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乖软夫郎的农家书生   作者:卿戈   文案   预收种田小甜饼《捡到的夫郎是个小甜包》《粟大夫家的书生郎》专栏戳戳~~   =========================   本文文案如下:   一朝穿成福水村人人厌弃的谢家小傻子,谢见君睁眼瞧着眼前破败不堪簌簌掉墙皮的破草屋,墙角处紧攥着衣角一大一小,瑟瑟发抖的小可怜,心头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裤兜里还穷得叮当响,满打满算也就脑子还好使一点,为了能在这个时代站稳脚跟,也为了能养活自家夫郎和幼弟,谢见君不得不拿起书本,重返科举。   村里人都说,谢家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傻子居然还想考秀才,简直是痴心妄想。   后来,谢见君头顶双翅乌纱帽,一袭赤色罗袍衫打马游街,攀蟾折桂,青云得路。   村里人又说,谢见君做了大官,肯定会休了他那上不了台面的小结巴夫郎。   后来,沅茝醴兰的谢大人带领城民修河堤,筑水坝,高产粮,立学堂,身边陪伴多年相濡以沫的是他放在心尖儿上的小夫郎牧云胡。   *   被爹娘三两银子打发嫁给谢家傻子,云胡本以为这辈子都没了盼头。   却不想“夫君”是个良善之人,性子温和又待他极好。   守灵时给他披衣裳   摆摊时给他买糖葫芦   冬夜被窝里冷得跟冰碴子时,还给他灌汤婆子   云胡满心欢喜,他这“夫君”可真是个大好人!   阅读指南:   1.慢热,前期种田日常,中期科举,后期基建   受一开始性子有点怯弱,后面在攻的鼓励下,会成长起来的,攻受都是作者的心头爱,不爱也请不要骂他们。   2.后期有生子的剧情,防盗80%   3.架空背景,私设如山,没有不依不饶的极品,放心入~   =========================================   预收科举市井小甜文《粟大夫家的咸鱼先生》   本文文案如下:   温祁元一朝穿书成种田文中的炮灰秀才。   刚历经完高考穿来的他,面对着案桌上堆成山的四书五经子说史记,两眼一黑,   “不想努力了,我想摆烂了”。   于是平日里,他闷在村里教教书,写写话本,闲时下厨投喂贪嘴小夫郎粟白,对村里人的指手画脚一概视而不见,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温祁元对此非常满意:咸鱼人生,不过如此。   ——   小大夫粟白近日里发现他那成天冷着脸,频频去镇子上喝花酒的夫君有些奇怪。   不知是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地方,死活不肯再念书了。   但待他,却是日日和善了起来——冬日熬鸡汤给他驱寒暖身,夏日做冰粉给他解暑败火……   无事献殷勤!   粟白不由地捏紧怀中的钱兜子,生怕被这“奸诈狡猾”之人骗了去花天酒地,吃喝嫖赌。   不成想他那不学无术的夫君竟从身后变出个沉甸甸的荷包,小心交于他面前,   “白白,这是为夫近日写话本赚来的银钱,还望夫郎收好,贴补家用。”   粟白:?他不对劲。   —   直到后来,原本瘦弱得如同豆芽菜一般的小夫郎被温祁元将养得珠圆玉润。   手把手教出来的书生郎三元及第,一袭红袍打马游街,羡煞旁人。   之前指手画脚,嫌弃他心无大志的村里人:?他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唯有温祁元懒散地瘫在书房里,书铺掌柜将门叩得“邦邦”响,“我求求你快写吧,他们把我铺子都围了,我根本不敢回去!”   桌上话本子被风一吹,露出扉页清闲居士著几个大字——正是时下最火热畅销的话本子,一书千金,一字难求。   温祁元:谁想得到我一开始真的只是想当条咸鱼而已!   1.教书先生温祁元vs村中大夫粟白   2.主攻互宠小甜饼,后期会生子,有少量养崽日常,还会夹杂着美食   ================   预收种田小甜饼《夫郎是个小甜包》,文案如下:   一场大病,李长生被便宜爹娘摸黑丢在了背井离乡的逃荒路上,任他自生自灭。   好在他还算争气,拖着一口气给自己找了个“窝”,宋青山饿得走不动道时,也没嫌他是个累赘。   为了能填饱肚子活下去,二人一路搭伴儿淌泥窝,滚草地,吃树皮,啃白泥。   后来落户清水村,他们开荒下稻,圈田养鱼,种桑喂蚕,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一朝成年,眼见着来给宋青山说亲的媒婆几乎要踏破门坎儿,就连同村的衡哥儿也频频登门,长生一口咽下宋青山给他买的甜米糕,莹白的糖霜还粘在嘴角,他抹干净嘴,   “宋青山,我的,别惦记”   *   宋青山见到长生的第一眼,小脸儿蜡黄蜡黄,十一二岁的年纪,瘦得跟豆芽菜似的,风一吹就倒,他一时不落忍,就给他个干饼子,自此,自己就被黏上了。   小小的一只怯生生地紧扯着他的衣袖,溜圆的杏眸湿漉漉地看着他。   “哥哥,我吃的不多,我还会干活,你别丢下我。”   他心一软,便把自个儿给搭了进去。   拒了亲事,把自己一手带大,躲在从后山林子里,独自生闷气的长生找出来,他宽厚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小少年冻得通红的手,   “长生,我不娶旁人,跟我回家。”。   阅读指南:   1.年上养成差六岁,攻受无任何血缘关系,感情线在受成年后。   2.前面逃荒,后面种田过日子   内容标签: 种田文 市井生活 科举 成长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见君/牧云胡 ┃ 配角:预收《粟大夫家的咸鱼先生》 ┃ 其它:预收《捡到的夫郎是个小甜包》   一句话简介: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立意:好好学习,不畏艰辛 第1章   入秋,天有些凉意。   瑟瑟冷风吹动树叶哗哗作响,老旧木门“咯吱咯吱”的,在冷寂的夜里听着格外刺耳。   谢见君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身侧热腾腾的,似是揣了个大火球,他揉揉眼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垂眸一瞥,怀里不知何时钻进来个瘦瘦小小的娃娃,正扯着他的衣袖睡得香甜,小嘴吧唧吧唧地念叨着呓语,眼尾还挂着莹白的泪珠。   他轻叹一声,复又躺平身子,望着头顶上扑簌簌掉木渣的房梁出神。   晌午那会儿醒来时,货车迎面撞过来的钝痛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朦朦胧胧见着屋内墙角处站着俩人,他暗嘲这是碰上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大人了,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身躺异处,屋中陈设简单破旧,墙边二人,一大一小,身着怪异,却同样都是怯生生的目光,正直愣愣地瞧着他。   他心中莫名咯噔一声,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脑海中乍然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仔细寻之,就觉头疼痛不已,当即栽倒在炕头上,不省人事。   再醒来,便是现在。   他将胡乱冒出来的记忆碎片略一整理,这才确认,自己是穿了。   “这云胡哥儿命可真是苦,刚嫁过来没多少时日,就摊上这事儿。”   “还不是他命格太硬,克父克母,不然牧家那老两口能着急忙慌地把他嫁过来?”   窗外细碎的说话声,掩在鹤唳的风声中,悉数传进了屋子里,谢见君往窗边靠了靠,侧耳贴在墙上,想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实在不怪他八卦,这原主的记忆可谓是少之又少,他连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况都没能摸透,只知道是原主娘没了,家里正在办丧事。   “这好不容易把烫手山芋给扔出来了,没想到自家爹娘逃过一劫,倒是把他婆母给克死了。”   “要我说,就是怪他自己命不好,老谢家也是倒了霉了。”   “可不是倒霉,这老牧家两口子昧下三两礼金不说,连套像样的婚服也没给云胡哥儿置办,大冬日的,那小哥儿拎着一破包袱,跟在媒婆后面,哆哆嗦嗦地进了谢家大门,村里好些人都瞧见了呢。”   “哎呦,哪里是嫁孩子,这不卖呢!难怪这芸娘走了,亲家人到现在连个面都不露,就怕是扯上什么关系吧。”   ......   谢见君脑海中模模糊糊现出个小哥儿的模样,未及细想,喉间一阵痒意,他止不住轻咳两声,咳嗽声溢至屋外,惊动了屋檐下的俩人,只听着其中一人出声打断道,   “嘘——快别说了,那谢家小子醒了!”   “醒了又如何?不过是个傻子罢了,你搁他跟前说,他都未必能听得懂。”   谢见君呼吸一滞,禁不住自嘲,他顶替的这位原主,可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傻子,七八岁时被村里顽童关进地窖里呆了两天,救上来后,人就傻了,头着前两年被逼着喝了好些药都没见好,又过了两年,原主爹娘便歇了心思,生下了满崽,便是如今窝在自己怀里,眯着眼睛呼呼大睡的小娃娃。   不难看出,这满崽同原主的关系甚是亲密,只是算着年日,这孩子已满五岁了,竟还穿着短一截的小褂子,裸露在外的腿脚冻得冰凉,他将身上的薄被扯下来,给满崽裹严实,猛不丁瞧见他耳后浅浅的梅花印,他遽然瞪大眼睛,短促地呼出一口气,慌忙缩回身去。   从这倒霉原主的记忆里可知,在这个历史上没有任何记载的“熹和”朝代,除了汉子,姑娘以外,还有一群特殊的人,称之为“哥儿”,梅花印便是用来分辨哥儿和汉子的印记。   这哥儿外表虽说与汉子并无大异,但身形较弱小些,亦可以同姑娘一般嫁人生子,只是不易受孕,故而普通人家娶亲,多半都不会考虑哥儿,如若原主不是个傻子,芸娘决计不能迎云胡过门,这论起来,也说不上谁更可惜。   “都蹲这儿乱嚼什么舌根子!”   窗外倏地响起一声洪亮的吆喝声,谢见君忙捂住满崽的耳朵,悄悄拉开窗户一道细缝,缩着脑袋向外看去,来者是福水村的里长谢礼,这是原主极少能认得清的人。   “云胡花钱请你们过来,是容你们来说小话的?看不着他自个儿在那忙活?不想干就都给我滚回家去!”谢礼紧拧着眉,呵斥躲在窗沿下嘀嘀咕咕的两人。   二人被他说的没脸,沉着脸嘟囔了两句,多半不是什么中听的话,随即不情不愿地钻进了灵堂。   谢见君顺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望去,灵堂里,一孱弱单薄的背影半弓着身子跪坐在地上,正往棺椁前的火盆里扔着纸钱和金元宝。   这棺椁里躺着的便是原主娘,人是昨夜走的,前些天下大雨,从后山跌下来,伤了筋骨,躺在床上哎呦了好些天,又舍不得花钱寻大夫瞧病,昨夜刚歇下,脑袋一歪就没了进的气,还是原主进屋扯着他娘起来陪他玩时,才晓得人没了。   云胡大半夜冒着雨去求了里长,今早刚把灵堂搭起来,这里长谢礼也是个良善之人,知道他们家里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自掏腰包找村里木工草草打了副棺椁,才让芸娘走得体面些。   谢见君闻之唏嘘。   他将窗户掩好,回神细细打量起屋中的陈设,这屋子低矮逼仄,并不很宽敞,隐约透着一股子淡淡的霉味,靠墙边一处破旧的五角斗柜已掉没了漆皮,立着两把矮凳,瞧上去,也有些年头了,他锤了锤身下坐着的炕,是黄土混着麦秸夯的火炕,还算是结实,原主记忆里,夜里睡觉时,芸娘就用一席白布打中间隔开,甚是简陋。   屋门“吱呀”一声,打断了谢见君的沉思,他立时歪头望去,皎皎月光下,一身着粗布孝服的少年侧身挤进门来,少年个头不高,身量单薄得很,宽大的孝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更显得消瘦。   许是没想炕上的人醒了,他端着碗愣在门口,黑碌碌的杏眸瞪得溜圆,眼尾低低垂着,眸中仿若隐隐水光略过,湿漉漉的,瞧上去有几分可怜。   这应该就是方才那几人提过的云胡哥儿。   谢见君如是想,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却见少年几步跨进了门,将端着的碗递上来,手里还比了个吃饭的动作。   他神色一怔,这小哥儿难道是不会说话?   他思绪沉了沉,不经意间,打眼瞅见云胡掩在孝服下的胳膊上,大片晕开的青紫痕迹,他眉头紧凝,微微叹了口气,早先得知原主娘并不待见这小哥儿,可没想到他日子竟是过得这般艰难,一时心中酸涩不已。   云胡见他端着碗,迟迟不动,当是以为这小傻子又要像寻常那般闹着不好好吃饭,故而将碗收了回来。   谢见君呆呆愣住,尚未反应过来,就见面前的云胡舀起一勺清粥,轻轻吹凉,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喝粥。   他略一犹豫,本想着自己接过来,又担心露了马脚,叫云胡看出了端倪,忍着羞意被喂了一碗粥,想来自己自懂事起,可没再享受过喂饭这般好的待遇了,如今臊得脸都要烧起来了。   好在屋中昏暗不明,云胡也没得注意到,虽觉得眼前的人好似有哪里奇怪,但因着操办芸娘的丧事累极了,生不出旁的心思来,遂等着谢见君躺下,他便收拾好碗勺,给他二人掖住被角,便推门出去了。   谢见君憋着一口气,待门关严实,才敢松下,虽说穿来这里已是既定事实,但要让他扮演一个不知人事儿的小傻子着实有些为难他,这古时村落都忌讳鬼神之说,一觉醒来,小傻子性情大变必然会引人猜忌,万一行错步说错话,指不定就会被扭送去官府衙门,介时可就麻烦了。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稳住,毕竟有原主娘的丧事儿在这撑着,院里人来人往的,大家伙儿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把注意放在他身上,只等着出殡后,再做打算。   ————   夜深了。   过来帮忙的农户陆陆续续离开,屋外静悄悄的,谢见君拉开窗棂,瞧着云胡独自一人坐在灵堂里的矮凳上,背靠着柱子,闭着眼似是睡着了,粗麻寡薄的丧服挂在身上,遮不住半点寒意,小小一只蜷缩成一团,冻得瑟瑟战栗。   他心里冒起一丝不忍,从炕头上的柜子里翻出件勉强能穿的外衫,抖了抖,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拉开门闩,轻手轻脚地向屋外去。   迎面撞上凛冽的寒风,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快走几步,将外衫披在云胡身上。   许是察觉到有暖意袭来,少年蜷缩起来的身子逐渐舒展开来,连眉宇间紧拧的忧虑都消散了几分。   谢见君没敢多作耽搁,知道云胡这是在给原主娘守灵,他蹲下身子,给面前的火盆撒了些纸钱,又上了两炷香,低声叨叨了两句,才垫着脚回屋。   这一夜总睡得不很踏实,他一会儿梦见前世那场骇人车祸,一会儿又梦见一半大小子,哭哭嗒嗒地围着自己身边转悠,再醒来时,院里吵吵闹闹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他头疼得似是要炸裂一般,呆坐在炕上缓了好一会儿,正想出去瞧瞧,冷不丁屋门被推开,萧瑟的冷风瞬时灌满了屋子,谢礼犹如一堵魁岸的高墙,直挺挺地站在门口,见他已是醒了,便开口招呼道,   “见君呐,快些出来,你叔伯婶娘们来了。” 第2章   叔伯婶娘?谢见君满头发蒙,哪里冒出来的叔伯婶娘?原身的记忆里,这些年,他爹娘可没有什么亲戚走动。   谢礼倒是也没指望这憨头憨脑的傻子能给什么回应,他将外衫往炕上一扔,只待人穿戴好,就把他扯出了门。   谢见君缩着肩膀,双目放空,呆愣愣地跟在谢礼身后出来时,院中已是哭作一团。   看到他出来,身披孝衣的妇人们立时迎上前来,扯着他的衣袖放声恸哭,头次见这阵仗,他被扯得身子一踉跄,吓得惊慌失措,张着手“啊啊啊”地想要逃离开。   尖利的哭嚎声直往耳朵里钻。   “我的老姐姐哎,你说你走那么早,可叫我这侄儿怎么活哎...”   “三媳妇命苦哎,年轻轻儿就这么去了,见君他还小呐,往后这日子如何过呐..”   “谢老三你这个心狠的,自个儿早早走了享福去了,扔下老嫂子和孩子,如今老嫂子也跟着你去了,我可怜的侄儿呦...”   几位妇人跪伏在哭天抢地,几乎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福水村来帮忙的婆子们纷纷上前,将捶胸痛哭的妇人拉拽起来,抹着眼泪劝说道,“谢三家嫂子,快些起来,这天儿凉,快些进屋去歇息下吧,莫要给哭坏了身子。”   “你们打老远过来也不容易,有你们来送芸娘最后一程,也是她的福气。”都是妇人家的,谢礼一个汉子也不好过去搀扶,虚虚地搭着手,帮着劝了两句,又唤云胡去烧了热水,泡些茶给前来吊唁的谢家亲戚们暖暖身子。   谢见君挤在人堆里,半推半就的被拉进了屋里。   几个妇人这会儿已是止了哭意,饶有兴致地围坐在他身边,嗑着瓜子,正鸡一嘴鸭一嘴说着从前的琐事,无非就是那些小时候抱过你...刚生下时还给你换过尿戒子...亦或是那些没羞没臊的话。   谢见君听得云里雾里,连人都识不清,但又怕在这群亲戚跟前漏了眼儿,不得不乖巧地坐在炕上,咬着手指,傻憨憨地笑着,时不时还应和他们两声。   众人只当他是痴傻,心智不全,倒也没太过在意。   “叔伯婶娘,出来吃饭了。”满崽冷不丁溜进来,站在门口小声说道。   几人立时都止了话茬儿,相继爬下炕,陆陆续续地朝外走,一倒吊眼的汉子嫌满崽挡在门框边儿碍事,一巴掌将其推开,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满崽被推了个趔趄,跌坐在地上,眼圈浸得红红的,像只落了伤的小兔子。   谢见君眉头皱了皱,下炕将满崽扶起来,半蹲着身子,给他拍去衣衫上沾着的灰,见他紧抿着嘴,极力忍着不哭,他心下一软,伸手揉揉他脑袋。   “阿兄”满崽怯声怯气地唤了一声,豆大的泪珠蓄满了眼眶。阿兄待他,可从未有像现在这般温和,他试探着扯扯谢见君的衣角,夹着哭腔道,“阿兄,我想娘亲。”。   谢见君轻叹一口气,鼻尖泛起阵阵酸意,这小孩还不晓得,他家阿兄也随着娘亲去了,他抬袖抹去他眼尾的泪珠,安抚他道,“不怕不怕,满崽不怕,阿兄来保护你。”   院中,   云胡和几个婆子脚不沾地地忙活着祭奠的酒席,谢礼识些字,就抬了张桌子放在院门口迎吊客,随手记下吊客随的礼金。   都是村里的人,打掉骨头还连着筋呢,纵然芸娘生前脾性泼辣,同人常起冲突,但如今叶落花黄,大家伙儿也都不计前嫌地过来吃口茶,权当是送送她。   福水村不算富裕,前来吃席的农户,家底儿富余的出个十文二十文,穷困的,便称些米面拿过来,这相较之下,所谓的谢三家空手而来的亲眷,面子上就显得有些说不过去了。   可人家全然没有自觉,那位五婶子正摆着架子,盛气凌人地使唤着云胡,给自己端茶送菜,稍有怠慢,就尖着嗓子,数落他做事儿不利索,笨手笨脚的,没有眼力见儿。   谢见君牵着满崽从屋里出来时,碰巧撞上五婶子冷着脸呵斥云胡,时不时还上手拧他胳膊上的嫩肉,云胡缩着肩膀站在一旁,不敢吭声,双唇紧抿着,一双杏眸盈满了水雾。   谢见君见不惯这五婶子盛气凌人的模样,一脚将门框边的盆踢下了石阶,盆中脏水撒了五婶子满满一身,好不狼狈。   待院中吃席众人循声望过来时,他指着满身脏水,衣服上沾满泥沙碎菜叶子的五婶子,撑着腰大笑起来,一面大笑,一面还颠颠儿拍手鼓掌,“好玩!好玩!哈哈哈哈”。   五婶子瞧着自己刚裁的新衣裳脏成这副模样,憋了满肚子的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正欲发作,幸灾乐祸的谢见君就被福生拉走了,一群人围上来,你一言我一句,拉起了偏架。   大家伙儿早看不惯这位五婶子欺负云胡哥儿,又因着是人家的家事不好说什么,当下看谢家小傻子替他家夫郎出气,便纷纷假意相劝道,“他谢三家五婶子,你可别生气,这见君呐,就是个愚痴的,什么也不懂,莫要同他一般见识,气坏了自己身子不值当的。”   被人这一通相劝,五婶子拉不下脸来,咬碎了牙只能往肚里咽,她恶狠狠地剜了一眼云胡,甩袖去堂屋里换衣服了。   云胡后知后觉地看向谢见君,昨日压在心里的异样,丝丝拉拉地又冒了上来,他总觉得,这人好像有哪里,同之前不一样了。   二人眸光相撞,谢见君坦然地冲他笑了笑,云胡神色一怔,匆忙地别过脸去,脑袋低低垂着,不敢再瞧他,被婆子一唤,便猫着腰钻进灶房里,准备丧宴的酒席。   席面是简单的四菜一汤,大家伙儿也没挑剔,芸娘一个寡妇养着几口人也不容易,怕是席面用的银钱都是他们平日里省吃俭用,从牙缝中挤出来的,现如今芸娘不在了,还不知道这刚嫁过门的云胡,带着谢见君这个傻子和五岁的满崽该怎么过?   但即便是可怜老谢家的凄凉辛苦,大家伙儿也只能唏嘘一声,毕竟这年头,谁家都不富裕。   行过丧席,除却那些留下帮忙的农户,其他人先后都起席回去了,明日要给芸娘抬棺送葬,起早他们还要过来。   谢见君也不好闲着,跟在福生后面,垫着脚尖,走路身子一摆一摆地,帮着抬抬桌椅板凳,缝遇夸他懂事的人家,便乐呵呵地咧嘴傻笑,眼眸眯成一道弯月,活脱脱似个傻子一般。   将村里人都送走后,众人便各忙各的去了。   半夜,   谢见君被尿憋醒,梦里爬山涉水地寻茅厕,好不容易寻了处荒郊野外的公厕,也顾不得脏污,刚松了裤扣,正准备纾解一番,乍然从梦中惊醒。   他坐直身子,长长地吐了口气,暗暗庆幸起来,这得亏是醒了,不然可真就麻烦了,原主虽说是个傻子没错,但傻子也不尿炕呐。   他被尿憋了个激灵,扯过搭放在炕沿儿的外衫,草草地套在身上,摸着黑往屋外的茅厕走去。   刚过拐角,就听着一阵奚奚索索的说话声,听这动静,像是五婶子,还有与她同行而来一位妇人。   “我就说谢三家的这傻子什么都不懂,五婶子,你还不信!你瞧瞧他今日那痴傻模样,哪里像是个寻常汉子。”妇人压低嗓门道。   话头落在自己身上,谢见君停驻脚步,侧身隐进漆黑的夜幕里。   “他是个傻子不假,可他那个夫郎呢,瞧上去唯唯诺诺的,不成大器,倒有一身狐媚子功夫在身上,谢见君一个傻子,还能哄得他替自己个儿出头...哎呦,可惜我那刚裁的新衣裳,没穿几天好哩。”五婶子还在记恨今日丧席上让他吃了个暗亏的事儿。   谢见君听到这儿,心底忍不住嗤笑一声,今个儿那一盆脏水泼得还算是轻了,否则这人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瞎编排。   他屏气凝神,竖起耳朵静静听着。   “那哥儿算什么?我听这村里人说了,芸娘原是想给老谢家留个后的,这才迎了这哥儿进门,这都半年多了,鸡都下了好几岔蛋了,那小哥儿的肚子不还没动静吗?我看呐,明日下葬后,就让谢见君将那哥儿休了去。”妇人叽叽咕咕地自顾自盘算起来。   “这...”五婶子有些迟疑,“荣娘子,该说不说的,若是让谢家小子休了他,那哥儿以后,在村里是活不下去的,到时候只能去跳河了。”   谢见君一怔,暗道这五婶子还能有这好心?   “瞧我这不会说话的。”黑暗中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听上去像是那妇人佯装给自己一嘴巴子,“五婶子可是想起刚嫁人的言哥儿了?放心,咱言哥儿的福气在后面呢,咱们趁这个要紧时候把云胡赶走,占下这屋子和那二十亩田地,你回头再给言哥儿添备点,还愁他夫家不疼他?谢三家的一个傻子,一个奶娃娃,又能翻出多大的浪来?五婶子呐,咱来之前,可是说好的,见者有份呐,你不能反悔哩。”夫人盘算得头头是道。   “这么说....这么说倒也是那么回事儿。”五婶子许是自己心里的小算盘也扒拉过了,犹犹豫豫地应下了妇人的话。   躲在拐角处听完了全部过程的谢见君这会儿哪还有什么尿意,他轻手轻脚地返回屋中,躺在炕头上全然没了睡意,这么多年不曾来往的亲戚突然登门,打着吊唁的由头,居然是来吃绝户的。   这谢三家的家底儿都快赶上纸薄了,还能遭人惦记,也实在是倒了霉,只怕明日芸娘的棺椁一入土,这几个人就要搞事儿了。   ————   翌日,   鸡刚打过一遍鸣,谢见君便醒了,今个儿芸娘下葬,一会儿村里人都要过来抬棺。   这寻常人家出殡,都是早早找村中仙婆相看好黄道吉日才下葬,芸娘走得急,家里又是揭不开锅的情况,也就没有那么讲究了。   云胡煮了米粥,给村里前来帮忙的汉子都分了分。   吃过早饭,大家伙儿用柩车推着芸娘的棺椁,在吹吹打打的锣鼓声中,往后山老谢家祖坟走去,满崽擎着经幡,同云胡走在前,谢见君搬着陶盆在后,一路沉默着到了墓地,五婶子几人哭得起劲,几至走不动道儿,最后是被人扶着上了山。   起棺下葬时,谢见君由谢礼提醒着,将搬来的陶盆重重掷到地上,陶盆应声而碎。随即,他跟着族里亲戚屈膝下跪,以额触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到此,忙忙碌碌了两天的丧事儿才算是完。   下山的路上,谢见君瞥见五婶子和谢根几人互相使着眼色,不出所料,这些人下一步就要开始行动了。   果真如他所想那般,头着刚进门,还没喝口茶喘口气的功夫,五婶子便将他拉至堂屋里,鬼鬼祟祟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展开来看,竟是一封休书。 第3章   谢见君短短睨了一眼,纸上寥寥草草写着什么老谢家人丁凋零,几代单传,牧云胡自嫁入谢家,半年之多不曾有所出,今日要休掉他,另择良妻开枝散叶,延续香火。   接着,又瞅见她掏出一封田契和房屋的转让书,摆在自己跟前,铺平整后,笑得一脸谄媚将他拉到炕桌旁,道。   “见君呐,来这儿戳个印儿,五婶子给你拿糖吃。”   谢见君哪能叫他如愿,论五婶子好话说尽,都不为所动,只把玩着胶泥,傻呵呵地同她周旋。   五婶子只当是谢见君不识字,人又痴傻,想着自己兹要说两句好听的,哄他将这两份文书上戳上手印,那二十亩田地和这破屋子就进了她的腰包了,可谁知她嘴皮子都快要磨破了,这小子左耳进右耳出,愣是没听进去,她仅有的那点耐心耗尽,上前一把攥住谢见君的手,强迫他往在文书上按手印。   谢见君心底冷哼一声,这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也算是见识了,寻着机会,他抓起面前的两张纸,快步跑出了屋子,一面跑,一面高声呼喊道,“来玩呀,快来玩呀!”   谢礼本已经回了家,又被满崽喊回来,他刚推开院门,就瞧见谢家小子在院子里疯跑,嘴上不知还嚷嚷着什么,他伸手将人拦下,寻思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还未开口,五婶子就从身后追了过来,扒着谢见君的衣服,欲抢他手里的文书。   “不给不给!你不陪我玩,我就不给你!”谢见君语气轻快地扬着手荡来荡去,文书也随之飘摆,摇摇欲坠。   五婶子是干过庄稼活的,手劲儿奇大,见谢见君怎么也不肯交出来,她下狠劲掐住他腰间的嫩肉,面上却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见君呐,快别闹了,五婶子一会儿陪你玩。”   谢见君被她掐得一阵吃痛,他皱了皱眉,颔首,一口咬上了五婶子的手背。   五婶子当即就撤回了手,捂着自己被咬上的手背,“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她这一叫唤,把邻居们都吆喝了出来。村里从来不缺热闹看,不是李二偷了赵五的鸡,两家互骂起来,就是王麻子趴窗户上看寡妇洗澡,被寡妇提着斧头追了两条大路,大家伙儿都习以为常了,这会儿都围上来,想看看谢三家这是在闹腾什么。   谢见君见人来的差不多了,顺手将那两张文书扔到了谢礼脚下,自己大喇喇地往地上一坐,像个孩童似的,掐着嗓子赌气道,“没意思!不好玩!”   “这小兔崽子,拿得什么东西搁在这儿乱扔!”谢礼躬身将落在地上的纸张捡起来,斜眼睨了一眼,立时眼珠子瞪得溜圆,脸颊上的肌肉隐隐抽动,“这...这...他五婶子,这是什么东西!”,难以置信的眸光迎上尚捂着手背还在叫唤的五婶子,谢礼拧着眉,沉声问道。   五婶子眼见着要坏事,眸子一转,计上心来,她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里长过来是有啥事?”   “哼!”谢礼将手中的两封文书重重地摔在五婶子面前,“我有何事?我倒想问问他五婶子,你这是作甚?芸娘刚下葬,你便要谢家小子休了他夫郎云胡,你居心何在!”   “里长,瞧您这话说的,我是见君他五婶子,还能害他不成?这芸娘和谢三都不在了,我做长辈的,自然是不能看着见君和满崽流落在外,孤苦无依,这不正想要同您商量商量,我们带这俩孩子回下乡村哩。”五婶子笑脸盈盈,不见半点心虚。   “你要带他俩离开,我做里长的,不会阻拦,但你让见君休了云胡是何意?”谢礼追问。   “她说要把云胡赶走,占我们家田地呢。”谢见君一板一眼地说道。   五婶子暗道一句不好,刚要辩解,同行来的另一位妇人接了话茬去,“见君这孩子,瞎说什么呢,你是我们老谢家的人,什么我们你们的,咱都是一家人嘛”,正说着,妇人便要来拉谢见君。   谢见君侧身躲过,指着那妇人和五婶子,装作被人诬陷,瘪着嘴委委屈屈道,“你瞎说!我娘说了,想要抢我们家东西的人都是坏人!你们都是!”   牧云胡不知所措地站在尚未拆除的灵堂前,只觉得遍体生凉,他呆呆地望着众人,似乎还未从眼前突变的情形中回过神来。   “见君,这话可不兴说,婶子啥时候说要占你们家的东西?这...这哪有的事儿!”五婶子有些急,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他五婶子,见君痴傻,满福水村人都知道,倘若不是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些话,他咋能学得来?再说了,你说他胡说,那这田契转让的文书,你又作何解释?”谢礼语气不善,脸色也阴沉起来。自这几人上门,他便觉得不对劲,谢三一家家境贫苦,鲜少有亲戚往来,人没了,却多了吊唁的人,先前他还当是真的来帮忙的,如今看来,可就是来吃绝户的。   “我们照顾这俩孩子,也算是对得起芸娘和谢三了,收他们那几十亩田地咋了,俩孩子吃穿不用钱哪?”同行来的贼眉鼠眼的汉子蹙着眉头,不耐说道,似是觉得谢礼在这儿多管闲事儿了。   院外一捧着竹篾的女子吆喝道,“哪来的泼皮,人家孩子刚没了爹娘,这就惦记上人家家里的那点田产了。”   她身边的婆子也跟着咋呼起来,“黑心眼儿的玩意,这家统共就剩下云胡哥儿一个明白人了,还唆使着谢家傻子休了他,可不就是怕云胡碍事儿。”   被人指指点点,明里暗里地讽刺,五婶子脸色差到了极点,她双手掐腰,气急败坏地叫嚣起来,“去去去,少在这儿说劳什子风凉话,有本事你们来照顾?这小哥儿做事儿笨手笨脚的,进门都半年多了,连个孩子都怀不上,把他赶出家门都是客气的!”   “你算个什么东西,谢家小子还没嫌弃呢,你倒在这儿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这云胡是吃你家米面粮食了?还是穿你家布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一向快人快语的福生娘没忍住,破口大骂起来。   “我这是替谢三家的清理门户,由得你在这儿撒泼,一个哥儿罢了,休了便是休了,这有什么?”,五婶子不甘示弱地驳斥了回去。   听着几人在盘算休了自己的事儿,云胡脸色阵阵发白,自己这不过刚嫁过来,难不成就要被赶出门了吗?倘若爹娘知道他被休了,定然也不会容他在家里待下去的,到时候他能去哪里?他瑟缩着身子不敢说话,下意识地抬眸看向了谢见君,却见他盘坐在地上,虽容貌于从前并无异处,但唇边若隐若现的那一抹讥笑让他心中莫名咯噔一下,好像...好像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谢见君。   尚不知云胡对自己已经起了疑心,谢见君看几人掰扯起来没完没了,心头涌上些许烦躁,他扯住谢礼的裤脚,不满地嚷嚷道,“谢叔,我不要去下乡村,让他们走!走!”   谢礼面色铁青,这谢三和芸娘尽管已经过世,但那是他福水村的人,云胡和谢见君更是他看着长大的,现下芸娘刚入土,满崽年纪尚小,又不懂事,家中没了云胡,无人能撑事儿,于情于理,他都由不得这些个吸人血的家伙乱打他们家主意。   他上前一步,指着五婶子一行几个人,厉声开口道,“你们说是来吊唁,那如今芸娘的丧事已了,诸位请回吧,满崽和见君自由我们村里人看顾,不劳您几位费心,趁着天还亮些,赶早回去下乡村吧。”   五婶子咽不下这口气,这来都来了,岂能让他们白跑一趟,她撸起衣袖,欲上前同这个多管闲事的谢礼理论一二,被同行妇人一把扯住,妇人凑到她耳边低语,“五婶子,人多嘴杂,有这里长给小傻子撑腰,此事成不了,咱们先回去,另想办法,这谢三家统共就这几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难不成次次都有人帮他们?”   谢见君见她二人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大抵也是那些入不得耳的腌臜话,他起身跑到僵立在原地的云胡身边,不管不顾地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拽进堂屋里,“砰”的一下,关上堂屋门,动静之大,连满崽都吓得一愣一愣的,撇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他提起搁在门口的大扫把,高高扬起,朝着眼前的这些人扑打起来,“出去!出去!我娘说了,不许坏人进门!”   五婶子躲闪不及,被迎面而来扑打的扫把,给盖了满头,嘴里吃了不少土,她“呸呸呸”吐了几口,顿觉失了面子,想走,但又不甘心。   谢见君哪会再给她喘口气的机会,一鼓作气,将这几人都驱赶至了院门口。   来看热闹的农户早已经让开一条路,生怕自己被这不长眼的扫把给误伤到,这小傻子冒起傻劲来,还真让人招架不住。   谢礼见状,对五婶子等人的语气亦愈发不客气,“你们若继续纠缠,咱们就拿着这两份文书,去官老爷那儿说道说道,让县令大人给评评理,如何?”   五婶子一听谢礼要寻官老爷,心下一慌,立时就没了主意,他们是想强占谢三家的那破田地没错,可真去衙门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平日里见着穿官服的人都恨不得躲去八百米开外,哪里是敢招惹的,到时候消息传回了下乡村,他们搁村里哪能抬得起头来?   妇人也萌生了退意,她本就是谢三家出五服的亲戚,来这儿无非是想沾点油水好贴补贴补自个儿家里,如今打的算盘不成,还弄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难堪模样,当即就扔下五婶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余下几人也不敢再造次,拽着啥也没捞着的五婶子,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   一场闹剧落幕,院中瞬时冷静了下来,没了热闹看,大伙儿纷纷四下散去。   谢见君心里那块一直悬在半空的大石头稳稳落地,他将手中的扫把往地上一扔,跌坐在地上,大喘两口粗气。自小被家里人教导着做人要端方持重,他恭正敦顺了二十多年,乍然这般无理撒泼地闹上一回,竟觉得畅快不已,心中浊气尽数消散,连带着身子骨都轻快起来。   他缓了缓神,起身推开堂屋门,云胡勾着手站在门后,眼泪扑簌簌地砸下来,濡湿了鬓角的发丝,一绺一绺地贴在两边,他不住地抬袖擦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云胡,你别哭了。”满崽扯扯云胡的衣角,稚声稚气地哄他道,“你不要怕,我和阿兄不会赶你走的。”   云胡身子紧绷着,小心翼翼地抬眉偷瞄谢见君,好似是在等他的反应。   窥察到他试探的小动作,谢见君微微颔首。   云胡见此,暗暗松了口气,整个人倏地松懈下来,连肩膀头子都垮了下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谢见君,直觉面前这人,眼底眸光温柔得似一汪春日初融的泉水,让他无端心神都安定下来。   “云胡,云胡,我饿了...”,蓦然神思被满崽打断,他呆呆一怔,连忙别开脸去,心脏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他手忙脚乱地穿过谢见君的身旁,出门时不小心撞到了门框上,不等谢见君出手相扶,红着脸钻进了灶房里,仿若一只冒冒失失的小兔子,煞是可爱。   晚些,   饭菜端上了炕桌,说是饭菜,不过就是丧席上余着的吃食,带些油水,满崽也不嫌弃,刚入座便熟练地拿起筷子。   谢见君没得什么胃口,侧坐在一旁,勺子搅动着碗中的米粥,片刻,不见云胡上桌。   “满崽,可是瞧着云胡去哪儿了?”,他低声道,眼神不住地往门口张望。   满崽饿坏了,正大口嚼着谢见君给他挑了刺的鱼肉,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吐字都不甚清楚,“阿兄,你快吃吧,娘亲不许云胡上桌吃饭,他定然是找地方呆着了。”   “为何不许?”谢见君很是纳闷,即便这个朝代哥儿的地位再怎么低微,也没有不许人上桌吃饭的道理。   满崽眨巴着大眼睛,羽睫忽闪忽闪的,“嗯嗯呃呃”了好半天,也没说出个道道来,末了,似是想起来什么,忙开口道,“娘说云胡晦气,怕家里遭了瘟,还嫌弃他夜里大喊大叫,把他赶去了牛棚睡。”   “这...”谢见君禁不住咋舌,既是嫌弃他晦气,缘何又迎他过门?   等等....   “大喊大叫?这哥儿不是不会说话吗?”他杵着脑袋,若有所思地嘀咕道。   “阿兄,云胡不是哑巴,大虎和石头他们老是笑话他说话不利索,他才甚少说话的,你忘了吗?”满崽咽下嘴里的东西,茫然说道。   谢见君讪讪地干笑两声,没接茬,那日见云胡做了个吃饭的手势,他还当他不会说话,如今看来自己是想多了, 只是听满崽这般说,心里难免不是个滋味,单单为了给原主说一门亲事,就把云胡迎进门来,还不曾善待过,被打得浑身青紫不说,竟是连个安身的地方都容不得。如此看来,照着原主娘的脾性看,怕是也不会让他吃饱饭了。   一想到这,他心里沉了沉,哄着满崽吃饱饭歇下后,见云胡迟迟未回来,便只身钻进了灶房里,好在自己幼时,曾同乡下奶奶住过一段时间,生火燃起这土灶来并不算费劲,他简简单单地煮了一小碗汤面,盛进碗中。   同寻常那般,云胡蜷缩在牛棚里,寒衾薄衣,肚子饿得咕噜叫。   迷迷瞪瞪间,眼前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滚水汤面,油亮金黄的荷包蛋摊卧在素面上,他吸了吸鼻子,本能地咽了下口水,抬眸见他那这两日些许奇怪的夫君,正半蹲在他面前,将溢着鲜香的瓷碗往他跟前推了推,温声道。   “怎么睡在这儿了?我刚煮了汤面,要不要吃点?” 第4章   云胡怔怔地看着谢见君,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去接他手里的碗,以前在家的时候,别说是鸡蛋了,连白面做的面条都轮不到他,多看一眼肉菜,他娘都要骂他不长出息,没皮没脸的,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方才,他只吃了半块饼子,早就饿了,他便想着明日起早,去后山林子里寻些野果子来垫垫肚子,家中虽存了些现磨的白面,但那是给谢见君和满崽的,芸娘不许他碰,更不许他惦记,现下....他看着谢见君手里端着的瓷碗,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他靠近,他就只吃一点,只吃一点的话,是不会挨打的。   哪成想,刚接过碗来,他就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吸溜起来,三两口,一碗素面下了肚,热腾腾的暖意烘烤着他的脾胃,抚平了饥饿的叫嚣。   他手足无措地抬首,对上谢见君清和温润的眼眸,局促地打了个饱嗝,心头冒起丝丝懊悔,他把一整碗面都吃干净了!   “吃饱了吗?”谢见君低声问道,他瞧着云胡脸色泛白,怯怯地缩着肩膀,恐只要他声音大些,就能给他吓破胆,故而也不敢同他大声说话。   云胡轻点了点头,小声道,“谢、谢谢你”,说罢,他逃也似的,拿起碗就要往灶房里去,面是他吃的,自然碗筷也得他自己收拾好。   “等等,我有事要同你说。”谢见君开口将人喊住,见云胡谨小慎微的眼神望向自己,他向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云胡呆呆地坐回原处,手指不由地攥紧碗沿儿,谢见君能有什么事情要同自己说?难不成是他反悔了,要把自己赶出去吗?他不敢多想,坐在四面漏风的牛棚里,害怕得浑身发起抖来。   谢见君哪里看不出来他胆子小,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没准会让他更害怕,临到嘴边的话又犹豫起来。   迟迟等不到他开口,云胡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若谢见君真要赶自己走,他便只能躲去后山林子里了,林子虽是危险了些,但好歹有果子能填饱肚子,他是绝绝不敢回家的,他娘肯定会打死他!   谢见君正琢磨着怎么进入正题,不经意间瞄见眼前的小哥儿愈发瑟缩成一团,惶惶然又带着些许的视死如归,温声疑惑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你、你是不是、要赶我、走?”云胡下意识地紧抠着着手指,细声询问道。   “想哪里去了?”谢见君眼底闪过一缕诧异,他清了清嗓子,将自己整两日打好的腹稿说出来,“我没得想要赶你走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他顿了顿声道,   “我不是谢见君。”,见云胡猛然瞪大了双眸,他赶忙接了一句,“我是,也不是,怎么说呢,我不是你相识的那个谢见君。”   “我、我知道。”云胡震惊了片刻,小声嗫嚅道。   谢见君先是一愣,继而眉心舒展开来,他心里暗忖道,这小哥儿虽说是胆小,但却是个聪明的,难怪这两日,他总觉得有束目光一直偷摸地打量自己,想来平日里朝暮相见,自然是能瞧出异样的。   但如若不是云胡性子腼腆怯弱,村里人又忌讳他命格硬,鲜少同他来往,换成是别人,恐怕早就将此事吆喝得人尽皆知了,故而,谢见君在盘算以后的事情时,也有考虑到这层缘故,最终才决定将自己的事儿同云胡说道清楚。   “那你、你是谁?你是怎么、怎么来这里的?”云胡结结巴巴问起。虽知道眼前之人并非他嫁于的夫君,可他竟奇异地没有感觉到有多么害怕,大抵是从未有人像谢见君这般,待他温温和和的,连说起话来都轻声慢语,让他禁不住想要亲近。   谢见君有些意外,没成想云胡会主动问他,他倒也没得急着回答,寻了块矮石头坐下,月光穿透层层薄云,打落在院子里,银辉倾泻,映照在他的脸颊上,闪着轻柔的光。他神思沉了沉,片刻,才开口说道,   “我本名也叫谢见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大概是因为发生了车祸的缘故吧,才来到你们这里。”他如是说道,说起自己怎么来的,他声音立时低沉了下去。   “车祸?是马车吗? ”云胡壮着胆子追问起来。   “也算是吧,去给我弟弟过生辰的路上,同别的车相撞,醒来,便到了这儿。”谢见君低声喃喃,他的声音很轻,犹如尘世间缥缈的浮萍,朦朦胧胧浸着一丝空灵。   “那你弟弟、肯定、肯定很难过。”云胡有些惋惜,他能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个谢见君必然生在一个很好的人家,才能将养出如此温柔澹静的性子,不像他,胆小不成大事。   “是吧,他是我照看长大的,我们二人关系一向很亲密。”,想起自己弟弟,谢见君勉强扯了扯嘴角,心头冒起丝丝拉拉的酸涩。本该是见宁一年中最是高兴的日子,这恐怕以后都要让他难过了,不过好在,见宁已经成年,爸妈可以托付于他,有他在身边,只希望爸妈不要对他的离世太过于痛苦。   气氛骤然沉重下来,二人对立而坐,一时无话。   远处后山林子里传来不明野兽的嘶吼声,云胡犹如惊弓之鸟,吓得瘫软在地上,一连打了个好几个寒颤,有狼!后山野林子里有狼!他不能去后山了!前些年,村里就有小孩在夜里被野狼叼走了,人找到的时候,肚子里都被掏空了!他若是去后山,也会没命的。   谢见君被野兽的嘶吼声惊得陡然回神,他往后山方向张望了两眼,这古时山林间有猛兽出没是常有的事儿,但他不晓得,明明离得这么远,云胡为何看起来如此害怕,好似失了魂魄。   他理了理思绪,继续开口道,“云胡,我同你说这些,其实是有事儿要请你帮忙 。”   云胡嘴张得似是能吞下一个鸡蛋,他手指指自己,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谢见君被他这副憨态逗笑,抿了抿嘴,“你也知道,我身份特殊,原来的谢见君是个小傻子,乍然这性情大变,肯定会惹人生疑,万一被人瞧出什么来,也是个麻烦事儿,我想请你帮我把身份圆过去。   你此番帮了我,之后你若是想要离开,我便寻里长给你立一份和离书,放你走,若是想要暂时留下,咱们就以兄弟相称,搭伙过日子,可好?”   云胡脑袋懵懵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见君的话,他讷讷地点点头,想着眼前这人,即便是来借尸还魂的野鬼,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鬼。那晚,他在灵堂里给芸娘守灵时,他还来给自己盖衣服呢,只不过那会儿他困极了,只隐隐约约看清来人是谁,便糊里糊涂地睡过去了,想来,那个时候,他看到的人就是现在的他。   而且,谢见君说了,不会赶他走,他不用担心自己无处可去,更不用惧怕要被娘打死了。云胡心里隐隐轻快了些,但他不敢表现得太高兴,故而,只小声地试探着问起,   “你、你能让我、让我吃饱饭吗?我吃的一点、一点都不多,以后也可以、少吃些。”   谢见君看着他瘦弱的小身板和遮掩在衣服下还未消去的青紫痕迹,当下心里一软,下意识想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刚一抬手,云胡立时缩起脖子,紧闭着眼,身子战栗不止,谢见君当是以为他害怕自己,便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轻笑道,   “行,多吃一点也没有关系的。”   ————   入夜,   歇下两天的疲惫,加之压在心头的心事儿有了进展,谢见君终于能宽下心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不等他睡熟,隐隐有呜咽声入耳。   他打了个激灵,蓦然睁开眼,满崽躺在自己的臂弯里,睡得正熟。   不是满崽,那就是....   他扭身往炕头另一侧望去,漆黑的夜幕下,薄被包裹起来的一小团此时正微微地颤动着,凑近能听到很轻的极力压抑着的泣声。   “云胡?”他伸手轻拍拍那一小团,可谁知,薄被下的人抖得愈发厉害了。   他将蒙盖住脑袋的被子扯开一个角,细瞧云胡瑟缩在薄被下,艾艾戚戚地小声哭着,眼睛红红的,连面颊都染上了一层潮湿的潮/红。   “怎么了?”他吓了一跳,忙温声询问道。   “吃得、太饱了,我肚子、肚子疼。”云胡紧扣着小腹,抽抽惙惙地呜咽道,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脸颊砸下来,洇湿了枕巾。   谢见君了然,云胡的日子不好过,以前恐怕常常吃不饱,这饥一顿饱一顿的,早早地就把脾胃折腾坏了,加之他晚上又吃了碗不怎好消化的面,这会儿定然是积食了。他弟弟见宁幼时也曾吃撑了零嘴,积食哭闹了一整夜,他给揉了好久的肚子才哄得他消停下来。一想到这,他将怀中的满崽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坐直身子,把躲在薄被下的云胡给扯出来。   云胡身子紧绷着,被谢见君扯出被子,仿佛一尾离了水的鱼,平平板板地躺着,僵硬得很。   “别怕,没事的,我给你揉揉肚子,一会儿就好。”隔着薄薄的里衣,谢见君手捂在他腹部,低声细语道,语气温和得似是在哄孩子一般。   温热的掌心打着圈地揉抚,升腾起阵阵滚烫的热意,很快,云胡便觉得纾解许多,原是锥心的疼痛逐渐褪去,苒苒间,他在谢见君轻柔的按摩下有了困意。他不敢继续劳烦谢见君,惧怕他嫌自己是个麻烦精,悔了主意,忙颤颤巍巍道,“我、我没事了、你快去、快去睡吧、赶明儿我就帮你、帮你...”   “不疼了?”,谢见君收回手,眼底噙满笑意,见眼前人怯怯地点头,他复而躺下,将堆到炕沿儿的薄被拉过来,盖在他身上拍了拍,“睡吧”。   借着皎洁的月光,云胡侧身躺在炕上,偷偷打量起他来,谢见君本就生得好看,如今又不似从前那般佝偻着身子,他身形颀长毓秀,斯人如玉,面上总带着温煦宽和的笑意,一双桃花眼多情深挚,笑起来时,宛如春风万里,轻拂过他的心头,抹去了料峭的寒意。   他抚了抚被谢见君揉摩过的小腹,里衣还残存着丝丝的暄暖,他不自觉地咧嘴笑了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谢见君这般好的人,他肯定是要帮他的。   转日,   天将蒙蒙亮,村户家的烟囱冒起袅袅炊烟,云胡闷头闷脑地穿行过村子间,直奔住在村尾的仙婆家,一面跑,一面还高声吆喝着,   “仙婆、求、求求您,快救救我夫、夫君吧。” 第5章   这几日庄稼地里收豆子,村里人都起得早。   福生娘正搁院子里漱口,瞧着云胡打院子门口一闪而过,她忙回屋把福生叫起来,让他套上衣衫跟出去瞧瞧。   “娘,您都一把年纪了,咋还那么爱凑热闹,这谁家还没点事儿呢。”福生困得迷迷瞪瞪地,眼都睁不利落,赖赖唧唧地不想动。   “哦呦,我听云胡嚷嚷着仙婆哩,别是谢家那傻子出什么事儿了吧?”被亲儿子调侃,福生娘也不在意,垫着脚往院外小道儿上张望。   “仙婆?找仙婆作甚?有病瞧病,仙婆又不管这行当。”福生嘟囔了一句。   “你这孩子,说什么浑话呢!”福生娘进门对着福生猛锤了两拳头,“那仙婆如何不瞧病?你小时候有次生了热病,人都烧糊涂了,吃什么药都不顶用,还是仙婆烧了碗符水哄你喝下才退的热.....哎呦,这云胡跑得这么急,是家里真出了事儿吧,我得赶紧去瞧瞧。”福生娘嘀嘀咕咕地解下围裙出了门。   等到了仙婆家,已有好些人被云胡的嚷嚷声引过来了。   福生娘挤进人群里,瞧见云胡跪在地上,“吭吭吭”地磕头,拽着仙婆的衣角,嗫嗫嚅嚅地哭求道,“仙婆、您、您、您快去瞧瞧我家、我家夫君吧、他要、他要不行了!”,越是着急,他说起话来越是结结巴巴地不利索,人群中传来几声嗤笑,他脑袋低低垂着,权当是自己听不着。   “云胡呐,谢家小子可是怎么了?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嘛?”福生娘挤在人堆里,抬声问道。   “我也、我也、不晓得,今日起早便是、便是怎么都叫不醒了,还一直、一直说胡话、就跟丢了、丢了魂似的!”云胡依着谢见君教他的那般,同福生娘一板一眼地说道,声调拔得高高的,足够让来凑热闹的人家都仔细听了去。   “哦呦,这可不得了呐,仙婆啊 ,您行行好,这家都是老实孩子,您发发善心,去给看看吧。”福生娘是个热心肠的,一听这境况,当下便替云胡向仙婆祈求道。   仙婆本是外村人,前些年才迁居福水村,村里人平时办喜事丧事都会去她那儿算上一卦,也常有外村人慕名而来,是有些名气的,就连家里娃娃夜啼不止,也有人寻她去家里瞧瞧,这仙婆为人良善,又好说话,也是个好相与的人。   如今听云胡和福生娘的一番话,仙婆立时就应下此事,叫云胡莫要着急,待她拿上东西,便同他一道儿前往。   云胡讷讷地站起身来,抹干净眼泪,装作焦躁的模样,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时不时往仙婆的屋子里张望两眼。   没多时,仙婆背着行头出来,大家伙儿一向稀罕看光景,连早饭都不做了,跟在仙婆身后,浩浩荡荡地一行人往谢见君家去。   走在前的云胡,一路上忐忐忑忑的,这心头砰砰砰狂跳,他不由地咬紧了嘴唇,生怕自己说错话做错了事儿,误了谢见君的事儿。   待到了谢家门前,大伙儿都停驻脚步,三三俩俩的站在院里一起唠闲磕,这仙婆作法不许旁人在场,村里人都知道规矩。   云胡将仙婆带来后,便蹲坐在门坎儿上守着屋子,满崽拿了块红薯,坐在他旁边,有模有样地啃着。   ————   谢见君正百无聊赖地躺在炕头上,只听着“吱呦”一声,门从外被人推开,他忙闭上眼,假意昏迷,平躺着身子,时不时还抽搐两下,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嘟囔些有的没的胡话,让旁人一瞧,可不都觉得他是中了邪。   仙婆见状,围着屋里转了几圈,嘴里念念有词,谢见君听不很清楚,蓦然自己眼皮被扒开,他翻着白眼,连呼吸都放平缓了。   不知仙婆瞧出来什么,约摸着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出了屋子。   谢见君吁了口气,方才可真是要憋坏他了,怕让这仙婆看出点啥来,他大气都不敢出。   屋门重新掩上,他起身透过窗棂,偷偷向外瞄去。   只见仙婆三两步跨出了门,挥手招来云胡,让他去准备些糯米来。   家里哪有这东西,糯米不是寻常人家的吃食,只逢年过节打年糕时才买,这会儿去镇上,脚步利索的,最快也得午时过后才能回来,何况是云胡这样足不出户的小哥儿,打出生起,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集市了。   一时间,他急得如同热锅里的蚂蚁似的满院子瞎转悠,虽知道谢见君此举都是装出来的,但也怕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儿。   好在福生娘住得近,当即便回家端来了一小碗白糯米,这是她前些天打年糕时余下的,就搁在柜子里,没想今个儿居然派上用场了。   仙婆往装糯米的小碗中斟满水,嘀嘀咕咕地烧了张纸符进去,端着碗又回了屋子。   谢见君早先一步躺回炕上,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就看着仙婆端着碗,直直地冲他走过来,正当他以为仙婆要让他将这碗符水喝下去时,却见仙婆不知何时撅了根柳枝条子,来回沾了几遍符水,在他身上抽抽打打起来,扬起的符水点点滴滴撒了他满脸。   躺平任“揉搓”的谢见君,心中不禁暗叹一声,这怎么好似是观音娘娘捧着净瓶在点化他一般。好不容易挨过了柳枝条子,本以为能松口气,没成想仙婆抓起符水中浸泡的糯米,抬手就扬了他一身,这糯米粒儿不比符水,砸到脸上生疼,偏偏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忍着难受劲儿等仙婆“作法”结束。   院子里。   福生娘同其他几个婆子凑在一起,说起谢见君七八岁的事情,那时谢三和芸娘也不是没找人相看过,但多数人都只是看了看,摇着头就走了,人没治好,还搭进去不少钱,久而久之的,这事儿也就这么搁下了。   云胡那会儿才五六岁,仅仅听他娘说起过一些,不过都是些茶余饭后的闲话罢了,如今听这些婆子闲唠,他带着满崽躲在一旁也不搀嘴。   “要我说啊,肯定是云胡,克他家里那口子,昨日这谢家小子还生龙活虎的,哎呦,提着扫把赶人的那支棱劲儿,可吓死人了。”人群中不知谁起的头,众人循声望去,是老庄家的阳哥儿。   “阳哥儿,起早没漱口,搁这儿满嘴喷粪呢。”福生娘登时驳斥了回去。   阳哥儿小腰一扭,挑了挑眉,“于婶子,瞧您这话说的,也不知道是谁这一大早的,不伺候庄稼地,跑来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阳哥儿同云胡娘家,早前因着浇地的事儿落了些恩怨,每次见了云胡,他都会寻着机会呲哒他两句,眼下更是不依不饶,“这村里谁人不知云胡克父克母,头着芸娘刚没,这傻子又不省人事了,不是克夫是什么?人家要休他,你们就不该拦着,瞧瞧,这弄得什么事儿?瘟货。”   连珠炮似的话,一茬接一茬地砸得众人都哑了声,一向好管闲事儿的福生娘张了张口,也没说出个道道来,大家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是云胡这命格,大伙儿还是忌讳的。   “不、不是、这样的”云胡声音有些发抖,他手指向掌心用力地蜷缩着,连指甲嵌进肉里都未曾察觉。   谁也没注意到,齐腰高的满崽像只泥鳅似的,不声不响地钻进了人群里,只待众人反应过来时,满崽攥着小拳头,猛猛地砸向阳哥儿,“云胡不是瘟货!你乱说!你才是大瘟货!你们全家都是大瘟货!我阿兄没死!”   阳哥儿没想这小屁孩拳头这般硬,立时被砸得抱头鼠窜,众人围在一旁看热闹,也没有上去帮忙的。   乍然,屋门从里被推开。   谢见君亭亭立于门前,一袭素色长衫衬得人长身玉立,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起,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满崽追打得难堪的阳哥儿,清明温润的眼神中透着几分难掩的寒意,他淡淡开口道,   “听说是你在这儿咒我死了?” 第6章   “那谢见君是当真不傻了?”起早饭桌上,福生听他娘绘声绘色地讲着昨个儿老谢家发生的事儿,越听越觉得悬乎。   “可不是哩,我瞧着说话呐,也板正了,眼神也清亮了,哪还有半分傻子样儿,你是没见,昨日阳哥儿吓得,道歉的时候,身子骨都在哆嗦。”提起这个,福生娘心头一阵暗爽,这傻子不傻了之后,可不得了,一个眼神,一句话而已,那阳哥儿屁都不敢放一个,“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就跟身后有狼撵他似的。   “那阳哥儿就是欠儿,早该被收拾了,见君吓唬吓唬他也好,省得他成日那张嘴到处瞎巴巴。”福生也嫌弃阳哥儿嘴碎,平时见了他都躲着走。“不过,那仙婆当真是说给见君寻回魂魄来了?”他半信半疑地追问道,这听上去真就挺扯的。   “仙婆说了,那傻子先前三魂六魄失了一魄,如今那一魄寻回来了,自然是不再痴傻了,不信你今个儿去地里瞧瞧去,他们肯定也去地里收豆子。”福生娘咽下碗里的最后一口粥,起身收拾炕桌,还不忘催促福生快些吃,再磨蹭一会儿,日头都要上来了。   ————   这边,   吃过早饭后,谢见君帮云胡收拾着要带去地里的吃食。   云胡一大早煮了几个红薯,他们等会儿都要带着,田地离得有些远,晌午就不赶回来吃饭了。   “满崽,趴那儿掏什么呢?”,谢见君提着竹篮路过鸡圈,瞅着满崽半个身子趴在鸡窝里,奚奚索索地,不知从干草堆里掏着什么,   “嘘——”满崽闻声,手指抵在唇边,煞有介事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接着小心翼翼地往鸡窝里一探,摸出两个热乎乎白生生的鸡蛋来,霎时,原是在啄食的老母鸡闻讯,扑棱着翅膀,“咯咯咯”得追啄过来。   满崽早先一步跳出了鸡圈,“蹬蹬蹬”跑到谢见君跟前,献宝似的给他看自己刚摸来的鸡蛋。   “啊咧,我们满崽可真厉害。”谢见君很是捧场,伸手揉揉他脑袋,毫不吝啬地称赞道,眸底噙满了温和的笑意。   被自家阿兄一通呼噜毛,小满崽骄傲地向前挺了挺胸,眼神中飞出一抹得意,他扯着谢见君的衣袖,将他拉到灶房的屋檐下,指着挂在屋梁上的一个小布兜,兴致勃勃道,“娘亲说这些鸡蛋都要攒起来,过几日攒的多了,便拿去镇子上卖,这一个鸡蛋,就能换一文钱....阿兄,你快帮我放进去!”   谢见君接过他手里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放进布兜里,他个子高,不用垫脚,抬手一放就能够着。布兜里已经攒了十来个了,好在是现在天儿凉快,鸡蛋能放的住,要是搁夏天,怕是早就不新鲜了,待过两日,寻个机会去镇上一趟,卖了去。   “阿兄好高呐!我同云胡都要踩着凳子才能放上去!”满崽在一旁蹦蹦跶跶地吹捧起来。   “以后可不许爬高了,若是从凳子上摔下来,跌着了咋办?”谢见君勾勾他的鼻尖,温声嘱咐道。   满崽重重点头,似是想起来什么,他紧抿了抿唇,凑近谢见君耳边,细声细气地小声道,“上次,云胡就是不小心踩翻了凳子,摔碎了一个鸡蛋,娘亲气极了,就拿烧火棍儿打他,还一整天都不许他吃饭。”   谢见君一怔,扭头看向灶房里正往灶台续柴火的云胡,回忆那日不经意间,瞥见他孝服下大片晕开的青紫痕迹,眸色暗了暗。“不会再挨打了。”,他低声呢喃道。   “嗯?”满崽听得懵懵懂懂,还没来得及追问,就被他拍拍后背,哄到屋里自己穿衣服去了。   谢见君两步跨进了灶房,瞧着云胡端坐在矮矮的小木头板凳上,双手托着脸颊,呆愣愣地盯着灶台里烧得旺盛的火苗出神,连水“咕噜咕噜”烧开了都不知道。   他绕至灶台的另一边,浅笑了下,“琢磨什么呢?这么专心。”   云胡陡然回神,望见锅中已然滚涌的热水,连忙浇灭了灶火,他颤颤地低下头去,眼角的余光偷偷瞄向谢见君,像只做错事儿的小猫,缩着脖子,等了好半天,没等到寻常的斥责声,他慢吞吞地抬眸,张了张口,磕磕绊绊地说道,“没、没什么。”。   谢见君提着水瓢,不紧不慢地搅动着锅中滚烫的水,白涔涔的雾气飘飘然升起,熏沐着少年局促不安的脸颊,他知云胡对自己尚有戒备,故而往旁边挪了两步,让出大片空余的地方,“帮我把茶壶递过来,可好?”   云胡“腾”得站起身来,身后的小矮凳被踢倒在地,砸落的声音吓得他身子一激灵,一时手足无措,连往哪儿走都忘了。   “小心些。”谢见君轻声提醒道,他抬手指了指斗柜上摆放的茶壶,“喏,就在那儿,不急,慢慢拿过来就好。”   一缕羞意慢腾腾地透上心来,云胡脸颊红了红,暗忖自己都这么大了,还要被别人教做事儿,实在是丢人。他弯腰将踢倒的小矮凳扶起来,脚步尽量放得稳当些,端起茶壶,轻手轻脚地放在灶台上,还贴心地揭起茶壶盖子,以方便往里面倒水。   谢见君勾唇,拍开他“碍事”的爪子,把人赶到旁边去,给茶壶加满了水,又找了两只大白瓷碗,一并同红薯装进了竹篮里,忙活完这些,他转身见云胡还傻乎乎地站在灶房里,脑袋低低垂着,两只脚的脚尖并在一起,微微蜷起的脚趾几乎要把薄薄的黑布鞋顶破。   “走吧”,他出声道,对上云胡惶然的眼神。   仅一刻,云胡便迅速挪开了眼睛,缓缓地点点头,提起装满吃食的竹篮子,先一步跨出了门,这活儿都让谢见君做了,总不能搬东西这种小事儿,还得麻烦他,云胡如是想着,登时觉得自己没那么无用了。   谢见君倒没得跟他抢,他还得推板车,割下来的豆杆要码在板车上,拉回来在院子里脱粒。   一切就绪,他将拖车的麻绳搭在肩膀上,借力提起木板车,这木板车通体实木打造,实在算不上轻快,又因着是大姑娘上轿子头一回,他推得很是费劲,歪歪扭扭的,连路都走不直,中途云胡看他一身热汗浸透了衣衫,提出要同他换换,自己来推一会儿,谢见君见他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小身板,哪能有什么力气,便只叫他看着点脚下的路。   云胡只当他担心自己冒冒失失的,会把竹篮打翻,故此,一路上都将竹篮谨慎地捧在胸前。   满崽帮不上什么忙,背着云胡给他缝制的小布包,一会儿跑到左边帮着推推车,一会儿又转到右边扶一把车头,等三人到了田地,都出了满身的汗。   地垄间微凉的风徐徐吹过,谢见君卸下板车,稍稍喘了喘,这肩膀被麻绳磨得滋滋生疼,加之身上穿着的短打是粗布缝得,着实不怎么舒适,但眼下的情况又没得挑,他蹲坐在地头沉沉地吐了口气,自小没干过这种下莽力的体力活,新奇之下,疲惫更甚。   满崽有精神得很,颠颠儿地绕着田地转圈跑,也不嫌累,云胡担心他吹风着凉,用汗巾濡了濡他一后背的汗,才放他玩去。   短暂的歇息过后,来地里收豆子的农户越来越多,缘因昨日云胡寻仙婆那事儿,闹得福水村里沸沸扬扬的,大伙儿还未回过神来,今个儿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谢见君,更有甚者,还上前同他搭两句话,确认他真的不傻了,方才不可置信地离去,回头又跟自家人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上半天。   谢见君晓得他们高低都要说道一段时间,任凭他们斜眼偷瞄他,也不过一笑了之,缓过了先前的那股子乏累劲儿,身子都跟着轻松了不少。   他头戴草帽,学着云胡的样子,手持镰刀,躬身从茎秆处一挥,裹挟着饱满豆荚的豆秆被拦腰截断,他将搳下来的豆秆往身后一垛,手中镰刀一勾一搳,没多时,身后便垛了半人高。   云胡折了两根茎秆,撸去碎枝叶子,把豆秆分成一捆捆地扎起来,用扦担挑到停在田边大路上,再一捆捆地费劲巴拉地码到车上去。   俩人配合起来还算是顺利,一上午过去,码了大半车,萎黄的豆叶丛丛簇簇的,微风一吹,沉甸甸地随风摆动。   谢见君直起身子,拿围在脖颈间的汗巾擦了擦汗,前世在乡下奶奶家,秋收时节,他跟弟弟只顾着疯玩,哪里知道去地里干活的人这般辛苦,如今自己从头到尾体会一遭,才真真切切地明白《悯农》里的那句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会儿若是让他碰着有浪费粮食的人,怎么着也得给他上一课。   自个儿正下神呢,冷不丁面前递过来一碗水,他扭身望去,是刚把豆秆挑去板车上垛好,又忙不迭跑回来的云胡。   莹白的汗珠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颊上,连鼻尖都冒起细密的汗滴,身上单薄的衣衫湿津津的,隐约能看着他凸出的纤细骨节,谢见君一阵口干舌燥,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将碗推回,“这天儿热,你多喝些水,我等会儿喝的时候,去茶壶里倒就好。”   谁知云胡摇摇头,坚持又推还回来,圆碌碌的眼眸明亮如皓月当空,他倔强地看着谢见君,“你、给你喝。”   谢见君拗不过他,接过他手中的瓷碗,仰头一饮而尽,乍凉的白开水顺着干涸许久的喉咙悉数涌进丹田里,驱散了身体的热气。他抹了把嘴,只觉浑身舒坦了几分。   云胡见状,连忙又倒了一碗水过来,见谢见君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了,他才凑上去,沿着碗边儿,小口小口地浅啄了几口,润了润嗓子,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嚣起来,他捂住肚子,窘迫地咬了下唇。   “饿了?”谢见君挑挑眉,轻笑道。   “不、不饿。”云胡慌忙回绝,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小心地咽了下口水,捂在小腹上的掌心微微用力,试图将这股子饿意压制下去。到这会儿,活没干多少呢,哪能先惦记着吃东西,若是让人知道了,定会骂他没出息的。   谢见君眼底的笑意更深,他端过瓷碗往竹篮里一搁,提起竹篮朝着田边走去,走出两步,见身后人没跟上,他扭头对云胡笑道,“是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云胡蓦然抬眉,似是还没有回过神来,像根木头桩子一般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了眼地上垛起的茎秆,又茫然地望了望谢见君,须臾,才动身追上,干巴巴地道了声,“好”。   下地的农户陆陆续续地都吃起了晌午饭,离得近的人家,早早就回去了,只等着日头稍稍落了再来,住的远些的,有些来时就备下了干粮,有些是家里人给送来的,这会儿都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树荫下,一面吃着,一面天南海北地闲聊打趣。   谢见君将满崽唤回,寻了处离着人堆远些的地方坐下,之所以找这偏僻地儿,一是,纵然他心理再强大,也架不住这一上午来来往往地打量和观望,二是,云胡这般胆小,脸皮儿又薄,旁个人说话的声调略微高些,他便犹如受惊的小兔子似的,一惊一乍地瑟瑟战栗,若是同人扎堆,虽是热闹,但恐怕这顿饭他都吃不安宁。   三人坐在树下,云胡把竹篮里早起煮好的红薯拿出来,捡着软和的,分给谢见君和满崽,自己则拿了块干硬的红薯,皱着眉一口咬下去,味道吃起来虽差些,但好在没坏。   谢见君若无其事地看了他一眼,将面前的竹篮翻了个儿,挑了两块完好的红薯放在云胡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接着给满崽倒了碗水,喂着他喝下。   “阿兄,你都不知道,刚刚大虎被他娘揍了一顿哩,那屁股都让他娘的牛鞭子给抽肿了。”满崽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水,咽下嘴里的红薯后,幸灾乐祸地同谢见君说道。   “为何揍他?”谢见君很是配合地开口询问起来。   “因为他不干活!还一直在地里跑来跑去,拿石头扔大黄牛,险些把他家的大黄牛给惊着了!”,满崽有鼻子有眼儿地模仿着大虎被他娘追得到处跑的狼狈模样,殊不知自己现下的处境更岌岌可危。   谢见君听之,眯了眯眼,危险之意形于辞色,“是嘛,这说起来,我一上午怎么也没瞧见我们满崽呢?”   满崽呼吸一滞,想着他本是要笑话大虎挨揍,咋好像把自己给绕坑里去了,他琢磨过来,飞快地爬起身,连红薯都没来得及拿,捂着自己身后,抬腿就往田地里钻,迎面撞上一人,他仰头向上看去,灼灼烈日被一魁岸挺拔的身躯遮挡得结结实实,昏暗的阴影下露出半边熟悉的脸颊,他眯着眼定睛一瞧,赫然是福生。   “福、福生哥...”满崽咬着唇,讷讷地后退两步,下意识扭头看向自己身后的谢见君。 第7章   “福生哥!”谢见君匆忙撂下手里的红薯,起身相迎。这福生为人憨厚热诚,芸娘下葬那日,他跑前跑后地帮忙,一直没闲住,谢见君待他印象极好。   “快坐快坐,莫要客气。”福生挥挥手,示意他们都坐下,自己也大喇喇地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两个热腾腾的菜饼子,他伸手递过来,“见君,我娘烙了几个菜饼子,让我给你们拿俩过来尝尝鲜儿。”   这...谢见君犹豫,这菜饼子一瞧就是白面做的,馅儿塞得鼓鼓的,凑近还能闻到滋滋的油渣香,让人忍不住咽口水,他看看自己家带来的红薯,实在不是可拿来回礼的吃食,遂开口婉拒道,“福生哥,我们带晌午饭过来了,你瞧,云胡一早煮了红薯呢。”。   福生心眼儿大,见他不接,便一股脑地塞给旁边站着的满崽怀里,“这下地干活,得吃点硬实的,你们光吃这红薯可不顶饱,拿着吧,不够我们那儿还有。”说罢,他瞥了一眼竹篮里的红薯,眉头微蹙了蹙,起身快步离开,不给他们再拒绝的机会。   “谢了,福生哥!”谢见君忙不迭扬声道谢,扭头瞧着满崽,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怀中油纸包的菜饼子,炽热的眼神几乎要洞穿它。   “小馋猫儿”,他笑着打趣道,将菜饼子一分为二,递给满崽半块,这孩子胃口小,方才又吃了红薯垫了垫肚子,这会儿顶多能吃下半个。   满崽猴急地“嗷呜”咬下一大口,咯吱咯吱地猛嚼起来,这菜饼子用料扎实,入口咸香,饼子边缘煎的略有些焦糊,吃起来酥脆焦香。   谢见君抬袖拍去他掉落在衣服上的饼渣,余光中瞥见云胡怯怯地看着菜饼子,默默地咽唾沫,渴望而又努力克制的神情扯得他心底泛起丝丝拉拉的酸涩。   他将另一个完好的菜饼子推到云胡面前,声音放轻道,“别吃红薯了,来吃饼子,还热乎着呢。”   “你、你吃、你累、多吃点、我不、不吃。”云胡“违心”地说道。如若不是他的视线几近要粘在饼子上,谢见君对他的话,勉强还是能信上一信的。   “我吃饱了,尝尝就好。”他假作为难地推脱道,将刚才分给满崽后剩下的半块,三口两口地吃完,适时还打了个饱嗝。他本就吃得不多,收了一上午的豆子,累得够呛,这会儿只想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躺上一会儿,自然也没有什么胃口。   云胡迟疑地看了看,确信他是真的吃饱了,眼神又忍不住瞟向溢着油香的菜饼子,抿了抿干涩的唇,寻常这等吃食,是万不会轮到自己这儿的。故此,福生送过来时,他不过只能偷瞄两眼而已,不敢肖想能吃到。现下,油汪汪的饼子就摆在自己面前,他试探着捞起来,咬了一小口,登时瞪大了眼睛,眸光微微发亮。   “好吃吗?”,谢见君轻声问道,声音里浸着暖春的温润。   “好吃!”,云胡重重地点头,眼眸中透着几分欢喜,这菜饼子可比干巴巴的红薯好吃多了!他大口大口地吃着,没多会儿,一整个菜饼子下了肚,他意犹未尽地咂摸咂摸指尖沾着的汤汁,像只偷了腥的小猫。   谢见君笑了笑,“我看家里还有些白面,赶明儿咱们也拿来烙饼子吃,拌些小酱菜卷在饼子里,定不比婶子做的差到哪儿去。”。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让云胡莫名有了期待,那肯定会比这菜饼子还要好吃的,他如是想着。   ————   吃过晌午饭,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田垄间热浪滚滚,蒸烤得人蔫儿巴的。这个季节,夜里虽说是冷哈哈的,但白日太阳一出来,地里便如烙铁般热腾腾的,谁也不想赶在这时辰干苦力活,纷纷都躲在树荫里乘凉。   难得偷闲,谢见君斜靠在树下闭着眼假寐,满崽和云胡蹲坐在离他两步远的小石板上,俩人闷着头看一行行途径而过的蚂蚁,搬着他们方才吃漏嘴掉落的饼皮子,慢吞吞地往窝里去,一整个悠闲惬意,连打跟前匆匆走过的农户都不免生出一丝艳羡。   不知歇息了多久,冷不丁,不远处传来急促的呼救声,谢见君打了个激灵,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满崽和云胡也被吓了一跳,三人齐齐抬头,循声望去。   “是福生哥!”满崽反应极快,起身垫着脚尖,扶着树干艰难地往福生那会儿来时的方向瞅。   一听可能是福生,谢见君登时起身,嘱咐云胡看顾好满崽,自己则顺着呼救声快步而去。   福生家的田地离着有一段距离,待他赶到时,已有好些人闻声而来,里三层外三层站得密密麻麻,他扒开人群钻进去,见福生用力地拍打着他娘的后背,时不时还捋顺两下,福生娘脸颊憋得酱紫,张着口不停得干呕着,身子止不住发抖,隐隐有翻白眼之势。   “福生哥,婶子这是怎么了?”,谢见君急切上前问道。   “我娘吃了个栗子,怕是卡住嗓子了,这会儿喘不动气,还吐不出来。”福生眉头紧皱,心急如焚,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福生哥,你先别着急,让我来试试。”谢见君拍拍福生的肩膀,温声安抚道。说完,他前腿半弓,后脚用力蹬住地面,将福生娘扶起来,并让其身子微微前倾,然后双臂分别从她两边腋下穿过,环抱住她。   “哎呦,谢家傻子,你可别乱来,还是让福生去找村里大夫过来瞧瞧吧,”围观的农户不知谢见君是要干什么,又觉得眼下他抱着福生娘的举动,实在是不妥帖,鸡一嘴鸭一嘴的劝阻起来。   谢见君不予理会,这憋气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要人命,若是什么都不做,等村里大夫来了,没准福生娘都要蹬腿了,况且,前世时,因着见宁实在顽皮又爱折腾,为了保护他,自己习得不少急救之法。   眼下情形,他顾不得礼数,循着脑海中海姆立克急救法的操作手法,他左手紧握住拳头,右手交叠,攥住左手的手腕,使得左拳的虎口处得以贴在福生娘的上腹部位置,形成“合围”之势。继而用力地收紧手臂,猛烈地按压着她的腹部。   福生娘干呕地愈发厉害,涎水顺着嘴角淌落到他的衣服上,黏黏嗒嗒的,旁个人见了,害怕涎水蹭到自己身上,都下意识地往身后退了两步,谢见君却权当没见着,眼神清透,不见半分的嫌恶之意。   他手里按压的动作未停,连着五六次,福生娘身子一躬,乍然“呕”地一声,从口中吐出大半个栗子,接着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方才青紫的脸色也跟着缓和了过来。   谢见君松了口气,可算是吐出来了,他放开桎梏,往旁边挪了挪步子,“婶子,可是没事儿了?”   “哎...哎...”,福生娘稍稍喘匀了气,手抚在胸口处,摇了摇头,“哎呦,憋死我了,险些都要去见福生他爹了。”   “娘!娘!你咋样了?”,福生踉跄着上前给他娘顺了顺气。刚刚那一幕可把他给吓坏了,这会儿说话都磕磕绊绊地不利索。   “无事无事,方才就是想咳嗽了一声罢了,没想到自个儿把栗子吸进去了。”福生娘面色恢复如常,说起话来也顺畅多了。   福生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噗通”跪在地上,“见君,谢谢你救我娘一命!”,说罢,弯腰就要给谢见君磕头。   “使不得,福生哥,你这是作甚!可是要折煞我!”谢见君避开福生行礼,硬将他从地上拉拽起来,不过恰好赶上而已,自己懂些急救的手法,哪里能承这样的情分。   福生为人本就憨实,又极重情义,得谢见君这般帮忙,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谢家的事儿,就是他的事儿,若是有需要自己的地方,必当竭尽全力。   众人见福生娘当真无碍,探究的目光都落在了谢见君身上,想着这小子啥时候还有这神通?就看他抱着福生娘颠儿两下罢了,这人就好了,可比村里大夫都要厉害上许多。   殊不知小小一事,自己就在村里人眼里大变样儿,谢见君心里还惦记着被他留在原地的云胡和满崽,匆匆地告别了福生和他娘,紧赶慢赶地往田地里走。   回来地里时,云胡正拿着镰刀在收豆子,满崽个头小,又没得什么力气,便提着小竹篮子跟在云胡身边,捡掉落在地上的黄豆。   见他回来,二人齐齐扔下手里的活儿,凑过来异口同声地问起方才的事儿,得知是福生娘吃栗子噎着了,现下已经好多了,满崽学着大人模样,拍拍自己胸脯,老神在在地嘀咕了两句,“幸好,幸好。”   谢见君被他逗笑,揉了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哄得他到一边儿玩去,还叮嘱他,莫要乱吃东西。   听福生娘没什么大碍,云胡也跟着放下心来,福生娘是村里少数对他表达过善意的人,帮他求仙婆办事儿,还给他菜饼子吃,是个顶顶好的人,他不希望她有事儿。   晚些,   收了一天豆子的三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谢见君卸下身上挂着的麻绳,活动了活动酸痛的肩膀,这垛满了茎秆的板车比去时重多了,原是不好推,如今更加难,有云胡和满崽帮忙一路扶着,才将其费劲地推回了家中。   收下来的豆子需要脱粒,谢见君将码好的茎秆一捆捆地重新散开,铺满在院子里的平地上,高举着连枷,来来回回,不停地击打着干枯的茎秆。这连枷是由一柄长杆和一排平整的木条做成,平日里用来给豆麦脱粒,他从前仅仅是在历史书上见过,如今自己拿到手里用起来,顿觉新鲜得很。   但很快,他便没了那股子新鲜劲儿,只因连枷这农具,用起来实在费力又费时,一院子的茎秆,靠着他和云胡俩人忙活,还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呢 ,更何况,还有那十几亩的豆子没收呢。   正当他发愁时,院子外传来福生爽朗憨厚的声音,“见君兄弟,我来给你们帮忙了。” 第8章   福生赶着老黄牛进院,老黄牛身后拖着一青冈岩石磙,这石磙虽不足一米长,但坚硬敦实,两头固定的石洞似是两张大开的嘴,牢牢地咬住固定的木架,大黄牛在前面拉动着磙架,石磙在豆秆上层层压过。   谢见君也没闲着,同云胡拿着钉耙,跟在石磙后面,不停地翻滚着被压实的茎秆,这压完之后,还得一遍遍过筛,分离开豆子和豆皮豆秆,等忙活完,天色渐晚。   本要留福生在家吃顿便饭,想着他过来这一趟,可算是帮了大忙了。奈何谢见君刚张口,福生就火急火燎地说要回去陪他娘,接过云胡递上的白开水,猛灌了两口,赶着大黄牛就离开了。   谢见君将他送出院外,目送他一直没了人影才返回院子。   灶房里,云胡半趴在地上,杵着烧火棍儿正在倒腾炉子。   “需要我帮忙吗?”,谢见君挽起衣袖,抬步跨进灶房。   “不、不用、我把炉、炉子烧起来,烤烤这屋里、潮气。”,云胡回过身来,衣服上沾满了乌漆漆的锅灰,连脸上都蹭得跟小花猫似的。   入秋泛秋潮,屋子里总是潮乎乎的,墙角处生了绿霉,他们夜里盖着的被子,摸上去都是湿津津沉甸甸的,仿佛一拧,便能攥出水来。往常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要生起炉子,好祛祛屋中的潮气,云胡做惯了这活儿,倒也没觉得有什么费劲的。   他见谢见君上前,怕锅灰弄脏他的衣服,连连摆手道,“不、不麻烦的。”,说完,自己三下五下,擦着火石,把炉子燃了起来,没多时,屋里就生出了暖意。   白日里的闷热悉数散去,这会儿不冷不热地正当好。   忙忙碌碌一整日,这会儿乍然闲下来,谢见君还有些不习惯,云胡不用他帮忙,他也没离开,只四处寻了个小矮凳,蹲坐在灶台前,炉中火苗燃得旺盛,劈啪作响,烤得浑身都热烘烘的,他搓了搓脸颊,脑袋里蓦然蹦出个新鲜的念头。   “云胡,你想不想吃烤红薯?”他拿着烧火棍儿扒拉着焦黑的木炭,装作不经意地问起。   云胡呆呆一怔,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小声地道了句“好”。总归谢见君无论提什么,他都不会说个“不”字,还帮忙从窖里翻出上个月他和芸娘收的红薯。   谢见君挑了几块个头相差不大的红薯,将它们放在烧火后未燃尽的炭灰里,用冒着点点拉拉火星子的炭灰捂盖住。   满崽适时探出个脑袋,扒着灶房的门框,眼巴巴地看着谢见君将红薯埋进木炭堆里,“阿兄,你这是做什么吃食呢!”   “小馋鬼,明知故问。”谢见君笑着打趣道。   被自家阿兄毫不留情地“戳穿”,满崽难为情地笑了笑,“蹬蹬蹬”地跑进灶房里,一整个扑到谢见君后背上,双手搂住他的脖颈,黏黏糊糊地挂在他身上不撒手。   谢见君双手背在身后,托住他的小屁股,起身原地转了两圈。满崽趴伏在他坚实的后背上,随着他身体的转动,眼前的一切如走马观花一般转瞬即变,他兴奋地大呼,“飞!飞起来了!阿兄,再转两圈!再转两圈!”   哄孩子这事儿,谢见君一向是信手拈来,眼下见满崽这般开心,便兜着他,围着院子小跑了两圈,满崽的欢呼声把隔壁邻居家的小石头都唤了出来,小石头哭闹着让他爹也背着他飞飞,屁股上挨了他爹俩鞋底子后才作罢,红着眼圈,呆愣愣地望向满崽,眼神中盈满了艳羡。   云胡侧倚在灶房的门框上,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明明院子里被举高高被逗乐的人不是他,他却莫名地也跟着高兴起来。上一次像现在这般高兴,还是谢见君答应他留下的时候,掰着指头算算,左右才只有几日光景,但他觉得,那些挨打挨骂的日子,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火炉中冒起涔涔的热气,细密的白雾中沁着红薯丝丝的香甜,勾得人口水直流。   “阿兄!阿兄!红薯烤好了吗?”,满崽蹙着鼻子使劲地嗅了两口,急不可耐地吆喝起来。   谢见君心算了算,约摸着也有半个时辰了,他找来一根烧火棍儿,挑开盖在红薯上的木炭,红薯表皮烘烤得乌黑,捏上去稍稍发硬。   他拿起一块,忍着滚烫的热意,从中间掰成两半,内里瓤肉金灿灿的,漾着甜丝丝的热气。小心地吹了吹,他递送到满崽嘴边。这小家伙嘴张得老大,“吭哧”一口,“嘶哈嘶哈”地倒吸了好几口凉气,才把那红薯咬碎了咽进肚里,末了,一双杏眸弯成了月牙,“阿兄,好甜!”   他轻笑着给他擦去嘴边乌漆漆的炭灰,余光中瞥见比他们早先进来的云胡,正偷偷地瞄着他手上热腾腾的红薯,只一会儿就别开视线,装作无事地擦擦这里,又抹抹那里,自以为趁他们没注意时,目光又悄默声地绕回到红薯上来,   谢见君眉眼微微弯了弯,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从碳堆里翻出一块烤得焦脆的红薯,冲缩在角落里的人招招手,“云胡,窝在那儿作甚?过来吃红薯了。”   云胡默默地咽了口唾沫,他本也是馋嘴,只是知道自己馋也没用,从前未出嫁时,他娘就不许他贪食,平日里饭桌上多夹一筷子菜,立时就要被骂没出息,久而久之,他便不敢再思量了。   没成想,现如今,有了什么吃食,自己也成了被惦记的那一个,他心中欢喜不已,小步挪到谢见君身边,低低地道了声“谢谢”,才接过他手里热腾腾的红薯,剥去红薯焦黑的外皮,草草地吹了两下,接着一口咬下去,饱满的甜润顺着瓤肉丝丝的纹理滑入口中,将秋日里清冷的凉意驱散,连小腹里都被炙烤得暖烘烘的。   投喂完这一大一小只,碳火堆里的红薯已然没有先前那般滚烫了,谢见君得空挑出一块来,揭了皮,细细品起来。   微凉的红薯口感愈发甜腻,最外层的瓤肉略微有些焦脆,内里却软糯绵柔,像极了小时候在田地里裹着泥土焖烤出来的香甜味道。   一不留神,三人都吃了不少。   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块,满崽摇摇晃晃地起身,餍足地拍拍自己溜圆的小肚子,“要撑死了,肚皮都要给撑破了。”,脸颊被红薯的外皮蹭得一块黑,一块黄的,活脱脱像只花了脸的小猫。   谢见君濡湿了手巾,给他抹干净脸。这烤红薯虽然好吃,但也不能贪食,吃多了夜里指定得不舒服。   ————   大抵是填饱了肚子,有了精神头,谢见君琢磨起烙饼的事儿了,晌午那会儿,他同云胡提出赶明儿要烙饼,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家中清贫,他是晓得的,但总是吃这红薯喝那米粒儿都数得过来的清淡米粥,这身体恐怕早早地就垮了,加之,三人又都是单薄的身子板,也得做些别的吃食添补添补。   他从面缸子里挖出一小碗白面,混在杂面里,加水揉搓成几个面剂子,擀平,贴在锅沿儿边上,时不时翻动两下。   云胡照顾着满崽洗漱歇下后,打眼瞅着灶房里还亮着光,走近才看见谢见君正站在灶台前,忙活着烙饼子,时常还捶捶自己的肩膀,看上去有些疲累。   他轻手轻脚地迈进灶房,想趁这会儿功夫拌些小酱菜,以便于明日带去田地里,烙饼卷着吃。   “怎么不去歇着?”谢见君手背到身后捏了两把酸胀的肩膀,听着奚奚索索的有人进屋的动静,他强忍着肩背的不适,扭头看向本该去休息,但又去而复返的云胡,语气温和地问道。   “满崽睡、睡着了、我、我来做、酱菜。”云胡磕磕巴巴道,将碗中的青绿展给谢见君看。尽管收了一天豆子,他这会儿累得腰杆子都挺不直,但眼看着谢见君还在烙饼,他不敢先行去歇息,生怕自己笨手笨脚,又没有眼力见儿,遭了嫌弃,被骂作懒惰无用。   “辛苦你了。”,谢见君没得再赶他去休息,知道以这小少年胆小怯懦的性子恐怕自己不上炕,他是也不敢去睡的,遂加快了手中翻饼的动作。   待将明日的吃食做出来,夜色已浓,姣姣月光如同银河倾泻在阡陌间,点点星芒,宛若那萤火之光,点缀在漆黑的夜幕中。四周围一片寂静暗沉,只余着灶房的一小束微弱的暖光,灼灼闪烁。   谢见君将烙得酥脆金黄的饼子盛到盘里,数了数个数,盘算着明日起早,就着米粥和云胡腌制的酱菜,将早饭对付过去,余下的饼子便都带去地里当晌午饭吃。   他揉了揉被麻绳磨得酸痛的肩膀,长长地吁了口气,歪头瞥向坐在灶台前,困得不停打哈欠的云胡,心里有些好笑,他上前轻推了推他,将人唤起来,不小心扯到肩背上的伤处,禁不住蹙了蹙眉头。   云胡见他一整晚都在不停地揉着自己肩膀,想来定是那麻绳太过粗糙。赶着谢见君歇下后,他又悄没声地从炕头上爬起来,借着院里柔和的月光,摸黑将那磨人的麻绳外缝上了一圈布条,忙完,才垫着脚尖回屋歇下。   翌日,   院里的鸡刚打过第一遍鸣,谢见君就醒了。他常年跑步健身,早就习惯了早起,哪怕是昨日累得够呛,今日也准时准点地睁开眼。他身子稍稍一动,睡在一侧的云胡便跟着坐起身来,睡眼惺忪,连神思还是呆滞的,却不肯听谢见君的,再睡一会儿。   俩人简单洗漱后,一个剁食喂院里的鸡鸭,一个去灶房里生火煮米粥,互不相涉,但又十分默契。   等到满崽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时,灶房里炊烟袅袅,院中刚吃过食儿的鸡鸭正懒洋洋地遛弯捉虫。   吃过早饭,谢见君照例是推着板车,准备去地里,却不知何时,套在肩膀处的麻绳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绒布垫子,他下意识地看向云胡,意外撞上他正局促地偷瞄自己的反应。二人视线相碰,云胡飞快地垂下脑袋,揉搓衣角的指节微微泛白。   谢见君微微躬身,目光同少年齐平,他略一歪头,眉眼间映着温柔的笑意,“云胡,麻烦你了。”,方才他还在担忧自己肩膀磨破了一层油皮,等会儿推车定要疼了,没想到云胡竟是这般细心。   许是第一次听着旁个人向自己道谢,云胡一怔,腼腆地点点头,脸颊上绽开一抹浅浅的笑,他暗暗自喜,想来自己如今并非像他娘所说那般无用拖累,他也是能帮得上忙了。 第9章   老谢家满打满算地也就只有二十亩田地,相比较其他家,可谓是芝麻绿豆大点,这还是当年谢三分家时,硬从家里要来的,否则照着他娘那偏心眼的脾性,随便给几匹破布,几兜子粮食就能把他们一家子给撵出来。   分家单过后,谢三便是靠着这二十亩田地,养活着一家几口人,早些年,日子还算说得过去,不比旁个人家富余,但吃饱穿暖不成问题。可自打他走后,芸娘一个寡妇带着俩孩子,过得就别提多艰难了,田地照顾不过来,地里头种的豆子,都稀稀疏疏的,比着隔壁郁郁葱葱,苗挨苗的,瞧着就磕碜。哪怕是今年迎了云胡进门,也没能照看好。   正是因着这般,别户人家要收大半个月的豆子,谢见君七八天就忙完了。赶着后面那几天,福生拉拔完自家的,便赶着老黄牛拖着石磙来给他们脱粒。   过筛的黄豆要摊在院子里晒干才能装起来,往年都是里长谢礼去寻了镇上的小贩,赶着车一道儿过来收,今年亦是如此,家家户户只需得存放好,等着小贩上门,他们再拉去打麦场一一过称,结算银钱,但每家从里长那儿分到的份额有限,小贩收不走的,他们便要自己背去镇子上售卖,或是去换些旁个东西回来。   ————   收完了豆子,天气愈发凉了下来,等不及歇上两天,福水村又忙忙碌碌地开始下麦子。   这麦种子是今年春收时特意存下的,那会儿云胡已经进门,收完了地里的春麦子,他和芸娘挑着穗子粗大饱满的,割下来,拿秸秆扎成把,竖立在打麦场上,待被太阳晒到干松松的时候,才拿连枷打下来,挨个捡去其中那些空瘪的麦粒,拿艾草扎起来贮藏在地窖里。   临着下种子的大半月,云胡踩着矮梯子下地窖里把种子翻出来,用水淘洗了好几遍,将漂浮着的秕子淘去,赶着天儿好,日头最盛的时候,铺在笸箩上,放院儿里晒干,等着把田地耕得松和了再种。   谢见君也没闲着,他拉着犁在地里来来回回地开出犁道来,又借了福生家的老黄牛,拖着镪,沿着他开好的犁道,均匀地下小麦种子。这镪中间的小斗里装满了云胡挑拣出来的麦种,斗底开了钻好的梅花眼,小斗伴随着老黄牛的行进轻轻摇动,麦种自顺着小斗底部的梅花眼,正正好漏在犁道上。   福生赶着牛走得飞快,麦种下得又密又紧,待种子都下完后,他又拖着两个小石磙,帮着谢见君,将覆盖在麦种上的土压结实,这土压紧了,麦种子才能发芽。   这小麦,打理起来也是轻松些,谢见君听福生说,头着年前时候,来地里上一次冻水,转过年来,上一次二水,套种玉米前后再浇上两次水,平日里勤去锄锄草,赶着明年年中便可成熟了。   麦种子一种下,年前田地里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农活了。谢见君跟着福生忙活了一个来月,可算是能喘口气了。   村里人没有农闲这一说,种地一门行当,说白了就是靠天吃饭,老天爷爷行行好时,大伙儿还有个丰收年,到年底给官老爷交税,脸上都能乐乐呵呵的,若赶上收成不好,家里壮汉便都出去打零工贴补家用,没人会闲在家里坐吃山空。   这会儿正好是栗子成熟的季节,家里没活,村里人就结伴去后山碰碰运气。   满崽早早就惦记起后山的栗子,晓得谢见君和云胡忙着种麦子,抽不出身来,就一直懂事地不曾在他们面前提过,还是谢见君去山上砍柴,碰见小石头他娘同村里几个婶子,挎着竹篮在林间捡栗子,才顺嘴说挑着闲空也去捡些栗子回来。   这栗子生吃脆甜,煮熟了绵糯,晾晒干了放在阴凉透风的地方还能留到大冬天,介时年节时杀只鸡来,混着栗子,炖上一锅鲜香的鸡汤,一家人打打牙祭开个荤,这一年也不算白干。   一听说明日要去捡栗子,头着前一天的晚上,满崽兴奋地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揪揪谢见君的耳朵,一会儿摸索摸索云胡的头发。   云胡原是没睡熟,被满崽一闹腾便醒了,担心把睡着的谢见君给吵起来,他身子往一旁挪了挪,将满崽搂进怀里,一面轻拍着他的后背,一面小声地哼着安眠的歌,哄他入睡。   这曲子还是幼时听他娘唱给弟弟的,那会儿他娘便是如他这般,将弟弟搂在怀里,轻轻地哼唱着,他羡慕极了,那是他长到这么大,从未得到过的温情。   谢见君早在满崽摸他耳垂时就醒了,想着不理这小家伙,折腾累了自然也就睡去了,眼下侧耳听着云胡在浅浅低唱,语调清润温糯,像早春破冰的溪涧,缓缓荡至他耳畔,他心头一软,不由得勾了勾唇,神思渐沉。   翌日,   谢见君醒来时已将近巳时,昨夜听着云胡哼唱,不知何时睡过去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歪头瞧瞧身侧的俩人还睡得正沉,伸手给他俩掖了掖被角,才轻手轻脚地翻身下炕。   起早林间薄雾还未散去,朦朦胧胧只见远山轮廓,金灿灿的阳光自东边漫上来,撒下一片金黄和暖意。   谢见君混着秕谷子和野豌豆,拌了喂院子里的鸡,又给鸡窝里重新铺上干草,这天儿冷了,夜里它们扎堆窝在一起也暖和些。   忙完这些,正准备去灶房做早饭,云胡着急忙慌地从屋里出来,头发松散在肩头上,还未扎利落,连外衫都系错了扣,下最后一节台阶时,若不是谢见君眼疾手快,他一准得摔趴在地上。   “莫急莫急。”谢见君托着劲儿,把他身子扶正。   云胡忙将自己头发和衣服整理好,没想自己能醒得这般晚,睁眼时,一旁的被窝都凉了,他慌手慌脚地往身上套衣服,下台阶竟还冒冒失失地踩空,险些摔了一跤,怕是要让谢见君看了笑话去。   “我、我起晚了。”,他颤颤地替自己找补道,惴惴不安的眼神不自觉地看向谢见君。   “今个儿没什么要紧事儿,多睡些也无妨,什么时候收拾好,咱们再去便是,赶着太阳落山前回来就行。”,谢见君轻声安抚他道。   云胡讷讷地点点头,将散乱的头发随意高高束起,“我、我去、做饭。”,说罢,他缩着肩膀,小步绕过谢见君,一头钻进了灶房。   等到三人一道儿上山,已是巳时三刻,走时他们带了些酱菜和几个杂面馒头,背着水囊,想着晌午饭就在山上对付对付,谢见君身后的竹篓里还装着火钳和撬棍,这都是捡栗子要用的。   一路上碰着村里好些人,他们来得晚,起早上山的人家,这会儿都陆陆续续地往山下走了,身后的背篓都沉甸甸的,一瞧就是收获颇丰。   自打谢见君“不傻了”以后,跟村里人也熟络起来,迎面碰上点点头也算是打过招呼了。   满崽一进山就来了精神头,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小子漫山林间地乱跑,谢见君唤了几次没喊回来,便索性随他去了,都是同村里一道儿长起来的孩子,彼此之间都相熟。再说了,这后山林子,满崽比他要熟悉得多,兹要是不磕着碰着就好。   他同云胡,俩人一前一后,一面走,一面拿着撬棍探着树丛里,栗子都被村里人捡走许多,加之临着入冬,还有松鼠们忙着储粮,留给他们的就不多了,这寻了有一会儿了,找到的栗子连竹篓底都没盖过来。   谢见君从草堆里扒拉出一簇,他踩着毛栗子的外壳,两脚微微用力,干瘪枯黄的外壳立时向两边一裂开,漏出里面油亮棕红的栗子,再拿着火钳夹出来丢在身后的竹篓里。毛栗子外壳上布满尖利的毛刺,即便是成熟之后,也扎人得很,故而大家伙儿都是用脚踩。   云胡跟在他身后,摸了不少的山菜和菌子,家里地窖里收了几个南瓜,回去可以拌着山菜和菌子,蒸南瓜包子,甜甜糯糯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吃。   捡了大半日,眼见着过了晌午头,谢见君垫垫竹篓里的小半筐,寻思这也够吃一段时日了,便想着回去算了,晚些日头落了,这林子里暗下来,下山的路不好走。   正准备将不知疯玩到哪儿去的满崽唤回来,谢见君直觉衣角被扯了扯,他歪头看向云胡,眼神里写满了疑惑。   “能、能不能再、再捡一些。”云胡结结巴巴地嗫嚅道,声音小得同蚊子哼哼似的,他手指紧搓着衣角,脑袋几乎垂到尘埃里,“我想等、等晾干了、去镇子上、换鸡蛋的时候、一起卖了去、”,短短的一句话,他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   谢见君晓得他也在担心家里没钱的事儿,见他难得跟自己主动开口,当下就应允了,林子外围的栗子都捡得差不多了,他们便往深处走了走,好在这会儿山上人多,也不算太孤寂。   “福生哥说,他们农闲时都在村子里寻些盖房子的杂活儿,工钱是一日一结,若是有合适的零活,他便来叫着我一起去”,谢见君斟酌着同云胡开口道。地里没活,他不能在家里闲着,总得找些旁个赚钱的路。“你若是在家呆闷得慌,就带着满崽去镇子上转转,我听福生哥说镇子上卖的糖葫芦甜得很,你们也去买来尝尝。”   云胡安静地听着,末了,低低地道了声“好”,尾梢莫名浸着几分欣喜,说不清道不明什么由头,但他偏偏打心底里高兴,或许是因为还没吃到嘴里的糖葫芦,或许是因为他说的话,头次有了回应,亦或许是其他不知名的东西。 第10章   这边,一起疯玩的孩子被家里人陆陆续续提着耳朵,拎走了。   林子里捡毛栗子的农户见满崽红着眼圈,一脸倔强地闷着头往回走,伸手将人拦下,好心关切地询问一二。   满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谁问他都不肯说话,一直寻着云胡和谢见君,他嘴一瘪,豆大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脸颊砸下来,“阿兄,疼”,声音浸着浓浓的哭腔。   “哎呦,我们满崽这是怎么了?”,谢见君半蹲下,身子与满崽齐平。他将人搂进怀里,接过云胡递过来的手巾,边给他擦眼泪,边低声哄他道。这孩子甚少掉金豆豆,穿来一个月多,也堪堪见他哭过两次,眼下这长长的睫毛上缀满了莹白的泪珠,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忍不住让人心生怜爱之情。   满崽抽抽搭搭地将手指展给自家阿兄看,他扒拉毛栗子外壳时,被尖刺扎破了手指,这会儿正疼着呢。   谢见君握住他的手指,轻揉了揉,顺着他的伤口,小心地吹了两口气,软声道,“可还疼吗?”   满崽张了张口,正欲回答,冷不丁嘴里塞进来一剥了皮的生栗子,他下意识咯吱咯吱地嚼起来,生栗子脆甜脆甜的,尝着甜头,小家伙破涕而笑。   云胡又剥了几个,一股脑地塞到他手里。他同满崽相处了大半年,最晓得怎么哄他高兴。果不其然,有了甜栗子,方才被扎破手的不悦瞬间就被满崽抛之脑后了,嘴里塞得满当当的,两颊都鼓起来了,像极了屯粮的小仓鼠。   谢见君不由得失笑,他起身搂住满崽,将人一整个稳稳地托抱起来,满崽虽说已有五岁年纪,但身子瘦弱,个头也不高,那点重量对他来说根本不算是累赘,还没他身后的背篓沉呢。   云胡伸手想要去接过他背着的竹篓,被谢见君一个侧身躲过,这沿途又是挖山菜又是摸菌子,云胡的竹篓不算轻快,就他这风一吹就能刮倒的小身板,再添一个背篓,可不得把他压坏了。   三人亦步亦趋地下山。   林间日头渐沉,结伴而来的人家先后往山下走。   满崽趴伏在谢见君的肩头上,冲背着竹篓子,走在他们后面的大虎做鬼脸。村里没有“宠”孩子这一说,能提起镰刀的,都会被赶下地干活,哪怕力气小,干不了重活,去田地送送饭也能干的。大虎又是家里长子,即便是累得走不动道儿,也得硬撑着,哪还有抱着走的的待遇,被满崽气得脸涨得通红,但碍于大人的面子,也只得冲他挥挥拳头。   满崽撇撇嘴,他才不怕大虎呢,谁让大虎总是故意在他面前,笑话谢见君和云胡是傻子和结巴,逮着机会可不得好好气气他,见大虎恨得牙根痒痒,他心里一阵暗爽,冷不丁瞧着从山道上下来一人,他扯扯谢见君的发带,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道,“阿兄,云胡他娘。”   谢见君正同云胡商量着去镇子上扛大包的事儿,猛然间抬头,顺着满崽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妇人个子不高,瘦瘦巴巴的,一双倒三角眼,透着算计和精明,的确不是什么善茬。   一旁的云胡眼瞳猛然间剧烈地收缩,他脸色阵阵发白,手心里冒出细密的汗水,从前被打骂被磋磨的记忆缓缓爬上心头,他害怕得身子止不住地战栗,脚下更似是陷入沼泽生了根一般,僵死在原地。   好在他娘离他们还有些距离,又自始至终歪着脑袋同身侧的婆娘闲聊,没得注意到这边。   察觉到身边人汹涌的惧意,谢见君果断地拉起云胡的手,不动声色地将他往自己身侧扯了扯,借着身形的掩护,三人快走几步,趁着下山的人流,将他娘远远地甩在后面,很快便瞧不见人影。   ————   一直回到了家里,云胡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进门连竹篓都没卸下,脸色青白地站在门口,惶惶然不知所措。   谢见君连着唤了好几声,云胡才木然地转过头来回望他,眼神中空无一物,好似丢了魂。他禁不住轻叹一声,想着这小少年的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转念一想,又觉得也不怪他性子这么怯懦,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他冲着满崽招招手,走近,揉揉他肉肉的小耳垂,小声嘱咐他道,“满崽,云胡有些不舒服,你带他进屋里歇息一会儿吧。”   满崽本就担心云胡,头着回门时,云胡他娘嫌他带回去的东西少,跑来家里阴阳怪气,芸娘气极了,把气撒在云胡身上,狠狠地打了他一顿。   现下见云胡面色惨白,冷汗涟涟,他更是紧张,立时就拽起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人拉进屋子里,强迫他躺下,还用手捂住他的眼睛,“云胡,快睡觉!快睡觉!”   云胡惶惶忽忽地躺下,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成想,沾枕头没多久,就坠入了梦里,连晚饭都没吃上。   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他实在馋极了,就偷偷吃了一块娘亲藏在柜子里留给弟弟的糖瓜,他娘发现后,将他关在漆黑的斗柜里,不许他出声,也不许他哭。他只记得棍子打在背上很疼,疼得他好几天都直不起背来,连走路都只能弓着身子,他娘骂他是赔钱货,丧门星,他害怕地哭喊起来,“娘,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不知何时,沉在梦里的他被轻轻推醒。   他费力睁开哭得红肿的眼眸,本该睡了的人,这会儿侧卧在炕上,紧蹙着眉头,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云胡,是不是做噩梦了?”   不等他回神,谢见君抬袖,动作轻柔地洇净他眼角的泪珠,声音温润低醇,浸着一丝初醒时的沙哑,犹如隆冬里和煦的暖阳,融化了他此时心里所有的恐惧与不安。 第11章   云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袋沉沉地埋入臂弯之中,咬紧了袖口不敢搭话,他知道自己这是又犯那惹人嫌的癔症了。   谢见君也不逼问他,耐心地等他缓过神来。   “我、我去、牛棚睡。”等了好半天,才等来云胡的这一句话。   他神色微微一怔,蓦然想起满崽那日说,芸娘曾因为云胡夜里大喊大叫,大冷天的,就将他赶去了牛棚,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他一把拉住哆哆嗦嗦正要下炕的云胡,轻声道,“不用去,牛棚里四面露天,冷飕飕的,那不是能住人的地方。”   云胡愈发颤栗,整个人抱臂蜷缩在一起,他嘴唇紧抿着,鼻腔里酸的厉害,不让他去牛棚睡,他还能去哪儿,难不成要将他赶出去吗?   他顾不得其他,慌忙攥住谢见君的手,红着眼圈,磕磕巴巴地泫然欲泣“我、我、”,越是要紧的关头,他越是结巴起来,连话都说不利索。   谢见君稍稍皱了皱眉头,云胡小小一只,竟有这般大力气,他只觉骨头都被他攥得生疼。晓得云胡经年吃了不少苦,如今即便是日子过安稳了,那些歇斯底里的叱骂和渗入骨髓的疼痛依旧掩藏在他心底的最深处,稍稍一点波澜,便会令他犹如惊弓之鸟一般不安。   他拍拍云胡的手背,声音放得更轻,“哪儿也不用去,就在这儿睡,夜里如果做噩梦了,可以叫醒我,有我在,不会再有人打你了。”   云胡哽着喉咙,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他不确信地看了眼谢见君,许久才慢慢松开手。   谢见君见状,心里愈发堵得慌,仿若千斤重石坠在他心头,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动气,他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身侧满崽哼哼唧唧,像是要醒,担心说话声吵醒满崽,他往云胡右侧挪了两步,想同他小声耳语。   刚凑近他右边耳侧,云胡好似受惊的小鹿,猛地扭过身来,冷不丁俩人面面相觑。   谢见君眸色一暗,当是以为云胡不喜自己同他离得太近,故而又挪了回去,气氛一时陷入尴尬的境地,二人相顾无言。   满崽翻了个身,咂摸咂摸嘴,“云胡,栗子好甜,我还想吃。”   谢见君“噗嗤”笑出声,打破了此时的窘迫,对上云胡懵懵懂懂的眼神,他手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低声道,   “睡吧。”   ——————   晨起,树林间鸟雀啁啾,朦朦胧胧的日影穿透荫绿,撒下一片铜钱大小的斑驳。   云胡踩着矮梯,从地窖里搬出来两个南瓜,今日无事,他盘算着蒸些南瓜包子,正好昨日从后山捡了菌子和山菜,洗净剁碎后,拌进馅儿里,拿来包包子最香不过了。   他将南瓜分切成小块,一并扔在笼屉里蒸熟,掏出来的南瓜子都铺在笸箩上,搬到太阳底下,想着晒干之后炒熟了,闲暇时还能当个解馋的零嘴吃。   谢见君就着热水,草草啃了个干馍馍后,便背着竹篓上山了,家里柴火所剩不多,云胡又要蒸包子,赶着天儿好,他得多捡些回来。   山路崎岖,野草横行,他提着斧头一路劈劈砍砍,等到了半山腰,衣衫早已是浸透了汗,寻了处平整的石头坐下,他随手卸下背后的竹篓,从里面掏出水囊,“咕咚咕咚”猛灌了好几口。   秋风凛凛,吹散身上的汗意,只坐了一小会,便觉得浑身泛起冷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裹紧外衫,起身继续往山上走。   越往林子里走,人烟愈发稀少,谢见君止了脚步,听云胡说,这林子深处常有猎户埋下的陷阱,稍有不慎就会踩中,轻则受点皮外伤,严重的,若是踩中了猎夹,被夹断腿都有可能,他自认没多好的眼力,就沿着林子外围,捡些轻快干爽的树枝,那些个粗壮的树干,他便拿手中的斧头将其劈砍成几块,一道儿塞进身后的竹篓里。   忙活了大半日,竹篓里填得满当当的,他摘了些甜滋滋的红果子,拿树叶包得严实实的,准备下山带给家里那两小只。   路上巧遇同样是背着竹篓的福生,福生说前些时候接了个活计,明日要去给村里老秀才许褚修屋子,正想问问他去不去,老秀才管一顿饭,光是工钱,一人就给五十文呢。   谢见君想也不想就应下了,有这等赚钱的机会,他哪里肯错过?当即就约定好碰头的时辰,只待明日起早,福生来寻他,带他一同过去。   二人结伴下山,闲聊时谈起明日要去做工的人家,福生说,那老秀才许褚并非福水村人,是前些年才迁过来的,听说许褚年少成名,十五岁就考取秀才,只可惜苦读多年未曾中举,心灰意冷下就搬来这儿,办了个小学堂,平日里教孩子们读些书,识几个大字。家里稍稍富裕的人家,给老秀才交上点束脩,便能把孩子送来他这儿开蒙。   谢见君入了心,想着满崽已经五岁,过段时日,手里有了银钱,也送他去老秀才那里,哪怕律法规定哥儿和女子不得考取功名,识得些字也是好的。   这般盘算着,转眼就入了家门口。   院儿里静悄悄的,老母鸡们都窝在鸡窝里抱团取暖,昨日从后山捡来的栗子,一个个油亮亮的,铺在笸箩上,溢着清甜的香气。   谢见君推开院门,被迎面小跑过来的人,给抱了个满怀,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垂眸看向挂在自己身上的满崽,小家伙举着澄黄的南瓜包子,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阿兄,你看,南瓜包子!云胡做的南瓜包子好吃!”   “是嘛?”谢见君单手将他托抱起来,借着他的手咬了一口,这包子圆鼓鼓的,外皮擀得薄,虽用的是略粗些的杂面,但掺入了南瓜的柔软和香甜,一口咬开,热腾腾的油香,裹着山菜和菌子的鲜嫩翻涌开来,被几个干馍馍“折磨”过的脾胃,这会儿敲锣打鼓叫嚣起来,他三口两口将一整个包子吃下肚,意犹未尽地抹了把嘴。   云胡端着竹屉从灶房里出来,见他身上背着满满的柴火,慌忙将竹屉往旁边一放,便要上前来接他背后的竹篓。   “不妨事。”谢见君轻笑着推脱,顺口夸赞道,“你这南瓜包子的确好吃。”   云胡微微一怔,嘴角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转瞬即逝。不过一句简单的称赞罢了,他打心底却欢喜得很,他端起竹屉,嗫喏着小声道,“你、你今天累了、快些进屋、趁热、趁热吃。”   “哎,”谢见君应了声,稍稍梳洗了下。待进了堂屋,满崽早已是等不及了,拉着他赶忙坐下,还给他塞了个大包子。云胡拌了点爽脆的萝卜酱菜,就着甜腻腻的南瓜包子,吃起来,很是爽口。   趁着吃饭的功夫,谢见君说起明日福生喊他一道儿去给老秀才许褚修屋子的事儿,只嘱咐云胡中午不必给他留饭,晚些结了工钱,他去孙屠户那儿割点肉回来炖菜吃。   云胡讷讷地点头,谢见君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一向没有异议,不过能有肉吃,他对明日难免生出了几分期盼。   三人就着萝卜酱菜,将一竹屉的南瓜包子一扫而空。   吃饱喝足后,谢见君倚靠在炕上歇息,忙活了一整日,也就这会儿能落下点闲空,他瞧着云胡坐在案几前缝补外衫,略带薄茧的手指麻利地擎着针线,在衣裳里来回穿梭,破漏的补丁口,落下一处处细密的阵脚。   许是察觉到有眸光落在自己身上,云胡惶惶然抬眸,烛光摇曳,映照在他的脸颊上,撒下一片昏黄的暖意。   谢见君不着痕迹地敛回目光,整了整并不杂乱的被角,有些心虚道,“天晚了,明日再弄也好。”   云胡无措地看了眼自己手上的外衫,今个儿在院里劈柴,把外衫上刮了个口子,他闲着无事,便想将衣服缝补起来,眼下听谢见君这般说,还当是以为他嫌自己点灯,忙说道,“这、这就好了。”   谢见君点点头,从斗柜里翻出把剪刀来,剪去烧长分叉的烛芯,屋里愈发光亮了起来,他将烛台往云胡跟前推了推,“夜里昏暗,熬眼睛,你也好看得清楚些。”。   “哎。”云胡神色怔了怔,回来神来,替自己找补道,“不妨事的,我眼神好。”话虽是这般说着,但如今能被人关切的滋味可真真是好。 第12章   老秀才许褚住在福水村南边的一处小院儿,年逾半百,膝下却无一子女,平日里日子过得潦草,家中的小屋的屋顶被今年连绵几场暴雨冲塌了,一直拖到深秋,眼见着天儿愈发冷了,他才寻人来重新修缮。   谢见君到时,已经有几个汉子在忙活着,都是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家,谈不上有多熟稔,只堪堪有些眼熟,但都叫不上名字来。许是福生先前便同他们提过,见他过来,几人也只是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晓得他没做过什么砌砖铺顶的活计,分给他的,皆是些搬运东西的杂活儿,虽费点力气,但好在老秀才结算工钱,是按人头来的,谢见君倒也算不上吃亏。   小屋地方不算大,两三个人同时进去,便转不身子来,里面拿油纸布盖得严实,揭开来是堆放得满满当当的书册,老秀才在前面学堂教孩子们背书,抽不出空来,便嘱咐他们将这些书轻拿轻放,若是磕破了封皮,或者散了页,便要扣他们的工钱。   “穷讲究。”一魁岸汉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小声抱怨道。   “可不,就是一穷酸秀才,识几个大字罢了。”,一旁的壮汉接了话茬,将书箱从小屋里搬了出来,重重地扔在地上。书箱年岁久了,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立时便往四下散开来,珍藏的书册争先恐后地向外涌。   谢见君蹙了蹙眉头,将散落在地的书挨个拾起,拍去封皮上沾染的灰尘,重新放回书箱封好,再往外搬书时,动作越发小心翼翼。   “啧啧,瞧他那股子仔细劲儿,不知道的,还当是自家的东西咧。”蹲坐在门口抽烟枪的汉子冲身旁的人努努嘴,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干活去干活去,搁这儿耍什么清闲?”脑袋上招来福生一记不满的巴掌,汉子缩了缩肩膀,猛嘬两口旱烟,起身搭架子去了。   谢见君自然也听到这番话,他本不甚在意,没成想福生竟会替他出头,当下便感激地冲他笑了笑。福生这人心善又讲义气,今个儿若不是他搭线拉活儿,自己恐怕这会儿还满头热,到处寻摸赚钱的门路呢,故而,被这般揶揄,他也没吱声,不想让福生夹在中间为难。   从小屋搬出来的书箱又乱又杂,三三两两地堆放在一起,毫无章法,谢见君将书箱摆放整齐,并将其依次清点好,想着整理到纸上,待老秀才下课回来,好交于他分辨。许久不用毛笔写字,他有些手生,擎着毛笔在半空中虚描了几下,落笔便稳重多了。   “呐,见君,你这字儿写的可真好看!”福生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跟前,瞧着纸上隽永俊秀的几行小字,禁不住出声夸赞道。   “幼时我爹曾教过我一点,闲来无事,随手写写。”谢见君打着马虎眼搪塞过去,谢三上过几年学,村里长辈都知道,算不得什么秘密,他这么说,也不会有人怀疑。   抽旱烟的壮汉打旁边过,他尚且还记恨着方才福生敲打他的那事儿,斜眼睨了一眼案桌上的纸,撇撇嘴,心里满是嘲弄,这会写字咋了?随便拉一毛头娃出来都会写,不照样是个傻子,能管个屁用?他肩扛着两根粗壮的木头,故意在谢见君跟前晃了晃,炫耀着自己这一身结实力气。   谢见君又何尝看不出来?只不过自己是来赚钱的,并非同旁人争强好胜的,他低声笑了笑,退开半步,给壮汉让开路,顺手将写好的纸张拿镇纸压住,只待晾干后交给老秀才过目。   壮汉自觉无趣,就歇了挤兑他的心思,抬手招呼福生和其他人,准备用木头先给小屋的屋顶搭个横梁出来,等会儿将搬来的稻草捆扎起来,盖在横梁上,拿黄泥夯实,这活儿就算是结了。   晚些,孩子们散了课,老秀才一头扎进灶房里,依着接活时谈好的,除去一人五十文工钱,他还得管这些人一顿晌午饭,没多时便端着竹屉出来,唤几人过来吃饭。   闻声,众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陆陆续续地从架子上跳下来,谢见君将手中的这一捆稻草扎结实,往屋檐下一搭,搓搓手上的泥灰,打水缸里舀出些水来,仔仔细细地净了手,连带着择了择身上的稻草枝子,里里外外都拾掇干净了,才接过老秀才许褚递来的碗。   许褚自个儿日子过得糙,这饭菜做得也凑活,几块玉米饼子配一小碗青绿,就是一顿晌午饭了,好在菜里还有几片腊肉,大家伙儿没挑剔,大喇喇地随处一坐,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大吃起来。   谢见君也饿坏了,老秀才烙的这玉米饼子干糙拉嗓子,他要了碗热水,就着水,泡软了才往下咽。许褚见他吃起饭来斯斯文文的,不似旁个人狼吞虎咽,心下有些另眼相看,又想起方才这人搬书册时动作轻手轻脚,如似珍宝,打心底不免生出了几分好感。   他提着水壶又给谢见君面前的杯中添满水,偏头瞧见案桌上,被镇纸压住的几张写满字的纸,暗道这是哪个无愣小子搁这儿糟践他的纸墨!冷着脸捞起抖了抖,展开来看,竟是一份详悉的明细,他怔在原地,且不论这明细如何,单看这字,圆浑流畅,运笔秀巧,便是出自不凡之人。   谢见君见他盯着那几张纸目不转睛,担心是自己多此一举,惹人生厌,忙不迭放下没吃完的碗,迎上前去,毕恭毕敬地解释道,“晚生怕把书箱混弄,误了先生的事儿,故而想着给先生抄记下来,此举若是冒犯到先生,还望先生海涵。”   “这可都是你写的?”许褚出声询问他道,眼神中透露着浓浓的怀疑和猜念,一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子,能写出这么一手好字?   “确实是晚生写的,幼时曾得先父指导一二,识得些字。”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回道,语气温良恭俭,谦卑有礼。   许褚心中好感更甚,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多识些字总归是好的,有道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倘若能博个功名出来,也是好的。”   “要这功名有啥用?读书读得再多,还不是连屋子都不会盖?啧..”抽旱烟的汉子到底是把自己的心里话倒豆子似的倒出来了。   许褚恨铁不成钢地睨了他一眼,“读书无用?那我给你出道题,你若是能答得上来,我便认可你说的!”,说罢,他捋了把自己花白的胡须,缓缓道来,“你且听好了,今有户高多于户广六尺八寸,两隅相去适一丈,问这户高和户广各为几何啊?”   壮汉蹲坐在石头上,双手捧着碗,嘴里叼着筷子,茫茫然地看向许褚,眼神中透着清澈的愚蠢,这...这老秀才说得什么东西?   其他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更是恍惚,甭说是解题了,他们连许褚的话都没听利落。   谢见君起了兴致,心里暗暗琢磨起来,这题听上去复杂,绕来绕去的,实则就是简单的勾股定理,搁现在,随便放给一个中学生,都能做得出来,他打了遍腹稿,随手抽过案桌上的纸,提笔写下了自己的答案,呈到老秀才面前,“先生,请过目。”   许褚接过他递来的纸,粗略地扫了一眼,猛地瞪大双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方才所说之题出自于《九章算术》,他数次折于此,没成想,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轻而易举地就解了出来。他按捺住震惊的心绪,怔怔地凝视着谢见君,半晌,才扯着嘴角笑了笑,“孺子可教也。”   如此,谢见君便知晓自己这是答对了,他抱拳回之一笑,从容地退回原处,继续吃着刚刚没吃完的玉米饼子。   抽旱烟的壮汉这会儿已然回过神来,但他想不明白谢见君明明就是个傻子而已,怎么还得了老秀才青眼?那许褚嘚吧嘚半天,说得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还有,这谢家傻子居然还会解题?但以他这性子,想破脑袋也不会琢磨清楚,遂安慰自己本就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儿,还是下地干活更适合他,这般,竟也把自己说服了。   ————   吃过饭后,将余下的活儿草草一收尾,今个儿就算是忙完了,壮汉虽不会解题,但盖房子一把好手,许褚来来回回查看了几番,也没能挑出毛病来,痛痛快快结算了工钱。   谢见君握着刚到手的,还热乎着的铜板,既是欢喜,又觉得有几分心酸,他收拾好家伙什儿,跟着福生后面,准备往回走,不料,临着出门时,被许褚叫住。   他脚步一顿,不解地看向拦在自己面前的人,只听得许褚谆谆道,“我瞧你这后生是个稀罕书的,然则识字,你且留一留,我送你几本书看。”   这...谢见君略一迟疑,想着这是老秀才一番心意,便同福生知会了一声。   待盖房子的几人都走远,许褚扯着他,不由分说地拉进里屋里,上来就开门见山道,“我看得出来,你同他们那几个粗鄙小子不一样。我知你娘亲去世,尚在孝期,不过三年孝期转瞬即逝,你可有心思到我这儿来读书,好考个功名?且不说光宗耀祖了,有这功名傍身,你的日子也要好过些的。” 第13章   回去路上,谢见君还在琢磨着老秀才刚刚的一番话。穿来这儿一个来月,赚钱的法子他琢磨了许多,但从未动过走仕途这个念头。   老秀才话糙理不糙,他这幅单薄的小身板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裤兜里还穷得叮当响,满打满算,也就是脑子还好使一点,想要手里宽裕些,考个功名,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不然,单指望种这二十亩田地,赶上天灾人祸,他们一家三口都得饿肚子了。   一路上都在寻思这个,待他提着从孙屠户那儿割来的一小吊肉回家时,天光半黑,暮云蔼蔼,卷着徐徐的晚风,漫过苍翠群山,垂落一片暮色。村子里炊烟袅绕,灯影绰绰,弥漫着最是平常不过的烟火之气。   云胡正窝在灶房里煮米粥,柴火噼啪作响,烘烤得脸颊热乎乎的,他一面搅动着锅中“咕噜咕噜”冒小泡的米粥,一面时不时往门口方向张望。早上谢见君走时,说要买些猪肉回来,他早早地择洗净菌子,盛在竹篓里沥水,等着拿来炒肉片。   山菌子鲜香滑嫩,焯熟后更是没了那股子苦酸味儿,煸炒着焦黄的肉片混在其中,油滋滋亮汪汪的,光是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他还蒸了几个杂面馍馍,一直温在热锅里,这杂面馍馍,虽比不得白面精细,但吃起来也软和和,喷香喷香的。   院门“吱悠”一声,云胡忙不迭扔下手中的烧火棍儿,起身迎出门一看,果然是谢见君回来了,还提着他盼了一整日的肉。   “你、你回来了。”他局促地搓着衣角,脑袋垂得低低的。   “嗯,回来了。”谢见君将手中的肉递过去,卸下背后的竹篓,顺势放进小柴房里。见满崽并未像往常那般扑过来,他偏头看向堂屋,还没开口,云胡似是知道他想什么似的,磕磕绊绊地解释起来,“满崽下午、下午跟小山他们、出去玩了,回来就睡了,还、还没醒。”   “平时就属这小家伙儿跑得快,今个儿有肉吃,还早早睡了...罢了,给他留出些来,咱们先吃。”,谢见君轻笑着挽起衣袖,准备进灶房给云胡帮忙。   “我、我来吧、你歇、歇着吧。”,云胡摇摇头,小声推脱道。谢见君忙到这会儿才回来,定然是累坏了,哪里好意思再麻烦他。再说了,他一个汉子,总在灶房里转悠,让旁个人知道了,会笑话他没出息的,他爹那会儿可是连灶房的门都不进,每每都是往炕头上一躺,喝着小酒,巴巴地等着饭菜上桌呢。   谢见君不晓得云胡的小心思,但他的确有些累了,盖房子虽没干什么重活,但里里外外,来来回回地搬运东西,也确实是耗体力。想着只是炒个肉片,灶房里大抵没啥费力的活,他应下云胡的话,打了盆热水,今个儿敲砖铺瓦的,沾了一身土,连衣裳上都罩着一层白蒙蒙的泥灰。   把衣裳换下来,又净了面,他进屋给熟睡的满崽掖了掖被角,斜倚在炕头的斗柜上,一闭眼的功夫,竟是睡过去了,冷不丁“咣”的一声,他迷迷瞪瞪地转醒,入眼是云胡惊慌失措的神情,许是磕到了哪里,他眉头紧锁,身子半弓着,“嘶哈嘶哈”地倒吸凉气。   “可是伤着了?”谢见君探身关切道。   “没、没事”云胡后退两步,瘸着腿掀开门帘钻了出去,不多时,又拿着碗筷回来。   谢见君见他走路还算是稳健,想来没什么大碍,便帮着将炕桌摆好,碗盘底儿垫了厚棉布垫子。   两人落座后,屋里只听着碗筷碰撞的“叮当”声,这山菌子炒肉,云胡在里面添了点海椒。海椒是前些日子刚从院里的小菜园子里摘的,他拿麻绳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晾干,赶着吃的时候,就掰上一截,掐碎了拌在菜里,既提鲜味又下饭。   二人就着杂面馍馍,吃得满头大汗。起初,云胡不敢夹肉片,闷着头只敢夹些盘子边上的山菌子,谢见君让了他好些次都无用,索性将杂面馍馍掰开,把肉片塞到馍馍里,再递给他。   云胡手捧着夹肉馍馍,偷偷瞄了眼谢见君的神色,见他依然是一副温和的笑意,才壮着胆子,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来,直撑得肚皮溜圆。   吃饱饭后,谢见君便斟酌着同云胡说起读书的事儿。   “我今日去许家帮工,得先生青眼,见我字写得还尚可,便荐我去读书,走仕途这条路,方才我一路回来,仔细想之,老先生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就动了想读书的念头,你瞧着,如何?”   云胡几乎下意识地就要点头,他顺从惯了,在家听娘亲的,嫁来谢家,头着一开始听芸娘的,现下又听谢见君的。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下颌,轻笑道,“你别应得这般快,可是听清我说的什么了?”   云胡怔怔地看向他,半晌,才回过神来,谢见君方才说,他要去读书了!还要考功名!   他眼睛微微发亮,自己早该想到的,从前老木匠曾说过,这人得往高处走,这样卓荦的人,不该困在这小小的四方村落里,总是要走出去的。他重重地点头,“你、你读、我供你读书。”   谢见君眸光微动,眼底漾起一抹柔色,这小傻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考功名并不是一件易事,且不论寒门学子,苦读多年,未曾登科及第,抱憾终身的大有人在,单单这读书,就是一花钱的主儿,古时供个秀才出来,都要举全家之力,更何况是如今家徒四壁的他们呢?   看来,还是得在读书前,寻个赚钱的法子。   转日,他醒了个大早,既是同云胡商量过此事,他便想着先去回了老秀才的话。   ————   起早,许褚烧开了水,浸着米汤泡了半块凉馍馍,正要吃时,乍然听着平和的叩门声,他将碗随手往桌上一放,起身开门,竟没想来的人是谢见君。   却见谢见君拱手作揖,低眉谦逊道,“承蒙先生垂爱,晚生昨日同家中人商议,决议依先生所言,待孝期已满,便去参加考试,好博个功名出来。”   “好好好。”许褚笑着将他迎进门,“我瞧你,跟旁个人不一样,是个能成才的。你若虚心向学,便可来我这学堂,跟着读读书。”   谢见君正有此意,虽说许褚只是秀才出身,但到底是有学识傍身,能得他指点,必定比自己苦读要容易得多,加之家中情况,并不能支撑他去镇上的书院,如此看来,能跟着许褚读书,也是再明智不过的。当即,他腰背弓得更甚,语气愈发毕恭毕敬,“还望先生垂爱,学生这厢有礼了。”   许褚捋了把花白的胡须,笑呵呵地抬袖将他托起,见他这般知礼数识大体,心下满意极了,故而连饭都顾不得吃,立时便返回屋中,再出来时,手里攥着一叠字帖,他冲着谢见君招招手,“我晓得你字写得好,但要应对科举,必然是不够的,这开科选士,历年历代答卷,用的都是‘台阁体’,所谓这‘台阁体’,惟求读书人行书端正拘恭,横平竖直,整整齐齐,喏,你看,便是这般。”,说着,他将字帖递上前去。   谢见君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手里的字帖,垂眸细细打量了起来,正如许褚所说,他的字虽说是工整丰润,但较之这字帖上正雅圆融,方正光洁的字,还有很大的差别。想来,这走仕途,第一步,就是得练字。   “你且将这字帖拿回去,赶明儿去镇上买些纸笔来,先行比照着字帖,自个儿写写试试。”,许褚瞧他盯着字帖入神,心中不免有些宽慰,禁不住开口嘱咐道,“这纸笔,犯不着买得有多名贵,我知你家境贫寒,力所能及便可,但字,总归是要写在纸上的,你要舍得费心思去练,待十日后,可再来寻我。”   话音刚落,福生慌慌张张地撞开门,弓着背,双手搭扶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喘道,“可、可算是让我找着你了、见、见君、你那口子跟我说你来这儿了,我这不来寻你....快些、快些回去,里长说,收豆子的小贩过来了,让扛着自家的豆子都去打麦场过称呢。” 第14章   谢见君匆匆告别老秀才,快步赶回家,推门瞧着云胡瘦弱的肩背上扛着一麻布袋子,正蹒跚着往板车上搬,沉甸甸的豆子压得他直不起腰来,连走路都踉踉跄跄不稳当,满崽乖巧地站在板车旁边,表情严肃,紧抿着唇,双手抠着板车边沿 ,隐隐用力。   他看得心头一梗,顾不得歇口气,忙撸起袖子上前,接过云胡背着的麻布袋,“云胡,你去找几根麻绳来,咱们把这些袋子封在板车上,一会儿走起来稳妥些。”   云胡怔怔地点点头,闷着头就钻进柴房里找麻绳去了,这东西向来都是他收拾的,放在哪儿最是清楚不过了。   谢见君寻了两块石砖,压在板车的两侧,用来固定板车不歪把,唤来满崽在旁边看着,自己则一趟趟地往板车上堆豆子。   待他码放好麻布袋子,同云胡推着板车深一脚浅一脚赶到打麦场时,已有好些农户早早地到了,正三三俩俩地凑在一起说小话。   刚拐进来,便听着有吆喝声,“见君,这儿!这儿!”。   说话功夫,福生已然走近,见他俩推车推得费劲,主动请缨将云胡换了下来,自个儿帮着谢见君把板车推到树下,车身依靠在树干上,扶稳当了,才松手。   “麻烦福生哥了。”谢见君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紧赶着同福生道谢。   福生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就这点小事儿,还值当得客气什么?”,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小把红浆果,递给躲在后面腼腼腆腆不敢冒头的满崽。这红浆果是他起早上山砍柴时,从野果子树上摘的,尝着有甜头,便摘了许多,现下拿来当零嘴哄孩子正合适。   红浆果饱满剔透,水灵灵的,浸着丝丝的甜意,满崽眼前微微一亮,舔了舔干涩的唇,正要伸手去接,忽的想起什么来,他抬眸看向谢见君,乌溜溜的眼眸中噙满了期待。   “收吧,记得要谢谢哥哥。”谢见君温声示意,满崽这才接过来,学着他的话,嫩声嫩气地向福生道了声谢,转头就将红浆果倒给云胡一半儿,往他跟前推了推,“云胡,你也吃。”   手里多了一把红浆果,云胡怔了下,下意识地扭身看了眼谢见君,见他冲自己轻轻点了点头,才放心地接过来,一个一个,捻进嘴里,小口尝着。   谢见君抿嘴想笑,怎么这一个两个的,偏偏都要来看他,好像没他的允许,这俩小只便是都不敢吃了一般,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福生。   福生凑上前来,四下偷瞄了眼后,手挡在唇边,小声同谢见君耳语道,“我听说,这次商贩来收的少,恐怕村长那边要减每家的份额,见君,一会儿抽签的时候,你可得抓个好签。”   抽签?谢见君稍稍一愣,继而回过神来。方才往这走的路上,云胡特地同他提过此事,这往年卖豆子都是村长提前写好了字条,放在罐子里,挨家挨户的上前来抽签,每户抗来的豆子斤数参差不齐,这字条上的份额也是有多有少,抓得多了,自然是欢欢喜喜,抓着少了,难免要挨家里人一顿埋怨,这样分配起来倒也算是公平,虽年年都有不乐意的农户挑刺,到底多数人还是认可的,故而,这一到卖豆子的时候,家中主事的汉子都得多洗上两遍手,就为了能摸个份额占多的吉签。   谢见君使劲搓了搓手,他自觉运气还算不错,想着等会儿高低得抓个多的。   没多时,里长谢礼发话,正如福生说的那般,今年来村里的商贩的确收得少了,连价钱都比往年要低,村里人虽怨声载道,但也晓得这定然是里长能谈到的最合适的价钱了,他们若自个儿推去镇子上,被小贩各种挑剔不说,没准价钱会压得更低,得不偿失。遂,一个个即便再不满意,还是老老实实地上前抽签。   轮到谢见君时,他手探进陶罐里,抄底摸出一张纸条来,还未来得及打开,便被里长儿子尕蛋给拿去了,青石板上刷刷几笔,他打眼一瞧,心里略一盘算,自己这推来的豆子能卖个大半,至于余下的那些,赶明儿去镇上问问价钱,合适的话就推去镇上粮食铺子卖了。   很快,抽签结束,这几家欢喜几家愁,商贩催得急,纵是有不乐意的地方,但大伙儿照旧挨家挨户扛着豆子在打麦场中间的高台上一一过称。福生因着要顾忌自家收成,搭不上手,谢见君便自个儿忙活,云胡拘谨地挨着他身边,帮着抬抬东西,过过称。   过了称,商贩浅浅睨了眼,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下豆子的斤数和换得的银钱,领了条子后,谢见君就去村长那儿将银钱给兑了出来。   手里攥着这一把沉甸甸的钱袋子,心里别提有多踏实了,往回走的路上,大伙儿有说有笑的,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夜里,   谢见君在炕桌上点起一盏烛火,将布兜里今日买豆子赚来的银钱,悉数都撒在案桌上,铜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作响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心生愉悦。   借着微弱的烛光,他将银钱来来回回细数了几遍,从中挑出少许,将多数推到云胡面前。   云胡怔怔地看向他,似是没明白他此举是何用意。   “这钱是你和芸娘辛苦一整年的收成,你自己留好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谢见君被他这幅呆愣楞的憨傻模样逗笑,温声解释道。   话音未落,银钱又被重新推回了他面前,“给、给你、你要读书、用钱。”   云胡笨嘴拙舌地小声道,杳杳烛光中,他脸颊红扑扑的,像极了秋日里熟透的山柿子。他低垂着脑袋,脚趾无措地磋磨着,薄得透光的袜子几近要扯破。   谢见君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给你的,你便拿着。读书的钱可以再赚,赶明儿我去镇上瞧瞧,寻着机会把剩下的豆子也给卖了。”   “我、我、”,云胡支支吾吾了半天,脸憋得通红。   谢见君微微垂眸,耐心地等云胡说完,温润的眉眼中浸着几分柔软。   “我、我也想去镇子上”,良久,云胡才磕磕绊绊地嗫嚅道,忐忑不安的眼神,偷摸打量着谢见君的神色。   “既是想去,明日咱起早锁了院门,带着满崽一道儿去镇子上耍耍。”,谢见君被他谨小慎微的眼神扯得心里丝丝拉拉的疼,当即便应了下来。   云胡见他答应得爽快,神色又同往常无异,温温和和地笑着,吊在半空中的心才稳稳落地,他重重地“嗯”了一声。前些日子晒干的栗子还余了些,他想背去镇子上换点银钱回来,还有他们攒的鸡蛋,昨日他数过了,有二十来个,也可以换钱,镇上的小贩收一文钱一个呢,把这些都卖了,赚回来的钱给谢见君读书用。 第15章   满崽前一日睡得早,不知谢见君和云胡商量好的事儿,一早醒了,得知今个儿要去镇上,兴奋地在炕头上蹦来跳去,一总没几件新鲜衣裳,还翻来覆去地在云胡跟前,试了好几遍,闹着让他给自己掌掌眼,谢见君三催五请地叫不动,最后干脆掀开门帘进屋来,将小家伙抗在肩头上,抱了出去。   云胡担心晌午回来得晚,天冷,从斗柜里翻出件满崽的薄夹袄,紧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门。   “哎呦,见君呐,这么早一家人这是去哪儿呢?”,路上偶遇挎着竹篮子正要上山的福生娘,见他三人穿戴的整齐,乐呵呵地往村外走,笑着询问道。   “婶婶,阿兄和云胡要带我去镇子上呢。”,不等谢见君开口,满崽抢先回了话,眉梢飞起一抹小得意。   “哦呦,可是了不得。”福生娘捏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配合地称赞道。满崽性子灵动,嘴又甜,平日里最得村里长辈的喜欢,谁见了他,都忍不住逗逗他。   满崽双手叉着腰,乐得嘴都合不拢,“阿兄还说要给我买糖葫芦呢!”   “是嘛,我瞧着你阿兄最是疼你了。”福生娘抬眉看了眼谢见君,正对上他温和的笑意,禁不住心底一颤,想着这谢家小子自打被仙婆召回了魂,出落的愈发标致了,哪还有先前佝偻着背的痴傻模样,紧挨着他的云胡虽说还有些低眉怯弱,但瞧着比之前精神多了,想来是这日子越来越好了。   三人告别了福生娘,赶上顺路的牛车去镇上,搭了个便车。身后竹篓里背着满当当晒干的脆栗子和鸡蛋,搭牛车走也能省些劲。   约摸着一个时辰,远远瞧见四方镇的石碑,满崽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来,手指着石碑,冲身后忙着付搭车钱的谢见君,兴冲冲道,“阿兄,到镇子上了!到镇子上了!”   “是是是,我们到了。”谢见君瞧他那副眉眼弯弯的高兴劲儿,自个儿心底也跟着愉悦起来,这还是他穿来这儿头一回走出福水村呢。   这四方镇到底是比村里集市热闹,青石街上,挑着扁担的小贩走街串巷,沿途叫卖着吃食,煮苞米烤地瓜,糖炒栗子绿豆糕,整条街闻着都香津津的。   人来人往,摩肩擦踵,谢见君紧紧地攥住满崽的手,生怕一个不注意叫这小家伙挣脱开,眨眼间就没人影,他时不时回身瞅瞅云胡,云胡身量不高,人又生得瘦弱,身后的竹篓扯着他站不稳,挤在人堆里踉踉跄跄。   谢见君见状,一把将他拉到身前,手臂半张开,像老母鸡护崽儿似的,将云胡圈在自己怀里,护着他往西街走。福生说,西街是个集市,镇子上的人买东西,都爱去西街。   云胡怂着肩膀缩在他怀里,心跳如擂鼓般,“咚咚咚”几乎要跳出来,似是落入湖心的枯叶轻轻摇动,晕开一圈圈涟漪。他手捂在胸口处,脸颊如火烧一般,连耳梢都绕上一层红晕。   谢见君歪头瞧了眼紧贴在他胸膛的云胡,小小一只,如同小鹿一般怯生生地羞红了脸,眉宇间绽开一抹浅浅的笑意。   挤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才拐进西街集市,三人不约而同地喘了口粗气,满崽夸张地拍拍自己的胸脯,“可是憋死我了,方才我的脸,差点撞到那个伯伯的屁股上呢”。   谢见君听之,抿嘴笑了笑,以满崽这小不点的视角望去,着实是难为他了。他躬身揉了揉满崽柔软的额发,温声哄他道,“满崽乖,等会儿卖完东西,阿兄给你和云胡买糖葫芦吃,可好?”   一听有糖葫芦吃,满崽双眼发光地点点头,蹦蹦跶跶地拉上云胡,找了处热闹些的摊位占下,待谢见君找司市交了管理费,找回来时,俩人已经将小摊儿支起来了。   鲜嫩油亮的野栗子铺满了干净麻布,云胡蹲坐在小石块上,一面拨弄着栗子,一面抬首,望着来往的人群,小声吆喝起来,“卖、卖栗子了、新、新鲜的山栗子。”   奈何他声音太小,多数人匆匆而过,连瞄一眼都吝啬得很。   谢见君轻叹了口气,挨着他身边坐下,抬高音调,扬声张罗起来,“刚摘来的生毛栗,十文钱一斤,贱卖了贱卖了!”。   “哎呦,小郎君,你这板栗瞧着个头挺大的,就是不知道甜不甜哩。”,一牵着孩子的妇人被他的吆喝声招了过来,停在摊位前,顺口问道。   “这位姐姐,可甜着呢,不信呐,您尝尝便知道了。”说着,谢见君捡起一个,双手向外一掰,嫩白的栗子肉倏地跳了出来,“我夫郎晒了好几日,外壳都晒松了,好扒得很。”   他声音温润清缓,尾音微微上扬,一声“姐姐”,唤得妇人舒心极了,妇人也不同他客气,接过栗子肉,一分为二,自己和孩子都一道儿尝了尝,半刻,笑着道,“是挺甜的,给我先来上二斤。”   “哎,您稍等。”谢见君拿出竹篓里的秤,眯着眼称出两斤,还多放了几个毛栗子,拿油纸一包,递给面前的妇人,“这位姐姐,您拿好。”   “小郎君,这毛栗子再甜,也抵不上你嘴甜。”,妇人也没还价,痛痛快快地数出二十个铜板,顺手拿给一旁干站着的云胡。   云胡麻利地把银钱装进自己随身斜挎着的小布兜里,昨日,谢见君嘱咐过他,今个儿他的任务就是收好钱。二十个铜板坠在布兜里,沉甸甸的,他拍了拍小布兜,脸上露出一丝傻呵呵的笑。   有了这开门红的第一单生意,再有人上前来问,云胡也壮着胆子同他们说道起来,他虽说话磕磕巴巴,但好在来买东西的人家也有耐心。   但出来卖东西,难免会碰上挑刺找茬的,眼前这哥儿生得一副精明的眉眼,说起话来,语气刻薄得很,“我说你这小结巴,死犟得很,让你卖得便宜些,是给你面子,你这野栗子还不知道新不新鲜,有没有生虫子,我多吃两个尝尝咋了?”   云胡气得满脸通红,偏偏话还说不利索,磕磕巴巴的,更招了那哥儿的揶揄。   谢见君正搁一旁给姑娘包栗子,闻声见云胡眼圈红红的,他蹙了蹙眉头,将云胡拉到身后,迎面看向那哥儿,眼神中浸着少有的冷意,“这位公子,毛栗子是我们从山上摘来的,仔细挑选过才背来这镇上,您若是觉得不好,大可不必买,莫要在这儿欺辱人。”   哥儿一阵气憋,他原就是想占些便宜罢了,被谢见君这般不客气的回怼,顿觉面子挂不住,他扔下偷摸的两个栗子,脚一跺,挤开人群,气冲冲地走了。   云胡拿起被摔在地上的毛栗子,吹了吹外壳上沾着的灰。从前来镇子上,他最是怕被来买东西的人家刁难,方才他虽是又气又急,但也不敢同镇上的人掰扯,这才落了下风,可谁知谢见君竟出言维护他,生气之余,被人维护的喜悦,悄悄打心底的角落冒起来,缓缓蔓延至全身,落在嘴角勾起两抹羞意。   “没事儿,这两个,咱自个儿吃掉便是。”,谢见君见他久久不说话,当是以为他心疼摔坏的栗子,遂安抚他道。   云胡嘴里嚼着清甜的生栗子,直觉心窝子也甜津津的。   临着中午,他们从家里背来的栗子已经卖了大半,余下点个头小的,被老妇人以八文钱一斤的价钱收走了。   谢见君收起杆秤,抬头见一小贩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打跟前过,红彤彤的山楂果子又大又饱满,麦芽糖稀挂得厚实,远看像一个个晶莹诱人的红灯笼,他忙招手将人唤住。   “小哥,你这糖葫芦怎么买?”   “这位公子,俺们家这糖葫芦五文钱一串,您瞧瞧,用的可都是上好的山楂,今早上现做的哩。”小贩喜着脸凑近,伸手比了五个手指头,笑呵呵道,   “那给我来两串吧。”说着,谢见君抱起眼巴巴看着糖葫芦流口水的满崽,“来挑一串大的,阿兄答应给你买糖葫芦,可没跟你食言。”   满崽张张手,小贩极有眼力见地从草靶子上摘下一串,递到他手上,谢见君顺势又摘了一串,转身递给身后忙着收麻布袋子的云胡。   “我、我不要、我不是、不是小孩子了。”云胡后退两步推脱道。   “谁说只有小孩才能吃?”谢见君笑道,不由分手地将糖葫芦塞到他手里。   左右不过是一串糖葫芦罢了,幼时他同见宁住在奶奶家,每逢五日,奶奶便去集上给他俩买好些饴糖糕点回来,一直到成年后,再回乡下看望她,老人家还总惦记着买点甜果子,一把接一把地往他俩手里塞。   但见云胡谨小慎微的神色,心里不免有些哽住,他顿了顿声,“这都说镇上的糖葫芦好吃,你且尝尝看,好吃的话,咱们下次来再买。”   云胡被这一串糖葫芦暖得心窝子里热腾腾的,长到这般年纪,他可从未吃过这东西,先前在娘家时,娘亲去镇子上,都只带着弟弟云松,每每云松回来,不是吃着糖葫芦就是抱着枣泥饼,还特意跑他面前炫耀,娘说他长大了,人也该懂事了,不能惦记弟弟的零嘴,所以他从不会要。但他也晓得,自己即便是开口要,也得不到,定还会招来娘亲的叱骂。   可如今,他也是能吃的上糖葫芦的人了,无外乎旁的,谢见君说好吃的话,还会再给他买。他心中越琢磨越是雀跃,圆溜溜的杏眸眯成两轮弯月。   焦黄剔透的糖衣脆脆甜甜,一口咬下去,嘎嘣响,内里红山楂果子吃起来香糯糯的,清甜中还浸着点点的酸意。他嘴里吭哧吭哧没停下,犹如过冬屯粮的小仓鼠,两颊塞得鼓囊囊,转眼一串糖葫芦就落了肚。   他意犹未尽地抹了把嘴,连嘴边的碎糖渣都不舍得放过。   满崽亦是如此,他虽说从前也吃过糖葫芦,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吃完便钻进谢见君的怀里,伏在他肩头,意有所指地念叨起来,“阿兄,糖葫芦可真是好吃。”   谢见君年长他十来岁,如何看不出他的小心思,遂松口道,下次再来镇上,定少不了他的糖葫芦。   “那云胡呢,云胡呢!”这小崽子也是仗义,当下就问还给不给云胡买。   云胡正垂着脑袋,乖顺地跟在他俩身后走着,闻声,立时抬眉,惊慌失措地连连摆手道,“我、我不用、我已经尝过了。”,能吃到糖葫芦是什么味道,就算是如了心愿了,他哪里还敢再惦记。   谢见君眸光微动,瞥了一眼他紧张局促的模样,抬袖抹去他脸颊上没蹭掉的糖渣,轻笑着应了声,   “嗯,云胡也有。” 第16章   收了栗子摊儿,去他们常去的那家粮食铺子卖了鸡蛋,这小布兜又添进去二十文钱,云胡护得紧实,搁腰上拴着,贴在内兜衬布里,生怕被镇子上的白日鬼给摸了去,他弟弟云松那般得爹娘疼爱,还因着去集市上买糖果子弄丢了五文钱挨了打呢,他虽晓得谢见君不曾恶待于他,但也不舍得他们一上午赚来的银钱打了水漂。   这般想着,他愈发谨慎起来,时不时便四下张望两眼,冷不丁被人拍了下肩膀,他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立时扭头往身后望,眼神中的怯意还未褪去,就见谢见君面带歉意地轻声问起,“可是吓着你了?”   他摇了摇头,松下一口气来,到底是自己太紧张了,揣着这一布兜的铜板走哪儿都小心翼翼的,叫旁个人看了笑话去。   但谢见君没笑话他,仔细瞧着他不像是有事的样儿,才压低声音说,“方才,我问过这铺子里的掌柜,说是今年雨水多,豆子搁仓里存不住,怕生了芽不好往外卖,遂收购的分量不多,价钱也低,等会儿咱们再多询上几家问问,价钱合适的话,咱就卖了去,你觉得如何?”   云胡懵懵懂懂地点头,他原是打算卖了豆子的钱给谢见君读书用,他听村里人说,这读书可花钱了呢。这豆子虽说是他和芸娘种的,可都是谢见君费劲巴拉收上来的,怎么处置,自是他也能说得上话。   谢见君没再说什么,沿街挨个又打听了几家卖粮食杂货的铺子,各家的说法与金谷掌柜的,差不到哪儿去,想来是今年豆子的行情不好,如今看来,别说是收回本钱了,哪怕是他们亏着钱硬卖,人家铺子也吃不下多少存量。   起早卖栗子得来的喜悦被当头这一盆冷水浇灭得彻底,他轻叹一声,心中怅然若失,本想着卖了豆子,手里能留些余钱好过冬,如今看来怕是难了。   云胡瞧出他的失落,斟酌着小声开口道,“你、你别愁、你安心读书、我有、我有法子赚钱。”。   谢见君展颜一笑,“无碍,咱们再想别的办法便是。”,他打定主意要读书,自然不能把筹码都压在这点豆子上,左不过他还能跟着福生在村里帮工,亦或是去码头上干点零活贴补家用,这有胳膊有腿的,还能被银钱难为得举步维艰?   ————   从粮食铺子出来,路南侧是一家青云书铺,谢见君就想着顺道儿去问问纸笔的事儿,嘱咐云胡和满崽在门口稍候片刻,他整了整衣衫,挺直了腰杆子,提步迈进书铺。   听着门口处有风铃摇动的叮当声,书铺里的小屋走出一身穿长马褂的白发老头,将谢见君从头到尾粗略地打量一番后,笑得一脸褶子迎上前来,“小后生,可是要来置办些什么?”   谢见君清了清嗓子,“掌柜的,晚生想买些练字用的笔墨纸砚。”   闻之,白发老头微微欠身,将他引至一旁,指着柜台上摆放的文房用品,同他细细介绍起来,“小后生,你瞧这四尺整的宣纸,寻常我们铺子里都是卖二百文一刀,您若是买得多,我这可作一百八十文一刀。”   谢见君抿了抿嘴,来时他有心理准备,这东西定然是便宜不到那儿去,但听着掌柜的这般说,他心里难免颤了颤。   掌柜的见他眉头轻拧,一脸为难,又瞧着他一身洗得褪色的粗布长衫,袖口处缝缝补补添着碎布头补丁,便知是寒门学子,家境算不得好,就拉着他另看一处,“我们铺子里还有这毛边纸,论纸质,那必然比不得宣纸敦厚吃磨,光而不滑,但胜在便宜,二十文一刀,平日里用来练字堪堪是足够了。”   二十文一刀....谢见君心里默默嘀咕起来,这毛边纸因着是竹制,色泽呈淡黄,摸上去薄而松软,眼下对于兜里无粮的他来说,最是合适不过了。   他登时开口要了一刀毛边纸,掌柜瞧着他实在囊中羞涩,便说道,倘若他从铺子里买墨锭,就送他两管兔毫笔,兔毫笔不值几个钱,质地较为柔软吸墨,也算是寒门学子常用的笔了。   谢见君拱手作揖,谢过书铺掌柜。待将这练字的家伙什儿都置办齐全后,盖房子那日得来的工钱已是花了个精光,他拍拍自己干瘪的钱兜子,心里沉甸甸的,这刚入门便掏空了家底,往后可如何是好?   他将买来的东西小心放在身后背着的竹篓里,正要拜别,一青衫打扮的书生急急慌慌地掀开书铺的门帘进来,把书箱往柜台上一搭,“掌柜的,前些日子我借来抄好的书,给您送回来了,您瞧着无碍,便可结算工钱了。”   谢见君脚步一顿,没急着出门,隐到身侧的书柜旁,见这书铺掌柜将书生迎进屋里来,顺手招过小二,嘱咐他给书生奉茶,语气较之前于他,客气恭敬了许多,连带着结算给书生的银钱都是双手奉上。   能得掌柜的这般敬重,想来这青衫书生是有功名傍身的,但谢见君并不在意这些,他本就不是喜好八卦之人,之所以没走,是听着书生说给书铺抄书。   若是他也能给书铺抄书,换些银钱回来,他和云胡手里便能松快些了,况且许褚说了,他的字并不差。   书铺掌柜送走书生,转头看谢见君只身立于门厅,身形挺拔端正,风骨峭峻,一时晃了眼,回过神来,才想起来问问他如何还没离开,可是还有东西要买。   谢见君打心里斟酌好字句,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初闻掌柜的铺子里招募抄书之人,晚生自诩一手字尚且拿得出手,不知可否为掌柜的排忧解难。”   “这..”,书铺掌柜顿了顿声道,“恕在下眼拙,敢问小后生可是有功名在身?”   “不曾。”谢见君拱手道,“晚生本是农家子,承蒙村中学堂先生厚爱,于近日方开蒙,正直家里母亲孝期,三年内不可参加科考。”   书铺掌柜捋了把稀疏的胡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这书铺其实并非缺抄书之人,只不过是他想借着抄书之事,送个人情罢了,倘若将来有功名在身的书生,青云得路,一朝翻身入了朝堂做了官,他也好跟着沾沾光。只眼下这人,虽气质温润儒雅,一身读书人的清贵,但毕竟这个年纪刚开蒙,自然比不得那些个童生秀才,更有指望。   谢见君并非愚笨之人,见状,便是知晓书铺掌柜的心思,他沉默片刻,照常行了个礼,转身掀开门帘,出了门。   云胡正乖顺地坐在屋门外的石阶角落里愣神,满崽依靠在他身侧打起了瞌睡,因着怕他着凉,他从竹篓里翻出今早特地带着的夹袄,将人一整个裹在怀里,挡住穿堂而过的瑟瑟冷风,抬眸见谢见君从书铺里出来,他神色惶惶地挪了挪身子,翘首问起,“可、可是都买好了?”   谢见君颔首,收敛起沮丧的心情,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嗯,都买完了。”   “那、那就好。”云胡眉眼弯了弯,“趁着天儿、天儿还早,咱们往回、往回走吧。”   ————   回去路上,因着心里盛满了事儿,谢见君闷着头,走路飞快,他步子迈得本就宽大,几步就将云胡甩到了身后。只待他从忧虑的心绪中拔出身来,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出老远,忙不迭扭头,云胡背着竹篓,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小跑着追着他的步子。   他顿觉歉意,“对不起,是我走得太快了。”   云胡摇摇头,他虽不知谢见君在书铺里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瞧出他眼下心绪不佳,他手伸进衣袖里掏了掏,摸出两个油亮的毛栗子,这原是特意留着哄满崽的,怕他一路哭闹起来,折腾个不停,而现今他小小一人儿缩在谢见君身后的背篓里,身上盖着薄夹袄,正睡得昏天黑地,只怕是到家前,都不会醒来了。   他放心地掰开栗子壳,将栗子肉递给谢见君。   “这..”谢见君不解,温润的目光中带着疑惑。   “你、你吃、是甜的。”云胡往他面前推了推,他懊恼自己笨拙,竟是连句像样的安慰人的话都不会说,只干巴巴地低声道,“吃甜的、高兴”。   谢见君微微一怔,反应过来这小少年此举大抵是在哄他开心。他从云胡手里接过白嫩的栗子肉,这栗子肉入口脆生生的,嚼起来“咯吱咯吱”,甜津津的滋味萦绕在舌尖,久久不散,抚平了他心中失落的情绪。   他眼眸眯了眯,喉咙深处溢出一抹低笑,“若是一会儿满崽醒了,闹着要吃甜栗子,可就没有了。”   云胡踮起脚尖,打眼看了看背篓里熟睡的满崽,伸手给他掖了掖夹袄,再望向谢见君时,眸光中透着一丝难掩的狡黠,他手挡在唇边,将声音放得更低,   “我们、我们不告诉他、偷偷吃掉。”   暮色西沉,缥缈浮云间,落下一抹余晖,少年腼腆的笑容浸润在细碎的光影中,谢见君呼吸一滞,好似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打心底里破土而出,细枝抽芽,嫩绿冒尖儿。 第17章   从四方镇子上回来,已逾几日。   寻常白日里,福生那儿接了活,谢见君便跟过去帮着搬搬东西,搭搭屋顶,赚个二三十文,这村里人都是紧着裤腰带生活,出手自然赶不上老秀才许褚大方,但好在能赚一文是一文,碰上东家管一顿晌午饭,还能省下一口家里的粮食。闲时,得了空,忙完家里的活儿,他便窝在院子里练字。   买来的毛边纸虽较之宣纸,价钱上要便宜些,但这般大手大脚地拿来挥洒,到底是舍不得,他从田地里找了块略显平整的方砖,平日里用毛笔蘸了水,在方砖上练字。被毛笔润湿的方砖只肖的往太阳底下一扔,三五刻的功夫就晒干了,如此还能反复用,一直练到对某个字有把握,他才誊到纸上去。   转眼,自那日拜别许褚已有十日之久。   起早,天刚破晓,山林间薄雾将散未散,谢见君被鸡鸣声吵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侧身往旁边一探,被窝里已经凉了,隐约听着屋外传来“咕咕咕”敲打食盆的动静,他麻利裹上外衫,推开屋门,乍寒的冷风穿堂而过,他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哈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   院里的云胡将拌好的鸡食倒进食槽里,带着满崽站在屋檐下盥洗,今个儿适逢初五响水大集,他们俩要去集上置办点东西。   谢见君因着要去许褚家送字帖,便没得与他二人同行。   吃过早饭,赶着日头还没爬上来,他背上竹篓,锁好门,将俩人送到村口界碑,眼见着人走没了影,才紧赶慢赶地往村南边的小院走去。   远远见许褚的小院,谢见君放慢脚步,先是喘匀了气,又整了整一路走过来有些不平整的衣衫,方才抬袖轻叩了叩院门。   许褚等他良久,听着动静,立时就拉开了院门,将人迎进来。   谢见君从竹篓里拿出两吊猪肉和十来个鸡蛋,双手递送给许褚,恭顺作揖道,“学生谢见君,特前来拜见先生”。   前来拜师,他不好空着手,提早从孙屠户那儿买了猪肉,又将攒了几日的鸡蛋,一并拿了来,抵作束脩礼。   好在许褚也并非那贪财之人,平日里农户送孩子来读书,也不过就是拿些鸡蛋,提一兜子白面,赶上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孩子又卯着劲儿想读书,过来磕个头,行个拜师礼,他也就收下了。   如今见谢见君这般懂礼数知人事,他脸上难掩欣赏之意,“莫行这些个虚礼,你的字呢,快些拿出来给我瞧瞧。”   谢见君低低应了一声,腰背躬得更深了,他将猪肉和鸡蛋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把好生保存的字帖拿出来,展给许褚。   许褚相看片刻,不由得蹙起眉头,好半天,才缓缓说道,“你这字....”,他顿了顿,“先前见你字写得清雅秀朗,怎练了十天,落笔反而虚浮软弱,不成大器,可是偷懒了?”   “学生每日都在石砖上练字两个时辰,不曾懈怠一日。”谢见君连忙替自己正名。   “缘何在石砖上练字?”许褚不解。   谢见君面上闪过一抹难为情,“不瞒先生,我家中境况,先生亦是知情的,学生前些日子去镇上买纸,单单这毛边纸便是二十文一刀,即便我正反两面用,这一刀纸也用不了多久,学生一手拙笔,不敢轻易浪费,便想出在砖石上练字的法子,如今看来,倒是学生愚笨了。”   许褚颇为意外,先前他也曾听村里人说起过这谢家小子的事情,只是那日好心提点一二,这小子就满头应下,十日不见,他还当这农家子一时兴起说,过后便抛之脑后了,不成想,竟是个有心之人,但尽管如此,对于谢见君在石砖上练字一事,他还是不太赞成,“这石砖比不得纸张,你落笔轻重,还是要写在纸上才能切身体会。”   谢见君自是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如若不是家中一贫如洗,他断不会为难自己。一时间,想要赚钱的念头迫不及待地涌上心头,他微眯了眯眼,敛去心中的燥意,“先生之意,学生领悟了。”   “孺子可教也。”许褚满意地捋了把细长花白的胡须,从书箱里抽出他当年科考用的书,拍去上面的浮尘,递给谢见君,“这几本书你拿回去,仔细誊抄一份,书上有我先前读书时标注的注解,你可试着先行理解一番,如有不懂之处,便记录下来,待几日后,考校时,我再同你细细讲解。”   谢见君轻手轻脚地接过这几本书,如获至宝地小心翻看了两页,果真有密密麻麻的注解,他上学时曾研读过这些个四书五经,虽不得其中全部要义,但也懂个一知半解,如今结合着许褚的注解,已是能通晓个差不离。   许褚见他待书如此看重细心,便放心让他拿走,带回家中誊抄,临走时还叮嘱他,读书之事急不得,切不可好高骛远,急功近利,须得脚踏实地,砥志研思。   谢见君前世十载寒窗,读书一事亦有自己的习性,但因着是许褚的教诲,他微微躬身,端正恭敬地谢过,赶着孩子们来学堂上课前离开了。   ————   到了家,云胡和满崽还未回来,谢见君进门时,顺手将院门一并带上,平日里满崽叽叽喳喳地围着自己身边转悠,如今屋里屋外安安静静的,反倒是有些不适应,他将背篓往墙边一挂,抬眸望了望不远处的山林间,琢磨着云胡和满崽这会儿也该走到响水大集了。   如他所预料那般,   走出村口没多远,就碰巧遇上同去赶集的福生和他娘,云胡带着满崽搭了福生家的牛车,没费什么力气就到了集市上。   谢过福生后,云胡紧紧握着满崽的手,俩人挤在乌泱泱的官道上,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在集市里慢腾腾地转悠起来。   这响水集是附件几个村落里最为热闹的大集,每逢五日,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这儿赶集买卖东西,各式摊铺比比林立,挑着担子的小贩好似滑溜溜的泥鳅一般,在拥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钻来钻去,肆意穿行,清脆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云胡一面牢牢抓着满崽,不敢松懈,生怕人多,他给挤没了影儿,一面垫着脚尖儿,抻长了脖子,四下张望着。他赶在这个时候来响水集,是想裁段粗布,回去好给谢见君做两身正经衣裳,他现在穿着的,还是从前那人的破衣裳,在地上摸爬滚打,已经折腾得不成样子,恐是再洗上个两水,就能扯破了。   先前他们去四方镇卖栗子时,那金谷小二就因着谢见君穿着素朴,磨破的袖口处补了两口碎布补丁,便斜着眼睨他。他晓得谢见君从不会将这种事儿放在心上,但自个儿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这才冒出想要给他做两身整齐衣裳的念头。   他从布匹贩子那儿扯了截黛青粗布,盘算着拿来给谢见君做长衫,这镇子上的读书人可都是这般穿着,谢见君本就生得雅致端方,这布料衬他正正好合适。   至于换下来的旧衣裳,他想裁了做布鞋,满崽个头窜得快,脚也跟着长,今早给他穿鞋时,他便摸着这鞋有些打脚,小家伙的大拇指顶得绷直,几乎要将鞋尖戳破。他自小穿得都是云松不要的鞋子,自是知道挤脚的苦滋味,左右不过他勤快些,总不能再委屈了满崽。   他心里合计着,冷不丁觉察到衣袖被轻扯了扯,他微微垂眸,满崽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眸,正懵懵懂懂地望着自己。   “怎、怎么了?”他半蹲在满崽面前,给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额发。   “云胡,阿兄还会来寻咱们吗?”,满崽嘴里咬着麦芽糖,含含糊糊地问起。   云胡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不晓得满崽怎么突然问起谢见君来,他讷讷地解释道,“他、他不来了、他去找先生识学问了。”   满崽低低地“哦”了一声,看不出喜怒,好半天,才又开口,“那阿兄是真的要去读书了吗?”   云胡点点头,想来大抵是平日里他们俩闲聊,叫满崽听了去,他没往心里去,却见满崽探出脑袋,紧张兮兮地朝着四周围张望了一圈,而后攀住他的脖颈,煞有介事地凑到他左耳边,小声耳语道,“云胡,我觉得现在的阿兄,同以前的阿兄不一样了。”   云胡乍然顿住,脸色倏地煞白,他不自觉地咬紧嘴唇,直愣愣地盯着满崽,好半天,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装作无事地颤颤道,“怎么、怎么就跟从前不一样了?” 。   满崽抿着嘴,脸颊两侧的小奶膘紧绷着,一板正经地思虑片刻后,又茫茫然地摇摇头,真要论如何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我喜欢从前的阿兄,但我更喜欢现在的阿兄。”   闻言,云胡稍稍松了口气,一颗心安安稳稳地跌回原处,方才可真是要吓死他了,他还当是满崽看出了什么异常,要知道,当初他答应帮谢见君圆身份时,可是没想着要同满崽说实话的。   现下听满崽这般说,他才反应过来,几乎连他都要忘了,如今朝朝暮暮相处的这个人,空荡荡的皮囊下,早已换成另一人了。满崽说他更喜欢现在的阿兄,而他又何尝不是?   远在家里的谢见君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抬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暗自嘀咕了一句,“这是谁再惦记我呢?”   他将劈好的柴火跺在院子西北角上,转身见一旁的小柴房里乱糟糟地堆满了杂物,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想着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将这小柴房收拾出来,入冬后,就把柴火都跺在柴房里来。   他撸起袖子,两步跨进了小柴房,闷着头收拾起来,这一忙活,便是大半个时辰匆匆而过,好不容易拾掇出能过人的道儿来,他一把掀开落满了灰尘的篷布,冷不丁被眼前这一圆溜溜的玩意儿引了目光。   这篷布下盖得严严实实的,居然是一盘老石磨。 第18章   这老石磨已是有些年头了,磨盘上沟壑纵横,沉淀着岁月的痕迹,谢见君手抚着坑坑洼洼的磨面,心绪慢悠悠地飘回了从前。   那时他还小,同如今的满崽相比,大不到哪儿去,他和见宁寄宿在奶奶家,每每天刚将将亮,老两口便起早开始磨豆腐。   两块厚重的磨盘加起约摸着有四五百斤,他总见爷爷在驴子背上轻拍一巴掌,扯着破风箱般的嗓子吆喝一声“驾”,驴子便引着磨盘,“呼隆呼隆”一圈一圈打转,奶奶裹着头巾站在一旁,不停地往里倒混着清水的豆子,碾磨碎的黄豆浆沿着磨盘沟壑滑落下来,最终汇入磨眼。浓郁的豆香味弥漫了整间小屋,待他们醒来时,便是有一碗热腾腾的咸豆花端上了桌。   刚出锅的豆花滑嫩软弹,切碎的青葱点缀其间,淋上一勺厚实浓稠的酱汁,再点上两滴红油,那是他幼时最深沉的记忆。   那会儿他和见宁最是喜欢将炸得油香酥脆的油条掰成一小截一小截,浸在滚烫的豆花里,吸饱了汤汁的油条沉甸甸软绵绵,一口咬下去,咸津津的豆花汁在嘴里汹涌爆开,他们俩被烫得舌头直打转,还忍不住吸溜从嘴角溢出的汤汁。   早起能喝上这么一碗结结实实的咸豆花,身子熨帖得暖烘烘的,在外面疯跑一整天都不会冷。   思绪拉回到现在,他抿抿嘴,下意识咽了下口水,仿若这嘴里还存留着当年的滋味,只是如今这心里头空落落的,一时恍如昨日。   “阿兄,我们回来啦!”,突如其来稚嫩的咋呼声打断了他的出神,谢见君微微一怔,从过往中抽身而出,他掀开柴房的小布帘,刚迈出门槛,被迎面“蹬蹬蹬”迈着小短腿跑来的满崽撞了个满怀。   “跑什么呢,瞧这一头汗..”他轻笑着嗔怪道,掏出衣袖里的帕子给满崽洇了洇满后背的汗,抬眸见云胡背着竹篓紧随其后,跟着进了院子。   他上前将竹篓接了过来,立在屋檐下,又从灶房里端出两碗煨在锅里的小米汤,递给二人,“喝点水,先歇息歇息。”   云胡的确是有些渴了,接过米汤“咕咚咕咚”地猛灌了两口,抹了把嘴,见谢见君目光落在竹篓的粗布上,他怯怯地开口,正要解释,被满崽抢了先去,“阿兄,阿兄,云胡给我买了麦芽糖!可甜呢,我还吃到了小山说的红豆包子....”   他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巴拉巴拉同谢见君说着今个儿的事儿,谢见君微微侧身,饶有兴致地听着,时不时还搭上两句腔来应和他。   云胡插不上话,想着先进屋收拾他们买回来的东西,路过小柴房时,瞧着堆放了许久的石磨冷不丁被翻了出来,许是谢见君打算要做些什么吧,他心里如是想着。   回来的路上,牛车走起来前倒后仰,颠簸得很,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豆腐被磕碎了一小块四方角,他将其打竹篓里拿出来,眼巴巴地看着磕掉的豆腐角,舔了舔干涩的唇,肚子适时“咕噜”了一声。   他们早起走时,本想着稍稍逛逛,裁上一匹粗布就回来了,没成想一呆就是大半日,那红豆包子两文钱一个,他哪里舍得吃,只给满崽买了一个打打牙祭,现下饿得前胸贴后背,恨不得一口能吞下两个馍馍。   他悄没声地扭头往灶房门口张望一眼,瞟着谢见君正带着满崽在水缸前净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豆腐角塞进自己嘴里,“咕哝咕哝”耷拉着脑袋,猛嚼起来。   谢见君哄着满崽回屋换身衣裳,掀开灶房门帘进来时,云胡这一口的豆腐还未嚼碎,两颊塞得满满的,像冬日里囤粮的小仓鼠。   偷吃东西还被当场抓了现行,云胡莽莽撞撞地掉过身来,害怕地捂住自己嘴巴,身子止不住地战栗,“我、我、我...”,越是紧张,说话越发不利索,他似是大母鸡抱窝,“我我我”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还因着着急忙慌往下咽嘴里的豆腐,呛了嗓子,弓着腰咳得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愣是不敢掉下来,仿若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   “不急不急....”,谢见君轻拍他的后背,低声安抚道。他说话温吞吞的,声音清润,浸着一抹柔和的音调,那不是责怪,也不是叱骂。   云胡止了咳意,惊慌失措地后退两步,哑声道,“磕、磕碎了一块、我、不是我、故意偷吃的、我、我饿了。” ,声音越来越小,末了,只听着跟蚊子哼哼似的,谢见君要凑近他身边,才能勉强听得清楚,   “不妨事,吃便吃了,这有何大不了的?我择了菌子,咱们炖豆腐吃,可行?”他晓得云胡性子胆怯,寻了个旁的话茬岔开来,就将事儿给揭了过去,一块豆腐罢了,没得让他这般害怕。   “行、行”,云胡抹干净眼泪,垂眸偷偷地看向谢见君,确信他没有丁点生气的神色,这才吁了口气,紧缩的肩膀跟着放松下来。   换好衣裳的满崽去而复返,捂着小肚子,嚷嚷着饿,谢见君正忙着将豆腐切块,闻声夹起一块嫩白豆腐,蘸了点韭花酱喂给他,“行了,小馋猫,这一会儿好该吃不下饭了。”   满崽原就是嘴馋而已,现下如了愿,心满意足地跑开了,他要去小山家,今个儿吃到了红豆包子,怎么也得去小山跟前嘚瑟嘚瑟。   谢见君嘱咐他早些回来,摆摆手,将这小家伙打发走了,他把切好的豆腐码在盘里,扭头见云胡佝偻着背,坐在灶台前,往灶膛里不停地添柴火,噼啪响的火苗舔舐着锅底,烧得赤红,锅里冒起朦朦胧胧的白雾,他掀开锅盖,将豆腐下锅,又从柜子里抽出一把漏勺,慢腾腾地搅拌着。   这卤水豆腐吃起来难免有股子豆腥味,他们寻常都会先过一遍滚水,而后在冷水中浸上个半刻钟,再下锅炖煮。   趁着这会儿功夫,云胡焯熟了菌子,拿清水漂凉,切成细溜溜的薄片。   起锅煸炒得焦黄后,谢见君将锅铲接了过去,嘱咐云胡往锅里添满水,滚起一遭来,又把沥干的豆腐小块一股脑丢了进去。   屋中沉闷不已,他清了清嗓子,顺口找了个话头,打破了此时的宁静,“我瞧着你买了布回来,是想做什么吗?”   “啊?”云胡怔怔地抬眸,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见君是在同自己说话,他忙站起身来,将手上的水蹭在围裙上,张着手,无措地磕绊道,“是、是想做两身衣裳给你。”   “给我的吗?”谢见君微微惊诧。   “我、我见你衣服旧、旧了。”云胡如实说,他脸红得像块红布似的,连耳廓都漫上来一层绯意。   谢见君搅动着锅中的炖菜,眸光落在云胡搓洗得发白的外衫上,“我不妨事,衣服破了,补补便好,倒是你这两件外褂,浆洗得薄了,改明儿我再去裁些布回来,你也做上一套新衣吧,针线活我不擅长,但杂活我还能搭得上手,待你跟我说如何做,我好帮着你一道儿忙活。”   云胡恍惚了一瞬,眼见着他张了张口,好似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末了,猛咽了下口水,脑袋重新低了下去。没人知道,一抹欢愉正悄悄爬上他的心头,他小心地克制着,不敢让自己表现得太过高兴,但不论怎么说,他终是不用再穿云松不要的旧衣了。   暮色渐沉,夕阳落入青山,缕缕炊烟升起。   谢见君往锅中滴入两滴荤油,奶白的汤“咕噜咕噜”沸腾着,窄小的灶房里,白茫茫的雾气裹着炖菜的鲜香蒸蒸而上。   “云胡,帮我拿个碗。”他搅动着锅里炖煮得嫩生生的白豆腐,冲身后发愣的人说道。   “来、来了。”云胡如梦初醒,他猛吸一口气,昏昏沉沉的脑袋被炖菜的浓郁醇香占领,“好香..”,他低低地嘀咕一句,将大白瓷碗递给谢见君。   一碗野菌子烧豆腐端上桌,谢见君拿着大木勺给三人碗里都分了分,他若不提前分出来,云胡指定只敢夹碗沿边上的菜,筷子是决计不会往里伸的。   面前推过来一碗热腾腾的炖菜,云胡猛咽口水,他潦草地吹了吹,等不及放凉,先喝上一口汤,这汤炖了有些时辰,汤头浓白醇厚,溢着鲜甜的白气。   入口的菌子香嫩软滑,味道浸得很透,吸饱了汤汁的豆腐,赶不及嚼上两口,一抿就化在嘴里,咂摸两下,舌尖上还沾着点淡淡的清甜。   满崽跟着赶了大半日的集市,又同小山他们在村里闹腾了一下午,这会儿饿极了,端起碗来,心无旁骛地大口大口往嘴里填,云胡帮着他将杂面馍馍掰碎浸在汤里,小家伙吃得热火朝天,连泡得软绵绵的馍馍,带着汤也一并吞进了肚里,他放下碗,拍了拍撑得溜圆的小肚皮,长呼一口气。   谢见君自打下午见了柴房里的老石磨,便一直心不在焉,这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碗中的汤菜,也不怎吃,他略一歪头,透过朦朦胧的窗棂,见那蒙了灰的老石磨敦实地立在柴房屋中,脑袋里倏地冒出个连自己都震惊的念头,他放下手里的勺子,回神看向一旁埋头喝汤的云胡,顿了顿声道,   “云胡,咱们自己做豆腐吧。” 第19章   谢见君话音刚落,就见云胡嘴张得老大,仿若跟丢了魂似的,连手里的勺子掉了都未曾发觉。   他被小少年这幅傻憨憨的模样逗得直想笑,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我想着那豆子既是亏了本,不如磨成豆腐,在四周村里叫卖叫卖,多少也能赚点银钱回来。”,这念头来得突然,他自个儿心里也没个底,灵光一现,嘴就跟着说了出来,却没想云胡反应这般大。   他有些犹豫,本就没下定决心,这会儿愈发觉得是自己唐突了。   岂不料云胡愣了片刻,茫茫然回过神来,确信自己没听错后,他提了口气,还是同先前那样点点头,复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他犹自想了想,“卖豆腐、我们、我们就能赚钱了,等有了钱,你可以、你可以去读书了”。   正琢磨着要开口再找补两句,闻声,谢见君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话到嘴边,梗了梗,只觉得心底似是被羽毛轻轻扫过,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深邃的眼眸中染上一丝笑意,“难为你为了我读书的事儿,还一直挂念着。”   云胡轻摇了摇头,耳梢烧得滚烫,“我、我不怕吃、吃苦”,他是想让谢见君如愿的,若是能将这日子越过越好,辛苦些又何妨?   ————   已是同云胡夸下了海口,谢见君便琢磨起磨豆腐这事儿来,虽说幼时曾见过爷爷奶奶磨豆腐,可要轮到自己动手去做,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他想着自个儿先行尝试一番,若是成了,便是能做门行当的买卖,赚多赚少,总比他在家闲着要强,赶着这会儿没什么农活,把这买卖拉拔起来,兹等着有了固定的客人后,就好做多了。   听云胡说,这福水村从前有个宋家阿嬷卖豆腐,她家做的卤水豆腐韧而不硬,好吃得很,只可惜她人病逝了之后,家里孩子没能将这买卖给继承下来,后来,村里人但凡买豆腐,要么去别村,要么就赶着集市上买。   如此看来,倘若他们这磨豆腐的手艺还算能拿得出手,买卖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转日,   谢见君将老磨盘周围的杂物收拾干净,老石磨在柴房里搁置了有些年头,内里表面都落满了灰尘,他清水冲洗了好几遍,连边边角角的沟壑里都杵着小木棍擦洗干净。   秋日里阳光甚好,老磨盘上的水珠熠熠发光,映得谢见君晃了眼,他搬来个小矮凳,蹲坐在院子里,闲着无事,便将许褚交于他的书册翻找出来,借着光影,细细翻看起来。   书中内容稍显晦涩,他一面默背,一面依仗着许褚标注的注解,自行领会。这许褚并非是那闷头苦读之人,行间字里亦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多数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通读几页后,谢见君竟也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畅快,偶有不解之处,他便将其标示出来,只待几日后,去许褚那里,再仔细询之。   起风了,云胡从屋里出来,他见谢见君在院子里温书,怕他一时专注,受风着了凉,便从柜子里翻出件长衫,想着给他送来挡挡风。   谢见君正看得入神,冷不丁眼前递过来一件月白长衫,他抬眸望去,云胡怯怯地站在他面前,“有、有风、冷。”   经他一提醒,谢见君才惊觉日头已不似中午那般盛,他接过长衫,往身上一搭,温和的暖意包裹起全身,他紧了紧衣襟,道了句谢。   “没、没啥”,云胡说完,脑袋又低低地垂了下来,这是他一贯的习性,鲜少会同人相对视,一紧张手指便忍不住磋磨衣角。   脑袋顶上乍然传来一声轻笑,“那衣角再搓,可是要给搓破了。”   一缕羞意透上心头,云胡涨红了脸,紧攥衣角的手指无处安放,他怔怔抬头,正对上谢见君温柔的眸光,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谢见君晓得他脸皮薄,歇了打趣他的心思,指了指他身前沾着的碎布,“这是要做什么?怎么弄得衣衫上都是碎布头?”。   “要、要给满崽做鞋、打、打脚。”,云胡笨嘴拙舌地解释道,脸红得像兰月熟透的樱桃,鲜红欲滴。   谢见君浅浅“哦”了一声,整日整日地为了生计而奔波,都没得注意到这些事儿,原是想着哄得满崽高高兴兴的,就是报了原主的恩情,如今看来,照顾孩子这事儿上,还是云胡心思更为细腻些。   他心头涌上一丝愧疚,“我帮你一道儿吧,你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交予我便是。”,说完,就将手中的手册一收,起身要随着云胡进屋。   云胡正忙着打褙子,他裁了谢见君的旧衣,叠成一层一层,准备熬了浆糊,就将其粘起来,等着干了描样。他是不敢使唤旁人的,但架不住谢见君坚持,便松口说想去熬浆糊。   谢见君二话不说,就将熬浆糊的活计给接了过来,他起锅生火,往灶膛里添了一把干柴,待引起火苗后,就往锅中舀了勺清水,混着小半碗面粉,末了,还滴了两滴荤油,生着小火,慢腾腾地熬煮着。   担心面粉汤沾底,他拿着筷子,沿着锅沿儿,一圈一圈打着转地搅动着,眼见着面粉汤越来越稠厚,“咕噜咕噜”冒着细细密密的小气泡。他用筷子缓缓挑起,米白的浆糊拉起了细长丝儿。   谢见君浇灭灶台里的火,将浆糊盛在大白瓷碗中,端着往灶房外走。   堂屋里,满崽围着云胡四处转悠,谢见君推门时,这小崽子嘴里还哼哼唧唧地,闹腾着让云胡在新鞋子上绣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还说大虎的每双鞋子上,他娘都给绣了大老虎呢。   云胡苦着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从前还在家里时,他娘舍不得他糟践布头,从不许让他拿来练手,只平日里给他们缝补些衣物,针脚上还算是看得过去,唯独这绣功委实有些拿不出手,绣出来的花叶,别说是同原物一模一样,可以说是毫不相关。   但现下满崽偏偏又稀罕得紧,他被缠得无法,不得不硬着头皮,先将大老虎的事儿给应下来。   谢见君瞧他一脸为难模样,走近一步,拎着满崽的后颈,将人从云胡身上扒拉开,轻点了点这小家伙的鼻尖,“你个小无赖,惯会折腾好脾气的人,有这黏糊人的劲儿,去院里瞧瞧,我听着草窝里的老母鸡可是又下蛋了。”   那几只老母鸡,满崽拿着仔细得很,不谙世事的他,也晓得那老母鸡下的蛋能换银钱回来,有了银钱,云胡就会给他买麦芽糖,小小的认知里,已经将鸡蛋同麦芽糖划了钩子,如今听谢见君这般说,忙不迭溜出了屋子,什么大老虎都被扔到脑后去了   目送着满崽没了影儿,谢见君收敛起目光,扭头看向云胡。   云胡局促地缩着肩膀,手指正要搭上衣角,想起谢见君先前在灶房里说的话,又悄默声地垂向两侧。   “若是不方便,不必应下他,满崽是能听进去话的,待我同他说便是,不须得勉强。”谢见君不忍开口替他解围。   “不、不用”,云胡想也不想,立时就拒绝了,速度之快,连谢见君有些怔。“我、我行..”,他不很有底气地替自己找补道,心里却琢磨着,回头自个儿赶着没人的时候,练练手,总不好让满崽穿出去,被村里人笑话。   谢见君微楞,低低地笑起来,乌黑的眼眸中氤氲着笑意。他顺手把大白瓷碗端过来,“这浆糊我熬好了,你看看可还能用?”   “我、我来..”,云胡将碗接过去 ,他用浆糊把剪裁好的旧衣碎步一层层贴在案桌上,待晾得干硬,唤满崽过来,依照着他脚的大小,剪出了鞋底子和后脚跟。   这做布鞋,不似谢见君想得那般简单,云胡拿着剪刀在一堆碎布头之间穿来穿去,他手稳当得很,甚至不用比量,约摸着裁了几截白布滚边儿,将鞋底连着后脚跟结结实实地包裹起来,拿浆糊粘好,按平在案桌上。   等着晾干的闲空,云胡又重新裁了布做鞋面,鞋面的内里,他添了一层柔软的薄绒布,让满崽穿起来更暖和,也更舒服些。   谢见君帮不上忙,便拦了做饭的活计,先前云胡在坛子里淹了些酸豇豆,他捞出些来切碎,拌在米粥里,又热了几个烙饼子,三人凑活着吃了一顿晚饭。   夜里,   云胡挑着灯纳鞋底,天愈发冷了起来,他想让满崽早些能穿上软和的新鞋。满崽贴在他身侧酣睡,不时咂摸咂摸嘴,不晓得梦里吃什么好吃的呢。   谢见君没什么困意,便将书册翻找出来,研了磨,半个身子俯在案桌上抄书,他熟读上几遍,再默在纸上,既是入了脑子,又练了字。   天乌漆漆的,屋里烛火昏暗。   这一入夜,云胡的眼神就差些,棉绳捻了好几遭,也穿不进那针眼,他急得脸憋得通红,浑身冒起一层热汗。   谢见君刚默完一章书,将墨迹还未干的纸放在一旁晾干,略一歪头,瞧着云胡紧蹙着眉头,倔强地对着那细小针眼干着急。   “握紧..”,他一把握住云胡手中濡湿的细棉线,只稍稍一抬眼,便将棉线稳稳地穿过针眼。   云胡心如擂鼓,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廓,仿若柔软的羽毛轻扫而过,酥酥麻麻的,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眼帘低垂,纤长的羽睫轻轻地颤动着。   窗外野雀嘶鸣,在这寂静的夜里尤其震耳,谢见君如梦初醒,他立时收回手,眼神中闪过一抹难得的慌乱,他自诩端方持重,从容自若,现下竟自乱了阵脚,干燥的掌心好似蓦然烧起一团火,火苗冉冉,蔓延至心底,所燃之处,一片燎原。 第20章   晨曦初露,山林间薄雾缭绕,细小的云片卷起层层白浪。   谢见君推开屋门,瑟瑟的凉风裹挟着潮湿的气息迎面而来,他抹了把脸,长长地抻了个懒腰。   昨夜那一瞬的慌乱过后,他竟是连书都读不进去,草草晾干了纸墨,便寻了个借口歇下了。可偏偏脑袋里霎时清明,烛光下,云胡染着绯意的脸颊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不敢翻身乱动,板板正正地躺了半宿才等来了睡意,今早醒来时,浑身酸疼,肩膀头子僵硬得很。   他站在院子里简单地活动了下筋骨,村里的屋顶飘着袅袅炊烟,早起的人家,这会儿已经开始准备早饭。   秋末寒露霜重,缸里存留的水冷得刺骨,他将灶火生起来,烧开一锅热水。不晓得云胡昨夜几时歇下的,满崽又因着天冷爱赖床,灶膛里就一直燃着小火,待他们起来后,也还有热水可以盥洗。   前些日子,云胡去村里油坊榨豆油,谢见君嘱咐他将榨干油的豆饼捎带着拿回来。他把豆饼子掰碎了,蒸炒后拌在鸡食里。小村落里没有正儿八经的兽医,家养的鸡生了病,就只能眼巴巴地干靠着,他们四方小院里,统共就养了这几只,可不能遭了瘟,满崽还期待着年底吃肉呢。   喂完了鸡,谢见君直了直腰,从小菜园摘了些青菜,寻思熬些菜粥作早饭。云胡慌里慌张地从屋里出来,见他站在院里,迈出的脚又退了回来。   “起来了?”谢见君开口打破此时的宁静,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寡淡,还带着早起的沙哑。   “嗯”云胡极其轻微地点点头,下意识地摩挲着手指,昨日温热掌心包裹住的手隐隐发烫,他窘促地拢了拢垂在肩上的碎发。不知缘何,他并不害怕谢见君,许是这两个月来,谢见君待他都是极好的,不像从前,他娘让他去找村里二麻子换土豆,那二麻子借机摸他的手背,他吓得在家躲了好些天才敢出门呢。   谢见君往灶房走,瞧着云胡还傻愣愣地站在屋檐下,“我烧了热水,你盥洗时舀些出来,天寒,别再用那冷水了。”   云胡低低地应了声“好”,缩着脑袋回屋里把满崽也唤了起来,俩人穿戴好衣衫,再出来时,谢见君已经将热水舀进木盆里,端放在水缸旁边,盆沿儿搭了个手巾,方便他二人净面。   云胡不敢再磨叽,濡湿了手巾,给满崽抹了抹脸,自己又胡乱洗了洗,将水倒进菜园里,忙不迭进灶房把忙了一早上还没歇歇的谢见君换出来。   熬菜粥不算麻烦,谢见君得了闲空,进柴房看自己昨日泡在水盆里的黄豆,这豆子都是他挑拣出来色泽鲜亮,籽粒饱满的新豆子。   浸泡了一整夜的豆子喝饱了水,此时涨开了花,他捞起一把捏了捏,豆子有些发软,已不似先前那般硬邦邦。   “阿兄,你的豆子泡好了吗?”,满崽刚掏了两个鸡蛋,兴奋地凑过来瞧。   “我瞧着是差不离了。”谢见君挑去浮在水面上的劣豆、草木和碎砂土,又重新换了一遭水。   “那你要开始磨豆腐了吗?”满崽咬着手指,好奇道。   谢见君点点头,等会儿吃完了早饭,他就开始忙活。   “那我来帮你!我力气可大了。”,说着,满崽撸起袖子拍拍自己细竹竿似的胳膊。   “是是是,我们满崽最厉害了。”谢见君捏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笑着打趣道。那般厚重的老石磨,连他自己推起来都费劲,满崽这小胳膊还没推杆粗呢。   ————   吃了饭,稍作歇息。   他舀起一勺泡发的豆子,添进磨眼里,将磨扣穿过自己半边身子,双手握住推杆,铆足了劲,往前一推,老石磨纹丝不动,直挺挺地立在那儿,好似是在嘲笑他。   谢见君有些诧异,按理说自己的劲儿不算小,又干了两个来月的农活,身子骨较穿来前也硬实许多,怎么就推不动这磨盘?   他深吸一口气,脚步扎稳,使够了吃奶的劲儿,才将磨盘往前推了一小截。   云胡原是被分了添黄豆的活计,眼下见谢见君脸颊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想也不想地扔下手里的木勺,转到他身侧,双手搭在推杆上,“我、我同你一起、这磨盘、太、太重..”   就连满崽也懂事地帮着要搭把手。   谢见君虽有些惭愧,但也晓得,这老磨盘开头最是难推,恐是没有云胡的帮忙,他力竭了也未必能推得动。   三人身子向前倾着,憋足了一口气,手臂几乎要抻平,竟真的将那石磨盘推动了。老石磨在柴房里沉寂了多年,乍一活动起来,上下磨盘的磨齿紧紧咬合在一起,豆子顺着磨眼流入磨膛间,不多时,被碾磨得的黄豆浆从夹缝中渗到磨盘上。   云胡松了手,忙又往磨眼里添了勺混着清水的黄豆。   “我自己来吧。”谢见君开口道。这老石磨转了两圈后,已是顺畅多了,他推起来也没有那么费力。   云胡讷讷地点头,添完了水,照旧转到推杆这边,帮着谢见君推磨,能推动,是一回事儿,石磨盘这么沉,他哪能在一旁干看着。   谢见君没再赶他走,手往推杆边缘挪了挪,将吃劲的重力压在自己身上。   眼见着一个来时辰转瞬即逝,磨盘下的木桶接了满满一桶细腻而滑嫩的黄豆浆,谢见君将磨好的豆浆糊糊搅拌匀和后,装进布袋里,下面接上木盆,把布袋吊在半空中,来回不停地摇动着,奶白剔透的浆液顺着布袋缓缓滴落。   一直到浆液沥干,他才取下布袋。滤出的干豆渣,他没舍得扔,把海椒掐碎了,拌着大蒜苗和豆渣一起清炒,喷香喷香的,小时候,他一人,就能吃两碗米饭呢。   将透过布袋漏下的生豆浆放进锅里,猛火禾柴,煮沸到锅面的豆浆气泡“砰砰砰”地炸裂,谢见君一勺冷水将火浇灭。   他打算做卤水豆腐,这豆腐质地偏硬些,韧性也更强,吃起来滑嫩细嫩,很有嚼头。煮沸的熟豆浆稍稍放冷后,他一面拿着小勺将豆浆向前不停地搅动着,一面往里面慢慢地添盐卤水,直至这豆浆凝结成一片片如棉絮一般的豆腐花时才作罢。   他一股脑地将豆腐粒倒进底部铺着棉布的木托盆里,拿棉布包裹浸湿,压上盖板。云胡搬着块大石头,踉踉跄跄地进屋。谢见君磨完豆浆后,他打了水,在院子里刷石头,这会儿正巧用得上。   谢见君接过石头压在木板上,同云胡俩人,干坐在柴房的杂物堆上,静待了一刻钟的功夫。   揭开棉布时,他少有的紧张起来,仿佛手底下揭的不是什么包豆腐的棉布,而是大姑娘的红盖头。   米白棉布下的豆腐,方方正正,雪白如玉,谢见君吊在半空中的心落了大半。他找来菜刀,沿着边缘切下一小块,分给云胡和满崽,自己也尝了一块,刚出炉的新鲜豆腐热腾腾的,入口滑嫩软韧,紧实细腻。   “阿兄,好吃!”满崽重重地点头,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谢见君抿抿嘴,嘴里还浅留着清甜的豆香,他看向云胡。   云胡眼睛微微发亮,察觉到视线望过来,他唇瓣动了动,蚊子哼哼似的说了句“好、好吃”。   谢见君的心完完整整地落了地,他看着眼前如白玉般温软的豆腐,松下一口气,竟是、竟是真的成了。 第21章   因着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谢见君磨得豆腐分量不多,留下家里吃的,他将多余的豆腐分出几份,想着给福生和里长家都送些去。这东西算不得什么稀罕的吃食,但清炒凉拌,烹煮炖菜都能做,也是能拿得出手的。   谢见君到时,谢礼正窝在院子里收拾他的小菜园子,听着有叩门声,便起身往院外张望,这才瞧见了人。   “哎呦,快些进来。”,谢礼忙不迭将谢见君引进屋里,顺手招来小儿,使唤他去烧水煮茶。   “礼叔,不必忙活。”,谢见君婉拒。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的豆腐,递上前去,“闲来无事,我见家里有盘老石磨,今个儿同云胡磨了些豆腐,送来给您尝尝鲜,头次做,您别嫌弃。”   “这..”谢礼冷不丁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才晓得,眼前的谢见君早已不是从前的傻子了。他接过那油纸,打开来看,清白豆腐四四方方的包在油纸里,浓郁的豆香味迎面而来,他就势掂了掂,分量也是不轻快。“你这孩子,还惦记我这老头,留着自己家里炒着吃多好,谁家也缺粮食。”   “不瞒您说,实则是我和云胡想做这磨豆腐的买卖。前些日子,我们去镇上打听了下如今豆子的收购价钱,几家粮食铺子给的都不多,想来是今年地里收来的豆子不好卖,与其亏着硬往外卖,何不如自己拿来做点赚钱的小买卖,也算是给家里填补填补。”,谢见君斟酌着,将自己一路过来琢磨的话同谢礼娓娓道来。   “说的也是。”谢礼轻叹一声,手缕了一把胡须,“那日来收豆子的小贩也是这般说的。前有村民陆陆续续来寻我,想让我搁其中再牵牵线,现下行情不好,我也委实帮不上什么忙,你看,我这收的豆子还堆在柴房里呢。”谢礼让出半个身子,引着谢见君往柴房方向望。   谢见君只顺应瞧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难为礼叔年年都替村里人殚精竭虑。我家今年豆子本就是种的少,收的也少,不敢来麻烦礼叔。”   “你是个懂事孩子,云胡胆子虽小,但也是个会持家的人,你们小两口带着满崽,能搭伙把日子过好,那便是好事儿,磨豆腐这活计,若是有心,只管去做,有啥需要礼叔帮忙的,也不用同我客气。”谢礼拍拍谢见君的肩膀,眼神中难掩欣赏之意。   谢见君拱手一礼,顺势说起自己今后可能要时常在外奔波,家中只留满崽和云胡,希望里长能帮忙照应下。   谢礼满口答应,将谢见君送走后,把油纸包的豆腐交给他家婆娘,顺口说起,如今的这谢家小子可是出落得愈发人模人样了,还知道要赚钱养活家里人,芸娘和谢三,倘若泉下有知,这会儿也能放心闭眼了。   ————   从里长家出来,谢见君绕路去了趟福生家。   彼时福生赶着牛车去集市买东西了,家里就只有福生娘在。   他敲开门后,便一直站在院门口,任福生娘招呼,也没进院,只将一路带过来的豆腐递给福生娘。打从收豆子开始,便一直承着他们一家的情分,他心里始终觉得过意不去。   福生娘接了豆腐过去,乐得合不拢嘴,她也明白谢见君是为了避人闲话,邀了两遍不进院后,也不再坚持,大喇喇地站在院门口同他闲聊起来。   “见君,我听福生说,你去老秀才那儿读书了?”   “哎,是。”谢见君温温顺顺地应了声。那日福生去叫他扛豆子去打麦场过称,搁路上扯闲话时,问起他怎么在许褚家,他便同福生说自己今后要跟着许褚读书,待孝期过了,就去考功名。   “好好好,去多识些字总归是好的。你福生哥小时候,我也送他出去读书,这熊孩子就不是那读书的料子,废了我两吊猪肉一袋白面,才读了两天,就让先生给撵回来了,他爹柳树条子抽断了两根,愣是没能再把他送回学堂里...”,福生娘想起福生幼时趣事,捂着嘴,“咯咯咯”笑得一脸褶子。   谢见君微微躬身,听福生娘同他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也没生出半分厌烦的心思,反倒是觉得有趣极了。   福生娘说得口干舌燥的,才想起连杯水都没给他倒,正打算回屋去烫杯热茶来,谢见君摆摆手,“婶娘,不麻烦您了,云胡和满崽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福生娘抬眸,日落西沉,天边泛起绚丽的彩霞,她猛一拍大腿,“哎呦,瞧我这碎嘴子,话匣子一开就止不住,见君,婶娘给你拿些山楂,是我那妯娌前日拿来的,吃起来酸酸甜甜的,满崽小家伙肯定稀罕。”,说着,不等谢见君拒绝,她便抓了一兜子过来,还提了俩白萝卜,“这萝卜你也带回去,晚上炖豆腐吃,添点荤油进去,香得很。”   谢见君连连道谢,没想到自己来时带着东西来,走的时候,福生娘愣是没让他空着手离开。   方要走,碰巧遇上赶着牛车从集市上回来的福生,又留他说了两句话,往回走时,斜阳隐在不远处层峦叠嶂的山林间,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起了白茫茫的炊烟。   他加快步伐,进门时,云胡刚把炒好的豆渣端上桌。添了海椒的豆渣咸香鲜辣,光是闻着那股子椒麻劲儿,就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满崽捏着鼻子,凑近闻了闻,趁着云胡没注意,自个儿捏了一块塞进嘴里,立时被辣得吐舌头,猛灌了好几口凉白开,才压下嘴里的辛辣味儿。   谢见君今日心情甚好,见满崽嘶哈嘶哈地倒吸凉气,故意伸手将他的额发揉乱。满崽尚不及他腰高,胳膊腿又短小,被他按住脑门,蹦跶了好几下,都没够着人,末了,瘪着嘴,猫进云胡怀里,嚷嚷着让云胡给自己报仇。   云胡哪里敢向谢见君“报仇”,他紧抿着嘴,高举着盘子不知所措。   谢见君将腰上的小布兜解下来,丢进满崽怀里,“拿去,婶娘给的山楂果子,赶明儿见了人家,可别忘了谢谢人家。”   满崽把小布兜一撑开,里面是红艳艳的山楂果子,溢着丝丝的酸甜,他登时笑弯了眼眉,蹦蹦跶跶地从云胡怀里跑开了。   “这小兔崽子..”,谢见君笑骂了一句,接过云胡手里的竹筷,摆放在炕桌上。   云胡紧接着又端进来一小碗豆渣,这一份是没添海椒的,专门给满崽做的。添了海椒的那一盘,他和谢见君就着红薯饼子,吃得满头大汗。   白日里磨豆腐,下午又满村里送豆腐,谢见君忙了一整日,这会儿吃上这一口热乎饭,只觉得心肝脾胃都被熨帖得舒舒服服。   得了闲空,他将余下的豆子清点了一遍,这一斤豆子差不多能做个三斤的卤水豆腐,听云胡说,集市上卖的豆腐是两文钱一斤,他们用木托盆,压出来的小一百斤豆腐,若是都能卖了去,这一天到手就有二百文钱。   乍一听能赚二百文,云胡惊讶地瞪大眼睛,他长到现在,可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哩。他自个儿掰着手指头心算起来,一天是二百文,十天是两千文,这就是二两银子,那一个月....哦豁,他不敢想,越是算得清楚,心里头越发雀跃,连嘴角都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等有了钱,谢见君就能读书了,满崽也能天天吃红豆包子了。   “想什么好事儿,这么高兴?”,谢见君见他兀自喜着脸,偷摸乐呵,忍不住轻笑着打趣道。   云胡惶惶然敛了笑意,脑袋几乎要垂到地上去了,这二百文还没到手呢,他就先惦记上了,这要让谢见君瞧出他的小心思,可不得笑话他。   他忙摇了摇头,将那些个莫须有的心思踢出脑袋,勉强装作无事的样子拿起笸箩里的针线,给满崽绣起了大老虎。   谢见君剪去一小截烛芯,屋里比先前亮了几分,他顿了顿声,“咱这一茬磨得豆腐还余了不少,赶明我去集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把这些给买了,也好在集上混个脸熟,之后再去卖东西,更方便些。”   “诶?”云胡呆愣愣抬眸,怔了片刻,干巴巴道,“我、我帮你。”   “不用。”谢见君落笔,把刚抄完的纸搁置一旁,甩了甩酸痛的肩头,跟着说道,“你也累了,在家歇歇吧,东西不多,我顾得上来。正巧这纸墨也用得差不离,福生哥说集上有走商的小贩卖纸,价钱比镇子上要便宜些,我去买些回来。”   既是如此,谢见君不让他陪同,云胡也没有坚持,他还想着明日去河边洗衣服呢。这几日摸爬滚打,三人换下来的衣衫都灰扑扑的,白日里暖和,洗完后搭在院子里的竹竿上,大半晌午就能干。   ————   翌日,   天还蒙蒙亮,谢见君就醒了,去集上卖东西可得起早,先去占个好地方。   云胡听着身边有布料奚奚索索摩擦的动静,也跟着睁开眼。   “睡吧,这天儿还早呢。”,谢见君忙着往身上套外衫,歪头冲眼睛都没睁利索的云胡低声说道。昨夜歇下前,他就已经将今个儿去集上要带的小杆秤和家伙什儿都放进背篓里了,还带着剪子和戥子,虽说村里农户买东西多数都是用铜板,但架不住有富贵老爷家的下人出来采买,届时用剪子剪下适量的碎银子,再拿戥子过一下称,省得给人家找错了钱。   他仔细净了面,又漱了口,还特地穿了件干净板正的衣裳。这卖吃食的,最是忌讳邋里邋遢,自个儿不把自个儿拾掇得像模像样,人家客人哪能放心?他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忙活完,草草垫了垫肚子,他背上竹篓,正要出门,云胡从灶房里小跑出来,将手里的小布兜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小声嗫嚅道,“我、我烙了饼,你路上、路上吃、还是、是热的。”   谢见君接过小布兜,揣进怀里。   秋末早上不见太阳时,还凉飕飕的,热饼子隔着里衣,贴在他胸膛前,连一颗心都捂得热烘烘的。 第22章   谢见君一路脚步飞快,待走到集市,后背上已然漾起了薄薄一层细汗。   赶着这会儿路边的商贩还不算多,他顾不得歇口气,先行占下了一处小摊位,这位置四通八达,不管是哪个方向过来的村民,总能第一眼就瞅见。   安顿好后,他搬来一块平整些的石头,把盖着白棉布的豆腐往外一搭,自个儿往地上铺了层破布,席地而坐。   没多时,路上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妇孺老太挎着小竹篮慢悠悠地转过来。   “婶子,要豆腐吗?新出锅的豆腐,还嫩着呢。”,见有年纪稍大的妇人朝他这边张望,谢见君忙招呼道。   那妇人听了动静,立时往这边走了两步。   谢见君将盖在豆腐上的白棉布揭开,沿着边缘切下一四方小块,油纸垫着,递给那妇人,“婶子,您尝尝。”,这卖吃食的,嘴上说得再动听,赶不着让客人自个儿尝尝味道。   那妇人显然是有些兴趣,又见谢见君用油纸垫着豆腐,心里好感更深,接过油纸小口抿了块,这卤水点的豆腐,韧而不硬,鲜美可口,可真是不错,当即,她让谢见君给称上二斤。   “婶子,一共是四文钱,您且拿好。”谢见君过称的时候多搭上一小块,虽没多重,但那妇人瞧了,笑弯了眉眼,连连夸他是会做买卖的。   谢见君笑而不言,添上这二两豆腐算不得多,之后他要常来,能给自己拉个回头客也是好的。   送走妇人,接连又有人家凑了过来。   谢见君模样生得眉清目秀,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意,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偏偏又嘴甜得很,舍得给前来卖豆腐的人家添点利头,故而他这摊位前,买豆腐的人络绎不绝。   但也有人见他是个生面孔,不买他的账,还故意找茬挑刺,他也不恼,乐呵呵地去招呼其他人   眼见着他的生意红红火火,就有人眼热,瞧不过去了。   他这正给一哥儿剪碎银子称重呢,余光中瞧着一獐头鼠目的汉子,脏着手往白嫩的豆腐上摸,那豆腐角上登时就沾了一黑指印。   他眉头皱了皱,忍着不适道,“这位大哥,我们家这豆腐是可以试吃的,您稍安勿躁。您这般上手,叫旁人见了,我这买卖还如何做?”   汉子挑挑眉,呲着一嘴的大黄牙,不屑道,“我不过就是试试它墩不敦实,省得买回去缺斤少两的,净是些卤水。”   “那您试着如何?我把您摸的这块,包起来?”,谢见君将“摸”字咬得极重。   “这块豆腐都这么脏了,你还敢卖给我?有你这么做生意的!”,那汉子当即便不乐意了,扯着嗓子吆喝起来,“大伙儿来瞧瞧,这卖豆腐的黑了良心了。”   “分明是你自个儿上手摸,一双手脏得跟泥窝窝里揣过似的,还好意思说人家。”,一旁刚称了五斤鲜豆腐,等着谢见君找钱的哥儿快言快语,下了汉子好大的面子。   “关你屁事。”,汉子恼羞成怒,脏兮兮的手下意识背在身后。   谢见君头天做买卖,不想多生事端,正要开口赶这人走。   一眼尖的女子认出面前的汉子,“哎呦,王老五,你不守着自己的豆腐摊子,跑来小后生这摸人家豆腐作甚?怎么,见人家小后生模样俊俏,自己羡慕上了?”   汉子本是见谢见君买卖做得火热,又瞧着他文文弱弱的好欺负,一时心生了妒意,特地跑来挤兑挤兑他,现下被这女子揭穿,半刻也待不下去,铁青着脸把看热闹的人群扒拉开,转瞬没了人影。   谢见君无奈地摇摇头,本着做生意“和气生财”,也没再追究。   “小后生,你甭搭理他,这王老五心术不正,又爱短斤少两,大伙儿都不爱去他那儿买豆腐。”,那女子也是个热心肠,出声安慰起谢见君来。   虽是这般,但排队来买豆腐的人都有些退却,那王老五摸过的黑豆腐还明晃晃地摆在那儿,扎一众人的眼,谁也怕谢见君趁乱将这倒霉豆腐称给自己。   却不想,谢见君拱手谢过替他出头的哥儿和女子后,快刀切去那块沾了黑手印的脏豆腐,转头丢给了大黄野狗。   大黄野狗得了吃食,“嗷呜”一口,就叼着走了。众人可都看到眼里去了,狗叼走的那块豆腐,少说得有一斤呐,这小后生眼都不眨一下,倒也是真的舍得。   舍不舍得,谢见君是知道轻重的,白扔这一斤豆腐,叫跟前的大伙儿都瞧清楚了,以免后面再有人揪着这事儿来寻麻烦。   因着这小插曲,往后的买卖竟愈发顺利起来。   摊前闲时,他也没干坐着等客,从竹篓里拿出自己抄写的书册,盘腿坐在破布上,借着明快的阳光,津津有味地翻看着。双手搁在外面,冷风吹着冻得通红通红,他也不在意,搓搓手,掌心搓热了便继续小声默着。   来集市上摆摊的人,大多都是魁岸墩壮,不识几个大字的庄稼汉子,过往的女子头次见一清清秀秀的小书生,都忍不住瞧上两眼,捂嘴偷笑着,打他跟前过,若是碰巧被谢见君不经意间扫上一眼,便是臊得连耳梢都挂起红晕来。   有胆大的哥儿,还壮着胆子凑上前去,问家里是否许了人家。   谢见君先是一怔,继而点点头,温润的眉眼微微弯了弯,愣是把那哥儿瞧红了双颊,一脸羞意地退却。   ————   一上午闹闹哄哄的,竹篓里背来的豆腐竟还卖了大半。   晌午一过,集市慢慢散了,余下的少许豆腐,谢见君便以“三文钱两斤,五文钱三斤”的价钱都便宜卖了去。   手里捏着这沉甸甸的小布兜,心里别提多踏实了。   他将家伙什儿往竹篓里一收,翻出走前云胡让他带上的杂面饼子,这饼子揣到现在,已没了刚出锅时的那般暄软热乎,他从小茶摊上要了碗热水,将饼子泡软,垫了垫肚。   记挂着福生说的那走商卖纸的小贩,谢见君同邻里的小贩稍稍打听一二,便寻着了那人。毛边纸的纸质较之他从镇上买的稍显逊色,但一刀纸的价钱要便宜三文。