作为,多的不论,放往日,够盛武帝气得掀两回桌了。   可惜,有李央在,盛武帝怕是听不到这些精彩事迹了。   李央对盛武帝上心,岑砚还以为他会就这样,哪怕是做样子,也一直会做到最后,全一个孝顺的名声,熟料,这日柳七收到了消息,说李央出宫了。   岑砚:“不看顾陛下了吗?”   柳七:“去的地方很有意思。”   岑砚看向柳七。   一边吃热栗子的庄冬卿也抬起了头,听八卦道:“去了哪儿?”   柳七:“大慈寺。”   岑砚诧异。庄冬卿却若有所思。   庄冬卿:“可是去问办法事?”   柳七:“小少爷英明,六皇子去便找了方丈,为淑妃点了盏长明灯,又问了下办法事所需的东西,当然,名目上没有说是要为淑妃办,但……按他问的那个规格,除了淑妃可以,亲族中也没有别人能够上资格了。”   庄冬卿默了默,这才道:“淑妃走后他就想办一场,但是被陛下否了,后续我瞧他一直都没忘记过这件事,若是能如愿,也是个好事吧。”   淑妃是被毒死的,死不瞑目。   但对外宣称的是病故,葬礼也按照正常办的。   盛武帝不喜法事一事,岑砚也知道,淑妃去世后,就是为着这件事,盛武帝与李央离了心,后续才有李央请旨下江南,八皇子上位,填补了李央当初贴心懂事的儿子位置。   想到什么,岑砚问:“这几日陛下与六皇子还算和睦?”   柳七看了岑砚一眼,答得隐晦,“具体不清楚,但昨日陛下好似说了六皇子几句?不过说话时遣走了所有内侍,也不一定是训斥。”   柳七这般说,那便是十有八九了。   再结合着李央出宫……   岑砚:“陛下快好起来了。”   庄冬卿:“?何以见得。”   岑砚只道:“精心养了这么多日,又去大慈寺为陛下祈了福,怎么都该好了。”   庄冬卿觉得逻辑有点怪,想了下想不通,索性放掉。   “好吧。”低头继续剥栗子。   岑砚:“好吃吗?”   “尝一个?刚问你又不要。”   “现在想吃了。”   庄冬卿觉得岑砚好似心情好了些,将手上的栗子喂到了岑砚嘴里,岑砚:“粉糯糯的,还不错。”   岑砚笑了起来。   确实一下子好似高兴了不少。   唔,许是栗子着实好吃吧。   又剥了一个,嚼吧嚼吧,庄冬卿确认,好吃!   两日后,盛武帝能起身了的消息传遍了朝堂,而私下里,李央差人前来,问了那南疆秘药,断药后的情景。   岑砚见了他的贴身太监,亲口道:“若是陛下,当是油尽灯枯,不治而亡。”   笑笑,“只是断药而已,原本该如何,还是如何。”   只不过断药,会加剧身体的衰退罢了。   *   处理了当前紧要的几件大事。   见过武将后,又见过内阁阁老,将自己的旨意传达下去,盛武帝便不再见人。   “阿砚也一同回来了吗?他家那孩子如何?对了,你待在他身边这么久,不同当日宣旨赐封只几天,当真没见着这孩子的娘亲?”   有了气力,捋过朝堂之事,将政务都交给心腹打理后,盛武帝这才有了心思,问起岑砚来。   冯公公恭敬,一边伺候着汤药,一边道:“回来了,若非王爷机敏,又有领兵的能力,还不知道陛下要受困多久呢!”   说着,声音又有了些哭腔,赶紧忍住。   盛武帝老了,但细枝末节里昭显出的鬼蜮伎俩却瞒不过他。   醒来过后,得知自己信任的几位太医皆已身亡,对当初他刚昏迷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况,还有李德到底愿不愿意他清醒过来,盛武帝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但李央不提,他也不想多说。   不孝子,在另一个孩子面前数落,总是丢脸。   尤其这孩子还是这两年很得他心意的,李央却是与他离了心才出宫……   感觉到心堵气短,盛武帝赶紧打住了思绪。   李央有句话说得没错,不论如何,他还是得先好起来。   好起来,有了精力,也才好处理一干事宜。   冯公公:“世子很壮实,别看只有两岁,却机敏过人,嘴巴又甜,讨喜得很,陛下您过两天召见了,定会格外欢喜。”   盛武帝想到什么,喃喃,“才两岁,太小了……阿砚有后得也太晚了……”   心知盛武帝当初有留下岑安在京的念头,冯公公赶紧继续道:“这孩子的娘亲,多半不在人世了,当初的消息应当无误。”   “一同上京,王府的家眷都是随军同行的,我没见着内宅女子。”   盛武帝:“哦?可问出了是什么出身,姓名年龄?”   见盛武帝转移了注意力,冯公公暗暗擦了擦汗,才继续道:“许就是随意瞧上的妾室,一两次之后有了,便留下了。”   “不过,王爷怕是只会有这一个孩子。”   盛武帝来了兴趣:“何出此言?”   冯公公这才将庄冬卿的存在说了一遍。   中间不乏溢美之词,将两人形容得天造地设,再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   盛武帝惊讶,惊讶后,又有些明白了,“难怪……”   “合着他其实好男子吧。”   “怪不得这孩子也没娘,若是如你所说……为了安抚住这个少爷,怕是那女子也不得不难产而亡了……”   想到什么,盛武帝笑了起来:“是了,他和他爹一个脾气,重感情,当年明明将他娘推出来,当什么都不知晓,我也奈何不得,呵,结果,谁知道岑功还保下了人,给她拟了个新身份,还取了汉名……”   “这方面他们像,喜欢的在乎的人都死死护着。”   