他没作犹豫,立时买了两刀纸,又要了两只兔毫笔。   置办完纸笔,这小布兜里的银钱就没了三十文。   他打心里一阵肉疼,待这东西也愈发小心仔细,好似自己背着的,并非是这轻飘飘的纸册,而是自个儿那沉甸甸的前路。   往回走的路上,他特意多绕了一段,找了间布庄。原是说好了要给云胡裁布做件新衣裳,这事儿他一直记挂在心上呢。   村里人干活多数不太讲究,谢见君挑了一匹雪灰素色粗布,这雪灰耐脏,又衬得人精神,布料摸上去,厚实实的,并不剌人,想来穿在身上也是极舒服的。   尚不晓得自己新衣裳已然在路上的云胡,这会儿正搬着木盆往河边走呢。谢见君临走前嘱咐他,若是洗衣服,就烧些热水来用,莫要去那河边,这天寒地冻的,河水冰得人直打颤。   他虽是好好应下了,但也舍不得烧柴,这干柴都是谢见君去后山上捡来的,又一竹篓一竹篓背下山,还辛辛苦苦地劈好,跺在柴房里,现下已是齐腰高了,倘若被他拿来烧水洗衣裳,也太浪费了,河水是冷些,倒也无妨,村里人没这么娇养的。   谢见君在许褚那儿读书的事情到底没瞒得住村里人,一众爱看热闹的村户,赶着云胡自个儿抱着木盆来河边洗衣服时,将人堵了下来,打听起这事儿来。   云胡过往被人嫌弃惯了,村里人忌讳他命格不好,从不许自家孩子同他戏耍,故而长到这般年纪,身边也没个贴己的好友,乍然被一堆哥儿,姑娘围在中间,鸡一嘴鸭一嘴地探寻着谢见君读书的事情,他无措地站在原地,手指紧抠着木盆沿儿,骨节微微泛白。   “干啥呢?人家夫君读书干你们啥事儿?咸吃萝卜淡操心。”柳哥儿扒拉开人群,替云胡解了围。   “问问咋了?还没读出什么名堂来了,人就先端上了。”先前被谢见君斥责过的阳哥儿心里还没咽下那口气,这会儿借由这事儿阴阳怪气地揶揄云胡。   “他、他、我、”云胡声音发抖,垂着脑袋不敢同人对视,磕磕绊绊好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道道来,可把盼着看热闹的姑娘哥儿们等急了眼。   “你这结巴,我我我、我什么我?我家养的母鸡下蛋都比你利索。”跟在阳哥儿身旁,同是来洗衣裳的哥儿撇撇嘴,说起话来更甚刻薄。   “就是,那谢家小子不过一个傻子,居然还想读书?啧啧,别是白骨精想吃那唐僧肉,痴心妄想昏了头吧。”提着木槌,搁岸边石头上捶洗衣衫的三两婆娘扎成一堆,扯着嗓子大笑起来,哄笑声落在云胡耳朵里格外的刺耳。   “不、不是。”饶是自己性子再是胆怯,眼下,云胡也听不得旁人这般诋毁谢见君,他涨红了脸,宽阔的衣袖下双拳紧握,咯吱作响,连嗓音都不自觉地高扬了几分,“不、不许你这么、说他!他不是傻子!他可、他可聪明了!”。   河岸边霎时安静下来,只听着潺潺流水声自山间缓缓而过。   习惯了云胡平日一副怯弱模样,就连走路都佝偻着背贴着墙边,如今见他这般动怒,众人一片哑然,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   一腔愤懑之情尽数倾泻,云胡失了先前的莽劲,窘迫失措起来,他双手搅弄着衣摆,低眉盯着地上细小的蚂蚁洞,心里乱作一团。   片刻,   “哎呦,可是吓死我了,说话就说话,叫嚷什么,这是怕谁听不得呢。”阳哥儿身子往这边凑了凑,语气愈发古里古怪,叫人听了浑身不得劲。   “听听听、听你奶奶个腿。”柳哥儿将手中木槌往盆里一摔,甩起的皂角沫儿溅了阳哥儿一身。   阳哥儿脸色登时铁青,憋了口气正欲发作,被柳哥儿指着鼻子骂过来,“你这阴阳怪气给谁看呢,你嫌弃云胡嫁的是傻子,可人家那口子知道心疼他夫郎,下地干农活多数都是自己扛着锄头来。你那夫君聪明,这收豆子,下麦子怎么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反倒是回回都少不的你!”   河岸边的众人齐齐笑作一团,阳哥儿那口子是个懒汉,平日里洗衣做饭干农活几乎都是阳哥儿一人操办。按理说,大伙儿本是同情他的,但架不住阳哥儿嘴碎,成日说三道四的,啥事都爱掺和一脚,村里人都烦他,这会儿连先前同他一道嘲笑云胡的哥儿都不吱声了。   阳哥儿说不过他,掉头狠狠地剜了云胡一眼,气得扬长而去。   柳哥儿冲他落荒而逃的声音使了个鬼脸,将呆呆懵懵的云胡拉到自己洗衣裳的地儿,“喏,云胡,你就在这儿洗,我看哪个碎嘴子,还在这儿乱说闲话。”   “谢、谢谢。”,云胡结结巴巴地向柳哥儿道谢,方才若不是他给解了围,自己这笨言拙语的,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呢。   “没事,这些个烂话你甭往心里去。”柳哥儿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同阳哥儿不对付,每次碰了面,总要挤兑两句,也是习惯了,如今不过是顺手帮忙搭个腔的事儿,但见云胡神情僵硬,一脸的不自然,他跟着又说道,“下次若碰着阳哥儿他们,只管开口叱骂便是,像你方才那般凶悍厉害,保准他们不敢再继续造次,这帮人就是欠儿,净挑些好人家来欺负。”。   云胡紧抿着嘴,讪讪地点头,方才那一瞬,只怕是已经用尽他毕生的勇气了,幸得柳哥儿没笑话他,否则他真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俩人结伴浣洗完衣裳,端着木盆往家里走,柳哥儿直率,又是个自来熟的话痨子,一路上拉着云胡,同他扯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大多时候,云胡低垂着脑袋,细细听着,偶尔会出声附和。   “云胡,你快看,那是不是你家那口子?”柳哥儿正说着,蓦然顿住脚步,拍拍云胡的肩膀,朝不远处向他们走来的人,努努嘴。   云胡闻声,茫茫然抬眸,眼见着一身线颀长,清隽端方之人,步履稳健地朝这边过来,临着走近,冲他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   “云胡,我买了红豆包子,快回来尝尝。” 第23章 (一更)   “ 红、红豆包子?”云胡喉结滚动, 下意识咽了下口水,眸光已全然被谢见君手上拿着的油纸包吸引了去。   “我从集上买回来的,尝尝, 是不是你们吃的那个味道?”这红豆包子, 谢见君打怀里揣了一路带回来的, 这会儿还热着呢, 他将红豆包子往云胡怀里一塞, 连带着把装满热水的水罐也一并塞给他, 让他暖着手,顺势接过那沉甸甸装满衣物的木盆。   注意到云胡身旁还站了一人,他眼底闪过一抹诧色,转瞬恢复如常。云胡一贯是独来独往,如今能有个相伴的朋友也是好的, 他冲柳哥儿点点头,二人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他敛回目光, 垂眸瞧着云胡被河水冰得肿胀通红的手, 眉头不由得紧了紧, “你呀, 早上我出门前不是应得好好的,怎么还跑来河边洗衣裳了?家里柴火都垛在柴房里了,烧些热水来用多好?这天儿比不得先前暖和了,手上若是生了冻疮, 来年开春可是要难受。”,这话听上去虽是嗔怪,但口吻并不严厉。   云胡挨了“训”, 耷拉着脑袋不敢接他的话茬,余光中瞥见柳哥儿捂着嘴偷笑, 脸臊得滚烫,脑袋压得更低了。   谢见君见他脸颊涨红,当是以为自己言重了,再开口时,声音放得很轻,“以后不能信你应允的话了,之后衣裳便都放着我回来洗。”   云胡张了张口,似是要说什么。   “听话。”谢见君紧跟了一句,声音温温和和的,却是不容他拒绝。   “哦”,云胡乖顺地应了一句,半刻,蓦然瞪大眼睛,连连摇头,这村里哪有汉子去洗衣裳的,就连他爹也只是将外衫脱下来扔在木盆里,不曾沾过手呢,若是要叫那些碎嘴子瞧见谢见君去河边,指不定怎么在背后编排他呢。   他心里暗暗想着,自己以后还是依了他吧。   ————   家里,   满崽双手杵着脑袋,正望着桌上的红豆包子干咽唾沫,时不时还扭头向门口张望两眼,乍一听见院门推开的动静,他“砰”的一下起身,急匆匆地迎出门来,被人一把搂起,抱回了屋中。   谢见君望着桌上未动的红豆包子,开口问道,“怎么不吃?”。   满崽从他身上下来,“蹬蹬蹬”小跑到桌前,双手捧起桌上油纸包着的红豆包子,垫着脚尖举到他面前,“等你们一起吃。”。   谢见君心里一软,将裹在外层的油纸解了,递还给满崽,“怪阿兄走得急,忘了同你说,阿兄买了好多,不用等哥哥们回来。”   满崽闻声往他身后一瞥,眼见着云胡随后跟着进了门,怀里也揣了个油纸包,他脸上绽开一抹笑意,眉眼弯成一轮月牙,阿兄卖豆腐赚了银钱,就会有红豆包子吃了,他如是想着,“吭哧”咬了一口香甜的包子,眼中的喜悦更胜。   那红豆包子面皮渲软,内里填的红豆馅儿软糯香甜,勾得一向不爱吃甜食的谢见君都忍不住三口两口地吃完一个,抿抿嘴,连舌尖都余着甜津津的滋味,让人心情都跟着好起来,他偏头瞧着云胡双手捧着红豆包子,低眉小口小口地吃着,光亮的眼眸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欢喜。   许是舍不得,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后才咽下去,细小的喉结随着吞咽微微滚动着,光洁的脖颈浸着淡淡的绯色。   谢见君神色不自在地收回目光,手伸进竹篓里摸索一二,将雪灰粗布翻找出来,“云胡,我买了给你做衣裳用的布,你瞧这布料如何?”,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带着不可名状的慌乱。   被唤到名字的云胡忙不迭放下手里的包子,双手在两侧衣衫上使劲摸了几把,蹭去手里沾的红豆馅儿,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借着落日的余光细细打量起来,这布料光是摸着,就比他身上穿的驼黄粗麻要细腻平滑,“这...这得要多少钱?”他瑟瑟地开口问道,不敢相信这是他要来做新衣裳用的布。   谢见君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只自顾自地问他,“可是还喜欢?”   云胡摸着那雪灰粗布爱不释手,眉眼间难掩雀跃之情,好半天,才压着心头的欢愉,小声道,“喜、喜欢”。   “那便好。”,谢见君浅浅笑了笑,“若是得了空,你先把自个儿衣裳做起来,我瞧那袖子可再补不得了。”   云胡窘迫地将手背在身后,因着干活,这磨破的袖口处已是补了好些回,连针脚都挂不住了。他原是盘算着等给谢见君做完衣裳后,剩下的布头裁些来,重新缝一缝,再接着穿,不成想竟是被看出来了。   他脸红了红,一时分不出是高兴亦或是羞赧难为情,耳边传来铜钱碰撞的叮当声,他霎时抬眸,见谢见君从腰间解下一小布兜,将银钱倒在案桌上,挨个清算起来。   那都是谢见君辛苦卖豆腐赚来的银钱,他心里想着,默默地垂下脑袋。   “云胡,这些你拿着..”,谢见君将碎银子铜板点算清楚,今日除却买布匹和红豆包子还剩了五十多文,他分出两份,将其中一份推到云胡面前。   云胡不明所以地怔了怔,下意识就要把银钱推还回去,被谢见君伸手挡住,“我时常在外,家中补给的东西顾及不上,你手里得留点银钱傍身用。”   云胡看看桌上的银钱,又看看谢见君,一时喉间似是哽着什么东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你先拿着,赶明儿卖了豆腐,赚来的银钱再分于你,若是不够,只管开口问我要便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须得精打细算。”谢见君说着,担心云胡脸皮薄儿,亦是个胆小的性子,有话不敢在他跟前提,就从面前那堆银钱里又分出一些,他成日里忙着读书,家里吃的用的都是云胡去置办的,是得多给他留些。   云胡轻咬了下唇,望着眼前被推过来的银钱,迟疑片刻,默默地收了起来,只微微扬起的眼角噙满了他怡然的心绪,如今他是能支配一些银钱了,即便买了糖米糕红豆包子,谢见君也不会骂他没出息。   晚些时候,   他紧赶慢赶地终是将满崽的布鞋给做了出来。   新做好的布鞋,鞋底子软乎乎的,鞋面上挂了一层薄绒布,上脚暖和得很,满崽喜欢得紧,穿着怎么也不肯脱,蹦蹦跶跶到谢见君面前,非闹着让他看看自个儿脚上的新鞋子,还说要一直穿着,索性谢见君便随他去了,毕竟自个儿幼时得了新衣新鞋,连睡觉都要穿着呢。   “云胡,你给我绣的大老虎傻憨憨的,同大虎脚上的不一样。”,满崽指着鞋面上新绣的大老虎,一脸天真的看向云胡。   云胡臊红了脸,这还是他在碎布头上练了几日,才敢缝在鞋面上的呢。   可谁知满崽话锋一转,一把环住云胡的腰,嫩生生的小脸笑成一朵初开的春花,“是云胡给我绣的大老虎,我喜欢。”   “是嘛,这大老虎我瞧着顶好看的,跟我们满崽一样招人稀罕。”谢见君正忙着抄书,闻声扫了一眼,笑着说道。   不难看出,云胡的绣功是显拙些,但这几日为了让满崽早些穿上新鞋,他挑灯熬夜,连手指都被锥子扎破了好几次,如今看满崽的反应,也不枉费他这些心血。   云胡晓得他二人是在安抚自己,遂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练练自己的这手艺,他悄没声地望了眼炕头上摆着的雪灰粗布,心想着若是得空,他就去找柳哥儿请教请教,今个儿柳哥儿说,他袖口的竹叶纹都是自己绣的,他瞧着生动得很呢。   夜深了,   谢见君抄完书,将烛灯吹灭,满崽和云胡早早歇下了,平稳的呼吸声在身侧此起彼伏,他收拾好笔墨,抻长懒腰打了个哈欠,精神头虽有些困顿,但想着白日里在集市上卖豆腐赚了银钱回来,难免有些兴奋,大抵是靠着自己双手努力的成果,相比较前世动动笔杆子做做研究,拿到手的铜板更觉得踏实厚重。   眼下有了磨豆腐这门活计,即便农闲时候,福生那儿没得什么盖房子的零活,他也能沉下心来。早起磨这一板豆腐约摸着能有一百斤,白日里他去许褚那儿上课,云胡在家支起摊子,搁村里吆喝吆喝,福水村好歹也是个一百多户的大村,一天不说赚个二百文,农闲时一家温饱是足足够的。   ————   谢见君卖豆腐的事儿,福生娘帮着在村里传了传,她一向同人交好,与村里多数人都能处得上来,又因着承了谢见君的人情,吃了人家送来的豆腐,待这事儿更是上心。   村里村外买豆腐都是两文钱一斤,按理说没什么差别,可谢见君舍得下料,磨得豆腐扎实有韧劲,不似集市上那瘸腿的老汉卖的豆腐,回回称完,上手一捏都水津津的,赶不及人走到家,这一斤豆腐就漏了三两卤水。   从福生娘那儿听来谢家小子在家里边卖豆腐,村里人都大为震惊,记忆里,那谢家小子还是个不识人事的痴傻儿,谁能想到,转眼人家就像模像样地做起了买卖。   福生娘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他家卖得豆腐结实,好吃不亏,赵家婶子瘪瘪嘴,偏偏就不信邪地摸上门,正巧碰上谢见君背着书箱打许褚那儿回来,瞧着他如今面目清朗俊秀,一身青灰长衫,衬得性子温润儒雅,倒真有书生郎的板正模样了。   谢见君晓得她来意,乐呵呵将她迎进门,白玉般细腻的豆腐拿棉布盖着,一揭开,豆香味儿扑面而来。   “婶子,这豆腐您拿好,您若是吃得称嘴,就帮我们在村里也吆喝吆喝,赶明儿您过来时,我再给您添点,”,他说起话来轻声慢语,过称的豆腐都是用油纸里里外外包裹好,送赵家婶子走出门时,还多塞给她二两豆腐,这可把赵家婶子乐得合不拢嘴,动动嘴皮子罢了,白送的便宜,傻子才不占呢!   有了这赵家婶子,就来了李家奶奶,宋家哥儿,村里人过来买豆腐,有用银钱的,也有打着以物易物的由头,拿黄豆来换的,谢见君也不拒绝,挑着成色好的豆子,便都收下了,原是他们今年从地里收的豆子除却卖给小贩的,本就不多,如此一来,倒也是省下出去收的劲儿了。   这头着刚开始卖豆腐,怕做的太多卖不动,他们每日起早,就只磨一板豆腐,但即便是这样,赶上没有集市的那几天,磨出来的豆腐也总有剩。   都是苦日子过来的,一天下来卖不了的豆腐,就只能自个儿消化。一连吃了好几天的豆腐,哪怕是云胡拌豆腐,炒豆腐,煎豆腐,炖豆腐换着花样来,三人也都有些吃腻了,满崽更是见了豆腐就捂着鼻子跑。   做好的豆腐卖不掉,云胡着急得不行,嘴上起了火泡,成日里疼得嘶哈嘶哈倒吸凉气。   谢见君心下不落忍,虽说做买卖这事儿是一日起高楼,一日宴宾客,一日楼塌了,可见着云胡为了这事儿焦灼,又忙前忙后张罗买豆腐的客人,还因为旁人明晃晃地厌恶,自个儿藏起来偷着摸地委屈,他这酸酸涩涩的,总不是个滋味。   这不赶着下课,他特意去村里大夫那儿拿了败火的药膏,盯着云胡把药抹好后,温声温气地安慰他道。   “你呀,把心放宽,卖不动,咱们就少做些,总吃豆腐,这嘴里都寡淡了不少。”   “可、可是..”,云胡嗫嚅着,心里有话却不敢说出来。谢见君练字的纸张,已经翻来覆去写过好几遭了,就连小方砖的表面,都被水冲洗得平整滑溜,他心里难受得紧,若是没有卖豆腐的进账,谢见君买不得纸笔,可怎么读书呐。   “哪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过几日响水大集,我同先生告个假,去集市上碰碰运气,那会儿人多,定是能卖得出去的,等卖了豆腐,赚了银钱回来,到时给你和满崽买糖葫芦吃。”,谢见君出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润,透着丝丝绵绵的温柔。   云胡极其轻微地点点头,不知在寻思什么,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魂不守舍的恍然模样,落在谢见君的眼里,他垂在腰侧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心口似是有什么东西堵着,连喘口气都变得艰难。   “没事,左不过咱还有二十亩田地呢,大不了我少吃一口罢了。”,他抬袖拂去落在云胡肩头的落叶,语气愈发轻柔。   “我、我不是、我可以少吃点饭”,云胡忙不迭摆手,他是不怕吃苦的,以前在家里饿得没东西吃,他还去后山捡野果子挖野菜呢。   谢见君轻笑,“逗你的,小傻子,有我在这呢,还能让你们吃不饱?不要担心。”。他盘算好了,等着过几日,他把手头上的功课赶一赶,待晚些下了课后,就挑着扁担去四边挨个村子摇着铃,叫卖叫卖,那么一板豆腐,也不能单单指望着福水村。   不晓得谢见君已然有了主意,被他好声好气地好一通安抚,云胡心底冒起的层层浮躁悉数被抚平,入夜后,他平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房梁子琢磨了大半宿,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   ————   豆腐营生突然变好了,这是谢见君没得预想到的,一连几日,他从许褚那儿回来,家中余下的豆腐零星半点的,有时竟是一点都剩不下,碰上来得晚些的农户,只能空手而归。   他本想着再多做一些,可见着这几日,云胡累极了,上眼皮搭下眼皮,脑袋一歪就迷瞪过去了。寻常时候,哄着满崽睡下后,云胡除却给他研磨,顺带着做些针线活儿来消磨时间,等他一道儿歇下呢。   他当是以为云胡这些时日跟着起早磨豆腐,身子骨扛不住,几次将睡着的人抱到炕上,掖好被角后才去忙自己的课业。白日里的营生都交给云胡一人操劳,他心里过意不去,想着同许褚那边商量商量,只早些去上课,下午回家里来,不好叫云胡跟陀螺似的忙里忙外,还要看顾着调皮的满崽,一家的重担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还没等他开口,赶着有一日,天阴沉得厉害,许褚便放他早些回去歇息,他步履匆匆地推开院门,意料中迎上来的俩人,却是一个也没见着。   “见君呐,今个儿这么早回来了。”福生娘打院外门口过,瞥见谢见君自个儿站在院子里发蒙,出声招呼道。   “今日天不好,得先生体恤,放了我早假。”,谢见君温顺回道,“婶娘,您见着云胡了吗?”   “云胡?”,福生娘眉头一皱,“晌午我从妯娌那回来,碰巧遇着他背着竹篓子,把满崽送到小山家去后,就自个儿出村去了。”   “出村去了?”谢见君喃喃重复道,云胡鲜少会出门,况且还是自己一人,他这心里隐隐冒起些不安。   “见君,怎么了?可是有啥事?”,福生娘瞧着他眉头紧蹙,关切问起。   “没什么。”谢见君心不在焉地应道,“婶娘,您今日几时见着云胡的?”   “大抵、大抵..”,福生娘仔细回想,“大抵是未时刚过半吧,我瞧着他从小山家出来,打了声招呼,云胡说是去外面办些事,背着竹篓便走了,哎呦,我也没多问两句,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没事,婶娘,我出去寻寻去,保不齐云胡快回来了。”,谢见君心有疑虑,但也不好声张,拜别了福生娘,他先是进院子里寻了一圈,小柴房里磨好的一板豆腐不翼而飞,连小杆秤都不见了影儿,他脸色愈发凝重,莫不是、莫不是云胡自个儿出村卖豆腐去了吧?   他着急忙慌地跑来小山家,逮着满崽一问,果不然如自己猜想的那般,云胡背着竹篓,走街串巷地卖豆腐去了,只是平日这个时辰,他早就来接满崽回家去了,却不知为何,今日到现在都没见着人。   他心中的不安更甚,头着听人说,近日来村外不安分得很,时常有盗匪出没,云胡这风一吹就倒的瘦弱身子杆儿,若是碰着悍匪,可不占什么便宜。   他这趟过来没把满崽接走,正巧赶着柳哥儿在家做绣活,便将这孩子托付给他帮忙照看一时,自己则回家里,拿上油纸伞,匆匆忙忙地出了村子。   天色渐沉,起风了,大团大团的乌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谢见君闷出了一身热汗,他腿脚走得酸胀,寻了处避风口,扶着腰歇了歇脚。   他一路打听过来,的确有几个妇人,对云胡稍稍有些印象,只记得是个背着竹篓的小哥儿,腼腼腆腆的,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但卖的豆腐倒是足斤足称,至于其他的,也说不上别的来,对云胡的去向,更是一问三不知。   他眉头紧拧,走几步便向四周张望两眼。   临走那会儿,担心云胡回来不见他心里着急,就将自己所行之路同柳哥儿招呼了一句。柳哥儿便说,若是云胡来家里接满崽,他就将人留住,差他阿爹循着路摸过来,知会他一声。想来云胡不是不知分寸的人,现下到这个时辰都没递来什么消息,只怕是遇上麻烦了。   谢见君一语成谶,云胡的钱兜子被“白日鬼”摸走了。   原是今日豆腐卖得快,申时刚过半,背篓里的豆腐就只剩下个把斤数,他盘算着卖了这些,独留一小块,赶着谢见君下课前,回家起锅煨上一锅白萝卜炖豆腐,这天儿冷,三人围坐在炕桌前,饱饱吃上这么一顿,到睡前,身子骨都是暖烘烘的。   不成想,刚给一婶子称下两斤豆腐,迎面撞过来一壮实汉子,将他撞了个趔趄。   “你眼瞎吗?不长眼的玩意儿!堵在这儿挡什么道?!”壮实汉子粗着嗓子叱骂道。   云胡吓得浑身一激灵,立时就垂着脑袋避到一旁,让开了面前的大路。   汉子斜睨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哦呦,这人说话可真难听,这条路这么宽,偏偏就往这边撞,分明是他眼瞎。”前来买豆腐的婶子气不过,小声嘀咕了一句。   “没、没事。”云胡不愿起冲突,勉强扯着嘴角对那婶子笑了笑,手伸到腰后,想要扯出钱兜子来,给这婶子找钱,却不料,身后的手摸了个空,钱兜子不见了!   他僵立在原地,一颗心从高处,“砰”地坠入了冰窖,他哆哆嗦嗦地摸遍了全身,哪还有钱兜子的影儿。   被、被偷了!钱被偷了!云胡头皮倏地发麻,浑身冒起阵阵虚汗,他蓦然转头望向没走远的壮实汉子,紧追慢赶地追上去,堵在汉子面前,气喘吁吁道,“你、你还我钱兜子!”。   汉子一巴掌将他掀翻在地,“滚一边去,胡说什么呢!”   “没、没胡说、就是你、就是你!”云胡双手撑地,勉强稳住身形,他方才给一哥儿找了银钱,那钱兜子就拴在腰上,只汉子撞过来后,才不见了踪影。   他麻利地站起身来,掌心被地上的碎石子划破了皮,渗着丝丝拉拉的血丝,他顾不得疼,张开手拦住汉子的去路。   “你这哥儿,光天化日同一汉子拉拉扯扯,当真是不要脸不要皮!”,那壮汉被他纠缠得不耐烦,黑着脸气急败坏道。   “你偷、偷了我的钱!你撞我、钱、钱兜子不见了!”,云胡急得心里“砰砰砰”直打鼓,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这一会儿功夫,额头就沁满了一层细汗。   “你说我拿了你的钱?谁看见了?谁看见我拿你钱兜子了?”,汉子膀阔腰圆,一身横肉,他上前一步揪住云胡的衣领,将人一下子提溜起来,腿脚离了地,手臂上肌肉虬结,青筋暴起。   云胡脚尖艰难点着地,脸颊涨得通红,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余光中,他瞥见先前买豆腐的婶子正慢腾腾地这边走来,“婶娘!婶娘!”   汉子闻声,心里生出几分怯意,立时就松了钳制,藏在腰间的钱兜子赘得身形沉甸甸的,隐隐发烫。   云胡借机跑到那婶子身旁,“婶子、您、您刚才也瞧见、就是他!是他撞、撞我的、对不对?”   那婶子正要开口,察觉到壮汉骇人的目光望过来,她瑟缩一下,一把将云胡推搡开,“你、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见他撞过你?”,说着,她就要绕开俩人,往一旁大路上走去。   “婶娘、您、您帮帮我、那是我卖豆腐的钱啊!”云胡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泛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他紧紧地抓着那婶子的衣摆,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求求您、求求您了、您看见了、是嘛!”   婶子面露难色,她看看泣不成声的云胡,又怯怯地望了眼面目凶悍的壮汉,在云胡炽热的眸光中,别过脸去,躲开了他的期望。   云胡缓缓地松开手,脸色惨白至极。   汉子见状,冷哼一声,甩袖就要走,却不料眼前的小哥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如困兽一般扑上来,双手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你把、把钱兜子还给、还给我、我知道、我知道是你偷走的!”   “是我拿的又如何?你能拿我怎么办?”,汉子拍拍云胡汗津津的脸颊,眼眸中噙满了威胁。区区一个瘦弱哥儿罢了,他一手能打八个,有何惧?   “求求、求求你、我家里人、指着这钱读、读书呢!”云胡磕磕绊绊地哀求道,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读书?读书能顶个屁?”,壮汉嗤笑。   天空炸开一记响雷,那婶子受了惊,不敢再掺和,紧了紧衣袖里的荷包,挎起竹篮子,垂眸从他二人身边匆匆而过,脚步快得飞起,深怕壮汉寻茬,自个儿遭了瘟。   壮汉瞧着似是要下雨,愈发不耐烦地甩开云胡,又怕他不依不饶地就扯起来没完没了,抬脚往他腹部狠踹了两脚。   云胡一阵吃痛,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他倒在地上,双手紧捂着腹部,骨节绞得泛白。   好半天,才慢腾腾地缓过劲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是有一把尖利的刺刀插进胸腔里,来回拉扯,疼得他浑身颤栗。   他手撑在地上,牙关咬得极紧,偌大的长道上只余着他一人,那偷钱的壮汉早不见了人影儿。   钱兜子丢了,一路背来的竹篓被壮汉狠狠摔在地上,内里的家伙什儿散落一地,就连他独留出来的那一小块白豆腐都被壮汉踩碎,乌黑的脚印遍布,刺人眼眸。   云胡神思空了片刻,只觉得天都塌了。他喉咙哽得发疼,一瞬间,眼泪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眼前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他紧咬着唇,蹲身将东西都收拾进竹篓。   骤雨终于砸了下来,铺天盖地,交织成一片迷潆的银帘。   他没有撑伞,只身躲在路旁一破败的矮墙角落里,粗布外衫尽数被雨水打湿,湿津津地贴在身上,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饶是这般冷,他也没能生出“回家”的念头。   一直以往,谢见君待他都极为和善,从未冷过脸,事事还总惦记着他,可如今他不争气,自个儿把钱兜子弄丢了,一整日的辛劳都打了水漂,倘若谢见君知道,那般好脾气的人,纵然说不出什么赶他走的话,定然心里面也会不乐意的。   “不能再回去了,我这么无用,会拖累别人的...”他低声嘟囔道。   滂沱的雨点噼啪落下,凛然的冷意包裹着全身,似是骨缝里都沁着凉,他紧了紧衣衫,将身子蜷缩成一团。   恍惚间,只觉得雨停了,头顶罩下一大片阴影,他茫茫然抬眸,眼底闪过一抹错愕,谢见君弯腰蹲在他面前,油纸伞下,他清秀的眉眼弯了弯,   “这是谁家的小蘑菇走丢了?” 第24章 (二更)   朦胧雨雾中, 二人囿于一把油纸伞下,静静对视。   “钱、钱被偷了,豆、豆腐也、也被踩脏了。”云胡泫然欲泣, 语气里溢着浓浓的湿意, 莹白的泪珠吧嗒吧嗒地顺着脸颊往下掉, 砸得谢见君心窝子生疼。   原是有些生气他瞒着自己乱跑, 但见他抱臂蜷缩在角落里, 眼眸湿漉漉的, 眼尾漫起一片绯红,濡湿的外衫紧贴在身上,衣裳破裂之处,隐着深深浅浅的伤痕。   谢见君一颗心立时软了半截,责怪的话哽在喉咙里, 说不出口。   片刻,他抬袖轻抚上云胡脸颊的破皮伤口处, “疼吗?”。   云胡瑟缩着别过脸去, 用力地摇摇头。   “怎么回事?”他追问道。   “有、有人抢我、钱兜子、没、没拿回来”云胡声音低得如同蚊子哼哼一般, 越说到后面, 越发没有底气,他实在无用,连钱兜子都护不住。   谢见君心头泛着丝丝拉拉的疼意,他伸手欲将人扶起来, 却不料云胡侧身躲开他,向后猛退了两步,瘦弱的脊背抵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微微颤栗, 纤长的羽睫上挂着几点泪珠,摇摇欲坠。   “钱、钱被偷了。”, 他复又说道。   “云胡,没事”,谢见君轻叹一声,将手中的油纸伞往他面前撑了撑, “钱没就没了,就当是破财免灾了,左右我们还可以再赚便是,你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云胡怔怔地愣住,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抬眸看向谢见君,见他面色如往常无异,仔细辨之,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才缓缓松下心来。   他抹干净眼泪,哽咽了下,心道,还从未有人在乎他的安危呢,谢见君果真是个大好人。   莫名被发了“好人卡”,还不知情的谢见君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披在云胡的肩头,“咱们回去吧,再不回,满崽怕是要等急了。”   云胡跟着讷讷地点头,许是蹲坐了太久,腿脚阵阵发麻,他起身时身形晃了晃,险些又跌坐回原处。   谢见君眼疾手快,伸手将他搀住,宽大温热的掌心将他的手包裹在内,手中擎着的油纸伞不经意间往他身侧偏了偏,确信他站稳身子后,温言抚慰他道,“走吧,我们回家了。”   云胡任由他乖乖地牵着手,往福水村的方向走,只觉得心里的某根弦仿若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他蓦然想,若是这条路能再长一点就好了,谢见君的掌心太温暖了,他实在贪恋这份温暖。   ————   满崽在小山家里左等右等,怎么都等不来谢见君和云胡,急得满屋子来回踱步,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也不肯吃柳哥儿递过来的菜饼子,眼见着漆黑夜幕中一盏赤色灯笼走近,照亮隐在黑夜中的熟悉的脸颊,他紧拧的眉头舒展开,直愣愣地冲进谢见君的怀里,一抹急切浸着丝丝拉拉的委屈,放肆地倾泻而出,连声音都带上了湿润,“阿兄,你回来了!云胡找到了吗?他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   “好好好。”谢见君一把将满崽托抱起来,好声好气地哄他道,“找到云胡了,已是先送他回家去了,满崽乖,阿兄来晚了。”   满崽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脑袋抵在他怀里,闷闷地道了声“嗯”。   谢见君拍拍他的后背,正要同小山一家子道别,转眼柳哥儿从灶房里走出,将一布包递给他,“今个儿晚了,怕是你们也来不及煮饭了,晚些我蒸了菜饼子,满崽担心你们俩,始终不得吃,这还剩了几个,你带回去,就当是晚饭吧,我一直温在锅里,还热着呢。”   谢见君眼眶一热,连连道了好几句谢,自觉叨扰了小山一家,便想着赶明寻着机会可得好生谢谢人家,这些时日真是麻烦他们了。   热烘烘又清甜的菜饼子,三人就着热水一道儿分着吃了。折腾了一天,云胡受了伤还淋了雨,谢见君烧开了两大锅热水,倒进木桶中,喊着云胡老老实实地去泡上一会儿,好祛祛身体里的寒气。   这木桶还是他从柴房里翻找到的,大抵是幼年时用过的浴桶,多年堆放着,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冲洗干净后,竟是意外的结实,他便收拾出来,预备着留作他们仨沐浴用。天冷时,劳作上一整日,回来浸润在这热水中,浑身的疲惫尽数散去,别提能有多舒坦了。   等着云胡和满崽都洗漱好,上了炕,谢见君泡在浴桶中,一身疲惫箍得人浑身紧绷绷的,只稍稍歇息的功夫,几乎要睡过去,假寐间,只着单薄里衣的满崽光着脚“蹬蹬蹬”跑来这偏屋里,摇着他的手臂,“阿兄,云胡烫得跟大火球似的,还呼哧呼哧喘粗气咧。”   他猛地惊醒,不知睡了多久,浴桶中的水已然温凉,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匆匆擦洗净身上的水,单手提溜起还光着脚的满崽,俩人快步进了卧房。   卧房里,云胡平躺在炕上,脸烧得红扑扑的,干涸脱皮的唇瓣紧紧抿着。   谢见君小心抚上他的额前,触手一片滚烫,想来是晌午那会儿淋雨受了风寒,生了热病。   他出门打来一盆温水,濡湿了帕子,敷在云胡的额头上。   乍然碰触到湿意,云胡挣扎两下,嘴里哼哼唧唧地念叨着难受,手伸在被子外,无意识地虚空乱抓,他烧得昏昏沉沉,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听着身侧刻意压低的说话声,稍稍一动,脑袋里天旋地转,愈发晕乎。   谢见君握住他的手,塞回进被子里,担心他乱蹬,将被角掖紧实,回身见满崽跪坐在炕上,身上裹着他的外衫,困得垂着脑袋直打哈欠,他托住他的小脑袋,温声哄道,“满崽,睡去吧,等你睡醒了,云胡的病就好了。”   满崽倔强地摇摇头,双手拍拍自己脸颊,硬是要等着云胡退烧才肯去睡,可架不住他家阿兄低低地哄上两声,圆溜溜的眼眸一闭,转瞬就迷瞪过去了。   担心云胡过了病气给这小家伙,谢见君把芸娘先前挡在炕中间的棉布帘子翻找出来,重新挂好,将他挡在了帘子另一侧,家中窄仄,实在腾不出别的卧房,便只得先这般凑合一宿了。   忙活完,他将帕子摘下来,浸在温水中重新濡湿,搭在云胡额头,自己依着他身边躺下。他睡得不很沉,偶然能听着云胡轻微的咳嗽声,几次睁眼,都见这小少年四仰八叉地晾着,棉被窝成一团堆在脚边上。   他上手一探,大抵是被子里闷热,云胡的里衣已然被汗洇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   “难为他这般不舒服。”,谢见君暗自嘀咕了一句,伸手越过云胡,从斗柜里找出件干爽的里衣,三下五除二,给烧得蔫蔫儿的小少年换上新衣裳,又将棉被把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眼见着他挣扎着又要蹬被子,谢见君无奈地捏捏他的鼻尖,想责怪两句,偏偏心下又不落忍,末了,一整个连人带棉被都裹进了自己怀里。   这一番折腾完,才微微有了困意。   窝在他怀中的云胡挪了挪身子,迷迷瞪瞪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因着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他难得又做起了儿时的那场梦。   十冬腊月天,天冷极了,刚烧开的滚水,一落地就结了冰碴子。他爹贪懒,家里早早就没了柴火,大冬日的,他娘将他撵到后山去捡柴火。   天黑下山时迷了路,脚下一踩一个雪窝子,穿来的布鞋早已被雪水润透,内里脚指头冻得都没了直觉。   他太害怕了,瘦小的身子缩在树洞里不敢冒头,黑漆漆的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耳边野兽争鸣声逐步逼近,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嚣着饥饿。   空寂的后山不闻回声,不见人影,他日复一日地困在那树洞里,走不出半步。   无数次,他听见自己颤颤的哀哭,隐在凛冽的风声里,在林间游荡,“爹,娘,我、我找不见回、回家的路了”   “云胡...”,   潮湿冷冽的树洞里蓦然闯进一束光。   谢见君清瘦修长的身影立于树洞外,他眉目温柔,言笑晏晏,一双修长笔直的手搭在他眼前,   “云胡,不怕,我来接你回家了。”   困其经年的梦里,他抹干净眼泪,向前迈出一步,握住了他的光。 第25章   云胡自梦中惊醒,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自己被谢见君裹着被子,牢牢地抱在怀里, 闷出了一身热汗。   黏腻的发丝一缕缕地贴在脸颊上, 他有些难受, 微微一动身子, 想抽出手来拢拢杂乱的头发, 不成想, 谢见君眼睛都没得睁开,手已然抚上他的额前,动作娴熟得仿若已经做了千百遍,“可算是退烧了”。   云胡烧得浑身乏力,头疼得险些要炸开来, 这会儿听见耳边谢见君无意识的呢喃声,他心里一暖, 想起夜里的梦, 掌心还依稀留存着温意。   大抵是怕他夜里蹬被子再受凉, 谢见君搂得极紧, 手绕在他身后,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乖,别乱动....”, 语气温软得似是在哄孩子。   云胡立时不敢再乱动,生怕惊扰了谢见君,月光穿透窗户, 银白的清辉打落在他身上,连坚毅的脸庞都染上了一层柔和。   云胡直直地看了他片刻, 忽而往他身侧又凑了凑,温热的气息洒落在耳廓,心跳声沉稳而安定,他闭上眼眸,踏实地睡去。   转日,天刚破晓。   谢见君迷迷糊糊地醒来,他睡眠浅,又因着惦记发烧的云胡,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熟,这会儿探觉怀中人体温与寻常无异,才松下一口气。   一整晚抱着云胡,胳膊酸胀得发麻,他缓缓抽出手,攥了攥微凉的拳头,刚打算起身,云胡乍一失了“禁锢”,跟着一道儿睁眼。冷不丁二人视线相碰,瞧着谢见君面容一副憔悴模样,眼眸中布满了血丝,他鼻头阵阵发酸,眼尾染着湿漉漉的绯红。   “可是还难受?不哭,等会起来吃上药,病就好了。”谢见君侧头靠近,略带薄茧的指腹温柔地拂去他眼角氤氲着的泪珠,   被摩挲的地方烫起一片温意,云胡紧绷僵硬的身体稍稍放松,“不、不难受,”,他的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沙哑得厉害,喉咙稍稍一动便扯着疼。   谢见君下炕倒了半杯温水,滴在手背上试过温度,才扶着他坐起来,侧倚在炕边的斗柜角上,担心他倚着不舒服,又往背后垫了个软和的枕头,“别说话了,先喝口水”,正说着,那杯子很自然地就递到云胡的嘴边。   云胡身上发软,实在提不起劲儿,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干涸的嗓子。   谢见君又倒了杯水,眼见着云胡喝下,温声开口道,“我去熬些米粥来,这时辰还早,你且再躺上一会儿”   云胡一听是要做饭,便挣扎着想要下炕,谢见君照顾他一整夜不曾歇息过,哪能再让他去做饭,更何况家里还有这么多活呢,他人已经退烧,就不能再赖在炕上犯懒了。   只人还没下炕,晕眩铺天盖地地袭来,身子一歪,直直地跌进面前人的怀里。   “你啊,生病了就乖乖歇着,凡事都有我在呢。”,谢见君失笑,将人裹紧,又塞回进温暖的被里,撩开棉布帘子见满崽还睡得熟,给他掖了掖被角,自己披上外衫,出了屋子。   柴房里的柴火垛得齐腰高,他挑了几块,抱着进了灶房。这些时日,他起早得空就往山上去捡柴火,听满崽说,往年冬日,家里都冷哈哈的,脚窝在被子里睡一晚,早上醒来还是凉的,他便想着多砍些柴来,今年过冬,把家里烧得暖烘烘的。   等着赶明儿到集市上卖豆腐时,再去杂货铺里买上两个汤婆子,夜里入睡前灌满热水,放在云胡和满崽的脚边,他身子骨强壮,自是不像他们俩那般怕冷。   犹自盘算着,灶膛里的炉火已经生了起来,赤色火舌舔舐着干柴劈啪作响,不多时,屋里便漫起暖意。   他将淘洗干净的新米下锅,这新米还是前些日子宋家婶子来买豆腐时换来的,云胡舍不得吃,一直存在陶罐里,想着他烧了一整夜,身子骨虚弱,谢见君特地找出来,乳白的新米口感较之陈米,愈发柔软糯香,细闻起来,有淡淡的稻谷香气。   水开咕噜了片刻,满崽小跑进来,张手给谢见君看自己刚摸来的还热乎着的鸡蛋。   “我们满崽真棒,阿兄等下熬完粥,就给你放到小布兜里。”谢见君搅动着锅中的米粥,抽空称赞了他一句。   满崽摇摇头,将手中的鸡蛋往他面前推了推,“云胡生病,阿兄煮了给云胡吃。”,他自小就晓得这鸡蛋是稀罕东西,娘亲也只在他病时,才肯煮上一个抚慰他。如今一直照顾他的云胡生了热病,自然也是要吃上一个的。   谢见君接过鸡蛋,笑着揉揉他毛茸茸的额发,转身将鸡蛋打散,沿着锅沿儿倒下,添进米粥里浸了浸。   诱人的蛋香裹着浅浅的米香扑面而来,满崽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垫着脚往灶台上的锅里瞧,熬煮得糜烂的米粒涨开了花,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很快就好了,把衣裳穿好,洗漱去吧。”,谢见君给他拢了拢错乱的衣襟,哄着人去院里洗漱。   片刻,米粥熬煮得火候够了,他浇灭灶膛里的火,盛出三碗粥,又从罐子里挑起云胡腌制的萝卜丁,这萝卜丁脆生生的,拿来就着米粥下饭,正当好吃。   他端着米粥,腾出手肘后推开屋门,临着进卧房时,担心云胡在屋里换衣服,特地清了清嗓子,面前的门被一把拉开,床上的铺盖已经被收拾熨帖,云胡接过他手里的碗,放在刚架好的炕桌上。   “不是让你歇着吗?怎么起来了。”谢见君摆好筷子。   “没、没事”,云胡低声回道,他在炕上躺得惴惴不安,总想着做点什么事情,别叫自己闲着,招人厌嫌。   “快些趁热吃。”谢见君将添了萝卜丁的米粥推给他,“早上吃些清淡的暖暖胃。等会儿我去大夫那儿给你拿两贴药来。”   一听是要吃药,云胡连连摆手,连一旁闷着头喝米粥的满崽都跟着撇撇嘴,“阿兄,喝药苦”   云胡倒不是因为药苦,只是他现下已然是不发烧了,去大夫那儿走一趟,怎么也得有个二三百文,他们辛辛苦苦地卖上一整日的豆腐,还赚不得这些钱呢,“我、我不烧了”,他忙不迭替自己找补道。   “听话,药是苦些,但你这风寒少说也得吃上两贴巩固巩固,不然经风一吹,一准得又烧起来。”,谢见君知道他是疼花钱,但这小病小灾,若是不要紧对待,也得受罪。   云胡辩驳不过,吃过饭后,便裹得严严实实,跟在谢见君身后出门去寻大夫。   ————   董大夫是村里的老人了,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来他这儿瞧瞧。谢见君带着云胡叩门时,福生正提着药包从屋里出来,见他二人进门,忙关切问道,“这是怎么了?”   “劳福生哥挂念,是云胡昨日淋了雨,烧了一整夜,我带他来董叔这儿开些祛风寒的药。”谢见君帮着推开门,扫了一眼他手上的药包,问起,“福生哥怎么过来了?”   “嗐,不是什么打紧事儿,我娘昨日吃坏了肚子,我也是过来找董大夫,给我娘拿点药。”福生晃了晃药包,给他二人让开进门的路。   云胡缩在谢见君身后,听着他二人寒暄了三两句,才跟着进屋子。   董大夫晒了满院子的草药,淡淡的苦味萦绕在鼻间,他揉了揉鼻子,委实消受不了。   他四下打量着屋院,想起从前有一次,自己也是淋了雨,像昨日那般,晕晕乎乎地烧了一夜,赶着天明时堪堪退了烧,他娘就催着他去给爹送饭,路上吹了风,回家没多时又烧了起来,娘亲担心过了病气给云松,又忌讳村里人说她恶待,不情愿地来找董大夫开了药,回头因着药钱的事儿,骂了他许久才罢休。   现下跟着谢见君来瞧大夫,他心里不安得紧。   董大夫稍稍给他一搭脉,提笔写了个药方子,顺手递给站在他身后的谢见君,“没什么大碍,吃几服药就成。”   谢见君接过药方,先行谢过董大夫,出门找药童取药。董大夫是个厚道人,几服药拢共花了八十文,他从荷包里数出银钱递给药童,接过配好的药包。   云胡忐忑的神色一直追随着他,担心他会像娘亲那样,因着这八十文钱叱骂自己。   察觉到身边小少年的不安,谢见君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刚刚及自己肩膀处的云胡,微微压低身子,低声宽慰他道,“云胡,没事,这钱没了还能再赚,只要你病好就行。”   云胡眼窝子一热,低低地应了声“好”,心里盼着自己快些好起来,别给谢见君拖后腿。   从董大夫家出来,他们绕路去了一趟许褚那儿。谢见君同许褚告声假,这两日云胡身子不便,他得在家撑起事来,至于那落下的课业,他会抽空给补上。   许褚抬抬眼,瞧见跟在他身后瑟缩着肩膀的云胡,出声关切了一二,便催着他俩回去歇息了。   等回了家,已是巳时过半,谢见君将云胡安顿下,嘱咐他回炕上躺着,自己翻出药庐来,生起火给他熬药。   柳哥儿领着六岁的小山过来了,还提了一竹篮炒熟的花生,一进门,小山就和满崽抱成一团,俩个娃娃脑袋对着脑袋,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什么,银铃般的笑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谢见君坐在灶房里,边熬药,边抽闲空温书,听着动静,将书册小心收好,从灶房里出来。   柳哥儿还以为是云胡,正要扬声吆喝,乍一看谢见君一外男在,他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里,险些呛了自己。   “柳哥儿来了。”谢见君拍了拍身上的炉灰,笑着迎出来。   “哎,我娘炒了些花生,我寻思拿来给你们尝尝鲜。”,说着,他将手里的竹篮递给谢见君,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但见他脸上温温和和的笑意不像是装出来的,吊了一路的心才踏实落下来。   谢见君好歹也是个汉子,不好同柳哥儿在人来人往谁都能瞧见的院子里多聊,便说云胡在屋里歇着,这会儿定然是醒了。   柳哥儿得了信,快步往屋里去,果不然刚推开卧房门,就瞄着云胡神色惊慌,手忙脚乱地往被子里藏针线。   “你也不怕扎了自个儿。”柳哥儿忍不住出声揶揄他。   云胡脸皮儿薄,被柳哥儿一句话臊得涨红了脸。原是刚从外面回来那会儿,谢见君为了让他躺下歇息会儿,收了他的针线笸箩。   他实在躺不住,偷着摸想着给谢见君缝个荷包,今日找钱时,见他的荷包已经破旧了。方才,当是谢见君进来“查岗”,他才这般紧张。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满崽送了盘花生进门,转头又跑出去,和小山俩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赶,不过有谢见君看顾着他俩,倒不用担心,柳哥儿的目光追随着满崽没了影儿,掉头悄没声地凑近云胡,声音放低问道,“你还好吧?”   云胡神色一怔,“还、还好、就是淋了点雨,夜、夜里生了热、不、不过现在、不热了。”   “哦”,柳哥儿浅浅应了声,他刚进院里,就闻着一股子草药味儿,想来是给云胡治病的,他不放心地上下将人仔细一打量,复又开口,“你可不知道,你那家口子,昨日知道你自己出去卖豆腐时,那脸色别提有多阴沉了,吓得满崽都不敢说话,怕挨他家阿兄的骂,躲在我身后不出来呢.....那个昨日他、他回来没骂你吧?”,   嘴上说着“骂”,但柳哥儿心里担心的却是另一回事儿,照昨日谢见君那脸色,可别回头冲着云胡动手,云胡这瘦小身板,可不是他的对手。   头着前些日子,他还听娘说,舅舅家的村子里就有一屠户夫郎,自个儿偷摸跑出去,被屠户抓回家,被打的惨叫声半个村子都能听见哩。   云胡脑袋摇得跟那拨浪鼓似的,“谢、谢见君性子向来温和,不曾、不曾训斥过我,就连满崽调皮、他也不、不生气。”   “那如此甚好。”柳哥儿讷讷地点头,掺和旁人家的事情到底不合适,但瞧着云胡的确不像是被欺负过的模样,他歇了心思,转头又同云胡聊起闲话来。   谢见君熬好了药,放置温热好入口,才端着给送进了卧房,本打算留柳哥儿和小山在家里吃顿便饭,难得云胡在村里有说得上话的好友,柳哥儿一家又帮了那么多忙,请吃一顿饭怎么也说得过去。   他刚开口,柳哥儿立时牵着小山就要离开,只说是出来前没同家里知会一声,这会儿爹娘肯定在家里等着他们回去吃饭呢。   谢见君不好硬留他二人,切了几斤刚出锅的鲜嫩豆腐,放在柳哥儿带来的竹篮子里,才将人送走。   走出几步,见院门口没了云胡和谢见君相送出来的身影,柳哥儿发愁地看向篮子里的豆腐,娘让他送些花生过来,走前还特地叮嘱他,老谢家不宽裕,叫他俩如何不能留下吃饭,这会儿提着豆腐回去,可得被他娘拎耳朵了。   只是不管怎么说,他人来这一趟,也算是放心了,这个谢见君当真是个知人事好相与的,云胡跟了他,日子过得不算差。 第26章   早上熬的米粥还余了小半锅, 谢见君添了点水进去,又烙了几个菜饼子,调馅儿时拌了些荤油, 都是长身体的年纪, 总不好日日都吃的清淡。现下又有卖豆腐的进账在, 明日他便去村里屠户那儿称些棒骨回来, 白萝卜切块炖上个把钟头, 三人一道儿开开荤腥。   加了荤油的菜饼子越嚼越香, 内里的馅儿油光闪闪的,很是诱人。满崽双手捧着菜饼子,一口接一口,吃了大半个儿,小肚皮儿撑得溜圆, 连云胡都忍不住多吃了半个,一碗稀粥给塞满了缝。   “云胡, 最近这几日别独自出去了, 村子外面不安分, 想买什么同我说, 我陪你一起去。”谢见君咽下嘴里的饼子,将筷子往碗沿儿一搭,抬眸同他说道。   一想起那壮汉的骇人模样,被他猛踹两脚的腹部隐隐作痛, 云胡打了个激灵,忙不迭摇摇头,“没、没什么、要买、我不、我不出去”   “我同先生那边提过了, 之后每日早些下课,我回来就背着竹篓去附近几个村子里走走。”, 先前他白日里去许褚那儿上课,家里卖豆腐的事儿都是云胡在操心,他一直很是过意不去,原是早就计划好的,正好趁着现下这机会,谢见君就把这活儿给包揽了过来。   “那、那你的功课。”云胡急急巴巴地问起,谢见君读书的事儿他帮不上忙,便想着自己多干些活,分摊他的辛苦,可到最后,重担还是压在了他一人的肩膀上。   “不妨事,先生宅心仁厚,我同他一说便应了,左右整日看书有些倦了,正好做些旁的事儿,也算是给自己解解乏。”,谢见君拍拍他的手背,轻笑着宽慰他。   “不、不忙的时候,我就同、同你一起去、搭、搭把手。”云胡蹙着眉头磕磕绊绊道,走街串巷卖豆腐可不是什么轻快活儿。   “行、”,谢见君满口应下,他看的出来,倘若自己再拒绝云胡,这小少年怕是又要胡思乱想了。他想去,就随他去好了,反正有自己在,断不会在发生昨日那样的事情了。   商定好这事儿后,晌午一过,谢见君就从那一板豆腐上切下一半的分量,棉布包着放进背篓里,余下那一部分,留给云胡在村里叫卖叫卖,若是有的剩,晚些回来炖豆腐吃。   他背上竹篓,手里擎着摇铃,每走到一个村落,他一面摇着铃,一面扬声吆喝,“卖豆腐...卖豆腐....新鲜的豆腐....”,清脆的铃声回荡在整个村里。   要买豆腐的人家冲他招招手,院墙内探出半个身子,往豆腐上一比量,谢见君手起刀落,利利落落的,一块差不多分量的白玉豆腐便切好了,他拿油纸一包,顺着院墙给人家递过去,再接来几个铜板,这一笔买卖就成了。   赶上用黄豆子来换的,他稍一过称,斤数上差不多 ,也就收下了。   这一下午走了三个村子,吆喝得嗓子都快冒火了,背出来的豆腐都卖了个干净,谢见君仰头喝净水囊里最后的水,赶着太阳落山前,快步往家里走。   刚进村里,迎面碰上宋家婶子,喜得一脸褶子,凑近冲他乐道,“哎呦,见君,快些回家瞧瞧去,你家夫郎搁家里炖鱼呢,香得很哩。”   “是嘛,云胡的手艺一向都是极好的。”谢见君温温和和地笑道,从背篓里提出一小包豆渣,“婶娘,我这还余了些豆渣,您带回去,晚上给家里添个菜吧。”,头着先前满崽私下里同他说,云胡在村里卖豆腐,被人刁难,还是这宋家婶子眼一瞪,掐着腰,将那寻衅的人给骂走了呢,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这情分。   “你这孩子,净赚惦记着你婶娘我...”,宋家婶子假意一推脱,乐呵呵地就收下了,今个儿出来,她小孙子还念叨着想吃豆渣呢。   再看向谢见君时,她眸中的笑意更甚,越瞧这小子,越觉得顺眼极了。   俩人在村口闲聊了两句,谢见君才又往回走。   临近家门口,果真闻到了浓郁的鱼汤的香气,肚子立时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   “阿兄,你回来了!”,满崽正蹲坐在院子里的小矮凳上挑黄豆,余光中瞥见谢见君进门来,兴奋地起身,扑了过来。   谢见君一把将人接住,牵着他的小手往屋里走。   云胡从灶房里冒出头来,“福生、福生哥送了鱼、我连着、豆腐一起炖了。”,下午那会儿,福生过来买豆腐,顺道拎了两条小鱼给他。   他想着天冷,谢见君在外面忙活一下午,回来吃些热乎的,暖暖身子,便取了刀,怕溅起血腥气吓着满崽,还将他哄回屋子里去,刀柄敲在鱼的脑壳上,将其敲晕,打了鳞片又剖肚抠出内脏,拿清水过了好几遍,才下锅。   那抠出来的鱼内脏他也没舍得扔,拌在鸡食里,等着喂给院里的老母鸡,天一冷,母鸡们都不爱下蛋,也算是给它们补补身子。   见谢见君还背着竹篓,他上前要去接。   “我来吧,你这病将将有痊愈的趋势,别再累着了。”说着,谢见君将卸下来的竹篓丢进柴房里,撸起袖子进了灶房。   “鱼、鱼汤炖好了、小火、小火煨着呢。”,云胡忙说道,他不知谢见君什么时候回来,担心早早炖好了鱼汤,放到他回来就凉了,便一直在灶台上温着。他还蒸了一笼屉的杂面馍馍,够他们三人吃上个几天了。   谢见君进来见没了能干的活儿,就帮着云胡将饭菜碗筷都摆上了桌。   刚出锅的鱼汤奶白奶白的,鲜亮得很。谢见君有些饿了,等不及放凉,草草吹上两口,猛一吸溜,立时就被烫得“斯哈斯哈”倒吸了好几口凉气,缓过劲来,只觉得一股子清甜在嘴里晕开。   熬炖的鱼肉香润鲜美,豆腐滑嫩软弹,不须得嚼,入口轻轻一口就化了。   三人捧着小碗,头都不抬,直吃得额前冒起细汗,被冷风吹了一下午的身子骨渐渐暖和起来。   谢见君将杂面馍馍掰碎了浸在汤里,吸饱了汤汁的馍馍沉甸甸的,一口咬下去,汤汁从空隙间疯狂涌出,他忙“簌簌”吸溜两口。   满崽学的有模有样,他手小,一整块馍馍掰不利落,弄得满炕桌都是碎末,云胡就给他掰碎了,丢在碗里压一压,他拿着小汤勺,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吃得欲罢不能。   一锅鲜亮丰腴的鱼汤,末了,连汤底都搜刮得干净,连谢见君都吃的有些撑肚,夜里伏在炕桌上抄书练字时,喘不过气来。   ————   因着要余出时间去村外卖豆腐,天将蒙蒙亮,他就轻手轻脚地从炕上爬起来了,怕扰着熟睡的二人,他躲在灶房里,点灯诵读。磨豆腐时,也没得落下,嘴上念叨着要背诵的文章。   他开蒙晚,底子较旁人差些,又有三年的孝期在身,许褚便让他着重于背书,待能熟稔于心,才同他慢慢解惑,时不时还要抽查考校他一番。   这不今早过来,许褚翻阅着他近些日子的字帖,假作无意地开口询问道。   “你日日温习,可知这书中所写 ‘君子以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是为何意? ”   此句出自为《大学》,谢见君略一思忖,斟酌着回道,“回先生的话,学生以为,为人者,君子也,当是以忠诚信义以获之民心,若骄横奢侈,必当失之于民。”。   “然也。”许褚手捋着花白的胡须,对谢见君的注解颇为赞赏。“那这‘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何解?”   这考究的是《论语》的内容,谢见君不紧不慢地答道,“所谓君子,当不贪图眼下的享乐安宁,严求于思事敏锐且言行谨慎。”   “可。”许褚愈发满意,接连考校了几句,谢见君都对答如流,不见丝毫磕绊,显然已是比他先前预料的好之百倍,   “如今看来,这背书倒是已经难不倒你了。”   “谢先生抬举。”,谢见君拱手作揖,“学生有一事想求教于先生,学生研学有些时日了,不知如今功课的进度尚可?”   “不急,你脚下的路,须得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稳妥了才行。莫要贪心,这‘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你可明白?”许褚拍拍他的肩膀,谆谆教导道。   “先生指点的是,学生知晓了。”谢见君微微躬身,语气从容自若,恭而不谦。许褚瞧了去,不禁心中暗忖,看来这福水村也要出一位正经的读书人了。   ————   从许褚家里出来,已是晌午,云胡一早带着满崽去山上挖冬笋,这会儿还未回来,灶房里有他蒸的菜团子,谢见君就着热水,凑合吃了点,像寻常那般,背上竹篓去附近几个村子卖豆腐。   晚些回来,吃过饭,他伏在炕桌上习字。   夜里寒凉,执笔的手冻得僵硬,他时不时停下笔,双手交叉合十,猛搓两下,将手指搓热乎了,才得以继续习字。   “我、我、”耳边乍然传来云胡的声音,谢见君抬眸,杳杳烛光下,他眼底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唇角的浅笑更显柔和。   被这般温柔地注视着,云胡脸颊透上一缕羞意,他微微垂首,从布兜里掏出一小罐仔细保存的脂膏,小心翼翼地推到谢见君面前,“这、这是我今日从小贩那儿买的蛇油、抹在、抹在手上、不、不生冻疮的。”   他声音细弱温软,落在谢见君心里,似是羽毛轻扫而过,酥酥麻麻的,连心神都追着烛火,轻轻晃动了一下。 第27章   云胡原是早就注意到了, 这些时日,谢见君每每夜里温书时,手指都冻得通红, 故而赶上今个儿村里来了走商的小贩, 他见小贩扁担里有一小罐蛇油时, 硬是狠狠心, 花了近三十文给买了下来。   他是生过冻疮的, 自然知道其中滋味, 鲜红的疮口密布手指和手背上,天一暖,痒得恨不得要揭去一层皮。   这蛇油可是个好东西,他以前被刚烧开的热水烫过,偷抹了点家里娘亲藏在柜子里的蛇油, 立时就不疼了,谢见君的手是要写字的, 可不能像他一样。   小小的一罐蛇油膏沉甸甸的, 打开来有淡淡的腥味, 谢见君指腹挖出些许, 抹开来清清凉凉的,很是细腻。   他将盖子重新拧好,推到云胡面前,笑道, “云胡,你平日里常浣洗,记得也抹上些, 等这罐子蛇油用没了,我再去买便是。”   云胡本想说不用, 这一小罐蛇油膏就得三十文,寻常人家都舍不得用,他自也是舍不得,可若说出口,定然辜负了谢见君的好心,拂了他的好意,他只得浅浅地应下一声,心想着这么金贵的东西还是留给谢见君用吧。   同他这几个月相处下来,谢见君晓得云胡没有这般听话,起早特地将满崽唤来跟前,将这事儿仔仔细细同他嘱咐了一遍,才放心赶集去了。   今个儿逢五,响水大集。   因着昨日就和福生约好了,谢见君早早等在村口的界碑处,远远瞧见福生赶着牛车过来,他忙迎上去,帮着搭了把手,牛车上堆着满满当当的柴火,这是要送去给集上的东家,入冬柴火用的多,往年农闲,福生都从山上劈了柴,拉去集上或是镇子上叫卖,赚些银钱来贴补家用。   谢见君搭了他的便车,二人一路闲聊,等到了响水集上才分开。   约定好回去碰头的时间后,谢见君像寻常那般,去司市那儿交了集市的管理费后,找了个地方,支起了小摊子。   今个儿人多,乌泱泱的,人头攒动,因着有熟客在,豆腐卖得很快,还未等到集散,就卖得差不离。   谢见君收了摊子,同送完柴火回来的福生碰头,正准备往回走,一汉子迎面撞过来,他只觉得身上被摸索了一把,下意识地护好自己的钱兜子。   余光中瞥见那擦肩而过的汉子,他神色怔了怔,立时停驻脚步。   上斜眼,塌鼻梁,一条从左眼角贯穿至下巴的长疤,眉尾处黄豆大小的黑痣,种种面部特征,都与云胡同说他的那日雨天在路上偷拿他钱兜子的人对上了。   谢见君将自己的荷包掖紧实,扭头同站在他身侧的福生低声说道,“福生哥,你看看你的荷包还在不在身上?”   福生被他问的一愣怔,虽不知他为何这般问,但还是不由得摸上了自己的荷包,确信钱兜子没丢后,他压低声音,“见君,怎么了?”   “福生哥,我看见那日摸云胡荷包的人了。”一想起那夜给云胡换被汗洇透的衣衫时,瞧见他身上的那些青紫痕迹,谢见君眸色暗了暗。   福生是知道这事儿的,当下就扯扯谢见君的衣角,凑近做了个手势,“要不咱们...”   话音未落,集市上乍然响起女子的尖叫声,众人的目光齐齐被吸引了过去,就连他二人也未得幸免,就见方才还挂在口头上的汉子,一把抢过那女子的金耳坠,推开惊慌无措的人群,转眼逃窜而去。   谢见君当即将自己的竹篓往司市那儿一搁,就顺着那汉子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身后福生慢了半步,安顿好牛车,抓起麻袋也撵上前。   谢见君来集市上卖豆腐并非只固定在那一处,赶着集上人不多时,他也会背着竹篓在小巷里穿梭,一面摇铃,一面吆喝,故而对这一片的路,还算是熟悉,他指挥着追过来的福生,俩人夹道截击。   那壮汉在集上摸了一上午无所收,临了,抢了一对金耳饰,正沾沾自喜呢,见没人追上来,他放慢了脚步,手里一下接一下地抛着那对金耳饰,心里盘算着能买多少钱。   刚从巷口拐出来,迎头而来一土黄麻袋,将他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看不着人,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他心下一慌,立时拼命地挣扎起来。   福生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跑?再跑一个试试?”。   汉子一阵吃痛,又挣脱不开头上的麻袋,心里愈发慌成一团,“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谢见君没得理会他的求饶,硬掰开他的掌心,抠出他抢走的金耳饰交给福生,又从道边捡起一根趁手的木棍,照着他的腹部狠狠挥了两下。   汉子捂着肚子哀嚎,嘴上骂骂咧咧,说些入不得耳的腌臜话,连福生都听不下去,跟着踹了他一脚,转而看向谢见君,“这下怎么弄?”。   谢见君冷眼看着躺在地上的汉子,默不作声。   云胡那日带回来的一身伤里,腹部青紫尤其严重,一连好几日,他走路都只能微微弓着背,想来定是这汉子为了摆脱他,卯足了劲儿狠踹的。如今汉子只挨这两下棍子,已然算是便宜他了。   “那女子怕是也在寻他,先带他回集上吧。”谢见君扔下手里的棍子,抬袖蹭去脸上的汗。   “行,今个儿抓着这么个贼人,也算是行善积德了。”福生满口应下。   俩人协力把那汉子从地上提溜起来,将其双手背后,押着他往回走。   汉子自知此番是栽了,但仍不死心,循着机会就要脱身,正巧碰上被抢了金耳饰的女子寻过来。   那女子身量不高,瞧着瘦瘦弱弱的,力气却大得很,上前一把扯住那汉子,“邦邦”两拳捶得他登时就眼冒金星,满脑子发昏分不清东南西北。泼辣劲儿吓得福生站在一旁,捏着女子金耳坠掌心“突突”冒了汗。   “姑、姑娘....”他颤颤地开口。   “什么姑娘?!”那女子头也不回,向后一甩手,竟将人高马大的福生给甩了个趔趄。   福生后退两步稳住身形,脸臊得通红,像是刚喝过一碗烈酒,他鼓了口气,手伸在女子面前摊平,掌心里赫然是她被抢的金耳饰“姑娘、你的、你的东西在这儿。”。   女子脸色立时就变了,笑得一脸喜意,连眉眼都跟着温和下来,“谢了,敢问大哥尊姓大名,赶明儿我让我爹去谢谢您老人家。”   “我、我叫福生,甭、甭谢我,都是我旁边这位大兄弟的功劳,”福生拘谨地挠挠头,偷偷瞧了眼那女子,迅速垂下脑袋,殷红的耳尖映着他的羞意。   谢见君打方才,便一直站在他身边,这会儿听着他结结巴巴地回话,抿着嘴想笑,但又顾忌福生作为汉子的面子,生生地忍住了。   女子随着福生的话看向谢见君,只瞧着他瘦得跟那细竹竿儿似的,怕是一巴掌就能拍残了,实在不像是能制服这贼人的架势,恐是这个叫福生的汉子谦逊了。   察觉到女子莫名嫌弃的目光,谢见君整了整杂乱的衣襟,“姑娘,如今偷你耳饰的贼人已经抓到,可是打算如何处置他?”   那汉子被女子结结实实地踩在脚底下,一听说要处置自己,“呜呜呜”地叫唤起来。   “鬼叫什么!小心姑奶奶给你拔了那口牙去!”女子厉声叱道,转头又笑着同谢见君和福生温声说道,“我爹是潼溪村的里长,待我将这 贼人交于我爹,让我爹送县衙去,到时让县衙大人好好地收拾收拾他!”   “我们亦正有此意,倒是要麻烦姑娘了。”,谢见君客气道,他原就是打算将这汉子押解到县衙,如今,有里长出面,省了他的事儿,还能送个顺水人情给这姑娘。毕竟,福生在这姑娘面前,羞得脑袋都抬不起来了。   ————   潼溪村离着响水大集约摸着二里路,等了片刻,女子的同伴去而复返,把里长引了过来,如此,谢见君便没了多留的必要了,谢别几人后,他从司市那儿拿回自己的竹篓,同福生一道儿踏上回家的路。   走出老远,福生脸颊还烧得滚烫,他猛一拍脑门,“哎呦,瞧我,都忘了问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了。”   谢见君失笑,拍拍福生的肩膀,“福生哥,那姑娘是潼溪村里长的女儿,你若是有意,可差人帮忙打听打听。”   “你你你你、你这乱说什么、什、什么我稀罕人家、我我我、我就是、”福生被说中了心事,磕磕巴巴地替自己找补起来,越说越解释不清楚。   谢见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赶着福生巴不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之前,他向前一步走,神色蓦然正经起来,“今个儿谢过福生哥帮忙,否则,单靠我一人,也未必能拦得住那贼人。”   “都是兄弟,别整这些读书人的虚礼。”福生摆摆手,他也不过是碰巧赶上罢了。   再说了,这兄弟家的夫郎受了欺负,他岂有冷眼旁观的道理。   谢见君清楚福生的为人,知道自己说多了反倒会让他不自在,故而笑了笑,将话头又引了回去,“福生哥,你若是当真钟意那姑娘,别忘了提前打听打听人家是否婚配。”   “嘿,你这小子,惯会打趣你福生哥。”福生“气急败坏”,刚降下温的脸颊忽而又烧起来,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末了,红着脸扬鞭抽了下牛背,催促着老牛快些回家走。   ————   原是今日集市散的就晚,又因为抓贼误了时辰,等走回村里时,暮色西沉,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烟火气笼罩着整个村落。   谢见君背着竹篓刚进院里,还未喘口气,满崽便乐登登地跑出来,“阿兄,今日我跟云胡砍了一整颗大树回来呢。”,一面说着,一面还作势给他比量。   砍树?谢见君眉头紧了紧,薄唇抿成一条线。   这家里的柴火一向都是他去后山捡来的,云胡好端端地砍树回来作甚?难不成是柴火不够用了?他提步往柴房去,推开门,赫然看见躺在柴房正中央的大树。   说是大树,也不过是一截半臂宽的树干,也不晓得他二人是如何从后山拖拽回来的,瞧上去可得有个五六十斤重呢。   云胡正在灶房忙着炒菜,瞧见谢见君面无神色地往柴房里去,他急急慌慌地扔下锅铲,连围裙都没来得及解开,跟着也小跑进了柴房。   扑面对上谢见君疑惑的眸光,他双手局促地搅弄着围裙,嗫嚅道。   “我、我见你素日趴伏在炕桌上练字、实在、实在辛苦、想给你打个温习功课的案桌用”。 第28章   “你竟还会木工活儿。”谢见君有些惊喜。   云胡抿着嘴, 腼腆地笑了笑,“从、从前跟村里老木匠、学、学过一点。”,那时他常吃不饱, 饿得满山漫野找吃的, 跛脚老木匠心善, 每每上山伐木见着他, 都会塞给他些吃食, 有时是几个甜果子, 有时是菜包子。他也不白吃,帮着老木匠搬搬东西,打打下手,就这样,在他身边日子久了, 也学了些木工活儿,但大多都是些拿不出手的小东西罢了。   后来, 老木匠年纪大了, 腿脚不便, 被他儿子接去了镇子上享福, 木工的那些个家伙什儿就都留在了家里,临走时还塞给他一把钥匙。   他若得了闲空就去帮着整整屋子,但嫁来谢家后,近一年都没能过去了, 今个儿才去扫了扫院子,将那些个曲尺,刨子找出来, 仔细擦洗了一遍,留作打案几的时候用。   “案几能用、结实、”担心谢见君看不上眼, 他将自己以往雕刻的小兔子,小人儿翻找出来,这是他从娘家带来的,一直藏在小布包里,塞在柜子底下,平日里拿着跟宝贝似的,连哄满崽时都不曾给他拿出来把玩,“给、给你看、这都是我自己刻的。”。   说这话时,云胡素来胆怯的眸中飞出了一抹得意,连神色都鲜活起来。   一想这还是云胡头一次,让自己踏入了他的领域里,谢见君手里捏着栩栩如生的小木偶,心中的欣喜大过于惊喜,他笑着称赞道,“你这手艺当真是极好的,只是如今又要麻烦你了。”   得了夸赞,见谢见君没得嫌弃自己做的那些个不入眼的小玩意儿,云胡心里宽了宽,“不、不麻烦的、几天、几天就好。”   他自己都盘算好了,自那日出去卖豆腐遭了瘟,谢见君便不许他独自出村了,白日里他在家里卖豆腐算不得忙,眼见着给谢见君绣的荷包也快要做成了,正好有大把的时间空出来可以打案几。   早些将案几做出来,也能早些用上。   赶着打案几的余空,他还将先前割来的草秸都编成了草席子,同满崽一道儿将院子里的树都围了起来,这天儿一日冷过一日,不将树干护起来,三九时候,几场大雪一准都得冻坏了。   今年冷得快,还未及立冬,谢见君早早地就将炉子给烧了起来,在外搁了一整夜的衣裳摸着冰凉,他把衣裳贴在火炉子上烘烤,烤得暖和和的,再塞进被子里,只等着云胡和满崽起来时,被窝里一掏,都是热乎的。   近来没有集市,他便托常去镇子上送柴火的福生,给帮忙带了两个汤婆子回来,黄铜的汤婆子肚里圆咕隆咚的,像是黄澄澄的南瓜果子,灌满了热水塞到棉布袋里,夜里临睡前,往脚边一搁,一整夜脚都是暖和的。   满崽喜欢得紧,夜里入睡前,抱着汤婆子不撒手,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将暖烘烘的汤婆子围在中间,谢见君轻拍着背,哄两声就睡着了,这才将汤婆子拿出来,放在脚边,掖紧了被子,以防它热气散了。   回头见着云胡望着那炕桌上的汤婆子出神,他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可是水不够热?”   云胡摇摇头,手指摩挲着汤婆子肚面上的纹饰,眉眼微微弯了弯,小声道,“从、从前我们家也、也有一个、是娘买给云松的、从、从不许我碰、如、如今竟是我也用上了。”   谢见君喉间一哽,他阖了阖眼,压下心中酸涩,将炕桌上的汤婆子一整个塞进云胡怀里,再开口时,语气里浸着不明的轻颤,“以后这些都会有的。”   云胡被塞了个满怀,暖意蔓延至全身,连脸颊都烫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他一点一点地搂紧怀中的汤婆子,心头翻涌起密匝匝的喜悦。   有汤婆子的被窝里,果真是不冷了,他这般想着,连梦里都是风和日暄。   ————   立冬,一场小雪后,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   谢见君下学回来,满崽便缠着他说要和小山去滑冰。   “不可,那冰太薄了,下不得河。”下午刚把一群逗留在河边,跃跃欲试的孩子门赶回家去,这会儿想起那一踩就裂了口子的冰面,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满崽立时垮了个小脸,蔫蔫儿的像是霜打的茄子,他在家缠了云胡一整日都没得应许,还以为一直惯着自己的阿兄能松口呢。   谢见君见他嘴巴撅得老高,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也不哄他,故意抬眸冲刚从门外进来的云胡,扬声道,“云胡,咱家的小油壶你可见着了?”   云胡被问了个懵,下意识地回道,“油、油壶在灶房、我去、我去给你拿”   “嗯,拿来吧,以后油壶就不用放在灶房里了,我瞧着我们满崽嘴上就能挂住小油壶了,”谢见君笑着捏捏满崽红润的小奶膘打趣道。   听出了谢见君话中的揶揄,云胡“噗嗤”一声笑,惹来满崽嘟着小嘴,奶凶奶凶地瞪着他俩,脑袋上云胡给扎的小发揪都跟着炸了毛。   谢见君敛了逗他的心思,温声温气地哄着他,“好了,好了,满崽乖,赶明儿等河面上的冰层结得厚了,阿兄带你和小山去玩。”   饶是心里再如何不乐意,满崽还是乖顺地答应了。   一连几日,云胡都忙着在家里打案几,一时顾不得他,只他出去耍时,几番叮嘱他不许下河。   奈何这小崽子对云胡的话左耳进,右耳出,趁他不注意就和小山溜去了河边。   他站在河岸边儿,犹犹豫豫地不敢伸脚,被大虎和小石头寻着机会好一通嘲笑,气得小脸儿红扑扑的。   “胆小鬼,河里的冰厚着呢,这你都不敢下,丢人!” 正说着,似是想要向他证明,大虎使劲跺了两脚冰面,河中央的冰面纹丝不动。   “瞧见了吧,胆小鬼,只有傻子才不敢上来玩呢,哼!”小石头跟着也跺脚,那声“哼”就像是从鼻子里使劲哼出来的,冒着浓浓的不屑。   “你、你们!”满崽被他俩激得向前两步走,站在河沿边上,伸出左脚轻点了两下剔透的冰面,浸在河中的冰上下起伏,映得水光潋滟。   “满崽,你别听他们挑衅。”小山在身后不放心地扯住满崽的衣角,好生相劝道。   “呦呦呦,跟结巴在一起时间久了,连自己都变成结巴了!”大虎刮着自己脸颊,阴阳怪气地嘲讽满崽,“小山,我劝你别和满崽在一起玩,小心你也被传染成哑巴!”   满崽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撸起袖子来同大虎干一仗,他紧攥着拳头,望着眼前的冰面,眼一闭心一横,向前跨出一大步。   “咔嚓”一声,清脆的冰裂声在耳边响起,小山神色闪过一丝惊慌,正要开口提醒满崽,就见满崽已然从他眼前消失,只觉得眼前一阵风闪过,还未回过神来,半个身子浸在河水里的满崽就被人拎着后衣襟拎了出来。   满崽吓了一跳,小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   “我是不是说过不许来河边玩?”谢见君阴恻恻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身子缩成一小团,像只做错事儿的小猫,一身炸毛都抚顺了下去,乍凉的河水顺着衣裤脚“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没一会儿晕开一个小水洼。   谢见君将身上的夹袄脱下来,把大半身都湿透的满崽包裹起来,抱在怀里。   知道自己没听阿兄的话,小满崽附在他的肩头上,大气不敢出。   “现下知道乖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谢见君紧了紧怀里的小人儿,落下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转而对着还在河中央的几个半大孩子吆喝道,“在河边玩玩可以,河里太危险了,别踩到冰面上去,赶紧回来吧。”   说罢,他一手托抱着老实不敢扑腾的满崽,一手牵着小山往家里走。   殊不知大虎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切,傻子才不玩呢。”   *   云胡这会儿忙着给案几打磨呢,只听着院门“吱呦”一声响,谢见君抱着满崽进门来,原本身上出门前穿的夹袄严严实实地裹在小家伙身上,他心里暗道不好,可别是满崽跑去滑冰掉河里了。   果不然....   “云胡,麻烦你去烧锅热水来,等会儿倒浴桶里...”,谢见君抱着满崽,直直地进了屋子,担心他被河水冰了身子骨,不大点的年纪若是冻出点好歹来,以后可有得罪受了。   云胡刚巧烧开了一锅水,想着稍稍放凉些,等着满崽或者谢见君回来,、正当合适喝,闻声,便将热水用小木勺从锅中舀出来,依着谢见君的嘱咐,悉数倒进了浴桶里。   白茫茫的雾气蒸腾而起,谢见君把脱得光溜打颤的小满崽丢进浴桶中,“好好泡一会儿,祛祛身体里的寒气。”   满崽拽着云胡的衣裳,躲在他身后,一双水汪汪的星眸里氤氲着水汽,叫人看了都心生怜惜,不忍再训斥他。   “怎、怎么了?”云胡正身,将满崽护了护,对上谢见君略带嗔怪的眼神,软声问道。   “让他自己说,今个儿去哪儿?”谢见君不吃满崽可怜巴巴这套,语气虽是温柔,但不免有些严厉。   “阿兄,我错了,我不该跟小山去河边,也不该去冰面上,还...还掉进河里了。”满崽半个脑袋闷在水里,咕噜咕噜吐出两个小气泡,怕自己要挨训,他又往云胡身边凑了凑,几乎要隐住自己的存在。   云胡见谢见君是真的生气了,自己也跟着发起怵来,又担心谢见君发作于满崽,他壮着胆子上前扯扯他的衣袖,怯生生替小家伙求情道,“别、别生气了、满崽、满崽他知道错了、是、是我没看顾好他、你、你别生气。”   谢见君绷着脸不说话,心里却早消了气,他拍拍云胡的手背,安抚他道,“不怪你,是这小崽子太调皮,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话了,又看向浴桶中的满崽,拎了拎他的小耳朵,声音略带威胁之意,“若是让我再抓着你去踩冰面,可就没这么轻易饶过你了。”   本以为自己要挨训,不成想只挨了两句念叨,满崽松了一口气,连连道,“不去了不去了!”   一听着谢见君的语调有些缓和,云胡紧绷的肩头都跟着放松下来,他拍拍自己胸口,暗道了两声,“还好、还好”。   晚些,   玩了一下午又因着落水之惊,满崽早早地就歇下了。   云胡剪去烧得垂长的烛芯,原本昏暗的屋中渐亮了几分。   “忙了一天了,你也早些睡吧。”谢见君将刚默完的纸往旁边一搭,等着晾干的功夫,同陀螺似的不停歇的云胡,轻声说道。   “不、不累”云胡摇摇头,手执着墨锭,在乌黑的砚台上打着圈地磨墨。这是自谢见君读书以来,二人形成的默契。   谢见君没得再劝,只加快了手里练字的动作,想着再默完这一页书,便收整起来,一道儿早歇下。如今他诵背得愈发顺利,字也练得更规整,许褚今日还夸赞他进步之大,乃可塑之才。   空寂的夜里乍然响起重重的叩门声,伴随着福水村里长谢礼急切的吆喝,“见君!见君!歇下了吗?”   云胡下意识捂住满崽的耳朵,怕他被这动静惊醒,见满崽只是哼唧一声,没有要醒的意思,他才安下心来,扭头看向谢见君。   二人眸光短暂一碰,察觉到云胡的不安,谢见君披上外衫,“莫怕,我出去瞧瞧去。”   他点起一盏烛灯,提着出了屋门。   “见君!”院子外谢礼的吆喝声未停。   “来了,来了。”谢见君快走几步,拉开院子里的门闩,“礼叔,出什么事儿了,您快些进屋里来。”   “见君,我不进去了,礼叔问你件事儿,下午,你在河边,可见着老李家的虎子了?”   谢见君怔了怔,想起下午他将满崽和小山从河边带回来了,虎子的确也在,他点点头,“是见过,约摸着申时刚过半,就在咱们村里的河边上。”   “哎呦,坏事了。”谢礼猛一拍大腿,“那虎子到这会儿还没回家呢,老李家两口子都快找疯了。”   谢见君心里咯噔一声,别是、别是掉河里了吧?他没敢说出来,只将外衫系好,回屋里同云胡知会了一声,出来时,他点起灯笼,“礼叔,咱们到河边瞧瞧去。”   俩人紧赶慢赶地到了河边,这会儿河岸边已经围了好些人,连福生也在。   见他俩过来,福生迎上前来,“礼叔,河中有个大冰窟窿,听小石头说,他走之前,还没有这冰窟窿呢。”   “那大虎呢?小石头不是跟大虎在一起吗?”谢见君忙问道。   “嗐,小石头说,下午那会儿,他们见满崽掉进河里之后,就不敢再河边玩了,加之被你抓了现行,怕告到爹娘那里去,几个孩子就走了,但唯独大虎没走,死犟着非要在河面上滑冰。”福生将自己听来的话转述给谢见君和谢礼。   大虎娘伏在岸边,哭得几至晕厥,“我的儿呀!我的儿呀!你到底去哪儿了!你给娘捎句话啊!”   小石头被他爹照着身后狠踹了两脚,也扯的嗓子哭得歇斯底里,一时间河边乱作一团。   “都别哭了,像什么话!孩子还没找着,就在这哭丧作甚?”谢礼蹙着眉头呵斥道。   这河其实算不得深,即便是河中央也不过刚刚没过一成年汉子的胸膛,但对孩子不一样,像虎子这么大年纪的娃娃,若是掉进河里了,赶上那不会凫水的,铁定活不下来。   可即便是会凫水,现下是什么时节?那河水冰得刺骨,很难说虎子要真的掉进去了,还能留口气。   谢礼自是也考虑到这点了,他思忖片刻,向着来河边看热闹的村里人高声道,“有没有年轻人,愿意下河里帮着找找孩子?”   众人鸦雀无声,别说天冷,这会儿都入夜了,谁知道河里有什么?别是孩子没捞回来,把自个儿给搭进去了。   大虎娘跪在岸边,给众人“咣咣咣”磕头,哀求大家帮着找找大虎。她家男人个头不高,腿脚有些跛,又不会凫水,也只能下水,在距离河沿边不远的位置寻一寻。   谢见君瞧着心里不落忍,想起已然睡下的满崽。虽说他同满崽相处不过几个月,倘若是满崽寻不见了,他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水。   “我去吧。”他往前站出一步,“婶子,你别急,我下河里给你找找去。”   “我也去,我会凫水。”福生紧跟着也站出来。   围观的众人似是都松了口气。   “还愣着看什么,不赶紧去找两根麻绳来。”谢礼忙吆喝道。   大虎娘对着谢见君和福生磕头道谢。   谢见君侧身避开这礼,同福生帮着将大虎娘扶起来,福生娘带着几个妇人过来,将大虎娘扶了下去。   很快,村里人找来两根结实的麻绳,一头拴在福生和谢见君身上,一头由岸上的人把着,若有不测,他们立马拉绳子,将他二人拽回来。   固定好绳子,谢见君手持着木棍,憋足了一口气,一脚下进了水里,寒意直往骨头缝儿钻,他打了个寒噤,呼出一口白气。   “见君,还行吗?”在他不远处也一道儿下水的福生问道。   谢见君咬紧牙关,冲他摆摆手,自己拿着木棍,一面将河面上的冰杵碎,一面往河中央的冰窟窿走去。   越往里走,河水愈发凉,他忍不住打起了寒颤,脚步有些虚浮,有几次险些踩不稳,靠着木棍才站稳身形。   手中的灯笼闪烁着昏暗的光,与岸边的烛光交相辉映,他杵碎冰窟窿附近的冰块,猛地将木棍杵到河底,向外拔时,木棍不知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他心里一沉,咬着牙蹿了一股狠劲儿,将木棍从河底拔出来,木棍顶端赫然勾着一个银锁。   瞧这式样,是孩子的长命锁。 第29章   谢见君将木棍上勾着的银锁解下来, 握在手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君?”福生从另一边过来,瞧着他直愣愣地站在水里, 一动不动, 当是以为他被水草缠住了腿, 忙出声关切道。   谢见君抿了抿嘴, 将手里的银锁递给福生。   “这...”福生瞪大了双眸, “长命锁?”, 他压低声音问道。   “嗯”,谢见君沉沉地应了一声。寻常人家的孩子刚出生时,家里都会找银匠给专门打上一个这样的长命锁,以此来护佑孩子平安顺遂。他瞧着这银锁的式样不算陌生,他和见宁幼时, 脖子上也都系着同这差不多式样的小银锁。   只是现下不确定,他寻到的这个是不是大虎的?   俩人对着这把小银锁, 一时无话, 相立在刺骨的河水中, 面面相觑。   片刻, 福生叹了口气,“走,见君,不找了, 这河里太冷了,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咱们先回, 拿着这银锁,让虎子他爹娘都认认去。”   谢见君也正有此意, 福生过来前,他拿着木棍已经将冰窟窿附近的河底都探查过来,毫无收获。   这天黑水凉的,他浑身早都冻透了,光是立在水中,便忍不住打寒噤,连说话都带上了颤音。   二人相搀着往河岸边走,淌着齐腰高的河水,心情都挂上了沉重。   岸边的人虽不知他俩为何突然回来了,但在谢礼的吆喝下,众人齐齐拉紧了麻绳,将谢见君和福生拽上岸。   “婶子,叔,您瞧瞧,这是不是大虎的长命锁。”谢见君哆哆嗦嗦地摊开手,露出掌心里红绳系着的小银锁,他嘴唇发紫,牙齿不住地打寒颤。   借着昏黄的烛光,大虎娘探头一瞧,“嗷”的一声恸哭,眼一翻立时昏厥了过去,大虎爹蹒跚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几个壮汉上前都拽不起来。   “哎呦,大虎娘!大虎娘,你可得挺住啊!”福生娘掐着大虎他娘的人中,急切地想要将她的意识唤回来。   谢见君裹着厚被子站在一旁,被大虎娘悲恸的哭声勾得眼圈发红,鼻尖涌上来阵阵酸意,他吸了两口凉气,缓了缓神,“婶子,叔,您们先别急,我同福生哥没找着孩子,只寻到这一把小银锁。”,言外之意,孩子未必是没了。   这会儿大虎爹娘哪里还能听得了这些话,当下坐在地上,拍着河岸边的石头哀恸,“我的儿啊!你叫爹娘可怎么办啊!”   河沿边上的众人都沉默下来,谢礼长长地叹了口气,“明日我找人过来瞧瞧,看能不能寻着孩子,今个儿、今个儿太晚了,都先回去吧。”   打着凑热闹由头的人家三三两两地围站在一起,谁都没有动,河岸边只听着虎子娘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大虎!大虎!”,眼窝子浅的妇人都跟着掉起了眼泪。   还有月余就要过年了,孩子没了,叫这一家老小的,这个年可怎么过!   “他二婶子!他二婶子!找着孩子了!找着孩子了!”,打老远,周家娘子就吆喝起来。   大虎娘止了哭意,呆愣楞地看着自个儿妯娌。   周家娘子一路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手扶着膝盖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二婶子,大虎、大虎就在我家哩。”   “嫂子!嫂子!你说什么?大虎在哪儿?”大虎娘乍然膝行两步,一双手死死地扣住周家娘子的衣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周家娘子被她攥得生疼,不由得紧了紧眉头,拍拍大虎娘的手背,“他二婶子,别跟着上火了,大虎搁我家呢。他掉河里弄湿了衣裳,还把银锁给弄丢了,害怕回家挨揍。小三子从灶房里偷摸拿了馍馍往柴房里送,被我瞧见了,一问才知,大虎这熊孩子就躲在我家柴房里呢”   听了这话,众人齐齐地松了口气,幸好幸好。   “奶奶个腿儿,看我回家不揍死他!”大虎爹说着,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儿,登时就从地上爬起来,红着眼睛,手里攥着鞋底子,抬脚就往周家去。   “叔,你冷静下,先冷静下!”谢见君忙上前将人拦下。   大虎爹气得脑袋瓜子嗡嗡地响,脸上青筋暴起,不论三七二十一,正要一甩胳膊将人甩开,瞧着是谢见君,才停驻脚步,呼哧呼哧地大喘两口粗气。   “见君,福生,今个儿叔和你婶子当真是谢谢你俩了,这么冷的天,你们俩在河里淌了这么长时间,叔实在过意不去,赶明儿我就押着那小子亲自登门,给你们道谢去。”,说罢,他又要行礼。   谢见君眼疾手快将人一把托住,这孩子都是为人父母的心头肉,他不过是帮着搭把手罢了,岂能承这个礼。   “叔,您说这话便是要折煞我了,不管怎么说,先回去看看孩子吧,大虎今个儿肯定也吓坏了,回去别顾着责怪,先看看孩子身上伤没伤着那儿...”   谢见君好声好气地劝慰了两句,见大虎爹不似方才那般气急败坏,才裹着谢礼自家里拿来的被子回了家。   云胡早已烧好了滚热的水,只等着谢见君回来。   那会儿听回来找麻绳的村里人说谢见君下河寻大虎,他便担心地不得了,又因着满崽睡着他走不开,急得在家里来回踱步了好几遭,才想起来烧些热水,待他回来好泡上一泡,暖暖身子。   谢见君累极了,冻得僵硬的身子一浸入温水中,浑身就像是散了架似的,抬手都软塌塌的。   刚从河里摸上那把小银锁时,他这心都漏跳了一拍,虽说从前新闻上总说河里淹死孩子,可真要自己碰着这事儿,总也不是那么回事。   这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就连满崽,晌午那会儿,他刚从河里将小家伙提溜起来的时候,也吓得冒了一身冷汗,忍不住想照着他身后来两巴掌,忍了又忍才没得发作。   这临着过年,可得将身边这些个娃娃都给看顾好。   他半个身子依靠在木桶后壁上,倦得哈欠连天,眼皮子似有千斤重,白茫茫的热气蒸得人昏昏欲睡,脑袋一沉,人就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水还是热的,他只当是自己累坏了,闭了闭眼,正要擦洗擦洗身上,云胡推开堂屋门,垫着脚,提着一桶满当当的热水进来。   “你、你醒了?”他将热水提到木桶前,小声问道。   “嗯,醒了”谢见君打了个哈欠,“我这是睡了多久?”。   “快、快半个时辰了”,云胡掐算了下时间,他一桶热水要烧上个一刻钟,前前后后的,他给谢见君换了有三岔热水了,脚边的是提进来的第四桶。   “竟是睡了这么久,我还当是只一盏茶的功夫呢,”谢见君惊诧道,垂眸瞧见云胡刚提进来的木头,他试探着开口,“云胡,你这一直在给我添热水吗?”。   “我、我怕你睡熟了、水凉、冻着....”,云胡说着就提起手边的木桶,往温凉的水里倒,被谢见君一把拦住,他有些不解,“你今日、今日受了冻、多、多泡会。”   谢见君轻笑,“已是不冷了,再泡下去,恐怕都要同那干菌子似的泡发了。”   听出他话里的打趣,云胡脸颊红了红,“我、我煨了姜汤、一会儿、你出来喝点、”   “好,你回去歇下吧,这里我来收拾,你今个儿也折腾累了。”谢见君浅浅地应了声,催促着云胡去休息。   云胡微微抬眸,见他濡湿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鬓角滴下的水珠,潺潺滑过修长的脖颈,落在裸/露在外的胸膛上,整个人依靠在浴桶边上,透着十足的慵懒劲儿,让人挪不开眼。   只望了他一眼,云胡立时又垂下脑袋,他咽了咽口水,“你、我、我先出去了。”,不等谢见君回神,人已经出了门,那副仓皇而逃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奇怪。   谢见君倒是没寻思这么多,他抹了把脸,赶着水还没彻底凉下来,擦洗干净身子,泡了这一会儿,只觉得骨头缝儿里温和下来,不似方才那般,渗着冷意。   今日前前后后的事儿太多,他也顾不上琢磨,在灶房里喝着姜汤,将头发烤干后,才回了卧房。   云胡和满崽已经都歇下了,卧房里只余着一盏昏黄的烛灯,微微摇曳。   他吹灭烛火,探了探脚边取暖的汤婆子,许是云胡方才复又换过了热水,两个汤婆子都热腾腾的,他重新塞回被子里,给二人掖紧了被角。   一碗姜汤尽数驱散了身上的寒气,直至入睡,这胃里面都是热辣辣暖和和。   ————   因着今日折腾得全村出动的事儿,大虎挨了他爹好一通鞋底子,哀嚎声大半个村子都能听见,可谁也没去帮着求情,连着几日,他走路都一瘸一拐,小石头也没能逃脱,一对难兄难弟被满崽笑话了好几天。   有这茬子事儿在,自家父母看孩子都看顾得紧,一时河边冷清了不少。等到河面上冰层结得厚实了,满崽也不敢提想去滑冰的事儿,就连谢见君问起,他手捂住身后猛摇头,说什么都不肯去了。   谢见君见状,只当他是那日落水吓着了,还同云胡商量着,带满崽去了趟镇子上给买了糖葫芦。   满崽一手糖葫芦一手蜜枣子,吃得满嘴都是糖渣,一整日,脸上的笑意都未曾淡过。   村子里又下了两场大雪,将麦田盖得严严实实,福水村的人家也都红红火火地备起了年货。   谢见君穿来这里的第一个新年,如期而至。 第30章   一进腊月, 日子过得飞快。   省吃俭用忙忙碌碌了一整年,手里也都攒下了点银钱,这临着年节, 大伙儿置办起年货都敞亮了不少。   起早, 天将将亮, 谢见君就背着竹篓去村里孙屠户那儿排队买肉。   院子里, 乌泱泱的村里人站得满当当的, 各个都是一脸喜意, 正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唠着家常,无外乎就是四周村里的那些个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反正干站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这听一嘴, 那说一句,待回了家, 再跟自己婆母妯娌絮叨上两句。   “见君!这儿!这儿!”   他头着前脚刚迈进院子, 来得早些的福生就冲他招招手。   “哎, 来了!”, 谢见君应下一声,将身后背着的竹篓褪下来,侧身穿过密密匝匝的人堆,快走到跟前时, 才瞧见柳哥儿也在,他笑着冲柳哥儿点点头,二人浅浅打了声招呼。   “瞧瞧, 孙叔这回拉来的年猪可真够壮实的。”福生嫌他步伐慢,一伸手将拽到跟前, 接着冲被几个壮汉按倒在地上的年猪努努嘴。   谢见君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望去,孙屠户一身结实的横肉,脚步扎得稳当,现下是冷风刺骨的腊月天,他还光着膀子,胸前单系着一油布围裙,手中的杀猪刀磨得锃亮,泛着凛凛的寒光,让人见了心生惧意,不敢轻易往跟前凑近。   只听着他大喝一声,杀猪刀高高扬起,一刀落下,年猪“嗷”得大叫起来,鲜红的血自脖颈汩汩流出,它拼命翻滚着身子挣扎,却被几个壮汉按得结实,不多时,就耷拉了脑袋,没了气息。   见猪不动弹了,三伢子带着俩人将灶房里烧得滚烫的开水抬过来,孙屠户熟练地给年猪烫皮刮毛。   众人也不避讳孙屠户身上的血腥气,一窝蜂都涌上前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这肥实的年猪。   今个儿过来,他们可都是带了足足的银钱,赶着过年,家里再不富裕,也会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铜板,小割上一刀打打牙祭,沾沾荤腥,这样来年的日子才更有盼头。   等轮到了谢见君,孙屠户问他要来多少,他伸手一比量,孙屠户利落地下刀。   “哦呦,瞧见没,去年芸娘只买了点猪下水就走了,你看那谢家小子,一出手就要好几斤哩。”   “去年是什么光景?今年人家卖豆腐可赚了钱呢,那还能像之前那样抠抠搜搜?”   “赚了钱又如何?听说他要读书呢,读书多花钱!我看呐,就是年纪小,家里又没个主事儿的长辈,不会过日子。”   “说起这个来,这都要过年了,可没见云胡哥儿回娘家看看。”   “回去作甚?那老牧家两口子当初怎么待那小哥儿,满村里谁不知道,三两银子就将人打发给谢家的傻子,回头带他家小儿子去镇上大吃了一顿,还置办了两身新衣裳咧。”   老牧家和谢家结亲的事儿,村里人都知道,如今听着他们鸡一嘴鸭一嘴说着自己家里的闲话,谢见君颇有些无奈,他收好三伢子递过来的猪肉和棒骨,转头冲着那群扎堆说闲话的婆子,莞尔道,“婶娘,我家的豆腐今年只卖到腊月二十三,您们要买豆腐可得早些来,过了二十三我们就歇了。”   “怎么这么早就歇了,集上都卖到腊月二十八呢。”几个婆子下意识接了谢见君的话茬。   “原是想要做到年下,只是心疼云胡日日辛苦,早些歇了年,也好叫他这主事儿的少操些心,多享两天福,毕竟,云胡嫁来我家,也不是来干苦力活儿的,婶娘,您说是嘛?”   说人闲话,还被人当场抓包,几个婆娘臊红了脸,偏偏谢见君也不恼,还同他们好声好气地说话,脸上始终挂着温温和和的笑意,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几人愈发难为情,小话也不说了,瓜子也不磕了,干巴巴地道了两声“是是是”,灰溜溜地提着竹篮子结伴走了。   “要我说,你就别理他们,村里碎嘴子多,你又不是不知道?!”提着两吊肉的福生跟上前来,不满地蹙蹙眉。   “不妨事。”谢见君淡淡道,眸光撞上刚拐进院子里的云胡爹娘,他敛回视线,从他二人身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徒留着身后一连串诧异的目光和挂不住面子的二人。   ————   谢见君走得无谓,全然不知自己此举在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乃至于正月都出了,大伙儿闲聊时说起来,都还记得云胡爹娘那青白的脸色。   这些事儿,都是云胡后来听柳哥儿同他说起的,眼下,谢见君出门后,他正忙着搁家里扫尘。   墙角炕沿儿,房梁屋柱,凡是他能够得着的地方,都挨个拿着抹布擦了个遍儿,赶着天好,他在院子里支起竹竿,将被褥都晒了晒。   满崽和小山一人手上捏着一个云胡晒干的柿饼子,乖乖顺顺地坐在院子门前的石阶上,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带劲。   瞧见谢见君提着肉回来,满崽捏着吃了半截子的柿饼,从石阶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地扑过来,手里的柿饼子举得高高的,“阿兄,是甜的。”。   谢见君抬袖抹去他嘴边沾着的白岑岑的柿霜,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晒干的柿饼子红艳艳的,入口软糯甜润,好吃得很。   他轻笑着揉揉满崽柔软的额发,转头见小山站在后面,他提了提手中的肉,“小山,我同你阿兄说好了,让你中午在这吃了饭再回,晚些他会来接你。”。   在孙屠户那儿买肉的时候,他便同柳哥儿提过这事儿了,一直承着小山一家的情分,他总也过意不去。   柳哥儿一开始说什么都不愿意,怕小山给家里添乱,架不住谢见君坚持,只好应下,说晚些去家里接小山。   小山本就喜欢和满崽在一起玩,这会儿听了谢见君的话,忙不迭开口道谢,也不知哪里学来的大人的话,还说得像模像样,什么劳烦谢家兄长了,此番是自己叨扰了,逗得谢见君直想笑。   哄着他俩上一边儿玩去,谢见君先将买来的猪肉和棒骨提溜去灶房,转身才进了卧房。   “云胡,我...”他掀开棉布帘子,话还没说完,就见云胡只穿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怔怔的坐在炕沿上,不知道想些什么,听见他的动静,还把手里的棉衣往身后藏。   他不由得紧了紧眉头,“天冷怎么不多穿些?大年下的,若是受了寒气,一整个年都要过得不爽利了。”。   好在火炉烧得旺盛,这屋子里并不算冷,但他还是嘱咐云胡快些把棉衣穿上,小心着凉。   云胡轻咬了下唇,低低地应了句“好”,才将棉衣从身后拿出来,慢腾腾地往身上套,动作极其小心,好似这棉衣是什么易碎之物似的。   寻常时候云胡穿得厚实,一层一层地套在身上臃肿得同球似的,谢见君只当他冷,便将屋里火炉烧得暖烘烘的,现下扫了一眼他身上的棉衣,才惊觉这棉衣竟是薄薄的一层贴着身,许是用的陈年棉花,闻着有淡淡的霉味,怕是穿着已经不暖和了。他心里默默地记下,只等着过几日得空去买些新棉花来,做上两身新棉衣。   ————   晌午饭是汆的肉丸子汤,腊月天冷得不像话,村里人都爱喝些汤水暖暖身子。   谢见君将买来的肥瘦相间的猪肉撕去筋膜,剁成细密的肉糜,添着调料搅拌匀和。待锅中的水烧开,他拿勺子挖出一个个圆溜溜的肉丸子,下进滚热的水里。   云胡切了白萝卜丝,也一道儿倒进锅里煮熟。   临了出锅前,谢见君还点上两滴荤油,荤油一入锅,油滋滋的香气四溢,勾得满崽和小山眼睛都看直了,扒着灶房的窗户直咽口水。   待他端着肉丸子汤回卧房时,两小只已经乖巧地坐在炕桌旁,碗勺也都依着人头数安放好。   “来吃饭吧。”像往常一般,他将肉丸子汤依次分给面前几人的碗中。   乳白的汤里,一个个粉嫩的小肉丸似是游水的鸭子,一口咬下去,鲜嫩的肉汁在口中爆开。满崽被烫得直咧嘴,一个丸子分三口才咽下去。   小山原是有些拘谨,这会儿见满崽一口接一口吃得畅快,加之汤头鲜甜,肉丸子汆得结实,嚼起来“嘎吱嘎吱”作响,他闷着头喝得肚皮撑得溜圆。   待他二人面前的碗空了,谢见君又给他俩添了一勺,余光中瞥着云胡心不在焉地点着碗中的肉丸子,手里的饼子还剩了大半儿。   “不合胃口?”他凑近他身侧,温声问起。   云胡正出神,手指不自觉地磋磨着棉衣的衣角,冷不丁神思被打断,他茫茫然抬眸,反应过来,忙摇头否认,“不、不是...”   担心被谢见君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他垂下脑袋,大口大口吃着手里的饼子,单薄的棉衣沁着满后背都是凉意,衣角的破口处隐隐有白絮飘出。   谢见君瞧着他情绪不佳,但云胡向来是有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不想说的话,谁也问不出来,他没多问,只给云胡碗中又添了勺热汤。   想着晚些柳哥儿来接小山,托他闲时拽上云胡出去逛逛,年下四人都热闹得很。二人都是哥儿,兴许更能说得上话。   这刚吃完饭,柳哥儿就赶着来接小山回家,手上还拎了不少的冬菜,得知小山在这儿吃了肉,他这脸上颇有点难为情,这谁家有点肉,可都紧俏着吃,谢见君还这般大方,倒显得他拎来的冬菜寒酸了些。   幸而谢见君不见嫌弃之意,还笑着将他迎进门,趁着云胡在灶房里安放他带来的冬菜,悄悄然拜托他,这些时日若是有空,可常来家中做客,云胡平日里不太爱说话,但有他来,定是心里高兴的。   听谢见君这么说,柳哥儿心下会意,想来是怕云胡在家闷得慌,正巧年前腊月二十五还有个集,他带着小山离开时,拉着云胡在院门口唠家常,顺道叫着他二十五那日去赶集。这可是过年前最后一个集了,东西多不说,卖得也便宜,到时候,家里的年货都可在集市上一次买个利索,也省得东家跑,西家跑,四处折腾。   云胡犹豫着没点头,他眉头深锁,神色有些阴郁。   柳哥儿是个爽快性子,不容他拒绝,当下就定好了时辰,转头又同他说起别的来。   因着要避嫌,谢见君也不好相送他俩,远远瞧着二人站在院门口有说有笑,云胡脸色也不似方才那般凝重,便宽下心来,带着满崽在屋里收拾炕上的衣物。   小满崽闲不住,蹦来蹦去,活脱脱像只上蹿下跳的瘦猴子,谢见君几番呵不住,担心他刚吃饱了饭,闹腾起来太激烈不好消化,便作势要逮他,二人你撵我跑,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   “不兴再闹了。”,谢见君一把将人搂到炕上,攥着他粉嫩的小脚心浅浅挠了两下,逗得满崽“咯咯咯”笑个不停,身下云胡不知何时脱下来的棉衣被揉搓成一团,扑簌簌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不对劲。   谢见君松开满崽,疑惑着将棉衣拿起来抖了抖,发黑发旧的陈年棉花裹着芦花洋洋洒洒地倾泻而出。   谢见君怔住,笑意僵在脸上。   “阿兄,是芦花呐,云胡的棉衣里为什么要填芦花?”,满崽捏起一朵黄白芦花,稚声稚气仰头看向谢见君。   谢见君脸色阴沉,一向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没了任何表情,落在云胡棉衣上的眸光浸着寒意。   这件棉衣是云胡从娘家带来的,打入冬以来,便一直穿在身上。   寒冬腊月下大雪,冷得人直跺脚,云胡就穿着这絮着芦花的薄棉衣,跟着他从早忙到晚。   他分明知道云胡是个什么都不会往外说的腼腆性子,有什么吃亏的事儿也只自己闷着头往下咽,可他偏偏没注意到,入冬近两个月了,小少年连一件像样的棉衣都没有,就让他干生生地硬扛着挨冻。   “谢见君呐谢见君,你可当真是太马虎了。”他心里止不住地自责,天刚冷是,云胡就将他和满崽的棉衣都填满了厚厚的棉花,可唯独到了自己,就随意对待,这芦花,哪是能保暖的东西。   一时间,他这身上的夹袄热得烫手,只恨不得自己现下就脱下来,将那个小傻子老老实实裹起来,再重重地敲敲他的脑袋,问问他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   心里虽是这么想着,可眼前乍一浮现云胡颤颤的小可怜模样,他这心里暗暗地揪成一团,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罢了。   他轻叹了口气,招来还不明什么情况的满崽,凑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嘱咐了几句话。 第31章   转日,   “诶?你、你今日要去镇上?”,早起炕桌上,云胡听谢见君要去镇上卖豆腐, 有些吃惊。   “今个儿无事, 我想着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倒不如背着豆腐去镇上摆摆摊, 索性年下大伙儿都舍得花钱置办年货, 咱们也可以适当涨涨价, 大钱虽然赚不着,零头八脑的小钱还能漏了不成?”谢见君笑着回道,眸光不经意间瞥了眼云胡裹在身上的一层层薄外衫,果真是没穿添了芦花的破棉衣,想来那东西既不保暖又刺挠, 穿在身上肯定极为难受。   他神色不由地暗了暗,再开口时, 语气愈显得温和“多赚些银钱回来, 咱们舒舒服服地过年。”   “那、那我陪、陪你一起?”, 云胡说着就要起身收拾, 年下不比平常,镇子上来来往往,人多得很,谢见君自己去恐怕是忙不过来的, 左右没什么事儿要忙活了,他跟着过去搭把手,也轻快些。   “不用, 家里的营生,还有满崽, 都得托你帮忙照看着呢。”谢见君立时便拒绝了,他此趟去镇子上,可是有要紧事儿要办,哪能让云胡陪着。   “云胡,阿兄不在,你别把我自己丢在家里,我害怕...”满崽将最后一口粥续进嘴里,抓着云胡的衣袖,黏黏糊糊地撒起娇来,末了还冲着谢见君挤挤眼睛。   谢见君抿嘴轻笑,见云胡蹙着眉头不知所措,拍拍他的手背,“没什么事儿,我早些走,赶着天黑前便回来了。今个儿天冷,你别出门了,就跟满崽待在这屋里就好,柴火备得足足的,别舍不得用。”   只片刻犹豫的功夫,自己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了,云胡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但他想破脑袋,也不知其中缘故,索性想着谢见君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只要不给谢见君添麻烦,怎么都好。   故而,吃过早饭,   他帮着谢见君将现磨的一板豆腐切块放进竹篓里,又将杆秤剪刀收拾好,一并塞进竹篓,目送着他出了门。院子里寒风吹得人直打寒噤,他身上的薄衣服抵不住风,冻得嘴唇发白,满崽哆哆嗦嗦地从卧房跑出来,扯着他衣袖,硬生生将他拽进了屋里,按在火炉旁烤火,半刻都不许他离开。   ————   刚下过一场大雪,路上泥泞不堪,谢见君淌着雪窝子,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往镇上走。   较平时更要热闹些,西街集市熙来攘往,人流如织,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两边的茶楼酒馆门口都挂上了红灯笼,放眼望去,一片繁华红火。   他去司市交了几文钱,一路走来,双脚冻得麻木,他寻了处宽敞地方,将背来的竹篓子往青石砖上一搁,又是搓手,又是跺脚,折腾了好半天,身上刚刚缓过来些许热乎气儿,这才把摊子支起来。   平日里豆腐都是卖两文钱一斤,谢见君也不是贪心的主儿,稍稍一琢磨定价便扬声吆喝起来,“新鲜的豆腐五文钱两斤,多买多送。”   他和云胡磨得豆腐敦厚,口感绵韧,凑近还能闻着淡淡的豆香味,价钱也更加实惠些,因而这话头刚喊过两岔,便招来不少人,因着要做年菜,大伙儿开口就要上好几斤,豆腐摊前的队伍排得老长,热热闹闹的大半晌午,一背篓的豆腐给卖了个精光。   他收了摊子,去司市那儿要回押金后,抬脚迈进了一家布庄。   早起同云胡说想来镇子上卖豆腐不过是他随口找了个由头罢了,之所以来这儿,是想给云胡买件过冬的棉衣。   刚进门,布庄掌柜满面红光地迎出来。这临着过年,生意都好得不得了,他这嘴角一连翘了好几日还没落下呢。   招呼谢见君落座,又唤来店里小二给他斟茶,掌柜的喜得一脸褶子,微微躬身,凑近问道,“小后生,可是要买些什么?我们这布庄,各式各样的布匹都有,瞧瞧,刚进的新棉花,几日就卖得就只剩这么点了,你若是要做冬衣,只管拿回去,穿着保准暖和。”,打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裁新衣做新袄,棉花新布都不愁卖。   “掌柜的,我是想买现成的冬衣,不知可有合适的?约摸着是这么个尺寸。”谢见君依着云胡的身形给掌柜的比量着。   “这...”布庄掌柜禁不住咋舌,狐疑的目光粗略地扫了一眼他身上的穿着打扮,寻思这小后生也不像是家中宽裕的公子哥儿。   寻常村里农户来他这儿,都是买了棉花和布料回去自己缝衣裳,这小后生却一开口就要成衣,是手里阔绰,还是不懂行情?他一时拿捏不准,生怕自己看错了,错过一条“大鱼”。   不过,听着他的描述,掌柜乍然想起,布庄里好似是有那么一件棉衣。原是一户人家找店里裁缝定做的,后来到了约定的日子也不来取,他便将这成衣挂了出来,镇子上的人家都嫌这棉衣颜色不够鲜亮,挂了许久无人问津,他又让小二将这衣裳好生包裹起来,琢磨着实在不行就拿回去给家里人穿。   经谢见君这么一说,他叫小二将那新棉衣又重新翻找出来,“小后生,实不相瞒,这棉衣用的可都是新棉花新布,只是大伙儿都不喜这绀青的粗布,但你若觉得合适,我就便宜些卖你”说着,他接过小二递上来的剪子,将衣袖处剪开一个小口,从中撕出些棉花,拿给谢见君瞧。   这新棉花雪白雪白的,摸上去渲软蓬松,谢见君又仔细捏了捏棉衣的边边角角,填的都是厚实的棉花,一上称就将近有三斤重呢。   掌柜的开口要一百五十文,谢见君同他稍稍一还价,敲定了一百二十文。一件暖和棉衣而已,紧一紧,银钱总能匀得出来,日子过得虽是拮据了些,但他不能让云胡就穿着那样一件芦花棉衣过冬。   临了从布庄出来前,他又给满崽买了条白绒绒的兔毛围脖。今个儿来镇上卖豆腐,瞧着镇上的孩子们都围着这围脖,一个个喜人极了,想必满崽带着也定然可爱得紧。   买完这些,天将将擦黑,谢见君启程往回走。担心走得晚了,路上雪泥坑看不清,他一路这急急慌慌,到家门口时,后背冒起了一层热汗,风一吹,沁得后背生凉。   云胡听着有推门的动静,连忙从屋里出来,见谢见君背着竹篓进门,伸手上去就要接他身后的背篓,却不料谢见君一个侧身躲开他,“不沉,没什么东西,我自己来就好。”   他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才慢慢地垂下去。   “愣着作甚?外面冷,咱们快先进屋去。”,谢见君看他穿着单薄,拉着人进了卧房。   卧房里,   满崽正裹着被子靠坐在炕头上给云胡穿线,一团线怎么都摆弄不明白,他失了耐性,将线团往炕桌上一搁,垫着脚朝屋外看。   今个儿阿兄交给他的任务,他都完成了,一会儿可得好好地跟他邀个功。   谢见君背着竹篓推门进卧房,被热腾腾的暖意蒸了个迷瞪。他缓下一口气,在镇子上冻了一整日,僵硬的身子好歹松缓下来,“到底还是这家里舒服呐”,他微眯了眯眼,暗自嘀咕了一句。   满崽张着手,正要扑过来,被他伸手拦住,自己这一身寒气,可别再冻着这小崽子。   “瞧瞧阿兄给你买了什么?”他从竹篓里掏出一条兔毛围脖,抻开给满崽看。   “哇!”满崽惊呼,一双杏眸瞪得溜圆,如同点点星辰,闪着细碎的光。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兔毛围脖,轻抚了抚表面的绒毛,又搁在脖颈间比量了一番,乐得笑弯了眉眼。   “云胡!云胡!看阿兄给我买的围脖!”他蹦蹦跶跶跑到云胡跟前,喜滋滋地让他瞧自己的围脖。   “真、真好看、”,瞧着满崽这般开心,云胡打心底也高兴起来,他半蹲下身子,将围脖系在满崽脖子上,这兔毛围脖毛茸茸暖烘烘,透不进半点风来。   满崽爱不释手,夜里入睡还要裹着围脖,谢见君担心屋里太热,发了汗捂出痱子来,只等着他睡着了,打起酣睡来,才将围脖解了去,搁在他枕头边上,明日起早,小家伙伸手就能摸到。   转头瞄见云胡正坐在炕上脱衣裳,一层层臃肿的外衫褪去,肥大的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那瘦得干巴巴的身子骨上,仿若一阵风就能吹走,他看在眼里,只巴不得将那芦花棉衣现下就丢了去。   他不动声色地跟着一起躺下,阖眼干等了好半天,只听着身侧人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才睁开眼。   云胡安静地侧躺着,狭长的羽睫低低垂着,洒下一片昏暗的阴影。   他小心坐起身来,生怕惊扰了熟睡的二人,那件绀青粗布的新棉衣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小心将其从包袱里拿出来,叠得板板正正地搁在云胡的枕头边上。   小少年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紧皱起来,身子不安地扭动了两下,哼唧两声,似是要醒,谢见君腾出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像哄满崽入睡那般,只待他眉宇间都舒展开来,才收回手,掖紧了被角躺下。   这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   云胡醒时,身侧的被窝已经凉了,晓得谢见君这个时辰定然是在灶房点着灯温书,他也不似从前那般慌张,缓了缓神色,刚想着把还睡着的满崽叫醒,准备一道儿出门去浣洗,冷不丁扫见枕头旁边放着一件绀青色粗布棉衣,他先是一愣,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抚上那衣裳。   新棉衣松软柔和,摸着很是舒服,大抵是谢见君给满崽买的吧,他如是想着。   前些日子,他还记得谢见君曾提过,说小崽子成日里在外面折腾,身上的棉衣穿得有些旧了,想给他买件新棉衣,想必就是这件了,只是不知道昨日为什么没拿出来,还特地搁在枕头边上,等会儿满崽醒来,有新棉衣穿,肯定要高兴坏了。   他将棉衣抖落开,细细打量了两眼,才惊觉好像有些不对劲,这新棉衣尺寸大得很,怎么看都不像是给小满崽穿的,倒像是、倒像是合了他的身量。   他一时有些不敢相信,手里抱着棉衣愣了好一会的神。   “喜欢吗?”   本应该在灶房温书,却不晓得何时回来的谢见君,此时斜倚在卧房的门边上,正抱臂看着他,眸底噙满了温润的笑意。   见云胡怔怔地坐着不说话,好似还没回过深来,他走近几步,俯身看向他,温声道,“愣着作甚?试试可还合身?” 第32章   云胡打了个激灵, 怀中紧抱着新棉衣,垂着脑袋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见君半坐在炕沿儿边上, 微微歪头, 眸光与他齐平, 这才瞧见小少年眼圈透红, 眸底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 攥着棉衣的手指轻微抖动。   “怎么了?”生怕是自己自作主张, 谢见君这会儿心里也挂着些忐忑。   “没、没事”云胡摇摇头,用力地抹了把脸。今年入冬前,他曾悄悄同走商的小贩打听过,新棉花一斤就要五十文,这么一件扎实的棉衣做下来, 少说就要用两斤棉花。   他自是舍不得,谢见君起早贪黑做豆腐, 一百文就是他们近半天的收成。他身上穿的棉衣是从前在家里时, 拿旧被子里的棉花填的, 陈棉又黑又硬, 稍稍一揉搓就结成一个个棉疙瘩,他穿着硌得慌,便折了芦花添进去,本想着凑活凑活把这个冬天熬过去, 入冬的棉衣可比春衣贵多了,这年下花钱的地方又多,实在没必要再浪费银钱。   心里虽是这般想的, 可看着怀里的新棉衣,他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数不清的欢喜似汹涌的波涛,排山倒海地翻涌而来,再抬眸时,他脸颊绽开一抹笑意,延至嘴角,晕开两簇浅浅的梨涡,“喜、喜欢、好看!”   “那便好,穿上试试合不合身量?”谢见君瞧着他还穿着薄薄的里衣,登时就出声催促道。   云胡羞赧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往身上套新棉衣,暖意结结实实地将他包裹起来,浸得心里都是热烘烘的。   掰着指头算算,跌跌撞撞长到如今的年纪,也就只有谢见君,会挂念着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和,他何其有幸。   ————   腊月二十五,年节最后一个大集。   有了暖和能穿出门的新棉衣,云胡对和柳哥儿一道儿赶集的这事儿变得期待起来。   不知情的柳哥儿怕他反悔,一早就摸了过来。   “哎呀,云胡,你这棉衣可真好看,是刚做的吗?搁哪儿扯的布?赶明儿我也做一件去。”,刚进门,他就瞧见云胡穿着的新棉衣好看得紧,立时凑过来打听。   “谢、谢见君在镇上买的。”云胡偷瞄了眼在给他收拾小布兜的谢见君,低低地同柳哥儿耳语道。   “哦呦,到底还是你家夫君知道疼人。”柳哥儿抿着嘴偷笑,直臊得云胡脸羞得红扑扑的,同陈婶子家门口挂的红灯笼似的。   谢见君提着小布兜走过来,瞧着他二人不知说闹了什么,齐齐笑成一片,云胡眉间愁云消散,脸颊上满是喜意。   他不由得松下心,想着拜托柳哥儿常来家里的这事儿,果真是没做错,云胡到底还是得有能说得上贴己话的好友,否则成日待在家里不出门,怕是要闷坏了。   他将二人送到门口,不放心又往云胡的小布兜里塞了点银钱进去,嘱咐他不用吝啬,同柳哥儿出去耍,便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也不用惦记家里和满崽,一切都有他看顾着,只管照顾好自己。   云胡讷讷地应声,总觉得谢见君似是老父亲一般,尽管他爹从不会像谢见君这样絮絮叨叨,什么事儿都给他提前安排好,更甭说给他塞钱了。但他便学着谢见君嘱咐自己的模样,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你不、不用担心我、我是大人了、”   谢见君正琢磨还有啥没嘱咐到的话,被云胡这般一打岔,他神色怔了怔,反应过来才发现是自己太紧张了。他莞尔一笑,伸手揉乱云胡的额发,“好好好,知道你是个大人了,快去玩吧,再不走,都要起风了”。   经他一提醒,一旁看他俩热闹的柳哥儿冷不防回神,光顾着看这俩人“十八里相送”,都把正事儿给忘了,他一把扯着云胡,往自己身边一带,回眸冲谢见君点点头,示意有自己在,叫他尽管放心。   却不料谢见君冲他躬身略微一作揖,张了张口,看口型像是说,“麻烦了”。   他拉着云胡向后摆摆手,心道这谢家小子未免也太客气正经了,竟是让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云胡能被这样的人珍视在意,他也很替他高兴。   俩人一走,院里乍然安静下来,满崽围着他的小兔毛围脖,蹦蹦跶跶从屋里跑出来,“阿兄,陪我剪窗花!”   “哎,这就来了。”谢见君应了一声,捏着他两只“小爪子”,将人往屋里带。因着是想让云胡出门散散心,他便没得叫满崽跟着,许诺陪他在家里剪窗花。   炕上架着案几,谢见君和满崽相对而坐,各自不紧不慢地忙活各自手里的活儿。   云胡打的这案几虽如他所说那般算不上精致,但胜在结实平整,谢见君研了磨持笔练字,时不时看两眼拿着小剪刀剪红纸的满崽。   说是剪窗花,满崽手拙又摆弄不利索,红纸剪得七零八落,花不像花,叶不像叶,在谢见君第三次猜错他剪出来的式样后,小满崽将手中的剪子往案几上一搁,双手叉腰,噘着嘴不满道,“阿兄太过分了,我这分明剪得是大老虎!”   谢见君忍不住咋舌,他到底是没能将眼前这窗花,同印象中的大老虎拼合在一起,但还是笑得一脸纵容,拍去满崽身上沾着的碎纸屑,温声夸赞起来,“剪得可真好看,阿兄给你贴在窗户上,晚些云胡回来,也能瞧见我们满崽剪的大老虎了。”   说做就做,他当真熬了浆糊,满崽小步迈着跟在他身后,帮着将自己剪来的窗花依次都贴满了门窗。   两人并排站在院子里,抬眸望着自己的杰作,笑意在脸颊上荡漾,窗花式样千奇百怪,但瞧着喜庆。   正午的阳光打落在窗棂上,印着一片片斑驳的红晕。   “好了,完工!”谢见君将余下的浆糊搁进灶房里,开始琢磨着中午做些什么吃食。云胡昨日蒸的菜包子还有几个,挂在院子屋檐下冻得邦邦结实,这会儿拿下来,添水架在灶台上,温一刻钟就软和了,他煨上小米汤,拌了点清口的青绿酱菜,同满崽俩人吃得饱饱的。   吃过晌午饭,哄着满崽午睡后,他闲不住将院子收整了一番,原来的鸡圈一直没有修整过,有些破旧了,他重新圈了块地,围起木栅栏,折了枝条做成栖架,好让鸡平日可以在上面歇息。   竹编的鸡窝被满崽掏鸡蛋折腾得四下漏风,他搬来几块石头,拿锤子敲成差不多大小,搭了个简易的鸡窝,和了黄泥混着稻草,将石头缝隙都糊死,这样搭起来的鸡窝,结实又挡风。末了,他又往鸡窝里垫了几层干松的稻草,才把鸡都赶了进来。   想着来年二月时,耕上一亩闲田,往地上撒些高粱粥,再割上青茅草盖严实,只待长出白虫来,到时候去村里陈婶子那儿买些小雏鸡,让鸡崽子们吃虫子,也省下拌鸡食了。   等喂养得同鹌鹑大小,就收回窝里去圈养。   福水村家家户户都是这么干,他穿来将近小半年,跟着他们学到了不少。   云胡一直想要养窝绒毛鸭子,他自己虽不说,但每每打河边经过时,见着那戏水的小鸭子,总忍不住蹲一旁看上个一时半刻才会走,谢见君何尝又看不出来?他也盘算好了,待开春天儿暖和了,陈婶子家的鸭子抱蛋孵出鸭苗,买上几只,水秕子成熟的时候,正是养鸭子的好时节,鸭子吃了这些东西,长得更肥实。   介时下了蛋,腌成咸鸭蛋,一咬开,满嘴冒着金黄金黄的油,吃起来,可别说有多香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然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小半年来,有云胡和满崽日日相伴,他甚至对这枯燥无望的日子生出了几分期盼,好日子嘛,都是脚踏实地过出来的。   ————   尚不知自己已经被谢见君划进了对未来日子的美好希冀里,云胡眼下正在同买布的小贩掰扯,他想扯几块碎布。   尽管身上有了新棉衣,但换下来的那件棉衣他也舍不得扔,琢磨着拆洗一下,添些布头,再给满崽做一床小褥子。   昨个儿这小崽子夜里尿了炕还不自知,躺在湿漉漉的被褥上沁得半个身子都是凉的,还是谢见君起夜时发现的。   满崽平日都睡在他身侧,他夜里醒来,总习惯性地摸摸小家伙,怕他夜里蹬被子着凉,谁知昨夜手一探,竟摸了一手的湿意。   他们俩又是烧水拆洗被褥,又是给满崽换干爽衣裳,折腾了大半夜才又歇下,小满崽眼皮子都没睁,睡得香甜,殊不知自己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气得谢见君牙痒痒,忍不住冲他身后柔软轻拍了两巴掌,也只是吧唧吧唧嘴,翻个身又睡去了。   好在身子底下垫的是两层褥子,撤去被尿湿的那一床,虽是有些硌得慌,但他们三个人不至于睡在土炕面上。   今早从家里走时,拆洗干净的被面还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呢,赶巧集上有卖布的小商贩,他这才将人拦下。   “小哥儿,不瞒你说,我这碎布头用的也都是好料子,五文钱当真是卖不得你。你行行好,十文...十文可行?”小贩面露难色,就为了这些个别人裁下来不要的碎布,他已是同这结巴小哥儿,说道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不、不行、就、就五文钱、”云胡磕磕绊绊地绷着脸不肯让步。谢见君说,他人在外时,一定要表现的凶悍一点,叫人打眼一瞧就觉得不好惹,这样才不会被旁人欺负占便宜,也不知他现下冷着脸紧抿着唇的神情看起来,是不是很凶悍!是不是很不好惹!   柳哥儿站在他旁边,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乖乖软软的云胡故作严肃的模样,竟是如此的可爱,真该让他那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夫君也来一并瞧瞧。   小贩见云胡油盐不进,又舍不下这笔买卖,张了张口,还想掰扯些别的再涨涨价,却不料,正要说话,云胡拽上柳哥儿掉头就走。   “诶诶?云胡,你不买碎布了?”柳哥儿一脸懵的被拽走。   “谢、谢见君说了、价钱压不下来时、就走、他肯定、肯定回来找咱们。”云胡笃定地说道,心里默默地从十开始倒数。   十..九...八..七...   “哎呦,别走了别走了,可是败给你这小哥儿了,六文钱、六文钱不能再低了,小哥儿您看行不行?”那小商贩小跑两步,追过来。这些碎布留在自己手里就算是亏了,卖了还能赚上几文钱。   云胡顿住脚步,扭头看向追上前来的小商贩,绷着脸,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行”,接着从荷包里数出六个铜板,递给小商贩。   还、还能这样?柳哥儿当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涨了见识”。   将碎布收进小布兜里,云胡回眸看向茫然的柳哥儿,“谢、谢见君教我的、好、好用!”,神色还是一板正经的颜色,但尾音却透着不易察觉的一抹得意。   柳哥儿在原地凌乱,他今个儿带出来的,是云胡吧?   买了碎布和年货,又挑了几样满崽期盼好久的焰火,云胡合计着出来的时辰差不多了,该是要往回走了,被回过神来的柳哥儿拉到杂货摊子上。   杂货摊子上的东西卖得全乎,对联年画,黄纸窗花,看着人眼花缭乱。   “云胡,你要不要买一对门神,回头贴在家里门上,这神荼和郁垒画的可真好,买回去驱邪辟鬼保平安嘞。”柳哥儿挤开乌泱泱的人堆,拿出两张画像递给云胡。   云胡不接,反后退两步,慌慌张张地摆手,“不、不能买、不能辟鬼!”   他可没忘了,谢见君可不人哩! 第33章   柳哥儿挑了两张门神年画, 正要掏荷包给小贩付钱,他手上拎着东西不方便,便想让云胡帮着搭把手, 给他先拿一下门神画。   云胡紧抿着嘴, 看了眼年画, 在柳哥儿茫然又不能理解的眼神中, 伸手将他拎着的其他东西, 悉数都接了过来, 后而身子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万一沾染了门神的正气,回头再冲撞了谢见君。   置办完这最后一茬,俩人手上都拎满了东西,再装不下别的。   “云胡, 我们吃碗素面再回吧,我饿死了。”柳哥儿指着前面的面摊子, 同云胡商量道。   云胡早有些饿了, 原是想等回了家再吃, 谢见君虽塞给他不少银钱, 但也不能这般在外面挥霍,他正要开口拒绝,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嚣起来。   “我就知道你也饿了,简单吃碗面吧, 咱们还要走好久才能回家哩。”柳哥儿知道云胡心疼钱,“那面摊子上的素面,我和小山常吃, 一碗三文钱,量都给得足足的。”   一想到回程还要走一个时辰, 云胡有些动摇,三文钱一碗素面,若是谢见君知道了,应该不会斥责他吧。   犹豫间,他已经被柳哥儿拉到面摊子前面,柳哥儿将拎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撂,扬声冲面摊前系着围裙的人吆喝了一声,“小二,来两碗素面,多加些卤子。”   “好嘞,两位客官您稍等,马上就好。”小二应声,招呼他二人入座。   云胡甚少在外面吃东西,此时坐在长条板凳上弓着身,拘谨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柳哥儿瞧见他那谨小慎微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倒了杯白水推到他面前,“云胡,喝杯水暖暖身子。”   “不、不冷、”,云胡捧着茶杯,垂眸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干涸的嗓子。他身上的棉衣厚实,光是走来集市上就出了一后背的热汗,这会儿日头盛得很,晒得脸都是红扑扑的。   小二很快就将两碗素面端上了桌子,柳哥儿捧着碗,吸溜吸溜大口吃着,还不忘从竹筒里给云胡也拿了双筷子,招呼他快些吃,一会儿面要坨了。   云胡接过筷子,小声道了句“谢谢”,见柳哥儿心思也不在这儿,他将面碗拉到自己跟前,撩起两筷子吹了吹,才续进嘴里。面条煮得不够火候,吃起来有些寡淡生硬,菜叶子软塌塌地覆在面上,入口一抿就成了泥,不如、不如谢见君做的好吃。   他想起芸娘下葬那晚,谢见君端来牛棚的一碗素面。那会儿他饿极了,只觉得那碗面汤头调的鲜香浓郁,白皙细长的面条滑溜溜,香甜香甜的,好吃得让他一时忘记了害怕。   他咂摸咂摸嘴,回想着那晚吃到的素面,仿若这嘴里还余着汤面的丰腴滋味。   他有点想谢见君了。   —————   合计着云胡怕是快回来了,谢见君开始忙活晚上的吃食。   晌午吃饭的时候,满崽嚷嚷着想吃素面,正巧昨日云胡新磨了两兜子白面,预备着过年这几日吃,他舀出两勺,又掺了些杂面,擀了点面条晾在竹篾上,晚些时候,简单来煮个阳春面。   他洗净手,正要回卧房将小满崽唤起来,已是睡了有一个时辰了,再睡下去,恐怕夜里都要陪他熬鹰。   “见君!”院子外忽而传来里长谢礼的声音。   谢见君应声,立时快走两步拉开门闩,要迎谢礼进门。   “不进了不进了,我来就是有件事儿同你说。”谢礼摆手拒绝道,“见君,年前祭祖的事儿你可知道?”   “祭祖...”谢见君低声重复道,谢礼不提,他都把这个事儿给忘了。这古人讲究慎终追远,年节都得备礼去祭拜先人,只是谢三当年是从别的地方逃荒过来,落在福水村的,分家多年,又不曾同旁人来往过,自是已经寻不着祖先的根儿了。   不过,快要过年了,他带着满崽,去后山祭拜下原主和原主爹娘倒也是应该的。   谢礼没注意到谢见君略微不自然的神色,担心他年纪小,不懂祭祖的礼节,便自顾自叮嘱起来,“这往年祭祖都是芸娘操办的,如今她人已经不在了,今年这担子就落在你身上了,你可得好好弄。咱村里人祭祖倒不用多麻烦,你备下些饭菜,几盏酒,到你爹娘坟前添把土,磕上几个头,再烧点纸念叨念叨就行,若是有旁个不懂的,只管去寻我便是。”   “劳烦礼叔跑这一趟,见君知晓了。”谢见君道谢,临着过年还有五日,待他备好贡品和黄纸,就带着满崽上山一趟。   谢礼传了话,没多留就离开了。   谢见君送他出了门,往村口方向张望了两眼,没见着云胡的身影,回身又将门闩拉上。   云胡回来时,暮色渐沉,灼灼余晖将整个村子都镀上了一层金黄。   俩人在小路上分开,他拎着今日集市上买来的杂货急匆匆往家里走,手上沉甸甸的,脚步却是轻快。   推开院门,灶房的烟囱里飘起炊烟袅袅,谢见君听着声儿,围着围裙从灶房里出来,“云胡,回来了”。   “嗯、回、回来了、”,云胡用力地点头,因着赶路,额头冒起的汗珠在落日下尤显得晶莹。   谢见君几步走近,接过他满手拎着的东西,“今日收获颇丰呐。”   云胡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手里冷不丁塞来一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他一路将东西拎回来,手漏在外面被风吹的冰凉僵硬,汤婆子一暖,麻绳勒红的指节似是针扎一般,他搓了搓手,“集市上、卖得便宜、多、多买了点。”   “辛苦你了,拎这些东西可不轻快,进屋歇着去吧,一会儿就能吃饭了,案桌上有我刚烧开的水,放放就能喝。”谢见君拎着东西进灶房,还不忘回头叮嘱云胡两句。   云胡没走,他跟着谢见君进灶房,见竹篾上晒着擀好的面条,眼眸微微发光。   察觉到身后跟进来个小尾巴,谢见君嘴角微扬,他当是云胡赶路回来饿了,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块枣糕,“先吃点垫垫肚子。”   云胡怔了怔,下意识接过甜津津的枣糕,他原是想进来帮帮忙,想来是谢见君会错了意,他将枣糕掰成两块,踮起脚尖,将块头大的那一块递到谢见君嘴边,“你、你也吃”   谢见君适时微微躬身,就着云胡的手咬了一小口,枣糕松松软软,浸着红枣的清甜,抚平了他等待了一整日的焦躁。   温热的吐息掠过指尖,云胡猛然缩回手,似是被烫了一下,手里的枣糕捏得变了形,二人眸光适逢其时地相撞在一起,谢见君眸底藏不住笑意,“怕我作甚?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被他这么一打趣,云胡手里的枣糕同烫手山芋一般,他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脑袋垂得低低的,耳廓涌上来一丝滚烫,他以前、以前只见过村里夫夫感情极好的晟哥儿和他家汉子,这般喂着吃东西哩。   谢见君忍住想揉揉他额发的冲动,枣糕丝丝的甜意,萦绕在舌尖不散,落入心窝里,整个人都跟着柔软了下来。   “云胡,满崽也想吃枣糕。”满崽不知何时站在灶房门口,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着要吃枣糕。   “小馋猫..”谢见君从油纸包里又捏出一块枣糕,半蹲下身子,分给刚炕头上艰难爬起来的满崽,接着将一大一小都推出了灶房,“回屋里玩去,再耽误下去,晚饭又得好晚才能吃上了。”   被“赶出”门外的两小只顺势坐在灶房门口的石阶上,一人手里捏着一块枣糕,吃得有滋有味。   ————   等到谢见君端着阳春面从灶房出来,见着二人似是两座小山丘,齐齐坐在门口,不由得失笑,“这冷风灌热气的吃东西,小心一会儿可要肚子疼了。”   “不疼!云胡买的枣糕好吃!”满崽意犹未尽地咂摸咂摸指尖的甜滋味,眸光偷摸瞄上了灶房柜子里的油纸包,他知道,阿兄每次都将饴糖和糕点放在那个柜子里呢。   “不、不能再吃了、要吃饭了。”,云胡瞧出他的意图,侧身挡住他的视线,佯装严肃的摆摆手,落在满崽眼里,却是一点震慑力都没有,谁叫云胡平日里最是惯着他,有时阿兄不许他吃糖,云胡还会悄悄塞给他一小块打打馋嘴呢。   “听到了嘛,不能再吃了....阿兄做了阳春面,满崽不想尝尝?”谢见君眉头一紧,小满崽立时就生出了怯意,乖乖跟在他家阿兄身后,同云胡像两只小尾巴似的,一前一后进了卧房。   卧房里小火炉烧得暖烘烘的,云胡将炕桌架上,接过谢见君手里的木托盘,满崽极有眼力见儿的分好碗筷,三人齐齐坐在炕桌前,动起了筷子。   谢见君一向喜好细面,面条扯得细溜溜的,铺在鲜亮的汤底,切碎的青葱点缀其间,清清爽爽很是诱人。   云胡凑在碗边深吸一口气,热腾腾的鲜香直窜鼻息,是那晚他吃的素面味道!他挑起筷子翻到碗底,果不其然藏着油亮亮金黄的荷包蛋,再一看谢见君碗中,只有素面,不见荷包蛋的影儿。   他将荷包蛋从中间一分为二,稍大些的,夹到谢见君碗里。   乍然碗中多出来的半个荷包蛋,谢见君抬眸瞧见云胡略带羞赧的脸颊,“怎么不吃了?”   “一、一起吃、”,云胡收回筷子,小声道。   谢见君轻笑了笑,夹起半个荷包蛋填进嘴里,饱满柔软的蛋液如同香蜜,在口中蔓延开来,他端起碗,猛灌了一口热汤,余光中瞄见云胡脸颊上溢着浅浅的笑意,他温声问起,“今个儿是碰着什么好玩的事儿了吗?怎这么高兴?”   “诶?没、没什么。”云胡讷讷地瞪大眼睛,不知谢见君说的好玩的事儿是什么。他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欢愉,不敢在他面前透露半点。倘若谢见君知道自己是惦记着他的那碗素面,指不定笑他如何没出息呢。   “对了,我有件事儿要同你说。”谢见君放下手中的面碗,沾了沾嘴角的汤汁。   云胡不明所以也跟着放下碗,不晓得他要说什么。   “今日礼叔来找过我,说是让我年前去后山祭拜一下芸娘。”说这话时,谢见君小心注意着云胡的神色。   果不然,云胡一听到“芸娘”二字,脸色霎时发白,攥着筷子的手指隐隐发抖。   “不怕。”,谢见君知道他对芸娘心有余悸,伸手揉揉他僵硬的肩头。   云胡紧绷的身子在他的安抚下,缓缓放松下来。   见他神色稍见缓和,谢见君才继续说道,“后日,我带满崽去,你在家歇着就好。”   不、不用去?云胡惶惶然不知所措,一时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面对芸娘了,一时又觉得他既然嫁入谢家,年节下祭拜婆母和公公,理应是理所当然的,他不出面可是不妥。   他兀自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事,我们早些去,早些回来,一个时辰就忙完了。你安心在家,不须得顾忌其他的。”,谢见君轻声慢语同他说道。只是祭祖罢了,他不忍看云胡这般害怕。   “云胡不怕,我和阿兄早早回来陪你。”满崽也跟了一句,他小小年纪,尚不太明白祭拜的意义,但云胡待他好,他不想让云胡难过。   ——   腊月二十八,   谢见君起早就将满崽唤了起来,穿戴好月白长袄后,提着备好的贡菜黄纸,二人踏雪往后山去。 第34章   天阴沉得厉害, 刚下过雪,上山的路并不好走。   满崽本是蹦蹦跶跶地小跑在前,谢见君几次出声唤不住, 只分神的功夫, 眼前的小人儿一脚踩在冰面上, 连连摔了好几记屁股墩儿, 疼得小脸都皱成一团, 紧抿着嘴, 通红的眼圈氤氲着朦胧的水汽,好似下一刻莹润的泪珠就要夺眶而出。   谢见君无奈地轻叹一声,快走几步上前将人扶起来,拍去他身后沾染的雪泥,嗔怪道, “瞧瞧,云胡给你做的新棉衣, 头一天穿就弄脏了, 看你回去怎么给云胡说。”   小满崽摔疼了屁股, 又见新棉衣上洇了脏, 轻快的心绪霎时跌到低谷,他扣着谢见君的手,不敢再乱跑,老老实实地跟着他, 俩人一步一步,脚下踩稳当了,才继续往上走。   “见君这是也来祭拜你爹娘?”沿途碰上提着香烛黄纸的农户, 见他二人上山,笑着问起。   “是呢, 婶娘,这不是赶着年下了,想带着满崽上来看看。”谢见君应声,顺手扯了扯身侧的满崽。   “婶娘好~”满崽跟着软呼呼地唤了声眼前的妇人。   “哎,满崽真乖。”妇人笑得一脸褶子,从竹篮里掏出一块糕饼,递给满崽。这竹篮子里装的都是祭祖用的贡品,每每祭拜完先人,家里长辈便都拿出来给孩子们吃,望得先人庇护,保佑孩子们平安长大。   满崽没接糕饼,下意识地歪头看向谢见君。   “拿着吧,要谢谢婶娘。”谢见君冲他点点头,满崽这才接过糕饼,双手合十,稚声稚气地同妇人道谢。   这乖巧模样叫谁瞧了,都忍不住心生欢喜之意,妇人焐热了手,捏了捏满崽肉乎乎的小耳垂,见只有他二人上山祭拜,想起先前芸娘恶待刚迎进门的新儿婿的事儿,压低声音问起,“怎么不见云胡跟你们一道儿来?”   谢见君早先就预料到定然会有人这般问,故而来时就想好了说辞,“年节家里事儿多,云胡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便是没叫他一同前来。这不云胡放心不下我俩,今个儿起早还备下了贡菜,叫我们提着上山来。”   妇人往谢见君手里提着的竹篮瞄了两眼,里面果真堆放着满满的祭品,心里暗道,这云胡到底是心善,人虽不来祭拜,但还准备了这么多东西。若是放在她身上,婆母这般打骂自己,甭说是忙活祭品了,坟不给她掀了都算是好说话。   一想起前几日遇着从村外回来的云胡,一身新棉衣衬得模样清清秀秀的,可是比芸娘在世那会儿,瞧着精神多了。   妇人敛回眸光,就着谢见君的话往下说道,“可不是呢,一年到头就忙这几日,又是浣洗,又是做吃食,若是没家里人帮衬着,自己可得忙坏了。”   “婶娘说的是,我这也是合计着早些祭拜完,回去给云胡搭把手呢。”谢见君接了话茬,不动声色地暗示道。   “对对对,瞧我,光拉着你闲唠了。你们快些去吧,趁着这会儿暖和,晚些起风就要冷了。”妇人听出谢见君话中的意思,忙冲他二人摆摆手。   ————   拜别了妇人,又走了一刻钟,谢见君寻着那日下葬时的记忆,找到了芸娘和谢三的坟茔。   孤零零的两处坟茔被雪覆盖着,在这深山林子里愈显萧瑟。   他将竹篮往一旁的石头上一搁,嘱咐满崽看顾好竹篮里的东西,又从背篓里拿出一把铁锨,将坟茔周围的乱石杂草都收拾了一番,末了,把带来的贡菜和酒杯悉数摆在石板上。   “满崽,过来。”,他冲着满崽招招手,将人唤来跟前,让他给两处坟茔都磕了几个头。   小满崽依着谢见君的话,给谢三和芸娘磕了个头。   这是他没有爹娘的第一个年,哪怕从前芸娘待他算不得好,谢三也不曾像阿兄那般宠着他,带他飞高高,但他到底还是个五岁的孩子。正是在娘亲怀里撒娇的年纪,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小小一只,跪伏在地上,懵懵懂懂地磕头,谢见君红了眼圈,心头涌上来阵阵酸涩,他斟满三杯酒。   前两杯给谢三和芸娘,最后一杯酒,祭奠的是被他占了身体的原主。   他将前两杯酒依次撒在坟茔前,而后双手合捏杯盏,冲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将酒泼洒在地上。   “放心走吧,我既是占了你的身体,便会照顾好满崽,直至他将来长大成人。”   风吹过树林间哗哗作响,卷动着落叶在半空中飘转两圈,悠悠然落在他二人身旁,似是在呼应着谢见君。   “阿兄,起风了。”满崽扬起半个身子,伸手接住枯黄的落叶。   “是啊,起风了,咱们该回了。”,谢见君将他扶起来,把祭拜的贡品重新收回竹篮里。   他拿出铁锹,铲起一抔黄土,缓缓地将新土铺洒在谢三的坟茔上,用铁锹的背面把新土轻轻敲严实。因着芸娘是新坟,下葬不满三年,故而用不着添土。   那些烧完的黄纸,他用水浇灭火苗,不放心又铲了几处雪,盖在纸灰上,只等着不冒烟了,才牵着满崽的手,二人慢悠悠地往山下去。   下一次再来,便是清明了。   ————   年三十,雪过初霁。   不同于往常贪懒,今个儿村里人早早就忙活起来。   谢见君推开屋门,长长地抻了个懒腰,难得给自己放了个假,今个儿没温书,他将水缸里的浮冰敲碎,舀出大半盆水来,倒进锅中烧热,只等着云胡和满崽早起盥洗。   昨日云胡和满崽堆的小雪人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不晓得夜里哪里来的野猫,啃去了小雪人充作鼻头的半截子胡萝卜,没了鼻头的小雪人瞧着有些滑稽。   谢见君犹自笑了笑,折下一小节树杈,充替了那半截胡萝卜,这般看起来,才有些顺眼。   云胡姗姗来迟,穿戴好衣衫从卧房里出来时,灶房里的炉火烧得正旺盛。   “地上滑,慢些走。”谢见君刚刚把院子里的落雪推到一处,回首叮嘱云湖小心看着点脚下的路。   云胡点点头,下石阶的步子果真慢了下来。   “今、今早喝米粥、如何?”他站在灶房前,冲谢见君扬声道。   “行,简单吃点,留出肚子来,夜里咱们吃栗子鸡。”谢见君摸去一把额头上的细汗,笑着道。   昨个儿他俩便商量好了,今日的年夜菜杀只鸡来吃,加之先前从后山摘回来的鲜甜栗子还余了些,一道儿炖上满满一锅,好开开荤。   往年的年夜饭勉勉强强只能沾点荤腥,如今却是可以吃一整只鸡,过惯了苦日子的云胡和小满崽也不免对年夜饭生出了几分期待。   吃过早饭,家里没什么活,索性谢见君就让满崽跟着小山去村里讨喜,免得一会儿杀鸡放血再吓着小家伙。   云胡正在灶房里忙活着准备守岁的饺子馅儿,谢见君提着刀进来,面露难色,窘得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   “云、云胡,你会杀鸡吗?”,他在院子里好不容易抓了只老母鸡,左右犹豫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这才来灶房里问问云胡。   年轻的教授先生博学多识,知文达理,唯独不曾进修过杀鸡这门行当,此时臊得脸通红,神色都带上了不自然。   “我、我试试吧。”,云胡将菜刀往案板一搁,围裙上抹干净手,同谢见君一前一后出了灶房。   院子里,老母鸡被捆住双脚,倒挂在墙壁上,扑腾得到处都是鸡毛。   云胡从谢见君手里接过刀,颤颤地往墙边走,一脸的视死如归。他哪里是杀过鸡的,从前家里吃鸡,娘亲都背着他,生怕他多惦记一眼。   谢见君瞧着云胡步伐虚浮,实在不像是个熟手,他正要开口说算了,要不还是自己试试,话刚起了个头,就见云胡紧闭着眼,手中的刀高高扬起,一刀砍在了墙上。   鸡毫发无伤,刀卷了刃。   倒挂的老母鸡折腾得愈发欢腾,好似在庆祝自己又逃过一劫,只余着二人面面相觑。   云胡提着卷了刃的刀,不知所措地看向谢见君,那局促的神色比哭了还要难看。   “没事。”谢见君干巴巴地安慰道。刀不刀的无所谓,只是这鸡,还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吃得上。   “见君!”适逢福生过来,见他二人蹲坐成一排,望着鸡毛四飞的老母鸡,双双一脸茫然模样,“哦豁,今个儿家里吃鸡?”   “是啊,福生哥。”谢见君讪讪应道。想来他穿来这些日子,砍柴烧火,种麦除草都做得得心应手,末了竟是被一只鸡给难住了,他望着福生魁岸结实的身形,脑袋里突然蹦出个念头,他清了清嗓子,有些艰难地开口道,“福生哥,不知道您能不能..”   话音未落,   “能”,   福生似是知道谢见君想要拜托他作甚,朗声接了话茬,“你们去烧锅水来,这儿交给我。”   说着,他拿起地上杀鸡用的刀,满脸的一言难尽,“见君呐,虽说杀鸡用不着多锋利的刀,但你这卷刃的肯定不行呐。”   云胡在一旁听着,立时涨红了脸。   谢见君勾了勾唇,将羞赧得抬不起头来的云胡挡在自己身后,“是我方才着急,刀砍在墙上了。”   “我说呢...”福生丝毫没有意识到什么,只是让谢见君又给他换了把像样的刀来,刀刃抵在石头上,嚯嚯磨了两下。   锋利的刀刃散发着凛冽的寒光,老母鸡似是感知到自己即将寿终正寝,“咯咯咯”扯着嗓子惊声尖叫。   却见福生上前一把攥住鸡翅膀,空出两个手指捏住乱动的鸡头,拿刀的那只手一闪而过,只余着晃过的残影,鲜红的血自母鸡的喉咙间喷射而出,溅落在墙上和地上,动作利落得,连谢见君见了,都觉得自己喉咙一凉。   被抹脖子的老母鸡初始挣扎得十分厉害,但架不住福生手劲儿大,约摸着一刻钟的功夫就蹬了腿,直挺挺地耷拉着身子。   “见君,拿木桶过来。”福生头也没回地冲身后二人吆喝道。   被唤到名字,谢见君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回过神来,云胡已然将盛满开水的木桶拎了过来。   “别急着拔毛,先泡上个一盏茶的时辰再动手,若是有特别细小的毛拔不干净,拿到灶火上稍稍一烤,烧干净就行。”福生担心他俩不懂,一面说着,一面给他二人比划着。   “还有啊,这开肠破肚,可就得小心点了,沿着这母鸡的腹部位置下剪子,把内脏都得掏出来,你们若是喜欢吃这玩意儿,别忘了处理清洗一下,这腥味儿都大得很。最后记得把鸡胸鸡架子都得拿清水,多冲上几遍,若是有血水残留,就浸在冷水中,泡上个一时半刻,等着肉泡得发白了,拎出来再剁便是。”   谢见君听得仔细,好在他记忆里还不差,福生只说过一遍,他就记住了。   送走福生后,端来大木盆开始收拾着拔毛破腹。   云胡见帮不上什么忙,总待在谢见君跟前还碍他的事儿,自个儿又闷进灶房里继续剁饺子馅儿,福生方才提了几根冬笋过来,说是他娘前些天去山上挖的,鲜嫩着呢,刚好可以拿来拌肉馅儿,包夜里守岁时吃的饺子。   夜幕将至,爆竹声四起,福水村家家户户烛火通明,喧笑声连成一片,好不热闹。   闷炖了一下午的栗子鸡端上桌,谢见君凑近猛吸了一口,连胸腔里都溢着丰腴的鲜香,云胡跟着将香醇劲爽的屠苏酒斟满杯,连小满崽都得了碗甜津津的糖水。   三人齐齐举杯,庆贺新年伊始。 第35章   鲜香的栗子鸡映着亮汪汪的油光, 谢见君先是夹起一块绵软的栗子,吸饱了浓郁汤汁的栗子肉甘甜粉糯,内里是金黄金黄的沙瓤, 裹满了糖蜜, 还没吃, 便已然觉得嘴里是甜津津的了。   红亮的鸡肉闷炖得嫩烂, 滚烫的汤汁顺着饱满的鸡肉纹路滑入口中, 满口都是油滋滋浓烈的肉香。   小满崽被烫得嘶哈嘶哈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吃得嘴边糊了一圈酱汁,好似花了脸的小猫儿。   谢见君给他夹了根鸡腿,余光中瞟见云胡正在低着头啃碗中的鸡架,干巴巴的骨头上没多少肉,他却吃得仔细, 好似手里捧着的是什么诱人的珍馐。   “吃鸡腿,鸡腿上肉多, 这骨头架子啃起来有何劲头?留作明日熬鸡汤煮面吧。”谢见君夹起另一根鸡腿, 放到他面前的碗里, 顺便叨走了他啃了一半的骨头, 丢在一旁的白瓷碟里。   云胡茫茫然抬眸,看了眼剃不下二两肉的鸡架子,又瞅了瞅碗中油亮的鸡腿,默默地咽了下口水, 半刻才夹起来,咬了一小口,入口的鸡肉不腥不膻, 细腻软烂,却很有嚼头。   “原来鸡腿吃起来是这个味道。”他小声喃喃道。以前他总看云松吃得满嘴冒油光, 如今自己尝了,才惊觉还是鸡腿好吃!   殊不知这轻飘飘的一句低喃,落在谢见君耳中,他神色一怔,好似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间,连吞咽都变得困难,他垂眸看着自己碗里的鸡肉,突然就没了食欲。   他似是魔怔了一般,夹起汤碗里细嫩紧实的鸡肉块,一块块丢进云胡碗里。   “太、太多了、我吃不完。”云胡不知谢见君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眼见着碗中的肉堆得跟小山似的,他连忙将盛满肉的小碗护进怀里,身子微微后仰,避开他伸过来的筷子,自小还从没有人给他夹过这么多肉呢。   谢见君顿了顿,放下筷子,他轻笑一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见波澜,“多吃些,想吃咱们以后还可以再做,甭管是什么吃食,你若想吃,都会有的。”   云胡嘴里啃着肉,连说话都含含糊糊,“肉、好吃!”   ——-——   一汤碗的栗子鸡捞得几乎连汤底都不剩。   眼见着吃得差不多,谢见君去灶房生火煮饺子,因着已经有栗子鸡垫了垫肚子,他只煮了两盘出来。   胖圆儿的饺子,一个个堆在盘子里,像极了天边姣白的月牙。   “这饺子里呀,包了铜钱,谁若是吃到了那铜钱,可就归谁喽。”担心俩小只吃得太急,咯坏了牙,他细细地叮嘱了两句。   下午那会儿,云胡在灶房里忙着包饺子时,他特地洗干净六个铜钱,趁着云胡没去烧水没注意时,挑着几个饺子,将铜钱包了进去。大年夜的饺子包硬币,是他们那儿过年的习俗,如今照搬过来,也算是讨个来年万事如意的好彩头。   他还记得,幼时每年的年三十,他和见宁都会早早地等在桌前,眼巴巴地盼着能吃到包硬币的吉祥饺子,有时肚皮撑得溜圆儿还没找到,家里长辈还会帮着一起在碟子里挑。   吃过有多少次,他已是没什么印象了,但那时满腔的欢喜,到如今还刻印在心里,偶时想起来,便心生愉悦。   “有铜钱!”,满崽最先反应过来,盯着饺子的眼眸微微发亮,他手里紧捏着筷子,眸光不停打量着眼前的这两盘肥嘟嘟的饺子,似是势在必得的小兽。   云胡也跟着凑起了热闹,左看右看,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个下手,他倒不是贪念那几个铜钱,只是也想沾沾这喜气。   谢见君斜倚在炕上的斗柜前,瞧着云胡为了一个饺子,同小满崽抢成一团,最后吃进嘴里却只有鲜嫩脆口的笋肉,落了一脸的沮丧。   他挑了挑眉,眸底笑意浮沉,喃喃地笑骂了一句,“小傻子”。他从面前的盘子看似随意地夹起一个饺子,递给云胡,“就吃这个,这个肯定有。”,语气里满是笃定。   云胡对谢见君的话一向是深信不疑,立时就将饺子填进嘴里,“咯嘣”一声,他眉头紧了紧,整个脸皱成一团。   “咯着牙了?”谢见君听着这动静,霎时紧张起来,连温和的笑意都敛去了几分。   云胡摇摇头,半晌才从嘴里吐出一个铜钱,喜眉笑眼地扬声道,“我吃到了!”,眉梢间难掩一抹得意。   满崽看直了眼,他连连吃了五个饺子,还一无所获,这会儿让云胡抢了先头,他站起身,蹬蹬蹬扑进谢见君的怀里,“阿兄偏心!阿兄偏心!”小小的身子倒在谢见君身上扭来扭去,外衫上揉搓得满是褶子。   “好好好,阿兄也给你挑一个。”谢见君按住怀中不安分的小身子,手里的筷子一起一落,“快起来吃,阿兄跟你保证,这个也有铜钱。”   满崽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望了眼碗中像元宝一样的饺子,犹豫着夹起来,皱着眉头轻轻地咬上一口,果真在笋肉馅儿瞧着了铜钱,“我也有铜钱了!云胡,你快看,我也有铜钱了!”,说着,他爬起来,欢蹦乱跳地又跑到云胡跟前,摊开手心,给他看自己吃到的铜钱。   “满崽好厉害。”云胡适时捧场,冷不丁撞上谢见君看向他们俩的目光,满满都溢着温柔与纵容。他心里咯噔一下,看似他和满崽吃的两个饺子都是谢见君随手挑出来的,可他偏偏为什么这般笃定那饺子里就是有铜钱呢?   他性子太过于简单,想什么事儿,通通都写在脸上,谢见君晓得他是在琢磨自己是如何挑到有铜钱的饺子,他避开满崽,冲云胡招招手,筷子点了点几个饺子。   许是刚才的饺子都挤在盘子里,他没得瞧出什么异常来,这会儿被谢见君一点,他才注意到,这包了铜钱的饺子,较之旁个形状要愈加圆润些,外皮仔细一瞧,还能看到轻微的折痕和褶皱,难怪谢见君一叨一个准。   他依照着谢见君教他的,又夹起一个,果真是吃到了铜钱,犹自抿嘴偷着乐,明亮的眼眸中掩不住雀跃。   “只是吃出铜钱来,这么高兴吗?”谢见君笑着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力道不重,落在他额前麻酥酥的,一直痒到心底。   他用力点头,其实不然,之所以心生欢愉,实在是他发现了一个只存在于他们俩之间的小秘密,只是这个事儿,不须得让谢见君也知道,他会藏好这个小秘密。   ————   余下的几个铜钱,在谢见君有意无意地指点下,连小满崽都吃到了三个,他小心擦干净铜钱上粘着的油渍,装进云胡给他缝制的小布兜子,还像模像样地拍了拍。阿兄是许他可以支配自己的小钱兜的,他心里琢磨着,待过了初六,等小贩来村里走商时,就去买上一串麦芽糖稀,在大虎和小石头面前,好好地显摆显摆。   吃过了年夜饭,闲来无事,还未到放鞭炮的时辰,满崽露着圆滚滚的小肚皮,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嘴里还“吭哧吭哧”啃着糖果子。   云胡拽过炕头上的棉被,给他掩了掩小肚子,也脑袋挨着脑袋,陪着他一并躺下。   谢见君往火炉里添了几根柴火,屋子里烧得热乎,惹得人昏昏欲睡,他穿戴好衣衫夹袄,拎起案桌上的竹篮,同炕头上闲躺的二人简单知会了一声,转身掀开棉布帘子出了屋子。   许褚一把年纪,无儿无女,孤零零的一个人,大年夜定然冷清,他放心不下,便想过去瞧瞧。   往南边小院儿走的路上,热闹的嬉笑声,混杂着朴实纯真的烟火气,光是听着,就让人心生满足之意。   但许褚这儿就难免孤寂了些,屋里没有生火,触手一片湿凉,谢见君进门时,口中呼出的白雾几乎要结成冰碴。   炕桌上一盏冷酒,一盘炒熟的花生米,就是许褚的年夜饭。   谢见君瞧了去,眼窝子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他将提来的竹篮放在炕桌上,里面有云胡包的两盘饺子,来时一直拿棉布裹着,这会儿摆上桌还是热乎乎的。   “先生,今日是年三十,学生来陪您喝两杯。”,正说着,他将温热的屠苏酒斟满面前的杯盏,一杯推到许褚跟前。   “除夕之夜,你不在家陪着你夫郎和幼弟,跑我老头子这儿来吃酒?”许褚笑着打趣道,同谢见君举杯,浅啄了一口。   “云胡忙活了一下午准备年夜菜,这会儿正在家歇息呢,满崽黏他黏得紧,倒是没我什么事儿了,这不想着过来看看先生。”,一说起云胡和满崽,谢见君神色都柔软下来。   “挺好,挺好。”许褚连连重复了两句,身子靠在炕头上,空寂暗淡的眸光穿透窗棂,遥遥向窗外望去,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敛回神思,“我同你这般大时,也曾动过成家的念头。”   这是他跟着许褚读书小半年以来,头次听他提起自己过往,谢见君有些诧异,他坐正身子,给许褚又斟满酒,静静听他娓娓道来。   许褚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酒杯重重地拍在案桌上,在安静的屋子里尤显得刺耳,他似是有些醉了,连眼神都迷离了起来,   “那会儿,我们村有个姑娘,模样俊巧得很,我自小就心悦她,还同她约好了,只待将来中秀才,便回乡求娶她过门。为了能博得功名,风风光光地娶她,我没日没夜地温书,一日也不曾懈怠过。   我赴府城考试时,她还曾来相送,待我满怀雄心壮志,从府城回来时,她却已嫁做人妇,我只当她背弃了我们的承诺,却不想听是她爹娘贪钱,逼她嫁于了城中一富户家做妾。   我考中秀才没过多久,就传来她病逝的消息。说是病逝,其实是那富户腻烦了她,被当家主母钻了空子,恶待致死。”   他语气愈发凝重,溢着陈年的沧桑,“我跪求她爹娘,将她从镇子上接了回来,她就那般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如睡着了似的。谁能想到,短短月余,我们再相见时,已然天人相隔,听给她换寿衣的婆子说,她身上被打的没一块好皮,新伤旧伤叠在一起,触目惊心,那婆子走后,一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说这话时,一向性情平和的许褚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眼眸中迸射着滔天的恨意。如果那时,他没死心,能去镇子上远远地瞧上她一眼,是否也到不了如今的这般境地?   谢见君听着他的话,冷不防想起,他初见云胡时,云胡的身上亦是如此,衣服遮不住的地方,全是斑驳的青紫。亲爹娘嫌他晦气,打小就不疼他,好不容易挨到嫁了人,夫君痴傻,婆母恶待,小少年长到这个年纪,没有一天的好日子,就连鸡腿都不没吃过。   他禁不住后怕,若是自己没穿过来,若是芸娘还在,往后这漫漫余生,云胡该怎么熬过去?会不会就像这个姑娘,草席一裹,连肯接他回家的人也没有。   “我那时年轻气盛,拼尽一身本事,才为她讨回了公道,县令发落了那富户,几个动手的仆役也都下了大牢,但那又如何?她人都已经不在了。”许褚的声音里浸着沉沉的悲恸。   时至今日,已有三十余年,再提起那个姑娘时,他依旧心如凌迟。   “再后来,我就离开了村子,去了府城,本想着继续考功名,却屡屡不得志,末了,心灰意冷下,我选择了放弃,来福水村落了脚。现下仔细想来,许是因为她不在了,这辈子再没有什么奔头了。”   窗外鞭炮声齐鸣,热闹的喧笑声同冷清的屋子,格格不入。   “我瞧得出来,你同这村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今夜同你说这些话,虽是借酒消愁,亦是想告诫你,这世间善物,得之不易,你且要好生珍惜。”   谢见君起身,抱拳作揖,“先生的话,学生记住了,还望先生保重身体,师娘倘若还在世,定不想看先生这般沉湎于过去。”   “师娘...”许褚苦笑了一声,绚丽的焰火下,那姑娘的音容相貌历历在目,一抹清泪顺着眼角滑落,他哽了哽声,上前拍拍谢见君的肩膀,   “回去吧,回去陪着你家里人吧,他们都还在等你。”   谢见君还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得眼下这情形,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他重新起火,将放凉的饺子温了温,才提着竹篮离开许褚家。   回去路上,他脚步走得飞快,一刻也不敢停歇,说不出为何,他现下只想快些见到云胡。   小满崽苦等不来他家阿兄,也错过了放焰火的时辰,谢见君回来时,他躺在炕上,睡得沉沉打起了鼾声。   谢见君靠在火炉前捂热了手,才上前捏捏他的小奶膘,小满崽哼唧了一声,纤长的羽睫抖了抖,不像是要醒的模样,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   云胡从柴房里抱进一小捆干柴,今个儿不灭灯,他们夜里要守岁,屋里不能断了火。   “别忙活了,我来弄,歇着就好。”谢见君给满崽掖紧被子,回首低声同云胡说道。   “没、没事、”,云胡往火炉里添了柴火,借着火给谢见君温了酒,自己则坐在小火炉旁,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雕了一半的小木偶,拿着短刀仔细勾勒起来。   谢见君剪去一截烛芯,让屋里更光亮些,他盘腿坐在案几前,铺开纸,安闲自在地提笔习字,耳边时不时传来刀刻的“吭吭”声,让他很是安心。   好一会儿没了动静,他冷不丁抬眸,云胡坐在离自己不远处的火炉前,探着脑袋瞧他默在纸上的字。   “过来。”他冲着小少年招招手。   云胡不明所以地怔了怔,乖顺地放下手里的木偶和短刀,凑近案几前。   “想不想学着写字?”谢见君温声问道。   小少年点点头,没拒绝,“只、只教我写、写云胡就行。”。   谢见君微微一怔,浅笑着道了句,“好”。   他拉过云胡,挨着自己身前坐下,提笔在砚台上点墨,跨过他的后背,握住小少年纤细干瘦的手指,一笔一划,带着他在纸上写下“云胡”二字。   “瞧,写起来是不是简单许多?”,他微微歪头,眉眼间多出几分温柔。   云胡闻声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睛。   那一刻,世间嘈杂尽数散去,只余着一颗滚热的心,跌落胸膛里,胡乱地跳着,踏碎了一池的波澜。 第36章   晨曦初露, 天色微明。   三人并排躺在炕上睡得正熟,小满崽整个滚进谢见君怀里,八爪章鱼似的扒着他的腰, 云胡躺在他俩身侧, 手里小心翼翼地只攥着谢见君的一边衣角, 身子蜷缩成一团虾米。   这是从他生病那日后才有的习惯, 起初谢见君只当是意外, 起早衣袖扯着的次数多了, 他才心下了然,想必是云胡夜里害怕,便索性随他去了,有时会特意平躺着,为了让云胡更趁手些。   但云胡也只敢在他睡着后, 才会摸索着去攥住他的衣角,而后侧躺在他身侧, 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安然睡去。   窗外噼啪的鞭炮声乍起, 谢见君猛地从梦中惊醒, 单手撑起身体, 满崽窝在他怀里,吓得身子一激灵,眼圈揉得通红,憋着小嘴, 一副泫然欲泣的小可怜模样,云胡也被这铺天盖地的动静惊得跟着坐起身,睡眼惺忪, 脑袋还不甚清明,手里还攥着谢见君的衣角, 茫茫然往屋外看去。   鞭炮声未停,谢见君将满崽往自己怀里压了压,捂住他的双耳,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小家伙被吓得不轻,双眸紧紧闭着,哼哼唧唧的,鼻音都带上了潮气。   “没事,没事,不怕。”谢见君垂眸轻吻着他的额发,小声地安抚他。   云胡给他二人裹紧被子,自己套上棉衣,下炕拨弄火炉里的柴火,烧了一整夜,屋里已不似睡前那般暖和了。   哄了好半天,只待鞭炮声弱了,谢见君才将人放开,满崽从怀里探出个脑袋,张着手,哭嗒嗒地闹腾着让云胡抱,还要云胡给他梳好看的发髻。   谢见君顺势腾出手给他穿上棉衣,趁着他俩梳发的功夫,去灶房里擀皮儿包饺子。   馅儿是昨日就调好的豆腐素馅儿,大年初一早起吃上一顿素饺子,这一整年的日子都过得素素静静,顺顺当当。   他起一勺馅儿,添进饺子皮上,将两处弧边一对折,双手捏住边缘,稍稍一合拢,一个圆润饱满的饺子就捏成了型。这包饺子手法还是当初跟着奶奶学来的,老太太一把年纪,眼睛都花了,手却灵活的很,捏着饺子皮,团在掌心里折两下,捏出来的饺子,肚子撑得溜圆,像个金元宝,他跟着练了好久才学会。   素饺子皮薄馅儿散,一下锅,就煮破了好几个,好在云胡和满崽也不是嫌弃的人,捧着碗呼噜呼噜吃了两大盘,放筷子时还齐齐打了声饱嗝。   吃过早饭后,因着要出去拜年,云胡给满崽又换上了新棉衣,那日溅上雪泥的月白长袄被他重新拆洗干净,收进包袱里,就等着今个儿正好穿。小家伙头顶扎着双发髻,脖子上围着白绒绒的兔毛围脖,一双乌黑的星眸里满是笑意,跟在俩人身后,垫着脚一蹦一跳的,瞧着就招人稀罕。   往里长家走的路上,遇着探亲拜年的人家,个个都夸赞满崽白净秀气,说谢见君将养得仔细,连云胡身形都瞧着圆润了些。   等到了谢礼家,谢见君叩开门,谢礼笑着迎了出来,先是给满崽手里抓了一把糖果子,小家伙得了糖,双手抱拳,连连说了好几句过年的吉祥话,眉眼笑弯成一轮月牙。   谢礼喜得眼角的褶子都深了,忙拉开门闩要迎他们三个进屋子坐一会儿。   谢见君探头一瞧,院子里屋子里都挤满了乌泱泱前来拜年的农户,闹哄哄地落不下脚,便只站在门口同谢礼说了几句年话,便婉拒离开了。   从里长家出来,又去了趟福生家里。   福生爹前些年就过世了,村子里统共也没有几个亲戚,过年都只是福生和他娘孤零零的俩人,谢见君来时,他二人刚吃完饺子,盘腿坐在炕上嗑瓜子说着闲话。   听着敲门的动静,福生趿拉着布鞋出门,见谢见君带着云胡和小满崽过来拜年,二话不说就将人请进了屋子里,洗净了茶杯,煮上一盅清茶。   福生娘从斗柜里掏出晒干的柿饼,院子里有颗柿子树,每每秋日便结了一树的果子,红彤彤的,似是挂满了红灯笼,等着拿竹竿打下来,削去外皮,麻绳吊着柿子蒂,挂在屋檐下,晾上个把日头,只待外皮挂满一层白岑岑的糖霜,那会儿再吃起来既软糯又清甜。   前段时日,满崽和小山蹲坐在院门口石阶上吃的柿饼,就是她晒好送来给云胡当零嘴解馋的。   福生一向不爱吃这粘牙的柿饼,她自个儿一人也吃不得多少,有村里婆子过来串门子,她便端出来招待。   眼下家里还余了些,她往云胡和满崽手里都塞了一个,招呼他俩别客气,想吃什么自己拿什么。   见谢见君和福生俩人坐在一起聊事儿,她便拉上云胡闲唠家常,不过小半年光景,如今的云胡稍稍褪去了先前的怯弱,虽是还有些畏缩,但瞧着落落大方了,脸上也见了笑意。   云胡以往不曾出门拜过年,更甭说像现在这样,被长辈拉着手,柔声柔气地说着家长里短的贴己话,他受宠若惊,一口柿饼子噎了嗓子眼儿,他用力地吞咽了两下口水,黏腻的柿子红瓤卡在喉咙间,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喝点水,温的”,面前冷不丁递过一杯白水,云胡怔了怔,抬眸望去,是坐在离他不远处的谢见君。   他被噎得喉咙发紧,连句道谢的话也说不出来,立时接过杯子,仰头猛灌了一口,好歹将柿子咽了下去。   谢见君眼眸余光一直瞧着云胡,见他神色都舒缓了下来,才敛回视线,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同身边福生闲聊。   听福生说十月左右,就要轮到福水村的汉子去服徭役了。这服徭役三年一轮,建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都得看县老爷届时作何打算,他们这些个老老实实的农家子也只能听从县老爷的安排。   不过,这往年征役,村里都有出钱代役的人家,毕竟家底儿富裕些的农户,都不愿意白遭这个罪,只是今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小坐了片刻后,一盘果子吃了个见底儿,茶水喝得都涨饱了肚,谢见君带着云胡和小满崽,三人起身告别。福生母子送他们到门口,一个劲儿地招呼他们在家里闲着无事就再过来耍。   今日同福生娘说了好些话,又从她那儿得知村里好些婆子哥儿都在家绣帕子,打络子,可以拿去镇子上的绣庄换银钱,云胡有些兴奋,想着不卖豆腐时,他也不能在家闲着,打个络子一两个时辰的功夫,还能换上几文钱,虽是不多,也能让谢见君轻快些。   他私下里同福生娘说好了,待他做完绣活,便托福生娘一道儿帮忙送去绣庄。   往回走的路上,行至岔路口,谢见君要去许褚那儿瞧瞧。昨日除夕,虽是提着酒菜走过一趟,但一想起昨夜许褚失魂落魄的神色,他这心里总也不安宁。   好在今个儿学堂里的孩子都过来给许褚磕头拜年,谢见君到时,院子里,许褚被孩子们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瞧着神色比昨日好多了,人也精神了不少。   见他脱不开身,谢见君站在门口,冲他微微躬身,行了个年礼后就没继续在叨扰。   回头碰上大虎一家,一问才知竟是要来给自己拜年,谢见君面露诧色,连连直说“叔伯婶娘怕是要折煞我了!”   “哪里的话,年前你和福生下河帮我们找孩子那事儿我们一直记挂在心里呢。”大虎爹难为情地搓搓头,他嘴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谢见君是读过书的,别是笑话他大老粗才好。   垂眸瞥见自家那“逆子”正同满崽,两小只挤眉弄眼做鬼脸,他一巴掌拍上大虎的脑袋,“胡闹,还不向你见君哥问好!”   大虎挨了一巴掌,人也老实了,对着谢见君正经行了个礼,拜了年。   谢见君有日子没见着他了,寻常都是云胡出去寻在村里野的满崽,他倒是甚少同这些个孩子接触,他弓背揉揉大虎略有些扎手的脑袋,“大虎长高了呀!”   大虎闻声,眼前一亮,“真的吗?真的吗!”   “是真的!”谢见君失笑。   “满崽也长高了。”小满崽不甘示弱,同大虎站在一起,比量起个头来,招来身边几个大人朗声大笑,直说这半大小子就是好胜心太强,不过是长个子罢了,竟还比拼起来。   就连一直不作声的云胡都止不住笑,躲在谢见君身后,肩膀抖得跟筛子似的。大虎娘眼尖,一眼就瞧出云胡穿着的新棉衣不便宜,不似他们身上的布料粗糙,光是看着就觉得软和极了,倒是真同村里人说的那般,小哥儿也过上了舒心日子。   只是这好日子,也是他们俩人含辛茹苦白手起家奔出来的营生,这做豆腐有多辛苦,别人不晓得,大虎娘是知道的,早早天还没亮就得起来忙活磨豆腐,她时常见谢见君背着竹篓去村外卖豆腐,赶上下雨下雪,路不好走时,也没见他歇息,人家云胡能穿上新棉衣,也是他家夫君疼夫郎,旁人羡慕不得,各自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   因着大虎一家还得去趟福生家,几人略寒暄了两句便在岔路口分开了。   ————   谢见君先行回家里把炉子升起来,没半个时辰,云胡带着满崽进门,俩人脸上都是笑意,兜里撑得鼓囊囊。   云胡见了他,还从自己小布兜里往外掏果子,都是小山娘走时塞给他俩的。小山娘本想要留他俩在家里吃顿饺子,但云胡惦记着谢见君自个儿在家,便婉拒了。   “留着吃吧,不用给我。”谢见君将果子推还给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红纸包,先是递给了嘴里啃着糖果子的满崽。   “压岁钱?!”满崽一蹦三尺高,声音里带着欢愉的颤音。   “对,是给我们满崽的压岁钱,希望小满崽一辈子都没有忧虑,任何时候,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谢见君莞尔笑道。   “阿兄,那我能吃糖吗?”,满崽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不能。”,谢见君立时拒绝,没给小家伙留一点做梦的余地。   小满崽瘪瘪嘴,“阿兄骗人~”   谢见君失笑,手指轻蜷,勾了勾他粉扑扑的鼻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云胡时常偷着给你拿糖吃!”。   家里存着饴糖的罐子,他都存放在柜子的最高处,每每打开柜子翻找东西,掂量掂量那饴糖罐子都见轻,自然知道是这小家伙偷吃的。   无关紧要的事儿,谢见君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糖罐子见了底儿,他便买了再添上,故而到这会儿,满崽才知道,他吃糖的事儿早就败露了。   被点到名的云胡猛地打了个激灵,小鹿似的圆溜溜的眼眸偷摸打量了一眼谢见君,瞧着他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才拍拍胸脯,稍稍松了口气。   “喏,这是给你的。”谢见君将另一个红纸包递到他面前。   “诶?我、我也有?”云胡诧异地张大了嘴,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   “那是自然。”谢见君抿抿嘴,握住云胡的手腕,将红纸包的银钱放在他的掌心里压了压,郑重其事地说道,   “不知道新年说什么合适,唯愿你万事胜意,平安顺遂。”   云胡眼窝子一抹灼热,他忙垂下脑袋,攥着红纸的掌心不断地收紧,心头烧起了冉冉篝火,连眼前都氤氲起雾蒙蒙的水汽。   他听懂了,谢见君希望他万事都能胜过自己所期望的那个样子。   但没有人知道,他所期望的,是谢见君所行之事,皆能得偿所愿。 第37章   得了新年的压岁钱, 小满崽喜不自胜,将红纸包着的十个铜板又存放进自己的小布兜里,搁到耳边, 轻晃了晃, 铜钱碰撞, 叮当作响, 他高兴坏了, 围着云胡和谢见君又蹦又跳, 圆圆的脸蛋映着红光,像是秋日里熟透的山柿子。   “好了好了,转得阿兄眼都花了。”谢见君将陀螺似的小满崽扯住,温声慢语地同他说道,“如今过了年, 你便是年长一岁,可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没有没有!娘亲说了, 要过了生辰才算是年长一岁呢!”满崽忙替自己辩解, 有阿兄和云胡, 他一点都不想长大。   “哦?”谢见君愣了愣, 冷不丁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这小家伙的生辰,他眉眼弯了弯,轻笑着开口试探道,“左右不过也没有几日了, 四舍五入算是年长一岁了。”   “阿兄欺负人,我生辰还早哩!”小满崽急惶惶地掰着手指头算起来,“我是五月初五的生辰, 这还有…这还有…”他细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   五月初五?端午节…谢见君默默地记下了, 他顿了顿声,“你这小脑袋瓜还能算明白?到底还有些时日呢,甭算了,阿兄替你记着呢,只待你生辰的时候,阿兄带你跟云胡去镇子上下馆子吃一顿,可好?“   下馆子?!这可是满崽想都不敢想的,他立时扑进谢见君怀里,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阿兄天下第一好!”   谢见君失笑,“一边去,别在这儿拍我马屁!”,说着,他转头看向打刚才收了他压岁钱,就一直没说话的云胡,“云胡,你又是何日的生辰?”   云胡身子一僵,似是想起了劳什子难为情的事儿,他张了张口,支支吾吾了片刻,却是什么也没说。   “云胡,你怎么了?”最先发现他异常的满崽,一步步凑近,贴在他身旁,稚声稚气地仰着头问他。   云胡摇摇头,抬眸对上谢见君同样关切的眸光,“我、我不过生辰、”   谢见君咋舌,暗恼自己问的太直白了,这半年来,云胡家的情况多多少少他也知道了个差不离,他该同旁个人私下里打听打听的,这般顺口问出来,可不是揭他的伤疤嘛。   小满崽不懂这些弯弯曲曲暗藏的道道儿,他扯扯云胡的衣袖,“云胡,你说嘛你说嘛!我和阿兄给你过生辰。”   “我、我、”云胡眉头紧皱在一起,好半天,才从齿缝间艰难得吐出几个字,“就、就是今天。”   “这、晚、晚些我给你煮长寿面。”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不、不用、我生辰、不好、”似是想到了什么,云胡脸色白了白,“我娘生我时难产、生了一天一夜、村里都说、都说我命格硬、生辰不、不吉利。”   愈是说到后面,云胡的声音愈小,谢见君凑近才听完了一整句话。   他喉结滚动两下,忍不住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一二,又觉得自己这般行径实属唐突,末了,抬起的手缓缓垂下。   他早该能猜到的,一日一夜的难产,生出来是个哥儿,加之神算子早早定下了他克父克母的命数,这样一个孩子,即便再乖巧懂事,照着老牧家两口子随意就能将自个儿孩子,卖给一个傻子做夫郎的性子,自然是不会惦记着给他过生辰。   他手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才娓娓说道,“云胡,这话现下说有些晚了,但我还想让你知道,没有一个孩子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如果有,那也不是你的错,是为人父母,不曾护佑你。你的生辰,莫得不吉利这一说。”   云胡怔怔地看向他,似是在努力消化着他的话,半晌,他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兴、兴许是这样吧”。   谢见君探出的手到底还是搭上了他的肩膀,他手下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的肩头,再开口时,却冷不丁冒了一句,“云胡,我出门一趟。”   “诶?哦、”云胡茫茫然应声,反应过来才觉得有些奇怪,以往谢见君为怕他担心,每每出门前总是同他先知会一声,并告知自己要去哪儿,大抵何时回来,可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套上外衫便出门去了,一旁的满崽还没从收到压岁钱的兴奋中回过神来,他家阿兄就没了影儿。   罢了罢了,云胡安慰自己,谢见君是个大人了,又一贯有自己的想法,真要论起来,他也无权过问,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吧,况且谢见君都答应他了,说晚些回来给他煮长寿面吃。   ————   出了家门,谢见君直直地往河边去,他心里有些烦躁,想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待一会儿,好捋一捋自己一团乱麻的心绪,河岸边,最是合适不过了。   自年前大虎掉进河里之后,这里许久不见有孩子们过来玩了,天寒地冻,水凉得刺骨,也没有人会在年初一跑来浣洗衣物,他坐在河岸边稍平整些的大石头上,随手捏起地上的小石子,扬手往河里投去。   小石子掉落在冰面上,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洼,咕噜咕噜地滚向河中心,连带着谢见君的思绪都跟着跑远了。   大抵是自幼成长在父母性情温和,彼此相爱且和睦的家庭里,接收到的教育也多是“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的君子之道,云胡至此所经历过的一切,都是他从前不曾了解过的生活。   相比较云胡爹娘的磋磨与漠视,他的父母待他和见宁可谓是醇厚仁爱。多年以来,一直宽和地包容着他,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并未有过任何干涉与控制,从来都只是尊重,以及引导。   即便后来得知了他的性取向,亦愿意尝试着去理解,并慎重其事地教导他,感情这种事情,真心最为重要,莫要去辜负他人的心意,也不可委屈了自己的真心。   也正是如此,旁人眼中对任何事情都运筹帷幄的他,唯独在感情上笨拙得像是没开情窍的毛头小子,以至于来这里以前,连场像样的恋爱都不曾谈过,这小半年又因着成日里为了生计奔波,更是顾不得琢磨自己的那点真心如何托付出去,又会承得谁的心意。   眼前冷不丁闪过云胡略带浅笑的面容,谢见君思绪骤乱,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连呼吸都难以稳持住,他轻摇了摇头,禁不住自嘲一笑,扯远了扯远了,自己如今两袖清白,身上连个功名都没有,又如何给旁人徒添烦恼?   他拍了拍被冷风吹得麻木的脸颊,手肘支着脑袋,开始合计起云胡的生辰该如何过。既是已经知道这事儿,就没法让他的生辰就这么不声不响的结束。   一碗长寿面实在是太过于单薄,但现下时间又仓促了些,顾不及准备什么像样的生辰礼物。   谢见君闭眸沉思半刻,猛一拍大腿,有了!   ————   快到晚饭时候,谢见君才匆匆忙忙地从外面回来,进门时一身寒气,连羽睫都挂上了晶莹的白霜。   他搓搓手,脱下冻得僵硬的棉衣,搭在火炉前,猛哈出两口白气。   “我、我去给你倒杯、热、热水来。”云胡见状,忙不迭扔下手中的针线,披上棉衣就往屋外去,他在家心不在焉地绣了一下午的帕子,几次落针扎到指腹见了血,连满崽都看不下去,直说云胡若是担心阿兄,出门寻寻他便是。   “麻烦了,云胡。”,谢见君冲他的背影道了声谢,回身对着嫌他身上寒森森,不肯往他跟前凑的满崽招招手。   “满崽,阿兄问你,平日里云胡待你如何?”   “那自是好得不得了,阿兄是天下第一好!云胡是天下第二好!”小小年纪还不懂何为人情世故的小满崽,只知道谁待他好,谁就是大好人,眼下听谢见君这般询问自己,他毫不迟疑地说道。   “那阿兄是不是教过你,承过别人的情分,要学会报答?”谢见君继续谆谆“诱导”。   满崽茫茫然点了点头,乌黑的眼眸中写满了迷惘,不晓得他家阿兄突然同他说这个作甚?   “云胡平日里待你这般好,今日他的生辰,我们满崽是不是可以帮阿兄给云胡过生辰?”   “要过生辰!”满崽兴冲冲地高呼起来,被他家阿兄一把捂住嘴。   谢见君手抵在唇边,做默声状,“这是咱们俩之间的小秘密,若是提早让云胡知道了,就没有意外之喜了,懂吗?”   满崽脑袋点得更用力了,俨然自己已经进入了角色。   谢见君见“洗脑”得很成功,抬眸往屋外瞧了一眼,没瞧着云胡,他半蹲在满崽跟前,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   “嗯..嗯...嗯嗯嗯...”满崽煞有介事地应着,努力地挺直了小胸脯,意图告诉他家阿兄,他是很可靠的。   将自己要嘱咐的话说完,谢见君伸出小拇指,同满崽拉勾,二人眼中都闪过一抹狡黠。   云胡端着热水姗姗来迟,之所以耽误了一会儿才进屋,是因为先前烧开的水有些温了,他想着谢见君在外面冻了一下午,可得喝些热的暖暖身子,复又生了灶火,将水烧开了一茬。   谢见君接过碗,略一吹凉,灌了一海碗下肚,他围着四周的几个村子转了大半日,这会儿渴得嗓子眼儿都要冒烟了。   他抹了把嘴,将炉火烘烤得热乎的棉衣重新套上,“起风了,你们在屋里待会儿,我去煮面来。”他特地赶着这个时候回来,就是为了给云胡煮长寿面。   云胡早就擀好了面条,正铺在竹篾上晾着,谢见君进灶房点灯,扫了一眼,擀得还是他最爱吃的细面。   他心下一暖,晌午那心底里不知名的悸动又丝丝拉拉地翻涌起来,他用力地咳了下,压下了心头这股子没由来的悸动。   灶火刮刮杂杂,舔舐着漆黑的锅底,谢见君从柜子里翻找出一小罐荤油,起锅打落了三个鸡蛋,待边缘煎得金黄焦脆,他盛到盘中,起锅重新烧开一锅汤,将细面丢进去,拿筷子稍稍一搅和。   油滋滋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闷在屋里取暖的两小只都循着香味摸了过来。   “再等个一盏茶的功夫,马上就好了。”谢见君轻叩门扉,嘱咐门外的两小只。   没多时,长寿面端上了桌。   煮面的汤底用的是昨日吃剩的鸡架熬煮的,奶白奶白的汤里卧着一个油亮的煎蛋,还有几抹青绿,谢见君用胡萝卜刻了“生辰吉乐”四个字,铺在鲜香的面上。   见云胡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个字,他窘迫地挠挠头,“我这刻东西的手艺到底是比不得你,你可别笑话我,只是图个吉利罢了。”   云胡眼眸阵阵发酸,紧攥着筷子的指节微微泛白。   “谢、谢谢”,他重重地搓了把脸,抹去脸颊上的潮湿,从自己面前的长寿面里叨起几根面条,分给谢见君和满崽,“我、听老木匠说、说吃到长寿面的人、也、也能长命百岁!”   “行,那我们也厚着脸皮沾沾云胡你的喜气。”,谢见君轻笑着夹起那筷子面,续进嘴里。   云胡揉的面条筋道紧实,浸透了浓醇的鸡汤,吃起来满口都是丰腴的肉香,惦念着晚些还有要紧的事儿要办,他吃的很快,一碗鸡汤面下肚,浑身都舒坦下来。   云胡倒是吃得很慢,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叨,垂下的眼眸盯着碗里的面出神,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谢见君放了碗筷,一直看着云胡将长寿面吃完,才冲着满崽使了个眼色,急匆匆地又出了门。   不多时,云胡从灶房里洗完碗筷出来,满崽不由分说地拉上他就要出门,说自己想去河边玩。   “天、天黑、明日白天、白天再去。”云胡朝着院子外瞄了两眼,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实在是危险,说什么不肯带他出门。   小满崽急得脑袋上冒了细汗,不出门咋行!阿兄交代给他的事儿还没做呢!他提上棉鞋,闷着头一溜烟儿跑出了屋子。   “满崽!”,云胡呵不住,往身上套件棉衣的功夫,人就没了影儿,他忙不迭拿上满崽的夹袄就追了出去。夜里的河边那般危险,满崽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他如何跟谢见君交代!   他快跑几步,等追着满崽身后跑到河边时,原是漆黑的河岸边“砰砰砰”炸起几声巨响。   乌幽幽的夜幕里绽开了连绵的焰火,仿若千树花开,犹如星雨点点。   谢见君颀长毓秀的身形隐在漫天绚丽的焰火下,温润的眼眸勾起浅浅的笑意,   “云胡,生辰吉乐!” 第38章   云胡怔怔地站在原地, 脑袋里轰的一下炸开,他眼底微微发亮,隐隐有潋滟的水光, 藏不住的喜悦如潮水般翻涌上心头, 片刻, 才张了张口,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想说些什么, 可话赶到了嘴边,却只能干巴巴地道了声谢。   跌跌撞撞地长到十七岁,他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生辰,是被人惦记着,放在心里好生对待的生辰。   凛冽料峭的冬夜, 云胡站在光灿灿的焰火下,满身暖意。   没一会儿功夫, 焰火转瞬即逝, 等他回过神来时, 河岸已重新归于平静。   谢见君敲碎河边的浮冰, 打上来几桶水,浇灭了零星的几点火星。   他一下午跑了三个村子,年初一没有小商贩出摊儿卖杂货,便找有孩子的人家打听, 这才凑齐了这一堆焰火,比起前世他见过能照亮半边天的盛大的烟花,这些还是稍显寒酸了点。   “今个儿仓促了些, 未来得及给你好好准备准备,等着明年你过生辰的时候, 定然不会像如今这般潦草凑活了。”说不上什么来,谢见君只想着让云胡在往后的每一个生辰里,都能过得像今日一样,高高兴兴。   “明年…”云胡低声重复了一句,一贯怯弱的眼眸中乍然飞出一抹希冀。他抿抿嘴,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见君说还会给他过明年的生辰,这比看到了焰火,更要让他雀跃!   以前,老木匠曾同他说过,这人过日子,总归是要有些盼头的,有盼头,才会过得更有劲儿,如今,明年和小满崽,和谢见君一起过生辰,便成了他不可动摇的盼头。   ————   闲适日子一晃而过,出了正月,福水村的农户们又过上了以往忙忙碌碌的日子。   初春回暖,群山遍野漫起一片新绿,细碎的小黄花争前恐后地抽枝冒芽,一簇簇挂满枝头,风一吹微微摇曳,占尽了春日里的别样风情。   农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   一早,天将蒙蒙亮,满崽不等人唤,就早早穿戴好衣裳。今个儿四方镇子上有花朝庙会,昨晚上他家阿兄许诺过,要带他和云胡去庙会上凑凑热闹。   细溜溜的小短腿跨过还熟睡的二人,在炕上没完没了地走来踱去,一刻也不肯消停。   谢见君被折腾得美梦尽散,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地睁开一条细缝,眼见着窗外的天还擦黑,连鸡都没打鸣,担心吵醒睡着的云胡,他翻了个身,一把将兴奋得睡不着觉的小满崽撂倒,拿被子裹起一团,压进自己怀里,任满崽摸摸他脸颊,扯扯他耳垂也不睁眼,还腾出手来,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将怀里的小人又哄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睡饱了的谢见君精神头十足,他坐起身来,抬手抻了个懒腰。云胡慢悠悠地跟着转醒,瞧着躺在炕上还睡得四仰八叉的小满崽,一身外衣穿戴得整整齐齐,连一向歪歪扭扭的绳结都打得仔细,惊得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眼睛。   谢见君侧身笑着同他低语道,“这小崽子起早自己穿好的,在炕上闹腾来闹腾去,被我逮着,又给他哄睡了。”   云胡抿嘴偷笑,“许、许是惦记着去、去庙会呢、我、我把他唤起来吧、也该醒了。”   “行,我去熬点米粥,吃完咱们就走。”谢见君轻手轻脚地从满崽手中,抽出自己被揉搓得满是褶子的外衫,翻身下炕,掀开棉布帘子往屋外走。   不多时,被云胡叫醒的满崽噔噔噔跑进灶房里,“阿兄你太过分了!”,粉扑扑的小脸儿气鼓鼓的,像个小仓鼠,噘着嘴,摆出一副非常生气的模样,瞧着就可爱极了。   谢见君憋着笑,伸手勾了勾他的鼻尖,“我如何过分了?可是你自个儿睡着的。”   满崽更气了,一头扎进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云胡怀里,嚷嚷着让云胡替他说句公道话。   “下、下次我们不睡了!走、走、回屋给、给你梳好看的发髻。”云胡半哄半骗地将小满崽带出了灶房,扭头冲着谢见君狡黠地眨眨眼。   谢见君神色微怔,直觉自那日生辰之后,云胡一整个人都变得鲜活起来,素日畏缩的脸上偶尔也有了别样的神态,他一脸笑意遮不住,张了张口,默声道,“去吧。”   没了“碍事儿”的人,他煨上薄米粥,从屋檐下的小布兜子里掏出两个鸡蛋,打散后混进了杂面糊。从卖豆腐开始,他便不在拿鸡蛋去换银钱了,家里两小只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得吃点硬实的东西。   偶时他起锅煮上两个白水蛋,满崽一个,他和云胡分一个,偶时又拿荤油煎得焦黄,往汤面中一卧,油滋滋香喷喷的,连云胡都能多吃上半碗面。   掺杂了鸡蛋的杂面糊筷子撩起来愈发浓稠,他搁在一旁,重新烧开了一锅水,将荠菜开水里滚过一遭,这是前两日,云胡和柳哥儿上山挖的野荠菜,还新鲜着呢,他攥干水,剁碎了拌着在面糊,糊在锅壁上,烙了几张野菜饼子。   野菜饼子松软鲜香,浸着荠菜的鲜嫩清爽,再沾上他特地调制的酱汁,小满崽一口一大块,吃完才暗暗懊悔起来,这肚子都塞得满当当,一会儿去镇子上要吃不下花朝米糕了!   他躺倒在炕上,枕着云胡的大腿翻来滚去。云胡一面护着他,怕他扑腾起来掉下炕,一面眼神还直直地惦记着盘子里的荠菜饼子,下筷子时,手滑了几次都没能夹起来。   谢见君叨起一块饼子放在他碗中,手里的筷子轻敲了敲桌角,神色略有些严肃,“满崽,起来。”   被点到名字的小满崽立时起身,板板正正地挺直了腰背,乖顺地贴在云胡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湿漉漉如小鹿一般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谢见君无奈,又有些好笑,   云胡乍一听他的语气不对劲,悄没声地挪了挪身子,将满崽结结实实地挡在后面,垂眸怯生生地咬着筷子头,再不敢去夹碗里的菜饼子。   谢见君更觉好笑,他这还没说什么呢,偏偏这一个两个的,拿他当洪水猛兽一般惧着。   “快些吃,一会儿还得出门呢。”他勾了勾唇,眉梢挑起一丝清润的笑意。想着今日出门逛庙会就是图个高兴,莫得让这两小只一整日都惴惴不安,玩不尽兴。   危险解除,俩小只紧绷的肩膀才松缓下来,云胡更是将菜饼子一把塞进嘴里,“吭哧吭哧”猛嚼了两口,皱着眉头用力地往下咽,“我、我吃完了、可以、可以、咳、咳咳、”   荠菜饼子噎了嗓子,他锤了锤胸膛,咳嗽了两声,灌下一杯谢见君忙不迭递过来的温水,将饼子濡湿了咽下肚儿。   这一番小插曲过后,三人出门时,大路上熙熙攘攘,放眼望去,都是结伴去四方镇逛花朝庙会的人家,姑娘和哥儿们发髻上簪着一簇簇娇美的花枝,各个脸上都瞧着喜气洋洋的。   云胡也折了几根花枝,他手巧得很,花枝子在手中转了几个弯,一顶花环就编了出来,他将花环给满崽别在脑袋上,以防他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地把花环弄掉了。   “云胡,阿兄也要带花环!”,小满崽一视同仁,他有的好东西,他家阿兄也得有。   云胡无措地看向谢见君,心底生出一丝胆怯,他哪敢给他戴这姑娘和哥儿才稀罕的小玩意儿,却不成想谢见君笑着半蹲下身子,脑袋微微垂着,刚刚好是他抬手就能够着的地方。   他呆愣了一刹那,看了眼手里密密匝匝扎着花的花环,又不敢相信地望了望面前的人,末了,抬手颤巍巍地将刚编好的花环,小心戴在了谢见君的头顶上。   谢见君抬头,缀满花的花环瞧上去有些滑稽,招来一旁经过的姑娘们捂嘴偷笑,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微微拨弄了下脑袋,歪头冲着身侧并肩走着的云胡,轻笑着问道,“好看吗?”   “好、好看。”云胡点点头,乌黑的眼眸中映着浅浅的笑意。   “云胡骗人,阿兄傻傻的...”,朴实纯真的小满崽撇撇嘴,一语揭穿了云胡的“谎言”。   云胡的脸颊登时臊得通红,手指磋磨着衣角,头都不敢抬。   谢见君“噗嗤”一声,朗声大笑起来,连脑袋上的花环都跟着颤了颤。他手指轻弹了弹满崽的脑门,“小兔崽子,胆儿肥了,都敢说你阿兄坏话了。”   满崽捂着脑袋,一阵吃痛,蹬蹬蹬小跑出老远,回头冲着俩人吐吐舌头,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   谢见君假意不理他,垂眸同脸颊绯红的云胡,唠起了闲话。   “云胡,等再攒上几个月的钱,咱们去买头牛吧。”,前些日子闲时,他同云胡清点了下家中的银钱,短短小半年,他们就攒足了小二两银子。若是今年卖豆腐的营生顺顺当当的,收完麦子赚来的钱足够能买一头牛了。   “诶?买、买牛!”,云胡刚刚从被满崽直言不讳点出来的窘迫中,回过神来,转头就被谢见君的话,惊得神色都有些呆滞住了。   “对,过年时,我便托福生哥帮忙问过,村子里自家养的牛,便宜些三两银子就能买到。福生哥说他有门路,倘若咱们真有意,他就给打听打听。”,谢见君不紧不慢地说道,买牛这个事儿,他虽从年前就开始琢磨了,但如若不是手里有了余钱,日子又莫得刚穿来时的拮据,这话,他还得压一压再跟云胡商量。   “你、你觉得合适、买、买就是了、不用、不用担心钱、我也、我也有银钱、”,云胡磕磕绊绊地嗫嚅道,自从知道绣帕子打络子可以拿到镇上绣庄换钱后,他心里也没有那般紧迫了,想着买牛的银钱不够,他还有谢见君平日里塞给他买零嘴和置办家用的银钱呢。   听了他的话,谢见君脸上的笑意更甚,只当云胡说的是自己三天两头塞给他的银钱,“不用担心,光是卖豆腐的银钱,攒攒就足够了,至于你的那些,就自个儿留着用便是。”   云胡点点头,没再坚持,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等过些时日,福生娘去镇子上时,就托她将自己偷摸打的几个络子拿去换银钱,好添备给谢见君买牛。   左右现在院子里的牛棚一直闲置着,等着将牛棚重新休整休整,买头牛回来,之后下地里播种收麦子,就不用总麻烦福生哥了,早上磨豆腐时,牛也能帮着推磨,谢见君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他的肩膀处好几次都被粗糙的磨扣给磨破了皮,夜里习字时,一抬肩膀就禁不住倒嘶凉气。   云胡看在眼里,心头酸酸涩涩总不是个滋味,平日里便主动抢着帮他推磨沥浆水,想着自己多干些,谢见君就能少干点,若是等之后真买了牛回来,他就能更轻快一些。   ————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声中,三人走到了四方镇。   镇子上果真要比村里更热闹。花树上挂满了祈福的五色彩笺和红绳,远远看去,像是一团团锦簇的花团,引来满崽阵阵惊呼,当真是好看极了。   茶楼的二层长廊上,年轻的姑娘们手捧着竹编的绣球,唱着婉转悦耳的山歌,眸光不住地打量着青石街上过路的汉子们。   “阿兄,满崽也要绣球!”,满崽手指着那捆着大红喜绸的绣球,兴冲冲地跟谢见君吆喝道。   谢见君一手牵着泥鳅似的的满崽,一手握着云胡的手腕,边穿梭于乌泱泱的人群中,边打趣他道,“小崽子,这绣球可不兴要。”。   方才他还见楼上一俊俏姑娘将绣球抛给了过路的一个壮实小汉子,俩人隔空对视,眸中情意缱绻,这抛的哪里是绣球?分明是月老牵的红线呢。   话音刚落,绣球腾空而起,明晃晃直冲着谢见君砸了过来,他眼疾手快地抱起满崽,小家伙张开手,绣球落了他满怀。   正准备扬声喝彩的围观人群都怔住了,吉祥的话哽在喉咙里,像卡了根鱼刺,说不出,咽不下。   “小郎君,为何不接我的绣球!”,二楼长廊上绣球的主人不满地嗔怪道,她嗓音清甜绵软,浸着些许的撒娇和撩人。   云胡没由来的一阵紧张,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指缝间悄悄溜走。他冷不丁看向谢见君,眸底划过一丝慌乱。   只见谢见君躬身作揖,“姑娘好意,恕小生承不得情,愿姑娘另觅良人。”,他略带歉意的面颊上氤氲着几分温柔,细瞧之下,这份温柔里却带着淡漠的疏离。   “小郎君可是有了良人在侧?”女子不死心,追问道。她在这站了许久,街上来来往往好些个男子,可都不如这小郎君模样生得俊俏,能入得她的眼。   谢见君笑而不语,将绣球交于茶楼小二,拱手致歉,转身牵起小满崽和云胡,三人缓缓而去。   云胡吊在半空中的一颗心稳稳落了地,他紧攥的掌心里尽数是潮湿的汗意,连指甲钳进肉里都不曾察觉。一抹小确幸洋洋洒洒地摸上心头,他眼眸低垂,纤长的羽睫遮挡住嘴边的笑意。   走出老远,只听着先前安静下来的茶楼又热闹起来,满崽恋恋不舍地看了在半空中抛来抛去的绣球,咬着手指,稚声稚气地仰首问谢见君,   “阿兄是因为有了云胡,所以才不接那个姐姐的绣球吗?”   谢见君脚步一顿,回眸看了一眼因着满崽的一句稚语,连耳根都漫起绯意的云胡,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第39章   谢见君点、点头了?   云胡有些愣怔, 眼神里尽数是困惑。他晃了晃神,只觉得自己是看错了,抬眸对上谢见君噙满笑意的眼眸, 他呼吸一窒, 心里愈发笃定, 肯定是、肯定是看错了, 谢见君怎么可能会点头, 他不接那姑娘的绣球, 恐怕只是嫌麻烦而已,怎么会是因为自己呢?   谢见君被他直愣愣不加掩饰的眼神,瞧着一阵心虚,担心是自己方才逾距了,他别开脸, 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   一时气氛安静得诡异,小满崽瞪着一双乌黑的圆眸, 看看他家阿兄, 又瞅瞅云胡, 半刻, 他咂摸咂摸嘴,扯扯谢见君的衣袖,“阿兄,我想吃花朝米糕了。”   被小崽子从尴尬中解救出来的谢见君, 登时就牵起满崽的手,语气故作轻松道,“这就带你去买, 小馋猫。”   走出几步,察觉到身后人没有跟上来, 他回首见云胡还空茫茫地站在原地不动弹,眼眸低垂兀自出神,忙招招手,扬声唤道,“云胡,愣着作甚?快来买花朝米糕了。”   “来、来了。”云胡应承一声,猛地摇了摇头,双手用力地拍了拍两颊,似是才醒过神来,他快走两步,追上了两人。   糕点铺子跟前乌泱泱的排满了人,大家都赶着这个时候来吃这一口鲜。   谢见君让云胡带着满崽去一旁找个宽松地儿等着,自己等了一刻钟才排到铺子前,琳琅满目的花朝米糕摆满了糕点铺子的柜台上。   说是花朝米糕,他瞧着倒像是后世的鲜花酥饼,圆溜溜的巴掌大小,外层裹着米黄的酥皮。   “这位公子,这可都是我们早起趁着朝露采来的新鲜花瓣,用的都是上乘的白面烤的酥皮,你瞧着,酥脆着呢。”   小二一脸喜气洋洋地同谢见君介绍着,花朝米糕的甜香味直窜鼻息。   “麻烦给我装五个吧”谢见君从小荷包里数出来几个铜板递给小二,接过了他油纸包好的米糕。   满崽等得着急,围着云胡滴溜溜地蹦跶着打转,“云胡,阿兄好慢,怎么还不回来。”   “就、就快了。”云胡也盼着谢见君快些回来,他扶着墙,踮着脚尖往糕点铺子门口的人群中张望,眼见着谢见君挤出人堆,冲他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回、回来了、”他兴奋地高声道,连神色都变得鲜活起来。   “久等了,人稍稍多了些…”谢见君小跑着走近,“快些尝尝,刚出炉的米糕,还热乎着呢。”说着,他解开麻绳,从里拿出两块米糕,给云胡和满崽一人分了一块,自己也拿了一块。   塞满了花瓣馅儿的花朝米饼层层起酥,咬起来“咔嚓咔嚓”的,浓郁的花香渗入了酥脆的酥皮中,一口下去,满口都是春日里的味道。   花朝米糕刚下肚儿,小满崽便惦记上小糖人,阿兄说了,今日出门,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他抬袖抹掉嘴上沾染的酥皮,油滋滋的小手扯上谢见君的衣袖,“阿兄,我想要那个。”   谢见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是支在路上卖糖人的小摊儿,此时铺子前也里里外外挤满了半大孩子,他眼前一黑,得,又得去挤了。   不过好歹出门一趟,也总得让小崽子玩得高兴才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走,阿兄带你去买。”,因着人多,他便没让云胡跟着一道儿过去挤,只牵着满崽的小手,俩人往小摊儿上去。   今个儿花朝节,村里的孩子们一年到头眼巴巴地就盼着这一日,故而这做爹娘的,也舍得去买些没几个钱的小玩意儿哄哄孩子。   这糖人摊子密密匝匝围了好些个小鬼头,小满崽身形同泥鳅似的,一侧身就扎进了人堆里,这可难为了谢见君,站在一堆齐腰高的孩子里面尤其扎眼。   捏糖人的汉子用小木片挖起一勺焦黄的麦芽糖稀,停在半空中稍稍抖了抖,那糖稀如金丝一般倾泻而下,甜津津的香气勾的孩子们都默默咽了下口水,眸光黏在那小糖人上,挪不开眼睛。   只见那汉子上手先拉出一条金黄的细丝,顺势又捏出来两只耳朵,接着是身子,四肢,末了身后还缀了个浑圆的小尾巴。   “阿兄,你看,是小兔子!”满崽指着汉子手里刚捏成型的小糖人,兴致勃勃地指给站在他身后的谢见君。   “捏得可真像。”谢见君禁不住开口称赞道。   眼瞅着要排到他们俩,满崽手举得高高的,“我也想买小兔子糖人!”。   卖糖人的汉子闻声,一时没有动作,似是询问的眼神落在了满崽身后的谢见君身上。   谢见君忙点点头,“大哥,是要两个小兔子,麻烦您了。”   “行,这就好。”汉子应声,这才从盆中又挖出一勺糖稀,手里稍稍摆动了几下,两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串在了木签上,递给了跟前的满崽。   “谢谢哥哥..”得了期盼的小兔子糖人,满崽软乎乎地先道了声谢,才从汉子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转头扑向谢见君,手里的糖人护在怀里,生怕被旁个孩子碰坏了,就连走路都稳稳当当。   寻着云胡,他将小心护了一路的小兔子塞到他手里,他知道的,阿兄买了两个糖人,定然有一个是给云胡的,阿兄一贯如此,从不会忘了云胡。   原只是等他二人回来,不成想等来了自己的小糖人,云胡眸底微微发亮,握着小兔子爱不释手,像极了得了心爱之物的孩童。   “还说自己不是个孩子…”谢见君低喃了一声,想起之前给云胡买糖葫芦,这小少年怕花钱,连连同他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只有小孩子才喜欢这些零嘴。现下看他这稀罕得不得了的模样,又同一旁五岁的满崽有何异?   他垂眸犹自无奈地笑了笑,抱臂斜靠在檐下石柱上,瞧着他俩手里的小糖人吃得差不离,才招呼着再去买点别的吃食。   糖葫芦炒栗子烤地瓜…凡是从云松那里听来的零嘴,云胡今个儿都吃了个遍,撑得肚子硬邦邦的,一嗝气都是甜滋味。   街巷拐角处一位婆子正坐在路上兜着竹篮子卖小雏鸭,嫩生生的小雏鸭们脑袋挨着脑袋,“嘎嘎嘎”地挤在一起,别提有多可爱了。   云胡蹲在婆子摊前,伸手摸了摸毛茸茸的小雏鸭,眼中毫不掩饰喜爱之情。   “若是稀罕,就买上几只,回去搭了个窝养着。”谢见君出声问道,温润的眸光中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不、不用、不用买、”,云胡慌忙站起身来,连连摆手拒绝。他要攒钱给谢见君买牛,不能惦记鸭子了。话虽这般说,临走时,他还偷摸地回眸望了一眼竹篮子的憨态可掬的小雏鸭。   谢见君瞧他这幅偏偏喜欢得紧,却又拼命克制着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心疼,想来这小少年怕是有心疼钱,才说不要的,他用力地抿了抿嘴,什么话也没说。   其实昨日下学回来时,他便已经从陈婶子那儿要了几只小雏鸭,只待过些时候,就可以拎回家了。但他打算暂时先不告诉云胡,只等着将小雏鸭带回家,再给他个惊喜。   一想到云胡闪烁着炯炯亮光的眼眸,他这心情没来由的雀跃。   ————   天色渐晚,青石街上挂满了赤红灯笼,整条街烛火通明,来来往往的人们手上都拎着各式各样的花灯。   吃得饱饱的三人从茶摊上要了壶热茶,暖暖身子歇歇脚。   “瞧一瞧,看一看,猜灯谜送花灯了!”路边买花灯的小贩扯着嗓子吆喝起来。   “阿兄,送花灯送花灯!”,不等喘口气的功夫,疯玩了一天的满崽扯起谢见君就往花灯摊子上走,慢下一步的云胡招来小二,结清了茶水钱。   摊主见谢见君一身青衫长袍,想来定是个读书人,待他走近,便笑着招呼道,“公子,今个儿我这猜灯谜送花灯,要不要来试试身手?你若答对了,我就送你一盏荷花灯。”   “我阿兄聪明着呢,自是能答对的,云胡,你说是吗?”满崽立时就信誓旦旦地接了话茬去,还试图拉上云胡一起。   谢见君咋舌,他哪有这猜灯谜的本事,刚要开口婉拒,云胡已然重重点头,“肯、肯定能答对!”,他自觉自己已经被两小只的盲目信任架在了火上,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那我来试一试吧。”说着,他从面前装着灯谜的竹篮里随手摸出一张纸,展开来看,纸上跃然写着:“知同岁载四时连,十二月长三百天。月影横斜声逸友,奔之行走往途间”。   余光中,他瞥见云胡正垫着脚抻长了脖子往这儿看,他故意手腕压低,恰好是小少年能瞧见的位置,   “猜到是什么了吗?”。   “我、我不识几个字、看、看不懂这灯谜。”,云胡蹙着眉头,一脸的窘迫。他刚刚不过就是好奇罢了,他还从来没猜过灯谜呢。   谢见君轻笑出声,略一斟酌后,他凑到云胡跟前,小声同他耳语了一句。   “当真、当真是这个?”,云胡茫茫然问道,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笨拙,连灯谜都看不懂,还质疑谢见君猜得不对,简直是蠢到家了。   谢见君没生气,问摊主要来一张纸,“来,我带着你写。”,他握住云胡的手,执笔蘸磨后,带着他在纸上写下了“年年有余”四个字,转而就将写好灯谜的纸抵还给摊主。   乍然撞进温热的怀里,云胡身子紧绷成一条线,羽睫低垂,羞得头都不敢抬。   只见那摊主打眼一瞧他们俩写下的答案,就笑眯眯地递过来一盏荷花灯,“老夫祝你们夫妇二人,白首成约,百年琴瑟。”   饶是再不识字,云胡也听明白了这祝词,立时脸颊上“蹭”地涌上来两抹酡红,“不、我们不、”,磕磕绊绊,一句完整话还没说出来,被谢见君打断,   “谢掌柜吉言,也祝您生意兴隆。”谢见君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含羞带怯的云胡,接过那一盏荷花灯,塞到他手中,回身冲着摊主拱手行了个谢礼。   正要走,身后传来满崽语气凉凉的声音,“阿兄,我的花灯呢...”   谢见君哑然,难怪他觉得好似是少了点什么,忙将被他抛之脑后的满崽拉到跟前来,指着摊子上的花灯,大手一挥,“喜欢哪个就拿哪个,阿兄都没给你!”   满崽撇撇嘴,心满意足地挑了个老虎灯,灼灼烛光穿透灯衣撒下一片金黄,衬着大老虎愈发威武。   谢见君爽利地付了钱,三人亦步亦趋往放花灯的河边走去。   云胡提着一盏荷花灯,慢悠悠地跟在人群后面,被谢见君握过的手烧起一片燎原,蔓延至浑身,连呼吸都变得滚烫起来。   他不知自己这一整日是怎么了,只觉得有谢见君在身边,好似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做,这般畅然,竟是他未曾有过的滋味,贪恋却又惧怕。   然则走在前的谢见君这会儿已是心乱如麻,自小被教育要“端方持重”“温良恭俭”,头次失了方寸乱了心神,而他却是心甘情愿。   满崽被他二人夹在中间,一会儿牵牵谢见君的手,一会儿又扯扯云胡的衣袖,只觉得今日这俩人奇怪得很,可他偏偏也说不上哪里奇怪。   三人各怀心事,走到河边时,河岸已然围了好些人,一盏盏花灯,犹如点点繁星坠入河间。   桥下河水潺潺,承载着希冀与期望,缓缓而去。   云胡将荷花灯轻放进河水中,双手合十,紧闭着双眸,虔诚地念叨了几句。   谢见君不用问便知,小少年所许的愿望无非就这几个,愿满崽平安,愿他凡事如意,唯独不会替自己求一个愿望。   只是这次他猜错了,云胡第一次自私地为自己求了一个愿望,谢见君是照进他黑暗人生的一束光,他想一辈子都留在他身边,无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   放完花灯,回村路上,疯玩了一天的满崽终于消停下来,伏在谢见君背上打起了酣睡。   “这小崽子可是重了,背起来都没有从前轻快了。”谢见君背着满崽往家里走,说话声有些喘。   “我、我来背他吧、这些日子、满崽吃、吃得多、肯定长的快、”,云胡上手要去把满崽接过来。   “无妨、我不累,你也多吃些,这几日跟着我前前后后忙活,也辛苦了,年节好不容易养胖了些,如今瞧着又消瘦了。”,谢见君莞尔打趣道,双手背在伸手往上颠了颠满崽,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云胡低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好半天,才小声嗫嚅道,“好、我、我以后多吃点。”   回去的路漆黑而静谧,花灯下的烛光将三人的身影拉得细长,昏黄的光影里满是明晃晃的暖意。 第40章   早春多雨。   谢见君下学回来时, 飘起了零星的小雨滴,淅淅沥沥的,砸落在泥地的小水洼里, 溅起一朵朵水花。   好在早上走时, 云胡让他带了把伞, 现下不至于将书册淋湿, 他擎着雨伞, 步履匆匆地同许褚家出来, 没着急回家,而是拐了个弯,摸去了陈婶子那儿。   昨日他提着镰刀下地锄草时,碰着陈婶子家的二小子大树,大树说他娘前些时日孵出的鸭苗如今出栏了, 叫他早些去家里挑。   来时,陈婶子正在忙着给院子搭雨蓬。   “婶子, 我过来挑小雏鸭。”谢见君轻扣了扣门扉, 扬声道。   “哎, 来了来了~”听着动静, 陈婶子乍一抬眸往院门口瞧,见着是谢见君,连忙应声将他迎进门来。   “今个儿下雨,我把它们都搁在柴房里了, 你听听,这会儿还叫得欢生着呢,吵得大树他爹睡午觉还闹挺...”, 陈婶子引着谢见君往柴房里去。   一推开柴房门,果不然听着叽叽嘎嘎的动静, 凑近一看,干松的细绒草窝里,几只小雏鸭挺着小胸脯,拍打着翅膀,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憨头憨脑的,瞧着就喜人。   “孵出来有半拉月了,就数这茬仔鸭长得结实,吃的也多。”陈婶子一提起自己的喂养的鸭子,话就多了起来,拉着谢见君好一通闲唠,得意的笑意浮上眉梢。   “那都是婶子您舍得花心思,又喂养得仔细,这小雏鸭才长得这般精神。”谢见君不紧不慢地赞许道,蹲下身捋了捋小雏鸭背后的绒毛,软软和和的,云胡定然喜欢。   “瞧瞧,到底还是你们这些读书人会说话。”陈婶子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其中几只个头稍大些,身形也更健壮的仔鸭,同谢见君嘱咐起来,“这几只模样都还不错,你且放心带回去,同云胡说,赶上有啥不会的不懂的,甭个害怕,只管过来问我就是。”   “行,麻烦婶子了。”谢见君应得爽快。云胡平日里常呆在家里不怎出门,有这几只活泼的小雏鸭,也能给他解解闲闷。   天阴沉得厉害,隐隐有下大雨的趋势,从陈婶子家出来,谢见君一刻也没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   临着走近,瞧着云胡站在院门口,往他平日里回来的方向张望,他没打伞,这会儿肩膀处都沾染了潮湿。   他快走几步,将手里的伞歪倒云胡身侧,挡住了飘下来的雨滴,“出门怎么不带伞,这要淋湿了,一准又得生病。”,语气里带上了嗔怪,细听还有点点不易察觉的焦急。   “我、我刚出来、你、你一直没回、”云胡小声替自己辩驳道,他在家等了许久,都没听着院门拉动的声音,就连下雨没得出门玩的满崽都跟着念叨他家阿兄怎么还不回,这才想着出来瞧瞧,别是谢见君被什么事儿绊住脚了。   “我没事,只是今日去了个地方。”谢见君声音缓和下来,一手擎着伞,一手推开院门,掩着云胡往屋里走。   云胡隐约听着谢见君身后的背篓里有清脆的“嘎嘎”叫声,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连步伐都慢了下来。   谢见君索性没进门,站在屋檐下,卸下来背了一路的竹篓子,揭开盖着的细绒草,漏出六只巴掌大小的小雏鸭。   小雏鸭脖子一圈灰白绒毛,眼眸又圆又亮,扁平的小嘴一张一合,嘎嘎嘎叫的灵动。谢见君将它们从竹篓子里一只一只倒出来。   粗短的小脚丫支撑着它肥嘟嘟的身子,看起来像是一个个毛茸茸的小绒球,咕噜咕噜地地上扑过来滚过去,云胡看得眼睛都直了,好半天,才敢上手轻抚了抚它们身上柔软的绒毛。   “我今个儿去陈婶子那儿买回来的,一会儿等雨停了,就在院子里用篱笆围出一地来,养着这群小雏鸭们。”谢见君大致比量了一下位置,同云胡细细商量着。   “如今天儿暖和,陈婶子说都能下水了,这小东西本就是长在水里的,没有水就会死,咱们再养上几日,引着它们去河里游也行,我看村里都这么放鸭子...吃的也容易,拌些碎谷子荇菜或是放任它们自己捉虫,好养活着呢。”   云胡眼直直地瞧着这绒毛鸭子,谢见君说一句,他便下意识地点一下头,嘴里“嗯..嗯嗯...”的,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全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憨憨模样。   谢见君不由得失笑,只觉得这样呆愣楞的云胡,可比这几只绒毛仔鸭可爱多了。他忍住想要揉揉他毛茸茸脑袋的冲动,陪他一起将鸭子先行安置在柴房里,铺上一层厚实的细绒草,又找来食槽添满水。   今日下雨,他便没出去村外卖豆腐,正好早上贪睡了些,做的也不多,一板豆腐在村里叫卖叫卖,也能卖个差不离。   现下福水村的村民都晓得他家卖的豆腐,不光结实,卤水还少,称一斤就是一斤的量,以前攒着都去集市上买豆腐的农户,如今也常来光顾,生意比去年要好多了。   安置好小雏鸭们,谢见君脱下有些潮湿的外衫,搭在火炉上烤干。虽说是天暖了,但屋里不见太阳的地方还是阴嗖嗖的,旁个人家早早都停了暖,他还坚持烧着火炉,这倒春寒可不能小觑,尤其是像云胡和满崽这般体弱的,最容易着凉,多烧上一段时日,不过就是费些柴火罢了。   得了会清闲,他靠在案几上,伴着雨声默书,余光中瞧着云胡频频向窗外张望,不知道的,还当是以为屋外有什么东西勾着他。   但谢见君知道,云胡在盼着雨停,雨停了就可以去院儿里扎篱笆,篱笆扎好了,他的一群绒毛小雏鸭就能出来撒欢了。   好不容易等着雨停了。   他和云胡提着镰刀上后山砍竹子,捎带着捡了些还算干的树枝,稍粗长些的树枝,便斜靠在石头上,上脚使劲一跺,就能折断,抖擞抖擞再塞到身后竹篓里。   云胡顺道儿挖了些冒尖的野菜,荠菜白蒿香椿铺了一竹篓,回头干拌烙饼都放上些,吃起来鲜着呢,临走他还挖了一大把婆婆丁,谢见君这些日子温书辛苦,等着将这婆婆丁洗净了泡水,喝了能清热败火气。   扛着一捆竹子下山时,碰着半山腰挖野菜的村里农户,问起怎么上后山来砍竹子,云胡难得主动回话,说谢见君买了小雏鸭回来,要在家里扎个篱笆养鸭子,声音细声细气,神色却瞧着乐呵,就怕旁人看不出他得了仔鸭,心里有多高兴。   谢见君笑得一脸纵容地跟在他身后,眼见着他下山的脚步,颠颠儿地蹦跶起来,像摘了满怀松果的小松鼠,就连身后的背篓都跟着主人轻松的步伐,上下起伏。   红日渐渐西垂,回了家,谢见君便忙活起来。   他先是将竹子削去竹节疤,又砍去尖端,继而拿锯子将竹子都锯成齐腰的高度,再将其用刀从中间剖成四节,以院墙为一边,围成了一个半圈。   接着又把剩余砍来的竹子剖成一条条柳树枝一般的细篾条,清除掉竹条内层的蔑黄,只保留着篾条外层叶青色最有韧性的部分,穿插着把怼进土地里的用来做篱笆的竹片连接起来。临着篱笆边缘位置,他还把篾条拧上个半圈,复又返回继续编织,这细篾条韧劲儿强,下手再重也拧不断。   这样来来回回地编上三茬细篾条,篱笆就结结实实地立起来了。编篱笆不算什么细致活儿,顶多费些劲,家家户户的汉子都会干,谢见君也是学来的手艺。   架好篱笆后,云胡将柴房里的小雏鸭都赶了进来,他用干草编了个窝,里面铺上厚厚一层细软的绒草,这样即便天冷,仔鸭们扎堆躲在窝里也可以取暖。   忙活完这些,瞧着这几只毛茸茸的小雏鸭四平八稳地迈着小方步,巡视着自己的新领地,呆头呆脑的模样忍不住让他蹲在篱笆旁看了许久。   仔鸭们太小,不仔细照看着,可能会被黄鼠狼摸上门叼走,他拿着要紧着呢,连晚上起夜,都忍不住去篱笆里瞄上两眼,细数两遍,确信小雏鸭都在后,才放心回屋接着睡。   ————   转眼入了四月,年前种下的冬小麦都长出了新叶,麦田里要浇水,锄草,谢见君跟云胡整日忙得同陀螺似的停不下来,常常夜里一沾枕头就睡,小满崽也不惦记着日日贪玩了,跟在他们俩后面,帮忙砍了酸枣枝,拖过麦田,将落了一整个秋的干枯树叶拉断锄掉。   小麦抽大穗时,还得忙活着施肥,谢见君烧了草木灰混着牛粪发酵沤肥,每每从外面回来,连平日里最稀罕他的满崽都不往他身上扑了,他搓着澡豆洗上好些遍才能祛除身上这股子农家肥的味道。   许褚体恤他又要做豆腐,又要忙地里的活,便许他不用日日过来。虽是这般,谢见君也不改懈怠,在地里收拾麦田时,也带着书册过去,干活的时候,默念着书中的词语,研究字里行间的要义,中午在地头吃完饭,闲时也翻看两页。   这刻苦温书的模样落在村里人眼里,便是说什么闲话的也有,有说他吃得了苦,将来定是能做大官的人,也有说他痴心妄想,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十里八乡多少年才出一个秀才,还真当自己识些大字就能考状元。   这等不入耳的话,谢见君若是听着了,也不生气,只一笑了之,继续该怎么温书怎么温书,该怎么习字怎么习字,全然不把别人的说辞放在心上。倒是云胡气不过,他那般胆怯不敢生事的性子,还同村里多事婆子结结巴巴拌了几句嘴,连满崽都看呆了,事后被云胡塞了抵作“封口费”的麦芽糖,不许让他告诉谢见君。   但谢见君一瞧云胡神色不对劲,便知道他不在时,定然有事儿发生,两句话就从满崽那儿把整个事情经过都套了出来,赶着那多嘴婆子来买豆腐,寻着时机笑眯眯地揶揄了两句,偏偏那婆子还说不出什么道道儿,反应过来兀自气得跳脚,跑去里长谢礼那儿阴阳怪气地告状,还被谢礼训斥了一通,叫她管好自个儿家里的事儿,莫要眼红旁人。   说实在的,谢礼先前听说谢见君在许褚那儿念书,也只当他一时起了兴致,没曾想这孩子竟然是坚持下来了,还习得一身温文儒雅的书卷气,哪还有先前佝偻着背逢人便傻笑的憨痴劲儿。   正巧家中小孙子谢晟今年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他便带着小晟子过来寻许褚,说起谢见君来,便顺道儿问了问他的课业。   “这孩子并非咱这池中之物,早晚都是要走出去的。”许褚手捋着花白的胡须,意味深长地同谢礼说道。   “先生此话何意?难不成咱这福水村也要出个正经读书人了?”谢礼先是一愣,继而面露诧色。   “且不说课业如何,这谢见君每次来我这儿,都穿戴整整齐齐,哪怕是刚下地干完农活过来,也是干干净净地登门,单单这份尊重,便是我教书育人这么多年以来的头一个,就连年三十,他还担心我一人孤单,大年夜提着饺子和酒过来探望我呢。”许褚话中不免对谢见君的赞赏之意。   “这倒是真的,这孩子知礼数识大体,他弟弟满崽也教养的好,连我内人都说,满村里半大孩子中就数满崽和那小山懂事。”谢礼接着许褚的话说道。   “你要问他课业如何?他虽开蒙晚,基础却打得扎实,脑袋也灵光,寻常书本中的要义我一点就通,又是个肯吃苦的性子,我说他字写得好,但不适应科考,这孩子便日日习字,我那日瞧他常练字的石砖都磨得锃亮。”,说起自己的学生,许褚眼眸中的骄傲几乎要满溢出来。   谢礼可从未见他对旁个学生这般赞不绝口,他禁不住腹诽,难不成像许褚说的那般,福水村要出一位正经读书人?   倘若真是如此,他这腰杆儿可就在其他里长那儿挺直了,四方镇下的五个村落有些年没出个秀才了,前年板桥村出了个少年童生,可把那里长得意坏了呢。   谢见君不晓得这二人简短谈话间,里长谢礼就对自己寄予了厚望,他照常过着起早磨豆腐温书,白日里下地干农活,晚些出村卖豆腐,夜里云胡研磨他习字的寻常日子。   六月,布谷鸟叫,催着人收麦子。 第41章   天还没亮, 谢见君就从炕上爬起来了,屋外乌压压的一片,整个村落都笼罩在漆黑的雾中, 隐约能听着有布谷鸟的叫声。   云胡翻了个身, 只觉得手里空落落的, 被衣裳填满的踏实感骤然消失, 他冷不丁睁开眼, 谢见君已穿戴好衣衫, 正摸着黑往外走,他忙跟着坐起身,一时起的太猛,脑袋晕晕乎乎的,险些一头栽倒在炕上。   “不急, 时辰还早呢,可以再睡会儿。”谢见君眼疾手快地将人托住, 只待他坐直身子, 缓了缓神, 便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云胡手捂着嘴, 打了个哈欠,“不、不睡了、”,等谢见君温完书就要磨豆腐了,他没继续赖床, 摸索着搭在炕边上的衣裳,稀里糊涂地就往身上套,连穿反了都没察觉, 还是谢见君提醒他,才手忙脚乱地倒换过来。   趁着谢见君温书的功夫, 他进柴房瞧了瞧昨日泡上的黄豆,泡了一夜的豆子此时都涨开了花,他淘洗了好几遍,只待沥出的水变清澈后,才开始照常推磨做豆腐。   六月天热得很,蹲坐在灶台前煮生豆浆,没一会儿就热得满头大汗,粗布做的短打黏嗒嗒地贴在后背上,稍动一动,只觉得浑身都刺挠。   豆腐磨好后,谢见君搁放在柴房里晾着,这个季节蚊虫多,他往热腾腾刚压好的白玉豆腐上搭了块细密网织的纱布,不放心又盖了一层纱罩子。   忙活完,从柴房里出来时,瞧着云胡正提着扫帚打扫院子,他们今日收麦子,没空去河边放鸭子,云胡扫完院子,就将挖来的荇菜混着谷慷剁碎了,一道儿喂给鸡鸭。   见再没什么搭得上手的活儿,谢见君进屋去把满崽叫了起来,濡湿了手巾抹了把脸,又蹭了蹭满后背的汗,出门时,天刚破晓,淡青色的夜幕中隐着几点稀疏的星光。   沿途遇着的都是推着板车,提着镰刀下地的农户,今个儿是大部队收麦子的头一天,大伙儿都早早地去地里忙活。   一阵凉风吹过,麦田掀起层层麦浪,麦香混着浓重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早来的汉子将板车推到一旁,扎堆儿蹲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手里的草帽不住地扇着风,   “要是一整日都这么凉快就好了,今个儿可真不是干活的时候。”   一旁歇息的汉子嗤笑一声,外衫撩起一半,露出干瘦晒得通红的脊背,“哪有这好事儿,现在不抓紧收,等会儿日头上来了,可有你受的。”   汉子被噎了一嘴,从路边薅起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瞧着自家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愁得直叹气,“再歇歇、再歇歇,喘口气。”   “歇什么歇?!赶紧滚起来干活!”,晚来的婆娘拎着她家汉子的耳朵,连拉带踹地就扯进了麦田里,惹来身后一阵阵嘲笑。   就连打跟前经过的满崽都捂着嘴笑弯了眉眼,谢见君将小竹篮倒扣在他脑袋上,手指轻弹了弹他的额前,“小崽子,还笑话别人,拾麦穗去。”   满崽头顶着小竹篮,“咯咯咯”笑着往自家麦田里跑,一溜烟儿就不见了人。   “溜得真快。”谢见君笑骂了一句,推着板车同云胡紧随其后。   等到了自家麦地里,稍稍喘匀了气,谢见君将裤脚拿布条扎紧,拎着磨得锃亮的镰刀一脚下了麦田。   镰刀是在家里特地打磨过的,这会儿割起麦子格外利落,他脑袋上顶着一草帽,脖颈间搭了条汗巾,微微弯着腰,一手拿镰刀,一手抓着麦秆搳,搳完一刀后,手中的镰刀往前一勾,将前面的麦子勾住,继而抡圆了胳膊,镰刀手起刀落,又是一把麦秆从半中央被搳断,搳下来的麦子,他都堆放在身侧。   云胡也没闲着,他将麦草拧成绳结,将麦子捆成一捆,堆放在一起,等着晚些用扁担一道儿挑到田间大路的板车上拉回去脱粒。   小满崽提着竹篮子跟在他们俩身后捡掉落的麦穗,这麦穗虽是零碎,但也不能舍下,庄稼人一年到头可就盼着这点收成呢。   从晨光微露一直忙活到了日上三竿,连晌午饭都是简单的凉白开泡菜馍,就着云胡腌的豇豆咸菜凑活着吃了。   三人脸颊被晒得通红,尖利的麦芒刺得浑身火辣辣的疼,谢见君咬着牙,硬撑着一住不住地收麦子,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到眼睛里,蛰得眼睛都睁不开。   他时不时拿搭在脖颈间的汗巾擦擦模糊不清的眼眸,一直忙活到太阳将将要落,才将云胡捆好的麦子挑着扁担都垛到板车上去,结束了一整日的劳作。   他腰疼得挺不起来,半弓着身子扶着树,好半天才抻直了身子。   “阿兄……”满崽小手搅弄着衣角,凑到他跟前,什么话也不说,只一脸难为情模样。   “想去玩?”谢见君瞧他这欲言又止的神色,便知他想干什么。   满崽用力地点头,方才帮着家里收完麦子的小山过来寻他,说小石头喊他们去池塘边上钓鱼呢。   “去玩吧,别走远了,一会儿咱们就往回走了。”想着这小崽子跟着他和云胡也忙了一天了,谢见君将他胳膊上捡满了麦穗的小竹篮接过来,顺手摘去他身上的碎麦秆子。   得了应许,小满崽眼底蓦然亮起一束光,他兴冲冲地拽上小山,头也不回地往池塘边跑去。   “还真有精神头。”谢见君望着满崽蹦蹦跶跶的背影,羡慕地嘀咕了一句,他可真是要废了。   转头看云胡还在往车上捆麻绳,眼见着他胳膊都累得抬不起来,还垫着脚一跳一跳地伸长了胳膊,想把麻绳从板车这头扔到那头去。   “我来吧,你帮忙扶一下车子。”谢见君锤了锤腰,接过他手中的麻绳,顺着车头将卷成团的麻绳丢了过去,同云胡俩人来回缠了好几遭,将麦子捆得结结实实。   “歇、歇会吧。”,云胡也累坏了,大喇喇地往地上一坐,喘出一口粗气。   谢见君后背的衣衫已被汗透,黏黏嗒嗒地糊在身上,浑身像是被炎热与潮湿包裹起来,连呼吸都变的困难,他接过云胡递过来的水囊,“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几口。   地垄间一点风都没有,直热得人烦躁不已,恨不得冲进池塘里好好地泡上个把时辰,祛祛身体暑气,就连谢见君都不免怀念起后世的空调和风扇来。   那会儿他和见宁从外面疯玩回来,爷爷就从井里捞上冰着的西瓜,一刀切成两半,他们俩捧着冰凉的西瓜坐在风扇前,一面看着动画片,一面啃着甜滋滋的红瓤西瓜。现在想来,那时的闲适日子别提是多么惬意了。   他摘下草帽,给他自己和云胡一道儿扇着风。   太阳西沉,灼灼余晖给麦田也染上了一层金黄。   他犹自盘算着,再有个四五日,麦子就能收完了,到时候脱了粒,赶着天好晒干了装进麻袋里,什么时候家里缺了粮食,就拿到村里磨坊那儿去磨成白面,平时烙个饼摊个煎饼添上几勺,吃起来味道更香。   起风了,吹动着麦田如海浪一般滚滚翻涌起来。   身侧靠在树干上的云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眯着眼眸,享受着风吹来的阵阵凉意,柔软微薄的唇瓣一张一合,“终、终于有风了、凉、凉快了。”。   谢见君歪头瞧他,少年被晒得红扑扑的脸颊,好似田埂间的一簇簇娇嫩的太阳花,软乎乎的,应该很好捏...脑海里乍然蹦出这么个念头,他自个儿不由得闷笑起来,连肩膀都跟着起伏抖动。   一旁挨着他的云胡肩背绷得挺直,一双剪水秋瞳瞪得溜圆,还当是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哪里不对?惹得谢见君笑得这般不能自持,但他也不敢开口问,只茫茫然抬手摸了摸鼻尖,跟着他憨憨傻乐呵起来。   “着火了!着火了!”地垄间冷不丁传来急促的吆喝声,听上去像是个孩子的动静。   谢见君笑意僵在了脸上,他猛地站起身来,循声望去,果然见滚滚白烟直窜天际,“坏了,满崽和小山好像去那边儿玩了”,他心里咯噔一下,低声喃喃了一句,嘱咐云胡看好东西,跟着大伙儿一道儿往着火的地方跑。   火蹿得急,又因着有风,片刻功夫便将麦垛吞噬干净,好在着火的地方挨着池塘,大家手忙脚乱地拎着木桶,提着戽斗,从池塘里打了水,约摸着一刻钟才浇灭了火。   回头见四个孩子灰头土脸地并排齐齐地站在一起,满脸都写着“完了,惹事儿了”。这下子可倒好,纵火的“真凶”连查都不用查,准是这几个熊孩子干的。   大虎爹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揪住大虎的耳朵,一耳瓜子将他扇翻在地,吓得站在大虎旁边的满崽打了一激灵,头都不敢抬,恨不得整个人要钻进地缝里去。   “哎,大虎爹,你这是作甚?吓着孩子了。”林叔立时上去拦,将地上的大虎拽起来,拉到自己身后。   今个儿被烧掉的麦垛是他们家的,本想着图个方便,割下来的麦子先堆放在这儿,晚些再垛到板车上去。   大虎几个孩子在这儿玩时,他也瞧见了,只寻思几个半大小子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便没得去管,谁知竟然起火了。   他嘴上虽劝着大虎爹消消气,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只心里还有些心疼,他和松哥儿天没亮就过来了,一直割到现在才喘口气歇歇,这一把火,一整日的收成算是都打了水漂了。   松哥儿倒是没生气,摸了摸这几个孩子的脑袋,温声安抚道,“都吓坏了吧,没事。”。   “松、松叔、林叔、对、对不起。”满崽吓得哆哆嗦嗦地道歉,眼神不住地瞟向站在不远处的谢见君。   “没事、人没事就行。”松哥儿笑了笑,拍拍满崽的肩膀。   谢见君冲满崽招招手,将人带到自己跟前,正想要开口问问怎么回事,云胡和柳哥儿不知哪得来了消息,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跑得着急,气都没喘匀和,云胡便急不可耐地问起,“咋、咋么了?”。他正守着麦垛,听柳哥儿说着火的地儿,有人瞧见满崽和小山了,忙磕磕绊绊地拜托福生娘帮忙照看下板车,俩人伴着一起跑过来。   “满崽,怎么回事?”,谢见君将满崽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瞧着没有被火撩到的地方,才松下心仔细询问起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着平和一些。   满崽左看看明显吓得不行的小山和小石头,右瞧瞧还没回神的大虎,灰扑扑的小脸扑簌簌地掉着泪珠,连声调都带上了颤音,“我们钓了鱼、二柱说想吃烤鱼、生起火、有风、风吹走火苗,把麦垛子点着了。”   他说的语无伦次,但谢见君还是听明白了,只是小满崽嘴里说的二柱,他环顾了一圈,没见着这孩子的人。但先不论这个,给人家麦垛烧得一干二净,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心里合计了下大致要赔偿给林家的数,还没来得及开口,松哥儿冲他摆摆手,转而看向帮忙灭火的众人,“今个儿我和我家夫君谢谢大伙儿了,多亏有你们在,这火才能浇灭的这么利索,实在是感谢。”   本着是凑热闹的念头过来的人,顺道灭了个火儿,被林叔和松哥儿现下好一通谢,都有些不好意思,想说点什么,又觉得眼下时机不合适,纷纷打着哈哈离开了。说到底这事儿跟自个儿也没关系,烧得又不是自家的麦子,也不是自家孩子。   人群渐渐散去,四个惹了事儿的崽子连同各自的家里人却像是约好了一般,谁都没动,各自心里都琢磨着这事儿怎么收场,却只见松哥儿大手一挥,“不妨事,都回去行了,地里还有这么多麦子呢,少了就少了,权当是破财消灾了。”   松哥儿话是这么说,谢见君却不能权当这事儿没有发生过,只池塘边人多嘴杂,他跟云胡也得商量商量,故而带着满崽,先行拜别了众人。   一路上,谢见君一语不发,沉默着推着垛满麦子的板车往回走,   身后惴惴不安的两个小尾巴默默地对视了一眼,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   好不容易熬到回了家,卸下麦垛子来。   云胡壮着胆子,颤颤地将冷着脸准备进屋的谢见君伸手拦下,干巴巴地劝抚道,“你、你别生气、咱们、咱们给林叔、赔钱、”。   谢见君的确有些生气,得亏现下风不大,林叔堆得麦垛子不多,否则照那会儿瞧着的火势,来不及扑灭的话,一准得烧红半边天。   如今天干物燥,麦田四处都是割下来的麦秆,到时候火势蔓延过来该如何是好?满崽四个孩子又如何能逃脱掉这燎原的火?   越是细琢磨,心里先前压下的怒气越是止不住地往上翻涌。   但云胡这般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跟前,怯生生地望着他,他还是尽量压了压火气,微微低头,眸光与小少年视线齐平,温声安抚了他一句“我没生气,别害怕。”。   卧房里,   小满崽忐忑地站在炕边,垂眸盯着自己的布鞋,只听着门帘掀动的声音。   谢见君没进门,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门槛边儿,沉着脸,几乎微不可见的脸上没有丁点笑意。   小满崽自知做错了事儿,耷拉着脑袋,手指紧抠着衣角,愣是不敢上前撒娇。   压抑沉寂的气氛令人坐立难安,云胡老老实实地站在角落里,分明惹事儿的人不是他,却连他都变得无措起来。   谢见君沉默了足足有半刻钟,才冷冷开口,“二柱去哪儿了?”   “一起火,二柱就跑了。”,满崽极小声回话,声音低得如同蚊子哼哼似的。   “那你们怎么不跑?”谢见君继续追问。难怪他到时,没见着二柱那孩子。   “把林叔家的麦垛点着之后,大虎去喊的人,我们没敢走,阿、阿兄说过,做错事儿不能逃跑。”,说这话时,小满崽忍不住抬眸瞧了瞧谢见君的神色,见他依旧是绷着脸,面无表情,骇人的很。   小家伙愈发忐忑,心里似是装了一面小鼓,“咚咚咚”地敲个不停。   然则谢见君心头窝着的火,却因着满崽这句话,瞬时被浇灭了一半,他的确是这么说过的。   他用力按了按眉心,云胡几乎以为他要发火,悄悄将满崽往自己跟前拽了拽,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寻常孩子挨顿揍都算是轻的,却见谢见君只是微微叹了一声。   “知道错了吗?”,声音勉强还算是温柔,说话倒是严苛得很。   悬在心头上的那把刀轰然落地,小满崽和云胡不约而同地都喘了口气,好似紧裹在身上的网骤然消失,连呼吸都顺畅起来。   “知、知道错了、”俩人口径一致地齐齐认错,云胡抬眉看了一眼谢见君,瞧着他冷肃的脸色稍稍有些缓和,不动声色地将满崽又往自己身后拽了拽,几乎整个人都挡在他面前。   这点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谢见君的眼睛,他抬步走近二人,手指轻蜷,敲了敲云胡的额头,略带无奈地嗔怪道,“你就护着他吧”,语气早已不似先前的严厉。   ————   晚些,谢见君带着满崽去了一趟林叔和松哥儿家里,他已然知道火是二柱点的,其他几个孩子只帮着捡了柴火,满崽在这事上不会骗人。   但晌午时候,大伙儿都看在眼里,烧人家麦垛的事儿也有满崽的一份。   他同满崽一起,给林叔和松哥儿躬身行礼,好好地道了歉,又从衣袖里掏出原本就备好的银钱。   林叔说什么也不肯要,架不住谢见君坚持才勉强收下,心里却是对这谢家小子生出了几分赞意。   他和松哥儿辛苦劳作了大半年,一把火就烧掉了小半收成,这事儿放谁身上都心疼得不得了,但说起来,满村都是邻里乡亲,他们张不了要钱的这个口,谢见君来前,他和松哥儿都做好赔上这小半年收成的准备了。   眼下,热乎乎的银子揣在手里时,他这心才满当当地踏实下来,他原本盘算着,收完麦子卖了钱,带松哥儿买上两条鱼几吊肉,回他娘家一趟看看老丈人呢,这下家里的余钱就没有那么紧张了。   ————   原是以为烧火这事儿就这么了了。   转日收麦子时,谢见君竟牵着小满崽,将人送到林家的麦地里。   “林叔,松叔,从今个儿起,就让满崽在这儿帮您二位收麦子。”   “哎呦,这哪里能行!昨个事儿都已经翻篇了,见君你可别再往心里去了,把小满崽带回去吧,叔这儿能忙的过来。”林叔连连推拒,这谢家小子又是赔钱,又是道歉,已然足够了,哪里还能再使唤他弟弟。   “林叔,这是我们商量过的,不给您添麻烦,吃的喝的也不用您管,云胡到时都给他送过来。”,谢见君嘴角含笑,从容说道。   说来,这还是昨晚上从林家往回走时,满崽主动提出来的。松哥儿腿脚不利索,收麦子的重担都压在林叔一人身上,如今林叔年纪也大了,他们家光是收麦子的进度就比旁个人家慢上许多。满崽昨日在池塘边钓鱼时,便瞧着林叔每割上一会麦子,都在靠在树上歇息好一会儿呢。   现下他俨然知道自己惹了多大一麻烦事儿,自然就琢磨着想做点什么来补救。   谢见君虽有些惊讶,但想来满崽如今能生出这般想法,还晓得要自己去承担责任,也是件好事儿,他没有拦着,一早还将人带了过来。左右自家麦田,他和云胡还能照顾得了,少了满崽也不会多出许多活儿。   听了谢见君的话,林叔还想说什么,不料松哥儿拍拍他的肩膀,悄悄使了个眼色,这谢家小子过来时,四周的农户可都眼巴巴地瞧着呢。   他半蹲下身子,摸摸满崽毛茸茸的额发,柔声说道,“那就麻烦我们小满崽了。”。   没多时,柳哥儿拎着小山的耳朵,也将人送了过来,说的是一样的话,让小山帮着收麦子,吃喝他单独会送过来。   不出半日,大虎和小石头亦都一瘸一拐地提着镰刀过来了,他俩如今都是家里干活的劳动力,自然不能像小山和满崽一样只捡麦穗,但松哥儿将人收下后,没收了镰刀,只分给他们俩一人一个小竹篮子。   云胡有些担心满崽,捆麦子时心不在焉,好几次刚捆好的麦子,扁担一挑就散了架,忙忙活活一上午,竟还没有昨日干得快。   谢见君其实一直关注着林家麦田那边,这会儿见云胡一脸愁容,眉宇间紧拧成个“川”字,还碍着怕自己生气,也不敢去看满崽。   他将脚下的麦子拿麦草捆好,扬声喊住挑着扁担往田间大路上走的小少年,招招手,把人叫到跟前,细心地摘去他脑袋上的麦芒,指着林家麦田的方向,“云胡,别担心..你瞧松叔也只让他们几个孩子捡麦穗,没安排什么费力的活儿。”   云胡直觉谢见君说的话不是在虎他,身体本能还是找了块有些高度的石头,踩着石头垫着脚尖往林家麦田望去,果真见松哥儿捆麦子的身后,跟着四个提着竹篮子低着头捡麦穗的小尾巴。   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踏实地帮着谢见君拾掇地里的麦子。   “娘,小山他们都去给林叔割麦子了。”,麦田里拾麦穗的二柱杵杵他娘的胳膊,朝林家麦田努了努嘴。   “要不让二柱也过去,好歹做做样子,这村里谁不知道昨个儿咱二柱也在,烤鱼的火都是咱二柱点的不是?”二柱爹也跟着插了句话,他这一上午被人指指点点,脊梁骨都快戳断了。昨日二柱跑回来时,他还想带着二柱去给老林家道个歉,赔点钱,都被二柱娘给拦了下来。   “去什么去!”,二柱娘使劲掐了一把二柱爹的胳膊,“就你知道,就你长了张嘴,咱二柱我都没舍得让他下地干劳力活,你还巴巴往人家地里送!你怎么一点都不心疼咱二柱!”   “娘…小山大虎他们都在,连满崽都去了…”二柱低声嗫嚅道,他昨日是跑了没错,但当时是他太害怕了,这会儿人家都去帮忙,他一人实在没法心安理得地待住。   “二柱乖,咱不去,谁知道那谢家小子安的什么心?自个儿的亲弟弟,说送就送,到底看出来满崽没了娘,亲哥哥都狠心着呢。”二柱娘拉扯了一把二柱,往他怀里塞了把果子,叫他到一旁地头上歇着去。   余下收麦子的时日,满崽和几个孩子日日都去麦田帮着松哥儿和林叔收麦子。   但一直到收完麦子,二柱都没有露面。 第42章   收完麦子, 要紧的是脱粒,麦子怕水,六月又多雨, 得赶紧忙活。   家里院子没有空闲的地方, 大家伙儿便将麦垛纷纷拉去打麦场。   打麦场地上先泼一遍水, 再用钉耙耙出一层松土, 把碎石砂砾都捡走, 将地面刮平了, 铺上薄薄的一片往年收捆起来的麦秸,用碌碡来来回回滚过几遭,直至压得地面光滑才可,这样连枷打下来的麦子,清扫时才不会搀着其他东西。   里长谢礼说过几日里有雨, 大伙儿不敢懈怠,没日没夜地窝在打麦场给麦子脱粒, 谢见君更是搬着铺盖, 同福生几个年轻汉子, 直接睡在了打麦场里。   夜色融融, 弯月如钩。   谢见君手擎着连枷,高高扬起,噼噼啪啪地捶打着脚下的麦秆,饱满的麦仁脱去干松的外皮, 散落在地上,他敲打一会儿,就拿钉耙翻一翻麦秆, 如此反复,没多时就收了大半麻袋。   夜风拂过, 吹动麦秆沙沙作响,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手肘撑着连枷杆儿上,给自己扇了扇风。打麦场四周都是“吭哧吭哧”忙碌的声音,大家伙儿都在抢收,就怕麦子泡了雨,小半年的劳作扑了个空。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他脑袋霎时蹦出一首诗,当下便脱口而出。   “见君,你这自个儿嘀咕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离他最近的福生茫茫然地开口问道。   谢见君抿嘴笑了笑,“只是突然想起先生曾经教过的一首诗,觉得眼下大伙儿忙碌的情形像极了诗中所描写的那般。”   “写了啥?又是打稻,又是连枷的,难不成这写诗的人也是咱这样的庄稼户?”福生想复述谢见君念的诗,脑袋里过了一遍,只觉得饶舌得很。   “这句诗的意思是,新搭好的打麦场,地面平坦如同光滑明亮的镜子,家家户户都趁着下霜后的晴天在打麦场收稻谷,农户们一面挥舞着连枷,一面欢声笑语,回荡在打麦场里的歌声似是轻雷鸣响,噼噼啪啪连枷捶打麦秆的声音伴着歌声响彻了一整夜,直到天明。”赶着喘口气歇息的功夫,谢见君细细地给福生讲解起诗中的内容。   “倒真是这么回事儿!”福生捋了把并不存在的胡须,学着读书人的模样,故作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写这首诗的人肯定下地干过农活,不然他咋这么清楚咧。”   “大抵是这样吧,唯有身处其境,方能体会其中滋味。”谢见君缓缓说道,从前上学时,他只当课本上的文章为考试要点,现下自己干起了农活,挥起了连枷,才晓得诗中涵义。   “到底还是你们读书郎知道的东西多!”福生不由自主地赞叹道。话锋一转,他拍拍谢见君的肩膀,“不过,也就只有你还有闲情雅致在这背诗,我可是要累死了!”   “我也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福生哥抬举了。”,谢见君苦笑一声,揉了揉酸疼的肩头。   “啧啧,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还不是一样得干活,又不顶饭饱。”一旁偷听他俩说话的汉子阴阳怪气地揶揄了一句。   不等谢见君有反应,福生率先将连枷往地上一摔,活动了两下肩背,整个人好似一座大山似的挺阔起来,“读书有啥用?你说有啥用?人家见君能给里长写名册,你能行?人见君还能给大伙儿算数,你能行?我看你也就吃能行!”   汉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晌午那会儿,里长谢礼给牵了线,帮着大伙儿把割下来的麦秆卖给了造纸坊,他家卖麦秆的钱,都还是谢见君帮忙给算的呢。自己逞一时嘴快,万一把人得罪了,下回不帮着他们家算银钱了咋办!   一想到这,他脸色都变了,硬着头皮过来同谢见君道了声歉,还说之后若是再卖东西,还得麻烦他呢。   谢见君倒也没生气,自从在许褚那儿读书开始,这样质疑的话,明里暗里地他听得多了,若是真要一个一个地计较起来,还不够累人的呢。   再说了,他心里清楚,只有背上功名,才能彻底堵上这群人的嘴。   如此这么算来,他身上的孝期拢共还余着一年多,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够能让他好好准备了。   ————   连枷捶打过的麦秆,白日挑着有风的时候,谢见君和云胡用木扒子和扫帚把混着麦糠和麦子的秸秆都堆放在一起扬场,麦粒儿重,风一吹,麦麸和残存的麦秆都被吹走了。俩人不放心,又用大筛子过了一遍筛,才将打好的麦粒铺平在屋前屋后的平地上晾晒了好些日子,再一铲一铲地装进麻袋里,堆放进地窖里,只待着吃的时候,再拿上来。   忙活完麦子,又马不停蹄地下豆子种玉米。   往年芸娘一人忙活不过来,地里便只种豆子,谢见君担心豆子的行情同去年一样,特地腾出来一半的良田套种上玉米,想着多一种粮食,以备将来不时之需。玉米的种子还是他托福生哥去镇子上送货时帮忙买回来的。   花了一整日,他和云胡将地里的杂草和残余的麦秆清理干净,下过一场雨后,才拿着镐挖出半掌深的小土坑,填上种子后,又盖满土,把种子压严实。   等上个七八日,玉米苗陆陆续续地出土,谢见君挑着没冒芽的地方重新补苗,苗出得密匝的地方,又将涨势不好的苗悉数拔去,只留下长得壮实的。   再之后的日子,便是枯燥的浇水和锄草,人来得勤些,好生照顾着就成。   ——   因着先前烧麦垛的事儿,满崽自帮着林叔和松哥儿收完麦子后,就一直老实得很,可眼见着自个儿的生辰将近,阿兄说带他去镇子上下馆子的事儿却是提都不再提了,他心里有些着急,但又不敢去问谢见君,整日只瞎缠着云胡,想从他这儿问出点什么来。   他知道的,他家阿兄可什么事儿都跟云胡商量!奈何云胡嘴严得紧,被满崽缠得无法,也只是冲他笑笑,一丁点风声也不跟他透露。   转眼就到了端午节。   满崽早早地就醒了,睁眼却寻不见谢见君,他一张小脸儿蔫蔫儿地提不起半点劲头,“云胡,阿兄去哪儿了?阿兄是不是还在生满崽的气?阿兄不给满崽过生辰了吗?”。   云胡正在收拾炕上的被褥,被满崽一通连珠炮似的问话噎得一阵说不上话来,他缓了缓神,笑着抬手指了指小满崽的脖颈间,“你、自个儿试、试试?”   满崽不知云胡何意,但还是下意识地依着他的吩咐,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触手一抹凉意,他茫茫然地垂眸一瞧,自己脖子上不知何时被挂了个红线串起来的小银锁,式样看着比小山戴的长命锁都要好看。   “我我我、这、这、”,小满崽一蹦三尺高,指着垂在胸口处的小银锁,结结巴巴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云胡被他这幅傻憨憨的模样逗得“噗嗤”一声笑,“是、是你阿兄送你的、你的生辰礼物!”。   小银锁是前日子谢见君去镇子上卖豆腐时,特地找银匠专门给打的长命锁,说是见村里半大孩子中就满崽没有,便想着给他补上一个。昨个夜里,他陪谢见君习完字,瞧着满崽四仰八叉睡得香甜,偷偷摸摸给他挂在了脖子上,只等着这会儿给他个意外之喜。   一听说是阿兄给自己买的,小满崽乐得合不拢嘴,在炕上蹦过来,跳过去,恨不得要冲破房顶。   “来、来试试新鞋。”,云胡招呼他下炕,试试自己给他做的当做生辰礼物的新鞋子。   满崽跳了一脑门子的汗,还不见半点疲惫样子,坐在炕沿儿边套上新鞋,下地用力地踩了两下,新鞋子又软又舒服,鞋面上绣着的大老虎威风凛凛,霸气凶猛,俨然不见了去年棉鞋上的憨呆劲儿,“云胡,好看!新鞋子好看!”   他高兴地原地打转,乍然想起他家阿兄肯定还没见过他的新鞋子,便想着出门去寻人,却不料同刚进门的谢见君撞在一起。   谢见君一把将人搂住,垂眸瞧着小家伙还套着睡觉时的里衣,忙开口问道,“怎么还没穿好衣服?福生哥可在门口等急了,要是赶不上他的牛车,咱们就得走着去镇子上了。”   诶?去、去镇子上?满崽星眸瞪得溜圆,不可置信地看了眼云胡,又抻着脖子瞧了瞧拥着他的谢见君,一时鼻尖涌上来一阵酸涩,红了眼眶,他脑袋抵在谢见君的胸口蹭了蹭,极小声地道了句,“阿兄,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不给我过生辰,也不带我去镇子上下馆子了呢。”   “瞎说什么呢?”,谢见君抹去他脸上的湿意,“阿兄那日只是生气罢了,又不是不稀罕我们满崽了,过生辰,可不兴掉金豆豆,快些去抹把脸,云胡起早去摘了艾叶浸在水里,一会儿洗了脸,就没有蚊虫敢咬你了。”   满崽笑得眉眼弯成一轮月牙,扯着谢见君的衣袖,黏黏糊糊地撒娇,“阿兄天下第一好!”,说着,他又拉起云胡的手,“云胡也好,云胡和阿兄一样,都是天下第一好!”   谢见君被他逗乐,抬袖捏了捏他脸颊上尚未褪去的小奶膘,“就你嘴甜,还挺会端水。”。   满崽瘪嘴做了个鬼脸,小跑着出了屋子。   “到底还是你了解这小崽子,我瞧着那新鞋大小做得正合适,跑起来还挺跟脚。”望着满崽蹦蹦跶跶的背影,谢见君轻笑着同站在他身边的云胡说道。   “我、我偷偷比量、比量过、”,云胡眉梢微扬,清澈的眸底映着一抹狡黠,冷不丁想起鞋面上大老虎的图样,还是谢见君提笔画的,他秀气的脸颊染上了两抹酡红,“我手笨、多亏、多亏你帮忙,”。   满崽方才惦记着要让他家阿兄看新鞋子,殊不知这新鞋子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在谢见君的眼皮子底下绣成的,云胡自知绣花手艺蹩脚,图样怎么画怎么都是四不像,烦躁得下针都扎不稳,还是谢见君搭了把手,一面温声安抚他,一面握着他的手,在鞋面上几笔就勾勒出大老虎的身形,可比他自己画的好看多了。   “你做得很好。”谢见君谆谆赞许道,“你瞧,你又会补衣裳,又会绣新鞋,已然比我厉害多了,学来这些手艺肯定是很辛苦的,云胡,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同一句话,他重重地重复了两遍,他希望云胡知道,他衬得上“天下第一好”。   云胡呆愣了片刻,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眸深处亮起一盏星光,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心里难免有些激动,连话都哽在喉咙间说不出来。   “没事、没事、”,谢见君揉了揉他的脑袋,眸底笑意更甚。   “阿兄,云胡!我都浣洗完了,你们到底还走不走了!不是说福生哥再等咱们吗?!”,久等不见人影的满崽心急得不得了,冲进卧房里对着二人扬声吆喝道。   被催促的俩人相视一笑,赶着日头上来前,坐上了福生哥的牛车,老黄牛尾巴左右一摆一摆的,伴着清脆的铃铛声,晃晃悠悠地到了镇子上。   今个儿是端午节,镇子上喜气洋洋的,来往的人们腰间都系着各式花样的香囊,连谢见君和满崽也都戴着云胡前些日子特地缝的香囊。   云胡做了好些个,偷偷托福生娘帮忙带到镇子上的绣庄去换钱,掌柜的说了,一个香囊就有三文钱呢,他多做了十个,赚了三十文都存起来等着给谢见君买牛。   三人从未在镇子上下过馆子,一时也不知道去哪家,还是听福生哥说,他往镇子上的东家送柴火时,听府里的下人们偶尔说起醉香楼的东西好吃,他们家老爷宴请宾客也常去醉香楼呢。   “行,那咱们也去醉香楼尝尝去。”谢见君大手一挥,三人在青石街上同福生告别,打听着进了醉香楼。   “客官里面请!”店小二将毛巾往身上一搭,笑脸盈盈地将三人引进门。   头次下馆子,云胡难免有些拘谨,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倒是小满崽不认生,见哪儿都稀奇得很,打进来门就左瞧瞧右看看,连墙上的壁画他都惊呼一声,停住脚步看了许久,坐下后还上手摸了摸木头桌子。   “客官想吃点什么?”引三人入座后,小二在一旁躬身相问。   “你们酒楼可有什么招牌菜?”谢见君不紧不慢地问道,瞧这慢条斯理怡然自若的姿态,倒像是来过千次万次一般从容。   小二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瞧着他三人衣着朴素,不像是镇子上的富贵人家,怕是乡下农户赚了点银钱来打牙祭的,他稍加思索,报了两道价钱上大伙儿普遍都能接受的菜名,“客官,这宫爆野兔,五香仔鸽,都是咱酒楼的招牌菜。”   谢见君没搭小二的话,转头看向局促到肩膀都紧缩着的云胡,“咱们要这两个菜,如何?”   “你、你点、我都行、”,云胡忍不住紧咬着下唇,手指无意识地搓磨着衣角。   “行,那我们就点这两个先尝尝鲜。”谢见君同身侧小二说道,回身瞧着隔壁桌上一道甜品,他继续道,“麻烦再来一份杏仁豆腐。”   他从前常吃,甜津津的很对胃口,想来爱吃甜食的云胡和满崽应该也喜欢。   “哎,客官,今个儿是端午节,可否要来一壶雄黄酒品品?”小二笑着推荐起自家酒楼里新酿的酒。   “不了,”,谢见君婉拒,他酒量一向不佳,三两盏下肚就红了脸,一会儿他还得带云胡和满崽去看赛龙舟呢。   “行,客官,您们稍等,菜这就给咱端上来。”说罢,小二躬身退下。   “云胡,来喝点水。”谢见君瞧出云胡的不自在,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   云胡下意识地端起来浅酌了一口,想起上次他和柳哥儿去面摊吃素面,柳哥儿见他拘谨,也是这般先倒了杯水给他。   喝了水,才觉得身子缓缓放松下来,“怕什么,自己不偷不抢的,只是吃个饭罢了”,他暗暗安抚自己。   谢见君瞧着他神色好些了,才招来满崽,濡湿了手巾给小家伙擦了擦脸颊上的细汗,又重新给他扎了扎松散的发髻。   不多时,三道菜陆陆续续都端上了桌,香滋滋的气息勾得满崽看直了眼,连云胡都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   谢见君给面前的茶杯里都斟满水,先行举杯,两小只立时学着他的样子,也跟着举起茶杯来。三人手中的杯子轻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他清了清嗓子,“愿我们满崽生辰吉乐。”   小满崽“咯咯咯”笑着,喜意飞上眉梢,他大呼了几声谢,仰头灌了一满杯的茶,末了,抹了把嘴,眸光不由得盯上了眼前的几道菜。   “猴儿急的小馋猫!”,谢见君笑骂了一句,趁着菜还热着,招呼俩人赶紧动筷子。   满崽先行夹了一块宫保野兔,野兔肉金黄油亮,外层挂着浓稠的酱汁,吃起来滑嫩紧致,嘴里一嗦来不及嚼就滑进了肚里,他被呛得猛咳两声,接过云胡递过来的茶杯,咕咚咕咚又灌了一满杯,这菜还没吃上几口呢,肚里就全是水当当的。   “慢些吃,今个儿可没人跟你抢。”谢见君打趣了他一句,拿过云胡面前的碗,给他盛了一碗仔鸽汤。   这五香仔鸽是一道药膳,他曾见他父亲做过,将鸽子的头颈塞在鸽脯下,再把鸽脯朝下,码放在扣碗里,四周围贴上一层厚厚的猪五花,淋上汤汁,隔水将其蒸熟。临着出锅时,把扣碗翻扣在盘中,浇上烧得滚烫的热水,浓郁的肉香味立时飘然而出,其做法讲究得很。   现在他瞧着小二端上来的这盘菜,大抵做法同他父亲没什么两样,只味道上稍差些,但赶在各味调料都不甚丰富的现下,已然说得上美味了。   云胡从没吃过鸽子肉,从前娘亲怀着云松时曾喝过一次鸽子汤,他闻着香极了,但知道那是娘亲补身子的,他也不敢惦记,这会儿手里捧着仔鸽汤,他凑到碗边,先尝了一口酱香的汤汁,汤还很烫嘴,冒着白岑岑的热气,入口是原滋原味的鲜香。   “真好喝!”,他禁不住轻叹一声,撕下一小块肉续进嘴里,浸透了丰腴汤汁的鸽子肉肥美甘香,等不及嚼完,碗中又叨过来一筷子谢见君剔骨后的野兔肉。   这野兔肉处理得恰到好处,色泽鲜亮,吃着不见半点腥臊味,酸甜嫩滑伴着配菜的爽口,倒是有几分后世的滋味。   谢见君饭量不大,浅尝了几口就放了筷子,多数时候,他都忙着剔骨,分夹给云胡和满崽,自拢共己没吃多少,连凉甜爽弹的杏仁豆腐都只抿了一嘴。   “阿兄,我们以后能常来下馆子吗?”嘴边沾了一圈酱汁的满崽打了个饱嗝,满脸稚气地看向谢见君。   谢见君拿手巾抹去他脸上的油光,余光中瞥见云胡因吃到了美滋滋的甜食,微眯着眼,一脸陶醉模样,他唇角微微勾起,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深邃的眼眸中满含纵容,   “行,以后赚了钱,咱们就常来下馆子吃。”   有肉吃,还能下馆子,平淡日子中能生出这点盼头,就足够能让人向往了。   吃过一顿饱饭,又去江边看了场热热闹闹的赛龙舟。   红日西垂,三人才慢悠悠地踏上回家的路。   “阿兄,这是我过得最最最最最最好的生辰了!”小满崽兴头未尽,围着云胡和谢见君一个劲儿转悠,稚嫩的眉宇间闪耀着悠长的欢愉。   熠熠斜阳打落在他的脸颊上,映着金黄的光晕,漫漫回家路上,洒下了一片欢声笑语。   ————   日子过得飞快,十月刚收完玉米,福生来家里叫谢见君去里长家碰头,村里明里暗里讨论了大半年的徭役,姗姗来迟。   丰收的喜悦被未知的徭役冲散,家家户户的脸上都挂上了一抹沉重。   今年官老爷发了话,明令禁止村里人出钱代役,凡成年汉子,家中只许留一丁,其余人由县衙出面雇役,为时一月,一日工钱十文。   谢礼将衙役送来的公示往村口一贴,一时之间,村里怨声四起。   “这十文钱够管什么的?”   “不是说管饭吗?”   “老子又不是没去过,每日三顿馒头稀粥配咸菜,连点荤腥都不见,还得天天起早干活搬东西,一日不得休,就算是骡子,也得累死了。”村里早些年服过徭役的汉子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说起自己当年的经历,都忍不住叱骂起来。   谢见君倒是能稳得住,他早有心理准备,只要自己还没考上秀才,这徭役他就躲不过去。左右就一个月,熬一熬总能熬过去的,再说了,四方镇下每个村轮役,三年才挨着一次,只不过这次让他赶巧碰上了而已。   从知道谢见君要去服徭役开始,云胡紧锁的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他将出门要带的东西反反复复收拾了好几遍,还特意给谢见君带上了厚棉衣,就怕后面天儿骤然冷下来,他们在外面劳作染了风寒。家里虽破旧些,但那也比外面冷风冷灶强得多。   这般紧张的气氛下,连满崽都受了影响,整日都黏在谢见君跟前,连小山叫他出门玩都不理会。   谢见君安抚了大的,又安抚小的,还得腾出空拎着东西去村里几个相好的人家都拜访了一遍,他一走,家里就只剩下云胡和满崽两个小哥儿,到底是放心不下,只得去麻烦人家帮忙照看着些。   临走前,他还去了趟许褚那儿,同他也知会了一声。   “你此番去服徭役,断不可放下自己的功课,这一年光景转瞬即逝,可得为自己早做打算。”许褚将他好生叮嘱一遍,才将人放走。   十月十一,   起早,天还蒙蒙黑,谢见君就收拾好东西。   他本想静悄悄地走,殊不知要出门时,蓬头散发的小满崽从卧房里蹬蹬蹬跑出来,身后跟着没将人拦住的云胡。   “阿兄,我舍不得你去。”,满崽扑进谢见君怀里,扯着他的衣袖不放手。   说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要分开这么长时间,连云胡都跟着红了眼眶,隐在漆黑的夜幕中,抹了把脸,但却不敢想满崽那般不管不顾地上前,扑进他温热的怀里。   “来,阿兄抱抱。”谢见君声音里浸了一抹潮湿,他半蹲在身子,将满崽拦在怀里,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地安抚道,“只是一个月而已,就像阿兄教你的那般,你在家里从一数到三十,阿兄就回来了。”   满崽窝在他怀里,哭嗒嗒地,极其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谢见君起身,目光直直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云胡,一刹那,不舍之意乍然如滚滚洪水一般翻涌起来,搅得他一阵心慌意乱。   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似乎只要自己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被划进“逾距”的范畴里,想要不顾一切冲过去抱住他的欲/望,止不住地在心底里反复掀腾。   片刻,他闭了闭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冲着云胡挥了挥手,“云胡,走了”。   转身,跟着大部队踏上了不知前路的徭役之路。 第43章   县衙的捕快早早地等在了村口, 只待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村里出来,便招招手,引着他们往山上走。   都是掐着裤腰带, 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庄稼户, 平日里连镇子都去不得几次, 头回见带刀的捕快, 大伙儿一时噤了声, 安安分分地跟着走。   “见君, 听说这次是要修桥呢。”走在队伍最后的福生,胳膊肘杵杵谢见君,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道。   福生识人多,门路广, 他打听来的消息多数都是真的,谢见君抿抿嘴, 想着修桥大抵应该花不得多长时间, 想必很快就能回来了, 但见衙役一直引着他们上山, 他心里不免有些疑惑,“福生哥,你知道咱要去哪儿修桥吗?”   “听说是要给南阳村架一座通村外的桥,不过说是修桥, 当谁还不知道似的,还不是那县老爷想给自己图个政绩,等着任期满时, 好活动活动再往上走走。”福生大剌剌地说道,连声调都不自觉扬了起来。   “胡说什么!”捕快怒目圆瞪, 腰间的寒刀唰的一下亮了出来。   福生吓得一哆嗦,他虽瞧着颀伟魁岸,平日里支起肩背来跟一堵门神似的,但架不住捕快手里有刀。   谢见君忙挡在福生面前,“捕快大哥,您误会了,我等草民是感谢县令老爷勤政爱民,忧黎民之苦,安百姓之乐业,我这兄弟只是说话耿直了些,还望捕快大哥见谅。”   “哼!都管好自己的嘴,小心祸从口出!”,捕快冷哼一声,将腰间的刀复又插了回去。   只待捕快走远了,福生才松下一口气,抚了抚自己胸膛,“可把老子吓坏了,不过就是说句话罢了,还不兴让人说话了!这是吓唬谁呢!”   “福生哥,有些话不能乱说。”,谢见君压低声音,劝诫了一句。   余下的路程,队伍愈发沉寂,跟着捕快翻过了两个山头才到了地方,果真是福生听来的那般,四方镇的县令大人想要给南阳村修桥。   南阳村处在深山里,家家户户穷的都揭不开锅,平日里想要出一趟门到镇子上,都得要翻过两座大山,走上个把时辰。这深山野兽横行,年年都有人被狼叼走,找到人的时候,就只有啃剩下的骨头。   今年野兽伤人的事儿尤其多,南阳村的村民成日里人心惶惶的,就连白日,没有三五个汉子结伴,都不敢轻易出村子。   出村的路除去翻山,便只有河运,南阳村连同外面有一条河,但河水湍急,唯有在枯水期,才敢过船。   也难怪县令大人想在这条河上架一座桥,虽说是为了自己的政绩,但如若这座桥顺利搭建起来,南阳村的村民以后出村就可以走桥,便不用再翻山越岭,还得时刻提防野兽的袭击,说来也算是行一件好事。   谢见君一行人到时,才发现,此番服徭役的人,还有南阳村的村民。   南阳村世世代代在此盘踞多年,自然最是了解这附近的地形,筑基搭桥还得仰仗着他们的经验。   人齐后,捕快依着县令大人的吩咐,开始分配活儿。   谢见君同福生几人被派去林子里砍树,他们在这儿要呆一月之久,得先搭几处歇息的屋子,因着只是暂住,倒也不用搭建的多么仔细,夜里能睡觉就行。   几人由捕快带着上山,顾忌着山里有狼,捕快只叫他们在外围砍树,时不时来回巡逻,见有人磨洋工,便上去训斥两句,倒不很严厉,只是来人都是汉子,被捕快这么训,谁面子上都挂不住。   谢见君和福生找了根半臂宽的树下斧头,二人一面砍树,一面闲聊。   “听说知府大人此番也前来坐镇了。”,福生忌讳着来时捕快警告的话,这次特地极小声地凑到谢见君跟前说。   “怕是在帐篷里呢。”,捕快安排活儿时,他打眼瞟见身着官府的县令对一人毕恭毕敬的,他离得远,瞧不很清楚,现下听福生这般说,想来在帐篷里的那人就是知府大人了。   “看来知府大人对这个事儿很重视呐,早来几日的人说,县令招募了几个会划船的船夫,不晓得是要怎么安排呢。”,福生倒豆子似的将自己打听来的事儿都说给谢见君。   谢见君叹了口气,隐隐感觉架桥这事儿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   果不然,一连半个月,他们每日都上山伐木。   单单就这伐木,也极为讲究,筑桥所用的木头都要在山林里精挑细选,还要避开坟墓等污秽的地方,如果不小心挨着坟墓砍了树,就会触犯神灵,到时候即便将桥搭起来,用不了多久也会坍塌,故而他们每次伐木的地方,都会有捕快仔细挑选,考察过四周围的地形,才会吩咐他们下斧子。   选中用作桥基栋梁的树后,还要保持树的原样,不得用力过猛,砍破了树皮,树木砍到后,由南阳村的里长领头,一路抬着下山,安放在平地上才行。这南阳村的里长早些年读过书,算是村里懂些规矩又有名望的人了,经这样地位高的人抬过的树木,方才能抵作栋梁。   他们日日辛苦伐木,吃得却都是些馒头酱菜,每五日才能勉强沾点荤腥,得一勺荤油炒过的青绿,日子久了,大伙儿都抱怨起来。   “一直吃这些个东西,嘴里都要淡出鸟了。”,赶着晌午饭的功夫,汉子们扎堆坐在一起,搅弄着碗里稀溜溜的米粥。   “快别抱怨了,你没瞧着,捕快和县令大人吃的也没有比咱们好到哪儿去嘛。”,几日混下来,已经同他们熟悉起来的福生搭了句话茬。   他说的没错,即便是当官的,也不过吃得稍微熨帖一点,并没有他们百姓想的那般的大鱼大肉,满口荤腥。   听了福生的话,众人齐齐叹了一声。   “哎,我说福生,你那兄弟,怎么成日里都抱着一本书看呢,也不跟大伙儿乐呵乐呵?”,先前抱怨吃食的汉子冲着福生挤眉弄眼道,   “嗐,我那兄弟啊,可是个正经书生,过两年就要去县里考功名了,此番来服徭役,也只碰巧赶上了,之后考上了秀才,人家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说起谢见君来,福生语气中满是骄傲,他见君兄弟聪明,又是个读书的料,搁这儿服徭役当真是埋没了他。   “切,还秀才呢。”,汉子嘴角一抹嗤笑,眼见着福生变了脸色,扔下碗要同他大干一场,他才撇撇嘴,端着碗上一旁吃饭去了。   处在风波中心的谢见君并不晓得此时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正一边啃着干馍,一边温书。来这儿服徭役,他特地带了自己誊抄的书册,闲时就拿出来翻看两页,夜里就借着知府大人帐篷里的烛光,拿着树枝在地上练字,从不跟这伙人凑在一起插科打诨,有什么事儿,都是福生打听来,再同他说。   耽搁了半月不见任何进展,他有些心急,走时同满崽和云胡保证过一个月准回去,现在造桥一点动静也没有,那必然意味着徭役期要拖后。   帐篷里的人整日都吵得不可开交,听说上面派了几位都水司的主事,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劝服不了谁,整日里乌烟瘴气,渐渐的,大伙儿私底下也都有了怨气。   出来这么久,谁不惦记自家婆娘和孩子?即便是没成家的,也成日惦记着家中爹娘。   天儿渐渐冷了起来,前些日子还见着船夫在河上划船,似乎在忙些什么,这两日,连船夫都不见了影儿,看顾他们的捕快也拧起眉头,脸色逐渐阴沉。   谢见君愈发感觉到不对劲。   一日,晌午伐木回来,福生将他拉到一边,今个儿俩人没在一处伐木,福生被安排去帮着做饭。   回来时,便鬼鬼祟祟,一脸的欲言又止。   “福生哥,你可是打听到如今架桥的进展了?”,谢见君一向不紧不慢的性子,如今难免也生出了几分焦躁。   “问着了,说是搭桥的铁链太重,船夫载着铁链划船,根本走不出去多远,那船就翻了,得亏人会凫水,又处在河流的枯水期,才不至于闹出人命来,但现下这个时节,河水太凉,几个船夫轮番尝试过几次后,就都病倒了,如今连知府大人都头疼的要命,竟是连饭都吃不下了。”,福生拉着谢见君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里,仔细张望了一圈,见当真没人,才敢将自己从灶房里听来的话娓娓道来。   闻声,谢见君更为急迫,夜里梦见云胡站在自己跟前,拽着自己的衣角,吧嗒吧嗒掉眼泪,他醒后便再也没能睡着。也不知云胡和满崽有没有将炉火升起来,天儿这么冷,汤婆子也得找出来用上了,否则一入夜,俩人脚冻得都跟冰块似的。   好在他一直记挂着徭役的事儿,提早砍好了柴火,垛了满满一柴房,就怕家里没柴火,云胡舍不得烧热水,又偷摸跑去河边洗衣裳,到时手冻得通红像两根胡萝卜似的。   蛇油膏他特地放在云胡一伸手就能够着的柜子顶上,走前还嘱咐了满崽,让他盯着云胡净手后一定要抹上些,满崽是个靠谱孩子,必然会听他的。   他披着云胡给他塞进包袱的棉衣,坐在白日里从山里抬下来的树上,孤月皎皎,撒下一片寂寥。直到分开后,他才惊觉,云胡和小满崽已经占据了他生活里的大部分,以至于身在外,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俩小只,只恨不得这会儿就飞回家中去,好好....好好抱抱自己思念的人。   ————   自那日福生带回来消息后,没过几天,捕快贴出了告示。   “见君,你快跟哥几个儿说说,这上面写的啥?”,一堆大字不识几个的汉子围着谢见君七嘴八舌地问道,搁这儿吃不好睡不好,他们惦记想回家,都快要疯了。   谢见君定睛瞧了瞧公示,下意识地念出声。   “今对外征询架桥法子,一经采用,必有重赏!”,都水司的主事们同知府大人研究了那么久,终是没摸出什么道道儿来。   “整了这半拉月,啥玩意儿没整出来,这不白白耽误时候?”   “还当是什么好事儿呢,这算什么!”   ....   汉子们怨声载道,连朝廷里的人都没得法子,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谢见君念完公示后,犹自琢磨起来,他倒不是为了什么重赏,只是想着快些回家。   琢磨了一整日,连伐木时都有些心不在焉,几次下斧子,险些都砍到自己腿,惊得福生一身冷汗,硬是找捕快同他调换了活计。   但就是这般琢磨,倒真的让他想到了点什么。   晚些吃过饭,他拉过福生,正准备同他说说自己想到的点子,却不料,福生一把捂住他的嘴,往周围张望了一眼后,拽起他,趁夜就摸去了县令大人所在的帐篷。   知府大人正同县令发愁架桥一事儿,经捕快通报,才知居然有农户前来觐见,忙不迭让捕快将人带进帐篷。   谢见君一路低垂着脑袋,进了帐篷也没有抬眸,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知府大人见来者身形单薄,着一身黛青长衫,模样看着标致清秀,行礼也规规矩矩,跟旁个虎背熊腰的农户很是不一样。   “我听捕快说,你有架桥的法子?”,他出声问道,语气里自带一股子威严。   却不想谢见君没有半分怯意,略一斟酌,缓缓开口道,“回知府大人的话,学生曾从一本古书中见过,可以巨绳先系两岸,每绳上用十数短竹筒贯之,再以铁索入筒,缚绳数十丈,于对岸牵拽其筒,筒达铁索亦至。”,说来这个法子,他的确是从《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看到的,只是因着福生说小船运不了铁索,才骤然想起来。   闻此声,几位都水司的主事儿眼前一亮,同知府大人眸光一碰,纷纷点了点头,拱手行礼道,“大人,这位小生说的法子,可一试!”   焦虑了数日,终于迎来了转机,知府大人松下一口气,继而又看向谢见君,瞧着他一副不卑不亢的恭谦模样,一时起了兴致。   “你方才自称自己为学生,可是在考功名?”   “不曾,去年十月,学生家中娘亲病故,三年孝期在身,算着日子,最早也得后年二月才能参加县试。”   “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的确是该报答你娘亲的养育之恩。”知府大人心生满意,躬身拍了拍谢见君的肩膀,“明日,就按照你的法子先试试,倘若合适,定然少不了你的赏赐。”   谢见君先行一礼,方毕恭毕敬地回话,“先生教导,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知府大人神色微怔,片刻,重重地又拍了两下谢见君的肩头,朗声大笑,“好一个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尚不知自己的此番话,已经入了知府大人的眼,谢见君行礼后退下,走出帐篷,才舒了口气,心道知府大人果真一身凛然正气,刚刚进去时,只觉得帐篷里威压深重,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怎么样?”福生一直在帐篷外等着,见谢见君出来,连忙凑上来问道。   “知府大人说明日就试试。”谢见君温声回道,语气里不免透着些许的轻快。   “那不错!若是真的成了,咱们回家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福生猛一拍大腿,被风吹得黑红的脸颊上绽开一抹笑意。   转日,   捕快果然召集了先前病倒的几位船夫,又抽调出一部分伐木的人,安排去砍竹子,谢见君不在此行列里,只第三日时,见河面上都架上了竹筒。   “这是大人们想到办法了?”不干活时,几个汉子又凑在了一起,架桥的事儿有了进展,大家说起话来,脸上也有了笑。   “这可是我见君兄弟想出来的法子,知府大人好一通夸奖他呢。”福生后来才听谢见君说了自己当时想到的法子,他虽那会儿不曾同在帐篷里,但已然默认知府大人会对谢见君赞赏有加。   “别吹了,牛皮都从天上掉下来了。”先前抱怨吃食的汉子撇撇嘴,一脸的质疑。   福生不跟他一般见识,只摆摆手,权当听不见他那些酸里酸气的话。   再伐木时,有人特地凑到谢见君跟前,问起了此事,谢见君也没藏着掖着,现下知府大人已然知道,再同旁人说也无妨。   慢慢地,谢见君给官老爷们献计的事儿在村民之间都传了起来,原是还有人不服气,说这种破法子自己也能想到,还有说知府大人才不会听一个愣小子的话,但随着桥梁陆续搭建好,也彻底证实了他的确有这个本事。   一时之间,谢见君名声大噪。   每日劳作时,总有人围着他跟前,问这儿问哪儿的,连那说福生吹牛皮的汉子也一改瞧不上谢见君的脸色,晌午吃饭时,还主动往他跟前凑。   “见君兄弟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跟咱们这大老粗就是不一样”   “可不呢,等我回去以后,高低也得咬咬牙,把我家伢子送去读上两年书,不管怎么说,好歹识几个大字,也比我强多了”   “当真就是这么回事,我家那口子的侄子前年考了个童生,就在镇子上给大老爷家做账房先生哩,一个月就有一钱银子呢!”   …   大伙儿似是一下子同谢见君都熟络了起来,连捕快见着他,说话也客客气气的,再不似从前那般吆五喝六,谁都知道,没有谢见君出的法子,他们还不知道要在这会儿继续困多久。   但谢见君照旧还是老样子,除了福生以外,不见他同谁格外的亲近,更甭说见了知府大人,人就飘飘然,谁也瞧不上了。   跟他闲聊时,也没瞧着他有任何不耐烦,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脸上始终带着温温和和的笑意,忍不住叫人亲近。   ————   桥梁用铁索搭起来后,先前砍好的树便都派上了用场,用来铺盖在铁索上,好让南阳村的村民出村时,走得更稳当。   修桥基时,县令大人征募了几个力气大的汉子,从山下背上来两座古狮子立在桥两端,以便辟邪驱鬼,求桥梁稳固,行人平安。就连桥身的宽度和高度,也特地找来了神算子,按照吉凶八字推算出来,做成“丈八宽”以示吉利。   这晃晃悠悠,又拖了一个月。   原是说好了十一月归,眼见着进了腊月,人还不见得回来,云胡一日比一日急切,也没什么心思准备年货。   柳哥儿家里人没赶上服徭役,他怕云胡担心,又因着谢见君走前曾来拜托过他,故而隔三差五地过来陪云胡聊天说话,还帮他从村长那里打听着消息。   只是服徭役的人这一走就是将近两个月,什么消息也没有传来,留在家里苦等的人都着急得很。   云胡有时也会去福生娘那里,福生被征徭役,家里就只剩下福生娘自己,腊月里除尘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得亏了云胡经常过来,陪她说说话帮帮忙,尽管大多时候,都是福生娘嘴上闲不住,说起家长里短来常常忘了饭点,云胡偶尔会附和两句,他同村里人都不熟,平日里也凑不到一起去,但听着福生娘东扯一嘴西扯一句的,也觉得挺有意思,若是听着有好玩的事儿,他便在心里默默地记下来,想着等谢见君回来,再说与他听。   栗子成熟的时节,他带满崽去后山捡栗子,俩人背着竹篓子,漫山遍野地拿着撬棍寻栗子,去年有谢见君在,捡栗子的活儿几乎没让他动手。   如今只有他和满崽,二人一前一后,一面走,一面扒拉树丛里,满崽找到了,便会先吆喝一声,他踩着毛栗子的外壳,两脚微微用力,干瘪枯黄的外壳立时向两边一裂开,接着再拿火钳,夹出里面油亮棕红的栗子,这是谢见君教过他的,他没忘,只想着多捡一些,等人回来了,就给他做栗子鸡吃。上次托福生哥帮忙杀鸡的时候,他还偷摸仔细学过呢,这次肯定不会再把刀砍得卷了刃。   每日虽是过得忙碌忙碌不得闲,可他这心里总是空落落,似乎什么都填不满。   小满崽从一到三十,数了好些遍,谢见君走前只教他数到三十,故而他也只能来来回回地念叨,缠着云胡问阿兄什么时候才回来,一开始,云胡还耐心地哄他说谢见君马上就回来了,临着快要过年,他望着窗外皑皑白雪,梦着见不到的人,揉揉满崽的小脑袋,“再等等吧”。   腊月二十。   同往常一样,云胡给屋里火炉添上一把柴火,又将两个汤婆子灌满热水,塞进被窝里。小满崽已经歇下,睡在他身侧,嘴里吧唧吧唧地说着呓语,他刚要吹灭灯,院子里传来急促的叩门声,柳哥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云胡,云胡,歇下了吗?快起来,你家汉子回来了!”   云胡瞬时打了个激灵,腿僵在原地,似是扎了根,直至蜡油滴在他手背上,疼得他“嘶”的一声,才如梦方醒,鞋都不来穿,光着脚就跑出了屋子。   柳哥儿也是跑来的,这会儿正半蹲在院子门口大喘粗气,原是他爹今日去镇子上扛大包,回来得晚了,头着刚进村里,就瞧着村外零星几个火把逼近,等了片刻,才瞧着是服徭役的人回来了。   他知道云胡惦记谢见君,得了消息便立马来给云胡报信儿,他爹也已经去里长那儿了。   云胡哆哆嗦嗦地拉开门栓,将柳哥儿迎进门,柳哥儿说大伙儿思家心切,等不及白日再动身,只待捕快结算完工钱,便摸黑走山路赶了回来。   既是如此,谢见君肯定还没吃饭,他得给他做点东西吃...等等....他走了那么久的路,肯定累了,烧点水倒进浴桶里,得先让他好好泡个澡....   越是心急,便越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他自个儿站在原地慌得直打转,连先迈哪条腿都犹豫起来。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穿鞋呢?”   院外冷不丁响起温润而又熟悉的声音。   云胡猛地抬眸,心里那处空落落的地方,忽而被填满了。 第44章   谢见君有些喘, 他是从村口跑回来的,原以为云胡已经歇下了,正打算在院门口喘匀了气再进屋, 却不想抬眸功夫, 已然见到了惦记了一路的人, 但见他腊月天还光着脚茫茫然地站在院子里, 又压不住自己爱操心的性子, 开口念叨了一句。   云胡这才回过神来, 只觉得寒气顺着脚底心直往上窜,冻得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立时就跑回屋子,背抵在屋门上,心如擂鼓, 竟是连跟柳哥儿道一声谢都给忘了。   “这个傻子...”,柳哥儿笑骂了一声, 好不容易将人盼回来, 居然因着没穿鞋就跑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回眸看向漾着一脸笑意, 目光直直望向屋里的谢见君,禁不住又嘀咕了一句,“两个傻子...”。   他没眼看这俩人的傻劲儿,想着如今谢见君已经回来, 他这个来报信儿的也该退下了。   “走了。”,他随意地挥挥了手,抬步就要往外走。   谢见君敛回目光, 拱手道谢,“这段时日麻烦你关照云胡和满崽了。”。   “邻里乡亲的, 说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不整这些个虚礼,你若是得空,就好好陪陪云胡,你不在这段时日,他可真是够辛苦的。”,柳哥儿脚步都迈出了院子,又回身同谢见君说道了两句。   同为哥儿,他希望云胡能过得好,但如若不是瞧着谢见君是有几分真心在的,他也不会多管这闲事儿,这谁家里还没个自己的事儿要忙活。   “我既已经回来,自然不会再让云胡这般辛苦。”谢见君轻笑道,余光中瞥见紧闭的屋门拉开了一道细缝儿。   云胡躲在屋里,自觉丢人都丢到家里了,实在没脸出来跟柳哥儿道别,只想着再寻别的时候去好生谢谢柳哥儿,毕竟这大晚上的,柳哥儿为了让他安心,还特地跑了一趟。   他摸着黑,轻手轻脚地套上棉鞋,刚才躲得慌乱,但也瞧见谢见君灰头土脸一身风尘,他得去烧点热水,好让他梳洗梳洗。   堂屋门“吱呦”一声响,谢见君掀开棉布帘子进门。   “鞋子穿好了?”,他压低声音问。   云胡脸上一阵热,下意识点了点头,又想起屋里漆黑一片,谢见君瞧不见,低低地应了声,“你、你歇着、我去弄点吃的给你、还、还得烧水、”   “不用忙活了,今日太晚了,别去折腾了,我简单擦洗下就行。”,谢见君借着月色,给炕上熟睡的满崽掖了掖被角,回身同云胡说道。   “不、不费劲、一会儿就好、你等下、”,话音刚落,人就忙不迭跑出了屋子,连给谢见君拦一拦的功夫都没留。   眼见着人打自己跟前没了影儿,谢见君抿抿嘴,总觉得心里突然踏实下来。他从灶房里提了些水,换下身上脏乱的衣衫,草草地擦洗了下,这两个月实在太苦,每日同汉子们扎堆睡在一起,劳作后的汗臭味儿裹着脚臭味,熏得人神志不清,草草搭起来的屋子四面漏风,骤然冷起来的那几日,他和福生拿衣裳裹着稻草树叶塞住漏风的地方,棉衣整夜都不敢脱。   身下睡得褥子也是薄薄一层,冻得僵硬,头着前几日咯得睡不好,还是后面累了,才沾枕头就睡。   擦洗完身上,谢见君抻了个懒腰,困意搅着疲惫滚滚而来,他将沐浴后的水到在院子里,瞧着村里四处炊烟袅袅,各家纷纷都将灶火生了起来,给自家汉子烧水的烧水,做饭的做饭,一片热热闹闹。   灶房里也还亮着光,他强吊着精神头,拖着乏累的步子迈进了灶房,云胡系着围裙,正忙忙碌碌地围在灶台前炒菌子。   “你去、去歇会儿、”,云胡赶着他回屋里歇着,手里不自觉地加快了翻炒的速度。   “没事,这会儿还不累,我来帮你吧。”,谢见君搬了个小矮凳坐在一旁,将掰好的干柴往灶膛里续,冉冉灶火烘烤得人身上满是暖意。   一时闲来无话,他便同云胡说起徭役的事儿,隐去那些个吃不好睡不好的苦处,净挑着有意思的给他讲,逗得人直乐呵。   云胡也将自己从柳哥儿和福生娘那儿听来的事儿,磕磕绊绊地说给谢见君,刚开始还能听着他回话,慢慢地声音逐渐弱了下来,再后来,他再说什么时,一旁便只能听着轻微的鼾声。   云胡浇灭灶膛里的火,盛出锅里的炒菌子,这是他特地掰了海椒炒的,谢见君爱吃这一口辣,蒸锅里还有热好的杂面馍馍和米汤,他一并都端了出来,动作极其小心。   昏黄的烛火下,谢见君整个人靠在柜子旁睡着了,他人瞧着瘦了不少,脸被风吹得粗糙,连嘴唇都干裂了好几个口子,同他说起的那些个徭役时的趣事,一点都不相符。   云胡蹲在他面前,双手托着下巴,直直地看着他安静的睡颜,片刻,他低喃了一声,   “骗人...”   “嗯?”,睡梦中的谢见君无意识地应了句,转而缓缓地睁开眼。   云胡噌得一下站起身来,慌乱间还踢到了扫帚,寂静的灶房里“啪”的一声响。   谢见君清醒过来,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已经弄好了吗?”,声音里带着丝丝的疲惫与沙哑,“不好意思,云胡,我睡着了。”   “没、饭热好了、你、你快吃、”,云胡抚了抚自己胸口,悄悄舒了口气,好在谢见君刚睁眼,人还不甚清醒,这才没注意到他的失态。   他端起饭菜,正要拿到屋里去。   “云胡,别忙活了,我在这吃就行,你睡去吧,等下吃完,我自己收拾便是。”,谢见君从他手里接过托盘,往灶台上顺手一搁,赶着云胡赶紧去睡觉,这会儿夜已经深了。   云胡打了个哈欠,没挪步子,坐在小板凳上一脸倔强。   谢见君见劝不动云胡,晓得小少年这架势是如何都要等着自己了,他蹲坐在灶台前,接过云胡递来的筷子,就着米汤,一筷接一筷地夹着面前的炒菌子,添了海椒的菌子辛辣滑嫩,嚼起来“咯吱”作响,难为云胡还记得他的口味,他吃得冒了汗,一整盘炒菌子下肚,五脏六腑都被安抚得熨熨帖帖。   他起身收拾,云胡却抢先一步,拿过吃完的碗盘,浸在木盆里,“明天、明天收拾、”   谢见君也是累极了,便没有坚持,同云胡一前一后回了卧房。   铺盖都已经铺好,汤婆子还是热的,俩人并肩躺下时,已是夜半时分。   只一盏茶的时辰,屋里便只听着平稳均匀的呼吸声和睡沉的鼾声。   翌日,   谢见君睁眼时,天将微微亮,本以为自己这一觉能睡到日上三竿,没成想这才两三个时辰,他就醒了。   他下意识往身侧一搭手,云胡已然不在,被窝里都是凉的,屋外传来石磨推动的声音,他冷不丁起身,凑到窗户前,抹去剔透的白霜,眯着眼向外看去。   云胡正在院子里推石磨,瘦弱的身子上挂着磨扣,他双手抓着磨钩,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稳住身形,整个人几乎要趴在磨棍上,用力推动磨盘时,脸都憋得通红,明明是腊月天,还见他拿肩上搭着的手巾擦汗。   谢见君心里一哽,这两个月,他不在时,云胡每日就是这么推磨做豆腐的吗?   他紧抿着唇,说不出的心疼自心底深处汹涌地冲上喉间,堵得他说不出话来。他赶忙慌手慌脚地套上衣裳,登时出了屋子。   云胡将盆里最后一勺豆子添进磨眼里,想着磨完这点就赶紧去煮豆浆,他屏足一口气,刚要使劲,一旁搭过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谢见君清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来。”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酥酥麻麻的,连手底下撺的劲儿都跟着泻了,“要弄、要弄完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脸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谢见君没打腔,胳臂稍稍用力,推着石磨缓缓转动起来,很快,细密的黄豆浆沿着夹缝渗入磨盘中。   这一套磨豆腐的步骤,他们配合了一年多,即便空窗了俩月,再做起来时,依旧很顺手。   一个来时辰,一板卤水豆腐便磨好了。   刚从梦里会完周公的满崽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念叨了好久的阿兄回来了,兴冲冲地跑出了屋子,直奔柴房里来,扑了谢见君满怀。   “阿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我好想你啊!”小嘴一张一合,巴拉巴拉地说个不停,好似要将这两个月的思念都宣之于口。   “昨夜回来的、瞧你在睡着没唤你、阿兄也很想我们满崽、”,谢见君不紧不慢地挨个回答满崽的问题,还腾出手揉揉小家伙的额发,只觉得两个月不见,这小家伙好似长高了些。   小满崽被一通呼噜毛,炸毛的额发都顺了,脸上笑意盈盈,连带着云胡一大早都心绪甚好。   先前谢见君不在,他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精神来,眼瞅着要过年,年货也没正经准备,如今盼着的人终于回来了,打昨夜开始,他整个人都变得鲜活起来,这会儿也有心思琢磨过年的吃食。   晨起的饭桌上,   他絮絮叨叨地同谢见君说着自己年节想做的吃食,   “婶子、今年、今年腌了腊肉、我也想、想做些来、同婶子那儿要、要来了方子、赶明儿我、我去孙屠户那割两吊肉回来、做、做起来也不费劲…”   “前些日子我摘了、摘了菌子回来、等年节时裹上面糊下锅一炸 、可、可香了、还有春日的香椿、还、还留了些、一起炸...”   “柳哥儿约我年前再、再去趟集市、我想着买对春联回来、今年、今年家里也热闹热闹…”   …   谢见君手指半撑着脸颊,微微歪头,静听着云胡细说着这些家长里短的东西,眼底噙满了温柔的笑意。   “阿兄,你回来后,云胡话都多了…”,小满崽放下碗,舔了舔嘴周一圈挂着的米粒儿,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云胡神色一怔,登时臊得脸红,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支支吾吾再说不出别的来,他闷着头收拾好碗筷后逃出了卧房。原只是想跟谢见君商量过年的事儿,谁知道话匣子一开,竟是止不住了,也不知道他乐不乐意听自己这么唠叨,别是厌烦了还性子温和不好拒绝,那自己可就又丢人了。   他越想越觉得难为情,脸颊烧得热腾腾的,连灶房门都不敢出了。   谢见君目光一直追随着云胡进了灶房,才敛回视线,抬手敲了敲满崽的额头,莞尔嗔怪了一句,“你呀…”   满崽揉揉并不疼的额前,撇撇嘴,“本来就是嘛,阿兄你同云胡在一起时,我瞧着,可是比跟我说话时要温柔多了。”   无端得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调侃,他被噎了一嘴,回过神来小满崽已经捂着脑袋跑远了,谢见君无声地笑了下,暗骂了一句“小崽子,就你会瞧。”   ————   吃过饭后,他略一休整,去了趟许褚家里。   许褚正带着孩子们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地诵读,打眼瞧见谢见君过来了,便挥挥手指了几行字,叫孩子们先自行背诵着。   “我昨日听着你们回来了,还当是你要歇息两日才来。”他将谢见君迎进门,转身给他倒了盏热茶。   谢见君接过热茶,暖了暖手,继而说道,“谢先生体恤,只是县试的日子愈发近了,学生不敢懈怠,这才一早便来叨扰先生。”   许褚点点头,对谢见君的说辞很是满意,又开口考校了他一番。   谢见君对答如流,不见分毫的磕绊,这一瞧就知道服役那两个月,他也没有将书本放下,反而较之前更有进步。   许褚更为满意,又从书箱里找出两本自己先前科举用的书册递给他,“你既已知道现下离县试,尚且还有一年光景,想来也不须得我提点什么了,自己可是要好生准备。有什么不能理解不懂的尽管来问我,何时都行。”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谢见君拱手作揖,稍待了片刻才同许褚告别。   刚走出来没多远,里长家的尕蛋气喘吁吁地跑来寻他。   “谢家小子,我爹让你现下来趟家里,县衙来人了,点名说要见你呢。”   县衙?谢见君神色微楞,心里暗暗猜测是不是徭役的事儿,他没作耽搁,立时就跟着尕蛋,快步赶往里长家里。   谢礼正在给两位捕快奉茶,他虽年年要去县衙,同四方镇几位里长一道儿上报一整年的收成,但见的人多数都是县衙里的文书,这还是头一次有捕快主动登门,心里难免有些慌张,眸光时不时往门口方向张望,就盼着尕蛋脚步快些,赶紧把人给找来。   这盼了约摸着有一刻钟的功夫,眼瞅着脸都要笑僵了,才瞧见俩人姗姗来迟。   许褚喜清净,家住在村南小屋,离着里长家着实有段距离,谢见君一路小跑,这会儿气都喘不匀和,他站在门口缓了两口气,整了整慌乱的衣襟。   “快些进来。”谢礼忙把人拉进屋里,还不忘提醒他一会儿可别忘了行礼。   谢见君点点头,进门正要行礼,捕快却先行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扶住,“谢公子,切莫客气,我等也是受县令大人和知府大人之托,前来给公子送赏赐的。”   赏赐?前后脚跟着进门的谢礼和尕蛋齐齐都瞪大了双眸,这不光不让行礼,还说要给赏赐?这谢家小子服役时干了什么事儿?竟招了县令和知府大人的青眼,连捕快都对他这般恭敬!   谢见君本人倒是淡然得多,提出溜索桥的法子时,知府大人就曾许诺“必有重赏”,他只是没想到这赏赐竟然来的这么快。   既是接赏赐,那便随意不得,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从捕快手中接过县衙赏下来的十两白银。沉甸甸热乎乎的银子握在手里面,他当下脑袋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终于攒够钱可以买牛了。   此行差事儿办成,捕快婉拒了谢礼留下喝杯热茶的请求,当即就要回县衙复命。临走时,才想起此趟过来还有件要紧的事儿没办,眸光落在谢见君身上,他清了清嗓子,略带几分威严道,“谢公子,知府大人托我给您带话,说来年科考,静待谢公子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色春。”   谢见君一怔,唇角抿起一丝浅笑,他微微躬身,恭谦作揖,“学生先行谢过知府大人赏识,还请捕快大人帮忙给回句话,学生定不负知府大人期望。”   “放心,这话我必会帮你带到,望谢公子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捕快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匆匆而去。   一直到捕快走远,谢礼才回过神来,磕磕巴巴地问起谢见君,想知道服役中间,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这谢家小子一下子成了香饽饽了。   谢见君没藏着掖着,只捡着些要紧事同谢礼简单地说了说。   不出半日,睡到日上三竿的汉子们陆陆续续醒来后,整个福水村便都知道了,谢见君在服役时立了功,得了好些个赏赐,还是捕快大人亲自送来的,就连知府大人都对他好生青睐呢。   这下子,村里乱了套,有替他感到高兴的,说谢家小子当真不赖,读那么多书,是个能奔出前路的,也有心里直泛酸水,说谢见君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自己若是去服徭役,这等好事,定然落不到他身上。   但不管怎么说,经此一事儿,村里人明面上都不敢再称呼谢见君叫谢傻子,连带着云胡卖豆腐时,也少了许多为难和苛责,谁都知道,那可是入了官老爷眼儿的人,哪里敢造次。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从里长家出来,谢见君揣着一布兜的银子,直直回了家。   云胡正提着扫帚打扫院子里的雪,谢见君一进门,二话不说拉着他就进了屋子,将赏赐下来的十两银子悉数都交给了他。   头次见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云胡接过银钱的手都止不住打哆嗦,他瞧着谢见君怎么都不像是去干坏事的模样,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问,“这、这怎么怎么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银钱?”   “不用怕,是方才县衙差人送过来的,我服役时,曾给官老爷们帮了个小忙,得了些赏赐 ,”,谢见君轻声安抚着脸色发白,被这十两银子吓坏的云胡。   一听是赏赐,云胡松了口气,登时从炕地下翻出个陶罐来,这里面填的都是这两年,他们俩攒下的银钱,零零碎碎也有个几两银子了,只是跟着十两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不过,有了这些钱,待明年二月,谢见君去考试时,就不用害怕了,他听村里人说,考试苦的很,要花钱的地方也多,他将银钱都攒起来,等着让谢见君一并都带上,出门在外,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谢见君不晓得云胡心思,但云胡起早推石磨的情形压在他心头,挥之不去,想要买牛的念头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他同云胡商量了商量,转头又跑了趟福生家。   去年福生说买牛他有门路,谢见君便托他帮自己打听打听。   没几日,福生来信儿,说是隔壁村子的李叔家里下了两头牛犊刚断奶,给三两银子就卖,谢见君当即便跟云胡一起去瞧了瞧,立时就定下来,小牛犊长得壮实,养上个把月就能跟着下地干活了。   如此,眼见着县试的日子一步步逼近,谢见君一心都扑在了读书上,担心扰了满崽和云胡歇息,他夜里都躲在灶房里点着灯苦读,饿了就倒碗凉白开,啃上一口凉馍,凑活对付上一口。   还是云胡半夜起夜时,怕谢见君冻着,想给他送件外衫披着,才发现他在灶房里干啃凉馍,当下不顾劝阻,将灶火生起来,烧了热水。   自那以后,谢见君每次温书时饿了,掀开灶台上的锅盖,锅里总有吃的,有时是米汤和菜馍,有时是温开水和添了荤油的饼子,云胡晚上做饭时,总是多做上一点,就怕这人冷水干馍,吃得不熨帖,造弄坏了身子。   考试要紧,但身子骨更为要紧,读书上的事儿他帮不上什么忙,可能让谢见君吃上一口热乎饭,他还是能做到的。   有了云胡帮衬,谢见君愈发苦读,短短一年光景,整个人都瘦削了不少,连许褚见他眼底发青,都劝他要适可而止,顾忌好自己的身子。   谢见君嘴上应着,心里却是别着一股子倔劲儿,他以往对万事得失都看得极淡,还当自己凉薄淡漠,如今却对科举一事儿这般执着,其中缘由,除却想要改变既成命运,还有一个他现下开不了口的私念。   熹和二十五年,孝期已尽,谢见君等了三年的县试终于来了。 第45章   年节刚过, 谢见君便张罗起考试的事儿来。   一月,县衙贴出公告,县试的考试日子定在了二月十五。所有要参与县试的学生须得提前一个月去本地署礼房报名填录。   填录时须得报上考生的籍贯, 相貌特征以及上三代存、殁、已仕、未仕履历, 以确保考生本人生之于良民世家。   这些个东西都好说, 谢见君去县衙一打听, 凡是落户福水村的人家, 县衙的书吏照着户籍册一查, 便都知晓个差不离。县试考官核对考生身份时,也会派人去当地县衙核实情况。   除此之外,他还得准备“互结”和“具结”的文书,所谓“互结”,便是要他找四位一并参与县试的考生, 共同立一份文书,承诺如若一人作弊则五人一并连坐。   另外还有“具结”, 必须找本县的成绩位列一等的秀才禀生, 肯出面替他担保, 证明他不冒籍、不匿丧、不替身、不假名, 出身清白,不是娼优或皂吏的子孙,也不曾从事过贱业。   这可让谢见君发了愁,他自开蒙一来, 便只跟着许褚读书,从未接触过外面的考生,学堂里的孩子们年纪又尚小, 并非是能一同县试的人选。   况且,即便是许褚, 当年院试后,也只是拿了个平常的名次,实在也够不上禀生。   他四处托人帮忙打听,镇子上的私塾里倒是有几位禀生,但一听说他如今年纪才开始科考,又仅仅只读了三年书,便都婉拒了。   不是自己知根知底的学生,谁也不会冒这个风险,前些年,有禀生以“具结”盈利,认保了一匿丧的考生,钱没赚着,还搭上了自己秀才的功名,那禀生一时想不开,大冬夜投了河,自那儿以后,其余人更是“洁身自好”,再不敢动那歪心思。   谢见君的“互结”和“具结”文书,便卡在了这儿。   眼瞅着报名填录的日子近了,某日下学,正准备往回走时,许褚将他拦下,递给他一封举荐信。   “我有一好友,且是当年的禀生,如今在镇上教书,你且去试上一试吧。”   谢见君谢过许褚,第二日就寻去了他提过的私塾。   这私塾是一处二进四合院,先前他来镇子上卖豆腐时曾路过,那时打门口过,能听着稚声稚气的诵读声,现下许是休沐,屋子里安静得很。   他轻叩了叩门,片刻,棕红木门拉开一道缝,钻出个齐腰高的小书童。   “你是谁呀?”小书童茫茫然看着眼前这位书生装扮的人,疑惑地问起。   谢见君从书箱里拿出许褚给他的举荐信,半蹲在小书童面前,轻笑着递给他。“学生谢见君受家师许褚之托,特此前来拜会先生赵岭。”   “你是来找我爷爷的呀…那你要等一会儿,我去同我爷爷说一声。”小书童小心接过书信,掉头往屋里去,抬腿跨门槛时,还因着走得快,险些跌了跤。   好在谢见君反应快,一把将人扶住,小书童自觉失了面子,回身清了清嗓子,认认真真地同他道谢,那副一板正经却透着满脸稚气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的满崽,现下虚八岁的满崽可没有小时候好玩了,逗一逗还会生气,也不成日里黏着他了,还知道绷着小脸儿教训他和云胡不好好吃饭。   想起走前满崽还叮嘱他路上慢点,谢见君犹自勾唇笑了笑,他站起身来,扑扑衣角沾上的土,面前的大门冷不丁被拉开,“许褚?许褚!子墨,你不是说有人来了吗?”一须发半百的老者急惶惶迈出了门,手里紧攥着书信,小书童跟在他后面,“爷爷,不是许褚,是谢…谢…”被称作“子墨”的小书童磕磕绊绊了半天,他没记住谢见君的名字。   “是谢见君。”谢见君接了话茬。   闻声,赵岭这才看清面前的人,他挑了挑眉,   “你说你是说谁?”   “学生谢见君,师承许褚。”谢见君恭敬拱手行礼,语气不卑不亢,礼数周全缜密,不见半点小家子气,若不是这一身月白儒衫浆洗得有些旧了,赵岭几乎要当他是哪里来的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了。   “许褚还好吗?我们自青城一别,已有数年不曾见过了,难为他为了你这个学生,还肯传信于我。”赵岭没好气道。   谢见君假意没听出他语气浸着的丝丝酸意,肩背弓得更深了,“家师一直挂念着先生呢,我曾听家师提起与您同游青城的趣闻,便知您定是胸襟宽阔,豁达大度之人 。”   “哼,你倒是个伶俐的,那老家伙能挂念我就怪了...你的事儿我从信里已经知道了,先搁下,带我去见许褚!”,赵岭着急得很,几乎一刻钟都等不了。   谢见君瞧着他年事已大,且不能让他跟自己走着回去,当下去车马铺子租来了辆马车,他看得出来这赵岭虽是嘴硬,但自己这“具结”的事儿八成没什么问题,故而租个马车,破费一点倒也无妨。   回村路上,闲来无事,赵岭便借机考校起谢见君来,许褚信中将他这个学生好一通夸,说谢见君性情温和,知礼数识大体,又肯吃苦好学,他日定能成大事。   赵岭原是半信半疑,只觉许褚年纪大了,别是看走了眼,一番考校下来,才惊觉谢见君学识渊博,博通经籍,远超过于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那几个学生。他不禁暗叹,倒真是让许褚捡到了逸群之才,听说从前还是个农家小子呢,只习得两年多的书,便有此造次,勤奋刻勉以外,难免有些天赋在里面。   再看向谢见君时,他已不是先前吹胡子瞪眼的挑剔神色,连语气都跟着缓和下来,又稍稍问了问许褚这些年的境况。   谢见君也只是刚穿来没几年,原主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许褚这个人,他便只能挑着自己知道的,和从旁个人嘴里听来的,说给赵岭。   听说许褚这些年一直独身一人,赵岭长长地叹了一声,马车里骤然安静下来,一直到村南小院,他都不曾再开口。   这会儿学堂已经下学,孩子们都各自回家了,小院冷清清的,许褚刚从灶房端出一碗酱菜和半个干饼子,谢见君便带着赵岭下了马车。   “这么多年,你就吃这些东西?”赵岭心头泛酸,若是早知道好友过得如此辛苦,当年说什么都要把他留在镇子上。   “你怎么来了..”许褚没想谢见君能把赵岭带回来,他当时给那一封举荐信,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赵岭肯帮这个忙,他们多年未见,又不曾有过书信来往,他虽知自己学生品行如何,但赵岭未必....   “小子,去打两壶好酒,再做两个菜来...我同你家先生要聊一聊...”,赵岭头也没回,吩咐谢见君去置办酒菜。   谢见君一时没动,瞧着许褚冲自己点点头,他才弓身退下,去村口酒坊打了酒,又回家拿了些肉菜,许褚这儿什么都没有,连多余的碗筷,也都是他从家里带过来的。   二人闭门聊了一整晚,谢见君没有离开,时而给他们温酒,时而热一热放凉的肉菜,他靠在许褚家窄仄的灶房里,无事便温书,困了就靠着小眯一会儿。   转日清晨,   赵岭推开屋门,见谢见君蜷缩身子靠在灶台前,怕手中的书册沾染了灶灰,他小心地护在怀里,即便是睡着了,也不曾随手一丢。   “是个仔细的孩子。”,他低喃了一声,上前将谢见君拍醒,这临着要县试了,天儿这么冷,睡在外面总归不稳妥。   谢见君缓缓转醒,面前映着赵岭的面容,他冷不丁坐直身子,“先生..”   “回家去吧,这没你的事儿了。”,赵岭劝说道,“互结和具结的事儿,我这边会给你安排好,其余四人都是自小便跟着我读书的学生,品行端正,我同你先生说过了,你暂时先挂在我名下,放心,他日你若是高中,功劳还是你家先生的。”   到此,谢见君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稳稳落地,他起身,恭恭敬敬地冲赵岭行了个礼,“学生谢过先生。”。   “要谢,还是去谢许褚吧,如若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平白去担这个事儿...”,赵岭顿了顿,回眸看了眼屋子,“他已经歇下了,你改日再来吧。”   话了,谢见君将赵岭送上了回镇子上的马车,不放心又去卧房里看了一眼,见许褚当真是歇下了,他把酒壶和吃剩的饭菜一并收拾了,才回家。   有了这互结和具结的文书,他利利落落地去署礼房报了名。   眨眼二月十四。   赵岭租了马车,带他同其余四位学生一并送到县里,因着他是禀生,又给五个学生做具结,便须得在考试前,站在县衙门外候着,只待监场的官吏核对考生时认保。   临近晌午,一行人才到了县城,门口值班的老兵瞧了瞧他们入城的文书,就将人放了行。这会儿来县城的,都是要考县试的学生,只要文书准备得齐全,他们也不会加以为难。   进了县城,马夫便直奔锦里客栈。马夫是赵府的人,县试三年两次,每次都是他送这些个考试的学生过来,同锦里客栈也还相熟。   赵岭进门便要了间上房,客栈掌柜知他常来,早早就将上房给他预备下了,家境富庶些的两个学生各要了二百文一日的客房,谢见君和另两人则挤一间下等房。   他这一趟过来算着时间要待十几日,因着县试,这会儿客栈的房间都贵得离谱,平时五十文一日的下等房,都涨到了一百文,若是要客栈送吃的,每日还要再加二十文,就这,还是看赵岭的薄面独留出来的,他们来得晚,外面的客栈几乎也都已经住满了。   好在与他同住的两位书生年纪虽小,但都不是什么计较之人,跟着小二进了房间后,三人便商量起打地铺的事儿来。   “这客栈当真是黑心,多要一床被褥都要收咱们五十文,还得再缴五十文的押金。”,卢笙将书箱和包袱往地上一搁,皱着眉头抱怨起来。   “往年科考都是这样,卢兄切莫急躁。”,早就通过家里人提前了解过情况的宋然笑呵呵地安抚了两句,转而看向打进来便一直没有说过话的谢见君,“谢兄此番,也是第一次参加县试吗?”。   谢见君同小二要了块抹布,正忙着擦桌子,闻声,他回眸冲着宋然笑了笑,“是头一次过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宋兄和卢兄见谅。”,虽是这般称呼,但这两孩子也只不过将将束发年纪,不晓得是不是受了赵岭的熏陶,瞧着为人处世颇为成熟。   “谢兄这是哪里的话,咱们出门在外,都是相互照应。”冷静下来的卢笙已不似先前那般烦躁,说话也温顺客气了许多,“今日不妨我睡这地铺,之后咱们三人轮换着,左不过十几天,总能凑活下来。”。   谢见君本也是打算三人轮换着睡地铺,如今卢笙先开了口,他便没做声,只说明日换自己来。   就寝的事情安排好,三人赶路过来,现下都有点饿了,卢笙和宋然出自同一师门,自然更亲近些,当下就想叫着谢见君去客栈一楼吃点东西。   “我不去了,走前家里人给烙了饼子呢。”,谢见君婉拒。   “谢兄,你竟是已经成家了!”,宋然眼眸瞪得溜圆。   谢见君笑而不语。   卢笙拍拍宋然的肩膀,一副依然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接了话茬去,“这有什么稀奇的,若不是走科举这条路,咱这个年纪,爹娘也早开始张罗着给咱们说亲了。”   宋然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一直到被卢笙拉出门外,还没从谢见君已经成家的事儿中回过神来。   两人一走,屋里乍然静了下来,谢见君问店小二要了些热水,就着酱菜,三口两口吃完了一个饼子,这都是云胡今日起早给他准备的,用的都是白面烙的饼子,还担心一路过来,凉了,拿布裹了好几层。   明日便是考试。   吃过饭,谢见君开始收拾起明日考试要用的东西。   题字的毛笔,笔杆要镂空的,砚台要轻薄的,水注也须得置办成瓷的,除此之外还要自行备下墨锭、草稿、腕枕、镇纸之类的物件。   整理好的考具都要放进考篮里,明日经搜子检查无误后,方能入考场。   谢见君来来回回细数了好几遍,确认没落下什么东西,才整理进竹篮里。   忙完这些,见宋然和卢笙还未回来,他便想着将包袱里的衣物也一并收拾下,这一趟出来十几日,云胡怕他天冷受寒,光是棉衣都带了两件,更别说经常替换的里衣,塞了满满一包袱,也难怪谢见君背着包袱提着竹篮去镇子上与赵岭他们汇合时,走没多远就闷了一身汗出来。   他正打算等会儿要点热水简单梳洗一番,换身干净的里衣,从包袱里往外掏时,摸着里衣胸口处一片凸起。   这...谢见君有些愣怔,眼神里浸着一抹疑惑,他忙不迭将衣裳翻出来,这才发现,云胡给他每一件贴身的衣裳内里,都缝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布兜,这小布兜里装的竟都是碎银子。   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来的,说是有白日鬼专摸书生的钱兜子,怕他出门在外没钱,临走时给他塞了十两银子,他本以为这些就足够了,没想到小少年居然这般细心。   谢见君无声地笑了笑,这个小傻子只怕他没钱,却不知道入考场查得严,身上所穿衣物都要细细检查,这碎银子是带不进去的。   他找来一把剪子,小心地将小布兜沿着边缘剪开。云胡手艺好,针脚下得细细密密,要拿出这碎银子,倒还真废了他不少劲儿。   想起临考的前些日子,他多少有些紧张,云胡磕磕巴巴地安抚他,说考不中就接着考,再不济还能卖豆腐,反正现下家里有牛,他们磨豆腐下地干农活都比以前轻松了不少。   还给他看自己偷摸攒下卖香囊卖绣布的银钱,直说让他不要担心银钱的事儿,只管放心去考试。   谢见君侧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姣姣明月,脑袋里尽数是这小傻子的一颦一笑,想着想着嘴角不由得弯了弯,勾起一抹笑意。   夜深了,满崽睡下后,云胡便点着烛火打络子,皎白月色透过窗棂打落在炕上,谢见君睡过的地方空荡荡的,摸上去一片凉意,他叹了口气,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会儿担心县里东西太贵,谢见君舍不得花钱,一会儿又担心他万一考不中,心情失落,又乍然反应过来,不能瞎想,双手猛拍了两下脸颊,又逼迫自己想谢见君肯定能中,即便明日县试中不了,也能平安回来。   翌日三更天,   谢见君同宋然和卢笙简单梳洗后,踏上了考试之路。   县试是在县衙里,由大堂里搭几个简易的科考棚子,考棚均是为座北朝南的方向,最南边有东西两处辕门,以木栅栏圈之,分隔开来。   谢见君到时,县衙外乌泱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多数都是来送行或陪考的人,其中夹杂着叫卖吃食的小贩。   依着官吏的吩咐,脱了衣裳鞋袜,又拆了头顶的发髻,搜子上前来搜查他的全身,以防夹带小炒入场作弊,查看完这些,仔细翻过了他的竹篮,方可让他通行。   入大堂后,要先向主考官拱手作揖,以示尊敬,而后经点名才能进中厅,赵岭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他身为具保的禀生,须得同县官唱保,核对考生的身份。   被唱到名字的谢见君向前一步走,待证明身份无误后,再从书吏手接过考卷进考场,找自己的座位。   考棚下桌子都标注着座位号,谢见君扫了一眼卷子,按着上面的号找到了自己考试的位置。   这会儿还不能答题,考卷由牛皮纸袋密封,只等着衙役吹哨,方可启用考卷。   准备了这么久,终于做到了县试的考场上,谢见君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他将竹篮里的考具悉数都摆放在案桌上,趁着天还没亮,浅眯了一会儿。   再睁眼时,考棚里已经坐满了人,衙役巡场,给考生们分发热水。热水随时都可以供应,只要想喝招招手便是,但大家都只是抿了抿,润了润嗓子,毕竟,谁也不想在考试中途总往茅厕跑。   约莫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谢见君已然清醒过来,正忙着点水磨墨,只听着西侧传来衙役肃穆庄严的声音,“卷有红线横直道格,每页十二行每行二十字,发素纸两张以起草之用,唯题目及抬头字,考生不得将答案写于密封线外,违者作零分处理。”。   这些答题要注意的点,许褚早已提前嘱咐,来时,赵岭也絮絮叨叨说了好几遍,谢见君这会儿都能背下来了。   哨声一响,四周围都是奚奚索索拆考卷的声音。   这第一场为正场,凡答题工整且言语通顺者即可录取,谢见君没有太大的压力。又因着准备多时现下心里放松得很,他轻轻揭开纸袋,将考卷拿出来。   展开一看,是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另外还要默写《圣谕广训》约百字,所出题型同许褚所叮嘱的大同小异。   谢见君将四书题和五经题搁置一旁,先行默写起《圣谕广训》,这是他开蒙时许褚最先交于他的书册,近三年来诵读过数百遍,现下早已熟读于心,略一思忖就下了笔。   大抵是觉得这题最为简单,多数考生拿到考卷后,便也都开始下笔。   考场上一片寂静,只听着衙役来回巡视的脚步声。   谢见君默完《圣谕广训》,将答题纸搁放在一旁晾磨,这才看起另外两道题。   这四书题,取自《论语·泰伯》“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是孔子赞颂尧的句子,夸赞尧的德行深厚,仁爱天下,又有宏才大略,材雄德茂,得黎民百姓之爱戴拥护。   故而他在下笔时,务必要先对尧的丰功伟绩歌功颂德,进而要颂扬本朝君主亦有尧敬天爱民之品行,英明盖世之谋略,末了,还要表明自己愿为辅佐君主治国安民平天下而鞠躬尽瘁。后世这样的官话他一向信手拈来,倒不很费劲,只要记得不犯庙讳御名及圣讳即可。   他在草稿纸上列下自己一会儿答题的思路,转又看向第二道,   这五经题,出自《尚书·大禹谟》“水、火、金、木、土、谷惟修。”,这金、木、水、火、土、谷,古时称之为六府,乃是天地养育黎民生灵之基础,为君之主,应当保天地和谐,保百姓安居乐业。这题倒也不难,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只要歌颂君主品德即可。   谢见君仔细打了遍草稿,理清思路后,正要往卷子上誊抄,身旁一书生冷不丁抽搐起来,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案桌上的书卷尽数被扯到身下,扬起的墨汁溅了满身。 第46章   谢见君想也不想, 登时就扑身护住了身下的卷子和答题纸,只棉衣溅了些许的墨点,余光中瞥见, 离倒地书生位置较为相近的考生也都纷纷扑在了自己的案桌上。   倒不是他没有同理心, 临考前许褚和赵岭再三叮嘱过, 一定要护好考卷, 这考卷若是脏污了, 此趟就算是白考了。   他苦读近三年, 盼的就是能有个成果,若是因为墨汁误了考卷,怕是又要等上个一年半载了。   那倒地的书生口吐白沫,抽搐不止,俨然已是神志不清。瞧着症状, 像是癫痫,谢见君暗自思忖道, 大抵是太过于紧张, 方才衙役刚吹完一遍哨, 他便注意到这书生一直闭着眼念念有词, 二月天冷得人直打哆嗦,这人竟冒了满脑门子的汗。   察觉到异常的衙役小跑过来,见状,连忙吩咐身侧的人去禀告县令, 往年都有考生因着紧张焦虑晕倒在考场上,但像这样浑身发抖,不省人事的考生倒是没见着, 他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待禀告了县令, 再做打算。   “你不管他的话,他会憋死的。”,耳边冷不丁响起温润的声音。   衙役循声望去,是一旁同场县试的考生。   “别多管闲事,此事自有县令大人定夺,杏林苑就在不远处,大夫一会儿就能到。”   “等不及了,他会憋死的。”,谢见君重复了一遍,将案桌上的腕枕递向衙役,“你把他衣领和衣扣都解开,将这腕枕垫在他脖颈间,让他脑袋偏向一侧。”。   说着,见衙役伸手要去掐那书生的人中,他忙不迭制止道,“别去掐他的人中,也别去按住他的身体,你可以探探他呼吸是否平稳....”   衙役被喝住,怀疑的眸光落在谢见君身上,深深地打量了他两眼,略一思忖后,还是接过了他手里的腕枕,半信半疑地将腕枕垫在书生脑袋后面,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人还喘气。   约摸着一盏茶的功夫,书生抽搐的身子稍稍安稳下来,虽不见清醒,但也瞧着比方才好些了,杏林苑的大夫提着药箱及时赶到,同其他几个衙役将书生抬出了考场。   “别乱瞟了,看好自己的卷子。”,衙役一声呵斥,几个看热闹的考生纷纷垂下脑袋,再不敢凑热闹。   谢见君收回心思,复又拿镇纸将考卷在案桌上铺平,被一场变故惊扰了思路,他不得不重新捋顺起来。   衙役将腕枕抵还给他,缓缓开口道,“好好考,别误了自己的前程。”。   闻声,谢见君一怔,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多时,衙役在考场中穿插着送热水和吃食,他草草垫了垫肚子,歇息了片刻后,便将记在草稿上的要点稍加润色,一气呵成,誊抄在考卷上。   他抬手示意要交卷,衙役前来收走了他的草稿纸,盯着他把考具收整进考篮里,确认无误后,才陪同他一并将考卷递交给县令。   律法规定,不可当面阅卷,故而县令收下卷子,便将其搁置在一旁,朝谢见君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衙门口已然有几个先交了考卷的考生,只待凑齐了人数,衙役才开门放排。   谢见君碰巧同卢笙一道儿放排,刚出了衙门口,卢笙就喋喋不休地念叨起方才被抬走的书生,忍不住一阵唏嘘,谁都知道,此趟若是没考成,这书生便是要再等上一年,一年光景,足够改变许多事儿了。   “不过,谢兄,你可真厉害,换做是我,那般情形下,甭说是救人了,就连答题我都得缓上好一会儿呢。”,说起谢见君救人之事,卢笙眼眸微微发亮,难掩崇拜之意。   “卢兄过奖了,只是情势紧急,来不及细想罢了。”,谢见君谦逊回道,只是搭把手说句话的事儿,承不了这般盛赞。   “谢兄太过谦虚了,不知谢兄答得如何?”,叨叨完书生的事儿,卢笙谨慎问起考试,他碰巧坐在谢见君的后方,正好能看到他答题时的从容模样。   “尚可。”谢见君淡淡道,不到成绩出来的时候,他也不能确保自己考得如何。   “我瞧着你下笔可稳当了,不像我,明明都打下了草稿,往考卷上誊抄时还是磕磕绊绊,你都不知道,那衙役吹哨的时候,我紧张坏了,一开始还总打嗝,旁边的书生还笑我咧。”,卢笙这个话痨子,刚考完第一场,兴奋劲儿还未消,闲不住嘴,拉着谢见君好一通聊。   赵岭唱保后,便同其他陪考的人都等着衙门外,见卢笙絮絮聒聒地同谢见君走出来,连忙迎上前去,问了问考试的情况,谢见君如实回答,说辞同卢笙问他时无异。   卢笙藏不住话,当即就跟赵岭绘声绘色地讲述谢兄如何在考场上临危不乱,救他人性命的光辉壮举。   谢见君听着一阵扶额,暗忖卢笙不去说书,真是浪费了他的口才,平平淡淡一件小事儿被卢笙一通“添油加醋”,即便他身在其中,也不免怀疑,卢笙嘴里这个“顷刻间救书生于危难之际”的人是不是自己了。   大抵赵岭也晓得自己这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何种德行,当下便一脸嫌弃,叫他把心思放在科考上,别成日里老往那茶馆里钻。   回身,他用力地拍了拍谢见君的肩膀,却是什么都没说。那会儿见着有考生被抬出来,他只瞧了瞧不是自己的学生便松下心来,不成想竟是跟谢见君扯上了关系。他扪心自问,如若是自己,在那般情形下,他未必能作出牺牲自己科考时间,成全他人的举动。   一番小插曲后,宋然和其他两位考生也陆陆续续地从县衙出来,赵岭照例问了两句,便没有多打扰,家中私塾还有其他不参加县试的学生,他当天就回去了,走前还叮嘱他们几人快些回客栈歇息,静待明日放榜。   考完第一场,几人都有些兴奋,相约着要去好好吃上一顿,抚慰一下自己的五脏庙,谢见君婉拒,只说家中人日日早起推磨卖豆腐,实在辛苦,他不得安心放纵。   几人见他衣着朴素,又是农家子,故而也没有坚持,相携着四处找酒楼去了。   回去的路上,谢见君买了两个馒头,问客栈小二要了些热水,就着云胡给他带的酱菜对付着吃,吃完便继续点灯温书。   转日,   尚未等到放榜,却等来了昨日因着紧张焦虑而突发癫痫的书生。   那书生被衙役抬出考场后直接送往了杏林苑,半路上便清醒过来,得知自己此番科考无望,他只低沉了片刻,复又打起精神来,左右自己年纪还小,多等一年也无妨,后来从大夫口中得知,他倒地不省人事时,曾有同场的书生开口相救,就一路打听着,找了过来。   “王某谢过恩人救命之恩。”   谢见君头着刚听见敲门声,乍一开门,就瞧见门口站着的人,是昨个儿那书生,忙将人一把扶住,“公子此话客气了。”   “恩人何出此言?如若不是恩人出手相救,王某此时能不能站在这同您道谢,都很难说。”,王阳坚持。他这是老毛病了,每每紧张过度,便会发作,发作时尤其难堪,即便身边有人,也都是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上污秽,更甭说帮忙搭把手了。   “严重了,小事罢了,何足挂齿....倒是不知你今后如此打算?”,谢见君摆摆手,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   “这...”,王阳倒也还想得开,“此行不成,改年再来,反正科举这事儿我是不可能放弃的,怎么也得考个秀才出来。”   谢见君瞧他脸上不见沮丧之意,反倒有些跃跃欲试,便宽下心来,“还望王兄好生准备,平常心对待。”   “那是自然,如今已经经历过一番,想必我再来时,定不会像今日这般狼狈!”王阳紧攥着拳头,信誓旦旦地笃定道,转而又看向谢见君,登时躬身作揖,“恩人苦学稠身世,他日佳名播帝畿。”   “借王兄之吉言。”,谢见君回之一礼。   二人自此分别,从此,各有各的阳关道,各有各的青云路。   ————   晚些,县衙贴出了告示。   “放榜了!放榜了!”   谢见君还未来得及去看榜,蹲榜已久的卢笙便跑回来嚷嚷起来。   “谢兄,咱都上榜了!”,他兴冲冲地推开门,扬声吆喝道。   “恭喜。”,谢见君先行祝贺道。   “同喜同喜。”卢笙抱拳。他可是仔细瞧了好几遍呢,生怕把人给漏掉了,幸而大家第一场考得都不错,五人都没有落榜,只名次先后不同。   “恭喜谢兄,入得前十。”,宋然紧随其后,他和卢笙的成绩都没进前列,倒是同来的另两位考生也有一个在前十。   “谢兄,你明日可就要在县老爷的眼皮子底下作文章了!”,卢笙上前拍拍谢见君的肩膀,笑得一脸幸灾乐祸。   “嗯?”谢见君微微一愣,许褚倒是没跟他提过还有这一说。   宋然见他一脸茫然,便笑着同他解释道,“这县试五场考试,除第一场外,其余四场,皆是取前一场前列者,提坐堂号。明日,谢兄便可去文庙堂考试了,听说这文庙堂可比我们外面搭的考棚要好多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连桌椅都更宽敞,唯独有一点不好,须得坐在主考官眼下,这监试也会更加严格。”   “原竟还有这般规定,谢宋兄解惑。”,谢见君连连拱手道谢,这点许褚不曾同他提过,大抵是觉得无关要紧,亦或者觉得他开蒙晚,定然比不得那些个打小苦读诗书的学生。   果真到了第二日,他拿到考卷时,牛皮纸封面上标注的座位号变成了“甲等”,他由衙役引着,同其他九位考生,一起入了文庙堂。   文庙堂里烧着火炉,比起露天的考棚,这里温暖如春,衙役送的白水都换成了热茶,吃食也比昨个儿要熨帖多了,谢见君终于不用写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搓搓冻僵的手指,哈两口热气。   他看过考题后,揽袖,点墨,先是在草稿纸上记录下自己的思路,而后誊抄在考卷上,一步一步下来,同昨日无异。   考完出来时,才听着卢笙抱怨,考场上乍然少了十几人,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害得他又忍不住打嗝,   往后三场,人越来越少,谢见君一直到考完,都留在文庙堂里,第三场时,宋然也在,考完便忍不住同卢笙炫耀起来,说这文庙堂当真是暖和,考试中途他热得都出汗了,若不是怕县老爷盯上自己,他都要把棉衣脱了。   卢笙气得不行,追着宋然好一通打闹。   谢见君被夹在其中,笑眯眯地瞧着他们俩围着自己嬉闹,到这会儿才有了几分,本该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郎的活泼模样。   五场考试结束。   放榜还要再等十五日,因着家境都算不得好,谢见君同卢笙和宋然,三人一商量,决计先回家去,若是中了,衙役自会登门通知,这客栈一日就要一百文,实在是吃不消。   另二人没得一起同行,他们要留在这里等放榜。   县考结束的第二日,谢见君早起出门逛了逛,这是他来这儿考试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上街。   出来一趟,定然不能空着手回去,晚些等卢笙和宋然睡醒,他们就要走,故而他特地赶早起来,想着给云胡和满崽买点东西。   手里的十两银子除去房钱还有这几日的饭钱,还余着不少,云胡缝在里衣小布兜的碎银子他都没动。   逛了一早,给满崽买了几个小玩意儿,都是村里不太常见的东西,又给云胡买了一盒抹脸的脂膏,香香润润的,他见这县里的姑娘和哥儿,都用这个,打跟前经过,总闻着一股淡淡醉人的清香。   宋然说东街有家糕点铺子,卖得点心又好看又好吃,谢见君特地多走了两条街才找到那家糕点铺子。   这一大早就排起了长龙,他排在队伍末尾,等了大半上午才买上,又怕此行回去的路途长而颠簸,一直小心护在怀里。   买完这点心,时辰已然不早,他一路小跑回客栈,好在宋然和卢笙昨日出去疯玩,累坏了,他推门进房间时,二人也才将将转醒。   稍稍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他们将住了十天的房间略一收整,才拿着自己的东西去退了房,返了押金。   店小二见他们三个书生大包小包,又是住的下等房,定然舍不得租辆马车,便好心指路,说是西门口有前来送货的牛车,每日回程都会捎带着人,要价不高,若是不嫌弃可以去打听打听。   三人谢过店小二,出门便直奔着西门口去,果然见着许多回程要拉人的车夫,正三三俩俩的聚在城门口,见着有过往的人便开口询问两句。   一见着书生打扮,车夫吆喝的更起兴,出来考试,身上必然都带着银钱,又因着回家心切,肯定舍得花钱,可谁知碰上了卢笙这个砍价小能手。   “大叔,不瞒您说,我们兄弟三人来趟县里可不容易呢,您行行好,给我们便宜些。”,卢笙蹲坐在车夫身旁,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嗑,顺带着砍价。   “小后生,瞧你们都是赶考的书生,大叔我也不给你漫天要价,五十文一人,如何?”车夫毕竟是混迹街头多年的老油子,只打量他三人一眼,开口就要了五十文。   “叔,您既然都知道我们都是赶考的穷书生了,还逮着我们可劲儿宰,这不厚道吧...五十文嘞,我们满兜子搜出来都没有五十文…”芦笙故作夸张地伸手比了个“五”。   车夫摆摆手,显然对他的话并不信,书生还没钱,谁信呢。   “卢兄,走了,咱们再去瞧瞧别人家的,方才有车夫说四十文就走呢,还让咱们吃他家的干粮呢。”,谢见君听着他俩的对话,知道芦笙再掰扯下去,那车夫也未必松口,当下就冲他吆喝道。   “切,骗谁呢。”车夫嗤笑一声。   芦笙也有些不信,他一路问过来,哪还有四十文的路费,他半信半疑,要走不走。   “卢兄,快来,别耽误时辰了,宋兄都要同人谈好了。”,谢见君继续喊道,还冲着芦笙,往宋然所在的方向指了指。   实则宋然也在同人砍价罢了,大概是车夫们之间都提前通过气,张口就说要五十文一人,少一文都不走。   卢笙离得远,自然不知道宋然这边情况,见谢见君如此笃定,当下起身要走。   车夫有些慌张,他要五十文一人没错,但也只是赶着这会儿县试,平日里,去四方镇走一趟,连三十文都赚不到,眼见着已经过了晌午,他若再不回,怕是要误了明日的活计。   他往地上猛“啐”了一口,暗骂是谁这没皮没脸的乱降价,坏了行里的规矩。抬眸又挂上一脸谄媚的笑意,“别走啊,小后生,我给你们三十五文,怎么样?你看看我这牛车多宽敞,还结实,这路上走着肯定不颠簸。”   卢笙犹豫起来,不晓得宋然那边谈得如何,别是两边都谈好了价钱,到时候两头不好弄。   眼见着谢见君缓缓走近,同车夫温温和和地攀谈起来,“大叔,咱可是一口价,您到时候别反悔,这一路走的可都是山路,我们兄弟三人又都是四方镇上的,打小也不是没吃过苦的。”   他这话听着不疼不痒的,实则是在告诉车夫别打歪心思,书生虽弱了些,比不得长年累月干苦力活的人有力气,但到底他们是三个人,又都是四方镇本地人,这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车夫应声,总觉得自己好似是踢到了什么铁板,但他也琢磨不明白,反正这路费已经到手了,回头到家也好交代,他立时招呼他们往牛车上搬行李,“小后生放心,我既然已经答应,必然不会再加钱,只是咱们提前说好了,你们得自备干粮,我婆娘给我烙的菜饼子可不够你们吃的了。”   “我们买两个包子,凑活一顿就行,不惦记你的菜饼子。”,卢笙笑道。   谢见君招招手,将宋然唤了回来。   “宋兄,你可真厉害,都能跟人家砍价到四十文一人,我这嘴皮子都磨破了还说不动那大叔呢。”,卢笙嘴比脑袋反应快,当即就拍拍宋然的肩膀,冲他竖起大拇哥。   “你在说什么?是谢兄说你们同人家谈好了三十五文一人,才让我回来的。”,宋然满脸写满了疑惑,他哪里有这本事,那几个车夫一听他要砍价,连理都不理他了,径自都去吆喝起别人了。   “谢兄,你居然....你居然....”,卢笙瞬时回过神来,眼眸瞪得溜圆,竖着大拇哥的手指都在颤抖,“谢兄当真是玩的一手好计谋啊。”   宋然愈发不解,逮着卢笙,俩人脑袋对着脑袋,叽叽咕咕了半刻,他恍然大悟,“谢兄厉害!”,诚然已经对谢见君心服口服。   被俩人星星眼一通夸赞的谢见君也只是抿抿嘴,轻笑一声。他背对着那频频往这边看的车夫,手指抵在唇边做默声状,催着他们赶紧装行李。   三人走时,已经要晌午。   牛车走得慢,一路晃晃悠悠,除却谢见君赶过牛,卢笙和宋然被颠得都有些想吐,一脸菜色地裹着棉衣,靠在行李上打盹儿。   车夫闲着无聊,便同谢见君絮絮叨叨地唠起了家常,说话的口音听不出是哪里人,谢见君一问才知道是祖辈上逃荒过来的,带的日子久了,慢慢搁这儿站稳了脚跟,而后娶妻生子,将香火传承了下去。   那车夫也是能唠的,从祖辈上的事儿一直唠到自己的婆娘孩子,还说他婆娘去年给他生了个水灵灵的小姑娘,瞧着可喜人了,出来这一趟,这满心思就是惦记着家里人,还给谢见君看他买给自己闺女的小拨浪鼓。   谢见君身后背着的包袱里也装着给云胡和满崽买的小玩意儿,怀里还揣着热腾腾的糕点,听车夫念叨着家里人,他也不禁想起了两小只。心里巴不得这牛车能走得再快些,好赶紧回家里去。   云胡也在家苦哈哈地算着日子呢,谢见君教满崽学数数的时候,他也会偷偷跟着听两句,他从小没去过学堂,仅有识得的几个字都是老木匠忙里抽闲教他的。   谢见君也会教他写字,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来,他不敢浪费那金贵的纸,便自己找个小树枝在地上划,写完了拿铲子盖一层土就能抹掉,有时捡个尖利的小石子,还能再墙上划出影儿来。   今个儿是谢见君走得第十一天,他拿小石子在灶房墙上的两个“正”字旁边,又落下了一笔横,将将落笔,就听着满崽在院子里叫唤起来,“阿兄,你回来了!”   他乍一回神,灶房里探进来一人,   “云胡,我回来了。” 第47章   云胡手中的小石子, “吧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立时起身,微微发亮的眼眸透着掩不住的雀跃, “你、你回来了!”   “嗯, 回来了..”谢见君早已心花怒放, 这会儿猛咳了一声, 清了清嗓子, 笑着应道。   二人一个在门外, 一个在门里,眸光相撞,满是欢愉。   “阿兄,我想你呀!”满崽一个猛扑上来,撞得谢见君踉跄两步, 扶着墙才堪堪站稳身形。   “你是想我呢?还是想我给你带的好东西?”,谢见君半蹲下身子, 莞尔逗他道。   满崽笑弯了眉眼, 眸光往他身后背的包袱上瞄, 阿兄走前说了, 回来给他带好东西,他可是盼了十来天呢。   果不然见谢见君从包袱里掏出几个从没见过的小玩意儿,满崽惊呼一声,兴奋地又蹦又跳, 一溜烟儿又跑出了灶房,准是又去寻小山和大虎了。   满崽一跑,家里就只剩下谢见君同云胡俩人。   稍稍沉寂了片刻, 谢见君将怀中一直捂着的点心拿出来,“云胡, 这是我从县里买的,听同窗说好吃得很,你也尝尝。”,说着他打开油纸包,给云胡递了块枣泥饼子。   云胡双手在围裙上蹭了好些时候,才接过枣泥饼子,小咬了一口,外皮的酥皮酥酥脆脆的,一咬就掉,内里枣泥馅儿打得细腻,甜津津的。   “好吃!”,这县里做的糕点,就是比他们这儿花样多,味道也更好吃。云胡没忍住,一整个枣泥饼子下了肚。   “好了,快要吃晚饭呢,等会儿再吃,别占肚子。”谢见君将油纸包重新裹起来,之所以没当着满崽的面儿拿出来,也是因为快到饭点了,满崽贪嘴,一会儿准要吃不上饭,只待吃完了晚饭,再给他也不迟。   云胡点点头,咂摸咂摸嘴上沾的酥皮碎末,一脸的意犹未尽。“你去、去歇着吧、我做饭。”   “不急,还有样东西。”,谢见君掀开包袱底儿,拿出了一小罐仔细保存的香膏,“我见县里哥儿和姑娘们都用这个,问过掌柜才知道是个抹脸的香膏,春日干燥,你每日净面后可抹上点,滋润着呢。”   云胡哪里见过这个东西,当下就呆呆地张大了嘴,一时连上手去接都忘了。他早先听人说过,城里人都爱抹香膏,但可从未见过呢,没成想,自己如今也能用上城里人的东西。   “太、太贵重了!”,他讷讷开口道,城里人用的东西,那肯定都贵得很呢,之前他娘舅的大姐去城里买回来一根发簪,说是好了好几两银钱,这么一小罐脂膏还不知道谢见君要花多少钱。   “没事,你且用着,待用没了,我便再去给你买,左右我四月还要再出去考试呢。”,谢见君将香膏放在他手里,按了按他的掌心。   一听谢见君只在家待俩月便又要走,云胡雀跃的心情稍见低沉了一分,但还是扬起笑意,轻轻地道了声,“好”,他握着那一小罐香膏爱不释手,还未拆呢,便能闻着有沁人的香气,禁不住自叹起来,这城里人用的东西就是好呐。   “回屋歇着吧,晚饭我来做。”,谢见君将人推出了灶房,他既已经回来,家里的活儿就用不得云胡了。   云胡破天荒得没坚持,他心里被这小香膏挠得直痒痒,迫不及待地想拆开瞧瞧,故而只道了句,“我、我去搬炕桌。”,便直直往屋里去。   “到底还是个孩子性子”,谢见君目送他进屋,笑着低喃了一声。他生起火,将云胡年前腌好的腊肉割下来一小段,切成小肉块,拌着切碎的土豆丁,想着做一碗厚实的面片汤。   水滚开的功夫,他坐在小矮凳上,撅断干木柴往灶膛里续,打眼瞅见墙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些什么鬼画符,他定睛一瞧,居然是云胡写的“正”字,看这笔画,同自己此趟出行的时间恰恰能对上。   字虽写得不算工整,刻痕倒是极深,想必是用了力气的。   他轻抚上那刻痕,心里暗道,“快了,就快要到了…”   晚些,面片汤端上桌。   谢见君赶路回来,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唤了好些时候,他捧着碗,喝了一整碗面片汤,热烘烘的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胃里,只觉得浑身都跟着放松下来,他靠在斗柜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还是在家里吃饭更舒服呐。   临着入睡前,他擦洗了擦洗身上,那糕点是刚出锅做出来的,他一直捂在怀里带回来,胸前早已烫起一片绯意,方才擦洗时,丝丝拉拉,针扎似的泛着疼。   正要吹灭烛火歇下,云胡从一旁的斗柜里翻找出一小盒蛇油,刚才进堂屋里送水,便瞧着谢见君胸前一片通红,正紧皱着眉头小心擦洗,想必定然是极疼的,正好前些日子又从小贩买了盒蛇油,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谢见君褪去外衫,昏暗的烛火下,他胸前被烫之处一抹红晕,同此时云胡红扑扑的脸颊一般。   云胡羞的不行,明明偶时他也给谢见君擦过背,这会儿却是瞧都不敢瞧。   他别过脸去,羽睫低垂,心里砰砰砰乱跳个不停,偏偏又躲不开,他还得给谢见君掌灯。   谢见君忍着笑,挖了一指腹蛇油,仔细抹开,才觉得被烫的地方丝丝凉凉的,纾解了许多。   他一口气吹灭了烛灯,屋里乍然黑下来,云胡有些慌,握住烛灯的手打了晃。   “睡吧。”谢见君不偏不倚地从他手里接过灯台,下炕搁放在案桌上,回眸瞄见云胡摸索着躺下,被子一把蒙住脑袋,全身都躲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   他无声地笑了下,挨着他躺下,只片刻功夫,云胡被闷得喘不动气,一把扯开被子时,身侧便只听着平稳的呼吸声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扯了扯谢见君的衣角,见他已然睡熟,才放肆大胆地将他的衣角攥紧在手里,而后餍足地睡去,如今他身侧有人了,再不是前几日伸手一探,触手之处都是冰凉。   漆黑沉寂的夜幕中,谢见君缓缓睁开眼,他被云胡扯着衣角动弹不得,故而艰难地侧了侧身子,面对着睡着的小少年,伸手拂去垂在他脸颊下散落的发丝,他轻轻叹了一声,被这般十足十地依赖着,他有些不舍得再走了。   ————   翌日,   云胡先一步醒来,一睁眼就瞧着谢见君正面对着自己,毫无防备地酣睡着,他心跳冷不丁漏了一拍,回过神来才松开手,还贴心地整了整被自己揉搓成一团的衣角,像只偷了腥的小猫,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小秘密。   晓得谢见君昨日赶路辛苦,他起身时格外地轻手轻脚,生怕惊醒了他,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可谁知刚把干草投进牛棚的食槽里,谢见君就打着哈欠推开了屋门。   他今日得去趟许褚那里,将考试的情况告知给许褚,遂也没有贪睡,云胡起时,他便已经醒了,躺了片刻,只待神思清醒过来就起了。   吃过早饭,将今日要卖的豆腐磨好,他收拾起书箱,往南边小院走去。沿途碰上村里人,因着都知道他去县试了,便七嘴八舌地问起他考得如何?他一一回应,只说都答完了,尚不知能不能考过,别的没有多说什么。   许褚早已经穿戴好衣裳,等着谢见君上门。今早有娃娃来学堂上课,说是昨日在村口见着谢见君回来了,想必是要在家休整一下,今日定然会过来这边。   谢见君没让他等多久,将将过辰时一刻,他就到了。   “考得如何?题出得难不难?可有把握?”,许褚不等他叩门,一把拉开门栓,将人迎进门,便等不及问起考试。   “劳先生挂念,题出得不算难,学生自觉答得尚可,自第二场开始,就已经在文庙堂考试,余下几场,不曾出去过。”,这会儿见了许褚,谢见君才说了实话。   “好好好..”,许褚连说了三个好字,提坐堂号的事儿他没跟谢见君提过,只是觉得他统共没读几年书,能保住五场考试都在,便已然是烧高香了,却不成想,这学生给了他这么大的意外之喜。   惊喜之余,许褚也没忘了问问赵岭的学生。   “五场都在。”,谢见君如实回道。   “那便好..都在就好...”,许褚跟着松下心来,“快、快将你县试的题默于我看看...”   谢见君早知会是如此,当下就将书箱里的笔墨拿出来,伏在案桌上,板板正正地将考试的题目和自己的作答悉数都默了下来。   许褚心急火燎,几乎等不到墨汁晾干,便拿来借着光,细细打量起来。   片刻,他猛一拍案桌,吓了谢见君一激灵,还当是自己会错了题目,答错了题,却见许褚一脸喜意,“能中!此番定然能中!”。   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许褚都这般说了,那大抵是八九不离十了,不过他也没飘飘然,毕竟县试的成绩还未出,他这又是第一次考,难免变数太多。   “不错不错,你且歇息上两日再过来,也可。”,许褚满意地拍拍谢见君的肩膀,怎么瞧,都觉得自己这学生顺眼极了,再一看那纸上方正光洁的馆阁小字,脸上的喜意更胜,“这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乘着这兴头,四月将那府试一过,你便是个童生了。只这府试要比县试难上血多,你且不要沾沾自喜,自我怠惰。”   “先生教训的是,学生谨记在心,定然不负先生之期望,明日便可来叨扰先生。”,谢见君恭谦行礼,四月府试在即,不用许褚叮嘱,他也会上心。   许褚见他是个上进孩子,一向有分寸得很,便没有多说什么,只盼着县考的成绩快些下来,好让他也安安心思。   干等了半个月,某日谢见君同云胡从后山摘完野菜下来,县衙的捕快前来报信,说他考中了第五名。   盼了许久,他悬在半空中的心,稳稳落地。   村子里一下子炸了锅,相比较去年服徭役时,谢见君得了县令大人十两赏赐,如今他只第一次去县考就中了,还拿了第五名这事儿,更让大伙儿无法相信,甚至怀疑来报喜的捕快是谁找来逗人的,两年多前,他还是个人人厌弃的傻子呢?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有本事傍身的读书人呢。   一时之间,村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说人家老谢家祖坟冒青烟,出了个读书人,也有说歹竹难出好笋,没准只是碰巧罢了。   谢见君听了去,也一笑了之,全然没有当回事儿,只自顾自地温书,好准备即将到来的四月的府试。 第48章   入三月, 天将将放暖,来村子里走商的小贩就都活络起来。   一大早,谢见君正坐在案几上习字, 三月风有些冷, 因着屋里还烧着火炉, 他便将窗户拉开了一道细缝, 院里云胡种的花纷纷都冒了新芽, 拔尖儿的开了花, 青绿的碎叶裹着嫩黄的花瓣,风一过,一簇簇缠绵在一起,馥郁的幽香直往屋子里钻。   满崽蹬蹬蹬小跑进了卧房里,似是没想到自家阿兄居然在家, 他迈进屋子的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手里捧着的东西迅速背在身后。   “不是出去玩了吗?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谢见君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 假意没瞧见他鬼鬼祟祟的小动作。   满崽自觉瞒不过阿兄, 眉眼弯弯地凑近他,将身后藏着的小茶碗拿出来,里面装的是云胡刚给他舀的一小勺黄豆。   村头来了卖爆米花的小贩,正忙着支爆米花的摊子, 还是大虎眼尖,第一个先发现的,飞快跑过来知会了他和小山。   他想这口吃的许久了, 便偷摸潜回来,打算从自己的小布兜里摸上两文钱, 没成想却被谢见君逮了个正着。   “去吧,让小贩少加点糖...”,谢见君见他怀里捧着黄豆,就知道定然是卖爆米花的小贩推着板车来了,当下就开口应允道。   只是小家伙前些日子刚换了新牙,吃不得太甜的东西,他又忍不住多嘱咐了两句,还从随身挂着的荷包里摸出两个铜板,递给他。   “谢谢阿兄!”,小满崽高兴地一蹦三尺高,伸手抱了抱谢见君,脑袋往他身上撒娇似的蹭了两下,才颠颠儿捧着一小碗黄豆,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小山也回家拿豆子去了,俩人约好一会儿就在村口碰头呢。   谢见君瞧着他这副猴急模样,唤也唤不住,无奈地摇了摇头,索性就随他去了。   没多时,他停下笔,揉了揉因着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而酸痛不已的肩膀,通彻明亮的窗棂外,他瞥见本该在收拾小菜园的云胡,正不知缘何踮着脚尖儿往院外看。   顺着他的眸光看去,瞧着两个捧着爆米花的半大孩子,有说有笑地从院子外经过,淡淡的焦香味连谢见君在屋里都能闻着。   云胡莫不是也想吃爆米花了吧...他犹自猜测着,想着习字也有些累了,正好休息片刻,缓缓精神,遂推门而出,从灶房里翻出个巴掌大的小碗,舀上一勺白生生的新米,径直走到巴巴望着村口方向的云胡,开口询问道,   “这香味倒是挺勾人的,我在屋里都要待不下去了,云胡,咱们也去弄点尝尝?”   “诶?”,云胡惶惶然看了眼谢见君,不由得咽了下口水,那爆米花香津津白花花的,刚爆出锅时还冒着甜丝丝的香气。以前他娘再抠,也会在过年时候,给他和云松买上一小碗,虽说大部分都进了云松肚里,但偶尔吃到的几个,还是让他惦记至今。   只是这爆米花都是小娃娃们才吃的东西,他虽是有些馋嘴,可哪好意思张口要?但谢见君说想吃,那定然是要买上一些的。   二人捧着小碗往村口走,路上遇着好些个孩子,衣服兜里都塞得鼓鼓囊囊的,一面跑,一面从兜里抓出一把就往嘴里塞,偶尔爆米花掉在地上,也小心捡起来,吹去沾着的灰,再续进嘴里,回头又是一脸的乐呵呵,好似这天底下没有什么烦恼和忧虑能困得住他们的童年,连带着谢见君的心情都跟着愉悦起来。   到村口时,小贩正被孩子们团团围在中间。   只见他佝偻着背,坐在小马扎子上,一手拉着风箱,风箱在拉动下发出呼哧呼哧地响声,似是有人在一旁打酣睡,腾出来的另一手利落地摇着装满米的圆铁锅,片刻功夫,他掏出麻袋,将铁锅的两头用力地裹紧扎严实,孩子们像是得了什么信号似的,纷纷一哄而散,都躲到一旁去了。   谢见君打小就见惯了这爆米花的场景,故而站在原地没有动。   “砰”的一声巨响炸开时,他耳朵被人结结实实地捂住。   云胡站在他身后,艰难地踮起脚尖儿,温热的掌心牢牢捂在他的耳朵上。   爆炸声散去,团团烟雾弥漫开来,俩人裹在一片无人瞧见的白茫茫中,谢见君身子僵立在原地,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管不顾地回身将人抱住,按进自己怀里,但理智那根弦还是将他困住了。云胡这般胆小的性子,平日里有个突如其来的狗叫声,都能将他吓得一惊一乍,自己若真是那么做了,把人吓跑了,找不回来了可怎么办?   他稍稍喘了口粗气,压下杂乱的心绪。   云胡猝然收回手,他只是担心谢见君被这响声吓着,想也没想就上前捂住了他的耳朵,这会儿烟雾散了,才惊觉自己方才干了什么,耳尖渐渐烧起一抹滚烫,他垂下脑袋,双眸慌乱地四处乱瞟,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二人一时谁都没有先开口,只瞧着那小贩解开系着麻袋的细麻绳,香甜气息一股脑地从麻袋中溢散开,白花花的爆米花都被抖搂出来,孩子们蜂拥而上。   “阿兄,你们怎么来了?”满崽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嘴里正嚼着脆口的爆豆子,身后的小山和大虎几个孩子,各个也都捧着小碗,“咯吱咯吱”地像是一群初春刚从洞里钻出来的小仓鼠。   谢见君用力地揉了把他的脑袋,将手里盛着白米的小碗递到他跟前,“去,再给你阿兄爆一碗,多放点糖。”   “阿兄惯会使唤我,都不舍得让云胡去。”,满崽理了理被揉乱的头发,撇着嘴接过小碗和铜板,一侧身就钻进了孩子堆里。   被满崽这么一打岔,谢见君失笑,搁在二人中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那道白雾消散,气氛骤然轻松下来。   他回眸瞧了瞧脸颊还映着两抹酡红的云胡,“方才那动静吓着你了没?”   “我、我不怕、我胆子大着呢、”,云胡扬声回道。仿若说话的声音大了,就能证明自己也是胆子大似的。   谢见君抿抿嘴,忍着溢到嘴边的的笑意,没得拆穿他,反而开口附和他道,“若不是你,刚刚我便要吓到了,幸好你胆子大不怕。”   “对、我不怕。”云胡重重点头,暗暗松了口气,得亏自己刚才捂住谢见君的耳朵,不然那声巨响可就吓着他了。   俩人恢复如常,没多时,满崽小心护着小贩爆好的白米花送过来。临走时还抓了一把,阿兄这加了甜头的果真是比他的好吃。   谢见君挑着尝了几个,便都塞给了云胡。   云胡捧着热乎乎焦香的爆米花,一脸的茫然,他分明记得是谢见君想吃这个,他们才过来买的,怎么就见他只吃了这么点?难不成是不合胃口?   他胡乱猜测着,不知不觉间,竟将碗中的爆米花都吃了个干净,撑得连晌午饭都没吃下去。   ————   自打知道了县试的成绩后,谢见君便琢磨着要去镇上一趟,头着先前去县里时,他沾了赵岭的光,马车的路费也没掏,具结和互结的事儿也都是麻烦了赵岭帮忙操办的,现下想寻着机会好生去感谢一番。   正巧许褚问起赵岭那四个学生考得如何,他登时就请了一日假,赶着天儿好,和云胡去了趟四方镇。   此行,除却拜会赵岭,他们还打算将豆腐背来镇子上的集市叫卖,也正是这般原因,云胡才跟了过来。   谢见君提上酒肉,背着自己现磨的鲜嫩豆腐,又带了一兜子择洗干净的野菜,叩响了赵家私塾的大门。   照旧是那个叫子墨的小童给开了门。   “我认识你....”,小童打量了他二人一眼后,指着谢见君说道,“你叫...你叫...”,他支支吾吾好半天,怎么也想不起名字来。   “是谢见君...”,谢见君笑着复又提醒了一句,往一旁侧身,让出了身后的云胡,“这是我家中人,麻烦您给赵先生通报一声,谢见君挟内子前来拜会他老人家。”   “那你要等下哦,我这就去跟爷爷说一声。”,小书童摇头晃脑地念叨着谢见君的名字,转身又钻进了屋里。   谢见君重新整了整衣襟,长身而立,余光中瞧着云胡眸光瞥向他处,浑身紧绷着,一脸的不自在,他捏了捏他纤弱的手腕,安抚道,“没事,不会呆很久的,赵先生他虽然凶了些,但人是好的。”   云胡讷讷地点头,他倒也不是害怕那素未谋面的赵岭,只是听谢见君称呼他为内子,心里颤颤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但见谢见君神色如常,想来大抵是城里人在外,都是这么称呼的,他才稍稍放松下来,权当是自己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约摸着半刻钟,小书童又跑回来,说爷爷请他们俩进去。   谢见君握着云胡的手腕,二人一并踏入了朱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私塾的模样,赵家大门开在了东南角上,一进门,正面对着的门上的照壁,清水砖雕花嵌缝的“登科”二字,大气恢宏。   从照壁向西一拐,便是用来会客的前院,厅堂高敞,四壁精细,彰显文人之高洁。两侧为一排倒座房,现下房门紧闭,想来就是学生们上课的地方,只恰好他来时赶上休沐,见不得其他人。   赵岭已经在前院厅堂里等候他二人,谢见君敛回四下打量的眸光,进前厅,同赵岭拱手行礼。   “学生谢见君拜见先生。”   云胡学着他的样子,也躬身行礼,礼数算不得周全,但也是恭谦。   赵岭点点头,伸手将二人托起,不冷不热道,“怎么今个儿有空过来了?可是许褚寻我有事儿?还是他答应我要来我这私塾里教书?”   “不是家师,是学生感念先生几番帮助,特前来感谢先生提携之意。”,谢见君娓娓说道。   “哼,我就知道那老家伙不肯来!罢了!一点小事,还值当你单独跑一趟。”,话虽这般说,但谢见君能来,赵玲心里甚为满意,又见他手上提着不少东西,虽算不得什么贵重之物,但看得出来,也是花了心思的。   “自是要来的,学生带了点乡下的吃食,都是内子悉心准备的,若有不合礼数的地方,还望先生见谅。”说着,谢见君将俩人手中提着的东西悉数递上,管家见赵岭点头,上前接过那酒肉,豆腐,还有一兜子闻着就鲜嫩的野菜,又给二人奉了热茶。   谢见君接过茶杯,同管家道了声谢后,先行递给了云胡,“暖暖手,放温了再喝。”,他们俩拎着东西一路走过来,手早被这倒春寒的风吹得冻僵了。   云胡握着茶杯捂了好些时候,才暖和过来。   他坐在椅子上,肩背绷得直直地,就怕自己一个松懈,失了礼数,给谢见君丢了人。他们说的话,自己一句也听不懂,只听着那位叫“赵岭”的老先生说自己的学生县考名次都不及谢见君时,他嘴角微微漾开一抹浅笑,心道谢见君读书可真是厉害,连正经私塾里的学生都比不得他。   谢见君一面听赵岭同他细说着府试的事儿,一面还分神出来瞧了瞧云胡,见他不晓得想起了什么高兴事儿,径自抿着嘴偷笑,他稍稍宽下心来,脸上也见了笑意。   “你如今既然已经中了县试,想必许褚该交代的,便都同你交代过了,你且安心读书,府试具结的事儿,我会帮你安排好。”,赵岭没得注意到谢见君神色有变,挑着自己知道的事儿侃侃交代起来。   先前他是看在许褚的面上,才同意给谢见君具保,如今县试的成绩一出,他自诩眼光毒辣,自是能看出这小子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加之,前些日子听闻卢笙和宋然说,谢见君打第二场开始就进了文庙堂,现下不免对他高看了一眼。   许褚说他这位学生能成大事,保不齐还能让他蒙对了。   而今因着具结的缘故,谢见君正挂在他名下,若是他能拔得头筹,自然也会让旁人对赵家私塾亦是高看一眼,于情于理,他都算不得吃亏,多嘱咐两遍,动动嘴皮的事儿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谢见君将赵岭的话一一记在心里,有些是许褚不曾提过的,他也一并都记下来,四方镇到底比不得皇城脚下的城镇,信息闭塞得严重,他只能多听多思虑,才能为往后要走的路打下稳妥的基础。   这一通交代完,已是一个来时辰过去了,谢见君还得去集市上卖豆腐,便将实情秉之赵岭,赵岭没多留,只叮嘱他二人早些往回走,若是晚了,可来家中留宿或是安排车夫送他们回村。   谢见君连同云胡拱手相谢后,才结伴离去。   这会儿西街集市正当热闹。   谢见君去司市那儿交了管理金,寻了处宽敞地儿,就将豆腐摊儿给支了起来。他来镇上卖豆腐已有许多次,这会儿熟练得很。   刚支起摊子来,没吆喝上几声,就有熟客过来,说是好些日子没见他,还当是以为他不卖豆腐了呢,又说从旁个人家买过几次,总觉得不如他家的豆腐敦实,吃起来有嚼头。   谢见君笑了笑,给熟客多切了二两,没提自己去考试的事儿,只说是家里活计忙,一时顾不得这边。   那熟客也是好说话的,又得了明晃晃的好处,便说道还是自家活计要紧儿,若下次再碰着谢见君过来,就多买上些。   二人一来二往寒暄了几句,云胡也没闲着,帮着称重找钱。   赶着快饭点的时辰,来买豆腐的人多,大半板的豆腐卖得飞快。谢见君忙着招呼熟客,有些客人过来顾不上,云胡便磕磕巴巴地同人交谈,切豆腐时,也学着给点好处,果不然大伙儿说话都客客气气的,不见有刁难和找茬的人家。   “谢兄!”   豆腐摊前冷不丁过来俩人,云胡紧攥着钱兜子,谨慎地后退了半步,眸光下意识地看向了谢见君。   听着声音有些耳熟,谢见君忍不住循声望过来,“卢兄!宋兄!”。   “谢兄何时来了镇子上,怎么不去寻我们俩?自那日县试一别,咱们可有月余未见了。”,卢笙这个自来熟的,话音未落就凑上前来,察觉到摊子前还站了一身形较为瘦弱的小哥儿,他立时停驻脚步,“想必这位就是嫂夫人了!”   云胡乍然被唤作“嫂夫人”,人吓了一跳,当下就躲在谢见君身后,脑袋低低垂着,不知道该搭什么话合适。   谢见君反应极快,又将小少年往自己身边扯了扯,接了卢笙的话头,“卢兄和宋兄怎地今日有空来街上逛逛?”   “先生仁慈,说眼下府试当近,担心我们几人整日里闷在学堂里读得木讷了,特许放我们三天假期,好好出来放松放松,我这才约上卢兄,想着小酌一二,不成想竟然还在这西街上碰到了谢兄,实属吾之幸也。”,宋然笑道,瞧着摊前的豆腐已卖了个差不离,他又斟酌着开口,“不知谢兄和嫂夫人可有雅兴,同我二人一起去浅酌一杯?”。   这回谢见君没有直接婉拒,在县里时,多亏了有宋然和卢笙和他同拼一个房间,省下了不少住房的银钱,加之跟他二人相处起来又极为舒服,想着能多结交一位好友也是好事,问过云胡后,便应了此事。   卢笙常来街上,对四方镇上的吃食几乎了如指掌,贴心地寻了处物美价廉的小食肆,引他们几人过去。   入座后,店家小二立于桌旁,等着四人点菜。   谢见君不曾来过这里,对菜品也不甚熟悉,便将点菜一事交于了卢笙和宋然,只末了,给云胡点了一记甜品。   小二将手头上的毛巾往肩上一搭,“几位客官,稍等片刻,饭菜这就上来。”,转而先给他们送来了两壶竹叶青。   “客官,这竹叶青是我们店里掌柜采现下最是鲜绿的竹叶,混合了近二十种药材精酿而成,此酒入口温和甘苦,香气醇厚,当属咱们四方镇上一顶一的好酒。”   “是不是好酒,我们也得先尝过再说,”卢笙接过酒壶,先行斟满三盏,他抬眸看想一直没说话的云胡,小心问道,“不知嫂夫人是何酒量?”   “要尝尝吗?”,谢见君低声问云胡,小二介绍这酒时,他见云胡眸光直直地看向那竹叶青,似是有些兴致。   云胡点点头,“一、一点就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然想喝酒,想来是因为谢见君在跟前,方有这踏实的底气吧。   卢笙斟了半杯金黄的竹酿,“嫂夫人,请。”。   云胡浅浅地道了声谢,才接过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果真同小二说的那般,入口微苦,还有些辛辣,他皱了皱眉头,再不敢打这酒的主意。   谢见君瞧着他脸色不对劲,神色自然地倒了杯适当入口的温开水过来,换走了云胡面前的酒杯。   没一会儿,点好的菜陆陆续续端上了桌。   谢见君同卢笙和宋然,三人共同举杯,庆祝县试旗开得胜。   “我就说了,谢兄卓荦不凡,定然是能取到好名次,不像我,只拿了个第十名。”卢笙一杯竹叶青下肚,微微有些上头,说起话来听着不太利索。   “谢兄能考第五名,是因为人家勤奋自勉,哪像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先生布置一篇文章,几日都背不下来。”,宋然伸手虚扶了扶卢笙,还不忘揶揄他一句。   “你刻苦,你背得快,不照样拿了第七名,照着谢兄还是差远了。”,卢笙不甘示弱,两个人拌起嘴来。   谢见君瞧着二人虽是拌嘴,但听上去并无红脸,便笑着给二人拉架,还不忘将挑好鱼刺的鱼肉夹到云胡碗中。   “谢兄同嫂夫人感情真好。”,卢笙惊叹了一声。   被卢笙一口一句“嫂夫人”叫得愈发拘谨的云胡,脸颊红扑扑的,羞赧地连碗中的鱼肉都不敢下筷子夹。他、他哪里是什么嫂夫人、谢见君也、也不辩驳一二、这般任人随意称呼、怕是要坏了谢见君的名声。   他张了张口,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正要解释,嘴里冷不丁塞进来一筷子剔骨后的鸭肉,油滋滋的,入口鲜嫩咸香,好吃得紧。   他忙不迭闭上嘴,猛嚼了两口。   “难怪谢兄总想着要回家,有嫂夫人在家中坐镇,可不得时常挂念着....”,一壶酒后,卢笙大着舌头,也壮着胆子调侃起谢见君来,见他没生气,转而又说起别的来,“嫂夫人做的酱菜实在美味,我回来寻遍多家食肆都找不到能攀上嫂夫人半点手艺的,谢兄可真是好福气。”   卢笙说的酱菜,是县试时,云胡特地给谢见君带上的。   原是担心他在外水土不服,吃不惯县里的饭菜,吃坏了身子,却不成想,谢见君自始至终吃得都是这一罐酱菜,带的白面饼子放不住,吃完后,他就去街上买两个馒头。   只一次,外面冷得很,卢笙和宋然不想出门,他便将酱菜给他二人分了些,竟是让卢笙给惦记上了。   他这心底不免生出了些许的危机感。   谁知云胡眼底蓦然亮起一盏光,头一回主动开口道,“我下次、下次多做些、你们、你们一起吃。”。   “那便是劳烦嫂夫人了,到时候谢兄可别藏着掖着,不肯分与我们吃。”,宋然忙道谢,却恰恰说中了谢见君的心声。   谢见君挑了挑眉梢,染上一丝浅笑,一时说不上来,是因着又能吃到云胡做的酱菜而高兴,还是饭吃到现下这个时候,云胡第一次应下了“嫂夫人”这称呼,总归这心里头欢喜得很。   眼见着卢笙喝得神思都不甚清醒,他顺势提议结束这酒局,担心卢笙喝大了,回去不好跟家里人交代。   宋然也正有此意,当下同他约定好一同去府城参加府试的事儿后,便扶着卢笙告别。   赵岭拜见过了,豆腐也卖完了,没了旁个儿安排的事情,谢见君和云胡也慢悠悠地踏上回家之路。   云胡琢磨了一路,想问问那人唤自己“嫂夫人”时,谢见君为何不解释清楚,叫旁个人平白生出误会来,但思来想去,他还是作罢,只暗暗劝服自己,谢见君不开口,定是有自己的缘由,他自己,也并非是真的成心希望这误会被解开。   只他不知道的是,谢见君自个儿现下正乐呵呢,他思忖着云胡不解释,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待自己也并非没有丁点情意?倘若有那一分情意,也定然表示,如果自己开口想要个名分,云胡是不会第一反应就拒绝的。   那既然这样,四舍五入,就是云胡没准也心悦他,这一通分析下来,他竟然也把自个儿给说服了。   俩人一路心思各异,到家时,太阳西沉,余晖慢慢变淡,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飘散着最是平凡的烟火气。   谢见君颠颠背上的竹篓,回眸,眼含笑意地冲云胡勾了勾唇,“云胡,咱们快走吧,我有些饿了。”   暮色撒下一片金黄,映着小少年清秀的脸庞,他点点头,小跑两步追上前行的步伐,轻轻道了声,“好..”   ————   四月府试。   谢见君一行人照常提早两日到了府城,   府城的客栈更是贵得吓人,他们来的稍晚些,最普通的客房也都是四百文一日,还不许三人同住。   他们要在这儿待上个七八日,算下来光是一人的住宿,就要花费近四两银子。   贡院附近的客栈都是这个价钱,三人一合计,只得作罢。   他们是从家里带了不少银钱来府城,但也舍不得这般挥霍。   “这府城果真是名不虚传!”卢笙蹲在青石街的屋檐下,长长叹了一口气。   “早听说府城什么都贵,可这客栈也不能漫天要价啊,实在是离谱至极!”宋然也跟了句,好不容易来了府城,偏偏被这住宿给难住了。   谢见君一直没说话,府城物价贵,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又因着赶上了府试,甭说是客栈掌柜,就连周围酒楼食肆也都会跟着涨价,好好地宰上他们书生一笔。   但即便如此,那也只是靠着贡院近的这些铺子涨,远些的客栈,断断不会像这般翻着倍的来。   “咱们不妨往远些走走看?”他斟酌片刻后,提议道。“左右不过早起一些,走的路要远点,但这价钱肯定会比这儿的客栈要便宜。”   眼瞅着已是过了晌午,赶路过来三人都有些累,他一提,卢笙和宋然便应下了。   从贡院附近又走出两条街,见一巷中小门上贴着“住宿”二字,谢见君上前轻叩了叩门。   开门是一位白发老妇人,手里拄着一根细细的手杖,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浸着年过半百的沧桑,“来住店吗?”。   “奶、奶奶,”卢笙没想开门的是这么大年纪的老妪,一时说话有些颤。   “奶奶,我们三人是来府城考试的学生,想寻个便宜些的住处。”谢见君上前一步,拱手说道。   老妇人将屋门拉开,映入眼帘的是简简单单的南北四间矮屋,四周耸立着泥墙,泥墙下一排细碎的小黄花,院里种着一方寸的小菜园,收整得干净利落,一瞧便是仔细舍得花心思打理之人。   “我这边是八十文一间房,用热水的话 ,就得你们自己去烧,柴火都垛在柴房里。”,老妇人一面引着他们三人进屋,一面同他们细细说道。   八十文....谢见君暗自合算,若是他们此行要住上七日,那便是五百六十文,算下来这房费即便是一人一间房也都能承担得起,虽是离着贡院有些远,但早起些就能克服。   卢笙和宋然亦是有同样的想法,三人在看过几间卧房后,便相约着定了下来。   房费于每日结算,他们入住只支付了一百文的押金。   住宿的问题一解决,谢见君松了口气,进屋便将竹篮包袱一应都卸了下来,小屋不大,除却一张床和立在门口的桌椅,余下的地方,一成年汉子转身都有些局促。但胜在干净,连被褥都是蓬松的,凑近能闻到阳光晒过的味道。   简单休整后,他进灶房生火,烧开了两锅热水,给卢笙和宋然都送了些,又将云胡带的酱菜,也给他二人分了点。   这一通忙活来,早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稍稍擦洗了身子就歇下了。   考试那日,   天还擦黑,谢见君三人就等在了考场外。他们离得远,自然要早些出发,赵岭同另二位考生留宿在贡院附近,来得晚些。   卯时一刻,贡院开门,前来参加县试的考生们陆陆续续排起了长龙,由几名执灯衙役引着,分别带入了贡院,悉数在前厅候着。   府试的考官由知府大人担任,监考相较于县试要严格上很多。   考生虽允许带一竹篮进场,但也只能搁些笔墨,旁个砚台、水柱都是由府里准备,连吃食也带不进去。   谢见君站在厅堂前候场,身上所穿衣物和竹篮都被搜子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经由赵岭和另一位禀生唱保后,才能按照考引入考场,去找寻自己的位置。   其中不可四下乱看,不然就会被衙役揪出来,重新搜查,有脸色青白,冷汗淋漓,两股颤颤的考生,衙役黑着脸往跟前一站,便跌坐在地上,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有经验的搜子上手一搜,就能找到小抄等作弊物件。   如若抓到作弊者,不光会失去考试资格,连带着互保的四位考生,和两位具保的禀生也都会受到牵连。   方才排在谢见君前面的一位考生,便是因着作弊,被衙役们拧着胳膊给扭送了出去,押在贡院前面壁而跪,自此彻底断了科举之路。   谢见君不免有些唏嘘,寒窗苦读多年,毁于自己的一时贪念。   赵岭见他神色有异,担心他受了前面考生的影响,又碍于律法规定,不能同考生之间有直面交流,只得重重地清了清嗓子,见他循声望过来,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快些进考场,莫要耽误时辰。   谢见君会意,从衙役手中接过考引,便径直入了考场。   府试共为三场,头两场各考一天,中间间隔一日,第三场考两天,考生须得在贡院里过夜。   过夜的棉被,连带着吃食、蜡烛都是由府里供应,考生被隔开在小小简易的号房里,各占一席之地。   这些考试的事儿,许褚和赵岭都叮嘱过,谢见君早有准备,眼下不慌不忙地拆开考卷。   府试首场,照例是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考校的是考生们记诵和政见时务。   谢见君已经演练过成百上千次,此时见了这题目,也没有半分慌张,在草稿纸上依次记下答题的思路,捋顺完整,然后再有条不紊地誊到考卷上。   中途有衙役不停地来回巡逻,休息时还会送来饭食和热水,他只要了杯热水,暖了暖身子。   黄昏时分,有考生先后交卷。   他歇下笔,将考卷反复翻看了几遍,确信没有需要再补充的内容后,抬手拉动了一下身侧的黄铜小铃,立时就有两名衙役过来糊名,将考卷放入专用的考匣内,并收走了一切物什,只留下带进来的竹篮和笔墨,便放他离开了。   一直候在府外的赵岭上前问了问谢见君答题的情况,得知题目不算难,答起来也还算顺利,稍稍宽下心来,又因着早上入场前的事儿,禁不住训斥了他两句。   谢见君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躬身听着训斥,也不辩驳。   赵岭见他态度恭谦,才歇了口,叫他回去好生歇息,明日放榜后,还要再准备余下的考试。   府试同县试一般,首场考完后,第二日下午放榜,未通过的考生便不得再参与后两场,相反,成绩位列前十名者,便会被带去文庙堂。   谢见君第二场考试,入了文庙堂。   有赵岭的叮嘱在,一进文庙堂,他便垂下脑袋,眸光直直地盯着脚下的布鞋,一直由衙役带到自己的座位上,也只是看着眼前牛皮纸封好的考卷,静等着吹哨。   殊不知,自他进门来,知府师文宣就将人认了出来。   前年师文宣下四方镇,盯着南阳村修桥一事儿,一筹莫展之际,一书生夜半登门,献上妙计,才使得修桥顺利进行,虽延期了月余,但好在给南阳村的村民解决了一心头大患。   当年那书生身背孝期,曾同他承诺,待孝期一满,定然会来科考,如今,竟是真的来了,还入了他这文庙堂。   师文宣不免有些惊喜,但他神色无异,也仅仅打量了谢见君一眼,便敛回眸光。   哪怕是他再看好这书生,也不会为他多谋一点好处,科举如此严肃之事,容不得徇私舞弊。   谢见君是在第三场考试结束,才知道一直位坐高堂的知府大人,是前年他在南阳村服徭役时候,见到的那位自带威严之人。   尽管如此,他还是只同其他放排的考生一般,离场时面对高堂,拱手行礼,而后由衙役带着,被送出了府门。   当年即便得了这位知府大人的青眼又如何?他如今一介平民百姓,攀附不得权贵,还是得脚踏实地,走自己的青云路。   ————   此行来府城考试,结束后,他照常给满崽买了几样小玩意儿,唯一不同的,那日从贡院考完试出来,途径一家首饰铺子,见那红绒柜台上,展着一支似是云朵式样的银簪,他立时就入了心,赶着临走的前一日,摸来了那家铺子。   掌柜见他着一身青灰长衫,妥妥的书生打扮,便知是来此府试的考生,笑着将他迎进门后,招来小二奉茶。   谢见君婉拒,直说自己是为那只银簪而来,还说想请铺子里的手艺人帮忙给刻上两个字。   掌柜正愁这银簪式样简单,府城里的人都入不得眼,摆了好些天都无人问津,见终于有人开口问起,高兴地笑出一脸褶子,捡着好听的话,将这银簪夸了个天花乱坠。   “小后生眼光独到呐,这支银簪乃是我家银匠手雕而成,满府城仅此一支,保准找不出第二家来。”   谢见君笑了笑,没搭掌柜的话茬,而是一直瞧着银匠手底下正在刻字的银簪,时不时还提醒他仔细些。   静等了一刻钟,才拿到刻好字的银簪,他小心拿绒布包裹起来,头一回连价钱都没讲,就爽快地付了银钱。   回程路上,卢笙和宋然时常瞧着他们这位谢兄,手抚着心口处,不知想起什么来,便独自浅笑,深邃的眸底尽是喜色,二人私下商讨后,恍然大悟,   “谢兄如此高兴,大抵是要见到嫂夫人了吧。”。 第49章   谢见君一路捂着藏在心口处的银簪, 眼瞅着离家门口还有两丈远,他笑意难掩,眉眼都不由得温柔了些许。   前脚刚踏进院子, 瞧着卧房里云胡独倚在窗前, 羽睫低垂, 静静地出着神, 他轻手轻脚地将包袱和竹篮搁在屋檐下, 正身清了清嗓子, “云”字刚唤出口,他便看云胡抬袖揉了把眼睛,肩头微微抖动着,似是极力在压制着什么。   他神色一怔,迈出去的半条腿僵立在半空中, 又缓缓地收回来。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 屋里的小少年很是不对劲。   谢见君的心霎时揪成一团, 喉咙似是哽住了一般, 说不出话来, 云胡抹泪的动作愈发频繁,几乎要将脑袋埋在衣袖里,他等不及,立时就想进屋问问情况, 前些日子他走时,云胡分明还不是这个样子。   “阿兄,你终于回来了!”, 满崽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上前扯着谢见君的衣角, 不由分说地将人拽进了灶房里,还特意将灶房门掩好。   “发生什么事儿了?”,谢见君瞧着他一系列谨慎的小动作,着急询问道。   “阿兄,你都不知道,那阳哥儿简直坏透了!”,满崽生了好大一场气,张牙舞爪地跟谢见君比划起,刚刚在河岸边发生的事儿来。   他本和云胡去河边洗衣裳,这一开春,天一暖和,大伙儿就不舍得在家里烧柴火,便都扎堆儿搬着木盆去河边。   原是快要洗完了,碰着阳哥儿同其他几个哥儿也结伴过去,径自占下了河边一片地方。   因着先前常同他们几人起冲突,有满崽在,云胡不愿生事,当下就将衣裳收进木盆里,招呼戏水的满崽,准备回家。   “呦,云胡,这做了童生夫郎,可就是不一样,都不跟咱这平头老百姓在一块儿洗衣裳了。”,阳哥儿将木盆往岸边石头上一搁,手中的木槌“邦邦邦”地敲在濡湿的衣裳,嘴里还不忘阴阳怪气地揶揄云胡。   云胡不搭腔,搬起木盆就要走,阳哥儿将木槌一摔,起身伸手将他拦住,“我同你说话呢?你个小结巴,难道也聋了不成?”   “我、我没什么要同你、说的、”,云胡侧身要避开。   不成想阳哥儿不依不饶,当即挡住他的去路,“你神气什么?谢见君中了童生又如何?还不照样是个傻子!”   “他、他不是傻子!”,云胡嘴唇发抖,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啧,这离着秀才名头还有八丈远呢,你就先耍起威风来了,谁不知道谢见君就是个痴傻的,这县试第五名还不知道怎么来的呢。”,阳哥儿抱臂斜睨了他一眼,语气愈发轻佻,好似在说谢见君这县试名次来得不明不白。   饶是云胡脑袋再不灵光,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他气得脸色青白,上前猛推了一把阳哥儿,高声辩驳道,“谢见君他清清白白一读书郎,能拿到这个成绩,是他自己平日勤勉苦学得来的,你不许这般在外造他的谣,诋毁他。”   许是太过着急,一时说出口的话都没有磕绊。   阳哥儿被推了个趔趄,气性也上来了,本是前些日子出门,听村里婆子说云胡如今日子过得好,谢傻子疼他疼得了不得,对比自己这夫君指望不上又满地鸡毛的糟心日子,心生不忿,想逮着机会挤兑他连句罢了。   谁知一向怯弱胆小的云胡居然敢推他,当下掐着腰叱骂起来,嘴里不干不净,骂谢见君的话尤其难听。   云胡也不知哪来的胆量,将阳哥儿按在身上,猛锤了他两拳头,二人撕扯得不可开交,一直到被人拉开,阳哥儿还骂骂咧咧。   “你这般不要命地护着谢见君,没准他将来考上了秀才,掉头就会把你休了,你一个怀不上孩子的结巴哥儿,傻子才会要你呢!”   云胡怔住,似是有一把钝刀狠扎入心脏,血淋淋地剖开一个拳头大的伤口,连吸气都扯得极疼。   他乍然将所有拉架的人都推开,踉踉跄跄地躲开众人,端起地上的木盆,逃也似的跑回了家里。   满崽见不得一向疼爱他的云胡受委屈,立时一把将阳哥儿推进了四月天的河里,等不及他们回过神来,就一溜烟地跑了,碰巧遇着刚刚进门的谢见君。   听满崽将整个事儿讲完,谢见君盼归的欢喜劲儿一下子跌落谷底,他脸色差到了极点,原是温润的眼眸中,现下噙满了骇人的寒意,连小满崽都心生怯意,下意识后退一步,“阿、阿兄。”。   他从未见过这样生气的阿兄,即便前年不小心烧了林叔和松哥儿家的麦垛,谢见君也不过只是冷着脸训了他两句罢了。   “满崽,你在家待着,我出去一趟。”,谢见君压着心头的怒火,温声嘱咐他了一句,转而掉头出了灶房,直直地冲着卧房而去。   云胡正偷着摸抹眼泪,他怕谢见君当真会同阳哥儿说的那般,考上了秀才就要休了他,到时他也不能拦着,阳哥儿说得对,傻子才会娶他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哥儿,他心慌得难以自抑,就见屋门一开一合,谢见君阴沉着脸色进来。   他登时慌张起来,双手交错着,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云胡,跟我去个地方。”,谢见君瞧着小少年眼尾绯红,纯粹干净的眼眸中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心里不落忍,说话的语气都禁不住温和下来。   “诶?去、去哪儿?”,云胡下意识问道,声音里还浸着潮湿。他没料谢见君会赶在这个时候回来,刚打算去灶房做晚饭。   “跟我来。”,谢见君没做多解释,上前握住他的手腕,将人带出来了屋子,一路默不作声地往阳哥儿家中去。   云胡不知谢见君要做甚,眼见着阳哥儿家越来越紧,他心生拒意,怕阳哥儿又说什么腌臜话,让谢见君听了去,不等考上秀才,就要休了他这个结巴。   “云胡,有我在,别怕。”,察觉到身后人的抗拒,谢见君停驻脚步,回身安抚他道。   阳哥儿端着水盆从屋里出来,他被满崽推进河里,呛了好几口水,回来又被他汉子扇了两巴掌,这会儿脸上红紫得厉害,正愁没地儿撒气,就见谢见君拉着云胡登门而来。   谢见君顾不上避嫌,当下便冷着脸冲阳哥儿吆喝起来,“阳哥儿,先前你几番在村里编排我,我只当你天性使然,说话不过脑子,不同你计较,你如今趁我不在家,欺辱云胡算什么?”   “呵,好大的官威啊。”,阳哥儿将盆中水往地上一泼,扭着腰就过来了,“一个童生罢了,居然也能跑来别人家,不分青红皂白地质问别人,还说我编排你,你哪里听来的谣言,往我身上安?”   “阳哥儿,我说了,先前你编排我的话,我不与你计较,我来这儿,是要你给云胡道歉!”谢见君一步也不让,将身后的云胡带到自己跟前来。   “什么?你说什么?道歉?跟谁?跟这结巴?”,谢见君不提也罢,一提起来,阳哥儿满肚子火,“我凭什么要跟一结巴道歉?你说我欺辱他,谁看见了?你让他站出来同我对质!”,他料定村里人不会出来做这得罪人的事儿,故而愈发支棱起来,妄想着压谢见君一头。   “对质?这好说!今个儿我就把话摆在这儿了!”,谢见君望了一圈围在阳哥儿院外来看热闹的村里人,“各位叔伯婶娘,我出十两银子,若是有看到阳哥儿欺辱我家云胡,尽管站出来替我家云胡做个证。”   哦豁,十两银子呐…众人吃了个大惊,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谢见君说的话,他们就是来看热闹的,本不想牵扯到里面去,大伙儿心思各异,但谁都没有先动。   阳哥儿得意起来,他就知道,定然没人愿意管这闲事,正要开口奚落谢见君两句。   “十两不行,就二十两,二十两不行就三十两,咱们去衙门,去县令大人跟前好好将这事儿掰扯掰扯,给我家云胡讨个公道回来!”谢见君犹自加着筹码,大有今日阳哥儿不低头给云胡道歉,他就要闹到县衙不罢休的架势。   云胡鼻子一酸,滚烫的泪珠扑簌簌地砸落下来,因为有谢见君护着,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满心的委屈。   “谢家小子,不用三十两,我给你作证,那阳哥儿就是骂云胡来着。”一婆子最先站出来,她家地同阳哥儿家的地挨着,前些天因着浇水的事儿,俩人打了一仗,这会儿她腰还疼着呢。   “我也可以!”一哥儿又相继站了出来,阳哥儿在村里传他家汉子去城里找勾栏女子,害得他们俩大吵了一架,若不是有人瞧着他家汉子去镇上送柴火,他当真就信了这老实巴交的人还能出去嫖妓呢。   阳哥儿见势不好,乍然变了脸色。他眼眸滴溜一转,当下又叉起腰来,“你当我怕你?衙门谁不敢去,你说我欺负云胡,你那便宜弟弟还把我推河里了呢!”,他是骂了云胡没错,但自己也吃了亏,真要闹到县老爷哪儿,还指不定要判谁的罪,打谁的板子呢!   “你说满崽推你下河,谁看到了?”谢见君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又顶了回去。   “就是,阳哥儿,要不你也出三十两,我去县老爷那里给你作证去!”人群中哄然几声嗤笑。   阳哥儿脸色铁青,他哪来的三十两?就算是把家底掏空了才凑不出一两银子来,他家汉子就是个赌徒,昨日还将菜钱都输了个精光。   “阳哥儿,你快开口,只要你开金口,我就去!”同他有过节的几个婆子齐齐吆喝起来。   云胡有些担心,满崽推阳哥儿下河的事儿定然是真的,万一闹到了县老爷哪儿,他挨板子吃牢饭都无所谓,满崽还是个孩子呢,他扯扯谢见君“我、我不要道歉了、回、回去吧、满崽他…”   “不用怕,他不敢,有事都有我顶着 ,我会护佑好你和满崽…”,谢见君拍拍他的手背,轻声安抚道。   “都在吵吵什么?”谢礼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里长,谢…”,阳哥儿似是找到靠山一般,当下就要开口告状,却不料让谢见君抢了先去。   他躬身作揖,恭谦卑亢,全然一副我就是来给内子讨个说法的委屈模样,“里长,我刚回来便听着人说我夫郎云胡今日去河边洗衣服,被阳哥儿堵着欺辱,特来给云胡讨个公道。”   “这…”谢礼看了眼谢见君身后缩着肩膀,眼圈通红的云胡,又瞧了瞧身站高台掐着腰的阳哥儿,心下已然有了数。   “你想讨什么公道?”,谢见君如今过了县试已是童生的身份,谢礼自然不会像阳哥儿那般,不把他放在眼里。   “礼叔,我来时同阳哥儿说的很明白,他在外编排我,我可以当做不计较,但云胡不行,他今日必须要给云胡道歉。”谢见君不紧不慢地说着自己的诉求,他平日里说话,也一向是这般慢条斯理,不瘟不恼,但如今说出口的这一字一句,都似是泰山压顶一般,将众人按在地上抬不起头,连周遭的气息都变得稀薄起来。   “你..”,不等谢礼出声,阳哥儿最先耐不住了,让他跟这个结巴道歉,以后他在村里脊梁骨都能被人戳断,还如何能抬得起头来?   “念在咱们同村的份上,我同你再说最后一遍...”,谢见君淡淡地扫了一眼心虚的阳哥儿,眸光中仿若结满了冰碴,“给云胡道歉,不然明日我便一纸状书告到县衙去,让县令大人出面定夺..”。   阳哥儿心里咯噔一下,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还不快去道歉!”,谢礼终于发话。他莫名觉得眼前这个神色平静,连丝毫怒意都察觉不到的谢见君,当真会为了云胡,干出闹到县衙的事儿来。   如若要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到了县老爷的跟前,年底去上报收成,还指不定要被其他几个里长怎么笑话呢。   索然这谢家小子,要的无非就是一句道歉的话罢了。   阳哥儿脸色一阵青白,一阵红紫,他可以不理会谢见君和云胡,但他不能不从谢礼,倘若得罪了谢礼,他在村子里的日子会更难过,权衡之下,他从院里高台上下来,径直走到云胡面前,下唇已然被咬出一道血痕。   他眼中恨意滔天,只恨不得现下将云胡给生吞活剥了,没有他,自己怎会闹到这么丢人的地步?几句揶揄而已,原是谁也不会往心里去的事儿,却让谢见君明晃晃地摆到台面上来,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丢够了颜面,就为了这么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瘟货结巴!   “阳哥儿...”,谢见君及时出声,他怕阳哥儿破罐破摔要加害云胡,自己上前一步,将云胡挡在身后。   阳哥儿恶狠狠地剜了眼谢见君,冲他身后护佑得严实的云胡,猛吸了口气,艰难开口道,“云胡,今日是我行之不妥帖,望你大人有大量,莫同我这小人一般见识。”。   “我不、我不谅解你、”,一直没说话的云胡乍然开口,冷不丁扔出了这么一句话,“你、你造谣谢见君县试成绩、来历不明、还嘲弄他是个、傻子、我不会谅解你!”,说罢,他扯了扯谢见君,“我、我们回去。”   “好..你说不谅解,那我们就不谅解。”,谢见君应下他的话,回身冲谢礼行之一利,二人相伴离去。握在一起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过。   ————   一直回了家,谢见君如梦初醒,紧握着云胡的掌心沁满了汗,他自觉自己逾距了,忙不迭松开云胡,摸着鼻子讪讪地问起他有没有受伤。   云胡这会儿也回过神来,只觉得方才好似做梦一般,他居然也能受阳哥儿的道歉,一时心情复杂,听谢见君问他有没有受伤,他吸了吸鼻子,立时猛摇了摇头,“我、我没事,我都是打得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阳哥儿他、他不会给别人看的。”   以前他娘打他时,便是挑着衣服能盖住的地方下手,这样不会被外人瞧见,说她偏心眼儿,恶待家里哥儿。   “那就行,没受伤就行...”谢见君低声讷讷道,余光中瞥见云胡垂在身侧的手,想到刚才自己就是握着这样一双柔软又略带些薄茧的手,心头蓦然冒起一阵燥热,惹来他心慌意乱。   “我、我去灶房烧些水来。”他落荒而逃。   “阿兄,怎么样?你是给云胡出气去了吗?”,满崽还躲在灶房里,谢见君推门时,吓得他一激灵,缓过劲儿来,抚着自己胸口,小声问起。   “嗯...找阳哥儿给云胡出气去了。”,谢见君心不在焉地回道,弯着腰从灶台旁边拾柴火。   “阿兄,你好厉害,我果然是没有看错你!”,满崽脸上霎时绽开一抹笑,好似方才那个被阳哥儿气得几乎要掀破房顶的人不是他。   谢见君满心想着云胡,对满崽吹捧的话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   “可是阿兄,你为什么一直不和云胡生弟弟呢?也不和云胡香香?”,满崽话锋一转,双手杵着脸颊,抵在灶台上,稚声稚气地问道。小小年纪不懂情爱,只知道两个人感情好,就会凑在一起香香,还会生弟弟,这是小山同他说的。   谢见君闻声微微一愣,片刻才意会满崽说的香香是什么意思,当下有些哭笑不得,“小崽子,即便将来阿兄同云胡有孩子,于你也不是弟弟呀,再说了,你说的香香,现在也不合适呐。”。   “可是云胡一直都在害怕呀...”,满崽只觉得自己被阿兄敷衍了,急不可耐地辩解道,“阿兄不在家,云胡总是不高兴,也不爱说话,平日里闲时就坐在院子里往门口张望,只你回来,他才会瞧着有精神。村里人都说,等阿兄考上了秀才,就要休了云胡,进城里找新媳妇呢。阿兄,你不能不要云胡,满崽喜欢和云胡在一起,满崽不要其他嫂嫂!”   谢见君笑意僵在脸上,连手中的干柴掉在地上都不曾发觉,脑袋里只有满崽那句“云胡一直都在害怕”,循环往复的播放着,扯得他心底生疼。   他骤然才惊觉,因着他的犹豫,因着他无畏可笑的自尊心,让云胡这么久都活在惶然和忐忑中,活在村里戳心伤肺的闲言碎语中。   他该是会有多难受?   辗转一夜,谢见君心乱如麻,他确认再三,斟酌考虑了许久。   第二日起早,他唤住云胡,   “云胡,咱们今日不做豆腐了,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   云胡没想,谢见君所谓的“陪他去个地方”,居然是要上山。   刚下过一场雨,山路泥泞,路不好走,脚下泥石滑溜,稍稍一走神,就滑个趔趄,二人一路都走得极慢。   分明是谢见君要带他上山,可自打出了家门,他便拧着眉,一语不发,云胡担忧他是此行府试不顺,借着由头想出来散散心,他嘴笨,说不出什么会安慰人的话,便老实地跟在他身后。   攀石时,他一脚踩上了青苔,当下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一旁冒着尖儿的石头上去,走在前的谢见君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登时一个急转身,握住他的手,将他一整个带入了自己怀里。   俩人双双跌落在草地上,摔了个满怀。   “你、没事吧。”云胡正压在谢见君身上,忙不迭起身询问。   “这草地松软,不妨事。”,谢见君单手撑在地上,掌心被碎石子磨破了皮,丝丝拉拉地疼。   他小心站起身来,将受伤的手藏在身后蹭了蹭,“路滑,我带你走”。   他冲着云胡试探着伸出手,原是想着小少年八成会拒绝,说自己没事,走慢些就好,却不料,云胡抬眸浅浅望了他一眼,顺势就搭上了他的手。   谢见君心生欢喜,不敢轻易表露,只轻握着云胡细软的指节,脚下踩踏实了,才继续往山上走。   一路上他都在斟酌着过会儿要说的话,怕自己一厢情愿,怕自己唐突冒昧,他状似有意无意地捏了捏云胡的掌心。小少年似是受了惊,猛地向后一缩,被他攥紧不放后,慢慢地舒展开来。   谢见君心头喜意更甚,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笑意,连上山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转眼到了山顶。   红日初升,穿透细密朦胧的晨雾,铺满整个林间。   他寻了处干净石头,拉着云胡一道儿坐下,侧身为他挡住从山林里袭来的凉风。   思虑了好些时候,一句话在嘴里翻来覆去地搅弄着,半天,他望着云胡俊俏的脸颊,轻声道,   “我这人啊,自小便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凡事也总是被动居多,我爹常笑我笨拙不通人事,说我不懂得主动,不懂得去争取什么,我以前想着,这样何尝不好?得之是我之幸事,失之也不会过多忧虑,但如今,我觉得,不对。”   “诶?”云胡迷惑,谢见君好端端的,怎么同他说起这个来了,什么不对?为何不对?他是想跟自己说什么?他越想越是茫然。   “云胡,我想...不论其他,有一件事,我总得去为我自己,主动地争取一下..”,谢见君继续说道,他喉咙发干,微微沙哑的声音里溢着几分凝重。   “我生来两世,见过这群山万重,见过这烟笼寒水,见过这白虹贯日,见过这半溪明月,纵然这世间秀色勾人心,但都不及千帆过尽后,料峭风雪之中,与我并肩而立的你。”   云胡脸颊一热,好似有什么东西即将喷薄而出,将他淹没其中。他一时心如擂鼓,连呼吸都渐缓下来。   “云胡,我同你说这么多,便只是想告诉你...”,他定定地看着面前清秀的小少年,从未有过的悸动打心底蔓延上来,连灵魂深处都跟着颤动起来,他本不善言辞,但倘若是将心中倾慕宣之于口,那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他   谢见君深吸一口气,   “云胡,我想,我是心悦于你了。” 第50章   草树丛杂, 密叶如织,他们隐在一片青苍之中,无人打扰。   “吧嗒”   一滴..两滴...   莹润的泪珠顺着云胡的脸颊, 肆无忌惮地滚落下来。   谢见君立时慌了神, 心猛地似是被一双手, 狠狠地掐住, 疼得他乱了阵脚, 连说话都磕磕绊绊, “对、对不起、云胡、是我、是我太唐突了、我不该...我不该....”。或许他不该说的这么直白,或许他不该说的仓促仓促,亦或许....   总之,他把云胡吓着了。   话音戛然而止。   云胡眼泪掉得更凶了,他忽而垂下眸子, 良久,嘴唇翕动了一下。   “你、你是心悦我?还是、还是...”   他说不出来, 谢见君却倏地明白了。   “自是心悦你, 无关于同情、怜悯、孤寥、我知我心绪, 皆由你一举一动所牵扯, 如今便只想大大方方地告知于你,想同你做真的夫夫。”   云胡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悄悄伸手,用力地拧了把胳膊上的嫩肉, 吃痛地紧了紧眉头,眼前霎时变得清明起来,他不是在做梦, 这都是真的。   心底蓦然涌起一潮洪水,将他这些时日的恐惧与忐忑, 一并淹没。   他直直地看着谢见君,一时想起生辰之日的漫天烟火,一时又想起树洞里握住的那盏光。数不尽的欢愉,刹那间化作燎原的篝火,连被握住的掌心都燃烧起来。   “为、为什么、会是我?”,他踌躇着,还是将自己的心里话问了出来。   他长到这般年纪,得来的善意屈指可数,村里多数人,连带着爹娘,都对他避讳不已,生怕沾染他的晦气,给自个儿家招来霉运。   尽管这样,谢见君非但没有远离他,将他赶出门去,相处了这么久,一直善待于他,还斥责那些个欺辱他的人。   但他还是他,是村里人嘴里那个“命格硬,克父克母”的瘟货,这满腔的爱意,不该是给他的。   谢见君怔住,只觉得喉咙一阵阵发紧,声音都有些颤,   “云胡,我倾慕你,便是你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我这心里,就再也装不下旁人,便是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他心里蓦然着急起来,云胡若是再乱七八糟地瞎想下去,恐怕就又要缩回他自己的蜗牛壳里了。   谢见君忙不迭凑近,将人囿于一隅,而后郑重其事地问道,   “所以,云胡,你可以允许我,心悦于你吗?”。   问出这句话,还是他莫须有的坚持在作祟。   后世他所见爱情,大多源自于顺其自然,合则成,不合则分,薄情者匆匆赶赴下一场情动,重情者沉溺过往,辗转疗伤。   一段感情来得仓促,走得无声无息,但他自认为感情最原始给予人们的,应是悸动时的澎湃,互通心意时的欣喜,和掩藏在一束花下虔诚的表白,俗称,仪式感。   正因为有这仪式感,才会让原本平平淡淡,朝暮交替的一天,变得同其他日子不一样。   就好似他独自本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但在这一天这一刻之后,因着有云胡,他对往后的每一日都充满了期待。   云胡还没从他的话里消化出来,这会儿人还是懵的。   谢见君也没有继续逼近他,只默默坐在一旁,手里把玩着摘来的草叶,但若是云胡细心,便能看出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发誓,当年坐在电脑前查高考成绩时,都没有现下这般磨人难耐,掌心不由得攥紧,已然沁满了汗。   “可、可以、”,良久,才听着小小一团中传来微弱的声音,似是有些不确定,沉寂片刻后,才坚定地又道了声,   “可以”。   谢见君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泼天的喜悦仿若那决堤的江河,浩浩荡荡地占领了他的神智,他再也无法披着那温良持重的外衣,来伪装自己荒唐的独有欲,“云胡,我、我能亲你吗?”,他贴近,几乎同云胡,鼻尖蹭着鼻尖儿。   云胡骤然抬眸,直直地撞入一片温柔。   一双细瘦修长的手将他包裹其中,谢见君动作极缓地,把他带入了自己的怀里。   怦然有力的心跳声暂时抚平了云胡的忐忑与不安,他微微扬起脸颊,眼眸处还浸着点点湿意。   谢见君手指微蜷,抹去他眼尾的殷红。   第一次,二人靠得这么近,云胡莫名又紧张起来,原本稍稍放松的身子,绷成一条直线,他惴惴轻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眼前的深情。   “没事...没事...”,谢见君极力压制着自己,他微微俯身,细碎的亲吻落在云胡潮湿的眼眸,挺翘的鼻尖,一路向下,最后是他思之念之的柔软。   他吻意极轻,犹如奉若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云胡被这悸动折磨得浑身酥软,只觉得意识被一丝丝的抽离,连双手不由得环上他的腰际。   谢见君将吻意加深,扣在云胡后脑勺的手掌微微收力,把人又往怀里拉近了几分。他们紧紧相贴,剧烈的心跳声交织成轰鸣缠绵的乐曲,在山林肆意游荡。   “谁在那里!”,浓茵森森的树林里响起一声呼唤,惊动了鸟雀。有汉子上山,打跟前经过,见层层树影间有二人相拥,便高声询问。   谢见君拉着云胡猛地蹲下身子,好似上学时,被教导主任抓到的早恋的学生,借由齐腰高的草杆遮挡住身影。   二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眸底映着翻滚的情愫。   等不到回应的汉子挠挠头,只当是自己看错了,小声嘟囔着走远。   直到听不到脚步声,谢见君才喘出一口粗气,回眸瞧着云胡还抻长了脖子,暗戳戳地往刚才汉子站过的地方偷瞄。   “走了吧。”,他轻声问道。   “应、应该是走了。”,云胡头也没回,还四下瞎瞅。   被那汉子一打断,围绕在二人之间的旖旎霎时烟消云散。   “云胡,别动....你头发上沾了碎叶。”,谢见君冷不丁说道,将藏在袖口处,他捂了一路的银簪,簪到了他的发髻上。   察觉到自己头顶好似有什么东西,贯穿而过,云胡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细细长长,似是发簪。   这发簪不知在谢见君身上偷摸捂了多久,已然染上了他温热的体温。   他猝然瞪大了眼眸,想要摘下来仔细瞧瞧,却被谢见君轻轻拍去了手,“回去再看”,一腔好奇没有得到满足,往回走的路上,他心不在焉,途径河边时,还特地往河里凑了凑脑袋,就想瞧瞧这发簪是何模样?   殊不知脚下一滑,他下意识攥紧谢见君的手,二人齐齐地栽进了泥坑里,溅了满身的泥点。   回去一路,俩人像是约好了似的,闷着头,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赶,沿途碰着熟稔的婶子,也不敢抬眸打招呼,生怕被人认出来,招惹笑话。   谁家表白,能把自己和心悦之人都搞得这般狼狈?   刚拐进院里,谢见君就见着满崽一手捧着小竹篮,一手提着小铁耙,正要往外走,原是瞧见阿兄和云胡回来,还尚有些惊喜,但惊喜急转而下,立时就被满满的嫌弃取代,满崽皱了皱眉头,语气凉凉道。   “阿兄,你就算是要避开我跟云胡香香,也不能去淌泥窝窝啊,你看你身上脏兮兮的,好丢人。”   “你这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是吧?”,谢见君正被这满身的泥点子羞得抬不起头来,被满崽一通揶揄,作势就要上前揍他。   云胡一把将他拉住,冲着满崽使了个眼色,“快、快跑、”   满崽会意,挤眉弄眼跟他家阿兄做了个鬼脸,蹬蹬蹬小跑出了远门,好似想起什么来,又退回两步,手扒着院子门上,“阿兄,我今晚不回来了,晚些小山爹爹要带着我俩上山去挖螃蟹,明日回来,让云胡给你做醉蟹吃。”   “在外老实一点,别给人家添麻烦!”,谢见君怕他跑远听不着,忙不迭嘱咐了一句。往年这个时候,小山爹都去后山上挖螃蟹,去年,满崽也跟着去了。挖回来的螃蟹吐干净了沙子,都被云胡做成了沙蟹酱,用来拌面好吃得紧。   “知道啦!”,满崽摆摆手,眨眼间就跑没了影儿。   院里冷不丁就剩下谢见君和云胡俩人。   许是刚袒露了心声,又给自己争取到了名分,谢见君心中喜意非但未曾消减,反而愈发兴盛起来,他一把抱起云胡,直直进了屋子,掩在被子里,又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   ————   夜里,满崽不在。   临睡前,谢见君放肆地将云胡,怀抱在自己胸前。他手指勾着他柔软的发丝,一下接一下,轻抚着他瘦削的脊梁。   云胡动也不敢动,他贪恋这片温暖,却又害怕明日一睁眼,一切都回归到起点,故而强撑着精神,努力在黑暗中瞪大双眸,但最终在谢见君的安抚下,沉入了梦中。   他难得又做起了梦,梦见自己回到了那座山上,灼灼暮色将那一片天都染成了火红,他和谢见君紧紧相拥着,隐在层层青绿间。   忽而觉得屋里乍然像是烧起来,一如冬日里冉冉篝火,他猛地从梦中惊醒,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额头间冒起细密的汗珠,连里衣都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谢见君原本睡眠就浅,又因着今日得偿所愿,睡得不沉,冷不丁觉察到怀中空了,他睁开眼,借由窗外的月光,瞧见云胡蔫蔫儿地坐着,眼眸中含着一抹薄薄的水雾,炕上的被褥被他扯成一团,隐约看着像是被汗珠濡湿了似的。   “我很快、我很快就会洗干净、你、你先睡、”,云胡磕磕绊绊地替自己找补道,他神色慌张,说起话来语无伦次,手指下意识地磋磨着衣角,   以前他偶尔也会这样,但只要洗干净就好,洗干净,谢见君就不会嫌弃他。   谢见君已然明白,纯粹干净的小少年,大抵是初识人事,才因着今日的碰触,乱了阵脚。   “柜子里还有刚晒好的被单,咱们一起换上,今个儿太晚了,明早再洗。”,说着,他点起烛灯,从炕边的斗柜里,找出一件洁净的被单。   云胡顺着他的话,讷讷地点头,将濡湿的被褥揉搓成一团,扔在地上,连自己都不愿意多瞧一眼。   换了新被单后,他惶惶然躺下,只觉得心肺好似烧起一团火,呼出口的气都浸着热意,他唇边咬得发白,禁不住将身子蜷缩起来,想要避开谢见君。   “云胡,你怎么了?”,谢见君察觉到异常,起身温声询问道。   “没、没事。”,他喉咙一阵干涩,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   “是不是很难受?”,谢见君伸手探上他的额前,汗津津的额发,一缕一缕地垂在脸颊两侧。   云胡自觉心肺处的那团火在全身肆意乱窜起来,他背对着谢见君,绷紧了身子,只盼着自己快些熬过去。   身侧霎时一沉,只听着奚奚索索布料摩擦的声音,下一刻他被谢见君牢牢抱在怀中。   二人十指相扣。   月色姣姣,铺满一地的银辉。   ......   他紧靠在谢见君怀里,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似是想从他这里汲取最后一丝温柔。   “没事,云胡。”,谢见君亲吻着他微凉的额头,轻声安抚他,“这没什么,你做得很好。”   云胡深吸一口气,拿被子用力地蒙住自己的脑袋,几乎要同被子融为一体,谢见君轻扯了两下没扯动,起身出了屋子。   淅淅沥沥的水流声透过窗棂,砸在云胡的心窝里,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他心里突突突地跳个不停,恨不得现下就钻到炕底下去,幸好满崽不在,否则今夜过后,他该如何自处?   水声渐停,隐约听着有清缓的脚步声,他扯下被子,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杏眸,偷偷瞧着掀开门帘进来的谢见君。   “小夜猫,怎么还不睡?”谢见君失笑,解下搭在炕边上的手巾,仔细净了手,才又脱掉外衫,将脚边的布鞋搭放好,翻身上炕,重新将人拥进怀里,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云胡绯红柔软的唇瓣,片刻,他朱唇轻启,   “方才是想亲我,嗯?”   满腹心事被揭穿,云胡慌乱地别开脸,情之所至,他一颗心仿若海中浮萍,迫切地想为自己找一处踏实之处。   那个给足了他温暖和善意的人,他想要热烈地回应他。   沉寂夜色中一声轻笑,浅浅的吐息清撒在他脸颊上,他身子微颤,额前蓦然落下一个内敛又极致克制的吻,“睡吧,云胡。”。   谢见君轻拍着他的背,低低地哼唱着安眠的曲调,声音悠扬又缠绵。   同自己唱给满崽的一点都不一样,云胡如是想着,只觉得眼皮子渐渐沉重,连意识都追着走了。   “你可真折磨人。”谢见君捏捏他的鼻尖儿,莞尔嗔怪了一句,才缓下心神,挨着他身边躺下。   这一觉便是睡到了大天亮。   满崽提着小半竹篮的螃蟹回来时,院子里还静悄悄的,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见谢见君还在睡着,便一脸坏笑地上前捏住他的鼻子,不让他喘息。   谢见君其实已经醒了,只是贪恋着还睡熟的云胡,遂是躺在炕上,闭着眼睛不想动,他被捏的鼻子有些发酸,抬手用力一搂,就将小满崽搂上了炕头,压进自己怀里腾出手来挠他痒痒肉。   “阿兄…阿兄…哈哈…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小满崽痒得咯咯咯直笑,扭动着身子想要逃脱谢见君的禁锢,却不料,一脚踢在他身上。   谢见君吃痛,倒嘶一口凉气,暗骂了一句,“小崽子,人不大,劲儿倒是不小。”。   他松开手,将满崽推到一边去,摸索着身边的衣衫慢腾腾地往身上套。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的事儿,俩人都不免贪睡了些时候,云胡被闹腾醒了,还茫茫然地坐在炕上,眼神一片迷离,直至谢见君将外衫披在他肩头上,整个人才缓缓回过神来。   醒了就不能继续赖床了。   谢见君出门,从水缸里舀出一盆冷水,整个脸颊都闷在这冰凉的冷水中,片刻,逼退了晨欲。   他打开笼子,把鸡鸭们都放了出来,让它们自己在院子里挖虫子啄食,满崽拎回来的螃蟹随手就丢在屋檐下,只在上面盖了个竹篾,以防这些个螃蟹们乱跑,从竹篮里爬出来。   他从柴房里找了个木盆,将螃蟹都丢在里面,添上半盆水,静等着往外吐沙子。   