盛武帝点头道:“也是件好事。”   人嘛,总是得有软处,不然就不好拿捏了。   以往盛武帝总是对岑砚头疼,便头疼在这一点上,他在乎的东西太少,若是不愿意的,他也无法以利诱之去差遣。   冯公公赶紧道:“上京的路上,王爷都想好了,请功的时候就请封正妃,到时候婚礼可有得热闹了。”   盛武帝点头:“阿砚一向是最懂事的。”   定西王府封无可封,二次勤王,找个虚由头,总比让他拿着棘手好。   双方也都体面,很好。   冯公公背心又出了薄薄一层汗,不得不再次舌绽莲花,将盛武帝的注意力转移到婚礼喜事上,免得盛武帝动多余的心思,传出去又惹出更多的事。   毕竟这宫里,还有岑砚的眼线呢,他现在对岑砚,可是敬而远之。   不为别的,知晓了他的厉害,冯公公心里虚啊。   好在是多年的老人了,最后说了些赏赐名头,一场婚事也是喜事,顺带还能给宫里添些喜气,将盛武帝也说得喜笑颜开,带着笑再躺了下去。   离了正殿,冯公公终于动手擦了擦汗。   倒是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   心累。   孰料一踏出殿门,却见李央正站在门口,冯公公心口一突,恭敬行了个礼,唤了声六皇子。   “父皇可还好?”   冯公公:“好的,问了下王爷,听说王府喜事将近,很是欣慰,笑着睡下去的。”   李央领着人往外走了一段,这才又问起,“我出宫的事,公公怎么说的呢?”   冯公公:“……”   六皇子也是越来越不好应付了。   冯公公:“自然是为陛下祈福,望圣上龙体安康。”   淑妃的长明灯,还有法事的事,知道盛武帝避讳,一个字都没多说。   李央点了点头,满意道:“父皇身子骨弱,经不得太多的刺激。”   话头一转,又道:“明日我会将四哥还有八弟的事,全然告知父皇。”   “啊?明天?”   见李央转过头来,眸光清冷,冯公公下意识软和了声气,“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太急了?陛下才好起来两日,不若再多……”   “早晚是要说的,而且以父皇的脾气,今日身体轻快了,明日必定会问我。”李央负手,笃定道,“之前就为此惹了父皇不快,公公希望我明日还让父皇生气吗?”   冯公公语窒。   又委婉试探了几句,明白李央心意已决,不再多言。   李央又交代道:“明日父皇服了药,劳公公与我说一声,否则我万万不敢上报四哥与八弟之事。”   冯公公只能应好。   翌日,如李央所料,盛武帝传见了他。   在冯公公的用药消息传来后,算着差不多开始生效了,李央才起身换衣。   这一日盛武帝果然又精神了不少,换了身常服,在御书房里等着李央。   李央到了也不多言,命自己的小太监将东西都交给冯公公,由冯公公递给盛武帝。   拿着一沓东西,面上的那张便是当初宣召四皇子罪行的圣旨,冯公公吞咽了下。   只觉得捧着的不是轻飘飘的纸张,而是烫手的山芋。   “都是什么?”盛武帝问。   李央开门见山:“父皇不是想知道四哥和八弟的事情吗,都在里面了。”   盛武帝愣了下,有些不悦被李央抢了话,眉头轻拧,到底对老四和老八的情况更加关心,让冯公公将东西给他。   冯公公将那一沓纸都放在了书案上,挣扎了一下,劝道:“不然还是让六皇子说与您听吧?”   被盛武帝拒绝了。   “不用,朕倒要看看都是些什么。”   冯公公死了心,闭了嘴。   只换道:“读书伤眼,还是让小德子进来念吧?”   也是他的一个徒弟,自打盛武帝身体不好后,折子基本上都是他念的,也是心腹,朝堂的事情都知道。   盛武帝点了头。   第一张,当初四皇子起兵的时候,对他讨伐的旨意。   说是圣旨,其实是内阁拟的。   盛武帝想到了什么,气短了片刻,问冯公公:“对了,让你查老三的案子,你查出来了什么,他……”   冯公公低了低头,道:“四皇子次日就逃了,现场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后续查了佣人的口供……许是,两兄弟有什么事儿没谈好,四皇子一时失手……所致……”   盛武帝:“真是老四?”   冯公公只道:“没有发现别的可疑贼人。”   盛武帝闭了眼睛,呼吸急促了起来。   一时间,一主一仆各有心思,不尽相同。   等呼吸平稳后,盛武帝沉声道:“往下念。”   后一张,还是讨伐四皇子的旨意。   再一张,定罪的。   等念到处死的惩罚后,小德子声音低了下去。   盛武帝像是没有听清,“什么?最后一句再念一遍。”   小德子再念了一遍。   在盛武帝要求前,主动将旨意递到了他面前。   盛武帝一脸的不可置信,呼吸急促起来,等旨意摆到了眼皮子底下,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大怒道:“大胆,朕还没有……”   蓦的意识到什么,忽然扫视满屋子的人,问道:“所以,现在,老四……”   “老四呢?!”   满屋子的人都不言语,盛武帝猛的咳嗽起来。   冯公公赶紧上前,拍他胸口,等缓过这一阵,盛武帝疲惫点道:“李央,你来说。”   李央垂着眼睫,恭敬道:“四哥已经问斩,入土为安了。”   盛武帝愣愣。   半晌后,轻轻闭上了眼睛,“所以,是……”   “八弟监刑,处置后,亲手扶灵送葬的。”   “放……噗——”   一声放肆,刚骂了一个字,盛武帝喉咙发痒,捂嘴咳过一声,感觉有些不对。   手心温热。   将手掌打开,乌红的血色流淌。   盛武帝看得脑子发白。   他吐血了?   他吐血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哇呜。   控制不住的,盛武帝又吐了一口。   下意识用手去捂,这回血却流满了双手,捂都捂不住。   “来人,传太医!”   “传太医!!”   冯公公和小德子尖叫道。   一时间,御书房内声响不断,手忙脚乱。 第114章 布公   “嗯?吐了血?”   “什么个情况?”   用午饭的时候, 宫内的消息飞到了定西王府,岑砚边吃边听柳七说。   “他亲口说的?”岑砚筷子一顿,问。   柳七:“不曾, 说是六皇子拿了之前宣的一系列圣旨, 进了御书房。”   岑砚会意, 笑笑,“他现在倒是机敏了很多。”   圣旨都是李德联合内阁拟的。   哪怕盛武帝气死了,也不能说是李央干的,得算到李德头上。   岑砚来了兴趣:“圣旨说的是老四和八皇子之间的恩怨, 后续呢, 八皇子这边, 他还带了什么, 该不会……”   柳七:“如主子所料,带的是李德豢养私兵的证据, 陛下是马上得来的天下,您知道的,对这种事尤为忌讳, 拿这些东西……”   岑砚笑起来, 接道:“那确实是在扎陛下的心。”   防了一辈子的事,就怕有人重走自己的老路,当年拥护盛武帝上位的老臣们, 该夺权的夺权,该处死的也都一个不剩下, 没想到临到了头,千防万防, 被自己儿子捅了一刀。   还是这两年格外偏爱的幼子。   实在是……   岑砚垂目, 笑容掩不住道, “一出好戏啊。”   眼眉狡黠,就差直说遗憾自己不在,不能看个现场尽兴了。   庄冬卿:“……”   庄冬卿咬着筷子,认真:“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柳七:“据闻缓过来之后,圣上还是将六皇子带来的东西看完了,然后……”   岑砚:“又传了太医?”   柳七:“太医就在边上,从书房转到了主殿,但内室只留了太医、冯公公、冯公公的一个小徒弟,最后便是六皇子了。”   这么说,最后的情景,知晓的人并不多。   但有些东西,瞒是瞒不住的,比如……   岑砚问:“聊了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六皇子走后,又如何了?”   这便正是柳七想汇报的,“六皇子离开后,太医还待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主殿,后续叫的宫人,几个都是冯公公的徒弟,忙前忙后的,能看到人快速地进出,等太医离开后,便有太监跟去太医院煎药,眼下这个时辰,应该已经喝上了。”   岑砚:“按陛下的性格,当是全部都会看完。”   庄冬卿不解,“不顾身体了吗?”   看到前面都吐了血,还要铁头看完,真以为太医都是神仙能保命啊。   “其实正是因为顾及身体,才要一次都看完。”   “四皇子和八皇子的事瞒不住的,李仁的死都听了,最差情景便是八皇子也被处置了……开了头,又留个尾巴不去瞧,总是会念着,生出些胡乱的猜测,更不好……”   岑砚顿了顿,讽道:“何况以陛下的心思,宫里现在已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心知吐血一事瞒不住,与其中途被有心人利用,前来相告,不如一次性过完,好坏也都在这一天了。”   庄冬卿想了想,嘟囔,“但他的身体……”   岑砚:“自然是受不住的。”   “不过不必太担忧。”   小太监来询问的时候,岑砚已经透了口风,若是实在伤筋动骨,最后不若两颗药丸一并喂下,怎么着,都得让盛武帝先知道朝堂的情况,后续身体不行了,才好传位。   当然,也不一定会传给李央。   但拖拖拉拉的,等宗族反应过来更麻烦,还不如速战速决,哪怕盛武帝不传给李央,冯公公已经站在了李央这边,盛武帝咽气后,遗旨也都好操作。   岑砚:“宫里药材齐备,吊命的多得是,撑住这几日,当是能够的。”   说得轻松,听起来也合理,庄冬卿没多心,顺着话茬点头。   但是等柳七走后,庄冬卿却问到了关键,“陛下,会传位于李央的吧?”   岑砚如实道:“如果脑子还清醒,会的;如果已经彻底糊涂,那就不好说了。”   庄冬卿看向岑砚。   岑砚剖析道:“有时候人吧,就是这样的,有些东西留不住,但又不愿意给最合适的那个,李央想要,所以他偏偏不给,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李央目睹了他的衰败。   见证了他的无能。   之前又与他离了心,眼下几个成年的皇子里,各个都不中用,最后的最后,他这条命还是这个和他离心的儿子续回来的。   按理说,正常人该是感动的。   偏偏盛武帝不是什么正常人,帝王多疑,最后这段时间李央的做派,指不定会被他怎么想,如果生了别的心思,皇位最后会指给谁,也就不好说了。   