云胡背着满崽从屋里出来时,他正把磨扣套在牛身上,准备推磨将今日的豆腐做出来。   “都多大了,还这么黏糊人...”,谢见君手指刮了刮脸颊,意欲报昨日满崽嫌弃他身上满是泥点子的仇。   “云胡最是稀罕我了...不信你问云胡!”满崽晃了晃腿,眉梢轻挑着,一脸的得意模样。   “那倒未必..”,谢见君轻轻“啧”了一声,温润的眸光落在云胡身上,好似是在他的回答。   被二人炽热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云胡脸颊一阵滚热,他将满崽放在石阶上,逃也似的钻进了灶房里,不多时便听着“噼里啪啦”慌乱碰掉东西的声音。   谢见君抿嘴笑了笑,忽而觉得自己居然这般幼稚,竟还跟一半大孩子争起了宠,他敛回神思,扯动着手中的缰绳,牵着黄牛开始推磨。   ————   吃过饭,磨好了新鲜的豆腐,谢见君又走了一趟许褚那儿,原是昨日就该去的,但因着生了变故,遂耽搁了一天,现下许褚怕是都要等急了。   果不然,他刚到南边小院,就瞧着许褚频频向外张望,连忙快走几步。   礼未行,就被许褚一把托住,“莫行这些个虚礼,快些同我说说,此番府试可还顺利?”   “一切安好。”,谢见君恭敬回道。   “行”,许褚早先备好了纸墨,当下就让他将考试的题目和答案默下来给自己瞧瞧。   谢见君稍作思虑,依着自己考试时候的记忆,默了个差不离。   许褚略一打量,便心下了然,直说府试这关,定然能顺顺当当地过,叫他只管去准备八月的院试,不出几日,县衙就能派人下来报喜。   谢见君自个儿也能估摸个大概,府试时,他下笔顺畅,思路甚是清晰,答题几乎是一气呵成。想来但凡不是会错了意,亦或是跑偏了题,府试的成绩照着县试,该是没什么出入。   从许褚家出来,往回走的路上,他蓦然想起,这两次考试,好似云胡一直不曾过问他考得如何,每次从外面回来,他也只是关切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安不安稳,路上可还走得顺畅,同两位书生相处起来是否舒适,旁个有关考试的事儿,半个字也没从他嘴里听到过。   同云胡一道儿蹲在院子里搓螃蟹外壳时,他便将自己疑问,问出了口。   “我不懂、这县试府试呐,所以每日就、就祈祷着你独身在外时、能照顾好自己、只要、只要吃饱穿暖、我就、我就放心了。”,云胡显然没有意会到谢见君的意思,他随手剥掉螃蟹的肚脐,下意识地回话。   “那我若是考不中呢。”,谢见君追问道。大概是见过太多书生,因着对科考的执念,拖垮了一家人,成日里哀声哉道,不得安宁,他现下也想听听云胡的想法。   “那、那又如何?接着、接着考嘛、咱们卖豆腐有、有钱、”,云胡停下手里的活计,不解地抬眸看向他,一字一句,板板正正地同他说道,只这语气听上去,似是在说一件很是平常的事情。   “那我便努努力考中,卖豆腐的钱带你和满崽下馆子去!”,谢见君笑道,倏地觉得肩膀上的重坦似乎轻了许多,有人陪他一起,撑起了这前行的沉甸甸的包袱。   安心等了半月后,县衙递来消息,谢见君中了府试,这回是第三名。   许褚乐得合不拢嘴,经年沧桑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润,说话间也中气十足,连连拍着谢见君的肩膀,称赞他才识过人,有青云得志之势。   里长谢礼还单独跑了一趟谢家,嘱咐谢见君好生考试,旁个什么都不用操心,若是家里有要紧事儿,也只管吩咐尕蛋去帮着操办。还说叫他尽管放宽心,他去院试的那段时日,村里人定会帮他照顾好家中的云胡和满崽。   他双手紧攥着谢见君,神色庄重而慈祥,眼眸中闪烁着矍铄的光亮,年底能不能在其他几个里长面前,挺起肩背来,可就指着谢见君这还没拿到手的秀才名头了。   有里长这拍着胸脯的承诺,谢见君便安下心思,左右不过离着院试还有三个多月,他在家时,云胡和满崽也不须得托付给旁人照看,自己的小夫郎还是得自己疼。   ————   六月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雨,家里的柴火都见了底儿,下雨上不得山,做饭就只能省着点用,熬些米粥,烙点饼子,焖炖的荤腥是一丁点也见不着,连吃了几日,连满崽都直呼嘴淡。   好不容易赶着雨停,谢见君一早就提着斧头背着竹篓上了后山。   因着大雨连绵了五六日,山上的树枝都浸得湿漉漉的,用力一掰就弯了,这样的柴点不着火,捡回去也是白搭。   谢见君只好往深处走,从遮挡的岩壁下,砍些细干柴。   许是雨水大,深山有处断流多年的溪泉忽而复活,潺潺流水夹杂着碎石子和草叶枝木,绕着山涧流淌,他靠在溪涧旁,歇息了片刻,继续往山上走。   这会儿上山的人不多,走出好远都不见半个人影,密匝的山林间只听着谢见君沉沉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岩石开裂的“咯嘣”声。   他骤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越往里走,山壁间的小土块扑簌簌地往下掉,原是一指宽的裂缝逐渐向两边开阔,裂缝中隐隐有水汽弥漫。   谢见君停住脚步,耳边的沙沙声愈来愈烈,他屏气凝神,大半个身子都趴在石壁上,静听了片刻后,却总也找不到这声源来自哪里。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围,前些天上来时,这林木还生得笔直,现下却像是被什么野兽冲撞过一般,东倒西歪。   坏了...他倏地有不好的预感,这种种迹象,可太像是走山的前兆了。   他顾不上砍柴,忙不迭加快脚步往山下赶。   这块地儿离着村子有段距离,村民平日里砍柴摘果子多数都去村外的后山,鲜少会往这边走,故而,即便是走山,倒也不妨,他下山路上,也四下打量过,没见着有人。   一路小跑,回家时,他气都没喘匀和,双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热涔涔的汗直往外冒。   屋里只有云胡在,不见满崽的身影,平日里这个时候,他不是在村里疯玩,就是同小山几个孩子去山上淌水挖泥鳅。   他来不及放下竹篓,急匆匆进屋,“云胡,你瞧着满崽去哪儿了吗?”   云胡正忙着裁夏衣,闻声,便顺口回道,“满崽去山上钓鱼了。”   “去的哪里的山?”谢见君一怔,那萦绕在心头上的预感,愈加强烈起来。   “就是你去捡柴火那儿,大虎说瞧着那山上有泉涧能捞鱼,满崽就拎着小竹篮去。”   谢见君咯噔一下,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云胡,你现在赶紧去里长家里,让礼叔喊上几个汉子,赶紧去山上找孩子。”   他不等云胡的回话,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了屋子,直直地冲向了自己方才回来的那条山路。 第51章   谢见君一刻也没敢歇息, 方才他往山下走时,便已然觉得那岩层开裂得厉害,仿若坍塌就是刹那间的事儿。   满崽去钓鱼的溪涧, 大抵就是他捡柴火那会儿, 停留歇息过的地方。只可惜他下山时, 因着心急, 便换了另一条路, 跟这群孩子生生地错过了。   那处溪涧, 地势低洼,四周围一片连绵的山壁,若真的如他所料走山了,所有从山顶开裂破碎的巨石,轰然间都会砸向这个地方, 到时候他们几个孩子,又怎么能躲得过。   谢见君简直不敢细想, 一路上心里都在祈祷着满崽现下已经下山回家去了, 他宁愿自己此行上来, 纯纯是白跑一趟。   人越是着急, 路便越是走不稳当,短短几里路,他就摔了三回,手肘处被磨破了皮, 连脚腕也隐隐作痛。   眼见着离溪涧愈加近了,他这心砰砰砰跳得慌乱,后背一阵发凉, 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直往脑袋里涌。   “满崽!满崽!”,他一面走, 一面高声吆喝着。   “诶?满崽,我怎么好像听着有你阿兄的声音。”,小山手肘杵杵满崽。   满崽正提着鱼竿往上扯,鱼钩咬得重极了,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拽进溪涧里,他憋红了脸,对小山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全然没往心里去,阿兄去山上捡柴火了,怎么可能会来这儿寻他?   一分神的功夫,鱼咬断了鱼线上的竹钩,跌落进水中,一个神龙摆尾就不见了影儿。   “都怪你同我说话,这鱼都跑了!还把我竹钩都咬断了!”,满崽皱起小脸儿,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冷不丁听着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他挠了挠耳朵,“诶?小山,我怎么好像也听到了阿兄的声音..”   他猛地站起身来,虽不知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但还是扬声回应着,“阿兄,我在这儿!”   乍一听到回声,谢见君心头骤然咯噔一下,他攀上一块巨石,垫着脚四处打量,果真瞧着满崽和几个孩子正排排队似的,坐在溪涧边上钓鱼,连忙冲着他们大喊了一声,“满崽,小山....别钓了,赶紧过来!”   满崽这下子算是真的听清了,他扯扯小山的衣角,讷讷道,“阿兄让咱们回去呢..”,平日里他最是听谢见君的话,又没钓着心心念念的那条大鱼,当下就失了兴致,低头收拾起钓竿和竹篮,想着今日钓不着就算了,改日他让阿兄带他来,他家阿兄可会钓鱼了。   大虎和二柱还不想走,想着许是家中有什么急事,谢见君寻过来叫满崽回家去,反正唤的人又不是自己,再待会儿也无妨。   山林间忽而一声刺耳的轰鸣声,山壁交接的地方一道道骇人的裂缝蜿蜒而出随即整个地面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   “快跑!”,谢见君一时没站稳,从巨石上滑了下来,后背恰好摔在了石头的凸起处,疼得他登时就皱紧了眉头。   几个孩子被这声巨响吓坏了,又因着地面震动,惶惶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儿跑。   满崽最先反应过来,扔下手里的东西,拽起小山,就往他家阿兄刚刚站过的地方跑去,大虎和二柱也紧随其后,踉踉跄跄地追上去。   数不清的碎石从山顶塌落,翻滚着砸进了方才他们钓鱼的溪涧里,溅起了半人高的水花。   谢见君手撑着石壁,将将站稳后,就带着他们几个孩子往山下跑。   但跑出还没两步,千斤重的巨石从一旁的山壁滑落,横卧在他来时的那条路上,将下山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原是坚实的地面如今似波涛汹涌的大海,几人晃晃悠悠地跌坐在地上。   谢见君往四周环绕了一圈,方才他走过的那条路要翻过这边的山壁才能到,如今定然是行不通了,那滚落的碎石没个准头,径直就往他们站的地方飞扑过来,他忙揪起几个孩子往一旁地坎里躲去。   石块翻滚而过,几人被扬起的尘土呛得直打喷嚏,小满崽眼睛里进了沙子,拿衣袖不停地揉眼睛,揉得眼圈通红。   “阿兄,咱们怎么回家啊?”   谢见君没做声,四个孩子惴惴不安地攥着他的衣角,连一向胆子最大的大虎也红了眼。   “走,咱们先找个没有落石的地方躲躲!”,他略一思忖后,带着人直直往一侧山壁跑去。   上午捡柴火那会儿,他犹记得这溪涧附近有一处黝黑山洞,担心山洞里可能会有黑瞎子亦或是其他猛兽,他当时只踩着石头,草草瞄了眼,没瞧着什么东西,便走了。   如今山壁崩塌得厉害,兴许去那山洞中稍稍躲避些时辰也好,他上山时,已然让云胡去知会谢礼,有谢礼在,总能想出点办法来。   地面震荡不停,被雨水泡软的泥土混着折断的树根和沙石扑簌簌地滑落,只片刻功夫,便将复活的溪涧,连带着满崽仓促中扔下的钓竿竹篮一并埋没其中。   几人先后往山洞里攀爬时,二柱颤颤地回眸望了一眼,立时就吓坏了,脚扎在地上像是生了根一般拔不动,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谢见君刚把大虎推进了山洞,回头瞧着二柱似是壁虎一般,紧紧地攀着山壁,脸上写满了惊恐。   “大虎,带着满崽往里跑!”他扬声嘱咐大虎一句,转身单手攀住石壁,滑到二柱身边,他脚拼命地踩住石壁上的凸起,一把握住二柱的腿,将人用力向上托举起来。   “二柱,你拉住我的手!”大虎没走,匍匐在山洞口,向着二柱伸出手。   “二柱,快点!”满崽和小山也纷纷伸出手。   二柱抻长了胳膊,但怎么也够不着大虎,急得他吧嗒吧嗒直掉眼泪。   谢见君往脚下看了一眼,他现下踩着的地方往上三寸余,有一处拦腰截断的树根,怕是方才巨石自山洞滚落时砸断的,他握紧二柱的小腿,猛地屏住一口气,一脚攀上了那树根。   跃起时,他将二柱狠狠地推向最高处,眼疾手快的大虎一把抓住二柱的胳膊,同小山和满崽将二柱扯进了山洞。   “咔嚓”一声,树根应声而断,谢见君脚下乍然没了用劲儿的支点,身子顺应重力,从山壁上滑落,整个人仰面摔在了石头上,后背如撕裂一般,疼得他险些没提上气来,连攀住石壁的指甲都掀翻起来,手指尖顿时血流如注。   “阿兄!阿兄!”满崽登时就要从山洞里往下跳,被大虎拦腰抱住。   “别去!外面都是落石!会砸死你的!”。大虎干惯了农活,力气大得很,满崽被他抱着动弹不得,急得在原地干跺脚。   正说着,眼见着数斤重的落石打面前一晃而过,顷刻间,便砸到谢见君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小腿骨上,他只觉得腿上似是被载满人的马车疾驰碾压而过似的,蓦然眼前一黑,险些要栽倒过去。   “满、满崽别出来!我没事...”,担心满崽不管不顾地跑出来,他连忙出声安抚了一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大碍。   待缓过劲来,他咬紧了牙关,强忍着浑身火辣辣的剧痛,将压在腿上的石头,用力地推落到一旁的溪涧中,温热的血顺着腿侧汩汩而出,染透了身上月白的素衣,他稍微动了动身子,被砸伤的小腿处便彻骨钻心的疼。   碎石还在不停地滚落,尖利的石片将他身上划出无数道细小的伤口。   他双手勉强撑住身下的石头,想站起身来却使不上劲儿,四肢百骸又麻又胀,一时分不清是疼还是什么。   “阿兄,你快上来”,满崽扭身挣脱开大虎,跪伏在山洞口处,向外费劲地张着手,意图想像方才拽二柱那般,把谢见君也给拉上来。   “满崽阿兄,你拉着我,我力气大,我能拽动你!”,大虎像拎小鸡似的,将个头小的满崽推回到洞里去,自己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洞口,他双手都搭在岩壁上,丝毫不顾锋利的石子划破了手臂。   谢见君摆摆手,艰难地挪动身子,他小腿骨已然不能打弯儿,便只靠着手上的劲儿,攀住石壁的边缘,手指的关节处已然泛白,鲜红的血迹丝丝拉拉地渗进了石头缝里。   他急促地喘息着,额前冷汗涔涔,掌心因着出汗,几次抓住石壁的凸起处,都打了滑,他一面尝试着去踩别处更结实的地方,一面还要侧身,躲避着随时掉落的土块,汗水洇进眼眸中,刺得他睁不开眼。   “脱衣服!赶紧把外衫都脱下来!”大虎是这四个孩子里年纪最大的,如今还算是冷静,他见谢见君几番尝试都未果,登时就招呼几个孩子将外衫都脱下来,拧成结实的长结,从洞口扔了出来,长结直直地垂在了石壁上。   “满崽阿兄,你拽着这绳子,我们几个拉你上来。”,他扬声喊道,手中不自觉地收紧,满崽和小山、二柱依次站在他身后面,拉去衣裳缠起来的绳结,半蹲下身子,只等着用劲儿。   但谢见君一个成年汉子,哪里是这几个半大小子就能拉得动的,他光是扯两下,就把大虎从洞口拽了出来,但好在这垂下来的绳结,他甩动着绳结,勾住了一处石壁,借着绳结的劲儿,没受伤的那条腿,向上猛地跃起,竟是一把攀在了洞口凸出来的石头上。   “快用劲儿!”,大虎保住他的胳膊,冲身后几个萝卜头大喊了一声,卯足了吃奶的劲儿,将谢见君扯进了山洞。   石壁坍塌,滚落的石块顷刻间将洞口堵得严丝合缝,最后一丝光亮被抹去,洞中霎时陷入了黑暗。   所有人心里一沉。   洞口外一记闷雷,暴雨哗然又泼了下来。 第52章   洞里黑压压的, 眼前似是隔着一层朦胧的黑雾,只听着此起彼伏急促的呼吸声。   本是打算进来躲躲那不长眼的落石,谁知竟然会把自己困在这囹圄里, 谢见君有些烦闷, 他背靠在岩壁上, 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 仰着头望着雾蒙蒙的洞顶出神, 洞外的闷雷一记接着一记在耳边炸开, 连山洞都跟着颤动起来。   几个孩子紧靠在他跟前,纷纷扯着他的衣角,好似在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阿兄,太黑了....”,满崽低低地嗫嚅了一声, 这洞里昏昏暗暗,要使劲瞪大眼睛, 才能瞧着一点点光影儿。   谢见君摸索着揉揉他的后脑勺, 温声安抚道, “等下阿兄去找点干柴来, 看能不能生火,有了火就不黑了。”。虽是这般说,但他身上没带火石,即便找到了干柴, 也不过就是干瞪眼罢了。   寂静的山洞里,“嚓嚓嚓”声骤然响起,他神经猛地紧绷起来, 这种一眼望不到头的山洞多数都有野兽盘踞,现下他腿脚行动不便, 身上又全然泄了劲儿,若真是要来个黑瞎子,可就麻烦了。   他当下就张开手护住这几个孩子,摸索着身边的位置,想找块趁手的石头。   “大虎,你是在生火吗?”,满崽猝然开口,他如今倚靠的地方,恰恰能瞧着大虎,就见他闷着头,不知在搓些什么,隐隐有火星子一明一灭。   “我试试..”,大虎头都没抬,不停地摩擦着火石,意图要点燃手里的干草。这山洞里似是前不久有人刚刚来过,他方才进来时,见到有烧过的干柴堆,想起自己身上带着火石,便盘算着生起火来。   片刻后,山洞里忽而有了光。   “有了有了!有火了!”,他高声呼喊着。   “还得再找点柴火来,这干草烧得快,恐怕支撑不了多久。”,谢见君有气无力地说道,他身子沉重,使不上一点劲儿,也只能将找柴火这事儿交给旁人。   小山和二柱立时应了一声,借着这微弱的火光,将临近洞口处的草木枝叶都一并扯了下来,许是有凸起的石壁遮挡,这些树枝摸上去还算干爽,大虎还把烧过的干柴堆也找了过来,勉勉强强地维持着这点小火苗。   眼前乍一清明,几人心绪都放松下来,纷纷围坐在小火堆旁。   “大虎,你上山带火石作甚?”,满崽拨弄着火堆里的小细柴,随口问道。   “想烤鱼来着,这刚下过雨,山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肯定不会像烧麦垛那样,一点就着...”,说这话时,大虎有些心虚,前年那麦垛虽然不是他点的,家里却也是给松哥儿和林叔赔了钱,自己还捡了好几日的麦穗。   万一等会儿他们从山洞里出去了,谢见君回头再告诉他爹娘咋办?   只他想多了,谢见君没心思给他告状。   因着洞里有了光,他这才仔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势。   被落石砸伤的腿还是不太能动,这会儿只感觉麻胀不堪,他试探着摸了摸小腿骨的地方,倒是真没伤着骨头,只是瞧着血肉模糊的,有些吓人。   想起那会儿石头砸下来时,他当真以为自己腿要断了,还琢磨着八月的院试怕是要赶不及,现下看来,稍稍休养上一段时日,应该能来得及去参加院试,他并不想为了这点无关紧要的腿伤,再多等上个一年半载。   摸清了情况,他犹自松了口气,将外衫褪下来,撕扯成布条,先将腿上的伤口草草包扎了一下,余下的又缠了几处手指上的伤口,方才从山壁上坠落时,手下没抓稳当,两处指甲被掀翻了,已经不流血了,只是疼得厉害,但好在伤的也不是写字的手。   满崽蹲在他面前,小脸紧皱在一起,担心得不了得。   “没事,等出去了找董大夫帮忙瞧瞧便是。”,谢见君挪了挪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包拿树叶包起来的满地青。   这是他捡柴火时在草堆里瞧见的,紫红紫红,一看就是熟透了,便摘了一些,本想着回去带给满崽和云胡尝尝,谁知就被困在山洞里了。   浓郁的果香味立时就将几个孩子的眸光都吸引了过来,折腾了这好一会儿,又途径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逃命,他们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如今各个都看着谢见君手上的满地青猛咽口水。   谢见君将果子给他们几人挨个都分了分。   “我不想吃野果子,我想吃我娘包的包子...”,二柱捧着果子,也不吃,抽抽搭搭地念叨着想回家。   满崽上前,一把将他手里的野果子都夺了过来。   “哭什么哭!这满地青还是我阿兄摘来的,我阿兄到现在都饿着肚子呢,你不吃,就没有力气走路,到时候我们可不等你,就把你扔在这山洞里面,等黑瞎子来把你掳走!”。   他说得言重,把二柱吓得愈加哆嗦,眼眶里蓄满了泪珠,愣是不敢掉下来,他努力地将自己的哭腔咽下去,“你们..你们别丢下我...我不要黑瞎子!我害怕!”。   “二柱,别怕,我们会出去的。”,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抚慰道,“我来时,就已经让云胡去寻里长了,想来他们这会儿正在想办法找咱们呢。”   “可是外面雨下得这么大,云胡会来吗?”,二柱抹着眼泪,呜呜咽咽地问着。   “他一定会来的。”,谢见君笃定。   “云胡,你确定谢见君和几个孩子,上的都是这个山头吗?”,谢礼身穿着蓑衣,站在山下四处查探,坍塌的石块将上山的路全都堵死了。   大雨倾盆而下,山林间笼罩着白蒙蒙的水雾,什么都看不清。   “就、就是这儿!谢见君走时、就说的要来这儿!”,云胡连蓑衣都没穿,这会儿上不了山,他急得来回踱步,心里似是油煎一样。   几个孩子的家里人都赶了过来,小石头今日碰巧在家里帮忙,没跟满崽他们一起出来玩,正正好躲过一劫,但得知自己的小伙伴都被困在了山上,他还是冒着大雨,跟着他爹也来了。   可如今巨石挡路,一行人一时半会儿都上不去,谢礼也很是着急,眼见着谢见君八月就要院试,现在闹这一遭,怕是要误了考试。   前几日,县令大人还特地将他叫到县衙里去,说谢见君的府试名次排在前列,有望争一争那案首位置,嘱咐他好生敦促着这小子温书呢。   谁能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这谢家小子就出了事儿。   他一个劲儿地直叹气,要是赶不及院试,到时候要怎么跟县老爷交代!   “云胡,你别急,等下雨停了,咱们就上去看看..”,柳哥儿给云胡撑着伞,追着他到处跑,想要将人拉住,叫他歇一歇。   云胡哪里能歇得住,谢见君和满崽都在山上,尚不知出了什么事儿。   偏偏他又走得着急,只说让自己去找谢礼上山找孩子,旁的提都没提,自己还是过来后,才知道走山了。   这山脚下都已经是这般骇人的情况,他不敢想象山上又是如何光景,他们会不会被落石砸到了...会不会受伤了...会不会...再往深里,他便不敢想了。   一颗心似是被人紧紧地攥着,他经受不起这折磨,当下就跪在地上,低声祈祷起来,将脑袋里能想到的神佛统统都求了一遍。   只要、只要这俩人能平安无事地从山上下来,哪怕是折自己的阳寿,他也愿意。   其余几个孩子的家里人也跟着,纷纷跪地祈祷,   谢礼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是福水村的里长,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不能干看着。   他冲着福生招了招手,将人叫到跟前来,“福生,你跑趟腿,去镇子县衙报案,找县老爷,说咱们福水村走山了,有村民和孩子被困在了山上,望县老爷派人下来帮着找找。”。   福生应下话,当即转身就要跑。   “等等...”,谢礼又将他叫住,“你去时,同县老爷说,是谢童生,谢童生被困在山上了!”   福生一怔,讷讷地点了点头。   谢礼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是足够让大伙儿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啊,谢见君如今是童生身份了,如果县老爷知道是他被困在了山上,说不定马上就会派人过来。   几人似是约好了一般,眸光齐齐地落在正跪伏在地上祈祷的云胡身上。心道这云胡,瞧着人傻不愣登,平日里畏畏缩缩大气不敢出,却当真是运气好。   福水村连带着四周围的三四个村子,几年都出不了这样一个谢见君,竟是让这小结巴给捡了现成。神算子说他命格硬,克父克母,可没算着小结巴旺夫啊,瞧瞧打他进了谢家的家门之后,那谢家小子也不傻了,摇身一变还成了童生。   照这个架势,说不定八月过后,人家就是正经秀才老爷了,这高枝儿谁能攀的上?   但倘若谢见君知道这些人心里想法,必然会严肃纠正他们,旁人只见他科考顺利,却没瞧着云胡在后面付出了多少。   他白日温书,夜里习字,县试府试一走就是大半月,家里活计都是云胡自己撑起来的,谈何旺夫?分明是他沾了云胡的光。   然而他现在人在山洞里困着,也不得而知。   雨声渐渐弱了,稍作歇息后,他和大虎分两路,在山洞里转悠起来,寻常山洞都是四处相连,他们想着到处走走敲敲,兴许还能找到别的出路。   腿伤的剧痛一跳一跳的冲击着神经,谢见君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上一会儿,被碎石子划出来的细小伤口丝丝拉拉地扯着疼,涔涔冷汗顺着脸颊滴落,触手一片黏腻,分不清是汗还是血。   他拿着石块,一路敲击着石壁,碰撞声听上去闷闷的,都是结结实实的一整块石头,连缝隙都没有。   与大虎碰头后,得知也是他那边这样的情况,谢见君长叹一口气,看来他们想找出路,没这么简单。   倒是县令得知福水村走山,立时就让衙役带着人跟福生赶了过来。南阳村造桥一事儿,因着谢见君出的主意,他得了上面好一通的夸赞,如今任期将近,他就指着这小子能争得案首的位置,自己好博个政绩出来,年底活动活动,往上再走走。   这同去府试的这十来个书生里面,可就属谢见君的名次最为靠前了,他自是拿着更要紧些。   衙役一到,为首的是这县试和府试来给谢见君传喜榜的人,因着回回都是谢礼帮忙引的路,故而俩人更熟悉些。   来得仓促,便是连寒暄都免了,听谢礼简述了大概情况后,这赵衙役便派使着底下人和村民一道儿开始挖路。不管山上现下如何,总归得先把上山的路给挖通了再说。   云胡也跟着帮忙,他一个哥儿本身没有多大的力气,却还跟着汉子们身后搬着数斤重的石头,连走路都踉踉跄跄,手上都磨起了血泡,柳哥儿想让他歇歇喘口气,几番都劝不住,干脆将人拽到一旁。   “云胡,你那口子是个聪明人,又比咱懂得多,定然会没事的,你且歇上一会儿,别是到时候,人找到了,你又垮了!”。柳哥儿将云胡强按在平整些的石头上,拧开水囊,递给他。   云胡接过水囊,仰面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几口水,他没搭柳哥儿的话,兀自望着手上的血泡出神。   自谢见君走已是大半日过去了,这会儿太阳快要落了,山上没吃没喝的,也不知道他们几个人要怎么熬。   衙役和村里汉子都在倒替着挖路,可忙活了这么久,却是一点起色都没有,两侧的石壁还在不停地往下滚着土块和落石,刚挖开一个缺口,转眼又会被倒塌的土坡埋起来。   但好在大伙儿也没有泄气,村里农户陆陆续续,还帮忙送了吃食。   赵衙役带着人,捡着块头大的石头,都围在了两侧土坡处,说是先挡住滚落的石块,才能接着挖,否则挖上半天,就都是在做无用功。   他听着吩咐,喘匀了气后,不顾柳哥儿劝阻,毅然决然地提上铁铲,跟着去铲土搬石头。   不妙的是,谢见君发起了烧。   他侧倚着石壁,双眸紧闭,嘴唇干裂得一道一道儿的,浑身一会儿冷得打寒噤,一会儿又热得焦灼,偶时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凑近能听着他极力克制着的微弱呻喑声。   大虎用树叶接了石洞顶上滴答下来的水,小心地喂给他,又把衣裳濡湿了,敷在他滚热的额前。   满崽红了眼眶,靠在他家阿兄身边,一语不发,默默地守着他。   二柱也不哭哭啼啼地闹着想要回家了,他知道,谢见君若是醒不来,他们很难从这个山洞里出来,故而跟着小山,俩人四处翻找干柴草叶,想让这小火苗能燃得更久一些。   谢见君烧迷糊了,一整夜都听着云胡在耳边唤他。   他想去应和他,叫他不要担心,自己很快就能出去了,却是什么话都都出来,喉咙里似是针扎一般。   一阵痒意翻涌上来,他猛地咳嗽了两声,从梦中抽身出来,睁开眼,自己还在这黑咕隆咚的山洞里,满崽枕在他腿上,紧拧着眉头,睡得不很安宁。   “谢家大哥,你醒了!”,大虎听着动静,凑了过来。   谢见君昏迷之后,他便和小山、二柱,三人轮换着守在火堆旁,现下正好轮到他当班。   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眸,将树叶里存留下来的水递过来,“喝点水吧,你烧了很久了。”,洞中昏暗,见不着外面什么情况,但他估摸着他们困在这里大概有一日一夜了。   “辛苦你们了..”,谢见君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干涸的喉咙,便将水放下了。这么一滴一滴的接着,能存这么多,必是几个孩子谁也没舍得喝,都给他留着呢。   缓了缓神,他托着满崽的脑袋,将这小崽子抱到一旁平摊些的地上,又把外衫搭在他身上,回眸瞧着小山和二柱凑在一起,脑袋对着脑袋,呼呼大睡。   他扶着石壁,慢慢地站起身来,“大虎,我再去瞧瞧,看有没有能出去的地方。”   “谢家大哥,你的腿...”,大虎满是担忧的看了他一眼。昨个儿谢见君摔下去时,他可看得清楚,那落石就不偏不倚地砸到他腿上,当即就铺了一地的血,骇人得很。   “不妨事....没伤着要紧地方。”,谢见君抿抿嘴笑道,他手撑在石壁上,一瘸一拐地往石洞深处去。   走了不知道有多远,隐约感知到石壁间似是有风吹过,他忙不迭停驻脚步,身子贴伏在石壁上。   的确是有风。   他乍然心底扬起一抹欣喜,手指细细地摸索着石壁,只觉得这处地方,同别的石壁不一样,他拿着石头猛敲了几下,隐隐有石块松动。   “大虎...满崽....”,他双手合拢,向着来时的路,大声吆喝起来,很快便听见了孩子们的回声。   “过来,这儿能出去!”   不多时,大虎带着几人赶了过来。   他们手头上没有趁手的工具,便只能拿着石头猛砸,一人累了就换另一人,一刻也没停,不知忙活了多久,面前的石壁轰然倒塌,露出后面一条只能过一人的小路。   “阿兄,我们是不是能出去了!”,满崽喊道,方才掌心被磨破了,他也忍着没喊疼,这会儿瞧着有路,便忍不住兴奋地大叫起来。   几人眼眸都微微发亮,这可是他们辛辛苦苦挖通的小路呢。   “走走试试..”,谢见君没敢给孩子们希望,怕小路走到头又是死路。   但四个孩子还是有些高兴,跟在他身后,摸着黑,一个接一个钻过了山洞。   山下连连挖了将近一整夜。   云胡满身都是土,脸颊上沾了脏污,衣衫有几处都是树枝石块给划破了,整个人瞧着乱糟糟的,似是路边不修边幅的小乞丐。   但没人会笑话他,搬了一夜的石头和土块,这会儿,大伙儿都同他差不多模样。   “再加把劲儿,这路就快要通了!”,谢礼此时也是蓬头垢面,一晚上没休息,他眼底满是青色,下巴处的胡须犹如杂草一般凌乱。   大家都盼着能将这条路挖通,如今听了谢礼的话,原是在休息的人也都站起身来,嚷嚷着要一鼓作气,等着挖通了路,找到了人再歇。   ————   谢见君带着四个孩子在这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路走了许久,前路忽而变得明亮起来。   他拿手挡了挡被光刺到的眼睛,眯着眼仔细瞧了瞧,才确信他们是真的走到了出口处。   大虎和小山见着光亮,便飞快地跑起来,二柱也一步一崴地跟着他俩朝外跑,只有满崽不为所动,扶着他一点一点挪着向洞口走。   眨眼间柳暗花明。   他们从洞口出来,眼前骤然开阔,虽不知眼下是在山的哪一处,但总归已经逃离了那个黑漆漆的山洞。   山下被落石堵死的路也终于被挖通。   谁也没提想要歇口气休息休息,赵衙役大刀一挥,便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了山。   柳哥儿本不想让云胡再跟着上山去寻人,他已是够累了,只堪堪一夜功夫,便瞧着身形单薄了些,眼圈熬得通红,脸颊也跟前内陷进去。   但上山的路一通,云胡眼眸中乍然有了神采,他挣脱开柳哥儿,拼命地往山上跑,似是一点都不知道疲累。   无人晓得他心底,那股几乎要将他灼烧起来的炽烈的火。   一日一夜的分离,将他折磨得心力交瘁。   无数次缥缈朦胧的雨雾中,他都仿若看见了他的身影,伸手去抓,却只有虚空一片,而后兀自又陷入愈加深沉的思念中。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渴望见到谢见君。   “谢见君....大虎....二柱...”,山林间四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呼唤声。   “阿兄,好像有人在找我们..”,满崽停驻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听。   谢见君强撑着精神站稳身子,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已然看不清脚下的路,满崽连连说了好几遍,他才勉强能听清。   大抵是谢礼带村里人找过来了吧,这儿到处都是碎石子,云胡这个小傻子可别跟着上山来,就他那身量,在这种路上恐怕总是摔跤...这么长时间找不到自己和满崽,他肯定急死了...要真是跟着上了山,走路可得慢点....   他很想见云胡。   “我们在这儿!在这里!”   大虎和小山爬上高处的石头上,扯着嗓子,高声吆喝起来。   很快,山林里就有了回应,听着像是福生的声音。越来越多的回应蔓延过来,脚步声乱糟糟的,好似来了很多人。   但谢见君已经看不清了。   他向着朝自己飞奔过来的熟悉身影伸出手,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上。   ————   这一觉,他睡了很久。   迷迷糊糊时,感觉有人在给他细细地擦洗身子,他握住那人的手,用力地攥紧,几乎要将身体全部的力气,都寄托在这双细软熟稔的手上。   “我、我在、我在呢。”,云胡被捏得骨头生疼,也没有挣脱开,一遍遍安抚着昏迷的谢见君。   从他被抬下山,已经又过了一天一夜。   他实在太累了,连董大夫清理他血淋淋的伤口时,都只是见他皱了皱眉头,没有要醒的迹象。   赵衙役是在他下山当日离开的,一直等董大夫给他重新包扎好伤处,确认没伤着要紧处才走,大夫说没事,他此行这一趟回去,也好跟县令大人交代。   柳哥儿和大虎爹相继都拎着东西过来瞧过,见谢见君还没醒,便没进门,只嘱咐云胡辛苦些,将他照顾好,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儿尽管开口,地里的麦子他们都照看着呢,过两日收麦子时也不用担心,谢礼出面,同村里几户人家说好了,大伙儿都会搭把手。   一直到第三日下午,谢见君才幽幽转醒。   得知他醒了,家里乌泱泱的热闹起来,成日里没断人,连许褚都得了消息,特地拄着拐过来了一趟。   问起他院试的打算,谢见君没作犹豫,当即就说自己会尽快修养好,左右不过离着院试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他能赶得上。   许褚原是要劝他再等一年也无妨,如今看他这般坚定,也只好作罢,走时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别太逼迫自己。   谢见君打定了主意要去,便是谁都拦不住,余下的两个月,他一面继续夜以继日地温书,一面小心修养着受伤的腿。   大虎和小山几乎日日都会过来,偶时帮着云胡喂喂鸡鸭推推磨,偶时会扶着他在院子里走走。   去董大夫那儿换药时,福生会掐着日子过来,若是不得空,就会有旁个村里人来搭把手。   一来二往的,云胡反倒成了那个最无事的人,偏偏他又不肯闲着,便时常给谢见君按摩腿脚。   八月初,   临近院试,县令包了马车,由镖队护送他们这些个童生去参加院试,虽是只管接送,不包食宿,但比起考生们三三两两地自己张罗,已然是方便多了。   谢见君只须得到镇子上同卢笙碰头,等着车夫驾着马车到赵家私塾来接上他俩便是。   谢礼担心他腿伤未痊愈,让尕蛋赶着牛车,要将他送去镇子上,省下他自己多走这一段路。   一大早,   云胡和满崽将他送到了门口。   “阿兄,你要保重身子呐。”,因着走山受伤的事儿,一向最心大的满崽都不免有些担心,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只听着谢见君耳朵里都生了茧子。   “放心,最多不过半个月,我就能回来了。”,他微微躬身,还是想从前一样,抱了抱这小家伙。   回眸,瞧着云胡就站在不远处。   他大步穿过院子,冲着小少年张开手。   这一次,他终于名正言顺地抱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等我回来,云胡。”   。 第53章   此番跟着县衙马车去院试的人, 只有谢见君和卢笙。宋然虽中了府试,但因着家中有要事,故而推迟了一年。然赵岭的另一位学生, 半月前, 便早早地自行租了马车, 赶往了考试的地方。   他到赵家私塾门前时, 卢笙正从私塾往外搬赵岭的行李。   马车旁, 立着一位身形高大, 膀圆肩宽的壮汉,瞧这打扮,想来就是县老爷找来的镖师。他们此行去院试,除去赶车的马夫,每个马车上都有一名镖师跟着。   那镖师见卢笙出来, 立时便迎上前去,从他手中接过行李, 扛到了马车上。   “谢谢宋哥, 麻烦您了。”, 卢笙嘴甜, 当下就同人家称兄道弟起来。   “莫要客气,我瞧着你这小身板也不像是干过什么重货的,这点行李都能把你压弯了腰。”,宋镖师晒得黑红的脸颊上绽开一抹笑, 瞧着有些憨。   回头瞅见谢见君也是一身素色青衫,背着包袱,提着竹篮, 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他二话不说就抢过他的包袱, 只抬手的功夫,已然将包袱和竹篮送上了马车。   “谢宋哥..”,谢见君忙不迭道谢。   “嗐,你们这些书生就是酸气,动不动就谢来谢去的,多大点事儿!”,宋镖师大喇喇地拍拍谢见君的肩膀。力气之大,当下就将人拍得身形一趔趄。   “啧,太弱了。”,他紧抿着嘴,摇摇头。   谢见君知他没有恶意,自是爽快性子使然,也没同他计较,寒暄了两句后,便扶着赵岭上了马车。   帘子一放下,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起来。   他们得去城门口同其他两辆马车汇合,而后一道儿出发。   路上,赵岭问起他这段时日温习得如何,对院试可有把握。   谢见君一一作答,只隐去了自己走山时摔伤腿的事儿,现下他已然无恙,只偶尔阴天下雨时,伤处会隐隐酸胀。   走出半日,车队在路边停下来修整。   谢见君和卢笙从林子里解手回来,便瞧着另两辆马车都紧闭着帘子,偶尔有下来歇息的考生,见着他俩也是迅速低着头匆匆而过,卢笙想打声招呼,都没人搭理。   “要我说至于嘛,这么防着别人,干脆就自己租马车,还用得着县老爷包车相送?”,卢笙憋了气,说话有些不客气。   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了两句,眸光落在紧闭帘子的马车上,淡淡地瞧了一眼。   “谢兄,我来时曾听学堂里的师哥说过,这一到院试时,他们都紧张着呢,这些书生要么就是避人不见,要么...”,卢笙骤然压低声音,凑到谢见君身边,耳语道,“我师哥说,别看这些书生现下都人模人样的,有些人皮下面的,可能并非是人。”   谢见君哑然,他晓得卢笙话中的意思,往年科举的人那么多,能拿到秀才名额的考生却是屈指可数,自然会有人在里面偷摸搞些小动作,舞弊徇私害的都是自个儿,但也有把害人的主意打到旁的考生身上的。   虽说这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人亦是不可没,此行过来,他们是得要多加小心。   马车颠颠儿走了大半日,镖师将他们送到贡院附近的客栈后就离开了。   谢见君和卢笙各要了一间下等房,院试是两天一晚,只须得在这儿待上个三五日就能回去,住宿上花不了多少钱。   放下行李后,二人结伴去赵岭房间里,听他讲解这院试的要点以及要注意的地方。   片刻回来后,谢见君推门刹那,便觉得有那里不对劲,这屋门好似是被人打开过他脚步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将门推开,没立时就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稍稍打量了屋中一圈,才提步进门,把门闩拉紧。   因着有卢笙提前知会过那些个腌臜事儿,他对这些异常格外得敏感,当下就拽开柜子门,想着将自己带来的包袱和竹篮一一打开检查一番。   却不料,刚把随身的包袱拿出来,他便发现这包袱被人打开过。原是里面的衣物都是云胡给收拾的,他系的绳结同旁人不同,虽不仔细瞧,也不会留意到,但出自云胡之手,谢见君拿着仔细着呢,遂一眼就能察觉。   他把包袱里的东西都翻找出来,细细地查看了全部,连里衣的内兜都没放过,果真让他瞧出了点东西。   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他的房间,将写满字的小抄偷摸地塞进了他的包袱里,藏的还是里衣内兜如此隐蔽的地方,若他不曾留心,恐怕明日就要穿着这件里衣去贡院了,到时被搜子搜查出来,可真是百口莫辩。   他正想着要如何销毁这东西,冷不丁屋门被叩响,“谢兄,咱们去吃点东西吧。”,卢笙正站在门外。   他拉开门闩,将卢笙拽进了屋子,当即就将手里的小抄拿给他看。   “这..谢兄,你这是从包袱里翻出来的?”,卢笙不可置信,他还以为有考生加害旁人一事儿,是师哥吓唬他呢。   谢见君担心隔墙有耳,便捂住他的嘴,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回去有没有注意到屋门被打开过?”   “谢兄,您当真是抬举我了,我哪能发现这个?我方才一把就将门推开了。”,卢笙还没回过神来,讷讷地接了句话茬。   “先别声张…你这就回去,将自己带来的随身衣物,全部都仔仔细细地都查探一遍,尤其是明日要带入考场的东西。”,谢见君低声叮嘱他道。他倒是不怀疑卢笙,他们来时这段路,行李都搁在自己脚底下,二人一直又是同进同出,卢笙要对他下手 也没有机会,想来怕是与他们同行而来的那俩辆马车上的学生。   卢笙听了他的话,登时就脚步虚浮地返回自己屋中,约摸着一刻钟的功夫,又匆匆进门,掌心一摊开,赫然也是一份小抄。   “我也是在里衣里面发现的…”,他面色凝重,已不似先前那般轻松。   看来他们真的是被人给盯上了…谢见君心里暗道了一声。只可惜不知道是谁,他们三辆马车,也只有刚刚在柜台前面办理入住的时候,草草见过一面,连姓甚名谁他都不清楚,自然也没法去追究。   恐也是这般缘故,那人才能这般放肆大胆地冲他们下手。   “这人实属恶毒,若是明日被搜查到小抄,定是会当做舞弊严惩,这不是要断人家的科举路吗!”,头回遇到这样的事儿,卢笙忿忿不平,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谢见君没搭腔,这种事儿他后世也见得多了,有竞争的地方,就会有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再平常不过了。   “谢兄,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卢笙一时没了主意,求助的眸光落在了比他年长上几岁的谢见君身上。   “什么也不干,去吃饭,咱们吃完饭,就将这事儿先行禀告给先生,另外,这客栈小二之后再送来的吃食和热水,就不要入口了。”。有了小抄一事儿,谢见君蓦然谨慎起来,左不过明日就要院试,今个儿凑活凑活,也能过去。   他这谢兄都说什么都不干,卢笙便跟着宽下心来,无他,他实在觉得谢见君可靠得很,又不藏私,否则也不会把小抄的事情告知他了。   二人去街上吃了碗面,回来就直奔赵岭房间。   这会儿各家的先生都会把学生叫到自己房里叮嘱一二,他们俩此行并没有引起旁人特别关注。   卢笙这个话痨子,不等赵岭开口相问,便将他和谢见君找到的小抄递上前去,还将谢见君如何提醒他,自己又是如何发现小抄的事儿,倒豆子似的一股脑都说给了赵岭,还自行润色,讲得惊心动魄。   “少在这说书,挑重点!”,赵岭蹙着眉头,一脸嫌弃模样,卢笙自开蒙便跟在他身上,他最是了解自己这个学生,凡事入了他的耳朵,再说出口时,那必定得“添油加醋”。   卢笙得了训斥,难为情地挠挠头,“谢兄不许我声张,怕打草惊蛇。”。   赵岭一怔,扫了一眼自方才,便安静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谢见君,“许褚说你心细,我先前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多亏了你。”   “先生谬赞,我也是听了卢兄的提醒。”,谢见君从容地将功劳都推给了卢笙。   “罢了,你做得对,此事你们自行留个心眼,莫要说出去惹人注意。”,赵岭捋了把花白的胡须,缓缓说道。这么多年了,还有考生会动这歪心思,他禁不住唏嘘一声,当年,同他一起考秀才的同窗,便是中了招,自此被剥夺了考试资格,转而人就投了江。   他叮嘱好谢见君和卢笙,又托人给另一位考生都带了话,才叫他们回去好生歇着,准备第二日的院试。   转日,   谢见君起早,不放心将要带着贡院的东西,又拿出来翻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夹带后,才放心拎着竹篮出门。   同卢笙碰头后才知,一道儿从四方镇过来的考生里,有两人吃坏了肚子,跑了一整夜的茅厕,天亮时才歇下,今个儿还不知道能不能去院试。他们俩若是去不了院试,那同行来互结的三人也未必能入得了考场。   卢笙想起谢见君曾叮嘱他不要吃小二送的吃食和热水,心里一阵嗟叹。   赵岭租了马车,将三人一并送到贡院门口,不许他们下马车,也不许他们同旁人接触,只待唱保时,才陪同他们去前厅同另两个互结的考生汇合。   谢见君几人领了各自的牌号后,便都在前厅站定,等着搜子过来搜身,检查携带的竹篮。   “我没有作弊!求学政大人明鉴!学生是冤枉的!”,队伍前面乍然响起乱糟糟的叫喊声。   大伙儿的眸光齐齐被吸引了过去。   “谢兄,好像是咱们四方镇的学生!”,看清人后,卢笙脸色巨变,连声音都浸着颤音。   “顾好自己的东西,别乱看。”,谢见君将他按回来,前厅不断有考生来来回回走动着,同他们摩肩擦踵,他不得不将考篮护在自己身前,怕一时不察,着了道。   那考生直喊冤枉,但甭管小抄是不是他自己主动带进来的,但眼下人赃并获,由不得他分辩。   主考管学政大人摆摆手,衙役便将那考生拖出了前厅,互结的其余四人也相继被请了出去,且不论之后如何,至少这次院试,他们四人是参加不得了,连具结的禀生也会收到影响。   卢笙被考生那怨毒的眼神瞧得浑身打了个激灵,心底止不住后怕起来,倘若不是谢见君提前知会过他,恐怕被拖出考场的,还得有自己一份。   谢见君看他一脸菜色,出声安慰了两句,他并不能确定,这人是不是被旁人加害,但自己小心些,总没有错。   因着查到作弊一事儿,后面的搜查愈发严谨起来,连里衣都须得脱去,净身检查。   好不容易熬过这搜查,谢见君依着考卷上的座号找到号房时,已经精疲力尽。   号房里逼仄,只有两块木板,经年累月地用下来,用作案桌的木板上坑坑洼洼,还有几处大窟窿,恐是前些日子下过大雨,摸上去有些湿意。   他自觉自己还算是消瘦,但坐下时也有些艰难,双腿只能蜷起,歪向一侧伸展不开。院试是两天一日,第二日下午时刻方可交卷出考场,那便意味着,要保持这个姿势,在这小号房里带上两日,一想到这儿,他就有些头疼,只觉得浑身都蜷缩得难受。   一声哨响。   他来不及抱怨,猛提了一口气,调整好状态后,便将考卷拆开。   第一题,照旧是默写《圣谕广训》数百字,这难不倒他,研磨后,便先提笔将这考题答完,放在一侧干燥处晾干笔墨。   而后,他才翻看起余下的内容,考卷上统共列了二十道考题,其中四书题十题,五经题十题,考生需从这二十道题中,各挑出三道考题作答。   他是将所有的题目都看了一遍。   许褚担心他落笔时挑题目时措辞敏感,失了分寸,给主考官留下一个轻浮印象,从而影响到自己的院试成绩,故而临走前两日,特地叮嘱过他,说选题,须得选易于理解,又不容易触及名讳,且还能展现自己才气的题目。   谢见君记挂着许褚的嘱托,便挑了几道同时政紧密相连的题。这段时日,他常去四方镇上听赵岭讲学,还跟卢笙和宋然私下里就当近时政讨论过几次,对主考官的答题偏向,也有个大致的猜想。   如今写起策论来,侃侃而谈,下笔如有神助。   到晌午,巡考的衙役过来送吃食时,他就已经答完了两题。   将考卷和答题页收至一旁安放好后,才就着凉白开吃了小半块白面饼子。   晌午的日头上来,号房里郁热沉闷,稍稍一活动便汗流浃背,好些书生一面答卷,一面不停地擦汗,担心汗珠滴落在纸上,污了考卷。   谢见君吃完饼子没急着继续答题,日头太盛,人被照得昏昏欲睡,若是在这个时候强逼着自己答题,反而会弄巧成拙,他索性就靠在号房的木头板子上,小憩了一会儿。   来往巡考的衙役见其他书生都在奋笔疾书,唯独他在这儿悠悠然地闭眼假寐,暗想这小子别是觉得考试的题目太难,已然放弃院试了吧。   谢见君不知衙役心中所想,浅眯了二刻,只待脑袋里逐渐清明起来,才又将考卷摊开。   这会儿已然有因着天儿太热而中暑被抬出考场的学生了,多半都是怕自己写不完,硬撑着精神头,顶着大太阳答题被热晕。   学政大人便下令让巡考的衙役多送几趟凉白开,但考生们要水的人不多,毕竟谁都不想被衙役们盯着跑茅厕。   谢见君招手,从衙役那儿要了一碗凉白开,濡湿了一小段衣角,擦了擦脸颊上、脖颈间黏腻腻的汗,才感觉身子稍稍清爽了些。   晚些,太阳落了,号房里将将凉快下来。   他今日已经答了五道题了还剩两题四书义留作明日,时间很是宽裕。   天一暗,衙役就过来发薄被和蜡烛。   谢见君没用蜡烛,而是将案桌放平,支起了一张简易的木板床,接着把薄被铺平在木板上,便躺下裹着外衫歇息了。   陆陆续续听着有考生搭床的动静,大家都吸取了晌午那会儿,硬是顶着大太阳答题而中暑的考生的教训,知道只有好好歇息,方能调整好状态,以应对明日。   没多时,号房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打鼾声,震得号房的木板都在微微颤动,隐约还夹杂着抱怨声。   谢见君用衣服堵住耳朵,蒙着头沉沉睡去。   ————   他是被下雨声惊醒的,一同醒来的还有睡眠较浅的考生,正手忙脚乱地找东西盖考卷。   好在雨下的并不算很大,又有号房的屋檐作遮掩,他将身下的薄被扯出来,把考卷一一都包裹起来,堆放在木板床上,没了薄被,那木板床硬邦邦的,谢见君一整夜都没能睡好,先前六月时受伤的腿又有些疼,他侧着身子,半倚在木板上,翌日醒来时,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僵硬了。   他将木板重新安置成案桌,站起身来想抻个懒腰舒展舒展,不成想架势刚摆出来,衙役便直直地走过来,呵斥他赶紧坐下,莫要乱动。   他连忙躬身致歉,身子又缩回这窄仄的案桌下。   早上依旧是凉白开和半个饼子,垫了垫肚子后,他在衙役的陪同下,打算去茅厕解了个手,但被人直勾勾地盯着,他实属羞赧难耐。   干巴巴地站了好半会儿都没有那尿意,眼见着衙役瞧他的眼神愈发奇怪起来,他只好作罢,想着还是等晌午交卷放排后,再回客栈纾解。   昨夜下雨后,气温骤降。   从茅厕回来时,他瞧着考生们精神都不甚好,眼底皆是泛着青色。   那会儿抢救完考卷,再躺下歇息时,他听着有考生抱怨号房漏雨,果不然今日一瞧,便有几人脸色潮红,隐隐似是有发烧的迹象。   白日里答题时,就有学生考着考着,一头栽倒在案桌上,不省人事,大抵是衙役都见得多了,俩人过来,抬着昏倒考生的手脚,井然有序地将人给抬了出去,还抽空呵斥掏出脑袋想看热闹的考生,让他们都盯好面前自己的考卷,别东张西望。   谢见君头也没抬,只裹紧身上的外袍,心无旁骛地答着余下的最后一道四书义。   论起来,还是云胡有先见之明,收整衣物时,担心夜里忽而降温,特意给他带了一件稍微厚些的外袍。昨个儿夜里下雨时,他便是将那厚外袍找出来,盖在身上抵作薄被,才不至于吹了风,受了风寒,影响到今日的考试。   晌午。   他答完所有的题目,详细审查了一遍后,便招来衙役交卷。   至此,两日一夜的院试结束。   走出号房,谢见君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两天挤在这狭窄的小号房里,可把他给憋屈坏了。   卢笙同他一起放排,出了贡院就挨着墙边吐了起来。   他这次院试的位置不好,两日都靠着茅厕,夏日燥热不堪,茅厕的那股子骚馊味一直在他跟前打转,熏得他头昏脑涨,这会儿又吐得脸色煞白。   谢见君将竹筒打开,给他递了水。   卢笙扶着墙站稳身子,灌下两口凉白开,才堪堪压下肺腑处的恶心,他有些沮丧,“谢、谢兄,我这番怕是、怕是要落榜了..”。   “不说那丧气话。”,谢见君照着他身后轻拍了三下。   “谢兄,你怎么还打我呢!”,卢笙嘟囔道,只觉得那恶心劲儿又翻涌上来,但却是吐也吐不出来。他本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肚子里早就空了。   “给你拍去霉运。”,谢见君将他从地上拉扯起来,顺口解释了一句。这还是云胡教他的,说是遇着倒霉的事儿就拍三下,准保能将霉运赶走。   卢笙对他这位谢兄的话深信不疑,当即就说让谢见君再拍他几下,他这院试可真是太倒霉了。   谢见君被他逗笑,“别闹了,咱们去医馆找大夫给你瞧瞧去。”。   二人拖着疲惫的步子,一路打听着,找到了离贡院一条街的医馆。   医馆现下熙熙攘攘,都是刚从贡院出来,一脸菜色的考生,他们俩没进去凑热闹,在门口,问小药童要了两碗姜汤,凑活着喝了,祛祛身体里的寒气。   院试的成绩要到九月才会出,此番约莫近千人,却只录取五十人为秀才,也难怪有人会动那些个不入流的歪心思。   卢笙要在这儿休整一天在回四方镇上,谢见君归心似箭,这几日睡时身侧没有云胡相伴,他辗转难眠,竟是一刻也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他退了房,托卢笙帮自己捎着考篮,自己则提着包袱,愣是走了一夜的山路,天将将明时,赶回了家里。   推门时,他瞧着自己的里衣外袍,一件件被翻找出来,凌乱地堆满了大半个炕头,云胡小小一只,身子蜷缩成一团,整个人窝在他的衣服堆里,睡得安稳。 第54章   谢见君站在门口怔了好一会儿, 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人不在时,云胡就是这么睡的吗?难怪他前两次从外面回来,总感觉斗柜里的衣裳都被重新整理过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 低眉静静瞧着云胡侧卧在一堆衣裳中间, 像是婴孩睡在柔软又心安的襁褓里, 他杏眸紧闭, 纤长的羽睫低低垂着, 撒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不知梦见了什么,他眉头皱了皱,攥着衣裳的手不由得收紧。   谢见君俯身,微凉的唇瓣吻上小少年的额前。   “我是不是做梦了?”,云胡茫茫然睁开双眸, 低声喃喃道,抬手抚上他略带憔悴的脸颊。   他张了张口, 正想着要逗逗小夫郎。   却见云胡眼角微微扬起一抹浅笑,   “又梦到你了..真好...我好想你啊..”。   那声音听上去有些低沉, 浸着难以名状的难过。   谢见君愣了下, 将他的掌心贴近自己的脸颊,轻声回应他,“云胡,我也很想你。”   似是感知到熟悉的踏实感, 云胡迷迷瞪瞪地点点头,转而脑袋一歪,人又睡了过去。   谢见君褪去外衫, 翻身上炕,顺手扯开那一堆碍事儿的衣裳, 如今本尊已经回来,哪里还能让云胡抱着那堆冰冰凉的衣裳纾解思念。   他将小夫郎紧紧地搂在怀里,只恨不得将人整个身子都分拆开来,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如此才能抑制住他放肆的贪念,下次、下次再出去,他一定会带上云胡,他再也不想同他分开了。   云胡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谢见君回来了,就站在炕沿边上,俯身轻吻了自己的额头,说很想自己,还将自己搂在怀里。   他冷不丁惊醒,只觉得整个身子好似被禁锢起来,动弹不得,他微微偏头,谢见君深埋在他的颈窝处,温热的吐息铺洒在脖颈间,他被闹得有点痒,歪着脑袋想躲开,却不成想抱得更紧。   “云胡,陪我再睡会儿,我好累啊。”,谢见君低低地呢喃了一声,眼眸都没睁开,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他的颈窝,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他搂住。   云胡霎时就不敢乱动,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脑袋里炸开了一簇簇焰火,噼里啪啦将睡意全都赶跑了,   他昨夜不是做梦!谢见君是真的回来了!   后知后觉的欢喜从心底翻涌上来,他静静地看着房梁,嘴角缓缓弯了起来。   ————   这一觉睡得极长,谢见君醒时,已是日上三竿,云胡早不在炕上,满崽蹲在他跟前,双手拄着脸颊,见他醒了撇撇嘴,嫌弃道,“阿兄是大懒虫!”。   “嘿,你这小崽子,几日不见,都敢骑在你阿兄头上了。”,谢见君抬手捏捏他肉乎乎的脸颊,端起了兄长的架子。   满崽被扯得龇牙咧嘴,好不容易挣脱开他家阿兄,站在炕上,居高临下地瞅着他,“阿兄,云胡让我瞧瞧你醒了没,晌午饭都做好了,你再不起来,我就饿死了。”,说着,他扯着谢见君的双臂,憋着一口气,想要将他从炕上拽起来。   “这就起了,这就起了。”,谢见君让他闹得无法,只得从炕上爬起来,刚穿戴好衣裳,云胡端着两碗面片汤进门。   “我来。”,谢见君从他手里接过来,放在满崽搭起来的炕桌上。   三人坐定,满崽喋喋不休地问着他此趟去府城的事儿,一会儿问府城的东西好不好吃,一会儿又问他府城的小哥儿是不是很时髦,好奇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丢。   谢见君依次回道,他其实也并未有时间能出去转转,但好歹已经去过两趟,多多少少也知道些许,便挑着好玩的事儿,同满崽和云胡讲了讲。   俩人听完,眼眸中皆是满当当的艳羡,谢见君瞧着想笑,便说道,之后若是再去考试,就带着他俩一同前去,好好在府城里逛一逛。   满崽当即就跳起来,险些一脚踢翻了炕桌,被云胡一把扶住,整个人在炕上蹦蹦跶跶,兴奋地喊着自己也能去府城了,小山若是知道了,肯定要羡慕坏了。   云胡心里也在暗自乐呵,下一此出门,他就能跟谢见君一起了,终于不再在家里盼着他回来了。   谢见君见他二人这般高兴,暗暗有些后悔,早知道他们俩盼着去府城,府试时,就该带着他们一起,考试也没规定,不能带家里人前往呐。   不过,这有没有下一趟考试还未知,许褚看了他默下来的文章,捋着胡须,难得皱起了眉头,瞧着是想要点评些什么,但末了却是什么也没说。   其实不然,许褚瞧完他答得这三道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当下就觉得他能中秀才,但又怕他摸不准监考官的心思,故而也不敢定棺盖论,只说他答得还不错,等放榜再说。   九月,   晌午间,福水村里静悄悄的,大伙儿都躲着日头在家里睡午觉,只听着一片热热闹闹的锣响声,有好事的汉子婆子追出门去,便瞧见谢礼带着几个衙役,浩浩荡荡地往谢见君家去。   “福生,快别睡了,见君怕是中了!”,福生娘垫着脚尖儿瞄了两眼后,忙进屋将福生从炕头上拽起来。   “什么中了?中了什么?”,福生睡得晕乎乎,脑袋都不甚清醒。   福生娘见使唤不动自家儿子,当下扔了手里的针线簸箩出了门,直直地往谢家跑,等到时,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乌泱泱的。   谢见君原是躺在炕上给睡着的满崽扇扇子,乍然听了这锣鼓喧天的动静,忙不迭捂住满崽的耳朵,想着出门瞧一眼时,谢礼便已然在院外吆喝起来。   “见君,快些出来!赵衙役来送喜报了!”。   他同云胡对视了一眼,连忙起身,整了整衣襟推开门。   “赵某先行恭喜谢公子了,奉县衙大人的命令,特来给谢公子送喜报,您此番去院试,中了秀才,还得了案首之位呢!”。赵衙役喜着脸,冲着谢见君躬身行礼。   谢见君微微一怔,连忙将赵衙役托住,回神冲着云胡使了个眼色。云胡会意,小跑着进了卧房,没多时,手里握着个红纸包,悄悄地递给他。   他将这提前准备好的包着碎银子的红纸递给赵衙役,“一点心意,天儿热,请几位衙役大哥吃杯酒,还望您们莫要嫌弃。”。这是许褚提前叮嘱过的,甭管有没有喜报,都得将这礼节备好。   赵衙役推脱了两句,就将红纸包接了过来,脸上的笑意更甚,“能吃到谢案首的酒,实乃我等之荣幸。只此次前来,除了给您送喜报,还有县令大人赏赐的二十两银子,您且一并收下,待三日后,县令大人在县衙为您摆宴庆贺,到时谢案首可挟家中内子一道儿前往。”   “还请赵大哥帮忙回了县令大人的话,三日后,学生谢见君定然会挟内子前去赴宴。”,谢见君躬身作揖,随后将衙役送走。   不出半日,他中了秀才,还得了案首之位的事儿,便已然在村子里传开了。   “那谢家小子当真了不得,这才读了几年书,就中了秀才!”   “光是赏赐,大老爷就给了二十两呢!”   “这县老爷要请谢见君下馆子,还让他将云胡那个结巴一并带着呢。”   ......   村子里炸了锅。   现下,谁也不敢再称为谢见君为“谢家傻子”,也不敢再说云胡“命格硬”,人家如今,可是实打实的秀才夫郎,连县老爷都是要高看一眼的,还专门说要见他哩。   有半大小子的人家,心思都活络起来,满打满算,这谢家小子统共也就读了三年书就中了秀才,若是自己小子也能奔出个前路来,那祖坟可都得冒青烟。   一时之间,许褚家的门坎儿几乎都要踏破了。   得知自己中了案首后,谢见君来不及高兴,立时就提上几吊腊肉和两瓶好酒,去了村中南边小院。   不等许褚迎他进门,便先跪地磕了三个头。   “得先生当年提点,才有了学生今日的成绩,先生虽一直未收我为徒,但明师之恩,诚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   “快些起来,你如今已是秀才之身,连知县大人都不须得行跪拜之礼,可是要折煞老夫!”,许褚热泪盈眶,忙拉扯着将他扶了起来,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到底还是你自己勤勉好学,现今得偿所愿罢了,我之于你,不曾有什么恩情,言重了”。   谢见君心中酸涩不已,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躬身行礼,良久才起身。   许褚问起他今后作何打算,他便诚恳说自己还会继续往上考。   诚然秀才身份固然重要,不须得服徭役,每个月还可以领一两膏火银和三十升大米,即便不寻旁的活计,养活一家老小还是绰绰有余,但谢见君志不在此。   《儒林外史》中,范进考中秀才时,他那老丈人胡屠户都不曾把他放在眼里。   赶考借盘缠时,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嘲弄他尖嘴猴腮,痴心妄想要中那举人老爷。   可当范进后来中了举人,胡屠户立马就变了脸色,低三下四谄媚地称他为“贤婿老爷”,还说他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连扇了他一巴掌,自己都惴惴不安了好些时日。   如此看来,古时的秀才并没有太高的社会地位,他虽不图做官,但也想让云胡和满崽能过得更好。   况且,他看得出来,自打他考中了童生,村里人对云胡的态度都明显好了起来。   许褚对他想继续科考的决定并不意外,但因着自己也不过是个秀才,已然没有旁的可以教给他了,便劝说他去镇子上的书院读书,他案首的身份,书院会特例招收。   谢见君一时没有答应,只说自己考虑一下,但还是感念许褚这三年来的教诲。   ——   老牧家两口子还是从旁个人嘴里知道这个事儿的,自打谢见君考中了秀才,他们俩可没少被村里人明里暗里地笑话。   当年瞧不上人家是个傻子,云胡回门时,冷锅冷灶地连口热乎水都喝不上,这几年两边更是像结了仇一般,不曾来往过。   但谁都知道,云胡与其说是嫁出去,其实老牧家两口子迫不及待想要甩了他这个灾星罢了。   如今打听来谢见君要去镇子上了,俩人商量着又动起了旁个心思。   “要我说,咱们主动些,好歹也是老丈人,那谢见君还能不让咱们进门?”云松爹蹲在屋檐下磕磕他的烟杆子,回头冲屋里人喊道。   “着什么急,不是还有云胡那个白眼狼?他要不让咱们进门,咱们就去县老爷那儿告他一状,看县老爷会不会治他个不孝顺的罪名!”,云松娘掐着腰没好气道,大有谢见君不好好将他们俩奉为座上宾,就让他这秀才老爷坐不安稳的架势。   屋中霎时传来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的动静,接着屋门一脚被踹开。   “大白日做什么美梦呢!”,被吵醒的云松趿拉着布鞋从屋里出来,一脸的烦躁模样。   老牧家两口子登时都不敢说话了。   “那谢家傻子拿云胡这般要紧,若是云胡将以前在家里的事儿同他说了,你以为谢见君会当做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他如今可是妥妥的秀才老爷,那是能跟县令大人说得上话的…”   云松将脚边的矮凳踢开,恶狠狠地剜了他二人一眼,“娘,你们可别忘了自己之前是如何待云胡的?也别忘了,当初谢见君因着阳哥儿欺辱云胡,是怎么收拾他的…”   云松娘立时脸色煞白,骤然想起从前打骂云胡的事儿,那时她难产,生了一天一夜,生下来是个哥儿,云松他爹当即就拉下了脸,整个月子都没给自己一个好脸色。   往后一年,她便有了云松小子,又因着听神算子说,云胡克父克母,她哪里还能对这晦气哥儿有个好脸色?平日里非打即骂,动不动就不许他吃饭,还纵容云松骑在他身上,在院子里跪着满地跑。如今自己琢磨琢磨,都觉得有些过分了。   云松说的没错,谢见君待云胡那稀罕劲儿,满村子谁瞧不着看不着?若那傻子真要替云胡做点什么,他们去蹲大牢挨板子无所谓,可不能连累了云松,云松也还要考秀才呢。   再说了,等云松考上了秀才,那可是自己亲儿子,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得,什么好日子过不了,不比这便宜儿婿还要近上一层关系?   她登时一改先前刻薄的嘴脸,笑得极尽谄媚,“云松,娘的好大儿,娘就是说说罢了,娘不去寻那傻子,娘就等咱们云松考秀才,带娘住大屋过好日子。”   “就是,云松,爹娘就指着你了你得给爹娘争口气。”,云胡爹也改了话口子,他可不想被揪到县衙里吃牢饭。   云松冷哼一声,盘腿坐在炕桌上,大口啃起了热腾腾油汪汪的鸡腿。考个秀才而已,能有多难?爹娘若真攀上了谢见君那高枝儿,那不就是抢了自己的风头?到时候,即便他中了,爹娘还能拿他这般要紧?他还能吃得上鸡腿?可不就得捡着云胡那小杂种吃剩下的,这不行!   三人心思各异,竟齐齐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谁也没有再提去找谢见君的事儿,即便是被村里人揶揄嘲弄,云松娘也不过撇撇嘴,翻个白眼就走开了。   ————   还不知道云松的三言两语,化解了自己一个大麻烦的谢见君,眼下正忙着给云胡挑,明日去赴县令大人的酒宴要穿的衣裳。   “这、这件如何?”   这已经是云胡套在身上的第三件外衫了。   “好看。”,谢见君抱臂思虑了片刻后,一板正经地回道。   云胡垂眸瞧了瞧,总觉得还有些不太板正。   “云胡,你快别问阿兄了,他哪里能瞧得出什么来?你是他夫郎,在他眼中,自是穿什么都好看。”,满崽啃着桃儿,打他俩跟前经过,默默地打诨了一句。   被小家伙冷不丁戳中心事,谢见君蓦然脸颊一热,抬手想给他个爆栗,谁知这崽子灵活得很,一个侧身就躲了过去,掉头窜出了门外,徒留他和云胡俩人在屋里面面相觑。   半晌,他摸摸鼻子,强作从容道,   “的确是好看,云胡,不用换了,这外衫衬你正合适。”。   “好...”,云胡干巴巴地点头,想起满崽方才打趣自己的话,又听着谢见君说好看,当下就红了脸颊,低着头跑了出去   让想抱抱自己那乖软小夫郎的贪心人扑了个空。   第二日一大早,   谢见君便带上云胡,二人往镇子上去。   刚到县衙门口,便碰着卢笙也一道儿前来。   “谢兄,嫂夫人!”,见他俩往这边走,卢笙忙上前欠身作揖。   院试那俩日,他虽是被茅厕熏得头昏脑涨,但好歹擦着边,摸到了秀才的名头,如今也是被县老爷请来赴宴的,“恭喜谢兄,沾谢兄的光,以后我也可以出去吹牛,说自己是案首的好友了!不过,想来还是嫂夫人给带的酱菜得力,才让谢兄同我,如有神助,一举夺魁。”   谢见君认识他有些日子了,早知道他嘴甜,如今听他一个劲儿地给云胡戴高帽,竟是听着比夸赞自己的话都要顺耳。   云胡脸皮薄,被卢笙连连夸了好几句,羞赧地头都抬不起来,躲在谢见君身后,小声地恭喜了他一句,只把这小子乐呵得“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被衙役们带着进县衙时,昂首扩胸,险些被门坎儿绊了个大马趴,引得云胡都笑出了声。   三人坐定后,稍等了片刻,陆陆续续又来了三人,今年四方镇一连出了五位秀才,县老爷入席时,面带红光,连走路都挺直了腰杆儿。   谢见君坐在县令大人旁边位置,微微弓着肩背,听着他称赞自己是盖世之才,第一眼瞧着,便觉得他是能成大事之人。   他脸都要笑僵了,只恭敬行礼,“县令大人仁政爱民,教导有方,学生有幸,能得您赏识,方能有今日的佳绩,”。   县令大人对他的吹捧很是受用,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招手让小厮来斟酒,说要同他好好畅饮一番。   谢见君连连婉拒,说自己滴酒沾不得,先前年节时,贪嘴喝了一盏屠苏酒,便浑身都冒了红疹子。   “不喝也好,不喝也好。”,县令大人被拒,也没觉得下了面子,到底是谢见君太过争气,立时就让手下衙役给他换了茶,转头又招呼起另四位秀才郎。   谢见君得了空闲,便敛回眸光,关照起身边的云胡来,见他迟迟不敢动筷子,直捧着茶杯一个劲儿地灌水,便给他面前的碗中夹了几道菜,“快吃吧,县令大人性情温和,不会在意的。”。   前来赴宴的五位秀才,只有谢见君带了家里人,还这般贴心的给夫郎夹菜,当下便三言两句地打趣他是佳人在侧,入了温柔乡。   谢见君笑而不语,随手抹去云胡嘴边沾染的酱汁,又托服侍的小厮给倒了杯茶过来,让云胡清清口。   宴会结束,小厮送走其他人后,单独将他请去了县衙大人的书房。   “昨日,知府大人来信,得知你中了案首之位,他很是欣慰,故而也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县令大人从案桌上抽出一封书信,递给谢见君。   谢见君忙将书信接过来,打开来看,竟是一封举荐信。   “知府大人知你没有良师教导,特举荐你去上府学...见君呐,你是个聪明人,万万不要辜负知府大人和我,对你的谆谆期望呐。”,知府大人起身绕过案桌,走到他面前,用力地按了按他的肩头。抛开自己的政绩,他还是很看好这个年轻人。   谢见君躬身,“学生定不负您二人的期望”。   从县衙出来,见卢笙还等在门口未走,正站在树下,同云胡笑呵呵地说着什么。   他大步走到二人跟前。   “谢兄,县令大人找你作甚?”,卢笙好奇得很,当下就开口询问起来。   “是知府大人举荐我去府学。”,谢见君也没藏着掖着,将县令大人的话跟他二人说道了说道。   “那敢情好!”,卢笙率先替他高兴起来,能入府学,那可是多大的殊荣,又是知府大人举荐的,他这位谢兄真是要一飞冲天了。   只云胡心里忽而咯噔一下,几乎连脸上的笑意都维持不住,难不成他同谢见君又要分开了吗?   谢见君也正在琢磨府城上学的这个事儿,虽说村里人可以帮忙照看满崽和云胡,但他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能休沐回来,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不能把这两小只扔在家里,不管不顾。   回村的路上,他一把拉住心事重重的云胡,“云胡,咱们搬去府城住吧。” 第55章   “诶?”, 云胡骤然顿住脚步,一双翦水秋瞳瞪得溜圆。他是不是听错了?谢见君方才说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   “云胡,咱们一起去府城吧。”, 谢见君握住他的手, 将这话又重复了一遍, 语气里满是坚定。   “我、我其实可以留下的, 府城…”, 云胡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表现得多么高兴, 他知道府城开销大,他们就这么搬过去,能不能落住脚都另说,到时候帮不上忙,还会成为谢见君的累赘。这不是他的初衷, 他可以留在村里,可以把家中的一应事物都照顾好, 让谢见君能在府城安心读书。   谢见君一瞧他这幅眉头紧皱的模样, 便知道小少年定然又是在想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他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 微微躬身,眸光与他齐平,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云胡, 我并不想同你分开。”   “我…”云胡踌躇,正要开口,谢见君已然俯身下来, 似是蜻蜓点水一般,轻啄了下他的嘴角。   “可是…”   “去…”   “府城…”   云胡每每开口, 都被铺天盖地的亲吻堵了回去,谢见君根本不许他说话,扣在他后脑勺的掌心缓缓收紧,直亲得小夫郎双腿发软,微微喘息才把他放开。   “别的事儿都能依你,但这个事不行。”他鲜少会用这般强硬的语气同云胡说话。   云胡怔了怔,耳尖泛上一抹红晕,他垂眸看向别处,良久,才极轻地道了声,“好”。若是能与他同去,谁会愿意同自己心上人分别?   晚些,二人回了家,将炕底的陶罐翻了出来。   这几年攒下的银钱都被云胡放在这陶罐里,谢见君仔细清算了下,加上卖豆腐赚来的,和两次县令大人的赏赐,算起来,将近能有五十两银子。   “居然能攒下这么多钱。”,望着摊在炕头上的碎银子铜板,他瞪大了眼眸,发出一声惊叹。   这几年家里都是云胡管账,他从外面卖完豆腐回来,只留些出门采办的零钱,其余的就都交给了云胡,却不成想,这不声不响的,也存了五十两。   “这、这些是不是、不够买屋子的?”,云胡小声嗫嚅道,他早听人说,那府城的东西都贵得吓人呢。   “无妨,租现成的屋子也行,总不会让你和满崽流落街头。”,五十两想在府城买屋子,决计是不可能,谢见君心里早有准备,故而盘算着等到了府城,先去赁居找一套合适的屋子先住着,之后再做打算。   “那、那咱们还买豆腐吗?”,云胡追问道,谢见君上府学的束脩,买纸墨的钱,都是一笔笔不小的花销,若是没有旁个进账,光指着每月一两银子的膏火银,他们这日子指定得紧紧巴巴。   “租到适宜的铺子,咱们就接着卖豆腐,”,谢见君立时就回道,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决议带他俩去府城,是为了能过上更好的日子,而不是让他们原来的生活变得紧张糟糕,故而这卖豆腐的营生还得接着干。   有了这后路,云胡心头的焦虑也稍稍消散了些,开始对即将要去的府城,有了点期望。   临着入睡前,满崽得知他们要搬去心心念念的府城,兴奋地在炕上折腾了近大半夜,谢见君实在熬不住,照着小崽子身后轻拍了两巴掌,才将人给哄睡着,回身瞧着云胡还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眸,在漆黑的夜幕中尤显得明亮。   他无声地笑了笑,索性也不睡了,把玩着小夫郎柔软的发丝,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自己从前的事儿,一直到天将将要亮时,俩人方相拥着歇下。   转日,   满崽幽幽转醒,这会儿似是从自己要去府城这事儿中回过神来,他蔫蔫儿地趴在谢见君怀里,“阿兄,咱们去府城,还会回来吗?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小山,大虎和小石头了?”   谢见君也说不准他们还会不会在回到福水村,又不想欺瞒他,便揉揉他的脑袋,“将来,满崽若是想回来,阿兄定然会带满崽回来的,但是...”,他话锋一转,“你前日不是同小山吵架,说割袍断义了吗?”   不知道这俩人是从哪儿学来的成语?竟还模仿得有模有样。   满崽气性大,硬是把云胡给他做的新衣裳的袖子给扯掉了,回来又不敢同云胡说,捂着胳膊到处晃悠,谢见君还以为他出去玩儿受了伤,一问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气得他忍不住罚这崽子面壁站了一刻钟。   一想起这个事儿来,他就气得牙根痒痒,那日若不是云胡心软,替这崽子求了情,他必是会让这崽子多罚站一会儿。   但如今瞧着满崽不甚高兴的模样,他这心里也跟着柔软了下来。   “我去府城,是不是就没有小伙伴一起玩了?”   谢见君将他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温声哄他道,“会有的,满崽有小山,小石头和大虎,还会有新的小伙伴。倘若满崽想他们了,咱们就回来看他们,如何?”   被自己阿兄一通哄,满崽心绪没有那般沉重了,连早饭都都多吃了小半碗,撑得肚皮儿溜圆,缠着云胡给他揉肚子。   谢见君趁着无事,就去了一趟南边小院,将昨日在县衙发生的事儿同许褚说了说,连着知府大人举荐他上府学的事情也提了一嘴。   “知府大人既然如此看重你,你便去府学就是,村里到底闭塞一些,比不得府学见识广,你到了那儿,既开阔了眼界,还可以同来自四处的才学兼优的同窗交流学问,于你是百益而无一害。”   许褚很是支持。   早先他还替谢见君发愁,想着让赵岭帮忙牵牵线,让他去镇子上的书院读书,如今有知府大人出面举荐府学,倒是比书院的选择要强得多。   他不放心,又嘱咐了两句,“你此番去府学读书,务必要虚心上进,切莫失了自己的本心。”。   谢见君连连应好,他这次走了,怕是要许久才能与许褚见上一面,故而临走之前,还劝慰许褚要照顾好自己身子,如今来学堂上课的孩子们越来越多,若是看顾不过来,不妨让村里年轻人过来搭把手。   许褚目送他出了门,往后山长水远,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决定好要搬去府城后,谢见君先行去了趟县衙,一是为了同县令大人知会一声,自己要去上府学一事儿,二是,他如今是秀才之身,律法规定可免除八十亩的田税。   从县衙领了免除田税的册子回来,他便直奔里长谢礼家。   当初芸娘过世时,他身份尴尬,置办棺材等诸多下葬事宜,都是谢礼帮着云胡操办的,往后三年,也承了谢礼的不少情分,故而,这八十亩的田税,除去自己名下的二十亩地,谢见君在免田税的册子上给谢礼家登记上了二十亩。   之所以分给谢礼,他还有旁的考虑,他虽不是正主,芸娘和谢三也并非他真正的爹娘,他自然可以不在乎二人,但是满崽不行,这福水村毕竟是他的家,也是他的根。   他们这一趟离开,大抵年节也不会回来,到时还得麻烦谢礼清明寒食,帮着祭拜下谢三和芸娘两口子,也好堵上村里人的嘴,不让满崽背上这个不孝的罪名。   谢礼也知道他的意思,当下拍拍他的手背,就将此事儿给应了下来,“你且安心在府城读书,你爹娘的墓,我都会常去照看,我同你爹娘,静等你高中,衣锦还乡。”   谢见君晓得谢礼的为人,他但凡应下的事情,就绝对能做到,免除了这个后顾之忧,他又带着免田税的册子,分别去了一趟福生家和柳哥儿家。   这几年得了这两家不少的照顾,福生和他娘都是重情义之人,平日里得了什么稀罕吃食,都少不得要送过来些,逢年过节,还常来搭把手。   柳哥儿更是如此,云胡性子怯弱,不常同村里人来往,多亏了柳哥儿,得空就来家里陪他闲聊,亦或是拉着他出门赶集戏耍,云胡才慢慢敞露心扉,现下人瞧着都鲜活多了,这里面可少不得柳哥儿的功劳。   谢见君一直知着他们的情分,遂考中秀才,得知能免八十亩田税后,便同云胡商量了一番,要将余下的这四十亩免赋税,匀给福生家和柳哥儿家。   得知这喜讯,福生拉着谢见君的手,磕磕绊绊好半天,连句谢都说不利索,末了,要跪下给谢见君磕个头。   这可把谢见君吓得够呛,眼疾手快将人一把托住,说什么不肯承他这个礼。   福生娘抹着眼泪,止不住地道谢,一遍遍说道自己没看错人,这谢家小子是个良善之人。   “婶娘,福生哥,其实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事儿想要问您二位。”,填好册子后,谢见君接过福生递过来的茶,浅斟了一口。   “见君兄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只管开口,就是让我送你去府城,我也在所不辞。”,回过神来的福生忙不迭开口问道,因着巨大的欣喜,他这声音还有些颤。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只是我此行去府城,打算将满崽和云胡一并带走,我们这一走,家里的地就没有人种了,辛辛苦苦地照看这么久,如今有些舍不得见它荒废掉。里长那儿,我同他也知会了一声,让他帮忙打听着,将这二十亩田地给租出去。只前些日,我听福生哥说想要在置办几亩良田,这不才同您们开这个口。”,谢见君斟酌着说道,把田地租出去,是他和云胡商量过的。他们暂且也不会回村里种地了,这田地若是荒了当真有些可惜。   闻声,福生和他娘二人对视了一眼,福生娘问道,“见君,你往外租这田地,租金如何算?”。   他们的确有想要再置办几亩良田的打算,实在是福生马上要成婚了,就守着这点田地过日子,怕老丈人家嫌弃他们穷酸,瞧不上福生。   “婶娘,我不要银钱,这一年两岔丰收,我就要两茬的粮食抵作租金。”,谢见君将心中想法娓娓说道,这府城物价高,买什么都贵,与其要那零星半点的租金,倒不如实打实的粮食来得踏实。   如此一听,福生娘坐不住了,与其花些银钱买回地来,每年再多交一份田税,倒不如将谢见君家的二十亩田地给租下来,左右这二十亩已然免税,只出些粮食罢了,算下来还是租划算。   当下,三人就将这事儿敲定了下来,去谢礼那儿立下文书,两边盖上手印,这事儿就算是成了,只待谢见君在府城定了落脚处,到时候传予福生罢了。   从里长家出来,谢见君刚要走,福生将他拦住。   “见君,我从前就觉得你同我们不一样,如今看来,倒真是没看错你。旁人都说你运气好,但你这些年读书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你合该能有今日的成就。   只是,你走之前,我还想请你吃盏酒,我同珍珠的婚期统共不足半月,那会儿你们要还在村里,过来捧捧场可行?”   婚事一事儿,福生早先便同谢见君说过,那时还想着拜托他誊写礼金册子,但如今他现已是秀才身份,福生哪里还敢提这事儿。   但谢见君立时就应下了,他原就是打算待福生的婚事一过再走,因着还答应了写礼单,成婚那日,他特地带了笔墨,早早地赶去了福生家里。   云胡去灶房帮福生娘操办宴席上的酒菜,他便搬了桌子,坐在院门口,同福生一道儿招待前来参加婚事的村里人。   福生的新妇是当年那个在集市上被抢了耳环的女子。   福生羞赧,同人家姑娘见了好些面,连名字都没问出来,还是□□动提及,他才结结巴巴地告知了自己名字。   珍珠性子爽快,几番相处后,便同福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福生连连叫苦,他哪里是想多个兄弟,分明是想迎珍珠过门。   就为这个,福生还单独去寻过谢见君,想让他给自己出出主意,但谢见君能起瞧得出来,珍珠并非对福生没有半分情意,便叫他顺其自然。   这一顺就是三年,末了还是珍珠憋不住,说他常来她家帮着干活,难不成是想娶她?福生闹了个大红脸,转日就让他娘找了媒婆上门求亲,才将这亲事顺顺当当的定下来。   定亲那日,福生脸红得同那秋日里熟透的山柿子似的,耷拉着脑袋,愣是不敢看人家姑娘,交换定情信物时,仅仅敢抬眸,迅速瞄了珍珠一眼,又垂下眼眸,把福生娘气得直拧他胳膊。   如今即便是在自个儿成亲之日,他都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谢见君一面誊写礼单,一面还得宽慰着他,好说歹说让他宽下心来。   可临了入洞房时,福生还是脚下一软,一头栽进了洞房里,将珍珠都吓得一哆嗦,惹来门外汉子们好生笑话。   最后还是珍珠将盖头一掀,大步迈出门,掐着腰把想要闹洞房的汉子们都给“骂”了回去,也成了村里茶余饭后闲聊的一道趣闻。   ————   福生的婚事一过,谢见君和云胡便开始忙活着搬家的事儿。   鸡鸭这等家禽带不走,云胡就将其都卖给村里人,仔细将养了这几年,当年的小雏鸭当今养得都壮实着呢,他打心里舍不得,背地里还偷偷掉了眼泪。   村里人虽早就听说了谢见君要去府城读书,但瞧着云胡张罗着卖东西,才惊觉谢见君这是打算举家都搬去府城呐。这村里的大多农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操劳一辈子,能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镇子上了,府城,那可是他们想都没有想过的地方!   “瞧瞧咱们云胡,当真是生得好福气,这做了秀才夫郎不说,还要去府城过日子呢。”买了鸭子的赵家婶子,拉着云胡的手,一脸的慈眉善目,她是真心替这俩孩子感到高兴,这谁家还没个主事儿的长辈?偏偏谢三和芸娘走得早,撇下一堆烂摊子,这几年,她可是眼睁睁瞧着俩人相互扶持着,硬生生把这个家给扛了起来,其中诸多辛苦,又是旁人能知晓的。   云胡腼腆地抿了抿嘴,他们能在村里卖豆腐,还是得亏了福生娘和赵家婶子帮着宣传的,头着刚开始生意不好,也是赵家婶子常来捧场,这情分,自己也都记在心里,故而将鸭子卖给她时,价钱也比寻常外面的要低上一些。   卖完带不走的东西,他又张罗着那些个能带走的。   谢见君十月要去上府学,之前浆洗得发白,又打了补丁的衣裳定然是不能再穿了,他挑拣了几件还稍稍能对付的布端留给自己,旁的就都送给了村里人,只待去了府城,再给谢见君做上几身新长衫,别让他被府学的同窗笑话。   家里面能用的锅碗瓢盆,他也都收拾进箱笼里,府城东西贵,不能什么东西都置办新的,钱还是得花在刀刃上才行。   谢见君得了闲空,帮着他一道儿拾掇,这一收拾不要紧,还真给翻出来不少东西,光是这几年零零散散给满崽买的小玩意,就找了满满一箱子。   他每每出门,即便只是去邻村卖豆腐,看见旁的孩子们手里把玩着什么新鲜的玩意,定然会想着法给满崽也带一个,日积月累,没想到,竟然买了这么多。   云胡从中捡了几件,都是小崽子玩几日就不稀罕的拨浪鼓,娃娃哨,陶响球,他仔细收好,现下想走前给福生送去,他和珍珠成亲后便被福生娘催着要孩子,正巧将来能用得上。   末了拾掇自己的东西时,才发现谢见君其实买给他的更多,小到平日里扎头发的发带,摸脸的香膏,大到一件件外衫棉衣,样样他都舍不得丢,塞了好几个箱笼,要不是顾念着牛拉不动这么多行李,他怕是要把整个家都带上。   这一番收整,又是两日过去了。   转眼就到了要离开的日子。   牛车上满满当当地码满了行李,三人将院门锁好,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总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   “没事,这家里我们会帮忙照看着,你们以后想家了,随时可以回来。”,福生来给他们送行。   “麻烦福生哥了。”,谢见君拱手谢道,他在这间屋子生活了三年,乍一走还有些眷恋,风一吹,连鼻尖都泛起了酸意。   小山和满崽抱作一团,泪眼汪汪地给彼此道歉。小山还把当初“割袍断义”扯掉的那半截袖子还给了满崽,惹得来送行的人纷纷哭笑不得。   天将将大亮。   拜别了来送行的人,谢见君带着云胡和满崽踏上了去府城的路。   晃晃悠悠地走了一整日,天黑时才摸到府城。   城门口有老兵检查入城的路引和文书,头回见着这般不苟言笑的兵吏,云胡和满崽都有些害怕,躲在谢见君身后,眼眸都不敢四处瞟。   “别怕,没事。”,谢见君安抚了他二人两句,将包袱里一早准备好的文书都递给兵吏。   兵吏草草地翻看了两眼,便将三人放行。   “阿兄,府城的大门可真高啊,我仰着脑袋都看不到顶呢!”,过了城门后,满崽才敢开口说话,转头又被这府城里的繁华景象吸引了去。   宽敞的青石街上,屋宇鳞次栉比,满街灯火,人声鼎沸。   他同云胡似是刚从乡里出来,初见世面的两个小土包,见着什么新奇的东西,都“哇”得惊叹一声,一直到拐进一处小巷,二人才消停下来,只觉得下巴处张得都要脱臼了。   谢见君将牛车停在一处屋外,下车轻叩了叩门。   这是他和卢笙宋然当初来府试时住过的地方,退房时,老太太曾说,若是他们来府城,可以到她这儿先落落脚,没有考试时,她这房间,单日便只收三十文。   敲了两声,门内便传来老妇人沙哑的应答声。   云胡霎时就屏住呼吸,扯着满崽,两人都黙了声。   老妇人推开门,见来者是谢见君,满是皱褶的脸颊上见了笑意。   “奶奶,晚生来叨扰您了。”,谢见君将满崽和云胡带到跟前来,让他们俩也跟着唤了一声。   “进来吧,正巧我这儿还有空房间,天色已晚,你们自行烧水洗漱便是。”,老妇人将他三人引进门后,带着往南边一间小屋走去。   因着先前住过一次,灶房柴房的位置,谢见君都门儿清,故而也没有继续麻烦老妇人。   他们赶了一天的路,都有些乏累,草草擦洗了下身上,垫了两口饼子,就歇下了。   第二日,谢见君早早出门去赁居看屋子。   离着府学近些的屋子都贵得很,听赁居报了价钱后,他就打消了住在府学旁边的念头,但他带着云胡,还有满崽一孩子,也住不得太偏僻破旧的地方。   赁居一听他们还要做卖豆腐的营生,当即就将谢见君带去了一条算不得很繁华的街道上。   “小后生,我瞧你也是实在人,我也不同耍那些个花招,你瞧瞧这地儿,前面是铺面,地方虽不算大,但你们卖豆腐定然是绰绰有余,你再看看这后面...”。他因着谢见君穿过铺面,进了后院。   后院很是宽敞,青砖白墙搭起来三处屋子,正南面是睡觉的地方,东西两处卧房,中间是待客的堂屋,灶房和柴房各立于两侧,方方正正的很是好住。   但让谢见君更满意的是,后院里也有一处老石磨,这样他们平日里磨豆腐就省劲儿多了。他进卧房里打量了两眼,屋子还算是干净,东西也比较齐整全乎,要住进来,也不须得置办许多东西,可这给他们省下不少银钱。   他当即就同赁居的牙商定下了这间屋子,租金一年十五两银子,虽觉得有些肉疼,但好歹还能承受得了。谢见君合计着先住上一年,只待明年考完乡试再做打算。   交了银钱,拿到了房屋的钥匙后,三人便赶着牛车搬了进来,忙忙活活地收拾了一整日,到晚些临睡前,院子里还是一片乱糟糟的,东西堆放得到处都是,只把两间卧房拾掇出勉强能睡觉的模样。   入夜,   满崽抱着自己小枕头站在东屋门口,仰面瞧着抱臂堵在卧房门口,像座门神似的的谢见君,   \"所以阿兄是要跟云胡生弟弟,才把我赶出来的吗?\"   云胡脸颊霎时通红。 第56章   谢见君抿了抿嘴, 没忍住笑意,双手搭在小满崽的肩膀上,将他调转了个身, 拍拍他身后, “回屋里睡觉去!”, 想着明早怎么也得给他纠正了, 他家阿兄和云胡生的孩子, 是要唤这崽子为“小叔叔”的。   目送着他进了西屋, 他才敛回眸光,瞧向羞红了脸的小夫郎,捏捏他柔软的耳垂,“咱们也歇下吧。”   云胡低垂着脑袋,猛地扎进了被子里, 将自己裹得严实,跟小豆包似的。好半天听不得动静, 他拉开被子的一道细缝儿, 如霜月光下, 谢见君静静地站在炕边看着他, 眉眼缱绻温柔,清润沉和的模样,直直地撞进了他的心底。   一颗心如擂鼓般砰砰砰乱跳起来,他慌乱无措地缩回自己的“壳”中。   片刻头顶罩下来一片昏暗, 只觉得身侧床榻微微一沉,他被拥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谢见君连人带被子一整个都抱住,银辉乍泄, 铺满一地柔和清淡的光晕。隔着薄被,二人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缱绻缠绵。   好半天,云胡从被子里探出脑袋,一双杏眸如小鹿似的,湿漉漉的映着无辜。   “我还当小蘑菇今夜都不肯见我了呢。”,谢见君将人扒拉出来,亲了亲他的鼻尖。   云胡脸颊发烫,身子往他怀中主动凑了凑,好似是在讨好他。谢见君顺势把他搂紧。   二人一时都没有睡意,谢见君闲来无事,便同云胡聊起了天。   “等着将咱们这院子开出一小块四方菜地来,平日里种些菜,你若不喜,便可以拿来种花..”   “院子南边搭起一处葡萄架子,待我去集市上买个藤编的躺椅回来,天晴时,咱们就坐在那躺椅上,晒晒太阳...”   “朝阳的地方养上一池鱼,满崽老念叨着想要养鱼,如今可如了他的心愿..”   “铺子里找人修缮一番,装成你喜欢的样子,晾晒上几日,咱们就开张,介时取个吉利的名字,可好?”   .....   云胡侧枕在他的臂弯里,听着他同自己规划着种种,对眼前这荒凉破败的小屋舍竟然也生出了满心的期待。   这是他们的小屋,可以依着自己的喜好去装扮的小屋。   “那、那我还想、还想养一只小狗崽..”,他兴致勃勃地说道,以前在村里时,他便一直惦记着,如今被谢见君所描绘的美好所感染,也壮着胆子说起了自己的诉求。   谢见君被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儿,勾得心猿意马,他忽而起身,单手侧撑在床上,将小少年圈进自己的“囹圄”中。   “好好好,都依着你。”,他摩挲着小少年柔腻的脸颊,语气中浸着丝丝潮意。   云胡只觉得周身都被他眸中的炽热包围,思绪在海中飘摇,起伏跌宕。   .....   一夜耳鬓厮磨,云朝暮雨。   夜半,一朝心意得逞的谢见君打来一盆热水,将揉搓得杂乱的被褥,重新铺平整。   “满、满崽睡了吗?”,小夫郎无力地瘫在炕上,望着西屋方向蔫蔫儿地开口。   “我去瞧过了,已经睡着了,跟在家里似的四仰八叉,倒是适应的挺好,不用担心。”,谢见君将手巾濡湿,给他擦了擦身子。   “嗯...那就好。”,云胡累坏了,现下听着他温柔的声音,缓缓闭上了眼眸。   谢见君轻手轻脚地抱起他,搁放在炕中间,回神吹灭了烛火。   漆黑寂静的夜幕中,他无声地勾了勾唇,满心里皆是餍足。   次日醒来,   他让云胡在炕上歇息,自己带着满崽忙忙活活地,收拾起院子里堆砌的杂物。这小屋许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柴房和灶房的屋顶有几处都漏光。   趁着天儿好,谢见君打听着集市的位置,买了补屋顶的家伙什儿,多亏了穿来第一年跟着福生出去修屋顶盖房子,学会了这些杂货,如今自个儿干起来得心应手。   “你们是许大娘家的孩子?”,一院儿之隔,一妇人垫着脚尖儿,扬声问道。她是这旁边粮食铺子的,一早听着隔壁敲敲打打的动静,这不出来瞧瞧热闹。   满崽正给谢见君扶着梯子,闻声,抻长了脖子向外看去,“我们不认识许大娘。”   “嗐,我还当是许大娘又回来开她的豆腐铺子了呢。”,那妇人应声,但也没走,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看他二人修屋顶。   “豆腐铺子?”,谢见君正忙着给屋顶铺石瓦,听了动静,低低地重复了一句。难怪这院子里会有一盘石磨,瞧着年纪,同家里那个老石磨,不相上下。   “可不是呢,那许大娘做的豆腐可结实了,生意好得很,只怪她男人不争气,搁外面赌钱,败光了银钱,后来两口子就搬走了,不知去向,这房子都闲置了七八年了。”,那妇人耳朵尖得很,当即顺着谢见君的话接了下去,三言两句就将这屋舍前主人的过往倒了个一干净。   谢见君笑笑,没接话茬,不管从前如何,现下是他们一家三口住在这儿,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对之前的屋主做什么评价。   他铺好最后一块瓦,从梯子上慢腾腾下来。   那妇人一直站在墙头上巴巴地瞧着他俩,还给满崽倒了一小把围兜里的瓜子。   “大姐,我们刚从四方镇搬来这府城的,近日里要修缮这屋子,若是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您见谅。”,谢见君拍拍身上的灰尘,抬眸对着妇人莞尔笑道。   “瞧你这客气劲儿,都是邻里乡亲,谈什么见谅不见谅的,我家那口子也搁家里待着呢,你们要是忙不过来,尽管来铺子里唤他,省得他在家招我嫌弃。”,妇人瞧着他目若朗星,面如冠玉,举手抬足间尽显雅致,一身粗布麻衣也没能遮挡住他俊秀儒雅的气质,一是欢喜得紧,忍不住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两眼。   谢见君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正巧瞥见云胡端着木盆从屋里出来,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出声嗔怪道,“不是让你在炕上歇着吗?怎么又闲不住?”。   云胡腾出手,背在身后揉了揉酸痛的腰际,小声地嗫嚅道,“越是躺着、便、便越是觉得累、索性就、起来了、”。   妇人瞅着他俩卿卿我我,似是谁都插不进去的恩爱模样,笑得一脸慈祥,“到底还是你们这小年轻知道疼夫郎,瞧瞧,这端个水盆子都得迎上去接着。”。   云胡被打趣了一句,这才注意到墙头上站着一妇人,正直勾勾地望着他和谢见君,忙缩了缩肩膀就要躲。   谢见君大大方方地带着他上前,同那妇人打了个声招呼,往后他们豆腐铺子若是开起来了,万一有什么事儿,还得麻烦这左邻右舍,现下提前拉进一下关系也是必然的。   “小后生,你们租下前面这铺面,是要打算做买卖吧?”。妇人顺手又抓了一把瓜子倒给满崽,让他递给云胡。   “原是在老家做卖豆腐的营生,这不来了府城,准备这几天将铺面收拾收拾,继续干这老营生...”,谢见君笑道,余光中还在瞥着小夫郎同满崽二人,正一颗一颗往嘴里续瓜子。   “那敢情好,这条街上可就缺一个豆腐铺子呢。”。妇人一听谢见君也要开个豆腐铺子,当即喜形于色,自己可终于不用再往几条街外的豆腐坊跑了。   “改日铺子开张,还望大姐您能来捧个场。”   二人又寒暄了两句,妇人赶着要去做晌午饭,便匆匆告别,走前同云胡说,倘若在家无聊,便来隔壁粮食铺子寻她,左右她在家也无事,多个人说说话也好。   瞧着妇人一副爽利性子,像是那好相与的人,谢见君稍稍宽下心来,搬来这儿之前,他还担心邻里之间不好相处,平日里他不在,云胡和满崽被人欺负,现下,倒是能同这妇人常来往。   将屋顶修正好,他又开始琢磨着铺面的事儿,方才去街市上打听了下,得知要找人来修缮,那价钱往海里贵,一整个算下来,倒不如自个儿动手,只是费些劲儿罢了,这省钱才是最要紧的。   故而余下几日,他忙里忙外,脚不沾地,每日往炕头上一躺,等不及同云胡说上两句话,就沉沉睡去,自然也没有精力去折腾自家小夫郎。   转眼七八日过去,   前门铺面已然修葺得有个正经模样了,敞着门窗晾晒几天后,云胡找隔壁妇人相看了一个黄道吉日,便热热闹闹地开了张。   一大早,谢见君就将买来的鞭炮,悬挂在门口处,噼里啪啦好一通响,霎时便吸引来了不少人,除去这条街上的商户,还有住在这附近,常出来采买的人家。   得知这长乐街上新开了一家豆腐坊,就都纷纷过来瞧瞧。   第一日开张,总要让些利润出来。   这一斤豆腐原是定价为三文钱,前三日便只要两文钱,买得多了,还可送一小兜豆渣。   谢见君还将豆渣的几种做法,都一一详细地写在告示上,贴在门外。   因着卖得便宜,大伙儿蜂拥而上,两板豆腐,仅仅大半日就卖得精光,来晚的人家直念叨可惜,得知后两日也都是这个价钱,临走前还嘟囔着明日可得要早些来。   一连让了三天的利,第四日恢复原价时,虽说来买豆腐的人赶不及前三天,但因着他们磨的豆腐卤水少,质地绵润敦实,还是招来了不少的回头客,人来的虽少,但赚来的银钱,除去买黄豆的成本后,竟是要比前三日多。   云胡不懂这其中的弯弯道道,眼瞅着铺在炕头上的银钱,心里忍不住惊叹,谢见君可真有本事,书读得好,连做生意都这么有头脑。   平白得了一通夸赞,当晚谢见君就好好地回报了小夫郎,直把人闹腾得连连求饶才作罢。   第二日,便神清气爽地去衢州学府报道了,   ————   一早起来,垫吧了两个云胡蒸的菜包子,他一身素色长衫打扮,背上书箱,带上知府大人的举荐信,往衢州学府款款而去。   他们现下住的地方,离着衢州学府有些远,他一路阔步前行,约摸着小半个时辰,才瞧见学府的大门。   到底是学府,便是同他先前见过的私塾都不一样,单单看这大门就恢宏气派,威武庄重,心志不坚定之人瞧了去,当下便会生出几分惧意。   谢见君整了整衣襟,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只待心中平稳后,便上前将县令大人的文书以及知府大人的举荐信,一同递与了山下门童。   门童仔细验过无误后,立时将他引去了山长的雅室。   这山长年逾五十,平日里时常冷着脸,不苟言笑,学生们见了他都忍不住犯怵,绕道而行。   因着同知府大人乃是旧相识,便是一早就知道会有举荐的学生来报名,故而门童带着谢见君进门时,他也不过稍稍挑了挑眉,面上不见波澜。   “学生谢见君拜见山长。”,谢见君先行上前行礼,随即从身后背着的书箱里找出那封举荐信,躬身,双手递与面前。   山长一时没接,只细细打量了他两眼,“你就是此次院试的案首?”。   “学生不才,运气好些罢了。”,谢见君维持着躬身的动作不变,语气愈发恭敬。   山长点点头,对谢见君如此谦逊有礼的姿态很是满意,他伸手将人托起来,绕过书桌坐下。   “你虽是得知府大人举荐,但能进这府学的学生,都是人中翘楚,你且要虚心上,切莫因着自己的案首身份便沾沾自喜。”   “学生谨记于心,定不忘山长教诲。”谢见君拱手回道。他来府城前,许褚也是这般嘱咐他的,府城乱花迷人眼,总有苦读多年的学子一朝被这繁华景象牵动了心思,自此沉沦其中,失了本心。   山长见他如此识礼数通大体,想起他案首出身,定然也不是那贪图享乐,偎慵堕懒之人,便招呼他上前来登记名册。   谢见君点头应声,抬手拂袖,提笔点墨,依次将自己的户籍等信息,誊写在书册上。   山长瞧着他下笔笔力劲挺,字迹气韵流畅,禁不住称赞道,“这字倒是写得不差。”   “学生曾受家师指点,练过些时日。”谢见君将誊写好的书册,复又推还到山长面前。   “既是习过些时日,那便是不可懈怠,如今科考,行文思路固然重要,但能写得一手工整的好字,也是锦上添花。”,山长收好书册,忍不住开口嘱咐了两句。   “是”,谢见君行礼。   此番报完名,便是等着十日后开学。   他正要走,冷不丁想起此行还有要紧的事儿,半只脚已经踏出了雅室的门,又收了回来。   “山长,学生尚有一事相求”。   “且说…”,山长还在瞧他的字,只觉得满学府也没有几个学生,能写得这般隽永俊秀,眼下不由对他愈发满意了几分,故而连声音也温和了些。   “学生此行来府城,是携内子和幼弟一同过来的。家中还尚有糊口的营生在,故此学生想要办理走读,散学后好回家搭把手。”,谢见君将自己来时在路上斟酌的几句话,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   “府学的学规中并未规定学生必须要住校,你若是能顾好自己的学业,倒也无妨,只待入学时,将走读事宜禀告给夫子便是。”,山长并未难为他,知府大人传来的信中提及,此案首家境贫寒,但胜在勤勉聪慧,他日必成盖世之才。   他打量着谢见君一身素色长衫,的确不像是什么富裕的人家,又因着自己本也是寒门出身,待这样的贤才,自然要更宽容一点。   “十日后有入学考试,你可要好生准备..这随堂小考,满十次为优者,都可来我这儿领上一刀纸和一锭墨。”。   出此学规,便是学府摆在明面上,想要扶持寒门学子,这世家子弟和豪绅之子,是瞧不上这点东西的。   谢见君自是也明白其中道理,当即谢过山长指点,后而躬身退出雅室,门童尚在门口等待,见他出来,便又将他带出了学府。   ————   刚从学府里出来没多久,便瞧着云胡站在路一旁,正频频往这边张望。   谢见君快走两步,“今日这么热,怎么出来了?”。   “来、来买东西、顺道、过来。”,云胡提了提刚从杂货铺子里买来的油纸,明日豆腐铺子便要开张,他寻着时间出来再填补填补点东西,但他决计不会告诉谢见君,之所以横跨好几条街走到这儿来,是想来接他下学。   谢见君抿嘴笑了笑,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们租下的小屋旁就是一家杂货铺子,他去过几次,东西都齐全得很,想置办些油纸,倒不至于多走这么远的路。   他没有揭穿云胡的小心思,上前牵起他的手,二人慢悠悠地往家里走。   “你、你去府学还、还算顺利?”,走出老远,云胡回眸瞥了眼衢州学府的大门,小心地问起。   “大抵没什么事儿,山长人虽瞧着严厉些,但很好说话,还夸我字写得好,我把走读的事儿稍稍一提,他便答应了,临走时,又嘱咐我这几日要踏实认真温书,十日后开学,会有入学考试。”,晓得云胡是在担心自己上学一事儿,谢见君就细细同他说道,好让他也宽下心来。   果不然云胡听了,暗自悄悄松了口气。他们跋山涉水地搬来府城,最要紧的就是谢见君上府学了,如今听他说顺利,自己也跟着心生欢喜,眼下豆腐坊的生意,虽算不得上乘,但已是比在村里时,赚得多多了,如此,他们在府城安家落户,便更是没有后顾之忧了。   眨眼,   十月初十,府学开学。 第57章   衢州学府建校至今已逾百年, 无数楚才辈出。   学府外墙上是烫金刻的“博学,愤思,明辨, 笃行”八个大字, 据说是由当年建校时, 任职衢州的知府大人, 亲笔题名。   学府内学斋近百间, 设有先师祠堂, 供奉着建校以来的先师先贤,所有初入府学的学子都要来这儿祭拜上香。   开学第一日,新生们在学斋里听完山长的训话后,便由夫子引着,入先师祠堂, 行祭拜礼。   今年一同入府学的共有十位学生,除却像谢见君这般成绩兼优, 由知府大人亦或是当地县衙举荐而来的寒门学子, 亦有世家子弟和豪绅之子, 会通过别的门路进来。   往先师祠堂走的路上, 一身着素色长衫的书生忽而凑近谢见君身边,小声问道,“你就是今年院试的那位案首吧?”。   谢见君一怔,垂眸望着眼前这个只到自己肩膀处的瘦削书生, 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是你,方才,我可听着山长唤你名字了....我叫宋沅礼, 是南阳镇过来的,我家先生之前还拿你, 同我作比较来着...”,那书生笑得眉眼弯弯,一双圆眸清澈明亮,瞧着还有几分稚气未脱。   谢见君登时抿嘴笑了笑,只觉得这小书生年纪怕是不大点,性子同卢笙似的大大咧咧,挺招人喜欢。   “在下谢见君,见过宋兄..”   “客气客气,叫我沅礼便是...”,宋沅礼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自顾自地跟谢见君唠起了闲话,大多都是南阳老家的一些趣闻,一直到先师祠堂,他还巴巴地一直没停嘴,惹来夫子一记怒瞪才耷拉下脑袋,不敢造次。   这先师祠堂乃是一间小室,四面挂着历代鸿儒的题字,正中间是一处长桌,摆放着先师先贤的牌位。   谢见君等十位学生各分了三炷香,由夫子带头,躬身行礼三鞠躬,诵读衢州学府祖训学规,而后依次上前祭拜。   整个过程庄严且肃穆,谁都不敢出声,一直到出了祠堂,才听着身边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夫子又引着他们将学府内转了一遍,挨个介绍了膳堂、寝庐、藏书阁等地方,才回了学斋。   衢州学府都是小堂课,一间书斋仅有十人。谢见君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宋沅礼坐在他面前,其余八人各自三三俩俩围坐在一起。   因着早先就领了书本回来,夫子简单训了两句话后,便带着几人开始诵背,谢见君有些不适应这种摇头晃脑的诵读,只一会儿功夫便觉得头昏脑涨,好在夫子及时被山长叫走,他趴在案桌上,缓了缓神。   “我们书院,只有三岁开蒙的孩童才这般读书..”,宋沅礼显然也没见识过,兀自靠在椅子后背,同谢见君抱怨时,连语气都听着蔫蔫儿的。   “习惯就好了。你若是不舒服,只管同夫子说,我瞧着夫子也不是那不通情达理之人。”,谢见君见他脸色有些发白,像是身子不太爽利之人,便出声关切道。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我来府学读书,青哥一再嘱咐我要谦逊低调,我可不敢去触夫子的霉头!”,宋沅礼连连摇头,好似想起了什么惊恐之事。   “那..”,谢见君刚要开口。   夫子去而复返,见他二人交头接耳,当即就将人叫了起来,一人先给了一手板子,“把方才诵读过的段落,背于我听听。”。   第一日上学就挨了手板,谢见君攥了攥发麻的掌心,略一沉吟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亲后有定....”。   “停..”,夫子开口打断他,红木戒尺点了点宋沅礼的案桌,“来,你接着背..”。   宋沅礼立时汗毛都竖了起来,磕磕巴巴地背诵道,“定、定亲后能静、静亲后、能安、安亲后能虑、虑亲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夫子挑不出二人毛病来,又听着他俩着实都背了下来,便挥挥手,让他二人坐下仔细听讲。   “切...背下来有什么了不起的...”,谢见君刚坐下,便听着离他不远处,隐隐有说话声,听上去不太友善,他余光中瞥了一眼,的确瞧着有二人,眸光不善地往这边瞄,其中有挑衅者还瞪了他一眼。   他不动声色地回眸,不再理会。   学堂里的小课乃是一个时辰一堂课,转眼下课时,已是中午。   他收拾好书袋,同宋沅礼一前一后地出了学斋,相伴着往膳堂走。   “你可真厉害,夫子竟然会让你做他的助教,不愧是案首!”,宋沅礼这个话痨又闲不住。   “沅礼谬赞了,只是帮着夫子收收作业罢了。”,这课代表的职位,谢见君从前上高中时也曾担任过,大抵夫子也是看在他所谓的案首的名头上,才给他安排了这个活计。   “哎,真好,我要是能做夫子的助教,青哥肯定高兴坏了,说不定还会给我炖猪蹄吃呢。”,宋沅礼咂摸咂摸嘴,一脸的陶醉模样。   但谢见君瞧他那嘴馋劲儿,怕是比起做助教,他更想吃炖猪蹄,故而莞尔笑道,“兴许膳堂今日也有呢。”   正说着,二人入了膳堂。   “呦,谢案首,您也屈尊降贵来膳堂吃饭?”,方才在学堂上阴阳怪气的俩人迎面撞了过来。   谢见君不欲在开学第一日就招惹麻烦,便只当没听见,拉着宋沅礼就要走。   “不吃饭,来膳堂作甚?你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宋沅礼嘴快,当下就怼了回去。   “你!”,那书生被平白揶揄了一句,大抵没想到宋沅礼当真敢不管不顾地回顶他,当下就指着他想要说点什么。   谢见君猛然攥住他的手指,冷声道,“这里是膳堂,等会儿夫子和山长都要过来用膳,你确定要在这儿生事?”。   那书生脸色一变,霎时往膳堂门口张望了一眼,抽出被攥紧手指,端起自己的饭盘就朝一旁走去,身后先前瞪眼挑衅的书生紧跟在身后。   “吃个饭还不安生,真是晦气。”,宋沅礼撇撇嘴。   谢见君没搭话,打眼望着那两个书生的背影,眸底晦暗不明。哪怕不能跟所有的同窗搞好关系,他也不想结下梁子,但这俩人无端生出来的敌意,还是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倒是宋沅礼心大,当下捂着肚子说饿死了,半个身子趴在台前,指了好几道荤菜,那饭盘子推得跟小山高似的,谢见君点了记素菜,二人寻了一处不打眼的地方坐下。   “瞧他这身穷酸劲儿,到底是小地方来的,无非就是运气好些,才摘了这案首的帽子,得意什么....”,常修然望着谢见君所坐之处,冷哼了一声。   “老大,我知道,若不是你院试时,正好坐在茅厕旁边,那案首之位指定是你的..”赵瑾一面往嘴里塞着饭菜,一面顺承道。   常修然“嘶”了一声,拿起饭盘里的馒头塞到赵瑾嘴里,“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还真以为我会怕了这山长和夫子,这山长见了我爹都得行礼呢...”,他是衢州知府的通判之子,论品级,山长比他爹要低一级。   “可不是呢,老大,你才不怕他们呢,你就是怕你爹给你断了零用钱。”,赵瑾拿下嘴里的馒头,猛地咬了一大口,笑得一脸傻憨憨的模样。   书生眉头拧得更深,看向赵瑾的眸光愈发嫌弃,“要吃吃,不吃就滚..”   谢见君到底是没能想到,这常修然处处挤兑自己的缘由,竟是因为觉得自己抢了他的案首之位,但倘若他知道,也只会笑着道一句“人定胜天”。   ————   晚些下课散学,走出学府时,又见着云胡“不远万里”地过来买油纸。   谢见君沉闷的心思霎时轻松起来,“也不知道找个阴凉地方待着,这会儿太阳可还没落呢。”。   云胡轻咬了下唇,嘴角勾起一丝浅笑,“不、不晒。”   “今日又来这边买油纸?”,谢见君瞧着他手里提着的油纸,故作惊讶道。   “豆、豆腐都卖、卖完了、得了闲空才过来、买的。”,尚不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早已都被眼前人给瞧了去,云胡还一板正经地回道。为了能赶上这散学的时辰,他特地一路小跑过来,谢见君来时,才刚刚喘匀了气呢。   “下次别跑这么远了,若是没了,我晚些捎回去便是..”,谢见君笑了笑,故意逗弄他。   “不、不用、我来就是、不远、”,云胡脸上一抹惊慌,他连连摇头,怕谢见君“抢了”他的活儿,转而生硬地岔开话题,“你、你今日在学堂、如何?”   “还可以,同窗性子温和,待我也和善,只是膳堂的饭菜难吃了些,倒也能下咽。”,谢见君捡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同他说。至于那常修然挤兑自己的事儿,他半个字没提,倘若云胡知道了,定然又会担心得不得了,还会责怪自己帮不上忙,平白跟着他上火,这没必要。   “温和就好、”,云胡讷讷地点头,他一整日都在瞎想,怕谢见君会被人欺负,这府城虽然多数都是良善之人,可也少不得那刻薄的。今日卖豆腐时,他还被一哥儿找茬说自己是个结巴呢,好在还有旁人解围,才免了一场风波。   “你同满崽在家可好?”,今个儿是头一天谢见君没在豆腐坊帮忙,白日上课时,他还惦记着云胡,想着散了学快些回去。   “顺、顺利、来买豆腐的人都好、好说话。”,云胡低低应道,全然没说自己受了刁难的事儿,谢见君读书已然辛苦,莫要给他徒增烦恼。   俩人各自都瞒下了自己的小心思,到家时,暮色西沉,满崽杵着脑袋坐在铺子前面的石阶上,余晖打落在他身上,罩下一片孤寂。   谢见君瞧着有些不忍心,搬来这府城后,他和云胡各忙各的,脚不沾地,唯独满崽孤零零一人,在这儿连个一同玩耍的小伙伴都没有。先前因着对附近不熟悉,他也不许满崽出去逛,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太紧张了些。   “白日里无事,你倒是可以出去走走,但莫要跑远了。” 他将满崽招来跟前,揉了揉他毛绒绒的小脑袋,温声说道。   “真的吗?!阿兄,我可以出去玩了!”,满崽霎时高兴起来,黯淡的眼眸中也见了光,他可要在家憋死了!   “真的,但不许跑远,只能在这附近。”,谢见君嘱咐道,心想如今满崽已经八岁,也是时候送他去私塾里开蒙了。原来在村里时,也有哥儿会被送去许褚那里读书,想来府城民风开放,定然也能有招收小哥儿的私塾,只待五日后入学考试结束,他便出去找找。小哥儿虽考不了科举,但还是得识些字。   还有这卖豆腐的事儿,府学散学晚,他帮不上忙,平时都是云胡自己忙活,满崽虽说也会帮着搭把手,但若他当真能将满崽送进私塾,过些时日,也得找牙行,招个趁手的伙计。   这一桩桩事儿在心里都悉数合计好后,吃完晚饭,谢见君才端起了书册,准备入学考。   他们这一学堂的十个学生都是秀才郎,只名次前后不一,晌午时,宋沅礼打听来消息,今个儿在膳堂找茬的书生名为常修然,是此次院试的第三名,跟在他身后的人叫赵瑾,是第八名。   可见抛开他们嚣张跋扈的性子来看,这十个学生都是院试中选拔出来的翘楚,谢见君骤然一下子就有了危机感。   云胡夜半醒时,还见着谢见君点着灯,正端坐在案桌前习字,他翻身下炕,给困乏的人捏了捏肩膀。   “怎么不睡了?” 谢见君闭了闭眼眸,只觉得肩膀处的酸痛稍稍减轻。他将云胡拉到身前,双手环住他的腰际,缓缓舒了口气。   “我、我去给你做点吃的来。”,云胡低声道,从前在村里时,谢见君在灶房温书,他都是要多准备些吃食,就怕他夜里饿肚子。   “不用,我也有些累,这就歇下了”,谢见君起身收拾好案桌上的书册,将云胡打横抱起,小心搁放在炕上,自己也褪去了外衫,两个人相拥着入眠,一夜无梦。   转日,   谢见君眼底见青,去雅室送作业时,山长看他有些困顿,还叮嘱他要注意休养,莫逞一时之强,造弄坏了自己身体,这考科举没有结实的身子也是不行的。   “学生知道了”,谢见君躬身行礼,又默默打了个哈欠。   回学堂路上,途经一处拐角,他隐约听着有说话声,似是昨日挑事的常修然和赵瑾,夹杂着低低的几声嗫嚅。   他停驻脚步,打眼望去,院墙下站着的果真是他二人,而被他们俩围在其中那位,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同一个学斋的学生,约摸着叫时良。   “我说,就帮我二人写点作业,就这么难为你吗?”,赵瑾将时良推到墙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时良身形瘦弱,个头也不高,被这么略带威胁的眼神盯着,他禁不住瑟缩了一下,“夫子明令不许代写...”   “那夫子算什么东西?”,常修然抱臂依靠在墙边,闻声,挑眉嗤笑了一句。   谢见君怔了怔,想起宋沅礼说,这常修然的父亲乃是知府大人手底下的人,如今看来,必然是官职不低,否则他这个儿子,怎么会连夫子都不放在眼里。   “咱们都是同窗,夫子先前交代过,同窗之间可是要相互扶持,交流学问...你难道连夫子的话都不听吗?”,赵瑾笑了笑,故意拖长了音调,语气促狭至极,仿若当下胁迫同窗替自己写作业,是夫子授意的一般。   时良紧抿着唇,脑袋低低垂着,片刻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不是这样的。”。   “你这不识好歹的!”,赵瑾往地上啐了一口,作势要动手。   时良登时抬袖,想要遮挡一二 。   “时良!”,谢见君忽而出声。   三人都被吓了一跳,眸光齐齐地望向他。   “时良,我方才从雅室出来,山长让你去他那儿一趟,他有事寻你。”,谢见君从拐角的阴影处走出来,视线直直地看着时良,不曾打量过另二人。   “叫我?”,时良面露诧色。   “对,就是叫你。”,谢见君脸不红心不跳地编了个谎话,他神色自然,将常修然都骗了过去。   “时良,既是山长寻你,那你便去吧。”,常修然抬手整了整时良的衣襟,顺道扫去他胸前长衫上的脚印,“若是山长问起你脸上的伤,你知道该怎么说吧?”。他声音之温和,若不是谢见君目睹了整个霸凌的过程,当真以为他在关切同窗。   时良点头,磕磕巴巴道,“知、知道。”   “知道就好...咱们可是同窗,夫子说了,同窗要团结。”,常修然见他如此识相,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便要走,打谢见君跟前经过时,他特地停住脚步,斜睨了他一眼,面露嘲讽道,“多管闲事儿。”。   “既是帮山长传话,又何来多管闲事这一说?”,谢见君笑着回道,眼眸中不见半点怯意。他虽不惹事,但也不会怕事,倘若真要是避免不了冲突,在学院里不管不顾地闹起来,还说不准是谁吃亏。   “哼,最好是你说的这样..”,常修然被噎了一嘴,要走又觉得自己实在气不过,恶狠狠地丢下这么一句话,甩袖而去。   良久,时良才似是回过神来一般,“谢谢你,我这就去找山长。”。   “不用去,不是山长寻你,我瞎编的。”,谢见君淡淡道,他仅仅是单纯地看不惯常修然和赵瑾的恶劣行径,帮忙解个围。   时良神色微楞,一时不知想些什么,蓦然极小声地又道了句谢,闷着头跑了。   谢见君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一处小插曲,转而便安心准备起即将到来的小考。   五日后,入学考试如约而至。   这次小考是由学府的山长出的考题,意在考校这十位初入府学的学子,基本功打得是否扎实。   谢见君拿到考卷后,稍稍翻看了一眼,卷子正面列了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这是考试必考的内容,题目也出得中规中矩,并不算难,他顺手又翻到背面,不成想居然是一道算数。   “怎么会有算学..”.   “不是说好考四书五经吗?”   “这算数谁能看得懂..”   “我在书院也没学过算数呐..”   ....   学子们冷不丁看到这算术题,纷纷都傻眼了,一时之间,学斋里闹哄哄的,犹如身在集市。   夫子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板着脸,冷声呵斥道,“肃静!”。   学子们立时不敢再出声,你看看我,我望望你,脸上皆是绝望。   谢见君还能稳得住,他早先听说当今圣上要扶持农桑,意图恢复算学,如今见山长所出的两道策论题目都与农桑有关,且又单独列了一道算术,想来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   他铺平考卷,先将这四书题和五经题答完,才仔细琢磨起面前的这道算术题。   今有池方一丈,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引葭赴岸,适与齐,问水深葭长各几何?   他大致能理解其中意思,这是一个边长为一丈的四方池塘,池塘中央生长着一簇芦苇,已知目前芦苇长出水面的部分为一尺,若是将芦苇引到池塘岸边,其长度,恰巧可以与水岸齐接,现下便是要求他们清算出这芦苇和水深各为多少。   其实,如若以后世的计算方法来看,只须得在纸上画图列抛物线,标注其中几个点,便能将这两个数值算出来,但现下他毕竟身处在不算发达的古代,故而也只能在心里默算,而后再用如今能看懂的文字将其转换过来,这着实费了他不少的功夫。   安静的考场里冷不丁响起几声懒洋洋的咳嗽声,谢见君下笔一顿,余光向后撇去,是坐在他斜后方的常修然,正拿笔杵了杵同他并排坐着的时良的后背。   时良被戳得皱了皱眉头,一时没有动作。   “干什么呢!”,监考的夫子大喝一声。   “夫子,我没干什么呐,我就是嗓子不舒服,咳嗽两声罢了,您不让说话,我能憋得住,可您若是不让咳嗽,那我可真憋不住了。”,常修然后背靠在椅子上,一脸的无辜模样,说出的话,却是能把人气死。   那夫子有些怵他,又的确没瞧着什么异常,悻悻然拂袖离去。   常修然撇着嘴“啧”了一声,一脚踢上时良的椅子,“快点!”。   声音虽小,但谢见君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这常修然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说服了时良,想让他给自己传答案。   他抬眸看了眼站在门口处的夫子,踢凳子的声音虽说引起了那夫子的注意,但他也只是瞪了常修然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谢见君敛回眸光,继续低着头誊抄考卷上的题目。   半晌,   忽而一声怒呵,铺天盖地地砸下来,连谢见君下笔都抖了三分。   他循声望去,是不知何时摸过来查看小考的山长,正死死盯着他左侧的时良。   时良脸色煞白,浑身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第58章   山长三步并做两步, 走到时良跟前,“拿出来!”。   原是专心攻克那道算术题的考生们纷纷抬眸,题也不答了, 都抻着脖子瞧热闹。   “把手里东西拿出来!”, 山长厉声呵斥道, 他方才看见时良从衣袖里掏出来一抹白色, 神色踌躇, 一瞧就心里有鬼, 怕是自己带了小抄进来想要作弊。   衢州学府的学规中可是规定得明明白白,凡考试作弊者,皆以开除处理,终身不得再录取,居然还有学子敢在他眼皮子底下, 顶风作案!   “山、山长。”,时良脸色煞白, 磕磕绊绊地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涔涔冷汗顺着脸颊滴落在案桌上, 他不得已抬袖擦了擦汗。   “把你作弊的小抄, 给我拿出来!别想蒙骗过去,我都看见了!”,山长眉头紧拧,语气愈发凛冽。   “山长, 我没有作弊,您相信我,我真的没有作弊!”, 时良忙替自己辩解道,这作弊的帽子一旦盖下来, 他这辈子就完了。   “那你方才是在做什么?”,山长冷声质问,见时良垂眸怎么也不肯开口,他又转头看向谢见君,“你离他最是相近,你来说,你刚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其实早先常修然给扔时良纸团时,谢见君就已经瞧见了。   大抵是那常修然等得不耐烦,踢凳子又不见时良回应,便想着催促一二。   他在答题卷上誊抄算术题时,时良正往这个被丢过来的纸团上写东西。   但是...   谢见君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斜后方懒懒散散靠在椅背上,一脸事不关己的常修然,若是时良这会儿把纸条拿出来,怕是能借由这个机会,向山长说明所谓作弊的真相,坐实常修然和赵瑾霸凌他一事,那纸条上定是能分辨出常修然的字体。   他张了张口,盘算着要不要顺水推舟,侧面提醒一下山长那常修然有异,但话临到嘴边,他又兀自有些犹豫,担心自己倘若把握不好分寸,必定会引火上身。   余光中却见时良极其轻微地冲他摇了摇头,眸光中满是急切的恳求。   可让他更为诧异的是,时良在情急之下,借由擦汗的动作,竟是将写满字的纸团塞进了嘴里,咽了下去。   谢见君轻叹一口气,罢了。   他微微躬身,向山长拱手作揖,“学生只专注于面前的算术题,不曾分神于旁的东西。”。   山长一时无言,打眼瞥见谢见君面前的考卷上,正有誊抄了一半的答案,便挥挥手,让他坐下了。   “山长,我没有作弊,我、我就是饿了,偷摸吃了点饼子。”,时良猛地咽了下口水,随后连忙颤颤地从衣袖中,掏出半个已然捏碎的白面饼子,递于山长面前。   这白面饼子是时良一直装在身上的,他气血虚,时不时便眼前发晕,每每发作,只稍稍吃上点东西,歇息片刻便能缓过劲来。   随堂授课的夫子自是知道,当下见那掰碎的饼子,便立时上前凑到山长身边,同他耳语道,“山长,该学生体弱,常有晕眩之事,故而带些吃食,我等上课的夫子都了解他的情况,想来小考时定是那晕眩发作,才不得以如此失礼,还望山长莫要怪罪于他。”。   山长半信半疑地扫过时良,时良咬紧了牙关故作镇定,不敢让山长瞧出自己有半点的异样。   半刻,山长淡淡开口,“即使如此,那便好生作答,你在小考中吃东西,有辱圣贤,若是答完,可提早交卷,别误了自个儿身子。”。   “谢山长体谅。”,时良拱手道,他神色无异地坐下,执笔的手微微发抖,无人看见之处,他拳头紧攥,指甲已然深钳进了肉里。   然则整个过程,常修然就像一个局外人,连同其他几位考生,乐呵呵地抱臂,看着这场本该他才是主演的荒诞的戏。   谢见君心生不适,只觉得眼前一幕恶心至极。   他强迫自己回神,将这道算术题余下的部分,誊抄在考卷上后,举手示意交卷。   ————   小考后,便可自行散学。   他收拾好书袋,头也没回地走出学斋,没多时,时良竟追了出来,张手拦在他面前,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懦弱?”。   谢见君怔了怔,他心绪复杂,一时没有搭话,只瞧着时良张了张口,似是还要再说点什么。   果不然,时良见他不说话,只当他默认了。他轻咬下唇,蓦然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的事儿,   “我是被我们县衙举荐而来的,我娘担心我身子不好,在府城无人照顾,便跟了过来,经邻里介绍在常府做工,好赚些银钱供我在府学读书。也不知那常修然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便私下里拿我娘来威胁我,逼我答应考试的事情。”。   谢见君了然,点了点头,只是不解,常修然好歹是院试的第三名,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作弊,如若事情败露,时良破罐子破摔,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等不及细想,时良继续开口道,   “我娘这些年一直盼着我能出人头地,若是让她知道我在学府过得这般狼狈,定然是承受不住。”   说这话时,他乍然想起,某一日他娘提了好些东西回家里来,眉开眼笑地同他说,“那常少年当真是个好人家,我只同他说,我儿跟他在一个学斋读书,他便让人给我送了好些吃食,说是看你太瘦弱,让娘给你补身子呢,还让府里人给娘涨了月钱。”   一想到这,他额前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只恨不得将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生吞活剥。   “我娘那般聪慧之人,但凡我说让她离开常府,她必然能猜到些什么,我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难不成要看我娘一个柔弱的妇道人家,替我去常府讨公道吗?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来府学,也只是想要读书,我自知身份不敌旁人尊贵,一直兢兢业业苟活,尽量避免同他人冲突,可为什么?”,时良眼圈通红,几欲崩溃。   谢见君吐了口气,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   “你莫要这般怀疑自己,被欺辱,并非是你的过错,是这些人品行不端。”   “你不懂的”,时良一把将他推开,语气里尽数绝望,“他们都是世家子弟,常修然他爹是衢州通判,没人敢管他,你没瞧见小考时,连夫子都让他三分..”。   “夫子不敢,你就告知山长,山长不管,你就告知知府大人,如若没有人肯替你讨这份公道,那你就学着靠自己去反抗。   他们是世家子弟,承得是祖上的荫德。你我身为寒门学子,必是要比他们更为艰辛些,但如今只在这里怨声载道也不能改变什么的,说到底,你唯有努力地往上爬,爬到他们不能企及,只能仰望你的位置,你想要的公道,才能被人看在眼里。”。   谢见君一时被感染得情绪激昂,不免多说了几句,   一番话了,时良垂眸,不知想了些什么,片刻才点了点头,“我知你所意,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帮我解围。”。   “无妨。”,谢见君摆摆手。他凡事尚且都要考虑一下云胡和满崽,又有什么立场,可以高高在上地对时良的所作所为做评判?他只希望时良能跳脱出眼下这困局,莫要因为常修然误了自己的学业。   二人于学府门口告别。   ————   谢见君心中沉重,回了家,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他鲜少会表露出这样的情绪,从来脸上都是挂着一副温和的笑意,任谁见了都觉得亲近好说话。   但眼下这样的沉闷,让云胡有些不知所措。   “可、可是今日小考不顺?”,他借着俩人一起收整铺子的功夫,小心问出心中的顾虑。   谢见君勾唇笑了笑,“小考不难,答得尚可,若是夫子善心,还能给我评个优。”   “那你、那你为何愁眉不展?”,云胡担忧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如若是为了小考,他尚且还能安慰一二,但谢见君说不是,他便有些着急,怕他是在外受了欺负。   谢见君将手中的杆秤收进竹匣里,随即握着云胡的手,将人拉到跟前来,枕在他的颈窝处,低低道,“只是初觉有些无可奈何,身处这吃人的世道,大家都权衡利弊,身不由己。”。   “那、那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吃饱穿暖、还有书读就行、”,云胡轻抚了抚他的脊背,小声安抚他道。   良久,   颈窝处传来几声笑意,谢见君翘首,望着眼前懵懵懂懂的小夫郎,心底生出些艳羡,“书读得多了,这脑子都跟着迂腐了,倒是不如你想得开阔。”。   “书、书还是要读的、但日子、也得过、老木匠说人活一世、就得、就得跟自己过得去。”,云胡不懂那些个劳什子大道理,只因老木匠话虽糙些,但细品之下却是在理,便挑挑拣拣地拿来说于谢见君听。   “还是我们云胡透彻,为夫比不得你,给你添忧了。”,谢见君伸手环住小夫郎腰际,揉进自己的怀里,却又舍不得用力,只小心翼翼地拥着他,“近日来,是不是胖了些?”。   云胡霎时脸颊发烫,挣扎着想要躲开他,却被他一把抱起,抵在墙上。   谢见君护住他的后背,不由得收紧手臂,垂眸轻蹭了蹭云胡的鼻尖。   “阿...”,满崽蹦蹦跶跶地进门,见状,连忙捂住身后之人的眼睛,“快闭上眼!不许看!”。 第59章   云胡被满崽的声音冷不丁吓了一跳, 脸颊噌得涨起了两抹酡红,他窘迫地整整衣襟,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子、子彧过来了...”。   “子彧见过满崽兄长, 满崽嫂嫂”, 被唤作子彧的小少年, 拿下满崽捂在他眼眸处的手, 微微躬身, 向面前的谢见君和云胡问好。   原是早先就听云胡提起,满崽寻着了小伙伴,谢见君今日才得见,瞧着这小少年身量,同满崽相比要高上小半头, 模样生得眉清目秀,细看之下, 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眼熟。   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儿见过这小少年, 便温声应了一句, “来了...”, 转而看向冲他刮脸颊还不住撇嘴的满崽,微眯了眯眼,略带危险道,“小崽子, 外面风大,带子彧去屋里玩。”。   “子彧贸然登门,多有叨扰。”, 季子彧一本正经地拱手作揖,人瞧着年纪不大, 行礼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不等谢见君开口,满崽扯住子彧的衣袖,不由分说地就将人往后院拽,“莫整这些个虚礼,我阿兄不在意的,快来...让你看看云胡刚给我做的桃木剑,可威风着呢。”,   “小兔崽子..”,谢见君笑骂了一声。见着俩孩子一前一后进了西屋,他将藏在自己身后红着脸不敢冒头的云胡拉到跟前,“别躲了,人都走了”。   云胡还当他要继续,立时缩了缩身子,想将他推开,“满、满崽都回、回来了..”。   “回来如何?回来了,我就不兴要收拾铺子里的东西了?”,谢见君故作正经地逗他道,“还是你觉得我想要继续做什么?”。   “诶?”,云胡一怔,露出茫然的表情,冷不丁脸颊被轻啄了一下,他缓缓扭头,始作俑者已经心满意足地偷笑着跑了。   谢见君从院里的柿子树上摘下几个熟透的红柿子,洗净后,给两小只送了过去。推门时,满崽和季子彧人手一把桃木剑,正你来我往地比划着,玩得好不乐乎。   “谢谢阿兄!”。   “谢谢满崽兄长..”。   两个人接过谢见君手里的红柿子,一人道了一声谢,才捧着啃起来。   “好甜呐!”,季子彧大咬了一口,眼底微微发亮。   “稀罕吃,走时给你带几个。”,谢见君笑道,拿起俩人玩的桃木剑,剑柄有几处砍得起了毛边,他摸索着择去了扎手的毛刺,才又递给了他俩,“小心些,别伤着手。”,嘱咐了两句后,便去灶房里忙着做晚饭。   没多时,   云胡引着一人进门,“子、子彧、你阿兄、阿兄寻你来了”。   闻声,谢见君系着围裙从灶房里出来,瞧着来人一身素青长衫,手执一把银白纸扇。   他微微一愣,“季兄?”   他骤然反应过来,难怪见季子彧头一面,便觉得眼熟。眼前这位面目清秀俊朗之人,乃是他学府同窗,名为季宴礼,但二人自开学来,并未有太多交集,只是在同一个学斋念书,彼此并不相熟,不曾想还有这渊源。   “谢兄”,季宴礼也没想到居然还在这儿遇到谢见君,一时讶然。   二人相视一笑,只觉得这缘分来得实在巧妙。   “子彧说近日交到了好友,欢喜得很,竟是谢兄的幼弟,实属荣幸。”,季宴礼拱手道,他早先听说这谢见君家境贫寒,中了秀才案首后才搬来府城,还在街上开了一家豆腐坊营生,但他从未将人,同这家铺子联系在一起,上次来寻子彧时,也只见着一大一小两个哥儿,听着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便以为是外地过来讨生活的。   “不敢当,季兄抬举了。”,谢见君连忙推脱道,“初来府城,我同家中内子平日里忙起来顾不上满崽,得亏有子彧相伴,我家这小崽子才不至于孤零零的一个人。”。   二人站在院子里寒暄了好一会儿,从两个幼弟的趣事延伸出刚结束的小考,侃侃而谈。引季宴礼进门来的云胡呆愣楞地站在谢见君身旁,插不上一句话,他兀自低着头,只想着自己如今跟谢见君的差距可真大,他说出口的话,自己一句也听不懂。   暗暗沮丧时,垂在身侧的手蓦然被完完整整的握住,微糙的指腹缓缓地摩挲着他的手背,他耳尖泛起一抹热,抬眸侧目看去,谢见君神色无异地正同季宴礼闲聊,隐隐能瞧着他嘴角边似有若无的笑意,方才自己还沮丧不安的心忽而就平静了下来。   玩饿了的两小只从屋里出来。   “阿兄,你怎么来了?”,季子彧小跑到季宴礼跟前,满脸惊喜。   “你呀,出来也不同福伯说一声,可叫我一同好找。”,季宴礼捏了捏他的鼻尖,语气里尽是纵容。   季子彧难为情地挠挠头,对上满崽的目光,“满崽,我明日再寻你玩。”   说着,二人告别了谢见君一家就要走,临到了门口,又被叫住。   “季兄,稍等..”,谢见君将提前摘下的几个柿子拿布兜抱起来,“我瞧着子彧爱吃,便多摘了几个,一点薄礼,还望谢兄别嫌弃。”   “谢兄这是哪里的话?”,季宴礼接过小布兜,在手里垫了垫,沉甸甸的,可是给装了不少,个个儿都圆溜溜红彤彤的,溢着丝丝的清甜。   “谢谢满崽兄长!”,季子彧当下就是一鞠躬,声音清脆明亮,听着就招人喜欢。   谢见君揉揉他的脑袋,笑道,“不客气,若是闲时,可再来寻我们满崽玩。”   送走二人后,晚些吃饭时,他问起满崽是如何认识这季子彧。   “那自是因为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刚学了几个成语的小满崽立时就站起身,拿着小木剑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谢见君听了半天,才大概能听明白,是满崽出去玩,见季子彧被几个稍大些的孩子抢了东西,他看不过眼,便上去帮忙把东西抢了回来,二人这才相熟。   听完,他将还兴奋着的满崽拉到自己怀里坐下,好生劝慰他道,“我知道我们家满崽很勇敢,但你也是一个小孩子,想要帮助别人的前提,一定是可以保障自己的安危,如若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可以先尝试着跟周围的大人寻求帮助,好不好?”。   “可是我很厉害的!”,满崽晃了晃自己的小拳头,意图向他家阿兄展示自己的强壮,欺负子彧的那几个孩子,就是被他的拳头给打跑了。   “我们满崽当然是最厉害的小哥儿,但倘若你受伤了,阿兄和满崽也都会心疼的...还有哦,若你和子彧出门在外,有大人向你们求助,一定一定要拒绝,大部分良善之人,是不可能向比自己弱小之人求助的,知道吗?”,谢见君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将这些话同满崽细细嘱托起来。府城毕竟要比村里繁华,他也没法时时都能看顾住满崽,故而就忍不住多叮嘱了两遍。   满崽懵懵懂懂地抬眸看了眼谢见君,又瞧了瞧云胡。   云胡趁机追上一句,“是、是这样没错、我和阿兄会一直、一直担心你、而且我们不会跟小孩子求助。”   满崽讷讷地点头,直说自己记下了,到底是不是真的记下来了,还有待商榷。   ————   休沐一日后,小考成绩出来了。   谢见君背着书袋,前脚刚踏进学府门口,宋沅礼急匆匆出来,拉起他就往学府里走,“见君,你登上榜首了!”。   一面走,一面兴高采烈地同他说道,瞧着比自己的小考成绩登上榜首还要高兴。   谢见君被他一路拽到公告栏前面,抬眸望去。   因着此次开学小考,是所有学斋的学生都必须要参加,红榜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最左侧一列,赫然写的是他的名字,再往右看,才是他熟悉的几个人,季宴礼成绩不错,和时良都在前十,宋沅礼和常修然在中间位置。   “我就说我那道算术题没怎么答出来,成绩定然排不到前面,这么一看,果真是如此。”,宋沅礼到会儿才听着有些沮丧,不过,这点沮丧转瞬即逝,“见君,那道算术题你如何答出来的?咱们学斋里满打满算也就你和时良,还有那个季宴礼答对了。”。   谢见君抿嘴笑了笑,心里腹诽道,如何答出来的?还不是心算,怕被夫子瞧出端倪,他连图都不敢画得多精确,只绘了个大概,就往考卷上答了,虽是这般实情,但也不能真同宋沅礼直说,他面上无异,略带谦逊道,“沅礼过奖了,我只是运气好而已。”。   “切”,人群中挤出一声轻蔑。   谢见君不用回头便知道定然是那常修然又出来挑事儿,他不作理会,立时拉着宋沅礼就要走。   “到底是知府大人举荐进来的,就是比我们懂得多,怕不是提前得了什么不入流的消息,这保不齐啊,连案首成绩兴许都来的不明不白。”,常修这次没考好,算术题答得乱七八糟,心情差得很,又见不得谢见君如此显眼,故而在这儿翻着白眼阴阳怪气。   乌泱泱的人群蓦然安静下来,聚在公告栏前的学生齐齐将目光投到二人身上。   谢见君要走的脚步骤然顿住,他猛一回头,眸光冷冽,连宋沅礼都禁不住心里咯噔一下。   原是扎堆在一起的学生们不自觉地向两侧分出一条小道,就见谢见君大步款款地走到常修然跟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道,   “你是在质疑知府大人徇私枉法,还是怀疑学政大人的公正严明?亦或是,你对出考题的山长大人的品性存疑?” 第60章   “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说过这些话, 你莫要来诬陷我!”,常修然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当即就驳斥了回去, 声音比先前高了八度。   “你这不就是诬陷吗?说人家是靠别的不光彩的手段, 走了知府大人的门路, 但人家本来就是案首啊!”, 不等谢见君开口, 宋沅礼先行直白地点了出来。   “你!关你什么事!”, 常修然指着宋沅礼,怒气冲冲道。   “那我如何入得府学?又是如何拔得头筹?同你有何关系?”,谢见君笑了笑,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常修然。   常修然没成想谢见君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农家子,居然能让他吃瘪, 立时面色青白,扬声咒骂了一句, “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 还敢来招惹我, 我爹可是通判大人...”   他这句“穷小子”可是将来前院看成绩的学生们,给得罪了大半,这衢州学府中不少学生为寒门学子,平日里得受学府庇护扶持, 才能安心考学,如今见有人以父母官威轻视要挟,自是看不下去, 三三两两扎堆凑在一起,指责起常修然来。   “瞧你这话说的, 家境贫寒咋了?为了供我上府学,家里还卖了好几块地呢。”,一直未有交集的齐思正蓦然开口,将自己划进了谢见君的阵营里。   眼见着同常修然要起冲突,谢见君担心此事因自己而起,牵连了其他学子,故而上前一步,截断了常修然临到嘴边的话,他微微低眉,“你我都是秀才之身,小心祸从口出,若是得罪了知府大人和学政大人,你爹也保不住你,不是吗?”。   他虽是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   常修然眉毛倒竖,恶狠狠地盯着他,正要开口叱骂,谢见君冷不丁侧身,躬身行礼道,“学生见过山长。”。   诶?   众人纷纷回眸,就瞧着山长正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的连廊下,紧蹙着眉头,一脸严肃,怕是已经将他们之间的冲突都听了去。   “学生见过山长..”.   学生们齐齐行礼作揖。   “闹闹哄哄,成何体统!”,山长走近,犀利的眸光扫过在场的学生,吓得他们都垂下脑袋不敢再出声。   “为君子者,当不蔑于人,不强于人,不因位高权重者而高看,亦不因薄祚寒门者而轻视鄙屑,以名利度人,有辱圣贤之道。”。   常修然自知山长说的就是自己,但碍于他山长的身份不好当面发作,只得将气咽回到肚里去,而后恨恨地剜了一眼谢见君,好似在说,你给我等着。   谢见君无视身后几乎要将他刀劈斧砍的目光,垂眸恭谦道,“学生谨遵山长教诲。”。   其他人一并跟上,连最不情愿的常修然都别扭着行礼。   山长很是满意,摆摆手,“如今小考成绩已出,自己水准如何,想必都已然清楚,都散了回去读书吧,莫要白首方悔读书迟。”   “是..”   谢见君正要走,被山长叫住,“你且跟我来一趟。”。他脚步一怔,虽不知山长贸然寻他何事,但还是乖巧地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往雅室走。   “他可真厉害,山长都向着他说话..”   “还不是因为人家成绩好,入了山长的青眼...”   谢见君走出好远,身后还在议论纷纷。   “这人倒真是有点意思..”,季宴礼轻摇着手中的银白折扇,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站在他身后的时良却是眉头紧拧,似是对谢见君的做法并不赞同。   ——   雅室里。   山长将考卷递给谢见君,“你来府学前,师承何人?”。   谢见君接过自己的考卷,打量了一眼被单独标注出来的那道算术题,继而躬身道,“学生一直跟着村里的秀才先生读书。”   山长浅浅看了他一眼,“如今圣上意欲将算数一门重新加在科举里,我瞧你这道算术题答得尚可,可是有专门研习过?”   “先生授我以学问时,曾提点过一二,学生懂得不多,只恰好碰着擅长的题目而已。”谢见君谦逊道,总归山长不知许褚为何人,将算数的事儿推到许褚身上也未尝不可。   “也罢,今后学府也会将算术单列一门课业来教习你们,务必要好生研读,切莫因着这一次小考成绩而自满焦躁。”,山长收回他的考卷,夹在案桌右侧的一搭考卷中。   谢见君总觉得山长寻他来,不单单是为了这考卷一事,果不然听他话锋一转,“我知你家中境况,现今藏书阁缺一位理书之人,你若是中午得空,可前去帮忙一二,工钱照着市价给你开,如何”。   这...这是要帮他勤工俭学?   他没得犹豫,登时就应下了。   且先不论工钱一事,藏书阁史册丰富,又多有名儒大家的亲笔真传,这些多数是在市面上的书铺里买不到的,若是能在藏书阁任职,便可以寻来畅读,可是要省下不少买书钱。   “我差人去藏书阁的夫子那儿知会一声,你择日去报道吧。”。学府扶持寒门学子乃是一贯的寻常事儿,山长也是看在谢见君勤学苦读品学兼优的份上,才愿意帮持一把。   “学生谢过山长。”   谢见君行礼作揖,继而退出雅室。   时良一直等在外,见他从雅室里出来,登时就迎了上来,“山长可是有说什么?说要处置常修然吗?”。   谢见君一怔,摇了摇头,“不曾。”。   时良眸中的光乍然黯淡了下去,“我就知道,即便是山长,也不会真的同那狗贼一般见识。”。   谢见君没接话,抬袖拍了拍时良的肩膀,方才他在里面,山长的确没有提过常修然,他也不好欺瞒时良。   “你不该同他起冲突的,你也知道,他爹不是好惹的,若是他回去将此事儿添油加醋的告知他爹,你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时良满目担忧地看着他。   谢见君轻叹了一声,“大庭广众之下,他公然污蔑我与知府大人勾结,若我不开口维护一二,之后这满学府的学生,如何看待知府大人?知府大人的威严又何在?”。   闻声,时良无奈地摇摇头,一面暗叹谢见君有勇气,敢于跟那宵小抗衡,一面又替他担心,他是见识过的,常修然那宵小哪里是肯吃亏的人,旁个人礼让他三分,都不见得他回礼一分,更何况是让他如此掉面子的谢见君呢。   谢见君知道时良是在担心自己,只他先前的一味忍让,并没有唤来常修然的就此罢休,这才借着这个机会,怒怼了他两句,好叫他知道,自己的确无权无势,但也绝不会趋炎附势。   ————   下学后,宋沅礼不知为何不回家,死拉着谢见君,说什么都要请他下馆子,庆祝他此次小考,拔得头筹。   谢见君拗不过他,便只得应下,还托他的小厮帮忙去给云胡捎了个信儿。   俩人拐进南街的一处小食肆,宋沅礼叫来小二,点了一通菜,又要了两壶好酒。   三两盏下肚,他便抱着谢见君哭诉起来。   “见君呐,你收留我一晚吧,青哥儿若是知道我小考考成这般地步,定然会扒了我的皮...”。   谢见君可算是知道他下学不回家,非要拉着自己跑出来下馆子是为何了。   “我人小,不占多少地方,你同你夫郎说说,给我留半个床铺就行...实在不行,我跟你睡一个被窝...”。   谢见君抵住他凑过来的脑袋,一脸嫌弃,他跟自己睡一个被窝,那香香软软的小夫郎怎么办!   “见君呐,你是不知道....我昨日不过偷看了两页话本而已,青哥儿逮着我就是一顿手板子...”,宋沅礼抱着他不撒手,醉醺醺地给他看自己红肿得透亮的掌心。   “我爹娘可向着青哥儿了,还说青哥儿打得好...你不知道我在家的日子有多水深火热,我昨个儿入梦,还见着青哥儿拿着竹藤在后面撵我,我真是没命地跑...”   鼻涕眼泪糊了谢见君一身,谢见君有些心疼云胡给自己做的新衣裳,眼见着宋沅礼没完没了,他招招手,唤来小二去寻这醉鬼的家里人,自己则倒嘶着凉气,肉疼地结了账,他们俩没碰的几个荤菜,也都让小二一一打了包,想着带回去给云胡和满崽。   没多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食肆门口,下来一个身形挺拔之人,若不是宋沅礼一见着这人,便扑上去“青哥儿青哥儿”的唤着,他实在没能将这几乎与他齐平的大高个儿,同寻常哥儿放在一起。   “主君不胜酒力,有劳谢公子了。”,青哥儿让小厮将宋沅礼丢进马车里,同谢见君拱手道谢。   “客气了。”,谢见君回身道,“沅礼只喝了几盏,兴许是今日心情烦闷,才醉得快了些。”。   青哥儿拧眉,正打算问问谢见君是否一并送他回去,宋沅礼醉昏了头,人在马车里也不老实,嚷嚷着要找青哥儿,两个小厮都按不住他。   谢见君见状,先行提出告别,此时天已晚,怕是云胡也在家中等着他归呢。   二人告别后,马车“哒哒哒”离去。   往回走的官道上乌漆漆的,两侧商贩也早早地都收了摊子回家歇息,只余着勾栏之地尚且歌舞升平,推杯换盏。   谢见君裹紧身上的外衫,匆匆而过,他多喝了两盏,风一吹,身上满是凉意。走出没多远,只觉得身后有些不对劲,似有脚步声从出了食肆后便一直追随着他。   他没有回头,故意放慢脚步,谁知身后的动静也跟着平缓下来,他走快,脚步声便加快。   借由铺子前的红灯笼映出的光,谢见君低眉瞧见地上有两处人影,正有条不紊地跟着自己。   他清了清嗓子,忽而猝不及防地小跑起来,身后二人愣了下,相视一眼后便追了上来,一面追,一面大喝“站住!”。   谢见君听这浑厚粗犷的声音,便知不是善茬,担心是常修然在背后捣鬼,遂越跑越快,刚从小巷里拐出来,他迎面撞上一人。   “谢兄?” 第61章   “季兄?”, 谢见君蓦然顿住脚步,惊呼出声。   “谢兄缘何这般慌张?”,季宴礼低声询问道, 他原是在家中温书乏了, 想出来走走, 不成想居然能碰上谢见君, 只是看他的神色, 好似有什么事情。   谢见君往身后瞄了一眼, 见那两人也停下来往这边观望,大抵是在探查情况,他拉起季宴礼,“季兄,情况紧急, 先随我来..”。   俩人趁着夜色直直地往前快走,这府城夜里有府役四处巡逻, 运气好的话, 他们能找到府役帮忙。   “站住!”, 那二人忽而追了上来, 拦在了他们面前。   “劫财!把身上的银钱都交出来!”,其中一肌肉虬结的壮汉高声道。   谢见君挡在季宴礼身前,“劫财还须得拿麻袋和木棍吗?”   “是我劫财还是你劫财,你管这么多作甚!”, 壮汉呵斥一句,对谢见君的不识相很是不满意。   “季兄,我数一二三, 我拖住他们,你往来时的方向跑....”, 谢见君身子微侧,冲身后的季宴礼小声说道,很明显这俩匪人是冲他来的,他不能让无关紧要的人跟着一起遭罪。   季宴礼淡淡看了他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其实这两个小毛贼对他而言,解决掉不过就是抬抬手的功夫,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没想到的是谢见君居然会想让他先走。   “走?你们今个儿谁都走不了!”,壮汉一脸横肉抖了抖,将他俩合围住,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有什么可以惧怕的?   谢见君对着身后季宴礼使了个眼色,意欲让他听自己的指令行事。   “三..”   “二..”   “何人在此喧闹?!”,漆黑的夜幕中骤然响起府役浑厚强劲的吆喝声,伴随着腰间佩刀击打在铠甲的沉闷声,缓缓而近。   先前还一脸凶悍模样的壮汉霎时慌了神,二人草草对视了一眼,拔腿就跑,有几名府役见状便追了上去。   谢见君松了口气,这府役来得当真是太及时了。   “谢案首?”,为首的府役似是认识他,当即便上前问他有没有受伤。   “无碍..”,谢见君摆手道,回眸看了眼季宴礼,见他神色如常,没有被吓到的迹象,便彻底宽下心来。   那府役指明要派人送他二人回去,谢见君便先行谢过,这儿离家还有段距离,他也担心方才俩人去而复返,在来寻他的麻烦,可不是每次都能运气好,恰好能遇着巡街的府役。   他同季宴礼在巷子口告别,转而由两名府役跟着,往回家路上走。   “谢案首近日来得罪了什么人?我瞧着那二人可不是善茬。”,同行的府役开口问道。   谢见君笑了笑,“不知道呢,兴许是巧合吧。”。他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是常修然找人干的,但他白日刚挤兑完人,夜里就让人堵了,这时机不得不说还是太凑巧了。   “倒也未必,这条街一向安分得很,我同兄弟们来来回回巡了三年了,别说了是像今晚这种打劫的宵小,平日里连个小毛贼都没见着,谢案首还是小心为上。”,府役语气沉重,似是明白方才谢见君的言外之意。   “您说的是,晚生定当小心。”。   说话间,三人已经临近豆腐坊门口,云胡正提着灯笼在门口焦躁地踱步。   “云胡,我回来了。”,谢见君忙迎上前去。   “你、你怎么才会来!”,云胡忍不住嗔怪道,抬眸瞧见身后跟着衙役,他大惊神色。   谢见君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怨我跟同窗多饮了几杯酒,让你担心了,回来路上,两位大哥见我独身一人,便做主送我回来了。”。   “啊...对”,府役打着哈哈笑道,“左右不过在此巡逻,就顺道送谢案首回来,夫人莫担心。”   “谢、谢谢”,云胡忙不迭道谢,想引他二位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夫人客气,我等有公务在身,实在不宜进门,还望夫人见谅。”二人拜别,步履匆匆而去。   晚些洗漱后,谢见君同云胡躺在床上。   “云胡,这几日天儿不好,咱们暂时先别出摊了。”,他把玩着小夫郎柔软的发丝,假作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有此盘算,是他担心常修然待他无可奈何,会把矛头转向云胡和满崽,他不能让他俩涉险。   “诶?”云胡本昏昏欲睡,乍一听这话,登时清醒过来,“不、不妨事的、咱们如今有铺子、下雨也没事。”   “听话,我一日都在学府,顾不得你和满崽,天不好,来买豆腐的人也不会多,你和满崽趁机也休息休息,对了,这几天,也不要让满崽出门了。”,谢见君将胳膊垫在云胡的脑袋下来,抚顺着他的脊背,低低说道。   云胡直觉有什么事情,但谢见君不同他细说,定然是觉得不让他知道会更好,故而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自己晓得了,可是不做买卖,他们就没钱赚。如今府城的吃喝和谢见君读书,哪哪都需要花钱呢。   谢见君看出他有所顾虑,便说山长让他去藏书阁帮忙整理书册,还有银钱可以赚,让云胡只管放心在家休沐两日。   ————   “那谢案首的小考成绩如何?”,   府衙里,知府大人坐在案桌前提笔习字,顺口问起一旁的秦师爷。   “回知府大人,说是榜首呢。”,秦师爷手执墨锭,不紧不慢地抵在砚台上,打着圈研磨,“您前些日子,不是想收他做门生吗?”。   师文宣抬眸看了他一眼,笑道,“现在为时尚早,且再往后看看。”。   “您说的是,短短几日,的确看不出这谢书生的品行如何。”,秦师爷顺着师文宣的话说道。   “他在衢州学府读的如何?同几个同窗可还相处得上来?”,因着是自己举荐去的府学,师文宣对谢见君难免更为关注些。   “这..”,秦师爷欲言又止,连研磨的动作都不由得停了下来。   “有话直说,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吞吞吐吐了?”,师文宣见他神色有异,出声斥责道。   “回知府大人的话,常通判的儿子....在学府时多次当面排挤谢案首,还欺辱其他的学子...”,秦师爷斟酌说道。   师文宣冷哼一声,“这常通判为人正直,行事稳健,教出来的儿子居然这般蛮横无理。”。   秦师爷抹了把涔涔的冷汗,“常通判固然是教子有方,只是他老来得子,家中亲眷难免对这个儿子宠溺了些...”。   师文宣抿了抿嘴,弯腰重拾笔杆子,将面前的宣纸铺平,拿镇纸压住,提笔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继而交于身后的秦师爷。   “你去,把我这幅字送去给常通判,务必要让他亲启。”。   “是..”,秦师爷躬身退下。   晚些,   常通判战战兢兢地从秦师爷手中接过这幅,据说是知府大人特地赠与他的字,小心展开来看,只见白纸上赫然写着,   “爱子不教,犹饥而食之以毒,适所以害之也”。   他强忍着怒气,好声好气地送走秦师爷,转头对府上的下人,厉声呵斥道,“给我把那逆子找回来,还有,去查查他近日来都干了什么,去了哪儿,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我打听清楚!”   而后,常修然一连几日都没来学府上课。   “见君,你可知那常修然为何没来上课?”赶着中午在膳堂吃饭,宋沅礼神神秘秘地同谢见君小声说道。   “为何?”,谢见君本也有些纳闷,自那日得了山长训斥后,常修然可是有日子没露面了。   “被他爹关禁闭了?”,季宴礼坐在对面,挑着饭盘中的米粒,淡然道。   “季兄当真是聪慧啊!”,宋沅礼猛一拍桌子,引来膳堂里学子的眸光,他忙不迭抱拳致歉。   “无他,只是听说了一些事儿罢了...还有别叫我季兄,你可同见君一般,唤我宴礼便是。”,季宴礼挑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就放下筷子,“听说咱们通判大人发了好一通脾气,连书房门都不许他出,吃的喝的,都是叫下人送到书房里去。”   “可不是呢,我听来的也是这样,不过,说到底都是他自己活该,据说通判大人是从勾栏之地将常修然抓回去的呢。”,宋沅礼一脸的幸灾乐祸,那场景描述得绘声绘色,若不是谢见君知道他被青哥儿按在家中写检讨,还以为常修然被抓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呢。   “谢兄,看来咱们这位通判大人并非是不分是非,就溺爱自己儿子的那种人,他可给百姓干了不少实事儿呢,前年横行的土匪就是通判大人带兵去剿灭的。”,宋沅礼说得口干舌燥,抓过谢见君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府城百姓能得此好官庇护,实乃荣幸。”,谢见君将茶杯斟满,复又递到宋沅礼面前。   “我们读圣贤书,可不就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能安居乐业,若他们整日生活得胆战心惊,那我们刻苦读书盼着有朝一日入朝为官,有何用?”,宋沅礼掷地有声。   “沅礼好志向,但你能先把夫子的作业交了吗?”,谢见君虽赞赏宋沅礼的雄心壮志,但还是忍不住泼了他一盆冷水。   季宴礼“噗嗤”笑出声,惹来宋沅礼涨红了脸,追打了他二人一路。   十日旬假后,常修然背着书袋来学府了。   人瞧着瘦了不少,上夫子的课也板板正正的,没有先前那般傲慢无礼,只唯独看谢见君的眼神,还极力克制着愤恨,大抵是把被自个儿爹收拾一通的怨气都加在他身上了吧。   谢见君权当自己看不着,他正饱受算术课的折磨。即便是自己有后世的数学打基础,真要下手解这古代的算术题,还是有些力不从心,旁个学生更是怨声载道,一时之间“哀鸿遍野”。   这人还没缓过劲来,下午的第二节课,又改成学习六艺的课。   今个儿下午是上骑射课的第一日,教谕早先叮嘱过,家中自幼习得马术的学子,可自行带熟悉的马匹过来上课,其余学子,便用学府里养在马厩里的马匹。   中午,   谢见君整理完书册,从藏书阁出来,迎面撞上了时良,见他面目发白,神色慌张,十月天,额头上竟然沁满了汗。   “时良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儿?”,他担心时良又被常修然为难,故而出声关切道。   “没、没什么!”,时良大喘粗气,眸光时不时往身后瞄,“我、我就是丢了东西,出来找找..”。   虽说是找东西,但时良的视线一直在四处张望,不曾低头寻过什么。   谢见君有些疑惑,这时良来的方向,可是学府里马厩所在的位置,那地方偏远僻静,除去养马的马夫,鲜少会有人过去,即便是找东西,也不该找到马厩去。   他正要开口,时良喘匀了气,不等他发问,随口搪塞着说自己找到东西了,继而仓皇离去。   谢见君作罢,时良不说,他也不可能逼问。   下午上课时,   马夫牵着骑射课要用的马匹过来,其中还有几匹,是学生自行带来的。   “瞧瞧,这可是我爹在生辰之日送我的!”,常修然冲众人显摆着自己刚得来的骏马,这骏马身形高大,通体黑亮,瞧着威风极了。   众人齐齐赞叹,眸光中难掩羡慕。   谢见君没往跟前凑,他身背着弓箭和箭袋,手抚摸着面前分给自己的这匹清白杂色相间的骏马,心头熟悉感滋滋往外冒,他当真是有年头没骑马了,自打穿来这里,连箭都不曾再碰过了。   “看他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儿,恐怕今个儿是第一次见到马吧!”,常修然一直注意着谢见君,现下瞥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禁不住嗤笑道。   “老大,你可别说话了,不然你爹又该削你了..”,赵瑾在一旁提醒道。   “嘶”,常修然深吸一口气,“我爹再神通广大,手也伸不进这学府来,我说两句怎么了,还不兴我过过嘴瘾了?”。   “是是是,你说你说..”,赵瑾摸摸鼻子,不敢再触常修然的眉头。   谢见君自是听见他俩在这嘀嘀咕咕,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个翻身上马,扬手挥起一道马鞭,马儿轻啸一声,撒欢儿地疾驰起来。   灼灼暖阳下,他策马前行,衣袂飘飞,尽显优雅。   “老...老大,谢见君会骑马啊!”,赵瑾忙不迭杵杵常修然的胳膊,让他往马场中间看,就见谢见君侧身拉开长弓,一道羽箭咻得离箭而出,侧着常修然的鼻尖而过,正中赤色靶心。   常修然登时脚下一软,背后冒起一层冷汗。   “抱歉,手滑了。”,谢见君策马过来,轻飘飘地致歉,马蹄溅起雾茫茫的尘土,将二人呛得直打喷嚏。   “你!”,常修然似是迎面浇下一勺滚烫的热油,怒火从心底翻涌上来,“你给我等着!”。   他招来自己的骏马,一个翻身上马,抖了抖缰绳,双腿猛一夹马背,手中的长鞭重重落下,骏马扬鬃长啸,本该向前飞驰狂奔的马儿却突然受惊,马首后仰,前蹄子高高撩起。   常修然用力地绷住身子,紧拉起缰绳,意图靠自己的力量控制住马。   片刻相搏间,他被马用力地摔在地上,失控的马儿一脚踏在了他的腿上,腿骨应声而断,马场上尽数都是他撕心裂肺地惨叫声。 第62章   “伤人了!伤人了!”, 马场上惊呼声此起彼伏。   马夫反应极快,立时一个箭步上前,翻身上马, 趁乱攥住了缰绳, 半个身子俯在马背上, 抓住鬃毛扯着它在原地打转, 片刻后, 马儿缓缓地平静下来。   常修然已经被拖走, 教谕让他平躺在地上,唤人去寻大夫。   谢见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时良的影子,就见时良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冷眼看着哀嚎的常修然, 神色复杂。   他敛回视线,冷不丁想起中午那会儿从藏书阁出来时, 正碰上说自己找东西的时良, 他脑袋里忽而蹦出个大胆的念头, 常修然坠马这事儿, 真的是意外吗?   然则没等他细想,匆匆赶来的医官们就将断腿的常修然抬走,骑射课继而宣布下课,余下的时间, 教谕让他们回学斋温书。   转日,   谢见君刚进学斋,宋沅礼便鬼鬼祟祟地将他拉到一旁, “见君,你可知道, 常修然昨日被马踩断了腿,据说伤得很是严重,血肉模糊的...”.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继续同他耳语道,“我听说啊,他这腿伤能不能赶上明年的乡试都很难说,兴许以后可能会变成一个瘸子..”。   谢见君虽早有准备,但现下听宋沅礼这般说,心里还是咯噔一下,他又不可控制地琢磨起昨日坠马一事,总觉得这坠马来得太巧合。   “你看,常修然他爹来了!”,宋沅礼冲着窗外努努嘴,示意谢见君往外看,“也是,他儿子在学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这当爹的总归得来问问...但是能问出什么来,昨日常修然坠马的时候,咱可都瞧得清清楚楚,他是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的,别人谁也没招惹他..”。   如宋沅礼所料,常通判此行过来,是想了解一下当日的情况,但一遭问下来,除却教谕有看顾不当的失责,其余什么也没问出来。   这常修然骑的马是自己打家里牵来的,同学府没半点关系,真要论起来,是那匹骏马尚未被完全驯服,常修然又着急想来显摆一二,这才酿成了大祸。   学府为此更改了新学规,所有骑射课所用的马匹,均由学府提供,再不许学生自行安排,但出此一事,常修然还能不能在回到学府继续念书,都很难说。   谢见君一连几日都心不在焉,虽说常修然一走,学斋里再没了挑事之人,他同时良皆可以安心温书,可望着先前这人坐过的位置,他这心里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但眼见着时良性子逐渐鲜活起来,脸上也有了笑意,不似先前那般沉闷,他便将坠马一事是否为意外的怀疑深埋在了心里,更不曾主动同旁人提起,那日他曾瞧见时良慌忙自马厩的方向匆匆而来。   ————   一连几日过去,几乎连时良都确信了,没有常修然这一碍事儿的宵小作祟,他就能在学府过上安稳的读书日子,他甚至暗搓搓地期盼着,常修然这辈子都不要再来学府念书,更不要去参加科举,若是有他这样的人,将来为天下父母官,那可是黎民百姓的一大祸害。   某日晨起,他神清气爽地踏进学斋,正要往桌洞里塞书袋,冷不丁从桌洞中掏出个铭牌来,他登时脸色骤变,身形踉跄了两步。   这、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这铭牌原是他娘在庙里特意找老和尚开过光的,可辟邪保平安,平日里他都贴身挂在脖子上,只那日去马厩,仓促之下,将铭牌弄丢了,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学斋里,还巧不巧的放在自己的桌洞里?   难不成、难不成他去马厩时,曾被人看到了?   他后背阵阵发凉,脑袋里嗡嗡作响,只觉得浑身血液霎时都涌向了头顶。   他跌坐在椅子上,眸光不住地打量着周围人,一时心绪难平,倘若不是被人瞧见,又怎么会知道这铭牌是他的东西,还特地放在他的桌洞里,是谁?谁看见他去马厩了?   他越琢磨,心里愈发不安宁,连觉得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谢见君几番唤他,才将人唤回了神。   “时良,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谢见君捧着一沓作业,站在时良的桌前,瞧着他面色苍白,冷汗连连,忙出声关切道。这是常修然坠马后,他第一次同时良说话。   “没..没事。”,时良不着痕迹地握紧“失而复得”的铭牌,怕被谢见君瞧出了端倪,他拼命地暗示自己,只为了让自己快些冷静下来。   他并非没有怀疑过谢见君,以他聪慧的脑袋,只肖得将两件事儿放在一起,稍加思索,便能猜个差不离,但倘若真是如此,那常通判和山长来询问时,谢见君未必会替他瞒着,这种欺瞒的事儿被查出来,也只会给自己引火上身。   可不是谢见君,又会是谁呢?时良想破了脑袋,愣是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他甚至想不明白,是谁要在他即将过上安稳日子的时候,给他迎面一个痛击?   他思绪乱作一团,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殊不知自己这副模样落在谢见君眼里,是那般狰狞和挣扎。   “时良,你真的没事吗?”,谢见君追问道,他虽不愿去细想坠马的真相,但与时良好歹同窗一场,也不想看他这般深陷在这漩涡中,惶惶不可终日。   时良没有回应他,他霎时起身,不管不顾地冲出了门外,任谢见君在背后唤他,都不曾回头。   往后几日,他都没有出现在学斋里,谢见君问及夫子时,夫子只说时良病了,请了病假。   谢见君本就有些别扭,如此时良不在,他反倒是轻松了些。   彼时豆腐坊休沐几日后,重新开业。   他们自打在这条街上开了豆腐坊后,生意一直不错,得知开业的消息,一大早街坊邻里便都凑过来排起了长龙,直说没有云胡做的豆腐打馋嘴,这日子都单调了不少。   适逢休沐,谢见君便得空在铺子里帮着云胡卖豆腐,满崽在一旁的桌上写写画画,一上午都没抬头。   “你这是写了什么鬼画符?”,休息时候,谢见君搁他身旁站了好一会儿,愣是没看明白那一个个字符不是字符,偏旁不是偏旁的东西是什么。   满崽立时俯下身子挡住自己写的东西,一脸的神神秘秘,“这可是我和子彧约定好的暗号,只我们二人能看得懂,别人即便是截获了,也破解不了!”。   谢见君咋舌,话锋一转,他蓦然开口,指着桌子上的一堆鬼画符,“你有闲空在这儿跟子彧传暗号,那阿兄问你,你今日的十个大字可是都写完了?”。   他一直没能在府城找到收小哥儿念书的私塾,就从书铺里买了几本蒙学读物,自己在家教满崽,规定满崽一日练习十个大字,写完才能去找子彧戏耍,偶时云胡得空,也会过来跟着一起学。   果不然满崽一听,登时抬腿就要跑,被谢见君拎着后领又拽了回来,耳提面命,“今日不写完这十个大字,子彧登门,我也不会让你出去玩的,知道吗?”。   满崽蔫蔫儿地捧着纸笔回西屋,走前还不服气地冲他做鬼脸。   “小崽子..”,谢见君笑骂了一声,转头看见时良站在豆腐坊外,直勾勾地瞧着他,几日不见,他眼底满是青色,人也憔悴了许多。   谢见君先行同云胡知会了一声,见时良有话要同自己说,便跟着他出了屋子。   “你来找我何事?可是病好了?”,久久等不到时良开口,他便主动出声问道。   半晌,时良才憋住一句话来,“我此番过来,是要同你拜别,我要带我娘回家了。”。   谢见君神色一怔,“你要走了?好端端的,怎么不在学府念书了?”。   “我回老家一样可以读书,山长仁善,为我写了一封举荐信,有这东西,即便我回书院,一样能得到善待。”,时良冲他晃了晃自己手里捏着的信件,他已经去过山长那里了,退学一事儿已然更改不了了,他也不想更改。   “常修然先前被他爹关禁闭时,我娘顾念受他照顾的情分,曾偷偷带着东西去看他,却不成想这狗东西竟然拿我娘出气,猛踹了她好几脚,我一时气不过,便去找常府夫人理论,可那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趁着通判大人不在府上,便做主将我和我娘都赶了出来...”。   “像常修然这样的,死一百次一千次都不足惜,只是断腿,太便宜他了..”,时良一拳砸在石墙上,土渣扑簌簌地往下掉,铺满了他缝补过许多次的布鞋上,但他毫无察觉。   谢见君几次想要开口问他,常修然坠马的事儿,是不是他动的手,到最后,自己都忍住了。   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扪心自问,如若承受这一切的是云胡,孤立无援,哭求无门下,他未必不会选择走这样的极端。   二人相立沉默良久后,谢见君轻叹了一声,“你既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便好自为之吧。”。   “告辞..”,时良没再说什么,同谢见君拱手告别,转而离去,瘦弱的背影中满是坚定。   “常修然坠马,并非意外,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季宴礼蓦然出现,也不知他在墙角听了多久。   谢见君没说话,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罢了,到末了,时良也没有说,这事儿是他干的。   季宴礼似是早知道谢见君不会开口,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是我将他丢在马厩里的铭牌带回来,放在他桌洞里的。”。   谢见君乍然瞪大眼眸,他的确看到时良将一个铭牌藏了起来,想来他骤然提出要带他娘回老家念书,恐怕跟这个铭牌脱不了干系。   “常修然固然有错,但他已经得了报应,尝到了因果,但时良是不是也该为自己的行径付出代价?我只是把他的东西还给他,至于怎么做,那是他的选择。现在看来,时良是个聪明人,他选了退一步来保全自己,与其留在学府里,整日战战兢兢害怕东窗事发,倒不如回到熟悉的地方去,有山长的举荐信,他的日子会很好过,你说,对吗?”。   季宴礼将最后的问题抛给了谢见君,但谢见君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你墙角倒是听得挺全。”   “过奖。”,季宴礼莞尔笑道,好似自己只是轻飘飘打死了一只碍事的蚊子,而不是决定了两个人的人生。   一场本不该发生的“闹剧”,最后却以一人断腿,一人退学为结局,谢见君唏嘘不已,但很快,密密匝匝铺天盖地而来的旬考月考已经容不得他为这些事儿伤神了。 第63章   临近年末考试, 学斋里的气氛都跟着紧张起来,每日都是温不完的书和习不完的字,压得学生们连连叫苦, 喘不动气。   往年的年末考试仅有山长出的几道策论题, 苦读一年的学生应对起来还算是得心应手, 自从今年加了算术课后, 这算术题也成了考试的重中之重。   “见君, 这算术当真是要了我老命!”, 一下算术课,宋沅礼便调转身子,趴伏在谢见君的案桌上,苦着脸抱怨道。   “青哥儿不是寻了夫子来给你单独补课吗?”,谢见君一面收拾着自己案桌上的草稿纸, 一面腾出空应付着宋沅礼。   “你可别提了!”,宋沅礼冷不丁坐直了身子, “那夫子课虽讲得好, 但谁能受得了自家夫郎拿着竹藤, 在后面盯着自己上课呢!”。   谢见君“噗嗤”笑出声, “那你的年末考试可得好好考,别辜负了青哥儿待你的一片赤诚之心。”。   “见君,你学坏了,你先前从不揶揄人的!”, 宋沅礼蓦然反应过来,手指着谢见君好一通嗔怪。   谢见君莞尔,“你只管用心读书, 我听夫子说,咱们下月考完就能放年假了, 山长善解人意,说是年假回来,再贴榜公布考试成绩,左右你这个年都能过好了。”。   “你此话当真?!”,宋沅礼忽而来了精神,若是真是这般,至少过年那几日,青哥儿不会拎着他日日读书了!   “自是当真,我听来的消息何时有不准过?”,谢见君笑道,给宋沅礼吃了好大一颗安心丸,“而且,山长说了,过完年假回来,为了让咱们收收心,会安排蹴鞠比赛。”。   “真的吗真的吗?!”,此话一出,学斋里的五六个学生便都凑了上来,课业加重后,可苦了他们了。乍一听说要放年假,还有蹴鞠比赛,大伙儿都来了兴致,一时之间,围着谢见君这问那问,谁都知道,这谢案首可是山长和夫子跟前的红人,他说出来的话,八成是假不了。   “咳咳..”,教授策论的夫子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这年末考试还未开始,就惦记着放年假了?”。   “夫子莫恼,您教授我们多日,委实辛苦,我们放年假,夫子您老人家自是也能休息一二了。”,齐思正油嘴滑舌地接茬道,惹来众人偷笑。   “哼!”,夫子将书册搁放在案桌上,冷哼了一声,“数你机灵,怎么写策论的时候,不见你这般侃侃而谈,满纸荒唐话...”。   齐思正平白挨了训,也不敢吱声了,谁叫他应对不来策论,每每小考,都得被夫子单拎出来,说他写的策论尽是空话,一点用处都没有。   其余人也不敢笑了,纷纷垂眸专注于眼前的书册,只在心里盼着自己年末考试能考个好成绩,他们虽贪玩,但也晓得比起放年假,明年的秋闱才是最要紧的事儿。   谢见君当然也知道其中利害,白日里中午无课时,他便躲在藏书阁里看书,累了就倚靠在书柜旁边小憩片刻,夜里也每每温书到子时过后,才会歇下。   不出月余,眼见着整个人都消瘦了下去,长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云胡瞧着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怕他熬垮了身子,隔三差五地闷炖补汤,还从医馆大夫那儿学来药膳,变着花样地做给谢见君吃。   即便是这么补,也没补回来多少,连满崽都说,让谢见君早起出门去学府时,兜里踹上两块砖头,省得北风一吹,他还得去天上寻阿兄。   在谢见君卷生卷死的年末温习下,整个学斋的学生们都被带动了起来,像季宴礼这般吊儿郎当之人,也收起了散漫性子,好生应对年末考试。宋沅礼就更别说了,他身子骨本就病弱,如此温习,人瘦得比谢见君还要快,每日中午用完午膳后,都要被专程过来的青哥儿,盯着喝上两大碗补汤才肯放他回学斋继续念书。   就这样,年末考试结束后,大伙儿都松了口气。   “见君,再跟着你一道儿温书,恐怕我得折寿了。”,从学斋出来,宋沅礼软骨头似的搭上谢见君的肩背,一口气几乎要把自己的魂魄呼出来。   谢见君何尝不是如此,为了这年末考试,他同云胡好些日子没正经亲昵一番了,担心冷落了小夫郎,考完试回家时,他特地从路边折了一枝开得正当好的梅花,刚进家门,就听着屋子里热热闹闹的,隐隐夹杂着女子爽朗的笑声,听上去熟悉得很。   他快走几步,猛地推开屋门。   “见君兄弟,你回来了!”,居然是福生过来了,还带着珍珠一起。   “福生哥!”,谢见君大步踏进屋门,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微微上挑的眉梢透着喜悦,自打离开福水村,他同福生可真是有日子没见了。   “刚听云胡哥儿说你近日以来忙活年末考试,温书辛苦,如今得见果真如此,你比从前要瘦了许多!”,福生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仔细将他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圈。   “劳福生哥挂念,今日考完试恰好放年假,福生哥此次过来,可要和嫂子多住几日。”,谢见君从云胡手中接过刚烫好的茶杯,给福生和珍珠面前的茶杯斟满八分。   “那是自然,只要你不嫌我们叨扰就好!我娘知道我要来给你们送粮食,特地一早炸了糖糕,让珍珠给你们带上。”,说着,福生冲着珍珠使了个眼色,珍珠立时从包袱里倒出一布兜的糖糕,递给云胡。   糖糕温热,一扯开布兜,甜津津的香气扑鼻而来,满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目光黏在糖糕上挪不开,当着外人的面,他又不好意思开口要。   云胡见状,偷摸拿出两块递给他,嘱咐他少吃些,一会儿要吃饭了。   满崽得了糖糕,软声软气地冲珍珠道了声谢,转而凑到云胡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得了应许之后,一溜烟就窜出了屋外。   “早些回来!”,谢见君知道他要去找子彧,扬声在后面叮嘱了一句。   “满崽如今也长高了,可真快,这还没几个月呢..”,福生正在院子里帮着谢见君卸粮食,瞧着满崽抽条的个头,禁不住笑道。   “是长高了,但也愈发调皮了,有时唤他在家中读一会儿书,转头瞧不见的功夫,人就跑没影儿了....不过好在还算是懂事,我在学府读书,顾不得家里时,都是他帮着云胡。”,这话听着虽像是在责怪,但字字句句都透着道不出的宠溺。   “那就好那就好..孩子嘛,总归就那几年的调皮劲儿...”,福生笑得一脸欣慰,“我家珍珠如今也有四个月的身孕了,算着日子,转年六月我也能抱上娃娃了。 ”。   谢见君一怔,“那当真是要恭喜福生哥了!”。   “你和云胡哥儿也得抓紧呀!虽说你如今学业重要,但这事儿也不能落下呐。”,一说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儿来,福生满面春色,话了,还不忘催促一句谢见君。   屋里,   刚从珍珠那儿得知她有了身孕,云胡惊喜之余,淡淡的沮丧冒上了心头。   他有些郁闷,自己同谢见君交合的事儿也做了不少了,虽说是哥儿难以受孕,但都已经过这么久了,他这肚子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别急嘛..”,珍珠瞧出了他的难过,温声宽慰道,还拿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感受到微弱的胎动,云胡不由得瞪大了双眸,忍俊不禁。原来有身子竟是这般的神奇,有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正隔着薄薄的肚皮,与他共鸣。   这让他越发羡慕起珍珠来,心里头盼着将来也能有一个小人儿,在自己的肚子里跳动。   晚些歇下时,他还兴致勃勃地同谢见君讲着珍珠有孕的事儿,说着说着,自己无端发起愁来,担心自己怀不上,担心谢见君会失望,越琢磨,心情越是低落,最后干脆躲进被子里,闷闷地不说话了。   “放宽心,我也并非是那稀罕孩子之人,再说,将满崽养到如今年纪,已经够费咱俩精力了,若是能侥幸多过些二人日子,我正求之不得呢。”谢见君听出了他话中的其他意思,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上,俯身亲了亲他耳后的梅花印,直亲得小夫郎身子骨阵阵发软,满眼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连连求饶。什么怀不怀孩子,能不能怀上,便都抛之脑后了。   这一番没节制的闹腾,直到大半夜二人才歇下,得了满足的谢见君将小夫郎拥在怀里,   “凡事咱们顺其自然,别太强求,你也莫要想太多,可好?”   云胡刚从漫天的欢愉中抽身出来,神思还晕乎乎的,谢见君说什么,他就应什么,应到最后,连听了什么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骤然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谢见君,“诶?你让我去学府?”。   “是呐,夫子说正月十五的蹴鞠比赛,可带家里人前去一同观看,我想带你和满崽一道儿去玩玩。”,谢见君将身上的被褥扯平整,好让小夫郎躺得更舒服些。   “那、那你会上场吗?”,云胡眼眸微微发亮,这还是谢见君头一次邀请他去学府呢。   “那是自然,我同沅礼,还有季宴礼都会参加,我不怎么会踢,被他们拉着顶人头...”,谢见君难得有些羞赧,他以前也只是陪着见宁瞎玩,没正经受过什么训练,最多就是凑凑热闹。   “这看台上介时都会搭上棚子,你们来看比赛,也不会冷,等着将咱家的汤婆子带上暖手,再买些零嘴,这样满崽也能坐得住...”.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像先前那般不厌其烦地叮嘱,没注意到自己怀中的小夫郎,嘴角的笑意越扯越大,满心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了。   他终于有机会,能看看谢见君上学的地方了! 第64章   福生和珍珠在府城住到腊月二十五, 才踏上回村的路,临走前,云胡去集市上买了好些年货让他们二人一并捎带着回去, 也算是给福生娘提前拜个早年。   得知季宴礼和子彧孤零零地留在府城, 年三十当日, 谢见君便将他二人叫了过来, 两家人凑在一起守岁放炮, 好不热闹。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一早天将将亮,谢见君搂着乖乖软软的小夫郎还在睡梦中,东屋的卧房门被“咣咣咣”叩响。   “阿兄,云胡,快起来了!要去看蹴鞠比赛了!”, 满崽在门外吆喝道。   谢见君装作没听到,双手捂住云胡的耳朵, 意图想再贪个懒。   “满、满崽叫咱们起床呢..”, 被吵醒的云胡翻了个身, 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声音还浸着丝丝沙哑。   “不急,再睡会儿,昨日宴礼说了,会派马车过来接咱们去学府。”, 谢见君将人搂紧,复又闭上眼眸。   久等不来回话,满崽气瘪, 他在院子里抓了一把雪,轻手轻脚地摸进东屋, 趁着二人还没睁眼,冰凉的小手探进了热乎乎的被窝里。   谢见君冻得浑身一激灵,当即就清醒过来,再无睡意。他绝望地坐起身来,打眼瞧着始作俑者还在“咯咯咯”捂着嘴偷乐,伸手一把将人提溜过来,手里塞上个还温热着的汤婆子,“真不嫌冷,一大早就出去玩雪,也不带上手套,小心冻伤了手...”。   小满崽一脸得意,手捧着汤婆子站在炕前,催促着谢见君和云胡快些穿好衣裳。   待马夫载着季宴礼和季子彧过来时,三人已经吃完早饭,将出门要带的东西也一并收拾好了。   刚踏上马车,季子彧便拉着满崽坐到自己跟前,还从兜里往外掏零嘴,一个劲儿地往满崽怀里堆。   季宴礼在旁看得一阵扶额,他原是不欲带自家这傻弟弟去学府凑热闹,奈何这小子听满崽炫耀说自己要去看蹴鞠比赛,回来就求了他好几日,他被缠得无法,恰好谢见君说可以让云胡帮忙照看着,他才勉强点了头,这会儿见了云胡,便忙不迭向他致歉,“幼弟顽皮,今日就拜托云胡哥儿了。”。   “无、无妨、”,云胡莞尔摆摆手,示意季宴礼客气了,左右他看顾一个满崽也是看,多个子彧而已,也牵扯不了多少精力。   马车“哒哒哒”一路小跑到了学府门口,一行人下了马车。   这是云胡第一次过来衢州学府,见着什么都觉得新鲜极了,他一面往蹴鞠的场地踱步,一面想象着谢见君每日背着书袋,迈进恢宏的学府大门,穿过雕花镂空的廊亭,大步走进学斋,日复一日地刻苦温书。   “想什么呢?”,谢见君侧首,拢了拢云胡额前的碎发。   “就是、想你在这儿读书时的模样。”,云胡双手紧扣着衣角,脸颊红扑扑的,好似自己说了劳什子不得了的话。   谢见君抿嘴轻笑了笑,悄悄地勾住他的手指,待云胡视线望过来,他又假意一副什么都不知情的无辜模样。   云胡脸颊一阵滚热,这可是在学府里,若是被那一板正经的山长夫子瞧见了咋办?他犹豫着想要缩回手,却被谢见君十指相扣地回握住,二人紧紧地勾缠在一起。   “云胡待我可是生分了?”,谢见君故作委屈道,趁机将小夫郎往自己跟前拽了拽,握着他手的力度不由得加重了几分。   云胡哪里还敢回他的话,纤长的羽睫低低垂着,被他牵着登上看台时,一颗心如小鹿乱撞,扑通扑通地乱了方寸。   ————   “见君!宴礼!这儿,快过来!”,宋沅礼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他来得早些,提前占好了最佳的看台位置,这地方不光避风,视角还好,云胡一坐下,便能将整个场地都一览无遗。   “见君,你可终于舍得把你家夫郎带来给我们瞧瞧了,平日里藏得真严实!”,宋沅礼朝着云胡拱手一行礼后,转而不满地冲谢见君嚷嚷道。   “见君这是金屋藏娇,哪能让你轻易看见....”,季宴礼跟着打趣了两句,如若不是因为子彧,他与谢见君同窗大半年,恐怕也见不着他这位小夫郎呢。   被这般起哄调笑,谢见君不为所动,他将云胡安置好,拿出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塞进他怀里,不放心又揪过满崽来叮嘱了两句,让他老实同子彧待在云胡身边别乱跑。   “他、他们都在笑你呢..”,云胡压低声音道,他拘谨难耐,旁个人好奇的眸光望过来时,他便觉得周身都要被炽热的火焰包围了。   “笑吧,照顾自家小夫郎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那都是他们没成家,成了家还指不定有多黏糊呢。”,谢见君半蹲在他面前,不舍地亲了亲他的额前。   满崽对二人亲昵的场景早就是见怪不怪了,还勾着手指冲谢见君刮了刮脸颊,“阿兄,羞羞!”,招来脑袋上一记不轻不重地爆栗后,人才老实了。   蹴鞠比赛转瞬就要开始了,一阵紧密的鼓声过后,参赛的两队学生陆陆续续地下场。   谢见君捏捏小夫郎红润的脸颊,同他温声告别,转身下了看台,换衣裳时瞧着宋沅礼垮着脸闷闷不乐,“不是说青哥儿要来吗?怎么不见他人?”。   “青哥儿今日要去铺子里收账,没空来看我比赛..”,说这话时,眼见着宋沅礼眸光都黯淡了些许。就为这个,他还兀自期待了许久呢,都怪那铺子里的掌柜,偏偏在今日把青哥儿叫走了。   “那你好好踢,回头再讲给你家青哥儿听。”,谢见君晓得他期望落空,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   季宴礼打他二人跟前经过,撇撇嘴,“啧啧,真受不了你们这有家室的人..”。   宋沅礼猛吸一口气,登时就想要怼他,鸣锣声忽而响起,那是在催促他们赶紧上场了。   谢见君几人换好青云队的绀青队服,对面的攀蟾队也换上了朱殷的罩衫。   两队颜色鲜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加之谢见君身形高挑,模样又生得俊秀,即便是挤在人堆里,云胡还是稍一打量便认出他来。   “阿兄!必胜!”,满崽同子彧两小只蹦蹦跶跶地吆喝起来。   谢见君听着动静,扭头冲他们三人挥了挥手。   ————   一声锣响后,场上的两队纷纷跑动起来,谢见君率先带鞠,这鞠是以革为元囊,实以动物毛发作为填充,密砌缝成,不露半点的线角,踢起来也更为轻便。   他带着鞠一路小跑,一个侧身假动作,甩开了扑上来的攀蟾队的学生。   “见君!传给我!”眼瞅着朝他那边扎堆的人越来越多,宋沅礼招招手,扬声高呼道,他现下待得位置,离着鞠门要更近些。   谢见君正在寻求突围的机会,闻声,他抬腿送之,鞠一下子踢高了数丈,落下时,恰好滚落在宋沅礼的脚下。   宋沅礼双脚先行稳住鞠,插空抬眸,瞄了眼鞠门的方向,霎时飞起一脚,用力地朝着鞠门踢去,却不料鞠“嗖”的一声,直接越过了鞠门,飞向了后面的看台,招来大伙儿一阵唏嘘。   “没事,再来一次准能进!”,匆忙赶过来的谢见君出声安抚道。虽有些可惜,缺了点准头,但宋沅礼能躲开这么多人的围捕,已经很不错了。   “再来!我就不信我踢不进去!”,宋沅礼大喝一声,掉头又加入了抢鞠的阵营中。   “传我传我!”   “我来!”   ...   一时场上交争竞逐,驰突喧阗。   谢见君掩护季宴礼送球,自己不小心被攀蟾队的学生一记滑铲,铲倒在地,二人摔作一团。   云胡的心骤然被狠狠揪了起来,他忍不住站起身,眸光直直地盯着被人从地上拽起来的谢见君,瞧见他跑动时腿脚还算是利落,才又缓缓坐下,手中的衣角早已因着紧张,被揉搓得不成样子。   似是心有感应一般,谢见君追鞠时,视线恰恰与云胡相撞,他迅速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没什么事儿,转而又小跑着追上去,想要从攀蟾队的学生脚下把鞠抢过来。   他整个身子微微前倾,似是随时要起飞的鲲鹏,步履矫健,神采飞扬,云胡从来没见过他这般鲜活模样,耀眼得让人几乎挪不开视线。   那攀蟾队的学生好不容易在队友的掩护下,甩开围捕的人,一脚吊射,想要将鞠踢进对方的门里,不成想飞出的鞠撞到了横梁上,又弹射了回来。   谢见君趁机将鞠带到自己脚下,与季宴礼二人相互配合着,带过了拦在面前的学生,随即一记轻巧的挑射,鞠直直地冲着鞠门飞去,拦门的学生一个飞扑,鞠擦着他的衣袖进了鞠门。   全场欢呼声起,连云胡都禁不住兴奋地高声呼喊起来。   青云队的学生飞奔着过来,齐齐抱作一团,庆祝他一脚射门,拿下了第一分。   “还是大家配合得好,这一分是大家的功劳!”,谢见君谦虚道,他能踢进去,纯属是运气好,不过之后再想要进球,可就难了,攀蟾队定然会将他盯死。   如他所料,一开局,攀蟾队就分出几人来专门盯着他,只要他带鞠突进,便会不管不顾地上来围堵,几次进攻失误后,谢见君不再执着于进鞠,而是瞅准了机会,就将脚下的鞠传给旁人,继而帮着队友分散注意力。   上半场忙忙活活地踢下来,青云队险胜攀蟾队一分。   “这样不行,大伙儿直接被堵死了,攀蟾队这群狗屁药膏黏上了,甩都甩不掉。”   中场休息时间,宋沅礼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抱怨道。他自进了一次球后,就收获了谢见君的同等待遇,连想要传鞠,都绕不开攀蟾队的四面夹击。   “这攀蟾队进攻拉胯,防守倒是一绝,咱们得想个办法,不能同他们这么拉扯来拉扯去,早早就耗尽了体力。”,季宴礼跟着发了句牢骚,好在他平日习武,身子骨本身就要强健些,但对上攀蟾队的围追堵截,他也是力不从心。   谢见君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几口水,抬眉瞟了眼攀蟾队的学生们,几人视线相碰,剑拔弩张的气氛愈演愈烈,几乎一触即发。   他敛回视线,转头冲身后青云队的学生招招手,将人凑到一起,“不急,咱们强攻不成,就改迂回战术...”。   攀蟾队不知他们叽叽咕咕地在商量着什么,频频往这边瞧,被宋沅礼怒瞪了回去。   很快,中场休息结束,击鼓声发号施令,下半场开始。 第65章   比赛一开始, 宋沅礼便带着鞠,似是脱缰的马一般,闷着头窜出了二里地。   “这个夯货, 跑得也太快了!”, 季宴礼暗骂了一声, 同谢见君对视一眼, 二人赶紧往上追。   宋沅礼身量瘦弱, 个字还不高, 那攀蟾队的学生就像是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将他团团围在中间,他刚冒个头,转瞬就被淹没在人堆里。   “沅礼,别跟他们僵持着, 把球传出来...”,谢见君冲着人堆吆喝了一声。   “见君, 救我!”, 宋沅礼回应的声音听上去格外凄凉。   青云队的其他几个学生一哄而上, 总算是将他连带着鞠都一并救了出来。   逃脱了包围的宋沅礼登时就要反击, 却不料脚下一滑,将鞠踢进了对方的防守范围里,青云队痛失一分。   “你这个傻子!”,季宴礼怒不可遏, 想把他揪过来,邦邦给他两拳头。   “算了算了..”,谢见君夹在中间做和事佬, 还腾出空来组织着另几位青云队的学生继续进攻。   从攀蟾队脚下抢过鞠来,他踢给了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季宴礼, 只瞧着季宴礼一个横传,干净利落地过门,动作之迅速连守门的学生都没有反应过来。   “干得好!”,几人凑到一起击掌欢呼,宋沅礼还挑衅得睨了眼对方。   “切,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又不是你踢进去的!”,攀蟾队一学生被激得忍不住出声怼了一句。   宋沅礼不怒反笑,一把扯过谢见君,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撇着嘴炫耀道,“有我兄弟在,你说我得意什么?!”。   眼见着对方撸袖子就要扑上来,宋沅礼一个鬼脸掉头就跑。再开局时,好不容易抢来了鞠,一记抱摔,他被摔翻在地,脚下的鞠也被人眼疾手快地踢走,好在谢见君紧追不舍,与季宴礼二人配合着,长驱直入,漂亮的一记传鞠后,扳回了一分。   云胡一直眸光追随着被来回拉扯的鞠,见谢见君被人围追堵截,紧张地攥住满崽的胳膊,连手下都不由得用力。   满崽一阵吃痛,“云胡,你捏得我好疼呐。”   云胡如梦初醒,赶忙松开了桎梏,果不然瞧着满崽的手腕被他攥得通红。   “云胡,你别担心,我阿兄厉害着呢!”,满崽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   “我、我不担心..”,云胡小声地辩解道,视线又忍不住放在带鞠小跑的谢见君身上。   场上的青云队又得了一分,这回是宋沅礼,从谢见君那儿接过鞠来后,他一个倒挂金钩,隔着数丈远,将鞠直直地踢进了鞠门。   攀蟾队好一通气瘪,没人告诉他们,这宋沅礼个头虽小,但胜在灵活啊,跟条泥鳅似的谁也逮不住,又有同队的其他人替他保驾护航,这让他们还怎么玩!   又一轮带球后,攀蟾队的学生如同饿狼捕食一般,扑向朝自己迎面飞来的鞠,紧紧地护在脚下,谢见君几次想带鞠都失败了,故而耐着性子陪着一路小跑,趁着他们回鞠失误时,才得了机会。   “见君,传过来!把鞠传过来!”,季宴礼遥遥向他招手。   谢见君迅速望了一眼四周,宋沅礼被“高墙们”堵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其他同队的学生步伐慢了一步,还未跟上来,眼见着自己被攀蟾队包围,他一记吊射,将进攻直接给到了右侧的季宴礼。   “接好了!”,他凌空飞起一脚,脚下的鞠如同离弦之箭“嗖”的蹿了出去,眨眼就落在了季宴礼的跟前。   这可把攀蟾队的学生们急坏了,纷纷转移围堵目标,追赶起季宴礼来,意图想靠着人多的力量将他给拦下。   但季宴礼是习武之人,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哪里是他的对手?只见他左拐右带,那鞠如同生了根一般,牢牢地被他稳在脚下,穿过一茬接一茬扑向自己的“饿狼”,一记远射过门,破空攻开了攀蟾队的大门。   看台上的季子彧一蹦三尺高,指着刚进完鞠就忙不迭投入下一场战斗的季宴礼,扬声欢呼道,“瞧见没?刚刚进鞠的人可是我家阿兄!”。   “我家阿兄方才也得分了!”,小满崽不甘示弱,二人的友谊在这一刻受到了严峻的考验。   台下二人配合得如鱼得水,台上两小只吵得面红耳赤,云胡一面瞧着场上疾驰的谢见君,一面还给这俩人判案劝架,忙得冒了一脑门的汗,风一吹还有些冷。   就在他劝和时,季宴礼梅开二度,头顶射门,现场的欢呼声一波高起一波。   “看吧,我阿兄就是最厉害的人!”,季子彧愈发得意,身后的“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满崽瘪着嘴不接话茬,双手抱臂,气轰轰地坐在云胡跟前。   云胡无奈地笑了笑,从小布兜里抓出两把果脯,一把递给子彧,另一捧留给了满崽,瞧着他还是怏怏不乐,便搂着他轻哄了两声,才哄得小崽子脸上有了笑。   一阵急促的击鼓声后,攀蟾队的守门员扑了个空,最后一鞠被谢见君送进了对方的鞠门里,全场爆发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宋沅礼一瘸一拐地飞奔过来,将谢见君扑倒在地。   “赢了!赢了!”   “咳咳..我知道我知道”,谢见君被压得喘不动气,季宴礼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时,他双手搭在膝盖上,缓了好半天,连身形都禁不住踉跄了两步。   大伙儿忙着拥抱欢呼,一时没注意,他头也不回地穿过涌动的人潮,直直地冲向了看台,将云胡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小夫郎揉进自己的骨血中,片刻,他猛吸一口气,低低说道,“云胡,我们赢了!”。   云胡听着耳边的低喃,脸颊微微发烫,满腔的激动之情还未消散,他伸手回抱住谢见君,“我、我看到了,是、是你们赢了。”。   _____   “季宴礼,扶、扶我一下”,宋沅礼朝着身后招招手,他方才躲避攀蟾队追击时,被其一记抱摔掀翻在地,这会儿只觉得脚腕处火辣辣的疼,似是扭了脚。   “你没事吧?”,季宴礼撑住他依靠过来的身子,连忙开口关切道。   “无碍无碍...”,话虽是这般说,但季宴礼差小厮去请青哥儿过来时,宋沅礼并没有阻拦,还拉着小厮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道了些什么。   “宋公子,当真是要这么说嘛?”,那小厮震惊地看了眼他的腿,仿若觉得自己听错了一般。   “放心好了!