不过当然也不重要,不传位,自有人推李央上。   这么些年,朝廷里能留下的老臣,倒不真与盛武帝一条心。   能安享晚年,讲究的不外乎识时务和中庸。   盛武帝晚年已经够糟心了,若是再推个儿皇帝上位,那又是数十年的动荡,正常人,怕是都不想见到这种朝堂格局的。   庄冬卿想了下,点头:“你说得对。”   “不过陛下身体这样,又与外界长久地不联络,再加上冯公公与李央相处了那么久,其实陛下的态度,也不是最重要的了吧?”   岑砚笑:“卿卿高见!”   庄冬卿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脑子里又想了想,便把心放下来了。   跟着文里的剧情走结局,是最好的结果。   等尘埃落定,上京的风雨便可以暂歇上几年,大家也都过过晴天万里的日子。   *   庄冬卿知道结局,轻松。   但上京整个的气氛,仍是风声鹤唳的。   这日带岑安去酒楼吃了特色菜,回家的时候岑安安已经困得倒在了庄冬卿怀里,刚到府上,门房便来报,说是有人找他,自称他的远房亲戚。   “柳七看过了吗?”将岑安交给六福,庄冬卿问门房。   “柳主管同主子去了大理寺,还未回。”   “那现在人呢?”   “安置在小客厅,等少爷您回来决断。”   庄冬卿想了下,觉得在王府里应当闹不出什么乱子,带着两个贴身侍卫,移步去了小客厅,一进门,便愣了愣。   当头的那个见过几面,是李央救下来报恩的姑娘。   后面的那个……是李央。   “冬卿兄,以这种方式相见,打扰了。”带着帽子,却也知道瞒不过庄冬卿,李央索性开门见山道。   庄冬卿让侍卫在门口守着,思索片刻,也直接:“你是想见岑砚吗?”   “冬卿兄英明。”   庄冬卿便意识到,当是与盛武帝有关的事。   结合着昨日柳七的消息。   庄冬卿:“他今日去了大理寺,我让人找他回来。”   李央:“若是如此,自然再好不过。”   也没有推拒,庄冬卿便明白,当是十万火急之事了。   不知道别的人行不行,庄冬卿想了下,唤人找来了徐四,将情况一分说,徐四便警醒道:“若是以找小少爷您的名义上门来,那六皇子多半是秘密出宫,不欲外人知晓此趟行程。”   庄冬卿吐了口气,“我也是这样猜测。”   “所以不知道,若是眼下唤人去找岑砚,可否妥当。”   徐四想了下,“这样吧,我寻个由头,跑一趟去找主子。”   庄冬卿心中绷紧的弦松开了来,“那便麻烦徐统领了。”   这样也是最好的。   “小少爷客气。”   徐四行过礼,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庄冬卿又转到小客厅,唤六福好茶好水地招待,与李央说些闲话,不叫怠慢了。   此一时彼一时,再过几天,见到李央他也该唤一声圣上了,礼数还是该有。   “近来还好。”   “嗯,除了贴身伺候的人,别人一概不知。”   “事关重大,也没有告知冯公公。”   说着话,庄冬卿随口问的东西,李央也没有敷衍他,认认真真地答了。   甚至答得太坦诚,让庄冬卿听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就这样告诉我,好吗?”   心里过意不去,嘴巴上便问了出来。   李央闻言笑了,笑过,神色又恢复平静,带上了两分庄冬卿不熟悉的忧郁。   “没什么好不好,你嘴一向严的,除了王爷,还能和谁说这些吗?”   而岑砚,他根本就不需要防备,甚至需要借对方的力。   也是此次前来的目的。   庄冬卿:“……哦。”   “那你,都这样说了,最近真的还好啊?”   一样的话再问了一次,上一次还能客套,专门拎出来,显然庄冬卿要听的不是客套。   李央垂目。   片刻后,声音轻轻的:“也就这样了,情况你都知道,好与不好,全看自己怎么想吧。”   庄冬卿:“陛下上回是不是……”   还没问完,李央便承认道:“嗯,训斥了我一番,因为我提出想为母妃办一场法事。”   庄冬卿缄默。   万万没想到是因为……   片刻后,庄冬卿:“陛下也真是的,都这个时候了,还……怎么说也是相伴一场,往日情分还是有些的吧。”   “人走茶凉,不外如是。”李央笑笑,自然道,“不过也没什么了,等日后,我给母妃补上就是。”   最后一句话的信息量太大,庄冬卿有点不敢接。   万幸,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岑砚回来了。   庄冬卿赶紧将地方腾出来,带着六福走了。   互相见过礼,再坐下,李央开门见山道:“父皇没多久了。”   “昨日听闻四哥被处决,吐了血,后续又看了八弟豢养私兵的一干证据,又是悲愤难耐,太医扎了针,又用百年老参吊着气,到了夜里才缓过来。”   岑砚倒不意外,和他猜测的情形差不多。   李央:“没有加药丸的量。”   “今早服食完新的一颗,气顺了许多。”   “或许感觉到了什么,父皇传旨,想见王爷与几位重臣。”   用了传旨两个字,旨意却没有流露出来……宫廷内现在谁说了算,倒是一目了然。   岑砚喝了口茶,“那召见的过程,传你在身旁服侍不呢?”   默了默,李央如实道:“听冯公公的转述,似乎没这个意思。”   岑砚锐利:“那大权便有可能旁落了?”   “……或许。”   岑砚:“六皇子是为这个事儿来找我?”   李央:“这是其中的一件。”   岑砚扬了扬眉,来了兴趣。   视线对上李央,面对的却不再是一张神情忐忑的脸,相反,今日格外镇静了些。   看来宫里的这些日子,让李央成长得很快。   岑砚:“其实我大概能知道陛下想问我些什么,而刚好,我也有些心里话,想同陛下絮叨,不过么,我其实也可以不同陛下聊这个天,等断了南疆的药,捱到陛下昏睡不醒,也就没我什么事了,我何必要趟这浑水呢?”   李央垂目片刻,径直开价道:“若是陛下为王爷与冬卿兄赐婚,如何?”   “听起来不错,但终究是虚的。”   李央深呼吸。   岑砚嫌弃他筹码太轻。   好好想了想,李央:“这样说王爷便是心里有了计较,不若王爷直言。”   岑砚笑了起来。   与之相对的,李央面上仍旧无有波澜,仿佛听见什么,都能应对一般。   *   翌日,盛武帝传召岑砚与几位朝廷重臣。   圣旨抵达王府的时候,岑砚庄冬卿,以及被特意点名的岑安,都已经收拾规整,随时可以出发。   待上了宫里安排的马车,小崽子又拽了拽自己的衣服,不住动弹道:“爸爸,脖子麻麻。”   世子的礼服上有金线,小孩儿皮肤娇贵,贴在领口上,刺挠得厉害。   庄冬卿还没动手,岑砚将小崽子抱到了腿上,用手隔开了小孩儿的衣领,问他:“好些了吗?”   岑安安点头。   庄冬卿不由告诫:“一会儿进了宫,就不能这样了。”   昨日都教好了,岑安安格外乖觉,点头道:“安安知道。”   “会忍到出宫的哦。”   孩子懂事,庄冬卿有些心疼了,摸了摸小孩儿的脸,只道:“没事,不会太久的。”   岑砚倒是不讲究,“见过陛下之后,就可以让六福用手帕隔开了。”   庄冬卿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其实他今天有些紧张。   岑砚也看出来了。   好在宫内流程繁琐,真见到了盛武帝,又还好。   无他,病床上的人实在是衰老得厉害,说一句弥留之际,庄冬卿都觉得不为过。   勉力支撑着起来,靠坐床头。   岑安安发挥了他一贯嘴甜的本事,一句接一句吉利话,哄得盛武帝合不拢嘴。   甚至笑得太急,冯公公还给端了水来,喂盛武帝喝下顺气。   “很好,很好,见到你有后了,又有了中意的人,朕日后见了你爹,也好交代了。”   说了一通话,盛武帝精力消耗得厉害,撑着道。   说完又叫庄冬卿上前,也问了几句,一问一答间,看着庄冬卿的模样,盛武帝有些出神,竟是忽然喃语道:“他这神态,还有些像你娘当年。”   庄冬卿愣了下。   岑砚答道:“他只是没什么心眼罢了,别的地方和陶太妃,还是不像。”   盛武帝混浊的眼球粘着庄冬卿,看得庄冬卿很不舒服。   “也对……”   “陶慧是没法有城府,你找这个,倒是打心底里敞亮的。”   盛武帝精准道。   岑砚只笑笑。   庄冬卿硬着头皮又回了几句,盛武帝便要亲自赐婚,圣旨其实都写好了,冯公公代笔的,盛武帝只在空缺处,属上两人姓名便是。   待圣旨写成,庄冬卿恭恭敬敬接了,脑子却是恍惚的。   一下子真成了王妃,有点绕不过弯儿来。   说很高兴,不至于。   但说不高兴,好似只一张薄薄的纸,又让他有些奇异的归属感觉。   “让王妃和世子下去吧,还有些话,咳,咳咳,我要单与阿砚说说。”   进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盛武帝便支撑不住,挥退了庄冬卿与岑安。   岑砚:“那便劳烦公公领卿卿与安安去侧殿。”   闻言冯公公不由看向盛武帝。   他走了,房间内只剩两人,这场对话便是密谈了。   显然,岑砚还是知晓盛武帝心思的,他说完,盛武帝便挥了手,让冯公公带人下去。   冯公公行了礼,依言。   庄冬卿不由看向岑砚,目光带着几分忐忑。   分开时被轻握了下手掌,听得岑砚低语道:“等我一会儿就来。”   庄冬卿点了点头。   牵着岑安跟着冯公公出了门。   待两人步出寝殿,大门被吱呀一声合拢,盛武帝又坐正了少许,而岑砚,也终于抬起了眼睛,认真仔细地端详眼前的至尊。   两年不见,躺在床上的时候感觉还好,真正醒来,说上话,盛武帝的老态便再也遮掩不住了。   “朕老了是吧?”盛武帝好似能窥见岑砚的内心,点破道。   岑砚垂目,眼睫下覆,断开了视线接触,“陛下莫说这些丧气话,万岁千秋,大盛还离不开您。”   盛武帝笑了笑,“也就你肯说这些哄朕了。”   岑砚:“六皇子不是如此说的吗?”   盛武帝脸上的笑容一滞,寝殿的空气一下子凝固,再开口,盛武帝直接道:“所以,你为什么会选小六?”   衰老。   但问出这句话来,也气势十足。   若是再年轻十岁,这一句只怕会问跪不少官员。   但没有这个可能了,   眼前的人,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岑砚视线落在盛武帝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上,手背干瘪,皮肤上星星点点的老年斑格外惹眼,提醒着这具身体主人已昭华不复。   “臣其实,并没有选择六皇子。”   “您知道的,臣对谁继位,都是一样的态度。”   