你且按照我说的去做便是!”,宋沅礼拍拍小厮的肩膀,一脸的高深莫测。   小厮得了吩咐,立时就小跑着往学府外走。   比赛结束,两队和平握手后,陆陆续续地带着家里人散去,原是热闹的看台转眼间就剩下这零零星星的几人。   谢见君没着急回家,寻了处避风地儿,陪着宋沅礼一道儿等青哥儿过来,季宴礼因着家中还有事儿,帮忙递了消息后便带着子彧离开了。   “那个抱摔我的人肯定是因为技不如我,才搞这种阴险卑劣手段!”扭了脚的宋沅礼还不老实,梗着脖子,张牙舞爪地扯着谢见君吐槽刚才自己被抱摔的事儿。   “是是是…”,谢见君眸光一直追随着在场上踢鞠的云呼和满崽,漫不经心地敷衍他道。   “要不是那宵小,最后那一鞠我指定能踢进去!”   “是是是…”   “可惜了,到底还是我娘生的我个子矮了,被那几人一堵,连鞠门在哪儿都瞧不见,倘若青哥儿知道,肯定会笑话我的!”宋沅礼瘪瘪嘴,只觉得无端在青哥儿跟前丢了脸。   谢见君憋着笑,琢磨着要不要安慰他一二。   “笑话你什么?!”,青哥儿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宋沅礼猛地浑身打了一激灵,慢慢地扭头往身后看去。   青哥儿走近,抬手就拎起他的耳朵,阴恻恻道,“不是说摔断了腿,血肉模糊,走不动路了吗?”。   “好青哥儿,轻点轻点…我这不是想让你关心关心我嘛!”,宋沅礼抖着机灵,不住地向谢见君挤眉弄眼,盼着他能看在自己还是他好友的份上,发发善心来解救自己。   谢见君抿嘴笑了笑,权当没看见。   宋沅礼求救无果,霎时就红了眼圈,说话也黏糊起来,“青哥儿,我也是挂念着你,你瞧,我当真是扭了脚,一点没骗你呢。”,正说着,他还煞有介事地撸起裤脚,将自己略有些红肿的脚腕亮给青哥儿看。   “定然是自个儿太逞强才伤了脚,老实待着,回去再收拾你。”青哥儿眼底的心疼藏不住,但嘴上还是不饶人。   “我我我我..”,宋沅礼还想给自己找补两句,被青哥儿凛冽的眼神一瞪,立时就不敢说话了。   “青哥儿误会沅礼了,是旁个队的学生笑话他身形瘦弱,故意抱摔他,才使得他受了伤...我们青云队能赢,还多亏了沅礼呢,单是他自个儿,就拿下了好几分...”,谢见君见宋沅礼实在可怜,便开口替他解释了两句。   果不然,此话一出,青哥儿的脸色便好了许多,他本就因着要去铺子里收账,错过了自家夫君的蹴鞠比赛而心生愧疚,现下又听说有人仗着他夫君瘦弱,故意欺辱他,这心里哪还能再生什么气,登时就将宋沅礼一把打横抱起。   “劳烦谢公子陪我家夫君在此等候多时,马车正候在学府外,谢公子可赏脸一道同行?”。   “不妨事,内子和幼弟还没玩尽兴,青哥儿还是先带沅礼去医馆瞧瞧吧。”,谢见君婉拒,眸光落在场上小跑着踢鞠的二人身上,撒下一片柔和。   “既是如此,那我们便先回了。”,青哥儿客气回道,这才带着宋沅礼离开。   送走他二人后,谢见君重新下了赛场,带着云胡和满崽又踢了好一会儿。   日暮时分,三人慢悠悠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第66章   蹴鞠比赛过后, 大伙儿都收起贪玩的心思,扑下身子筹备即将到来的秋闱,学斋里又恢复了卷生卷死的读书日常。   日子过的飞快, 春光瘦尽时, 竹摇清影, 生出了几分夏意。   谢见君难得休沐一日, 晌午间, 趁着豆腐坊没客人, 他窝在小卧房里温书,小满崽正睡在他身侧。   夏日闷热,他躺在粗麻布的褥单上来回翻转,睡得不很安稳。   窗外热浪滚滚,连吹进来的风都是热的, 谢见君往满崽身下一探,棉麻里衣被汗浸得黏嗒嗒湿漉漉。   他拿来蒲扇一下接一下地给满崽扇着风, 没一会儿功夫自己也冒了一头热汗。   这天儿可真难熬...   他暗自腹诽道, 只听着卧房门“吱呦”一声响, 云胡端着刚从水井里捞上来的西瓜迈进了屋子, “来、来吃点西瓜解解、暑气..”。   清甜的香气瞬间溢满整间屋子,给燥热的屋中带来丝丝凉意。   谢见君忙不迭架上炕桌,接过云胡手里的木托盘,“这么热的天, 你还在外面忙活,快些坐下歇歇。”。   云胡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不、不忙、怕你热、”。   有脆甜的西瓜吃,还有乖软小夫郎在侧, 谢见君只觉得浑身燥意都消退了几分,他搁下书册,同云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他们可是有日子没想现在这般安宁悠闲了。   “所以说、你们、你们当真要下乡去收麦子?”,云胡正忙着往香囊里添藿香、薄荷、八角等驱蚊的中药,惊诧问道。   “夫子说的,等着放田假就去,左右要去个十五日呢。”,谢见君咽下最后一块的西瓜,擦了把脸颊上沾染的甜汁。   “好端端的、乡试临近、怎、怎么这会儿要带你们去收麦子呢、若是耽误了功课该如何是好?”,云胡不解,只觉得越是临近考试时候,越应该紧张备考才是呐,现下这个时节去村里,本就要吃苦头了,更何况还要干农活。   谢见君无奈地摇了摇头,“还不是我们策论写的一塌糊涂,把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我们好一通怒骂,说我们是绣花枕头...”。   说着,他不免回忆起,昨日上课的钟声刚刚敲响,李夫子便冷着脸,怒气冲冲地进门,随手就将随堂小考的考卷重重摔在案桌上,   “让你们写策论,这写的是什么?!花拳绣腿,只知道堆砌华丽辞藻,实则华而不实,毫无内涵...”.   学生们连同谢见君,一个个都被骂得抬不起头,偌大的学斋只能瞧见李夫子的唾沫星子乱舞。   “纸上谈兵,不善实事....圣上多年来重农务本,每年三月都要带着官员们扶犁亲耕,以祈祷一整年能够风调雨顺,作物丰收..可你们呢?粮食短缺就要加征田税,简直就是荒谬!苦读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岂能拿天下黎民百姓的性命当儿戏!”。   李夫子越说越气愤,凛冽的眸光来回扫视着学斋里的学生们,大伙儿坐立难安,提出加征田税的那个学生,脸颊臊得通红,脑袋几乎都要塞进桌洞里去。   “我看你们呐,就欠缺自己去下地农桑,亲自尝尝寒冬酷暑在地里劳作是个什么滋味,才敢说出像这般不知人间疾苦的大话!”。   李夫子这话一出,学生们纷纷抬眸,眼眸中满是困惑。   适逢农历五月收麦子时节,半日后,由山长出面,提出十五日田假要带他们下乡收麦子。   云胡听完,“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自打他熟悉谢见君以来,都只见他一副处事不惊从容不迫的淡然模样,何曾瞧着他这般吃瘪过。   谢见君被笑得耳尖一热,逮着小夫郎箍在怀里,直挠他痒痒肉,云胡连连求饶,末了主动起身,亲了亲他的嘴角,才得此逃过一劫。   “你此番、此番下乡农桑、怕是要赶不及满崽的生辰了。”,他抹干净眼角的泪珠,望着炕上酣睡的小满崽,压低声音道。   “不妨事,我已经提早给他买下了几本蒙学读本作为生辰礼,待五月初五,就麻烦你交于他了。”,谢见君神色一本正经,但若不是相当了解他的人,恐怕真要把他这话当真了。   “阿兄,你太过分了!”,打方才就醒了一直装睡的满崽,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扑进谢见君的怀里,不满地抱怨道,惹来他家阿兄和云胡捂着嘴笑个不停。   “我如何过分了?别以为我不在你就可以不用写大字了,照常每日十个,待我回来可是要检查的。”,谢见君扶正满崽身子,捏捏他脸颊上的奶膘,温声叮嘱道。   还以为自家阿兄不在,就可以不用习大字了,没成想竟然还要被布置课业,满崽瘪瘪嘴,瞬时觉得他家阿兄不够疼爱他了,他麻利地从谢见君怀里爬出来,双手接过云胡递来的红瓤西瓜,“吭哧吭哧”怒啃起来。   谢见君给他打着扇,抬眸见云胡咬断线头,将手中的香囊打了个结,“这是端午要系的香囊吗?”。   “不、不是、这是驱蚊虫的香囊、你、你带在身上、在学斋上课编编不会、不会受叮咬了。”,云胡仔细整了整香囊的四角,仔细瞧着模样还能拿得出手,才给谢见君系在腰间。   只是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云胡便记挂在心上,还特意买来中药做成香囊,谢见君摩挲着腰间绣着簇簇荷花的小香囊,心里一阵温热,能得此这般贴心的小夫郎,实乃他之幸事。   故而转日在学斋里,宋沅礼冲他炫耀青哥儿刚给他做的新衣裳时,谢见君也难得起了攀比之心,他掂了掂散发着淡淡草药味的香囊,“喏,听说我在学斋困挠于蚊虫叮咬,我家云胡便扯了布,专门给我做了驱蚊虫的香囊呢。”。   宋沅礼气瘪。   “两个幼稚鬼!”,既没有夫郎做衣裳,也没有夫郎绣香囊的季宴礼翻了个白眼。   “你就是羡慕!”,谢见君同宋沅礼统一战线,齐齐开口。   “有夫郎了不起?”,季宴礼落荒而逃。   ——   临近田假,已经决定要下乡农桑的学生们,纷纷收拾起要带去村里的行李。   “我不在的这几日,你让满崽搬过来住,好歹身边也是有个伴儿……”   “天热,豆腐坊歇业几天也无妨,别累着身子…”   “每日三餐做的吃食,当以新鲜为主,若是隔日就不许在吃了,莫要吃坏了肚子…”   ……   明日便要跟着夫子下乡,前一晚,谢见君搂着小夫郎,来来回回地将这些话叮嘱了好些遍,自打搬来这府城,他还是头一次同云胡分开这么长时间,心里难免放心不下,只恨不得将云胡拴在裤腰带上,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才好。   云胡虽也是舍不得,但晓得谢见君考功名的事儿更为要紧,听着谢见君在耳边黏黏糊糊地说着不想同自己分开,他腾出手来拍拍他的后背,“没、没事、你只管去,家里有我,放心…”。   话是这般说,只等着谢见君睡熟后,他兀自从炕上爬起来,将行李从里到外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遗漏的东西才安心躺下,片刻他又起身,往书箱多塞了几个驱蚊虫的香囊,好让他这夫君,夜里能睡得更安稳些,来回折腾了好几趟,睡着时,已是半夜时分。   宋沅礼这边亦是如此,只不过絮絮叨叨的人换成了青哥儿。   “到了村里,事事都要小心,切勿毛毛躁躁的乱了阵脚..”   “下地农桑便是为了吃苦而去,莫要娇气,但也得顾忌自己身子...”   “此行纵然有谢见君和季宴礼相伴,可你也别总是给人家添麻烦..”   晓得自家夫君自幼身子骨便较同龄人要差些,青哥儿总是不免要多操些心思。   “青哥儿,见君他夫郎给他绣了香囊,我也想要!”,宋沅礼还在惦记着香囊的事儿。   被缠得无法的青哥儿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厉声道,“爹送你去学府,是为了让你安心读书,考取功名,不是叫你同他人虚荣攀比!”。   平白挨了一顿训,宋沅礼再不敢动这念头,不成想一早醒来,枕边多了个黛青香囊,再一瞧青哥儿眼底发青,想来定然是熬夜给自己绣香囊。   如此,这让他愈发舍不得走,一早上像小尾巴似的追着青哥儿后面,小厮连连催了好些遍,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   他们此番下乡,坐的是牛车。   多数学生都是打小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公子哥,哪能受得了牛车的颠簸,一路上晃晃悠悠走了半日,等到了甘桥村,几人都是一脸菜色。   不远处麦田金黄一片,微风一吹金波翻滚。   “齐思正,我好像记得,你说你们家为了供你上府学,卖了好几亩田地是吗?”,谢见君望着眼前数千亩的麦地,神色幽幽。   他们这趟过来要收的麦子,是李夫子提前同齐思正家里商定过的,原以为夫子本意是想借由让他们体验农桑一事,帮扶一把齐思正家,如今到了地方,才惊觉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我没说错啊,我们家田地多,你看,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之处,都是我们家的田地啊...”,齐思正不以为然,好似家中卖地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谢见君默默地扯出一丝笑意,也实在不能怪他眼拙,齐思正这小子平日里低调得很,他还当他只是普通农家子,谁知竟是个隐藏富绅。   但即便是佃农挂在嘴上的少东家,待遇上,也没有比他们强到哪儿去。   “夫子,您确定我们要住在这儿吗?”宋沅礼指着眼前破旧的屋舍,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李夫子冷哼一声,“即使来了平桥村,就把自个儿身上的那股子娇气劲儿收起来,你们不光要在这儿住十五日,从今日起,所吃所用,都得要自行动手安排!有这闲工夫抱怨,不如赶紧将屋舍收拾出来,休整一日,明日便去领镰刀下地割麦..”。   几人皆是踏进火坑的凄凉模样,只谢见君神色稍显淡定,他在福水村读书时,住的屋子可比这儿老旧多了,更何况当年去服徭役,还睡了两个月的草窝窝呢。   李夫子也不管他们叫苦,背着手围着屋舍踱了几步后,便将学生们要住的庐舍依次分配好,谢见君幸而同宋沅礼和季宴礼分在了同一间。   刚进门,映入眼帘就是窗边黄泥混着稻草夯的硬邦邦的土炕,宋沅礼将包袱往炕头上一扔,尘土飞扬,险些眯了眼睛。   他扶着土炕,“咳咳咳”猛咳了好几声,这会儿分外想念家中松软的被褥和雕花木床。   谢见君抱着刚从夫子那儿领来的铺盖进来,草草打量了屋中简陋陈设后说道,“这土炕要打扫一下,怕是许久都没有人住了。”。   “可不呢,夫子就没想让咱们在这儿能过得舒坦了..”,季宴礼提着白面兜子紧随其后。   三人脸上蒙着白布,只漏出眼眸和鼻子,将屋舍从里到外都收拾了一遍。   这一通忙完,已是大半晌午,宋沅礼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奈何他长到这般年纪,除了偷吃以外,从未进过灶房,更甭说生火做饭,被分到劈柴的活计,挥两下斧头便觉得气都喘不动。   好在谢见君入府城前一直生活在村里,早过惯了这辛苦日子,应对起来倒也还算是顺利。   晚些夫子过来巡视,瞧见先前杂乱的庐舍已经被收整干净,锅中还煨着热乎乎的白面饼子和米粥,心中甚为满意。   平桥村的头一日,靠着初来乍到的那点新鲜劲儿,虽是一片混乱,但好在勉强都能过得去。   入夜,月影如钩,铺满一地银辉。   谢见君躺在炕上翻来转去地睡不着觉,脑袋里只惦记着抱不到手的小夫郎。   “见君,你想云胡吗?我好想我们家青哥儿...”,宋沅礼躺在他身侧,同样地辗转难眠。   谢见君轻叹一声,被宋沅礼这话勾得心头酸酸涩涩很不是滋味,良久,他缓缓道,“睡吧,睡着了就能见到青哥儿了”。   “明日,我就去找夫子换寝,真受不了你们这有家室的!”,睡不惯炕的季宴礼幽幽说道。   然则,回应他的,只有俩人冰冷无情的背影,以及无声的嘲讽。   次日,   第一声鸡鸣,李夫子一把推开门,将他们挨个从炕上都揪了起来。   “还贪懒,都给我下地割麦子去!” 第67章   现下正刚过丑时, 外面的天还蒙蒙黑,隐约听着村子里零星的蝉鸣狗叫。   谢见君晓得收麦子要赶早,故而没有拖沓, 李夫子喊过一遍后, 他就从炕上爬起来, 只待将宋沅礼和季宴礼都拽起来盥洗时, 还有大半学生赖赖唧唧地不肯起来。   三人从井里打了水, 草草地抹了把脸, 这才觉得稍稍有些清醒。   “见君,收麦子当真要起这么早,真不是夫子在变着法子折腾咱们?”,宋沅礼困得眼都睁不开,天知道昨日他惦记青哥儿, 近夜半刚睡着,统共到这会儿, 也没有睡上几个时辰。   “起早天要凉快些, 不然等会儿日头上来了, 地垄间可就要晒人了。”, 谢见君缓缓解释道,收麦子理应要这个时辰下地,但当时他念及云胡辛苦,总是要靠到卯时再出门。   宋沅礼靠着他不住地打哈欠, 怕是连他说的话都没能往耳朵里进。   等了片刻,院子里才聚齐了人。   李夫子吩咐随性的佃农,将磨得锃亮锋利的镰刀分给他们几人, 顺道说起一会儿收麦子的事儿。   “夫子,我们几时能吃上饭?”, 齐思正颠了颠手中的镰刀,苦着脸问道。   “还没开始割麦子呢,就惦记着吃饭!”,夫子捋了把胡子,冷着脸斥责道。   “这不吃饱没劲儿干活呐...”,齐思正追问,他可不想饭都没捞着一口,就被当骡子使唤。   “少东家,咱这麦子都是赶早收,卯时再回来做早饭...”,见夫子不开口,佃农在一旁冲齐思正拱了拱手道。   见此,几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老老实实地揣上镰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地头去。   刚拐出小院,就见着好些佃农都已经出门了,有推着平板车的,有挑着扁担的,就连五六岁的娃娃也提着小竹篮,等会儿要跟在爹娘身后拾麦穗。   “这么小的孩子都得去干活呢..”,走在最后的宋沅礼扯了扯谢见君的衣袖,言语间有些怜惜。   “村里就是这样,能跑能跳的孩子,农忙时都得来帮忙,你别看他们年纪小,干起农活来可是利索得很..”,谢见君在村里住的那几年,对这情形早就见怪不怪,他没告诉宋沅礼,比这再稍大些的孩子,就得下地割麦子了,还得担负起来地里送饭的任务。   “哎,好可怜啊..”,宋沅礼紧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落忍。他五六时,还依靠在爹娘怀里撒娇呢,甭说是农桑,连麦子是什么,都不知道。   谢见君抿抿嘴,没接茬,只是忽而想起那几年,满崽也是提着小竹篮,四处跟着他和云胡拾麦穗,烈日晒得他小脸儿通红,可从没听他叫过苦喊过累,再看同行的这些个“小豆包”,心里顿时就软成一片。   “几位公子,咱们的田地在土岭上,路不好走,还得注意着脚下..”,随行佃农出声提醒道。   话音刚落,就有三两个学生一脚踩进了沟坎里,当即就歪倒在地。   谢见君上前搭了把手,将人拉拽起来,“走路时,可千万别分心,村里的土路比不得府城平整宽阔,野草盖住的地方,难免会有土坑。”   “谢、谢谢..”,几人连连道谢,再不敢分神琢磨旁个事儿。   宋沅礼死死扒着季宴礼不撒手,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脚就卡进土坑里去。   “你是黄口小儿吗?还不敢自己走路?”,季宴礼撇着嘴嫌弃道,话虽这般说,但也没撂下宋沅礼。   好不容易走到地头上,学生们脸上已见疲惫之意,三三两两地坐在开阔的麦地上歇息。   晨光熹微,麦秆上挂着莹白的露珠,细闻之下还有淡淡的麦香。   谢见君长长地抻了个懒腰,听着夫子挨个给他们分配等会儿要收的麦田。   佃农握着镰刀,演示着如何割麦子,只见他拢住一毛麦秆,手中的镰刀高高扬起,刹那间手起刀落,镰刀所过之处,唰唰声此起彼伏,割下来的麦秆往身后一搁,没多时,眼前的麦子便落了一片,割过的麦茬又短又平,瞧着规整有序。   缓过劲来的学生们都跃跃欲试,他们看佃农割麦子轻轻松松,想着自己上手,肯定难不到哪里去,无非就是手熟而已。   “区区几亩麦子罢了,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宋沅礼小声嘀咕道,作势挥舞起镰刀来,只等着夫子一声令下,他就能如脱缰之马,钻进麦田里,好好大干一场。   谢见君同另两位亲身干过农活的学生笑而不语,只觉得这群崽种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李夫子见众人歇息得差不离,叮嘱了几句后,便安排他们下地。   宋沅礼两步迈进了麦田,他左手拢住一小把麦秆,右手握住镰刀把儿,大力向下挥去,锋利的刀刃擦着麦秆往上滑,险些割到了手指。   他吓出一身冷汗,镰刀登时脱了手。   “没伤到吧?”,离他不远的谢见君立马扔了手中的镰刀上前探询。   “没、没事…”,宋沅礼一阵后怕。   “不是你这么来的…”,谢见君手持镰刀,躬身从茎杆处一挥,坠着麦穗的麦秆从中拦腰截断,“小心些,这镰刀都是特地打磨过的,锋利得很…”。   宋沅礼讷讷地点点头,依照着谢见君方才教自己的动作,谨慎地尝试了一下,这次果然顺利多了,没多时,手下的动作也快了起来,只是割过的麦茬高低不一,活脱脱似是被猪拱过一般。   其他几个学生也好不到哪儿去,磕磕绊绊地忙活了一个来时辰,才勉强开出一小块地,一个个弯腰弓背,累得气都喘不匀乎,先前的豪言壮语早就被抛之脑后。   卯时过半,李大夫吩咐每间庐舍派一人回去做早饭,其余人留在麦田里继续收麦子。   因着谢见君会生火,宋沅礼和季宴礼为了能吃上口熨帖饭菜,想也不想就把他推了出来。   “见君,你只管回去做饭,你的地交给我们俩!”,季宴礼信誓旦旦,大有这数千亩麦田都被他承包了似的。   谢见君打眼瞧了瞧他那还没有自己收的麦子一半多的麦田,神色复杂,一言难尽。   “我去我去…”   “放着我来,我会生火…”   “生火了不起?你昨日做饭把锅都烧了…”   另两间庐舍为了这回去做饭的名额争破了头,打得不可开交,末了李大夫实在看不过眼,便提出抓阄决定,这才结束了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役”。   ————   谢见君同抓阄出来的两位学生,收起镰刀回庐舍,一路上听二人叽叽喳喳,他抬眸瞅了眼冉冉升起的红日,淡淡道,“省点力气,一会儿有得累了。”。   “哎,谢兄,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现在是真羡慕你,我这几亩地,还不知道要收到什么时候呢...”,与齐思正同寝的学生一脸菜色地抱怨道。   “割下来的麦子还要脱粒,扬场,晾晒,往后有的忙,听夫子的意思,怕是要全部结束才会带咱们回去。”,谢见君迎头给他俩泼下一盆冷水。   那学生立时腿一软,“我就不该跟我爹娘争那口气,非要向他们证明自己,否则这会儿坐在书房里,吃着西瓜,小厮扇着凉,日子得过得多舒坦…”。   另一学生无奈哭诉,“我就不一样了,我爹娘一听说我要去农桑,恨不得立时打包给我送村里来呢...”。   “既来之,则安之,早早收完麦子,咱们就能继续回学府温书了。”,谢见君好心出声安慰。   俩人禁不住咋舌,一时想不出是在村里收麦子辛苦?还是回学斋卷生卷死的读书更让人糟心。   三人在各自的庐舍前分别。   谢见君紧赶慢赶地将灶火升起来,时间紧凑,他来不及仔细准备,就熬了米汤烙了几个菜饼子,还煮了白水鸡蛋,一并塞进竹篮里,走时,另俩人还闷在灶房里陀螺似的不停忙活,不知在做些什么。   劳作的学生们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将早饭盼了来,三三两两的结伴去塘坝净手洗面。   要不是顾忌着自个儿读书人的颜面,这群学生怕是早就同佃农那般脱去外衫,袒胸露背了,更有甚者,直言说想直接跳进池塘里,痛痛快快地沐浴。   宋沅礼饿得肚子直叫唤,从谢见君手里接过米汤,仰头就咕咚咕咚地猛灌了一大海碗,他双手捏着混着荤油和成馅儿的菜饼子,大口大口地吃得喷香,把一旁只能喝米粥,啃白面馍馍的学生馋得直咽口水,没办法,谁让他们抓阄回去的人只会做这简单吃食呢。   好在谢见君菜饼子烙的多,三人多余吃不下的,便都拿出来,给其他学生们都分了分,才让众人跟着沾了光。   这刚吃过早饭,还没歇上一会儿喘匀气,李夫子又招呼他们捎风凉,将割来的麦子捆起来,晚些走前,这些都要扛到板车上封好推回去。   谢见君找来一小撮稍高些的麦子,将靠近麦穗的一头打成绳结做麦腰,而后让季宴礼和宋沅礼将割好的麦子,一捆一捆地搁放在麦腰上。   他双手拽住麦腰的根部,膝盖重重地跪压在麦秆上,借力勒紧后拧上两圈,往地上一掷,那麦捆子便直直地站立着,给二人看傻了眼。   宋沅礼嚷嚷着自己也要上手试试,结果不是捆不起来,就是刚捆起来,手一松就散了,惹来季宴礼好一通嘲笑。   谢见君蹲坐在地头上,瞧着他倔强地为了面子,死活不肯让自己帮忙,兀自将麦捆子拆了又捆,捆了又拆,回头又见方才还笑话旁人的季宴礼,弯着腰拢半天,也拢不起像样的一捆来。   他默默地摇了摇头,“这干农活呐,哪有想得那般轻松..”。 第68章   只待大伙儿将一早割来的麦子都捆起来, 立在路边,已是近半日过去了。   晌午头没了清凉,炙热的太阳烤得人口干舌燥, 稍稍一动, 汗珠顺着脸颊扑簌簌砸落, 不一会儿功夫, 浑身都灌满了黏嗒嗒的汗。   濡湿的外衫紧紧地箍在身上, 似是戴上了一层脱不下的枷锁, 每走一步,便觉得身子愈发沉重起来。   谢见君摘下草帽,搁面前扇了扇风,汗珠打湿了碎发,一绺绺地混着割麦扬起的尘土, 贴在额前,他撩起衣袖抹了把汗, 脏兮兮的脸颊霎时被抹成了花脸猫。   “咱们歇会儿吧, 我实在是割不动了...”, 宋沅礼被烈日晒得面色通红, 身子都打起了踉跄,胳膊上,腿脚上,几乎所有裸/露在外面的地方, 密密匝匝的红疹子连了成片,瞧着很是骇人,他不住地上手抓, 所抓之处犹如火燎一般,奇痒难忍。   谢见君掰住他的手, 掸了掸衣裳上的麦芒,“去塘坝洗洗吧,你这么抓没用,一会儿都抓破了皮汗渍进去,可就有你受得了...”。   宋沅礼立时扔下镰刀,马不停蹄地奔向塘坝,其余几个学生听了谢见君的话,也不敢再乱抓胳膊上的红疹子,纷纷追着他的脚步往塘坝跑,这又痒又疼的滋味,他们是一刻也消受不了。   “你真是什么都懂..”,季宴礼称赞道,他往地头上大喇喇一坐,趁机想要歇息一会儿。   “干过几年农活就知道了..”,谢见君挨着他跟前坐下,打眼瞧着他正闷着头,挤手上的血口子,便随手从路边拔了颗荠荠菜。   “弄这个作甚?”,季宴礼见他将一株自己叫不上名字来的野草,按压在掌心揉搓出绿汁,滴落在方才割破的血口子上。   “这是荠荠菜,也叫小蓟,先前在村里收麦子收豆子时割伤手,便都用这个来止血。”,谢见君丢下手中的青绿,温声解释道,这还是他穿来这里后,同村子里的农户学来的法子,既简单又实用。   季宴礼怼了怼指腹间的血口子,果真如他所说那般,血已经止住了,仅丝丝拉拉地泛着疼,再捏起镰刀时,总有些不得劲。   远远瞧着去塘坝的学生们,正陆陆续续往回走,谢见君起身扑了扑衣衫上的尘土,伸手将他也拽了起来,“别贪懒了,夫子都瞪咱们好几回了,再不起来,怕是要冲过来了。”。   季宴礼余光瞄了眼夫子所站的位置,果不然收获了一记怒瞪,他摇头叹了口气,甩了甩酸疼的双臂,只觉得这腰上如同千斤坠,稍稍一活动就扯得他龇牙咧嘴,眉心紧皱,但看谢见君动作利落地割麦,他也不好意思干闲着,便提着镰刀下了麦田。   日头毒辣,闷得人喘不过气来,连麦秆薅起来都烫手。   断断续续忙活了大半日,李夫子指挥着学生们将堆放在一处的麦捆子都归集起来,用叉子挑到临近的板车上,板车进不来的地儿,就只能附在扁担上,挑出麦田,而后再装车。   崎岖的山路上,一辆辆满载着麦捆子的板车吱悠吱悠穿行而过,几人都累得够呛,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将板车推回了庐舍,也顾不上维持自己读书人的脸面,一个个仰面栽倒在地。   “这就累了?别以为把麦子收回来就算完事儿了,这些麦秆都得脱粒呢...”,帮着推板车回来的李夫子歇了两口气,冲众人缓缓说道,“今个儿收了一天的麦子,可是还觉得轻松?”。   几人闷着头,望着自己手上被麦秆和镰刀磋磨出来的水泡怔怔出神。   院子里安静沉寂,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纵有先前抱着到此一游心思的学生,此时也意识到,这沉甸甸的农桑二字,从来不该是他们行于纸上的侃侃而谈。它是年复一年在田间不停歇劳作,仰仗着老天爷赏饭,年底还要给朝廷交公粮的百姓能够活下来的依靠和寄托。   自己一句轻飘飘的加征田税,极有可能让这天下,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故此,夫子说此法荒谬,并非是没有道理,纵然文章写得文采斐然,也不过就是纸上谈兵,谈何为圣上分忧,为黎民百姓立命。   良久的沉默过后,李夫子蓦然开口,“今日就先歇息吧。”。   众人相携着起身,整了整杂乱的衣襟后,拱手行礼,拜别夫子。   他们将麦捆子悉数都堆放进柴房里,得夫子体恤,明日不须得下地收麦子,只肖的留在屋舍中,将这些麦子脱粒即可。   收了一天麦子,手上都磨起了水泡,一不小心蹭破,便是钻心的疼,谢见君换了身干净衣裳,去找村中草医拿了药膏,给同窗几人都分了分。   转日,   李夫子叩门,一连喊了好些遍,学生们才不情不愿地应声,艰难地从炕上爬起来。   这歇了一夜,身子骨不见半分轻松,反而愈加沉重酸痛,连抬胳膊都费劲,腿脚更是像灌了泥浆似的,迈不动步子。   草草地对付了两口早饭,众人把麦捆子抬到院子里,佃农搬来了铡刀,教他们如何铡场。   说来也容易,只是用铡刀将麦子拦腰斩断即可。   宋沅礼力气小,分了放麦子的活计,他将麦捆子抱来放在铡刀下,谢见君将铡刀高高抬起,顺势借着劲儿用力地按下,季宴礼站在一旁拢住麦头,三人配合得还算是顺利。   铡下的麦头平铺在地上,他们仨轮换着,拖着碌碡打着圈地来回滚动。粗麻绳磨人得很,谢见君在肩膀处披了件短打小褂,不至于被麻绳将肩膀磨破。   “咱们为什么要人力拉?”,宋沅礼拖了两圈后,指着佃农家里的驴子一脸菜色的问道。   “别惦记了,夫子就是让你来吃苦的,你还敢肖想用人家的驴子?”,季宴礼淡淡开口,毫不留情地把他想要投机取巧的小心思,一巴掌扼杀在摇篮里。   宋沅礼一阵气憋,转而看向刚被替换下来,正坐在阴凉地歇息的谢见君,兴冲冲道,“见君,你说咱们去跟佃农借他们家的驴子如何?用驴子来拖碌碡,定然比咱们容易多了。”。   谢见君摇摇头,“夫子早就打过招呼了,方才齐思正寻那忙着铡场的佃农借驴子,人家连理都没理呢,还得了夫子一通训斥呢,你想去试试?”。   宋沅礼咋舌,彻底歇了心思。   碌碡来回滚过几遍后,三人将麦秧子挑拨了出来,在院里垛成麦垛,等着造纸坊的小贩下来收,赚来的银钱自然也不会归属于他们,都得上交到夫子那儿,用来支付这半月的粮草。   谢见君把脱下来的麦粒连带着糠皮用木锨铲在一处,先是挑起一铲往空中扬了一小锨,确立好风来的位置后,才顺着风将麦糠高高扬起。   金黄饱满的麦粒稀稀拉拉地掉落在地上,宋沅礼带着斗笠,手持扫帚,将其归拢在一处,挑出其中未扬出的秸节、麦粖子,余下的都铺在屋顶上,院子里的平整地儿,趁着天晴,早早地晾晒干后,就可以装袋存放进地窖里了。虽说他们这半月收来的麦子到最后还要还给佃农们,但看着自己收整起来的麦粒,这心头舒坦得不得了。   好在麦粒都晾晒在庐舍里,夜里不用费劲轮班在外盯着防人来头,劳作了整日的学生们也得以睡个囫囵觉。   ————   本以为安安稳稳地收完这几十亩的麦子,众人便可以回府城,谁知,一连割了五日后,便有学生打起了退堂鼓,无他,在这儿吃不好睡不好,每日还要起早贪黑地劳作,对他们这些自小没吃过苦头的人来说,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夫子并不阻拦,只说让他帮着同庐舍另二人收完当日的那几亩麦子,便会安排佃农找好牛车,第二日就送他回府城。   夜里歇下,宋沅礼难得没有沾枕就睡,他睁着乌黑的眼眸,直愣愣地瞧着头顶上的木头房梁,“见君,你睡了吗?”。   谢见君心里挂念着云胡和满崽,睡不安稳,听着动静,立时睁开眼眸,“还没呢,怎么了?”。   “你别是也想跟赵瑾一样了临阵脱逃吧,宋沅礼,你可别让我瞧不起你…”,季宴礼不知在琢磨什么,难得也没有睡着。   “怎么会?我是这种人?”,被小瞧的宋沅礼登时就坐起身来,替自己辩解道,“我就是觉得,咱们都收了这么多天麦子了,怎么不能再坚持坚持?赵瑾这般不管不顾地走了,有点…有点…”,他犹豫片刻,到底没说出那个词来。   “你管这么多作甚?夫子都没说什么呢,平白在这儿给自己徒增烦恼…”,季宴礼翻了个身揶揄道,他一直瞧不上赵瑾那懒懒散散的懈怠劲儿,故而说话也不怎的好听。   宋沅礼抿抿嘴不说话了,屋里重新陷入了安静。   片刻,谢见君缓缓开口,“夫子带咱们下地农桑,本就是想让咱们切身体会百姓劳作的辛苦,不至于在乡试中空口白话,不善实事,如今赵瑾自觉已经领会夫子之深意,他要走,便是谁都拦不住,左右随他去吧,你若是也觉得辛苦,也可跟夫子说…”。   “我可不是那种有头无尾之人!要是这般灰溜溜回去,青哥儿肯定会骂我的!” 宋沅礼信誓旦旦地笃定道,他虽盼着回府城,但不过是想青哥儿而已,绝不是畏惧农桑辛苦。   忽而一道雷声穿透长空,谢见君骤然坐起身来,“不好!要下雨!”。   院子里和屋顶上都晾着麦粒,这要是被雨冲走了,他们五日来的成果,可就都白费了。   三人慌忙下炕,等不及穿蓑衣,直直地跑出门外。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另两个屋舍静悄悄的,怕是人已经都睡熟了。宋沅礼提上布鞋,“咣咣咣”砸开庐舍的屋门,“要下雨了,快起来收麦子!”。   一阵手忙脚乱的叮咣声,几人衣衫不整地从屋里出来,或拿麻袋或拿木锹,直奔晾晒麦粒的地方,手脚麻利地铲了麦粒往麻袋里塞。   这雨来得着急,一盏茶的功夫,哗然泼了下来,瞬时将人都浇湿了。   “来不及了,赶紧用苫布盖!”,眼见着雨越下越急,还有大片的麦粒没有收起来,谢见君从柴房里翻出苫布,让宋沅礼去找几块结实石头,自己则同季宴礼用苫布拢住屋顶上的麦粒,见旁个学生还在着急忙慌地装麻袋,他忙扬声吆喝道,“别装了!快找苫布,先盖住再说!”。   纵然反应如此迅速,仍有收不及的麦子被湍急的大雨冲进了水沟里。   巨大的失落蔓延上所有人的心头。 第69章   抢收完麦粒, 众人得以喘口气,身上的外衫早已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谢见君烧开一锅水, 借由屋舍里的木桶, 三人痛痛快快地冲洗了下身子。   好心的佃农送来驱寒的姜汤, 宋沅礼捧着热腾腾的汤碗, 一面干呕, 一面捏着鼻子往下灌。   “倒也不用这么勉强...”, 谢见君瞧他这副模样,只觉得自个儿的喉咙都噎得难受。   “青哥儿说了,让我在这儿照顾好自己,我总不好受了风寒被灰溜溜地送回家吧?”,宋沅礼苦着脸喝完一碗后, 担心效果甚微,又要了一碗姜汤。   “赵瑾还在外面坐着呢...”, 季宴礼从屋外进来, 将油纸伞立在门坎儿处。   “快些来喝碗姜汤暖暖..”, 谢见君盛了碗还热乎着的姜汤递给他, 转而拾起地上的油纸伞,“我去瞧瞧他...”。   他走出屋门,屋外的雨淅淅沥沥的,打落在屋檐下发出闷闷的“叮咚”声。   赵瑾不着蓑衣, 也不擎伞,自打盖完苫布,他就蹲坐在水沟旁怔怔出神, 一语不发,已有好些个同窗学生上前劝过, 但一直未曾挪动半步。   “回去吧..”,谢见君手执油纸伞站在他身侧,好心相劝,“你明日便要回府城,莫染了寒气。”。   赵瑾闷闷地看着水沟里零星几粒麦粒,良久,从齿缝间几处几个字,“这麦粒淋了雨会怎么样?”。   “若是天晴,暴晒个两三日无碍..”,谢见君望着柴房里立着的一兜兜麻袋,缓缓道。   “这些呢...这些被冲走的如何?”,赵瑾问完,只觉得自己好似说了什么笑话。他自嘲地笑了笑,眼见着辛辛苦苦割来的麦子打了水漂,这心里头说不出的沉重。   谢见君将油纸伞举到他头顶上,遮住了洋洋洒洒的雨点。   “寻常瞧着天不好时,农户都会早早地将晾晒的麦粒收起来,只是今日这雨来得着急,才让咱们这般措手不及..”,他顿了顿,继而说道,“这农桑便是看天吃饭,天好,大伙儿都欢欣鼓舞,若是赶上暴雨连绵亦或是干旱年节,这地里颗粒无收,就会闹起灾荒...”。   “夫子带咱们下地干农活,并非是捉弄人,只是想让咱们切身体会农桑的辛苦,单单只是收了四五日的麦子,你便心生退却,但你瞧瞧这数千亩的麦田,这是农户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劳作下的成果,他们中的多数人不识几个大字,一辈子没有走出这平桥村,种地是他们唯一能够活下去的生计,很多人都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   “你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打小就是被捧在手心里娇惯着长大的人,自是不晓得这些辛苦,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道不出口的辛苦就不存在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想,这才是夫子不辞辛劳带咱们走这一趟,想让咱们学会的道理,圣贤书,自古以来,都不是拿来应对科举考试的工具。”。   “你如今想要离开,夫子自然不会阻拦你,只是行事终归要有始有终,只觉得辛苦便想要逃避离开,这读书亦是辛苦,难不成你也要放弃?”。   “那、那怎么可能?”,赵瑾想也不想地反驳道,他能入衢州学府,是爹娘寻了好些门路,花了好些银钱,仅仅为这些,他都不可能放弃考举人。   “多说无益,你好自为之。”,谢见君将手中的油纸伞塞进他怀中,“佃农送了姜汤过来,再放下去,怕是要凉了。”。   话了,他头也不回地进屋,徒留赵瑾怔怔地蹲坐在原地。   临着入睡前,已是丑时过半,李夫子托佃农递来话,说今日可暂且歇息半日。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生怕丑时刚过,夫子便提着双镲来叩门。   “赵瑾回屋了。”,宋沅礼朝着屋外瞄了眼,低低说道,“见君,你同赵瑾说什么呢,去了那么长时间,我那会儿想去劝他回屋,他理都不理我呢。”   “没说什么,只是问我这些淋了雨的麦粒要如何处置罢了。”,谢见君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喃喃道。   “他明日都要回府城了,还关心这个作甚?”,宋沅礼撇撇嘴,看似很瞧不上赵瑾临阵脱逃的行为。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明日还不走了呢...”,季宴礼瞧了瞧神色如常的谢见君,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   “睡吧..”,谢见君吹灭烛火,强行打断了话题。   再醒来时,日头已然爬上了一竿儿。   “这是什么声音,一大早就扰人清闲....”,宋沅礼揉揉惺忪的睡眼,被屋外连绵不断“唰唰唰”声烦得眉头紧皱。   “别睡了,天儿都放晴了,赶紧收拾收拾,那淋湿的麦子还得倒出来晒干呢!”,季宴礼拎着他的耳朵,将人从炕上硬生生拉拽起来。   谢见君也缓缓转醒,侧耳听了听这“唰唰唰”的动静甚是熟悉,他穿戴好衣裳,正准备去洗漱。   “赵瑾,你怎么在屋顶上晒麦子?”,宋沅礼的声音从屋外明晃晃地传进来,谢见君动作一滞,跟着出了屋外,见赵瑾把湿漉漉的麦子从布袋里悉数倒了出来,正提着钉耙来回翻动着铺平。   “我、我想着天好就搬出来晒晒...”,赵瑾脸瞥向他处,手指紧抠着钉耙,神色有些不自在。   “既然是要晒,今个儿去地里收回来的麦秆也得晒干了才能脱粒呢,倒不如一起晒晒?”,谢见君仰头冲他吆喝道。   “我就是、我就是、” ,赵瑾磕磕巴巴,话说不利索 ,片刻,他讷讷开口,“倒是也可以…”。   谢见君抿嘴笑了笑,冲身后的宋沅礼使了个眼色,赵瑾此话便是说要留下来了,只差有人给他搭个台阶。   宋沅礼意会,小跑登上了屋顶,“赵瑾,你这般勤快,实在是让我都佩服,正巧送你回城的牛车还没来,你跟着大伙儿一道儿收完麦子再回吧,拢共也不差这几天了…”。   “就是嘛,赵瑾,连我家佃农都赶不及你有心呢,反正咱们总归是要回府城了,干脆一起走呗…要不然你自个儿回去,路上连个说话都没有,回了学府也只是读书,多闷呢”,齐思正接了话茬,将“台阶”从屋顶一路铺到了檐下。   “那便如你们所说吧,这麦子总也得有人收,不然待在地上也不是个事儿…”,赵瑾干巴巴地替自己找补道,而后又忙活起手里的活计。   “都愣着作甚?赶紧盥洗好,今个儿还有好些活儿要忙呢!”,夫子缓缓踱步过来,瞧着赵瑾在屋顶上铺麦粒,心里甚为满意。   “夫子明明昨日说可以休息半日呢,只辰时便来催促我们,实在是严苛。”,齐思正壮着胆子,表达起自己的“不满”来。   “数你话多,这农户们天一亮,可都纷纷下地去了,你们赖到此时,还怨我不宽恕你们?”,李夫子手中的折扇敲上齐思正的脑袋,语气里不见半分严厉。   “夫子说的是,学生这就扛着镰刀去收麦子..”,齐思正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   ————   早饭后,一行人将沾水的麦粒儿平铺在院子里和屋顶上。   “咱们该是分工协作,若是人都下地去了,赶上急雨,这麦子又要淋湿了..”,临了要出门,宋沅礼蓦然开口,昨个儿就是他们都放松了警惕,贪懒没将晒过的麦子及时收好,这才被雨淋湿了。   “说来也是,最好每间庐舍能分出一人来盯着。”,谢见君也正有此意。   几人扎堆一协商,最终定下,抓阄出来的人留在庐舍看顾晾晒的麦粒,其余两人推着板车下地收麦子,有一人中途来回运送麦捆子,由留在庐舍的人曝晒,三人也可交替着晾晒,推车和收麦子。   一通抓阄后,谢见君、赵瑾和另一学生留下,其余人推着车提着镰刀陆陆续续地地结伴往麦田走。   “见君,晚些我过来替你!”,走出两步,宋沅礼回头冲着谢见君扬声吆喝道,不等回声,就季宴礼揪住衣领扯走。   谢见君挑了挑眉,正要去柴房往外拖麻袋,赵瑾骤然出声叫住他。   “昨日你说的话,我回去仔细想过了,夫子有心要教导咱们,我也不能辜负夫子的一番苦心,劳作虽辛苦,但我尚有书可以读,有家产可以继承,比起寒门学子,我已是足够荣幸,如此,更不应该中途而废,平白惹人瞧不起。”   “你能这么想,那便是极好的。”,谢见君会心一笑,他昨个儿能同赵瑾啰里啰嗦地说那么多话,也是看在他本性并不坏的份上,否则,唤作旁人,即便自己苦头婆心地相劝,也未必能让人转变心意。   他上前拍拍赵瑾的肩膀,“走吧,咱们去晒麦子吧,一会儿推车的人可就回来了。”。   赵瑾点点头。   也不知是因着谢见君好心提点的话,亦或者自己的心志已然坚定下来,往后的十来日,他再未动过想走的念头,即便被毒辣的日头晒脱了皮,人整个晒得黑红,也不曾叫过辛苦。   十五日田假转瞬即逝。   先前分配下来的麦田已尽数收完,得空几人下河摸鱼上山粘蝉,玩得不亦乐乎,将这农桑生活体验得淋漓尽致。   临走前一日,佃农大摆宴席给他们送行,吃的白面饼子是自个儿割来麦子磨成的面粉,鸡鸭也是自己亲自在禽舍里捉来的,鱼虾都是从河里钓上来的,体会过亲力亲为的辛劳,这顿送行饭吃起来别提有多香了,连饭量最小的宋沅礼都撑得肚皮儿溜圆。   一想到明日就要离开回府城,两三盏酒下肚后,不知谁起的头,众人都生出了几分的不舍,同来时的抗拒大相径庭。   “望有朝一日,你们若为一方父母官,还记得如今吃过的苦,流过的汗,能够切心体恤百姓辛劳,为他们谋取更好的生路。”,李夫子举杯感慨道。   “学生谨记夫子教诲,定不负夫子期望!”,谢见君几人起身,齐齐躬身向李夫子行礼致谢。   “好好好。”,夫子满是欣慰。   第二日,谢见君起了个大早。   前几日劳作,瞧见一佃户家的白兰开得甚是雅致,想着云胡一向稀罕养花,他便特地找佃农买了几枝,回头等着栽种在院子里,此花生得洁白,沁人心脾,来来往往打跟前经过时都能闻到浓郁芬芳的香气。   回程的路上,他坐在颠簸的牛车上,将白兰揣在怀里小心护着,生怕折了花枝断了根茎,还招来季宴礼和宋沅礼好一通笑话。   一连走了大半日,等回了府城已过晌午,几人在学府门口分开,宋沅礼提出想送他一程,谢见君婉拒,他绕道去了一趟青梅居,给云胡和满崽都买了些清甜的果脯和糕点,好回去犒劳犒劳二人。   等回了铺子,他打后门而入。   满崽在前门铺子里忙着帮云胡称豆腐,回头瞧着他家阿兄鬼鬼祟祟地不知拎着什么东西进门,见着他人,还慌里慌张地冲他摆摆手,手抵在唇边做默声状,不许他出声。   他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权当看不见谢见君这幼稚行径,转身继续帮忙招呼来买豆腐的客人,还“贴心”地挡住了云胡的视线。   云胡刚给客人找完银钱,正要招呼下一位客人,倏地眼前被一双温热的掌心蒙住,下一刻他被拥入了结实的怀抱中,耳边霎时传来熟稔而温润的声音,   “猜猜是谁回来了?”。   云胡一怔,唇角弯起一抹笑意。 第70章   云胡抬袖握住谢见君的手, 从自己眼前拿开,转而回眸瞧他,脸上的笑意未减, “你、你回来啦了、”, 低眉瞧见他手上拎着满当当的东西, 连指节处都被勒得微微泛白, 又禁不住心疼地嗔怪道, “怎么、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去、去接你、还拿了这么东西、”   谢见君低眉浅笑, “这一路都是坐车,没费什么力气,倒是我不在这些时日,你和满崽辛苦了。”,他腾出手来将云胡额前的碎发都拢到耳后, 温柔的眼眸中只余着心心念念的小夫郎,这一连分别数日, 小夫郎身量有些消瘦。   “小郎君这是去哪儿了, 可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前来买豆腐的妇人笑意盈盈地打趣道, 她是豆腐坊的常客,平日里无事时便会逗留一会儿,闲聊上几句,这 一来一往, 同谢见君和云胡都熟悉得很。   “学府夫子带我们下乡收麦子了。”,谢见君从云胡手中接过杆秤,将豆腐称重后, 拿油纸包好,递给面前的妇人。   “哎呦, 你们夫子可真是有心了...要我说嘛,这书生,读再多的书,都赶不及去下到农田里,亲身亲历地做上几日农活,总是闷在屋子里读书,这脑袋都是要迂腐了。”,妇人接过豆腐,搁手里垫了垫,确认同以往买来的一般结实,脸上笑意更甚。   “您说的是,夫子也正有此意。”,谢见君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数日不在,劳您帮忙照顾我家的营生了。”。   “小郎君客气,到底你家这豆腐做的好吃,夫郎又是个实在人,甭说是我了,连这街坊邻里可都稀罕过来光顾呢。”,妇人被哄得心里直乐呵,临走时,直言明日会再过来光顾,她家汉子一日不吃这豆腐,就惦记得抓耳挠腮呢。   送走妇人,铺子里暂时清净下来。   “你这一早奔波回来、定然是累、累了、快些回屋里歇着去吧、”,云胡凑到谢见君跟前轻声道,忽而似是想起来什么,忙说道,“你是不是还没、还没吃饭、饿不饿?灶房里还有、还有米粥、现下还温热呢、”。   “我不累,也不饿,更不想回去歇着,初来见你,心中甚是欢喜,盼着同你多待些时刻,若你执意要赶我走,我怕是要难过了...”,谢见君抿了抿嘴,眸底盛满了潋滟的水光,叫旁个人瞅着,还当是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云胡立时就不敢再说让他回屋中歇着的话了,“我、我是怕你累、我也想同你、同你待在一起。”,他与谢见君分别半月之久,又何尝不想念他?得知自己亦被惦念着,喜意还是打心里咕噜咕噜地冒了起来。   满崽早就从他家阿兄那儿接过买给自己的零嘴,屁颠屁颠地拎着进了屋子,这会儿铺子里只余着他二人。   谢见君十分自然地握住云胡的手,他的手掌宽厚,并不算柔软,指腹间还带着经年习字留下的薄茧,握住他的力道有些重,却让人从心而外地踏实,“我此番下乡,见佃农家的白兰开得甚好,便买了几株给你,根茎处糊了湿润的泥巴,等会儿栽进地里便是,听佃农说好养活得很,连浇上几日也能开花..”。   “好好..”,云胡眼含羞意地点头,谢见君每每出远门都会给他带手信,哪怕有时只是一簇娇媚的野花,也从不空手而归,盼归的心思中掺杂着对手信的期待,让他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是被人放在心里,好生牵挂着。   “你去村里这几日如何?吃的怎么样?夜里睡在哪儿?收麦子可还辛苦?”,他压下心头满满登登的欢喜,转而关切地问道,前些天府城连连下了两日的大雨,他担心得要命,生怕谢见君在乡下遭了殃。   “都好都好,吃食都是我们自己的,食材上,夫子并未亏待我们,顿顿都有鱼肉,睡的是佃农家的屋舍,虽说是窄小了些,但胜在干净整洁,我同季宴礼和宋沅礼睡一间屋子,彼此相处得顺利...分到手的农活也没有多少,只是照顾多数人干得慢些,否则前两日我便能回来了。”,谢见君事无巨细地同云胡娓娓说道,至于旁个不顺心的事儿,便没必要让他知道了。   云胡瞧着他人尽管黑瘦了点,但身子骨较走前强健了不少,这才宽下心来,琢磨着晚些关了铺子,去隔壁肉铺挑上两根棒骨,回来好给谢见君熬上一锅骨头汤,补补身子。   听他说自己没吃什么苦,但云胡心里清楚,这干农活哪是轻松的?尤其是农历五月收麦子的时候,丑时一过就要下地,忙到月亮上来都不能歇着,夜里还得住在露天的打麦场里,忍受着蚊虫叮咬,看顾好自己晾晒的麦粒儿,以防被贼人偷了去,前两年在福水村劳作,赶着农忙时节,他们俩都得瘦上好几斤 ,就连满崽的脸颊都挂不住肉。   他眉头拧得极紧,一想到谢见君好好来府城读书,还得下放到田地间劳作,看着他掌心里刚刚痊愈的水泡,这心头说不出来的酸涩。   “我没事”,谢见君单是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故而揉了揉他的肩颈,柔声宽慰道,“劳作不辛苦,只是想你想得辛苦,夜里同两个汉子同榻而眠时,总睡不安稳,便想着有你身侧便好了。”,说着,他捏了捏小夫郎柔软的掌心,作势想要同他亲昵。   “这、这还在外面呢、让人看见了、不好”,云胡当即就慌了神,想要抽出手来,却不成想被他牢牢地握住,挣脱不得。   “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我同自家夫郎亲近,如何不好?”,谢见君生出想要逗弄他的心思,故意又往他跟前凑了凑,果不然见小夫郎脸颊霎时飞起一抹红晕,惊慌失措地从板凳上起身,连带着险些将他掀翻在地。   “我、我去买棒骨、晚上炖、炖棒骨汤!”,云胡手足无措,张了张手想去扶身子踉跄的谢见君,又担心他作出什么孟浪之举,踌躇一二后,干脆后退几步,落荒而逃,身后是自家夫君爽朗的笑声,他快走几步,只觉得浑身都被臊得滚热。   刚握到掌心里,还没捂热乎的小夫郎就这么被自己吓跑了,谢见君无奈地笑了笑,正巧碰着有人登门来买豆腐,他敛回神思,动作麻利地称重找钱。   待一日营生结束,他收拾好铺子里的东西,落下前门帘子锁好屋门,后院灶房的烟囱里袅袅炊烟,棒骨汤的鲜香丝丝缕缕地飘进屋来,谢见君的肚子适时咕噜一声。   早上从平桥村走时,他草草吃了两口饼子垫了垫,这一整日下来滴水未沾,到这会儿才察觉到有几分饿意。   “阿兄,云胡问何时忙完,棒骨汤要出锅了。”,满崽掀开帘子探进脑袋来问。   “这就收整完了...”,谢见君应声,利落地将抹布清洗干净,搭在细竹竿上,正要招呼满崽过来净手,转身的功夫,背上骤然一沉。   他双手背至身后,将满崽牢牢地托住,“都是个八岁的大孩子了,怎么还跟小娃娃似的,让阿兄背着?”。   “阿兄最是疼爱我了,定然满崽有朝一日八十岁了,阿兄也肯背着满崽!”,满崽一个个高帽,不要钱似的往自家阿兄身上戴,直逗得谢见君笑弯了眉眼。   他禁不住轻叹一声,想来那会儿刚来,满崽小小一只,个头还未及他齐腰,如今身量已然接近胸膛,刻画在门框上的横线一年升起一年,怕是再下去个几年光景,这小崽子就要同他一般高了,别说是八十岁,十八岁都未必还能再背得起他。   一时怅然若失,他缓缓直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背着满崽跨过门坎儿,径直往后院去,一直到檐下,才将人放下。   “好了,放过你家阿兄吧,这还没八十岁,我就已经背不动你了。”,伴随着身量一起成长起来的还有体重,谢见君喘了口粗气,暗自腹诽道,不怪云胡平日顿顿鱼肉好生将养着,这小崽子可真是有点重了,只从前院到走后院屋门口,他这腿脚就有些发软。   “啧,阿兄好弱..”,满崽皱着脸嫌弃道,瞧着谢见君作势要敲他脑袋,脚下跑得飞快。   嘴上虽是嫌弃,晚些吃饭时,他还是给谢见君的碗中盛了满满当当的棒骨,叫他多吃些,别整日瘦得连衣裳都挂不住,但凡外面的风大一些,都要担心他在上学的路上,会不会被吹走。   谢见君搅动着碗中的热汤,望着满崽的眸光中满是慈爱,吃过晚饭后,他将小家伙提溜到跟前来,“我走前给你布置的功课都写完了吗?拿给我瞧瞧...”   “云胡,救我!”,满崽倒头往炕上一打滚,顺势滚进了云胡的怀里,他这些时日同子彧在街上闲逛,心都玩野了,别说是写大字,他家阿兄不在的这几天,他连纸都未曾铺开过呢。   被满崽像八爪鱼一般缠住的云胡只得无措地摇了摇头,谢见君的性子他最是了解不过的,虽说平日里事事都纵容着满崽,但唯独读书一事儿上却是严厉得很,规定了写几遍,那就是几遍,即便满崽撒娇打滚,都不曾松口过。故而,他哪里还敢替满崽求情。   灼灼烛光下,谢见君侧倚在斗柜旁,手捧着书册低声诵读,时不时敲敲案桌,对着一面哭哭嗒嗒抹眼泪,一面闷着头补课业的满崽耳提面命,   “肩背挺直了..手下握笔的姿势太轻了...还有,这一页写得太潦草了,再抱着小心思来应付我,就让你把这几页一并重新写过。”。   坐在一旁忙着缝补衣物的云胡轻摇了摇头,一时不知道是深夜补课业的满崽可怜,还是陪他生熬着的自己和严厉的阿兄更可怜。 第71章   经此教训, 得知他家阿兄断不会轻易纵容他后,满崽也不敢再贪懒了,谢见君温书时, 他便坐在一旁一笔一划板板正正地写大字, 只偶时身子扑在案桌上, 又会被揪着后襟拎起来端坐好。   自农桑回来后, 这日子过得愈发紧迫, 学斋里没了先前那股子轻松劲儿, 诸人似是心里都紧绷着一根弦,焦躁地等待着乡试这把悬在心头上的利刀落下,好有个了结。   除去固定每日教满崽识十个大字以外,谢见君将更多的时间都放在了准备乡试上,夫子带着他们将历年来的乡试试题挨个都过了一遍, 但因着今年圣上重农桑和算术,众人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仔细揣测着出题考官的心思。   又一轮随堂小考结束后, 夫子一收卷, 学生们便都无精打采地趴伏在案桌上, 如同被白骨精吸干了精气一般。   “见君,我好像看见我太奶了...”,宋沅礼仰面靠在椅背上,眼冒金星。   “那你没问问你太奶, 今年乡试的考题是什么?”,谢见君也有些累,手腕撑着脸颊, 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宋沅礼。   “这我太奶能知道吗?她都仙逝这么久了..”,宋沅礼低声喃喃道, 总觉得俩人讨论这事儿有些荒谬。   “兴许你太奶有门路呢,仙人不都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咱们学府门口支摊儿的神算子还说自己能通晓古今呢”,谢见君百无聊赖地接着话。   宋沅礼还真起了兴致,“你这话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没准我回祠堂拜拜,我太奶能给我托个梦,我们家可是代代单传,就算不告诉我乡试的考题是什么,那高低也得保佑保佑我吧!”。   李夫子一记眼刀射过来,“有这闲工夫,不如琢磨琢磨你那答得一塌糊涂的算术题,若是张夫子再来同我说你乱答一通,我便跟山长说叫你爹娘过来好生聊一聊!”。   宋沅礼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被李夫子狠狠浇灭,他垂下脑袋,只巴不得钻进脚底下的地缝里去,“谁这般年纪,还得被夫子喊爹娘告状呐”,他撇撇嘴,小声嘀咕道。   谢见君拿笔杆子杵了下他的后背,“你可闭嘴吧,再说下去明日你爹娘就得来学府了”。   宋沅礼赶忙噤声,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李夫子手里的戒尺敲了敲交头接耳的俩人,转而拔高声调,“近日若是得了闲空,别总是闷在屋中,出去走走,活动活动身子骨,在座的诸位都是秀才功名,想必也清楚得很,这科举不仅仅需要熟读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还得有一个安康的身子,否则,单单这三场乡试,你们便熬不过来。”。   “是..”,众人齐齐应声。   谢见君早就开始有意无意地锻炼自己身体,他将每日温书的时间,挪出了小半个时辰,早起练练八段锦,晚些同云胡去护城河边散散步。   打从准备乡试开始,他便脚不沾地地日日忙活着,云胡虽不说,但他也晓得自己这段时间有些冷落了小夫郎,心中一直有愧,就接着散步的功夫,同云胡聊聊当日的趣事,再摸空赶着四下无人时,勾勾手指,亲热亲热,说些二人之间贴己的话来。   转而一进七月,陆陆续续有学生请假在家温书,夫子也不再强制他们每日去学府点卯,谢见君趁此机会,自行依照着乡试的考试时间演练起来。   他将中间堂屋收整出一四方角落,每日卯时便起来答题,因着早先院试时就住过窄□□仄的号房,故而他在答题时,会特意将自己的行动范围,缩至同号房差不多大小的地儿。   白日答题,日头一落,眼前昏暗之后就停笔,夜里也歇在堂屋里,他一面调整着自己的作息习惯,一面适应着乡试高强度的答题节奏。   每每到这时,云胡和满崽都不敢大声说话,就连走起路来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他。   ————   日往月来,转眼夏末初秋。   一场秋雨过后,天儿渐渐转凉,晚些出门散步时,俩人都套上了外衫,长长的河道上金桂飘香,银杏都挂上了一抹澄黄,累累枝上缀满了浑圆的果子。   云胡低头捡起掉落的白果,拿外衫兜着,想带回去给满崽,回头瞧着慢他一步的谢见君,正望着河堤怔怔出神,“明日、明日你便要入贡院了、怎么不在家、歇息一日呢?”,他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   谢见君忽而回神,攥紧云胡的手,顺势捏了捏他柔软的掌心,“便是要入贡院了,才想同你多待一会儿,这一去又得三日见不得你..”。   “你放心、明日我、我去送你、待你考完,一出贡院便能见着我、”,云胡忙不迭应声。早几日,他就已经合计好了,先前的几次考试,因着谢见君都是跋山涉水一路奔波去旁个地方,满崽又年纪尚小,他不方便跟着,便是自个儿在家里惴惴不安地瞎操心,幸而此番乡试是在府城的贡院里,来回不过一个时辰罢了,他也能去贡院送考,左右豆腐坊不过晚些时辰开门营业,送谢见君入考场才是最要紧的。   “早起天寒,别跟着折腾了…”,谢见君不放心,想劝说云胡在家里等着他,这贡院都是凌晨开门,考生们须得早早去排队候场,那会儿天还擦黑呢,云胡一瘦弱哥儿,回程路上该多危险呢。   “不、不行、要去”,云胡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谢见君见劝不动他,又惊讶于他的坚持,故而也歇了心思,一想到出入贡院都有小夫郎陪伴在侧,倒是觉得明日的乡试也没有那般紧张骇人了。   翌日,丑时刚过,谢见君被自己的生物钟唤醒,得益于前段时间的乡试演练,在没有闹钟的古代,他也能依照着平日里规律的作息时间准时醒来。   云胡记挂着送谢见君入贡院的事儿,担心自己睡过了头,一整夜都没有睡熟,现下听着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猛地睁开眼,昏暗的屋中,谢见君正坐在炕沿边上穿衣裳。   “几、几时了、怎么不唤我?”他抓着炕头上的衣衫,就胡乱地往身上套,也来不及看看有没有穿错。   “不急,我起来再看会儿书,时辰还早呢...”,谢见君按住他的肩膀,低声安抚道。   “你看、我去给你做早饭、你多少吃上点再、再走..”,既是已经醒了,他断不会倒头再继续睡,干脆起来,将一会儿要带入考场的竹篮,又从里到外都检查了一遍。   打半月前,他就开始忙活着给谢见君收拾考试的行李,这竹篮里的东西,他一遍遍地拿出来,又一遍遍地放进去,怕自己有所遗漏,还趁着白日里卖豆腐时,同那有学问的人打听。   除去每场考试必带的笔墨,腕枕砚台,还有水囊和饼子,乡试要在贡院里过夜,这些东西都少不得,担心夜里会冷,他特地添了件外衫,叠放整齐,压在砚台下,这一通检查完,才翻身下炕,蹑手蹑脚地去灶房里煮米粥。   谢见君点起烛火,瞧着那被拾掇得规规整整的竹篮,无声地笑了笑。   吃过早饭后,二人将屋门锁好,提步往贡院去。   一路上都是闷着头赶路的考生,提着考篮打跟前匆匆而过,等他俩到了贡院,门口处已经乌泱泱排满了人,各路马车将原来宽阔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基于先前听谢见君提过考试时,曾被心思不正的学生偷塞纸条一事儿,云胡此次格外地谨慎,紧贴着谢见君身边,对他严防死守,生怕一个不注意,就着了旁人的道。   “谢兄,嫂夫人!”   卢笙似泥鳅一般钻出熙熙攘攘的人群,摸了过来。   “卢兄,好久不见呐!”,谢见君没成想能在这儿碰着卢笙,一时有些欣喜。   “自谢兄搬来这府城,是有一年不曾见过了,眼下见谢兄和嫂夫人安好,我这也就放心了...”,卢笙照常还是那个话痨子的性子,见着谢见君就巴拉巴拉地说个不停,“宋然前些日子刚考完院试,若无意外,转年说不定我们可一道儿来乡试。”。   “考试前夕,可不行说这丧气话。”,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劝阻道。   卢笙挠挠头,“谢兄,不瞒你说,我此番是被先生赶鸭子上架逼着来的,先生说我即便是过不了,也得来感受感受乡试的氛围,省得成日里吊儿郎当不着五六。”。   谢见君莞尔笑了笑,这话倒真像是赵岭能说得出来的,“赵先生如今身子骨如何?可还康健?”。   “劳谢兄挂念,先生前些日子训我时,声音洪亮着呢。”,卢笙大喇喇地回道,丝毫没有被训斥的难为情。   谢见君感叹卢笙心态好,正要开口想问问是否有许褚的消息。   一声锣响,贡院门开。   原是混杂的人群倏地安静下来,考生们都自觉排起了长龙,等着唱名入场。   谢见君惜别小夫郎,趁乱偷了个香,闹得云胡脸都红了,才不舍得提着竹篮入贡院。   ——————   乡试的搜查力度要远远严于秀才的三场考试,不光要褪去所有的衣衫,带进考场的竹篮都得被翻个底朝天,连水囊和饼子,搜子也得掰开细查,就怕把心怀不轨之人放入贡院。   经搜子检查完毕后,谢见君复又穿戴好衣衫,挽紧发髻,由衙役引着,寻到自己的号房坐下。   这贡院经知府大人特意修缮过,已然比府试时好多了,用来抵做案几的木板都换了新,唯一不变的还是狭小到让人伸不开腿的号房。   卯时,主考官训话,学子们起身致敬,谢见君不紧不慢地拆开了面前的考卷。   这首场考的是七道经义题,其中为三道四书题和四道五经题。   如夫子所料那般,这七道经义题多多少少地都涉及了农桑,还特别点出宿州水患和南阳大旱,要求考生们借题给出相应的应对策论。   谢见君先打了通草稿,再依次,仔细地誊抄到考卷上去,首场考试时间为三日,他分配好答题的时间,像演练时那般,白日里有条不紊地答题,入夜就将板子放下来安心歇息,这一连三天下来,并不似旁个考生,要么着急忙慌地秉烛答题,要么前面慢悠悠,后面急匆匆。   三日后,衙役按时来收走所有的草稿纸和考卷。   谢见君长长地抻了个懒腰,走出贡院,果真瞧着云胡正等在门口处,翘首以望。 第72章   谢见君满心欢喜, 大步流星地穿行过摩肩擦踵的人群,张开手,一把将自高台上跳下来的小夫郎抱了个满怀, “何时过来的?等多久了?”。   “刚、刚来、”, 云胡借力站稳身子。从家中走到贡院, 少说得有两刻钟, 担心谢见君出来第一时瞧不见自己会失落, 他早早地就关了铺子往这边赶, 但即便如此,来时,这贡院外也都等满了前来接考的人。   “昨夜寒露重,你可有受凉?”,乍一见着心心念念之人, 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关切。   昨个儿骤然降温,半夜被冻醒后, 他从斗柜里翻出两床厚被子给自己和身侧熟睡的满崽盖上, 正要歇下, 又忍不住惦念起在贡院里考试的谢见君, 怕他白日里吃不熨帖,夜里睡不安稳,自己翻来覆去折腾到很晚才睡着。   “还好,号房里有府役分发被褥, 算不得冷…”,谢见君缓缓说来,只是那被褥经久不曾晾晒过, 刺鼻的霉味熏得他头晕眼花,本不想盖, 可号房里偏偏着实冷得厉害,幸而云胡给他带了件外衫,才得以裹住上半身,凑活着对付了两夜。   他蜷缩着身子在号房里窝了三天两晚,衣裳上满是揉搓出来的皱褶,这会儿好不容易能舒展开腿脚,只觉得心神困倦,连走起路来都轻飘飘呢。   “我、我走前熬了姜汤、回去、先喝上两大碗、”,云胡将人从头到尾扫了一眼,他先前听来买豆腐的老秀才提过,那贡院里的号房不是能住人的地儿,遭罪着呢,现下看谢见君眸底布满了红血丝,下巴处还挂着青茬,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心里是止不住的心疼,“我来时还、还烧开了热水、你等下可先行沐浴再歇着、家里、家里的活计有我和满崽忙活、明日你只管休息、养、养精蓄锐...”   “好好好,都依着你..”,谢见君强撑着精神头,扯出一丝安抚的笑意。   来时只花了两刻钟的路,回去愣是走了近半个时辰,等进了门,二人都有些精疲力尽。   云胡将滚热的水悉数倒进浴桶里,招呼谢见君过来沐浴,“你先洗着、我去、我去再烧些热水来、”,正说着,他转身就要出屋,不成想被人一把拽住手腕给扯了回来,木桶脱手,掉落在地上,发出闷闷的撞击声。   谢见君不由分说地将小夫郎笼罩在怀中,沉甸甸的脑袋抵在他的颈窝处,“云胡,我好累呐..”。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云胡的耳廓,酥酥麻麻的有些痒,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却被搂得更紧,几乎连呼吸都要被剥夺,他抬袖抚了抚他的脊背,劝慰道,“要、要不先去、去睡会儿?”。   谢见君既不应话,也不见动作,只抱着他不撒手。   静谧的屋中,呼吸声愈发沉重,好似有什么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在滋生发芽。   “水、水要凉...”,云胡张了张口,未尽的话语悉数淹没在铺天盖地的亲吻中。   谢见君宽厚的掌心桎梏住他的后脑,细碎的亲吻转瞬化作了唇齿间的纠缠,强势地攫取着小夫郎的香甜。   二人隐于水中。   平静的水下氤氲着汹涌的爱意。   水潮涌动,忽而泛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良久,归于安宁。   “骗、骗子、嘴上说着累、却、却还这般胡闹、”,云胡小声嗫嚅道,声音里隐隐浸着些许的潮意,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亲昵而已,可自己偏巧就着了他的道,大白日在堂屋里不管不顾地闹腾起来。   谢见君侧耳听着他有气无力地嗔怪,一脸无辜,“我何时骗你?单单你说受不住,我便停了不是?”。   “你、你这人、”,云胡磕磕巴巴,好半天道不清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觉得自己那位端方持重温文儒雅的夫君倏尔不见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笑眯眯大尾巴狼,“嗷呜”血盆大口一张,便将他都吃抹干净。   他换了身干爽的衣裳提着木桶就要出门,临到门口又担心“大尾巴狼”受凉,复而回来扔给他干爽的手巾,才气鼓鼓地哼了一声瘪着嘴走了。   谢见君无声地笑了笑,半靠在浴桶的边缘,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疲惫如滚滚洪水翻涌而来,他拿过搭在一旁的帕子拧干净了身。   在号房里窝了三天,满身都沾染了沤馊的难闻味儿,这一番沐浴后,才觉得舒服了些许。   刚将水津津的堂屋收拾好,被季家马车送回来的满崽恰恰进门。   “阿兄,你首场考得如何?”,他兴冲冲地推开屋门,凑到谢见君跟前问道。   紧随其后的云胡一把握住他的嘴,“不、不可以问!”。   “为什么不可以问?子彧也问了,宴礼兄长说能考状元呢。”,满崽不明所以,仰头看向云胡,稚声稚气道。   “总、总之不能问、我做了你爱吃的菜窝窝、帮我去、去端来…”,云胡迅速岔开话题,将一脸好奇的满崽支了出去,回头瞧着谢见君笑意盈盈地瞧着他,他抿抿嘴,颇有些难为情道,“你别有压力、状元不状元、都、都无妨…”。   左右如今豆腐坊的营生还能说得过去,每日都有固定的三五百文进账,再加上膏火银的补贴,他想,即便谢见君这次考不中,再等三年也不是等不起,若是此时太急于求成,怕是要让他有负担了。   谢见君见小夫郎这般的小心翼翼,心里一软,“没事,可以问,我自觉这首场,答得还尚可呢。”   云胡轻点了点头,转而说起旁的事儿来,没再将这个话茬子接下去。   炕桌上,   等不及吃完饭,刚坐下,满崽就将自己写的大字从柜子里翻找出来,拿给他家阿兄瞧,“阿兄,你不在的时候,我可是每天都坚持习字呢!”   “是嘛,我们满崽居然这般勤奋刻勉,着实让阿兄意外!”,谢见君接过纸张,捏在手里打量了两眼,这一连学了大半年,小崽子的字总算是脱离了狗爬,看起来有点正经模样了。   “我可没趁着阿兄你不在家就偷懒耍滑哦!”,满崽挺着胸膛,眉梢飞出一抹小得意,丝毫不提云胡是如何对他威逼利诱,盯着他将课业写完才肯放他出去玩的。   云胡倒也没揭穿他,还顺着谢见君夸奖他的话跟了两句,直乐得他眉眼都笑成两道弯弯的月牙,连梨涡里也盛满了欢喜。   ————   短暂的休整了一日后,初十一早,谢见君提着考篮又入了贡院。   这第二场,考的是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经由夫子数次指点,他一路答下来,还算是顺畅。   其实不然,三场乡试最为注重的是首场的经义题,后两场的策论只要行文通畅,落笔工整,引经据典均为属实且避其忌讳,在主考官那儿都能挂得上号。   初十四的末场为试经史时务策五道,在此之上还加了三道算术题。   谢见君拆开考卷时,先行将题目从头到尾都扫了一眼,见着有算术题才宽下心来,心道夫子和山长的消息来源果真是可靠,但听着考场中随处都是考生们的嗟叹声,他又不免有些唏嘘。   并非所有考生,都能从先生那儿提前得来这“算术复兴”的消息,从四方镇过来的卢笙也是首场考试结束后经他提醒,才闷进书铺里临时抱佛脚,翻看了几天的《算术简章》,但也有部分来自于闭塞地方的考生,乍一见到这突如其来的算术题傻了眼。   “肃静!”。   巡逻的府役厉声呵斥,原是杂乱的考场霎时都安静下来。   谢见君深吸一口气,借着研墨的功夫将那五道试经史时务策大致通读一遍,理清思路后,再利落地提笔作答。   题量不多,加之他在时间上分配得均匀,第一日就将这五题答完,晾干考卷上的墨汁后,都搁放在一旁收整好。   天色渐渐昏暗,他问巡视的府役要了碗热水,将干饼子泡软了,凑活吃上几口便歇下了。   只等着第二日起早,养足了精神头,才开始专注于算术题。   前两道是乘分和经分题,只肖的看懂题目,将自己熟悉的解题步骤,转换为当代通行的文字即可。   第三题是追及题。   所谓的追及题,便是后世上学时,曾在课本上学过的甲乙二人,速度差与路程差的题目,不外换成了善行者与不善行者。   谢见君扫完题目后,一时没着急答题,而是用手指沾了水,在案桌上轻轻地比划了几笔,抬眸见巡考府役怀疑的目光,不住打量着自己,他抬袖一抹,案桌上的水渍糊作一团,再看不出旁的来。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考试用的草稿纸,到末了时都是要被收回的,还要经专人检阅,以防有考生作弊或者给旁人传阅答案,担心被考官瞧出了端倪,他象征性地在草稿纸上,又胡乱写了几笔步骤,才仔细誊抄到考卷上。   一晃三日过后,最后一声锣响,预示着为时九日六晚的秋闱乡试正式结束。   考生们自龙门鱼贯而出,或胸有成竹,或愁眉苦脸。   谢见君拎着考篮出门时,贡院外人满为患,熙来攘往,但他还是第一眼就瞧见了站在人群中的云胡。   并非是云胡打眼,实则是季子彧和满崽一左一右地扯住他的衣袖,吵得不可开交,惹得周围人频频相望。   “我家阿兄可厉害了,此番乡试定然是解元!”   “解元有什么了不起,我家阿兄都是要考状元的人呢!”   “说的跟谁考不上状元似的!区区一个状元罢了,我家阿兄定然是手到擒来!”   “那又如何?我家阿兄不仅会做豆腐会种地,还会哄云胡高兴,你家阿兄到这般年纪,不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满崽嘴皮溜,又极会戳人痛点,两句话就噎得季子彧哑了声。   莫名被卷入这场争斗的云胡默默地垂下眼眸,只恨不得告知旁个看热闹的人家,自己同这两小只是真的一点都不熟。 第73章   乡试落幕, 谢见君这心头轻松了许多,出门来见着学府的山长和夫子也等在贡院门口接考,他先同云胡知会了一声, 才同其他考生凑到二人跟前, 拱手行礼。   “莫行这虚礼, 都快些回家中歇息吧。”, 山长瞧着诸人皆是神色萎靡, 脚步虚浮, 连忙摆摆手,催促着大伙儿各自回家,只待半月后放榜,再来学府里点卯。   “谢山长与夫子体谅。”,众人齐齐应声, 而后四下散去。   “咱们也回吧。”,谢见君一手牵起蹦蹦跶跶的满崽, 一手握住在外久等的小夫郎, 拜别了季宴礼兄弟俩, 慢悠悠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云胡昨日赶早集买了只肥嫩的老母鸡, 今个儿一早起来炖了鸡汤在灶台上煨着,到家时还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气泡,他将砂锅盖子掀开,丰腴的鲜香扑面而来, 奶白的鸡汤亮汪汪的,浸着淳朴的醇美。   “好香呐。”谢见君掀开草帘进门来,从背后搂住云胡的细腰, 淡淡的香荚气息萦绕在二人之间。   “这、这就要炖好了、你且再等个一盏茶的时辰、”,云胡低低说道, 想赶着他进屋歇息。   谁知谢见君黏黏糊糊地搂着他不松手,他走到哪儿,便跟到那儿,活脱脱似是隔壁杂货铺子里摇头晃脑粘人的大狗子。   无奈云胡只好浇灭了灶膛里的火,赶在“大狗子”得寸进尺之前,连人带鸡汤一并请回了屋中。   谢见君一连吃了三日的干饼子,这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现下一碗甘香的鸡汤下肚,才觉得找回了点人间烟火气儿。   “不急、还、还有、慢慢吃、”,云胡又给他添了一勺。   谢见君一面搅动着碗里滚烫的鸡汤,一面同他唠着考试的事儿,只觉得眼前小夫郎的身影愈来愈模糊,汹涌的困意袭上心头,他缓缓向后靠去,只闭了闭眼的功夫,整个人便一头栽倒在炕上,不省人事。   乡试考完,他心里一直绷紧的弦骤然松了,身子骨也跟着垮了下来,晚些就浑身烧得同大火球似的,这可把云胡给担心坏了,登时就让满崽在家看顾好他,自己则请来医馆的大夫。   一番诊治后,老大夫捋了把花白的胡须,“没旁个毛病,就是累得气血虚,好好地睡上一觉,睡醒了人就没事了。”。   云胡听了这话,才宽了心,送走老大夫后,他打来一盆水,濡湿了手巾敷在谢见君的额头上,片刻功夫就换上一茬。   连着烧了两日都不见要醒的迹象,云胡又犹自着急起来,琢磨着要不要再请老大夫过来给瞧瞧,哪怕是给扎上两针,亦或是开两贴药,也好过让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昏睡着。   满崽伸手探了探谢见君的鼻息,得知他还喘气后,自己抚了抚胸口,转而看向眉头紧锁的云胡,“云胡,阿兄怎么还不醒?子彧说,宴礼兄长只歇息了一日就生龙活虎了。”。   “嘘,小点声,莫要吵醒你阿兄...”,云胡手抵在唇边,低声道。   “小崽子,你同子彧,连这点都要攀比吗?”,谢见君缓缓睁开眼眸,声音浸着一丝初醒的沙哑,方才满崽伸手探他鼻息时,他便已经醒了,只是眼皮子沉重,就多歇了一会儿。   “阿兄,你终于醒了!”,满崽一整个扑到他身上。   谢见君只觉得胸口处一沉,险些没提上气来,晓得满崽是担心自己,他伸手柔软小崽子的额发,宽慰道,“阿兄没事,只是有些累,多睡了些时候。”。   抬眸又见小夫郎红着眼圈怔怔地瞧着他,发青的眼底满是血丝,   他强撑着坐起身来,平日里高高束起的乌发散落下来,掩着苍白的病气,“云胡,让你担心了。”。   盼了两日,终于把人盼醒了,云胡探了探他额前,确认已经退烧后,松了一口气,“不、不烧了就好、你饿不饿?要、要不要吃点东西?”。   谢见君这会儿还有些虚弱,便只喝了点米汤。   待精神头缓过来,又是两日过去了。   山长发话不用去学府点卯,但读书一事儿也不能丢下,他白日里在豆腐坊给云胡打下手,闲时便翻看两页书本,得了空就带两小只去街上逛逛,买些零嘴给打打馋嘴。   满崽虽欣喜他家阿兄终于有空陪自己了,但因着天天在谢见君眼皮子底下习字,稍有应付,就得掀页重写,又不免怀念起先前他家阿兄去上府学时的日子。   ————   转眼九月,时值桂花盛开的时节,连苍山郁郁葱葱一片金黄。   初一一早,磨完当日要售卖的豆腐,谢见君穿戴好衣衫,同云胡相携着往贡院去。   今个儿是乡试放榜的日子,他难得也有了几分紧张之意,早起时还系错了扣子,惹来小夫郎捂嘴偷笑。   赶到贡院门口时,告示栏前密密匝匝地挤满了人,多数为看榜的书生,也有平民百姓前来凑热闹,还有那预备着榜下捉婿的豪绅富商。   他们来的时辰尚早,桂榜还未公示。   “见君!云胡!”刚落下脚,宋沅礼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   谢见君循声望去,见他正坐在二楼茶间,冲自己摆手。   “见君,快上来吃盏茶,还有一刻钟才贴榜呢!”   谢见君应声,带着云胡登楼,推开包厢门是瞧着季宴礼也同在,老神在在地捻着茶杯小酌,瞧着他二人进门来,便起身拱了拱手。   “见君特意带云胡哥儿同行,是怕待会儿桂榜一贴,自个儿被榜下捉婿?”,宋沅礼起身给他俩面前斟茶,笑着打趣道。   “快别乱说…”,谢见君莞尔。   云胡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问起,“什、什么是榜下捉婿?”。   不等谢见君回声,就被耳朵尖儿的季宴礼听了去,他清了清嗓子,特意瞄了谢见君一眼,故作高深道,“云胡,这你就不知了吧,所谓的榜下捉婿,便是富绅豪商们赶着放榜时,前来给自家女儿挑举人夫婿,这愈是名列在前,就愈是抢手,云胡呐,等会儿你得注意了!”。   云胡悄默声地抬眉看了看身侧,正将自己手窝在掌心里把玩的谢见君,心里忽而咯噔了一下。   “你可要牢牢地抓紧我呐”,谢见君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道,直说得小夫郎红了脸颊,半刻,才如同蚊子哼哼一般,道了句,   “好”。   虽说还不知道自家夫君能不能中举,亦不晓得他会名列几位,但云胡还是暗自下了决心,不管何时,他都不会放开手。   吃过几盏茶后,告示栏前蓦然骚动起来,几人探出脑袋向外看去,一行府役直直地朝这边来,看榜的人似是约定好一般,齐齐向两侧靠,让出一条小道儿。   “来了来了!”   先前悠闲的茶室倏地紧张起来,连云胡都跟着掌心冒起了汗珠,但因着楼下已然人满为患,他们没着急下去。   这桂榜一贴,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落榜者当即蹲地嚎啕大哭,亦有中举者手舞足蹈,扬声高呼,颇有范进中举的疯癫之势。   富绅老爷们带着府里的下人,干巴巴地苦等着解元和亚元,好半天都不见这二人现身。   “走吧,见君,沅礼,咱们也该去凑上这份热闹了!”,待告示栏前的考生三三两两地陆续散去,季宴礼率先起身,招呼几人下楼。   “让一让,让一让,你们都看完了,也该轮到我们了!”,宋沅礼走在前开路,他个头小,一侧身就扎进了人堆里。   片刻,   “中了!我中了!”,告知栏前乍然传来宋沅礼的叫喊声,他打末尾看起,翻看到中间位置时就摸到了自己的名字,便忙不迭地吆喝起来。   谢见君还挤在人群中,紧搂着云胡缓缓往榜前走,闻声,脚步一顿,贺喜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宋沅礼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比先前还高了几分,   “见君,你中解元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宋沅礼再次喊道,“宴礼,你是亚元!”。   虽是早就从桂榜上看到解元和亚元的名字,但大伙儿一直没见着其人,现下追着他的视线望过来,瞧见这解元和亚元皆是光风霁月翩翩少年郎,登时就来了劲头,苦等良婿的富绅们冲底下人使了一记眼色,齐齐都围了上来。   谢见君怕吓着云胡,忙将小夫郎挡在身后。   “我家老爷想邀请谢解元过门一叙..”,话说得客气,动作却极为鲁莽,三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纷纷上前,作势要架着谢见君,往自家府里去。   “得贵府老爷赏识,晚生感激不尽,但我得先行告知我家内子。”,谢见君拱手作揖,身后云胡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生怕自家夫君一眨眼被人抢了去做郎婿。   富商乍一听谢见君已成家,神色怔了怔,但见他所说的内子,是个登不得什么台面的小哥儿,嗤笑一声,照旧让府里壮丁围住谢见君,大有不把人拉到家里,就绝不罢休的势头。   谢见君见推脱不过,立时便拉起云胡,头也不回地挤开人群往外跑,“别追了,别追了,亚元尚未娶亲呐!”。   如此一听,豪绅们便将眸光都锁定在季宴礼身上,毕竟,即便逼着解元休了他那夫郎,自家女儿也得落下个善妒的名声,倒不如挑个不曾娶妻的良婿,嫁过去还不用受委屈。   季宴礼没成想自己居然还能被谢见君坑了一把,他一面应付着一茬接一茬的捉婿之人,一面垫着脚四处打量着逃跑的路,逮着时机一脚踏上房檐,一个翻身就不见了身影。   这丢了解元,又没捉住亚元,富商们尽管觉得有些惋惜,但也没闲着,这既是举人老爷,便都是抢手货,宋沅礼被三五个壮汉追得落荒而逃,嘴里还不住地叫喊着,“青哥儿,救我!”。   一时之间,贡院外好生热闹。   等回了铺子,还没来得及歇息片刻,府衙就寻了过来,敲锣打鼓地给谢见君报喜,恭贺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砸。   谢见君将提早备好的包着碎银子的红纸递与几名府役,“劳烦诸位大哥跑这一趟,一点心意,请您们杯酒。”。   府役得了赏钱,直笑得合不拢嘴,送上鹿鸣宴的宴帖方才离开。   得知长乐街出了一位解元,大伙儿纷纷闻讯而来,排在豆腐坊门前,想要一睹解元风姿。   转日一大早,云胡依着寻常营业的时辰,刚将铺子的门帘升起来,便见着门外乌泱泱的都沾满了人   头回见这阵仗,他登时慌乱地关上门,背抵在门板上大喘粗气,当是以为是自己还没睡醒,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复又推开门,   诶?怎么还是这么多人? 第74章   来豆腐坊门口排队的人, 大多都是奔着想见见解元老爷的猎奇心思,并非是真的来买豆腐,几次都将原来的常客挤在队伍外, 惹得一众人怨声载道。   云胡不堪受扰, 亦不想让他们这些个凑热闹的人, 像是看耍猴似的盯着谢见君, 便主动提出来要休沐两日。   谢见君虽意外, 但还是答应了。   借由豆腐坊休息的两日, 他拉着云胡给自己挑去赴鹿鸣宴要穿的衣裳。   “要不找绣庄的裁缝、连、连夜给赶制一套新衣裳?”,云胡见他的衣裳都有些素朴,担心赴宴时不够得体,被旁个人看轻。   “无妨,知府大人并非是那执形论相之人, 只衣着干净齐整便是。”,谢见君拿出一件黛青长衫搭在身上比量了一番, 转而看向云胡, “这件如何?”。   “可、可以..”, 云胡翻找出一根同色束发用的发带, 递于他面前,“用这个、”。   “好..”,谢见君应声,“明日我去赴宴, 不晓得何时能归,豆腐坊门口若还是同前日那般闹哄哄,便再歇一日也无妨, 你同满崽在家顾好自己,倘若我回来得晚, 就早些上炕歇息,不须得等我...如果我能回来得早些,便去青梅居给你买云片糕,我听沅礼说,那云片糕绵软清甜,咱们也买来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云胡点点头,体贴道,“你、你只管去、莫要担心我俩、家里还有我呢”,他为人夫郎,不能事事都仰仗着自家夫君,总不好让谢见君在外忙着应酬那些个大人物时,心里还得记挂着他和满崽。   谢见君神色微怔,只觉得自打来了府城,小夫郎愈发坚韧起来,谁能想到如今可以在豆腐坊独当一面的云胡,几年前还是常往他身后躲的害羞怯弱性子,他莞尔笑了笑,   “有你在,我便都放心了。”   ————   转日,   临到约定的时辰,季宴礼前来寻谢见君一道儿去府衙。   他二人到时,已有几位书生等在前厅,互相拱手行礼,自报了姓名后,才晓得这早来的三位是此次乡试的经魁。   一番寒暄,知府大人引着一众官员姗姗来迟。   此番鹿鸣宴,宴请了解元,亚元和三位经魁,除此之外,由知府大人出面,还请了乡试的正副考官,学政,提调,监试,同考以及执事各官员。   为首的主副考官身着朝服,同各官员行过谢恩礼,方才依次入座。   开宴前,知府大人起身致词,说的都是鼓励在座考生戒骄戒躁,勤勉苦学,早日荣登青云的官话。   谢见君正撑着一脸假笑,冷不丁胳膊肘被人轻杵了两下,“常修然他爹也来了...”。   他侧目看向同样挂着假笑的季宴礼,压低音调道,“方才我就瞧见了..他爹是通判大人,这种宴会定然不会缺席,只是常修然终究没能赶上乡试。”。   常修然自坠马在家修养后,学斋里就没了他的消息。   谢见君也是在乡试的首场唱名入场时,才知道人没来,倒是末场考试,他在前厅候场时,见到了从老家赶来的时良,二人远远对视了一眼,互相躬身拱了拱手,便各自入了号房。   放榜当日,他也曾问过宋沅礼,得知时良落榜,虽觉得有些惋惜,但想来时良出人头地的决心如此之强,必然不会这一次的失利,就放弃乡试。   只是三年后他同常修然再相遇,又不知是个什么光景了。   季宴礼听闻后,神色淡淡,不见波澜,似是早先就知道常修然不会考乡试这事儿,他撇撇嘴,嗤笑一声,“如他那样的人,有朝一日若为地方父母官,那百姓不得成日里困在水深火热中煎熬?倒赶不及在他爹的荫蔽下,做个闲散纨绔,别出去霍霍旁人。”。   谢见君张了张口,还想再说点什么,见知府大人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来,二人立时垂下眼眸,仿若学堂上说小说被夫子抓了现成一般心虚。   这好不容易熬到知府大人致辞结束,他同季宴礼等一众举子鼓乐导入,谒见主考等官员。   开宴后,歌《鹿鸣》之章,作魁星之舞。   虽说早先听夫子讲过,这鹿鸣宴庄重规矩,乃是举人之首才有资格参加的盛宴,如今一整套步骤走下来,谢见君只觉得繁琐不已,同后世时不时被抓去硬着头皮参加的教师大会,不相上下。   待小厮们陆陆续续将菜品端上了桌,众人还得举杯庆贺,三巡过后,才能动筷。   谢见君不胜酒力,只吃了两盏敬知府大人和两位主考官的酒,而后便以茶代酒,因着他的解元身份,又有师文宣好心出言相护,诸位官员也并是那呐心胸狭隘的小气之人,礼节性地询问了一番他家中境况后,就同其他几位举人推杯换盏去了。   解元喝不得,身为亚元的季宴礼就被灌了不少酒,宴散之时,连走路都踉跄,得谢见君相扶,方没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出了洋相。   举子们拱手行礼,送走吃醉的一众官员便陆陆续续离开。   不少百姓士子这会儿都齐聚在府衙门前,等着抢宴,好沾沾这些个名列前位的举子们的喜气,以盼着自己亦或是家中的读书人三年后都可高中举人。   谢见君和季宴礼被知府大人身边的秦师爷留下,故而没瞧见这抢宴的热闹盛况。   只待被秦师爷引着入了书房,喝上一盏解酒汤,二人才缓过劲来。   “见君,这寒门难出贵子,你能得今日如此之成就,可务必要记得‘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师文宣坐于高堂,威严的眼眸中满是对谢见君的欣赏之意。   想当初他也是寒门学子,一路从贫困的村中考到了上京,这其中的万般辛苦,也唯有他自己清楚,如今得见谢见君这等争气,便忍不住想要提点他一二,又自觉还不到时机,只得克制着连连拍了他三下肩膀,“这年底,我便要回京述职,见君呐,咱们在上京见。”。   谢见君细嗅这知府大人话中还有旁个意思,但容不及他琢磨,师文宣冲他摆摆手,唤来秦师爷送他出去,似是有什么要紧事儿要单独同季宴礼说。   他只得匆匆行礼,“学生必谨记知府大人教诲,笃之于行。”,继而由秦师爷带着,后退着离开书房。   “谢解元,知府大人的话中之意,你可听得出来?”,往外走的路上,秦师爷刻意放慢了脚步,笑眯眯地同谢见君娓娓道来。   谢见君神色一怔,暗想自己果真没猜错,但又不敢瞎揣测师文宣的意思,遂恭谦问道,“学生愚钝,还望秦师爷指点。”   秦师爷实属满意他这谦卑之态,语气放得更加轻缓,“谢解元是个聪明人,想必也能看得出来知府大人待你期望之高 ,有想要收你为徒之意,待你入上京会试,不妨常来府邸走动,这会试,乃是在天子脚下,除却你从先生夫子那学来的四书五经,还得会揣摩出题之人的心思,你出身寒门,一无背景,二无靠山,不如替自己早些打算一二,您说,是吗?”。   秦师爷一向不爱管闲事,要换做旁人,他绝不会主动提及此事,但在师文宣身边呆的久了,他能瞧出师文宣对这位解元的心思,这样身世干净又有七窍玲珑之心的良才,一朝入了朝堂,必定会得众人抢夺,能早先占下,施其些恩惠,将来便会为自己仕途所用。   师文宣这一手算盘打得响,他也不介意提前送个顺水人情。   谢见君一时没接茬,这秦师爷所说之话,同他先前猜测得一般无二,其中缘由,他也能琢磨个差不多。   这“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的道理,他自小就清楚,但秦师爷话没的说错,他出身农家,本就行事艰难,否则当初入学斋被常修然欺辱,他也不会百般顾忌。   师文宣想收他为徒,助自己平步青云,他亦是想要寻一处能庇佑云胡和满崽的靠山,各取所需,各得所利,何乐而不为?   他顿了顿,肩背躬得更深,“学生谢过秦师爷提点,倘若他日学生得知府大人提携,定不忘您今日之恩情。”。   “谢解元这是哪里话?能得知府大人青眼,到底还是谢解元睿智过人,老夫只是不忍其埋没而已。”,秦师爷脸上笑意更甚,暗叹师文宣果真没看错人,这小子足够上道。   二人站在檐下彼此恭维片刻后,“咣”得一声巨响,季宴礼黑着脸从书房里摔门出来。   秦师爷见状,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便行礼退下。   恐是没想到谢见君居然没走,大步穿过前厅的季宴礼微微一愣怔,结满冰碴的神色忽而恢复如常,一眨眼的功夫又挂上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懒散模样,“走吧,见君,马车还等在外面呢,我同路先送你回去。”。   “行。”,谢见君应承一声,跟着季宴礼身后,登上了马车。   回去路上,马车一路哒哒哒小跑,季宴礼假借酒意,紧眯着眼一语不发。   谢见君也不是那爱听八卦的人,季宴礼不开口,他亦是不会主动相问,见季宴礼并非是真的醉了,就寻了处巷子口,让马夫将自己放下。   等到拎着清梅居刚出炉的云片糕进门时,正巧撞上闷着头跑回家的满崽。   小家伙不知去哪边的泥地里打了滚,浑身脏兮兮的,脸颊上还破了皮,一见着他人,便气冲冲道,   “我以后再也不跟季子彧一起玩了!” 第75章   小崽子扔下这一句话, 头也不回地进了西屋,卧房门摔得“咣咣”响。   听着动静从前门铺子出来的云胡只瞧见个残影,他同谢见君对视一眼, 从彼此的眼眸中都瞧见了茫然。   “这、这是怎么了?”, 好半天, 云胡讷讷开口。   “兴许是同子彧闹别扭了吧..”, 谢见君猜测, 想着小孩子的情绪阴晴不定, 扎堆在一起偶尔吵个架闹个矛盾都是正常事儿,他便也没放在心上,由着满崽去。   只刚回来没多久,才把铺子收拾好,闭门帘时, 季宴礼就带着幼弟登门来了。   季子彧脸颊上被抓了好几道,眼尾处还青了一块。   谢见君很难不将其伤势, 同满崽联系在一起, 但一想起自家弟弟脸颊也有处破皮地儿, 他眸色暗了暗, 关切的话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见君,满崽回来了吗?”,子彧躲在后面,扭扭捏捏地不肯往前走, 身为兄长的季宴礼只得无奈地先行问道。   “刚回来没多久,现下在屋里呢。”,谢见君缓缓道, 回头看向一头雾水的云胡,“云胡, 你去把满崽唤出来吧,就说子彧来找他了。”。   云胡得空瞄了眼子彧,瞧着他张了张口,好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末了却是什么也没说,不由得轻叹一声,转而进了西屋。   满崽窝在被子里,将自己团团包裹起来,一道细缝儿都不留。   “满崽、子、子彧来寻你了。”,云胡坐在炕沿边上,扯扯棉被,轻声道。   “让他走、我不想见他!”,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一声怒喊,单单听声音,便知这小崽子气得不行。   “是季家兄长、带、带他来的、正候在门口呢。”,云胡拍了拍躲在被窝里蠕动的小豆包,继续说道。   “不见!谁都不见!让他走!我以后再也不跟他一起玩了!”,小豆包坚持,任云胡如何劝说,都不肯从被子里出来,也不肯见主动登门的季子彧。   云胡拗不过他,只得无奈地出门来搬救兵。   “不出来就不出来吧,恐是在气头上呢..”,谢见君听了也并不意外,他笑眯眯地看向季家兄弟俩,不紧不慢道,“这崽子打小让我宠惯了,有时闹腾起来也是不管不顾,方才瞧着他浑身衣裳杂乱脏污,脸颊上还挂了伤,我还寻思他又跑到哪里贪玩去了...子彧没事吧?怎么也受了伤呢?”。   季宴礼心头一哽,他晓得谢见君护短,定然是看自家弟弟受了伤,心里不舒坦,这话里话外,都在替满崽抱不平。   但归根结底,的确还是自家弟弟的错,他将身后的幼弟提溜到跟前来,猛拍了下他的后背,厉声呵斥道,“季子彧,你打满崽了?”。   季子彧被拍得身子一踉跄,垂着脑袋,双手紧扣着衣角,半晌才艰难地吐露了几个字,“我哪里敢打满崽,他脸上的伤还是骑在我身上,想要踢我时,不小心滑倒,被树枝刮伤的。”。   此话一出,在场的三个大人齐齐都沉默了。   谢见君神色复杂,他一直当是俩孩子扭打在一起,才纷纷挂了彩,现下听子彧这般说,倒有些臊得慌,他立时话锋一转,“要不你们进屋来坐会儿,让云胡给子彧擦点伤药,我去叫满崽出来,好好给子彧道个歉,这吵架归吵架,怎么能动手呢... ”。   “不用了,这点小伤犯不着麻烦云胡,我带他回去让福伯随便抹点药,改日等小满崽消了气,我们再来..”,说着,季宴礼就要带子彧离开。   “子彧..”,谢见君将人唤住,追问道,“你同满崽是如何闹得别扭?”。   季子彧抿了抿嘴,满脸的难为情,“是我说错话了,但我、但我真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他磕磕绊绊地替自己解释道,说这话时,下意识地抬眸看了谢见君一眼,未说出口的话都悉数咽回了肚里去。   谢见君直觉这事儿八成跟自己脱不了干系,但是子彧不详说,他也不好细问,就想着挑旁个时机,私下里问问满崽,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儿,便劝上两句。   谁知前脚把兄弟二人送走,后脚入西屋门,谢见君刚要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满崽就打断他,直念叨着说自己困了要睡觉,还把他往屋外赶,就连晚饭也不吃,一整个窝在被子里不冒头。   云胡心疼,登时便要去蒸碗这小崽子平日里最爱吃的鸡蛋羹,想着去哄哄他,这正是窜个子长身子的年纪,不吃饭可不行。   谢见君扫了眼紧闭着的西屋门,“不用去,饿了自然就起来了。”。   但一直近夜半时分,西屋里都安静得很,听不着半点动静。   这做兄长的,到底还是不放心,收齐手册和笔墨后,他悄没声地摸去了西屋,昏黄烛光下,小满崽睡颜安静祥和,半点瞧不出白日里张牙舞爪的炸毛样儿。   “小屁孩..”,谢见君捏捏他圆润的鼻尖,低低打趣了一声。   不小心扯到了伤处,满崽哼哼唧唧地避开,但依旧没醒。   谢见君干脆将人一把搂起,俯身拎起他的小布鞋,转身就出了西屋。   云胡正忙着铺炕,见熟睡着的满崽被抱进来,忙不迭地又从斗柜里翻出一荞麦枕头,立在自己身侧。   “云胡,你前些日子从医馆拿来的药膏放哪儿?,谢见君轻手轻脚地放下满崽后,小声问起。   云胡拉开斗柜最下面一层,打里面翻找出一个白瓷小罐子,满崽时常在外跑动,免不了要受个伤,磕破点皮,跌打损伤的药膏家里从来断过,他刚去买了新的,这就派上了用场。   谢见君接过白瓷小罐子,从中挖出一指腹的药膏,抹在满崽脸颊上的红肿处,担心刚抹好的药膏被蹭了去,一直到晾干,他二人才沉沉睡去。   本以为两小只闹别扭,隔上个两三日就和好了,可谁知满崽气性这么大,季子彧几次登门,他连见都不见,只窝在西屋里写大字,颇有当年和小山割袍断义之决心。   学府开学,乍一开始准备会试,谢见君也顾不上这事儿,他同季宴礼倒还是如先前一般,没得因为俩孩子便心生嫌隙。   此番秋闱,衢州学府共计中了十位举子,独独李夫子手底下就占了三位,仅这三位里面又出了一解元和一亚元,这可让李夫子在学府里出尽了风头,一连几日都走路带风,细眯眯的眼眸中满是喜意。   但原来的学斋因着乡试都被打散了,同届的举子们另立了一间学斋,由山长亲自教授学问。   学府的日子照常,只唯独不同的是,宋沅礼退学了。   酒肆里,   宋沅礼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见君,宴礼,我此生能得您二位好久,乃是我之幸事,今日便当作是我给你们送行了,此去山高路远,静待你们金榜题名!”。   “别整这一出,你乡试名次还不错,怎么说不考就不考了?”,季宴礼近日来有些烦闷,眼下听宋沅礼诚挚一言,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愈加烦躁。   谢见君瞧了季宴礼,复又看向宋沅礼,“你当真是想好了?可别是一时冲动,课业这东西,一旦放下,之后想要再捡起来,可就难了...”。   “不瞒你二位...”,宋沅礼将面前酒盏斟满,又一杯下肚,打了个酒嗝,方缓缓道,“我家世代经商,如今圣上重农抑商,这些年家中日子都不好过,行商之路也多有不便,是以我才去考了这举人功名,现今心愿达成,便是不想再继续吃这苦头,况且连青哥儿也答应了,你们也知道,我并非是那有远大志向,能为官造福百姓之人,所以就到这儿了吧,只唯独惋惜不能同你们共赴上京了。”。   他身子骨一向弱得很,乡试之后在家病了大半个月,一直到放榜前夕才勉强能下炕,青哥儿心疼他,便说不再继续考了,能得一举子,已是为家里争了气,会试之日苦寒难耐,年年都有被冻死的学生,没得为了这功名,再把命给搭进去。   这话说得明白且在理,谢见君也没强求,这世间为人者,本就是各有各的命数,各有各的归宿,他同季宴礼有他们俩的独木桥要过,宋沅礼亦有他的阳关路要走。   三人推杯换盏,斟至大天明,连肆中小二都已杵着脑袋昏昏欲睡。   分别时,宋沅礼抱拳,“不日,我就要同青哥儿出门去外地走商,经此一别,咱们再相见又不知是何时,怕是连你们启程去上京参加会试,都来不及相送,故而借着今日聚在一起的时机,权当我给你们送行了。”。   “珍重”,谢见君与季宴礼齐齐回礼,而后转身离去。   ——   云胡因着早先就得了消息,知道谢见君要很晚才归,入夜便歇息了。   临着卯时,身侧忽而一沉,随即他被揽入一个满是酒气的怀抱里。   “怎、怎地这会儿才归、我去给你熬些、解酒汤来、”,说罢,他就要起身。   “别去了,天儿还早呢,睡一会儿就好。”,谢见君将人搂紧,脑袋沉沉地搭在云胡的肩头,低声嗫嚅道,“我进门时,瞧见桌上放着一包果脯,怎留到这会儿还没吃?”。   云胡翻了个身,腾出一只手轻拍着谢见君的脊背,好让他能躺卧得更舒服些,“是下午子彧送来的,满崽不收,子彧放在桌上就跑了。”   “这小崽子的性子倒真是倔强,说不理子彧,竟是直接连人都不见了。”,谢见君轻笑一声,“改日我同宴礼说说,这几日先不叫子彧过来了,过些时日再看看,左右满崽也是个有主见的孩子,谁也强迫不了他。”。   只是还不等谢见君将这话说出口,一日学斋下课间隙,门童给季宴礼送来一封书信。   不知那信上写的什么,季宴礼看完后面色铁青,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手里紧攥着这封书信,猛地一拍案桌,起身便扬长而去。   此后几日,谢见君都没见他来学斋上课。 第76章   季宴礼没来学斋上课的几日, 原先天天往豆腐坊跑的季子彧,忽而也不见了人影儿。   听云胡说,起初那几天, 跟着他在豆腐坊帮忙的满崽总假作不经意, 朝着门口频频张望, 兴许就是再等季子彧。   为这事儿, 谢见君转日下学后, 特地跑了趟季府, 开门的是常送满崽回来的福伯。   他拱了拱手,“福伯,久不见宴礼来学府,晚生想来问问是否家中出了什么要紧事儿,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季宴礼离开学府那日,脸色极差, 他这人一向是吊儿郎当, 喜怒不形于色, 除去在府衙那次, 从未见他这般失态过。   福伯笑眯眯回礼,“劳谢公子挂念,大公子近日来琐事缠身,恐是一时半会儿都去不得上课了。”。   “那子彧呢?也不见子彧来找满崽玩了。”, 谢见君追问,季宴礼有事尚且理解,可为何季子彧也不露面了?   福伯捋了把胡须, 语气更显柔和,“小公子犯了错, 一直被罚在家中誊抄《道德经》呢,自是也出不了门。”。   这前前后后问下来,堪堪也就知道这一大一小都忙着,谢见君念及那是人家自个儿的家事,也不好出言多问,当下就谢别了福伯。   豆腐坊里,   满崽也不知脑袋里哪根弦突然搭错了地方,帮着云胡将铺子收拾齐整后,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拽进了西屋里,还郑重其事地闭了门。   “云胡,阿兄去上京参加会试,要带你一起去吗?”,满崽紧绷着小脸儿,一脸严肃地问道。   云胡神色一怔,随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能不跟着阿兄同去呢!”,满崽乍一听就急了。此番他阿兄去上京,路途遥远,光是在路上就要耽搁近一月,还要提前去备考,倘若会试过了,又得准备四月的殿试,这一趟高低都得五六个月耗在上京呢。   “云胡,你舍得同阿兄分开这么长时间吗?我听季子彧说,上京的姑娘家开放得很,光天化日之下亦有明晃晃在大街上的抢婚之人,阿兄、阿兄在上京若是有了旁人,你如何办?你不着急吗?你不跟着去盯着阿兄吗?”。   云胡被满崽这一连珠炮似的问题砸晕了头,回过神来,他抿抿嘴,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先、先前你阿兄四处奔波考试的那段日子、咱们不、不也照样过来了?去上京、哪、哪里是来府城这般容易?你阿兄要、要忙着会试、我去,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只是平白给他徒增烦恼罢了、”。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若不好开口,那我去跟阿兄说...”,正说着,满崽起身就要往屋外走,似是想起什么,他又折返回来,从炕头的斗柜里抱出个小陶罐,一股脑塞进云胡怀里,“你别怕,我知道去上京花钱多,这些年阿兄和你给我的压岁钱,我都好好存起来了,你带着这些钱,要是还不够,咱们就再想别的办法,我来跟阿兄说!”。   云胡一把将他拽住,桎梏在怀中不撒手。   “别去、别去说、满崽乖、别说..”,他身子微微颤抖,紧扣着满崽的指节泛白,“你听我的、别、别跟你阿兄说这些、他每日温书已然够辛苦了、左右也不过月余、总能、总能熬过去的、”。   他即为谢见君的夫郎,本就该替他排忧解难,这一番跟着去上京,最起码的安顿就是个大麻烦,何至于在这么要紧的关头,非要贪恋这点温存,倘若、倘若谢见君当真有在上京能得贵人相助,他也、他也认了,他只想让他过得好,如此,自己多受些委屈也无妨。   谢见君刚从季府回来,他站在西屋外将二人的对话完完整整地都听了去,搭在门把上的手缓缓垂下。   转日,   东市有早集,隔壁杂货铺的妇人一大早就来唤云胡去赶集。   这集上常有猎户,摆摊卖刚从山上打下来简单拾掇过的毛氅,这种皮毛买回来虽自己要再继续处理,但价钱上,要比绣庄便宜许多,云胡盘算着若是运气好能碰上合适的,便买来给谢见君做一件好御寒的皮氅子,他听人说,上京冬日极冷,那贡院更是冷得骇人。   他还想再买些棉花和布匹,多做上几身棉衣和棉鞋,上京多雪,出门在外濡湿了鞋袜,来不及替换的话,恐怕要冻坏了身子。   这一合计,要买的东西还真不少,吃过早饭他便跟隔壁妇人出了门。   谢见君正值休沐,家里有他看顾着,倒是不用太担心。   送走云胡后,谢见君回身收拾炕桌上的碗筷,满崽一巴掌按住他的手,“阿兄,你何时要去上京?”。   谢见君借势往炕上一坐,“你先同我说说,这好些日子都不理子彧,是不是那小子说了什么跟我有关且不好听的话?”   满崽怔怔地看着他家阿兄,似是没想到谢见君竟然会这般问,他避而不答,复又追问道,“阿兄到底何时去上京?”。   谢见君单单看他的反应,便晓得自己猜对了,但满崽不提,他也没坚持,就顺着他的话,笑道,“怎好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阿兄要带云胡一起去上京吗?”,满崽来了劲头,仿若今日不得到满意的回复就不罢休。   谢见君难得沉默了。   就不等来回复,满崽猛地起身伸手扯住他的衣袖,“阿兄,你要自己去上京吗?你去了上京还会回来吗?”   谢见君没正面回答,“你同子彧闹别扭便是因为这个吗?那日他来,说自己说错了话惹你生气,说的什么?”   满崽悻悻然坐回去,良久,才勉强开口,“他说阿兄去上京,云胡若是不同去,兴许你就不会再回来了,还可能会另娶达官贵人家的女子,不要我和云胡了!”   谢见君瞧着他这一副一提起来就怒气冲冲的模样,轻笑了笑,“你相信子彧的话吗?”。   满崽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自是不信、可是、可是…”,他声音越来越弱 ,磕磕巴巴也没说完。   谢见君瞧出他的心思,“即是不信,你又兀自在害怕什么呢?”。   “子彧说他爹便是如此,那茶楼里说书的先生也曾讲过同样故事呢。”,满崽忙替自己辩驳道。   谢见君一愣,他倒是没听季宴礼提过家中之事,没成想还有这渊源。但那是别人家的家室,纵然知道了也不能多加评论,他拎了拎满崽的耳朵,故作严肃道“看来以后我得让云胡将你的零用钱减半了,让你成日去茶楼里总听些有的没的来。”   满崽显然没有那么好糊弄,他追着不依不饶“阿兄,你还没回答我呢!你要带云胡一起去上京吗?”。   谢见君将面前的碗筷收好,起身往屋外走,临到门口,才笑盈盈地回眸,“你猜呢?”。   而后他推门而出,屋中传来霎时满崽气急败坏地叫嚷声,“阿兄,你耍赖!”。   没得来自己想要的答复,晚些云胡从集市回来,满崽同小哈巴狗似的到处黏着他,夜里还把他拽去了西屋,美其名曰要听故事,即便是睡着了,还紧搂着云胡的腰际不撒手。   谢见君独守一间空房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半夜又溜去了西屋,将半睡半醒的云胡又抱回了西屋。   被俩人莫名其妙地争来抢去,不知实情的云胡只得无奈地摇摇头,笑骂一句“幼稚鬼”。   ——   抢赢了满崽的谢见君第二日神清气爽地去学府,碰巧在学府门口撞见了久不见人的季宴礼。   这些时日不见,谢见君看着他人好生憔悴了不少,还未来得及关切一二,季宴礼率先开口,“满崽近日可还好?”。   “季兄怎地突然关心起我幼弟来?他吃得好睡得好,还长高了一点呢”。   季宴礼听出他话中的打趣,手中折扇一摇,遮掩住窘迫的脸颊,“到底是子彧不争气,连小满崽都哄不好,我这做兄长的,只好厚着脸皮来寻寻旁的门路了。”   谢见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并不接他的话茬。   “你可是知道了?” 聪明如季宴礼,一瞧他这好兄弟的神色,便知他大抵是猜到了两小只闹别扭的原因,一时心中窘迫更深,忙拱了拱手道,“是子彧说话不妥当,冒犯了见君,见君你心胸开阔,千万别与稚子一般见识。”。   谢见君并无生气,子彧虽较满崽年长两岁,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小娃娃说话口无遮掩,他这做大人的,怎好跟一个孩子计较?况且,子彧之所以会说那些话,仔细想来,他不过只是担心满崽和云胡罢了。   “其实子彧能有此反应,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那一朝青云得路后,便对我娘亲始乱终弃的便宜爹罢了,我前些时日没来学斋上课,也是因为我爹来信说,让我带子彧回上京…”,季宴礼顿了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似想要替自家幼弟辩解一二,实则是接机向谢见君提了两句自家的腌臜事儿。   谢见君见他终于有想要主动倾诉的意思,便没得接话,作洗耳恭听状。   季宴礼望着不远处层峦叠嶂的青绿,淡淡道,“前些天,子彧不去找满崽,并非是他不在乎满崽,其实是我担心我爹来硬抢人,把他关在了家里而已,见君下学见着满崽,还望能同他解释一番。”。   话音刚落,有门童气喘吁吁地跑进学斋里,“谢解元,季亚元,有个孩子来学府门前寻人,说是有要紧事儿,让您二人快些去一趟呢!” 第77章   谢见君和季宴礼对视一眼, 齐齐说道,“孩子?”。   “对!”,门童接话, 他一面说着, 一面伸手往自己胸口处比量, “差不多这么高, 是个穿素色夹袄的孩子…瞧着能有个七八岁呢!”。   谢见君抬步就往外跑, 门童说七八岁的孩子, 那定然就是满崽没错了,只是不知小家伙突然跑来学府作甚?难不成是家中云胡出了什么要紧事儿?   “阿兄!阿兄!”。   眼瞅着快跑到门口位置,他瞧着满崽蹦蹦跶跶地冲自己招手,走近才发现这小崽子浑身脏兮兮的,刚养好的脸颊上又破了皮, 竟是比先前伤的还要严重些。   “子彧、季子彧...”   谢见君下意识地以为两小只又打起来了,好在满崽喘匀了气, 立时就添补道, “季子彧被人掳到马车上带走了!”。   随后跟过来的季宴礼脚步一顿, 双手捏着满崽的肩膀, 面色凝重,“满崽,你说子彧怎么了?”。   满崽被捏得皱了皱眉头,一阵吃痛, 谢见君见状,连忙将人拉到自己跟前,半蹲在他跟前, 温声问道,“满崽, 不急,你同阿兄慢慢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今个儿一早我出门买糖葫芦的时候,碰见他了...”,满崽嗫嚅道。   许是一连几日,都见他闷闷不乐,云胡早起便给了他五个铜板,哄着他上街去买些零嘴打打馋。   从草靶子上挑了一串又大又红的糖葫芦后,满崽兴高采烈地拿着往回走,怎不料好些天没见着的季子彧忽而出现在他跟前,还张开手,拦住他的去路。   满崽冷哼一声,立时掉头往来时方向走去。   “满崽,你听我说,我这几天没来找你,是因为、是因为...”,季子彧跟在身后,小跑得气都喘不匀和。   满崽擎着糖葫芦骤然站定身子,“你干嘛要跟我解释?自你说我阿兄坏话的那日起,咱俩就不是朋友了,既然不是朋友,你也没有给我解释什么的必要...”。   季子彧正追在满崽身后,他乍一停驻脚步,自个儿险些撞到他身上去,“满崽,那日是我嘴拙,出言冒犯了你兄长,我给你道歉,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满崽一时没吭声,脸颊上是少有的正经神色,片刻,他缓缓开口道,“我自小没了爹娘,这些年,是阿兄一直将我带在身边好生看顾,阿兄不在的时候,也是云胡贴心照顾我,我虽出身并不富裕的农家,但打五岁起,几乎就没吃过什么苦,你这般恶意揣测他二人,叫我如何再同你相处下去?”。   一番话噎得季子彧闭了声,他原是好心想要提醒满崽,务必让云胡跟着他家阿兄一同去上京,谁知措辞激烈,竟然引得满崽生了好大一场气,连自己的刻意讨好都忽略不见,他不敢再说什么,讷讷了好半天,一句话翻来覆去,在嘴里嚼碎了都没能说出口。   “左右我今日已经同你说清楚了,你莫要再跟着我了!”,满崽见他不说话,犹自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远,不见追上来的脚步声,倒是听着有“唔唔唔”地奇怪动静,他蓦然停下,往身后看去。   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两个壮汉,正一左一右地桎梏住季子彧,不管不顾地将他往马车上薅,季子彧被紧捂住嘴,连求救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从嗓子眼儿顺出几声“唔唔”。   满崽登时就往他身边跑,死死地拽住他不放手。   手里的糖葫芦早就不知扔到了哪儿去,他一面扒拉着那两个壮汉,一面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但他们俩所在的地方,并算不得闹市,又因着是一大早,过往的行人也不多,多半一瞧眼前这光天化日直接在大街上掳人的骇人情形,便小跑着远离,即便有想要上前管闲事儿的人家,也被壮汉一记怒瞪吓走。   “老大,怎么办?要不把俩人一道儿带走”,一头戴白头巾的壮汉倏地出声,本打算抱了这小子就跑,谁知道突然蹦出来一碍事的小哥儿,搅得平白耽搁了好些时候。   “那边说好了就要这一个,你把另一个也带走,谁付那个钱?”,胳膊上有两处龙虎刺青的壮汉厉声呵斥道。   “先带走,倒卖到妓馆也行,这哥儿细皮嫩肉,肯定能卖上个好价钱!”,白头巾汉子一只手扯着马的缰绳,垂眸将满崽上下打量了一番。   原是被满崽拽着胳膊的季子彧突然主动挣脱开他,将他狠推了一把,被捂住的口中隐隐约约发出细碎的声音,“跑!快跑!”。   满崽被推倒在地,愣怔间隙,季子彧已经被掳上马车,白头巾壮汉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落下时“咻”得一声,马车扬长而去。   他猛地站起身来,眼见着马车离开自己的视线,他想也不想地闷着头就往季府跑,可谁知敲了半天门,都不见有人来开门,连常露面的福伯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无奈之下,他便琢磨着去学府找谢见君,说不定他家阿兄能有什么法子,可以寻到季府的人。   ————   听完整个事儿的经过,谢见君不由得看向季宴礼,“宴礼,会不会是你爹....”,因着有满崽在场,他话也只说了一半。   但季宴礼显然知道这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他一时没出声,片刻,拂袖重重地锤在门柱上。   “还有这个!”,满崽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玉牌,这是他慌乱之中从壮汉腰上扯下来的,兴许对能找到季子彧有帮助。   季宴礼一瞧那玉牌,脸色霎时铁青,额角的青筋暴起,“这是我们家府中下人随身带着的东西,满崽,子彧是从哪里被带走的,你带我去看看!”.   满崽怯怯地看向谢见君,得了他的首肯之后,低低说道,“是在南水巷那边,靠着正涯街...”。   三人急匆匆地赶往南水巷,但这会儿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路面上满是杂乱的印记,先前马车的车辙印被掩盖得结结实实,什么也看不出来。   谢见君打眼扫了一圈四周围,这正涯街,是从季府往豆腐坊走的必经之路,想必是季子彧刚被解禁,就忙不迭出门去寻满崽,才被人一路从府门外跟到了这条街上,趁着四下无人时被带走。   他上前拍拍季宴礼的肩膀,温声劝说道,“宴礼,这会儿马车怕是还没有出城,咱们且去知府报了官后再做打算!”。   季宴礼也正有此意,他带在身边的人,拢共也没有多少,这衢州府城虽说不得大,但藏下一个孩子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他需要府役帮忙守着这城门口。   往府衙去的路上,谢见君先行将满崽送回了家。   乍一瞧着出门买糖葫芦的满崽满脸是伤,狼狈不堪地被送回来,云胡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杆秤都险些脱了手。   谢见君草草将事情的大概,三言两语同他简单地提了提,叮嘱云胡在家看好满崽,别让他乱跑,而后才跟季宴礼急匆匆地赶去了府衙。   ————   今日值班的正是前段时日去谢家和季府送喜报的衙役,一听说丢了孩子来报官,立时就将他二人引进了门。   季宴礼熟门熟路,直奔知府大人的后书房。   师文宣正在书房中习字,听着有府役通报,说是季宴礼和谢见君过来了,正纳闷时,书房门猛地被推开。   季宴礼先一步跨进门,站定身子后拱手道,“叔伯,家中琐事我本不欲来麻烦您,但我舍弟子彧今早于南水巷正涯街被匪徒带走,至今下落不明,音讯全无,恳切叔伯您出手相助!”。   谢见君紧随其后,躬身行礼,“学生恳请知府大人派府中衙役,率先封锁城门口,以免匪徒出逃!”。   师文宣心里骤然咯噔一下,倘若是旁个百姓来府上报案,他尚且可归之于,是城中的治安紊乱,但季宴礼与旁人不同。   因着先前曾接到过季东林的书信,信中提及,想请他帮忙,劝说季宴礼带着子彧回上京,故而在鹿鸣宴时,他还开口奉劝过,但当时季宴礼连他的话都没听完,就转身甩门而去。   虽说季东林乃是他同乡故交,但他一个外人,也不好直接介入人家的家事中,鹿鸣宴后,他便没再主动提这事儿。   但如今季宴礼蓦然登门,开口就想让他帮忙找子彧,很难说不是季东林见二人迟迟不肯回上京,有所动作,他起身从案桌转到二人面前,“宴礼,你先别着急,若是你爹派人过来,想要带走子彧,定然是不会对他不测的...”。   季宴礼抬眸看向师文宣,眼眸中不见半分温度,他扣紧手中的玉牌,冷如粹冰道。   “如果带走子彧的人,不是我爹呢?叔伯您与我爹相交数十年,我家中境况,您还不知情吗?” 第78章   谢见君犹记得见季宴礼的第一面, 正是府学刚开学之时,学斋里,他侧倚在窗棂下, 着鸦青色长袍, 手中执一把银白折扇, 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合着折扇, 笑着回应着每一位主动过来搭讪的学子, 只是脸颊上那明晃晃的笑意皆不曾达眼底。   他只当他是个傲气的富家公子, 哪怕是二人相熟后,这种印象亦是没有改变,但如今瞧着种种,倒是他眼拙了。   但不管季宴礼身份如何,现下也不过就是个着急找自己弟弟的称职阿兄罢了。   既是他家中事, 自己插不上嘴,旁个倒是能搭把手, 谢见君恭谦拱手道, “知府大人, 无论带走子彧的, 是为何人?学生以为,现今应先行布施寻人,以免耽搁了时机!”。   师文宣的眸光从季宴礼身上抽回,转而看向谢见君, 他淡淡扫了一眼面前这位他最为欣赏的学生。   “见君,你方才说你幼弟曾与匪徒周旋过一二,你幼弟当下身在何处?可否叫府中画师见上一面?好画出那两个匪徒的模样, 当即张贴出去”。   “回知府大人的话,幼弟尚且已经被送回家中, 我可带画师回家一趟。”,说这话时,谢见君与季宴礼眸光短暂一碰。   季宴礼立时行礼,“此番麻烦见君和满崽了。”。   二人兵分两路。   谢见君带着画师回家时,云胡刚从满崽嘴里听来了完完整整的子彧被绑一事儿,手心里冒的全是冷汗,他复又将已经洗干净的人又从头到尾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确认旁个地方没受伤,只是脸颊和掌心擦破了点皮,才长舒了一口气,宽了宽心。   听着谢见君进门的动静,他同满崽连连起身。   “可、可是找到子、子彧了?”,他磕磕巴巴地询问道。   谢见君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带知府的画师来,想问满崽一点事儿。”。   云胡方才瞧见他身后还站了一人,忙不知所措地拱手作揖,将画师迎进门。   门内,满崽正张牙舞爪地给画师描述那两个匪徒的模样,只瞧着画师稍加润色,手下“唰唰唰”几笔,大概的轮廓就现了行。   “云胡...”,谢见君伸手揉了揉小夫郎的脖颈,低低耳语道,“我这几日怕是要帮着宴礼寻子彧,家中事儿一时顾及不上,恐要辛苦你一些...”。   “我、我知道、”,云胡赶忙应声,他虽愚笨,但也分得清什么事儿要紧,什么事儿可以往后放一放,“家里、你别担心、”。   谢见君轻笑了笑,揉捏他脖颈的手下稍稍加重了力,捏得小夫郎舒服地眯了眯眼,“还有满崽,你废废力,帮我看好他,别让他出门乱跑,那俩匪徒既是已经见过他了,我担心会对他不利。”。   “好、好、”,云胡重重地点头,刚刚他知道满崽和匪徒曾正面交锋时,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生怕那匪徒不管不顾地伤了满崽,现下,就是谢见君不提,他也不会让满崽出门去。   二人正站在屋檐下说小话,画师背着画板从屋中出来。   谢见君瞄了眼他手中捏着的两幅画,大致模样往脑袋里记了记,同满崽和云胡告别后,又带着画师离开。   此时,连通这城外的两处城门口,都已经有重兵把守着,来往的马车都被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可季子彧仍没有任何消息,唯一能确认的是,他还没有被带出城。   但偌大一个衢州府城,想要找一个孩子,便是如同大海捞针一般艰难。   季宴礼手底下带出来的人也纷纷派了出去,等待的时候,就如同一把钝刀穿透胸口,一点一点地来回拉扯,每一次抽离,都带着淋漓的血肉。   季子彧被掳上马车后,匪徒便将他的眼眸用黑布蒙住,手脚也都捆了起来,就连口里也塞了块布条,难闻的气味引得他频频想要作呕。   看不着路,他只得竖起耳朵,努力听着外面的动静,好判断自己现在身在何处,马车连连拐过了两处弯,原是乌泱泱嘈杂的声音渐渐减弱,而后彻底安静,似是进了院落。   果不然,马车停了下来,门帘被掀开,他眼前忽而见了光亮。   “没绑错人吧?”   马车外隐隐有说话声,听上去有些耳熟,季子彧蹙了蹙眉,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儿听过。   “您放心,仔细比对过,就是小…”,先前说要把满崽绑走卖去妓馆的声音骤然响起,但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把他先丢到屋里去,给他弄点吃的喝的,别把人饿出毛病来,一会儿就来人了!”,熟悉的动静再次响起。   不等季子彧再听上两句,他被人从马车里粗鲁地揪了出来。   “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耳边传来一句凶狠的警告,他仿若一只任人拿捏的小雏鸡,轻飘飘地丢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   伴随着“吱悠”一声门响,眼前的光亮消失,他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季子彧挣扎着坐起身来,背在身后的手不住地向周围摸索,想找个趁手的东西解开绳索。   他缓缓移动着身子,摸索了一圈,除去摸了满手土,却是什么也没找到,看来,关着他的这间屋子是被特地收拾过了。   无奈,他只得作罢,倚靠在墙上,静静地休息起来。   也不知时辰过了多久,饭菜的香味顺着门缝丝丝缕缕地飘进来,季子彧猛地咽了下口水,肚子里咕噜一声。   今早上阿兄去学府上课后,他便想偷偷溜出去找满崽,可谁知刚见着人,就被掳来了这里,一直到这会儿了,他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呢。   隐约听着有脚步声逼近,下一刻,堵在口中的布条被粗暴地抽出,他大喘两口粗气,忍了又忍才没干呕出来。   嘴里冷不丁被塞进来个干饼子,他下意识地往外吐。   “吃!吐出来你就一点都别想吃了!”,耳边是白头巾汉子的怒斥。   季子彧顿了顿,本以为送到嘴边的是香喷喷的饭菜,结果只是个干饼子,他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好在眼眸被黑布蒙住,那壮汉也没得瞧见,只将那饼子掰成小块一一个劲儿地往他口中塞。   “咳咳..水..咳咳..”,他被噎得咽不下去,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这大官家的公子哥就是娇气,吃个饼子还能噎成这样!”,那壮汉嗤笑一声,从一旁拿过盛水的竹筒,抵在他嘴边上,“赶紧喝,最烦伺候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小少爷!”。   水淅淅沥沥地倒了季子彧一身,喝进嘴的却没几口,幸而润了润嗓子,他才将饼子泡软咽了下去。   半个饼子下肚,壮汉耗尽了耐心,“饿不死就成,反正等下有人牙子过来,早早发卖了,拿到钱了事...”。   说着,他捻起刚刚扔在地上的布条,正要重新给季子彧堵上嘴。   “等等,我要尿尿!”,季子彧率先开口。   “啧..懒驴上磨屎尿多!”,壮汉嫌弃道,上手就要解他的裤腰带。   季子彧挣扎着躲开,直言身边有人,尿不出来,“这人有三急,不及时纾解就会被逼疯了,我要是被尿逼疯,等会儿人牙子过来,你也卖不上几个钱,没人会要一个疯子!”。   “那你想干什么?”,壮汉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抵在墙上,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你先给我松绑,然后上外面等着!我现在眼睛看不见,手脚也都被捆住了,那你让我怎么尿?”,季子彧扬声道,“反正我这手无缚鸡之力,也打不过你,你没必要对我不放心!”   “麻烦!”,那壮汉细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对着这么一个小弱鸡,还不是抬抬手的功夫,况且这屋中的窗户都被封锁住了,任他逃都逃不出去,便直接给他松了绑,自己则去门外等着。   好不容易能活动活动身子,季子彧没敢耽误时间,他将屋中陈设打量了一番,简简单单的一套桌椅以外,再无其他,连接外面巷子的两处窗户也被钉住,只余着一个拳头大小,能进出气的地方。   他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忍着疼,在粗糙的地板上磨破了手指,画下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符号,团成一团,顺着这破口处丢出了窗户外。   “你好了吗?”,壮汉推门而入,见着季子彧直挺挺地站在窗户口,似是在寻出路,登时便开口嘲讽道,“除非你会缩骨功,能缩成拳头大小,否则,别想从这里逃出去!”。   季子彧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是逃不出去,但你也没说我不能在这儿透透气啊,你一直堵着我的嘴,可把我给憋坏了!”。   “自己清楚就行!”,壮汉拿布条将他重新捆起来,丢在角落里,自己则吊儿郎当地坐在一旁,双眸死死盯着他。   方才进来时,主家发话了,只要把这小子顺利交给人牙子发卖出去,此趟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到时候拿到钱,怡红楼香香软软的小娘子可还在等着他呢。 第79章   天色渐暗。   晚些时候, 云胡半坐在炕头上,借着烛光给满崽缝补今日被扯破的衣裳。   满崽将穿好线的针头顺手递给他,瘪着嘴嘟囔道, “云胡, 你说阿兄他们能找到季子彧吗?”。   “如若、如若是你阿兄、肯定能寻到人、”, 云胡透过窗棂, 看向一直安静着的门口, 信誓旦旦地笃定道, 但见满崽并没有因着他的回答而纾解开眉头,他笑着打趣,“你不是、不是同季子彧绝交了吗?怎么突然关、关心起他来了?”。   “那、那我们之前是朋友..”,满崽眸底闪过一抹慌乱,“阿兄说, 朋友之前要互相帮助,如今他遭了难, 我怎好旁观, 云胡, 你说是吗?”, 他急切地想要寻求云胡的认可,似是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他还关心季子彧的事实。   云胡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没揭穿他, 片刻,才缓缓道,“你阿兄说的话, 自然都是对的。”。   话音刚落,屋院外传来推门声, 炕上二人齐齐抬眸,抻长了脖子向外看去,果不然瞧着苦等了大半日的谢见君,拖了沉重的步子进门。   “阿兄,季子彧呢?你们找到季子彧了吗?”,最先回过神来的满崽等不及提上布鞋,趿拉着跑出门外,扯着他阿兄的衣袖,急切地问道。   “还没..”,谢见君揉揉他的额发,声音里浸着疲惫,“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歇下?”   “我想等阿兄回来...”,未得来自己想听的答案,虽是有心理准备,但满崽的神色还是肉眼可见地萎靡了几分,   “别担心,明日你安心在家待着,若是寻着人,我便回来知会你,但找到他之前,你且先不要出门了。”,谢见君晓得小崽子口是心非,心里面还惦记着毫无音讯的季子彧,故而温声安抚他道。   满崽讷讷地应下,“阿兄辛苦了,你今日也早早歇息吧。”,说完,他蔫蔫儿地往西屋走,单薄的背影里盛满了失落。   “你饿、不饿?灶房里还有吃的、我给你热、热些来..”,云胡见谢见君干裂的唇瓣都起了皮,想来是他陪着季宴礼在外忙活了一整日,连口水,怕也没来得及喝。   “云胡,不用忙活,我吃过了...”,谢见君握住小夫郎的手,牵着他往屋中去,“府衙那边一直没有季子彧的消息,但城门口都已经戒严了,这会儿绑走他的匪徒应该还在城里,知府大人说明日要挨家挨户地细查...”。   “那你明早、还、还要去吗?”,云胡进屋将炕上的笸箩收拾到斗柜里,好让他能躺下歇歇。   “去看看宴礼,找不到子彧,他心里也不好受,今个儿一点东西都没吃呢。”,谢见君轻叹了口气,想到临回来前,季宴礼坐在府衙前的石阶上怔怔出神,他这心中酸涩不已。如若被掳走的人是满崽,他亦不会比他好到哪儿去。   满崽侧耳贴在西屋的门板上,将二人说的话都完完整整地听了去,他暗暗下定决心,明日他也要出去,帮着季家兄长找找季子彧。   翌日,   谢见君起早便出门了。   吃过早饭后,云胡要去豆腐坊忙活营生,嘱咐满崽在家中习字,切莫到外面闲逛。   满崽点头如捣蒜,“云胡,你放心,我肯定乖乖在家待着,不给你和阿兄添麻烦!”。   云胡虽觉得他今个儿神色瞧上去有些奇怪,但好在后院拢共就这么大点的地方,任小崽子折腾,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索性就依着他的话宽了心。   可谁知,云胡前脚刚走,赶着招呼客人的功夫,满崽轻手轻脚地从堂屋里搬出两个椅子,叠放在矮墙边上,自己踩着椅子,翻墙就跑了出去。   他同季子彧在城里逛惯了,哪处人多,哪处人少,他几乎都能数得上来,昨日听阿兄说城门封着,季子彧兴许还没有被带出城,他便琢磨着,既是人在城中,四下又都是府役,他们能藏身的地方,必然是在人烟稀少的破旧巷子里,只要他沿着正涯街,往周围弯弯拐拐的巷子里转悠,说不定就能摸到点什么线索。   打定主意后,他一路寻了过去,担心中途会遇到阿兄,碰上有持刀的府役,他就躲藏起来,等府役走远了,才敢冒头。   正涯街本就不算是多繁华的地方,故而这四周巷子,住的也都是三教九流之人,还有多处空闲的院落,要论起来,这儿其实最适合藏人了。   他一面找路,一面低头寻摸着,途径一处矮巷时,靠近屋舍外墙的窗棂下,有一团并不起眼的布团。   要搁平时,他看都不会看一眼,独独这次,满崽似是生了癔症一般,鬼使神差地弯腰捡起了那布团。   布条上的回形暗纹像极了季子彧昨日来找他时,穿的那件外衫,他心里骤然咯噔一下,忙不迭将其展开。   布条沾染的血迹已经干涸,但写在上面的一连串鬼画符,却是他和季子彧二人之间独创出来的暗号,这些暗号除了他们俩,没人能看懂,纵然即便有人捡了去,也只当是旁人求仙问道学来的符咒,断断不会往心里去,这可能也是府役几番巡逻过,但没有注意到的原因。   已是暗暗有了思量,满崽当即就仰头看了看外墙上的窗棂,见那窗棂被木板钉死,只余着一拳头大小的洞,恰恰能将这布团扔出来,他更加确信,季子彧大抵就是被关在了他面前的这间屋舍里。   他记了记此处的位置,又垫着脚绕到前门,屏息贴在门板上,听着屋中隐隐有说话声,至少有两三个汉子,他没敢打草惊蛇,登时便马不停蹄地捏着布团往府衙跑。   临近府衙,远远看着门口处立着一人,身形像极了云胡。   满崽急刹住脚步,眯着眼仔细辨之,那人的确是发现他不见了,急急慌慌跑来府衙找谢见君的云胡。   他不敢再往前走,但又因着手里还捏着季子彧特地扔出来求救的布团,一时犹豫不决,若是让阿兄知道他偷跑出门,还独自摸去了那般危险的地方,肯定不会轻饶了他。   正当他踌躇时,“谢书淮...”。   谢见君阴恻恻的声音,倏尔在身后响起,满崽吓得浑身一激灵,只觉得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几乎都要把这个名字给忘记了。   那会儿还在福水村,有一年,里长登门来统计户籍,说起他的名字,还是出生时谢三随口给取的,要上户籍,就得有个正经的大名,谢见君便在户籍册上给他填上了“谢书淮”三个字。   这些年,周围人都是“满崽满崽”地唤着,连他都不记得,自个儿真正的名字,叫“谢书淮”。   但眼下,他心里清楚,谢见君直呼他大名,并非是想同他叙旧。   他僵硬地回头,努力地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意,等不及开口,身后就先挨了两巴掌。   “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在家呆着,不许出门?”,谢见君微眯了眯眼,危险之意溢于言表,他声音温柔,说出口的话却很严苛。   云胡听着动静小跑过来,抬眸见谢见君脸色难看极了,登时就拽上满崽,“走、赶紧、赶紧回家、别添乱、”。   满崽瘪瘪嘴,“金豆豆”险些夺眶而出,又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从衣袖里掏出布团,双手举高,“阿兄,我从正涯街的巷子里找到了这个,是季子彧丢出来的,我找到他了...”。   谢见君一怔,连一旁的云胡都变了脸色。   “先跟我进来..”,他揪起两小只,二话不说,直接拉进了府衙。   ————   季宴礼正等着城门口抵来的消息,听着书房门开的声音,还当是府役回来了,翘首看见谢见君带着云胡和满崽进来,他眸底闪过一抹惊讶。   “宴礼,你看看,这是不是子彧的衣裳..”。   他接过染血的布条,细细地一打量,虽是分不清这布条上的鬼画符是什么,但布团的确是季子彧身上扯下来的,这回形暗纹出自上京的一品绣庄,衢州绣不出这样的花纹。   谢见君单看他的神色,便知满崽的话没说错,他拍拍小家伙的脑袋,   “小崽子,这上面的鬼画符,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满崽点点头,指着布团,椅一字一句认真说道,“这写着是‘上京’和‘发卖’四个字...”。   季子彧之所以会递出这样的消息,也是确认了自己遭此劫难,是上京那边动的手脚。   他和阿兄在衢州一向行事低调,自个儿的身份连满崽都不曾提及过,但那白头巾汉子出口便说他是大官家的公子哥,想必,至少计划这绑票一事的主事之人,是来自于上京,加之阿兄说过爹来信让他二人回家,他更加断定自己没猜错。   但在一开始时,他还天真地以为这几人是爹派过来的,可后来听汉子说要找人牙子把他发卖了时,才恍然大悟,人是上京过来的没错,只目的,怕是应了府中那人的命令,要抢在爹前面,先行除掉他们俩。   季宴礼早在满崽说出这四个字时,就明白季子彧费尽心思,想要让他知道的事情是什么了,他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神中迸发着凌人的寒意。   倘若先前还抱着是当爹的过来掳走季子彧,以此来威胁他回京的希望,如今看到这布团,便也想明白了,他爹即便一向不喜他二人,这些年亦是不闻不问,但也至于缺德到把自己亲儿子发卖出去。   谢见君并非是愚笨之人,又何尝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晓的这是大户人家内里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他上前按了按季宴礼的肩头,抚慰道,“有什么事情先放放,咱们先去找子彧...”,他垂眸看向瑟缩在云胡身后,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满崽,“小崽子,你是在哪里找到这布团的?”。   “在正涯街的一处破败的矮巷中..”满崽回忆起刚才努力记下来的地方,“那屋舍外墙的窗户,都已经被木条钉死,有处小后门也用铁链子上了锁,前门的门口立着一棵大榕树....”。   话说到最后,他突然蹦出来一句,“阿兄,我能同你们一起去吗?”,立时招来谢见君一记怒瞪,“胡闹,那是什么地方?你还敢跟着去?”。   满崽手指搅弄着衣角,弱弱嗫嚅道,“万一、万一季子彧又传消息出来,你们看不懂,我去,还能帮得上忙....”。   谢见君脸色看起来稍好了一些,虽是有些勉为其难,但到底还是答应他的请求,只是将云胡留在了府衙里,托知府大人帮忙照看一二。   走时,云胡不放心地半蹲在满崽跟前,给他整了整衣襟,“一定、一定要顾忌好自己的安危、不许逞强、要听、要听你阿兄的话!”。   满崽连连点头,一如他当时答应自己绝对不会乱跑一样认真。   ——   眼瞅着一天一夜就要过去,人牙子却一直未现身,原定约好的时辰到了,有个小乞丐叩响了院门,帮着递来一句话,人牙子说是城门口查得太严,他带着季子彧一时半刻出不了城,府役又在挨家挨户地搜人,他接手不了这个大麻烦。   “赵管事儿的,您说现在怎么办?”,胳膊上两处龙虎刺青的汉子明显有些着急,昨日他出去采买,大街小巷的墙上已然都张贴出他的画像来,他一路捂着头巾,只敢漏出俩眼在外面。   这要不尽快出城去,只怕用不了多久,搜查的府役们就能摸上门来,到时候再想,可就麻烦了。   “你急什么?”,一身结实横肉的赵管事儿蹙着眉头呵斥了一声,“等今夜子时,趁着城门口换防,守备最为薄弱的时候,咱们带他出城,找个偏僻的乡下卖了去,少赚的银钱,介时我给你二人添补上!”。   得了这话,刺青汉子霎时就安下心思,他笑得满脸褶子,躬身谄媚道,“好好好,还是赵管事儿有主意,一切都按照赵管事儿说的来办...”。   被这般奉承的赵管事儿脸上也没见着有多高兴,只叫刺青汉子把屋里面那小子看好,别让人给跑了。   被捆了两天的季子彧这会儿有些慌张,尚不知道昨日扔出去的布团,有没有被人捡到,白头巾的汉子盯得紧,他也再传不出别的消息去,想着与其干等着别人来搭救,倒不如先尝试着自救。   他深吸两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后“唔唔唔”地翻滚着身子,剧烈地蠕动起来。   白头巾壮汉原是不想理他,人牙子不来,钱拿不到手,憋了一肚子的火还没地方发呢,被他翻腾的动静惹得一阵烦气,汉子抬脚冲着他的小腹狠踹了两脚,怒斥道,“你闹腾什么!”。   季子彧嘴里塞着布条,话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发出“唔唔”的声音。   汉子一把扯掉他口中的布条,“说!”。   “我我我…我要蹲大号!”,他忙不迭道,生怕说得慢了,自己的嘴又被恶心的布条给堵上。   “啧…”,汉子一脸嫌弃,“早知道不让你吃东西,麻烦死了,不能去,憋着吧!”。   “人有三急,你让我憋着,我万一憋疯了呢?”,季子彧又搬出了昨天那一套说辞。   “行行行,我这带您老人家去,你可给我老实点!敢有旁个心思,看我不卸了你的胳膊腿...你只管放心,等人牙子来时,我再给你装上,保准让他瞧不出什么来!”,说这话时,汉子故意拖长了尾音,语气促狭至极,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季子彧扯了扯嘴角,佯装一脸无辜,“有你在这儿盯着我,我哪里还敢有旁个心思?快点给我解绑,我真的要憋死了!”。   壮汉上手解开捆着他的麻绳。   等二人走到茅厕门口,季子彧倏地顿住,“你不许进来,你进来我蹲不出来,照样也会憋疯的!”。   白头巾汉子也不想进茅厕去闻臭味,便拿绳子一头拴住季子彧手腕,一头捏在自己手里,一巴掌将他推搡进茅厕,“赶快点,别墨迹!”。   季子彧身子一踉跄,险些一头栽进茅坑里,惹来汉子好一通嘲笑。   他提着一口气,忍了又忍,直至站稳身子后,避开汉子的目光,一面假作自己解衣裳,弄出奚奚索索衣料摩擦的声音,一面不住地打量着这茅厕。   好在茅厕四面墙都不高,他踩在凸出的砖块上试了试,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他就能翻墙爬出去。   他将手腕上的麻绳解下来,系在一块沉甸甸的砖石上,往掌心啐了口唾沫,双手抓出石砖,一个猛子就攀上了墙,担心被汉子听出端倪,他还墙忍着恶心,模仿起蹲大号的动静,果真听着茅厕门口处,汉子往外走远了两步。   他愈发来了劲头,眼见着手都要摸到墙头,正要一鼓作气攀上去,冷不丁后腰被一双手扯住,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半天都没能提上气来。   “这就是你看的人?”,赵管事儿咬牙切齿地冲跟着他身后进来的白头巾汉子斥责道。   汉子自知做错了事,一语不敢发,眼看着赵管事儿将季子彧从地上提溜起来,狠狠地摔在了院子的石板上。   季子彧被摔得猛咳两声,浑身上下抽筋扒皮的疼痛让他额前洇满了冷汗,“我说声音怎么有些熟悉,原来是你呐…”。   “小公子,咱们可是有几年没见了,小的都不知您如今爬墙的身手,竟是这般好了…”,赵管事儿半蹲在他面前,阴阳怪气地揶揄道。   伴随着熟稔的声音,幼时被随意欺辱打骂的记忆缓缓爬上心头,季子彧闭了闭眼,勉强支撑起身子,“一条狗也配跟我说话?”。   “呦,您还当自个儿是尚书府里的小公子?”赵管事儿捏着打磨得寒光凛凛的匕首,拍了拍他汗津津的脸颊,“过了今夜,你就狗屁都不是了,我劝你识相点,这衢州天高皇帝远,我就算把你打断腿,扔在街上做个讨饭的小乞丐,也没有人知道...这没了你,我看你那不中用的兄长还有没有心思考状元!”。   “你说要把谁的腿打断?”,年久失修的木门轰然倒塌,季宴礼带着一行人围堵在门口。   赵管事愣了愣,登时就换上一副讨好的嘴脸,“大公子怎么寻过来了?小的奉尚书大人的命令,正准备带小公子回上京呢!”。   “回上京需要绑人发卖了?还是说扔到街上做乞丐?亦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季宴礼面带愠怒,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大公子莫生气,小的不过斗胆吓唬吓唬小公子罢了,既是尚书大人的命令,小的也不敢不从,还望大公子体恤,早日回上京,好让夫人和老爷放心。”,赵管事儿这老油子混迹府中多年,自是清楚这兄弟俩不得府中主事之人的喜欢,语气上不见半分恭敬之意不说,隐隐还有威胁的意思。   “把季子彧放了,我跟你们回上京。”,季宴礼极力压抑着怒气,冷冰冰的眸光直视着他,似是要将他洞穿一般。   “大公子回上京是必然的事情,但眼下,还请大公子吩咐身后人,先行给我们安排一辆马车,待我们出城后,自会放了小公子!”,赵管事儿深知府中人交代的事儿没完成,他回上京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干脆盘算着赌上一把,挟持季子彧先逃出衢州。   反正这么多年从府里账面上捞来的银钱,已经足够他后半生过得很快活,没得继续窝在别人手底下,成日里提心吊胆地讨生活。   说着,他还冲身后的刺青汉子和白头巾汉子使了个眼色,暗示等会儿马车一来,就随他一起走,绝非是他好心想带着二人一起逃,实则他是怕自己这一走,府役们不管不顾地追上来,总得有人能替他挡着。   季宴礼直直地立在院中,只赵管事儿说完好一会儿,都不见他有任何回应。   “谢解元,咱们如何办?要不要伺机冲进去抢人?还是说按他说的去找马车?”,领头的持刀府役凑到谢见君身旁,低声问道,现下那姓赵的匕首正抵在季子彧的脖颈间,他们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等等..”,谢见君开口劝阻道,季宴礼虽一语未发,但并未有想要让步的意思,恐是还有别的打算。   府役听了这话,便抬手冲身后打了个手势,让其他人待命。   双方僵持中,任谁也没有注意到,原本被安排在队伍最后,有两名府役专门看顾着的满崽,突然不见了人影。 第80章   满崽起早那趟摸过来时, 就已然将关着季子彧的这处院落,前前后后都查看了一遍。   外墙上的窗棂被木条封死,后门也被锁链牢牢锁住。   故而在布防时, 后墙这块并没有安排专人看守, 一行人都扎堆挤在前门处。   满崽趁人不注意, 顺着外墙攀上了屋顶, 借由杂草堆掩住自己的身形。   他从腰间解下随身带着的弹弓, 捏起了手边的一块石头。   院子里, 季宴礼还在同赵管事儿交涉,他心里清楚,这赵管事儿此番来衢州,目的就应府中人的命令,要除掉他和子彧, 倘若当真让这宵小带着子彧先行离开,保不齐这人狗急跳墙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眼下最好的办法, 就是寻一个合适的时机, 先把季子彧抢过来。   众人一直未有动作, 眼巴巴地在等一个结果或者等一声令下。   满崽眯起一只眼, 左手手臂向前抻直,右手则捏住包着小石块的皮筋用力地往后拉,他屏住呼吸,汗珠顺着额角砸落在青瓦上。   弹弓飞出去的方向, 早已瞄准了抵在季子彧脖颈上的那把匕首的刀背,他右手迅速松开,那石子便如离弦之箭。   不大不小的“叮当”一声响, 赵管事儿被震得手指一阵麻酥酥,匕首应声脱落在地。   季宴礼最先回过神来, 他卷起一脚,将赵管事儿踹翻出一丈远,顺手把还懵着的季子彧甩进了谢见君的怀中,企图趁势拿下另二人,好好地盘问一番。   诸人陆续反应过来,眸光纷纷瞄向了屋顶,满崽手持弹弓的身形明晃晃地暴露在大伙儿的视线中。   刺青汉子眼见着赵管事儿整个身子都摔在门板上,呕出一口鲜血后,厥了过去,他心下一慌,想着既然逃不掉,干脆就拉一人下水,他认出满崽就是昨日掳走季子彧时,妨碍他们的那个小哥儿,不用琢磨就知道,他们能这么快暴露,必定是因为这个小哥儿。   趁着季宴礼钳住白头巾汉子的功夫,他转身向着屋顶方向,欲扔出手中的长刀。   谢见君瞧出他的意图,当即又将怀中的季子彧扔给身后离着不远的府役,整个人飞扑向前,将刺青汉子扑到在地,死死地压在身下。   汉子扔出的长刀,歪了准头,直直地插向了屋檐的草堆上。   但满崽已然被这飞来的长刀吓得脚下一软,登时跌坐在青瓦上,顺着屋顶的坡度控制不住地往下滑落。   顷刻间,谢见君顾不得桎梏住身下的刺青汉子,忙不迭起身往一侧,迈出一大步,双手接住了掉下来的满崽,二人齐齐栽倒在地。   他心底一阵后怕,只觉得浑身冷汗,扑簌簌地往外冒,想把满崽拉起来,手里都使不上劲儿。   府役们已然将大势已去的三名匪徒拿下,准备押回府衙中。至于要如何处置,还得听知府大人定夺。   “满崽,你没事吧!”,季子彧顾不得自己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势,赶忙挣脱开府役,将满崽扶起来,腾出空来的季宴礼顺手也一把拽起了谢见君。   “没、没事....”,满崽偷瞄了眼面色黑得如同锅底一般的阿兄,自个儿躲在季子彧身后,头也不敢冒。   “谢书淮,你给我过来!”,谢见君紧绷着脸颊,眼眸中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   见惯了他平日里温温和和,见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温润儒雅模样,现下,连季宴礼都被他这一声怒斥镇住了,更甭说本身就知道自己惹了事儿的满崽。   他颤颤地从季子彧身后走出来,愣是一步都不敢往前迈,上次他和二柱他们把松哥儿家的麦垛子烧了时,阿兄也不曾像现在这般生气。   季宴礼见状,赶忙站出来打圆场。他心里清楚,倘若不是满崽机灵,打破了他和赵管事儿对峙的僵局,给他赢得反击的时机,如今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呢,纵然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解决,但于情于理,他承了这情分,高低就得替小崽子说句话。   好说歹说地劝着谢见君先消消气,他背在身后的手,一个劲地冲着季子彧打手势,让他把满崽带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见君亦是不好发作,便顺着季宴礼搭的台阶下来,只怒瞪了自家弟弟一眼,大有回家再跟你算账的意思。   一行人押着三名匪徒往府衙走。   ————   府衙门口立着一辆马车,四周由持刀护卫把守,瞧着这马车繁贵富丽的构造,似是有贵人登门。   谢见君担心云胡等得着急,浅浅扫了一眼也没仔细打量,一进府门,便快步往前厅去。   云胡正来来回回,焦躁不安地踱步,冷不丁看见冲自己小跑过来的人,像极了谢见君,他骤然眼底燃起一盏光,快步迎了上去。   “怎、怎么样?找到人了吗?”,他急急慌慌地出声询问道,下意识往谢见君身后望去,除却紧随其后的季宴礼和几名府役,不见季子彧的身影,连满崽都没了人。   “满、满崽呢?满崽去哪儿?他、他没事吧?”   “云胡,满崽他没事,已经找到子彧了,俩人由府役看着呢,都好得很...”,谢见君温声安抚道。   小崽子深知他心里怒意未消,不敢离他太近,一路回来都同他刻意保持着距离,临近府衙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跟进来,季子彧便陪着一道儿等在外面。   “没、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云胡轻抚了抚胸口,不知谢见君一文弱书生能不能应付得了那匪徒,又不知满崽有没有像他走前答应的那般听话,这一个来时辰,可把他给担心坏了。   这会儿得知几人都无碍,带在半空中的心才缓缓落地。   谢见君让云胡带着满崽先回家,自己则留下,帮着季宴礼处理后续的烂摊子。   云胡怕给他们添麻烦,立时就应下,由府役引着,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府衙。   师文宣提早已经吩咐下去,会有府役护送他们到家。   眼见着云胡的身影消失在府衙外,谢见君敛回目光,同季宴礼一并入了后书房。   “我倒不知,你如今在衢州都可以一手遮天了,这当爹的过来,竟是连你的府邸都进不得…”。   一身着肃穆朝服之人居于高位,执起小厮刚送上来的热茶,撇去浮沫后轻呷了一口,才微微抬眼,看向进门的季宴礼。   季宴礼躬身行礼的动作一滞,脸色登时冷了下来,回身拽住谢见君就要走。   “文宣,你瞧瞧他这冥顽不灵的模样,便是半句话都听不得长辈说了…”,那人放下茶盏,话虽对着师文宣所说,但平静语气中隐含着的威严,还是让谢见君禁不住稍稍后退了半步。   “人话我自是能听得懂,旁的就不知道了!”,季宴礼不耐烦地回顶了一句。   “宴礼,别胡闹,好好跟你爹说话,东林这次过来,是特地接你和子彧回上京呢”,眼看着父子俩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师文宣不得不跳出来打圆场。   “上京,我是必然要回去的,但是同他一起回,这我可承受不起!没准半道上我同子彧就没命了呢!”,季宴礼嗤笑一声,随即大喇喇地坐下,还拍了拍身侧的椅子,抬手招呼谢见君也过来坐着歇歇。   他们俩这两日,几乎将整个衢州都翻了个边,可真是累坏了。   季东林蹙了蹙眉头,显然对自己儿子这不知礼数的行径很是不满意,但见一旁的书生并未依着季宴礼的话安坐下,脸色才稍见好些,他清了清嗓子,“我同我儿要说两句话,无关人等可以回避了..”。   谢见君晓得自己在这儿碍事,得了师文宣的示意后,他拱了拱手,半躬着身子正要行礼退下,被季宴礼扯住,“回避什么?他有什么听不得?子彧丢了,还是他帮着找回来的呢,不比当爹的,明知道小儿子被匪徒掳走,还优哉游哉地搁这儿喝茶,强得多了?”。   “你!”,季东林气急败坏,脸色一阵青白,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暴起。   “怎么?我说的不对?我二人进门已有一刻钟,你有过问子彧一句吗?你连他找没找回来,都不关心,演什么亲爹呢?”,季宴礼不甘示弱,父子俩似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说出口的话都扎满了尖刺。   谢见君被迫夹在其中,窘迫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但见师文宣尚且老神在在地抿着茶,俨然已经对这二人之间的相处方式习以为常。   “这会儿知道丢人要让见君离开,如何?他是听不得我娘八年来被你一封封勿念的书信敷衍辜负,还是听不得你放任府中那疯女人对子彧动辄欺辱打骂,亦或是你也担心我挡了你好大儿的青云之路,打算就在这儿了结我?也行,反正她已经派人动手要发卖了子彧,也不差我这一个了...”,季宴礼懒散地后靠在椅背上,嘴角噙起一抹嘲讽,丝毫不在意自己说出口的话,下了他爹多大的面子。   季东林到底没能压制住怒气,扬手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力气之大,连谢见君都跟着耳鸣了片刻。   “混账,这是你对待嫡母该有的态度?”。   一句话像是踩中了季宴礼某个不得了的痛点,他乍然站起身来,抬袖将案桌上的茶盏悉数扫到地上,“噼里啪啦”碎了满地的白瓷。   “季东林,你可别忘了,嫡母的名分是你逼迫我娘让给她的!你是能有多不要脸,还敢踏进衢州?你难不成不知道,这衢州是我娘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   “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季东林作势又要动手。   “尚书大人!”,谢见君忽而出声,他直直地挡在季宴礼面前,拦下了这一巴掌,“尚书大人,季宴礼如今是亚元身份,乃是知府大人向朝廷和圣上举荐的有才之士,亦是有资格进入仕途,可担任官职的读书人,律法有令,凡举人者,即便获罪,也不得擅自用刑,且用刑前,应先革去举人身份,降为平民方可。”。   季东林一怔,没成想小小一个书生,明知他是尚书身份,居然还敢站在他面前,说出这般狂妄之词,他目露鄙夷地睨了他一眼,“我教训自己的儿子,还得律法应许才成?给我让开!”。   谢见君寸步不肯相让,他虽一向不愿介入到旁人的家事中,但并不意味着,他能眼睁睁地看着至交好友被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折辱。   “好了东林,有什么事儿,你同宴礼回家关起门来慢慢说,当着我们这些外人的面,怎么好直接动手呢?”师文宣出面斡旋,再这么闹下去,可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季东林怒极,拂袖而去。   屋中顿时安静下来。   “宴礼,你也回去吧,子彧还在家中,别让你爹赶在你前面进门....”,师文宣意味深长地提醒了一句。季东林有多不待见季子彧,连他这个外人都知晓,倘若是季东林先进门,指定会拿这个小儿子出气。   “谢过叔伯,宴礼改日再登门拜谢。”,季宴礼乍然反应过来他这话中的提示,匆匆忙忙地又同打方才就一直护着他,为此不惜与他爹对抗的谢见君道了声谢,才仓皇离开。   书房里一下子空了。   师文宣抬步,不紧不慢地走到案桌后坐下,瞧着谢见君还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笑道,“你倒是胆子挺大,你可知季宴礼他爹是何人?”。   “学生只为好友讨个公道罢了,无关他是什么身份。”,谢见君恭谦有礼地回道,语气听着不卑不亢,也不见半点怯意。   师文宣闻声,脸上笑意更深,“回吧,怕是你家中夫郎和幼弟也都等急了。”。   不提还好,这一提起满崽来,谢见君便是一阵头疼,他拜别了知府大人,疾步往家里赶。   进门时,满崽正自觉地站在墙边罚站。   谢见君窝了大半日的火,一直忍到此时,瞧见他当下这乖巧模样,就犹如心头浇下一勺沸腾的热油。   “云胡,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同满崽说..”,他强压着怒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柔些。   但早就从满崽嘴里得知了整个事情经过的云胡,哪里还敢让他二人独处,他只身挡在小家伙面前,磕磕巴巴地的替他求情道,“你、你别生气、满崽他知道错了、”。   谢见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一语点出,“他不是知道自己错了,他只是单纯的害怕而已...”。见云胡茫茫然尚未反应过来,他没再做解释,只将人拽到一旁,从案几上拿来平日里常用的镇纸,上前攥住满崽的手,迫使小家伙掌心向上摊平,   “一意孤行..”   “私自乱跑..”   “自作主张..”   “不顾安危..”   “无法无天..”   每一下扬空都带起小满崽潮湿的抽噎声,他紧抿着唇,莹白的泪珠吧嗒吧嗒顺着脸颊往下掉,直砸得谢见君心窝子都软成了一汪水。   他轻叹一声,扔下手里的镇纸,“教你读的圣贤书,一点都没往心里去,糊弄人的那一套,你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今个儿是什么光景,你也敢往屋顶上攀?若弹弓没有投准呢?又若那把刀就直直地冲你飞来了呢?你怎么办?你让阿兄和云胡以后怎么办?”。   他话说得重了些,语气却是比方才盛怒之下要温和多了。   满崽只顾着抽抽搭搭地点头,也不晓得听没听懂,回屋反省时,整个人还是懵懵的。   ————   听着西屋传来“咔哒”掩门的动静,谢见君长舒了口气,冲直愣愣站在一旁的云胡招招手。   云胡下意识地紧闭着眼眸躲开,似是那镇纸下一刻就要落在自己身上。   “怕什么?”,谢见君轻笑,将人拉到跟前来,瞧着他目光一直往西屋里探,便低低解释道,“放心,没用什么力,只是吓唬他居多。”   小夫郎这才宽了心,挨着他身旁坐下,想了想,兀自往旁边挪了一小步。心道即便是像谢见君这般性子极好之人,偶时也能被熊孩子气得失了理智,方才那一连串的五下,连他自个儿都吓得身子一抖一抖的,更何况是小满崽,怕是夜里都要做噩梦了。   他仔细问了问当时的情形,听谢见君讲得凶险,才晓得他生气的缘由,登时又没有那么可怜满崽了。   晚些时候,   谢见君敲开西屋的门,满崽窝在被子里怎么唤都不出来,知道是倔脾气又上来了,他也没一般见识,只身坐在炕边上,轻抚了抚小豆包。   “你今日很勇敢..”。   手下的小豆包动了动,满崽猛地钻出来,“阿兄,你说真的吗?你不是骗我吧?你不是又想找着机会打我吧?”。   “此话当真。”,谢见君将他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赞赏的话毫不吝啬“能在那般危急的情形下,还想得到办法救子彧,我们满崽的确是又聪明又勇敢。”。   满崽被吹捧得好生得意,笑意浮上眉梢,“那阿兄为什么生气!”,乍一想到刚才的事儿,他还生出了丁点委屈。   “你说呢?”,谢见君反问道,“在不能保证自己安危的前提下,所做出来的举动,你觉得阿兄需要鼓励你再接再厉吗?”。   满崽眼见着人蔫儿了。   谢见君没哄他,只把人身子掰正了,一字一句地正色道,“阿兄叮嘱过你很多回,凡事要以自个儿的安危为先,我不否认你今日的勇敢,那我同样也不认可你的莽撞,希望你把这句话给我牢牢地放在心里面,遇见任何事,都先想想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明白吗?”   满崽不吭声,脸别向他处,也不去看他家阿兄。   谢见君无奈,指腹抹去他脸上的湿润,   “下不为例,过两日,子彧回上京时,阿兄带你去送送他。” 第81章   转眼就到了季宴礼兄弟俩回上京的日子。   谢见君带着满崽一早等在了出城必经的城门口处。   辰时过半, 清脆的铃铛裹着凛冽的风声传来,季宴礼骑在马上,漫不经心地摇动着手中的马鞭, 远远瞧着二人, 他长鞭一挥, 踏风而至。   “你俩怎么过来了?”, 他一个侧身下马, 迎上前来。   “晓得你们今日回去, 我带满崽特来送一程。”,谢见君拱手笑道。   “见君客气,本想与你同行,到底还是我要先行一步了。”,季宴礼有些惋惜, 若不是出了家中这档子事儿,他断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回上京, 高低也要靠到在衢州过了年。   “无妨, 明年二月, 咱们亦可以在上京碰面....宴礼你此番回去, 可得安心准备会试,旁个都是次要,自己的前路才是最要紧的。”,谢见君捏捏他的肩头, 温声劝抚道。   季宴礼自是知道他所言何意,“放心,我知道轻重缓急, 除去护佑子彧,旁人我一概不论。”。   小满崽心不在焉地听着二人的寒暄, 抻长了脖子,频频往城中方向望去,可总也没瞧见季子彧的身影,他小心扯扯季宴礼的衣角,仰头问道,“兄长,怎么不见季子彧呢。”。   “别急,他同我爹坐的马车,这会儿怕是就要来了、”,季宴礼揉揉小崽子的额发,轻声道。   又等了一刻钟,马车缓缓地驶出长街,驾车的马夫扯紧手中的缰绳,骏马一声疾厉的嘶鸣,停在了城门口处。   “宴礼,我们该走了。”,季东林略带威严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来。   “季子彧,下车跟满崽告别。”,季宴礼没搭他的话,转而吆喝起自己幼弟来。   “大公子,老爷奉圣上之命出来办事儿,本就已经延误了归程的日子,现下又着急回上京,告别一事,暂且先行搁置吧。”,马夫拦住他欲掀开门帘的手,出声劝阻道。   谢见君识相地带着满崽后退几步,让开了出城的路。   季宴礼冷着脸,只身挡在马车前,厉声道,“我说,让季子彧下来!”。   片刻,   “让他去..”,季东林的声音再次传来。   得了首肯,季子彧扯开门帘的一道细缝儿,紧扣着车架,从马车里钻出来,下车时,他脚下一软,若不是谢见君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托住,这小子几乎要跌倒在地上。   谢见君瞧着他走路一瘸一拐,裹在膝盖处的衣裳都揉搓成一团,心里骤然咯噔一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噎在喉咙间,一时说不出话来。   季宴礼早在看见自家幼弟出来时,脸色便已经阴沉了下去,紧攥着马鞭的指节咯吱作响。   季子彧似是没事人一般,从脖颈间解下了自小就一直带在身上的长命锁,系在满崽的脖子上,“满崽,你可一定要来上京,若是我爹肯放我出门,我定然带你在上京玩个遍,那里好玩的东西,可比衢州多多了!”。   满崽茫茫然瞅着胸前浸着温热的长命锁,也不点头,也不应声,他家阿兄还没说会试要带着他和云胡一起呢,他若是不管不顾地答应了季子彧,万一实现不了承诺,可不得让他失望。   季子彧仿若对小满崽的回应也并不在意,见他将自己的长命锁贴身安放好,才扬起一抹浅笑,“这些时日,不能陪你玩,你要照顾好自己...”。   满崽点头,他来得仓促,没想要准备什么送别的礼物,便使唤他家阿兄,替他折下一枝梅花,赠与季子彧,“你也要好好的,若是你阿爹训你,你就回衢州,我阿兄厉害着呢,定然能护佑好你!”。   “行,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季子彧重重点头,他张了张口,想再说点什么。   马车里蓦然溢出两声轻咳,他微微一怔,松开满崽的手,不舍道,“你和见君兄长快些回家去吧,我要走了。”。   说完,他转身要攀上马车,却不料季宴礼纵马过来,拦腰将他带上了马,“见君,我们上京见!”。   一声道别,二人扬长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城门口,马车“咕噜咕噜”地缓步跟了上去。   直至听不到任何声音,满崽叹了口气,回眸看向他家阿兄,闷闷不乐地问道,“阿兄,子彧回上京能有好日子过吗?他那个阿爹看着好不通情达理呐!”。   谢见君眸色暗了暗,将满崽拦进怀里,“放心,有你宴礼兄长在呢。”。   ————   送走季家两兄弟后,日子又恢复了如常。   一进十一月,天渐渐冷了下来,学斋里的举子们陆陆续续地向夫子请辞。   谢见君也开始正经合计起去上京参加会试一事儿,他思来想去,权衡利弊了有些时日,末了,还是决定带云胡和满崽一起走。   此番进京赶考,官府会出面租赁公车送他们去,等到了上京,便可住在会馆里,他着人打听过,这会馆是为“本省会馆”,主要用来招待老家来京公干的官员,亦或是像他们这般赶考的举子。   会馆里行事方便又有专人看守,连伙食上都便宜得很,还时常能遇上来京候命的地方官员,可谓是了解官场,结交人脉的名利场。   他合计着暂时先带着两小只住在会馆里,只待会试过了,再做旁个打算。   得知要去上京,满崽高兴地在炕上翻腾来翻腾去,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可以去找季子彧了,自他走后,满衢州府城,再找不到一个能陪自个儿玩的人了。   云胡这一连悬了多日的心,都跟着摇摇晃晃地落了地,他也终于不用担心要跟谢见君分开了。   一说要走,便得开始收拾行李,他们此行一趟至少要三个月,换洗的棉衣,日常用的东西,都要挑挑拣拣地带去。   只家中养了一年多的家禽和那头从福水村牵来的牛,云胡还不晓得如何安置,他一时没有主意,盘算着晚些等谢见君下学回来再定夺。   但刚从学府里出来的谢见君却被人绊住了回家的脚步。   “谢解元,我家老爷想宴请您,在醉仙楼里吃盏酒。”,宋沅礼家的管事冷不丁出现在学府门口。   先前青哥儿常带着这宋管事,来学府接宋沅礼下学,一来二往的,俩人也算是熟悉。   得知是宋家老爷出面,谢见君也不好拂了长辈的意,他拱手回礼,“劳烦宋管事差人去我家中一趟,我此行去吃酒,须得同内子报备一声,他久等我不回,可是要担心了。”。   “谢解元只管放心前去,我自会将此事告知您夫郎。”,宋管事笑得一脸褶子,转身掀开门帘,搭手扶着他上马车后,便吩咐马夫往醉仙楼去,还嘱咐他莫要颠簸了马车里的贵客。   果然这一路都走得平缓,等到了醉仙楼,由小二引着入了包厢,一见着宋沅礼他爹,谢见君就拱了拱手,“晚生见过宋老爷”。   “谢解元,客气了客气了!”宋家老爷一把将他托住,“谢解元肯赏脸,已使我府上蓬荜生辉,若承了您的礼,莫不是要折煞老夫了,您快请坐!”。   正说着,他将谢见君引于上座,招呼小厮过来斟茶。   谢见君恭敬接过茶盏,抵在唇边微吹了吹,轻啄了一小口,方才放下。   “不知谢解元何时启程去上京?”,宋家老爷开口便是问起此事儿。   “晚生与贵府公子乃是学府好友,谢老爷称呼晚生为见君便是…”,谢见君被一声声恭维的“谢解元”唤得浑身都不得劲。   “既是如此,老夫也不同贤侄见外,你若唤我一声叔伯,也是老夫之幸事了。”,宋家老爷借着称呼一事儿,欲跟他拉进关系。   谢见君也顺着杆子下,登时便尊称他为宋叔伯,还道自己将定于月底启程去往上京。   宋家老爷眼前一亮,谄笑地追问,“可是要带家中妻儿一道儿前往?”   “不怕宋叔伯笑话,此去数月,晚生实在放心不下家里,故而是要带内子和幼弟同去的。”   “如此甚好,贤侄倒是同我小儿一般,到哪儿都舍不下他夫郎,好不容易赶着他出门,跟娘舅下南方去走商,原是想让他独自磨炼一二,这小子说什么都要拽上我儿婿青哥儿,都已经是举人身份了,我不许,竟还跟孩子似的闹起了性子,还得让夫郎哄他..”,宋家老爷捋了把胡须,说起自己的小儿,眸底噙满了温和的笑意。   这事儿谢见君也知道,宋沅礼离开得最早,他跟季宴礼去相送时,还被他抱着好一通抱怨,说爹娘好狠的心,居然想把他和青哥儿分开。   若不是一旁的青哥儿看不下去,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塞进马车里,他身上这套云胡刚给做的新衣裳,怕是要被这小子的鼻涕眼泪给糊一身了。   想起这趣事,他禁不住勾唇笑了笑,“沅礼和青哥儿一对佳偶,实乃羡煞旁人。”。   “小儿拙行,让贤侄见笑了”,话虽说得谦虚,但听着有外人夸赞小儿和儿婿,宋老爷喜得合不拢嘴。   二人借着宋沅礼的话茬,寒暄了一刻钟,眼见着桌上的菜品已经上齐,宋老爷起身给谢见君添上一块鱼肉后,才正了正神色,说起了此行宴请的目的。   “贤侄入上京会试,是自己找的马车,还是打算跟着官府指派的公车走?”。   “暂定是跟着公车走…”,谢见君不紧不慢回道,他猜测宋家老爷找自己过来,便是要问这事儿。   果不然瞧着这宋家老爷蹙了蹙眉头,一脸担忧道,“贤侄若是想要带内子和幼弟同去,恐是坐不得公车,虽说是官府出面租赁,但那公车一向拥挤的很,我听说,那狭小窄仄的车厢里,可能足足要坐五六个人呢,加之公车只承担举子的路费,凡携带家里人,都得要单独另要出钱呢。”。   他不说,谢见君心里也清楚,他亦正为这事儿发愁,前几次赶考,虽说一路走得辛苦,好歹是他自己一人,忍一忍熬一熬就过去了,但带着两小只,他便不想让他们俩,也跟着去吃苦头,这也是他之前迟迟定不下来的原因,   只听着宋家老爷这般说,想来是有什么思量,谢见君便顺着话茬接下去,“宋叔伯说的是,晚生还在想别的法子,跟着公车走,是最后的办法。”。   “贤侄,你既唤老夫一声叔伯,我这做长辈的,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家吃苦,小儿走时,叮嘱过要帮着看顾你,不知贤侄,可愿意随家中的一支商队共赴上京?”,宋老爷话说得隐晦,一路还都在拿宋沅礼搭桥,意图同他套近乎,但所言之意几乎溢于言表。   谢见君能听得出来,这人弯弯绕绕说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寒暄,到底是想借用他举子功名下免税的特权,好帮着家中商队,以此来逃避沿途中的赋税。   先前也有商户寻过他,还开出了丰厚的酬劳,但因着同对方并不相熟,又担心有人会借此来打旁个歪主意,夹带违禁货品盈利,便都一一婉拒了。   然则有宋沅礼这层情分在,对他们家所做的营生亦有几分了解,谢见君没急着拒绝,只说要回去同家里人商量一番。   “好好好,这事儿不急,统共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见君也可与夫郎细细权衡。”,宋老爷见他没有直截了当就拒绝这个请求,就知道此事还有戏,心里头也轻松了些许。   倒不是他想占这个便宜,只如今赋税沉重,想要外出走商,竟是关关卡卡都要收钱,连办个通行证,都得提前给官老爷先塞足了银两,不然就寸步难行,即便给了钱,这带出去的货物,还有可能被强行扣押,一趟走商赚来的银钱,全部打了水漂,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他之所以硬逼着打小就身子弱的宋沅礼,去考出个举人功名,也正是如此缘由,表面上说让他跟着娘舅下南方磨砺,实则是想要避税。   除此之外,另还有一个原因,他们出门走商,路遇山匪乃是常事,虽有镖师护佑,但多数时候都得脱层皮,轻则损失些财物图个平安,重则还会把伙计性命给搭进去。   但有举人在,山匪们便会收敛,毕竟谁也不想得罪将来的官老爷们,给自己平白招至祸灾。   故而,外出行商的商户们都会把主意打在今年入上京赶考的举子们身上。   宋家老爷也想趁着自家小儿与这解元,尚还有些旧相识,好早早占下,他来之前打听过,谢见君已经婉拒了几家,虽不知是何原因,但他觉得,总归是先得把自己的诚意摆在台面上。   他起身给谢见君斟酒,语气放得愈发客气,“贤侄放宽心,此行若是跟着家中商队一起入京,便只管安下心来好生温书,吃穿用度皆有我府上包了,倘若能顺顺利利地入上京,老夫再给贤侄包个大红包。这上京用钱的地方多,你们一家呆的时间又久,这身上多备些银两总归是日子过得不紧张。”。   “宋叔伯的好意,晚生心领了,只待晚生同内子商量过,三日后给宋叔伯答复。”,谢见君连忙起身,恭敬回礼。   谈完这最为要紧的事儿,宋家老爷又问起举子名下免田税的事情。   “贤侄,老夫家中还有几亩薄田,不知贤侄可否愿意将这免田税的四百亩相让给我?老夫也不厚着脸皮白要,倘若贤侄由此意向,我愿意将免去田税的五成分于贤侄!”。   说是几亩薄田,但谢见君心里门儿清,宋沅礼名下的四百亩都没能填上这空子,想必他家里,定然是跟齐思正家不相上下,恐也是个千亩的老地主。   但能从中分得五成出来,他同云胡和满崽在上京,就能过得宽松不少,谢见君稍作思量后,便将此事应了下来。   宋家老爷笑逐颜开,当即就让管事拟好了文书,让谢见君盖手印,转日从官府领了免田税的册子,将其填写上去,今年年底,庄子上的佃户便都不用紧紧巴巴地给朝廷交田税了。   这五成田税的分成虽有些肉疼,倘若能凭着这事儿,借此搭上这谢解元,之后行商的日子就能好过了,况且,他听小儿的意思,这谢解元平步青云可谓是指日可待,到时他们宋家自然也能跟着沾沾光。   两边都各有打算,小算盘拨得啪啦啪啦响。   ————   晚些时候,谢见君在跟云胡商量过后,没出三日,便应下了宋家老爷同行的邀请。   他本打算留着衢州租赁的屋舍,以备将来不时之需,但因着有了田税的分成,加之举子每月还有膏火银和粮食,二人仔细盘算一番,决计退掉豆腐坊,将家禽和牛都一并发卖了,举家搬去上京生活。   计划有变,云胡从收拾行李直接进化成收拾家当,这豆腐坊尽管只住了一年多,但要离开,还生出了些许的不舍。   那头跟着他们从福水村一路过来的黄牛,这些年一直勤勤恳恳地帮着拉磨做豆腐,卖给隔壁杂货铺子时,他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好些话,临到了还偷着抹了两把眼泪,惹得谢见君心疼地好一通哄。   家当都收拾好,谢见君特地跑了趟府衙,拿到了官府批下来的通关文书和专门给举子进京赶考准备的盘缠,又顺道儿去学府同山长和李夫子请辞。   眨眼到了与商队约定的时间,   起早,一行人赶着熹微的晨光,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去往上京之路。 第82章 (一更)   摇摇晃晃地在马车上坐了一整日, 傍晚时分,一行人停在镇子上一家客栈前。   “阿兄,我快要被颠散架了...”, 满崽跳下马车, 苦着脸小声埋怨道。   “单是坐马车便觉得颠簸, 你要知道, 多数学子进京赶考, 可都是步行数月, 脚下的布鞋都得磨破好几双呢,他们岂不是更要辛苦些?”,谢见君将他脑袋上本来就松散的发髻揉得更杂乱,惹来小崽子皱着眉头撇着嘴,一通不满地哼唧。   “小公子再坚持坚持, 明日咱们到了码头,便可坐船了, 这坐船可比坐马车舒服多了。”, 正指派着手底下的人往客栈里搬行李的宋管事, 笑眯眯地凑上前来, 从身后变出一油纸包的蜜饯,劝哄道,“小公子若是觉得辛苦,便先吃些零嘴, 稍垫垫肚子。”。   满崽回眸看了眼谢见君,得了他的首肯后,才道了一声谢, 接过了宋管事手里的蜜饯。   一整日驱车赶路,晌午也不过吃了点简单的饼子, 口中正寡淡得很,这蜜渍梅子,清甜中浸着一抹酸头,很是可口,他和云胡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填。   谢见君将行李带去客栈房间的功夫,油纸包着的果脯已然下了大半,再一瞧这两小只吃得欢实,连唇边都沾染上了蜜汁,便伸手把余下的都没收了起来,“不兴再吃了,等下要吃晚饭,这都让零嘴填满了肚子,哪能行?”。   满崽虽馋那口酸甜,但也晓得他家阿兄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梅子被收走。   晚些,客栈小二将饭菜送到了房间里。   吃食都是由宋管事准备,点菜前还特地来问过他三人是否有忌口的东西。   现下瞧着这堆了满当当一桌,有荤有素的菜品,谢见君不由得咋舌,倒也不至于这么多。   满崽“哇”地一声扑上前,望着面前琳琅满目的饭菜,默默地咽了下口水,转身招呼他家阿兄和云胡快来坐下,那梅子吃得人胃口大开,他只觉得自己如今饿得能吃得下一头牛。   谢见君一路马车,颠簸得有些累,没吃多少就停了筷子,忙着给他俩剔骨拔鱼刺。   满崽喝着碗中的鸡汤,时不时还张嘴被投喂一口,眼瞅着他精神头越来越迷瞪,眼皮子沉得几乎都抬不起来,只听着手中的勺子“咣当”一声,云胡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脸颊,才没使得人一脑袋栽进汤碗中。   “我来,你接着吃。”,谢见君抹干净手,接过睡着的满崽,将他抱出了房间,宋管事给他三人开了两间上房,小崽子就歇在他俩的隔壁。   待把人安置好,再回来时,余下的吃食已然都被客栈小二收走,云胡斟了两盏热茶,方才吃得有些油腻,临睡前喝杯热茶,既能暖身又可以清清口。   “满崽睡下了?”,他上前接过谢见君脱下的外衫,轻声问道。   “恐是累坏了,睡得可熟呢,给他褪衣裳净手净面都没醒,这一觉估计要睡到明日一大早了。”,谢见君笑着应承一声,忽而双手穿过小夫郎腋下,将他一把托抱起来。   云胡吓了一跳,慌乱地搂住他的脖颈,红着脸羞赧道,,“别、别闹、明天还得赶路呢、”。   “放心,不闹你,这一趟路上辛苦,咱们早些歇下。”,谢见君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将小夫郎轻放在榻上,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   细碎温柔的亲吻逐渐加深,他熟练地撬开云胡的贝齿,浅尝辄止,追逐成唇齿间的交缠。   云胡被吻得脑袋阵阵发昏,连呼吸都一并剥夺了去,他抬手轻推了推面前的人,却不料被扣住十指抵在墙上,谢见君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乖一点...”。   他骤然脸颊烧起一抹滚烫,几近将理智燃烧殆尽。   满室静谧,暗潮涌动。   ......   待真的闭眼歇下时,已是近夜半时分,谢见君将累坏的小夫郎搂在怀中,轻啄了下他额前。   “不、不要了、”,云胡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喑哑的声音里氤氲着黏黏糊糊的潮意。   “好好好,都依着你..不要了不要了..”,谢见君抚着他细弱的脊背,低低地哄着。他晓得自己有些过分,情深意浓时失了点分寸,微凉的鼻尖蹭了蹭小夫郎的鼻子,很是自然地将他搂紧。   搭在腰间的手臂结实有力,若不是被这手臂桎梏得无法逃离,又被眼前这人的以退为进哄骗住,云胡姑且还能对谢见君说出的话信上几分,但现下他困乏得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哄着小夫郎睡熟后,谢见君这才下榻,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猛灌了一口,将地上的狼藉悉数收拾干净后,复又上榻。   二人相拥着入眠,再醒来时,已是辰时将至。   睡足了的小满崽早就被宋管事带下楼吃早饭,一想起等会儿要去坐船,他心中雀跃不已,还多吃了小半个包子。   倘若不是宋管事怕他头回坐船不适应,吃多了晕船,那剥壳的水煮蛋还能再咽下半个。   一行人退了房间,马车将其送至码头。   谢见君跟宋管事商量着往后的行程怎么走。   不远处,满崽蹦蹦跶跶地扯着云胡的衣袖,“云胡,你快看,是大船,宋管事说这就是我们等下要坐的大船呢!这也太气派了!”,他一面欢欣地说着,一面手舞足蹈,瞧着就高兴得不得了。   云胡腰酸得厉害,被谢见君安置在码头前的石椅上不愿动弹,又不想抚了满崽的兴致,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他的话。   待宋府的伙计将此趟去上京走商的货物都装好船,确认完后面行程的谢见君大步过来,“走吧,咱们要出发了!”。   满崽高呼一声,犹如离弦之箭眨眼就窜出一丈远,宋管事已经等在跳板前,见人跑过来,忙将小家伙抱上了船。   这宋管事也算是宋家老爷身边得力又机灵的老人了,此行被宋老爷派出来,清楚自己的任务就是招呼好谢见君一家人。   相处了一整日,他算是瞧出来了,别看这云胡和满崽就是俩平平无奇的小哥儿,云胡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结巴。偏偏这谢解元拿着可要紧着呢,一路细心呵护,凡事几乎亲力亲为,尤其是小结巴夫郎,更是看顾得仔细。   这照顾家中内子的事情,宋管事自觉是搭不上手,但哄一个小娃娃开心,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   船还未开,他带着满崽站在甲板上,教他用千里望看远处碧波浩渺的风景。   “就这么、放任、放任满崽麻烦宋管事能行吗?可别耽误了、人家的正事..”,云胡有些担心,怕小家伙闹腾起来,宋管事招架不住。   “没事,有外人在,满崽不会胡闹..”,谢见君不紧不慢道,话锋一转,他垂眸看向小夫郎,温声问起,“腰还疼吗?还能走路吗?”。   小夫郎霎时红了脸颊,“不、不妨事..”。   话音刚落,身子骤然腾空,他被谢见君打横抱起,步伐稳健地朝着船边的跳板走去。   “快、快放我下来、”,云胡挣扎着想要从他怀中下来,这若是让旁人看见了,成何体统?指不定在背后会对谢见君指指点点呢。   “老实点..”,谢见君非但不听,反而还收紧了怀抱,只用二人之间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道,“我方才同他们说,是你昨日做了一天的马车,身子骨有些不熨帖,不用担心,昨夜辛苦你了,我抱你上船。”。   半晌,小夫郎红着脸,极轻地道了声,“好”,而后整个人埋在谢见君怀里,羞得头都不敢抬。   宋管事向来大风大浪见惯了,瞧着小两口的亲昵模样,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唤手下人给他二人掀开船舱门帘,好让谢见君抱着夫郎进去时能方便些,自己则不动神色地引开了满崽探究的目光。   一切准备就绪,伴着一声号响,船舶缓缓在水面上驶动起来。   宋管事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刚过半日,满崽就从先前的“动如脱兔”转变为“静若处子”,他扒着船,一脸的菜色,早起吃的那点东西不到半个时辰就吐了个干净,再往外吐,便只能呕出些酸水来。   云胡亦是如此,他紧闭着眼眸,仰卧在船舱中,面色苍白。   好在这一趟跑商的队伍里配了随行的大夫,宋管事忙将人请过来,给俩人诊治了一番。   “阿兄,我眼前怎么有星星呐!”,满崽晕晕乎乎地扯着谢见君说胡话,他使劲摇了摇脑袋,却觉得脑袋里的眩晕更甚,干脆一头栽倒在榻上。   大夫给他行过一次针后,才瞧着脸色见好了点,临着吃晚饭时,人还有了精神。   云胡的情况比较严重,不晓得是不是昨夜折腾得太过,再加之今日晕船,夜里就发起了低烧,谢见君一面掌灯温书,一面给他换洗着敷在额前降温的湿帕子。   “谢解元,这是大夫开了补气血的药,您让云胡哥儿喝上些再歇息。”,宋管事体贴地端来刚熬好的汤药,船舱里霎时被浓浓的苦涩味儿填满。   谢见君起身接了过来,先行搁置在一旁的桌上,拱了拱手道谢,“这两日麻烦您跟着操心了。”。   “谢解元这是哪里的话?走时老爷曾叮嘱过我,此行让我务必照顾好您们,如今见云胡哥儿这般难受,我也很是担忧,不过还请谢解元放宽心,小满崽有我等照料,定不会有事,若您夫郎还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只管使唤门外守夜的小厮去请大夫。”,宋管事已经将底下人都安排好,特此也过来知会了谢见君一声。   “劳宋管事费心了。”,谢见君自是知道这其中情分,他因着一直忙着照顾晕船的云胡,对满崽顾及不上,还全仰仗着这宋府的人给搭把手。方才府中伙计还过来请示,说晚些要带着满崽在甲板上钓鱼,请他只管安心歇着。   送走了宋管事,他将本就没睡安稳的云胡唤起来,哄着他喝下汤药。   一碗浓稠的汤药“咕咚咕咚”灌下肚,云胡苦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连喝了好几杯水,都没能冲淡这嘴里的苦涩味儿。   谢见君将满崽提溜进来,没收了大半他衣服兜里塞得满当当的果脯蜜饯,在他满是怨念的目光中,塞了云胡满怀,“快吃些甜的。”。   云胡被逗得直想笑,又没什么力气,扯了扯嘴角,从中只挑了几块果脯,余下的重新都还给了瘪着嘴委屈巴巴的小满崽。   “少吃些小零嘴,等会儿去甲板上钓鱼可得听船员大哥的话,别乱跑,听着了没?”,送满崽出门时,谢见君这做兄长的人,忍不住多叮嘱了两句。   “知道了知道了,阿兄要照顾好云胡,满崽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满崽向后摆摆手,向着正站在不远处等他的宋管事蹦蹦跶跶地小跑了过去。   谢见君立在门口,遥遥打量了一刻钟,才返回了船舱。   喝过药的云胡只稍稍比白日里好上一点,但整个人还是迷迷瞪瞪地不甚清醒,靠着谢见君身旁没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等他彻底从晕船中缓过进来,已是七八日过去了。   听船夫大哥说,途径的这一片水域,常有水匪出没,烧杀抢掠,坏事做尽。   谢见君便将从衢州走前,特地去官府领来的黄旗,挂在了船头的船帆上。   这黄旗原是仅配给送举子们上京赶考的公车,但师文宣念及他是解元身份,又是跟商队同行,担心即便商队有镖师护卫,也难免能照应全乎,故而特将这黄旗连同通关文书一并交于他。   用作旗帜的黄布乃是朝廷御用,旗上书写着“奉旨会试”四个大字,威风凛凛。除却能震慑到心怀不轨的水匪盗贼,凡是看到此旗帜的关卡,都得在不收任何税赋的前提下,对商船放行。   这就是宋家老爷费尽心思,也要攀上谢见君的缘由。   果真到年前下船时,这一路都风平浪静,下了船,才听着早一步抵达码头的旁个商队的船夫说,他们这一趟走商可被水匪给打劫了个彻底,抢光了货不说,还有两个伙计在争斗中,被水匪丢下船,到现在还没找着,这正发愁如何跟主家交代呢。   宋府一行人打心底,止不住地后怕,又庆幸有谢见君这解元老爷一道儿同行,才没得像别的商队那般遭了劫难,赔了财物又赔上了人。 第83章 (二更)   一行人在宿州下船, 眼看着还有两三日便要过年,宋管事同谢见君商讨后,决定在这儿过完年再启程, 余下的路程都得坐马车, 也急不得一时半刻。   这宿州, 虽说离着上京还有大半月的脚程, 但也比衢州繁华多了, 加之临近过年时候, 这满大街都挂满了花灯,瞧着喜气洋洋。   一路由马车载着,从码头过来,沿途人流熙熙攘攘,贩夫走卒络绎不绝。   “谢解元, 您别瞧这宿州,地方不大, 但却是多数商户前来走商的必经之地, 这儿过年可比咱们衢州要热闹, 除夕当夜, 有戏班子搁前面高台上搭台唱戏,还有舞龙舞狮,您若是得空,到时可带着云胡哥儿和满崽去凑凑热闹..”, 宋管事满脸堆笑地同谢见君说着宿州的风土人情。   一听有戏班子,原是有些疲累的云胡骤然有了精神,从前在福水村时, 他便常听来挑着扁担来村里的小摊贩说起,往年镇子上的年节, 大户人家都会请戏班子搭棚子来唱上一曲,打那会儿就一直盼着。   后来搬去了府城,也不知谢见君从哪儿知道了他想看唱戏的念头,上元节时,便特地带他去茶楼里,只瞧着高台之上,戏子步伐轻盈,水袖一挥,犹如莲上起舞,浓妆艳抹下一双含情眼潋滟生光,单单看过那一回,他自此就惦记上了。   这会儿经宋管事这么一说,他炽热期盼的眼眸,直勾勾地望向自家夫君。   “不急,等除夕之夜,就带你去。”,谢见君似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拍拍他的手背,嘴角含笑道。   “好!”,小夫郎似是得了心爱之物的孩童,满脸都写着欣喜。   眨眼就到了除夕之夜,宋管事特来请谢见君三人入席吃年夜饭。   宽阔古朴的包厢内,炉火烧得正旺盛,鸡鸭鱼肉层层叠叠地摆了一整桌,油滋滋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众人举杯畅饮,窗外鞭炮声齐鸣,好不热闹。   一番推杯换盏后,眼见着大伙儿都吃得满嘴油亮,满崽扯扯谢见君的衣角,“阿兄,我能去街上逛逛吗?”。   谢见君晓得这小崽子盼了许久,大手一挥,给他背着的小布兜里塞上几个铜板,嘱咐出门要时刻跟着宋管事,切莫自己乱跑。   等了应许,满崽一双眼眸笑弯成月牙,当下就冲宋管事和他身后的几个汉子挤了挤眼睛。   他之所以不叫阿兄作陪,美其名曰想让阿兄陪着云胡去玩,实则是怕有谢见君同行,对他管这儿管那儿,玩不尽兴。   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崽子,又如何看不出他的小心思,谢见君以茶代酒,起身敬了宋管事一盏茶,而后拱了拱手,将满崽拜托给他。   “有我等跟着,谢解元只管放心,听说今年戏班子在护城河边搭的台子,谢解元和云胡哥儿也得早些去,好占个前排的好位置。”,宋管事乐呵呵地回礼。   云胡一听戏班子,登时就坐不住了,眼巴巴地望着谢见君,片刻,才试探着小声问道,“你、你吃饱了吗?”。   谢见君憋不住笑,登时就牵起小夫郎的手,同包厢里余下的宋府伙计拜别,起身往护城河边去。   虽是有宋管事的提醒,但他二人过来时,戏台前人头攒动,乌泱泱地站了不少人。   云胡垫着脚尖儿,抻长了脖子,也只能听见咿咿呀呀唱戏的动静,见不着他心心念念的施粉墨着戏服的戏子。   谢见君不忍见他这般辛苦,当即半蹲下身子,架住小夫郎的腋下,让他坐到自己肩膀上来。   视线骤然开阔,云胡紧绷着身子不敢乱动,这戏台前都是当爹的驮着孩子,唯有他俩这一对夫夫如此肆意。   云胡简直不敢想,这要是放在从前福水村里,哪家的汉子若同谢见君这般宠着自家夫郎,可是要被外人笑话的。   高台上锣鼓喧嚣,听着戏子唱着京剧里的《白蛇传》,   “最爱西湖二月天,桃花带雨柳生烟,十世修得同船渡,百世修得共枕眠。”。   他这心里似是跟吃了蜜一般甜,不求十世百世能与谢见君长相厮守,但求朝朝暮暮不分离。   一直到戏曲落幕,二人意犹未尽。   回客栈的路上,云胡手捧着热乎乎的烤红薯喋喋不休,他话说不利索,脸上的神情却是鲜活得很,生怕路过的人瞧不出此时他有多高兴。   谢见君微微侧身,落在小夫郎身上的眸光缱绻温柔,对他磕磕绊绊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给予了热切的回应,脸上不见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叫宋管事瞧了去,直说要羡煞旁人。   ————   除夕一过,在宿州又歇息了一日后,大年初二,诸人收拾好行礼,继续赶路。   沿途进京赶考的书生陆续多了起来。   在一处林里落脚时,谢见君遇着一队入上京的商队,因着这商队里亦有同行的举子,是以他忍不住多关注了两眼。   但这一关注,就让他发现了端倪,这一行商队一路上行事鬼鬼祟祟,见人就躲,就连那举子时刻也是一副警惕模样。   “兴许是藏了什么猫腻,怕是夹带私货,”,宋管事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一眼就瞧出有问题,他差底下伙计,沿着这商队行进过的车辙印,细细地探查了一番,果不然报上来贩卖私盐的消息。   “为了牟这点礼,这举子当真是不要命了!”,宋管事少见的严肃神情,他们走商,断不敢碰这私盐,虽说赚钱多,但那是拿自己脑袋换来的买命钱,但凡被官府的人查到,轻则流放,重则砍头,宋家从不做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生意。   “没准是那举子被商户骗了,并不知道实情呢?”,谢见君尚且还有些担心,本身贩卖私盐就已然违背律法,倘若这举子是被蒙在鼓中,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便是要连累自己革去功名,终生不得入仕。   “谢解元怕是多虑了,您瞧那举子做贼心虚的谨慎模样,必然是知道商队夹带的货物是私盐。”,宋管事笃定道。   似是为了应证他二人的猜测,两支商队共歇息在一家客栈里时,谢见君如厕回来,在拐角处听着那举子同商队领头,因着私盐分成不均的由头大吵一架。   他暗自唏嘘一声,回头便同宋管事说要加快脚程,避开这支商队。   宋管事亦是担心要受牵连,再启程时,将马夫们挨个都嘱咐了个遍。   这一路紧赶慢赶地颠簸,等到了上京,已是一月中旬。 第84章 (一更)   城门口的护卫检查过谢见君的通关文书后, 便挥挥手让商队的马车都过去了,这几个月来,入上京参加会试的考生居多, 他们也都见怪不怪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过城门, 云胡和满崽禁不住拉开窗帘的一道儿细缝儿, 悄悄向外瞧去,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 人流如织, 红日西沉,云兴霞蔚。   上京刚下过一场雪,满树银花,二人被凛冽寒风冻得打了个激灵,齐齐缩回到马车里。   “幸好、幸好带了几身厚棉衣!”, 云胡缓缓吐出一口雾蒙蒙的白气,只觉得那吹来的风直往骨头缝里钻。   “上京更靠北些, 自是被衢州的冬日要冷上几分。”, 谢见君给他紧了紧棉衣, “等会儿咱们到了会馆, 先喝上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阿兄,我不想喝热茶,我想要汤婆子,这儿太冷了...”, 满崽瘪着嘴嘟囔道,仅方才撩开窗帘那一会儿,他这一双手便冻得同那萝卜一般粗肿, 现下正不住地朝掌心里哈气。   “小公子,最多一刻钟, 咱们就到了,这皇城脚下不许纵马疾驰,你且再忍耐忍耐。”,马夫的声音从门帘外传进来,浸着丝丝畏寒的颤音。   满崽立时闭了嘴,他们尚且能在马车里躲避这刺骨的寒风,马夫却得在外冷哈哈地赶车,相比较之下,他若再抱怨,便是不懂事了。   马车又往前行进了一段时间,伴着马儿一声嘶鸣,停在了衢州会馆门前。   “此番入京赶考,劳烦宋管事和几位大哥一路帮持,给您们添麻烦了。”,谢见君下马车,携云胡和满崽躬身行礼。   “不敢当不敢当!”,宋管事赶忙托起三人,有谢见君在,这一路过来,他们非但免了商税,还避开了穷凶极恶的水匪盗徒,要论起来,该是商队更应该感谢。   他肩背躬得更深,“谢解元,咱们就在此别过了,还望谢解元攀蟾折桂,金榜题名!”。   一行人在衢州会馆门前分开。   谢见君打算在这会馆里,暂时先落落脚,左右临着会试也不过半月,他盘算着会试结束再做打算。   既是要住满半月,他特地要了一间上房,若是自己入京赶考,便是如何都能凑活上这几日,但带着云胡和满崽,谢见君不想让二人跟着折腾受罪,还歇息不好,之所以只要一间房,亦是考虑到这会馆里往来嘈杂,人地生疏,担心满崽独处一间恐有危险。   携文书办入住时,会馆掌柜得知他是衢州的解元,当即就将房费给便宜了不少,还吩咐小二接过他们手中的行李,手脚麻利地递送到房间里。   引三人上楼时,掌柜的微微躬身,满脸堆笑,“谢解元尽管带着家中人在这儿安心住下,若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且吩咐馆中小二帮忙操办便是。”。   “麻烦了。”。谢见君客气回礼。   “谢解元若是能在会试中拔得头筹,也是我衢州府的一大幸事,谈何麻烦一说?”,那掌柜的毕竟在上京混迹多年,见多识广,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让人听了很是舒服。   谢见君莞尔笑了笑,拱手道,“那便是借掌柜吉言了。”。   那掌柜的谄笑着将他们送至房间门口,才匆匆离去。   谢见君将行李都提到屋里,他们这一趟过来几乎将家中的家当都带了过来,房间本就不算大,这下子又堆得满当当,连落脚的地儿都得现收拾出来。   好在屋中陈设干净齐整,被褥都被提前晒过,满崽一进屋就飞奔到床榻上,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儿。   顾不上拾掇满地的行李,晚些小二送来热水,三人简单梳洗一番便歇下了,这赶了近两个月的路,已是满身疲惫,加之屋中烧得暖烘烘,几乎沾枕脑袋一歪就睡过去了   夜半时分,打外面醉酒回来的举子,在会馆里不管不顾地耍酒疯,谢见君从梦中惊醒,这屋子隔音差,即便他们在三楼也能听着楼下大堂的哄闹声。   满崽被吵得睡不着觉,从另一边床榻下来,扑到云胡怀里哼哼唧唧地得闹着要抱。   云胡将他搂上床,双手紧捂住他的耳朵,抬眸谢见君正往身上套棉衣,低声道,“你、你要出门?”   谢见君回身给他二人掖紧被角,“我去瞧瞧,总这么闹也不是个事儿,吵得谁都别想睡了。”。   说着,他轻手轻脚地拉开一道门缝,侧身挤了出去。   不少被吵醒的人都探出脑袋往外瞧,见那青衫打扮的书生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双颊红晕,走路都前俯后仰,摇摆不稳,有小二欲上前劝其回屋,还被一巴掌扇了个踉跄。   会馆掌柜姗姗来迟,冲身后几个壮汉使了个眼色,壮汉上前,将醉倒的书生半拖半拽地拉走醒酒。   “惊扰各位老爷了..”,会馆掌柜笑眯着眼,躬身致歉。   谢见君轻叹了口气,原是打算在会馆住到会试结束,如今看来,落脚会馆,并不是长久之计。   只待楼下再听不着那醉汉喧闹的声音,他才裹了裹身上的棉衣,正准备回屋,便听着会馆掌柜在大堂里招待刚赶来的举子,只听他同那风尘仆仆的举人,也说了跟自己同样勉励的话,谢见君无奈地笑了笑,心道这掌柜的怕是在这儿广撒网呢。   来此上京参加会试的举人,若是能有一人高中,衢州府的官员们便可平步青云,他这衢州会馆自然也能跟着沾沾光,得旁人高看一眼,也难怪他会对读书人都客客气气的。   ————   翌日,吃过早饭后,闲来无事,谢见君下楼同前台小二闲聊了两句,他初来上京,想打听打听这儿的情况,顺势又聊起了昨晚那事儿。   小二撇撇嘴,手中的算盘珠子拨弄得响亮,“这上京乱花迷人眼呐,有的是苦读多年的举子秀才,来了这上京,整日里沉溺于花街柳巷,勾栏之地,亦或者是被心怀不轨之人引去赌坊小试身手,抵不住诱惑,结果赔尽了身家...”。   谢见君跟着点头,他当年从福水村搬去府城时,许褚也曾多次提及此事,叫他务必要可守本心,“君子使物,不为物使”。   “不过...”,那小二忽而话锋一转,将谢见君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我瞧你倒像是个正经书生,来上京赶考,还带着你夫郎,我同你说,莫要学那些个读书人,洁身自好,安心备考才是最要紧的,这儿往年都有因沉迷玩乐而考试失礼的考生,走的时候个个痛哭流涕,但那又能如何?还不是怨自己抵不住诱惑,啧啧...”。   这小二是个实在人,拉着谢见君一通好言相劝,告诫他切莫误入歧途,以致于后悔终生。   谢见君拱手道谢,既是良言,自己就该承这份情。   眼见着大堂里愈发忙碌,他告别小二,往楼上去。   前脚刚走,会馆大堂钻进来个背着书袋的半大小子。   不等他开口,店小二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懒洋洋道,“没有”。   那小子期待的眼神登时就垮了下去,转身正要走,那小二似是想起什么来,将他叫住,“你说的那三人,是不是一个书生打扮,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哥儿...”,一面回忆着,一面往自己身上比量着,“那个小哥儿,身量差不多这么高,瞧着眉清目秀的...”.   季子彧重重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三人,他们已经住进来了吗?”。   店小二咋舌,这小子每日都赶在这个时辰过来,回回只问一句话,“可是见着两个大人带一个小哥儿前来住店?”。   这一连大半个月过去,即便是下雪天也没耽搁,谁知道,竟真让这小子等着了,而要等之人,居然还是刚才在前台同他搭话的那个读书人。   他抬手往楼上一指,“三楼正中间的那个房间,看着了没?你要找的人,就住那儿...”,抬眸见季子彧拔腿就要往楼上跑,他又忙不迭叮嘱了一句,“地滑,慢些跑,别惊扰了其他客人。”。   但季子彧哪里还能听得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站在房门外时,愣是喘匀了气,整了整衣襟,才敢轻叩门板。   “谁呐?”,屋里传来满崽一声吆喝。   季子彧猛提了一口气,等不及开口回话,面前的屋门霎时被拉开,满崽直愣愣地出现在眼前,伴随着谢见君的絮叨一并传了出来,“谢书淮,我说过很多回了,问清楚门外的人是谁再开门!”。   “子彧见过见君兄长和云胡嫂嫂...”,他压着心中喷薄而出的欢喜,恭恭敬敬地先行了礼。   谢见君有些惊讶,小崽子自昨日入上京就一直在念叨着季子彧,他原是想晌午去尚书府打听打听,谁成想,这小子一大早就出现在这儿了。   开门的满崽刚回过神来,蹦蹦跶跶地跳到季子彧身上,搂着他的脖颈,兴冲冲道,“你怎么找来的?”。   “我阿兄半月前接到了见君兄长的来信,信中说你们已经起程,我算着日子,你们也差不多该到了,便日日过来会馆蹲守。”,季子彧自知汉子同哥儿有别,怕做兄长和嫂嫂的谢见君和云胡会心生介意,满崽跳到他身上时,也只敢身子向后退了一步稳住脚步,不敢搭手托住怀中人。   谢见君一阵扶额,上前把扒着人家小汉子的满崽提溜下来,丢给身后的云胡,这才将季子彧迎进了屋,转身想给他倒盏热茶。   “兄长莫要忙活,我此番是从去书院的路上偷偷跑来的,小厮还在会馆门口等我!”,季子彧忙出声劝阻,他待不了多长时间,能确认满崽已经来了便已然心满意足。   “子彧,你居然去书院读书了!”,满崽面露诧色,乌黑的眼眸瞪得溜圆。   季子彧挠挠头,羞赧道,“是阿兄说我也该到年纪正是开蒙了,才托人将我送去百川书院,你们来之前,我已经上了一个月的课了。”。   “真好,我也想去书院读书...”,满崽发自肺腑地道出一声艳羡,想着自己若是也能去书院读书就好了,只要不在他阿兄眼皮子底下念书,便是去哪儿都行。   谢见君亦有想送满崽去书院读书的想法,送季子彧回来后,他同云胡商量了一番,若是上京能有收小哥儿的书院,他们倒不妨会试后也留在这儿,介时找一处一进院的小宅子,左右这些年卖豆腐也攒了不少钱,还有四百亩免田税的分成,虽说买不起,但租还能应付得了。   云胡自是没什么意见,他晓得满崽上学这事儿一直记挂在谢见君心头上好几年,倘若真能如愿,也算是了解了他一桩心事,再者,无论是府城也罢,上京也罢,只要不离心,二人相互扶持,这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季子彧临走前说他家阿兄兴许还不知道他们来上京了,便说道晚些书院下学后,要同他阿兄一道儿登门拜访。   等不及午时,屋门再度被叩响,来者是季宴礼。 第85章 (二更)   自上次衢州一别, 二人已有三月未见。   “我昨日听守城的大哥说你们到了,想着你们一路过来舟车劳顿,好生歇息一日, 我再来叨扰。”, 季宴礼携薄礼进门, 伸手先揉了揉满崽的额发, “小崽子瞧着圆润了些呢。”。   满崽的笑意僵在脸上, 磕磕巴巴替自己找补道, “没、没胖、赶路可辛苦了,吃不好睡不好,昨夜还被醉汉吵醒了!”。   “是嘛...”,季宴礼捏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哄他道, “那你来了上京,可得多吃些好吃的, 补补身子。”   “宴礼别听他的, 我们一路跟着沅礼家的商队过来, 得了他们不少照顾, 这崽子都被宋管事喂挑嘴了...”,谢见君莞尔打趣,接过云胡刚沁好的热茶,给季宴礼倒了一杯。   季宴礼进门打量了一番屋中紧紧巴巴的地儿, 紧了紧眉头,但什么都没有。   一盏热茶暖了暖肺腑,他搁下杯盏, “你们一路过来可还顺利?我听说宿州那一带有水匪横行,好些商队都被打劫了。”。   “许是有官府的黄旗在, 我们一行人一路都走得顺顺当当,在宿州转马车时,才听旁个商队丢了货,还搭上了两个伙计。”,谢见君又给他面前茶盏斟上八分满,不紧不慢地说着当时听来的情况。   季宴礼听后面色凝重,猛地一拍桌子,还把围坐在桌前的满崽和云胡吓得一哆嗦,“水匪作恶,难道当地的官府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不作为吗?!”。   谢见君瞧了眼两小只,见他俩无事才缓缓道,“宋管事说,前些年官府曾派人出面剿匪,那水匪答应得好好的,回头便将宿州知府大人家,去城外寺庙上香的女眷虐杀,吊在城门口示威,自那以后,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了...”。   “官不为官,百姓便要吃苦了...”,季宴礼轻叹一声,“这几年西北边境战乱不断,财溃力尽,民不聊生,听先生说,那上奏的折子是一封一封地往圣上跟前递,也不知咱这位圣上是怎么想的....唔..”。   谢见君当即捂住他的嘴,冲他摇了摇头,“宴礼,这会馆住得多数都是来考试的举子,小心隔墙有耳。”。   季宴礼做了个默声的动作,谢见君才收回手,转身叮嘱云胡和满崽,今日所听之话务必都是烂在肚子里,便是谁问起来,都不许说,倘若被外人知道了,可得被抓去蹲大牢。   “还是见君你更为谨慎..”,季宴礼看两小只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可爱模样,笑了笑,“你尚且不知,师大人如今升任为吏部尚书了,改日,我便带你去前去登门拜访。”。   说着,他又瞧了瞧这屋里简单的陈设,到底还是没忍住,“见君,这衢州会馆不是能长居的地方,整日里如此喧闹,你哪能静下心温习功课?倒不如早些搬出去,找个安静的地儿备考,亦或是搬去我那里也行..”。   昨晚醉汉闹事时,谢见君就生出了想要搬出去的心思,只是眼下刚来上京的第二日,尚有许多事需要打点考虑,便是季宴礼不说,他也想过几日安顿下来,就去拜访师文宣。   季宴礼见他沉默,当是以为他为难,“回京之后,我一直没回那尚书府,先前我娘在外买下了一处院子,搁置了几年,我差人收拾了收拾,带着子彧搬进去了,故而你们要来,也清净...”。   他虽是好心,但谢见君顾忌云胡和满崽都是小哥儿,行事上多有不便,就回绝了此事,只说择日就去找找合适的屋舍,从会馆里搬走。   二人一来一往寒暄了一个多时辰,送季宴礼走时,已是傍晚。   转日起早,谢见君正打算要出门找牙行打听打听上京的屋舍,师文宣身边的秦师爷骤然登门,递上一封请柬。   “谢解元,尚书大人听说你来了上京,今日特地在云鹤楼摆宴,给你接风洗尘。”。   谢见君受宠若惊,登时躬身行礼,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请柬。   “谢解元不必拘泥,今日乃是尚书大人做东的家宴,季家的大公子也会一同前去。”,秦师爷笑盈盈地托起他来。   家宴...谢见君反复在嘴里咂摸着这个词,总觉得秦师爷特意强调这二字,亦有其他的含义在。   但秦师爷向来话说一半,点到为止,送来请柬后就离开了。   找牙行一事耽搁,晌午,谢见君将两小只安顿好后,匆匆赴宴。   他初来上京,对此地尚不熟悉,一路打听着才找到了云鹤楼。   这云鹤楼位于上京繁华之地,亭台楼阁绵延相连,雕梁画栋,轩昂壮丽,从东侧穿堂而过时,上京景色尽收眼底。   由小厮引着入包厢,果不然只瞧着师文宣和季宴礼,还有一旁侍奉的秦师爷,再没有旁人在。   他先行行礼后,方才入座,师文宣照常问了问他赶路过来的情况,还顺道考校了一番他的学识。   谢见君皆是对答如流,不见磕绊,   师文宣见此甚为满意,同身侧的季宴礼笑道,“瞧瞧,见君的学识,可比你的要扎实多了。”。   “见君一直比我勤勉刻苦,我自是敌不过。”,季宴礼谦虚道,抬眸冲谢见君眨了眨眼,便听着师文宣一脸慈爱地继续道,   “见君,倘若我说,我有意要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谢见君神色一怔,忙不迭跪地行礼,“能得尚书大人垂怜,是学生的荣幸,还望先生宽宥学生愚笨,能指点一二。”。   “好好好...”,师文宣连说了好几个“好”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见君,你虽年长我两岁,但这往后,你可得称呼我一声师兄了!”,季宴礼绕过圆桌,不动声色地将谢见君托起来。   “谢师兄..”,虽还未拜师,谢见君还是调笑着,唤了季宴礼一句师兄。   这可把他乐坏了,走出云鹤楼时,脚步都是轻飘飘的。   ————   回会馆时,云胡刚把带来的家当收整好,屋子里好歹没那么紧巴了。   “今日那位大人说要收我为徒了。”,谢见君将忙碌的小夫郎拉到跟前来,笑眯眯同他说道。   “真、真的?”,云胡一双秋水剪瞳瞪得溜圆。   “何曾骗过你?自然是真的,宴礼约我后日,就去府里行拜师礼呢...”,谢见君抬袖抹去他脸颊上蹭到的乌黑,眼眸中的笑意温润柔和。   “那、那可是尚书大人!”,云胡声音放得极低,他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生怕被不轨之人听了去,坏了他夫君的前程,“若、若你能得、能得他的指点、会试、会试肯定没问题、”。   谢见君点点头,他虽与师文宣各有打算,各有所图,但自己能得一名师引路,会试就不用靠自个儿去淌水了,无论怎么算,还是他更为得利。   故而,两日后,   他提着六礼束脩,叩响了吏部尚书府邸的大门。 第86章 (一更)   谢见君来得早些, 在门外等了一刻钟,去府中通报的小厮方才回来。   “大人请您先进书房稍作等候,他梳洗后便过来。”   “麻烦了。”, 他一路上微微垂眸, 恭敬地跟在小厮身后, 只等着进了书房才敢抬眸打量。   一间古朴素雅的小室, 四周围悬着秀丽山水字画, 一侧为乌木雕花刻镂屏风, 似隔非隔,似断非断,除此之外,并无穷奢极侈之物,可见这尚书亦是淡泊名利之人。   他缓缓踱步到山水画前, 这画中穹山峥嵘,碧水微澜, 落笔可谓是精妙, 一瞧便知不是凡品。   “见君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梳洗完的师文宣姗姗来迟。   谢见君闻声, 登时垂首恭谦,“学生愚钝,只瞧着这山水之画气韵生动,寥寥数笔, 便将千山万壑的壮丽恢宏,勾勒得淋漓尽致。”。   师文宣随口道,“你若是喜欢, 等会儿走时,我让秦师爷拿下来赠与你回去好生欣赏。”。   “学生不敢夺大人所爱, 如此惟妙之作,理应挂在大人书房里,供诸子赏识...若大人肯垂怜收学生为徒,那学生便厚着脸皮常来膜拜。”,谢见君语气更为恭谦,有意将拜师一事儿给点了出来。   师文宣讶然,转而捋着胡子笑了笑,入坐高堂。   谢见君跪地行拜师礼。   既为拜师学艺,须得先行三叩首之礼,而后跪献六礼束脩和拜师帖子。   先生收下束脩,训话勉励,方才算结束。   这一通拜师的流程走完,师文宣冲身后摆摆手,小厮会意,搬来椅子请谢见君入座。   “你今日既拜我为师,为师自当要对你传道,授业,解惑,前日考校了你的学识,为师甚为满意,如今春闱在即,你且要砥志言思,切莫懈怠。”。   “学生谢先生教导。”,谢见君亦是知晓会试的要紧,打算安顿下来便开始闷头苦读。   师文宣接过小厮递来的清茶,撇去浮沫,浅斟了一口后,缓缓道,“你尚且还住在衢州会馆吗?”。   “是..”,谢见君恭敬应答,“学生这两日准备携内子搬出会馆,另寻其他住处,会馆虽为方便,但人声嘈杂,实在不是能安心读书之地。”。   师文宣搁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片刻开口道,“我京中老友前年致仕回老家,留下了一处一进宅子,交予我打理,明日让秦师爷带你去看看,若是瞧着尚可,便带着你夫郎搬进去住,就当是为师赠予你的拜师礼了。”。   谢见君骤然抬眸,这拜师礼是一码事,送宅子又是另外一码事,上京的宅子,纵然只是一进院,论起来,也不是他能承受得了的情分,他张了张口,正想要回绝此事,秦师爷动作极轻地冲他摇了摇头。   他神色一怔,登时拱手叩谢。   师文宣似是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话锋一转,又说起了旁的事情,“我听说,你想送你幼弟去书院读书?”,   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尚书大人恐怕在萌生出想要收他为徒的念头时,就已经将他家中的情况摸了个遍,哪怕是这点小事儿,也都一清二楚。   “回先生的话,学生幼弟已是开蒙年纪,前些年都是学生自行在家中教导,前些日子听闻季师兄说那百川书院可收小哥儿入学,便想着将幼弟送去学堂,由夫子亲身教导。”。   “你这做兄长的有心了,虽说熹和民风开化,但能将小哥儿送去读书的人家,毕竟还在少数。”,师文宣点点头赞赏道,转而又看向立在他身后的秦师爷,“明日你带见君从宅子回来,去百川书院跑一趟,将这举荐信送去给山长,我同那山长还有些旧相识,这点面子他总是要卖我的。”。   正说着,他从案桌上的一搭文书里抽出一封书信,交给秦师爷。   原来早就准备好了…谢见君暗自思忖,拱手道谢的同时,他这心里禁不住燃起了丝丝缕缕的异样,师文宣不光摸透他的心思,还晓得以亲近之人来拿捏他,区区三两句话,就将他一家子都安顿好,而他自始至终,却只有接受的份。   这样心思沉重之人,为师友,是他之幸,若为强敌,眼下堪堪只有一个解元身份能拿得出手,又无所依靠的他可就要倒霉了。   小厮来报说礼部侍郎有要紧事儿前来求见,谢见君连忙识相地退下。   眼见着他由小厮引着走远,秦师爷微微躬身,“想拉拢这人易如反掌,大人缘何对他幼弟还这般上心?”。   师文宣扭头看了他一眼,“这谢见君乃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又极为聪慧,那个小哥儿他拿着要紧得很,我不过是搭句话的事儿,就能送他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   秦师爷细一咂摸这话,连忙赞颂,“大人高见!”。   “我瞧着他并不很情愿收我这宅子之礼,明日你带他前去,倘若他提出要付租金一事,你大可提个他能承担的数,他们这些读书人,心气儿都高得很,不愿受这‘嗟来之礼’也是正常的。”,师文宣看得出来,他提出要送宅子时,案桌前的谢见君明显愣了下,犹豫了片刻,怕是不想当面抚了他的好意,才勉强应下,同季宴礼那倔小子一模一样,可怜自己一套宅子如何都送不出去之余,他亦对这两个学生的品性有几分欣慰。   ——   从尚书府出来,谢见君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刚拐上一条不知名繁华的街道,上京府尹的府役们押着一人擦肩而过。   他立时顿住脚步,扭头往身后看去,如若自己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双手被押在身后,脖子上带着沉重木枷之人,应是他在宿州遇到的那位牟利私盐的举子。   “干什么不好,非要贩私盐,这不是找死嘛!”   “放着好好的举人老爷不做,动这些个歪心思,都说读书人清贵,我看就是假清高,一整个人都钻钱眼儿里去了,啐”   …   听着路边看热闹的百姓的斥责嘲弄。   他愈发确认方才披头散发的人就是那举子,怕是入上京时,他所在的商队被官府的人给查了去,这下子不但要剥夺会试资格,还得革去举人称号,至于怎么发落,亦有律法规定,当真是为一时利益,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他唏嘘一声,加快了回会馆的脚步。   进门时,听满崽缠着云胡闹腾着也要去书院读书。   谢见君展颜一笑,回来路上,他尚且担心满崽不肯去,定要好好闹上一通性子,才能同他说得通,这下好了,都不用想法子哄骗了,自个儿就巴巴地往书院的火坑里跳。   他把小家伙提溜到跟前来,温声道,“你不是想去书院读书吗?改日我就送你去百川书院,让你跟子彧作伴儿去。”。   “真的吗?阿兄,你真的要送我去书院?”,满崽脸颊上的喜意遮不住,得了应许后,还假惺惺地惋惜道,“阿兄,你不能再教我读书,好可惜呐。”。   谢见君笑而不语,在衢州学府读过一年多里,学斋里夫子教导学生的手段都领略个遍。小崽子眼下盼着想逃出他的五指山,但没能意识到,这“五指山”毕竟是他阿兄,同夫子相比,到底是心软许多,只待他一猛子扎进学堂里,就知道谁更严厉了。   将高兴得合不拢嘴的小崽子丢到一旁,他拉着云胡,说起了正经事儿。   “我今日去尚书府拜师,先生说旧友在城中有一处闲置的小宅子,让咱们明日去瞧瞧,若是合意,便可收拾东西住进去。”。   “那、那自然是好、可、可咱们不能白住、”,云胡听后并未见有多高兴,他纵然愚笨,但也能看出这是那位大人在拉拢他家夫君,故而不免有些担心,谢见君从农家子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若是一不小心着了心怀叵测之人的道儿,可是要吃大亏。   “不急,明个儿先去看看,我往回走的路上,将咱们手里的银钱都盘算了一番,除去举子每月三两的膏火银,还有年底宋家的五成田税,再加上咱们这些年卖豆腐手里攒下的银钱,也有不少,买下一个宅子是有些紧张,但租还是能租得起,若是能住得稍稍舒服些,这钱就不算是白花...”。   云胡听谢见君一分析,讷讷地点头,似是想起什么来,他忽而压低声音,“满崽、满崽上学一事儿、是不是也是那位大人帮的忙?”,他之所以这般猜测,也不无道理,前日季宴礼说起百川书院招小哥儿时,谢见君还是一脸为难模样,只今日拜完师,连宅子同满崽上学的事儿便都迎刃而解了。   果不然谢见君瞄了眼,趴在床榻上数自个儿小金库的满崽,低低地道了声“是”,见小夫郎满目愁容,他抬袖拂去他眉间的“川”字,“没事,一切都有我呢。”。   话虽这般说,但云胡心头的忧虑并未消减半分,夜里还梦见谢见君被那位大人连累下了大牢,吓得他半夜起来,跪在窗前向神明祈祷了好些时候,早起时眼圈黑得似是被人恶揍了一圈,浮肿得不成样子。   等秦师爷驾着马车过来时,他眼眸上揉搓着谢见君特地吩咐厨房煮的白水蛋,才稍稍见好一点。   三人穿戴整齐,上了秦师爷的马车。   一路上,谢见君和秦师爷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地闲聊,只觉得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了两刻钟,缓缓停了下来。   说是一进小宅子,实则是个呈南北布局的小四合院,迎门建素朴影壁一方,右转至前院中,院南一列屋舍分别为书房,会客厅和两处卧房,其西侧是杂物舍和府里下人们的住所,即便是下人住的地方,也不输他们在衢州时租来的那处小院,东侧则又是两间正房,以连廊衔接,绕过正房,还有一处经久没有打理过的院落,整个四合院以青砖砌之,即便闲置了这么多年,仍不见破败,可见当年建造时花费了不少心思。   他们从宅子里复又绕了出来,方才注意到,这地儿离着百川书院极近,前门是繁华的官道,后门往外走,便是烟火气满满的集市,想置办什么东西都方便得很。   “这样、这样的屋舍、怕是租金不便宜吧。”,云胡扯扯谢见君的衣袖,面露难为情道,这可比他们预想的宅子,要好上太多了,他前两天还偷着跟会馆小二打听过,光是会馆所在的地段,一年就要三十两银子呢。 第87章 (二更)   早先在过来的路上, 谢见君便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下也只是拍拍云胡的手背,让他带满崽去一旁歇着, 自己将屋舍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后, 便寻上了一直等在门口的秦师爷, 说起租金的事儿。   因着先前就得了尚书大人的叮嘱, 这会儿听谢见君提出付租金, 秦师爷并不意外。   他略一沉吟, “晓得谢解元您带着家眷来上京辛苦,若您执意要付这掠房钱,便是一年为三十两,您瞧着可还行?”。他合计着,这三十两在上京算不得什么, 高门子弟在寻花问柳之巷听曲儿,一晚上便都挥霍近百两, 但对他们这些远道而来会试的举人, 已是咬咬牙才能勉强接受的价钱。   但谢见君只稍稍一犹豫就应下了, 这儿地段实在是好, 他若是去牙行,一年三十两的掠房钱,怕是要被支出皇城五里开外了。   利落地起草了租赁的契约书后,他同秦师爷约定好付这掠房钱的日子, 转而接过沉甸甸的黄铜钥匙,热热闹闹地回会馆里收拾好家当,带着云胡和满崽就搬了过来。   本想留秦师爷喝杯茶, 奈何他还要去百川书院帮着送尚书大人的举荐信,故而匆匆告别。   被打包起来的行李重新收整, 这一通忙活,又是大半日过去,眼见着四合院里有了烟火气儿,云胡跟着担心了数日的愁容上终于见了笑意。   他望着眼前尚且还光秃秃需要自己费心打理的小院,只觉得心中欢喜犹如滚滚洪水,翻涌而出,其实不然,只要有谢见君在身侧,即便是住在福水村那样的破旧草屋里,他亦是觉得满足。   “如今有田税的五成分成和膏火银,咱们来上京就不做豆腐了。”,刚搬完行李的谢见君,骤然凑过来,接过小夫郎手中的扫帚,将自己打从衢州走,就一直在考虑的事儿,莞尔说给他听。   “诶?”,云胡微微一怔。   “这几年,我在外求学,家中事儿都是你在操劳,现下也该休息休息了,左右日子不会比眼下过得更差,云胡,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儿,有我在,不用再担心吃饱穿暖的生计了。”,谢见君诚恳道。   做豆腐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二人每日卯时就得起,从磨豆腐到煮豆浆,忙忙碌碌一两个时辰,他去学府上课,云胡留在铺子里招待客人,他回来得晚些,小夫郎还要自己收拾一天用下来的杂物,酷热严寒,不曾有一天歇息过,这些辛苦,他都看在眼里,故而决定带他们一起来上京时,就想着抽机会同云胡细说,碰巧得了机会能在上京落脚,他便将自己心中所想,皆娓娓道来。   乍一说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儿,云胡一时没回过神来,半晌,才懵懵地点头。   “我能种花吗?”   “可以..”   “我能在这儿开一片菜园子吗?”   “可以..”   “我能...”   谢见君出声打断他,“云胡,你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作为你的夫君,应该给予你的,从来都不是允许。”。   这下子,云胡愈发懵懂了,好半天,他脸颊上绽开了一抹如孩童般天真满足的笑,“好!”。   ————   安顿好落脚的地儿,转日起早,谢见君将满崽从被窝里扒拉出来。   秦师爷已经提前在百川书院打点过。   他带着满崽去书院时,山长客气得很,即便知道满崽一个小哥儿考不得科举,只是被家里人送来读书识些字而已,仍是给安排了书院里鼎鼎有名的夫子。   夫子铺纸,让满崽先行写下自己的名字,后又考校了《三字经》等蒙学课本上的内容,小崽子虽有些磕绊,但都能答得上来。   谢见君晓得他是昨夜掌灯在屋里临时抱佛脚,但如今能从善如流地应对夫子,他对满崽的表现很是满意,尤其听夫子夸赞字写的好时,作为兄长,几乎要热泪盈眶。这一年多日日盯着小崽子习大字,任他撒娇耍赖都不松口,现下可算是有了成果。   考校完学识后,便是分班,虽没有同季子彧分在一个学斋里,但满崽所去的学斋里乃是小哥儿居多,平日里行事也更为方便些。   山长在谨慎恭谦地征求了谢见君的意见后,就让张夫子带着满崽先去书院祠堂,行拜师之礼,待领了书册,即可就能入学斋读书。   谢见君在小崽子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的目光中,笑着摆摆手,给他办好了走读的一应手续,转身就离开了书院。   所有理应他该操心的事儿,都有尚书大人帮着操办好,到这会儿他便心无旁骛地开始准备会试。   师文宣带着他和季宴礼将历年来的会试考卷都过了一遍,与同僚议事时,就让他二人坐在屏风后听着,议事后还要单独行策论。   除去每隔两日到尚书府听学以外,闲时,谢见君拉着云胡去茶馆听书,以此借机来了解上京现如今的局势。   转眼就到了二月初九,春闱第一场。   头着前两日刚下过一场大雪,上京寒风凛冽,砭人筋骨,连最有精神头的满崽都成了起床困难户,每日云胡要唤上好几茬,才能将人拽起来,而后一路小跑着去书院。   谢见君先行将被云胡一层一层棉衣裹成球的满崽送去书院,这会试不比乡试,不用凌晨去贡院门口排队,故而时间上较为宽松些。   他吃过热乎乎的早饭后,才将要拎进贡院的竹箱挨个都检查了一遍。   笔墨纸砚,换洗的衣物,云胡缝得皮氅,还有师文宣着人送来一对护膝,说是家中师母,体恤他和季宴礼大冬日入贡院会试,特地连夜缝制出来,让他务必要带上。   贡院只给三根照明的蜡烛,其余都得自行置办,云胡卯时就起来炖肉烙饼,连要喝的热水,他都现煮开了倒进竹筒里拿皮氅裹好保温。   辰时,   谢见君背着竹箱,在门口亲了亲小夫郎,踏上了会试的第一场。   照例在贡院门口经搜子搜查所带衣物,确认无夹带后,方能放入贡院。   只堪堪站了一小会儿功夫,他这脚下已经冻得发麻,狠跺了两脚,勉强找回了点知觉。   依照着座号,找到了自己的号舍,巡考的衙役过来分了三根蜡烛后,立马就将号舍锁上。   这号舍,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两边都是砖墙,互相不得偷窥,九天六晚,他们都得在这窄小且逼仄的屋子里答题吃饭睡觉,还得忍着骚臭小解。   师文宣说国库亏空得厉害,修缮贡院的折子,礼部今年连上了好几封,都石沉大海,叫他二人务必要照顾好自己,谢见君一见这挂满蜘蛛网,稍微一动就尘土飞扬的号舍,默默地叹了口气,捂着鼻子,先将其清理得干净整洁一些。   第一日不发考卷,他只简单吃了点东西,带进来的水一口也没敢喝,在贡院里要待三日,竹筒里的水喝完了就得去喝贡院的井水,那贡院水井三年开一次,又清理不得当,回回都有感染了痢疾的考生被抬出考场,谢见君自觉自己走到现在不容易,故而不敢冒这个险。   勉强垫了垫肚子,他就将案桌放下来抵作床板休息,三根蜡烛都要紧着明日答题再用,也起不得什么御寒的效果,他便收起来,拿竹箱里所有的厚衣裳将自己团团裹住,才熬过了这寒冷的第一夜。   翌日太阳上来,号舍里有了点热乎气。   伴随着一声哨响,谢见君将面前的考卷拆开,会试和乡试的题目类型差不多,加之他在师文宣那儿已经演练过多次,仔细将考题前后都通读了一遍后,就开始打草稿。   这会试,能够熟读四书五经乃是答题的基础,考生们还须得解答时务方面的内容,世家子弟的优势在此刻被提现的淋漓尽致。   谢见君庆幸自己能提前得名师指点,眼下见着这些题目,文思如泉涌,下笔似行云流水般顺畅。   入夜,天儿愈发冷了起来,想着明日午时就能出考场,他将蜡烛都燃起来取暖,多数考生还在微弱的烛光下斟字酌句,冥思苦想,对面前刁钻的题目抓耳挠腮。   夜半,巡考的衙役送来了厚棉被,还点起了炭盆,号房外霎时暖和了不少。   苦熬到第三日,午时一过,谢见君举手示意交卷,他在号舍里挤了三日,再加上冬日冷峭,这会儿着实有些吃不消。   踉跄着步子走出龙门时,思之念之的小夫郎捧着热烘烘的手炉,正踮着脚不住地往门口张望,也不知等了多久,挺翘的鼻尖冻得通红,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不住地打颤。   谢见君心头的空落落,在这一刻,忽而被暖意填满。 第88章 (一更)   “这儿冷哈哈的, 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在家中,安心等我回去吗?”,谢见君小跑着迎过来, 将站在高台上的小夫郎抱到平地上。   “太、太冷了、昨夜北风吹得屋门哗哗作响、我担心你冻坏、冻坏了身子、”, 云胡羞赧地小声道, 将装有热腾腾炭火的手炉往谢见君怀里塞。   谢见君没接, 宽厚的掌心包裹着小夫郎被冻得红肿的手, 他拢在自己唇边, 不住地往掌心里哈气,“出来也不多穿些,去年买的兔毛手套也不见得你带上,若是受了风寒,看我不让大夫, 多灌你几碗苦汤药。”,话听着似是嗔怪, 但语气却温柔许多。   云胡抿抿嘴, 俯首轻吻了吻他干裂粗糙的手背, 讨好似的抬眸又冲他笑了笑, 生生地把他家夫君未说出口的唠叨,悉数都噎回了喉咙里。   “也是拿你没办法..”,谢见君无奈地笑了笑,解下自己脖子上的毛绒围脖, 将小夫郎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拥着他慢悠悠地往回走。   “季、季宴礼呢、怎么不见他家的马车?”,走出几丈远, 云胡蓦然出声问道,乡试那会儿, 马车可是早早地就等在贡院门口呢。   “他不在这边贡院...”,谢见君回头望了一眼贡院,温声同他解释道,“这会试是由礼部主持,他爹又是礼部的尚书大人,律法有令,凡亲眷者皆应回避,他同其他几位考官亲眷,都去别的考场了,那儿会有单独的应试官监考,以防考试荫蔽。”。   “那考试需要回避、成、成绩呢?”,云胡懵懵懂懂地追问,季宴礼没得因为他亲爹受礼遇,反而还要处处受制于尚书大人之子这个身份,想来也真是可怜。   “这倒是无妨,我们交上去的答题卷都要经糊名、警录、校对后,由同考官分房阅卷且先行预选,其中挑选出来的考卷,还要送到主考官面前再审阅并拟定名次,最后再呈到礼部去,主将拟定录取的“朱卷”与考生的“墨卷”进行“对号”,复核无误,即可填榜,也就是乡试时,咱们看到的,张贴在告示栏前的‘桂榜’”,谢见君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把云胡绕得愈发糊涂。   他将听来的话简单糅合成一句,“那、那便是这三场考试,他都不在这边了?”。   “对..”,谢见君应声,抬袖扯扯小夫郎的脸颊,酸里酸气道,“你家夫君我可快要冻死了,你还惦记着旁人?”。   小夫郎大惊失色,慌忙拽起醋意满天飞的夫君,急匆匆往家里赶,他在灶房里煨着滚水,就为了让挨了三天两夜冻的谢见君,好回去沐浴一番,暖暖身子呢。   被发配在上京城外考试的季宴礼,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揉搓揉搓冻僵的手,暗骂这冬日下的皇城,果真不是人呆的地儿。   “大公子,咱们早些去客栈歇息吧,小的已经让小厮将热水送到屋里,就等着您回去洗个热水澡。”,马夫接过他背着的竹箱,体贴地掀开门帘,引他上马车。   季宴礼望了眼不远处阴沉沉的天,心头忧思深重,可千万别下雪呐,他如是想着,回头闷进了置着火炉的车厢里。   马夫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落下时,“咻”的一声,马儿哒哒往客栈里去。   ————   休息一日后,缓了缓精神头,初十二,一众举子又背着竹箱入贡院。   第二场考试,云胡特地多带了两身厚棉衣,以至于在门口搜检时还耽误了不少时间。   过了搜检这一难关,谢见君进入贡院,唱名应答,领签入场。   照常第一日休息,他抽掉面前的号板,跟背面的板子连在一起,铺上薄薄一层被褥,就躺了上去,只木板躺起来硬邦邦的,翻身时还有吱呦的声响,但人在贡院,就没得去挑剔这些了。   大伙儿都睡得不安稳,夜半还能听着有举子跺脚,似是冻僵了腿。   转日,已是辰时,天色还是灰沉沉的,寒风如同一把尖利的刺刀,刮过一间间号舍,谢见君将厚棉布挂在墙上,挡住漏风的地儿,这才搓搓手开始拆考卷答题。   会试重经义轻诗赋,复试的考题也多以《四书》《五经》为主,除此之外,还增加了几道算术题。   如今已然知道圣上重社稷农桑,故而他在答题时,便使劲地往这上面靠,得益于自己前几年在福水村下地干农活的经验,加之后世学来的水利知识,这考卷答起来还算是游刃有余。   谢见君写一会儿就得停下来,将手搭在小腹上暖和片刻,才继续提笔,点墨时,还要一个劲儿地往砚台里哈热气,怕墨汁结冰碴,落笔时污了考卷,周围的举子亦是如此。   这春闱最是折磨人,但历朝历代的官员都得过这一趟鬼门关,能坚定意志,熬下来的考生,便能成为“人上人”,这道理谁都懂,遂诸人都憋足了一口气,再冷再辛苦也不退缩。   初十五的最后一场会试,阴沉了数日的天终于飘起了雪花,这给原本就在苦寒中挣扎的举子们,迎面又泼来一盆冰水。   冷风横扫,裹着细碎的雪花扑簌簌地打落进号舍里,考生们怨声载道,还忙不迭地护着自己身下的考卷。   谢见君干脆停了笔,窝在号舍里,裹紧了身上的棉衣闭目养神。   这场雪一直下到黄昏时刻才停,衙役们复又搬来了几个炭盆,木炭在炉火中烧得劈啪作响,幸而他所坐的号舍,有一处炭盆离得稍近些,便努力地向外探出身子,想暖暖冻得发麻发胀的腿脚。   因着白日里为了躲避风雪,歇息了大半日,谢见君也不得不秉烛熬夜。   微弱的烛火经风一吹就灭了,考虑到要节省时间,也减少不必要的动作,他只得从竹箱里拿出云胡烙的饼子,围成一个三角,挡住了簌簌掠过的风,自个儿则被吹得连羽睫上也结满了冰霜。   一直熬到夜半,身子已然抖成了筛子,落笔都不稳当,他将一应考卷收拾好,等着第二日再作答。   自白日里下雪开始,云胡便忧心忡忡地在屋里直踱步,他听人说,每回春闱,都有受不了寒冷被冻死的考生,还有的举子从贡院里出来,手指脚趾都被冻掉了,别说是丢了入朝为官的资格,为了功名仕途,恐怕连自己一辈子的生计都得搭上。   他担心谢见君硬扛着,一下午的功夫,嘴上就起了好几个燎泡,疼得连晚饭都没吃下去。   好不容易盼着雪停,他套好外衫去了趟贡院,门口围着好些人,多数都是里面举子的家眷,乌泱泱的四处打听着消息。   得知贡院里加了炭盆,还分了厚棉被,他这才稍稍能宽下心来。   回头瞧着谢见君用过的案几,穿过的衣衫,手执过的毛笔,他禁不住轻叹一声,心中思念在这一刻如荒原里野草疯长,眼泪夺眶而出,砸落在床榻上,睡在一旁的满崽被惊醒,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云胡,你别担心,你给阿兄准备得那般齐全,定不会有事的。”。   云胡讷讷点头,眼泪却掉的更凶,只恨不得立时就将谢见君从那吃苦受罪的地儿拉出来,告诉他,考不上也无妨,大不了他们还能会福水村接着卖豆腐,也好过天寒地冻,造弄坏了身子。   所幸一场大雪过后,翌日天转晴了。   层叠的砖瓦都被雪覆盖住,远处看来银装素裹。   但没得考生还有心思能停下笔,好好欣赏此时的雪景,诸人奋笔疾书,争取在午时交卷前再多写一点。   融化的雪水顺着层层叠叠的灰瓦,滴答滴答地砸落在地上,时不时便听着有考生抱怨考卷被濡湿,得巡考府役一声呵斥才安分下来。   谢见君润色好最后一道五经题,抬眸看了眼时辰,他起身活动了活动筋骨,将竹筒里的水喝尽后,一气呵成,把题目答完。   末场可提前交卷,他把考卷和答题页前后检查了一番,确认无遗漏后,便举手示意考官前来封卷糊名。   至此,九天六晚的春闱正式落幕。   自龙门出来,便见侯在门外的家眷们都抻长了脖子翘首以盼,谢见君侧身穿过熙攘的人群,直直地冲着云胡和满崽所站的地方去。   “阿兄来了!云胡,阿兄来了!”,适逢书院休沐的满崽也跟着云胡来前来接考,一见着他家阿兄往这儿走,连忙扯着云胡的衣袖一个劲儿地蹦高。   “打老远就瞧着一小瘦猴儿搁这儿上蹿下跳的,我还当是哪家的戏班子过来耍猴戏呢…”,谢见君缓缓走近,伸手揉乱满崽的发髻,笑着打趣道。   “阿兄你真过分!”,满崽瘪瘪嘴,“早知就不来了,若不是云胡担心你,昨夜偷摸在屋里掉金豆豆,我肯定…”。   云胡眼疾手快地捂住小家伙的嘴,慌乱地替自己找补道,“别、别乱说!我、我那就是被沙子迷了眼”,似是也觉得自己的解释过于苍白,他垂下眼眸,红扑扑的脸颊瞥向别处,不敢同谢见君对视。   谢见君捏捏他冰凉的耳垂,善意地哄骗道,“云胡,我没事,贡院里不冷,有你给我做的皮氅棉衣,夜里睡觉时,脚都是热的。”。   谁知小夫郎根本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拉过他冻得皲裂的手,塞进灌满热水的汤婆子,谴责之意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谢见君没由来的一阵心虚,上前搂住一大一小,仓皇地岔开话题,“走了走了,咱们该回去了,这天儿冷的,几乎是一刻都待不住呢。”   ——   会试结束后的第二日,   他和季宴礼结伴一早就去了尚书府。   府中有贵客登门,二人在前厅里候了小半个时辰,才得以见到师文宣。   刚送走贵客,师文宣眼见着有些疲惫,他捏了捏鼻梁,缓缓开口询问道,“这几场会试,考得如何?”。   “回先生的话,学生自觉答得还行,就是那考场着实冷了些。”,季宴礼先行回话。   “你啊...”,师文宣一脸无奈,“会试前我便叮嘱你,务必要穿得暖和些,师母给你们缝制的护膝,可也戴上了?”。   “那是自然,我到这会儿还穿着呢,师母手巧,这护膝暖和得很。”,说着,季宴礼就要撩衣裳,给师文宣看自己捆在膝盖处的毛氅护膝。   “去去去,没大没小..”,师文宣冲他摆摆手,转而又看向行礼后,安静立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谢见君,“见君,你考的怎么样?我听说后两场,贡院都加了碳火和厚棉被,可是被冻坏了?”。   “劳先生挂念,有师母的护膝和内子缝制的皮氅,还算能熬得过去,只是学生不知题答得是否合主考官的心意,今日特来请先生帮忙参谋一二。”,谢见君拱手恭敬回道。   师文宣亦有此意,当下便让府里小厮将提前备着的纸墨送进书房,叫他二人把会试的文章依次默下来,再拿与自己相看。   待看完俩人笔下的文章后,他略一斟酌,“大抵应是没什么问题,且安心准备四月的殿试便是,一切等放榜再论。”。   这话说得隐晦,但谢见君还是听明白了,不出意外,他和季宴礼都能中贡士,只榜上名次,先后会不同罢了。   二人齐齐谢过师文宣提携之恩。   三月初一,会试放榜。 第89章 (二更)   前一日, 从尚书府离开时,谢见君特意邀请季宴礼明日去贡院前看榜。   季宴礼想起乡试放桂榜时,自己被谢见君好一顿坑, 他倒是带着他家小夫郎逃之夭夭, 留下自个儿应对那些个榜上捉婿的人家, 当即摆手拒绝, “我不去看, 若是中了贡士, 自有那官府之人前来登门报喜,再不济,先生也会差秦师爷过来走一趟,我搁家中等着便是,毕竟, 像我这般未婚配之人,容易被挚友坑骗。”。   谢见君笑得一脸无辜, “季师哥这是哪里的话?为师兄的身家大事分忧, 这理应师弟该做的。”。   季宴礼一口气没提上来, 拂袖而去。   第二日, 满崽一早被季府的马车接去学院,连早饭都是季子彧带来的热乎包子,谢见君便闲下心思,拉着云胡在床上磨磨叽叽到辰时过半才起来。   小夫郎手忙脚乱地系衣裳扣子, 只他系一个,做夫君的就出手解一个,闹了好一会儿, 外衣还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你别、别闹、要放榜了!”。   怀中人气急败坏, 谢见君双手举高作求饶状,“云胡莫要生气,为夫知道错了。”,说着,他当真细心地将他身前外衣上的扣子,挨个都系好。   等到二人出门,离着放榜,便只剩下一个时辰。   慢悠悠地踱步到贡院外,这会儿门前已经乌泱泱地聚满了前来等放榜的举子和家眷,谢见君不紧不慢地牵着云胡的手,转身进了贡院对面的茶楼,招来小二沏上一壶热茶,又端过来一碟子零嘴。   他将零嘴推到云胡跟前,又给他斟满茶,“不急,等会儿放榜了,咱们就下去。”   “你倒、倒是能沉得住气了、”,小夫郎摸起一块绿豆糕,填进嘴里,蓦然眼前一亮,“这个好吃!”。   “等会儿让小二再端一份来,吃不完咱们就带回去给满崽...”,谢见君抹去他嘴角的沫子,温柔地笑道。   “放榜了!放榜了!”,伴随着一声梆子响,茶楼忽而空了大半座位,他探身向外看去,告示栏里三层外三层,挤得连个飞虫都飞不进去。   云胡也从座位上起来,抻长了脖子,想看看府役贴在告示栏上的杏榜,奈何实在离得太远,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听着有书生大呼一声“中了!”,随即就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上前,架起人就跑。   尽管在放桂榜时,他已然见过榜下捉婿,但这会儿仍是被惊诧得目瞪口呆。   “此次会试统共才录取三百名,这些贡士都是要留在上京或者下放到外地做官的人,自是比举子要抢手多了,那些个高门大户肯定不会放过他们..”,谢见君站在小夫郎身后,望着眼前这仅三年才会出现的奇观,缓缓道,“昨日宴礼说什么也不肯来看榜,怕是被乡试时榜下捉婿给吓怕了!”。   云胡被逗得咯咯笑,圆溜溜的眼眸中溢着璀璨的星光。   片刻,看完榜的举子们陆陆续续回茶楼里小憩,离他二人最近的一桌,坐下倆书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今年会试的名次。   “会元到这会儿还未露面,我还想偷摸一睹人家的风姿呢..”   “兴许是国子监的学生吧,听说好些监生都参加这次的春闱了...”   “但我来上京已有两个多月,可没打听到五品以上的大官有姓谢的..”   云胡乍一捏紧手中的茶盏,不由得瞪大了眼眸。   谢见君手指抵在唇边,冲他做默声状,示意小夫郎别说话,继续听。   “既然不是监生,哪里来这么大的架子,你瞧见没,楼下那些富绅豪商可都在蠢蠢欲动地等着呢...”   “人家是会元老爷,架子摆的大又如何?”   正听着,二楼茶馆又蹬蹬蹬跑上一人,直直地冲那两个书生过来,见面先抢过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哎,我可打听过了,这会元,乃是衢州府的解元,听说以前是个只会下地干农活的农家子,还是个傻子来....”。   三人齐齐大笑,那笑声听着尤其刺耳。   云胡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立时腾得站起身来,想要找他们理论两句,他夫君才不是傻子,他聪明着呢,他不光是衢州解元,还是案首,如今更是上京的会元了!   谢见君一把拉住小夫郎,将人拽到自己怀中,笑眯眯地打趣道,“我们云胡如今这么大的气性?”。   “不许、不许他们笑话你、”,云胡瘪瘪嘴,倒还生出了几分委屈。   “他们再怎么说,我都是会元,你且左耳进右耳出便是,莫与傻子论短长..”,谢见君温声温气地哄着还气着的云胡,招来小二又打包了一份绿豆糕。   茶桌上的三个书生还在揶揄会元的身世,殊不知他们口中想要一睹风采的会元老爷已经悄然打跟前离开,拉着自己乖软的小夫郎去街上买糖葫芦了。   ————   俩人买完甜津津的糖葫芦,头着前脚刚进门,后脚官府的人便敲锣打鼓地跟了进来。   向来安静的小宅前霎时热闹了起来,街坊邻里闻声,纷纷围在小宅子门口。   礼部官员携几名衙役们上前,恭贺谢见君此番春闱,摘得会元桂冠。   众人恍然大悟,原是以为这宅子里住着的恩爱小夫夫,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家,谁知家中主君居然是衢州来的解元老爷,现下还得称呼一声“会元老爷”了,如此不露锋芒之人,实在是令人敬佩。   谢见君从容自若地谢恩接赏,请前来送喜报的官员衙役们吃茶,一通喧闹后,屋中归于平静。   扣紧门扉,   他一把抱起云胡,兴冲冲地在院里一连转了好几个圈,直把小夫郎转得头晕眼花,才将他放下来。   季子彧和满崽二人并肩坐在门槛上,手里捧着干果子。   “你家阿兄平日里在家,都这么黏糊云胡吗?”,季子彧将干果剥去坚硬的外壳,递到满崽手里。   满崽攒够了一小撮,仰头闷进了嘴里,吃完又冲着季子彧摊开掌心,“我阿兄一向如此,别看他在外装得一本正经温文儒雅,回来便跟狗皮膏药似的,到处追着云胡,说要亲亲,要抱抱,夜里还要云胡哼歌哄他睡觉,也不嫌害羞”   季子彧咋舌,心里暗道原来夫夫恩爱竟是这般的让人艳羡。冷不丁想起自家爹娘,心中的光骤然又暗了下去,掩藏在衣袖下的拳头不由得攥紧,若他爹没有被上京的名利迷失了本心,大抵也能同他娘亲像谢见君和云胡一般恩爱吧。   ——   门下二子都中了贡士,其中一人还是会元,师文宣一连几日满面红光,朝中大臣见了,纷纷打趣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喜事儿。   师文宣笑而不语,下朝后被追上来的季东林拦住。   “那小子如今拜入了你的门下,倒真是从你这儿学了本事!”。   “东林兄过奖了…”师文宣权当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说这话时,勾起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根儿。   要知道,季宴礼隔三差五地就往他这府上跑,听秦师爷说,季东林主动想喊这好大儿带着季子彧回家里吃顿便饭,到现在连自个儿亲儿子府上的门还还没进去呢。   一想到这儿,他禁不住愈发得意,草草敷衍了季东林两句,便着急忙慌地回府上。   算起来,距离殿试还有一个月,可不敢把宝贵的时间耽误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上,他还盼着这两个徒弟给赚个状元回来呢。   这余下的一个月,他日日将谢见君和季宴礼提溜到府中来讲学,还专门请了在宫中伺候的公公,特来教他二人学习殿试礼仪,   如何向圣上行礼,如何搭话,以及圣上考校学问时,如何应答才不会殿前失仪。   二人整日被师文宣耳提面命,脑袋里学问礼仪塞得满当当,一直到殿试前夕,才得以喘口气。   四月二十一,谢见君科举考试的最后一程,殿试来了。 第90章 (一更)   殿试当日, 天将微微亮,谢见君同季宴礼一道儿乘坐马车,往皇城中去。   马车只能到内城脚下, 要进入内城, 则要由礼部官员引路, 步行入内。   谢见君名次为单, 走左掖门, 季宴礼名次为双数, 故而走右掖门,正中间的午门,乃是圣上御道,官员百姓皆不得踏足。   入内城后,有单独的内廷宦官带一众举子们入偏殿, 先行教授面见圣上的礼节。这些礼节,师文宣已经提前寻公公, 提点过他二人, 如今便是跟着其余人比划比划, 巩固一番便是。   寅时,   捧题官以及内阁官,由内阁经中左门入保和殿,将皇上从内阁大学士拟定的数道殿试题目中的钦命之题,先行陈于殿内东旁黄案上。   新进贡士由鸿胪寺官引导至丹陛两旁排列, 照旧是依照着会试时的名次,单数者位列东侧,双数者位列西侧。   谢见君犹如提线木偶一般, 任由内廷宦官安置来,安置去, 好不容易盼到圣上御殿,作乐鸣鞭。   依着方才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礼仪,三百名贡士齐齐面向圣上,行三叩九拜之礼以示敬畏之心。说是行礼,自始至终,都不得抬眸,面见圣颜,唯有在叩拜时,才能在余光中瞥见一抹威严的明黄。   脚下的青石砖冰凉坚硬,这一通叩下来可不好受,他只恨自己早起时,担心殿前失仪,没能把师母缝制的护膝戴上,若是如季宴礼那般聪明,这会儿好歹还能遮挡一二寒气。   礼毕,圣上起驾回宫。   礼部官员上前散卷,众贡士们不得起身,跪受行三拜之礼。   纵然膝盖处仿若万千虫蚁侵蚀,谢见君也只得咬着牙挺直了肩背,双手接过考卷,而后跟在礼部官员身后,步伐轻缓地入保和殿。   殿内每张试桌上皆摆放着一捧麦穗,一捧稻谷,众人一时茫茫然,不知其意。   谢见君入座后,忙将八页考卷翻到最后,除去例行的策问之体,此次殿试,还增加了一道农桑题,即要求入殿试的贡士们简述麦子与稻谷的生长时节,以及如何分辨新米和陈米。   头回见这样的题目,即便一向从容如他,也不免有些咋舌,但因着试桌之间都有帷幕避开,自是也瞧不见旁个举子,谢见君便将此题先搁置在一旁。   考卷第一页须得书写应试者的姓名,年龄,籍贯和三代履历,得益于当年在福水村时,有谢礼帮忙查户籍,这些信息他已然熟读于心,书写起来游刃有余,并不费劲。   内廷宦官送来四个馒头一碗清汤,自黎明入皇城,学了一个来时辰的礼仪,到这会儿滴水未进,谢见君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趁着首页考卷墨汁晾干的功夫,他用热汤泡软馒头,垫了垫叫嚣的肚子。   解决温饱问题后,他开始专注于眼前的策问。所谓“策问”,则是以圣上口吻向一众贡士们发问,其题目内容主要是治国安邦、国计民生此等政治大事,惟务直述,限三千以上,其间不得涂改,不得污卷,否则一律按作废处理。   故而,他在答题时,亦是同过往几次考试那般,将行文思路率先捋顺在草稿纸上。   师文宣曾教导过他二人,殿试策问虽考究的是学生的政治见识和处事能力,要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主张,但不可太过于主观,亦不能过分强调四书五经,从而忘记去展露自身治理事物的想法和才华,须得联系古往今来各朝各代的治国方针,加以分析对比,引经据典。   最后,独独要让他俩务必时刻都记于心中的一点,便是在行文最后,赞颂当今圣上的仁厚礼贤和明章之治,俗称为“拍马屁”。   谢见君在前世时,这样的论文数不清写过多少份了,加之现今得名师指点,三千策问之题答起来还算是顺畅。   殿试于太阳落山前交卷即可,午时还有白面饼子四张,梨二个,茶一巡,可比在贡院吃的要好多了。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中间宦官过来送了一趟午饭,他忙着打草稿,没顾得上吃,现下调整好落笔格式后,屏住一口气,战战兢兢地誊抄到考卷上。   因着长时间保持一个下笔的姿势,肩膀处酸胀僵硬,谢见君不得不先停笔,手背在身后揉了揉肩头,立时就有无数官员探究的眸光齐齐聚在他身上。   他心下咯噔一声,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念及这儿到底是在圣上眼皮子底下的保和殿,并非贡院里的窄小号房,即使身子骨不适,也不能太过放肆。   那殿前失仪可是重罪,会殃及诸多官员,严重者,连师文宣都得受到连累。   洋洋洒洒地答完策问,他抬眸看向摆在试桌上的稻谷和麦子,不晓得圣上此举是为何意,亦不清楚这会在殿试中占比多少,对付两口已然放凉的午饭后,他着手应答起这突如其来,任谁都没能想到的农桑题。   关于稻谷和麦子的生长时节,前些年在福水村时曾自个儿亲身亲历过,甭说只是书写生长时节,即便将整个粮食生长及护理过程完完整整地简述下来,谢见君也都是游刃有余。   至于那如何分辨新米和陈米,他先前也听云胡讲过。   米粒通透质地坚硬,闻上去泛着淡淡米香则为新米,陈米的米粒微微发黄,带细小裂纹,闻着有米糠味。   除此之外,还可以通过糠粉判断,陈米糠粉粘,新米糠粉干,他将其几种判别方式悉数都列在了考卷上。   答完两道题目后,因着不可提前交卷,谢见君闭目修养。   日暮时分,殿前最后一炷香燃尽,伴随着太和殿宦官尖利而细长的唱声,所有贡士停笔。   他蓦然睁开眼眸,早先等在一旁的弥封官纷纷上前,将书写着考生信息的首页折叠成筒,密封后加盖关防,其余卷面、卷背以及骑缝之处,则加盖礼部之章。   封卷后,所有考卷都会被统一送到午门两侧朝房里,经由读卷官评阅。这读卷官乃是圣上任命的八位考官,凡是读卷大臣认为答得好的卷子,便会在考卷上画一个圈,试卷以画圈数目作为名次依据,而后将前十名,进呈给圣上,决策殿试名次。   首日殿试过后,一众贡士皆不能离宫。   谢见君等人被带去偏殿一隅歇息,静候复试。   此复试为圣上亲临,是以择人拷问其学识,早先听师文宣说,复试可以改变其殿试策问的名次,故而他和季宴礼也不敢掉以轻心。   第二日,照常叩拜行礼后,贡士们规规矩矩地立于保和殿。   圣上着一身明黄龙袍,负手踱步于其中。   不晓得何时会挑中自己,也不知圣上会问出何种刁钻的问题,大伙儿都惴惴不安。   谢见君少见地紧张起来,他垂首定定地看着脚下的石砖,只一盏茶的功夫,便是连石砖上三十二道细小裂缝都数得清清楚楚,掌心里早已经被汗洇湿,他悄默声地往衣角上蹭了蹭,生怕等会儿拱手作揖时,失了礼节。   远远听着被挑中的贡士,或从容或磕绊地回答着圣上提出来的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几道题目。   谢见君一颗心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眼前骤然闪过一道明黄,淡淡的奇楠沉香扑面而来,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来了。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耳边乍然传来圣上威严肃穆的声音。   他微微抬首,眼眸照样要低垂着,不可四下张望,更不能瞧圣上尊容。   崇文帝将人细细一打量,脸上瞧不出任何神色,片刻,不紧不慢道,“如今边境连绵战乱,国库空虚,依你所见,朕可是要加征赋税,还是仁政爱民,取缔苛捐?”。   任谢见君如何都没能想到,旁个贡士答得亦是些民生社稷等中规中矩的题目,到了自己这儿,反倒是被崇文帝挖了一个大坑,他登时双膝跪地,恭敬作揖道,“回禀陛下,学生不敢妄言”。   “有何说不得?你且直说便是,这说对说错,朕都不会治你的罪...”。   “这..”,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现如今徭役沉重,民间骚然,学生拙见,应当减轻百姓赋税。”。   “没有赋税,拿什么来填国库?又拿什么去支持边境士兵?”,崇文帝似是起了兴致,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   “学生以为,蛮邦之人之所以这么多年对边境一直蠢蠢欲动,意图侵犯我朝,归根结底是当地物资短缺且民风不开化,但西北战乱数十年,边境已是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与其无休止地争斗下去,割分土地,不妨两国派使者坐下来商谈一二,我朝可应准蛮邦之人过边境行商,对其加以严格管理,崇中收取商税和关税,亦可允许百姓与蛮邦之间以物换物,如此既能够填充国库,又可保黎民不受战乱之苦,实现互惠互利...”。   谢见君话音刚落,大殿内一片诧然。   半晌,崇文帝面无表情地缓缓道,“你的确妄言..”。   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后背登时冒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索性崇文帝说完这句话后,便负手去考问别的贡士,同样问题,有了他在前淌铺水路,后面的贡士纷纷答要加征赋税,但瞧着圣上听完,这脸上也不见喜色,亦不见怒意,一时之下,谁也不敢轻易再揣测圣意。   谢见君一直跪到复试结束,崇文帝身旁的李公公前来递话,荣他随礼部官员出保和殿。   “你简直就是疯了!”,走出内城后,季宴礼搀着他上马车。   “说都说了,还能怎么办?也不能把话再咽回去了。”,谢见君苦着脸笑了笑。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眼看着就要登科入仕,你怕是要把自个儿都搭进去!”,季宴礼显然没有预料到崇文帝会抛出这个问题,亦没有预想到他这师弟居然会另辟蹊径。   马车出了皇城,直直朝尚书府拐去,谢见君知道,这是师文宣得了消息,着急召他二人过去。   果不然,刚进后书房,师文宣便将案桌上的茶盏,怒砸到他面前,“你不过一个小小的贡士,怎敢在圣上面前大谈国事?朝中谁人不知是西北战事掏空了国库,圣上年事已高,踌躇未决,你偏偏就把这事儿明晃晃地给他摆在台面上,你这竖子,可知自己在保和殿上的一番话,会招来多少祸患?”。   “学生以为入仕为官,当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学生吃过劳作的苦,受过徭役的罪,更晓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闭嘴!”,师文宣打断谢见君的话,“你同宴礼殿试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二人务必要谨言慎行,若揣测不出圣意,便老老实实,循规蹈矩,你可倒好!今个儿你就给我在这儿跪着,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时候脑袋里清醒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说罢,师文宣拂袖而去,谢见君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肩背挺得笔直。   “你也不知道说句软话..”,季宴礼在旁恨铁不成钢地劝说道。   “宴礼,如若我们一朝入仕,便要同其他官员那般,为求自保,或闭口不言,或一味地迎合圣心,这样的朝堂,是你打科举之路开始,就期盼的海晏河清吗?”,谢见君神色凛然,一字一句噎得他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良久,季宴礼讷讷开口,“虽是如此,但若连入仕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又如何能为生民立命呢?”。   谢见君没再接话。   晚些,天色渐晚。   冷不丁“吱悠”一声门响,师文宣去而复返,见他这好徒弟还依着他的话,规规矩矩地跪在案桌前,骤然心里一软,忙上前搭把手,“起来吧,我已着人打听过,自殿试结束后,圣上并无愠怒之意...”。   谢见君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膝盖处早已从先前针扎似的疼变为麻木,他借力踉跄着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劳先生费心,是学生在殿前失了分寸,只今日之言,权且是学生的肺腑之言...”。   师文宣命小厮给他抬座,继而慢条斯理地同他分析道,“你所言之事,其实并非毫无道理,他日稍加润色,兴许真的能解开西北困局...想来,圣上心里也清楚得很,他之所以罚你跪在殿前,许也是在保你,怕你尚未入仕,便已经树敌太多...但这只是我揣测的圣意,见君,为师一直当你是个聪明人,你可别自己走错了路。”。   谢见君知道这是师文宣在替他打点操劳,故而连忙作揖,“谢过先生扶携之恩”。   ————   殿试后的第三日,   贡士们身着公服,头戴三枝九叶冠,恭立于大殿门前,静候金殿传胪。   辰初时分,由礼部尚书季东林,奏请圣上入保和殿。   一众贡士行三跪九拜之礼,鸿胪寺官唱名。   “一甲状元,衢州谢见君”。 第91章 (二更)   四月二十六, 烟树连城,槐蕊半黄。   谢见君头顶双翅乌纱帽,一袭赤色御赐状元袍, 手执槐木笏板, 簪花披锦, 由两名黑衣皂隶为其牵马, 自正门出宫, 跨马游街, 榜眼陆伯言和探花郎季宴礼紧跟其后,其余进士从偏门出。   鼓乐前导,伞盖旌旗,仆从手举“进士及第”的牌匾,簇拥载道, 所过之处,观者如云。   未曾婚配的姑娘小哥儿, 或卷帘观望, 或登楼远眺, 只待三甲行经此处时, 即向自己中意之人,抛香囊扔手帕,适逢有接到的进士,便可大着胆子向其求亲。   前些年, 有一娇俏女子抛出的香囊,恰恰被当朝探花郎接了去,二人自此成就了一段佳缘。   “瞧瞧, 今朝新科状元好生俊俏呐..”,人群中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 众人的眸光乍然被眼前的状元郎勾了去。   只瞧着紧跟着奏乐仪仗队出来的谢见君,身骑银鞍白马,肩背生得清瘦挺拔,眉眼温润,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浅浅一笑,便引得玲珑香囊和精巧的手帕,自高处扑簌簌地砸落下来。   他微微侧身,将其不动声色地都躲了过去,唯独走过一间茶馆前时,他刻意放缓了步子,望向茶馆二楼的眸底,噙满了温柔的笑意,而后身子先前一探,接住了一处飞下来的香囊。   “云胡,阿兄接住了!快看,阿兄接住了!”,茶馆二楼的包厢里,满崽扯住云胡的衣袖,兴冲冲地叫嚷起来。   眼见着探究的眸光频频往这边相望,云胡忙拉着满崽蹲下身子,等到再起来时,谢见君已然从茶馆前过去了。   众人惊诧状元郎竟会主动接香囊,怕是想要借游街的机会,同心仪的姑娘哥儿,再续一段姻缘佳话,可着人细一打听才知,那抛香囊之人,原就是俊秀状元郎,打年少时便相扶相伴的夫郎,登时便歇了心思,转而又瞧上了其后的榜眼陆伯言和探花季宴礼,直呼今朝圣上钦点的前三甲皆是一表人才,貌美之姿。   尤其是季宴礼,他身为探花郎,临出宫时,耳侧被李公公别了一朵娇嫩的杏花,人本就雅致,如今看起来愈发面如冠玉,抛落的香囊手帕几乎要将他淹没,更有胆大的姑娘,扬声问他是否婚配,直闹得他臊红了脸,催着皂隶快些走。   回过神来,他自觉自己怕是又被谢见君坑了,这家伙在大庭广众之下接云胡的香囊,意为名花有主,可把他和那榜眼都害惨了。   晚些,御书房中。   崇文帝将手里批红的奏折递与身后的李公公,顺口问道,“今日新科游街可是还热闹?”。   “回禀陛下,热闹得很呢,整条长林街万人空巷,只咱们状元郎早早接了他夫郎抛来的香囊以示情有所归,榜眼和探花郎,都被香囊簪花砸得走不动路…”,李公公细声细气地谄媚笑道。   听此,崇文帝脸上难得见了几分笑意,“这谢家小子倒是有点意思,我听说乡试榜下捉婿时,他拉着他夫郎跑得飞快?”。   “可不是呢,俩人自年少时结合,纵然那结巴小哥儿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咱们状元郎照样把他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呢…”,李公公小心揣摩圣意,挑拣着有意思的事儿说与崇文帝。   “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   崇文帝低喃了一声,而后拿起案桌上三甲的策问,指着谢见君的文章,同李公公娓娓道,“瞧瞧这状元郎的文章,行文工整稳健,论述精道,倒是什么都敢说!”。   李公公哪里敢接崇文帝的话,干巴巴地凑上来瞧了两眼,“奴才斗胆,想问问圣上!”。   崇文帝斜睨了他一眼,“你是想知道殿试那日,我分明已然不悦,缘何还是将状元给了那竖子?”。   李公公骤然一怔,身后蔓起凉意。   “小小年纪有如此抱负甚好,但树大招风,容易着人眼红,不罚他在殿前跪一跪,恐怕人刚走出宫门,便被那些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至于朕为何钦定他为状元郎?守成啊,如今的朝堂已是腐朽之木,熹和需要他这般胸有沟壑的少年郎…”。   “陛下英明!”,李公公连忙跪地恭维道,岑岑冷汗,顺着额前砸落在地上。   “你以为朕不知道朕身边的这些大臣都在想什么吗?他们在这繁华的皇城呆惯了,已然是居安忘危,倒是忘了为官者,应知稼穑之艰难,体恤征戍之劳苦,这一点,我瞧着谢见君就做得很好,至少他敢跟朕说真话…”,崇文帝吐出长长地一声叹息。   片刻,他招招手,示意李公公起来,“你瞧,这季东林成日里都是一副惶恐卑微之态,这做儿子的,文章却写的豪放不羁,抱负非凡…”。   李公公摸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不敢再搭圣上的话。   崇文帝似是也不在意,“这季宴礼和谢见君是谁门下的弟子?”。   “回禀陛下的话,咱们这状元郎和探花郎都是吏部尚书是师文宣的座下弟子。”。   崇文帝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师文宣这是给朕打磨了两块璞玉呢…”,他忽而话锋一转,“我听说太子近日往尚书府跑得很是勤快?”。   不提谢见君的话茬,李公公蓦然松了口气,语气也跟着轻松起来,“自您上次提点后,太子殿下便常去吏部尚书大人的府上交流学问呢…”   崇文帝轻叹一口气,“这孩子虽然在政事上愚钝了些,但胜在宅心仁厚,爱民恤物,让他多跟着师文宣学学如何处理政务和敬忠除佞,也是好的,朕老了,太子也该长大了。”。   李公公心里咯噔一下,绕过案桌前跪下,“陛下,这江山社稷都系于陛下一身,还望您保重龙体,福泽千秋!”。   “老东西,就数你嘴甜…”,崇文帝轻咳两声,执起一旁的茶盏,浅斟了一口,“明日便是琼林宴了吧?”。   “是呢!”李公公忙不迭起身,上前帮着崇文帝顺了顺气,笑得愈发谄媚,“礼部早已经都安排好了,就等着明日陛下亲临赐宴!” 第92章   琼林宴, 乃是圣上为殿试后新科进士庆祝的宴会,因在皇城花园琼林苑宴请而得名。   谢见君起早便拉上季宴礼往皇城中去,与殿试前入宫不同, 这次, 他二人由内廷宦官引着往琼林苑走时, 过往的内廷中人皆躬身行礼, 尽管还没有得圣上授官, 但三甲入仕已是定局,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约摸着走了两刻钟,远远得见气派恢宏,高数十丈的横观层楼。   谢见君禁不住低呼一声,早听说琼林苑锦丽辉煌,如今得见牙道两侧皆为长松古柏, 百花点缀,其中亭榭交叠, 数园纵深, 连他们脚下走的路, 都是锦石缠道, 极尽华丽奢靡。   “都说国库空虚,园子却修得这般金碧辉映,啧啧...”,季宴礼凑到他耳边, 小声地道出了自己一路望过来的心里话。   眼见着耳尖的宦官转过头来,谢见君忙扯扯他的衣袖,皮笑肉不笑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 “你是想回去被先生骂吗?”。   季宴礼瘪瘪嘴,“怕是不用等回去, 一会儿先生就会知道了,也不晓得会不会给我这个新科探花郎留点面子.....”,他跟在师文宣身边的时间,比谢见君要多上一些,深知师文宣发起火来,那可有够骇人,今日琼林宴,圣上以及满朝群臣都得参加,先生在宫中耳目众多,恐怕等不及散宴回去,这话就能传到他那里去了。   “那你还不赶紧闭嘴...”,要不是还顾忌着宫中礼仪,谢见君几乎要上手捂住他的嘴了。   二人一路插科打诨,等到了琼林苑,又是一刻钟过去了。   苑中雅乐阵阵,丝竹渺渺。   读卷官,收卷官等诸多殿试官员,以及前来赴宴的群臣都已入座。   “状元郎,您往这边请…”,内廷太监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引他入单席,季宴礼则被带去与榜眼陆伯言共席,至于其他进士是四人一席。   谢见君拱手写过引路太监。   “哎呦,状元郎,使不得使不得,您这是要折煞老奴!”,太监肩背弓得更深,笑得一脸褶子,“状元郎,您先行歇息片刻,待圣上亲临,还须得携众进士行叩拜之礼…”。   这内廷太监小喜子是被李公公特地派来谢见君跟前伺候,现下掐着嗓子同他细细嘱咐着宴开礼节。   谢见君大致往心里记了记,怕自己有遗漏的地方,还跟小喜子来回又确认了一番。   “状元郎不必紧张,等会儿会有专门的礼部官员过来,带您一道儿行礼…”,小喜子忙低声安抚道,转而退至身后,微微弓背,垂下眼眸。   稍等了片刻,群臣都已经陆陆续续入座。   李公公细长的声音遥遥传来,众大人连同进士们纷纷起座跪地,恭迎圣上。   崇文帝今日着一身白怡服,不似殿试时那般威严肃穆,倒是生出了几分平易近人,但即便再怎么温和,与生俱来的龙威仍是压得谢见君抬不起头来,只跟着身侧小喜子的提醒,一步步行礼。   “众爱卿都平身吧,今日乃是给新科进士庆贺的喜宴,不须得这些繁文缛节…”,崇文帝缓缓穿行过叩拜的群臣,入高座。   “谢陛下…”,臣子们齐声叩谢隆恩,由身侧侍奉的公公们扶起,回座。   开宴前,崇文帝先行赋诗一首,赐给新科进士,以此勉励进士们砥砺清节,官清法正。   初入朝堂的“天子门生”们感念圣上隆恩深重,一时感激涕零,齐齐叩谢皇恩浩荡。   赐诗后,便是簪花。   所谓这簪花,也叫幞头戴花,只听着圣上一声令下,太监们鱼贯而入,呈上早起时在御花园采摘,又经仔细挑选过的百花,赐予进士们。   谢见君猛吸一口气,昨日打马游街时,他还调笑季宴礼身为探花郎须得头簪杏花,谁成想,自个儿也没逃得过去。   “状元郎,该簪花了....”,小喜子当是以为他不知其礼节,压低尖细的嗓音,提点道,“只肖的别至耳后即可。”。   谢见君浅应了一声,接过银盘中姹紫嫣红的杜鹃花,颤颤地簪在耳朵上,只觉得现下的自己,怕是同说亲牵线的媒婆没什么两样。   紧接着一众进士皆纷纷头簪鲜花,那场面看上去,蔚为壮观,瞧着别提有多喜庆了。   好不容易熬到谢表。   群臣以及进士们齐齐面向圣上,叩谢皇恩,致歌功颂德之言,其谢表,原是应由文章最为出众的状元郎所书写,但这活儿却落在了榜眼陆伯言身上,毕竟是出自簪缨世家,自小有夫子教导礼仪,识大体知分寸,总好过寒门出身的谢见君,在书写谢表时,一如殿试那日,说出些惊天地泣鬼神的颂词,拂了圣上的雅兴。   谢表后,琼林宴开宴,内廷太监们陆陆续续地送来各类珍馐,林林总总共计四十余品,皆是寻常百姓不曾见过的奇珍异味,极天厨之馔,令人目不暇接。   崇文帝赐酒三甲,而后便先行离开了琼林苑。他年事已高,精神头不济,已是许久都不曾参加这样的宴席了。   ————   圣上一走,琼林宴这才真正热闹起来。   谢见君打眼看着面前这翡翠蒸锅里,丰腴珍贵的驼峰炙,手执筷子浅尝了一口,驼峰肉炙烤得鲜嫩干香,不闻腥腻,一瞧就是费了心思。   但等不及他再尝尝别的,一波又一波的新科进士前来敬酒,他不得不起身相迎,三两盏下肚,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苦于自己酒量浅薄,且来人都推脱不得,正进退两难之时,秦师爷蓦然出现,婉转地替他挡了酒,众人一见这人是跟着吏部尚书前来赴宴的随从,想来定是其心腹,便纷纷借故离开。   秦师爷上前托住身子都有些踉跄的谢见君,招来小喜子递上一盏温热的解酒汤,“小谢状元,您先醒醒酒,大人正请您过去一趟呢。”。   谢见君接过解酒汤一饮而尽,待神思稍稍清醒些,才整了整衣襟,跟在他身后,往师文宣所坐之处去。   只人刚到,就见季宴礼也被小厮两面搀扶着送了过来,瞧着醉眼朦胧,酒酣耳热。   他可被逮着灌了不少,除此回敬那些登科进士,还要应对知晓他是礼部尚书季东林之子,意图攀附的低品阶官员,以及看在探花郎的身份上,欲要结亲的达官贵族。   这一来二往,推杯换盏,就醉成了这幅模样,秦师爷三盏解酒汤灌下去,他兀自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谢见君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眼睛连眨都不眨。   师文宣无法,招招手,“见君,你先随我过来,让这小子在这儿休息一会儿...”。他原是想在京中旧友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两位学生,满朝文武,论谁家门下的弟子,也赶不及这般争气,能同时出一位状元和一位探花郎。   眼下听着众人连连恭维,他这脸颊上满是笑意,顺势就将谢见君推至面前,同好友们细细介绍起来,骄傲之意溢于言表。   谢见君晓得师文宣此举,是想带他结交朝中重臣以及显赫贵族,好为将来攀蟾折桂的青云路拓展开人脉,故而没得辜负师长的栽培之心,即便是不胜酒力,也强撑着与其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兴起之时,新进士们还结伴到慈恩寺内大雁塔下,题下了自己的名字,有兴致者当即便赋诗一首,此呼彼应,好不热闹。   散宴后,谢见君被秦师爷搀扶上了马车。   两日后,众进士入宫授官。   新科进士多为翰林官职,一甲状元谢见君受封为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职,榜眼陆伯言以及探花季宴礼则为正七品编修,这入翰林便算是踏进了内阁一条腿,虽官职不高,但经年累月的经验积累下来,可为内阁铺路。   二三甲进士可选为庶吉士,或授给事中、主事、中书舍人、行人、太常博士、国子博士等官,或授地方府推官、府同知、县令、县丞等官。   授官后,到真正上任,又得要再等上数月,其间可回在乡省亲,亦可以外出踏青。   季东林原是要带季宴礼,回老家祭拜先辈,修缮祖坟,想当年,他也不过就是个二甲进士,如今自己这好大儿却一举拿下了一甲探花之位,这些时日,打听婚配之事的官员们几乎要踏平了尚书府。   可谁知,这府上门还没进去,季宴礼却先行带着季子彧连夜启程,回了衢州,什么尚书之子,全都抛之脑后,他只想告慰娘亲的在天之灵。   谢见君亦是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带云胡和满崽出去转转,然后再回一趟福水村,这些年忙着准备科举考试,一直不得闲空,现下可算能放松一二了。   之所以最后落地的点儿放在福水村,一来,他想回去感谢许褚当年的知遇之恩,若无他当年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和近三年的教导,自己的科举之路定不会这般顺遂,二是,他打算带着满崽,再回去祭拜一下芸娘和谢三,这次之后,至少是致仕前,恐不会再回去福水村了。 第93章 (一更)   他们自来了上京, 落脚在这一进院的小宅子里,已有近三个月,当初刚搬进来那会儿, 云胡也曾豪言壮阔地规划过这处院落, 却因着谢见君一直忙于准备会试和殿试, 自己又忙忙活活地照顾他, 这院子自清扫过几次后, 便一直荒废着。   好在正是因为如此, 决计要回福水村一趟时,云胡也不过收拾一些随身要带的衣物,并无什么挂心的禽畜需要托付,更没得像从府城离开那般顾前顾后。   谢见君给现下已然不知跑至哪儿的季宴礼传书一封,央他去衢州学府拜谢李夫子和山长时, 帮着给自己也带一份像样的谢师礼。他此番回福水村的路线,并不经过府城, 自然也没得机会走这一趟了。   该交代的事儿都交代清楚, 最后一件事儿, 便是给满崽请假了。   谢见君特意备了一份厚礼, 琢磨着带上满崽,去寻那学斋里的张夫子。   先前准备考试,起早,要么是云胡送小崽子来书院, 要么是跟着季府送季子彧的马车,他已是有些时候没有过问满崽的课业了,想着正好趁着这个时候, 前来找张夫子聊聊。   满崽得知谢见君要去书院,提前一日便紧张得掌心直冒汗, 入夜前还磕磕绊绊地找上他家阿兄,故作体贴道,“阿兄,明日、明日还是让云胡陪我去吧、夫子同他相熟、请、请假一事定不会为难云胡...”。   谢见君瞧着小家伙紧咬着下唇,眼神飘忽不定,如何都不敢同自己对视,转头又看小夫郎一脸心虚模样,随即便摆出一副慈祥的面容,温声笑道,“这点小事儿不用麻烦云胡,只是请事假而已,你夫子也不会为难我。”。   满崽见劝说不动,转日“视死如归”地跟在他家阿兄身后入了书院。   经门童通报后,山长特意将谢见君请至雅室,命小厮沏上一壶热茶,先行同他寒暄了一二,而后张夫子姗姗来迟。   谢见君起身拱了拱手,问起满崽在书院里读书的情况。   张夫子回礼,抿了抿嘴,似是有难言之隐,他抬眸看向躲在案桌后的满崽,见小家伙双手合十,一个劲儿地冲自己做祈求状,方才略一斟酌道,“书淮才气出众,偏又生得聪慧伶俐,课业上不曾懈怠,骑射也深得夫子赞誉,如此看来,他日定是能成就一番大事。”   这话说的隐晦,但谢见君还是能听得出来,当即稍带歉意道,“幼弟顽皮,有劳夫子费心了..”。   “谢大人客气,老夫身为书院夫子,教授学生知识乃是分内之事,谈不上费心,望书淮在外这段时日,务必要时刻勉励自己,切莫将功课抛之脑后....”。   得张夫子一番教诲,满崽重重点头,直说自己铭记于心,转头就在云胡收拾远行要带的行李时,偷摸地将书本都拿了出来,藏到了枕头下面。   正经人出去玩,谁还惦记着读书呐!   谢见君一时不查,让小满崽钻了空子去,等到将诸多事宜都安排好,又从商行租赁了马车,临着出城前,他带两小只去了趟醉仙楼。   早听闻醉仙楼的“拨霞供”乃是一绝,曾有人盛赞为“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其实不然,放在后世叫“涮兔肉火锅”。   他自觉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但在现下却是时兴得很。   偶然听云胡提起过,他便入了心,这不三人就摸了过来。   先前,师文宣曾在这儿给他接风洗尘 ,加之前些日子罗衫加身,打马游街时,亦经过了醉仙楼。   前脚刚到门口,掌柜的便满脸堆笑地迎出门来,“状元郎肯赏脸带家里人过来,小店实在是蓬荜生辉呐!”。   得知谢见君要尝尝那拔霞供,立时亲自引他三人入二楼包厢,嘱咐小厮好生伺候,切莫怠慢。   架着火锅的风炉很快被端了上来,一同送来的,还有掌柜的特送的甜品和几盏脆口的凉菜,以及各式齐全的蘸料。   “谢大人,您稍安片刻,待水滚开了,便可烫肉了。”,得掌柜仔细挑选,又细心嘱咐过的可靠小厮,在一旁躬身解释道。   “忙去吧,不用在这儿伺候…”,谢见君莞尔推脱。   待小厮得了示意,将包厢门重新掩好后。   他听着身侧拘谨得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的云胡,终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头缓缓舒展开来。   他拿过小夫郎的手,团在掌心里揉捏了一番,“饿不饿?”。   云胡下意识摇头,目光却直勾勾地打量着奇形怪状的风炉,显然是对这记拨霞供兴致满满。   约摸着一刻钟的功夫,锅中热汤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奶白云雾裹挟着素汤底的鲜香,飘飘然溢满了整间屋子。   涮烫的兔肉经酒、酱和椒料渍过,片片轻薄剔透,谢见君夹起一片,在素汤里滚过几遭便卷了边,粉嫩鲜亮的肉片沾上特调的酱汁,他微微吹凉后,递到云胡嘴边,“来尝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小夫郎被烫得斯哈斯哈倒吸两口凉气,刚咽下去,登时眼前一亮,“好吃!”。   “这薄肉片,不须得烫太久,在滚汤里面,来回这么摆动上几下,只待变了颜色便可夹出来了..”,他一面给云胡涮肉,一面谆谆教着手执筷子,正跃跃欲试的满崽。   提醒两只小馋猫,要小心这热得同烙铁一般的锅沿儿后,他自己也坐下,细细品尝起这“拨霞供”,涮熟的兔肉,裹上一层浓稠的特调麻酱汁,往嘴里一嗦,丰腴的肉香,伙同麻汁的细腻在舌尖散开,满口生香。   三人都吃了不少,尝过了油浸浸的兔肉,爽口的青绿又成了香饽饽,谢见君将青菜连带着冻豆腐一并下入素汤中。   青绿入口清甜,虽有些寡淡但不失香醇,吸饱了汤汁的冻豆腐,软软弹弹的,一咬开,汁水从缝隙间争先恐后地溢出,要猛吸一口,才不至于染了衣裳。   云胡撑得直打饱嗝,风炉的热气将他的脸颊烘烤得红扑扑的,宛若窗棂外含苞待放的娇嫩春桃,他背靠在椅子上,微眯了眯眼,难得生出了几分惬意。   谢见君将方才小厮送来的甜品推至他面前,顺手抹去了他嘴角上沾的酱汁,“可是吃累了?”。   云胡忙摇摇头,“不、不累、就、就是忽而觉得、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真满足、”。   “那自然是好的,我以前在福水村的时候,都没有听说过这拨霞供...阿兄,咱们以后还能常来吗?我能带子彧一起来吗?”,脸上糊成小花猫的满崽不明所以地接了话茬去。   “等咱们从福水村回来,便叫上宴礼和子彧一道儿再来..”,谢见君笑着回应道,转而微微歪头看向云胡,他知道云胡说的好日子,并非只是满崽这所谓的有吃有喝,但他乐于哄自己乖乖软软的小夫郎,“有你在身边,便是先前吃糠咽菜的日子,我也觉得甚好。”。   “我觉得不好,我不想吃番薯叶子烙的饼,咬不动还拉嗓子眼...”,满崽瘪瘪嘴,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二人之间的温情和旖旎。   谢见君宽厚的掌心覆在他脑袋上,没好气道,“有你什么事儿?去把小厮叫起来结账!”。   话音刚落,掌柜的似是一直透过门缝儿,注意着这边的情况,登时谄笑着叩门而入,“谢大人,不知小店可有此殊荣,能请状元郎给小店这记拨霞供题一幅字?”。   谢见君神色一怔,想来题字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大抵是掌柜的想借他这状元名头,再给醉仙楼招揽一波生意,一如后世的状元席,状元楼,取个噱头罢了。   他接过小厮早先备好的毛笔,洋洋洒洒地在纸上提了几笔,又得了这掌柜好一通的奉承,直言道这顿饭由醉仙楼出面请了。   但谢见君离开前,还是留下了饭钱,只是简单一顿便饭而已,没得去承这情分。   ——   第二日,天将蒙蒙亮,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出了城门。   一连走了数日,等到了四方镇时,已是五月中旬,谢见君本打算悄默声地离开,不惊动旁人,可这县令大人也不知从何处得来了消息,早早地就等在了城门口,不由分说地拉上人就进了城,非要打着接风洗尘的名头,给谢见君摆宴,庆贺他一举高中登科状元。   四方镇往前数百年,都不曾出过这样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这新上任的县令大人自然不肯放过这拉近乎攀关系的大好时机,当下就将他们一家人安排进城里最好的客栈,定的都是上等的房间。   谢见君见推脱不过,只得答应在城中留宿一日,想着既然来了这四方镇,正巧得空去拜见赵岭,还有卢笙和宋然,乡试一别,可真是有日子未见了。   晚些,县令大人连同四方镇几家富商,一道儿在会宾楼摆宴。   入朝为官,便是少不得要参加这样的应酬,谢见君在客栈落了落脚,梳洗一番后前去赴宴。   酒过三巡,一富商朝着包厢门外拍了拍手,丝竹雅乐声起,几个娇柔的小哥儿扭着细腰鱼贯而入,进门就直冲着谢见君跟前去,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谢大人,小的知道您一路从上京过来舟车劳顿,一点心意,给您解解乏,若是谁的伺候活儿能得您青眼,尽管带走便是”说着,富商冲小哥儿们使了个眼色。他提前打听了谢见君的喜好,晓得他家中内子就是小哥儿,就精心挑选了几人,想要投其所好。   谁知谢见君猛地站起身来,后退两步,慌忙躲开了如狼似虎扑上来的哥儿们,欠身道,“晚生谢过您的好意,只家中内子管得严,又设有宵禁,实在是无福消受,晚回去一会儿,恐是连门都进不去,故此,晚生就先行告别了..”,话了,他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留下县令和一众人面面相觑。   片刻,富商往地上啐了一口,嗤笑道,“装什么假清高!不识好歹!”,他招招手,一身娇腰柔的哥儿顺势跌坐在他怀中,眨眼间就哄得他满面红光。   县令大人老神在在地举杯,自饮自酌,心里暗道这商户当真是蠢笨,怕是没能瞧见那谢大人脸上的厌恶神色,拍马屁,都拍到马蹄子上了。   已经离席的谢见君自然没瞧见商户人前恭维人后鄙夷的两幅面孔,他打从会宾楼出来,一路都在抖擞身上沾染的脂粉味儿,一直到回了客栈叩开屋门,这股子熏得人头昏脑涨的香味,还不见半分消减。   云胡皱了皱眉,一语不发,也不往他跟前凑,只身从包袱里翻找出干净的衣裳,一只手捂紧鼻子,一只手捏住衣角边缘,离着一丈远,就将衣服扔给了他。   谢见君自是瞧出了他的嫌弃,一时起了想逗逗他的心思,便不管不顾地小夫郎身上扑,   “云胡,为夫当真是没有招惹过外面的莺莺燕燕,不信你亲自检查检查?” 第94章   二人你追我逃, 闹腾了小半宿才歇下。   转日起早,新县令便登门而来。   “谢大人,昨日那事儿, 属实是那富商一意孤行, 得罪了您老人家, 下官当真是一点都不知情呐....下官若是知道会有这一出, 如何也不会让他来给您添堵...您可一定要相信下官的为人呐...”。   单单这点小事儿, 他拉着谢见君, 翻来覆去地絮叨了好几遍,直念叨得旁听的云胡都头晕脑胀,借故要喊满崽起床,躲了出去。   小满崽还酣睡着,昨日他早早就回了自己房间, 夜半时分还躲在屋里掌灯看画本。此番出京,蒙学书册一样儿没带, 倒是偷摸塞了好几本从季子彧那儿拿来的画本, 画本中各路英雄智斗妖魔鬼怪, 可比说书先生讲的得情情爱爱有意思多了, 他一直看到天将亮未亮时,才歇下,这会儿被云胡从床上扯起来,捂着嘴哈欠连天。   “不、不能赖床了、一会儿县令大人走了、咱们、咱们就下楼吃早饭..”, 云胡拿过搭在床头上的衣裳,绉平整后往小家伙身上套。   “那个叔伯怎么又来了?我不喜欢他,阿兄也不喜欢他, 昨日他来拦我们时,阿兄都皱眉了..”, 满崽撇撇嘴嘟囔道。   “没办法,你阿兄正被他缠得紧呢..”,云胡跟着抱怨了一句,忽而脑袋里灵光一现,他将满崽拉到身前,凑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叮嘱了几句话。   小家伙比了个“懂了”的手势,埋头提上鞋,蹬蹬蹬地小跑出了屋子。   谢见君正想法子脱身,他实在受不了这新县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他说些有的没的,就为了想从昨日宴席上的事儿,把自个儿摘出去。   冷不丁屋门被大力推开,满崽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走进来,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脖颈,仿若八爪章鱼似的,扒在他身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哼唧道,“阿兄,我想嘘嘘..”。   “云胡呢?让云胡陪你去?”,谢见君伸手将人搂紧,温声问道。   就见满崽毛茸茸的脑袋抵在他的颈窝处,似是没睡醒一般,闹着小性子,“不要云胡,我要阿兄陪..阿兄陪我去嘘嘘...”,一面说着,一面还可这劲儿地蹦跶,似是下一刻就要憋不住了。   他无奈地轻抚了抚小家伙的后背,晓得是这磨人的起床气又上来了,便打算同圆桌对面的新县令致歉,自己先行带他去解溲。   好在这位县令大人混迹官场多年,这点眼力见儿也还是有的,当即就起身,拱手行礼,“谢大人若是有要紧事儿,下官便不叨扰了。”。   “幼弟顽劣,倒是让县令大人见笑了..”,谢见君故作难为情道,心里却早乐开了花。   送走新县令后,他扣紧门,回身瞧着满崽大喇喇地坐在圆桌前,双手捧着茶盏,咕咚咕咚地一阵猛灌,哪里还有刚才被憋急的模样。   “你不是让我要陪你去嘘嘘吗?”,谢见君莞尔笑道。即便他再迟钝,也能瞧得出来,这小家伙特意跑进来闹这一通,无非就是想把他从县令的唠叨里解救出来。   “阿兄真笨!”,满崽挤挤眼,眉梢飞出一抹小得意,细长的小腿耷拉在凳子上来回摇晃,“我可是帮了云胡一个大忙呢!云胡说,等会儿要给我买糖葫芦!”。   正说着,不经念叨的云胡从门外探进身来,“可是走了?”。   不等谢见君应声,满崽从凳子跳下去,一把扑进云胡怀中,仰着头兴冲冲道,“云胡,我完成任务了,你答应的糖葫芦不能食言!”。   “去去去...”,谢见君将他提溜到一旁,抬袖捏捏小夫郎脸颊上的嫩肉,毫不吝啬地开口称赞道,“我们云胡真聪明,连我都要佩服你了!若不是有你出的主意,我这会儿在琢磨要如何去应付那县令呢!”。   被一通夸夸的小夫郎抿抿嘴,唇边勾起一抹羞意,“没、没什么,咱们快下楼吃饭吧、”,他嗫嚅着,推了推凑上来的谢见君,“别、别闹、满崽还在呢!”。   “我可以不在!”,见惯了自家阿兄和云胡的亲昵,满崽懂事地捂住眼睛,从指缝中漏出一条细缝儿,偷摸瞧着。   谢见君几乎要被这俩人逗笑,他晓得小夫郎脸皮儿薄的很,不经逗弄,只他稍稍贴近了些,便紧闭着眼,一副觉得不妥,但又不敢反抗的乖软模样。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他适时松口。   只待云胡放松警惕,试探着睁开眼时,猝然唇边被什么温热的东西飞快擦过,谢见君得逞的黠笑映入眼帘,一抹滚热倏地飞到耳后,烫红了耳尖儿。   “你、你、我、”,大抵是生气自己被骗了,小夫郎磕磕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片刻,落荒而逃。   始作俑者扶着门框,朗声大笑。   “阿兄真黏糊,也不知道云胡如何能受得了你!”,满崽见证了他家阿兄耍无赖的整个过程,翻了个白眼吐槽道,登时就招来脑袋上一记不轻不重的爆栗。   ——   吃过早饭后,脸颊还红着的云胡带着满崽去街上兑现糖葫芦的承诺,谢见君则备上厚礼,往赵府私塾去。   不巧的是,赵岭前日带着一众学子们下地劳作去了,半月后才归。   子墨正直换牙期,前门牙掉了两颗,说起话来漏风,谢见君半蹲在私塾门口,听这小子来回说道了好几遍,才勉强能听明白。   无奈,他只得将拜师礼留下,托子墨先给赵岭带句话,计划着改日再登门拜访。   没见着人,他也没多做逗留,唤车夫接上闲逛的云胡和满崽,马车哒哒往福水村去。 第95章   得知谢见君要回福水村祭拜, 早在他们入四方镇当日,县令便已然安排衙役,给里长谢礼传了消息。   现下马车刚拐上进村的大路, 村口界碑处乌泱泱地站满了人。   “哎呦, 回来了, 我们状元郎回来了!”, 耳尖的福生娘打老远, 便听着辘辘的马车行进的动静, 立时扬声吆喝起来。   谢礼连连挥手,招呼昨个儿才将将组起来的“仪仗队”,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就连外村的人, 都得了消息,早早地摸了过来, 想瞧瞧这状元郎是个什么模样。   马车缓缓地停在众人面前, 修剪得圆润修长的手指轻掀开车厢门帘, 谢见君探出半面, “礼叔?”。   他忙不迭下马车,先行拱了拱手。   “可算是把你们给盼回了,我们在这儿等了大半日呢...”,谢礼托住谢见君的行礼, 一脸慈爱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只觉得眼前的人,比从福水村走时要消瘦了些, 许是读了这五六年的书,倒真有几分光风霁月书生郎的清贵模样。   “让您久等了, 回来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谢见君娓娓解释道,“礼叔,您同家里人,可一切安好?”。   “既是迎你回家,便多等一会儿也无碍...你放心,我这一切安好...”,谢礼拍拍他的肩头,眼底尽是欣慰,“满崽呢?还有云胡?没跟着你一起回来?”。   话音刚落,谢见君回身探手,将云胡小心翼翼地扶下了马车,小夫郎身着月白云缎锦袍,发丝以银簪高高束起,颈间一抹青绿衬得人眉眼如画,那腕间玲珑剔透的白玉镯子更为扎眼,勾得一众人看直了眼儿。   “看这富贵模样,还当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呢”,一婆子撇撇嘴,酸里酸气地阴阳道。   “人家是状元夫郎,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可攀不上他...”,另一婆子插嘴,当初芸娘张罗着给谢家小傻子娶亲时,不是没打过她家哥儿的主意,谁能预想到这傻子摇身一变,不仅成了当朝状元,还做上了大官,不然,她高低也得好好劝劝家里孩子,应了这门婚事,那现下跟着享清福的可就是自己了。   有她这般想法的人家,尚不在少数,那些嫁得不如意的哥儿姑娘,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只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但见状元郎仅一身素色不打眼长衫,夫郎偏偏穿着华贵,便能看得出来,这谢见君是懂体贴心疼人的。   “阿兄...云胡...”满崽被这乱糟糟的喧闹声吵醒,睁眼瞧着马车里只剩下自己一人,他撩开窗帘向外探去,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回到了福水村,蹦蹦跶跶地从车上跳下来,闷头扎进了孩子堆里,同早就盼着想要见他的小山和大虎几人,激动地抱作一团。   孩子们瞧着身量渐长,身子骨也壮实了不少,满崽一小哥儿,被夹在其中,若不仔细看,还寻不着人在哪儿。   谢见君和云胡同大伙儿寒暄完,准备回老屋歇歇,便过来唤满崽回家,只听着他跟人家兴冲冲地计划着今个儿要去河里摸鱼,明个儿要去上山摘果子,看这劲头,怕是要把在府城和上京玩不到的地儿,都给补回来了。   一听要回家,小崽子哼哼唧唧,满脸都写着不情愿。   柳哥儿见状,笑着出来打圆场,说让满崽今日,就跟着小山回他家歇着去,那谢家祖屋狭窄破旧,总不好三人挤在一个炕头上,还说自己年初时同隔壁村子的木匠定了亲事,眼看着八月份就要出嫁,嫁衣才绣了一半,想让云胡帮着自己掌掌眼。   云胡本不欲麻烦柳哥儿,但架不住他坚持,小家伙为了能跟小山他们一起玩,胳膊肘又一个劲儿地往外拐,末了只得跟谢见君商量一番后,难为情地应下了这事儿,恰逢此趟回来,还给柳哥儿一家人带了些礼物,便顺道让车夫赶着马车,跟着送了过去。   一大一小都被“拐”走,谢见君反倒成了孤寡老人,听福生说,他娘和珍珠昨日去将谢家祖屋收拾了收拾,就合计着想先回家一趟。   “见君,你们这趟回来,要住多久?”,往祖屋走着,福生乍然问起。   “最多半月就得走了…” 谢见君大致估摸了下时间,他们回上京还得一个来月,回去再休整休整,正正好八月入仕。   “你这几年在外求学可是吃了不少苦,现下休息休息也好,地里我都帮你照顾着呢,走时你们再带些粮食走…上京肯定什么都贵,你当了大官,以后的应酬多了,银钱都得可着要紧的时候用…”,福生絮絮叨叨地说了不老少,转头瞧见谢见君正耐着心思听他唠这些闲话,他骤然回神,猛一拍大腿,“瞧我,跟你说这些干啥…你这都是要做官老爷的人了,自是比我懂得多!”。   “无妨,我还要谢谢福生哥的惦记呢,出门在外,闲来无事时,总想起咱们在福水村一起劳作,常受你和婶娘照顾的日子,便觉得心中甚是温暖…”,谢见君温温和和的笑道。   这是他的心里话,当年他初来乍到,对这儿不甚熟悉,云胡又胆小,只说话声稍稍大些,就怕得浑身战栗,好在有福生二人时常搭把手,才不至于慌了手脚,这患难中的情分便是还多少,都还不尽。   “都是乡里乡亲,谁帮不是帮呢....”,福生脸红得挠挠头,他这个大兄弟哪哪都好,就是凡事儿太见外了,芝麻绿豆大点的情分也记在心里。   “爹…爹爹!”,忽而有孩童稚嫩的咿呀声由远而近。   福生脸上霎时笑成了一朵花,“嗐,我姑娘来了!”。   正说着,珍珠抱着一奶娃娃走近,小娃娃身着鹅黄小衫,扎着小抓髻,水灵灵的眼眸笑起来弯成两道月牙,瞧着就喜人,连谢见君都不由得勾起一抹慈爱的笑意,就见她向福生张开手,糯糯道,“爹爹..要抱..”。   福生从珍珠怀里接过自个儿小姑娘,转而看向谢见君,眉眼间满是得意,“见君,这是我闺女,叫小月牙....来,月牙,唤谢叔伯!”。   小月牙咿咿呀呀地学语,尚不满一岁的年纪,吐字还不甚清楚,“西西波..”。   谢见君笑着“哎”了一声,捏捏她柔软的小手,从怀里摸出一对银镯,给小月牙套在了手腕上。   “见君,这可使不得!”,福生连忙阻止,这银镯雕工精细玲珑,一看就不是出自他们这乡镇上银匠师傅的手艺,若是在上京买来的,那得有多贵!   “福生哥,您别推让,这是我和云胡给小月牙的周岁礼,我们最晚五月底就得启程回上京,怕是赶不及小月牙的生辰,一点心意,还望福生哥和珍珠嫂子别嫌弃礼薄。”,谢见君客气道。   见状,福生也不好推脱,便垫了待怀中的小月牙,“姑娘,跟你谢叔伯说谢谢。”。   小月牙似是听懂了一般,双手合十,在胸前拱了拱,“西西..”。   谢见君听着这甜甜的小奶音,心里登时柔软成一汪水,想着倘若将来他和云胡有了孩子,肯定也会像小月牙这般可爱,招人稀罕。   同样在惦记着孩子的,还有定了人家,马上就要出嫁的柳哥儿。   刚到家,柳哥儿就把云胡拉进了自己的卧房里,闭严实门后,视线落在云胡平坦的小腹上,他有些着急地问道,“所以,你这两年一直都没有什么消息?”   云胡苦笑着摇摇头,“没有...”,他在府城时,也曾背着谢见君,跟着隔壁杂货铺子的娘子,私下里偷偷去瞧过大夫,那大夫说哥儿本就难受孕,先前他在娘家时干农活,冬日里去河边洗衣裳,早早就亏空了身子,现下自然比别的哥儿更难怀上。   谢见君大抵也知道一点,家里的日子过得没那么紧巴后,便一直给他调剂着补身子,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   “那、那你夫君可有说什么?”,柳哥儿心底的担忧更甚,同村里那些一年半载怀不上孩子的哥儿,要么在婆家受磋磨,要么被休回了娘家,极少数能得夫君庇护。云胡自嫁去了谢家,得有个几年光景了,到这会儿还迟迟没有动静,他便怕那谢见君如今一朝得势,转头就休了他这好友,再另寻旁人。   “他、他一直没提过孩子的事儿、外、外人问起,他就说年纪尚早,自己不想要、还说、还说、”,云胡磕磕绊绊地嗫嚅着。   “还说什么?哎呦,云胡,我快让你急死了!”,柳哥儿生怕那谢见君说出什么不入耳的腌臜话,连忙急惶惶地追问道。   “还说养一个满崽已经、已经够耗精力了、孩子这事儿随缘...”,云胡这才把一句话完完整整地说明白。   柳哥儿立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你夫君倒是个贴己之人,那你自个儿也别太着急了,有时顺其自然,反倒是该来的就来了...”。   云胡手指搅弄着衣角,没再搭话。   ————   夜里。   折腾了一整日的俩人终于能好好地歇下来了。   姣姣月光下,还没什么困意的云胡,睁着眼睛怔怔地望着房梁出神。   “想什么呢?”,谢见君将他搂进自己怀中,温声问道。   “就、就是觉得在福水村的日子、好像还是昨天、但、但其实我们离开已经、已经快两年了。”,云胡蓦然生出了几分感慨,“过、过得可真快呐...”。   “那我带你再重温一下?”,谢见君把玩着小夫郎的青丝,忽而蹦出来一句话。   “诶、重、重温什么?”,云胡尚未反应过来,眼前已经罩下来一片黑暗。他像是被海潮推上岸边的鱼,拼命地扭动着鱼身回游。   海潮一波一波将其推远,他焦急无助,妄图汲取甘甜的水源,绝望之时,岸边倏地掀起沉沉巨浪,他被卷入漫无边际的海水中,而后重获新生。   谢见君觉得小夫郎有些奇怪,寻常哄着他唤一声“夫君”都难,闹得急了还躲进被子里作小蘑菇,今夜却不知什么缘由,难得主动了些,他惊喜之余,便愈发放肆。   只听着屋中一声刺耳的“咯吱”声,二人猛然间齐齐陷了下去,四周围扬起纷乱的尘土,呛得云胡连连咳嗽了两声,声音喑哑不清,氤氲着浓浓的潮意。   谢见君艰难地从几分旖旎中抽身而出,抬眸四顾,愈发茫然。   炕?炕头塌了? 第96章   谁能想到, 赶路一整天,末了临睡觉前,还把炕整塌了, 谢见君把懵懵懂懂的云胡从炕上捞起来, 裹紧了衣裳小心放在椅子上, 自己则对着炕, 扶腰笑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   夜已经深了, 这会儿若再去麻烦别人家, 怕也是不合适,他稍微收整了一番,勉强搭出个还能躺下的余空,搂紧了云胡,凑活着歇下。   转日, 鸡鸣声阵阵。   一整夜都保持着一个动作,谢见君醒来时, 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他微微挪了挪身子, 怀里的云胡就跟着睁开眼, “几、几时了..”。   “还早呢,再睡会儿。”,他轻抚着小夫郎的脊背,低低哄着, “等下天大亮了,我去福生哥家一趟,请他帮忙把炕再给重新盘一下, 左右咱们还得在村子里住小半月,高低也得对付过去。”。   “好、”, 云胡点点头,声音还浸着初醒时的沙哑,许是昨夜折腾得累了,脑袋一歪,他又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已是辰时过半。   昨个儿从柳哥儿家里回来,被塞了不少的青菜和粮食,谢见君起早将灶火升起来,熬了点菜粥。   他本想吃完饭去找福生时,顺道把满崽接回来,不成想,在院子里劈柴火的功夫,满崽和小山几个孩子结伴,拎着小水桶和钓竿打门口经过,开口就说要去山上的溪涧里钓鱼,晚些再回家来。   “你从上京走之前,不是答应张夫子要温习功课吗?这么长时间,我可一次没见着你拿出书来看...”   谢见君一提张夫子,满崽拉上小山,一溜烟儿就跑没了影儿。   “小兔崽子!”,他禁不住笑骂了一句,转头见云胡扶着腰,缓缓从屋里出来,他扔下手里的斧头,连忙迎上前去,扶着小夫郎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   五月天暖,俩人就在院子里吃了早饭。   谢见君出门时,正碰上福生扛着锄头下地回来,地里的麦子快熟了,这会儿都得紧着锄草浇水。   得知炕头睡塌了,福生脸上的表情格外复杂,大家都是成年人,怎会不懂其中那点弯弯绕绕,他清了清嗓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拍拍谢见君的肩膀,“老屋都是这样,常年不修整,很多地方都不结实了,翻个身什么的,动作稍微猛一点,就得散架,没事儿,见君,我下午找人过来给你重新盘一下,小火烧上几日就能睡了...”。   谢见君脸颊被臊得通红,想替自己找补一二,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末了只得尴尬地笑笑,直言说需要什么东西,他去集上买。   “不用,你不懂这些,容易让人坑了,我家去年盖房子时还余了点黄泥,珍珠正愁没地方放呢,恰好拿过来给你们用上。”,福生很是慷慨。临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谢见君,“兄弟,瞧着你一直瘦瘦弱弱,正经事儿上,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这话不光谢见君听着脸红,连一旁的云胡都羞赧地抬不起头来,眸光直直盯着自己脚上的布鞋,脖颈间镀起一层绯意。   送走这“大佛”,谢见君穿戴好衣裳,提着东西也出了门。他此趟回来福水村,除却要带着满崽去祭拜谢三和芸娘,还要见一见许褚。   昨日听谢礼说许褚进来身子骨较前些年差了点,走起路来,腿脚有些蹒跚,但精神头不错,骂起学生来,声音洪亮,隔着老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路踱步到村南小院,今个儿许是休沐,学堂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没见着许褚的身影,他便直直地往屋中去。   许褚正靠在炕头上穿针,想补补衣裳的破口处,屋门被叩响时,手中捻着的线刚刚传进针眼。   但听这叩门声,他起身的动作怔了怔,算起来,可有快两年没听到过了。   “来了..”,他忙不迭应声,下炕将屋门打开。   谢见君的身影蓦然出现在门外,见到他的一面,便将手中提着的厚礼搁置在一旁,双膝跪地,行三叩首之礼。   “快起来!快起来!你如今可是朝廷钦定的状元郎,怎能向我这平民行礼!”,谢礼上前,颤颤地伸出手,想要将他扶起来。   “学生谢见君,特来此感念先生知遇之恩,与数年的教导之恩。”,谢见君拱手作揖,恭恭敬敬道,“师恩深重,学生不敢怠慢,还请先生莫怪学生来晚了。”。   “你还能惦记着来看看我这老东西,为师已是欣慰,哪有什么责怪不责怪的事儿?快快起来,给为师讲讲,你这两年的求学之路。”,许褚把他拽起来,想去沏壶茶来,才惊觉茶罐早就空了,只得干巴巴倒了杯水。   谢见君接过裂纹的茶盏,握在掌心里捂了捂,借势打量起屋子来。   他曾在这间稍有些破旧的小屋里,跟着许褚读过书,习过字,一呆便是三年多,现在瞧着,屋中陈设与先前并无两样,熟悉感自心里丝丝拉拉地蔓延上来。   “先生近日来,身体可还康健?”,他扶着许褚坐下,缓声问道。他离开福水村后,他常给许褚写信问候,但得到的回信都是一切安好,叫他安心读书,切莫分心,谢见君此趟回来,问过旁人才知,许褚前年扭伤了腰,在炕上躺了月余,多亏了有村里人常来照顾着,才恢复得差不离,只阴天下雨时,还有些不爽利。   “没什么事儿,一把年纪了,还能小病小秧的,倒是你...”,许褚捏捏他几乎是皮包骨的肩头,蹙紧了眉头心疼道,“我瞧着又瘦了,在外学习,可是辛苦?”   谢见君鼻子一酸,连回话都跟着黏糊起来,“上府学那会儿,夫子看顾得严厉,加之同窗甚是优秀,学生也不得不跟着勤勉苦学,后来乡试中了解元后,便带着云胡和满崽搬去了上京,得贵人指点,考得了会元,只在殿试时说错了话,惹来龙颜大怒,本以为科举之路自此要断绝,没成想圣上仁慈,竟被赐了状元之身....”。   “好好好..”,许褚连说了三个“好”字,他静静地听谢见君讲述着求学种种,目光穿透窗棂,回到了那些年他苦读诗书却频频失利的时候。   当年的他承受不了这一次次的打击,最后选择了退缩,而他手把手交出来的学生,却替他走完了余下的路,趟过了那条万千学子趋之若鹜的河,而后告诉他,那条康庄大路很好。如此,许褚自觉,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   “先生可愿意跟学生回上京养老?”,谢见君试探着问道,他早有此想法,跟云胡也商量过,实在是许褚年纪大了,又无儿无女,身边缺个照顾的人,连衣服破了,都得自己缝补。   许褚听完这话,果断地摇了摇头,“我若走了,这福水村便再没有教书的先生了,这些送来我跟前读书的孩子,多数都是家里贫困,交不起镇子上私塾的束脩,又想要让自己孩子能识字读书的人家,有我在,孩子们就还有能读书的地方。”。   谢见君轻叹一声,许褚所言不假,前些年卖豆腐时,他曾走过不少的村子,多多少少也了解过一些,要么是几个村里由里长出面办学堂,要么就是家底稍稍富裕些的孩子,起早贪黑地两地赶,但更多的是已经过了开蒙年纪,却不识几个大字,每日跟着家里人身后干农活,过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眼就望到头的枯燥日子。   “见君呐,你将来若为一方父母官,别总顾着府城和乡镇,你也得看看这些在村里没有出头之日的孩子,寒门难出贵子,并非是农家学生不够勤勉,实在是没有能让他们安心读书的地方。”。   “先生的教诲,学生铭记在心。学生出身寒门,自是知其辛苦,他日若是寻得机会,定会想方设法地扶持他们。”,谢见君起身,郑重其事地拱手许下承诺。   许褚这才宽了宽心,又叮嘱他一些浅显的为官之道,便催着他回去了。   走出村南小院好久,谢见君依然是心绪难平,当年他能读书,是得许褚垂怜,又得悉心教导,才有机会走出了这个山村,如若没有这个机会,恐怕他如今还在福水村,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家生活。   许褚说他是肯吃读书的这个苦,但归根结底,还是他幸运,但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了,“为生民立命”,从来都不应该挂在嘴上说说,亦或是洋洋洒洒,写在科考的卷子上呈给主考官换得功名,他要做的还有很多,入仕,只是第一步。   一路思考着回了谢家,等不及进门,谢见君刚踏进院子,屋中乍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叫声,伴随着粗狂的怒骂声,一并传入耳朵里。   他心里骤然沉了下去。 第97章 (一更)   谢见君走后没多久, 云胡正在屋中收拾着家具,下午福生哥来盘炕,屋子里都得腾出地儿来。   猛然间听见院门推动的声音, 当是以为谢见君去而复返, 他兴冲冲地跑出门外, 冷不丁脚步僵在原地, “爹...”。   牧青踉跄着走进院子, 一身臭烘烘的酒气扑面而来, 云胡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后退了两步。   “怎么?不请你爹进去坐坐?”,牧青打了个酒嗝,将云胡从上到下都打量了一番,末了落在他腕间的白玉镯子上, 眼底泛起了精光。   云胡忍着不适,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爹、您、您进来喝杯茶吧、”。   牧青没有丝毫要客气一下的意思, 上前撞开他, 大喇喇地进了屋。   待云胡端着沏好的茶回来时, 牧青双腿搭在谢见君先前习字的案桌上,翘着脏污的指甲正在剔牙,地上未收拾好的行李被翻得杂乱,见他进来, 牧青摆了摆手,招呼道,“给你爹弄点吃的过来, 这么没有眼力劲儿呢!”。   “爹,我、我和谢见君昨日才回来、吃的用的、都没有、您、您喝点茶吧、”, 云胡自觉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他倒了杯茶,递给牧青。   牧青睨了眼茶盏中没几根的茶叶梗,一巴掌拍到地上,没好气道,“你就给你爹喝这东西?都做了状元夫郎了,还拿这寒酸的茶来伺候你爹!”。   云胡望着被摔碎的茶盏有些心疼,他们刚回来,家里什么都没有,这茶叶和茶盏还是福生娘拿来的,就这么丢在地上,等下还得去给人家赔钱。   “回来一趟,也不回家看看,养你这个白眼狼有什么用?人家隔壁村的昭哥儿自打嫁了人,成日往娘家拿钱拿东西,娘家弟弟的束脩都是昭哥儿出的....”,牧青喋喋不休,从昭哥儿又说到了旁人,说来说去,意在提点云胡,叫他懂事点,有什么好东西别藏着掖着,赶紧拿出来。   云胡并非听不懂自家爹话中的意思,但他不搭腔,只默默地站在角落里,低垂着脑袋,摆出一副愚钝怯弱的模样,一如多年前还在娘家时那般。   牧青嘴皮子都说破了,还不见他这儿子有什么反应,自己一口气没提上来,想喝点水润润嗓子,又想起茶盏被自己摔碎了,便拍了拍桌子,“你这蠢笨的瘟货,过几日云松要去镇子上的私塾读书,你给拿点钱出来,给你弟弟教束脩。”。   “爹、我没钱、”,云胡终于开口,但说出口的话,并不是牧青爱听的。   牧青脸色一变,登时阴沉了下去,他嗤笑一声,“你当你爹我会相信你说的话?那谢家小子如今可是官老爷,怎么可能会没钱,还是说,他自己私藏着不给你花?不争气的玩意儿,也不知道生你有什么用?!”。   “爹、我真没钱、谢、谢见君也没有、他还没入仕、没有俸禄、”,云胡低声道,他扯了扯衣袖,想要盖住腕间的白玉镯子。   殊不知牧青早就盯上了这玩意儿,他在外面欠了赌债还不上,便从地下钱庄借了高利贷,现下光是利息就有几十两,别说是还钱了,就算是把家底都掏空了,也拿不出十两银子,如此,他才会想到来找云胡要钱,谁知这小子居然梗着脖子跟他说没钱,他都听说了,昨个儿他们一家穿金戴银,还是坐着马车回来的,傻子才瞧不出来这扫把星已经富贵了。   “儿子孝敬老子,那是天经地义,那是孝道,你一句没钱就算了?我看你手腕上这个镯子成色不错,你把这玩意给我!”,牧青大抵也知道云胡不会给他,话音刚落就上手去抢。   “爹,这个、这个不能给你!”,云胡挣扎着向后躲开,紧紧护着那白玉镯子。这是今年的年初一生辰时,谢见君特意托商队,从南疆一个玉石商人收来的料子,着上京首饰铺子的老工匠打磨而成的生辰礼,他实在喜欢,便走哪儿都带着,没想到,也带来这福水村,还被牧青盯上了!   他弓着身子,拼命地想要挣脱开牧青的钳制,二人在屋中争执许久。   牧青到底是没料到,他本以为只要自己开尊口,云胡定然乖乖奉上,多少年都是如此,但现下这小兔崽子愣是一步都不让,跟他老子掰扯起来,他怒极,扬手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云胡的后背上。   云胡一声吃痛,却是怎么也不肯松手。   “好儿子,你把这镯子给我,你爹我不会亏待你的....云胡你行行好,你爹我欠了地下钱庄的高利贷,还不上钱我会死的,你救救你爹,要不然…要不然等你娘来了,她就不止要这镯子了!”,牧青连哄带威胁道。   他明明已经攥住那镯子,就差手腕上撸下来了,云胡却突然低头,狠狠地咬上他的虎口,趁着牧青叫唤着泄了劲时,连忙推开他,往屋外跑去,冷不丁撞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云胡脚下一软,跌入谢见君怀里,“护、护住了、没、没丢…”。   谢见君将小夫郎护至身后,对着追过来的牧青,一脚将他踹飞半丈远。   “你、咳咳、你居然敢、”,牧青趴在地上,好半天才喘匀了气,他扶着炕头踉踉跄跄站起身来时,酒已经醒了大半,“你敢这么对你老丈人!你就不怕皇帝治你的罪!”。   谢见君非但没听他啰嗦,几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死死地按在墙上,“你是谁老丈人?我和云胡当年成婚,可有下聘?可有三书六礼?可曾去县衙登记过?”,村里人大多都是办个喜宴,只少数人会特地去县衙登记。   他之前曾问过云胡,二人当时连喜宴是没有,只是老牧家两口子和芸娘口头上的婚事,真要论起来,他俩连夫夫都算不上,牧青更算不得什么便宜老丈人了。   牧青被憋得脸颊通红,隐隐有翻白眼之势,他一个劲地拍着谢见君的手,“呜呜呜”叫唤着,涎水顺着嘴角留下来。   谢见君嫌恶地将他摔在地上,看似平静的神色下,蕴藏着滔天的怒意,他一字一句地开口道,“这么多年,我都当你们一家三口已经死了,你还有脸跑来这儿找云胡?还敢抢他的东西?”。   “你、你等着、我去县老爷跟前告牧云胡那小子不孝,县老爷管不了你,那不孝子他还能管不了?”,都已经到这会儿了,牧青被掐得额前青筋暴起,说出口的话还是这般恶毒。   谢见君转身拉过云胡,撸起他的衣袖,漏出手臂上的几处伤疤,有当年云松用烧火棍留下的,也有被牧青用烟斗烫过的,“你可以去县令那儿告你儿子不孝,我自然管不着,但我亦可以去状告云松,欺辱我夫郎,那小子如今是在考童生吧,你若不怕从此把他的前途给搭进去,你只管去...”。   “你、你刚才还说,你们俩不是夫夫!你有什么身份替他去讨公道!”,牧青气急败坏,望向云胡的眸光中似是淬了毒一般,谢见君为了护着他,不惜拿云松威胁自己,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把这扫把星直接溺死在粪坑里。   “你与其在这关心我们补不补这份明面上的婚书,不妨想想你儿子梦寐以求的童生,若他知道,自己的前路断在了亲爹手里,你以为他会像云胡一样,忍着你吗?”,谢见君在福水村待得三年多,不是没听说过牧云松的为人,那般自私自利的性子,怕是容不下这些。   牧青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缓缓看向被谢见君严严实实护着的云胡,只觉得这个儿子,突然陌生得很,“云、云胡...”。   云胡猛提了一口气,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他拉着谢见君让出了路,“爹、你、你回去吧、我和谢见君都、都没钱、你欠高利贷的事儿还是早早跟、跟娘坦白吧、”。   牧青咽不下这口气,本不想空手而归,想着高低都得从云胡身上扒下点什么值钱东西,但又忌惮着谢见君,末了,他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拂袖而去,那院门都被摔得咣咣作响。   “没事了没事了...乖..别怕....”,谢见君拉着云胡坐在炕沿边上,低低地安抚他道。   “我、我不怕、”,云胡摇了摇头,仿若为了让他放心,还勉强扯出一丝笑,“我、我以前对他们、总有期待,想着多干点活、少吃点饭、他们就能对我好、但是现在明白了、真正对、对我好的人、舍不得我吃苦。”。   谢见君轻揉着小夫郎被牧青攥红的手腕,没由来的一阵心疼,他还以为小夫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难过,毕竟是亲爹亲娘这般恶待自己,任谁的心里,也不会没有一丁点的波动,但云胡尚且还能说出这些话了,定然是委屈受得多了,已经对这两人死心了。   “等我把村里的事情都交代好,咱们就离开,不回来了,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好!”,云胡重重点头。   谢见君见他神色稍稍好些,才略微宽下心来。   晌午过后,福生带着村里几个汉子过来帮着盘炕,都是些大老爷们,干起活来满头大汗,没多时就褪去了外衫,光着膀子来回晃悠。   谢见君从李屠户那儿买上两扇大排,连同云胡一道儿送去了柳哥儿家里。盘好的炕头要小火烧上几天才能干透,这几日,就得麻烦柳哥儿帮忙收留一下云胡和满崽。   至于他自己,福生提出让他去家里住,但念及旁人家中亦有妇孺,他便婉拒了。   炕盘好后,谢见君给来帮忙的汉子们结算工钱,一开始大伙儿都不好意思收,能给状元郎盘炕,也算是沾了他的喜气,哪能要钱?末了是福生开口,几人才收下,临走前还说,若是谢见君有什么需要的活计,只管叫他们过来,下次便不收钱了。   将人一一送走,他升起小火烘烤了大半日,晚些找来一张草席子铺上就睡了,想着等明天醒来,再把草席子卷起来放放潮气。   半夜,他被浓浓的烟雾熏醒,睁眼向外一瞧,屋外火光连绵,熊熊燃烧的烈火肆意包围着这座老房子,“噼里啪啦”木头燃烧的声音直往耳朵里窜。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睡前忘记把火浇灭了,但回过神来又觉得不可能。   来不及细想,幸好他常年习惯在屋中放一盆水,这会儿濡湿了手巾捂在口鼻处,正要推门而出,连同院子的屋门被锁住了。   谢见君用力地推着屋门,门外铁链随之跟着晃动,发出的“叮当”的摩擦声。   不是忘了灭火,他被人关在了屋里,还恶意纵火。   他几乎第一时间就往牧青身上猜,白日里刚出了那档子事儿,这人被逼得狗急跳墙,也不是不可能,但不管是谁,他都得从这屋子里先出去,浓烟已经漫进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呛死在里面。   门打不开,那就走窗户,谢见君立时返回屋中,却不料,连窗户也被人从外面,不知拿什么东西封住了,他只得拿起椅子,卯足了劲儿砸向面前的木头窗子。   幸而这老房子经年不曾修缮,哪哪都破旧不堪,最后一把椅子摔断时,窗户也应声倒地。   “见君,快跳出来!”,福生带着村里壮汉赶来,正忙着提水灭火。   窗户离地不高,谢见君一脚就跨了出来,所幸人没什么事儿,只衣角被火苗子撩去了一截,他满脸都是黑灰,瞧着狼狈极了。   云胡急匆匆从柳哥儿家里赶来时,衣服都没有穿好,临到院门口还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也未曾察觉,直到谢见君完完整整地站在面前,笑盈盈地冲他张开手,他骤然眼前一黑,当即栽倒在地上,险些撅了过去。   “没事,我没事!”,谢见君抱着他,亲吻着他的额头,温声哄道,“福生哥来得及时,火不大,都扑灭了,我没受伤,只是衣裳被烧了,有些可惜...”。   “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衣裳!”,云胡担心坏了,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眶扑簌簌地砸落,“我都要见不着你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事,云胡,不怕...”,谢见君又何尝不害怕自此都见不到自家小夫郎,但见眼下云胡身子止不住地颤栗,又强撑着精神来安抚他。   “见君,这门外都堆满了干柴,礼叔说闻到了酒味,恐怕....”,福生上前来,面色凝重地说道。   “我知道,门窗都被封住了,定然是人为的...”,谢见君心里有数,他睡得太沉,否则这么大动静,他不会听不见。   “礼叔说让你先去他家里歇息一晚,明日再过来,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这纵火的瘪三一定得揪出来,实在是太恶毒了!”,福生气冲冲道,要不是小月牙闹觉,哼哼唧唧地怎么不肯睡,他抱着孩子在院子溜达,这才看见了谢家祖屋烧红的半边天,连忙回屋将孩子扔给珍珠,自己出门寻人过来救火。   谢见君略一犹豫,还是应下了,但去之前还得将屋里的东西给收拾收拾,他扶着腿软的云胡先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自己则跟福生进烧得半塌的卧房找东西。   云胡也没闲着,他稍稍喘匀了气后,便和柳哥儿一道儿围着墙里墙外地转悠起来。   正走到后墙,冷不丁脚下被绊了一趔趄,他蹲下身子,从土里将绊住自己的东西翻出来,抹去了上面沾染的灰尘后,他脸色霎时青白。   乱哄哄的院子里,谁也没注意到,云胡从灶房里抄起案桌上磨得锃亮的菜刀,不带一丝犹豫,转身出了门。   不多时,   寂静的夜幕中骤然响起一声哀嚎,“杀人了!杀人了!”。 第98章 (二更)   那一声哀嚎实在凄厉。   谢见君听着动静, 从屋中出来,只瞧着众人的眸光,齐齐都被这叫声吸引了过去, 而被他安置在院子里的小夫郎, 此时却不见了人影。   “云胡呢?看见云胡了吗?”, 他忙不迭向身边人问道。   “方才他说要在这附近, 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纵火之人遗留下来的东西..”, 柳哥儿紧蹙着眉头, 话越说越慢,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他乍一提了口气,“该不会...该不会云胡找到了什么吧?”。   谢见君猛地冲出院子,循着惨叫声狂奔而去, 反应过来的众人也纷纷跟着追出门了。   云胡提着滴着血的菜刀,面无表情地看着被路面凸起的石头绊倒在地, 跌了个狗啃屎的牧云松, 犹如漆黑夜幕中, 手持镰刀前来索命的无常, “谢家祖屋的火是你放的吧?”。   “你在胡说什么!你疯了,大晚上拿着菜刀到处砍人!”,牧云松禁不住后退两步,身子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他原是在炕上躺得好好的,云胡一脚踹开门,手中的菜刀当即就对着他破空劈了下去, 幸好他躲得快,才只在胳膊上划出个口子, 这会儿鲜血正一汩汩的往外流,洇湿了他逃跑过来的路。   “是你吧,是你放的火吧”,云胡根本不听他辩解,只讷讷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牧云松几乎可以确定,但凡他说是,那把菜刀就会毫不犹豫地劈下来,他转身手脚并爬地滚到刚刚赶过来的宋莲跟前,“娘,娘救我,他要杀了我!娘,你快制止他,他是你儿子,他肯定听你的!”。   宋莲腿脚阵阵发软,眼前这人的模样,是她那个瘟货儿子没错,但她印象中的云胡,一向怯弱胆小不成大事,决计干不出提刀砍人的事儿,她默默地咽了口唾沫,“云、云胡、娘的好儿子,你先把菜刀放下,你有什么冤屈,你跟娘说,娘给你做主。”。   “做主?娘,云松放火想要烧死我夫君,你要做主的话,就砍死他吧。”,说着,云胡往前走了一步,直逼得二人不住地身后退,他将手中的菜刀往宋莲面前递了递,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娘,这刀是我早上磨过的,足够锋利了。”。   宋莲哪敢去接那把滴着血的刀,她被云胡的笑渗得浑身都冒起了寒毛,“云胡,他是你弟弟,你是不是疯了,你砍死自己的亲弟弟,是要遭报应的。”。   云胡冷笑一声,仿若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若是有报应,那就全应在我一人身上便是...娘,您说的对,云松是我弟弟,所以那些年他如何对我,我都忍了,但他不该害谢见君,我夫君能走到今天,诸多辛苦,他岂敢对他动手?你若觉得我不孝,待我砍死云松之后,只管对我剥皮碎骨,以偿还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但现下,我绝不容许任何人,挡了我夫君的路!”,他提着菜刀的手高高扬起,眼见着就要落下。   “云胡!”,谢见君扬声唤道,赶来时,他恰恰听到了云胡的这番话,等不及感动,他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了小夫郎的眼睛,“我来了,云胡,我来了,你不会有报应,我也不会有事,咱俩要长命百岁,要一辈子都在一起,谁都不会出事...”。   “你别拦着我…”,被蒙住眼眸,眼前只余着一片黑暗,云胡怔了怔神,缓缓道,“他该死,他想要烧死你!”。   “他是该死,但不该死在你手上,乖宝,我在,交给我,把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处理,好吗?”,谢见君躲过他手里的菜刀,一脚踢远,哄着小夫郎,缓缓放松下紧绷的身子。   一众人等姗姗来迟,被眼前这一幕都吓了一跳,一时之间,谁也不敢上前,连谢礼也只是站在后面,静静观望。   但牧云松却因着乌泱泱来了这么多人,意外地支棱起来,他站起身,躲在宋莲的身后,“扫把星,你说是我放火,谁看见了?你拿出证据来,拿不出来你就是诬陷,你要给我赔钱!”。   刚刚被安抚得情绪稍稍稳定一些的云胡,立时推开抱着他的谢见君,当着众人的面,摊开了手,掌心里赫然是一个长命锁。   “云松,娘,你们不会不认得这个东西吧?”,这长命锁是他在墙头下捡到的。这东西他太熟悉了,小时候,他常常会趁着云松睡着时,偷偷去摸他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   有一次云松不顾他劝阻,从树上摔下来,磕瘪了长命锁的一角,因为这个,他还挨了宋莲一顿狠打。   这个事儿不光他们家里人知道,村里许多人也都知道。   长命锁明晃晃地团在掌心里,任谁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但牧云松是何等的厚脸皮,“云胡,你怎么都这个年纪了,还偷我的东西,我说我的长命锁怎么丢了,原来是被你拿走了。”。   这话说的,不光云胡,连谢见君都想提着刀砍他了。   “我看见了!” 人群中忽而一声稚嫩的声音响起。   诸人循声望去,居然是二柱。   二柱娘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呵斥道,“熊孩子,你胡说什么呢!”。   二柱挣脱开他娘,跑到谢见君和云胡跟前,指着灰头土脸的牧云松,信誓旦旦地笃定道,“我看到了,就是他!我看到着火前,他鬼鬼祟祟地从你们家出来!接着屋子就起火了!”。   这一下子可谓是人赃并获,长命锁能作假,但孩子不会说谎,大伙儿谴责的目光乍然落在牧云松身上,但谁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见君,今个儿太晚了,你看,咱明天再坐下来,一块儿把这个事儿商量商量怎么处理?”,谢礼站出来打圆场。他看得出来,谢见君迟迟不开口,并非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在等一个契机,这小子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谢见君紧握着云胡的手,片刻才开口道,“礼叔,您大概还不知道,白日里牧青也来过,进门就抢云胡的东西,这晚些牧云松又整纵火这一出,我给您透个底,我已经让人去报官了,这事儿不会就这么算了!还有...”.   他骤然话锋一转,双手捂住小夫郎的耳朵,浸满寒意的眸光,冷冷地扫向牧云松和宋莲,“我本以为,只要带云胡离开这儿就好,现在看来,不把他心里这根刺彻底拔掉,云胡这辈子都活在你们的阴影下。”。   宋莲脸色煞白,她知道谢见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待云胡如何,她自己心里清楚,别说是疼爱了,就连一分一毫的宽待,她都不曾施舍给这个一出生,就被认定了克父克母的小哥儿身上。   但她恶待云胡,是她该遭报应,云松是无辜的,不过只是烧了一间屋子罢了,她宝贝命根子可是划伤了胳膊,这以后,可怎么考状元!   然,不等她开口求谢见君放过云松一次,县令大人和衙役们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深更半夜,若不是来报官的人拿出了状元郎的信物,他们也不会来得这么快。   这刚见面,县令便谄笑着,躬身凑到谢见君跟前,“谢大人呐,下官早说让您住在城里客栈,这穷乡僻壤出刁民,您若是有个好歹,下官可怎么跟朝廷里交代呐”,   “宋大人,话不是这么说的,事情,是我们几人之间的事儿,跟整个村里没关系,多亏了这村里人,我才能这么快找到谋害我与内子的凶手,还请您不要妄言。”,谢见君不紧不慢道。   他知道方才谢礼说等明日再商量的意思,牧云松再怎么不做人,那都是福水村关上门来自己村的事儿,如今,他不管不顾地把县令招来,就是把谢礼架在了火上烤,年底去县衙上报收成时,少不了会被县令叱骂两句。   故而,他在同县令解释时,特地提了一嘴,把整个福水村连带着谢礼都摘了出来。   “是是是,谢大人,您说的是,是下官妄言了!”,县令连连道歉,他见自己来得晚了,连献殷勤的机会都没赶上,便招招手唤来谢礼,问了问事情的经过后,立时就黑着脸一声令下,让衙役将牧云松拿下。   “娘,娘您得救我!娘,我还要考童生!我不能蹲大牢!”,牧云松双手被钳在身后,拖走时一个劲儿地哭嚎着。   宋莲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哪见过什么正经官老爷?现下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给云松求情了。   求救无望,牧云松霎时换了张嘴脸,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道,“云胡,我就是想要烧死你!烧死你和你夫君!谁让你不给爹钱!像你这样赔钱的哥儿,就该死!”。   被咒骂得云胡,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猛地挣脱开谢见君,一个猛扑,将高他一头又比他壮实些的云松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一左一右扇了他两大耳光,直扇得牧云松眼前冒金星,吐出两颗打碎的黄牙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连谢见君都怔住了,回过神来,他才同其他几人,拉着偏架把云胡拽起来,趁人不注意时,又偷摸给了牧云松两拳。   县令挥挥手,让衙役把牧云松的嘴堵上。   转身正要跟谢见君告辞时,却见他单手桎梏着不甘心的小夫郎,从容自若地清了清嗓子,“县令大人,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朝律法中明文规定,凡借贷者,皆严惩不贷,对吗?”。   躲在树后,等着这一场闹剧落幕,才敢冒头的牧青,登时跌坐在地上,脸上血色尽失。 第99章 (一更)   县令押着牧云松和牧青离开前, 还卑下恭顺地对谢见君谄媚道,“谢大人只管放心,有下官在, 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枉法之人, 借贷之事, 一经查实, 必定严惩不贷, 谢大人不妨跟着下官回镇上, 由城中最好的客栈招待您和您家里人,可好?”。   “县令大人,学生谢过您的好意,如今也是夜半,劳烦您过来走这一趟, 已是过意不去,这住宿之事便不麻烦您了。”, 谢见君婉拒。他留在福水村还有事情要做, 一时半会儿走不得。   “谢大人如此客气, 下官便不勉强了。”, 县令困得眼皮子都耷拉下来,想着谢见君不应他的话,自己也能省下操这份心思。说完,他带着一众衙役, 以及牧云松和牧青离开。   喧闹的村里倏地安静下来。   良久,   “老天爷,作孽啊!牧云胡, 你看看你找的好夫君,他害得你家破人亡!他还要把你的弟弟关进大牢吃牢饭啊!”, 宋莲撒泼似的坐在地上,捶胸恸哭,好似一个疯婆子。   但看热闹的众人,没有一人会对她生出怜悯之心,归根结底,宋莲到如今地步,是她咎由自取,倘若她一开始能对云胡好一点,现下,指不定能享到什么泼天的富贵呢。   “娘,云松只是蹲大牢而已,至少他保住了一条命,不是吗?”,云胡目光状似无意地瞟了眼方才被谢见君情急之下踢到一旁的菜刀,那上面还沾着血迹,现下已经干涸,在微弱的烛光中愈显骇人。   宋莲立时就闭了嘴,恶狠狠地剜了云胡一眼,再不敢吱声。   谢见君有些惊诧,一是因为平时一向乖软的小夫郎忽而支棱起来,都敢莽莽撞撞,不顾自己安危地提刀砍人了,二是,他发现,打刚刚开始,云胡突然不结巴了。   先前因着结巴,小夫郎每次开口,都是磕磕绊绊,一句话说不利索,他甚少听他说过这么多,完完整整的话,一时咋舌。   “行了,都什么时候还在这儿闹,像啥样!”,谢礼终于忍不下去,出声喝止了这场闹剧。   他看向谢见君,“见君,你同云胡这几日,就先住到我家里来,明日,我让福生找村里几个汉子,把谢家祖屋修起来,甭管你们以后还会不会再回来,总归是个念想。”。   谢见君闻声拱了拱手,“麻烦礼叔了。”他原是跟柳哥儿说好了,让云胡过去他家住几天,屋子被烧塌了,他便打算去许褚的学堂凑活两晚,现下,谢礼既然开了这口,他也不好拒绝。   救火一事,满崽并不知情,他想着索性就不让这小崽子知道了,拜托柳哥儿帮忙照看时,顺口提了一嘴。   “没事,我不跟他说,有我在,不会亏待满崽。”,柳哥儿拍拍胸脯保证道,他看向云胡,眸底映着些微的担忧,“云胡,不管怎么说,往后,你只要同你夫君好好地过好你们的小日子就行,别的、别的就什么不要管了...”。   云胡一怔,没想到柳哥儿竟然会跟他说这些,继而,他笑着点点头,“我没事。”。   “行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二人了,你这几日若是得空,别忘了答应我绣嫁衣的事儿!”,经此一事,柳哥儿也算是彻底看清了谢见君的为人,晓得他心疼体贴云胡,这般低调温和之人,为了给云胡讨个公道,不惜拿自己的状元名头,压着那县令处置牧青父子俩,如此,他便能放心了,他这位挚友,经年吃了这么多苦,终是觅得了良人。   ————   里长谢礼家的小姑娘去年嫁去了邻村,打小住过的屋子就一直空闲着,宋婶子稍稍收拾了一番,铺上了软和和的新被褥,又从斗柜里翻出了一床新棉被,转而看向跟在她身后,忙前忙后搭把手的云胡,轻叹了口气,将人拉到椅子上坐下,   “云胡呐,这么多年,你娘待你如何,我们大伙儿都看在眼里,这件事后,别有任何愧疚,你爹和你弟弟都是作茧自缚,也不是你的错,听着了没?”。   “谢谢婶娘。”,云胡点点头。   “听话,以后跟着谢家小子好好过日子..”,宋婶子满脸慈爱地揉揉他毛茸茸的额发,语气温和得如同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和关切。   云胡已经听柳哥儿也说过同样的话,如今又听着宋家婶子说道了一遍,他这心窝子里倏地涌进来汩汩暖流,浑身都跟着热乎起来,“婶娘,我都记住了。”。   “哎,那就好那就好,天快亮了,我去把见君叫进来,你们早些歇下。”,说着,宋婶子又整了整炕铺,出门把早等在门外的谢见君唤了进来,顺道嘱咐他俩明日可多睡一会儿,睡醒了再起来吃早饭也不迟。   “劳婶娘和礼叔跟着操心了。”,谢见君诚恳致谢。   送走宋婶子之后,他搂着云胡,躺在温暖柔软的炕上,俩人一时都没有什么睡意,干脆就唠起闲话来。   “云胡,我今早去寻先生,提出想带他去上京养老一事,先生说怕自己一走,福水村就没有教书的人了,但是我还是想带他一起回,可好?”。   “你决定就好,我听你的。”,云胡难得主动地往他怀里贴了贴,说起话来,声音软软糯糯,撩得谢见君心里直痒痒。   他揉捏着小夫郎的手,继续说道,“我想明日跟礼叔说说,由咱们出资,在村里办一处学堂,请童生,亦或是秀才先生,来教村里的孩子们念书。”   “学堂可以建在现在的祖屋上,左右都得重新修缮,倒不如直接改成学堂,你觉得怎么样?”,云胡下意识地接过话茬,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话时,并不结巴了。   谢见君早先听闻人在受到某种强烈的刺激下,会产生一系列相应的生理变化,但这种变化,不知道会维持多久,故而,在他注意到云胡不结巴后,并没有刻意地点出来,只想着顺其自然,说不定,这小少年自此以后,就真的恢复如常了。   他敛回神思,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建学堂上,“明日我与礼叔再详细谈谈,福生哥下午还说,他知道咱们此次离开,再回来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所以想一次性买断咱们的二十亩田地,有了这部分银钱,正好可以拿来把学堂办起来,如此,先生若是答应跟咱们一起走,也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也可以”,云胡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谢见君想做的事儿,他一向都是支持的,只是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他家夫君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同他说话时,似是极力在克制着什么。   谢见君没想小夫郎竟然这么敏感,他到这会儿还觉得有些后怕,想象着云胡提着菜刀,冲进老牧家作势要砍死牧云松的场景,他不由得将人又搂紧了几分,盘算着不日找个合适的机会,同云胡好好“聊一聊”。   之后的几日,他忙着同谢礼置办学堂的事儿,云胡也贴心地去找柳哥儿帮他绣嫁衣,二人各忙各的,晚些碰面才坐在一起,或依偎着,或搂抱着,说些贴己的话,叫宋婶子瞧了去,直呼好生艳羡。   一连在里长家住了五六日,学堂一事有了眉目,余下要置办的桌椅等物,有银钱在,谢礼自己就能操办得过来。   借贷的牧青被县令大人责令打了五十大板,衙役将人送回来时,一路鬼哭狼嚎,听说臀下没有一处好肉,牧云松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因着纵火谋害朝廷官员的罪名,被判处十年牢狱,可有得罪受了。   谢见君担心宋莲和牧青怀恨在心,趁他们不在,伺机报复年弱的许褚,故而三顾村南小院,劝得许褚松了口,最后答应一起去上京。   于是,在带着小满崽祭拜了谢三和芸娘后,五月底,一行人踏上了归程。   临走前,他带着许褚特地去了一趟四方镇,同赵岭见了一面,两位老家伙都知道自己年事已高,这次分别,恐不会有生前能见面的机会了,故而共处一室,好好地饮上了一杯,离开时,二人都红了眼圈,赵岭更是扯着谢见君的衣袖,来来回回地嘱咐他,若是嫌许褚是个麻烦,只管传信一封,无论多远,他都会亲自去把他这位老朋友接回来。   谢见君保证了一遍又一遍,末了,还是许褚看不下去,转头闷进了马车的车厢里,唤他快些上来,还得赶路呢。   这趟回上京,谢礼一等人前来相送,光是能放得住的吃食,就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满崽左手捏着福生娘炸的糖糕,右手攥着柳哥儿娘亲烙的菜饼,吃得满嘴冒油,云胡背着宋婶子腌制的酱菜,走前还被珍珠挂了一脖子的山果子,叫他们路上解馋吃,谢见君更是手里提着,身上背着,压得他几乎走不动道儿。   有道是“儿行千里母担忧”,他们仨加在一起,都凑不出一对正经儿父母,这村里长辈便忍不住多念叨几句,都是些掏心掏肺的贴己话,谢见君听得认真,若不是天黑前得赶到另一处镇子上落脚,怕是这会儿还走不了。   一直到马车走出老远,他掀开窗帘向外看,福水村的村碑处,还站了不少人,正冲他们离去的方向挥手。   “阿兄,我们还会再回来吗?我还能跟小山和大虎他们一起下河摸鱼,上山摘果子吗?”,疯玩了半月的满崽,这会儿有些蔫蔫儿,靠在云胡身侧,摆弄着手指闷闷不乐。   “我们只是暂时离开,总归会回来的...不过,比起惦记着成日里漫山遍野的玩,你该想想,回书院,要怎么应对张夫子的考校学问了 。”,谢见君笑得一脸慈爱地“好心”提醒道。   满崽打了个激灵,一头扎进云胡怀里,哼哼唧唧地闹着要抱,云胡从手边的行李里,找出一件披风,将他人裹住。   马车嗒嗒颠簸了没一会儿,小崽子歪头就睡了过去。 第一百章 (二更)   回上京的路上, 谢见君特地让马夫在沐阳城落了落脚,之前听闻沐阳城美味遍地,好不容易途径此地, 怎么也得过来尝尝。   许褚年事已高, 又跟着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 身子骨吃不消, 只在客栈入住后便歇下了。   谢见君唤小二去房间里送了梳洗用的热水, 和几道清口的热菜, 将许褚安顿好,才带着云胡和满崽出门找吃饭的地儿。   他们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一家据说是经由几代人传承,自开国皇帝在位时就成立起来,至今已有上百年历史的老字号酒楼。   这前脚刚一进门, 店小二将手巾往肩上一搭,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 “三位客官里面请…”。   “可还有余座?”, 谢见君草草扫了一眼座无虚席的大堂, 开口问道。   “有有有!”, 小二连忙应声,搭着毛巾的手往楼梯口一指,“二楼还有一处临街的小包厢,原是别人定下的, 如今因旁的事儿绊住了脚,来不了,这包厢就空了出来, 地方虽不大,但容您三位吃饭是足足够了”, 说着,他就引着谢见君往楼上走。   走廊尽头便是他说的临街包厢,刚进门就闻着有淡淡的熏香,谢见君草草扫了一眼,随处可见的精致木雕,将整间屋子都装扮得古朴素雅,看上去倒真有几分百年老店的模样。   入座后,他招来小二点菜。   因着不是沐阳城本地人,他对这儿的吃食也不甚了解,便让小二帮着推荐了几道酒楼里的名吃,   没多时,小厮端上来一盘切得极薄的羊蹄肉,娓娓介绍道。   “三位客官,您们请先尝尝,这道菜,名为鲜虾蹄子脍,是取自我们沐阳城的鲜活河虾,经大师傅精心处理后,与羊蹄一道儿烹煮,取其两味之鲜,将其羊蹄肉剔骨脍切而成,得趁热吃!”。   谢见君先行给云胡夹了一筷子,自个儿叨起一片尝了尝,细切的羊蹄肉闷炖得恰到时候,肉质扎实软弹,吃起来并不腥腻,入口还浸着河虾的鲜香,不愧为这百年酒楼的招牌菜。   后面陆陆续续端来的几道菜,他也挨个都吃个了遍,凉拌的青绿爽口新鲜,炙烤的猪肉焦脆丰腴,连清蒸鱼,听说都是当日渔民现捕捞上来的鲈鱼,味美肉嫩。将挑去鱼刺的鱼肉碾碎后,混着汤汁,拌进冒着涔涔热气的米饭里,连一向不爱吃主食的满崽,都禁不住多吃了半碗。   三人一口接一口,撑得个顶顶饱。   半晌,   谢见君放下筷子,对着没停嘴的两小只,试探着提议道,“等会儿咱们去河边走走,消消食儿?”   “阿兄,我累了,我不想去溜达,我想回客栈歇息!恰好你和云胡已经好久没有相处过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去好好玩玩,我给你们二人腾地儿!”,满崽咽下口中的鱼肉,忙不迭回绝。   他带来的画本还没看完呢,这眼瞅着就要入上京,可不得抓紧时间。   谢见君没搭腔,微眯了眯眼,直瞧得他心里一阵阵发虚。   “阿兄,我是真的累了!”,他干巴巴替自己找补两句,还适时打了个哈欠。   “行行行,等下就送你回去...既是累了,就早早歇下,别再干些有的没的事儿。”,谢见君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满崽倏地松了口气,脸颊霎时就挂上讨巧的笑意,“阿兄放心,我肯定回去就睡觉,绝对不干别的!”。   等到三人途经入住的客栈时,他三步并作两步,头也不回地往二楼房间跑,生怕慢一步就会被他阿家阿兄突然改变主意,提溜着去河边散步,这散步,哪有看画本有意思!   谢见君立在客栈门口,直直望着满崽的身影消失在二楼,他转身同一旁的小夫郎说道,“云胡,等会儿咱们回来,你去他房里瞧瞧,若是还掌灯看画本,你只管将那画本都收走,他要是闹着不给,你就过来寻我。”。   年幼者这点拿不出手的小心思,哪能瞒得过做阿兄的人。   谢见君早就发现满崽偷摸看画本的事了,想着等回了上京,便再也没有这样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以出来玩了,索性就对这小崽子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在他掌灯熬夜时,担心小小年纪伤了眼睛,才会让云胡过去敲打两句,让他收敛一点。   晚些散步回来,依着谢见君的嘱咐,云胡见满崽屋中还亮着,便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许是今个儿吃饱喝足后真的累了,满崽躺在床榻上,睡得四仰八叉,圆鼓鼓的小肚皮露在外面,随着轻微的鼾声起起落落,那看了一半的画本就被随手丢在地上,也不见得有多么爱惜,倒是比书院里读书的课本拿着要紧一点点。   他低低地轻叹一声,小心跨过散落的画本,尽量保持着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上前给满崽掖紧被角后,才垫着脚离开了屋子。   “睡着了?”,谢见君正忙着铺床,听着云胡进门的动静,压低声音问道。   “睡了有一会了,给他盖被子时都没醒呢,怕他明早起来发现端倪,那画本,我都没敢动,扔成什么样,就搁那儿什么样…”,云胡说着,褪去身上繁琐的外衫,将两人的衣裳都搁放在一处,以备明早穿时,拿着趁手。   闻声,谢见君走近,抬袖捏了捏小夫郎的鼻尖,纵容着笑道,“你呀,就宠着他吧”。   云胡抿抿嘴,微微红了耳根,下一刻,自己身子骤然腾空而起,一时失重,他猛地环住谢见君的脖颈,“你吓死我了!”。   “是吗?”,谢见君轻啄了下他的嘴角,“那这样算是安抚了吗?”。   云胡羞赧不已,佯装用力地推了推他,“快放我下来,你今天赶路也累了,别闹了!”。   谢见君笑而不语,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自个儿到底累不累。   小夫郎神思迷离之际,才惊觉双手不知何时,已然被发带交扣在床帏边。   他挣了两下没挣开,茫茫然道,“干、干什么?”。   谢见君将他垂在额前的碎发拢至耳后,关切地问起,“好好的,怎么又结巴上了?”   云胡被噎了一嘴,哽了哽,“你先放开我,你绑着我作甚?”,他手腕不停地扭动着,想要挣脱开桎梏。   谁知,他没等来谢见君的回话,自己却忽而被翻了个身,身后乍然一下清脆的声响。   小夫郎霎时两颊通红。   谢见君将人摁得严严实实,手随意搭在他的腰际处,“来,咱们来算算账!”。   这话听着温温和和,同往常无异,云胡却从中细品出几分危险,他讷讷道,“你要跟我算什么账?”。   两声脆响后,谢见君才缓缓开口,“当然是你那日不管不顾,提刀去砍人的账,我原是都不知我们家一向乖软的云胡,也有那般勇猛的时候,竟是连我都拦不住你。”。   云胡默默地吞咽了下口水,被像大人教训孩童一般对待,这难以言喻的羞耻感霎时席卷全身,他不安分地动了动,换来柔软又挨了不轻不重的两下。   难怪近日来,他总觉得谢见君待自己一副极力克制的隐忍模样,没想到,居然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我当着你的面,对满崽耳提面命的那些话,看来你是一句都没往心里去…”。   谢见君说话不紧不慢,但这铺天盖地的威压,还是让云胡心里咯噔一下。   他勉强回过身来,扯着他的衣角,学着小满崽撒娇讨饶道,“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   “这就完了?”,谢见君忍着到嘴边的笑意,故作严肃道,“一句轻飘飘的错了,就没了?”。   “那…”,云胡满脑子都在回忆,之前这个时候,小满崽都是怎么做的,思来想去,他晃了晃被桎梏的双手,一脸的难为情,“你先松开我!”。   谢见君配合着解开发带,而后靠在墙上,静静等着小夫郎的下一步动作。   云胡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谢见君当他这破釜沉舟的姿态是要作甚,冷不丁眼前一暗。   云胡捂住他的双眸,颤颤地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处轻吻,而后被回过神来的大尾巴狼扑倒在床榻上。   再一次陷入迷离之时,他听着谢见君在耳边轻声道,“下回再这般莽撞,可不是这么容易就算了…”。   小夫郎仰天长叹,什么下回,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第101章   七月中, 马车缓缓地驶入上京。   临行前,谢见君特地去县衙给许褚开了进城的路引,打城门口过时, 守卫见他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只草草看了眼文书, 就将他一行人放行了。   “先生, 您瞧他们家的绿豆糕, 每回云胡来买, 都要排好久的队...还有那家的猪肉脯,刚出锅的时候,油香油香的,来得稍晚些就卖没了..”。   马车里,满崽兴冲冲地指着沿街的商铺, 跟许褚一一举荐道,“上京有可多好吃的东西了, 好玩的地方也有好多, 等着都让阿兄带您去!”。   “好好好...”, 许褚捋着花白的胡须, 笑呵呵地感叹道,“在村里待了大半辈子,没想到这黄土都埋到胸口了,我还能来天子脚下看看, 就算是让我现在一头栽倒,此生我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满崽年纪虽小,但也懂得这“黄土埋到胸口”是什么意思, 他扯扯许褚的衣袖,待他看向自己, 便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先生,您就在我们家安心住下,我和云胡,阿兄都盼着您老人家能够长命百岁呢!”。   闻声,谢见君很是欣慰,想着满崽如今也懂事了,正打算回头买只他念叨一路的符离烧鸡,好犒劳犒劳他,冷不丁这小崽子话锋一转,半个身子贴到许褚跟前,用自以为旁人听不到的声音,低低说道,“先生,有您在,从村里回来的这一路上,阿兄都不敢凶我了!”。   这话说得讨巧,许褚听了忍不住笑了笑,眼角细密的皱纹弯成了两把蒲扇。   “小兔崽子…”谢见君暗暗笑骂了一句,什么烧鸡,毛都没有。   马车缓缓又走了一刻钟,停在一处小宅前。   谢见君搀扶着许褚下马车,这一连数月不在家,进屋时,院子里落满了尘土,乍看下去,显得有些荒凉。   “先生,这宅子是学生初来上京时租来的,地方稍稍窄仄了些,还望您莫要嫌弃。”   许褚拍拍他的手背,缓缓道,“我来上京,都是托你的福气,这一把老骨头了,没被嫌恶,还能被自个儿学生接来这繁华之地,便是住草屋吃糠野菜,我也知足。”   “先生这是哪里的话?您待我有知遇之恩,理应是我来照顾您...”,谢见君将他扶进了西边的卧房里,让其先行在屋中休息片刻。   打从上京走时,这间厢房就已经早早收拾好了,家具陈设都翻了新,连被褥和床铺也是现做的。   现下屋中闷了几个月,闻着一股子淡淡的霉味,紧跟着进门的云胡,便将所有的窗户都敞开。   趁着这会儿日头还盛着,他把新棉被和床褥搬到院子里,搭在竹竿上,这在太阳底下晒个大半日,夜里睡得肯定踏实。   谢见君同车夫结算清了这几个月的租赁费后,带上满崽,去城东买了他惦念着的烧鸡。   刚回来头一日,几人舟车劳顿,都累得不行,就着饼子米汤,分食了两只烧鸡后,便歇息去了,至于行李,和从福水村带回来的杂七杂八的吃食,就先堆放在院子里,只等着明日缓过劲来再收拾。   许褚日常需要用的东西还得再仔细添置,杂草丛生的院子也须得打理出个正经模样来,这断断续续地忙了数日,等到季宴礼带着季子彧回京,又是七八日过去了。   ————   起早,谢见君挑了几样从各地买回来的特产,依着和季宴礼约定的时间,二人在尚书府门口碰头。   经由小厮通报,说是府中贵客尚未离开,秦师爷亲自迎出门,引他们俩先去偏厅等候。   “见君,我此行回衢州见着沅礼了,他都已经不劳心劳肺地读书了,人还瘦得跟个猴儿似的,也黑了不少,啧..”,季宴礼轻呷了一口清茶,从桌上抓起一把果子,递给旁边正襟危坐的谢见君。   谢见君接过果子,握在手里把玩着,听季宴礼打趣好久不见的宋沅礼,不禁莞尔笑道,“这跑商也不是什么轻快活儿,有时路途离得远了,夜里就得歇在山林子里,吃不好睡不好,还得提防着山贼,难免要辛苦些,况且沅礼身子骨本就弱...不过,有青哥儿同行,应是也没什么大事儿。”。   季宴礼撇撇嘴,“这倒是...那小子就知道黏黏糊糊地追着青哥儿,跟个狗皮膏药一样...”。   秦师爷立在一旁,抿嘴笑出了声,“小季大人,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人一旦有了家室,难免就是更惦记着家里人,您瞧咱小谢大人,每次从府上离开时,不都得去买些小东西,回去哄夫郎开心?”。   谢见君被说得有些脸红,“秦师爷莫要调侃我了,东西不贵重,我只是怕内子在家闲着无聊,想给他添个乐子而已,就这,还被训乱花钱,说要收走我的月例银子呢...”。   “谁要收你的月例银子?”,身后忽而响起略带威严的声音,谢见君忙不迭起身,同季宴礼齐齐拱手行礼。   “既是在府中,就不用行这些个正经礼节,都起来吧。”,师文宣满面慈容地将二人托起,笑呵呵地问道,“刚才聊什么呢,竟把咱们状元郎说得脸都红了?”。   秦师爷先行上前回话,“是下官在这儿逗趣小谢大人,同家中夫郎感情深厚伉俪情深呢。”。   “你这老东西,惯会挑着脸皮最薄的人..”,师文宣轻笑着嗔怪了一句,而后将几人都带回了书房。   照例问了问这段时间回乡省亲的情况,得知俩学生都一切安好,他便也放下心来,刚要为八月正式入仕的事儿叮嘱谢见君和季宴礼两句。   “宴礼哥哥!是宴礼哥哥回来了吗?”,一身着明黄襦裙的姑娘莽莽撞撞地闯进了书房,犹如一束艳阳,霎时照亮了有些昏暗的书房。   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谢见君立时就垂下眼眸,余光中瞧见一旁的季宴礼,刚才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慵懒模样,现今身子绷得跟块木头似的,连神色都带上些不自然。   “没大没小,成什么样子..”,师文宣故作严肃地呵斥道,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对这突然进门的姑娘,并无什么怒意。   师念往季宴礼身后藏了藏,借由他高大的身形挡住自己,良久,才颤颤地冒出个脑袋,“爹爹,不是我要找哥哥,是祖母甚是想念他,得知他来府上,特地让我过来给您通传一声呢。”,说着,她扯了扯季宴礼的衣裳,“哥哥,你同祖母好几年不见了,你也很想她,不是吗?”。   “念念,别闹...”。季宴礼将自己的衣袖,从不情不愿的师念手里拽出来。   谢见君离他二人最为相近,只稍稍抬眸,就能瞧见季宴礼看向师念的眼神中,噙满了温柔,说话时的语气,更是软得都能滴出水来。   “既是母亲的意思,宴礼,你便随她去吧。” ,师文宣无奈地摆摆手。   话音刚落,季宴礼就被师念拽出了书房,要不是谢见君反应快,迅速往旁边躲开一步,恐怕自己都要被一并带走。   他堪堪稳住身形,心里正对这事儿疑惑着呢,就听着师文宣骤然清了清嗓子,   “见君,你手里的免田税册子还没有递交上府衙吧?”。   “回先生的话,还不曾上交,”,他立时回道,律法规定,进士可免两千亩的田税,此番回村省亲,只将其中一小部分给村里人分了分,其余的都还没有安排。   “既是还在自己手中,就谨慎些,你如今入仕,需要打点的地方多,可适当收些礼,施些恩惠,不影响自己的声誉,也不至于会得罪人...但凡事都要有个度,切莫贪图眼前的一时富贵,断了自己的前路...”。   师文宣这话说得明白,仿若就怕谢见君听不懂似的。   也难为他这般谨慎,在官场沉浮多年,他见多了寒门学子一朝高中,初入仕途被心怀不轨之人,以权势诱惑,为其利用,从而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他不想费尽心思打磨出来的两块璞玉,走上自取灭亡的死路。   谢见君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拱了拱手,以表自己的决心,“先生教诲,学生定当牢记,不负先生之期望”。   师文宣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抿了口茶继续道,“你现在住的宅子,离内城虽算不上太远,但也不好日日步行去上朝,我让秦师爷给你置办了马车,车夫你自己来挑,用着顺手就行,往后这上下朝由马车接送便是,为官者,也得有为官者的姿态。”。   “是”   虽说当初拜入这位尚书大人的门下,有二者各取所需的目的所在,但如今谢见君听着师文宣事事为自己谋划,连出行这样的小事都安排的妥妥当当,还照顾着自己读书人的气节,一切恩惠都掌握在他能接受的尺度里,心底不免有些触动,故而在离开时,他深弓着肩背,行之以大礼,而后才缓步退下。   *   送走谢见君后,秦师爷去而复返。   空寂的书房里,   师文宣捧着小厮刚换的新茶,轻啄了了一口,“宴礼还在母亲那里?”   “老夫人要留小季大人在府里用膳,怕是一时半会儿都走不开身了。”。   “也罢…”他搁下茶杯,望着地上那谢见君提来的土产,“见君将他开蒙的老师也接来上京了?”   “是,我听底下人说,是那老师无儿无女,年纪又大了,咱小谢大人才接来这里,想给他养老送终。”。   “倒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师文宣嘴角微微上挑,当是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大人慧眼如炬,从那么多学子里,一眼就挑中了咱小谢大人。”,秦师爷谄笑着恭维道。   “也是他自己争气,若是烂泥扶不上墙,便是付多少心血也无用…对了,宴礼还跟他爹僵着呢?”   “可不是呢,小季大人气性可真大,逼着季大人主动登门,想寻个台阶下,他却是见都不见,若不是八月入仕,恐怕这会儿还在衢州呢!”。   师文宣叹了口气,“这俩人都是倔脾气,往后可有的闹了…”。   “是呢”,秦师爷附和道,似是想起来什么,他微微躬身,将声音放得极低,“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您收季宴礼为门下弟子,可是想接机拉拢他?我听说,季大人那边投靠了……”。   师文宣斜睨了他一眼,秦师爷未说出口的话悉数都咽回了肚里。   “知奕啊,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想必你应该很清楚…”。   看似是再温和不过的语气,秦师爷后背却蓦然冒起一层冷汗,他连忙转至案桌前,跪地俯身,“是下官失言,请大人责罚。”。   师文宣一时没有理他,半晌,才缓缓说道,“起来吧,你也是这府里的老人了,叫旁个下人看到了,想什么样子。”。   秦师爷这才敢颤颤起身,退至一旁默默研磨,再不敢胡乱开口。 第102章   刚从尚书府回来没两天, 陆陆续续地就有富绅主动登门,随行带过来的礼品单,光是摆在明面上的茶叶绸缎, 金银书画, 就洋洋洒洒地卸了一院子, 还有投其所好, 特地给满崽准备的稀奇小玩意儿, 更是跟不要钱似的往这边送。   朝廷多年重农抑商, 税赋沉疴,商户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如此大出血,为的也是想攀附上他,从中行个方便。   谢见君记挂着师文宣的叮嘱, 挑着收了一些礼品,太过于贵重的玉器地契, 便都一一退了回去。   有商户前来开价, 想要他手里的那本免田税的册子, 他瞧着分成适宜, 将其份额也都分了分。   另,当初登科及第时,圣上还赏了内城的两间铺子,他择日找牙行帮着租赁了出去, 如此一来,这手里的银钱可谓是宽裕了不少,即便他现下辞官, 后半辈子,一家人亦是能过得衣食无忧。   云胡长到如今年纪, 从没见过这么多值钱东西,又听许褚说这伴君如伴虎,在圣上跟前,一言一行稍有不慎,都要掉脑袋,他担心地连饭都吃不下去,一连惴惴不安了好几日,原本将养得圆润的脸颊,眼见着都凹陷进去,这可把谢见君给心疼坏了。   入仕在即,他生出了想找人来帮着照顾家里的想法,适逢一对夫妇自老家逃难来上京,投奔府上,欲寻求庇佑。   那汉子年逾四十,先前在城里的富贵老爷家做马夫,偶然一次,被受惊的马踩断了一条腿,至此走起路来都有些瘸,那老爷嫌他不体面,扔了二两银子就将人打发了。   他婆娘是个老实巴交的妇人,靠着给大户人家浣洗衣物、绣花缝衣等活计来填补家用。   老家发大水,二人待不下去,才结伴来了上京。   谢见君见这夫妇俩都是话不多的拘谨性子,又因着俩人即便是逃难过来,衣裳上补丁摞着补丁,但依旧穿戴得整齐干净,就松口让他们先留下,若是手脚麻利,干活不拖沓,再签契约。   那夫妇求了一道儿的人,好不容易找到这一处落脚的地儿,立时就跪下给谢见君和云胡磕头行礼,“谢主君和主夫心善,肯收留我们!”。   云胡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后退了一大步,被谢见君牵着手,拽回来,才难为情地受了礼,便忙将俩人扶起来,安置进院里厢房。   ————   八月初一,正式入仕的日子到了。   前一天,师文宣特地让秦师爷过来,给谢见君和季宴礼递了话,让二人务必明日要早些到宫中,切莫误了上朝的时辰。   宫中卯时早朝,从家中坐马车过去就得小半个时辰,到了内城门口,便得下马车步行入殿,这又得走一刻钟的功夫,谢见君大体算了算,加上他起来梳洗穿朝服的时辰,寅时就得起床。   好在崇文帝三日一常朝,不上朝的时候,只需要辰时去翰林院点卯即可。   但因着是头一日,总得勤快点,先给圣上留下个好印象,故而天刚黑透,他就带着云胡歇下了。   近日来小夫郎总有些贪睡,这刚一沾枕头,眨眼就迷瞪过去,寅时谢见君醒时,人还在打着酣睡。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压了一整晚,已是酸胀的胳膊,正要起身,云胡忽而坐了起来,急急慌慌地问道,“几时了?可是误了时辰?你上朝还能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现下还早呢。”,谢见君伸手给他呼噜呼噜毛,“你且再睡一会儿,等王婶儿做好早饭,再起也不迟。”。   “不能睡了,我得送你去上朝呢。”,云胡打了个哈欠,双手拍拍脸颊,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这事儿昨日便说好了,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夜里也没怎么睡踏实,生怕自己起晚了。   话虽是这般说,只待谢见君在院子里梳洗完,进屋穿朝服时,他还懵懵懂懂地盘腿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眼眸半睁着,似是随时都会被周公拉去下棋。   “睡吧睡吧,可别难为自己了。”,谢见君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人扶倒,轻拍了两下后背,平稳的鼾声逐渐响起。   等小夫郎睡得踏实了,他才紧赶慢赶地套上朝服,出门上马车时,刚好是寅时一刻。   约摸着寅时过半,马儿嘶鸣一声,停在了宫门口。   “主君,到了。”,李大河的声音骤然响起。   谢见君正闭目养神,闻声,草草地垫了口从家里带过来的糕点,便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此时,已然有好些官员都等在了宫门外,马车轿子将宫门口围堵得水泄不通。   因着只有一品和二品官员才能乘坐轿撵入宫,其余品级不够的人,等宫门一开,就都得小跑着,才不至于会迟到。   谢见君不禁暗暗感叹,幸好是三日上一次早朝,若是见天儿如此,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即便他后世在高考时,也没这般辛苦。   他招招手让李大河驾车先行回府里,自己则找了个角落,静静待着,有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季宴礼匆匆赶了过来,见面就问他有没有吃的。   谢见君从衣袖里掏出一油纸包的绿豆糕,抵上前去,“喏,就这一块点心了,还是你家子彧给满崽送来了,我偷拿了两块...”。   季宴礼等不及他说完,猛嚼了两下,一口咽进了肚里,他昨夜考校季子彧的功课,睡得晚了,今早险些起不来床,若不是那小子“怀恨在心”,特地在寅时泼了他一脸盆的冷水,他怕是要把早朝都得睡过去。   “先生呢,先生还没来吗?”,他抹了把嘴上的碎末,低声问道。   话音刚落,秦师爷驾着尚书府的马车过来。   师文宣下马车后,原本三三两两站在宫门外的官员们,便都聚了过来,争前恐后地同他行礼寒暄。   余光中瞥见自个儿那两个学生同石柱子一般,杵在角落里不冒头,他唤来秦师爷低语了两句。   谢见君正跟季宴礼回忆着当日殿试时走过的路线,秦师爷倏地凑过来,拱了拱手,“两位小大人,等会儿宫门一开,您们就跟着尚书大人身后走便是,切记,不可交头接耳,不可四下观望,这宫里耳目众多,凡事都得小心谨慎。”。   正说着,朱红木门被从内到外的推开,走出几名内廷宫人。   官员们陆陆续续地鱼贯而入,秦师爷这边递完了话,便连忙回到师文宣面前伺候着。   “咱们也该进去了。”,季宴礼拉上谢见君,二人乖巧地跟在自家先生的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同其他官员默不作声地入了太和殿。   没多时,崇文帝身着石青龙袍进殿。   众大臣跪地行礼,齐齐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通流程走完,才进入今日上朝的主题,照例是西北战事和赋税一事,前排几位重臣吵得不可开交。   谢见君和季宴礼不过都是从六品和七品的小官,说不得什么话,全程手持笏板在后面听着。   约摸着吵了一个来时辰,圣上才发话,让其去御书房接着吵,其余人便可散去。   歇息了片刻,用过早膳后,谢见君二人由内廷宦官引去了翰林院。   他如今是翰林院从六品修撰,平日里主要干的就是掌修实录,记载圣上言行,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   照理来说这点活儿算不得忙,可谁知他前脚刚入翰林,便有学士捧着一摞文书过来,不由分说地塞给他,“谢大人乃是第一天过来,对这儿还不熟悉,烦请先行将这些文书整理出来吧”。   那学士语气有些冷淡,全程都是吊着眼看他。   谢见君蹙了蹙眉头,隐隐有些不悦,但是拱了拱手,恭谦问道,“请问下官的位置....”。   不等他说完,那学士直接无视了他,凑到刚解手回来的季宴礼跟前,笑得一脸谄媚道,“小季大人!” 第103章   那侍讲学士满脸堆笑地凑上前来时, 季宴礼也懵了,反应过来瞧见谢见君正看着自己笑,他便明白, 立时就冲着侍讲学士行了个礼, “大人, 下官今日初入翰林院, 还不晓得自己的位置在何处, 还望您指点。”   “小季大人客气了, 您请随我这边来!”学士侧身让开路,说着就要引他往窗边走。   季宴礼一时没挪步,继续道,“大人,下官还有一事, 下官与挚友同入翰林,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将我二人安排在一处, 凡事也好有个照应。”   那学士这会儿才腾出视线, 扭头看了眼身后的谢见君, 而后薄唇轻启,“你也跟我来吧”,语气再度恢复了先前不疼不痒的平淡。   谢见君眉心微动,入座后, 又见侍书、典籍之人接二连三地往季宴礼跟前凑,又是打招呼寒暄,又是端茶送文具, 好不殷勤。   “咳咳....”宋学士缓缓踱步进门,见状轻咳了两声, “这是都忙完了?”   一群人登时作鸟兽散。   季宴礼的案桌前终于冷清了下来,他长吁一口气,转头将多出来的文具给谢见君都分了分。   得见谢见君作势拱了拱手,“沾师哥的光了。”   他满脸无奈,“你就惯会打趣我,方才你在这儿也听着了,这些人,要么是我爹的门生,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前来问候一二,要么是冲着我爹来的,想借我在中间给搭个桥,好攀附上季东林,哪里是因为我是探花,所以才高看我一眼?”   谢见君笑而不语,他与季宴礼虽同为师文宣的学生,但相比较自己这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季宴礼有他爹这礼部尚书的关系在,自然要更得这些人“青睐”。   后世在职场上混迹过几年,这样的事儿他早就习以为常,故而也不甚在意,只拍了拍季宴礼的肩膀,故作诚恳道,“师哥,小的以后可就跟着您混了。”   “嘿,你这人 ...”季宴礼气急败坏,正要说什么,冷不丁对上宋学士望过来的眸光,他迅速垂下脑袋,状似认真地翻看着面前的典籍规章。   谢见君也开始忙活着那侍讲学士扔给他的一堆文书,说是文书,不过就是些早年圣上言行的记录册子,他一边整理,顺道翻看着,想从中了解一些当朝局势,以及当今圣上的喜好,以便之后再揣测圣意时,也好对症下药。   忙忙碌碌,这一上午倏地就过去了。   午时在膳堂用过膳,翰林院官员都要等到未时过半,才会开始做事,他便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睡得正熟时还听着身侧季宴礼刻意压低的声音,大抵又是在应付那些官员。   下午照旧整理言稿,翰林院本就是个清闲地儿,平日里没什么事儿。   他也不过是托侍讲学士的“福”,才一直没停歇,季宴礼要轻松许多,被学士带着起草了两份诏书后,就一直坐在座位上喝茶,偶尔还搭两句闲话。   酉时,有内廷宦官前来报时,官员们陆陆续续地放班。   谢见君一向不是那爱加班之人,就也跟着起身,整理好面前的言稿。往门外走时,他瞧见宋学士还在垂眸盯着眼前案桌上摞得比山高的文书,执笔不住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这宋学士是翰林院的一把手,一应政务最后都得交由他来处理,自然是要比他们底下这些小喽啰们要忙得很。   他和季宴礼一道儿过去,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宋学士眼皮子微抬,温声叮嘱了一句,“没什么事儿便都回去吧,明日不用上早朝,辰时过来即可。”   “是”,二人齐齐应声,同另几位学士大人拜别后,才离开翰林院。   ————   刚出宫门口,季宴礼就被早已等在外的侍讲典籍们团团围住,不由分说地要拉他去喝酒,打得还是庆祝他第一日入职翰林院的由头,他推脱不过,便想要拉着谢见君一起。   可谁知那贴心的好师弟只是微笑着冲他挥挥手,转身就上了自家马车。   “你怎么跟着过来了?”,谢见君将将掀开门帘,便瞧着他心心念念了一整日的小夫郎,正坐在马车里。   “送你上朝没赶上,那自是要来接你下朝了。”云胡眉眼一弯,笑眯眯地冲他伸出手,将人拉上马车,“饿不饿?我给你带了些点心来,先垫垫肚子?”   谢见君见他打开油纸包,内里的绿豆糕眼熟得很,像极了自己早上出门前,匆匆拿走的那两块,“这是子彧给满崽送来的那些?”   “最后一点了..”云胡抿嘴偷笑,“放心,我是经他同意才拿的,保准他不会闹...你快吃吧,我出来时,王婶子正在蒸菜包,还熬了米粥,等下回去就能吃上了。”,见谢见君掰下一小块,先行递到他嘴边,他连忙皱着眉头躲开,“不要,好甜!”。   单单只是闻着这股子甜腻劲儿,就已经有些犯恶心了,若是再吃下去,怕是马车还没行进到家门口,他便要吐出来了。   “你最近怎么回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谢见君看他脸色有些差,就将绿豆糕重新包起来,放到了离着二人较远的地方,还将车窗帘拉到一道细缝儿,让凉风穿堂而过。   “可能是天太热了吧,什么都不想吃,还总是想睡觉....”正说着,云胡打了个哈欠,眼眸中氤氲起雾蒙蒙的水汽,他伸出手,温温软软地撒娇道,“今个儿刻东西时,一时有些困顿,险些还划了手呢。”   谢见君立时就紧张起来,拿过他的手细细打量了一遍,除去从前干农活时留下的薄茧,倒是没见着有什么伤痕,这才宽下心来,“若是困了,便歇着去,左右不过是打发时间,非要赶在这一时半刻作甚?万一真的划伤手可如何是好?”   云胡撒娇不成,反得了一通念叨,他往自家夫君身侧一靠,急慌慌地岔开话题,“我我我我出来时,满崽跟着先生在屋里习大字呢”。   谢见君瞧出他的小心思,确认他真的没有划伤手,就顺着话茬接了下去“满崽习大字?我可头回见他这般主动呢,你确定不是看错了?”   “他今日回来时便闷闷不乐,说是字没写好,被夫子训斥了,先生心软,就说带着他一起习字,走前,俩人还在房里,我瞧着先生正教他如何执笔,小家伙学得可认真了。”   “本就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谢见君应和着云胡的话,探手搂住他的腰,将人拉进怀里,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而后撩开门帘,“大河叔,咱们往桂林街去一趟。”   小夫郎挪了下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而后疑惑着问起,“不先回家吗?”   “不急”,谢见君将他的手团在掌心把玩着,“满崽前日下学回来,说想吃桂林街的猪肉脯,刚好离着不远,过去瞧瞧看能不能买到,总听他念叨,这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云胡眼含笑意地回握住他,撇撇嘴状似揶揄道,“倘若之后你还说我宠着他,那我可要反驳你了哦!”   被自家小夫郎调侃还是头一遭,谢见君神色一怔,继而歪着脑袋低笑几声,“ 好好好,我保证不再说你了。”   云胡满意地点点头,“你今日第一天上朝如何?”   “一切都好。”谢见君下意识回道。   这话似是踩着了小夫郎的尾巴,云胡登时坐起身来,一脸严肃道,“你总是这样,问你什么,你都说安好,实则有什么事儿都自己瞒着受着,从不叫我知道!”   “不瞒你..”,谢见君将他的炸毛抚平,“你也知道,我今日刚入翰林,一整天下来,连人都没能认全呢,何来不是安好?”   云胡蹙着眉头自己盘算了盘算,觉得好像也是那么回事,才又缓缓地躺下,好半天,闷闷地挤出一句话,“那你有什么事情,可一定要告诉我哦!”   谢见君想起今日在翰林院那侍读学士的事儿,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   ————   转日,辰时刚入翰林院。   侍读学士便过来布置差事儿,分给谢见君的,是将目前已有的典籍进行校勘修订,调整前后语序,添加易于理解和研习的注释。   这活儿虽是繁琐了些,但也是修撰应该做的差事儿,他一连忙活了好几日,查阅了无数文献,最终在学士规定的最后一天里,将其修正过的典籍,以及注解释义,一并都给递交了上去。   没过两天,陆伯言趁着午时在膳堂吃饭时,将他偷偷地拉到一旁。   “谢大人,有一件儿我觉得应当让你知道...”   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陆伯言即将要说出口的话,并非是什么好事儿,但他还是拱了拱手,“陆大人所言何意?”   陆伯言往四下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外人在场后,将声音放得极低,   “前些日子,侍读学士大人让你修撰典籍一事,其实是宋学士交于他的差事儿,他将你给的文稿,稍加润色调整了一番,署上自己的名字,昨日交给了宋学士,还得了宋学士好一通夸赞,说他文从字顺,笔酣墨饱,较之前精进了许多...” 第104章 (二更)   陆伯言说完, 还谨慎地又望了一眼四周,而后才抚了抚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大抵是头一次做这背后告状的小人之事, 他脸颊臊得通红, 神色看上去有些不自然, 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找上谢见君, 将实情告知于他, 其实是得家中人授意。   侍读学士虽只是从五品的官阶,但可为圣上读书论学,亦或是给诸多皇子授书讲学,历来都是个容易招人眼热的位置。   若是在位之人品行败坏,一朝得人所知, 就会被调离其位,严重者当革职处置, 那么空出来的位置, 就要推举新人顶上, 而他堂兄的三年任期, 就快要到了。   他家里原是想借着谢见君的手,把这事儿给捅出来,即便不能扳倒侍读学士,也会给他一记重创, 要知道翰林一把手宋学士,一向大公无私,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 那可是大忌,只要留下这个污迹, 侍读学士之后再想翻身就难了。   谢见君虽不知其中弯弯道道,但也能咂摸出点名堂来。   几日下来,他并非看不出那侍读学士是趋炎附势之人,能做出这贪天之功的事情,他并不意外。   只是自己同这榜眼,自翰林院入仕以来,便没有任何交集,堪堪只是同僚关系,再亲近一些,可称为“点头之交”。   他也不过是在放榜时,听师文宣提过,这陆伯言出身簪缨世家,家中代代为官,即便入翰林院做编修,亦有家中人帮着打点关系,以便于三年后晋升,这翰林院不过是他仕途上,一块不起眼的垫脚石罢了。这样根正苗红,前途无限光明的人,即使是善心大发,也不会为了一个不知根知底的同僚,冒这种风险。   如此分析下来,他愈发觉得,像是有人挖了个坑,静等着他往里跳。   但论起来,他尚且可以选择明哲保身,对这事儿置之不管,可自己多日的辛劳被不明不白地窃取,他还真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谢见君拱手作揖,“谢陆大人将此事告知于在下。”   陆伯言连忙回礼,“区区小事儿,谢大人不必拘礼,咱二人乃是同僚,又是一同入仕,理应该相互关照。不知谢大人下一步有何打算?若是有需要下官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俩人打着哈哈又寒暄了两句,谢见君回翰林院时,正巧碰着侍读学士。   “谢修撰,这圣上中秋家宴临近,你且跟礼部对接一下,草拟下中秋庆典的文稿。”   谢见君同身后的陆伯言对视一眼,眸中皆是了然,这怕又是宋学士吩咐下来的差事儿。   “谢修撰,你听到了吗?”,学士等不到回话,不耐烦地追问道。   “好”,谢见君浅浅应了一声。   “听到了就得回话,既是为官,就该懂这点礼数…”,学士蹙了蹙眉,显然很是不满意,连说话也愈发不客气起来。   谢见君拱了拱手,权当自己行过礼了,而后便擦着他肩头离开。   等入了座位,季宴礼杵杵他的手肘,“我怎么瞧着你好像有点不对劲?”。   谢见君叹了口气,挑着陆伯言所说之话,同他讲了讲。   季宴礼神色一怔,斜睨了一眼那侍读学士,刻意压低声音道,“他竟然做这般龌龊之事!他就不怕被宋学士知道吗?”   “他如此左右逢源之人,怎会让人抓到把柄呢?”谢见君淡淡道。所以他便更好奇,陆伯言是怎么知道的?这人来找自己,打的是什么心思?难不成是这学士之前得罪过他家里人,亦或是挡了谁的路?   “见君,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找先生?”季宴礼出声打断他的神思。   谢见君轻摇了摇头,“这点小事还不至于去麻烦先生出面,他布置下来的庆典文稿肯定要写,但是至于怎么写,我得先琢磨琢磨…”   季宴礼用力压压他的肩膀,“你万万要谨慎些,陆伯言找你说这话,也有他的考量,莫要给人当刀耍…”   谢见君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背对着他二人的陆伯言,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   晚些散班时,谢见君路过宋学士座位前,见他还在忙着,这心里突然就有了个主意。   从那日起,他便开始频繁地加班,几乎与工作狂宋学士,同进同出。   云胡虽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担心他在宫里忙起来顾不上吃东西,每日送谢见君上朝时,即给他带些方便拿取,又不易弄脏手的吃食,偶尔是桂林街的肉脯,偶尔是糕点铺子的莲子奶糕,偶尔是自己亲手做的梅菜酥饼。   每每散班后,谢见君便将这吃食拿出来,一面慢悠悠地草拟文稿,一面细细品着,遇着同在加班饿的肚子咕咕叫的同僚,他亦慷慨分之,偶时,宋学士也会收下一二。   终于再一次散班后,翰林院中只余着他二人。   “学士大人,今日是家中内子做的肉鮓,您请尝尝…”,谢见君揭开掌心的油纸包,露出其中干酥椒香的肉鮓。   “你夫郎倒是心疼你…”,宋学士将手中的笔搭在架子上,随手捻起一块填进嘴里,嚼了两下,赞赏道,“手艺果真不错,这肉鮓做起来极其麻烦,要先脍成薄片,以刀背锤匀后,还得沸汤煮之,布内扭干,再用椒料腌制上三两日方可入口…”   “大人看来对这肉鮓深有研究呢!”,谢见君给宋学士分过这么多吃食,头次听他跟自己说这么多话,这心底乍然涌起一番欣喜。   宋学士颇有些难为情地笑道,“我夫人年轻时经常做与我吃,后来年纪大了,太医要我少吃些腌制的东西,我夫人便不再做了,出门应酬也不许我多吃,每每贪食,这回去还得挨训…”   “可不是呢,我这人不胜酒力,多贪一盏就会浑身起满疹子,内子也不许我在外应酬时多饮酒,偶尔推脱不过,多喝几杯,回去便是连床榻都不许我上呢”,谢见君顺着他的话茬接下去,惹来宋学士朗声大笑。   有家室之人,难免都会得家中内子念叨两句,俩人借着此事,一来二往聊了不少。   “我见你这些时日都走得很晚,可是在忙些什么?”,宋学士话锋一转,问起正经政务来。   来了…谢见君暗喜,他放了这么久的线,该拉钩了,“回学士大人的话,下官正忙着同礼部官员对接中秋庆典之事,侍读大人让下官草拟庆典的文稿。”   “侍读?李德奎?” 宋学士疑惑道。   “是李大人。”谢见君坦然应声,他神色自然,瞧不出半点刻意。   眼见着宋学士眼底起了异样,但他偏偏什么都没说,只别有深意地看了谢见君一眼,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你把草拟的文稿拿来,我给你瞧瞧…”   谢见君就等这个时候,连忙回座位上,将自己这几日磨出来的文稿递与宋学士,“能得学士大人指点,是下官的荣幸,小小拙作,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宋学士一时没搭话,而是将他起草的文稿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面露欣赏之意,“你刚入翰林院,能草拟到如此地步,已实属不易,有几点,你还须得注意…”,正说着,他提笔点朱墨,在文稿上圈出几个地方,同谢见君细细讲解起来。   能通过这事儿为自己讨个公道是好,但若能得翰林一把手的教导,那便是意外之喜了,谢见君听得极其认真,时不时还做笔记,连带着这几日的犹疑也趁着这机会,一并问出口。   宋学士瞧着他这幅虚心好学的勤勉模样,心底原来对他是否耍心机的那点怀疑,也跟着打消了,想来这状元郎农家子出身,又是刚入仕为官,定然没那么深的城府,既是真心向学,他也不至于藏着掖着。   二人秉烛深谈,从翰林院离开时,已是亥时。   宫门口分别,   谢见君深鞠躬拱手道,“耽误大人如此之久,下官实在过意不去。”   宋学士抬袖将他托起,“你若能从中有所收获,本官便是不白吃你夫郎的吃食!不过,这肉鮓也的确是美味…”,话了,他还咂摸咂摸嘴,似是在回味刚才的鲜香。   谢见君见状,忙不迭说,“内子近日有些不舒服,待他好些,定托他再做上些来,只学士大人要照顾好自己身子,莫要贪食。”   宋学士眉梢轻挑,满是皱纹的脸颊上笑意纵深,“瞧瞧,老夫我这好不容易逃掉了家中夫人的念叨,没想到在宫里,又被你挂念上了…行了,这会儿夜已深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下官恭送大人。”,谢见君拱手行礼,一直到宋学士的马车走远,才缓缓起身,捏了捏眉心。这几日可把他给累坏了,明日就是交稿之时,此事能不能成,就看这宋学士的了。   转日,   刚下早朝,侍读学士就追着要庆典文稿,话里话外地嫌弃谢见君做事墨迹,几份文稿而已,竟是拖了这么久,须得他亲自来问,才肯递交。   语气之刻薄,连季宴礼听了都忍不住怒怼了两句。   这侍读登时就换上谄媚的笑脸,“小季大人莫怪,实在是圣上的庆典耽误不得,小的也不过是着急了些,对谢修撰并无恶意。”。   季宴礼还想再说两句,谢见君冲他使了个眼色,将整理好的文稿一并递交给侍读学士,“学士大人,下官初拟此文稿,多有耽搁…”   “知道就行,下不为例!”那学士毫不客气地从他手中抽走文稿,对着季宴礼躬身行了个礼后便扬长而去。   “瞧他那两面三刀模样,便是让人作呕!也不怕自个儿脸抽筋!”季宴礼撇撇嘴,看向嘴角一直挂着笑,但笑意却不达眼底的谢见君,有些担心道,“你就让他这么拿走了,不怕他继续抢你功劳?”   谢见君拿帕子,将学士官服蹭过的案桌,仔细擦过一遍,而后不紧不慢道,“我就怕他不抢功劳…”   季宴礼蹙了蹙眉,没明白他这师弟话中的意思,但很快,宋学士就给了他答案。   晌午歇息过后,一众官员陆陆续续从小憩中醒啦,寂静的屋中忽而响起宋学士极力压制的怒斥声,   “李侍读,本官再问你一遍,这草拟的庆典文稿皆是出自你一人之手?” 第105章   “大、大人、下官不知大人何意, 这文稿,的确是您交给下官的差事儿呐…”,侍读学士颤颤地问道, 实则心里已经慌作一团。   “我问的是, 这文稿是出自你一人之手吗?”宋学士凛声质问道, 昨日他听谢见君说起时便觉得有异, 故而特地在圈改时, 添了自己的注解, 如今见这文稿,字迹虽为李得奎的字迹,内容却是将谢修撰的文稿同他圈改的内容糅合一通,当即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你干了什么?”,季宴礼凑到谢见君跟前, 低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提前拿我草拟好的文稿给宋学士过了过眼”, 谢见君笑得一脸无辜模样, 好似此举再正常不过了。   “你居然敢直接找到一把手, 看不出来, 我的好师弟,你是闷声干大事儿呐”,季宴礼不得不佩服,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他高地得给竖个大拇指。   “不然呢,我应该忍气吞声,双手奉上?”, 谢见君轻飘飘道,语气里满是嘲弄。   季宴礼禁不住咋舌, 不等他再开口,就见着李侍读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卑亢道,“大人,这的确是下官熬了数日的差事儿,若有不妥,还请大人明示…”   “自是不妥”宋学士冷哼一声,将几份文稿重重摔在案桌上,“你将本官所作,拿来糊弄我,李大人,你这是何用意?”   李侍读脸色煞白,登时就看向谢见君,慌不择言,“实不相瞒,宋大人,下官近日政务繁忙,便将其差事儿交于了谢修撰,不知是谢修撰借鉴了您的文稿,冒犯了您!谢修撰,还不过来把事情解释清楚!”   谢见君起身,众目睽睽之下,他踱步到宋学士面前,先行做了个礼,“李大人,下官自接到您布置的差事儿后,便一一直忙于此事,一连几日都熬至深夜才离开翰林院,在座的各位同僚,都可以为下官作证…”   他所言不假,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段时日,这谢修撰早来晚退,可谓是辛苦至极。   “你在这叫什么苦?!你借鉴了宋大人的文稿,还不快些认罪?”,侍读学士狗仗人势地挑眉斥道。   “侍读大人,您布置下来的庆典文稿,下官不敢怠慢,但苦于学艺不精,昨日幸得宋大人体恤指点,方才完成,今早交于您过目,如此,敢问下官何罪之有?”谢见君言之凿凿,任谁听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反而从李得奎的话里能听出,这位学士大人成日里在翰林院喝茶闲聊,插科打诨,放着一把手分配的差事儿不干,都扔给刚入仕的新课状元,竟还敢夺起功劳,实为不耻!   “谢修撰,这没你的事儿了,你先回去吧…”,宋学士缓声道,转而又看向事情败露后哆哆嗦嗦,冷汗岑岑的李得奎,“李侍读,你随我来!”   谢见君拱手,无视李侍读恶狠狠地怒瞪,转而泰然自若地往自己位置上走去,所经之处,诸人神色各异,有人觉得他可怜,被李侍读抢了功劳,苦不堪言,亦有人觉得他城府颇深,表面上对李侍读毕恭毕敬,背地里捅起刀来,毫不留情,只陆伯言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家里吩咐下来的事儿,总算是办成了。   酉时散班,秦师爷前来传话,说是明日,师文宣传他去府上一趟。   谢见君正打算趁着休沐,想带云胡去找个医馆瞧瞧,现下便有些犹豫。   “小谢大人,是尚书大人听说了您在翰林院同李侍读的事情,特此招您前去问问情况…”,秦师爷看出他的为难,故而又强调了一遍。   晓得师文宣在宫中耳目众多,但谢见君没想到他能知道的这么快,想着早晚都得跑这一趟,早些去,早些回,还有时间能去找大夫,遂作揖道,“劳烦秦师爷跑这一趟了,请您帮忙给先生传句话,明日学生必当登门造访。”   “小谢大人的话,下官定然会回给尚书大人,时候不早了,小谢大人路上小心。”,秦师爷将话带到了,便没有多留。   回去路上,谢见君还在琢磨明日该如何应对师文宣。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至宅子门前。   “主君,咱们到了。”,李大河勒停马。   谢见君掀开门帘,寻常这个时候,云胡亦或是满崽都会在门口等着,今日却是一个人也没见着,一直到他走进院子,才瞧着三人齐齐围坐在石桌前,目光盯着桌上一封红色书信出神,连他推门都不曾察觉。   “瞧什么呢?”,谢见君一时来了兴致。   “见君回来了。”,许褚最先抬眸,拿起那书信递给他道,“晌午,镇国公府的人来送请柬,说是国公府的夫人,明日邀请云胡,去府中参加赏菊宴。”   赏菊宴....谢见君微微一怔,这镇国公府好端端的,为何突然会给云胡递请柬?还这般仓促,似是临时要加他一人似的。   他摆弄着手中的请柬,一时没能琢磨出来,镇国公府的夫人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怎么办?去不去?”,云胡双手托着脸颊,讷讷发愁道。从收了请柬到现在,他这颗心就一直悬在半空中,自己农户出身,哪里去过这样的场合?倘若哪句话说不好,亦或是不懂礼节,那可得给他家夫君丢人了,兴许还会影响到他往后的仕途。   “既是镇国公府的请柬,那必然是要去的,只是...”,谢见君眉头紧蹙,因着这些接二连三,源源不断的杂乱事儿,心头忽而涌上一阵燥意。   这种宴会,他是断不能随行的,云胡性子虽没有以前那般怯弱,但遇着人多的时候,难免还会有些拘谨紧张,若没有身边人帮衬,恐怕自己极难应付突发的情况。   纵然师文宣也曾同他提过,这一旦踏入仕途,家中人也得跟着出去交际,但他仍是不想让小夫郎独自去面对。   正当陷入左右为难之时,院门倏地被扣响,满崽小跑着去开门,门外所立之人,赫然是就酉时那会儿在宫门口给他传话的秦师爷。   “秦师爷,您快些请进。”谢见君忙将手里的请柬搁放在石桌上,收敛起烦躁的心思,脸颊上又挂起一如既往温和的笑意。   “天色已晚,下官不便叨扰。”秦师爷拱手婉拒,“此番过来,是替我们夫人给小谢大人的夫郎传句话。”   “师母?”这一连串的意外,让谢见君看不懂了,但他还是将云胡招来跟前,“师母可是有什么话要同家中内子说?”   秦师爷眸光淡淡扫过那封请柬,恭敬道,“夫人得知云胡公子亦在赏菊宴的受邀名册里,便让下官过来同小公子说,明日会派马车前来,接您一道儿同去镇国公府。”   谢见君神色愣了愣,反应过来才晓得,这是师母知道自己不能同去,怕云胡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手忙脚乱惊慌失措,所以特地让秦师爷跑了一趟,意在告诉自己,有她在,会照顾好云胡,让他放心便是。   “既是如此,学生同内子,便先行谢过师母。”,说着,他带云胡一同行礼。   小夫郎饶是再迟钝,到这会儿,也隐隐约约地能猜到点什么。   夜里临入睡前,他躺在谢见君的臂弯里,望着窗外零星的几点光亮,“我以后是不是要经常参加这样的宴会?”   谢见君这会儿也没有什么睡意,他还在担心明日赏菊宴的事情。虽有师母帮忙,但师文宣的尚书官阶,毕竟比不得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镇国公,真要有什么事儿,师母也未必能带着云胡全身而退,到时候,可怎么办?   小夫郎久等不来回话,他微微歪头,瞧着自己夫君眉宇间愁云遍布,遂上手抚平他额前的“川”字,“你莫要忧虑,左右明日我都得去,有师母在,肯定不会有什么事儿,大不了我就一直闷着头不说话便是。反正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就连你师母,我也才见过一面而已...只要我不冒头,还能有人专程找上我?”   被云胡糙言糙语的好一通安慰,谢见君勉强扯了扯嘴角,将人往怀里搂得更紧,半晌缓缓开口,“还是你通透,想得开,倒显得我这给人做夫君的,杞人忧天了。”   “ 睡吧睡吧,别琢磨了,明早起来皱纹都要长三根了。”云胡似是哄孩子入睡那般,一下接一下轻抚着他的脊背。   没多时,待身侧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他吐出一口气,心里期盼着明日的赏菊宴定要万般顺利。   第二日,   巳时刚过,尚书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宅子门口。   “见君,你且放心,那镇国公府又不是豺狼虎豹的窝,哪能那般吓人?你越是担忧,你家夫郎越是要紧张了。”尚书大人的夫人将云胡接上马车,转头对着谢见君笑盈盈道,那满头的素色珠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衬得人内敛又不失端庄。   “有劳师母了。” 谢见君微微躬身,目送马车走远才匆匆往尚书府去,今日,他还得赴师文宣的约。   ————   马车一路往镇国公府去,没有谢见君在身边,云胡有些拘谨难耐,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莫怕,一会儿,你就跟在我身边,让你行礼就行礼,让你回话就回话,凡事有我在背后给你打点,你只管放心待着,那镇国公府的点心菜品都是上乘,平日在外面可吃不到,届时你可都尝尝...”,柳云烟拍拍他的手背,温声安抚道。   “谢、谢夫人。”云胡低低道谢,声音如同蚊子哼哼一般,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你同见君一般,都叫我师母便好,夫人这词听着也太见外了”   云胡抬眸看了眼柳云烟,见她待自己一脸慈爱,便壮着胆子,唤了声“师母”   “哎”柳云烟笑着应声。她跟这小哥儿满打满算,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头一回,见他躲在自家夫君的学生身后,只觉得乖软腼腆得很,现下这印象虽没有什么变化,但想到他一农家子出身,敢硬着头皮参加镇国公府的赏菊宴,也有几分勇气在。   二人闲聊了几句贴己话,车夫来报,已经到了府门。   柳云烟带着云胡随小厮入府,见着好友才知,此次赏菊宴,嘉柔公主也会来。   果不然,巳时过半。   公主乘坐凤辇姗姗来迟。   众人齐齐跪地相迎。   “哪一位是咱们新科状元的夫郎?”,公主刚进门,第一句话便让在场所有人都跟着咯噔一下。   云胡怔了下,被柳云烟扯了下衣袖才微微抬首,恭谦行礼,“回禀公主殿下,正是草民”   嘉柔闻声,慢慢悠悠踱步到他跟前,见他老实跪在地上,脑袋低垂着,瞧不出什么模样。   “抬起头来,本宫瞧瞧,到底是有怎样惊人的姿色,能勾得状元郎游街当日,拒了那么多姑娘的香囊手帕,就为你一人守身如玉?” 第106章   此话一出, 园子里的气氛霎时微妙起来。   云胡稍稍抬眉,自己被打量的时候,他也在悄默声地瞄着这个嘉柔公主。   听柳云烟说, 公主乃是当今太子殿下的胞妹, 深得圣上疼爱, 原早些年就到了该指婚的年纪, 却因为圣上舍不得她出嫁, 一直在身边留到了桃李之年, 才开始为她挑选夫婿。   也不知是这公主眼光高,亦或是旁的原因,挑来挑去总入不得她的眼,婚事便就又给耽搁下来了,方才他跟在柳云烟身后, 还听那几个夫人凑在一起,八卦嘉柔公主今年能不能把自个儿给嫁出去。   虽是如此, 但云胡心里清楚, 皇家的事情, 并非是他这等平民百姓所能议论左右的, 他缓缓垂下眼眸,压下心头的那一点点不舒服。   索性公主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仿若失了兴致一般,由镇国公府的夫人引着, 进了正厅入座高堂。   宴会正式开席。   有了先前那一抹小插曲,云胡乍然成了诸人的关注对象。   这些平日里最爱看热闹的夫人们自然不敢去触那嘉柔公主的霉头,就将目光纷纷落在了这位新科状元的小夫郎身上, 只瞧着他穿着打扮皆为朴素,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 也只簪了一根不打眼的银簪,单看模样,倒是生得眉清目秀,言行举止似是提前被教导过,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不懂礼数的错处,据说人跟状元郎还是少年夫夫,即便到如今仍无所处,也没有被厌弃,可见二人感情甚好。   如此,这公主突然跳出来说这么一番话,便更为奇怪了。她贵为一国公主,什么样的夫婿挑不着,即使看上了状元郎,还能屈尊纡贵下嫁进门,把人家夫夫俩拆散了?虽说往前几十年,并非没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但她若真的要这般做,可不得在民间落下个善妒的名声?   一时之间,底下夫人们低声议论纷纷,便是说什么的都有。   云胡听着这些莫须有的猜测,只觉得眼前精细的糕点都寡淡无味,他百无聊赖地坐在柳云烟身侧,这夫人之间的闲聊插不进嘴,他便一会儿揉揉手指,一会儿整整衣角,心里蓦然惦记起谢见君来,若是有他在,定不会让自己这般无趣。   殊不知,尚书府里,谢见君也正挂念着他,顺道心不在焉地看师文宣下棋。   围棋这东西,他自小就看不明白,刚刚师文宣兴起之时,非要拉着他对弈一局,他吓得连连后退,躲到秦师爷身后才逃过这一劫,惹得二人好一番笑话他。   “见君,你瞧出什么名堂了吗?”师文宣瞧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怕是心都要飞到镇国公府去了。   “学生愚钝,实在看不懂这棋局走势。”谢见君诚恳回道,心里希望他这先生可别再难为他了。召他来,说是要问问翰林院的事情,但自己来这儿到现在,师文宣只字未提,只让他看眼前的棋局。   师文宣晓得自己这学生心思不在这儿,故而也不同他绕弯子,手执一枚白子,缓缓落下,“见君呐,这下棋,你要从中跳出来,纵观全局,别因着一时之失,就沦为这棋盘上,任人摆弄的棋子...”   谢见君直觉先生是在刻意点他,故而敛回神思,洗耳恭听。   “你能算计宋学士,以此拿回自己的东西,那是因为宋学士为人刚正不阿,说白了就是木讷,他眼里揉不得沙子,自然能为你所利用....但换做旁人呢,你想过吗?抢功劳这种事儿放在哪里,都是再正常不过了,你若因此将翰林院的官员都得罪了,这往后三年,你如何立足?”   “先生教训的是,是学生鲁莽了。”听着他话中并未愠意,谢见君立身垂眸,乖巧认错。   “你可知,陆伯言他堂兄今年任期已满?”师文宣挑了挑眉。   谢见君略一斟酌,“学生大抵能猜到一些,但不如先生的消息来得准确。”   “也罢...”,师文宣招招手,将他唤到跟前来,从棋盘下抽出一份名单交于他手中,“这些时日,你且同宴礼安心在翰林院待着,陆家如今既然盯上了这个位置,必定会有后续的动作,你尽早把自己摘出来,莫要再与他牵扯上瓜葛,我瞧着宋学士很是赏识你,跟着他,能学到不少东西....这中秋将至,该打点的关系,也得打点,这份名单上的人,你可酌情送些东西过去,切莫太过于贵重,若是不知道准备什么,就问问秦师爷,他会教你。”   谢见君扫了眼手里的名单,多数都是翰林院的学士以及部分殿试的考官,想来这才是师文宣将自己召来的真正目的。   他拱手行之以礼。   “好了好了,别跟个木头似的杵在我这儿了,这赏菊宴差不多要散了,去接你夫郎吧…”,师文宣摆摆手,让秦师爷将他送出了府门。   ——   一下午赏菊吃茶,到申时,赏菊宴散席。   众人起身先行送别嘉柔公主,而后才三三两两地离开。   云胡端坐了许久,现下腿都麻了,起身时还是柳云烟搭了把手,才没在众人面前失了礼数。   待他走出镇国公府时,遥遥望着谢见君正站在自家马车旁冲他招手。   小夫郎拼命压抑着心中的欣喜,迈着端庄的步子,缓缓走到马车旁,才扑进了自家夫君的怀里。   “哎呦,看看,到这会儿,可来了精神了。”,柳云烟在一旁笑眯眯地打趣道。   “麻烦师母了。”谢见君道谢,将有些疲惫的云胡先扶上马车。   “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何来这般生分。”柳如烟执帕子掩了掩嘴角,压低声音继续道,“今日嘉柔公主过来,同小云胡说了两句话,我瞧着他怕是吓着了,刚才在府里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脸色也不太好,你回去路上,买些趁口的吃食给你夫郎…”   “是,学生记下了,师母慢回。”   谢见君送走柳云烟后,才上了马车,见云胡紧闭着眼眸,侧倚在车厢里,的确如他师母虽说那般脸色有点差。   他搂过小夫郎,让他睡得更舒服些,嘱咐李大河赶车慢些,别惊扰了主夫。   结果这一路回去,云胡都没醒,临到家门口也没叫醒,谢见君干脆把人打横抱进了卧房里。   夜半,睡得正熟时,他被一声急促的干呕吵醒,睁眼看见云胡紧捂着嘴。   “怎么了?”,谢见君连忙下炕,点起烛灯来。   小夫郎趴伏在床沿边上,对着榻下的木盆,吐得出不了声。   谢见君倒来一盏白水,哄着他漱了漱口,却不料呕得愈发严重了,   一整日下来,本就没吃什么东西,现下几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主君,可是主夫又吐了?”,屋外传来王婶子的叩门声。   又?谢见君眼底闪过一抹疑惑,迟疑片刻,他打开门,王婶子递过来一盏蜂蜜水。   “主君,先让主夫把这个喝了…”   谢见君接过蜂蜜水,扶起没什么力气的云胡,盯着他喝了几口后,神色略有些严肃地开口问道,“你老实给我交代,你最近吐过几次了?”   云胡刚一开口,一阵恶心翻涌上来,刚喝下去的水又倒了个赶紧。   “主夫最近都吃不得什么东西,还总是恶心,加上昨日,已吐过七八回了”,王婶子在一旁细数道。   谢见君皱起眉头,难怪近日来夜里抱着云胡睡觉时,只觉得衣裳又空荡了些。   他一直以为是苦夏,还让李大河去买了冰,挨个放置在几间卧房里,就怕天热,夜里睡不安稳。   可他竟不知云胡已经身子不舒服到这种程度了,正打算要即刻带他去寻大夫。   “主君…”,王婶子蓦然出声,唤得他神思一怔,“我瞧主夫这模样,怕是有孕了吧。” 第107章   谢见君有那么一刻钟, 耳畔嗡嗡作响。   待他反应过来,云胡还趴伏在床沿边上,抬眉怔怔地看向王婶子, 接着又是呕出一口酸水。   “快再喝点, 好压一压!”, 他赶忙拍了拍小夫郎的脊背, 将蜂蜜水递到他嘴边。   “不要喝了, 一会儿就没事了。”, 云胡显然是吐出了经验,将杯盏推远,坐起身来时,王婶子眼疾手快地往他身后垫了个柔软的枕头。   “王婶,您方才说的可是真的?”谢见君连连问道, 连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急迫的语气中, 溢着丝丝拉拉的欣喜。   “哎呦, 主君, 我是生养过的, 对这怀孕一事儿,多少还是有点阅历,瞧主夫又是嗜睡,又是干呕, 还吃不下东西,同当初怀我儿子时,几乎是一模一样, 只可惜我家虎头没福气,早早抛下他爹娘去了, 不然,如今也有主君你这般年纪了...”,提起自己早夭的儿子,王婶子眼圈一红,说话也带上了潮气。   “王婶,您节哀。”云胡鼻子也跟着发酸,倒是不怎么犯恶心了。   “哎,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主夫有孕是喜事儿,咱不提这个了。”王婶子抬袖洇了洇眼角,“主君,我劝您明日还是得带主夫,去医馆找大夫给瞧瞧,我就怕自己说错了话,让您二位空欢喜一场。”   谢见君也正有此意,他知道云胡这些年一直盼着孩子,还曾私下里去瞧过大夫,如今听王婶这一说,有孕固然是好事,纵然没有,他也会告诉小夫郎,自己待他倾慕之情,从不会被孩子左右。   唯独云胡自个儿莫名紧张得不行,他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心里止不住地默念,万万可一定要怀上呐。   适逢第二天不用上早朝,谢见君便同宋学士告了假。   眼见着医馆开门,小夫郎竟是一刻都坐不住了,他本就吃不上东西,便连早饭都省了去,拉上谢见君就往医馆里去。   一大早,趁着来医馆的病患还不多,二人寻了位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跟前坐下。   “大夫,我夫郎最近里食欲不振,还常常嗜睡,这两日还总是恶心,麻烦您给搭个脉瞧瞧,别是身子骨有什么不爽利之处。”,谢见君怕云胡期望太高,故而在同大夫说其症状时,特地避开了‘有孕’二字。   那大夫手捋了把花白的胡子,半眯着眼打量了一下云胡后,才示意他将手腕搭在腕枕上,自己上前把脉。   片刻,   他收回手,不紧不慢道,“这脉象如珠滚玉盘,是为喜脉,小子,你夫郎这是有孕了呐。”   谢见君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撞得脑袋里晕晕乎乎,他呆愣在原地,双腿似是生出了根,死死地扎在地上。他扶着云胡肩头的手微微颤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大夫,您所言可是真的?”   “笑话,老夫行医数十载,把过的脉搏比你吃过的盐还要多,怎会弄错?你夫郎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大夫吹胡子瞪眼,满脸都是被质疑后的气急败坏。   闻声,云胡暗暗地松了口气,回溯了一番,想来是在沐阳城的那晚怀上的,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那喜不自知的傻夫君。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谢见君并非不想要孩子,之所以常把养满崽已经耗费了太多心思,没有精力再带一个诸如此类的话挂在嘴边,实则只是不想让他太执念于这个事情,徒添烦恼而已。   他回握住那只搭在自个儿肩头上的手,转身展颜一笑,“夫君,我们有小娃娃了。”   谢见君重重地点头,他勉强克制住心底如滚滚洪水般翻涌而来的欢愉,细细地问起大夫,这夫郎有孕,应是要注意些什么,平日里以何样的吃食为主,可下地走动,或是需要卧床休憩。   老大夫原是还对他怀疑自己医术一事儿耿耿于怀,如今听他打听得这般详细,脸上的要紧神色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心里哽了哽。   他坐诊多年,多数时候,都是小哥儿自己偷摸来把脉看诊,谨慎确认怀孕了才敢跟家里人讲,遇到能主动关切自己夫郎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   他抽过案桌上的纸,将需要注意的地方大概列了列,而后交由谢见君,见他仔细收好,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两句,“你夫郎既是有了身孕,家中洗衣做饭这样的粗活,便不适合再做了,平日里要仔细将养,除此之外,还要时刻关切着他的情绪变化,这有身子的人难免更为敏感些,你可得多些耐心照顾着,有什么不适,赶忙来医馆,千万别耽搁...”   “是是是,大夫您说的是...”谢见君竖起耳朵,听得仔细,还一个劲儿地猛点头,生怕错漏了一个字。   带云胡回去路上,他开始仔细盘算起往后的事情来,如今翰林院政务繁忙,家中尚有许褚和满崽一老一小,光指着王婶子,定然忙不过来,得去找牙行,再招个手脚麻利,生养过的婆子来单独看顾小夫郎。   他二人都是初识人事,什么都不懂,可得请一靠谱的人过门来。   他将自己琢磨的事儿同云胡商量了一番,这人手抚在还没有任何起伏的小腹上,沉浸在自己有孕的喜意中无法自拔,任自家夫君说什么都只管点头道好,全然没听进去半个字。   无奈之下,谢见君只得甘之若饴地多操点心思,好让小夫郎这怀胎几月能过得舒坦些。   晚些,满崽下学回来,得知自己不日要做小叔叔,激动地要往云胡怀中一扑,衣角还没碰着,就被他家阿兄拎着后襟提溜开,“云胡现在可禁不起你的飞扑了...”   小满崽讷讷地点头,小心翼翼,垫着脚尖儿凑到云胡跟前,虚环了环他,“云胡,你要好生照顾小娃娃哦!”   “好~”云胡心里夷悦,便是听着什么话,他都会笑眯眯地说好。   许褚见二人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也不免替他们高兴,他是看着俩人在艰难的困境中,一路相互扶持着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现在能结出善果,也是先前种下的善因。   ——   自打确信自家小夫郎有了身孕,这人逢喜事精神爽,谢见君上朝路上,走路都带着风,脸上更是掩不住的喜意。   “我要不是知道云胡有孕了,就你现在这样儿,说句失心疯都有人信…”季宴礼待他这好友近日来饱满的精神头,很是嫌弃。   谢见君轻飘飘地斜睨了他一眼,“有崽了,已经不想跟孤家寡人说话了。”   季宴礼气瘪,似是想起什么来,神色不自在地别开脸,再不理这一连几日都顶着一脸傻笑的师弟。   云胡有孕的事情,谢见君没瞒着师文宣,前脚刚说完,后脚柳云烟便张罗了一车的补品送过来,说这俩孩子身边也没个帮衬上的长辈,唯一的老人,又是个孤寡的正经汉子,不便出面。还让秦师爷给带了话,赶着云胡快要生的时候,就让府里有经验的嬷嬷过来搭把手。   谢见君感激不尽,散班当晚就提上中秋的月饼和其他早先备好的仪程登门拜谢,又带回来小半车的补品。   原是柳云烟想给他派俩人过来伺候,适逢牙行递来消息,说他想找的婆子有了眉目。   谢见君谢绝了师母的好意,又一轮休沐后,便让牙行带着婆子来家中相看。   那婆子来时着一身靛青襦裙,浣洗得干干净净,发髻梳得顶高,单是瞧着就利落极了。   进门,她跟着牙行的人,先是给谢见君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草民叩见谢大人。”   谢见君客客气气地上前将二人托起。   牙商微微躬身,谄笑道,“谢大人,这就是您之前让我帮您注意的人,人老实,手脚还麻利,最重要的是,她家中儿子的夫郎,前段时日刚生完孩子,都是她一手照顾过来的,有经验着呢。”   谢见君当初给牙行开出的首要条件,便是要能照顾小哥儿生养的婆子,这哥儿虽是同女子一般也可以生育,但毕竟还是有差别。   “谢大人,您只管放心,我们家齐哥儿生了俩孩子都是我来的,甭说孩子将养得如何白白胖胖,齐哥儿搁床上歇了两三日就能下地了,不是草民吹牛,草民照顾人这一事儿,精细着呢,这不是家里不宽裕,俩娃娃都得吃奶,我这才出来找个活计,好贴补家用…”那婆子喋喋不休,将自己夸了个遍。   牙商瞪了她一眼,才有所收敛。   倒是谢见君觉得这婆子能说会道的,有点意思。云胡性子一向沉闷,先招进来的王婶子也不是话多的人,俩人有时一天到晚都搭不上两句话,正巧,若这婆子进门,平日里可以陪云胡说说话,解解闷。   单单巧舌如簧是不够的,他招人进来主要是为了照顾云胡的生活起居,便让那婆子进灶房,先做上两道菜来。   婆子在灶房里叮咣了两刻钟,端出了两记清口的青绿和一碗浸着蛋絮的米粥。迎面而来的香味让连吐了好几日的云胡有了些许的饿意。   谢见君给他叨了两筷子,自己又尝了尝,便将这婆子留下了,开了每月六百文的月俸例银,规矩跟王婶子和李大河一般,先试用一个月,若是能处的上来,就再正式录用,待云胡孕后期,还会给她再涨月银。   牙行里虽是没有试用的规矩,但是谢见君开的价钱高,寻常大户人家找婆子,一个月也只才给五百文,至于后面涨月银,那是想都别想。   牙商和婆子一合计,当即就应了下来。   了却了一桩心事,秋狝将至,谢见君不得不又忙碌了起来。 第108章   忙活秋狝之际, 侍读学士李德奎因受贿卖官被革职,空缺出来的位置,果真补上了陆伯言的堂兄, 没几日, 这位堂兄便被调到了尚书房, 为开蒙的皇子们授书讲学。   谢见君早先从师文宣那儿得来了消息, 故而听别人说起时, 也并不意外, 只是对自己无意中替别人做了嫁衣之事,有些唏嘘。   但好在因祸得福,经此一事后,宋学士似是对他生出提点之意,讨论秋狝的诸多事宜时, 会将他叫到跟前来一道儿旁听,偶时也问问他的见解。   翰林院诸人皆知, 这宋学士持正不阿, 执法如山, 一向最为看重个人的真才实能, 并非是这从六品的小官,只巴结奉承就能攀附上的。   遂一朝院中风向大变,同谢见君热络的官员忽而多了起来,连上朝散班时都有同僚主动上前来寒暄。   “瞧瞧, 这就叫‘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去翰林院的路上, 季宴礼忽而故作高深地说道。   见惯了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随性模样,谢见君扯扯笑得僵硬的嘴角, “这回唤你来打趣我了是吗?,你要不是跟你爹下朝时站在殿外吵架,惊动了圣上身边的李公公都出来帮着劝和,现下你这棵可高入云霄之木,照样得他们仰视。”   “你不懂”季宴礼摆摆手,显然对这些人的仰视不甚在意,“我这是告诉他们,我跟我爹并非是一丘之貉,想让我在中间搭桥引路,趁早还是打消了这心思吧。”   “你就贫吧。”谢见君无奈地叹了口气。   自那事儿之后,翰林院中的官员见风使舵,知道季宴礼指望不上,又得知了他家中的事儿,先前围绕在他跟前的人,纷纷都凑去了陆伯言身边,一时之间,陆伯言竟成了翰林院的香饽饽,进出朝中都有人陪同相伴。   谢见君自知比不得人家的家世背景,但是看自己好友自此坐上冷板凳,他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幸而还有师文宣帮着操心。   此次秋狝,原是修撰和编修的官阶,都不足以随行圣上,但师文宣为了让他们也跟着出去长长见识,经一番打点后,二人皆出现在秋狝的名单上。   九月初九,圣上带着皇子公主,以及诸多官员,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前往木兰围场的路。   龙辇在前,有镇国大将军率骁骑军护卫,谢见君等一众文官坐在马车里,随着龙辇缓步前行。   季宴礼出行一向骑马居多,现下窝在这窄仄的马车里,烦躁得直抱怨,恨不得当下就抢了骁骑军的马,扬鞭而去,不受这颠簸之苦。   “你可消停消停吧...”,谢见君放下马车的门帘,“先生说了,明日秋狝,善骑射的文官亦可参加,若是猎着稀罕物,圣上还会给个好彩头呢。”   “有那些卯足了劲儿,等着在圣上跟前出风头皇子们,还有什么好东西能留给咱们?莫不是要给人家当垫脚石了。”季宴礼没好气道,“听说近日以来,圣上有意要扶持三皇子,此番秋狝,还特地指名让他陪驾,看来,咱们这位太子爷的日子可是要不好过了。”   “那倒也未必,圣上自有圣上的打算,这圣意岂能是你我轻易能够揣测的?”谢见君截了话头,指了指车窗外,眼下四处都是崇文帝身边的耳目,他们还得谨言慎行,莫给自己招惹祸端。   季宴礼做了个闭嘴的手势,仰面躺倒在马车里,他懒散惯了,这会儿更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手中折扇一下接一下地轻拍着掌心,不知在琢磨什么。   谢见君没再搭理这人,犹自担心起被留在家中的小夫郎。   自得知要随军秋狝开始,云胡便一直有些闷闷不乐。   他虽嘴上不说,但做夫君的人,哪里能看不出来?一想到自己此趟出去,又是小半月不着家,谢见君心里亦是舍不得,尤其前些时日跟着宋学士忙秋狝一事,几乎每日都是踏月而归。若不是云胡强撑着精神头等他回来,俩人怕是连面儿都见不上。如此,谢见君暗暗下定决心,待此次秋狝结束,翰林院闲下来,他便抽出时间,在家中好好陪陪小夫郎。   钱婶子照顾得再熨帖,都赶不及自己在身边。   ————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一天,到木兰围场时,已是傍晚时分。   太阳西沉,暮色卓卓。   随行的太监宫女井然有序地伺候着圣上用膳,诸位皇子和公主,以及三品以上官员皆需要陪同在侧。   其余随行的小官则是由内廷宦官分发膳食,各自在帐篷里歇息,不经召见,一律不得外出。帐篷外都有骁骑军来来回回地巡逻,整夜不停,以防有不轨之人另生事端。   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又只能待在帐子里,谢见君闲来无事,早早地便歇下了。明日才是秋狝的重头戏,他答应季宴礼要一道儿进林子里碰碰运气,今个儿可得养精蓄锐。   黎明前,大将军先行派将士们入围场里布围,草深树密不适合马匹活动的围里由步兵前往,地势较平林木稀疏的围里就指挥骑兵挺进。   秋狝乃是皇家围猎,出不得任何差错,大伙儿都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谁也不想自己的仕途以至身家性命都栽到这儿来。   谢见君被号角声吵醒,掀开帐子就见将士们已经整装待发,布围官兵在前哨导引下,占据在圣上行围时的瞭望台和指挥所,以此居高临下地总览全围形势,一旦发现任何异常,即刻报给巡逻的骁骑军处置。   整顿完毕,秋狝即将开幕。   骁骑军将围场内的禽兽都驱赶至小包围圈内,而后引圣上开射行围的第一箭。   崇文帝将箭尾卡进弦中,箭头对准了鹿群,用力地向后拉弓,因着卯足了劲儿,他额前青筋暴起,隐隐有细汗沁出,只听得“嗖”得一声响,箭矢应声飞出,四下逃窜的小鹿中箭而亡。   众大臣恭维的话不要钱似的砸向了他,直哄得他满面红光,龙心大悦。   首猎告捷,随行的皇子们连连引弓而射,兽群受惊,仓皇奔突。   “你们去玩吧,朕累了。”,崇文帝的体力早已不如壮年时候,方才拉弓又着实费了些劲儿,这会连说话都带上了沉重的喘气声。   诸人连忙行礼,恭送圣上回营。   谢见君和季宴礼跪在队伍的最后,低声商量着一会儿要入哪片林子里,冷不丁头顶罩下一片阴影。   “你就是那个殿试时,在圣上面前大放厥词,说让我朝主动与敌国求和的竖子?”   他闻声骤然抬眸,镇国大将军着一身戎装,锐利如鹰隽的眼眸正冷冰冰地凝视着他,谢见君后背无端漾起一片寒意,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暗道自己这当日说的话,现下都已经传的这么离谱了吗?   “回大将军,下官所言并非如此,是想要...”   大将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你们这些只知道舞文弄墨的死读书人,哪里懂‘浴血沙场碎铁衣’是为何意?孬货!”   季宴礼听不下去,当即就想要开口怼回去,谢见君伸手将他拦下,目光灼灼地看向满目嘲讽的大将军,一字一句道,“在大将军的眼中,下官尚且不懂‘浴血沙场碎铁衣’,但敢问大将军可知道‘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下官当日所言,纵然有狂妄不妥之处,但归根结底是为了边境百姓数年来所遭受的苦难,和千万将士不得归家的心酸,除此之外,再无旁的请愿,至于大将军说的主动求和一事,下官不知。”   “你!”习惯了西北将士们的绝对服从,乍一遇到敢反驳自己之人,大将军怒火中烧,扬起的巴掌立时就要落在谢见君身上。   “哎呦,大将军,我们的大功臣,圣上可一直在营帐内等着您呢!您看看,您跟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什么?这耽误了面圣的时辰,惹得龙颜大怒,咱二人可都担待不起呢!”,师文宣骤然出现,笑呵呵地只身挡在了谢见君面前,背在身后的手冲二人做了个手势,示意赶紧上一边儿去。   大将军冷哼一声,斜睨了谢见君一眼,而后拂袖而去。   师文宣着急去面圣,但也不放心这俩学生,故而拎着二人耳朵好生嘱咐,等会儿秋猎时看顾好自己的安危,切莫逞强,也不要正面对上邀功的皇子们,只在林子外围转悠转悠便是,临走前,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季宴礼,但却是什么都没说。   谢见君只觉得奇怪,目送师文宣离开后,他与季宴礼盘算着先行回去将身上这套沉重繁琐的官服换下来。途径自家先生的营帐前,他冷不丁停住脚步,回头对上季宴礼茫然的眼神。   “呐,宴礼,你不觉得先生帐子外守卫的小随从很眼熟吗?”   季宴礼蓦然瞪大眼眸,眯着眼细瞧了瞧,登时便大步穿行过巡逻的士兵,上前嵌住“小随从”的后脖颈,像拎小鸡仔似的提溜走了。   谢见君离得不甚远,还能听着“小随从”连连低声,“宴礼哥哥,你别拎着我,我能走,我自己能走,我就是想来找你玩...”   、 第109章   谢见君眼见着季宴礼把师念拎走, 一时也不知道该心疼这偷偷跑来的小姑娘,还是可怜自己这个目测被放了鸽子的“孤家寡人”。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林子里转转时,东宫的侍从冷不丁冒头, 拦住了他的去路, 只听着这太监掐着尖细的嗓子, 凑近低声道, “谢大人, 太子殿下想请您入帐一叙。”   “这..”, 谢见君禁不住咋舌,这东宫太子好端端的,不去圣上眼皮子底下围猎出风头,偏偏要召见他作甚?自入仕一来,除去上朝时, 得见他和三皇子在圣上面前,会为了政事争执一二, 其余时候, 自己同他可没有半点交集。   谢见君虽是些许的疑惑, 但既然是太子召见, 他便没有推拒的机会,故而只得老老实实地跟在侍从身后,缓步往营帐走去。   那侍从嘴极严,行事又谨慎, 引他走过的路都是特意避开了人群,生怕会招人耳目。   营帐内,嘉柔扯着太子的衣袖左摇右晃地讨巧道, “皇兄,我去赏菊宴, 只是想替你拉拢拉拢他嘛!谁叫那尚书大人不肯替你出面!”   太子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没好气道,“说来我还是要感谢您?感谢您为了拉拢谢修撰,跑去那宴席上,众目睽睽之下说要看看人家的夫郎长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现下外面是如何传的?都在说你堂堂一个公主,居然跑去跟个小哥儿抢人,况且,人家还有了身孕!”   嘉柔大喇喇地往椅子上一坐,全然没顾及自己公主的身份,“随他们说便是,我既嫁不得我心悦之人,正好败了名声,自此不嫁人了!”   “胡闹!”,太子脸色渐变,眸底罩下来一片阴霾,“新科三甲,除去这有家室的状元郎,那榜眼和探花,亦或是朝中其他言官,你只管去挑,若是瞧着有眼缘的,我替你向父皇求赐婚去...”   嘉柔对此充耳不闻,“除他以外,我谁都不嫁!”,她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茶,轻呷了一小口,而后重重搁放在案桌上,“皇兄竟是如此固执!我与常知衍自幼青梅竹马,你如今没有兵权在握,我若能嫁给这镇国公府的少将军有何不妥?不比你费尽心思拉拢那谢见君来得容易?”   太子叹了口气,望向她的眸光中满是无奈,“嘉柔,皇兄知道你与常知衍情投意合,但你也要明白,终有一日,他将顶替老将军的位置去到战场上去,你自有长在宫中,不知这沙场残酷,‘古来征战几人回’并非是玩笑话....拉拢镇国公府固然是妙计,但若是拿你的婚事来换,皇兄宁愿另寻他路...”   “还有..那谢修撰原本就是老师为我挑选的人,老师说此人贤良方正,襟怀坦白,可委以重任。”   嘉柔撇撇嘴,“那个老狐狸说的话,你也信?”   “如何不信?”太子反问,“倘若不是得了老师的指点,孤盖过了老三行事的风头,如今何尝能有机会能替父皇处理政务,好坐稳这太子之位?”   嘉柔被问得噤了声,她去赏菊宴当真只是想瞧瞧谢修撰的夫郎长什么模样,想通过内眷来替他皇兄拉拢谢见君,谁知竟然会叫旁个人品出了其他的意思,还大肆宣扬了出去,自己招来母妃好一通斥责不说,就连父皇,也听了这莫须有的谣言来侧面试探过她,可她想嫁之人,又哪里是人家心有所属的状元郎!   “好了,嘉柔,皇兄同你说的话,你再细细考虑一番,常知衍是为良臣,但他不是你的良配...”,太子捏了捏发紧的眉心,好声好气地劝说道。   不等嘉柔回话,门外侍从进来通报,说是谢修撰已经过来了。   太子冲嘉柔挥挥手,示意她早些退下,自己则命人将原本准备好,盖着红布的东西悉数都搬了进来,一切准备妥当后,方才召见了谢见君。 第110章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谢见君由侍从引着入营帐,拱手行跪拜之礼。   “谢卿请起...”太子探手虚扶了扶他,待人起身后, 便冲侍从招了招手, “来人, 给谢大人赐座奉茶...”   谢见君受宠若惊, 他颤颤地捧着热茶, 如坐针毡。   自入仕以来, 他不过只在早朝时,隔着熙熙攘攘的人堆,远远见这位未来的天子和三皇子在圣上面前,会为了些许政事争执几句,除此之外俩人再无任何交集, 也不晓得这太子贸贸然召见自己所为何事?   “谢卿入翰林院已有月余,如今可还适应?”太子状似无意地轻瞟了他一眼, 缓缓开口问道。   谢见君搁下茶杯, 立时起身做了个恭敬的礼, “回太子殿下的话, 微臣入翰林院,有幸得宋学士不吝赐教,获益匪浅,日常又受诸多同僚的照顾, 实乃感激涕零。”   “坐下吧”太子摆摆手,示意他入座,“莫要这般拘谨, 孤今日召你前来,只是受父皇之托, 对新科三甲慰问一二罢了。”说着,他冲一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会意,将案桌上红布揭开,露出被罩住的灵芝人参等一众上乘补品,还有一对,打眼一瞧便能看得出价值连城的玉如意。   “孤听闻谢卿的夫郎有了身孕,特此让太医搜罗了些有益于小哥儿生产的良药补品,待秋狝结束,谢卿,你便将这些带回去予你夫郎,好生调养下身子。”   谢见君抬眸望着眼前不胜枚举的东西,喉结微动,“微臣谢过太子赏赐。”,明知这些都是烫手的山芋,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来,对太子即将要说出口的话,不免也有些惴惴难安。   “谢卿是为父皇分忧,孤本就该礼贤下士,今朝新科前三甲中,孤最为看重你,你于殿试时说的那番话,孤虽未亲眼得见,但也略有耳闻,现下便再听听谢卿的见解。”太子微呷了一口茶,笑眯眯道。   前有镇国大将军,后有这未来天子,好端端的,却都对他这关税一事起了兴致,谢见君抿抿嘴,略一斟酌用词后,才将自己当时所想娓娓道来。   “孤知晓谢卿心怀天下苍生,此举是在为边境百姓谋福祉,博取休养生息的机会,谢卿胆略兼人,这殿前所言并非不是一计良策,只是父皇年事已高,行事稳健,到底是比不得咱们年轻人果敢又心思活络,这熹和朝的千秋大业,还是得靠咱们....谢修撰,你说是吗?”太子笑得一派云淡风轻,说出来的话却让谢见君心里一沉。   这一个个高帽砸下来,他就像是被架在了火堆上,来回翻滚着炙烤,饶是他再愚钝,现下亦能从这句话中品出点别样的滋味。   太子明面上称赞他大智大勇,实则是在提点他,以他的行事作风,想要在一心求稳的崇文帝面前大展拳脚,怕是行不通。但若是他肯扶持太子登位,将来一朝施展自己的抱负,或许还有些可能。   谢见君虽听出了话外之音,但也不敢应声。这太子之所以能稳坐东宫,一则其生母是当朝皇后,且他又是嫡长子,但现今圣上有提拔三皇子之意,摆明了要让三皇子与太子打擂台,恐是不到崇文帝闭眼的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这传位诏书上会落下哪位皇子的名字。   他入朝为官,从未想过要涉入争权夺嫡之中,更不想让一家人心惊胆战地陪自己在哪位皇子手底下苟活着。   太子见他不搭话,倒是也不恼,只随意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   “咔哒咔哒”佛珠拨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营帐中尤为刺耳。   铺天盖地而来的威压让谢见君心头狂跳,他拼命压抑着呼吸,交握在一起的手因着用力,骨节微微泛白。   “这翰林院就是个清水衙门,俸禄微薄,谢卿,你带着一家老小来上京定居实属不容易,难不成寒窗苦读多年,就是为了在这儿谋个一官半职,以此来养老”太子不急不缓地声音自头顶落下。   谢见君猛提了口气,“微臣入仕,是欲辅佐圣上平治天下,护佑家人,若能行其事,纵然只为一方知县,臣自当竭尽所学,鞠躬尽瘁。”   太子微眯了眯眼,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人。   今年的新科三甲中,唯谢见君身家清白,又无权势依靠,最容易拿捏。榜眼陆家,目前虽明哲保身,两边不靠,亦也有可能会另择新主,至于那探花郎季宴礼,他爹辅佐老三已经明了,虽说二人一直面上不和,但难保不是演了一出戏,好替老三作掩护。   师文宣虽打了包票此事绝不可能,到底人心难测,他现今步步如履薄冰,出不得半点差错,想来自己若不提早打算,这谢状元怕是要被老三给抢了先。   只虽是这般合计的,但他今个儿叫谢见君前来,并不是要直接开口去拉拢他,师文宣曾说过此刻为时尚早,叫他切莫着急乱了方寸,他也不过是想趁着秋狝的机会,同这谢修撰交涉一二,探探他的口风。   现下得见他一心想做个纯臣,太子反倒放下心来,他拉拢不到的人,以老三那乖张品性和张扬的办事作风,只怕也是白费心思。   “有谢卿如此仁爱之志向,孤替父皇和天下黎民感到欣慰,这翰林院修撰,你就安心地做下去吧。”   谢见君松了口气,拱了拱手,正欲躬身退下。   太子骤然起身,绕过案桌上前来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谢卿,你瞧,这外面起风了...”   营帐外,微凉的徐风吹动着树叶,簌簌作响。   谢见君忽而觉得肩膀上砸下来千斤重的巨石,一时险些跪伏在地,他知道殿下所言起风并非如表面上的意思,故而心底愈发沉重,眼下朝局动荡不安,两方皇子争权夺利,西北战乱频频四起,实在是风雨飘摇之际。   “谢卿,你等下若要去林子里逛逛,别忘了添一件外衫,莫要冻坏了身子,回头得让你夫郎担心,这人行一世,总得为自己和家里人多做思虑,通天之路纵使安稳,旁的路你亦可以试着走一走,兴许还会有别样风景。”太子收回搭在他肩头上的手,别有深意地撂下一句话,而后招来侍从送他出营帐。   ————   一直到走出老远,谢见君才缓缓放松下紧绷的肩头。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太子尚未登及天子之位,但周身的稳重威严之姿已是不容小觑,单单只是在营帐中坐了一小会儿,他便觉得身上官服都被细汗濡湿,风一吹,凉意直抵心底。   现今看来,不管太子殿下如何明提暗点,这一关他都算是勉强糊弄过去了,只是经此一事,想去林子里逛逛的心思也跟着歇了。   皇子营帐离着低阶官员的帐子有些远,他拖着这一身繁琐沉重的官服,连脚步都不由得慢了下来,途径河岸边,见一少年,身着只有皇子才能穿的绯绿窄袖短衣骑马装、脚上蹬一双长靿靴,这会儿正笨拙地拉着手中的长弓。   他不得不停驻脚步,微弓了弓肩背,作揖,“微臣参见皇子殿下。”   少年堪堪回头望了他一眼,便转身继续摆弄着紫衫木弓,细长的羽箭搭在弓弦上,他将箭头向上微微抬起,用力地往后拉扯弓弦,刚一松手,羽箭嗖得飞出一丈远,而后直直地插进树干中。   谢见君禁不住咋舌,皇子们自六岁开蒙,便要跟着武师学习骑射,这小少年瞧着有十一二岁的年纪了,怎么到这会儿还不会拉弓射箭?   一声极轻的叹息隐隐传入他的耳中,他微眯了眯眼向前看去,这小皇子怕是已经练习了许久,箭术仍是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谢见君一时心下不落忍,拱手道,“殿下,您在拉开弓弦时,手臂可朝后延伸,要保持一个笔直的姿态…”   少年闻声,冲他讷讷地点点头,转而依照着他的话,试了试,果不然射出的箭比先前远上了几分,只是准头还差得多。   谢见君见状,便作礼退下,既是皇子 ,那自然有武师教导,他方才已经是妄言了,若是不巧被外人瞧见,指不定又得传出什么荒谬的话来。   那小皇子对他的离开,似是也并不在意,只专心操练着长弓,仿若无论如何,今个儿都要练出个结果来。   大抵是想明日在圣上面前彰显一番吧…谢见君听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嗖嗖嗖”声,如是想到。   晚些用膳前,太监来报今日诸位皇子的秋猎情况,得知三皇子猎得一头狍子和数只禽兽,圣上龙颜大悦,当即就赏赐了不少绫罗绸缎,黄金万两,命人将那头狍子当场炙烤,连谢见君这样的小官都有幸分得一块鲜嫩醇厚的狍子肉。   至于太子那边的战绩,听说只猎了几只野兔,但圣上并未不悦,也让人将野兔处理后架在火炉上翻烤,很给面子地吃了一整条兔腿,还称赞太子勤于政务,有他在,自己尚且能偷的浮生半日闲。   总之这一碗水端得很平,两边谁也没落下。   秋狝第一日结束,他们在这儿还要再待两天,圣上许是许久不曾食过荤腥,刚吃完兔腿,身子便有些不爽利,师文宣等几位朝廷重臣,外加镇国大将军须得陪伴在侧,反倒是他们这些品阶不够御前侍奉的小官们清闲了下来。   谢见君一时睡不着,就研了磨,铺开纸张习字。   冷不丁面前帐子的门帘被从外掀开,季宴礼歪头钻进来,大喇喇地往案桌上一坐,手中的银白折扇抵在滴墨的白纸上,“见君,好师弟,今晚上收留我一夜,如何?” 第111章   谢见君微抬了抬眸, 看清眼前之人后,将他推下案桌,把写好的字搁放到一旁晾干墨汁, “好端端的, 放着自己的营帐不待, 你跑我这儿来作甚?”   季宴礼也不拿他的揶揄当回事儿, 随手拿起托盘里的秋梨, “吭哧”啃了一大口, “有念念在,我不好同她共寝一处。”   谢见君睨了他一眼,“我还当你要送她回去呢,这儿人多眼杂,她一个姑娘家总归是不太方便..”   季宴礼没搭话, 眸光反倒是落在了纸上,似是发现了什么饶有兴致的东西, 他乐呵呵地问道, “你这是给云胡写信吗?怎么还连写带画?”   “去去去, 一边儿去...”谢见君将他往旁边赶, “知道是我们小两口之间的闺房之乐,你还上赶着瞧?有本事自个儿讨个媳妇乐去,人家姑娘都这般主动了,你却还跟个乌龟似的缩着脑袋, 活该你孤寡..”   季宴礼被噎了一句,咧着嘴直笑,“师兄弟一场, 倒是让你逮着机会在这儿调侃我了...我哪里是缩着脑袋?念念与我自幼青梅竹马,原是我早应去先生府上提亲, 但架不住尚书府的人不安分...”   谢见君一怔,试探着问道,“你爹还惦记着户部侍郎的千金?”见季宴礼点头,他便继续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种事儿上,本应以你的意愿为主...况且,我瞧着先生对你和师念的婚事儿,也是默认的态度。”   季宴礼懒散地依靠在椅背上,望着案桌上摇曳的烛光,长长吐出一声叹息,“若是人人都有你这般想法,那可就皆大欢喜了....反正我是不会依着我爹的要求,去娶那劳什子千金,四年前,我从上京走时,就已下定决心,待一朝功成,迎念念过门,等我把事儿都处理妥当,自当备下三书六礼,去先生家里提亲。”   谢见君抿抿嘴勾唇道,“你这些话怕是要跟师念说,才能让人家安心...你同我说,我就只能笑你顾虑太多。”   “睡了睡了”,季宴礼倒头往榻上一躺,打了个哈欠,翻身阖上眼眸,“明日我还得去送念念回先生那里。”   “何不今夜就将她送回去?她留在你处,先生怕是要担心了。”   “已经提前同秦师爷知会了,我一七品小官,没人会闲着无事往我营帐中凑,倒是先生那儿人来人往,念念一身随从打扮,多有不便。”季宴礼声音越来越弱,听上去的确像是要睡着了。   谢见君见状,便将案桌上的笔墨收拾好,随后吹灭帐中的烛火。   转日,醒来时,榻上已经空了半截。   今个儿不用去圣上跟前当值,他侧躺在床上看书,一直赖到布防的号角吹响,才起身洗漱,没多时,太监就把早饭送了进来。   想着偷闲在营帐里窝上一天,可谁知这刚咽下最后一口饼,季宴礼去而复返,端起面前桌上还没碰的米粥,“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整碗。   “人送回去了?”谢见君不紧不慢地斟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   “先生一早派人送念念回上京了。”季宴礼咂摸咂摸嘴,似是没吃饱,回头又盯上了那盘精巧的小菜包。   谢见君无奈,将余下没动的吃食都推给他,“左右咱们后日也要离开,师念早些回去也好。”   “嗯”,季宴礼恐是饿极了,捧着碗一通呼噜,看这吃相,哪有半点世家公子的文雅模样。   ——   吃过早饭,太监将膳食收走,二人闲来无事,决计依照着昨日的约定,去围场切磋切磋。   文官要骑的马都得去兵马司领,因着先前忙活秋狝一事,谢见君同兵马司交接甚密,现下也能说上两句话。   那将士见他们俩过来,大手一挥,由着他俩人挑。   这马都得是自己手把手养出来的,才能好驯服,猎场自然没那条件,谢见君便让将士帮着挑了一匹性情温顺些的。   等着将士套马鞍的时候,季宴礼同他打起了赌注,说是以午时为界,看谁猎到的猎物多,回头少的那人便要请吃酒。   谢见君笑他幼稚,但也勉为其难地应下了此事。   俩人策马晃晃悠悠地进林子,季宴礼挥手扬鞭,只听着马儿一声长嘶,就如同离弦之箭,疾驰而去,转眼间连人带马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谢见君牵紧了缰绳,紧随其后。   没跑出多远,草堆间隐约见黑影闪过,他双腿一夹马腹追了上去,反手从身后箭囊中抽出一只长箭,瞄准了黑影,放手疾射。   一只野兔被穿透了胸前,直直地钉在树干上,动弹不得。   初战告捷,他下马将断了气的野兔摘下来,搭在马鞍上,正准备再往林子深处碰碰运气,忽而听见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说话声,亦有马打响鼻的嘚嘚声。   谢见君登时掉头就要往回走,现下林子里除了武将,就是诸皇子们,这种热闹可凑不得。   “三皇兄,别…别杀我!”   刚要离开,他冷不丁被这声音牵住脚步。   借由密林掩住身形,他拴好马,踮着脚尖摸了过去,就见昨日偶遇的小皇子灰头土脸地跌坐在地上,满目震惊地看着眼前之人。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谢见君一阵咋舌,三皇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持弓箭,箭头正瞄准了那小皇子。   “区区一个才人生的孩子,也配叫我皇兄?” 三皇子将弓弦扯得绷直,嗤笑道。   “三、三皇子!”,小少年立时改口。   “这还差不多…”三皇子满意地点点头,箭头却依然瞄着他,似是下一刻,便要射传他的脑袋。   “殿下不可,纵然七皇子的母妃玉才人,位分再低,但他毕竟还是圣上的儿子!”一旁的武将好言相劝道。   “那又如何?父皇何曾关注过他?恐怕连自己有没有这个儿子都不记得了。”三皇子不以为意,手中的弓弦拉扯得“咯吱”作响。   躲在树干后的谢见君蹙了蹙眉,早听闻这位三皇子私下里行事怪癖,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但射杀手足兄弟一事儿乃是重罪,闹到圣上跟前,断不会轻饶了他,但他竟这般不当回事儿。   小皇子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跪伏在马前,“三皇子,求求您别杀我,我方才当真不是有意,要同您抢那头鹿!”   “我看中的猎物你都敢抢,你说你这不是不要命了吗?”说这话时,三皇子故意拉长了尾音,语气促狭之际。   “三皇子息怒,此事万万不可!”武将有些着急,“方才七皇子身边的侍从跑了,说不定一会儿就能引来震国大将军!大将军一来,咱如何向圣上交代!”   “李将军,你放心,他跑不了…”三皇子微微歪头,看向武将的眸光中饶有深意。   谢见君心底骤然咯噔一下,既是跑不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小少年是皇室血脉,自然动不得,但他们这些人怎么会把一个小侍从的性命放在眼里?   眼见着三皇子将箭头偏了偏,一丝阴冷的笑意打唇边滑落,“不能取你这条贱命,那断个胳膊...亦或是断条腿也没干系吧...”   七皇子惊恐地看着那支泛着寒光的箭矢,下意识地抬袖想要躲开。   丛林中一头肥鹿忽而冒了头,似是受惊一般,仓皇地往深林里奔逃而去。   “往哪逃!看我这回不将你拿下!”三皇子猛一扯手中的缰绳,马儿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跃过跪伏的少年,向着肥鹿逃跑的方向狂追过去,身后武将们纷纷跟随,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   小少年吓得不轻,浑身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殿下,您没事吧?”谢见君拔下方才射向肥鹿脚边的羽箭,重新将其插回进箭囊。幸而有那头落单的肥鹿经过,才勾走了三皇子的注意力,否则真不知道这人会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是、是你啊..”,小少年勉强稳住身形,略带颤音道。   “地上脏,微臣先扶殿下起来..”说罢,谢见君搭把手,将小少年扶到一旁的树下坐着,拿随身携带的水囊,给他冲了冲小腿上被树枝刮破的伤口。   小少年一声不吭,只在谢见君要用自己的帕子给他包扎伤处时,抬手挡住,“别用你的,会连累你的。”   谢见君怔了怔,出神片刻,小少年已经扯下一截衣袖,围着伤处缠绕了几圈,动作熟练地仿若已经做过千百次。   “方才的事情,你别说出去...就当是没看见,听到了吗?”仅在下命令时,这少年才有几分皇子模样。   谢见君点点头,“微臣知晓,只是今日之事,您不打算让圣上知道吗?”   “我母族不受宠,我更是从小就不得父皇宠爱,即便父皇知道三皇兄想要加害于我,八成也不会相信的,还会给母亲招来麻烦,没什么用...”七皇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低落,却道出了皇族中残忍的真相。   身为圣上的妃子,若是母家没有像三皇子和太子那般有权倾朝野的势力,她们所生下的孩子,即便贵为皇子,也不过是给这二人衬托,当垫脚石罢了。   谢见君大抵也能猜到些许,但这是崇文帝的家务事,他一个外臣管不了,也没资格管,之所以射出那支箭,只是对昨日那个在河岸边独自练习拉弓的孤单又倔强的身影,有些不落忍。   “七皇子您尚且年幼,不妨为自己和母亲寻求一份庇护...”   “庇护?谁能庇护我?”小少年干巴巴地问道,一双眼眸眨巴眨巴满是茫然,“你能庇护我吗?”   “恕微臣无能..”谢见君拱了拱手,略带歉意道,“微臣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实在担不起此重任,您的身边若是有心善且能力强大之人,七皇子不如去试上一试...”   “心善且能力强大...”小少年讷讷地重复道,乍然脑袋里蹦出一人来,他几乎脱口而出,被谢见君出声打断,“殿下不用告知微臣。”   小少年连忙捂住嘴,晓得他心中的人选,兴许会给眼前这位帮了自己的官员带来麻烦,他重重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微臣送殿下回营。”谢见君唤来身下坐骑,意欲扶七皇子上马。   却不料自己的衣袖被猛地扯住,小少年如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眸中尽数是渴求,“我昨个儿听了你的话,箭术的确有所长进,但是相比较太子哥哥和三皇兄还是差得远了,你能教我如何射箭吗?我想打只野兔送给父皇...” 第112章   谢见君没想到昨个儿自己的无心之举, 竟然让这七皇子惦记了去,经今日一事,又觉得他实在可怜, 便鬼使神差地将此事应了下来。   于是, 寂静无人的密林里。   “殿下, 您双腿要分开与肩膀同宽, 肩背一定要挺直..”谢见君开口纠正着小少年的站姿。   “握弓箭时, 手指尽量地放松, 莫要抓得太紧,但也不能放得太松..”   “是这样吗?”小少年依着他的嘱咐,调整着自己握弓的力度。   “对,殿下掌握得极为到位..”谢见君一面毫不吝啬地称赞道,一面手执小木棍, 将他的手肘压低,“一会儿放箭时, 您要将这箭头向上抬起, 记得一定要将手臂向前展开, 拉弓时, 要往后拉...”   眼见着箭要离弦,七皇子的肩背又落了下去,谢见君干脆绕至他身后,向上托住他的手臂, “殿下,恕微臣冒犯了。”   随即便引着他稳住身形,松手放箭, 羽箭“嗖”的一声飞出,不光比昨日的射程远, 连准头也稳当了许多。   “殿下,这射箭不是一日就能学会的,您须得长时间的练习和磨炼....”谢见君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温声嘱托道。   但很显然小少年的心思并不在此,只瞧着他脸颊红了红,眸底微微发亮,“我只见父皇教太子哥哥拉弓时,才会像你这般,握住我的手。”   谢见君连忙屈膝,“微臣僭越,还望殿下赎罪。”   七皇子拍拍他的肩膀,“你不用害怕,我是不会告诉父皇的,我一直掌握不了这射箭的要领,武师亦没有太多的耐心教我,幸而有你手把手指导。”   “殿下只要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定然也能像太子和三皇子那般,箭无虚发。”   谢见君话音刚落,不远处茂密的草丛忽而抖动了几分,一只肥实的野兔钻了出来。这围场里的野兽都是由士兵特地驱赶在一起的,故而分布得都格外密集,这会儿能看到野兔,并不稀奇。   七皇子蓦然屏住呼吸,默念刚才学到的射箭要领,一手执长弓,一手将羽箭搭在弓弦上,瞄准了野兔欲要逃走的位置,缓缓地向后拉扯。   见谢见君点头应许,他猛地松开手指,羽箭应声而出,犹如一道飞电,蓦然穿透野兔的后腿,将它钉死在地上。   “中了!我射中了!”,小少年欢呼雀跃,脸颊上扬起一抹如孩童般稚嫩的笑意,虽是准头差了点,还好歹没让野兔逃脱。   “殿下好箭法!”,谢见君莞尔夸奖,冲七皇子竖起大拇指。   “这下我就可以带回去送给父皇了!”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小少年一朝心愿得成,眼见着整个人都跟着鲜活起来。   往回走的一路,他坐在马背上,擒着野兔的双耳,眉宇间满是得意。   临进围场边缘,谢见君将他抱下马,“殿下,再往前几丈远,便是咱们的营区,微臣就只能送您到这儿,余下的路,可就得靠您自己走了。”   这话一语双关,七皇子点点头,望向谢见君的眸光浸着几分不舍与感激,“你今日在林子里碰见我一事儿,莫要同旁人说,你我相识一场,我不想给你招惹麻烦。”   “殿下多虑,能有此殊荣陪伴您左右,是微臣之幸。”   谢见君躬身行礼,目送着七皇子小跑出围场,直直地冲着圣上的营帐而去,转而才翻身上马,往密林深处去。   现下午时未到,他和季宴礼的赌注可还没结束呢。   ————   营帐内,崇文帝正闭目听底下的大臣们,一一汇报着今日上京送来的政务,李公公来报,说是七皇子前来觐见。   闻声,他微抬了抬眸,“老七怎么过来了,让他进来....”   小少年拎着还在扑腾着的野兔,小心翼翼地掀开帐帘,入帐便先行行礼,“儿臣叩见父皇,今日儿臣猎得一只野兔,特来谨献给父皇!”   崇文帝一脸慈爱地看向他,“老七如今也敢下围场了,不错不错...”   立在一旁的太子跟着接了话茬,“前些日子,儿臣还听武师说,七皇弟为了秋狝,特意磨炼了自己的箭术,如今来看,可真是天道酬勤呐”,乍然一看小少年脸上有几处刮伤,身上衣裳也沾了血,他又忙不迭出声关切道,“皇弟怎么身边也没个人伺候着,可是伤到了何处?”   不等小少年回话。   三皇子不管不顾地大步进来,连李公公都未来得及通传。他草草地行了个跪拜礼,“父皇,儿臣方才在林子里猎杀了好大一头肥鹿!等会儿就让底下人处理干净,炙烤来献给父皇品尝!”   “不愧是朕的儿子!”崇文帝登时拍案叫绝,“朕去瞧瞧你射来的鹿”,说着,他便起身跟在三皇子身后出了营帐,刚刚还跪在帐中的大臣们也像是约好一般,相继出帐。   再无人在意那先一步进帐子里来的七皇子,和他手里尚有一丝生息的野兔,趾高气昂的三皇子更是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施舍给他。   小少年脑袋耷拉着,脸上失落之意乍现。   太子见他那副可怜模样,一时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情,便上前揉了揉他柔软的额发,温温和和道,“瞧着皇弟的箭术,较之前有长进多了,想来定然是有所勤加苦练,你看,父皇都夸奖你了呢。”   “真的吗?是...”小少年戛然话止,他想说是谢见君教的自己,但忘了问他的名字,又怕给他惹麻烦,遂将未说出口的话,悉数都咽回了肚里。   好在太子并没注意,他随手招来自己的侍从,低声嘱咐道,“送七皇子回帐中歇息,另去把刘太医也请到账内,给七皇子诊治诊治,别是伤着身子。”   他回头又看向小少年,“孤让人把你猎到的野兔也一并收拾了,等下送到父皇帐子里,可好?”   七皇子用力地点点头,“谢谢太子哥哥。”他将猎物递给一旁等候的侍从,规规矩矩得做了个礼后,方才离开。   帐中安静下来。   “殿□□贴手足,当真是宅心仁厚。”李公公谄笑着恭维道,他们这些在宫里混了多年的老油子,如何揣测不出崇文帝的喜好?也就是这位太子愿意搭把手,帮着小七皇子,在圣上跟前多争取一束关注的目光。   “也是个可怜孩子..”太子轻叹一声,倏地想起那争强好胜的三皇子,脸色禁不住阴沉了下去。   “太子今个儿也不下猎场吗?此番秋狝,可谓是让三皇子一人出尽了风头呢。”李公公在一旁提点,崇文帝尽管不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三皇子秋猎的成果甚是满意。   谁料太子只是云淡风轻地掸了掸衣摆,“李公公,能坐上一国之君的位置,靠的不是谁的箭术上乘,亦不是谁在秋狝之中猎的猎物多,这点道理,您在圣上跟前侍奉多年,理应知道呐。”   李公公一阵心悸,自觉在这未来的储君面前说错了话,肩背立时躬得更深。   谢见君还不知道这帐中变故,只当小少年带着打来的猎物,去献给他崇敬的父皇,如愿得来一句期望已久的夸奖,这会儿定然高兴坏了。   而他在纵马穿林时,没打着什么野兔野鸡,倒是从草窝里摸出来一对长耳幼兔,两小只毛茸茸地团在手掌心,瞧着就喜人极了。   秋狝猎来的猎物可自行处置,谢见君便琢磨着晚些去找太监要个竹箱来,将这两只幼兔带回上京去,到时候养在家中,闲来无事也能同云胡做个伴儿。   一别好几日不见,夜里睡觉时身侧都是空荡荡的,一想起乖乖软软的小夫郎不在跟前,他这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   被留在家中的云胡这会儿正忙着给腹中孩儿缝小衣裳呢,他盘坐在炕头上,同钱婶子二人凑在一起比对着里衣的花样。   “主夫,算着日子,咱们主君后日就返程了吧...”钱婶子瞄了眼肚兜上的莲花,状似无意地问道。   “是后日,但要先去宫中点卯,回来恐怕也得晚上了...”云胡迎合道,目光专注于面前的绣样,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走错了线。   “主夫,我听王嫂子说,您这得有三个来月的身孕了吧...您可得提前为主君打算好呐..”钱婶子不动声色地将话茬子带出来。   “打算什么?”云胡茫茫然抬眸,不知钱婶子所言何意。   “瞧瞧,主夫,到底说您还是年轻,您这怀胎十月,定然是不能再行床笫之事,可不得再寻一人到主君跟前侍奉着?难不成让主君陪着您一道儿戒荤?”   云胡哑然,他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先前有人想要“投其所好”,得知他有了身孕,便送来了一对贵妾,正碰上谢见君在家休沐,连门都没让进,立时就把人给退还了回去,他听满崽说,那俩人生得可水灵了。   “主夫,您可别拿我的话不当回事儿,我做过这上京那么多家的活计,当官的,家里有个三妻四妾,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作主夫的一旦有了身孕,就得找底下人顶上,这样才能栓得住主君的心...”钱婶子苦口婆心地相劝道。   云胡不吭声,兀自看着面前的小肚兜出神,似是没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哎呦,主夫,您是一点都不着急,您就算不为了主君考虑,也得想想自己吧,倘若谢大人哪天带回人来,您还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云胡敛回眸光,饶有兴致地看向钱婶子,好似是盼着她给自己出个主意。   钱婶子愈发起了劲头,想着这哥儿也是个软弱亦拿捏的性子,家中主君成日不着家,瞧着也不像多疼爱他的样子,便壮着胆子继续道,“不瞒主夫,我家中有一侄女正当是要嫁人的年纪,不妨将她纳进咱们这府里来,给主君当个通房丫头,左右都是咱们自己人,主夫也不用怕她到时候会争了您的宠...”   钱婶子心里的如意算盘打的啪啪响,想着她那小侄女模样生得俊俏又嘴甜,若是哄得主君开心,一朝得宠,吹吹枕边风,自己可就不用再干这伺候人的伙计了。   不成想云胡连片刻犹豫都没有,立时就摇了摇头,“不行”   “主夫呐,我也是为了您好,与其等着主君自个儿从外面带人回来,还不如您主动一点,找个老实听话的自己人,先把主君的心给拴住,我跟您保证,我这侄女一旦入了府对您可绝没有二心,您只管放心地把她往主君跟前送便是,什么时候等您这身子熨帖了,就留她在府中做个洒扫丫头,主君还是您自己....”   “钱婶子..”,云胡不等她的话说完,就出声打断了她,而后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   “我说,不行” 第113章   “我宁愿在外背上善妒的名声, 也绝不容许旁人横插在我二人之间..除非夫君主动提纳妾一事儿,但他若开口,我便回福水村去, 给他和他的良妾腾地儿出来。”   钱婶子没想一向温顺怯弱的云胡居然这般大的气性, 只觉得似是迎面挨了一巴掌, 脸颊臊得火辣辣, 她抿了抿嘴, 神色不自然地替自己找补道。   “主, 主夫,您别误会,我此话也是怕主君因着您有孕,便冷落了您,真没别的意思..您不乐意就不乐意吧, 说什么腾地儿可就严重了...”   云胡漫不经心地望了她一眼,“麻烦钱婶子帮着操心了, 您既是无事, 我瞧着王婶正在院子里洗衣裳, 您不妨去搭把手?这儿留作我自己来就行。”   “是是是, 我这就去..”钱婶子刚想找个由头逃开,适逢云胡给搭了层台阶,她便慌忙地顺着台阶下。   屋门“吱呦”一声响,屋里便独独余着云胡一人, 他拿起缝了一半的肚兜抱在怀里,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天,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谢见君在帐子里一连打了个好几个喷嚏。   “哎哎哎, 你可不准耍赖,这输了就是输了, 技不如人,那就是技不如人!”季宴礼捏着木笼里的两只幼兔,一脸嫌弃道。   谢见君登时上手去抢,被季宴礼一个侧身躲开,险些扑了个空,“快些给我放下,这是要带回去给云胡的,莫要给我折腾没了。”   “我就知道你这人不正经,出来秋狝,还总惦记着你夫郎,这又是写信,又是摸兔子,哄人开心的活儿都让你干了,改明儿我也去给念念打上两只小鹿,回头逗她乐呵乐呵...”   谢见君夺过幼兔,小心地安置进木笼里,顺口打趣道,“去打吧,今个儿也就只有三皇子才猎到一头肥鹿,你可劲儿去吧。”   季宴礼撇撇嘴,压低声音道,“还不是因为这个,我今日可放过了好几头狍子呢!”   “好了,回去请你吃酒,上京酒馆随便你挑,不醉不休可行?”谢见君知道他这师哥憋坏了,故而像模像样地出言安稳了他两句。   “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了,你若是不兑现诺言,我就去找云胡哥儿告状,说他夫君说话不算话!”,临被赶出帐子前,季宴礼还回身让谢见君发誓。   “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这般幼稚..”谢见君笑骂了一句,一脚将人踢出帐子,还不忘提醒他明个儿要去圣上跟前当班,得早些歇息。   秋狝的最后一日。   原本以为今个儿只需要在营帐中侍奉圣上即可,也不知道崇文帝哪来的兴致,许是昨日看三皇子猎得肥鹿,自个儿也心痒痒。   起早,太监来营帐里送早食时,给谢见君和季宴礼都递了话,说圣上要下围场,叫他二人不必着官服。   谢见君换上了轻便的骑马装,他今日须得全天陪伴圣上左右,以便于记录崇文帝围猎的过程,回头还得在整理到起居注里交于宋学士。   这一道儿跟着下围场的还有太子等诸位皇子,他打眼一看,没瞧着三皇子的身影,想必是被留在营帐里,处理当天的朝廷政务。   一行人陆续进林子,大将军率领骁骑军围守在圣驾前后,谢见君和季宴礼于崇文帝两旁,各自拿炭笔和小本,预备着时刻记录下这位皇帝陛下骁勇的身姿。   骤然林子里一头野狍子跃入众人的视线中,崇文帝身背箭囊,手执长弓,策马追了上去,只见他将羽箭往弓上一搭,手下稍一用力,刹那间,羽箭直直地冲着野狍子飞去。   “中了!陛下射中了!”赶在前护卫的骁骑军将被射到的野狍子带回来,高声恭贺道。   “陛下英姿不减当年呐...”   “陛下当真是神勇威武...”   同行的言官武将们齐齐奉承,谢见君则拿着炭笔在一旁奋笔疾书,从猎物现身到圣上御马拉弓,都得一笔一划地记清楚,而后再跟季宴礼的记录比对,查缺补漏,这活儿可马虎不得。   崇文帝垂眸看了眼将士送来的野狍子,微微下陷的眼眸中尽显喜意,似是当真觉得自己宝刀未老,一如年轻时英勇,他策马扬鞭,一个猛子扎向了密林深处。   身后的大臣们忙不迭跟上,马鞭子都快抡出火星子来。   越往深处走,这林子里越发幽静,只听着阵阵马蹄声和偶尔惊起的鸟雀鸣叫声。   崇文帝旗开得胜,沿途过来又猎得两只野兔和野鸡,一时心潮彭拜,额前都冒起了细汗。   “陛下可是要歇息片刻?”谢见君收了炭笔,开口询问道。   “无妨,朕已经好些年都没有像今日这般畅快了!在这宫里一坐就是数个时辰,如今出来跑跑,便是觉得浑身神清气爽呐!”崇文帝朗声大笑,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不见疲态。   “陛下箭术了得,弓无虚发,微臣佩服。”谢见君恭敬道。   “你呐,在翰林院待了数月,倒是比朕初见你时,学得嘴甜多了...”崇文帝笑着点了点他。   谢见君拱手,眸光中浸着读书人初入官场的清澈和纯粹,“得陛下垂怜,才使得微臣有此机会,能观之陛下秋狝之雄风,一时有感而发,都是微臣愚拙的真心话。”   崇文帝被他这不动声色的马屁拍得龙颜大悦,回身跟周围大臣们还开起了玩笑话。   众人纷纷应和,暗道都是溜须拍马的奉承话,经谢见君这初生牛犊说出来,反倒是显得真诚了几分,难怪能哄得圣上这般高兴。   林子深处遽然间响起“嗷呜”一声骇人的吼叫。   大伙儿齐刷刷循声望去,一膀粗腰圆的黑瞎子,直愣愣地冲着这边狂奔而来。它身形庞大,满身黑毛,跑动起来时,带起了一阵阵凛冽的风。   “护驾!快护驾!”谢见君回过神来,立时高声呼道。   大将军紧急调动骁骑军,士兵们手持弓箭,将冲过来的黑熊团团围住,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雨齐齐射向了中心。   发狂的黑熊身中数箭,咆哮声响彻四周,惊得方圆数百里野兽齐鸣,它闷着头撞向两侧的树干,被撞断的杉木朝着密匝匝的人群砸落下来。   谢见君来不及瞧,就被余下的骁骑军护送着撤退,有动作慢一步的官员则被倒塌过来的树干砸下马。   一时之间,林子里惨叫声连连。   崇文帝显然也没有见过这阵仗,被吓得脸色煞白,骑在马背上的肩背佝偻着,再无先前的雄姿。   好在骁骑军都受过专业的训练,即便是面对着发疯的黑熊,也有条不紊地护驾,眼见着队伍离中箭的黑熊越来越远,众人抚着胸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一眨眼的功夫,“吼——”较先前更为可怕的鸣啸声,几乎要震破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比方才那头更为粗壮的黑熊,打一旁的林子里奔出,将诸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它眼泛绿光,对着人群张开了森森白牙的血口。   谢见君屏息凝神,探手抓住了崇文帝坐骑的缰绳,意图连人带马一并往后撤,谁知黑熊张牙舞爪地就扑了上来,将挡在圣驾前面的将士们一一冲散,而后便朝着他们奔驰而来。   受惊的黑马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扬起,把原本就已经抓不稳的崇文帝,从马背上狠狠地甩了下去,谢见君眼疾手快地一个飞扑,用自己的身子垫住了坠落的崇文帝。   眼瞅着那马蹄就要重重地踩上崇文帝的胸口,他紧咬着牙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将已然僵住的皇帝推到一旁,冷不丁一个瘦小的身影又压了过来,伸手挡住了踏下的马蹄,骨裂的“喀嚓”声在耳边响起。   然谢见君已经顾不上这些了,那癫狂的黑熊还在不管不顾地攻击着所有人,大难临头,言官武将们被拱得四散而逃,谁也害怕那尖利厚重的熊掌拍在自己身上。   生死攸关之时,季宴礼猛地拨开慌乱的人群,一脚飞踢,把被黑熊吓怕的马,足足踹出了五步开外,而后接住了谢见君扔给他的箭囊,羽箭接二连三地从弓弦上飞出,射中了黑熊的双目。   黑熊嘶吼声连连,季宴礼不等它反应过来,从将士手中夺过长剑,借由树干的力量,双腿攀上了黑熊的颈部,将长剑自上而下插进了它的脑袋里。   伴随着嘶叫怒号,黑熊倒地,抽搐了两下没有了动静。   满身狼狈的太子同几位近身大臣上前,将崇文帝,和危急时候,跳出来替自己父皇挡住落下马蹄的七皇子,一并从地上搀扶起来。   谢见君这才得以喘了口气,后背上的钝痛一点点蔓延开来,他紧蹙着眉头,心里一阵阵的后怕。   若不是季宴礼反应快,恐怕他自个儿今天都得交代在这儿。   诸人不敢再掉以轻心,稍稍整装后,马不停蹄地逃出了密林。   营帐内,   缓过神来的崇文帝阴沉着脸,将案桌上的一应茶盏横扫到地上,指着呼呼啦啦跪了一帐子的大臣,怒声道,“是谁负责清扫这围场?!”   众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去触圣上的霉头。   等了片刻,重新梳洗过的太子膝行两步。   不等他开口,帐帘冷不丁从外被拉开,三皇子急惶惶地入帐,进来便踏过跪地的大臣,直勾勾地冲崇文帝而去,“父皇,儿臣听闻您在围场里遭了黑熊的袭击,身子可是有恙?叫刘太医来瞧过了吗?皇兄,你是怎么办的差事儿,好好的围场怎么能放凶兽进来?!”   太子登时面色铁青。 第114章   这秋狝庆典, 从头到尾都是太子一手操办的,如今在围场上出了这么大的差错,他实在难辞其咎。   “父皇, 儿臣监管不力, 惊扰了圣驾, 儿臣自知有罪, 请父皇降罪。”   三皇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太子, 嗤笑一声:“皇兄, 你怎么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平白扫了父皇的兴致,好在父皇龙体得上天诸神庇佑,得以安然无恙,不然皇兄你说, 你得该当何罪呐?”   太子愤恨地剜了一眼三皇子,颤颤地朝着崇文帝, 跪伏道:”儿臣自认此次秋狝办事一时疏忽, 但绝无伤害父皇二心, 还请父皇明鉴!”   “皇兄这句话说的可谓是轻松, 那父皇在围场被袭击,你又当作何解释?”三皇子咄咄逼人,恨不得将太子架到火堆上烤。   “行了,吵来吵去, 一刻也不让朕安宁!”崇文帝被吵得一阵头大,他眸色冷若冰霜,却并没有说出半句责备太子的话。   大臣们齐齐噤声, 心思各异地看着眼前这场喧闹。   围场内的野兽都是经由骁骑军精心挑选过的,四处又有将士们布防把守, 决计不可能出现黑熊这等凶兽,谁都知道今日之事来得蹊跷,而崇文帝对待此事的态度,则更耐人寻味。   谢见君和季宴礼悄没声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眸光中都看到了“夺嫡”二字。   “陛下,七皇子前来觐见。”李公公入帐通传,打破了此时的僵局。   崇文帝半眯了眯眼,挥挥手:“让他进来...”   七皇子右臂吊在胸前,由刘太医扶着入营帐行礼。   崇文帝将他上下一打量,蹙着眉头关切道:“老七,你这胳膊怎么样了?太医诊断得如何?可伤及骨头?”   “劳父皇挂念,儿臣无事,太医已经将错位的骨头重新复位,之后修养一段时日即可…”七皇子乖乖巧巧地回话。   凡是崇文帝多留意一点,就能瞧见这小少年脸色苍白,被纱布缠裹住的右臂微微颤抖,然则他没那么多心思,七皇子说没事,他就当没事,只草草安抚了两句后,便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跪在下面的太子身上。   “太子,对于今日之事,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朕说的吗?”   底下太子芒刺在背,涔涔的冷汗顺着鬓角滴落在地上。   谢见君见此,极轻地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感叹皇家父子手足之情的冷漠,还是该可怜这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所付出的无望的真心。   然小皇子对这位父皇待自己忽视的态度,却是早已习以为常,只见他规规矩矩地行一叩拜之礼,一板一眼地认真道:“父皇还请不要责备太子哥哥,那黑熊冲过来时,太子哥哥离得儿臣最近,若不是他推了儿臣一把,儿臣便护不住父皇了。”   崇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这一向不怎么出头,也不得他宠爱的小儿子,抿了抿嘴,不知在想些什么。   帐子里一时安静得连根银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良久,   崇文帝清了清嗓子,“太子,朕命你彻查此事,半个月后给朕一个答复。”   太子猛地松了一口气,连忙叩首,“儿臣自当将围场被袭一事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姑息任何一个陷父皇于险境的奸佞之徒!”,说这话时,他微微抬眸,假作不经意地瞟了眼三皇子。   “皇兄瞧我作甚?难不成觉得此事与我有关?我今日可老老实实地在帐子里帮着父皇处理政务呢!”,三皇子漫不经心地回瞪了回去。   “皇弟此话何意?你我皆是父皇的儿子,做皇兄的,怎么会无故怀疑到自己的亲弟弟的头上来?除非是你自个儿做贼心虚,才会如惊弓之鸟一般敏感!”太子冷冷道。   三皇子不甘示弱:“皇兄倒不必迁怒于皇弟我,倘若皇兄忙不过来,区区小事,皇弟亦可以代劳!”   二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围观大臣更是屏足了呼吸,生怕自己被卷入了这场权力争夺的旋涡之中。   “你们俩都给朕出去!”崇文帝手指着营帐门口,厉声呵斥道,他一阵没提上气来,猛咳了几声,憋得脸颊通红,李公公忙上前给他抚了抚胸口。   “儿臣告退...”太子和三皇子难得齐齐作揖,一前一后退出了营帐。   皇子争权,殃及池鱼,他们俩一走,这可苦了一众大臣。   帐中再度恢复平静,只听着崇文帝粗重的喘息声,方才那黑熊疯狂一般冲过来时,直把他吓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住了,这会儿回想起来,还阵阵心悸。   他抬眸看向跪在人堆里的谢见君和季宴礼,若不是有这俩人,一个护住自己,一个射杀黑熊,他这把老骨头非得受些罪不可。   一想到这,他招招手,将他们俩都叫到跟前来。   “念及你二人护驾有功,朕要好好地重赏你们...谢见君,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谢见君俯首:“回陛下,护佑陛下安危,本是微臣的职责所在,微臣不敢讨赏,只愿陛下龙体康健,万寿无疆!”   崇文帝脸色稍稍见好,连语气都跟着柔和下来:“你既是不敢讨赏,但该赏赐的东西,朕也不会落了你...这样吧,朕近日来派给宋承奕一个活儿,让他修撰本朝历法,你既为他翰林院的人,回了上京,便跟着他一道儿去忙活吧。”   众人纷纷讶然,想不到谢见君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小官,居然还能派去修撰历法,这可是能名垂青史的殊荣啊。   谢见君亦是对崇文帝随口说出来的话,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圣上无非就是赏些绫罗绸缎,金银玉器,没料到竟是安排了如此重要的差事,他恭恭敬敬地谢恩,暗道自己秋狝过后,又得跟着宋学士忙碌起来了。   轮到季宴礼,不等崇文帝发文,他自个儿主动开口:“微臣斗胆,想向陛下讨个赏赐!”   “哦?”崇文帝起了兴致,“说来给朕听听,倘若不为过,朕都满足了你!”   闻声,季宴礼先行行礼谢恩,而后才试探着开口道:“微臣同吏部尚书师大人之女师念,乃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如今我二人已到婚配年纪,且心意相通,微臣在此,恳求陛下为我二人赐婚!”   崇文帝一怔,当下朗声大笑,“文宣呐,这季东林家的混小子要求娶你家女儿,你怎么看?”   师文宣自是没想到季宴礼放着加官进爵的赏赐不要,偏偏要圣上赐婚,一时哭笑不得,但古来皇帝赐婚,对臣子来说,都是无上的荣耀,而他对季宴礼这个女婿也甚是满意:故而便顺着话茬接道:“微臣一切凭圣上定夺!”   崇文帝捋了把花白的胡须,复又看向季宴礼,满面都是慈祥的笑意,“瞧瞧,你这未来岳丈都同意了,那朕就全了你的心思,回头便下旨给你们赐婚,等着让钦天监再挑个好几日,既是两厢情悦,就不要再耽搁了!”   “微臣谢陛下成全!”季宴礼高悬的一颗心稳稳落回了原位,有崇文帝的旨意,不光彻底断了他爹乱点鸳鸯谱的念想,还能风风光光地迎娶师念过门,到时候任府里那个女人闹腾,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正正好一举两得。   至于季东林,他正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方面自己与户部结合的算盘算是落了空,另一方面,季宴礼事先不同他先商量一番,枉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轻飘飘地决定了自个儿的婚事,还找来圣上这个大靠山,逼得他不得不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末了,还得跟着这不孝之子一道儿向崇文帝谢恩。   季宴礼一朝心愿达成,哪还管他爹如何想法?二人本就降到冰点的父子关系,因着赐婚一事儿,愈发得雪上加霜。   当然,这是他们老季家自己的家务事了。   ——   出了围场这档子事儿,第二日返程时,一路上气氛都沉闷得很。   谢见君趴伏在马车里,伸手逗弄着木笼中的一对幼崽,想到最多半日,自己就能回家,他这心情不免雀跃了起来。   “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回头让云胡找大夫给你瞧瞧?”季宴礼择了一串葡萄递过来,关切问道。   “你昨夜不是都已经给我上过药了...没什么要紧事儿,不过,你可得给我瞒好了,别让云胡知道,否则,照他那个性子又得要心惊胆战个好些天了。”谢见君晓得自己小夫郎的性子,不放心地嘱咐了两句。   季宴礼懒得理他,掀开门帘就跳下了马车,而后纵马离去。   秋狝的队伍晃晃悠悠行了大半日才入城,谢见君须得先回翰林院整理起居注,等到腾出空来回家,已是酉时过半。   “主夫,咱们主君回来了!”   云胡正窝在卧房里绣小肚兜,乍一听王婶子在外吆喝,忙不迭翻身下炕,正慌乱地往脚上套布鞋时,谢见君推门进来。   “你回来了!”他嘴里含着吃剩的龙眼核,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儿吐掉,说起话来含含糊糊,不甚清楚。   谢见君见状,冲他摊开掌心,云胡脸颊一红,将果核吐在了他手里。   “想我了没?”谢见君探手环住他的腰身,把小夫郎往自己怀里一带,轻啄了下他甜津津的嘴角。   云胡羞赧地点点头,他紧闭上眼眸,任自己心心念念数日的人极其轻柔地贴了贴他的唇瓣,熟练得撬开贝齿,汲取着香津。   这般亲昵的事儿自二人互表心意以来,已经做过无数次,但每每他都攥紧了衣角,心如擂鼓。   谢见君俯身,十指相扣,将小夫郎压在榻上,把吻意加深。他时而轻缓温柔,时而又热烈失控,强势地啃咬着小夫郎的柔软,恨不得让这些时日分别的思念一并倾泻而出。   云胡脑袋逐渐发昏,轻易就被挑拨得失了防线,待理智终于被拉回正途,望着始作俑者嘴角一抹得逞的浅笑,他无力地推了推,“这还是在白天呢。”   谢见君细碎的吻接连从额前落下,堵住了小夫郎的嗔怪,而后将他额前的碎发拢至耳后,柔声道:“忍得太久,又实在想你,好不容易见着惦念之人,便是一刻都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小夫郎哪里能经受得住这般温柔的偏哄,当下就红透了耳根,连脖颈间都渡上一层滚烫的绯意。   一直到晚些歇下时,脸颊上的热意还未曾消减,加之他自有孕一来,体温本就较常人要高些,谢见君搂着他,就如同搂着个热腾腾的小火球。   他将宽厚微凉的掌心贴着云胡的小腹上,就见小夫郎舒服地眯了眯眼,下意识地往怀中又贴近了几分,还主动地环住他的脖颈。   “睡吧,云胡,今夜我一直都在,安心地睡吧..”他轻拍着他的脊背,低低地哄道。   直致怀中人传来平稳又均匀的呼吸声,他才把已然睡熟的云胡平放在床榻上,掖好了被角,转身出了屋门。 第115章   许褚秉烛出门纾解, 瞧见谢见君正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沉沉的月色发愣,他缓缓踱步走近, 轻声开口问道, “这么晚了, 怎么还未歇下?”   谢见君蓦然回神, 眯了眯眼看清来人后, 应了一声, “屋里有些热,出来透透气...先生也没睡吗?”   “给孩子们备课,刚忙完…”许褚看他眉峰紧蹙,眉头都皱成一团,便招呼人进屋里来坐坐。   谢见君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望着许褚年迈蹒跚的身影,心底忽而生出几分歉意, “学生自将您接来这上京, 便整日忙于政务, 对您稍有疏忽, 实在是有愧对于您…”   “无妨,我都是一条腿迈进黄土的老家伙了,沾了你的福被人好生伺候,又得你荫蔽, 还能在私塾里教教书,打发打发时间,已是知足了”, 许褚净了两只茶盏,斟满茶后递到他面前, “倒是你,我瞧着满腹心事,此番出门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先生,实在是一言难尽…”谢见君苦笑,端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缓过神来,便将太子拉拢和围场涉险一事儿都说于许褚。   “圣上下围场的前一夜,我曾在帐外听有骁骑军二人在商定什么事儿,当时离得远,也不过只听到其中一人问‘都准备好了吗?’,另一人则回道‘请大人放心,都准备妥当了。’....”   这件事儿,他从未对季宴礼提过,就连他自个儿,也是在三皇子和太子争执时才反应过来。   “所以你是觉得此事…”许褚着笔,在纸上写下了“争权”。   谢见君怔怔看着纸上的字,半晌点了点头,“学生目前还不知道是哪一方…”   许褚谨慎地借着烛火将纸烧掉,待化作一片灰烬后,他脸颊上挂起了一抹凝重,“你打算怎么办?太子既对你拉拢之心,又得了你的拒绝,难免不会生出旁的于你不利的心思来...”   “先生所言极是..”谢见君面露苦涩,“不瞒先生,学生思虑许久,想着先静观其变,等三年翰林院修撰的任期一到,便自请下放,到时候远离上京的这些是是非非…”   许褚轻叹一声,“你要知道,你留在上京更有利于仕途,这翰林院,就是入内阁的敲门砖,你此番一走,就不知何时再能调回上京了。”   这些谢见君又何尝不清楚,“要留下,学生就得做出选择,贵人已投诚于太子名下,我身为他的门生,不日怕是也得追随太子,但如今朝局未定,圣意难揣,稍有不慎,恐就会将自个儿和身边人都搭进去,只单单看圣上在围场被袭击一事儿,便是要殃及不少无辜的官员。”   “也罢..”许褚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既然已经入仕为官,身在权势的漩涡中,难免要顾虑甚多,不过你要记得,凡事都得坚守住自己的本心,莫要忘记当年立鸿鹄之志的初衷。”   “学生受教了...”,谢见君拱了拱手,正欲起身告别,今夜叨扰许褚太晚,也该让他老人家尽早歇下了。   寂静漆黑的主屋中忽而传来云胡孕吐的声音,他霎时回头,面露焦急之色。   “去吧,去瞧瞧你夫郎吧,这段时日,他可是吃了不少罪。”许褚看出他的担忧,忙摆摆手。   谢见君匆匆拜别,推开卧房门时,云胡正趴伏在床榻边上,墨丝随意散落,遮掩住他苍白的脸色。   晚饭本就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儿干呕了老半天,也只能吐出些许酸水来,谢见君点起烛灯,倒来一杯水,将小夫郎从榻上扶起。   云胡一连咳嗽了好几声,眼眸中氤氲起雾蒙蒙的潮气,他颤抖着手接过水杯,抵在唇边轻呷了一小口,等不及咽下喉咙,便又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他用力地喘息着,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谢见君眸底满是心疼,他靠在床榻上,搂紧了小夫郎,让他趴伏在自己的胸口处,一下接一下地轻抚着他的后背。   “夫君..”云胡哽咽着,他伸手环住谢见君,任凭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濡湿了他的脖颈,“夫君,我难受...”   “哎,我在呢。”谢见君腾出手来,抹去他脸颊上的泪珠,又亲了亲小夫郎滚热的额前,低低安慰道:“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夜深人静,小屋中银辉满地。   云胡枕在他的肩头,良久,忽而哑声道,“你以后会再娶旁人过门吗?”   累极了的谢见君原是昏昏欲睡,冷不丁被这声音惊醒,他定了定神色,不带一丝犹豫,“不会。”   云胡淡淡地“哦”了一声,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前,闷闷道:“你可不能骗我。”   谢见君往一侧稍稍挪动了下身子,后背摔伤的地方隐隐作痛,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往常无异,“不用怀疑,我此生只娶你一人,下辈子也是,下下辈子也不会改变...”   漆黑夜幕中,小夫郎唇角微微弯了弯。   “我们云胡有点不对劲呐...”谢见君敏锐地问道,他伸手揉揉他的后颈,“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好端端的,怎么冒出这样的念头?还是我近日不在身边,让你觉得不安了?”   云胡张了张口,到底没把钱婶子的话说出来,那日没从自己这儿讨到巧,眼见着钱婶子安分了许多,许是已经打消了念头,如此,便没必要再折腾了 。   他调整了下趴伏的姿势,整个人像只困倦的小猫儿似的,蜷缩在谢见君怀里,捂嘴打了个哈欠,一副要睡不睡的迷瞪模样。   数日的孕吐,加之食欲不振,他脸颊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红润,都消退了下去,连嗓音都被侵蚀得喑哑不清。   谢见君那些未能说出口的安慰的话,如今都化作利刃,悉数扎进他柔软的心窝里,连呼吸都泛着疼。   “睡吧睡吧”,他贴了贴小夫郎湿润的脸颊,“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看花灯…”   云胡神思迷糊,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道了声“好”。   ————   翌日休沐,起早趁着怀中人还没醒,谢见君嘱咐王婶帮着炖上燕窝,起床送满崽去书院上学。   马车里,   “阿兄,你只送我到书院门口就行!”满崽望着几日不见的阿兄,心有惴惴道。   谢见君瞟了他那一脸的心虚模样,故意逗弄道,“怎么?担心我要送你进学斋,顺道儿再跟夫子问问你近日来的功课?”   满崽下意识地捏紧自己的小书袋,讪讪地笑道:“学、学斋就不必了!我们书院门口离着学斋很远!阿兄难得休沐一日,还是尽早些回家陪云胡吧!我可以自己走进去!”   头顶乍然落下一记爆栗,他缩进马车角落里,登时就捂着脑袋抱怨道,“阿兄果真不疼满崽了,每每回来便只问功课!尚不如不去那劳什子书院,省下阿兄惦记!”   谢见君被控诉得直笑,他还是头一回见人将不想上学一事儿,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只小家伙那句“果真”却让他警铃大作,“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搁这说阿兄不疼你了?”   满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一脚迈进坑里了,悻悻道:“还不是钱婶子说的,明年等你和云胡有了自己的小娃娃,便是不会再像现在这般疼爱我了,她还说要给我找个小嫂嫂,到时候你们冷落了我,就会有小嫂嫂对我好...”   谢见君脸色霎时冷了下来,难怪昨夜,云胡会突然问他再娶亲一事儿,感情是这钱婶子,仗着他不在家,云胡性子又软弱,在这搬弄是非呢。   “阿兄,钱婶子说的话,会是真的吗?”满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小兔崽子,胡想什么呢?阿兄何曾同你说过这样的话?”谢见君伸手揉乱他的发髻,凛然道:“看来得嘱托夫子好好盯着你读书了,这圣贤正经书上学来的东西都抛之脑后,不入流的话倒是往心里去,下次若再有人搁你跟前乱嚼舌根,只管怼骂回去,哪来什么小嫂嫂,你当你阿兄有三头六臂,能应付得了?”   满崽被念叨得头大,适逢马车停在书院门口,他忙不迭拎着书袋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往书院跑,可比往常云胡来送时,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要利落多了。   谢见君掀开帘子,一直目送他入了书院爬上石阶,才唤李大河往回走。   进家门时,云胡也不过刚刚醒来,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听着门开的动静,他缓缓抬眸,碎发下是眼尾掩不住的绯红。   “怎么了?”谢见君脱下外衫,往椅子上一搭,转而半蹲在他面前,轻声问道。   “拢不起来,费了好多力气...”云胡嗫嚅着摊开手,露出团在掌心里的发带。   许是刚睡醒,又或是自己同自己生闷气,小夫郎瘪着嘴,盘腿坐在榻上,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我来..”谢见君拿过发带,绕至他身后,顺势挽起他的墨发。   昨夜刚洗过的头发还沾染着淡淡的皂角味儿,柔顺的青丝顺着指缝间滑落,他不得不濡湿了手,才将缕缕碎发合拢在一起。   云胡微微仰面,自窗棂外穿透而来的熹微阳光,打落在他的脸颊上,映着金黄的暖意。   “今个儿还要用这小银簪?”谢见君轻柔地拂过他的发髻,温声问道。这些年林林总总,他给云胡买过不少首饰,挽发用的簪子更是搁了一小盒,但最常用的,还是这支当年在福水村的定情之物。   云胡侧脸看向他手中握着的那支簪头上刻着小云朵的银簪,怯怯地羞赧道,“我喜欢。”   “别乱动,这就挽好了...”谢见君按住他的肩头,将人掰回原来的姿势,而后将银簪穿过他头顶的发髻。   散落的发丝悉数被撩起,露出云胡细长而柔弱的脖颈,他喉间一阵发紧,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跟着喑哑起来。   云胡不查他有异,头发被拢起来后,便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些许,他随意地拂了拂略有些痒的脖颈,冷不丁手被攥住,而后,后颈落下了轻轻的一吻。 第116章   一通梳洗完, 谢见君带着云胡去院子,瞧木笼里的幼兔。   黑白相间的小兔子正扎堆卧在一起,毛茸茸的, 似是棉花一般, 摸上去很是细软, 惹得云胡爱不释手, “这是你带回来的吗?”   “在围场的草堆里发现的, 我想你应该是喜欢, 便做主带了回来。”谢见君半蹲在小夫郎身侧,瞧着他眼眸微微发亮,心绪也跟着轻松起来。   “真好看!”云胡禁不住地夸赞,从旁抓了一把刚摘来的新草,喂给这一对珍珠兔子, 而后蹲在木笼前,看它们小嘴一张一合, 吃东西时, 长长的耳朵也随着一并抖动, 啃一会儿便站起来东张西望, 警惕得很。   “我同大河叔说了,让他找老木匠给打个笼子,介时把这两小只都安置进去,这小东西野生野长, 好养活的很,你平日里闲着无事,可以来逗弄逗弄, 但要小心别被咬着...”   听着王婶来唤吃早饭,谢见君将云胡从地上扶起来, 温声温语地细说道。   小夫郎直点头,往堂屋走时,还频频回望。   吃过早饭就到了要出门的时辰。   今日云胡要陪同柳云烟去白云寺上香祈福。   “早知你休沐,我便不应师母的话了。”   临出门上马车,他还攥着谢见君的衣袖依依不舍,此番一去就是大半日,能同待在一起的时间又少了许多。   “难得能出去转转,去吧,我在家中等你回来...”谢见君将他抱上马车,回头又嘱咐李大河驾车时要稳当些,切莫颠簸了主夫。   他立在原地,一直摆手到马车拐出了巷子,才敛回眸光。   “王婶,钱婶子今个儿出去采买了?”   王婶正提着扫帚洒扫院子,闻声忙应话,“方才便出去了,估摸着半个时辰就能回来,主君可是有事儿?”   “待人回来,叫她去屋中寻我。”谢见君面色冷淡地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进了屋子。   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等来提着竹篮子回来的人。   “钱婶子,你这米,是从东街的金谷买的吗?”谢见君抓了一把白米,捏在指尖搓了搓问道。   “是是是,咱们家的粮食都是从金谷买的,掌柜的说是今年刚下来的新米,香着呢,我想着晚些给主夫熬米汤喝...”钱婶子谄笑着凑上前来。   “如今这新米是何价钱?”谢见君状似无意地问起。   钱婶子怔了怔,许是没想到一向不怎么管事的主君居然开口问这个,她眸底闪过一抹不自然,而后唇边笑意咧得更甚,“哦呦,这新米可得有三十文呢,虽是较平常的贵了些,但咱主夫就得多补补身子,才好生养呐!”   “我怎么听说是二十文呢?”昨个儿回程时,谢见君见金谷掌柜挂出来的牌子上写着今年头茬的大米售价二十文。   钱婶子神色一僵,猛一拍脑门,干巴巴地哂笑道:“哎呦,多亏了主君提醒,是二十文没错,今个儿买了不少东西,老婆子我给记错了!”   谢见君没接茬,转而又说起旁个来,“钱婶儿,您家那侄女,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吧?”   钱婶子心中忽而一喜,想着主君乍然问起她侄女,怕不是昨夜主夫提过了要纳妾一事儿吧,“回主君,我那侄女现下尚未定亲呢,不知主君是想...”,她常年在大户人家做工,早已习惯了话说一半,留一半。   “既是如此,我瞧着金谷新来的伙计还不错,生得一副清秀模样,倒是个良配,不妨我去帮你搭个桥,做成这桩姻缘如何”谢见君摆弄着手中的茶盏,随口问道。   钱婶子正沉浸在自己即将要翻身做主人的喜悦中,当即便要应下,冷不丁反应过来,她脸色一变,“那可不行!我那侄女一脸玲珑相,哪能许配给一个穷伙计!”   得了拒绝,谢见君也不恼,他慢条斯理地将手中茶盏倒扣在案桌上,“你觉得,她该许配给谁?伙计不合适,难不成你心中已有心仪的人选?说出来,我且帮你参谋参谋...”   钱婶子抿抿嘴,抬眸偷瞄了眼位坐高堂的谢见君,她早瞧出这当家做主的谢大人是个好脾性,加之汉子都是一个德行,她儿子尚且趁着儿婿有孕,还去勾栏之地听曲儿呢,何况是朝廷准许迎娶三妻四妾的官员?   她猛咽了口唾沫,“主君,如今主夫已有身孕,怕是不适在您跟前伺候,您倒不如纳了我那侄女做个通房丫头,我侄女人老实巴交,绝不会跟主夫争宠,亦不会要什么名分,只要能侍奉您左右,便是她破天的殊荣了”。   谢见君眉心微动,眸光灼灼地看着钱婶子,半晌,薄唇微启,“我竟不知,我的房中事,如今也要由着你来安排了。”   钱婶子从话中听出了危险之意,忙不迭俯身跪地,“老婆子我一时口无遮拦,说话不过脑子,还请谢大人莫要跟我一般见识!此话就当我放了个屁,您别忘心里去!老身不曾挑拨您与主夫之间的事儿!”   片刻等不来谢见君开口,她颤颤抬首,只瞧着他从衣袖中掏出个荷包,搁在案桌上,“钱婶,这是你这个月的月例银子”   钱婶子心头咯噔一下,试探道:“主君,现下还未及月末…”   “我当初请你过门,是为了照顾主夫,如今你在主夫跟前搬口弄舌,我这儿容不得有二心之人,你我二人之间的雇佣,于今日起解除。”   打从满崽口中得知此事,谢见君便决心要辞退这钱婶子,一开始留她在跟前,是瞧着她能说会道,想着陪云胡解解闷,可不是让她在这两小只跟前,说些挑拨离间的腌臜话。   “主君,主夫尚且只有三月身孕平日又偏爱老身做的吃食,您即便要赶我走,也得顾及下主夫呐!”钱婶子眼底泛起一丝精光,她此话看似是在退让,实则是妄图想要用云胡,以此来拿捏谢见君。   谢见君不怒反笑,将袖中账册一把甩到她面前,“钱婶子,你入府第三日,便以自己是上京本地人,更熟悉周边集市之由,拿走了李大河采买的活计,自此从中私吞采买的银钱,我因着顾及内子,对此事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成想你未曾收敛一二,还从中作梗,也罢,今个儿你若是不想走...”   他骤然起身,朝屋外扬声道,“王婶,等会儿大河叔回来,劳您跟他说声,让他带着这账册和钱婶子去一趟京兆府!”,回身,他又居高临下地睨了钱婶子一眼,“我与你说不通,那就麻烦京兆府尹出面解决这事儿吧!”   说罢,他拂袖离开,再不瞧跪伏在地的钱婶子。   那钱婆子脸颊顿时失了血色,舌头似是被冻住了一般,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先前在原来东家做活时,也不过贪了些蝇头小利,但人家没把她往官老爷跟前送呐!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谢大人可真是豁得出去!   她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案桌上的荷包,顾不得清点银子够不够数,便匆忙收拾好自己包袱跑出了门,生怕晚一步就被李大河拽去京兆府,这要在府衙里挨了板子,之后她可就没脸在上京待着了。   这人一走,屋里霎时清净下来。   谢见君按了按眉心,家里骤然少了个搭把手的人,明日他散班回来,还得再去趟牙行,这回说什么都得招个话少老实的婆子过来,断了这些个花花肠子。   午时将过,云胡从白云寺回来,乍一见屋里少了个人,问及钱婶子,被谢见君以她家中孙子太小,儿婿照顾不过来,要回家帮忙为缘由,给糊弄了过去。这种事儿,就没必要让云胡也知道,不然以他的性子,定然是要多想了。   ————   转日上朝,   崇文帝果真给季宴礼和师念二人赐了婚。   拿到圣旨的那一刻,季宴礼的嘴都快要咧到耳朵根了。成亲的日子是钦天监帮忙合算的,就定在了腊月初十,有不容忤逆的圣旨在,他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只待准备好三书六礼,跟着走流程即可。   谢见君入编修撰历法一事儿,是李公公特地去翰林院宣读的旨意。   旨意一下,翰林院众人一片哗然。   “这等名垂千史的好事儿也能轮到他那六品小官?”   “听说是秋狝救驾有功....”   “什么功劳能得来这奖赏?怕不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吧...”   季宴礼听着同僚之间莫须有的猜测,嗤笑一声,“几位大人,旨意是圣上下的,难不成你们是对圣意有异议?”   “哎呦,小季大人,这话可说不得!”刚才还傲慢着的学士们纷纷否认,这话若是传到圣上的耳朵里,那可是要掉脑袋的,那揣测圣意,可是大忌呐!   “哦...还请几位大人谨言慎行,毕竟在围场上,那黑熊扑过来时,小谢大人可是不带一丝犹豫地,就救了咱们圣上的性命呢...”季宴礼眼尾轻佻,分明是笑着,却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诸人齐齐闭嘴。   围场涉险一事儿,他们都略有耳闻,任谁剖开了心,也未必会在那般惊险的时候,选择去救驾而不是自保,所以说,活该人家能受这封赏。   况且,修撰历法本就繁重的差事,又得在古板拘泥的宋学士手底下做事,他们憋足了劲儿,就想看谢见君到时候如何吃罪受累。   然谢见君却不这么想,他同宋学士相处了有一段日子。   宋承奕这人,虽说一直板着个脸,成日里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模样,但从不藏私,什么都愿意交。旁人忌惮他严肃顽固,实则是他没有弯弯绕绕的花心思,与这样直率的人相处起来,可比应付那些个九转十八弯的官员要轻松多了。 第117章   自接了诏令, 谢见君便跟着宋学士身后忙碌了起来。此番修撰历法,除去翰林院和钦天监部分官员,圣上还特意征募了十余名方士以及民间天文学者, 数人凑在一起, 辩论实测了小半月, 才敲定出岁差、晦朔进日、食限等诸多计算时历的法子。   熹和疆域广袤辽阔, 倘若不统一历法的使用, 那必然也做不到政令的统一, 崇文帝名义上打着本朝历法在经久的使用过程中,时间逐渐出现偏差,不利于农桑生产和日常生活的由头,耗资又费时地攒起这么多人来重新修撰历法,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自个儿脚下的天下合一, 以历法来彰显皇权的至高无上。   只他倒是顺天意,固皇权, 这可让底下人都跟着遭了难。   头着前几日, 谢见君几乎和宋学士要住在翰林院中。   每日卯时, 天还没亮, 他就等在宫门口,除去上早朝的时辰,二人就一直闷在屋中,连膳食都是翰林院的同僚帮忙带过来的, 忙活到宫门落锁,才被各家的马车接走。   这期间,崇文帝给太子的十五日之期也到了, 他虽没特意去关注,但听季宴礼提了一嘴, 说是掌管围场布防的两个指挥官入狱后没多久便自戕了,太子没审出有用的证词,人一死,一切尘埃落地。   他无法,只得将下属连带的几个小将的供词,悉数上报给了崇文帝,具体怎么惩治,还得看圣上拍板。   崇文帝兴许早就料到了此结果,不疼不痒地训斥了太子两句,就将这事掀了过去,但到底是真的掀过去了,还是让人私底下继续查,便不得而知了。   左右都是大人物们之间的角逐,他们这些小官儿单单只是打听,就已然是逾距了,谢见君听完,浅浅地唏嘘一声,转头继续忙活宋学士分配下来的差事。   至于找婆子一事儿,一直拖到了入冬,还没有合适的人选,牙商接连举荐给过来的人,聊上两句后,他都以不合适为缘由婉拒了。   好在王婶子尽心,云胡有她照顾着,熬过了孕吐的那段时日,身子骨渐好起来,连带着胃口也恢复了些许,还总念叨着嘴里没滋味,想吃些甜食。   谢见君隔上几日,就从庆春园买点蜜饯糖渍果子,这东西也就是解解一时的馋虫,大夫嘱咐过,有身孕之人不兴多吃。   这日,庆春园新上了栗蓉酥,他早早得了消息,散班后特地绕路过去。新出炉的栗蓉酥金黄香甜,小二装袋时都只敢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生怕稍稍一个用力,就捏碎了外层的焦脆的酥皮。   “过来瞧瞧,看你有什么想要的?”谢见君将满崽举过柜台,让他挑几样自己爱吃的糕点。马车打桥西街经过,正好会路过季府的门口,他就顺道把满崽给接上了,省下一会儿季子彧单独送他回家。   “阿兄,我想吃豌豆黄和樱桃酿,还有那个干果...”满崽一通比划,谢见君便让小二跟着都包了几样,回马车上时,小家伙捧了个满怀。   “少吃些,等下到家可得要吃饭了。”谢见君见他一上马车就将油纸包都拆开,这个啃两口,那个挑两块,吃得脸颊上沾满了碎末,便出声叮嘱道。   满崽抬袖抹了把嘴,“唔唔唔”地点头,又趁其不备,往嘴里塞了好几块果子,冷不丁马车骤停,他险些噎了喉咙,撑着身子猛咳好几声,才把果子吐出来。   “大河叔,怎么突然停下了?”谢见君扬声问道。   “主君,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好些人围在那里,把咱们经过的路都给挡住了。”李大河的声音自帘外传进来。   “肯定是有杂耍!”满崽将油纸包往谢见君怀里一塞,登时就跳下马车,往人堆里扎去。临着腊月,上京到处都是。   “这小兔崽子,跑得也快!”谢见君暗骂了一句,无奈地也跟着下了马车。今个儿时辰早,若是看完杂耍再回也无妨。   哪料等二人凑上这茬子热闹,才惊现人堆里围着的,并非是玩杂耍的戏班子。   “娘,求求你,别卖我的狗!”小半大年纪的小哥儿怀中死死抱着自己的狗,哭得撕心裂肺。   “昌多,你听娘的,娘一会儿给你买糖吃!”妇人连哄带骗,意图想从小哥儿怀里把狗扒拉出来。   小贩提着杆秤,抱臂在一旁等着,这样的情形他见得多了,胳膊拗不过大腿,孩子再怎么不乐意,一准也就给卖了。   小狗许是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它呜呜咽咽地颤抖着身子,眼里隐约有晶莹闪过。   “娘,我不要糖了!我不要了!我再也不吃糖了!”小哥儿不放手,还扯着小贩,一个劲儿地让他走。   这场景任谁看了,心里都不落忍。   “阿兄,他们在干什么?”,满崽拉着谢见君的手,指了指前面那一对母子。   “大概是小哥儿的娘亲要卖他的狗吧”,谢见君神色暗了暗,半蹲下身子,同满崽低声说道。   “为什么要卖他的狗啊,他明明那么喜欢!”小满崽不解,他打小就稀罕新鲜玩意儿,什么东西到手,只玩上两天就扔一边去了,但即便是这样,阿兄和云胡可从没卖过他的玩物。   谢见君没接话茬,望着小哥儿单薄又倔强的背影,低低地叹了一声。   “大哥,您赶紧给称称,家里还急等着用钱呢…”妇人好说歹说,连拖带拽地从小哥儿怀里夺过那条大黄狗,立时就招来旁边的小贩称重,自己则将小哥儿硬生生地拉去一旁。   “你这狗太瘦了,看这身量,最多就只能给二百文了”,小贩将狗吊在杆秤上,掂量了一番,满脸嫌弃道。   妇人一听这狗只值二百文,当即就变了脸色,讨价还价起来,“大哥,二百文太少了,我这狗仔细将养了好几年呢,您看三百文行不行?这狗,您别看着瘦,可瓷实着呢!”   小贩皱着眉头,又瞄了眼称上的数,“妹子,你唤我声大哥,大哥也不是坑你,我称过这么多狗了,打眼一瞧,就能看出来,你们家平日里指定舍不得给吃些带油水的荤食,它可不就得瘦,不信,我这称在这,你自个儿过来瞧瞧,统共没有几斤几两肉,二百文,我都是看在你娘俩可怜的份上多给的银钱!”   “你走!你走!别卖我的狗!”小哥儿可劲地挣扎着,想要挣脱开自己娘亲。   妇人怕黄了这买卖,慌忙捂住他的嘴,“小孩子不懂事,大哥您见谅,只是这二百文实在少,您多少再给添点!您看孩子闹成这样,回头我还得再买点东西哄哄他...”   “最多...最多我只能再跟你加二十文,多了我就得赔钱出了,我又不是菩萨,可发不了慈善!”小贩犹豫半天,勉勉强强地多掏出二十个铜板来。   “哎,您说多少就是多少..”妇人整了整被孩子扯乱的衣襟,催促着小贩尽快将银钱结算。   “娘!娘我求求你了!你把大黄留下吧,我可以多干活,我可以自己洗衣服做饭,自己去捡柴火贴补家用,求求你不要卖了大黄,大黄是我一口一口米汤,从自己口粮里抠出来,将它养起来的!”小哥儿挣脱不成,转而跪在他娘面前,歇斯底里地哭诉道。   “哎呦,这家里是多揭不开锅,非得卖孩子的狗!”   “养到这么大不容易,何必非得惹孩子哭一场呢,这还孩子以后还怎么过活...”   围观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起来,指责这当娘的人,好狠的心。   “阿兄,那小哥儿也太可怜了....”满崽看不下去,稚嫩的脸颊紧皱在一起。   谢见君跟着牵动了神思,潜意识里责怪这妇人不顾自己孩子的意愿,强行买卖他的东西,倘若这狗真的卖了,孩子一辈子怕是都要耿耿于怀了。   可谁知,那妇人忽而跪地,紧搂着小哥儿大哭起来,“昌多,娘对不起你,但娘真的求你了,你爹等着这钱救命呢!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爹去死嘛!这一条狗,比得上生养你的亲爹吗?!”   小哥儿骤然止了哭意,大抵是想起自己的爹,他捂着嘴,泪珠扑簌簌地掉。   一时之间,整条桥西街,只听着妇人绝望地哭嚎声。   “大哥,您收了这狗,是要卖到那儿去?”安静下来的人群中,倏地响起清润的声音。   诸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一年轻人突然站了出来,他一身黛绿官袍披身,身形挺拔而修长,环腰的玉带更是衬得人温润如玉,虽不知位居什么官职,但老百姓还是齐齐都噤了声。   小贩也收了先前瞧不上人的郎当模样,双腿颤颤地回话道,“大、大人、小的收来的狗,都是卖去了狗肉铺子,上京城里的老爷们都好这一口...”   谢见君闻声,点点头,眸光望向了双双跪在地上目光呆滞的母子俩,而后从衣袖中掏出个素色荷包,递上前去,“这狗,我要了。”   妇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突如其来绣着鸳鸯纹饰的荷包,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接。   谢见君半蹲在她二人面前,拿手巾抹去小哥儿脸颊上的泪珠,语气放得极轻,“我家中有个很喜欢狗的大哥哥,但他如今身子不便,照顾不过来,昌多,你能再帮我养些时日,可好?”   说着,他将声音压得更低,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昌多,你同你娘说,这荷包里的钱能救你爹的命,余下的也能养大黄,别从自己口粮里省出来给大黄了。”   小哥儿怔怔地点头,略带着哭腔地乖巧回话,“我知道了”。   “乖孩子..”谢见君揉揉他毛茸茸的额发,复又起身,从小贩手中接过大黄,还给了那小哥儿。   妇人终于缓过神来,捏着荷包一个劲儿地冲他直磕头,还押着懵懵懂懂的昌多,一道儿给他谢恩。   “回去吧,救命要紧,别耽误时间了。”谢见君侧身躲开他二人的行礼,将人扶了起来。   目送着母子俩蹒跚着离开后,他缓缓踱步至小贩跟前,“今日扰了你的买卖,实在抱歉。”   小贩忙做了个礼,“大人此话言重了,这种事儿,小的这些年早就见惯了,只是您今日能救下这一只狗,可救不了旁人呐”   谢见君又何尝不知?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沉默片刻,苦笑道,“说到底,还是如今百姓的日子,过得太苦了。” 第118章   回去路上, 满崽少见地不说话,闷闷地倚着窗棂,看马车外一晃而过的林立店铺, 连一向最稀罕的樱桃酿都不吃了。   “怎么了?”谢见君瞧着他心情低落, 温声询问道。   满崽猛地转过身来, 扑到他怀中, “阿兄, 你说, 他们会好好地对大黄吗?会不会再把大黄卖掉?”   谢见君不想欺瞒满崽,故而老实回道:“阿兄也不知道。”   荷包里的钱,用在瞧个寻常病上,是绰绰有余,但若小哥儿的爹得的是疑难杂症, 那这点钱也不就是杯水车薪罢了。   没得到自己心目中满意的答案,小满崽双手托着脸颊, 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 “本来觉得小哥儿很可怜, 可是听他娘亲说, 卖狗的钱是为了救他爹,便是觉得他们一家人都很可怜....不过好在还有阿兄你可以帮他们,不像娘亲,当初阿爹生病, 娘亲求遍了大半个村子,也没几个人愿意借钱...”   谢见君心里蓦然一沉,抬手捏捏满崽红润的脸颊, 声音极尽温柔,“放心, 阿兄不会再让你过这样的生活,阿兄会照顾好你和云胡....”   “还有许爷爷,阿兄也要对许爷爷好!”满崽是懂一碗水端平的,当即就提醒谢见君,不能遗漏了许褚。   谢见君一怔,继而展颜一笑,“对,还有许爷爷。”   “可是阿兄,你把钱都给那小哥儿了,你以后还能给我买零嘴吗?”小满崽一双乌黑圆眸里透着明晃晃的狡黠,“要不明日还是让云胡来接我吧!”   温情一扫而散,谢见君拎着后襟将他提溜到一旁,冷笑一声,“方才给小哥儿的钱,就从你的零用钱里面扣!”   满崽一阵气瘪,又不敢反驳自己阿兄,忍到回了家,就凑到云胡跟前,叽叽咕咕把谢见君克扣他零用钱的事儿,一股脑跟倒豆子似的说给他听,末了,从他那儿得了几个安抚的铜板,才心满意足地放进自己的小布兜里存起来,想着倘若下次自己若是遇到的同样的事儿,也能如同阿兄那般伸以援手,救人于水火之中。   还不知自己在无意间给小满崽树了个榜样,谢见君趁着临睡前同云胡闲聊时,便将今日在街上所遇一事儿跟他说了说,还念叨自己的零用钱没了,想请小夫郎慷慨解囊,再批复一点。   谁知云胡听完,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半晌,才如梦惊醒。   “我小时候,也曾经偷偷摸摸地养过一条狗,是上山打猪草时,从草堆里捡到的,小小的一只,团起来还没有我手大哩..”,正说着,他还比划了一下,“那狗全身都是白毛,只头顶上有一小撮黑毛,我就给它取名‘不白’”   谢见君愣了愣,垂眸哑笑,心道这小夫郎的取名水平,怎地跟见宁一般,他们家有一只下雨天从地下车库捡来的小奶牛猫,见宁也叫它“不白”。   “不白跑跑跳跳的时候,头顶的那撮小呆毛也会跟着一起一落,瞧着可喜人了..”小夫郎继续道,提起自己心爱的小狗时,他眼底微微发亮。   “那个时候,家中不富裕,娘亲能分给我的吃食并不多,但我每顿饭也都会给不白匀一点来,有时在后山摘了果子,也会分给它,它很聪明,知道我不敢带它回家,每日就躲在林子里等我,陪我上山砍柴下河摸鱼,我记得有一回,我去山上摘野栗子遇着蛇,吓得浑身都僵住了,动也不敢动,不白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一身绒毛炸了起来,把蛇给吓跑了....”   “后来入了冬,山上实在没有什么吃的了,家家户户都勒紧了裤腰带过活,我能分给不白的吃食越来越少,直到有一次,它饿得直叫唤,我便跑回家,想从地窖里偷土豆给不白,被我爹娘发现了...”   说到这儿,云胡忽而不吭声了。   “那之后呢...”谢见君听小夫郎给自己分享他小时候的事儿,听得正起劲,下意识地追问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以老牧家两口子的性子,断然做不出什么好事儿来,果不然见云胡神色都跟着黯淡下来。   “之后,我娘说想看看我养的不白....”他微微抬眸,望着谢见君勾起一抹苦笑,“我那时真的信了,我娘头一回对我这么和颜悦色,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我就把不白抱去给他们瞧,我爹高兴坏了,当即就掏出来几个铜板,说让我去给他打壶酒来,若是有余钱,就自己收着将来买糖吃..”   谢见君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的悲剧,他轻抚去云胡眼尾的晶莹,“别说了..”   “我、我太傻了,天寒地冻,村里又刚下过一场雪,我走在路上一个劲儿地摔跤,怕把酒壶摔碎,还高高地举过头顶,同村人瞧见了都笑我是个傻子,等到、等到我好不容易回了家,才发现...”,他闭了闭眼,身子微微颤抖,似是在极力克制住心中的仇恨。   须臾,他咬牙切齿道,“我回家后,看见不白沾血的皮毛,被随意的丢在院子里,余下的,一半在我爹和云松的碗里,一半煨在灶房的锅里。”   “别说了,乖宝,这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谢见君瞧着他神色不对劲,忙将人圈入怀中,抵着他的额前,温声轻哄道:“不会再有相同的事情发生了。”   “我知道,你不会的。”云胡点点头,手抚住自己的小腹,只觉得腹中孩儿似是受了他情绪波动的影响,忽而折腾得厉害。   他深吐了两口气,待神思清明,才复又睁开眼,“这些年,与其说是对他们的怨恨,倒不如耿耿于怀于当年自己的弱小和无奈。”   “我明白,不去想了,把这些都忘了,咱们不再去想过去的事儿了...”,谢见君耐心地安抚他。难怪云胡一见这卖雏崽的小摊就迈不动腿,他从前只以为是小夫郎的喜好,能够满足的,都尽量去满足,如今看来,是年少不可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   云胡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片刻,等腹中孩儿消停下去,他缓缓放松下身子,抹了把脸,“不白总归不会回来了,今日也是因着小哥儿卖狗一事儿,我才想起从前的这件往事,你别担心,我没事。”   谢见君俯身蹭了蹭他的鼻尖,“等之后,咱们再养条小狗崽,到时候还是你给它取名字,咱们好好养它长大,可好?”   云胡用力地点了点头,少顷,他哑声道,“好”   ————   窗间过马,眨眼就入了深冬。   腊月初十,纵元街起早就敲锣打鼓,鞭炮声齐鸣。   今个儿是季宴礼和师念成婚的日子,接亲的队伍从礼部尚书季东林的尚书府出发。   季宴礼身骑白马,着大红喜袍打街而过,他模样本就生得俊俏雅致,这会儿婚服加身,更衬得人容颜皎皎,惹来街两旁来看热闹的姑娘哥儿频频相望。   队伍绕过纵元街,约摸着两刻钟,转悠到师文宣府上。   喜婆子早已经等在府门口,引着人过了礼后,师文宣没多为难,就让季宴礼将师念接走了,只走前拉着他的手,来来回回地嘱咐,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善待自己的女儿,切不可让旁人欺辱了她。   季宴礼好一通拱手跟老丈人保证,将师念抱上喜轿后,还回头冲着师文宣和师母三行叩拜礼,惹来老俩口都红了眼睛。   队伍走出好几丈,作为帮忙来接亲的迎客,谢见君回眸,还能瞧着他二人站在府门,遥遥相望。   此番婚事,因着是圣上赐婚,加之季宴礼怕师念后落人话头,将她接去了尚书府,拜堂行礼都在季东林的府上。   谢见君接亲回来,任务完成,便忙不迭找自家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小夫郎,见他被子彧和满崽好好地护在中间,才安下心带他去观成亲之礼。   有意思的是,这季东林尚书府的主母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师念敬茶时,竟是当着诸多官员的面儿,让她跪规矩。   季宴礼哪里肯舍得,立时就将师念扶起身,接过她手中的茶,当众泼洒在高堂下,生生把敬茶变成了祭奠。   众人尽管早先听说了父子俩不合一事,但现下瞧着季宴礼是一点面子不给他爹留,齐齐哑然。   好在喜婆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当下三言两语就将这事糊弄了过去。   等送师念入洞房后,喜宴正式开始。   季宴礼身为今日的新郎官,自是被众人逮着,一茬接一茬灌了不少酒,加之他抱得佳人归,本就心情好,这三杯两盏下肚,直喝得走路都踉跄。   谢见君投喂完小夫郎,倏地想起自己还得履行挡酒的差事儿,故而把玩疯了的子彧和满崽叫来跟前,让他俩帮着看顾好云胡,自己则上前替季宴礼喝了两盏,众人皆知他酒量不深,身上又容易起红疹,不敢拉着他强喝,互敬了一圈后便散去了。   撇下旁人,扶着季宴礼入洞房时,谢见君拽不动他,便无情地揭穿他道,“行了,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酒量?”   季宴礼霎时站稳了身子,哪里还有半点醉酒的模样,“我要不装,他们能放过我?新婚之夜,可不能让这些人给我搅和了..”   谢见君懒得理他,将他丢在婚房门口,“人我都帮你打发了,你赶紧入洞房吧!正好云胡也累了,我带他和满崽一道儿回去了。”   他转身正要走,突然想起子彧也在府上,别有深意地搭上一句话,“子彧留在这儿没事吧?要不我送他回你那儿?”,他可记得在府城时,季东林是如何不待见他这小儿子,如今当爹的失了这么大的面子,难保不会把气撒到季子彧身上。   “也好,就得麻烦你多跑一段路了...”季宴礼原本也安排了福伯过来,将子彧接走,又怕他爹不放人,想着若是有谢见君出面,那就容易多了。   二人自此分别。   因着要送季子彧,从尚书府出来,谢见君让李大河绕路去了趟桥西街。   寂静漆黑的夜幕中,马蹄哒哒的声音尤为响亮。   谢见君累了一整日,同云胡靠着在马车内闭目养神。   骤然,满崽扯了扯他的衣袖,指着街边一瘦小单薄的身影,扬声叫嚷道,“阿兄,你快瞧瞧,是昌多!”。   声音之大,连昏昏欲睡的云胡都惊醒了,四人的目光齐齐往马车外看去。   昌多蜷缩着身子,孤零零地跪在街口,整个人看起来好似失了魂一般。   马车缓缓停在他面前,谢见君掀开门帘下车,半蹲在小哥儿面前,出声关切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怕是要让你爹娘担心了”   闻声,昌多失魂落魄地抬眸,看清来人后,如死水一般的眼眸中,乍然起了一池波澜,他猛地抓住谢见君的裤脚,犹如扯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大人,您还能买我的狗吗?” 第119章   “来, 你先起来..”,谢见君伸手去扶昌多。   这小哥儿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直直地跪在地上, 任谢见君手下用力都没能拽起来, 险些还将他一并带倒。   无奈, 他只得维持着半蹲的姿势, 温温和和地开口问道:“是家里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昌多紧抿着嘴,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迟迟没有落下来。他重重地磕了个头,几乎是哀求道:“大人,求您发发善心,买下我的狗吧,我想给我爹娘下葬...”   谢见君哑然, 脑海中骤然出现那个走路略有些佝偻的妇人,他张了张口, 声音略有些喑哑, “怎么回事?”   距离上次撞见这小哥儿和他娘亲卖狗, 也不过月余, 怎会一双父母都过世了呢?   小哥儿眼眸低垂,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砸下来,“大人,您买下我吧, 我愿意为奴,我能干活,洗衣做饭劈柴, 这些我都会!只求大人能垂怜,让我能给爹娘打副薄棺, 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说着,他又要俯身叩头,被谢见君眼疾手快地一把托住。   “你家在哪儿?家中可还有长辈?”   昌多指了指旁边一处破旧的矮巷,低声嗫嚅道:“家里人都不在了...”   一声极轻地叹息从头顶落下,他蓦然抬眉,正对上谢见君复杂的眼神,“大、大人...”   “起来吧,天寒地冻,你这般跪着,怕是要把膝盖给造弄坏了..” 谢见君见他薄薄一层棉衣松垮地挂在身上,手腕和脚腕都漏在外面,冻得发紫,忽而想起当年,他刚来这儿时,正是入冬的时节,满崽如这小哥儿一般,也穿着短一截的小衣裳,他一时不忍,将自己的厚裘解下来,把昌多一整个人包裹住。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随你去家中看看..”   说着,他转身又回了马车。   “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云胡看他只着单薄的常服上来,连忙关切地问道,他身子重,不便上下马车,刚才就留在了马车里,照看满崽和子彧。   “阿兄,昌多怎么在那里?他娘亲和阿爹呢?”满崽也凑上来问。   “没什么要紧事儿..”谢见君先回了云胡的话,转而看向扎堆凑在一起的满崽和子彧,“子彧,我让云胡先送你回去,我这有点事儿,一时抽不开身....对了,福伯在府里吗?”   “在的,阿兄若有事儿,可尽管忙去,这儿离我家很近了,我自己走回去就行。”季子彧拱手回话,他本不欲给谢见君和云胡添麻烦,是想跟满崽多呆一会儿,才跟了车。   “无妨..”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而后不放心地同云胡叮嘱起来,说自己要陪昌多回家一趟,让他回去早些歇下,莫要等着自己。   一通嘱咐完,想起昌多还冷哈哈地站在外面,他将马车内两小只的脑袋扭到一旁,俯身贴了贴小夫郎的额头,复又下了马车。   目送马车哒哒哒跑远,他牵起昌多冻得跟胡萝卜似的的手,“走吧。”   二人拐进矮巷里,矮巷房屋的外墙已经斑驳,谢见君手搭上去便扑簌簌地掉渣灰,他掌灯跟在昌多身后,七拐八拐,走到一处破落的小屋前。   木门被凛风吹动得吱吱作响,昌多先一步推开门,院中灵堂的烛光摇曳,给原本就荒芜的屋子又挂上了一抹枯朽。   “大人,这就是我家了..”昌多停驻脚步,让开身后残破不堪的屋子。看得出来,这院子原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屋檐下还种了花,但如今已是杂草丛生,花黄叶枯。   “你爹娘呢?”谢见君跟着迈进院子,扫了一眼空荡荡的灵堂,轻声问道。   “在屋里...”昌多上前,将被冷风吹灭的蜡烛重新点上,扔了一打纸钱进火盆里,火舌舔舐着澄黄的纸钱,没一会儿便燃烧殆尽。   大黄听着动静,从屋里小跑出来,警惕地看了眼谢见君,呜咽两声,凑到昌多身边,用鼻子拱了拱他瘦弱的身子。   “大黄,谢谢你帮我照看我爹娘。”昌多将它搂住,抚了抚它的脑袋。   月余不见,小哥儿和狗都瘦削了不少,可见那日荷包的银钱于他们一家,只是杯水车薪。   谢见君敛下神思,躬身给二人上了一炷香,回神对上一人一狗怯生生的眼眸,他拢了拢衣袖,将摆放着香烛的案桌上的落叶扫掉,顺口问道:“守了几日了?”   “今日是第三日。”昌多懵懵懂懂地回话。   还好还好...谢见君暗叹,还好现在是冬日,天儿本来就冷,要不然,还真不知道这三日下来是个什么光景。   今日天已经黑透,寿材铺子早早都关了门,怎么着,也得要靠到天亮才能安排下葬的事儿。   他寻了处避风口,招呼昌多过来坐下,想问问他家中的事情。   昌多许是在街口跪了太久,这会儿缓过劲来走路都不甚利索,一瘸一拐地挨着谢见君坐下,等身高的厚裘搭在他身上有些好笑,但这会儿二人谁都笑不出来。   “同我说说,家里出什么事了?”   昌多一见他开口,红着眼眶,登时身子往前一扑就要跪,被谢见君拎着衣襟提溜起来,安放在自己跟前,顺道给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动不动就跪,你这膝盖不要了?”   这话听着像是嗔怪,却是昌多这段时日以来,听到的最温和的声音了,他颤抖着身子,磕磕巴巴地开口,“那日拿了大人您给的钱后,我娘便去给我爹抓了药,原是身子骨已然见好,却不料前几天,家里来了一伙汉子,说我们家欠了村里地主家的银钱,逼着我爹在田契上签字....”   一说到这,他神色闪过一丝惧怕,“我娘怕吓着我,就让大黄带我出去,等我再回来时,我看到..我看到...”   他似是想起什么恐怖的事情,声音有些抖。   “不怕不怕,没事...”谢见君轻抚了两下他细弱的脖颈,温声温语地低哄道。   “我看到我爹躺在院子中,浑身都是血...我娘、我娘就吊在屋子的横梁上,无论我怎么喊他们,他们都不理我...后来隔壁的赵叔伯过来,帮、帮我把灵堂搭起来,可是我没钱、没钱给他们买棺材下葬,我想去....”他说不下去了,双手紧扣着脸颊,恸哭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谢见君叹了口气,伸手揉了两把他枯黄毛躁的头发。   余下的,昌多不说,他也能猜个大概。这片矮巷住的都是穷苦人家,谁家也不富裕,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街坊邻居肯帮忙搭灵堂已然是仁至义尽了,小哥儿怕是借钱无门,才会想出去街上卖奴以葬父母的法子,只可惜这冬日,连人心都冷若冰霜。   倘若今个儿不是为了送季子彧回府里,他们断断不会特地绕路来这桥西街。   如此腊月天,真不知道昌多这几日是怎么过来了。   他沉了沉声,什么都没说,再多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往一旁侧身,挡住了穿堂而过的寒风,只待须臾,小哥儿哭累了,歇了气,才把人扶起来,裹紧了毛氅,“今夜跟我回府去吧,明日我让人带你去京兆府报官,别担心,你爹娘这边,我会安排人帮忙下葬的。”   昌多怔怔地看着他,没听懂他话中的意思,大黄倒像是听明白一般,围绕着小哥儿一个劲儿地直转圈,时不时还拿鼻子拱他,把他将门外赶。   “这儿太冷了...”谢见君把兜帽罩住小家伙的脑袋,郑重说道:“你若是生了病遭了殃,如何去安置你爹娘?又怎么替你爹娘讨个公道?”   昌多麻木的眼神,刺得他心底泛起丝丝拉拉的疼,他原是打算要陪昌多再守一夜灵堂,但刚才四下打量了一圈,整间院子空空荡荡,杂乱不堪,连根生火的木柴都没有,他又只穿了件常服,真要在这儿待一整夜,连带着昌多都得来场风寒。   他冲着屋子躬身行了个礼,不由分说地拉上失魂落魄的昌多走出院子。   大黄没跟上来,趴伏在院子的灵堂里,不愿离开,像是要替昌多,给他爹娘守灵。   谢见君想着明日还得将昌多送回来,便没得强求它。   二人走出矮巷没多远,就碰上前来迎他们的李大河,车上烧着火炉,还放着厚棉衣和热腾腾的汤婆子,一瞧便是云胡让准备的。   他托扶着昌多上了马车,被车厢内的暖意迎面一蒸,俩人都打了个激灵。   谢见君把汤婆子塞到小哥儿怀里,将温和的火炉拉到跟前,烤烤被冷风吹得僵硬的身子。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出了桥西街,没多时便在谢府门前停下。   似是早就预料到谢见君要带昌多回来,云胡已经让王婶,将先前钱婶子歇脚的屋子腾出来,铺上了渲软的被褥,还搁了火盆。   “今夜你就在这儿安心睡下,有什么事儿放到明日再说。”谢见君托王婶照顾好昌多,自己打了个哈欠,转身进了卧房。   云胡手里握着小肚兜,靠在墙上半睡半醒,乍一听着开门的动静,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见着谢见君进门,张手就要抱。   谢见君一身寒气,哪敢渡给小夫郎,在火炉旁烤暖了身子,才小心翼翼地回应了云胡的抱抱。   “小夜猫,还不睡?”他吹灭了烛火,挨着云胡身边躺下。   “你明日就要上朝,我想和你再多呆一会儿。”被唤作小夜猫的云胡挪动两下,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整个人几乎都要挂在谢见君身上。   “那正好,我也有事儿想要同你说说..”谢见君望着还亮着的西屋,缓声道:“我把昌多带回来了,他爹娘没了,不是...”,他顿了顿声,“不是生病没的,是有人..”   他话说得隐晦,但云胡却听明白了,当即就坐起身来,激愤道,“这在皇城脚下,还有人敢枉顾王法?”   谢见君揉了揉他炸起的柔毛,将人安抚住,“别激动别激动,你躺下,我话还没说完呢。”   云胡应声往他身上一倒,听着他继续道,“我想让大河叔明日带他去京兆府报官,他爹娘死于非命,就这么下葬,昌多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阴影。”   “按你说的去做便好。”小夫郎讷讷应声,他虽不懂其中利害关系,但会下意识地担心谢见君的安危,“你帮归帮,可还得照应好自个儿。”   “放心,我心里有数。”   ——   翌日,谢见君要早起上朝,李大河送他至宫门口时,他借势将昨日自己和云胡商量的事儿叮嘱给李大河,让他今日先去找寿材铺子打两副棺材,而后带昌多去一趟京兆府。   李大河心里也可怜昌多那个没爹没娘的娃娃,故而主君一提,他就连连应下,直说这事儿包在自个儿身上,一准能给办妥当了。   闻声,谢见君才放心地入宫门。   昨夜折腾了大半晚,今日又早起,晨起在殿前,他垂眸止不住地犯困,若不是一旁的学士好心提醒,恐怕都得在殿前失仪。   遂一下朝,秦师爷就拦住了他的去路,“小谢大人,师大人着我问您一句,可是昨个儿去婚宴闹腾得晚了,没休息好?”   谢见君摇头,顺势打了个哈欠,拱手道,“劳先生挂念,只是昨晚家中有事儿,耽搁了时辰。”   “既是如此,那还请小谢大人随我去给尚书大人回了话。”秦师爷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见君晓得师文宣这是要叫他过去训话,整了整衣襟,跟在秦师爷身后往吏部走,沿途还打了一路的哈欠。   “今个儿怎地这般没精神?我若不是让晁学士在旁提醒着,你这是打算要殿前失了礼数?还是以为圣上瞧不见你?”师文宣声音有些严厉,但见他眼圈泛红,眼底一片青色,又忍不住心疼地关切。   “先生教训的是...”谢见君乖巧听训。寻常这种时候,都是他和季宴礼作伴,如今季宴礼休婚假,自然就只留下他自个儿了。   “学生昨夜在桥西街遇着一孩子,家中爹娘过世,无钱置办棺材,学生一时心软,便帮着搭把手,忙活到半夜方才歇下,今日上朝又起得早些..”他难为情地替自己辩解道。   师文宣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谢见君不会跟自己说谎,况且这种事儿,一听就是他这学生能干出来的,故而脸色也跟着缓和了些。   他吩咐侍从端来一杯醒神的浓茶,眼看着谢见君吹凉了喝下,才问起,“那孩子是怎么一回事儿?”   “学生不敢欺瞒先生,只听闻那孩子的爹娘是受了迫害,今早已经让府里人带去京兆府报案了。”   “京兆府..”师文宣低声重复了一句,“要是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京兆府未必会管这档子事儿...不过,你既然已经安排了,便去试试,若是那边不出面,只管来找我。”   “学生先行谢过先生。”谢见君没跟京兆府尹打过交道,不知其品行如何,但听师文宣这般说,他这心头隐隐涌上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然酉时散班后,   他一出宫门,就见着李大河苦着脸站在马车旁。   “大河叔,今个儿什么情况?”   李大河叹了口气,眉头紧拧起三分,“主君,今日京兆府拒了昌多的报案,说是跟昌多周围的邻居们都打听过了,近些时日不曾有一群汉子追打上门,还说他爹是无钱治病才病死的,他娘一时受不了刺激,追着悬梁自缢,跟昌多的说法根本对不上...可、可我今个儿去见过他爹娘了,他爹分明就是受了虐打,那胸口都凹陷进去了....”   谢见君当下心里一沉,难不成,还真就让师文宣给说对了? 第120章   “主君, 咱这事儿还管吗?”李大河见谢见君脸色阴沉得厉害,小声地试探着问道。他不觉得昌多一个孩子,能编出这滔天的谎话来, 况且自己又是亲眼所见他爹的伤势, 这会儿细想, 准是那些街坊邻居不愿沾惹上麻烦, 才这么说的。   “大河叔, 今早我让您去买棺材, 可是都给置办好了?”谢见君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偏偏问起了旁的。   “哎哎,主君既是吩咐下来的活儿,我自当都是要给办妥当的, 买的是柏木棺材,结实得很, 掌柜的说这木头防虫, 埋在地里经年不朽呢...”李大河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   谢见君没打断他, 听着他的念叨, 自个儿却是出了神。明晃晃的一行壮汉,大白日闯进了矮巷民宅,也能被人说没瞧见?他不由得嗤笑一声,该说是这些邻居胆子太小?还是应该说, 有心怀不轨之人在其中作祟?   “主、主君...”李大河被这声嗤笑渗得后背直发凉。他早先听自己婆子说起钱婶子被辞退一事儿,便知道他们这位主君,平日里瞧着宽厚和善, 待谁都是客客气气的笑脸,可真要踩着他的底线, 那是半点不留情面。   也不知出了这档子事,谢见君还会不会继续管下去。其实说白了,就算是他自此撒手不管,别人也说不上什么指责的话来。好歹主君还给打了棺材呢,那昌多的爹娘被迫害,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但就是、但就是看着这可怜娃娃,李大河这心里头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   “咱们先回家吧...”谢见君没注意到李大河神色的一场,他翻身钻进马车里。   “对了...”,他猛地掀开帘子,“昌多呢?你们从京兆府回来,是送他回桥西街了,还是在咱们府上?”   “回主君,主夫听说桥西街那边连木炭柴火都没有,也不见吃的东西,就将他留下来了,说等您回去安排。”李大河老实答道。   “嗯,回吧..”谢见君点点头,没说旁的,帘子又被放了下来。   李大河咂摸不出他这话中的意思,索性长鞭一甩,面前的马踏风而起。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府门口。   进门时,谢见君见昌多套着满崽穿小一茬的厚棉衣,蜷缩成一团,坐在屋檐下怔怔出神,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幼时的小满崽,禁不住顿住脚步。   “阿兄,你回来了!”满崽听着动静,从屋里小跑出来,迎面就冲着谢见君扑了上来。   谢见君向后踉跄一步,将人一把托抱住,往上颠了颠。他从不会吝啬这些能给小崽子足足安全感的怀抱,哪怕现在抱起满崽,已没有从前那般轻松。   闻声,昌多跟着抬眸,看清此情此景后,眼底翻涌上一丝艳羡,他起身恭敬行礼,“见过谢大人..”   “昌多,外面冷,进屋里来..”谢见君应了一声,抱着满崽大步经过时,还不往招呼他。   “好..”昌多掩下眸中的艳羡,追着他二人身后进了屋子。   云胡正忙着跟王婶缝补衣裳和鞋子,他看昌多穿得单薄,手指都生了成片通红的冻疮,脚上蹬的布鞋还顶出了大拇指,就从库房里找出满崽先前穿小的衣物,寻思改改尺寸,拿给这小哥儿穿。   当下看他推门进来,便忙不迭冲他招招手,“昌多,过来试试,看这双鞋合不合脚?”   昌多没动,干巴巴地站在门口耷拉着脑袋,手指不自觉地搅弄着衣角,他脚上穿的鞋沾满了雪泥,还破了个洞,实在不能踏进这干净暖和的屋里来。   谢见君将满崽放在床榻上,回头瞧着昌多的目光,曾窘迫地盯着自己露在外面的脚指头,他笑了笑,从云胡手里接过改好的布鞋,半蹲在他跟前,“来,伸脚...”   昌多猛地后退好大一步,这可是官老爷呐!哪有让官老爷给自己换鞋的道理,他下意识地就想要屈膝。   “我说什么来着,你这膝盖不要了?”谢见君拉住他,将布鞋往他脚边一搁,故作严厉道:“来试试看。”   昌多小心翼翼地脱下脚上单薄的布鞋,如获珍宝似的踩进了云胡给他重新缝补过的棉鞋里,暖意霎时从脚掌心窜至全身,“合、合适。”   他眼眶里满是潮意,连说话都黏糊起来。   “合适就行,这还有两件棉衣,等下你都来试试,若是肥了,我让王婶再给你紧一紧腰身。”云胡眉心微动,望向他的眸光浸着温柔。   昌多怔怔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满心里便只想着道谢,却是连去屈膝都被谢见君制止了,他缩着肩头,无措地站在门口。   谢见君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王婶,您带满崽出去,我有事要同昌多说。”。   满崽立时就从床上蹦起来,“阿兄,有何事我听不得?!你还要支出我去!”   谢见君浅浅地扫了他一眼,只一个眼神,就让小满崽身子抖了抖,乖乖巧巧地套上棉鞋,跟在王婶身后出了屋子。   屋子里安静下来,他把昌多拉进门,“咔哒”落了锁。   “今个儿去京兆府,是怎么一回事?”   昌多抿了抿嘴,“府尹大人说我报假案,说我爹娘的死与旁人无关,可我发誓,我真的没说谎!”似是为了让谢见君和云胡相信自己的话,他还真举手发起了毒誓,直言自己若是说谎就不得好死。   云胡忙将他的手拉下来,使劲在地上跺了两脚,“不兴瞎说!”   “那你知道些什么?你说的他们让你爹签田契是为了什么?”谢见君追问道。他并非恶意要揭开昌多的伤疤,只是对这事儿觉得蹊跷,若是不问明白,后续的事儿,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择日下葬了。   昌多登时脸色一变,眼泪瞬间就砸了下来,“我听我爹说,任成富要低价买我家的田地,我爹不肯签田契,他就联合了族中人,将我们一家都赶出了村子,还把我爹的腿给打断了,那些闯进我家的壮汉,就是任成富找来的!我们都已经离开村子了,他还不死心!”   他越说越激动,仿若笃定了他爹娘遭此劫难,就是任成富在背后搞的鬼。   “昌多,你要知道,空口无凭,你说的再多再真诚,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京兆府那边也不会接案的。”谢见君淡淡开口,听不出什么语气。   倒是云胡下意识地扣紧了手心,跟着昌多的话,眉宇间挂满了担忧。   昌多面露难色,他踌躇了好半天,好似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谢见君眼瞅着他从方才脱下来的布鞋里拆出一份被血污了的文书。   “这是我从我爹身子底下找到的,许是沾了血,又在争执中被撕碎了,那群人才没有带走...”   谢见君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平展开,细细打量了一眼,这的确是一份转让的田契,署名就是任成富。   “今日,京兆府尹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把这田契拿出来?你若拿出来,当场便能立案了。”   昌多身子一颤,磕磕绊绊地回话,“我、我之前见过那个京兆府尹..就在我老家,有一次在茶馆的包间里,我见过他和任成富在一起,我怕、我怕...”   这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但谢见君猜到了他的意思,昌多大抵是认为那京兆府尹同任成富有什么勾结,故而今日,宁愿被京兆府的衙役赶出门,也不敢把藏在鞋里的田契拿出来。   “你倒是个聪明孩子..”谢见君长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事儿忽而变得麻烦起来。若只是个强占土地的地主也就罢了,现今不知道,京兆府尹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有些犹豫,一时怀疑自己该不该去管这件事儿,那府尹是从三品的官秩,论官职来说,自己不过是个从六品的修撰,硬碰硬,定然不会顺利。   倘若就此将这事儿搁下,哄着昌多给他爹娘安安生生地下了葬,照现在的局势来看,也不是不成,但他这心里,总有股气堵在胸口处,提不起来,也落不下去。   屋中骤然陷入了安静,云胡也从昌多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又瞧见那沾血的田契实在刺眼得很。   “阿兄,他们都说京兆府尹不是什么好官!”满崽的声音,闷闷地打门外传来。   谢见君一把将他提溜进来,声音掺杂了几分愠怒,“谁让你在这儿偷听的?这话是谁同你说的?”   满崽往云胡跟前躲了躲,怯生生道:“就...就我们同一个学斋里的学生,凑在一起说的,说那京兆府尹可坏了,一点也不像上京的父母官,倒像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土匪头子。”   谢见君被噎了一嘴,冷不丁想起,这百川书院,在上京也算是拔尖的书院了,不少进不了国子监的官家孩子都被送去那儿读书,这一来二往,指不定从家里听着什么话了,便拿来学斋里口无遮拦。   他掰住满崽的肩膀,迫使他直视自己,“这些话,你既是听来了,就不可再往外说了,知道吗?还有,家里的事儿,也不兴往外说,尤其是昌多的事儿,听见了没?”   满崽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点点头,“阿兄,你不许我说,可是你不管昌多了吗?”   谢见君被问得一怔,下意识看向云胡,见小夫郎一脸忧心地望着自己,他捏了捏发紧的眉心,半晌,缓缓地吐出几个字,   “昌多,明日酉时,你带上这封田契,跟李大河来宫门口,我带你去个地方,能不能给你爹娘讨回这个公道,就得靠你自己了。” 第121章   转日散班后, 谢见君刚从宫中出来,就见李大河驾着马车,已经等在了宫门口。   他定了定神, 攀上马车后, 瞧着车厢里昌多恭恭敬敬地冲他行礼, 便转身对着李大河, 压低声音道:“大河叔, 咱们先不回家, 绕两条街去先生那里。”   李大河得令,驱赶着马车,在上京城里转悠了两圈,停在尚书府外。   “昌多,你先在这儿等着, 呆会儿我着人来唤你...”   谢见君掀开门帘,正欲下马车, 回头看小哥儿紧攥着怀中的那份田契, 一脸的惴惴不安, 他不放心, 趁着给他整衣襟的功夫,又安抚了一句,“昌多,别害怕, 没事。”   昌多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谢见君此举是为了给他爹娘的死讨个公道,遂无论等下会发生什么事, 他都不会退缩的。   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方才下车。   等尚书府小厮通报没二刻钟, 秦师爷便亲自迎了出来。   “小谢大人,尚书大人正在后书房等您,请随我来。”   “劳烦秦师爷带路。”谢见君作揖行礼,跟着入府门。   后书房内,   师文宣刚用过晚膳,这会儿正坐在案桌前习字,听着门开的动静,调笑着打趣道:“见君,为师难得见你散班不回家守着你的小夫郎,好端端的,跑我这儿来作甚?”   谢见君没整那些弯弯绕绕,开门见山地直说道:“先生,学生此番过来,实则有事想要求于您..”   “哦?”师文宣微微抬首,“可是为了那个你捡回家的小哥儿?”   “是”谢见君应声,将昨夜从昌多那儿听来的话,同师文宣说道了说道。   师文宣听完,一时没接话。   半晌,   他抿了口茶,缓缓道:“若只是个小小的强征土地的地主,你不会求到我这会儿了来,怎么?是京兆府尹不给你面子?还是说,这里面有你动不了的人?”   谢见君心底一凛,暗道这师文宣果真是聪明,他还未说到最要紧的地方,就已经被猜透了心思。   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谨慎开口:“先生,您所猜没错,正是京兆府尹…”   师文宣一怔,忽而坐直了身板,凑近他跟前,面带疑虑道:“你说这土地兼并一事儿,连京兆府尹也牵涉其中?”   谢见君艰难点头,“眼下依照着那小哥儿的说辞,是这样没错...但学生尚未去求证过,还不知小哥儿所说是否属实。”   师文宣脸色眼见着凝重起来,“不能只听小哥儿一面之词,你得有证据,这空口污蔑朝廷三品官员,可是重罪,见君,你可当真是不要命了!”   “先生,那孩子手里有田契。”谢见君将自己听来的实情,不加一字半语地娓娓道来,“学生看过这份田契,只是田契并不能证明,京兆府尹在强征土地这件事上也占了份,学生是听孩子说,他曾在家乡镇子上的茶馆里,见过地主和京兆府尹混在一起谈事儿。”   师文宣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见君呐,你可知,这京兆府尹是谁的人吗?”   谢见君一颤,忙躬身,“学生不知,还请先生明示。”   “哎,你这孩子,眼睛不要总是放在下面的百姓身上,也得往上看看,那京兆府尹,是三皇子手底下的人,你要弹劾京兆府尹,那不就是在打三皇子的脸吗?这硬骨头,你就非得啃?”   书房内霎时陷入了安静,连稍稍粗重的呼吸声,都被无限制地放大。   谢见君垂眸不应话。   师文宣也不催促他,须臾后,继续问道,“现在,你还要再接着管这个事儿吗?”   谢见君挺直肩背,不卑不亢地正色道:“先生曾教导过学生,‘世之廉者有三:有见理明而不妾取者,有尚名节而不苟取者有畏法律保禄位而不敢取者。见理明而不妄取,无所为而然,上也;尚名节而不苟取,狷介之士,次也;畏法律保禄位而不敢取,则勉强而然,斯为又次也’,如此,官场才能有清平气象,百姓亦能安居乐业。”   “行了,为师拗不过你。”师文宣早知谢见君心中答案,现下见他如自己所想这般坚持本心,一时不免有些欣慰,“你把那孩子留下,余下的事儿,就别再插手了,把自己摘出去,莫因为这点事儿,在朝中树敌!”   听此,谢见君悬在半空中的心蓦然落了一大半,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无权势所依,想要赤手空拳地给昌多讨公道,可谓是寸步难行,此番求到师文宣跟前来,便是想请他出面帮忙,如今师文宣肯应下此事,他心里满是拳拳感激之情。   “学生谢先生体恤,只是学生还有一事儿相求,这孩子的家中长辈都已经过世,将来我想带他回府中安置,还望先生...”   他话说一半,师文宣了然,“你放心,我会派人去他村里探查实情,若非必要,不会让一个孩子出面作证...还有,他爹娘那边,你也不用再去忙活了,小心引人耳目,我自会让秦师爷去接手过来。”   “学生给您添麻烦了。”谢见君致歉,正要行礼退下,将昌多带进来,冷不丁又被师文宣叫住,   “为师算着日子,你夫郎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吧?”   “是..”谢见君不明其意,茫茫然应声。   “你师母说云胡是头一次生产,怕你二人到时手忙脚乱,特地准备了些东西,你等会回去时,一并带着,若是还需要什么,尽管跟你师母开口,她已经提早给找好了稳婆,不日就安排住到府上去,虽是还有两个月,你也得早做打算....”师文宣唠唠叨叨地给柳云烟传话,还时不时垂眸看一下案桌上的小抄,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回头再落下自家夫人的埋怨。   谢见君瞥见他的小动作,嘴角禁不住抽动了下,连连道谢后才脱开身。   秦师爷得师文宣的授意,随他一道儿出府接昌多,见一瘦小哥儿从马车上跳下来,人瞧着面黄肌瘦,身上穿得却都是布料上乘的厚棉衣,想来定然是得了谢家人的看顾。   他不由得对身边的这位小谢大人,又高看了一眼,要知道如今这朝堂,大臣们要么忙着争权夺利,要么在权力的漩涡中选择明哲保身,甚少有人能像他这般,愿意为了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是着人钦佩。   “昌多,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许说谎,不许编造事实,待此事了了,我就来接你。”谢见君不知自己在秦师爷心目中的形象忽而高大起来,他不厌其烦地嘱咐了昌多一遍又一遍,末了,交到秦师爷手上时,还客客气气地做了个礼:“孩子年纪小,有不懂礼节之处,请先生和秦师爷莫要见怪。”   秦师爷一把将他托住,“小谢大人只管放心,到时,我必定全须全尾地,将这个小哥儿再归还于您!”   “好”   ————   送走谢府的马车后,秦师爷先带昌多去了趟师文宣的书房。   早先有谢见君的叮嘱,知道面前之人是可信的,昌多不经盘问,毫不犹豫地就将这田契给摸了出来。   师文宣往粘合完整的田契上打量了两眼,便招招手唤来身侧的秦师爷,让他先去打听打听京兆府尹跟这个任成富是个什么关系。   没几日,秦师爷自昌多老家南豫州回来,不等换身干净的衣物,就风尘仆仆地进了书房。   “大人,都打听清楚了,这任成富,是京兆府尹的娘家舅子,在当地乃是出了名的富绅豪商,靠着强征农户田地发家,又长年累月地虐待佃农,听说因为侵地,还搞出了好几条人命来呢。”   师文宣眉心闪动一下,“南豫州的知府和下属知县呢,就这么坐视不管,眼睁睁看着?”   “听说都已经被买通了,官官相护,结党营私,前段日子,当地的百姓们不堪其苦,意图来上京陈情,皆被暴力镇压下来,死伤数人,现在南豫州已经乱成一团了。”   师文宣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这当的是什么官!竟敢拿百姓的性命作儿戏!”   “大人,您且先消消气,除此之外,我还打听到,每年临近年底时候,都会有一支固定的商队来上京送货,名义上是往这家送一点,那家送一点,但最终,这支商队所带来的东西,都会送进京兆府尹的府里。”   秦师爷说的隐晦,但其意已经表达得很明显,抛开三皇子不提,任成富敛来的银钱,怕是多半都进了京兆府尹的腰包里,他能在南豫州作威作福,亦是靠着京兆府尹在背后撑腰。   师文宣脸色发青,他没想到谢见君只是发善心救了个孩子,背后居然能扯出这么多事儿来,他微闭了闭眼,待神思清明后,将秦师爷唤来跟前,低语道:   “你把打听来的这些东西都整理成册,明日去东宫给太子殿下递句话,着他务必来府中一叙。” 第122章   “老师, 您此话为真?那京兆府尹刘文生,当真是在南豫州干着侵地敛财的事儿?”   被秦师爷请来的太子,进门便急急慌慌地问出了这句话。   “太子殿下莫急, 请先入座, 容微臣同您细细道来。”师文宣不紧不慢地迎他入上座, 招手让秦师爷搜集来的情报, 拿给他瞧。   “这、这、”太子紧捏着手中的情报, 指骨咯吱作响。   半晌,   他重重地摔在案桌上,“这刘文生简直就是无法无天!谁给他的胆子,让他在南豫州一手遮天!”   “殿下息怒,微臣现觉得,单靠刘文生和他那个娘家舅子, 生不出这滔天的胆子来,背后定然是有人授意。”   师文宣没明着提点, 但太子作为一国储君, 如何听不出他的画外音?当即便沉下声, “你是说, 老三也跟着掺和其中了?”   “殿下您尽可想想,这些年,三皇子在外大肆笼络朝廷重臣,所用的金银来自于何处?那户部的钱兜子, 被圣上牢牢把着,可不是他能插进手去的...”   太子轻叹一声,恨铁不成钢道:“如今父皇重农抑商, 倒是给了底下人兼并土地,聚敛财富的机会, 官不为官,苦的就是咱们的黎民百姓,百姓都不得耕,哪得食?!老三眼巴巴望着那个位置这么多年,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殿下,现在不是讨伐三皇子的时候,您要尽早做决断,这南豫州的商队可是快要入京了,再有个半月,圣上便要封印,若将此事拖到了年后,恐会生变!”师文宣苦口婆心地相劝道,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如果不能趁热打铁地一举拿下,还不知明朝是个什么光景。   太子脸色一变,“老师所言极是,趁着老三不在上京,咱们干脆利落地处置掉刘文生,待老三从边防回来,一切尘埃落定,任他如何扑腾,也掀不起什么波澜来了。”   师文宣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但见太子一脸喜意,似是胜券在握,又禁不住地敲打了两句,“殿下想要扳倒三皇子绝非易事,但若经此一事,能斩断他的一条臂膀,亦能让他大伤元气...还有,您务必要早做打算,开年京兆府尹的位置一空出来,就得抓紧将自己人推举上去,如果让三皇子夺了先机,咱们今个儿可就白忙活了。”   太子自是知道其中的要紧性,但推举何人,他得同师文宣二人再仔细商量,眼下还是先把刘文生揪出来,好打三皇子一个措手不及。   如此,   只过了小半月,师文宣就把刘文生连同任成富等人一连串拔根而起,他身为吏部尚书,本就有监察文武百官之责,弹劾一个从三品府尹,于情于理都站得住脚,加之有刑部审讯的供词在,崇文帝连年都没让过,当即就判了处斩。   待三皇子收着消息,着急忙慌地赶回来时,京兆府尹的位置已经空缺。   谢见君是在腊月二十五,去尚书府接昌多时,才从秦师爷那儿,知晓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着实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居然帮着太子,扳倒了三皇子的“钱袋子”,一时心绪复杂,又感叹他家这位先生,不出手则已,这一出手,就是又准又狠,赶在年节封印前,直接掐断了三皇子的命脉。   听说三皇子在大年夜的家宴上全程黑着脸,临着散宴时,还耍起了酒疯,招来崇文帝一通训斥,罚他在府中反省一个月。   三皇子的新年没过熨帖,但谢府的除夕,却是热闹得很。   一早,谢见君正搂着云胡睡安稳觉呢,院门被叩得“咣咣咣”作响,他翻了个身,捂住小夫郎的耳朵,意图再赖个床。   却不料季宴礼的声音打院子外传来,“见君,你还不起?今个儿可是年三十呐!”   谢见君一场好梦被搅了个彻底,就连云胡,也跟着揉揉惺忪的睡眼,迷瞪着问道:“他们怎么来了?子彧昨个儿还说今日要回尚书府过年呢...”   “准是同家里又闹起来了。”谢见君知道季宴礼的脾性,当初能应下去尚书府吃顿家宴,多半是为着师念新媳妇头一年进门,别招人说闲话,但三人如今一大早就跑来他这儿,肯定是出事了,他摸索着床边的衣裳,打着哈欠,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   “这大过年的,子彧他爹可真不消停..”云胡撑着腰慢腾腾地爬起身,他如今身子重了,一举一动都费劲得很,夜里腿脚还总是抽筋。   谢见君往他身后垫了个软枕,从昌多那儿接过刚烧开的热水,濡湿了手巾,给他抹了把脸。   待二人浣洗完,从屋中出来,季宴礼早已经等得百无聊赖了。   李大河夫妇忙着做年夜饭,师念同三小只玩得欢,余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干巴巴地坐在院中石凳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家里怎么了?”谢见君先将小夫郎安置好,才凑过来问道。   “大过年不说扫兴的事儿...”季宴礼眉宇间印着烦闷,他摆摆手,一副不是很想提的样子。   谢见君了然,将此事儿不动神色地揭了过去,“既是过来了,晚些吃完年夜饭再回吧,师念能来,云胡也挺高兴的。”   一听这话,季宴礼登时就换上另一幅面孔,银白折扇在掌心里颠了颠,一脸谄笑道:“到底还是师弟懂我,左右家中冷锅冷灶,倒不如来你这儿蹭顿饭,好凑凑热闹!”   谢见君知道他就是在等自己的这句话呢,当下挑了挑眉梢,语气凉凉道:“饭不能白吃,你可得用干活来换。”   “成交!”季宴礼满心欢喜,对应下这话的严重性一无所知。   于是,先蹭了一顿早饭后,   二人便开始帮着李大河夫妇,脚不沾地地从日出忙到了日落,又是切菜杀鸡,又是剁肉和馅儿,一直到酉时过半,才停下来喘口气。   暖烘烘的堂屋中,炉火烧得正旺。   搬来上京的头一年,谢见君领着大伙儿举杯,庆祝新年吉乐。 第123章   天黑透了, 街道上民宅中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满崽打早起就一直盼着,现下听着这动静, 心里直痒痒, 三口两口地咽下小半盘饺子, 便拉上子彧往屋外跑。   临走到门口发现昌多没跟上来, 他回身招招手, “昌多, 快来!别跟他们一堆无趣的大人闷在一起,阿兄买了好多鞭炮,我带你放鞭炮去!”   昌多站在原地没动,他自觉自己被谢府收留,理应是要多些干活, 伺候好主家,哪里能像小公子那般肆意。   “去吧, 昌多 ”, 云胡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儿不用你帮忙了, 一道儿去玩吧。”   昌多有些为难地看了眼谢见君,得了他的点头首肯后,才恭敬地拜了个礼,跟在满崽和子彧身后出了门。   季宴礼的眸光淡淡扫过他身上穿着的缎面棉衣, 低声道,“你二人倒是对这个孩子挺上心。”   谢见君正忙着给云胡挑鱼刺,闻声微微抬眸, 轻笑一声,“不过一个孩子罢了, 左右家里长辈都已经不在了,总不能事了之后,放他流落街头吧?。”   “说的也是。”季宴礼应和道,“看上去是个老实巴交的性子,留在你府上,将来能跟满崽做了个伴儿,就是怕京兆...”他还想再问问刘文生的事儿,冷不丁谢见君冲他使了个眼色,截断了他的话。   “云胡,你不是想让我帮你看看小肚兜的绣样吗?”,正捧着茶盏一小口一小口浅酌的师念蓦然出声,她瞧出谢见君大抵是不想让云胡知道官场上太多的事儿,故而极有眼力见儿地拉上懵懵懂懂的小夫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卧房。   待屋门掩结实,季宴礼敛回目光,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你没跟云胡说昌多家的事情吗?”   谢见君提了口气,摇摇头,“没说那么详细,你也知道,云胡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大夫叮嘱过,不让他情绪波动得太厉害,我就挑拣着那些无关紧要的,同他讲了讲,光是听着侵地的事儿,前两日就已经睡不好了,还做起以前的噩梦。”   “哎…”季宴礼轻叹,“别说是云胡了,我刚听说时,都替你捏了把汗,捡个孩子,都能捡出这么多事儿来...”   “便是碰着了也无法,换做是你,难不成你会眼睁睁地瞧着?”   季宴礼被噎了一嘴,细想之下,若是自己先遇着这小哥儿,也并非会选择独善其身,”你就庆幸吧,我的好师弟,好在这后面的事情,都是先生一手操办的,三皇子若真要追究起来,未必会把账算在你头上!况且,这年后一开印,光是这从三品的京兆府尹的位置,就足够两位殿下争一段日子了,不过他们在朝中都有自己的势力,这会儿恐怕已经挑好了合适的人选了,就是不知道太子这边,会是要推拒谁上位....”   谢见君夹起一筷子菜,不由分说地塞到季宴礼嘴里,“朝堂之下不谈政事,大年下的还得跟着动脑子,你累不累?”   “你你你你...”季宴礼手指着他,磕磕绊绊好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干脆端起酒杯,仰面一饮而尽,辛辣的酒酿顺着喉咙涌进腹中,烧起一片滚烫,他抹了把嘴,端起了师哥的架子,“你呀,还是自己小心一点吧。”   “是是是,师哥都说得对!”谢见君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句,目光灼灼地盯着卧房门,这扇门后面,有他拼死想要保护的人,他自是会万般小心,谨言慎行。   许是因着心底都压了事儿,一壶竹叶酿刚见底,俩人脸上都见了醉意。   说是今夜要不醉不休,谢见君心里记挂着云胡,怕耽误了事儿,不敢真的让自己醉倒过去,面前的酒杯一空,他便认了输,说什么也不再喝了。   季宴礼自觉赢得无趣,又晓得他酒量的确不咋地,也没硬逮着人劝酒,垫了两个饺子,塞了塞缝儿后,就招呼师念和子彧离开,临近子时,他们仨还得去白云寺敲钟。   人一走,屋里就清净下来,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围在火炉前守岁火,连鞭炮声都没了动静。   “睡着了?”云胡掌灯,轻手轻脚地迈进东侧卧房里。   “睡得可沉了...”谢见君将怀中睡熟的满崽,平放在床上,扯过一旁的棉被将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又把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塞到他脚边上,确信这小家伙不会蹬被子,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将床帏放下来,\"玩得累坏了,现下怕是有人在他跟前说要给压岁钱,都醒不来呢。\"   云胡捂嘴偷笑,“还不是你给他买了小半马车的鞭炮,既是自己宠着,何来嫌弃人家恃宠而骄?”   “好好好,我的错,我的不对..”,谢见君上前,骤然吹灭了他手中的烛光。   黑漆漆的夜幕,铺天盖地压下来时,云胡只觉得身子一轻,须臾间,自个儿就被一整个打横抱起,他慌乱地环住谢见君的脖颈,皱着脸嗔怪道,“你惯会吓唬我!”   “小夫郎这是说的哪里话?”谢见君抿抿嘴,他的眸光温温柔柔地落在云胡身上,似是重重朦胧的月影,缱绻又缠绵,“有道是‘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这做夫君的,想抱抱自个儿如星月般皎皎的心悦之人,何来吓唬一说?”   云胡溺在这满当当的深情之中,只觉得心底那汪春川,乍然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他垂眸低下头,掩藏在暗色中的脸颊,烧起了两抹红晕。   “反正我说不过你,便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谢见君如何瞧不出他的羞色,连忙紧了紧怀抱,大步穿过堂屋,朝着西侧卧房走去,每一步落脚,他都踩得稳稳当当,给足了怀中人踏实。   被小心安放在床上,云胡托着小腹翻了个身,柔声问起,“明日,咱们要去尚书府拜年吗?”   谢见君点点头,拿软枕垫住他的腰,“咱们早些去早些回,宴礼和师念要初二才会回娘家,正好错开时间,等从先生那儿拜完年回来,便是闷在家中不出门了,好好陪着你,如何?”   “我才不信你呢!”小夫郎撇撇嘴,“一准下了拜帖,就又得出去应酬了。”   “若非必要的宴会,我就都推了去,陪你在家中散散步绣绣花样,亦或是你想吃些什么,想去哪儿转转,我都陪着你..”似是怕云胡对自己不放心,谢见君还举手做了个保证,其诚意天地可鉴。   云胡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挑了挑眉,勾起一抹浅笑,“行!”   ————   初一一早,刚过辰时,鞭炮声便如同赶场子一般,暄炸起来。   谢见君惊醒,宿醉之后,脑袋里似是倒入了一大勺浆糊,晕晕乎乎,搅着太阳穴突突突地疼,“这群熊孩子”,他暗自嘀咕一句,往身侧一摸,连被窝里都是凉飕飕。   “阿兄,起床了!”满崽蹦蹦跶跶地推门进来,迎面丢过来一白雪球,直直地灌进了谢见君的衣襟中,冰得他当下就打了个激灵,向前扑了扑身子,作势下炕要逮人。   小家伙脚底下跟摸了油似的,一溜烟又蹿了出去,不及片刻,云胡探进半个脑袋,“我们在院子里堆了雪人,你要不要来瞧瞧?”   谢见君对上乖乖软软的小夫郎,一腔起床气被浇灭了个干净,等到他穿戴好衣衫,迈出屋子,正瞧见许褚裹得厚实实的,坐在院子的躺椅上围炉煮茶。   “先生也起得这般早?”他上前,拱手作了个拜年的礼。   许褚笑吟吟地递给他一杯刚刚烹煮开的热茶,“年纪大了觉少,听着这俩孩子在外打雪仗,忍不住出来凑凑热闹!”   “这院子冷,等让大河叔给您多添些碳火“谢见君接过茶盏,握在掌心里取暖,“昨个儿年夜饭,您也没吃多少东西就歇下了,今日可还觉得好些?要不要请大夫过府中来给您把把脉?”   许褚摆摆手,不甚在意,“自打来了你这儿,每日都被好吃好喝地照料着,这身子骨都硬朗着呢,去年的冬衣都穿得有些紧,这年节下,莫要再去麻烦大夫跑这一趟了…”   他见谢见君穿戴得齐整,晓得他们今日要出去拜年,便继续道,“王婆早起煮了饺子,快些跟云胡去吃上些,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这家里有我看顾着,不要紧!”   “哎好。”谢见君虽是应着,但还是唤李大河又搬来一个火盆,搁放在许褚的腿边上,前些年,许褚日子过得糙,落下了腿疼的毛病,现下可轻易受不得冻。   “阿兄,我的压岁钱呢!”小满崽扔下堆雪的铲子,飞奔着扑过来,将冻得冰凉的小手往谢见君衣服里探。   “小兔崽子,压岁钱还没拿到手,你就要冻死你阿兄?”谢见君捏住他不安分的手,往自己掌心里捂了捂,哈出两口热气,“既是玩雪,也不知要戴上手套,这若是冻坏了手指,开春怕是得生冻疮了。”   “不冷,云胡也没戴手套呢,你看他的手,冻得比我还要红肿呢!”满崽本着训话不能自己一个人听的原则,当即就把云胡也给拉了下水。   云胡悄默声地扔掉了手中的雪团子,抬眸对上谢见君略有些责备的眼神,假作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随即拉起昌多的手腕,一并伸出手,讨巧道:“压岁钱!”   “真是败给你们了!”谢见君眉梢一挑,脸上的笑意沾染了几分无奈,他从衣袖里掏出自己一早准备的红包,挨个分给面前的三小只。   “阿兄,新年吉乐!”小满崽眼前一亮,登时乖巧地拜了个年,回身就猫进了卧房里,一瞧就是又偷着藏钱去了。   “主、主君,新年吉乐!”长多忙不迭也跟了一句,他诧异地看着被搁放在掌心里的压岁钱,一时红了眼眶,声音里也带上了潮气,“连我都有?”   “那是自然。”云胡压了压他的肩头,温温和和地笑道:“收起来吧,赶明儿自己想吃点什么想买点什么,就让满崽带你去,这上京城吃喝玩乐的地方,他都熟悉。”   昌多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片刻,他难为情地小声道,“我想过两日,去给我爹娘烧些纸钱,跟他们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我。”   云胡一怔,回眸与谢见君对视一眼,悄然地叹了口气,再看向昌多的眼神中不免带上了几分怜惜,“去吧,若是钱不够,就跟我们开口,不用顾忌旁的,等这明后日,让大河叔领你一道儿去,他知道路。”   昌多兀自抹了把脸后,深深地一鞠躬,“谢谢主君和主夫!我以后会好好在府中做事儿,不辜负您二人的好意!”   云胡瞧得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人都上到马车里了,还跟谢见君念叨,说这昌多,真是个孝顺孩子,又骂占他们家土地的那个地主黑了心,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儿,害得一个孩子家破人亡,小小年纪就失了爹娘疼爱...   谢见君一面清点着要带去尚书府的年节礼,一面空出耳朵来听小夫郎絮絮叨叨地骂任成富,还时不时地应和他两声,安慰他骂归骂,别气坏了自个儿身子。   一直到李大河拉停马车,云胡才歇了嘴,仍是觉得不解气,下马车时还往地上,用力地跺了两脚,说是要帮着昌多去去霉运。   “昌多若是知道了,指定得好好感谢你。”谢见君偷着笑打趣道,顺势接过李大河递上来的竹筒,给小夫郎润了润嗓子,而后牵起他的手,给尚书府门口的小厮递上了拜帖。   柳云烟正闲在家中绣花,听闻云胡来府中拜年,便赶忙吩咐底下的婆子,去将云胡接过来,还让人换了爽口的梅子汁和几样清淡的点心。   谢见君这刚带着云胡入府门,眼睁睁地就瞧着小夫郎,打自己眼前被人接走了。   秦师爷瞧着他一脸的不舍模样,禁不住出声调侃,“小谢大人莫急,等会儿用午膳时,就能见着您夫郎了。”   谢见君被臊得微微红了耳根,目送着小夫郎拐进园子里,才敛回视线,“让秦师爷看笑话了,云胡到底月份大了,我这总忍不住多操心,来时的路上,我还被他嫌弃唠叨呢。”   秦师爷笑了笑,“谁都有这样的时候,家中内子怀孕时,下官就想着能时时刻刻都在她跟前照顾着,生产那会儿,下官都害怕得两股颤颤,稳婆抱我姑娘出来,我还抓着人家说不管发生什么,都得保我夫人,就因着这事儿,可被我夫人揶揄了好几年呢。”   谢见君跟着莞尔,暗道自己跟秦师爷差不到哪里去,怕是云胡生产那日,自个儿也得闹笑话出来。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聊着闲话,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会客的书房门口。   “小谢大人,尚书大人已在里面等您多时了。”秦师爷停住脚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见君微微一愣,寻常时候,都是秦师爷引着他入书房,这次却只等在门外,等他进门后,又将书房门严严实实地掩上,似是特地要给他和师文宣留出单独说话的地方来。   但等不及他细想,人已经站在了师文宣面前,他微微躬身,恭敬行礼,   “学生谢见君,前来拜见先生,祝您与师母新春嘉平,身体康健。”   “好好好,快起来快起来....”师文宣绕过案桌,笑呵呵地上前将他托起身来,“你夫郎近日身子如何?可是还熨帖?”   “劳先生和师母挂念,云胡一切安好。”   “左右就这月余时辰了,你得好好照顾着。”师文宣叮嘱了两句,又挑着旁的无关紧要的话茬,闲唠了小半刻,骤然话锋一转,“见君呐,你也晓得,如今京兆府尹的位置空缺,年后为师就得推举上新人,你看这朝中的官员,谁最适合做这上京的父母官?”   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先生问这话,可是要为难学生了,学生自入仕来,便一直呆在翰林院里,满朝官员,到现在还没认清人呢,哪里是能说得上这话?”   “你这孩子,修撰历法把自己脑袋瓜儿都给修糊涂了,为师点过你多次,这朝堂上的事儿,也得关心关心,别总是什么都听宴礼跟你说...”师文宣斥责道,语气听上去,倒是不像是生气的模样。   谢见君讪讪地干笑两声,“宋学士交代下来的差事儿繁杂,圣上给的时间又紧迫,学生除却每日同钦天监有所联系外,其余各部的官员,只在上朝时,才远远得见一面。”   “修历法不是轻快活儿,你这还得常去圣上跟前当值,的确忙碌,倒不如,为师给你调去个轻快些的地儿?”师文宣放缓语气,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这京兆府尹,为师若是放给你,你做不做?”   谢见君当即屈膝,“先生抬爱,学生愚笨无能,入仕至今,无一建树,实在担不起此重任。”   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说到底,就是个无依无靠的从六品修撰,现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功绩就是修历法,但修历法的进度目前还尚在萌芽,他连帮一个孩子讨公道,都得仰仗着师文宣吏部尚书的名头,乍一升迁到从三品京兆府尹,怕不是要成为众矢之的了,师文宣这是打算捧杀他?   “这朝中多的是大臣,惦记着这个位置,让你去做,你还推脱...”师文宣笑道。被谢见君婉拒,他也不恼,之所以挑在今日开口,实则只是想摸摸看,他这位学生入仕为官保的是什么心思。   朝堂上,有野心,固然是好,但野心太大,就会动摇到自己的根本,这从三品到正三品,也就是一步之遥而已,如若方才,谢见君当真应毫不犹豫地下了京兆府尹的官职,那他就得好好考虑考虑了,这古往今来,被自己一手带大的狼崽子反扑,可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   “行了,起来吧,大年下的,行这大礼作甚,等下你师母瞧见了,又得责怪我苛待你们了...”   屋中紧张的气氛骤然消失,师文宣脸上的笑意也见了几分真诚。   谢见君悄默声地吐出一口气,心道人人都说,这伴君如伴虎,现下如他看来,伴自己先生闲谈,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儿。   ————   眨眼过了初五,初六开印。   三皇子还被关在寝宫中不得外出,听说宫中贵妃娘娘去求了好几趟,圣上连人都不见。   如此变故,让三皇子手底下的大臣们,各个都惴惴不安,生怕他自此以后,失了盛宠。   反倒是太子一朝得势,举荐的新任京兆府尹,得了崇文帝的首肯。   这京兆府尹,是从吏部调过去的,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刚上任,不出一旬,就收拾好了刘文生遗留下的烂摊子,还把京中数年来的悬案都翻了出来,说要一一抓捕凶手,还上京百姓一份清明,声势之浩大,闹得满城都轰轰烈烈。   谢见君因此嘱咐了云胡,叫他到生产前,尽量不要外出,就怕一个不小心,被城中的带刀府役给冲撞了。   二月刚过,上京城中又下起了一场大雪。   夜色渐深,乌云遮月,云胡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下腹疼得厉害,他猛地攥住谢见君的手腕,   “夫、夫君,我怕是要生了。” 第124章   云胡发动得仓促, 但好在半月前,柳云烟帮着找好的稳婆和乳母,都已经住进府中, 一应生产要用的东西, 谢见君也检查过很多回, 现下他稳住小夫郎后, 就将人都唤了起来。   这产房便是再进不得了。   他焦躁地在檐下来回踱步, 不多时, 这白莹莹的雪地上,满是杂乱的脚印。   “王婶,云胡怎么样了?”   王婶子端着新烧开的热水,正要往屋中送,冷不丁衣袂被扯住, 她抬眸对上谢见君急切的眸光。   “主君宽心,稳婆说主夫暂无大碍…”   “无碍是怎么个无碍法, 疼不疼?”说出这话, 谢见君便自觉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生孩子都是鬼门关里滚一遭, 怎么可能不疼?他搓了把脸,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王婶,等下你把圣上赏赐下来的人参找出来, 熬些参汤给主夫送屋里去。”   “主君莫急,您方才已然嘱咐过老身了,这参汤, 正在锅中煨着呢…”   王婶子话音刚落,眼前倏地就不见了人影儿。   灶房门一开一合, 谢见君小心翼翼地端着热腾腾的参汤出来,递给来催热水的乳母。   “麻烦您了…”   “主君放心,我们都是生养过的,主夫的胎位正,很快就能顺下来。”   可是没见过哪家生孩子,这做夫君的,慌乱成这幅模样的,乳母心里暗忖,这恐怕是不拦着点,都得冲进产房里了。   “哎好好...”听了乳母的安抚,谢见君也没半点放心,他耳朵紧贴在房门上,只听着难以抑制地呻、吟声隔着门板泻出,这心里,就像是被一双手紧紧地扼住,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见君,你别慌,你要是乱了手脚,云胡在里面,只怕是更不好受。”许褚拄着拐,上前来相劝道。   “先生,我没事....如今已是夜半,天又冷得厉害,您早些回屋里歇着吧”谢见君短短地应承一声,眸光一直落在卧房门上,不曾挪开,竟是连最起码的礼节都顾不得了。   许褚见此,叹了口气,将拐棍搁放在一旁,兀自坐在檐下,手持佛珠,微闭着眼眸念念有词。   “阿兄,家里怎么了?”许是人来人往闹腾的动静太大,连满崽都被吵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东侧卧房里出来。   谢见君解下身上披着的厚裘,将只着一层薄薄里衣的满崽,一整个团团包裹住,低声道,“云胡在生小娃娃呢。”   “是大福要来了吗?”原是迷迷瞪瞪的眼眸霎时瞪大,满崽面露惊喜道。   谢见君无奈,当初就该劝着云胡,别把取乳名这种正经活儿,安排给这小崽子,这下好了,他就认准了大福,成日里就是“大福大福”的唤着,直唤得谢见君头疼。   “是大福要来了,但乖宝宝也得睡觉了!”他搂紧满崽,应和着他的话。   “不睡,我要陪你等着,阿兄肯定很担心云胡,我跟阿兄一起...”说出这般体贴的话来,满崽却适时打了个哈欠,眼睛已经是半睁模样了。   “好好好…”谢见君一下接一下地轻拍着他的后背,没个一刻钟,就将困倦的人给哄睡了。   他起身将睡熟的满崽抱回屋中,又把在雪地里干站着的昌多,也叫了进来,让他今夜在这屋里歇下。他一个大人,生熬上一个通宵,身子都不爽利,何况是两个半大孩子。   这两小只安顾好后,他也没闲着,去灶房蒸了一小碗金黄油香的鸡蛋羹,托给王婶子,送进了产房里。   云胡早没了什么力气,一碗参汤灌进去,不过是提了提精神头,稳婆端来鸡蛋羹,哄着他吃了几口,便带着他一面调整着呼吸,一面用劲。   “主夫,您加把劲儿,主君就在屋外等着您和小公子呢...”王婶子握着他的手,好生相劝道。云胡是头一胎,生起来难免要困难些,这都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有什么进展。   云胡脸色煞白,身下的被褥被冷汗洇透,他强忍着疼,指了指门口,“屋、屋外冷、让他、让他去屋里,明日还去上朝呢...”   王婶子连连点头,“主夫,您就别操心了,只管使劲就好,旁的主君都安排好了...”   谢见君不知屋中情形,一门之隔,他听着云胡的声音逐渐减弱,心里愈发着急,几次想不管不顾地冲进卧房里,但都忍住了。   倒不是产房里见血晦气,实在是古代的医疗环境太差,又没有消毒的条件,就连王婶子,也只是将热水等一应要用的东西,都送到门口,由乳母和稳婆接过去   眼瞅着寅时过半,一声响亮的啼哭声打破了雪夜的寂静,须臾,卧房门由内有外推开,乳母一脸喜色地迎出门,“主君,主夫生了!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谢见君登时脚下一软,几乎要栽倒在雪地上,他扶住一旁的树干,待神思清明后,赶忙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推门而入,正正巧与抱着孩子的乳母擦身而过。   “主、主君,孩子...”乳母张了张口,眼见着谢见君头也不回地进了卧房,怕云胡受风,还贴心地把卧房门给掩上了。   “怎么也得先看看孩子,好歹还是个小公子呢..”乳母茫然地嗫嚅道。   卧房内,稳婆将沾血的被褥罩单都收拾起来,说是一会儿要拎到门外烧掉,好去去这生孩子的晦气。   云胡虚脱地躺在床上,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   谢见君鼻子一酸,当即就红了眼眶,他握住云胡的手,俯身吻了吻小夫郎眼尾的绯红,“今夜辛苦你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想歇一歇。”云胡声音里氤氲着潮气,他抬眸望了眼屋外透黑的天儿,“几时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不知道..”谢见君心不在焉地回道,他眉心拧成一团,喉咙里似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连句像样的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尤其看到床头木板上被指甲刻印出来的痕迹,他这心里犹如刀劈斧砍,疼得喘不动气,“睡吧睡吧,我陪着你,好好地睡一觉吧。”   云胡轻点了点头,“孩子呢?你瞧过了没?怎么样?好不好看?像你吗?是个...”,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方才他神志不清,稳婆和乳母说了什么,都听不得,自然也不知道孩子的情况。   谢见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来得着急,一时没注意到乳母怀中的孩子,“挺好的,是个好看的孩子...”   “骗子...”云胡一瞧他这幅模样,便知他肯定没看。   “不急,一会儿乳母洗净,自会再抱进来的,你先睡,明早醒了就能看着了。”谢见君苍白地找补道。   云胡的确累极了,点点头的功夫,人就昏睡过去,谢见君一直等他睡熟了,才起身往屋外去。   上朝的时辰耽搁不得,他草草地抹了把脸,套上朝服。   这一整夜没阖眼,只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招来稳婆,仔细问了问云胡的情况,得知他没什么大碍,只是累了歇息上一日就能恢复,这才宽了心。   稳婆要留在这儿,照顾云胡出月子再走,加之还有乳母和王婶子在家,拖到将近要上朝的时候,谢见君满目眷恋的上了马车。   ————   “你今个儿怎么回事?宋学士唤你好几声都没反应?”午时用膳,季宴礼将餐盘端放在桌上,皱着眉问道,“昨日熬大夜了?眼底下黑得跟锅灰似的。”   谢见君本就头疼,被他这么一念叨,连太阳穴都跟着突突地叫嚣,“云胡昨夜生了。”   “如何?要紧吗?”季宴礼惊呼。   “早起走时,已经睡了,稳婆说没事,晚些待我回去,请大夫入府再把个脉...”   “如此甚好,待孩子洗三时,可别忘叫着我们过去,都沾沾喜气。”季宴礼被带着心生欢喜,“对了,你没看看孩子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听乳母说,是个小公子,不过我来没得及细看,只瞧着眉眼像极了云胡,清秀得很。”谢见君回忆着临走前,他从乳母手中接过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一双小手细细软软叩着拳头,瞧着就可爱,想来云胡小时候,怕是也跟这奶娃娃一般喜人。   季宴礼望着自家这师弟眼眸中初为人父的温柔,禁不住生出了几分羡慕,“孩子起名字了吗?”   “那是自然,一早家中先生便帮着取好了名字”,谢见君敛起脸上的喜意,清了清嗓子,略有些正经道,   “单字为‘瑭’,取自于《淮南子·脩务》‘瑭碧坚忍之类,犹可刻镂,以成器用’,意为谢瑭。” 第125章   谢家大福的洗三礼和满月礼, 都是谢见君在家中草草操办的,只宴请了季宴礼一家三口,还有几位相熟的同僚。   满月当日, 柳云烟送来小孩子的新衣, 吃食和用长寿彩线扎成的装有铜钱的红包, 特地将红包挂于谢瑭胸前, 以示消灾免难, 祈祥求福。   这铜钿牌原是应当夫郎娘家准备, 但云胡的情况特殊,柳云烟便着人一早就给备下了,也算是圆了这场遗憾。   天意渐暖,上京城终于逃离了料峭的冬日。   谢见君散班回来,先是在屋外净了手, 换上家中所穿的常服后,才轻手轻脚地猫进屋子。   “大福, 翻身!”满崽盘腿坐在炕上, 神色凛然, 一本正经地教, 年仅四个月的谢瑭翻身。   云胡乐得清闲,背靠在墙上绣小肚兜,时不时扫他二人一眼。   “哪能学的这么快?”谢见君上前先贴了贴自家小夫郎,才轻笑着走近, 抱起平躺在床上扭来扭去的谢瑭。   “怎么不能?子彧说他四个月就会翻身了!”满崽道听途说。   “你还跟子彧说,你四个月就会唤阿爹了呢...”谢见君调侃道,顺手探了探谢瑭身下的尿布, 摸着干爽后将人搂紧,拿一旁的拨浪鼓逗他。   “阿兄真过分, 净会揭我的短...”满崽嘟囔道,他哪里还记得自个儿四个月时候的事情,不过是非要争过季子彧,压他一头罢了。   谢见君莫名被冤枉一通,他哭笑不得地将怀中的谢瑭换了个手,掏出油纸包的猪肉脯,特意拿到满崽跟前晃了晃,只勾得他眼睛都看直了。   “阿兄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了!”满崽惊喜道,蹦着高,抻长了胳膊想去拿。   谢见君瞄了眼偷偷“告状”的云胡,将手里的猪肉脯丢给小家伙,“可不兴多吃,等会儿就得吃饭了。”   “知道了知道了”满崽一溜烟跑出了屋子,须臾便听着他在院子里唤昌多,说要给他尝尝梅斋的猪肉脯。   “到底还是个孩子脾性..”谢见君笑骂了一声,垂眸望着自己怀中这个白白嫩嫩的大福,禁不住噘嘴做了个鬼脸,逗弄得他“咯咯咯”乐呵,黏嗒嗒拉丝的涎水沾染到自己的衣袖上,他也不见嫌弃之意。   “我来抱他吧,你散班回来也累了,先歇歇。”云胡放下手中的肚兜,将针线都收进斗柜,上手欲将大福接过来。   “无妨...回来能见着你们,便是不觉得乏累。”谢见君俯身亲亲小夫郎的额前,被大福手快地一巴掌把两人扇开。   “小兔崽子...”平白挨了一巴掌,谢见君也不恼,抓过他细软的小手打量了一眼,难怪这几日总瞧着云胡脸上被抓得一道一道儿的,弄了半天是这小家伙的手笔,他唤来乳母,让她带大福去磨磨指尖。   没了“碍事”的两小只,他搬来一把椅子,挨着云胡坐下,沉甸甸的脑袋枕在他腿上,片刻,低声喃喃道,“今个儿西戎那边,派使者过来,提出要和咱们休战...”   “休战是好事儿,跟西戎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边境的百姓得多遭罪!”云胡顺着他的话茬说道,他晓得自家夫君一向都是主和派,最是见不得战争频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过着人间炼狱的日子。   “哪有这么容易...”谢见君叹了口气,抓过小夫郎的手,十指交扣团于掌心中,“使者受西戎王嘱托,开口就要黄金万两,牛羊千头,除此之外还有绫罗绸缎,人参玉器...”   云胡挪了下身子,好让谢见君躺得更舒服些,“虽说如今国库空虚,但这些东西,户部总不至于拿不出来吧,若能用这些换黎民百姓的安宁,不是比战士们战场厮杀要好上千倍万倍?这一打仗,可就是民不聊生呐。”   “话虽如此,但除却这些,使者还抛出了个条件,说是那西戎王听说嘉柔公主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想要迎娶公主为正妻,若我朝答应,他们还可将所提条件一并减半,作为公主嫁入西戎的聘礼,那西戎王年逾五十,鹰头雀脑,虎背熊腰,因着常年在外征战,还沾染了一身的血腥气,寻常孩子见了都忍不住瑟缩战栗....”   “那西戎王好大的颜面,嘉柔公主是何年华,他一个糟老头子居然敢惦记!”云胡愤愤道,脑袋中乍然蹦出去年赏菊宴时锁见到的锦衣华服的公主,那会儿只觉得她有些任性,但并不招人厌嫌,后来又听外面人说,这位公主殿下每年都会在城南施粥救济灾民,也是个良善之人。   “这样一个女子,被送到鸟不拉屎的西戎,实在是糟蹋了,这使者哪里是来谈休战的,分明就是挑事!”   “哎,若是人人都能如你一般宽厚就好了...”谢见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起今日在朝堂上,大臣们各为两派,吵个不停,他便觉得头疼。   想必崇文帝也是极为为难的,一面是自己疼爱多年千挑万选,舍不得她嫁错人的公主,一面又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江山,无论选哪一边,都是一场辜负,也难怪他会气得摔了茶盏扬长而去。   谢见君散班时,还见太医院院首陆太医,急急匆匆地背着药箱,随李公公往圣上寝殿去呢。   “那嘉柔公主真的会嫁过去吗?”   神思骤然被打断,他侧目看向忧虑不安的云胡,伸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我也不知道,这事儿还得再吵上两天才会有定论,在此之前,西戎使者会一直留在上京,等候圣上的答复。”   果不然如谢见君所料,翌日他在崇文帝跟前当值时,刚结束禁闭的三皇子,正和太子殿下,二人在御书房里吵得面红耳赤。   “我说皇兄,你贵为太子,当以天下为己任,别为了一时的儿女情长,失了分寸!”三皇子咄咄逼人,大有不将嘉柔嫁去西戎不罢休之势。   太子气得身子微微发抖,嘉柔可是他同父同母,自小就捧在手掌心,一直宠爱着的胞妹!   “老三,嘉柔虽不是淑贵妃之女,但也算是你的亲妹妹,你如何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   三皇子眉梢一挑,嗤笑一声,“皇兄,你想想边境的黎民百姓,那也是父皇的子民,你说我无情,你何尝不是虚伪呢?这西戎是迎娶嘉柔为正妻,又不是妾室,怎么就嫁不得了?”   太子拂袖怒斥,“你怎知西戎娶了嘉柔之后,就不会变卦了?难不成老三你已经同西戎王沆瀣一气了?”   “皇兄莫要在此污蔑皇弟,皇弟待熹和赤诚之心,父皇可鉴!”三皇子忙不迭替自己辩解。   “好了!”崇文帝猛咳两声,将毛笔重重拍在龙案上,“成日里就知道吵来吵去,一点也不懂得为朕分忧!”   谢见君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适时还极有眼力见儿地奉上一盏热茶。   崇文帝接过茶,润了润喉咙,缓声道,“都下去吧,嘉柔的事儿你们别管了,朕自有定夺。”   太子和三皇子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眸中皆看到了厌恶之情,双双行礼后,一前一后退出了御书房。   半晌,   “谢见君,你有什么想法?”崇文帝骤然开口问道。   “回陛下的话,微臣不敢妄言。”谢见君恭谦拱手。   这等国家大事,哪里是他一个小小的修撰能说得上话的?哪怕他并不同意将嘉柔公主,嫁去给那个糟老头子做正妻。   “你若不敢妄言,这朝中便是没人敢同朕说真话了。”崇文帝了然笑道,“放心,你只管说你自己的想法,朕不治你的罪,你我权当是唠家常....如今你也已经初为人父,想必,应是要比这些毛头小子,更有心思...”   “陛下...”谢见君绕过龙案,双膝跪地行叩拜大礼,而后斟酌着开口,   “微臣之拙见,这江山社稷,国家存亡,何至于要压在一个女子的肩膀上呢?” 第126章   谢见君说完这话, 心的确颤颤了两下,他俯身叩首,良久, 才听着龙案后, 崇文帝饱经沧桑的声音隐隐传来, “他们都想把朕的嘉柔送去和亲...”   他不敢再说话, 如今朝中风向的确如此, 就连身为六部之首的师文宣也难得沉默, 倒不是师文宣不赞成和亲一事儿,怕的是西戎王单单只图公主丰厚的嫁妆,待挥霍完嫁妆,还会再打熹和朝的主意,如此重蹈覆辙罢了。   御书房中寂静沉闷, 犹如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谢见君被这压抑的气氛搅弄着喘不动气,他看得出来, 崇文帝自一开始, 便没有要把公主嫁给西戎王的打算, 只是朝中大臣各执一词, 吵得火热,他一时半会儿,还拿不出安抚朝臣和百姓的说辞。   毕竟,支持公主和亲的官员, 不在少数,若此事传到民间,圣上为一己私情, 枉顾黎民将士性命,也会被诟病。   正当二人都沉默时, 李公公躬身小跑进来,“殿下,镇国公府小常将军求见。”   崇文帝眉心动了动,“常知衍?他不在房山的军营里待着,跑回来干什么?朕又没召见他!”   “小常将军说是替镇国公送军中例报。”   崇文帝冷哼一声,“送例报还用得着他一个将军亲自前来,怕不是听了嘉柔的事儿,着急了吧!”   “这...”李公公为难,他的确是听了常知衍所言,才进来通报的,谁知道送例报一事儿为真为假。   跪在龙案下的谢见君神色一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大抵就是师文宣曾跟他提过的,与嘉柔公主两情相悦的镇国公府的公子。   “行了,让他进来吧,朕要看看他这例报怎么说?”崇文帝侧靠在龙椅扶手上,捏了捏鼻根,不耐烦地摆摆手。   半刻后,常知衍入御书房,进门先行行礼。   谢见君不动神色地往旁边避了避,让出了谈正事的地方,只见这小常将军洋洋洒洒地说了些有的没的军中情报,半天不进入正题,实在说无可说,竟还斗胆跟崇文帝唠起了家常。   “朕没闲工夫跟你扯皮,你想说什么?”崇文帝最终失了耐心。   “陛下,西戎使者居心叵测,切不可答应他的条件!”常知衍俯首,道出了自己此行来的真实目的。   “你好端端的在房山军营里待着,这是哪里来的消息?”崇文帝冷声问道。   常知衍被质问得哑然,思虑片刻后开口,“是属下人入城采买时,从茶馆听来的。”   这理由听上去离谱中又带着些许的合理,谢见君抿抿嘴,垂下眼眸。   崇文帝也不是真的要追究他是从何处知道,这西戎使者入上京的一事儿,本就已经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了。   “你刚才说西戎使者的条件不能答应,你跟朕说说,为何不能答应?”   “陛下,西戎王年过半百,生性残暴,他身边正妻如今已经换了七八位,每一位都不得善终,陛下难道忍心看公主踏入魔窟吗?!况且,以西戎王善战的性子,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使者开出来的这些条件,填不足他的胃口!如今种种,不过就是抛砖引玉,若咱们应下,他们还会抛出更多的条件!”常知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跟随镇国公,在西北与西戎交战数年,自是清楚这些蛮夷的嘴脸。   “那你说,朕该如何是好?”崇文帝半垂着眼眸,让人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   常知衍抱拳,正色道:“臣愿请兵,与西戎一战!守我朝疆土,不容外敌肖想!”   崇文帝手抵着额前,微抬了抬首,“你可知,你这一战,便是劳民伤财,连你爹镇国公征战多年,也未曾让西戎军生出半分退意,你让朕,如何信你一个稚子?”   “陛下是打算要退让吗?西戎王今日以休战为由,以退为进,若咱们答应了这条件,他日必将得寸进尺!熹和疆域辽阔资源丰富,自古就是四夷虎视眈眈之地,倘若此番应下西戎,难保北蛮不会蠢蠢欲动,陛下难道回回都要退让?那这又如何能彰显我泱泱大国之风范?”   “放肆!”崇文帝被无端揣测圣意,双目蒙上了一层冷意。   谢见君骤然轻笑出声。   御书房众人的眸光齐齐都落在他身上。   “谢见君,你笑什么?”崇文帝铁青着脸,愠怒道。   谢见君声如温玉,缓缓开口,“微臣入仕前,曾在上京的茶馆里听书,那说书人提到小常将军,皆夸赞他十四岁就敢只身入敌营,以身敌百军,取北蛮将领项上之首级,微臣原是以为小常将军该是个沉稳老成的性子,不成想竟是这般的少年意气。”   崇文帝一怔,回忆起往事,脸色有些缓和,“可不是呢,那次常贤气得要命,非得以不服从军令的军法处置,要罚他一百军棍,还是朕派人去说的情呢!”   “陛下实在是宽以待民,仁厚礼贤…”谢见君俯首恭维道。   “你这小子,也学会你老师溜须拍马那一套了...”,   被这么一打断,崇文帝弯了弯眉眼,连说话的语气都跟着柔和下来,他将眸光落在常知衍身上,定定看了良久,   “朕知道你自小便倾慕于嘉柔,如今你既是主动请战,朕便给你这个机会,待你凯旋归来,若嘉柔对你有心,朕就给你二人赐婚。”   常知衍强抑住心中欢喜,连连叩首,“微臣愿意立下军令状,一年之内,必破西戎大军!”   崇文帝端起龙案上的茶盏,浅斟了一口,“都出去吧,朕累了。”   “是…”谢见君和常知衍齐声告退。   临着出御书房前,谢见君余光瞥了眼龙椅上的崇文帝,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感觉笼罩在崇文帝头顶上的阴霾,正在悄然散去。   许是常知衍自请出兵,正着了他们这位圣上的心思吧。   刚迈出御书房没走两步,常知衍忽而回头,躬身抱拳道:“谢大人方才在殿前解围…”   谢见君正闷着头琢磨和亲一事儿,险些撞到常知衍,他猛地回神,忙不迭回礼道:“常将军言重了,了,下官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言官,能等将军和诸多将士们拼死护佑,是下官乃至我朝百姓的荣幸。”   “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吾自当尽全力,以身堵万箭,守江山护百姓,绝不让奸佞小人妄图踏上我朝国土半步!”   谢见君抬眸,见眼前之人一袭银白铠甲披身,身姿挺拔如苍松,那璀璨如寒星的双目中,迸射出的炯炯决心,连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也不由得跟着燃烧起来,他拱了拱手,   “此次前去西戎,望小常将军,平安归来。”   十天后,常知衍率兵出征,崇文帝城楼相送。   ————   又一年上京飘雪,谢大福的周岁礼将至。   谢见君提早给师文宣和翰林院同僚,以及朝中几位相熟的官员,都发了庆生的拜帖。   因着家中小宅拥挤,周岁礼的宴席就摆在了一品香苑。   席间热热闹闹,诸人推杯换盏,连嘉柔公主都特地前来,说是替太子跑趟腿,给谢瑭过周岁生辰,还送来了一对金丝绞玉的项圈。   云胡抱着谢瑭出来溜了一圈,刚满一岁生辰的大福,眉眼都生得秀气,白白净净的脸颊上肉嘟嘟的,任谁瞧了,都禁不住想要上手捏捏试试。   这小子也不认生,师文宣一张手就能抱过去,窝在他怀中这儿瞧瞧,那儿看看,一双如云胡那般乌黑溜圆的眼眸眨巴眨巴,犹显得可爱极了。   “‘谢瑭’取得甚好,只是这大福,稍稍有些接地气了。”师文宣拿虎头娃娃逗弄着咿咿呀呀的谢瑭,回身同谢见君说道。   “是云胡特地让幼弟帮忙取得,怕我二人有了谢瑭后,让小崽子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也好,你夫夫二人向来思虑周到,行事稳妥,倒是叫人放心...“师文宣点头,一听是满崽的手笔,又“违心”勉强夸赞道:“大福这名字,唤着顺口,也不差..”   每个问起谢瑭乳名的人,末了都会给这么一句夸赞,谢见君听得多了,唤得多了,竟是也觉得顺耳了。   席散后,便是今日周岁礼的重头戏“拈周”。   团圆的八仙桌上,铺着大红喜布,喜布上依次搁置着抓周物件。   有师文宣送来的和田玉印章一枚,说是谢瑭若是抓着此物,长大以后,必乘天恩祖德,官运亨通。   还有季宴礼友情赞助的笔墨和启蒙用的读本,意在指望大福将来有朝一日,也能如他师弟谢见君一般,三元及第。   连得了消息的宋沅礼,都托宋管事带过来一个金算盘,信中说道,大福抓到这算盘,今后必成陶朱事业。   谢见君倒未对谢瑭有如此多的期望,只简简单单地准备了些平时他爱吃的小零嘴,希望他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一周岁的谢瑭走路还不太稳当,含着手指,面对着眼前这摆了一桌的东西,有些不知所措,他抬眸看看自家阿爹,又瞅瞅离着不远的爹爹,张着手闹着要抱抱。   “小鬼头,别要爹爹抱了,快些瞧瞧这些玩意儿,可有你稀罕的?”季宴礼半蹲在圆桌前,乐呵呵地逗弄着他。   大福似是听懂了一般,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众人的目光皆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只见他踩过宋沅礼的金算盘,迈过师文宣的和田玉印章,一脚踢开他师叔准备的诸多文具,就在谢见君以为他要投奔到小零嘴的怀抱中时,谢瑭剑走偏锋,脚步虚晃一下,一把抱住了身居高位的嘉柔公主,还伸手去扯她手腕上的腕饰。   谢见君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上前要将他抱开。   谁知大福如何都不肯松手,扯着公主哇哇大哭。   “幼子顽皮,冒犯了公主,还望殿下您见谅。”谢见君道歉,哄着大福赶紧松手。   “无妨,他大抵是喜欢这个吧。”嘉柔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腕饰,一只手刻的小木剑自腕饰上垂下,引着谢瑭的眼神追着跑。   诸人这才看清,弄了半天,谢瑭是瞧上了这小木剑。   虽是瞧上了,但也无法,谢见君只得将哭闹的谢瑭抱给云胡,让他带孩子先回家去,自己则留下来宴客。   午时过半,宴散。   谢见君立于门前,依次将宾客送走,嘉柔公主留在了最后。   他知道嘉柔有话要对他说,故而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便重新返回到一品香苑的包厢中。   “那日在殿前,多亏了你替常知衍解围,才没让他得了父皇的怪罪。”   “言官之责,公主殿下不必客气。”谢见君恭敬回道,难为嘉柔为这事儿记了这么久,常知衍离京都有大半年了。   “我知道,和亲一事儿,你也帮我说了话,不然,父皇不会那么快下定决心的。”嘉柔继续道,西戎使者走后,她才从李公公那儿,得知了这事儿,一直心存感激,借由庆生一事来给谢见君道个谢。   “微臣与公主殿下,皆为熹和朝子民,哪里能眼睁睁见您远嫁蛮夷,从此不得归…现下,微臣只盼望着常将军能够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嘉柔听此,心中一凛,“我喜欢的人,自是这熹和中最好的儿郎,他一定会回来的。”   ——   景成四十二年二月,常知衍率三千骁骑,攻破西戎王部,逼退其边境数百里,大胜而归,嘉柔公主着婚服于城门口相迎,二人次月完婚。   五月,历时近三年的历法修撰完成,崇文帝更改年号为崇熙。   同年八月,三年任期已至,谢见君自请下放甘州。 第127章   “甘州在什么位置?离着上京远吗?”   云胡捧着谢见君从翰林院借来的舆图, 颠来倒去地翻看着。这些年,他从福水村出来,去到衢州府城, 又从府城入了上京, 也曾在探亲时途径不少地方, 可唯独没听说过“甘州”。   “来, 我指给你...”谢见君点了点上京的西北处, “是这儿, 我问过同僚,离着上京约摸着得有个一千里路的脚程,咱们这一趟单只是过去,大抵就要走两个月。”   “竟是这般远...”云胡发出一声惊叹,他在上京参加高门夫人家的宴会时, 总听说谁谁谁家京官外放,但去的都是富饶的州府, 再回来便可官升一品。谢见君也是外放, 可怎么去的地方这么偏僻, 还这么...   “这么小的州府啊”, 他指着舆图上的芝麻绿豆大点的标示。   “一府四县,的确比不上衢州。”谢见君接话,“还是个灾祸频发的地儿,听说今年春上大旱, 饿死了不少人...”   “尚书大人怎好把你安排那甘州去了?”云胡愈发惊讶,这次调任,季宴礼可是直接入了吏部呢。   “嗯...”谢见君默了默声, 要论最容易出政绩的地方,一是各方面根基都强, 随随便便做点什么就是锦上添花,但这样的州府,当地商会与县官之间盘根错节,上任的知府若没有强硬的身世背景做仰仗,必定步步艰难。   这第二种就是底子薄,基础弱的地儿,只要是个贤能之人,推出几条有利于民生的政策制度,就能有所改观。   这点,他和师文宣不谋而合。   “咱们什么时候走?”云胡心里清楚,这外放的调令一下,不得违抗。不光如此,律法有令,外调期间非圣上召见,亦或是丁忧,不得私自回京,不得借债置办衣物、娶妻买妾。即便是赴任时,也不许绕道回家。   “最多还能在上京逗留半月,”谢见君算了算时间,“最晚八月二十,就得离京了。”   “那咱们是得早做准备了...”云胡掰着手指讷讷道:“此去甘州至少要待上个三年之久,路上又得走两个月,这衣食住行上都怠慢不得。”   “不急,我还得问问满崽是怎么打算的,他今年端午之后已满十四岁了,来上京这么长时间,有书院多年的玩伴,亦有子彧和宴礼帮忙照看,此番去甘州,未必愿意跟着咱们同行。”   谢见君握住小夫郎的手,温热的掌心贴近自己的脸颊上,继续说道:“我刚才还问过先生,先生说,如果满崽想要留在上京,他和昌多都会陪他。”   “那你早些问问他,咱们也好收拾东西,这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眨眼就过去了,还得问问王婶子和大河叔,他们要不要跟咱们一起走。”   “好...”谢见君点头应声,越瞧乖乖软软的云胡,越觉得亏欠了他,这一趟去甘州,不晓得要跟着自己吃多少苦。   但其实能下放到州府,云胡心里是高兴的,在上京,便是少不了要参加各种各样的宴会,他一直打怵,却又不得不去,每每都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在宴会上说错了做错事儿,再给谢见君招来麻烦。   而且,在圣上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哪里是什么轻松的事儿,在翰林院这三年,谢见君虽甚少同他说起官场,但他也能从柳云烟那儿多少得知一点。   有几次,他都悄没声地瞧见谢见君紧蹙着眉头回来,站在门口吐出好几口浊气,脸颊挂上笑意,才会推门进屋,就为了不让他担心。   这甘州虽偏僻,地方又小,但好在天高皇帝远,不用每日兢兢业业,谢见君要大展身手,干出一番政绩来,也不会处处受制。   如此想来,竟也把自己给说服了,转头,云胡便开始忙活起要带走的行李。现下有了谢瑭,不似之前孑然一身,便是什么事儿都得顾忌着孩子,这一收拾,单单只是谢瑭的东西就给拾掇了小半马车。   另一边,谢见君也把满崽唤来跟前,将自己调任去甘州一事儿,跟他说道了说道,末了征求他去留的意见。   “我自是要跟着阿兄一起走的!”满崽不假思索地回道,连半刻的犹豫都不曾。他早就在百川书院读够了书,每日只看过书本就头疼不已,巴不得这世间所有的读物,都消失不见呢。   “那你书院的玩伴?还有子彧呢?你可要想好了,要走,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兴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上京了。”谢见君没让他立时就给个答复,而是将事情的最不好的结果告知了满崽。   “学斋里的同窗不止我一个玩伴,子彧不日要下场科举,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为什么要为了彼此去作出牺牲呢?我们明明都有自个儿的路要走呀。”满崽不以为意,“我想和阿兄、云胡待在一起,这是我选择的路,别人牵涉不得。”   “这..这倒是有理。”谢见君干巴巴地点了点头,一时没想到如今的满崽已经有如此通透的想法,他手僵在半空中,须臾,重重地落在小家伙的肩头上,“既是你想好了,便同他们早些告个别吧。”   确认好了满崽的心意,得知许褚和昌多也都要同行,临走前,谢见君还问了问李大河和王婶,当初这夫妻俩家中遭灾,逃难至此寻求他的庇护,但并未签下卖身契,至今二人仍是自由身。   故而,去甘州,他们可去,亦可不去。   但不成想谢见君刚张口,话还没说完,老两口登时就给跪下了,说主君是不是瞧着他二人年纪大了,手脚不利落了,想要舍弃他们。   谢见君连连摆手,等不及再说两句,李大河额头磕得咣咣响,“主君,我和老婆子打入了谢府,就没想过离开,您和主夫在我们遭难时伸以援手,给我们吃喝住宿的地儿,这些年也不曾恶待过,如此恩情,我们俩没齿难忘,自是您和主夫去哪儿,我们就跟去哪儿,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义不容辞!”   倒...倒不至于,谢见君微微咋舌,上前忙将俩人都扶起来,说往后,还是仰仗他们了。   如此,到这会儿,所有人的意愿便都清楚了。   临着离开上京时,谢见君又去拜访了师文宣,这一走,再见不知何时了。   因着当初选派外放的州府时,二人曾秉烛夜聊过,一应心意都清楚得很,这次来,师文宣也不过就着甘州嘱咐了几句。   “见君,甘州春上大旱,户部上半年才拨了救济款,现今不知是个什么光景,这地儿地势低洼,多年来又常有水患之灾,这政绩固然重要,但最要紧的,还是要照顾好自己,不然纵有天大的恩宠砸下来,你也未必能接得住。”   谢见君恭恭敬敬地拱手,“学生谨记先生教诲,此次离京,学生不能在先生和师母跟前尽孝,望您二人身体康健。”   “不用担心我们,宴礼还在上京,有他在吏部,为师能轻松些许。”师文宣欣慰道,“待你从甘州回来,得和宴礼一道儿为为师分忧了。”   他话说的隐晦,但谢见君听出来了,师文宣给他三年时间,是要让他自己做一个选择。   “先生于我有恩,师恩浩荡,能为先生分忧,是学生之幸。”他听懂了师文宣的言外之意,想必,这老狐狸自然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此话点到为止,三年后再盖棺定论。   ——————   拿到调任的官凭后,八月末,谢见君动身离开。   官员上任和调动,路费都得自己掏腰包,但好在这几年,有年节授礼和那两千亩的五成田税,这一路熨熨帖帖地抵达甘州,不成问题,他还特地招了上京的镖师护送,无他,实在是甘州路途遥远,恐路上生变。   要带走的行李装了满满的一整辆马车,除此之外,谢见君和云胡,谢瑭同坐一车,许褚和李大河夫妇一辆,余下的满崽,便一早吆喝了要骑马,在百川书院学了三年的骑射,他早厌烦了坐在憋憋屈屈的马车里,如非必要,都是和子彧策马出行。   对谢见君来说,多匹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况且,两岁有余的大福,哪能老老实实地在马车里坐上两个月,介时哭闹起来,也可带着他骑马绕着兜两圈。   出上京城门时,季宴礼和季子彧前来送行。   “满崽,当年我从衢州走时,送你的长命锁,你现下还带在身上吗?”季子彧小跑着上前,一把接住从马上翻身跳下来的满崽,小心地开口询问道。   “带着呢,一直没摘。”