盛武帝笑了下,冷笑,“莫要糊弄朕!”   岑砚:“臣不敢。”   胸膛起伏了一下,盛武帝想发火,但不知缘何,最终忍住了,软和了声气道:“朕时日不多,阿砚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也算,咳,咳咳,算得你半个长辈,这种时候,连你也要诓骗于我吗?”   表述得挺可怜的。   奈何岑砚并不买账。   “臣不敢。”   气得盛武帝叠声咳嗽。   岑砚上前,给盛武帝拍背,手法娴熟,伺候得竟并不生涩。   盛武帝眉头舒展开来,赞道:“你这手法,倒是比朕许多儿孙都要好。”   岑砚:“阿爹征战时留下的旧伤,晚年也会咳嗽,手熟了。”   提起老王爷,盛武帝眼前有一瞬的模糊,忆起了许多往事。   但开口,又是落脚于自己的目的道,“岑功将你交付予朕,朕自问也算将你养育成才了,如今要一句真话,也这般难吗?”   岑砚冷漠,“难的不是真话,陛下,难的是,您想听到臣按您的猜测所说。”   “但事实是,您没料对,臣确实不是如此想的。”   “对臣而言,并没有主动选择谁。”   “我猜您真正想问的是,我是不是已经和六皇子站在一起了?”   盛武帝呼吸一紧,便听得岑砚在他床边,还是那副好子侄的模样,温声道:“应当是吧。”   “毕竟,这么几个皇子,您也没有给臣选择的余地。”   盛武帝神色一肃:“你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罢了。”   岑砚平静地说出大不敬的话:“太子庸碌,愚笨,看顾不好手下人,也遮掩不住不轨心思,易被人利用,也被您忌惮,这种人臣是万不敢选的。”   “三皇子阴毒,心思不在正道上,就算是坐上了皇位,也坐不稳江山。”   “臣可不想再看见一个先帝在位时,混乱的世道。”   “四皇子憨厚太过,没个主见,否则也不会在身边人的撺掇下,事发后就从三皇子府邸逃离,连辩也不辩,便回京起兵造反了。”   “至于八皇子,算是哥哥们问题的集大成者,我想就不必由臣再多言了吧。”   “综上,六皇子只是不够有决断,在还能培养的情况下,陛下您觉得臣有什么选择呢?”   盛武帝:“大胆咳,咳咳咳,咳咳……”   刚要呵斥,便止不住的咳嗽。   岑砚规规矩矩给盛武帝拍背,甚至伺候他吐了口唾沫,拿水给他漱口。   等折腾完这遭,盛武帝仍旧大口大口地吸气,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有着老年人的通病,进气少出气多,俨然是命不久矣的先兆。   岑砚又闭了嘴,询问盛武帝要不要喝药,他唤冯公公进来。   被盛武帝拒绝了。   只给他拿了两颗润嗓子的药丸含着。   拿的时候,岑砚闻到了浓重的参味儿,里面怕是还有千年老参入药。   但只作不知,盛武帝要,便给他。   药丸含住,果然气匀了不少。   盛武帝:“大胆,竟如此评价于皇子。”   岑砚:“方才要臣一句真话,眼下又是评价皇子,您到底不曾将臣看作子侄。”   盛武帝一愣。   岑砚笑道:“万幸,上京前阿爹千叮万嘱,臣心内也未曾有一刻,越过这道君臣之线,妄图成为陛下的子侄。”   意识到了什么,盛武帝直直看着岑砚,“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岑砚:“来之前没人同我说过,但是在您身旁做臣子这么些年,微臣能猜到一些。”   “若是不立六皇子,便是以摄政王的位置相许,立幼主了。”   “陛下,臣猜测得可对?”   盛武帝呼吸急促,赶紧闭眼,好半晌,才出声,感慨道:“岑功有个好儿子,可叹我一生征战,博下这偌大的基业,竟没有一个合心意的太子。”   岑砚尖锐:“是真没有,还是不愿有呢?”   盛武帝看向岑砚。   岑砚却好似剥离了那层温良的纯臣外皮,继续道:“六皇子不好吗?淑妃在世的时候,您可很喜欢六皇子的稚子心性呢?”   盛武帝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生硬道:“李央顶撞于朕。”   岑砚:“只因为他不愿替您遮掩,想为淑妃做一场法事吗?”   “有时候臣真的很不明白您。”   “太子小时候,将他教的愚讷的是您,他长成后,嫌弃他蠢笨太过好看透的,也是您。”   “再往后,太子结党,废太子的是您;圈禁是您的意思,不舍得打杀,事后太子猎场谋逆,下令处死的也是您。”   “甚至于您清楚地知道太子有所异动,却仍旧愿意配合做这个局,将太子余党一网打尽,不都是您做的吗?”   “废了,杀了,事后却为了太子的名声着想,不愿承认自己宠妃被他所杀?”   “您不觉得有些可笑吗?我想若是太子在世,怕也不多在乎多这一桩罪名了吧?”   盛武帝呼吸急促,在他欲开口前,岑砚打断道:“陛下还是缓缓,少动怒比较好。”   “哦,刚说到了什么,六皇子。”   “我以为,您对不住六皇子这个事,您是知晓的,就为着不愿意承认,就否定李央整个人,是不是多少有些……年老昏聩了?”   盛武帝拍床,“放肆!!”   “咳,咳咳咳,咳咳咳——”   岑砚给他拍背。   待缓过这一阵,盛武帝越发的体力不支,只得艰难扯回正事道:“这么说,你是不会同意立幼了?”   岑砚:“陛下想这天下大乱吗?”   “混账,岂会。”   岑砚:“那陛下就不该立幼主,这些年,朝堂上有能耐的臣子,杀的杀,贬的贬,朝堂大臣尽皆中庸,李仁与李德厮杀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挡,无能至此,再立一个儿皇帝,朝中无能人,皇帝无主见,岂不是大乱之兆?”   几次动怒,盛武帝许是真的没了力气,只想把后事交代好,竟是就此同岑砚辩驳起来。   “咳,呼呼,不是还有你,还有几个老臣在吗?”   倒是也变相地承认了这些年作为的不妥。   岑砚:“可是,能留下的人,都不是有心气儿的。”   “就拿臣举例,臣没有什么抱负,唯一的愿景就是回到封地度日,否则也不会在朝堂上待了这么多年,为您所用了。”   盛武帝一窒。   闭了闭眼,“哪怕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你也……”   岑砚:“臣不愿。”   “臣离京的时候,说过一番话,您还记得吗?”   盛武帝浑浑噩噩,记忆太久远,陡然问起,一时间也不知道岑砚说的是什么。   对这个结果岑砚不意外,主动复述道:“当年回封地的时候,臣说,愿为大盛守护滇地这一块边角,毕生忠心与陛下,陛下不需疑心。”   “臣现今,也是这般想的。”   “若是真有想法,当什么摄政王,整个大盛如今,不是唾手可得吗?”   盛武帝双目圆睁。   怒视岑砚。   岑砚目无波澜,平静回视,半点不惧。   从岑砚眼睛里倒映出来的身影,盛武帝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衰老。   已经老得,能有人蹬鼻子上脸,如此同他说话了。   盛武帝胸膛蓦的起伏,岑砚见了,翻手垂覆,几根银针落在盛武帝脖颈胸口,那股汹涌的感觉又暂时被压了下去。   但压下去了,盛武帝却短暂地一个字也说不出,兀自喘息。   岑砚知道为何。   气急了。   但是。   “陛下,臣话还没有说完呢。”   “这套针法是赵爷教给我的,可以暂时压制心绪波动,让人平静,不至于吐血。”   每个字盛武帝都听得懂,但不太明白。   什么意思,他会吐血吗?   这个念头一起,竟是不好否认,说不定,还真……   岑砚没有让盛武帝想太久,因为他又开口了。   “陛下是不准备传位于六皇子了吗?”   盛武帝心浮气躁,一时间没吱声。   岑砚:“臣懂了。”   盛武帝艰难地沙哑道:“你,你懂什么了?”   他都不理解。   岑砚如实道:“您不愿。”   “儿皇帝也不一定是想传位,您还想着身体能康健,多几年,好好考虑呢。”   盛武帝失语。   早前,他确实是这样考虑的。   “但多几年算多?臣第一次勤王的时候,您就说要考虑归属了,眼下距废太子去世,也有三年光景……”   “您不是不考虑,只是不愿意考虑罢了。”   “您不想将这个位置交下去而已。”   好似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盛武帝听完,不再大骂放肆,反而反问一句,“朕这般想,有什么错吗?”   “如果人真的能活万岁,那确实没什么错了。”岑砚扎心道。   盛武帝呼吸再度急促。   但那几根银针也不知扎到了哪里,怒火确实冲不起来,整个人都被迫平和。   盛武帝又咳了几声。   “不愿意就跪安吧,朕见下一个。”   岑砚:“可是臣还有些话想同陛下讲完。”   盛武帝看向岑砚,冷哼,“不会是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话吧?”   “一些往事而已。”   岑砚:“我打小便和三皇子不对付……”   盛武帝松缓了神色,“你们确实互不相让。”   岑砚:“李卓短视,喜欢拿捏皇子身份,又自卑于母妃曾是宫女上位。”   “其实您也不太看得上这个儿子,不然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将他掰正,但是您都没有尝试过。”   盛武帝闭目,说话很慢:“朕哪有那么多时间,再说了,也未曾属意过卓儿。”   太子的选择,盛武帝对出生还是有些要求的。   李卓并不在他的选择范围内。   岑砚:“所以他不敢对太子如何,但是看不惯您亲自教养的我。”   “意图阉割柳七,暗中殴打郝三,还有刁难徐四,诸如此类的事,这些年他不知道做过多少回。”   “每回闹到您跟前,您还是护着他的。”   盛武帝:“不然呢,总是我的孩儿?”   岑砚:“有一次,闹得太大了,徐四那回吧,我拿刀抵着李卓的脖子,若是人来晚一刻,我的刀或许就不只是扎他的肩膀,而是扎进脖颈了,您还记得吗?”   盛武帝记得。   那次李卓实在是太过分,惹得岑砚发了疯。   到的时候全都是血,甚至岑砚还说了几句大不敬的话来。   岑砚:“臣当年说过,陛下护不了他一辈子,后面的话被陛下您打断了。”   盛武帝含混的脑子里意识到什么,正色看向岑砚。   还是那般娓娓道来的口吻,岑砚继续道:   “臣后一句是,他这辈子最好别落到我手上。”   盛武帝呼吸收紧了:“你现在同我说这个干嘛?”   “养子不教父之过。”岑砚笑笑。   盛武帝熟悉这个表情,带着些不正常的笑意,岑砚做出出格的举动时,常常这样。   “你……”   岑砚:“我觉得您很想知道,另一方面,我也很想告诉您。”   “其实,李卓是我杀的这件事。”   盛武帝混浊的双眼猛的睁大睁圆,目眦欲裂!   “你!”   岑砚点头:“对,后面还是我,嫁祸给了四皇子,没办法,他们两兄弟都太蠢笨了,但凡您能费些心力教导,都不至于此……”   “陛下,臣还记得,入宫后,您教臣与太子的第一本佛学,便是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开始的,涅槃经吧。”   “眼下情景,是不是正合了这句话呢?”   想到什么,岑砚又凑近了,一字一句道。   “刀插到李卓身上,他还是不信我敢动手呢。”   “我是看着他断气的。”   “那一刻,可真是畅快啊,这么多年的恶气,都尽出了。”   “后续射伤李德肩膀,带着李德游街,都不曾有此刻的舒畅。”   说着话,手却拂过了盛武帝胸前。   有什么一轻,盛武帝:“逆臣……哇……”   话没说完,一大口血喷涌而出。   盛武帝愣了。   后知后觉,岑砚取掉了他身上的银针。   岑砚只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和看死人无异。   盛武帝意识到什么,想止住自己暴怒的情绪,可惜,血还是一口一口往外吐,几乎是控制不住的。   感觉衣襟全是温热,盛武帝想说些什么,但只眼前却越来越黑,身体越来越轻。   ……   看着昏迷的盛武帝,岑砚站起了身,平静道:“臣的话说完了。”   冯公公一进门,闻到血腥气息,一下子就知道不好了。   却先行被岑砚抓住了。   岑砚:“劳烦公公领我去偏殿。”   冯公公语无伦次:“可、可是……”   “放心吧,陛下只是数落六皇子,气急攻心,今夜没事的。”   今夜没事,那不就是……   岑砚冷声道:“公公带路吧。”   意识到岑砚没有说笑,冯公公愣了片刻,到底点了头,让小徒弟和太医忙,领着岑砚出去了。   出了寝殿,岑砚才道:“陛下意欲立幼,所以,没有传位诏书了。”   “准备准备,明日让大臣拥立新帝吧。”   冯公公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点头。   岑砚:“后面的几个人,但凡有异动的,你知道怎么处理。”   “李央要是坐不稳,公公知道自己的下场的。”   冯公公吞咽了下,“老身知道,多谢王爷提点。”   扭头进了偏殿,庄冬卿见了岑砚站起身,不安道:“是发生什么了吗?”   “我瞧着外间宫人在跑。”   岑砚微笑道:“无事,不过陛下又咳嗽了而已。”   冯公公:“……”   冯公公:“老身先去寝殿看顾陛下了。”   岑砚:“公公辛苦了。”   寻常的口吻,却讲得冯公公背后冷汗直冒。   无它,实在是和方才的模样,差得太多了,让人无法正常去听。   冯公公又咽下一口口水,先后向三人都行了大礼,转身出了偏殿。   庄冬卿:“冯公公怎么这样?他……”   话没说完,却被岑砚打断道:“卿卿,我们可以回家了。”   眼含笑意,风华无二。   庄冬卿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家,不单单指的是王府。   庄冬卿:“你,你的意思是……”   “对,我们可以回真正的王府了。”   那这样说,盛武帝就……   庄冬卿:“那可真是……”   “太好了!”   岑砚笑起来,笑容灿烂,“我就知道你也会这样想。”   庄冬卿还是有些不安:“那我们现在是……?”   “出宫啊,一会儿陛下还要见别的臣子呢。”   啊?   庄冬卿:“还,还见得了吗?”   岑砚:“自然能。”   躺着见也是见。   “哦,哦哦,那,那我们走?”   “嗯,我们走吧。”   扭头,岑砚问:“安安呢?”   六福:“在我这儿,走累了,睡了。”   岑砚:“我来背他吧。”   六福将岑安交给了岑砚。   小崽子扒拉在他爹的背上,半梦不醒的。   岑砚就这样,背着一个,牵着庄冬卿,一步步走出了宫。   当夜,盛武帝昏迷不醒。   两日后,盛武帝殁,享年六十又二,举国哀掉。   并未留下任何传位口谕与诏书,由朝臣自发地拥护六皇子李央继位。   *   一个月后。   数量马车停靠于定西王府前。   早早起了身,庄冬卿眺望晨曦的上京,直到马车内传来一声“卿卿”的呼唤,庄冬卿这才回神。   岑砚掀开帘子,对着庄冬卿伸出了手。   “该走了,卿卿。”   “哦哦,我就是再看一眼。”   “舍不得吗?”   “那倒一点都没有。”   握住岑砚递来的手,双掌交扣,岑砚被庄冬卿的话逗笑。   晨曦的光打照在他侧脸,手腕露出的南红珠串也在光晕下熠熠生辉。   庄冬卿也笑。   “终于可以走了,我好高兴啊,阿砚。”   “我也是。”   “封地好玩吗,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好玩啊,不是你说的吗,彩云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