,满崽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示意那长命锁就好好地挂在他脖子上。   “那就好,你到了甘州后,别忘了给我写信,甘州艰苦,不比上京自在,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东西,只管在信中说,我定着人给你送去,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季子彧絮絮叨叨,仿若送子远行的老母。   “放心,我到了就写信于你报平安。”满崽连连点头,上前大大方方地张开手,给了季子彧一个大大的拥抱。   季子彧一怔,身子紧绷得如同木头一般,迎面对上谢见君望过来的眸光,想要回抱的手,缓缓地落回两侧。   片刻,他哽了哽,声音极轻,“满崽,你可别忘了我。”   “我是那记性差之人?”满崽对季子彧的话充满了质疑,被扶上马时,他大喇喇地挥了挥手,“我肯定会想你的,咱俩可是天下第一好的兄弟!” 第128章   “上次从衢州走, 是你送我,这次倒是换成我送你了。”季宴礼颠了颠怀中的谢家大福,轻笑道, “这孩子比我上次见时又重了些, 下次再见, 怕是都要到开蒙年纪了。”   “孩子嘛, 总是一天一个模样, 过些时日, 你自个儿当了爹就知道了,只是此番我们去甘州,到底是赶不上孩子的满月礼了。”谢见君有些惋惜,季宴礼和师念的孩子还有半月就要出世了。   但有甘州的调令在,他们留不到那个时候, 故而前日,云胡特地去了趟季府, 提早给孩子先送下了一对如意项圈。   “等你们回来上京...”季宴礼将大福托还给谢见君, 而后招来身后福伯, 递上一束柳枝, “此去山长水远,望师弟你,随处皆安,一如柳之可依可靠, 为汝祝愿耳。”   “宴礼,珍重。”谢见君拱手抱拳。   时辰不早,一想到今个儿还得赶路, 二人在城门口寒暄一二后,至此分别。   眼见着马车缓缓驶上官道, 被发了“好兄弟”卡的季子彧猛地追上两步,扬声高呼,“满崽,一路平安!”,回应他的,是满崽稳当当骑在马背上,渐行渐远的身影。   “行了,人家将大黄都托付给你了,回去睹物思人吧。”季宴礼一巴掌拍在自己弟弟的脑袋上,招呼他回府。   被揭穿了心思,季子彧撇撇嘴,翻身上马扬长而去,他还得回去给满崽写信呢,这样谢见君一行人抵达甘州时,满崽正正好就能收到第一封信了。   马车在官道上哒哒哒走出老远,谢见君掀开帘布,回身望去,上京的城门掩藏在白茫茫的雾中,慢慢地化成一个点,而后消失不见。   “阿爹,我们要去哪儿?”怀中的大福跟着探出半个脑袋,咿咿呀呀地问道。   谢见君贴了贴他柔软的额发,温声哄道:“阿爹和爹爹要带大福去一个好玩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还有大福最稀罕的脆甜脆甜的秋梨。”   “大福想吃秋梨,大福还想骑马!”谢瑭张着手,要满崽抱他去骑马。   “不行,你太小了,不可以骑马!”已经荣身为小叔叔的满崽为了大福的安危,立时毫不留情地拒绝,似是怕被缠上,他手下一扬鞭,飞驰出老远去。   莹白的眼泪霎时蓄满了眼眶,谢瑭瘪瘪嘴,张口就要哭,冷不防嘴里被云胡眼疾手快的塞进来一小块麦芽糖,他咂摸两下,乌溜溜的圆眸倏地弯成了月牙。   “一不如你心意,就知道要掉金豆豆....”谢见君上手捏了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   尝着甜头的谢瑭,侧身往云胡怀中一歪,躲在保护伞下,乐得“咯咯咯”直笑。   谢见君拿小的没法子,拿大的又舍不得,末了,兀自从书箱里挑了本书,握在手中随意翻看着。   驶出大半日,官道上的路越来越不好走,起初,大福还能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蹦跶,但很快,属于孩子的好奇心和新鲜感褪去,他便闹起了性子,任云胡和谢见君如何哄,都哄不住,几乎半条官道上,都是他撒下的哭声。   “这是困了睡不着,闹觉呢。”王婶听着动静,上马车瞧了一眼。先前晌午时分,都是谢瑭睡午觉的时候,但现下马车震荡得厉害,实在是睡不安稳,他才会这般哭闹不止。   谢见君当机立断,拿披风将谢瑭一裹,就带他下了马车。   “夫君..”云胡慢了一步,探出身来。   “无妨,马车里太闷了,我带大福在外走走,透透气...”谢见君一面裹紧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的谢塘,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哄着,一面冲李大河招招手,示意他驱车继续走,自己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见此“奇观”,镖师们齐齐凑在一起,嘀咕起来。   “就没见过当爹的这么宠孩子,哭就哭呗,扔他一旁哭就是了,总不能哭断气了...”   “可不就是,放着舒舒服服的马车不坐,还徒步走,哭两声不就得了,我家孩子哭的时候,我连抱都不抱一下,都是我婆娘自己哄,麻麻烦烦...”   年长的老师傅放下看光景的帘布,照着几个镖师脑袋,挨个一记爆栗,“自个儿待孩子不上心,不知道廉耻羞愧,反倒嫌弃人家拿娃娃太要紧...这小谢大人贵为一州知府,架子端得都没有你们大!”   年轻镖师挨了训斥,也不敢再出声揶揄了,只透过帘布的缝隙,悄没声地瞧谢见君哄孩子。   走出约有百米,许是感受到自家阿爹给足的踏实感,谢瑭缓缓止了哭意,沾染着泪珠的羽睫微微翕动,眨眼间就睡了过去。   云胡忙不迭上手将打酣睡的大福接过来,走这一段路可真够辛苦的,他看着谢见君额前都见了细汗。   “晚些咱们去到城镇上,找手艺人买些小玩意儿,往后还有近俩个月的车程呢,可得把这小兔崽子哄住了。”怀里一空,谢见君腾出手来抹了把汗,压低声音道。   大福幼时晚上常闹觉,那会儿云胡刚出月子,身子弱经不起折腾,他每每都是抱着在门外遛弯,遛到睡熟,再抱回屋里,连放下时都得是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稍稍一个重手,这一晚上的辛苦就白费了。   最多一回,他和云胡二人换着,在院子里转悠到子时过半才歇下,一早起来上朝时,整个人困乏得头昏脑涨,险些栽倒在马车旁。   “满崽方才过来说要去买画本,给大福讲故事呢。”云胡将谢瑭安放在马车上,回身轻笑道。   “也好,只要他不闹性子,便是要骑大马,我也愿意。”谢见君双手举高,作求饶状,惹来云胡捂嘴偷笑。   余下的日子,一行人齐上阵,偶时,谢见君便将满崽的马儿征用过来,带谢瑭策马林间,兜上几圈,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林中回荡,治愈着赶路之人心中的烦躁。   后面途径小城镇,他也会跟镖师协商,歇上一日再走,这总坐在马车里,身子骨都绷得僵硬了,许褚年事已高,更是受不得这样的舟车劳顿。   但因着离赴任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也不敢作过多的耽搁,在城里转转,放松放松筋骨,就得赶紧奔赴下一处驿站。   这一走,晃晃悠悠地看到甘州界碑时,已经十月下旬。   天儿逐渐冷了下来,大福也由出京时的对襟短衫,换上了圆领长袍,他本就生得灵动,额前一抹红绳,更衬得人秀气,任谁见了,都忍不住逗弄逗弄,一路过来,有这小崽子在,可闹出不少欢声笑语。   只是进了甘州,大家脸上的笑意都淡了。   早听闻甘州灾祸频发,但当诸人眼见着干裂的土地和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农户,才清楚地明白,呈现在奏章上轻飘飘的“大旱”二字,到底给这个地方,带来了什么样的灭顶之灾。   “大人,这哪里是人间呐!”李大河看过五六岁的孩子,宽大的衣裳下瘦骨嶙峋的身子,想起自己当初遭了灾的故土,和早夭的儿子,一时心疼地红了眼。   谢见君亦是将次惨状看在眼里,他难得沉默了,好半天才压下了心头的复杂情绪,“大河叔,您去知会后面的几辆车,让他们加快脚程,咱们先入城,入城之后再说。”   穿过石碑,到入甘州府城,马车又走了小半日。   大伙儿一路看过来,这心里头都沉甸甸的,见着前来城门口相迎的同知和底下三位县令,都没得什么好脸色。   百姓遭此劫难,除去天灾,便是人祸,天灾固然不可抗力,但为官者不能坐视不管,放任百姓居无定所,食不果腹。   “哎呦,大人鞍马劳顿,这一路过来,可谓是辛苦了!”   在城门口刚下马车,谢见君还未掏出前来赴任的官凭,着七品官服的三个知县,便谄笑着迎上前来。   谢见君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余光中瞥见府衙中的同知,不冷不热地站在一旁,既不上前行礼,也不主动举荐,对他的到来,反倒还没有三个知县热情,似是连装都懒得装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敛回视线,将眸光重新放在了围着他转悠的知县身上。   “得知大人前来上任,我等已在此恭候多日!”甘宁县的钱知县冲身后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连忙上前牵过马车,将一众人带过城门口。   “大人且先随下官去府衙安顿下,晚些下官,携众官员在春华楼,给大人接风洗尘!”   分明只是个七品的知县,却仿若是这甘州府的一把手,连同知都没开口,这知县却事事都抢在了前面,谢见君心里冒起丝丝拉拉的异样,这甘州一府四县,按理说该是有四位知县,但放眼望去,着官服却只有三位,余下的那个知县呢?   然等不及他细想,马车已经缓缓地驶入了甘州府城,约摸着一刻钟,停在了府衙,相比较道路两侧,低矮破旧的店肆和街上零星穿着素朴的路人,知府的后院却修建得很是气派,入门一座宏伟的石砌照壁,绕过照壁更是别有洞天,院中古树环绕,垂柳拂水,一应屋舍皆是重檐飞脊,气派壮观,连入门的阶石都是青砖堆砌,与周围的民舍陈设格格不入。   “爹爹,是大屋子,比咱们家还要大哩!”大福手指着不远处的几间厢房,忽而开口道。   云胡忙捂住他的嘴,下意识地看了眼谢见君,打进了这后院,他家夫君便一直面无表情,唯独紧扣着石柱微微泛白的指骨,正彰显着他现下不悦的心绪。   这一州知府每年的俸禄为八十两,外加八十斛的俸米,如此收入,是决计修缮不出如此恢宏的住所。   一想到城外那些食不果腹的百姓,谢见君自心底升腾起一股子怒意,为避免打草惊蛇,他很快就掩饰了下去。   趁着李大河招呼人在后院里卸行李的功夫,他稍作休整,嘱咐王婶和昌多照顾好这一家老小后,便随知县前去春华楼赴宴。   席间,三位知县先行做了自我介绍。   谢见君这才得知,先前在城门口待他最为热络的钱闵,便是这回受旱灾最为严重的甘宁县知县。   另二人,一个是曲兰县的吴知县,一个是白头县的冯知县,至于最后一位未露面的常德县的知县,听钱闵说,是他家中夫人和孩子今日同到,宋知县接人去了,晚些就会过来。   左右之后都得要见面,谢见君也没放在心上,倒是觉得这宋知县是个有意思之人。   但更让他觉得有趣的事儿,整个接风宴,尽数都是钱闵和吴知县忙着轮番上前敬酒招呼,那陆同知只顾着自己闷着头饮酒吃肉,连个正眼都不曾给他,连他主动举杯,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不等他把话说完,就一饮而尽。   “知府大人,您要莫要见怪,这陆同知就是个硬骨头,先前周大人在时,他便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绝对不是针对您!”钱闵凑到他耳边,低声开解道。   谢见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暗道这甘州府当真是超乎他的意料,从四品的同知不管事儿,九品的知县越俎代庖,真不知上一任知府吴永安在时,是个什么光景,但瞧着如今的境况,他想要摸清这几人的底细,还真不是什么易事。   “你再着人去催催,这宋知县什么时候到?今个儿这么要紧的日子,他还去接他夫人孩子,怎么一点不懂事,这小年轻就是不知礼数,能让知府大人等那么久还不来!”   包厢门外,借故小解出来的冯知县紧蹙着眉头,催促着底下侍从赶紧寻人去,其实宋知县露不露面都无所谓,他担心的是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会因此迁怒到自己身上,毕竟年底的升迁,还得看能不能着了知府大人的青眼。   侍从会意,躬身退下后,冯知县复又挂上一脸谄笑,回了包厢。   “谢大人,您稍候片刻,这宋知县马上就到.....”正说着,他上前就给谢见君斟酒,“来,您请先尝尝,这是春华楼掌柜的今年新酿的飞雪,珍贵得很,在我们这儿可是一盏难求...”   “不急...”谢见君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杯盏,既没接他的话,也没接他的酒。   然则,话音刚落,包厢门被重重地推开,着一身常服之人大步迈了进来,“下官,常德县知县,前来参见知府大人。”   他低垂着眼眸,散漫地拱手行礼,拉着长长随意的音调,扬眉时,正对上谢见君探究的眸光。   二人皆怔在原地。 第129章   “你今个儿心情不好?”   云胡掌灯从屋中出来, 将搭在臂弯的外衫披上谢见君的肩头。   “怎么说?”谢见君讶然,回身握住小夫郎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腿上来, 顺势拿外衫将两人一并裹住。   云胡指了指石桌上的酒壶和茶盏, “大晚上不在屋里睡觉, 躲外面独酌..。”   谢见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禁不住轻笑出声, “不骗你, 心情不好是真的,但独酌是假的,一会儿有客人要来。”   “一会儿?”云胡蓦然瞪大眼眸,指了指挂在当空的残月,“什么客人, 怎会赶在这个时候登门?”   “那自是白日里见不得的人!”院墙外冷不丁翻进来一身着黑衣之人   “这儿是有门的...”谢见君神色复杂,“而且, 也不用穿得同那夜行大盗一般...”   “这不是趁着夜色好行事嘛。”那人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 随意拿起石桌上的酒壶, 给自己斟满一杯后, 捏在手中把玩。   “宋沅礼?”云胡惊叹出声,“你不是在衢州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好久不见,云胡!”宋沅礼莞尔一笑,唇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他不光出现在这儿, 还做了常德县的知县呢。”谢见君没好气道,他今个儿在春华楼看见宋沅礼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若不是这小子反应极快,行礼后上前敬酒, 假装二人不相识,怕是一眼就被精明的钱闵给瞧出来了。   “嗐,真真是一言难尽,二言难开口呐!”宋沅礼拿捏着戏子的腔调,手里还有模有样地做起了势。   “好好说话...”谢见君斜睨了他一眼,“大福周岁时,你寄来的周岁礼中,夹着那封信,可没提你入仕了。”   “这可不怪我!”,宋沅礼身子后仰,忙不迭替自己找补道,“我本来跟青哥儿好好地走南闯北的跑商,可我爹愣是说我不是经商的那块料子,适逢原来的常德县知县致仕,我爹便塞了钱,找人从中活动了活动,就把我塞过来了,来了之后才发现,这一脚迈火坑里了。”   说着,他还无奈地摇了摇头,“时运不济呐...”   “怎么就是火坑了?”谢见君追问道。   屋中乍然传来谢瑭的哭闹声,云胡登时起身,他晓得自家夫君与好友好些年不见,定然有很多话要说,故而做了个礼后,就急匆匆地赶回屋中。   “你把大福也带过了?”宋沅礼诧异。   “哪里只是大福,举家都过来了...夜露深重,他们都已经歇下了。”谢见君目送着云胡进了屋,才敛回视线,“说说吧,你来这儿多久了?怎么才把青哥儿和长睿接来跟前?”   “我是去年八月来的,在这儿呆了一年了,先前长睿身子不好,常生病,青哥儿脱不开身,留在家里将养了一年多,这不今早才带着他到常德县。”   宋沅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散漫不羁的神色中少见地挂上了几分认真,他正了正神色,“你吧,在这儿混上三年,就赶紧回上京去,这甘州已经烂到根上了,不适合你长留。”   “此话怎讲?”   “你来时,这一路上应该也都看见了吧...”宋沅礼故作高深地点点石桌。   谢见君神色一怔,想起沿途遇着的枯瘦如柴的百姓,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上半年,我听说甘州春旱,户部还拨了赈灾的银钱下来。”   宋沅礼嗤笑一声,“上面是拨了款和粮食,但这一层层剥削下来,能分到农户手中的,不过一二成罢了,连最为基本的温饱都解决不了....春上那会儿,受旱灾最为严重的甘宁县,饿死了不少人,几乎都是些没什么劳动力的老人和孩子,钱闵怕这事儿给捅出去,丢了头顶上的乌纱帽,便跟上一任知府诉灾,说甘宁县生了疫病,将下属的几个村子都封了起来,一直将尸体都烧光了才作罢,还赚了个恪尽职守的好名声...”   “我在朝中,不曾听说过今年甘州生疫病之事,照理说,疫病不是小事,甘州知府理应上报朝廷才是,他不曾派人去甘宁县查证一二吗?”   “那知府惜命惜得要死,怕牵连到自己身上来,钱闵一说村里有疫病,他连甘州府城都围住了,不许任何人进出,一直到近五月才放开,这府城一封,城里的商户反倒是都发起了灾祸财,粮食的价钱水涨船高,你若是不信,明日着人去街上的粮食铺子打听打听去,保准吓你一跳!”   听此,谢见君沉默许久,好半天才张了张口,   “常德县如何?听说不算是受灾严重的地方,但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提起这个,宋沅礼愤愤然,他猛一拍石桌,那桌上的酒盏都跟着晃三晃,“那点赈灾粮,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塞牙缝都不够....没办法,只能让我老爹往这边送粮食,怕路上被人抢,光是运货的镖师,就掏空了三家镖局,好在甘州还有我家的产业在,勉强能压得住常德县的粮价,但对别的县,就真的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谢见君拍拍宋沅礼的肩膀,沉声安抚道。   宋沅礼长叹一口气,“都是劳心劳苦讨生活的百姓,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吧...你瞧瞧,我这知县当得多憋屈,旁个人都搜刮民脂民膏,敛财聚富,我可倒好,竟往里面贴钱...”   谢见君晓得他这是自嘲,能自讨腰包让底下人吃上饭的官,做不出压榨百姓的缺德事儿来。他忽尔想起那个待自己不冷不热的同知来,就顺口问起,“你对陆同知了解多少?”   “你说你府上那个板着脸,谁也不理的陆同知?”宋沅礼听他问起这个人,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说话耿直,又不通世故,早就被上一任知府给架空了,钱闵他们都瞧不起他,走路上遇着了,连礼也不行,那陆同知也是傲得很,反正两边谁也看不上谁。”   “为人处世呢?”谢见君继续道,今日在宴席上,他就已经发现这些人不对付了。但与其说不对付,不如说是钱闵几人抱团排挤这陆同知。   “不太清楚,只听说当时春旱时,他曾自己掏钱买粮食往县里送,但半路上,粮食就被山匪抢走了,他消沉了一段时日后,还去跟甘州商会交涉,要求降低粮价,商会答应得好好的,转头粮价该怎么涨怎么涨,他再去,人家就找理由不见了....”   这些事,皆是宋家在城中做买卖的商户打听来的,宋沅礼挑拣着都给提了提。   谢见君扶额,那甘州哪里是困难模式?分明是地狱开局!   “我就不明白了,你是在朝中得罪人了吗?按理说,你好歹是状元郎,即便是下放,也应该是离着上京不远的富庶些的州府,怎么被丢来这鬼地方了?”宋沅礼不解,他自个儿若是提早知道常德县是那副德行,当初定然会掂量掂量。   谢见君被宋沅礼连珠炮似的提问,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想到这是自己点头应许的地方,他更是喉咙里似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半晌,才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既来之,则安之。”   “安个屁啊!”宋沅礼直接爆了粗口,“这城中粮价堪比天价,城外百姓又食不充饥,地里大旱,还颗粒无收,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得先让他们吃得上饭,才能谈别的。”谢见君斟酌道,“明日,我便让府中人出去打听打听这粮价,你们家若是在别的县里有人,也帮我摸摸那些地方的情况。”   “行吧。”宋沅礼应声,起身抻了个懒腰,就要往外走。   “对了,咱们俩之间的关系,还是先瞒着那些人,省得他们连你也一并提防着。”谢见君将人叫住,压低声音嘱咐道:“常德县那边,我暂时不会过去,照应百姓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宋沅礼正要攀墙头,闻声,回头笑道,“咱们当年约定过,有朝一日,若有幸为一方父母官,便要为民请命,为民分忧,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我可都记着呢。”   说完,他一个蹦高飞上墙头,转眼消失在夜幕中。   “其实这院子有门的...”谢见君无奈道,扭身见云胡抱臂站在屋门口,他快走两步,“怎么还没睡?”   “等你呢。”云胡打了个哈欠,眼眸中水光潋滟。   “睡吧,今个儿你也累了...”谢见君哄着小夫郎回屋中歇下。   这一夜,他没怎么睡好,天将将亮,就被鸡鸣声吵醒,宋沅礼昨夜说过的话,如同走马观灯一般,在脑袋里不停地回放,连梦里,都是来时看见的那些百姓。   早起,他让昌多和满崽换上简单朴素的衣裳,去街上转转,不光粮铺,只要是跟百姓生活有关的铺子,都进去打听打听,许褚闲来无事,也自荐要出去溜达溜达。   晚些,三人带回来的消息,让谢见君原本就沉重的心,更是坠上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   如此偏僻又穷困的甘州,单论粮食价钱,便直逼上京。   宋沅礼那边也很快让人递了消息过来,底下三个县的粮价似是约好了一样,与府城不相上下,这般昂贵的粮食,哪里是当地的百姓,能买得起吃得上的。   谢见君将来甘州的所见所闻书信于师文宣,并奏请朝廷,想要免除了甘州百姓积年所欠的税粮,请准开放“盐禁”。   虽是有这些,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底下百姓的温饱问题,还没有得以解决。   考虑到此时再向朝中申请赈灾的粮钱,已经来不及,还要冒着被层层剥削的风险,转日,谢见君让府衙的衙役们贴出告示,昭告城中商户,从即日起,官府要高价收粮。 第130章   高价收粮的告示一经贴出, 甘州府城哗然一片。   甘州商会的会长临时召集了粮铺的掌柜们,商讨这突如其来,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的告示。   “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当真是个奇人!”   “新上任就整这一出, 这是见不得我们赚钱”   “你傻呀, 那知府大人是个聪明人, 他高价收粮食, 定然会比这个价钱还要高的往外卖, 这就意味着咱们可以跟着他的粮价涨钱!”   “咱们卖米是一百钱一斗, 这知府可够贪的,他收粮食按一百五十钱一斗,这要往外卖,至少得一百八十钱才能回本!”   “贪怕什么?怕的就是他不贪!”   商会会长陈然听着粮商们鸡一嘴鸭一嘴地讨论着此事,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他找来身边小厮“钱大人那边可有回话?”   小厮躬身拱手道:“说是让咱们自己拿主意呢, 还说与其卖给斤斤计较,一个铜板掰两个的百姓, 倒不如让知府大人收走!”   陈然仔细咂摸着钱闵递来的话, 越琢磨, 越觉得此事得谨慎行事, 谁知道那知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说,他真的就是贪?   “陈会长,大伙都商量地口干舌燥了,您看, 您给拿个主意吧?”一行粮商纷纷凑上前来。   “我倒是觉得不用着急,可以先等等看,”陈然斟酌着开口, “左右知府大人已经提了粮价,咱们可先将粮价涨到一百五十钱一斗, 之后再做打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思各异。   因着也没探讨出个结论来,粮商们不得不先依照着陈然的话,各铺子都纷纷挂上涨价的告示。   “阿兄,他们可真都如你预料的那般,将粮价都提到一百五十钱一斗了!”满崽刚从街上回来,兴冲冲地跟谢见君说道。   “怎么咱们收粮,他们还跟着涨?”云胡不解。   这不光商会的人,不知道谢见君在想什么,连他也没能摸透自家夫君的心思呢。   谢见君眉眼微翘,莞尔解释道:“贴这告示,收粮在其一,其二,是告诉城中商户,一百五十钱的粮价是合法的,是知府授意的。”   “可是百姓连一百钱一斗的粮食都买不起,怎么可能愿意花一百五十钱呢?若是咱们高价收粮,惹来众怒,到时候城中百姓闹起来,可如何收场?”云胡继续道,眉宇间满是化不开的担忧。他虽知道谢见君此举定然是为了解决百姓温饱,但旁人未必能够理解。   云胡的话正好提醒了满崽,他蓦然想起自己这两日跟昌多在街上转悠时,所听来的那些不好的话,登时便忍不住愤愤然,   “阿兄,这府城里的百姓们都怨声载道,灾祸之年,他们本就捉襟见肘,又眼见着集市上的粮价水涨船高,原本以为你这位刚上任的知府大人,理应想法设法地去打压这堪比天价的粮价,哪怕是采用强制的手段。   可谁知道你非但不作为,还纵容那帮黑心的粮商肆意抬高价钱,他们现在都说你们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见君轻笑,抬袖揉了揉小崽子的后颈,安抚道:“咱们先把粮食收上来,外面说什么,亦或是你和昌多听来什么,都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冲动。”   满崽委委屈屈地点头,“我就是见不得他们这般诋毁你,阿兄不是坏人。”   是不是坏人,他这一波收粮,也算是拉满了仇恨,谢见君兀自轻叹了一声,想来这反派的身份,可是要让他坐实了。   ——   即便有陈然的叮嘱,但私下里仍有商户蠢蠢欲动,他们也怕这位知府大人耍诈,只敢放一小部分粮食,可真金白银一拿到手,这谁还不心动?哪怕是品质稍次些,被压了收购的价钱,也比放在粮仓里生虫招霉,亦或是被百姓挑挑拣拣要强得多。   一尝着甜头,这粮商们犹如饿急了眼的猛兽,一车接一车的粮食往甘州送。   虽说这灾荒年发国难财,的确缺德,但谁会跟钱过不去?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哪个逐利的商户能抵抗得了一百五十钱一斗的诱惑,这跟地上捡钱有什么区别?   于是,只短短数日,府衙里的粮仓就被填了个七七八八。   谢见君每日都能从满崽和昌多那里,听来有多少装粮食的车进了城,又有多少条船靠了码头。   然没等来暴动的百姓,却等到了不满高价收粮,义愤填膺的陆同知。   府衙里,   陆同知站在堂前,指着给上一任知府,忙着收拾烂摊子的谢见君,高声怒斥道,“知府大人,为官者当为民牟利,您此举就是枉顾百姓死活!”   “陆同知,你此话何意?”谢见君不紧不慢地搁下笔,望着这位从自己第一天上任,就没给过一个好脸色的同知大人,温声笑道。   陆同知只觉得自己一拳重重地打在了棉花上,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他猛喘两声,胸口处剧烈地起伏着,“知府大人,您本就知道这城中商户发灾祸财的恶行,为什么不加以阻止?”   “我为什么要阻止呢?”谢见君反问道。   “你!”陆同知气憋,“我知道您是从上京而来,生活优渥,不知民间疾苦,可您上任这么多日,也合该能看到这城里百姓过的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吧?”   “我自是都看到了。”谢见君一副无辜模样,静等着陆同知继续往下说。   “您既是知晓,为何还要府役去粮铺高价收粮,为何还对粮商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同知厉声质问。   他见谢见君第一面,便觉得这年轻小子靠不住,如今看来,果真如他所料,谢见君来甘州,不过就是京官外放,来这儿给自己镀层金,顺道儿贪上一笔不菲的钱财,回去好升迁罢了!   如此,他愈发气愤,原以为能等来一位真正能为百姓做实事的知府,却不成想,如今的朝堂已是这般枯朽之势。   而面对这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质问,谢见君也没表现出恼怒之意,他起身绕过书案,走到陆同知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陆大人觉得本官,应该怎么做才对?”   “自是要跟商户交涉,压低粮价,让百姓能吃饱饭!”陆同知手背在身后,一脸正色道。   “你不是这样做了吗?你成功了吗?粮价如你所愿降下来了吗?”谢见君一连三问,直问得陆同知臊红了脸颊,原本挺直的肩背不由得佝偻起来。   “你以为商会的人不拿你的话当回事儿,是因为你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同知吗?陆大人,您为官数十载,就没把这事儿琢磨明白吗?”   “下官不知知府大人何意,下官只看到您肆意高价收粮,置百姓性命于不顾,不配为官,更不配为人!”陆同知梗着脖子倔强道,衣袖下双拳紧握,咯吱作响。   “陆同知,你好大的胆子...”谢见君眉梢微挑,凛冽的眸光扫视过来,犹如一把浸着寒意的利刃,直抵陆同知的眉心。   谁知那陆同知没有丝毫意识到自己不分青后皂白地给人乱扣帽子,照旧倔强道,“那些商人尚且唯利是图,难不成知府大人,也要贪图一时之利,搭上自己的前路?“   谢见君掐了掐眉心,“陆同知,趋利避害,是商户的天性,如今城中粮价居高不降,您若是旁的法子,只管去试,逞一时口舌之快又能如何?难不成你在这骂我一通,明日粮价就恢复正常了?”   陆同知被他噎了一嘴,“知府大人倘若一意孤行,那下官自会前去游说粮商。”说罢,他拂袖而去,看这架势,似是要跟那些商户大战一场。   谢见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大人,同知大人就是性子直率,对您没有恶意的...”府役宋岩躬身凑上前来,拱手道,“他待我们底下这些府役都好得很,前些年我我娘上山摔断腿,就是同知大人帮着找的大夫,还贴了药钱呢。”   “耿直固然是好”谢见君无奈道,“就是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就这么闷着头,直愣愣地去,不吃闭门羹才怪。”   宋岩在一旁讪讪地干笑两声,心道陆同知吃的闭门羹那可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回半回了,他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知府大人,咱们的粮食还收不收?方才又有商户赶着一车的粟米过来呢。”   “接着收,不过要看好了,别让商户以次充好,那些品质不过关的,都给退回去。”   谢见君扔下一句话,提笔继续处理书案上的公务,再没说别的。   宋岩见他面色不悦,也不敢怵他的霉头,便冲底下人使了个眼色,奉上一盏热茶,而后颠颠儿地又跑去府衙门外,继续同那些送粮的商户打交道。   天愈发凉了,落在院子里的阳光日日稀薄了起来。   晚些,谢见君正带着大福坐在屋檐下帮着云胡摘豆子,满崽和昌多从街上回来。   “阿兄,今个儿又看见两艘船靠岸了,船上装的都是粮食,那些船工单单只是卸货,就忙活了大半日!我们俩打听过了,都是粮商打各地收来的,就等着分拣后一道儿卖给你了。”   “我还听码头上的船工说,这些人为了收粮,自己抬了价,甚至有双倍价钱进来的米,现下别说是咱们府衙里的粮仓,连城里铺子,粮食都充实得很。”   谢见君闻声抿了抿嘴,抬眸望了眼如今满满当当的粮仓,低声喃喃道,“也该是时候收尾了。”   转日,府衙贴出新的告示,   “即日起,官府以每斗七十钱的粮价出粮。” 第131章   “什么?府衙当真说七十钱一斗?你没听错?”   陈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惊得身子一趔趄,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揪住小厮的衣领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同我仔细说说, 那告示上都写了什么?”   小厮被扯得喘不过气, 偷瞄了他一眼, 默默地咽了下唾沫, 语气颤颤道, “回会长的话,那告示、那告示说从明日起,官府要以七十钱一斗的粮价往外卖粮食给百姓们....”   陈然的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他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上,未及开口, 门外的小厮又来通报,说是城中粮商都凑过来了, 想让会长大人给拿个主意。   “让他们进来!”陈然堪堪稳住神色, 冲小厮挥了挥手, 抬步往会客前厅去。   前厅中,   一众粮商扎堆闷在一起,吵得不可开交,好似抱窝的老母鸡,几乎要掀了这房顶, 任谁也没能想到,谢见君前脚纵容他们抬高价,后脚就毫不留情地捅他们一刀。   “都吵吵什么!”陈然冷着脸推开屋门, 大步穿过乌泱泱的人堆,往正中间的太师椅一坐, 端足了商会会长的架子。   “会长,您快给想想办法,这明日官府的粮仓一开,咱城中这些商户可都没有好果子吃呐!”   “就是啊,会长,官府说不收粮就不收了,我们托人运来的好几车粮食可都在粮仓里堆着呢...”   “别说你了,我家昨天刚卸了一船,正准备明日送去府衙呢,我出来那会儿,家里伙计还在挑拣呢,瞧瞧这事儿给弄得,这知府大人,怎么竟干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事儿!”   商户们人言啧啧,怨气冲天。   “行了!”陈然拂袖,脸色愈加阴沉,“这一斗粮食卖一百钱的时候,没见你们抱怨钱赚得多了,现下在这儿没完没了得埋怨,早说了让你们沉住气、沉住气,非要不听,就为了那点蝇头小利,见钱眼开,这下可倒好,平白让人给摆了一道儿!”   “您不是也卖了吗?卖的比我们还多!”有粮商私下里嘀咕道。还不是陈然和钱闵说,卖谁不是卖,反正那官府人傻钱多。   陈然眼眸微微眯成一道细缝儿,落在那商户身上犹如淬了毒。   商户立时垂下眼眸,再不敢乱说话。   屋中安静了片刻,有粮商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会长,您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陈然冷声斥责道:“先靠着,那知府大人能屯多少粮食,等到粮仓里的卖没了,这甘州城的百姓,照样还得回来买你们的粮!”   众人齐齐叹气,好似暂时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来了。   ————   “明日一开仓放粮,你可就从百姓的敌人,转变为商户的众矢之的了。”夜里子时,宋沅礼翻墙而来,照旧穿得跟那采花贼似的。   “这府里有门,别回回都翻墙,若是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我这府中日日遭贼呢。”   谢见君给宋沅礼倒了杯热茶,递到他跟前,顺势将案桌上的荷包扔给他,“喏...这是收粮余下的钱,收好吧,后面用不着了...”   宋沅礼接住荷包,随手往石桌上一搁,调笑着揶揄道:“啧,我那日若是不问,你是不是打算掏空自个儿家底?”   “没办法,那府衙的账面上比我兜里还干净,能支配的银钱没多少...”谢见君叹了口气,他也是一连处理了大半月的公务后,才惊觉上一任佟知府丢下了多大的烂摊子,别说是空空荡荡的粮仓,连历年来赋税的账目都不清不楚,这府衙里的人要么搪塞,要么就是一问三不知。   宋沅礼听此,耸耸肩,嗤笑一声,“我自觉自己做知县,往里面贴钱已经够憋屈了,没想到你竟比我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跟云胡商量过的,这些年手里也攒了不少,加之有你捐助的那部分银两,倒不至于动了根本。”谢见君缓声道,他效仿范公荒年三策的事儿,只同云胡提过。小夫郎倒是很支持他,毕竟都是历经过苦日子的人,也更能共情灾民的心酸。   “云胡心善,这点儿跟我们家青哥儿一样,我当初刚上任,常德县穷得叮当响,是青哥儿搜刮了粮食押运过来,还送了不少的御冬之物,就连这次捐助的事儿,也是青哥儿的主意。”说起自家夫郎,宋沅礼脸上见了笑意。   “替我谢谢你家青哥儿了,年底我就将你们家捐助灾民的事情,上报给朝廷,若是能争取到‘良商’的名头,之后你们家四处跑商,也能更方便些。”谢见君合计道。宋沅礼诚然不在意这些虚名,但他身为甘州知府,却不能把这事,当做是理所当然的付出。   黑心发国难财的粮商要罚,自掏腰包救灾的商户也得给予安抚。   但现今卖粮一事儿,还是更为要紧些。   告示一贴,第二日府衙开门时,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龙,都是得了消息,一大早来买粮食的百姓,或背着竹篓,或提着麻袋,几乎将整条街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还是咱们知府大人仁善!”   “先前误会了大人,还说过他的坏话,现在想想可真是该死!”   “可不是嘛,今早我妯娌也来了,说这城中的粮价,比他们县里还要便宜哩!”   “这官府收来的粮食,又便宜,品质又好,瞧瞧这米,都新鲜得很!”   ......   百姓们的赞颂声此起彼伏,瞧得粮食铺子的掌柜们直眼馋,一连几日,府衙门口的人络绎不绝,自己铺子里连个飞虫都没有,粮商们都有些坐不住了。   先是一两家贴出了新的告示,将米价降到了七十钱一斗,与官府同价,但百姓并不买账,谁傻呀,放着官家的好粮食不要,来买他们这些以次充好的米?   粮商们的处境愈发尴尬,想着官府收粮时给的价钱是一百五十钱一斗,当初他们为了从外地运粮,好些人都抬高了价钱,那押货的镖师和船工更是坐地起价,如今想要再把卖不出去的粮食送回去,比登天还要难,这来回一折腾,成本和运费可是都摆在那里了。   但要像陈然说的那样靠到官府没粮了,也不是个好办法,收粮食花出去的银钱,若是赶在年前回不了本,明年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去。   于是,城中粮价从七十钱一斗,开始陆陆续续地往下降,现下大伙儿粮仓里的粮食都充足得很,为了回本,粮商之间纷纷打起了价格战,今个儿你家卖七十钱,明日我们家就卖六十五钱。   这一来二往,府城中的粮价被压了下去,连带着底下县城,也没能逃过去,这鹬蚌相争,最终获利的,都是饱受灾祸折磨的百姓。   “下官自知有罪,特来向知府大人请罪!”陆同知于堂前,行叩拜大礼。   谢见君搁下手中的笔,抬眸看向他,“陆大人,何来请罪这一说?”   陆同知被问的哑声。   之前是他错怪了谢见君,以为刚上任的这个年轻官员,就是唯利是图的奸佞小人,却不知人家既聪慧又有谋略,只数日光景,就扭转了自己奔波小半年未曾改变的局势,实在是令人钦佩!   他屏息凝神,正色道:“下官那日在知府大人面前失了分寸,未经查证事实真相,便贸贸然唐突了大人,还请大人降罪!”   谢见君眼神中逶着一丝无奈。   他听说陆同知这些天一直游走于商会和粮商之中,意图劝他们降低粮价,虽碰了无数次壁,但始终没有放弃。   后来又听人说,刚开始收粮的时候,陆同知担心官府后面会以更高的粮价出售,便自己掏钱收了一些,都分去给了乌衣巷那些没钱买粮食的灾民。   如此看来,这人倒也是心系百姓,只是在这件事上,用错了法子。   他上前将陆同知托扶起来,笑眯眯地温声道:“若是给陆大人这样为民行事的人降罪,本官怕是要愧对圣贤了,再者说,陆大人,您也是为了百姓,既是如此,那何罪之有?”   陆同知怔住,他瞪大了眼眸,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佟知府在时,因着税收一事,他二人在堂前大吵了一架,自此自己就被架空了,成了这知府府衙中可有可无的存在,他还以为这回得罪了谢见君,脑袋上的这顶官帽就要保不住了,谁知这知府大人竟是如此的宽容大量,他肩背躬得更深,恭敬拱手道:   “谢知府大人不存芥蒂,捐弃前嫌,下官必将辅佐大人治理好甘州,还百姓一个安居乐业!”   这一次行礼,无外乎旁的,全全是他的心甘情愿。   “陆大人莫要行此大礼,将城中粮价打压下来一直是您的夙愿,托您的福,现下这百姓对府衙赞不绝口,之后管辖甘州,还得仰仗陆大人您的支持了。”   只这一件收粮的小事儿,能收揽到从四品的同知,谢见君自觉来甘州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得还算是有所收获。   ————   这陆同知刚退下,又有商会的小厮来报,说是会长陈然在春华楼设宴,想请知府大人前去一叙。   这等鸿门宴,谢见君心里清楚,定然是陈然见城中粮价连连下跌,自个儿又舍不得往外吐钱,沉不住气了。   正巧他也想会会这个陈然,便欣然前往。   想来陈然能坐上商会会长这个位置,也是有点本事傍身的,这不刚入席,就连敬了三盏酒,嘴皮子一张一合,从相貌到学识,无一没有他夸不出口的话。   谢见君老神在在地拈着茶杯,听他在这儿吹捧自己小半刻,才进入了今日宴会的正题。   “知府大人,小的今日请您前来,实则是为了咱们城中的商户,您也知道,自打官府开始卖粮,咱商户的日子可不好过啊!”陈然苦口婆心,单单瞧这为难的语气,这卑亢的姿态,还以为他多替粮商着想呢。   谢见君搁下手中的茶杯,装作自己听不懂的模样,浅声道,“陈会长,您底下的商户,粮食该怎么卖怎么卖,不用非要跟着我的售价来,这官府嘛,总是要考虑到百姓的温饱,您说是吧?”   “小的明白知府大人仁善爱民之心,只是您要考虑百姓温饱,也不能断了商户的绝路啊,这商户也是百姓,家中也有一家老小嗷嗷待哺,要照料呢!”陈然不晓得这知府是真傻还是装傻,又被家中囤积的粮食急昏了头,说起话来也禁不住乱了阵脚。   “陈会长...”谢见君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这么重的帽子,可不敢随便往人脑袋上扣,本官何时断过商户的绝路?粮价是他们涨的,粮食是他们运来的,本官为了帮商户们消化囤积的余粮,前些日子,可是以一百五十钱一斗的粮价收粮呢。”   这话听着像是受了委屈,但却是在提醒陈然,那些漫天要价的粮商,之所以走到如此困境,全是因为他们咎由自取。   陈然一阵心悸,被谢见君噎得开不了口,他本是想劝这知府大人高抬贵手,莫要为难他们这些讨生活的商户,甚至还带了银两过来,想着只要塞足了银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现下,这还叫他如何敢拿出口。   谢见君见陈然额前都冒起了汗,便体贴道:“本官实在体恤陈会长有为百姓请命的心意,今日既是吃了您的酒,那不如这样吧...”   陈然当是以为他有松口之意,登时就打起精神,静等着谢见君发话。   “这粮商的粮食,可是不好卖了?”   “哎哎,是!”陈然连连点头,心底倏地燃起了极大的期望。   “本官着人了解了一下,这下面村子里,吃不上饭的农户还数不胜数...”   陈然隐隐有几分不祥的预感,他不敢再应声。   然谢见君也不在意他的回复,自顾自地说道,“我看不如由陈会长,您做个主,让商户们将卖不掉的粮食,捐助给受旱灾严重的村子,您也是粮商,该是明白的,粮食这东西,搁粮仓里可存放不住,你放心,届时本官派人去送粮食,会特地跟农户们说清楚,也好让他们都记着您给的情分,如何?”   谢见君说的轻轻松松,甚至字字句句,听上去都是在为陈然着想。   瞧瞧,我这将捐助粮食的大功劳都已经让给你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陈然猛地打了个激灵,突然明白了谢见君坦坦荡荡来赴宴的目的,他只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连带着先前燃起来的那点期望的小火苗,一并都给浇灭了。 第132章   陈然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 他定定地看着,说完这话便眼观鼻鼻观心的谢见君,少顷, 半张的口才微微阖上。   他此番在春华楼设宴, 原是想让谢见君就此收手, 别跟他们这些商户抢生意, 这事倍功半的买卖, 做起来能有个什么劲儿?可非但没如了自己心愿, 反倒还被人家轻飘飘的几句话,给讹了粮食去。   陈然一阵气憋。   谁在乎那群刁民记挂的情分,又不能当饭吃!   心里虽是这么想的,但话不能这么说,他强压着心中的愠怒, 脸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知府大人既然以身作出表率, 我等必不辜负您的期望, 不过就是各家出一些粮食罢了, 能帮知府大人您排忧解难, 亦是我等之殊荣,”   谢见君漫不经心地挥挥手,似笑非笑道:“陈会长有此慷慨奉献的觉悟,本官也不好阻拦, 本官和甘州百姓都会知陈会长这情分!”   “应该的应该的”陈然讷讷干笑,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心道自己不过客气一二, 这初生牛犊表面上油盐不进,要起东西来, 竟是一点都不含糊。   他决计明日先去找钱闵商量商量,最好能摸清楚这谢见君,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先前佟知府人在时,只肖得把钱送足了,便是什么都不管,哪里像这小子,变着法地折腾。   谢见君瞧着他一双精明的眼眸,滴溜提溜四下乱转,就知道他又在琢磨什么旁的鬼主意,故而清了清嗓子,提醒道,“陈会长既是已经应下,那本官便在府衙里静候这好消息了,只是时间紧迫,还望陈会长早些安排。”   “是是是,大人给小的两天时间,小的这就回去召集粮商!”陈然打着哈哈,陪笑道,转头看桌上没怎么动的佳肴,登时就没了胃口,借着商会中还有诸多公务,不便多留的由头,起身就要告辞。   谢见君这趟过来,也不是真的来赴宴,陈然一走,他让宋岩将没动过的菜都打包送去乌衣巷,随即也跟着要回府衙。   “知府大人,请留步。”春华楼的掌柜小跑着追过来,将油纸包的点心奉上。   “掌柜的,这可使不得。”谢见君婉拒。   “一点心意,大人还请收下。”掌柜坚持,将点心往前推了推,“原是我们酒楼,近些时日也因着高价粮举步维艰,幸而有官府卖的粮食,才解了燃眉之急,特此想来感谢大人此举实在英明!”   谢见君怔了怔,缓声道,“你们做买卖的也不容易,但官府的救济粮要先紧着城中百姓和灾民。”   掌柜的连忙拱手,“大人您说的是,小的心里清楚,只是想谢谢您愿意出手相助,救百姓一命!”   谢见君莞尔轻笑,继而回礼道,“您过誉了。”   ————   酉时散班,   他将春华楼掌柜送的点心,带回去给云胡,顺道犒劳了一番,辛辛苦苦跟着忙活了大半月的两小只。   “哪里来了这么多的糖葫芦?”刚进门,便瞧见矗立在檐下的稻草棒,谢见君脚步顿在原地,扬声道,“云胡,你们今个儿将糖葫芦的摊子给包圆了?”   云胡从灶房里探出半个脑袋,“今个儿出去买东西,一大叔塞给我的,跑得可快了,昌多去追,都没追上!”   “阿爹,给你吃!”大福一手一串裹着厚实糖衣的红果子,颠颠儿地迎上前来。   谢见君半蹲下身子,濡湿手巾,给他抹了把沾满糖稀的脸颊。   “大叔,坏人!不卖给我们糖葫芦,还骂阿爹..”大福愤愤道,小粉拳紧攥在一起,分明是生气,却瞧着可爱极了。   “谢瑭,不许胡说!”云胡皱着眉头,出声呵斥道,截断了大福后面的话。   “大福没乱说话”谢瑭委屈巴巴地勾着手指嗫嚅道,他嘴一瘪,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眶,吧嗒吧嗒往下砸。   “云胡,发生什么事儿了?”谢见君疑惑问道。   “没什么,你别听大福乱说。”小夫郎神色不自然地躲开他的眸光,转而又回了灶房。   “大福乖,阿爹给小叔叔买了豌豆黄,去找小叔叔要吃的吧。”谢见君将大福哄走,轻手轻脚地迈进灶房,果不然见云胡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发愣。   他猛地从背后将人一把抱住,吓得小夫郎一激灵,回过神来,就把他往门外赶,“都累了一天了,还不赶紧进屋歇着去。”   “跟我说说,怎么回事?”谢见君黏黏糊糊地赖着不走,像极了拼命寻求关注的毛茸茸大狗子。   云胡拗不过他,又赶不出去,半晌,斟酌着嗫嚅道,“前段时日,我带大福上街买糖葫芦,没买到...”   “是高价收粮的时候?”谢见君将人掰正身子,脑袋抵着脑袋,轻声问。   云胡微微颔首,“那会儿他们也不知道实情,就念叨了两句不太好听的话,让大福听了去...”   谢见君心中堵着一口浊气,吞不尽吐不出,他摩挲着小夫郎柔软的脸颊,哑声道,“这种事儿怎么不同我说呢?”   收粮的事情做得如火如荼,他每日散班回来,见着的都是云胡的笑脸,虽然晓得外面民怨沸腾,但他却忽略了,身为他的家人,在当时那样的境地下,云胡和大福也会受到牵连。   他闭了闭眼,心里猛地被刺痛了一下,铺天盖地的心疼,忽而翻涌上来,哽在喉间,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胡轻摇了摇头,抬手抚平他眉间的“川”字,“不用担心你做的事情是好事 哪怕他们一开始不明白,现在也都反应过来了 ,我听满崽说,城中好些百姓都在夸你和陆大人呢,而且那位买糖葫芦的大叔跟我们道过歉了,他端着稻草棒,在后宅门口蹲守了好几日,好不容易等到我们出门,一塞给我们就跑了。”   饶是云胡这般解释,谢见君心头也没有半分释怀,他实在亏欠了小夫郎,还让他独自一人将委屈咽回了肚子里。   他紧紧搂抱着云胡,下巴抵在他的颈窝处,沉沉地不说话。   “没事”云胡就势抚摸着他的后颈,低低地哄道:“不瞒你说,我当时跟那个大叔还争执了几句呢,说得他哑口无言,没白白听他骂人。”   谢见君唇边溢出一丝轻笑,“我们云胡可真勇敢,连我都自愧不如。”   “那是自然,我现在可是谁都不怕!”云胡骄傲道,眉眼间满是得意。   冷不丁眼前罩下一片昏暗,他神色一怔,而后唇上落下了极轻的碰触。   “偶尔也可以依靠一下我。”谢见君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喷洒在耳廓的气息烫红了云胡的脸颊。   半晌,他喉结微动,从满室旖旎中抽身而出时,重重地道了声“好”。   ——   陈然吃了好大一个暗亏,转日就摸去了甘宁县,将同谢见君在春华楼当日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给钱闵,末了他抹了把汗,面露苦涩道,   “知县大人,先前甘州,可是都听您一人的,您瞧瞧现在,这城中百姓可都被谢见君给收买了!这叫我们商户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陈会长,此话言重了。”钱闵轻抚着案桌上的茶盏,不紧不慢地撇去浮沫,“本官不过是个小小的知县罢了,人家可是正四品的知府,单论这官阶,就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是是..”陈然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找补道:“知县大人可不敢这么说,之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佟知府办事儿还是仰仗着您那,如今,那小子一上任,就收拾我们这些商户,可不就是明晃晃地打您的脸嘛,这要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以后,都敢骑到您头上去了!”   钱闵微眯了眯眼眸,眸光分外森冷,“他想做好事,就让他去做,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真以为靠着自己肚里的那几两墨水,就能济世救民?”   陈然干巴巴地颔首,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他让你捐,你带头捐点便是,堵上他的嘴。这甘州水深得很,单凭他,能有什么通天的本事?一个知府,难不成要天天盯着你,还是盯着我?过些时日也就消停下来了。”钱闵见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出来,说话的语气也愈发不耐烦。   陈然招了厌烦,也不敢再问什么,只得寄希望于此,回去便将粮商们召集在一起,把谢见君让他们捐粮食的事儿给说道了说道,其中还煽风点火,意图挑起二者之间的矛盾。   见粮商们一个个都怨声载道,直言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就是卑鄙小人,他还躲在后面津津乐道!   谁知这些话,转头就被宋家混在商会里的商户,悉数都说给了谢见君。   被问到怎么回击时,谢见君笑而不语。   在大伙儿不情不愿地捐了几车的粮食后,他着人打造了一副锦旗,起早,趁着街上集市上最为热闹的时候,让陆同知带着宋岩几人,敲锣打鼓地往商会送锦旗。   还嘱咐他们,若是有百姓问起,只管说是陈会长矜恤灾民,特地大开粮仓,以此来救助村子里受灾的农户,其倾囊相助的慷慨行为,实乃感天动地。   不肖得一会儿就得了消息的粮商们,纷纷关上门破口大骂。   捐粮的份额上,陈然出的最少,好处名声却都让他一人给占尽了,就连那锦旗,也仅仅只有他的名字,这让谁能忍得了?   于是,不出半日,商会会长陈然,两面三刀,里外不做人的骂声,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陈然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咬牙切齿地从陆同知手中接过锦旗,还遭了两声阴阳怪气的揶揄。   半夜丑时,他从床上爬起来,“不是,谢见君这人有病吧!” 第133章   城中粮价逐步恢复正常后, 谢见君终于收到了来自上京的回复。   崇文帝只批准了可免除甘州百姓积年所欠的税粮的奏章,至于放开“盐禁”的事情,并没有应许, 大抵是国库空虚, 舍不得那些盐税, 更是怕别的受灾的州府, 也纷纷有模有样地学了去。   故此, 他也能理解。   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完, 谢见君整合了商户们凑出来的粮食,分别送往了几个受灾的村子。   这一回,他没有假借任何知县的手,单派陆同知和手底下信得过的府役,直接在县城里辟出了一块地, 让百姓们依次前来领救济粮,每日限一份, 凡领粮者皆做登记, 不得多领, 亦不得冒领。   此举大有成效, 且不说全部,至少大部分的粮食,都能分到受灾百姓的手里。   但唯独曲兰县,押运车出了变故。   辰时点卯, 谢见君刚挨上府衙的椅子。   不经府役通报,曲兰县知县冯之越,便匆匆忙忙地进来, 一见着人,当即就哭诉道, “大人啊!您特地送到我们县里的赈灾粮食,都被朝河山的山匪,给抢走了!”   谢见君昨日也得了消息,正准备今个儿召冯之越过来问问情况,没想到他居然先跑来了。   “冯知县,好端端的,这曲兰县怎么会有山匪出没?”   “回禀知府大人,那群山匪许久前,就在朝河山上扎营压寨了,这几年一直烧杀抢掠,坏事做尽,欺辱得周边百姓们民不聊生。”冯之越苦着脸抱怨道。   “既是作恶多端,为何不派兵围剿,容许他们这般放肆?”   “哎呦,知府大人,您有所不知呐!下官多次让人上山围剿,不是提前泄露了消息,人去寨子空,就是剿匪不成,捕快们受伤惨重....那山匪个个身高九尺,有古时夸父之态,又都是练家子出身,狡猾得很....”冯之越似是茶馆里的说书人,说到兴起之处还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直听了谢见君“咳咳咳”警告的动静,才回过神来,双手往身前一搭,摆出那副谨小慎微的怯弱模样。   不过,谢见君也算是听明白了,这冯之越说来说去,归根结底,就是想把这烫手山芋丢到知府里来。   但他没立时就应下剿匪的事情,只说自己会派人押送新的救济粮过去,就将冯之越先行打发了回去。   冯之越茫茫然地离开后,回头,他又问起了陆同知。   这陆同知本就是甘州本地人,做同知亦是有些念头了,该是对下面几个知县有几分了解。   “回大人,朝河山的确有一群山匪,下官之前自掏腰包往曲兰县送赈灾粮时,也被他们抢走了!”   说起这个,陆同知就气不打出一出来,那可是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搜刮来的救济粮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劫走。   当初,他也曾请求佟知府派兵,辅助冯之越去朝河山剿匪,但偏偏那佟知府就是个甩手掌柜,对他的话一向左耳进右耳出,剿匪一事儿,最后就落了个不了了之的结果。   “下官恳请知府大人,务必早日将那兴风作浪的匪徒缉拿归案,好让百姓不用整日心惊胆战,受尽折磨!”   谢见君看着陆同知拱手请求的真挚模样,低低地叹息一声,“陆大人放心,朝河山剿匪,本官会尽快安排。”   “那下官先行谢过知府大人!”   ————   “你当真要去朝河山剿匪?”   夜里临睡前,谢见君刚把剿匪的事儿,试探着开了个口,怀中云胡“腾”得坐起身来。   “听说已经横行多年,不早些除尽,村中百姓不得安宁。”谢见君捋顺着小夫郎柔软的发丝,将人重新拉回到自己怀里,“最多一日我就回来了,况且,这一路随行有府兵护佑,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小夫郎一脸的不相信,但自家夫君身为甘州父母官,理应为民分忧,他说不出半句阻挠的话。   半晌,也只得往谢见君身侧又贴近几分,压低声音嗫嚅道,“我就是担心你。”   “无妨,沅礼还借了我几个身手好的家仆,到时候会跟着府兵一道儿前往,有他们保护,你总该能放心了吧?”谢见君温声安抚道。   乍一想起下午宋沅礼同自己说的话,隐在漆黑夜幕中的眼眸不由得暗了暗。   据底下商户打听来的消息,这朝河山的确有山匪出没,但冯之越所说,也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宋沅礼叫他莫要听信了这冯知县的一面之词,一切都得见机行事。   从召集府兵到出发去曲兰县朝河山,谢见君速度之快,统共就用了一天时间。   原是想让陆同知在知府府衙坐镇,可谁知他执意要去,八成对当年抢粮一事耿耿于怀,谢见君没做强迫,而是将家仆分出二人,让他们俩看顾好年逾四十的陆同知。   出发当日,云胡天一亮便醒了,担心谢见君上山剿匪,生出些变故来,他一整夜没怎么睡好。   “没事,只是去看看情况,今个儿一准就回来了。”谢见君瞧着校小夫郎眼底的担忧都快要溢出来了,抬袖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你万万要注意自己的安危,我和大福他们都在家里等你呢…”云胡将早些年谢见君考试时求来的护身符,塞进他衣襟里,又用力地贴了贴,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了两句。   谢见君任由小夫郎给自己安置,末了开口道:“我走之后,你且再回去睡上一会儿,曲兰县离这儿约摸着得走个小半日,我怕是最早入夜才能回呢。”   本想说不用等我回来,但谢见君到底还是没出声,云胡这般担心他,怕是不见他完完整整全须全尾地回来,不肯安心歇下的。   俩人在府衙门口分别,云胡目送一行人没了影儿才回屋中,大福也已经醒了,平日里惯来都是谢见君抱他去洗漱换衣服,今个儿一睁眼,人就不见了,他趴在床上,咿咿呀呀地闹着要寻阿爹。   “阿爹今早外出去了,大福乖,爹爹陪你…”云胡低低哄着大福,余光中瞥见案桌上,谢见君昨日特地买回来的蜜渍果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   冯之越提前带县衙中的衙役去朝河山布防,说是布防,不过是安排人守住几个出入口罢了,这衙役身手,本就比不过常年操练的军士,想要跟山匪较量,硬碰硬使不得。   谢见君调兵去朝河山,与冯之越汇合。   往朝河山走的路上,他闲来无事,便跟陆同知闲聊起曲兰县的情况。   “大人,这曲兰县算是甘州较为穷困的县了,百姓日子不好过,年底的税款也多有拖欠,数年来还一直灾祸频发,前些年走山,当时一整个村子都被埋了,后来陆陆续续地救出来一些人,有的安置在附近村子里,有些就不知去向了。”   “那冯之越是什么时候上任的?”谢见君追问道。   陆同知略一斟酌,“大抵就是走山之后的第二年,至今约摸着也有个四五年了。”   “嗯..”谢见君应了一声,还想再问问旁的,冷不丁从一旁的林子里钻出个头发花白的老妪。   “大人,求您为老身做主呐!”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扯紧缰绳,才没让马从那老妪头顶上越过。他翻身下马,上前搭了把手,把老妪扶起来。   “大娘,是家里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这...”老妪一怔,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枯瘦如柴的手指扣得他有些疼,“大娘,有事您尽管开口。”   老妪哭哭啼啼地说了些许,都是曲兰县当地的土话,谢见君听不太懂。   经底下人翻译才知,是村里有农户,霸占了这老妪家的田地,种了自家的粮食还不给钱,老妪气不过便告到了村长处,村长见她孤身一人又捞不着什么好处,自然不肯管闲事,她是去山上摘果子,途径看到有衙役经过,才想着过来寻官老爷,给自己讨个公道。   得知了事情经过,谢见君招来两名府役,让跟着老妪,去村里找村长处理占地的情况。   等府役将老妪扶走,他招呼队伍,继续前行。   结果没走出个几丈远,又蹦出来个三四岁的稚童,泪眼汪汪地站在路中间,哭喊着要娘亲和爹爹,谢见君无法,又只得让人去帮着找找。   这一来二往,中间便耽误了时辰。   他加快脚程,往朝河山匆匆赶路。   可谁知,一路上仍不断有农户出来拦住他们的去路,求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这一个两个,谢见君当他们是想借机给自己鸣冤,都派府役过去调解帮忙,可人一多,他便觉得奇怪了,好似这些人是在故意挡路,不让他们去朝河山。   他干脆将陆同知留下,一件件地登记农户们想要鸣冤的事儿,凡事轻者,皆上报给冯知县,交由他去处理,事态严重的情况,就留作剿匪回来,知府升堂办案。   如此,都安置妥当后,到朝河山还是迟了小半个时辰。   冯之越在山下等得百无聊赖,好不容易才将人盼来,便是忙不迭上前给谢见君牵马。   “知府大人,我等已经都安排人,将朝河山围住了!别说是山匪了,一只飞禽鸟兽都逃不出来!”   谢见君听着他这些夸夸其词,抿了抿嘴,命人先去砍了几株护山棘,这护山棘多长于山间和悬崖峭壁之上,其枝干上多有尖刺。   他带兵悄默声地摸上了山寨,将周围几处出入口都拿麻绳捆上护山棘,而后一声令下,带刀的兵丁们一股脑地涌入山寨。   山匪们似是早得了消息,就等着兵丁们攻进来,两方陷入了胶着的交战中,谢见君被宋沅礼的家丁护在身后,看着眼前这帮,冯之越口中无恶不作的山匪,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   饶是先前没见过山匪,他也从前世的电影电视剧中瞧过几眼,哪个山寨盖得这般破破烂烂,四处还种了粮食蔬果,那山匪身上所穿衣物都是干农活时才穿的粗布麻衣,就连用的大刀,也都像是拼凑起来的农具。   倒是这些人是真有两下子,领头的那个大当家,身手利落得很,一瞧就是练家子,这点,冯之越倒没说错。   但再厉害,也比不得训练有素的兵丁,因着早先便接了命令,此次剿匪,以将人拿下为主,尽可能减少伤亡,他们把人扑倒在地,将其擒获后便停了手。   不多时,局势就已然倾向谢见君这边,可唯独那大当家,一直顽固抵抗,扑上前去想要制服他的兵丁们,都被他一脚撂开,好些受了不轻不重的伤。   谢见君搭弓,一箭射到他脚边上,待他发怔片刻,第二只飞出的箭矢打掉了他手中看起来像猎户打猎时用的长刀。   长刀“咣当”一声落地,山匪双拳不敌四脚,最终败下阵来。   剿匪尘埃落定,谢见君放下手中的长弓,厉声道:“都绑起来,押回府衙候审!”   话音刚落,“大人,不好了!”   剿匪时不见人影的冯之越忽而又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急慌慌地小跑到跟前,指着山寨外,惊呼道,“大人,这寨子外面,不知何时来了好些农户,他们一个个都拿着棍棒刀铲,跟我县衙中的捕快们起了冲突,高喊着要咱们放人呢!”   “放人?放什么人?”谢见君面露诧色。   “让咱们放了这山寨里的人!”冯之越磕磕绊绊道,一口气压在胸口,没喘匀和,半刻才继续说,“他们还把陆大人也给绑了!” 第134章   谢见君微眯了眯眼, 往朝河山走的那会儿,频频有农户出来挡路喊冤,他就把陆同知留下, 帮着村民处理家长里短, 怎么会被绑来这里。   他命兵丁们继续捆人, 自己则跟着冯之越身后, 出了山寨。   果不然瞧着农户打扮的人, 一个个提着镰刀锄头, 团团围在山寨门口,领头的年轻壮汉,高举着柴刀,放声吆喝,“把寨子里的人都放了!”   “我不放, 又如何?”谢见君背手而立,丝毫没有被眼前这阵仗吓到。   衙役们见他出来, 手持雁翎刀, 纷纷向两侧让开中间一条路。   “大人, 您瞧瞧, 就是这群刁民,咱们费心费累地上山剿匪,这些刁民非但没有感激之情,还嚷嚷着让咱们放人, 简直就是不知好歹!”冯之越躲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吹耳边风。   谢见君回身睨了他一眼,而后又转头看向村民, “你们要干什么?”   “快点把人放了!否则,你们今日谁也别想下山!”壮汉领头, 村民们齐齐高呼,“放人!放人!”   “你们不要命了,胆敢威胁我们知府大人!小心知府大人治你们的罪,阻碍朝廷办案,那可是重罪!”冯之越挺直了胸膛,理直气壮地斥责道。   “连老天都不让我们活,谁还在乎知府大人治罪,大伙儿说说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壮汉一脸的无所畏惧,连带着身后的村民也跟着起了劲儿。   陆同知被布条塞住口,使劲地“呜呜”了两声,终于将众人的眸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除去陆大人,跟你们回村的府役,你们弄那儿去了?”谢见君凛声问藏在人群里那几个拦路的村户。   “都都都、都让我们给弄死了,你们要是再不把寨子里的人给放了,我们连这个,也一并给弄死!”壮汉将陆同知扯到跟前来,梗着脖子威胁道。   谢见君瞧着他两股战战,搭在陆同知脖子上的镰刀都快要抖出来残影,哪里是能干出杀人的事儿来。   他清了清嗓子,假作不在意的模样,开口道:“人,我是不可能放的,你们若执意如此,那就继续吧。”   说罢,他又看向了陆同知,“陆大人,此番委屈您了,您放心,待您死后,这些您对动手的人,连同他们的父母,孩子一个也跑不掉,本官都会让他们一道儿下去陪着您。”   末了,他挥了挥手,让兵丁们将绑好的山匪,押出了山寨。   前来闹着要放人的村民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谢见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呐,他一个知府大人,说不要就不要了,怎么还让他们的家里人陪葬呢。   可、可真要让他们去杀人,他们哪里下得去手,先前的府役不过都是被打晕了而已,就扔在村长家的柴房里,由石头几人看顾着。   他们带着陆同知过来,是晓得他官阶高,想以此要挟谢见君,可谁知人家根本不在乎。   陆同知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谢见君放弃了,他又气又恼,偏偏嘴里塞着布条,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干“呜呜”,可现下,谁还理会他!   “还不赶紧把刀放下!跑这儿来闹什么!”被扭着胳膊押送出来的大当家忽而出声怒斥道。   村民们齐齐看向他,“连哥...云山呐...”   连云山别过脸去,恶狠狠地瞪向谢见君,“一人做事一人当,历年来的赈灾粮是我抢的,跟他们没关系,反正走山之后,我家里人已经都死光了,随便你们怎么牵连,大不了脑袋一落,碗大的疤!”   谢见君原本就有些怀疑,这莫名其妙出来的山匪,兴许就是当年走山之后,不见踪影的那些人,如今听连云山一说,果真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只是听着这话,好似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抢赈灾粮,如今还抢出底气来了?你知不知道,你把粮食抢走了,那些受灾的农户们,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样,连云山是活菩萨,这些年,若是没有他和手底下那些人的救济,我怕是早就饿死了!”拦路的老妪骤然开口。   “是啊,大人,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抢赈灾粮都是为了我们呐!”   “您不该抓他们!您要抓,就该抓那些贪污受贿的狗官,连云山也是被逼无奈!”   村民们陆陆续续地给山匪们求情。   “大娘,当年我们村走山遭了难,若不是你们好心收留,我等根本活不下来,你们别向他们这些不做人事的狗官求情,他们只顾着敛财聚富,不会管你们死活!”   谢见君嗤笑一声,不怒反笑道:“连云山,你说这话前,摸过自己的良心吗?不管你们死活,还给你们送赈灾粮?若不是知道朝河山有山匪出没,怕村民受其迫害,本官何必大老远带人来跑这一趟?”   连云山被说得哑了声,但仍是一脸的不服气模样,“你少在这儿装好人了!当年走山,我们一整个村子都被石头埋在下面,没吃没喝,好些人到最后都是活活饿死,疼死,那时候,你们这些狗官在哪儿?!”   “你别胡说!”陆同知终于吐出了口中的布条,连忙解释道:“当时的曲兰县前任县令,立时就带衙役上山营救了,那会儿诉灾,佟知府还拨了赈灾款!”   “呸!”连云山往地上狠啐了一声,“不过是一群人上来装装样子,回去好交差罢了,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家也没了,亲人也没了,他们随随便便地将我们丢在一处空地上,任我们自生自灭,什么狗屁赈灾款,老子连个铜板都没见着,若不是实在混不下去,我们怎么可能会山上做土匪。”   双方一对质,这事儿就变得蹊跷起来。   谢见君听陆同知提过,走山是五六年前的事情,真要追溯,怕是连当时的县令,都已经找不到了。   然陆同知对走山的情况,了解得也不多,只听着前任县令来报,说村民都已经安置进附近的村落里了。   连云山见谢见君和陆同知都不说话了,那冯之越更是跟没事人儿似的躲在一旁不吱声,当是以为他们都心虚了,质问起来,愈发振振有词。   他眼一横,“还有这些村民,曲兰县旱涝频发,整个甘州都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人,成日坐在衙门里吃香的喝辣的,贪图享乐,一到年底就下来要钱要粮食,何曾知道村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就算是扎紧了裤腰带,也从牙缝里抠不出银钱来!每年押过来的,就那点赈灾粮,别说是救活一个村子,就连让大伙儿吃上顿饱饭,都不够!”   一句句控诉砸落下来,寨子门口一片寂静。   半晌。   “都说完了?”谢见君不疾不徐地问道,“还有别的要说吗?”   连云山大喘着粗气,冷哼一声,别开了视线。   “好。”谢见君转头缓缓看向冯之越,“冯知县,他说的这些都属实吗?”   “回知府大人的话,走山那会儿,下官还未上任呢,实在不清楚。”冯之越摊手作无奈状。   “我说是走山的事情了吗?”谢见君陡然沉下脸,“赈灾粮一事儿,你作何解释?”   “这、大人...”冯之越一阵心悸,他没想到这把火能烧到自己身上来,当即便屈膝,“大人冤枉啊,并非是下官贪污了那赈灾粮,佟知府分下来的东西,都被他们山匪抢走了,根本没到下官手上呐!”   “你放屁,我们拢共就没抢过几次,你少把罪名往我们身上扣!”连云山厉声打断,他知道他抢赈灾粮,谢见君必定不会轻饶,但并不意味着,他就要给冯之越这狗官背锅。   冯之越脸色一变,张了张口,想替自己辩解一二。   不等他开口,谢见君的眸光淡淡地扫过来,“冯知县,你敢打包票,你自己就一点都没贪?”   冯之越额前冷汗涔涔,“大人,下官真的没敢贪多少!那赈灾粮发放到下官手中,也不过灾民刚刚温饱而已,下官是被猪油蒙了心,但下官也怕闹出人命来啊!”   “我看你这知县的椅子,恐怕是不想坐了!”谢见君冷声道。   冯之越禁不住发起抖来,这谢见君若是年底考核时,将此事上报给朝廷,别说是知县的椅子还能不能做了,他怕是都得蹲大牢,但他真的没敢贪多少东西,大头可都在钱闵和佟知府手里呢。   “我给你三天时间,把你贪的那些赈灾粮钱,都给我原封不动地吐出来。”   谢见君没有一丝起伏起伏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冯之越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知府大人看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办自己,他忙不迭磕头谢罪,直言自己这就滚回县衙里凑银钱。   眼见着冯之越带衙役们离开,谢见君的眸光重新落在连云山身上,“至于你嘛..”   “大人,连哥他们抢来的东西,都分给我们了,我们这就把东西都交出来,什么都不留,只求大人能放他们一条生路!”领头壮汉扔掉了手中的镰刀,恳求道。   见状,村民们纷纷丢了带来的锄头和斧头,跟着壮汉伏地,给连云山求情。   老妪哆哆嗦嗦地上前,扯住谢见君的衣袖,颤颤道,“大人,求您了,若是不够,我们村里再凑便是,求您不要治云山的罪!”   “知府大人,我们大当家不曾做过什么坏事儿!为了救助村里人,他带着我们去码头扛大包,给人家盖房子,赚来的银钱都给村里人了,我们只留下温饱的份儿!”被绑起来的山匪们也齐齐出声。   谢见君心情复杂。 第135章   半晌,   谢见君薄唇微启,“抢走的赈灾粮,你们放哪儿了?”   被押着双臂的连云山冲寨子里递了个眼神, “那些粮食, 都藏在山寨的地窖里面了, 你们这些当官的来得太快, 我们还没给农户分下去。”   谢见君将宋岩招来身边, 让他跟着连云山前去瞧瞧, 若是数目都对得上,就一并带出来。   宋岩得了令,点了手底下三名府役,押送着连云山回寨子。   “大、大人,您要如何处置连哥?”领头的年轻壮汉试探着问起。   “如何处置?”谢见君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与其关心连云山,你倒不如想想你自己, 绑架朝廷官员是何罪?知道吗?”   壮汉连忙给陆同知解了绳子, 还贴心地给他整了整衣裳上, 被绳子揉搓出来的皱褶, “草民冒犯了大人,给大人请罪!”   陆同知冷哼一声,“鲁莽!荒唐!便是一句话也不容我说!你若不将我口给堵住,怕是在村子里, 就能把此事儿给解释清楚了,何来闹这一出!”   语气听上去虽是严苛,但谢见君瞧这陆大人倒是没有愠怒之意, 干脆就撒手,让陆同知自己处理, 他一个从四品的同知,本就有奖惩的职权。   寨子外等了二刻中,宋岩将救济粮分批搬了出来。   “大人,已经核算过了,数目都对得上,不曾有私吞的情况。”   “好。”谢见君应声,手中的马鞭,指了指被捆住的山匪们,“给他们都解绑了,先把活儿干完再说。”   连云山诧异的功夫,身上的麻绳就被兵丁们都解了去,他活动了活动桎梏着的身子,一时摸不住谢见君此举是什么意思。   “愣着作甚?难不成还得本官请你们干活?”谢见君挑挑眉,“这附近的几个村子,你都熟悉吧?”   连云山下意识地点点头。   “带本官过去走一趟。”说罢,他翻身上马。   陆同知也已经将村民的事儿处理好,虽是被绑,但他也没有计较,只是训斥了几句,还差了几名府兵,跟着村民去将柴房里的捕快们救出来。   “大人..”,往村里走的路上,陆同知欲言又止。   谢见君微微歪头,看向他,“陆大人是想问,既然已经将人抓了,又为何放了他们,既不降罪,还让他们去分赈灾粮?”   陆同知颔首,对谢见君能猜对自己的心思,并不意外。   “这灾荒年,都不容易...”谢见君低喃了一声,“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若非走投无路,何来将命拴在裤腰带上做山匪?”   “大人当真是悯农爱民!”陆同知拱手称赞道。   谢见君眸光轻掠过,被兵丁们围在中间防备着的连云山,淡淡道,“陆大人所言差矣,并非是本官悯农爱民,如今连云山等人这般顺民心得民意,我若执意处置,必定会引起百姓的反叛。   此举,是为了收揽民心,以防灾荒年百姓起义....带他们去村里分赈灾粮,也是为了告诉那些村民,山匪现下已归顺于官府,敲打敲打有异心之人。   您方才也瞧见了?农户们根本经不起攒动,尤其是在现今对官府积怨颇深的境况下,要让他们拿起武器,对抗官府,就是两句话的事儿。”   陆同知神色一怔,少顷吐出一声叹息,“还是知府大人考虑周到。”   谢见君没再搭话,他盯着连云山诸人,将赈灾粮依次分发给村户,如他所预料那般,村户们对连云山感恩戴德,几乎一口一□□菩萨,可这些人忘了,这赈灾粮,原是官府押送过来救他们性命的。   长此以往,若真是纵容连云山在曲兰县立下了威望,很难说他不会受其诱惑,有所动作,得把这反叛的萌芽,掐死在摇篮中。   不光如此,还得挽回官府在百姓心中的声望,他招来陆同知。   方才趁着分粮食的时间,他察看了下几个村子的情况。   曲兰县穷困,村户的屋子多有破败,有些屋子连房梁都塌了,村民们还在勉强住着,年底若是几场大雪,这屋子指定都得压塌了。   “陆大人,劳您多上些心,盯着冯之越那边,早些把赈灾的银两吐出来,找工匠过来,给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们,把屋子给修葺修葺,也好让他们安稳过冬。”   “是..”陆同知应声,如今他已然不敢再轻看谢见君,便是他说什么,自己就闷着头去做什么,总之,听谢见君的安排,一准没错!   来领粮食的农户们,乍一听说官府要给自己修屋子,还不用自己掏钱,立时就感激涕零,直言这官老爷,可真是良善之人。   谢见君借着夸赞的话,将圣上体恤百姓辛劳,免除其经年所欠的税额一事儿,也同农户们说道了说道,以此表明官府一直记挂着百姓安危,不曾有枉顾之意。   此话一出,农户们齐齐扬声欢呼,谢圣上恩典。   想要让百姓们对官府重拾信心,就得让他们得到实实在在的利益。   陆同知见谢见君不过三言两语,就让百姓们把对连云山等人的感恩,扭转为对官府的赞颂,不由得打心底佩服。   安抚好百姓,轰轰烈烈的剿匪一事儿落了幕,谢见君命府兵将连云山一行人,先行押回府衙。   临走前,他对连云山道:“你们心系百姓,纵然是有功,然则私自抢占官府的救灾粮,是为大过,虽功不抵过,但可酌情为其减刑。”   原以为自己此举肯定保不住项上脑袋,连云山已经做好了一心赴死的准备,没想到自个儿和兄弟们还可以减刑,他心中大喜,又瞧着谢见君种种所做之事,皆是为百姓着想,不免对他刮目相看。   ————   回程路上,谢见君闲不住,又琢磨起村里的事儿。   春上大旱,这几个受灾的村子收成都一般,但有这些赈灾粮在,他们的日子不至于很难过。   眼见着进了十一月,再过些时日便要下雪了,到时候可将雪水存储起来,明年只要不大旱,田地就能稍稍缓过劲来。   至于春上,他在考虑开垦荒地一事儿,总是依靠着现成的这些田地,收成好时,百姓也不过温饱而已,若是赶上收成不好,就得如今年这般,闹起饥荒。   只是这开荒,一开始也不能大面积地铺开,他打算找宋沅礼商量商量,在受旱灾影响最轻的常德县,先行试验一番。如果能有成效,再推及到其他县里去。   然而眼下即将入冬,实在不适宜此时动土,还得等到开了春才能安排。   至于这开荒的人,种地的人,以及种出来的粮食如何分配,这些问题,都得他和宋沅礼再合计。   不知不觉间,等他回过神来时,一行人已经回了府衙。   此时已将将夜半,府衙门口一处赤色灯笼打眼得很。   “主夫,是咱们主君回来了!”昌多惊喜呼道。   云胡蓦然抬眸,瞧见马上的人全须全尾地冲自己弯着眉眼,他这吊了一整日的心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地。   “阿爹!阿爹!”大福朝谢见君张着手,咿咿呀呀地唤道。   “怎么还没歇下?”谢见君下马,将缰绳递给一旁的侍从,上前从云胡怀中接过扑腾的大福。   余下的事情,都有陆同知那边帮着处理,倒不再用他操心,眼下看着云胡在门口苦等着自己,他这心窝里热腾腾的。   “晌午睡得久了,这会儿正精神得很,见你不在身旁,便闹着要寻你呢...”云胡悄没声将自家夫君,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确信没什么事儿,才暗暗地松了口气。   谢瑭窝在谢见君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稚声稚语道:“找阿爹,阿爹给大福讲故事!”   “好,阿爹讲故事,哄我们大福睡觉。”谢见君捏了捏好大儿脸颊上的小奶膘,顺势牵起了云胡的手,牢牢地扣在掌心里。   杳杳烛光映照在他坚毅的脸庞上,撒下一片昏黄的暖意,“走了,咱们回家。” 第136章   谢见君信誓旦旦地说要给大福讲故事, 待云胡打了盆热水进屋时,大福一双杏眸瞪得溜圆,侧躺在他身边的阿爹却已然睡熟。   “爹爹”谢塘坐起身来, 摊手无奈道:“阿爹把自己给哄睡了…”   云胡将木盆搁放在门边, 上前扯过厚被子给谢见君盖上。   “阿爹今日上山打山匪去了, 怕是累极了…”他揉了揉谢塘的脑袋, 压低音调, 小声道:“大福乖, 咱们不吵阿爹睡觉。”   “那山匪最后被打倒了吗?”谢瑭懵懵懂懂地问起。   “你阿爹这般勇猛,山匪自然被打倒了。”云胡满口笃定道,虽没从谢见君那儿得来准确的消息,但依照着这人的性子,他定然要等着事情解决了, 才会安心回来。   听此,谢瑭猛地站起身来, “阿爹是大英雄!大福以后也要打坏人, 做大英雄!”   “是是是…”云胡忙不迭捂住他的嘴, 哄着他赶紧躺下, “你看,大英雄都已经睡着了,那小英雄是不是也该睡了?”   大福乖巧地闭上眼眸,“等明日阿爹醒来, 我要跟阿爹说他是大英雄!”   云胡勾了勾唇,轻抚着他的后背,哄道:“那你阿爹听了, 一定会很高兴的。”   “嗯!”谢瑭用力地颔首。   玩了一整日,又等了许久, 这小崽子终于耗尽了精神,刚闭上眼没多时,平稳的呼吸声便缓缓响起。   云胡拂去他额前的碎发,将身上盖着的被子掖紧实,抬眸见谢见君的眉头还紧紧地皱在一起,哪怕是睡着了,沉重的思虑仍然不肯放过他。   他禁不住轻叹一声,自打来了这甘州,他家这位谢大人,就没有一日清闲的时候。   从最开始背着百姓的骂名高价收粮,到自己掏钱分发赈灾粮,再到如今的剿匪,这人总有忙不完的事儿,操不完的心。   眼见着在上京翰林院时,好不容易养了三年的那点红润,几日就磋磨下去,云胡心疼地抚平他紧蹙的眉心。   谢见君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眸,“我怎么给睡着了?”   他最后那点意识,还停留在给大福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时候,   “来,抱抱”他将熟睡的大福,小心翼翼地搁放到床里侧,而后朝着坐在床边的云胡张开手。   “都几时了,还这般闹腾..”嘴上虽是抱怨,但小夫郎还是体贴地给予了回应,正准备起身去吹灭桌上的烛光,冷不丁床榻上的人长臂一捞。   “哎,你这人..”云胡嗔怪一声,下一刻,他便一整个人都栽进了谢见君的怀里。   “我这人如何?”谢见君莞尔轻笑道。   云胡自知说不过他,推了推人又无果,干脆便直愣愣地躺平,任他将搭在身上的被子向外扯了扯,把自己也一并包了进来。   “那山匪的事儿,你可都是处置好了?”   “哪里是什么山匪,都是讨生活的灾民,前些年村子遭了难,就跑到朝河山上落地为寇罢了。”谢见君臂弯穿过小夫郎的后颈,让他躺得能舒服些。   云胡果真挪了挪身子,几乎同他紧贴着,“既是如此,冯知县为何来报,说山匪横行霸道,还烧杀抢掠,他就不怕你知道实情吗?”   “因为他贪了赈灾粮,怕一朝我怪罪下来,想提前将罪名都按在山匪身上,好替自己开脱..”   这也是回程路上,谢见君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大抵冯之越是真的剿匪不成,又担心私吞一事儿被揭穿,才想到借他的手,铲除掉背锅之人。   不过冯之越千算万算,该是没算到,居然会有村民,愿意为了几个山匪,跟官府作对。   想来若不是那些农户绑了陆同知,押去山寨威胁他们放人,谢见君也一定不会想到这其中另有隐情,说不定就真的如了冯之越的愿了。   “这冯知县可真不是什么好人!”云胡愤愤道,“给灾民救命的粮食,他都敢贪,胆大包天!谢大人,你可不能轻饶了他!”   被唤作“谢大人”的谢见君,低低轻笑两声,拿乔道:“本官已经让冯之越将他私吞的银钱都吐出来,用作给灾民修葺屋子了,如此,小云大人,您可还满意?”   云胡羞红了脸颊,“你是甘州的父母官,怎么处置,都是得你拿主意,少来这儿打趣我...”   “只是征询而已,何来打趣这一说?”谢见君故作无辜状,“这收粮食的钱,还都是小云大人出的呢,下官问问您的意见,也不为过吧?”   “对了,赈灾的粮食还够吗?要不要再从商户手里收点?”云胡极其生硬地岔开话题。他晓得再继续说下去,自己也说不过谢见君,末了一准又得让这“大尾巴狼”占了便宜去。   谢见君也不揭穿他,顺着他的话茬接道:“如今秋收陆陆续续的结束,那些农户们手里有了存粮,也都能喘口气了....我想着明年开春后,便找人将各村里的荒地都拢一拢,看能不能种上粮食,以备凶荒之年闹饥荒。”   “这样也好,总归空着也是空着,若是都能利用起来,哪怕收成少些,那也是能填饱肚子的粮食。”云胡附和道。只要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了,他们这位谢大人就不会这么累了。   屋外忽而传来“吱悠”一声门响,俩人眸光齐齐望向院子里,是满崽掌着灯出来小解。   “这小崽子最近在忙活什么?”目送满崽复又折返屋中后,谢见君看向云胡。   “有时跟昌多一起,带着大福去街上转转,前两日,子彧差人送过来一车的画本和吃食,这几天他都闷在屋里看画本,偶尔会跟着先生练练字....你也知道,这甘州不比上京,没什么可玩的地方。”   谢见君微微颔首,“咱们来甘州也有段时日了,改明儿我问问陆同知,看看这府城里可有收小哥儿念书的书院,得给他找点事儿干。”   “我瞧着,满崽也不太像喜欢读书的人..”云胡斟酌着说道,“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谢见君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追问起来。   “正常小哥儿,在这个年纪,都得要学刺绣缝纫了,咱们从上京离开时,师母还提点过我,说让满崽收收心。”,说这话,云胡自己都忍不住笑意,他实在难以想象出来,一向放养的满崽,拿起针线来能是个什么模样。   连谢见君也被逗笑了,“明日,你去问问那崽子,就说要找个女红师傅来府上,专门教他刺绣,瞧他愿不愿意,我跟你说,他一准跑得比兔子还快。”   云胡不死心,记挂着柳云烟的叮嘱,转日在饭桌上,他便试探着问起满崽。   “什么玩意儿?”满崽“腾”得站起身来,一把捞起懵懵懂懂的谢瑭,“大福,你说你想要嘘嘘?来,小叔叔这就带你去!”   话音刚落,人就闪出了门外,速度之快,似是身后有饿狼追着一般。   正对上云胡无奈的眼神,谢见君耸了耸肩,“你瞧,我早说了,他得跑...”   ————   学刺绣一事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搁置下了,但让满崽继续读书的念头,谢见君却是一直不曾打消过。   休沐过后,他趁着午时,向陆同知问起私塾的事情。   “大人这是要送小公子去上学?”陆同知大惊失色,他记得谢见君的那个弟弟,可是个正正经经的小哥儿,这哪有小哥儿抛头露面去书院读书的 ?就算有富贵人家,想教自己孩子识些字,也都是请了先生,去家里教呢。   “正是如此。”谢见君应声,“在上京时,书淮曾在百川书院,念过三年书,这不跟着我来了甘州,才从书院退了学。”   “上京果真是民风开放!”陆同知感叹,“大人有所不知,我们甘州这边,像小公子这般年纪,大多要张罗着定亲的事宜,别说是去书院上学了,都得在家里学习《夫戒》和《内训》呐。”   谢见君咋舌,他虽早先知道,这古时婚事,都是长辈在孩子十来岁时,便给早早定下,但乍然一听,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尽管定亲到结亲,中间还有个二三年的光景,但这十三四岁,若放在后世,也不过正是上初中的年纪。   只陆同知这般说了,想让满崽进书院读书,一时半会儿看来是不可能了,他暂时歇了心思,冷不丁想起如今这个时候,新中的秀才们也该入府学了,就顺口问了两句,想了解下甘州学府的情况。   “大人,甘州穷困,并无府学呐。”   谢见君惊讶,“偌大一个州府,居然没有自己的学府?那这些学子们,平日里都在什么地方念书?”   陆同知双手交叠在一起,难为情道:“您来甘州也有些时日了,这地方穷得叮当响,寒门连基本温饱都成问题,自然不会有余钱供孩子们念书,那富绅家的孩子,要么是自己在家寻先生,要么就是去私塾。   然则说到底,府城里的正经私塾,其实也只有两三家而已,下面的知县和村子,那更别说了,一个地方勉强也就能找出一两个能教书的读书人。”   谢见君不由得一怔,没有学府,没有书院,连私塾都良莠不齐,如此连教育都不达标的甘州,谈何有发达的资本?   他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说不过去,有道是“教育为立国之本,兴学乃国民天职,教育不振则实业不兴”,想要让甘州摆脱当下的困境,就得培养能济世救民的人才。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陆大人,本官想在甘州府城,圈出一块地来,盖成甘州学府,以此来收录想要走青云之路的学子们,您觉得如何?” 第137章   陆同知先是一怔, 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后,他心中雀跃不已,登时便上前一把攥住谢见君的手腕, 激动道:“大人若有此心, 学子们何其有幸呐!”   谢见君被他这按讷不住的喜悦, 烫得浑身一颤, “陆大人过誉了, 本官只是想建个能让学子们念书的学府而已, 实在担不起这赞誉。”   陆同知连连摆手,“先前下官跟佟知府提过建学府一事儿,好歹甘州作为州府,怎能连个像样的书院学府都没有?但当时佟知府只是草草应下了此事,下官多次询问, 他都敷衍应付,建学府就耽搁了下来, 之后我二人生了嫌隙, 这事儿更是没了着落...”   说到此处, 他长叹一声, “都怪下官力薄,学子们才无处念书。”   “陆大人莫要这般想,学生们若是知道,您曾为他们据理力争, 定然会心存感念。”谢见君轻声安慰,心道以这陆同知的恤民之心,但凡佟知府那个崽种, 多少能用点治理的心思,不总想着敛财聚富, 甘州绝不至于是今天这个贫乏的局面。   “下官所为,不图感念,只盼着甘州能蒸蒸日上,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   “既是如此,陆大人这些时日若是得了闲空,不妨替本官去打听打听,可否有合适的地方,作为甘州府学的立府之处。”谢见君见他兴头如此之盛,索性就将寻址的差事儿吩咐给他,一来自己初来乍到,对甘州周围还不甚了解,二来,也算是全了他当年未及之事的心愿。   得知自个儿身负重任,陆同知心中激昂难抑,“知府大人尽管放心,不出五日...”,他竖起五根手指,想了想,又放下了两根,“下官保证,最多三日,下官必定会将学府的位置选好!”   话音刚落,他转身小跑着出了府衙,瞧这火急火燎的样子,似是生怕自己走得慢了,下一刻谢见君就后悔了一般。   谢见君扶额,感叹陆同知行动之快的同时,又苦恼那比兜里还要干净的府衙账面。   这要建学府,光嘴上说说可不行,得有钱呐。   “你要建学府,我们宋家给你出钱!”宋沅礼拍案说道。   “快歇了吧,这一年多,你自个儿往县衙贴了不少钱吧,家底儿再富裕,也经不住这般折腾....”谢见君婉拒,他让宋沅礼过来,谈的是年后开荒的事情,可不是逮着他们家薅羊毛。   “这学府建起来,能不能有学生拜师,还不一定呢,小心你这捐助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不用你担心,有的是商户子弟挤破头想进去呢…”宋沅礼笃定道,“熹和历来商户地位低,多数学府都摆明了不收商户子弟,你是知府大人举荐的,别人不敢说什么,但那时我爹为了让我进衢州学府,可是赔了不少笑脸,塞了可多银钱呢,齐思正他们家亦是如此,也就你傻,当真信了他上学家里卖了两头牛的鬼话。”   被平白打趣,谢见君讷讷地干笑两声。   “还有这事儿?”云胡端着茶盏进门来。   谢见君连忙起身,去接他手里的东西顺势倒了一杯茶,递到宋沅礼跟前。   宋沅礼正说得口干舌燥,仰面灌下一盏热茶后,继续道:“云胡,你家这位夫君,傻不愣登的,人家说什么他都信,还将自己的吃食分给人家,惹得齐思正喝大了酒,伏在我肩头上哭诉,说这辈子谢见君都是他好兄弟,要给你夫君当牛做马呢…”   云胡被宋沅礼这番“揶揄”,逗得“咯咯咯”直笑,转头见自家夫君脸颊臊得通红,更是笑弯了腰,捂着嘴咳个不停。   谢见君认命地给小夫君顺了顺脊背,借着他视线不及的地方,默默地冲着宋沅礼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才让他有所收敛。   “好了好了,说正事儿!”宋沅礼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我问你,你建这个甘州学府,商户子弟亦可入学吗?”   “那是自然,众生平等,凡是有秀才功名的学子,学员一概收录。”谢见君不假思索,在他这儿,没有三教九流之分。   宋沅礼懒散地依靠在椅子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案桌,似是在琢磨着什么,半晌,他猛地起身,“你就把这事儿交给我,保准能让你得偿所愿!”   “此话怎讲?”谢见君询问。   “明日嘛...”宋沅礼朝着屋外张望了一眼,神神秘秘地低声道,“你去找一趟陈然,跟他要此次捐助粮食的商户名单,就说官府打算建学府,但凡是名单上的粮户,家中孩子都可获得学府的入学资格…”   谢见君微眯了眯眼,眸中闪过一抹玩味,他大抵能猜到宋沅礼想干什么,便追上一句,“仅仅是入学资格还不够,建学府时,这些粮商们都可在学府门口的石碑上记一笔。”   “聪明!”宋沅礼猛一拍案桌,“就问这谁能抵抗得了?!”   二人几乎是一拍即合。   “那个...”云胡骤然出声。   “嗯?”谢见君最先反应过来,瞧着小夫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温声搭话。   “没、没事...”云胡立时摇头,“你们商量你们的,不用管我。”   他还是不习惯当着除谢见君以外的人的面,过多地去表达自己的想法,哪怕跟宋沅礼已经认识多年。   “云胡,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谢见君握住小夫郎的手,流连在他身上的眸光,浸满了温柔。   “别怕....”他鼓励道。   云胡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你们如今商讨的,都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学子....”   谢见君的双目倏地一沉,当即就明白了小夫郎的意思,但他并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看着云胡,眼中缓缓拢起柔软的笑意。   云胡见无人反驳,便继续道:“这秀才本就有膏火银和官府的补助,即便没有学府,上私塾也能念书,但其实在这府城里,乃至知县和村中,更多是家底儿薄,上不起学的书生,他们空有读书之心,奈何被世俗所累,兴许这一辈子,都只能做着普普通通不需要识什么大字的活计....   我觉得...我觉得...”他看向目光都齐齐落在自己身上的谢见君和宋沅礼,声如蚊蚋,“是不是也可以另建一座书院,教他们识文断字,亦或者提供奖励和补助,鼓励他们也去科考....”   话音刚落,宋沅礼登时就寄予了热烈的回应和肯定,“云小哥儿这法子不错!建两座书院,让想要通过科考改变自己命运的书生,都有先生传道受业解惑。”   “那就再建一座收录贫寒子弟,不用交束脩的义塾吧,如此,小哥儿和姑娘,若是有心,也可以来义塾念书。”打云胡方才开口,谢见君就在琢磨这个事儿,现下便顺势接着小夫郎的话斟酌道。   “义塾...义塾....”趁着宋沅礼自个儿念叨的功夫,他将小夫郎拉到自己腿上,轻贴了贴他的额前,赞许道,“云胡,你提的法子很适宜,不要害怕,你做得很好。”   小夫郎耳尖含羞,他十指紧扣住谢见君的手,神色中难掩被夸赞后的得意。   这可把宋沅礼瞧得心里直冒酸水,他“腾”的站起身来,手指着面前你侬我侬的二人,气急败坏,“也就是我家青哥儿不在我跟前,不然哪能容得下你二人在此卿卿我我?”   他一面指指点点,一面还像模像样地学着从前那老古板李夫子,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光天化日,有伤风化!”   话了,立时就招来谢见君毫不留情的一脚,“上一边儿去!” 第138章   依照着宋沅礼的嘱托, 谢见君于翌日,主动登门。   陈然因着昨夜同小娘子嬉闹醉酒,辰时过半, 人仍是昏昏沉沉, 不成样子, 乍一听着小厮说知府大人来了, 他险些一脚迈空, 从榻上摔下去。   着蔻丹的长甲轻抚上他的脸颊, 小娘子侧身倚倒在他怀中,“陈大人,您再陪奴家睡会儿吧。”   陈然被这声婉转千回的“陈大人”勾得心猿意马,抓过小娘子的柔夷,贴在脸颊上猛吸了口香气, “莺娘,我去去就来。”   说罢, 他看向前来通报的小厮, 脸色骤然一冷, “这知府大人不在他府衙里待着, 跑这儿来作甚?”   小厮颤颤为难,“那谢大人只说是来拜访的…”   “他有这么好心?莫不是又想出了什么馊主意吧!”被谢见君又是坑钱又是坑粮食的阴影,还笼罩在陈然的头顶上经久不散,只要一想起来, 他就气得牙根疼。   “大人,您还是快去吧…”小厮立在一旁,瞧着都快要哭了, 好歹是一州知府,主掌生杀予夺之权, 可经不起这般怠慢呐。   “行行行,前面带路!”陈然摆摆手,一脸的不耐烦。   待走到会客厅门前,他揉了把脸,又挂上了一抹谄笑,“知府大人怎么有空来鄙人寒舍?您若想见小的,只管差人来唤一声便是。”   谢见君先闻其声,才见其人,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被迎面而来的脂粉味熏得眉头蹙了蹙。   他懒得跟这老油子周旋,索性开门见山道:“陈会长,本官此番过来,是想要一份当初捐粮的商户名单。”   “这…”陈然怔了怔,心道好端端的,谢见君要这东西,是作何打算?   谢见君知道他在想什么,不及他回话,便继续道:“本官想在府城内建一座学府,既是头着先前,粮商们行了善事,本官也不能辜负,就想着给这些人家中有秀才功名的孩子,一个上府学的名额,陈会长,您觉得此举如何?”   陈然心里一震,自古商户地位低,这是不争的事实,能进府学念书的子弟,多半都得四处塞钱找门路 ,可没想到,他们就只是捐了点粮食而已,谢见君居然这么大方。   他满脸堆笑地弓背哈腰,“知府大人仁善爱民,体察民隐,实乃甘州之盛德,我商会何德何能,得如此殊荣!”   这一个个高帽不要钱似的砸下来,换做寻常人早已被吹捧得飘飘然。   然谢见君只是神色淡淡地搁放下手中的茶盏,搭手虚扶了扶他。   “陈会长话不至此,都是甘州百姓,赈灾一事儿中,粮商们也都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本官记挂着商户,自是应该的!”   陈然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又生怕一脚迈进火坑里去,故而也不敢轻举妄动,仅挑着好听的话,溜须拍马,“大人谦虚,此番救助灾民,皆是大人身先士卒,我等不过追随您的脚步罢了。”   谢见君不愿与他打太极,遂直接下了一剂猛药,“陈会长与商户们的慷慨,本官都看在眼里了,这不是要建学府,本官合计着将咱们甘州商会的名字,就记在学府的石碑上,以便让后人入学时,都能够瞻仰咱们商会的济困扶危之举,”   “不妥不妥!”陈然着急忙慌地打断。   商会算什么?他这个商会的会长,说到底,也不过是被众商户推举上来的,保不齐哪天就被人取而代之,到那个时候,众人只知甘州商会,又怎会晓得他是谁?   但如若能在学府给陈家提名,往后这家中族谱,都得给他陈然单开一页!   谢见君虽一眼就瞧出了陈然那点花花肠子,但还是假装不解地问道:“陈会长,此举如何不妥?总归商户们同出一脉,都是一家人,还能分出个里外来吗?”   “大人有所不知”陈然凑上前来,“这捐粮一事儿,并非是所有商户都掏了腰包,您若是以商会提名,可不就让那些一毛不拔,瘠人肥己的小人,平白占了便宜去?”   “哦,原是这么回事儿。”谢见君配合着发出一声惊叹。   “可不是呢,小的也是为知府大人着想,不让奸佞小人钻了空子!”陈然振振有词,瞧着理直气壮,实则是心虚得很,毕竟捐粮那会儿,他可没舍得割多少肉。   谢见君也不在意其中的弯弯绕绕,借着陈然的话说道:“陈会长既然这般体贴,还望早些将名册交于本官,待陆大人寻好了盖学府的地儿,可就得动工了。”话了,他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皱褶,作势就要走。   “是是是,大人且放心,晚点我便亲自给您送到府衙去,若是有需要商会的地方,大人尽管吩咐,我等上刀山下火海,必定在所不辞!”陈然拱手相送到商会门口,眼见着谢见君上了马车,脸上的笑意才垮了下来,。   “会长,咱们当真要把名册交上去吗?”小厮在一旁揣测着问道,当即脑袋上就招来重重的一巴掌。   “交什么交!随便写几个人的名字糊弄过去,他一个知府,管得了商会的事儿”陈然嗤笑道,他哪舍得将这功劳让给别人,最多也不过漏些恩惠给底下支持自己的商户们,好让自个儿这商会会长的位置,能坐得稳稳当当。   可谁知天不遂人愿,不过半日,甘州城中便传得沸沸扬扬。   据知,那知府大人施恩,要给秀才们建学府,凡前些日子捐助过粮食的商户,家中子弟皆可获得入府学的名额,还听说要在学府石碑上,给这些人都记上一笔呢。   商户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讨论着此事儿,连带着谢见君今早出入商会的事情,也一并给翻了出来。   “我就说这陈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好事,他指定要占全部的功劳。”   “谁说不是呢,这知府大人今早肯定是去跟陈然商量了,陈然竟然藏着掖着,到现在也不跟咱们说,这不是私吞,是什么?”   “要我说,明年再选举时,把陈然一把拉下来算了,你们不都瞧见了?先前送锦旗的时候,官府可只写了陈然一人名字!”   “哎呦,几位掌柜的,您们还在这讨伐这陈会长有什么用?不赶紧琢磨琢磨,这等好事,岂能让陈会长一人霸占了去?”   躲在人群中的宋家商人钱德富适时搭了句话,登时就将众人的目光齐齐吸引了过来。   “钱掌柜,您给拿个主意,毕竟我们能知道这事儿,还是仰仗着您呢。”   “可得亏了您那位在府衙的亲戚呐!要不然我们都得被陈然蒙在鼓里呢!”   “还是钱老板发善心,不似那些个两面三刀的腌臜小人,什么好事儿都只顾着自己,愧对这甘州的商户们!”   这人说的是谁,大伙儿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   “诸位实在是太客气了”钱德富听着商户们鸡一嘴鸭一嘴地奉承,心道哪来什么府衙亲戚,他们家少东家,跟知府大人那可是车笠之交,他拿到的消息,都是一手消息,陈然那货算什么?   但心里这般想,话可不能这般说,他记挂着少东家的嘱托,望着眼前这些俨然已经将他视为主心骨的商户们,清了清嗓子道:“我钱某与诸位,同在甘州讨生活,自然不能见你们落下这好处,既然陈然不做人事儿,咱们也不用顾忌他的面子,捐粮的粮商们,你们手中可都有当时立的字据吧?”   “有有有!”粮商们齐呼,抻长了脖子等着钱德富的下一句话。   见诸人一呼百应,钱德富压下心中的喜意,继续道:“待我托我家那位亲戚,去同知府大人跟前吹吹风,让咱们这些粮商,自行带着字据上府衙做登记,如此,陈然即便想从中作梗,也断不会如了他的愿!”   “好!钱老板此法子出得妙!”隐在人群中,那宋家找来的托儿,登时就扬手回应,以表示赞同,而后陆陆续续又有粮商附和。   他们清楚陈然的为人,只怕自己不争取,就会错失这大好的机会,加之还有钱德富在前面铺路,不去白不去,去了也不亏,顶多得罪陈然,但一个商会的会长,怎么能拧得过一手遮天的知府大人?更何况,他们早就笃定了主意,要把陈然拉下马了。   “钱老板,我们这些没捐粮的怎么办?当时谢大人可没张罗我们捐东西呐”,眼瞧着粮商有了门路,其余商户也跟着着急起来,谁不想送自己孩子和族里子弟去上府学,这说出去多有面儿呐!   “你们没捐钱没捐粮,还盼着沾光,想什么好事儿呢!”粮商中立马就有人不乐意了。   “说什么呢,不就是捐了点粮食而已,瞧你神气劲儿,我若捐,指定是比你捐得多多了!”   “就是,谁家也不缺那点银子,别占了先机,回头还倒打一耙!”   “我们也跟着捐点,不就成了?”   钱德富见自己要说的话,提早被人开了口,他心中一阵暗喜,但还是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家那位亲戚说了,这知府大人不光要建学府,还打算建一座义塾!”   “义塾好呐,这可是做慈善,我赞同大人此举!”那托儿又站了出来,“我给大人捐二百两,留作大人建义塾,只要大人肯在义塾的门匾上提我们家的名字就行!”   “嘿,你小子嘴倒是挺快,我也捐,让大人给我儿子留个府学名额!”   诸人一倡百和,这捐了粮食的,和没捐粮食的商户,心里的小算盘都纷纷拨动了起来。   钱德富与扎在人堆里的托儿遥遥相望一眼,眸中满是得意。   晚些,   陈然将拟好的名单交到谢见君手中,这份名单的人,都经过了他的精挑细选,皆是支持拥护他的粮商,他也着人过去嘱咐了一遍,虽说当时捐粮立下了字据,但只要这些人的嘴把得严严实实,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任其他人再怎么翻腾,也无济于事。   谢见君打眼瞧着名册上的商户名字,冷笑一声,   “陈会长,怎么您呈给本官的名册,和本官收到的字据,差之千里呢?” 第139章   陈然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 质问得哑了声。   回过神来时,谢见君已将名册摔在他怀中,转身拂袖而去, 徒留他站在原地, 阵阵发愣。   半晌, 一旁的小厮才上前提醒道:“会长, 知府大人已经回府了…”   陈然面色铁青, “我又不瞎!”, 饶是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现下他也琢磨透了,定然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让这群粮商得了消息去。   不过,他们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居然敢背着他,找到府衙里来了。   “你去问问, 看他们是从哪儿知道的此事儿!”   小厮得了陈然的吩咐正要走, 转身正要走, 又被拎回来。   “去给这些商户递个话, 明日让他们来商会一趟。”陈然背手而立,望着谢见君离去的方向,喃喃道,“我倒要看看, 这知府大人从中搞了什么鬼!”   “是..”   没从谢见君那儿占来便宜,陈然已是觉得足够窝火了,本想着敲打敲打这些不安分的商户, 可谁知话都递出去了,转日却无几人上门。   即便是来了, 待他也没有先前那般唯命是从,连他说的话都是爱答不理,瞧着丝毫不买账。   没两日,名册一事儿不知为何流传了出去,城中商户对他更是怨声载道,这下还走在路上,都会冲他身后狠狠地啐上一口。   陈然气昏了头,在床上一连躺了好几日,连带着对自己新纳入府中的莺娘都冷落了下来,但说到底是自己心虚,他即便再恼怒,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自个儿肚里咽。   反倒是钱德福,粮商们听从了他的意见,将当初立的字据上交给府衙后,谢见君果真兑现了承诺。   至于后捐钱的商户,因着有这位钱老板所谓的亲戚,在其中拉线搭桥,知府大人也未曾另眼相看,该给予的奖励,一样儿都没给他们落下。   这让众人不免对钱德福愈发高看一眼,晓得他在府衙,果真是有能在知府大人跟前说得上话的亲戚,加之陈然不做人事,三两天下去,城中的风向逐渐都倒戈了钱德福。   殊不知,这全然是谢见君在背后推波助澜,借由名册一事儿,揭露陈然自私自利的真面目,让商户们对其大失所望,转而去拥护钱德福。   “谢了!”从老钱那里得知了捐钱的后续,宋沅礼晓得谢见君的良苦用心,特前来道谢。   “你我二人,谈何‘谢’字?”谢见君莞尔轻笑,“这法子能成,还是你手底下的人办事利落,不出意外,明年商会的会长位置,非钱德福莫属了,有他在商会里做事儿,你们家在甘州行商,也能方便些。”   “那是自然!”宋沅礼不假思索,“我不同你见外,只是青哥儿非要让我跑着一趟,自打他来了常德,家中在甘州的产业,都交给他打理了。”   “也好,有青哥儿替你分忧,明年春上,咱们就安下心来捯饬开荒,早早有了成效,好推及到其他县里去。”   “青哥儿叫我只管跟着你忙活,别的不让我操心。”说这话时,宋沅礼眉眼中满是得意,丝毫没有吃软饭的自觉。   谢见君无奈地摇了摇头,回眸见大福摇摇晃晃地小跑过来,他张开手,将小崽子揽进自己怀中。   “爹爹,吃!”谢瑭手里抓着一把梅子,不由分说地就往自家阿爹嘴里塞。   谢见君被塞了满口,入嘴的梅子几乎要酸掉牙。   他不动声色地囫囵咽下去,笑眯眯地看着毫不知情的宋沅礼,摊平了掌心,问大福要梅子。   “大福乖,宋叔伯也要吃甜甜的梅子~”   大福很是给面子,张圆了嘴巴,“啊——”   宋沅礼配合,“啊——”   大福眼疾手快,又不容许他宋叔伯拒绝,当下就将手中余下的梅子都塞进他嘴里。   “这么酸!”宋沅礼五官都紧皱在一起,正想找个地方吐掉,大福一把捂住他的嘴,“阿爹说,不能浪费粮食”   被自家儿子坑过一把的谢见君朗声大笑,直把云胡都给招了过来。   见宋沅礼勉为其难将酸梅子咽下肚,正到处翻茶壶找水喝,他难为情地拉过“一肚子坏水”的大福,嗔怪道,“这般酸涩的梅子,怎好拿给阿爹和宋叔伯吃呢!”   大福“咯咯咯”笑弯了眉眼,露着两排白生生的小米牙,瞧着喜人极了,饶是宋沅礼在他手下吃了亏,也舍不得生气,只上手捏了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顺势将一个信封塞进了他的怀中。   “这是什么?”谢见君接住滑落的信封,疑惑问道。   “我们家在城中有一处二进院子,离着府衙不远,买下许久无人去住,眼看着就要荒废了,正巧给你拿来办义塾,信封里是地契。”宋沅礼逗弄着肉墩墩的大福,漫不经心道,好似是再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你这是作甚?”谢见君当即就要把地契退还给他。   “哎,你少在这儿自作多情了。”宋沅礼抽过信封,不由分说地塞给大福,”这可是宋叔伯送给我们大福的三周岁生辰礼。”   大福捏着信封,懵懵懂懂地不知所措,他看看阿爹,又看看一旁的爹爹,手快得将信封往嘴里一填,便张嘴啃咬起来。   谢见君连忙拿过沾满大福口水的地契,“沅礼,大福三周岁还早着呢,少拿这个说事儿!”   “我的知府大人呐!”宋沅礼身子往后一靠,散漫地搭起腿,“您总不好只接受旁个商户的捐助,拒绝我们宋家的吧?”   “你们家帮的忙已经够多了..”谢见君发自肺腑道,这一个来月,若不是有沅礼帮着出谋划策,他到这会儿,还不知是何光景呢。   “我爹若是知道我帮你办义塾,你信不信?这年底儿回老家百年,祠堂都能让我上头香!”   谢见君被逗笑,末了还是收下了地契,云胡瞧出了他的为难,索性替他开口,“沅礼,你和青哥儿若是得空,给义塾请个名字吧,毕竟这里面也有你们出的力。”   宋沅礼倒也不客气,立时就应下,说回头就跟青哥儿商量商量。   送他出门时,大福双手合十,学着谢见君教他的模样,对着宋沅礼拜了拜手   “谢谢宋叔伯,宋叔伯和青哥儿都是大好人!”   ————   有了商户们捐助的银钱,还有宋沅礼赞助的屋舍,谢见君合计先把义塾修缮起来。   这义塾招收的学生,暂定为六岁到十五岁之间城中家境贫寒的孩子,连带着未及秀才功名的童生,也可以来念书。   除此之外,他还想另开设两间学斋,请医馆的大夫前来授课,教孩子们学习医术。   科考不是唯一救世的出路,在这个时代,得有一门能活命的手艺傍身。   趁着修缮义塾的功夫,谢见君让府衙张贴出告示,招募童生以上功名的先生,前来义塾教书。   然甘州读书人本就不多,但凡身上背着秀才童生功名的书生,都想着再搏一搏,告示贴出去好几日,经谢见君挑选考究过,能担起教书育人重任的,也不过三四人而已。   正当他犹豫着是否将五间学斋,暂时缩减为三间时,自打来了甘州,便一直窝在屋里看书练字的许褚,突然找上他。   “见君,我知晓你近日来,一直为那义塾的教书夫子一事儿发愁,若老夫自荐去教书,学问上,可还勉强说得过去?”   “先生,您这是哪里的话?您是学生的恩师,自是学识渊博,满腹经纶,谈何过得去过不去一说?”谢见君惶恐道。   他明白许褚此举,是想替自己排忧解难,故而心生愧疚,   “将先生一路从福水村带去了上京,又劳烦您舟车劳顿来到甘州,原是想安稳给您养老,不成想,先生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却还在为学生费心费力,学生实在惭愧。”   许褚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你办义学,是为善事,为师欣慰不已,莫要有如此负担,之所以提出去教书,也是老夫在家中闲来无事,眼看着一把老骨头都僵硬了,想给自己找点事儿,我教书多年,如今若能回归学斋,传道受业,这心里踏实多了。 ”   如此,谢见君也不好再坚持,义塾里教书夫子的事儿,有了许褚的帮忙,问题迎刃而解,他还特地找木工,又定做了上课用的桌椅讲台。   只待万事俱备,义塾修缮完成时,暮秋已别,初冬将至,院中的银杏已经染上了一片金黄。   甘州的冬天比上京要冷得多,街头小巷的孩子们早早都套上了冬衣,圆鼓鼓的,跑动起来时,像一团团蓬松松的雪球。   连大福也被云胡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摇头晃脑,活脱脱跟那小企鹅似的。   “爹爹,阿爹今日何时回来?”   卧房里火炉烧得暖烘烘,他攀着窗棂,望着静悄悄的院子问云胡道。   云胡正忙着给满崽做冬靴,闻声,跟着大福的眸光,向窗外瞥了一眼,“阿爹今日去书院了,晚点就会回来。”   大福讷讷地颔首,他听不懂什么学院,只知道谢见君又不能陪他玩了。   “爹爹,是砰砰砰!”   他忽而侧耳,整个身子几乎都贴在窗户上。   “砰砰?”云胡重复道,一时没明白大福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屋外传来连绵的鞭炮声,他才反应过来,应是义塾那边放鞭炮了。   今个儿是义塾竣工的日子,谢见君起早便往那边去了。   盖义塾的事儿,城中百姓打跟前来来回回地经过,早不是什么秘密了。   噼里啪啦,放完了两大串鞭炮,谢见君就让衙役们在学院门口张贴了告示,一来是让大伙儿知道城中建了不花钱的学院,二来也是为了招生。   告示一贴,在城中瞬时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哎呦,我没看错吧,这义塾不收束脩,只要是六岁到十五岁的孩子,都能去念书呐!”一汉子惊诧道。   “大哥,您识字儿,您能给俺们念念,这告示上写的是什么吗?”一旁的妇人着急请求道。   汉子也是好心,当即就抬高音调,给不识字的哥儿妇人和挤在外围的人群念了起来。   “什么,当真不要钱吗?”妇人听完,瞪大了眼眸,脸上惊讶的神色同汉子无异。   “这不明明白白写着嘛,不收束脩,招收贫寒子弟。”汉子指着告示上的字,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这下好了,我儿终于能上学了!知府大人可真是活菩萨呐!”妇人激动不已,立时挤出人群,小跑着回家,要把这喜讯告知自己儿子。   “小伙子,你再帮俺看看,这义塾里还招哥儿和姑娘家?”一衣着破旧的老头,眯缝着眼使劲地往告示上瞧,他年事已高,早看不清这些小字,只得求助于念告示的汉子。   “是要收,说单独给划一间学斋,还要招募想学医的孩子,由城中大夫亲自授业…”汉子不厌其烦地念了一遍又一遍。   “梁老汉,你还打算送你家那幺哥儿去念书?”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大伙儿登时哄笑起来。   梁老汉佝偻着背,似是并未将旁人的揶揄嘲讽放到心里去,他死死地盯着告示,“念书好啊,能念书,就不用做劳活了!”。   汉子听着老头的默念声,眸色暗了暗,他微微躬身,目光与老汉齐平,“老大哥,您要是想让孩子去义塾念书,可早早地去府衙报名,知府大人说,就五天时间,统共招募一百名,招满了就不再要了!”   “哎好好好...谢谢你呐小伙子...”老头拢了拢身后的背篓,颤颤巍巍地从一旁出去,瞧着是往府衙方向去了。   “要我说,这哥儿和姑娘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便是,出来抛头露面作甚!念书识字,又不能当饭吃!”人群中一贼眉鼠目的汉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正是先前调侃梁老汉的人。   “你家孩子不上,别碍着旁人家!”挎着竹篮的哥儿,听着就不乐意了,登时反驳道,“好不容易满府城里能有一家收哥儿和姑娘念书的学院,还不用自个儿花束脩,这可是知府大人发善心做慈善呢,赶明儿我就送我姑娘念书去,多明点事理儿,省得以后嫁给你这样的人!”   汉子被噎了一嘴,想反驳两句,冷不丁对上大伙儿谴责的目光,他暗骂了一句“傻子才去念书呢”,接着闷头扎进了人堆里,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儿。   挎着竹篮的哥儿轻“啧”一声,撇了撇嘴,“歹竹难出好笋,这样的人,能教出什么像样的孩子来?不去正好,给我姑娘腾地儿!”   “就是呐,反正不花钱,我家哥儿正是狗都嫌的年纪,不如送去学院里面学学规矩,识两个大字,我跟我家那口子辛苦大半辈子,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   “我们也去,我们家刚刚够六岁呢!”   ....   谢见君原本做好了寥寥无几的准备,没成想告示刚贴出去第二天,应者云集。   不过三日,招募的名额就满了,来得晚些的百姓没报上名,纷纷懊恼不已。   谢见君无奈现身解释,说这义塾将立,一时容不下太多学生,加之教书先生只有那几位,之后若寻着合适的时机,府衙还会再办义学,这才将错失良机的人暂时给安抚住。   义塾一朝事成,学府那边,有陆同知盯着,进展得也算是如火如荼。   当初,他承诺三天给答复,只第二日夜里,便着急忙慌地登门,硬是将谢见君从被窝里拖拽出来,拉着他要去自己选好的地方瞧瞧。   直磨得谢见君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拍晕过去,好说歹说地将人劝走,第二日才跟着去了府城东面。   不得不说,陆同知办事儿风风火火,眼光也是极好的,他看中的这块地儿,步行离着城里有二刻钟的距离,依山傍水,僻静得很,的确最适合用来安置学府。   谢见君招来府城中鼎鼎有名的几位工匠,凑在一起商讨了数日,把学府的图纸给敲定了出来。   甘州穷了这么多年,正经读书人本就没几个,更别说有秀才功名在身的书生了,头着一开始,他盘算着先盖几处学斋,只等着后续的学生多了,再往山上扩建开来,但想要达到衢州学府那样的规模,没个十年八年的,成不了。   那盖学府的人,他都是招募了城中和附近知县里有经验的农户。   本意是想着便利无处念书的学子们的同时,还能给百姓添一条赚钱的门路,故而在招人时,就说明了这些前来干活的百姓,每人一天二十文工钱,中间管一顿晌午饭。   他吃过徭役的苦,那会儿在南阳村修桥,一天三顿都是稀粥配着干馍馍,天一冷,干馍馍冻得邦邦硬,每每都是掰碎了浸在粥里,泡软了才能咽的下去。   就为此,他特地叮嘱了在现场监工的陆同知,切不可在吃食上怠慢,担心底下府役起异心,私吞粮款,谢见君还着人去偷摸瞧过,见那粥厚得筷子都能立住,又听干活的人说隔日就见一次荤腥,肉都是实实在在的结实,这才宽了心。   经此一事后,有了先前赈灾收粮的铺垫,谢见君犹如赫赫之光,在百姓中间声名鹊起,谁人不知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是个顺民意惠民利的好官,又是让大伙儿吃饱饭,又是让孩子们有书念,比庙里的菩萨还要良善。   ————   学府和义塾的事儿都有了着落,忙忙碌碌了一个来月,谢见君终于松了口气。   夜里,他将睡熟的大福丢给窝在卧房里偷摸看画本的满崽后,搂着乖乖软软的小夫郎,躺在床上聊起了闲话。   自从来了这甘州,加上身边有了大福,他二人已很久没能好好温存温存了,借由透进窗子的月色,谢见君把玩着云胡柔顺的青丝,落在他身上的眸光,温柔而又热烈。   云胡被这般毫不掩饰的情愫烫得羞红了脸,他双手环住谢见君的脖颈,埋在他怀中不敢抬头。   “怎么了?”察觉到小夫郎的主动,谢见君挪了挪身子,搭在他后颈的手轻轻揉捏了两下。   小夫郎好似受惊的猫,立时就炸起了毛,挣扎着想要逃走,又被捞住了细腰,一把提溜了回来。   “躲什么呢?”谢见君狡黠的笑在耳廓响起,不安分的手顺势探进了松松垮垮地亵衣中。   “别闹..”云胡捏住了他作乱的手,“都几时了,还不快些歇下,明日还得去学府那边讲学呢!”   “是是是,这就睡....”谢见君敷衍地应着话,修长的手指划过小夫郎的细腰,勾得人登时便绷直了身子,连呼吸都跟着错乱起来。   屋外忽而起了风,影影绰绰地能瞧见映在窗子上的银杏梢儿,和交叠在一处的身影。   ...   翌日,天将将亮。   折腾到下半夜才真的歇下的二人尚未睡醒,隔壁卧房骤然响起满崽崩溃的大叫,   “阿兄,云胡,大福把我的床给尿了!” 第140章   “来了来了, 别嚷嚷了!”谢见君起身,朝着隔壁卧房先行应下一声,而后从床边斗柜里, 翻找出两件大福常穿的小衣裳。   “新被褥就在满崽床头的柜子顶上...”云胡翻了个身, 挣扎着说道。他浑身似是被马车碾过了一般, 稍稍动一动就酸疼得厉害。   “你躺着吧, 我瞧瞧去。”谢见君提上鞋, 轻啄了一下小夫郎挺翘的鼻尖, 才急匆匆地往外走。   卧房中,   满崽把大福扒了个溜光,拿干爽的被子将他裹起来丢在椅子上,自个儿捏紧鼻子扯着被尿湿的褥子。   谢见君一进门,便瞧见了褥子上的“地图”, 不由得失笑,“感情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呐。”   “阿兄惯来打趣我!”满崽瘪瘪嘴, 一副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 “云胡刚给我做的新棉被, 还没睡几天呢。”   “好了, 放着我来。”谢见君将手中的小衣裳扔给他,“屋里冷,去给小兔崽子把衣服换了。”   “阿爹,要抱!”谢瑭团在椅子上, 露着光溜溜的一双小胳膊,嚷嚷着要抱抱。   谢见君正从柜子顶上找云胡拆洗好的新被褥,闻声, 屈起的手指刮了瓜脸颊,莞尔打趣道, “大福,尿床,羞羞..”   “大福不羞!”谢瑭急急慌慌地替自己辩解道,两只小手无措地绞在一起,乌溜溜的圆眸中浸着羞赧。   “小狗才尿床呢,大福是小狗!”满崽将他从暖烘烘的被子里扒拉出来,套上棉绒绒的里衣。   “大福不是小狗!”谢瑭被揉乱了发髻,气嘟嘟地扭动着身子,挣脱开满崽,“阿爹说了,大福是爹爹和阿爹的小心肝儿!”   说罢,似是要验证自己没说错话,小短腿小心翼翼地爬下椅子,他猛地扎进了谢见君的怀中,“阿爹,你说,小叔叔是小狗!”   “小叔叔不是小狗,大福也不是。”谢见君单手托抱住他,温声轻哄道。   回眸见着脸颊气鼓鼓,同河豚似的满崽,他无奈地笑了笑,俯身凑到他耳侧,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晚些阿兄散班回来,去给你买栗子糕。”   “真的吗?”乍一听有好吃的,满崽眼底蓦然亮起一盏光。   他冲着不知人事的大福努努嘴,自认为大度地宽宥道:“鉴于你也不是故意尿在我床上,这次我就原谅你了,下回你想要嘘嘘的时候,一定要叫醒我,新被褥是云胡辛苦做的,我睡着可仔细了呢。”   大福茫茫然,大抵一串话里就听着云胡二字,登时扬手“云胡!云胡!”   “小崽子…”谢见君笑骂了一句,“怎好直呼爹爹的名字!”   “我来吧”   云胡探身进来,接过了冲他张着手的大福。   谢见君这才腾出手来,跟满崽一道儿把尿湿的被褥扯了下来,又铺上了新的。   “爹爹被蚊子咬了!”大福忽而出声,懵懵懂懂地指着云胡脖颈间被啃了一处的红痕。   “你傻呀,这个时候才没有蚊子呢!”满崽登时就反驳道,“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话。”,瞧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还当是他有多成熟呢。   谢见君哑然失笑,揉了把满崽的额发,“就你懂的多,小屁孩。”   满崽抿了抿嘴,还想找补两句,就见乍然反应过来的云胡,面上一烫,将大福往新被褥上一丢,手捂着被指的地方,落荒而逃。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只有两岁多的大福脑袋里宕机了,他看看谢见君,又看看满崽,“爹爹跑了!”   谢见君抑着笑,“爹爹羞羞了。”   他将扯下来的罩子和被褥丢在屋外,转而又回了自个儿卧房,瞧着羞红了脸颊的小夫郎坐在床前,秉着铜镜,细细打量着自己的脖子,听见他进门的动静,背身嗔怪道:“你昨夜也太过分了!叫我今日如何见人?方才在两小只面前丢死了!”   谢见君神色温柔,听着小夫郎一连串乖乖软软的嗔责,他俯身吻了吻自己的“杰作”,“都怪我,昨夜情之所动,失了分寸。”   “哼!”云胡被糊弄得多了,显然不吃这一套,他轻推了推凑上前来的谢见君,也不知是这人故意别着,还是自个儿身子酸软使不上劲儿,谢见君纹丝不动,反而愈发得寸进尺,长臂一捞就将他扯进怀中。   “别闹…”刚张了张口,未说尽的话都被细碎的亲吻悉数噎了回去。   谢见君桎梏着他的后腰,将吻意加深,小夫郎被亲得脑袋昏昏沉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抵在门板上,十指紧扣在头顶上,愈发动弹不得。   “主君,主夫,该吃早饭了。”屋外骤然响起王婶的声音。   一门之隔,云胡肩膀倏地收紧。   谢见君拢回神智,点了点小夫郎的额前,才舍得松开桎梏,朝着门外应了一声,“这就来了!”   云胡趁机从他的臂弯下钻出,翻遍了柜子,找出件白绒绒的围脖,在镜子前比量了还半天,确信将红痕完完整整地遮掩住了,才松下心来。   “当真是瞧不见了。”谢见君信誓旦旦地笃定道,招来小夫郎不轻不重的一拳,“你以后不兴再这样了,我都不好见人了!”   “是是是...”,始作俑者连连求饶,直言下回再也不敢了,方好说歹说地将云胡哄出了屋子去吃早饭。   ————   辰时,   谢见君换好官袍,行车往义塾去。   义塾自开办以来的这一个月多,一直运行得稳稳当当,如今已经步入正轨,也有个正经学院的模样了。   开年二月就要县试,当初收进来的好些学生,都打算去县试先试试水,谢见君此番跑这一趟,虽说是讲学,但还是鼓励居多。   都是些半大小子,有的在私塾读过些年头,有的刚入义学,到这会儿连字都没练出型来,也不知道哪来的笃信,临着讲学时,偏跑到他跟前来,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定然会中个县案首,还小步凑上前,试探着问自己若是中了县试,知府大人可有什么奖励?   被团团围着,连路都走不动,谢见君也不恼,揉了把要奖励的孩子脑袋,笑眯眯道:“有奖励,但凡中了县试的都有奖励。”   少年们不死心,七嘴八舌地问起奖励是什么,不及回应,便都被各自的夫子挥着戒尺拎着耳朵,提溜进讲堂。   谢见君随后也被请上了讲台。   他没急着上来就长篇大论地讲述县试考题云云,前世在校做学生时,最是厌烦校领导们一上台便是罗里吧嗦地说些鼓舞的空话,而后找学业有成的前辈,讲述自己的学习方法和考试的心路历程,往往开会一两个小时,晒得头昏脑涨不说,还枯燥难耐。   故而,他在进入讲学的主题前,先行问了问,学生们入义塾已有一段时日,对义塾可有什么见解?   “膳堂的饭好吃!”一学生起身回道,招来讲堂中哄笑声连连,连谢见君都勾了勾唇角,脸颊上挂起温和的笑意。   “膳堂婶婶的手老是抖!”又一学生马不停蹄地接话,登时就招来满讲堂学子们的应和。   “上次那婶婶一共就给我打了三块肉,还抖掉了两块!”   “我也是,一勺下来,我的盘子里连点荤腥都不见!”   “好不容易盼着能吃到一回鸡肉,打到碗中的却是土豆,鸡骨头也没有!”   当初收录的学生,皆是城中的贫寒子弟,谢见君便设了膳堂,留孩子们晌午在义塾中吃顿饱饭,为此,他还曾叮嘱过负责膳堂的人,不可克扣他们的吃食,没成想,不管是前世还是如今,这膳堂里,都躲不开手抖的阿姨。   他挥挥手,待讲堂中安静下来,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反馈的膳堂的事儿,本官一一都记下了,之后会告知庖长,赶明儿再去打饭,定然都给你们添得十成十的。”   “好!”学生们齐齐欢呼。   “还有什么?”膳堂的事儿翻了个篇,谢见君继续追问。   “夫子能多笑一笑就好了,老是绷着脸,瞧着就害怕极了。”人堆里不知谁吆喝了一声。   谢见君满讲堂中扫了一圈,愣是没找到说这话的学生,想必是怕被自家夫子逮着,躲起来了。   他顿了顿声,无奈道:“这我可就管不到了,我在学府上学那会儿,若是惹夫子生气,那可是要挨手板的,绷着脸得两句训斥都算是轻的。”   一想到三元及第的知府大人上学时也要挨手板,学生们登时就觉得心里平衡多了,还有好奇者,嚷嚷着想听听谢见君上学时候的事儿。   借着这个话头,谢见君将之前在县试中有学生承受不住考试的压力,当场晕倒和之后作弊的事儿,给这些即将上考场的学子们讲了讲,也是为了敲打他们,考不过可以再来,若是作弊,既有损圣贤之道,还会葬送了自己的科举路。   担心话说的太重,再把这半大小子们吓到,他还挑拣着赶考路上的几件趣事,活跃了一番讲堂里的气氛,诸如自己住客栈被宰,坐牛车同人砍价,榜下捉婿被豪绅富商带家丁追了好几条街,引得众人同声大笑,声振屋瓦。   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谢见君还得赶回府衙处理政务,在讲学的结尾处,他祝此次前去要参加县试的学生们以笔为戎,挥斥方遒。   学子们听得津津有味,一时舍不得结束这讲学,央着谢见君再多说一些,得知他政务缠身,才勉勉强强地起身作揖,恭送他离开。   谢见君倒也没着急走,讲学散了后,他同学斋中连许褚在内的几位夫子都聊了聊,得知有五六个学生,若是发挥稳定,考中县试,怕是没什么问题。   至于其余的那些孩子,大抵这一趟就是陪同的份儿,不过夫子们未给准话,只说余下这三个月兴许也能追一追。   义塾的学子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忙活着开年的县试,学府的搭建却因为入冬后几场大雪,耽搁了进程。 第141章   “陆大人, 您就别来回转悠了。”谢见君正坐在公案前整理官员考核,这越到年底,府里的公务愈是繁忙, 又是收税又是年终汇报, 他本就已经焦头烂额, 偏偏这陆同知还在他跟前一个劲儿地晃。   “知府大人, 下官也不想转悠, 但下官着实着急呐!”陆同知两手一摊, 脸皱成一团,跟那皱皱巴巴的苦瓜似的。   他一声长叹,“您说说,这甘州学府原是最多两个月就能建好,眼瞅着来年开春都可以开学了, 这一下雪,就又不知道得拖延到什么时候, 下官是白日愁夜里愁, 昨日嘴上起了一圈的燎泡。”   正说着, 他还上前, 扯着嘴角非要给谢见君瞧瞧。   “陆大人莫急…”谢见君不急不缓地安抚道,左右这雪是一刻都不停,再着急也没用,总不好让百姓们冒着大雪在外干活。   然他的安抚并没有起到丁点作用, 陆同知照样背着手在堂前,没完没了地踱步,那地砖都蹭得琤明瓦亮。   谢见君将笔往架子上一搁, “陆大人,不如这样, 待日头上来,咱们就去东面瞧瞧,若是雪化了,就招人回来继续营建,可好?”   他晓得陆同知非要在他面前转悠是为何意,那学府一天不建成,这人就一天不会安下心思,生怕他步了佟知府的后尘,将这事儿给耽搁下去,故而一日三趟地过来烦他。   陆同知一听他这话,忙不迭小跑到屋外,抬眸瞧那漫天乌云将散不散,他探进半个脑袋,“大人,下官觉得明日咱们便可过去看看,据下官的经验,这雪最多再下半日就能停!”   谢见君被缠得无法,偏巧陆同知此举又是为了城中学子,容他说不出一句婉拒的话来,便只得无奈地应下,“好好好,听陆大人的,明日咱们就去。”   如此,这才将焦躁不安的陆同知,勉强安抚住。   翌日,天放晴,冷风簌簌。   早起出门洗漱时,谢见君就觉察出一身寒意。   大福赖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地不肯起,还拽着云胡,非要同自己一道儿窝在床上,谢见君给俩人灌了热腾腾的汤婆子塞到脚边上,又给火炉中添了新碳。   “几时了?”暖烘烘的被窝里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云胡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哑声问道。   “快辰时了。”谢见君俯身挨个贴了贴脸颊,“我跟王婶儿说了,等下让她把早饭端到里屋来,今个儿天冷,就别出门了。”   “阿爹,我一刻也不想跟被窝分开。”大福缩成了小豆包,窝在云胡怀中,闷闷说道。   “小兔崽子..”谢见君笑骂了一声,上前掖紧了被角,才冒着寒风出门上衙。   日头一上来,铺在地上的雪便陆陆续续地消融。   陆同知心急,将将晌午过半,就拉上谢见君往府城东面去。   先前因着连绵几场大雪,他将匠人们都遣散回家。   这雪一停,二人刚到学府门前,就被前来打探消息的农户们团团围住。   “知府大人,陆大人,咱们这屋子还盖不盖了?”   “下雪我们也能干,这快要年底了,我家婆娘和娃娃还等着俺往回拿钱呢!”   “俺们就想再赚点钱回家过年,两位大人,您们行行好...”   谢见君原是不想让匠人寒冬腊月,飘着雪花在外面干活,受不住他们热忱的请求,只好颔首应许,转头嘱咐陆同知,再找几个会做饭的婆子过来,灶火上要一整日煨着热水,给大伙儿暖暖身子。   陆同知爽快应下,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喜色。   那匠人们得知自己继续干活,每日有饱饭吃,还有钱拿,个个也喜不自胜。   谢见君见势,也不好再加以阻拦,便将营建学府一事儿全然交给陆同知去处理。   这人虽性子直来直去不懂变通,却是个真正为甘州百姓着想的好官,有他在这儿坐镇,定然不会亏待了干活的匠人们,也不会容人在其中动歪心思,对盖学府要用的东西偷工减料。   ————   陆同知一心扑在学府上,婉拒了谢见君一道儿返城的邀请,直言要在这儿搭帐篷,与匠人们同吃同吃,学府一日不完工,他便一日不回府衙。   “那陆大人照顾好自己身体。”谢见君拗不过他,临走时不放心又叮嘱了两句,才离开。   走出老远,他掀开门帘,朝着身后望了一眼,陆同知指挥着匠人们搭棚子抬东西,忙得热火朝天。   “主君,这位陆大人可真是个好人。”李大河出声感叹道。   “是呐,若不是他一直跑前跑后地忙后,这盖学府,还不知何时能提上日程呢...”谢见君敛回眸光,心道这学府石碑上不能只记捐助的商户们,还得给陆同知留一处地儿,凡是之后入学的学子们,都得记着他的这份恩情。   “还是主君慧眼识人,才给了陆大人施展抱负的机会...”李大河一碗水端平,称赞陆同知的同时,还不忘夸夸自家的知府大人。   谢见君抿了抿嘴,掩住唇边的笑意,将门帘放下来,“大河叔,咱们回城去趟文诚书院,瞧这时辰,满崽该下课了。”   “哎好。”李大河扬鞭,马不停蹄地驱车赶往了书院。   马车赶到时,书院还没有散学,谢见君等在门口,听着书院中朗朗的读书声,“也不知道这读书声里,有没有满崽的一份..”,他笑眯眯地同身边的李大河说道。   “小公子一向刻苦,此时定然在学斋里念书呢。”李大河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   “也是,我近日瞧着他消瘦了些许,想来是念书辛苦,等下接到人,咱们绕路到春华楼,买他爱吃的酱烧鸭去。”谢见君合计道,左右现下时辰还早,耽搁些也无妨,等到了春华楼,再买上几记点心,带回去给云胡和大福,让一家人都乐呵乐呵。   “小公子若是知道主君这般记挂着他,肯定是得高兴坏了。”   二人闲聊着,书院外传来沉闷的梆子敲响的声音,该下课了。   谢见君背手而立,翘首以盼。   接二连三有学生们背着书袋从书院中走出来,见着他们的知府大人等在门外,便壮着胆子,上前同他作揖打招呼。   谢见君一一回应,还问起了膳堂的事儿,得知近日来膳堂婶婶的手抖已经治好了,每次打饭的分量都给得足足的,他低眸轻笑,“那便好…”   这等来等去,等到再没有学生出入书院,还没瞧见满崽的身影,谢见君有些纳闷,他让李大河在门口瞧着,自己入了学斋。   每日散学后,夫子们都要留下备课,谢见君直接找上负责满崽学斋的周夫子。   得知谢见君其来意,周夫子更是不解“知府大人,小半月前,谢书淮便以身子不适请假了啊?还有他家中哥哥一起呢”   身子不适?谢见君想起昨日还见满崽上蹿下跳的欢脱模样,哪能瞧出有半点不适?还有昌多是怎么回事?让他们俩一道儿来学院上课,怎么还兴一道儿逃课?   他压下心中的愠怒,面带歉笑道:“劳夫子上心了,近些时日,本官忙于政务,俩孩子都是内子在管教,许是怕我分心,没同我说罢了。”   “知府大人勤政爱民,自当是要忙碌些的…”周夫子没觉察出谢见君的不对劲,自顾自道,还从书案中抽出一打纸,“知府大人既是来了,我这有几日的课业,麻烦您带给谢书淮,他若身子好些了,就补一补功课,歇了这小半月,较旁个学子已经落下许多了。”   “夫子放心,我会让他明早,亲自将功课送到您手上!”说这话时,谢见君虽是笑着,牙根却咬得极紧。   周夫子张了张口,正想要说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晚些交也无妨时,人已经不见了影儿。   “看不出来,这位知府大人还是个急性子呢...”他低声嘀咕了一句,垂眸继续批改着学生们的课业,   刚迈出学院门口,谢见君敛了笑意,面色登时就阴沉下去,他一把掀开门帘,只身闷进了车厢里,那力气之大,险些将马车的门帘给扯下。   少顷,隔着厚重的门帘,李大河听着车厢里闷闷的说话声,“大河叔,回家。”   李大河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没接到小公子是事实,他不敢问还去不去春华楼买酱烧鸭 ,忙不迭驱赶着马车往家里走。   一路上,谢见君都在劝服着自个儿,这小孩子嘛,还能没有个贪玩的时候?夫子的课枯燥乏味,他都是清楚的,偶尔贪懒,有那么一天两天不想去上课,也能理解,尤其是大冬日,被窝里那么暖和,硬生生爬起来,的确困难,更何况,从前见宁也常逃课,老师的电话打到家里来时,他还帮着瞒过,如此一来,谢书淮只半个月不去上课 ,并非不是什么不能原谅的大事儿。   这般想着,等到了府门口,他一连吐出好几口浊气,才整了整压皱的官袍进门。   刚推开门,满崽笑吟吟地扑上来,“阿兄,你回来啦!宋大哥说你和李大人去看学府了,怎的这么晚才归?”。   “路上拥堵,耽搁了点时间....”他眉梢微挑,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你从书院回来了?”   “对、对呐,”满崽一怔,眸底掠过一抹不自然。   但就这点细微的不自然,也被深知自己一手带大的崽子是个什么性子的谢见君,麻利地捕捉到了,他不动声色地看向昌多,   “昌多你呢,也是从书院回来了?”   被唤道名字,昌多下意识地望了眼满崽,二人视线短暂一碰后,他小心翼翼地颔首。   “好,挺好…”谢见君脑袋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应声绷断,他上前捏住满崽的后襟,拎着往卧房走去。   满崽不明所以,但直觉告诉他,这里面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果不然二人临到门口时,他家阿兄回身冲着昌多,语气不善道:“你也给我进来!”   昌多不敢多作耽搁,赶忙小跑着追上去。   卧房里,   谢见君抱臂踱步于站的绷直的二人之间,“都去书院念书去了?”   满崽不晓得是不是自个儿逃学的事情败露了,闷着头不搭话,只极其轻微地颔首。   昌多更是低垂着眼眸,死死盯着脚上的棉鞋,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行..”谢见君简直气笑,将俩小只都丢去了墙边面壁,“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同我说。”   说罢,他从书柜里拿出一本满崽的画本,兀自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起来。   不多时,云胡气喘吁吁地推开卧房门,   “发、发生什么事儿了?”   他听李大河说,谢见君去文诚书院没接到满崽散学,这会儿正生气呢,连忙将还没玩够,闹着不肯回家的大福,交给王婶子,自己一路疾驰回来。   谢见君倒了杯热茶,上前给他抚了抚后心,待小夫郎喘匀了气,便冷声道:“你让他们俩自己说,今个儿去哪儿了?亦或是交代交代,这小半个月去哪儿了?”   满崽一听这事儿要完,求救的目光,可怜巴巴地看向肩负着“救命稻草”重任的云胡,不成想刚到半中央,就被自家阿兄的眼神给冻了回来。   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破釜沉舟道:“我们去武馆跟着大师傅学功夫去了..”   谢见君薄唇微抿,愣是没想到这家伙逃学,居然是跑去武馆,心里那阵火倏地浇灭了大半,他暗暗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去了劳什子不入流的地儿。   须臾,他顿了顿声,道:“这是谁的主意?”   “我我我,是我想去,怕你不同意,逼着昌多替我瞒着,这事儿跟他没关系!”满崽应声应得极快,生怕自己开口慢了,阿兄就会牵连到昌多身上。   谢见君怔忪了一瞬,一时不知道是该生气,亦或是如何,末了,只得干巴巴地夸奖了一句,“你倒是,还挺仗义的....”   “夫君,满崽他...”云胡见情势不对,立时就要开口求情,被谢见君捂住嘴。   “放心,他如今都已经这般年纪了,我只是同他聊聊而已,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再揍他不成?”   云胡倒也不是担心这个,他晓得谢见君一向有分寸,但还是下意识地会护着满崽,“你跟他好好说,可别凶他   “好好好....”谢见君耐着性子回道,他见昌多张了张口,似是也想说什么,便直接打断:“去把夫子布置的课业做完,晚些我要检查。”   将“碍事”的俩人都赶出门外,他终是腾出空来,“谢书淮,你不想去学院上课,为什么不同我说?”   “阿兄一直想让我念书..”满崽双手搅弄着衣角,苦着脸说道,“我们我们学斋的幺哥儿前些日子不想念书,都被他爹揍了两巴掌,又送回了书斋里呢...”   他声如蚊蚋,一面说着,还一面偷瞄阿兄的神色。   谢见君哪里瞧不出自家弟弟的这些小动作,他缓了缓神色,将人拽到自己跟前来,正想要同往常那般,抬袖揉了揉他的脑袋。   满崽“腾”地一下,抱头躲去了墙角,“阿兄,我错了,我明日就去书院,保准不逃课了!”   久不闻回声,他颤颤地抬眸,瞧见阿兄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试探地唤道,“阿兄,你生气了吗?”   谢见君无奈地勾了勾唇,“我有这么严厉吗?”   他自觉自己还算是个温和的兄长,这么多年来,遇事都是讲道理居多,没想到在小崽子心目中,仍是像洪水猛兽一般。   “不不不,阿兄一点也不严厉。”满崽猛摇头。   谢见君权当看不出他眸中的怯意,轻叹一声,俯身拍去他衣裳上的灰尘,温温和和地说道:“当初阿兄送你去书院,不过是想让你在能识文断字的同时,还可以涵养性情,修持性德,怎好成为你的负担了?还值当地怕我不同意,偷摸逃学?我今日若不是碰巧去书院接你,你打算再瞒多久才肯说实话?”   满崽哑然,难怪阿兄今个儿回来得这么晚,难怪阿兄进门就问他和昌多是否从书院回来,敢情早就露馅了!   但听着谢见君并没有真的生气,他心头的那点害怕也慢慢跟着消散了,“我原是想过几日再告诉你的,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兴许是被幺哥儿的事儿吓到了,又或是怕一直对自己满怀期望的阿兄生气,他才会鬼使神差地下意识去欺瞒。   “那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不管在何处,不管何时,只要你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只管跟阿兄和云胡提,对不对?”谢见君谆谆诱导。   “你看,你想去武馆,其实没有必要瞒着我和云胡呐,倘若你遇着什么事儿了,还有我们能帮你,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立无援,我虽然担心你,但情况合理的前提下,还是会支持你....你自己想想,这么多年,咱们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相处呀。”   满崽点头,重重地舒出一口气,“幸好你知道了,这些日子,为了不让你发现,我可真是要累死了。”   谢见君怎么咂摸,都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劲,但眼下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抻了抻声,“是喜欢吗?想跟着人家学功夫?”。   他记得,在百川书院上学的时候,满崽的骑射课成绩,便远远超过于其他的课目,想来那个时候就有了端倪,只是自己未曾深究罢了,说到底,这其中也有他的责任,是他疏忽了。   “喜欢,比听夫子讲课有意思多了!”正说着,满崽还比划了两下,许是学的时间短,拳脚动作虽是有些不成样子,但一瞧,就是仔细练过的。   谢见君心里骤然蹦出个想法,起身就要往外走。   满崽当是以为阿兄还生气,登时扑上前扯住他的衣袖,笑弯了眉眼,讨好道,“阿兄,你消消气,明日我就回学院上课去,我保证,以后真的不会再逃学了。”   谢见君揉乱了小崽子的发髻,将那不成形的想法暂时压了下去,指了指案桌上,周夫子布置下来的课业,“既是要上课,别忘了把这些写完。”   满崽明媚张扬的笑脸,立马垮了再去,但因着是自己做错事儿在先,他也不敢再撒娇求饶,只得闷闷地道了声,“好”   ————   转日,   满崽果真老老实实地上课去了,谁知临到半中午,却被夫子告知谢见君来接他散学。   “阿兄,咱们为什么要回家?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你不让我上课了?”   马车里,他见李大河驱车会府衙的方向走,惴惴不安地问道。   “哪来这么多的问题,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谢见君故作神秘,似是要吊足了他的好奇心。   可满崽哪敢有什么好奇心,他生怕谢见君反悔了,要秋后算账逃学一事儿,昨日帮他隐瞒的昌多,可被罚写大字了呢。   一个不答,一个不敢问,俩人沉默地回了家。   刚进院,就见一身形魁梧,双臂肌肉虬结的壮汉,只身立在后院,明明是寒冬腊月天,他却穿得极为单薄,但即便如此,他仍是站的挺直,犹如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   见二人前后脚进来,壮汉屈膝行礼,“草民李盛源,拜见知府大人。”   “起来吧。”谢见君温声道,顺势将茫茫然尚不知情的满崽,推到他面前,   “李师父,舍弟之后就麻烦您了。” 第142章   满崽下意识地扯紧谢见君的衣袖, 喃喃道,“阿兄,他是谁呀。”   “小公子, 草民李盛源, 是知府大人特地找来教您习武的武师。”李盛源躬身行礼道。   “习、习武?”满崽一双星眸瞪得溜圆, 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来的话, 望向自家的眼眸中满是清澈, “阿兄, 你要不掐我一把,我现下定然是在梦中。”   “小崽子...”谢见君捏了捏他的后颈,“偷学那点三脚猫功夫,招不是招,拳不是拳, 成什么样子?如今这师父,我都给你找来了, 想学就正经学吧。”   话音刚落, 满崽一个飞扑跳上身, 谢见君踉跄着往后倒退了半步, 将人稳稳当当地接住,“都多大了,还这般嬉闹?”   “阿兄是天下第一天好!”满崽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兴冲冲地吆喝道:“满崽最最最最最是爱阿兄了!”   “大福也爱阿爹!”不知何时从外面回来的大福, 小短腿“蹬蹬蹬”跑过来,抱着谢见君的腿,嚷嚷着也要阿爹给抱抱。   谢见君空出一只手, 倒是真的将人给提溜起来了,好在这些年, 再忙,他也没落下锻炼,否则光是抱着这两小只,就得把他压垮。   “李师父若是不嫌麻烦,就让我这儿子也跟着凑凑热闹,省下他成日里跟个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是..”李盛源拱手应下,心道这位知府大人,可真是跟旁个做兄长的不一样,哪有人家会教一个小哥儿舞刀弄枪?况且还是在快要嫁人的年纪,但既然他收了这份钱,肯定是要仔细教导的,只盼着这小哥儿,别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练上几日就失了兴致。   “那便是麻烦您了。”谢见君温声客气道,将两小只丢给后院的李盛源,自个儿安下心来,拉着云胡回了屋子。   “我昨夜还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呢,你也不怕小崽子一时兴起?”云胡接过他脱下来的官袍,齐整地挂在架子上。   “一时兴起也无妨,他才这个年纪,家里又能担负得起,想学什么就去学,尝试的路子多了,反而会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何物,不是坏事。”谢见君不以为意,将小夫郎囿于床边,“我这人何时说话不算话过?除了在某些时候.....”   说这话时,他修长的手指恰恰拂过小夫郎光滑的脊背。   云胡身子一僵,当即就轻推了推他,“别闹,这说正事儿呢。”   谢见君往窗外扫了一眼,李盛源正在院子耍把式,引得两小只连连称好,掌心瞧着都拍红了。   他慢慢腾腾地收回手,顺势架住小夫郎的双臂,将他安放在床上,“那李师父,其实是我请来看家护院的人,这一来,满崽有心习武,我做阿兄的人,自是要给予支持,二来,明年春上,我怕是要长留在常德县,你带着大福出门,有练家子陪同看顾,我在外也能放心些。”   自家夫君行事一向稳妥,又面面俱到,这点云胡很是清楚,故而对他的安排并无异议,只满崽那边...   “满崽若是之后想学琴棋书画呢?”   谢见君哽了哽,摩挲着小芙兰柔软的脸颊,莞尔道:“乖宝,你是对满崽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   方才那话说得云胡自己都想笑,如今听了谢见君的话,他更是压抑不住地勾唇,“兴许呢?”   “有兴致,就随他折腾。”谢见君摊手,“左右还能翻了天不成?”   云胡笑而不语,表示自家这位夫君,对两小只的破坏能力一无所知。   ————   这习武,最先要锻炼腿部力量,谢见君时常见满崽被李盛源,耳提面命地拎着扎马步,头着前几日,这小崽子连走路都一瘸一拐,常常还吃着饭呢,饭勺一搭人就累得栽过去了,但即便如此,也没见他生出半分怯意。   “实在不行,我去同你师父说说,休息两日?”眼见着小脸都瘦削了几分,这做兄长的心疼了。   满崽脑袋摇得跟拨浪鼓,“阿兄,你得鼓励我坚持下去,莫要锲而舍之。”   谢见君被噎得没话,索性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让他别太累,还嘱咐李大河得空去医馆多开几罐跌打损伤的药膏,好备在家中。   这一开始正经习武了,身上铁定得磕碰得一块青一块紫,伤药都少不了。   某日他散班回来,还见云胡把之前雕刻用的家伙什儿,又给翻找出来了。   “这是要做什么?”他帮着抬高柜子顶,好让云胡拿东西方便些。   “这几日,李师父教满崽耍剑,我瞧着大福也跟在后面比划,学得有模有样的,这不闲来无事,想给大福刻把木剑玩玩。”云胡将最后一把刻刀从箱子里拿出来,柔声浅笑道。   “你许久不曾用这些东西,别累着了。”谢见君安置好柜子,端坐在桌前倒了杯热茶,正要往嘴边上送,冷不丁发现这茶盏上有块磕坏的缺口。   “云胡,我好像发现家里少了好些东西...”,他扫了一眼屋中陈设,连小夫郎拿着最宝贝的琉璃花瓶也不见了影儿。   云胡正在收拾刻刀,回眸见谢见君捏着茶盏,满脸都写着疑惑,他抿抿嘴,极其少见的冷笑一声,“你刚发现吗?都让你儿子摔得差不多了....”   正说着,灶房里传来一声脆响。   他扔下手中的东西,无奈地摇了摇头,“得,这又碎了一个。”   二人忙起身,前后脚往灶房里去。   王婶子这会儿正在灶房里忙着烧饭,满崽和大福一人手执一根半长树枝,围在她身边一个劲儿地转悠打闹,喝都喝不走。   也不知是哪个崽子,趁她出门拿干柴的时候,不小心将灶台上的一叠碗扫到了地上。   噼里啪啦的白瓷碎片散了一地。   “都别乱动!”匆匆赶来的谢见君,见一大一小拿着树枝僵立在原地,连忙出声嘱咐道。   “阿兄..”   “阿爹..”   晓得自己做错了事儿,两小只原是被吓了一跳,这会儿更不敢乱动了。   谢见君小心翼翼地迈过碎瓷片,先将垫着脚尖不知该何处落脚的大福抱出了屋外,丢给云胡,而后复又返了回来。   “阿兄,没事,我自己能走。”满崽试探着用脚尖拨开跟前的碎片,但大大小小瞧得见,瞧不见的碎瓷片实在太多,他一时也不知下一步落脚在何处。   “别逞强了,小心鞋里面也有..”谢见君长臂将他捞起,趁着王婶子清扫的功夫,把人扛了出去。   “先抖一抖衣服,把鞋子也脱了。”他嘱咐着二人。   满崽以为要挨训,站在门外依着谢见君的吩咐,又是抖衣裳,又是倒扣鞋子,忙活完他眼眸低垂,双手搅弄着衣角,连肩头都紧绷了起来。   大福也害怕,缩在云胡怀里不敢抬眸。   谢见君确认俩人身上都没有被碎片划伤的地方,又瞧着一个个乖巧模样,少顷,才温声问道:“是故意打碎的吗?”   满崽疯狂摇头,正经人,谁闲着没事摔碗玩呐!更何况,那一叠碗,也不是他拿着树枝杵下去的。   大福探身,勾着手指嗫嚅道,“阿爹,大福不是故意的。”   谢见君不怒反笑,“既不是故意的,我也没说要训你们,缘何都这副害怕模样?”   眼见着两小只都松了口气,他话锋一转,“不过,是谁准许你们俩在灶房里打闹?瞧瞧,咱们吃饭的碗都给摔碎了,难不成一会,大伙儿都得手捧着吃?”   他将树枝都没收了过来,拿在手中颠了颠,“大福,像这种长长的东西,包括树枝,小木剑在内,都不许在屋子里玩,即便是在后院,也不能拿它们去戳水缸,花盆,更不能捏着来回跑,知道吗?”   大福重重地点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谢见君也不指望他能记住多少,只得后面再一遍遍地教便是。   说完,他又看向满崽,“谢书淮,你只有三岁吗?”   “诶?”满崽一时没听懂他阿兄话中的意思,回过神来,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阿兄,你说不训我,怎还拐弯抹角地骂我呢。”   谢见君眉梢微挑,捏了把他蔫蔫儿的脸颊,“总不好我还得因着这点小事儿,再念叨你两句?你自是心里也清楚,方才说的话,都有你的一份。”   满崽微微颔首,羞赧地别过脸去,“知道了...”   “好了,莫要傻愣愣地站在这儿,去院子里玩吧。”谢见君重新将树枝又递还给二人。   “主君对孩子可真有耐心,寻常人家,若是摔碎了这么多碗,少说也得挨顿训斥呢。”王婶子扫过碎瓷片,拎着簸箕从灶房里出来,笑眯眯地说道。   谢见君望着一大一小蹦蹦跶跶远去的背影,心平气和道:“小孩子玩闹,磕着碰着也是常事儿,又不是故意摔碎的东西,没必要让他们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知道什么地方不能去,做什么事儿会有危险就够了。”   云胡站在一旁,闻之,眸色暗了暗,他忽而想起,自己幼时也曾因着手滑,摔碎了家里的一个碗,娘亲知道后,一连骂了他好几日。   现下,再看看神色平淡的谢见君,他竟然有些羡慕大福和满崽。   “怎么了?”谢见君察觉到小夫郎的异常,轻声问道。   云胡想说自己没事,但抿了抿嘴角,最终没能说出口,只眼底含笑地看着谢见君,须臾才吐出来两个字,“真好。”。   如若他当年,亦有这样明事理的爹娘,合该有多好? 第143章   数九寒天, 一早起来,乌云压得沉甸甸,谢见君推开屋门, 被扑面而来的细碎雪粒砸了满头。   “阿兄, 今个儿好冷呐...”满崽抱臂从卧房里钻出来, 登时就被冻得浑身打了个激灵。   谢见君撑开油纸伞, 往他身侧偏了偏, “一会儿上了马车, 燃起火炉子就不冷了。”   满崽哈出两口热气,搓了搓手,将身上的厚裘裹紧,“阿兄,晌午去崇福寺上香祈福回来, 我能带大福去街上逛逛吗?今日是年初一,昌多说有戏班子在南边搭台子呢。”   “去吧, 让你师父也陪着一道儿, 将大福看好就行..”谢见君应声道, 回头又冲屋里吆喝了一声, “大福,你的新衣裳换好了没?再晚出发,那崇福寺门前的糖葫芦可就卖没了!”   “来了,阿爹, 来了!”谢瑭着一身月白羽缎长袄,蹦蹦跶跶地跳过门坎儿,跑到谢见君跟前晃了晃, “阿爹,你瞧, 是爹爹给我做的新衣裳!”   “嗯,好看..”谢见君笑吟吟地夸赞道。   “还有仙鹤!”大福指了指胸前,“爹爹绣的!”   “我也有云胡绣的青松!好看吧?”满崽撩起厚裘来,显摆给谢瑭看。   “两个幼稚鬼。”云胡将将从屋里出来,就瞧着二人在这儿比划,他轻抿了抿嘴,笑意浮上眉眼。   “咱们走吧。”谢见君擎着油纸伞绕过两小只,手自然地搭上他的腰际,拥着他往府门外走。   李大河驾着马车,已在外等候多时,见四人出门,忙不迭把脚凳搬下来,“主君,炭炉子烧好了。”   “辛苦了。”谢见君客气道,先行把云胡扶进车厢里,又把大福捞了上去。这腊月天,冷风簌簌,满崽也不嚷嚷着骑马了,老老实实地捂着手炉,跟在他身后钻进马车。   马车慢悠悠地驶出大道,街上陆陆续续热闹起来,大多都是年初一出来拜年走亲戚的百姓,还有提着香烛,如他们一般往崇福寺去上香的人家。   “阿爹,我困困..”大福打着哈欠凑到谢见君跟前。昨日守夜,他和满崽,昌多一直在院子里放鞭炮到子时才歇下,这会儿困顿得睁不开眼。   “睡吧,阿爹抱着你。”谢见君将人搁放在腿上,拿厚裘裹得严严实实,轻摇了两下,怀中人便起了鼾声。   “睡得也真是快..”云胡笑着打趣道,同样玩了半宿才歇下的满崽,自出城没多久,就靠着他昏昏欲睡,这会儿已经整个人都倒在他身上了。   他将小崽子身子放平,脑袋枕在自己腿上,穿来的毛裘正正好可以当做薄被,既宽大又暖和,“今夜可得哄着这俩人早早入睡,断不能再闹腾到那么晚了。”   “难喽!”谢见君压低声音,“方才临走前,满崽还说要带大福去南边听戏,我让昌多和李盛源陪着他们俩一起,适逢咱们也腾出空来去城里转转,入夜那河岸边还放花灯呢...”   “也好,有李师父跟着,倒也不用担心这三小子的安危,只是莫要逗留到夜半再归就好。”   “放心,我会提前叮嘱李盛源,听完戏就带他们回来。”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马车外冷不丁传来李大河的吆喝声,“主君,主夫,崇福寺到了。”   谢见君掀开棉帘,崇福寺的门匾近在眼前。   “满崽,醒醒,咱们到了。”听着动静,云胡轻推了推窝在他怀中安睡着的满崽。   “到...到哪了?”满崽揉着惺忪的睡眼,慢腾腾地坐起身来,似是还不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小祖宗,别迷瞪了,已经到崇福寺了。”谢见君将早一步醒来的大福丢给云胡,自己则半蹲下将满崽身子扶正,拢了拢小少年睡得凌乱的发髻。   “再往里,马车进不去,咱们得走着了。”   “好...”满崽点点头,照旧是睁不开眼的困乏模样,微眯着眼,摸索着刚刚随处乱扔的毛裘,谢见君认命地叹了口气,将厚裘披在他身上,体贴地在领口处打了个丝结。   这一通折腾,等到二人下马车,云胡早带着大福,在寺庙门口团起了雪球。   “小叔叔,看剑!”大福未见其人,先听其声。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一歪头,掷出的雪球正正好砸中满崽,这可让原本还睡不醒的人彻底清醒了过来。   “好哇,你居然敢以下犯上!看招!”满崽迅速地蹲下,从石阶上窝起一团雪,追得大福撒了欢儿地跑,沿途落下二人清脆的笑声。   云胡招招手,将跑得一身雾蒙蒙热气的两小只招到眼前,“别乱跑了,这寺庙前,不兴喧哗嬉闹。”   他垂眸,挨个给整了整衣襟,“这地上都是雪霜,等下进到寺庙里,要慢慢走,若是不小心摔倒了,可得把新衣裳给弄脏了。”   “好~”两小只拖长了尾音,乖乖巧巧地应声。   ————   这崇福寺修建在山崖边上,过了红木山门,约摸着要踏上百来层石阶,才能抵达大雄宝殿。   寺庙中檀香四溢,诵经之声不绝于耳。   来往的香客们或提着香烛,或背着贡品虔诚拜访。   “你说,她在求什么?”云胡驻足,望着一路沿着石阶层层跪拜的信女,低声喃喃道。   “世间情爱,家人康健,在外之人平安顺遂,亦或是钱财官运...”谢见君小心搀扶着小夫郎,一步步地踩着青石阶往上走,途径女子时,他下意识身子往一旁侧了侧,让出了大半空闲地方。   云胡闻言,默默地叹了口气,“这石阶一眼望不到顶,她这般一阶一阶拜上去,定然是所求之事难成,才会寄托于神明。”   “嗯..”谢见君浅浅应了一声,“这世间之人皆有贪欲,否则那鼎炉中,怎会香火不断?”   “说来也是....我听说,这崇福寺可是灵验得很,难怪年初一有这么多人前来拈香朝拜。”云胡提着衣摆,艰难地跨上最后一层石阶。   “阿兄,云胡,你们也太慢了!”满崽扛着大福早早就等在了殿外,好不容易盼着二人上来,忙起身挺着胸膛,得意道。   谢见君抬袖抹了把额前的细汗,缓缓喘匀了气,他自认自个儿身子还算是爽利,没想到还是比不过小年轻,方才攀爬到一半时,满崽便抱着大福,脚步稳健地越过他二人,如今更像是个没事人儿似的,连大气都不曾喘。   “到底还是年轻好呐..”他禁不住感叹了一句。   缓过神来,他让满崽带着大福在殿前等候片刻,自己则是同云胡一起入了大雄宝殿。   殿内是接踵而至,前来跪佛的善男信女,一个个都虔诚地伏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俩人等了一会儿,才轮上前。   云胡也学着旁人的模样,点香礼拜,还拉着一向不信奉神明,只相信事在人为的谢见君,一道儿给神佛叩首。   “拜神时候,求得什么?”谢见君见小夫郎神色凛然,对着菩萨佛像嘀嘀咕咕地念叨了许久,从正殿里出来后,便温声问道。   “长命百岁..”云胡一本正经道,转而又问起他,方才那一拜,又是想求什么。   “勿愿作连理枝、交颈禽,但愿生生世世常相见....”谢见君坦然,“既然崇福寺灵验得很,就祈求它让我得偿所愿。”   云胡神色一怔,眉眼中溢开温柔的笑意,他微微颔首,轻声道,“我也求了。”   “那希望上天有灵,菩萨亦能如你心愿。”谢见君将兜帽罩住小夫郎的头顶,贴近蹭了蹭他的鼻尖。   “经年不见,小谢大人和夫人还是如此恩爱呐。”   身侧冷不丁响起说话声,二人都吓得身子一抖,谢见君下意识地护住云胡,警惕地循声望去。   “宋管事儿?”他惊讶道。   “草民宋承章,参见知府大人。”宋管事儿屈膝拱手。   “宋管事儿,快快请起。”谢见君将人托起,“自那年在上京一别,可真是有些年头未见了,您可好安好?”   “劳知府大人挂念,草民一切安好。”宋管事恭敬回话。   “宋管事儿,您突然出现在这崇福寺,可是沅礼和青哥儿也在这儿?”,谢见君低声问道。   宋管事点头,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知府大人和夫人随草民来,两位小公子方才都已先行一步了。”   “那就劳烦宋管事儿在前面带路。”谢见君握住云胡的手,跟在宋管事儿的身后,七拐八拐,拐进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儿。   “见君,云胡,你们可算来了。”将将推开院门,宋沅礼便带着青哥儿迎了出来。   来了甘州小半年,有什么事儿,要么是宋家商人帮着递话,要么是宋沅礼入夜翻墙来,翻墙走,这算起来,今日才是两家人头一回正经见面。   谢见君望了眼雪地里身着银白狐裘,同满崽和大福一道儿堆雪狮的稚童,笑道:“这就是长睿?”   “是呢,”青哥儿应声,招招手,将长睿唤到跟前,“长睿,来叫谢叔伯,叔父。”   宋长睿拱手,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谢叔伯,叔夫,新年吉乐。”   大福和满崽也被云胡唤过来,互相行礼。   “天这么冷,就不整这些虚礼了,见君,云胡,让孩子们在外面玩吧,咱们进屋里叙话...”宋沅礼打了个寒噤,扯着几人赶紧进禅房。   “放心,有宋管事儿在外看着呢,这间小院儿一直是我们家供养的,不会有外人过来。”青哥儿见云胡尚有些担心,握着他的手腕安抚道。   二人在衢州时就有几分交情,虽是有些年未见,但仍未见疏离,眼下不过三两句话便又热络了起来。   趁着谢见君和宋沅礼商量春上开荒的事情。   云胡围在火炉前面烤手,听青哥儿说起前两年走南闯北跑商的事情,   “我家大部分产业,如今都交到青哥儿手里了,现下任谁见了我家青哥儿,那可都得唤一声青掌柜呢!”宋沅礼蓦然插话,言语间掩饰不住的得意。   “还不是你惯会当甩手掌柜,爹娘无法,才出此下策。”青哥儿笑骂了一句。   “也是青哥儿你操持有方,否则我家这些产业可就要后继无人了。”宋沅礼话说得坦坦荡荡,丝毫不惧怕旁人会笑话他无用。   青哥儿无奈,转而看向云胡和见君,难为情道:“让你二人见笑了。”   云胡眉心微动,想来自打谢见君入仕为官后,他便一直在后宅窝着,帮不上什么忙不说,家中事事还都劳谢见君帮忙操持,如今见青哥儿可以替宋沅礼分忧,亦能够有自己的事情可做,禁不住生出几分羡慕。   谢见君将小夫郎眸底的艳羡都瞧在眼里,心思止不住地活络了起来。 第144章   谢见君自打来了甘州, 便一直琢磨着想搞些盈利的生意,尤其是经历了高价收粮,以及建义塾之后, 这个念头就愈演愈烈。   左右过些时日要下乡瞧瞧, 若是能寻到合适的商机, 他想着, 倒不如让云胡出去踩踩水试试手, 这买卖做好了, 皆大欢喜,做的不好,也有他在背后兜着。   实在是小夫郎刚才眼眸中掩饰不住的艳羡,太让他心疼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地开荒?找好人了吗?”宋沅礼忽而出声,他端起火炉上烧得咕噜咕噜冒着小气泡的茶壶, 给面前的茶盏都斟满,推到谢见君跟前, “这事儿不能拖得太晚, 等着三四月份天暖了, 这村里可就没有这么多闲人了, 都得紧着自家的田地。”   谢见君骤然从跑远的神思中抽身而出,他捏了捏眉心,“之前让你吩咐下去,存雪水的事儿, 你盯了吗?”   “我办事儿,你还能不放心?”宋沅礼将一条腿散漫地搭在火炉旁,挑了挑眉, “入冬后,我就跟底下几个村子的里长交代过去, 说是来年县衙要征用,只要给钱,他们都愿意干,不过....”   他猛地坐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谢见君,“你要这个干什么用?”   谢见君蹙着眉,沉吟片刻,“你近日再寻人去搜集一些猪牛羊的骨头,若是找不到骨头,煮过蚕蛹的蛹汁也可以...”   “这都是垦荒用的?”宋沅礼茫然问道。   “不是,是为了粮食增产耐旱。”谢见君耐心解释道。他也是在古书中见过这种处理种子的法子,准备春上垦荒时,找个两亩地,先行试验一番。   “你说的垦荒的人,我这已有人选...去年我上朝河山剿匪时,曾经抓了一群走山的灾民,约摸着有二三十人,都是庄稼汉,我合计着让他们将功抵过,倘若之后开垦得顺利,就让当地的村民也参与进来。”   “将功抵过倒是无妨,只是怕村民不肯,任谁家也不宽裕,哪能吃得下这么多田地....”宋沅礼发愁,他若不是来常德县做知县,哪里能知道这些农户平日里过得都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不急,我是这般盘算的...”谢见君顺手拿起烤盘上金澄澄的橘子,小心翼翼地剥去外皮,又一根根扯掉橘肉上苦涩的白络,“前三年,由官府征募农户垦荒,一日给十文钱,再管两顿饭,但这三年所出的粮食都要上缴,之后,自个儿开垦出来的地,可归个人所有,再往后五年,不须得教田税,你觉得如何?”   云胡手腕杵着脸颊,听得正入神,冷不丁眼前递过来一个剥好的橘子,他诧异地抬眸看向谢见君。   “尝尝,我闻着该是挺甜的。”谢见君往前送了送,正午的阳光穿透禅房的窗户,打落在他的侧颜,连温润的眼眸中都染上了一抹柔和。   小夫郎手捧着接过,红着耳梢轻咬了一小瓣,甘香清甜的汁水,霎时在口中爆开,“是挺甜的。”他小声低语道,垂眸掩下脸颊上翻涌起来的热意。   谢见君揉了揉他的后颈,不动声色地攥住了他的手,二人十指相扣。   宋沅礼虽早见惯了他们俩的恩爱模样,但这会儿也不知道起了哪门子的好胜心,也有模有样地剥了个橘子,闹着要喂给青哥儿。   “去去去…”青哥儿不给面子,摆摆手,让他上一边去。   宋沅礼气瘪,一股脑地将整个橘子都填进嘴里,登时被酸得五官都皱成一团。   “咳咳…”口中泛起的酸水堵在了喉咙间,憋起了一连串的咳嗽。   青哥儿忍着笑,倒了杯热茶递给他,笑骂道:“你这傻子,好歹先掰一瓣尝尝,这橘子闻着就酸...”   宋沅礼自觉失了面子,他清了清嗓子,假作镇定地岔开话题:“那个、见君呐、就、就按照你说的来....”   谢见君轻笑,“行,等着年十五,学府那边开学之后,我便过去常德县。”   一盏茶入口,好不容易冲淡了嘴里的酸涩,宋沅礼抹了把嘴,“这么着急?夫子可都找好了?”   谢见君颔首,“陆同知一早便都安排了,他本也是进士出身,考究几位举人先生的学问绰绰有余,年后开衙,我便让他回来坐镇府衙,顺道再盯一盯贡院的修缮。”   “你还打算修贡院?”宋沅礼诧异,好似听着什么不得了的消息,“等等,你不是说既来之则安之吗?怎么搞的好像真的要做出点什么政绩来的架势?”   谢见君眉眼轻翘,“先前建文诚学院时,我去瞧过城中的贡院,破败得不成样子,井里打上来的水也是浑浊的,正巧趁着农闲,匠人们都有空,把贡院修一修,这眨眼四月就要府试,总不好让学子们在考试时,还要分神操心住得好不好,吃得熨不熨帖…你想想,咱们前些年考试时,可都吃过贡院的亏,那号房里冬冷夏热,稍微一蹭,墙上还扑簌簌地掉土灰,下雨下雪又得提防着漏水,辛苦得很....”   “这倒也是,感情你这是自己淋过雨,就想着给后来人撑把伞?”宋沅礼玩味地笑了笑,“也罢,回头我也得把那破县衙休整休整,头门的木漆都斑驳了,可别让二月来县试的学生们,给瞧了笑话去。”   “嗯...”   寺庙蓦然钟声响起。   谢见君抬眸往窗外瞧了眼天色,大福推开禅房门,噔噔噔小跑到他跟前,将冻得通红的小手往他后襟塞,“阿爹,好冷~”   他往身后一捞,将人带至身前,握住小崽子不安分的两只爪爪,团在掌心里捂着,“小叔叔的雪狮堆起来了吗?”   大福用力地点头,登时就要拽上谢见君和云胡,出门去看他们忙活了小半日,堆起来的雪狮。   几人正巧也都要准备离开,便作势一同起身。   刚出门就瞧见矗立在院子正中央,勉勉强强能看出点雪狮模样的四不像,谢见君正要说出口的夸赞的话,不着痕迹地给咽了回去,好半天,才挑挑眉,“这小东西看起来有鼻子有眼的。”   云胡在一旁“噗嗤”笑出声,回眸正对上满崽期望的眼神,他怔了怔,继而温柔地笑开,“还真是挺可爱。”   得了夸奖,满崽冲着雪狮扬了扬下巴,“那可不,也不看看是谁堆的!这多惟妙惟肖,巧夺天工,独具匠心呐!”   “是是是,这从书院里学来的那些成语,一个不拉的,可都用在自己的杰作上了...”谢见君打趣了一句,上前给他扯了扯歪到一旁的丝结,垂眸又瞧见他脚上被雪水濡湿的棉鞋,“今个儿玩欢了吧?也不嫌冷,等下先回家换身干爽衣裳,吃点热乎东西,再出门听戏去。“   满崽抹了把额前折腾出来的细汗,“不在家吃了,我要带大福和昌多去吃酥油饼!”   “酥油饼!”大福在一旁附和,“我还要吃糖果子!枣泥糕!”   “哎呦,两只小馋猫..”,宋沅礼笑眯眯地过来,从衣袖里掏出两个红纸包,挨个塞进满崽和大福,“甭管是酥油饼还是红果子,宋叔伯今日都请了。”   两小只没伸手去接,下意识地齐齐都看向了谢见君。   “收着吧,记得要谢谢宋叔伯和叔夫。”谢见君微微颔首,这年节下,长辈给孩子压岁钱,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了,方才,他还让云胡也给长睿塞了红包,都是礼尚往来罢了。   满崽收了压岁钱,带着大福一道儿拱手道谢,又说了几句讨喜的新年祝福,惹来宋沅礼一连声称赞。   因着两边各自都有要忙的事儿,一番简短的寒暄后,两家人在小院儿门前分开。   ——   马车晃晃悠悠地回了府衙。   除夕一整夜拢共就睡了两三个时辰,今早又是爬山又是拜佛,几人都累极了,连谢见君眉宇间都带上了疲惫,别说是入夜去河边转转,他巴不得现下就搂着同样困乏得睁不开眼的小夫郎,好好地睡上一个回笼觉。   满崽和大福睡了一路,下了马车反倒是有了精神头,谢见君索性嘱咐李盛源带着上街去转悠转悠,自己则拖着云胡回了卧房,刚进门便往床上一躺,当即就睡熟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俩人相继睁眼,但谁也不想起,干脆就赖在床上。   “这回来了甘州,年后没有那么多应酬,当真可以多在家陪你待些时日了..”谢见君将微凉的汤婆子拎出被窝,搁置到一旁的柜子上,回身往云胡身边贴了贴。   “我也没有那般不懂事,你若是忙,就尽管去,莫要耽搁了府衙的事儿,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小夫郎嗫嚅着违心道,他虽是想让谢见君一直在,但也分得出事情的轻重缓急,总不好只惦记着儿女私情。   “说什么呢?”谢见君将他的身子掰正,俯身轻啄了下他的唇角,“是我私心想要赖在你跟前,想成日里都与你寸步不离,更想时时刻刻将你捆在身边,我自是晓得我们家云胡事事都厉害得很,可是我离不开你呐...”   云胡怔怔地瞧着大言不惭的某人,少顷,从喉间溢出低低地笑。   谢见君探手挠他身上的痒痒肉,还故作一脸的委屈模样,“不过几年光景,便是厌烦我了?”   小夫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扭动着身子想挣脱逃跑,不料又被攥住脚踝给拽了回来,末了,折腾得一身细汗,求饶说再也不赶他出门了,“始作俑者”才消停下来。   往后几日休沐,谢见君偶时带着满崽和大福在院子里打雪仗堆雪狮,偶时和许褚围炉煮茶,问孩子们县试的情况但更多时候,他都是兑现承诺,拉着云胡没羞没臊地窝在卧房里不出门,一直到开衙才神清气爽地上班去了。   立春,天将将暖,他带着连云山一行人下了常德县。 第145章   因着早先就知会了常德县下属的几个村子, 垦荒一事儿。   谢见君带着一行人来时,冬云山的山脚下已经搭好了能住人的屋子。   他们此番下乡,打算将这片荒地, 划为推行新型播种耕田方式的试办田, 故而, 接下来的几个月, 都得在这儿度过了。   “我说, 你要不去县衙吧, 左右也花不了几个时辰,住这儿太遭罪了。”凛冽的冬风刮得脸颊生疼,宋沅礼拢了拢身上的衣氅,皱着眉劝说道。   谢见君扫了眼这片经年累月无人问津,眼下杂草都有半人高的荒地, 淡淡道,“无妨, 来回奔波总归是不方便, 我离得近些, 遇着问题, 也能早早地解决。”   “拗不过你...”宋沅礼撇撇嘴,“吃的用的,我都着人给你们送过来了,这东云山靠着桐坞村, 平日里若是照顾不及,你只管找那里长来,我提前嘱咐过了。”   正说着, 一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汉由衙役引着寻了过来。   “草民闫大海, 拜见知府大人,知县大人。”他俯身屈膝,恭恭敬敬地行跪拜之礼。方才衙役来家中递话,说是宋知县召他前去东云山,他还当是又要收敛什么东西,这到了才知,原是知府大人带人下乡垦荒来了。   谢见君上前虚扶了扶他,“本官此次前来,多有叨扰,垦荒一事儿,还得仰仗您老人家协助了。”   “不敢当不敢当,一切全凭知府大人吩咐。”闫大海惶恐,这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儿也就是知县,现下任谢见君语气再温和客气,身上隐隐约约透出来的那股子官威,还是让他心里颤颤不敢多言。   “闫里长行个方便,帮本官找几位能做饭和浣洗衣物的人来,每日十文工钱,须得手脚麻利且老实不多话。”   “草民这就去安排,晚些带人过来,供大人挑选。”闫大海连连应承。这会儿尚在农闲,又有工钱拿,寻些勤快的婆子不是难事,他忙不迭退下,小跑着回村找人。   “这闫大海办事儿稳妥,你放心用..”宋沅礼搓了把冻得僵硬的脸颊,哆哆嗦嗦道,   “你回县衙吧,这儿一时半会儿没什么事了。”谢见君瞧他即便是套着暖和的狐裘,照旧冷得直跺脚,便赶他回县城里。   “我知道,你需要的农具,我也堆放在柴房里了。”白茫茫的雾气从宋沅礼口中溢出,他裹紧了衣裳,招来侍从,三步并做两步登上马车,半揭的棉布帘子探出一只手,用力地挥了挥。   谢见君目送他的马车跑没了影儿,才敛回眸光,趁着宋岩安置连云山等人的功夫,他围着荒地转悠起来。   这荒地历来都是归官府所有,平民百姓不得私自买卖,更别说开垦了,搞不好,那得是要吃牢饭的。   再者说,荒地头几年本就收成不好,即便有官府支持垦荒,若不提供相应的福利政策,农户们也支付不起沉重的赋税。   诸多弊端之下,农户们宁愿守着仅仅够一家几口人的温饱一亩三分地,也不会惦记着费劲巴拉地开荒种粮食。   这也是谢见君为何一开始只挑选一部分地区,和少数人来干这事儿的原因,但倘若按照他那个法子,能够将粮食增产,加上惠民政策优厚,想必就能吸引到更多的百姓们前来尝试了。   “大当家,你说这知府大人的话,可不可信?”   连云山正忙着收拾铺盖,李四忽而凑上前来,冲着窗外的谢见君扬了扬下巴。   “都说了咱们已经不是照河山的土匪了,还叫什么大当家!”连云山一巴掌排到他的脑袋上,挑了挑眉怒斥道。   “是是是,连哥。”李四点头哈腰,连忙改了口,见连云山脸色见好,他又追上一句,“连哥,他当真能让咱们将功抵过吗?”   “谁知道呢,兴许是真的,他一个知府,总不好在这种事儿上蒙骗你吧。”连云山也有些不确定,但为了稳住手底下的人,只得这般说。   “知府大人咋了?咱们抢赈灾粮,做的是好事儿,那不照样还是下大牢了,”李四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他抬脚往床边一搭,愤愤然地嚷嚷起来。   “小点声,你要把府衙都吆喝过来?”连云山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掀翻在床上,“在牢里这段时日,委屈着你了?旁个罪犯吃的是什么,你吃的是什么,你自个儿心里没数?”   李四被训得心虚,又不甘心被谢见君当骡子一般使唤,瘪瘪嘴,“这可是两码事儿,先前抓咱们的时候,可没说要给咱们工钱,还管吃管住,最后再分田地呢,俺娘说了,天上不掉馅饼儿!”   连云山面色沉了沉,他没得再理会李四,犹自往被褥上套罩单。谢见君前些日子找来时,只说府衙里不养闲人,打算让他们自力更生,后来才说的是将功补过,只要开三年荒地,就能将田地占为己有。   “连哥,你给咱兄弟们拿个主意!”李四不死心,眯缝着眼往门口瞄了瞄,“要不咱们跑吧,拢共没有几个看守的衙役,咱都是练家子,还愁撂不倒他们?”   四周正收拾被褥的汉子也齐齐凑过来,他们都吃过官老爷的亏,眼下对谢见君开的条件并没有太大的兴致。   “跑!跑!跑!”连云山脱下脚上的布鞋,挨个脑门子拍下去,“他既然敢带咱们过来常德县,就有十足十的把握让咱们跑不了,你纵然有天大的本事,能拧得过那些官老爷?”   几人挨了训,不敢再上前触他的眉头,片刻,才有人出声追问,“连哥,那咱怎么办?”   连云山抿抿嘴,“既来之则安之,不过就是垦荒罢了,咱们在村里时,哪个没种过地?就这开荒,还能难得到咱们?”   “连哥,我可是去柴房瞧过了,光靠着铁锹和锄头,得忙活到哪辈子?这万一要是错过了下种的时间,这一年可得荒废了!”   “就是,这甘州又是旱,又是涝,稍有不慎,一年下来就白忙活了!”   大伙儿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言,谁也没有注意到谢见君走了进来,眼下正抱臂侧倚在门口,听他们讨论地热火朝天。   “本官还未担心收成如何,你们倒是未雨绸缪。”他蓦然出声打断,惊得一众人险些从炕上摔下来。   “知府大人!”连云山反应极快,冲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赶忙起身先行行礼,而后才听着稀稀拉拉追随在后的声音。   “方才搁这儿说本官言而无信的时候,可没见着你们这般恭敬。”谢见君凛冽的眸光淡淡地扫过来,诸人一阵心悸,登时垂下眼眸,不敢同他对视。   “庄稼汉不识几个大字,不会说话,若有无意得罪知府大人的地方,还望大人莫要降罪。”连云山微微正身,挡住了嘴碎的李四等人。   谢见君轻笑一声,顺势往炕沿边上一坐,抬手摸了摸厚实的被褥,又探了探塞的满当当棉花的棉被,宽下心道:“荒地还没开垦呢,就先给自个儿唱衰?这凡事都得去做了,才知道成不成。”   “知府大人教训的是,是我等愚昧无知。”   “连云山,管好你手底下的人。”谢见君起身拍了拍连云山的肩膀,而后看向他身后的众人,“你们如今还是戴罪之身,安安分分地干活,那才叫将功抵过,别总担心些有的没的,踏踏实实地将田地攥到自己手里,可比在牢里混日子强多了。”   说罢,他不紧不慢地往屋外走,临到门口又折返了回来,“休整一个时辰,午时过半,去屋外的空地集合,宋府役会给你们分配差事儿。”   众人齐齐拱手恭送。   ————   方才转的那一大圈,谢见君趁机了解了下这片荒地的情况,垦荒最先做的,就是把这些半人高的杂草灌木清理掉,之后,才能翻地。   这个时代还没有先进的机器,锄草都得依靠着人力,他吩咐宋岩等会儿将打磨锋利的镰刀分下去,盯着连云山一伙儿清理地皮,自己则找上了闫大海。   “闫里长,咱们村子里可有铁齿耙和耢?”   “知府大人,铁齿耙最是常见不过了,但这个耢是什么东西?”闫大海疑惑道,他年逾五十,种了一辈子的地,可没见过耢。   谢见君比量了一番,这耢是用来平整地面和掩土保墒,弄碎土块的农具,他在福水村时常见农户用这个耕田,本以为这荆条编的耢,家家户户都有,不成想,居然没传到甘州这边。   闫大海见他比划,也猜不出那耢长什么模样,便斗胆请谢见君将其画下来,他好回去打听打听,别耽误了垦荒。   谢见君也正有此意,当即将闫大海引进屋中,提笔在纸上简简单单地画了几笔,晾干了墨汁后,才拿给闫大海瞧。   闫大海接过图纸,细细地打量了两眼,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东西。   谢见君道:“闫里长,敢问桐坞村里可有手艺好的木匠吗?”   “回知府大人,我们村是有一户人家做木匠,有数十个年头了,平日里村民打个家具都去找他们,手艺是能过眼的。”   “那便好“谢见君稍稍宽心,”劳烦闫里长跑趟腿,让木匠尽快帮忙打几架这个耢。”   “知府大人放心,草民这就让木匠加班加点地干活,绝不耽误您垦荒的大事儿。”闫大海拍着胸脯保证道。宋知县嘱咐过,不管这位知府大人发什么话,都得将他安排下来的差事儿放在头一位。   闻之,谢见君微微颔首,当初在福水村下地劳作时,借助铁齿耙和耢,可能省下不少劲儿,正好赶着这几日连云山诸人清除枯根,木匠把耢赶工做出来,等宋沅礼将耕牛送来,便可以翻田耕地了。   “呸呸呸,这井里打上来的水,怎么又苦又咸的,这让人咋个入口嘛!”   屋外忽而传来李四的吆喝声,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立时搁下手中的毛笔,提步往外走去。 第146章   “怎么了?”谢见君几步穿过半人高的灌木丛, 来到深井旁。   “大人,这井水有问题,不能喝!”李四皱着脸道, 将刚打上来的水递到谢见君跟前。   谢见君接过水舀, 轻抿了一口, 的确如李四说的那般, 苦咸难耐。   “我们这的井水都是这个味儿....”, 闫大海难为情道。   谢见君蹙起眉头, “闫里长,你们平日里就喝这个吗?”   “倒不全然是这个,这东云山有一汪清泉,大伙儿寻常时候都是去山上背山泉水,适逢下雨下雪 , 山路不好走时,才会打井水来喝。”   “那农田灌溉的水来自于何处?”谢见君追问, 他刚才沿着荒地转了一圈, 没见着有河流, 正想着问问闫大海呢。   闻言, 闫大海手往村子方向一指,“农田那边有河,浇地不成问题,只是村民喝的水会受到影响。”   谢见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 隐约见着村子周围有河穿流而过,但离着他们所在的位置可有段距离,况且这东云山, 地处高处,这个时代还没有抽水的水泵, 想要引河过来浇灌,是断不可能的。   他敛回眸光,冲看管连云山一行人的府役招了招手,“赵田,你找几个人,去山上背些山泉水来。”   赵田应声,随意点了李四在内的五个人,从柴房里翻找出盛水的罐子,竹篓一背便要上山。   “等等,我随你们一起去。”谢见君将人唤住,他琢磨着上山瞧瞧去,看能不能引渠下来浇地,顺道把村民喝水的问题也给解决了。   闫大海一听他也要跟着上山,忙自荐说给他们带路。   “那就劳烦闫里长前面带路。”谢见君温温和和地客气道,他脱下繁重的官袍,换上了云胡昨日收拾好的常服。这官服一脱,人便瞧着平易近人多了。   闫大海压下心头的怯意,引着一众人往山上走。   “大人,这山路不好走,时常有村民滑倒摔伤,您这脚下可得慢些…”   他不住地回头望,时不时还出声提醒两句,生怕谢见君一脚踩不稳,再给跌出个好歹来,这可是知府大老爷,若是有个闪失,他可担待不起!   约摸着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村民们平日里打水的山泉处。   赵田找来块石头,敲开水面上薄薄一层的碎冰,他下手捞了一把,这水虽是冷得刺骨,但入口清甜,可比山脚下的井水好喝多了。   “大人,这水能行!”   “是是…我们村民也都是喝的这个,好些年了,只要煮开就能喝。”闫大海在一旁拘谨地交着手道。   “嗯…赵田,这几日你辛苦些,着人多跑两趟背些水下去。”谢见君吩咐道,他站在高处的石头上向下眺望,这东云山地势算不上陡峭,想要引水到山脚下的农田,就得从这泉边挖一条长水渠。   虽说没有现代的挖掘机,只靠人工注定要费些力气,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水渠挖通了,连云山等人开垦的那块荒地,以及之后再垦荒,起码农田灌溉上就不用再多费心思了,后期只要安排人定期上来通渠,以防砂石淤泥堵塞排水渠便可。   至于桐坞村的村民吃水问题,也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是比挖水渠,还要再费劲些。   “闫里长,村子附近可有大片的竹林?”他回身看向闫大海。   闫大海连连点头,他虽不知谢见君好端端地突然问起竹林作何用,但还是下意识地回应道:“有有有,别说是村子附近了,这冬云山上就有竹林,村里人年年春日上山挖春笋,吃起来可鲜着呢...”   “闫里长,劳您在前带路,本官去瞧两眼。”谢见君小心翼翼地从高处下来,拍去衣裳上沾染的碎枝叶,回身朝着赵田等人说道:“打完了水,你们就先回山下去,回头让宋岩跑趟腿,去县城给宋知县带句话,让他明日过来一趟。”   “是,大人。”赵田恭敬地应声,掉头便催促着李四等人动作快些。   “知府大人,您找这竹林是要做什么?”往竹林走的路上,闫大海壮着胆子问道。   “本官方才瞧过了,这山间泉瀑众多,位置错乱,两侧山石坚硬,打不了山井...”谢见君缓声道。   闫大海听得一愣一愣,“那、那、”,他想接着追问,又怕知府大人嫌他愚笨,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半天没说出来。   “本官想用竹筒连成长管,当做竹龙,给山下村里引泉,倘若成了,自此桐坞村的村民大可不必再上山背水了。”谢见君继续道。   闫大海一怔,下意识地凑近两步,“大人,此话当真?”   “嗯...”谢见君微微颔首,方才在山泉边时,他便有此想法,“待明日宋知县过来,本官就将此事同他商议一番,若是可行,便早早动工,山路湿滑难走,你们总这么来回奔波也不是个事儿。”   “只要将凿通腔内竹节的长竹筒串接在一起,便可以连接成封闭性的水渠,架越在涧谷之中,引泉水至山下村落,到时在村口处修建一处石槽,以供村民日常取水”   “唯独这竹筒,常年经水流侵蚀,难免会有破败之处,但因着是多节相接,只要派人隔个一年半载上山来更换便是。”   “大人您说的是.....”闫大海应和,谢见君说的法子,他勉勉强强地能听懂个大概,晓得这位知府大人是要将山泉水引到村子里,他心中大喜,一时连脚下的步子都迈得轻快多了。   转瞬间,俩人已行至竹林.。   这片竹林生得郁郁葱葱,疏密有致,谢见君上手大致衡量了其竹节的宽度,用作引泉正正好合适,只从山上往村中引水错综复杂,需要大量的竹筒铺设,但好在东云山和附近村落里都有竹林,原材料的数目上倒不用他操心。   “大人,此法子可行?”闫大海见他比划了片刻,上前询问道。   “明日等宋知县上山方可知道。”谢见君没急着给准话,怕万一假设竹龙的法子不成,让村里人都白高兴一场。   闫大海也不敢继续追问,心里只盼着宋知县快些过来坐镇,好让村民早日能足不出口,便可以喝上甘甜的山泉水,再不用委屈自己受那苦咸之罪了。   ————   翌日,   天将将亮,县衙的马车就停在了荒地小屋门口。   宋沅礼轻手轻脚地摸进谢见君的卧房,一把掀开他的被子,“早早将我唤来,自个儿磨蹭到日上三竿了还不起?”   谢见君翻了个身,冲着临时搭建起来的案桌一指,他昨夜画水渠的图纸,折腾到半夜才歇下,这会儿脑袋还是晕晕乎乎的。   “这是什么?你又是打算做什么?知府大人”宋沅礼摆弄着那一堆图纸,疑惑问道:“你要的耕牛过些时日才能送来,锄草的情况如何了?”   “还行,枯了一整个冬日,连云山他们清理起来还算是轻松,但也得忙上几日,别的无妨,倒是这儿的用水成问题...”谢见君挣扎着坐起身,摸索着床边的衣衫,闭眼往身上套。   “叫你过来,是想让你搭把手,我打算在东云山上挖渠引水,一条顺到山下灌溉农田,一条到桐坞村。”   “挖渠?”宋沅礼扬了扬捏在手中的图纸,“就是这玩意儿?”   “嗯。”谢见君点头,“这只是灌溉用的水渠,得先规划和丈量水渠的大小,而后刨土挖出一条沟渠来,沟渠的形状便是图纸上的梯形,但也无需太规整....”   “这中间,得将沿途的石块草根清理掉,那些刨不动的石头,用铁锹撬起,我估摸着这条水渠得挖很长一段,到时候你多找上些人,把开渠路上的树枝落叶全都耙掉,那些挡路的树枝也一并砍掉,这图纸上有陡坡的地方,需要假设竹筒来引水。”   “等等等,你慢点说,你这巴拉巴拉整这么多,我一时半会儿还有点记不住!”宋沅礼出声打断,只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在衢州学府上学的日子,那会儿请谢见君帮忙解算术题时,他便是如现在这般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谢见君穿戴好衣衫,下炕指着图纸上的水渠继续道:“无妨,这些开渠前,我会再同你说道一遍,我要忙垦荒,顾忌不上这水渠,还有竹筒引泉的事儿,交给你了。”   “我就知道你叫我来准没什么好事儿!”宋沅礼轻笑着揶揄道,指了指窗外正在卸行李的侍从,“瞧见了没?”   “你不回府衙了?”谢见君诧异。   “县试前赶回去便可,县衙里有范主薄盯着,不须得我操心,有什么他处理不了的事儿,自会差人来东云山寻我。”,宋沅礼一副我预判了你的预判的得意模样,掸了掸手中的图纸,“区区这点小事儿,交给我,你放心行了,一准能给你办好。”   谢见君抿抿嘴,显然对他说出来的话,只抱有那拇指大点的信任。宋沅礼养尊处优惯了,这荒地小屋简陋得很,又吃不好睡不好,哪哪都不方便,他若不是一门心思想开荒,断不会跑来这儿再吃苦受罪,况且,还没有乖乖软软的小夫郎相伴左右。   “咱今个儿再去山上瞧瞧?”宋沅礼骤然出声。   “得去,这山下井里的水喝不得,要去山上背山泉水,正好,我让闫里长给你指指地方。”谢见君搓了把脸,推开屋门。   寒气乍然钻进来,冻得他立时便打了个寒噤,人也跟着清醒过来。   吃过早饭,几人又一道儿上了东云山。 第147章   “这水渠, 挖的过程中要保持沟壁的平整,不要有虚土和空洞,水渠中的土和石头都得夯实...”   一面往山上走, 谢见君一面叮嘱宋沅礼开挖水渠需要注意的地方。   “还有架设的竹筒, 要选用毛竹筒, 每节差不多需要两丈长, 你看图纸上的这些地方, 只用单条即可, 靠近山泉的位置搁置二到三条,这竹筒和竹筒的连接处,都得用麻绳捆扎结实,可别顺着顺着,到山脚下就漏干净了....”   说着说着, 谢见君止了话音,无他, 他实在是被身旁炽热的眸光盯得浑身毛毛的。   “怎么了?”他挑了挑眉, “是我说得太快了?”   宋沅礼摇了摇头, 面上神色甚为诡异, 少顷,才喃喃开口道,“我现下有些怀疑,咱们在学府上学时, 念得是同样的书吗?以你这谋略,为何不入工部,反倒是来了甘州呢?”   谢见君被逗笑, “圣上让我去何处,我便只能听从安排, 哪里还能自个儿挑剔?”   宋沅礼轻“啧”了一声,适逢闫大海凑过来问竹筒的事儿,他便闭了口,再没提这茬。   “这每竿上须得钻一眼如绿豆大,以小竹针窒之,道远日久,无不塞之理,但只要不住抽换,便可保长久不废。”谢见君说这话,是用来嘱咐闫大海的,宋沅礼将其修建起来后,断不可能时时盯着这些引水用的竹筒,桐坞村想要经年累月地用下去,就得好好维护,这具体的法子,昨个儿他也已经告知了。   闫大海听完这话,果不然拍着胸口保证道,说自个儿决计不会懈怠此事儿。   由此,谢见君才宽了心思,复又将目光放在宋沅礼身上。   “宋知县,这开渠和引泉都不是简简单单的小工程,若是一时之间凑不齐人手,只管先紧着架设竹筒来,村民吃水耽搁不得,左右这荒地还得锄草施耕,要用到灌溉,怎么也得四月份。”   “知府大人打算用这块荒地种什么?”宋沅礼在闫大海跟前,有模有样地扮起了戏,开口时先拱手行礼,可谓是恭恭敬敬。   谢见君晓得他这是又上来劲儿了,故而拿乔道:“若是本月能将田地耕好,三月便可种上早谷了。”   有道是“肥地宜于晚种,瘦地宜于早种”,这刚开垦的荒地,必定比不得农户们经年累月施种的肥田,早早种上,赶在田里干净时,容易整治,况且,早谷皮壳薄,米粒充实,出米率也高,那晚下的谷子,则与之相反。   而之所以选用谷子,也是因着其生命力之顽强,即便是种植在贫瘠的其它农作物生长不良的土壤里,也会有高种植收益。   这一听说三月要下种,连宋沅礼都跟着着急了,“就一个月了,能赶得上吗?”   谢见君也拿捏不准,只好道赶一赶进程试试看。   “对了,我让你收敛的骨头和蛹汁,可都备好了?”   “骨头难寻,但好在好些人家的家里都养蚕,蛹汁倒是容易些,如何,这是要用上了吗?”宋沅礼道。   谢见君颔首,“既是三月下谷子,如今便要开始溲种了,你即日吩咐下去,让村民把这些东西都送到荒地这边来,再整几口大锅…还有雪水,也一并送来…”   “知道了。”宋沅礼应承,虽不知道谢见君有这些腌臜玩意儿做何用,但他要,定然有他要的道理。   他招来身边衙役,垂眸耳语了几句,衙役得了差事儿,同两位大人辞别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山下跑。   “知府大人,还有旁个事儿要吩咐吗?”宋沅礼继续问。他原本以为垦荒不过就是锄锄草,翻翻地罢了,如今竟然有这么多的事儿要准备,步骤之复杂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暂时就这些…”谢见君斟酌道。再有个三四日,那片荒地的杂草碎树根便清理得差不离,待木匠将耢做出来,就可用在翻地上了。   这开渠引泉有宋沅礼盯着,倒是不用他费些心思,转日,溲种需要的一应东西都送来后,他又从垦荒的人中挑出了几个壮汉。   “这知府大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这又是让咱们干啥?”李四拿着锤头“坑坑坑”砸着手里的牛骨,憋着嘴嘀咕道。   “说是溲种…反正咱不懂。”一旁的汉子搭腔,他抚了抚酸痛的腰,蹙着眉道:“这两天锄草可把我这老腰子给累坏了,现下砸骨头算啥,搁这儿邦邦敲就是了。”   “这倒也是,就是这剔下肉来的骨头瞧着怪埋汰的…”说是埋汰,李四还默默地咽了口唾沫,“咱啥时候能吃上点荤腥,这嘴里都快要淡出鸟儿了!”   “你没瞧着,那知府大人也跟咱们同吃同睡,咱吃的啥,人家就吃的啥,这你还抱怨什么?”   “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你还真信了,你瞧他那世家公子的端方模样,哪里是能吃得了苦的?保不齐面上跟咱们同甘苦,背地里大鱼大肉地伺候着呢。”李四嗤笑一声,一副我早就看穿了他虚伪真面目的笃定模样。   “咳咳咳”连云山清了清嗓子,四周围立时安静下来,只听着锤子敲在骨头上的沉闷的击打声。   “都给我少说两句,委屈不着你们。”连云山低声斥责道:“再乱说话,就给我滚回牢里吃牢饭去!”   李四晓得这话是在敲打自己,登时便垂下脑袋,继续忙活着手里的活计。   这敲碎的骨头要混着雪水一道儿熬煮,一斗骨头三斗雪水,再锅里煮沸个三回,而后再过滤掉骨渣,将附子浸泡在其骨汁里。   “这就成了?”宋沅礼凑上来瞧,登时就被熏得一跟头,连忙后退两步,拿帕子捂紧了鼻息。   “没那么快,要先泡上个三四天。”谢见君手执木棍搅了搅,“等着捞去里面的附子,再用同等分量的蚕粪和羊粪拌进去,搅和均匀,使其成为稠粥的模样....”   “等等..”宋沅礼出声打断,“怎么还得用上蚕粪和羊粪呢?你这是在和什么呢?”他想了半天,愣是没找到一个比“稠粥”更合适的词语,但单单只是这两个字,就已经让他心底泛起阵阵干呕。   谢见君一言难尽,“要不我说,你还是去冬云山上盯着砍竹子吧。”   宋沅礼正有此意,当即就摆手退下,临走前还又不死心地瞄了一眼,愈发觉得那骨汁,闻着令人作呕。   ————   转眼过去四天,眼见着原来杂草遍野的荒地,现今已经修整得平秃秃,谢见君给辛苦劳作多天的众人放了一日假,自己则着一身素朴常服,转悠着下了桐坞村。   正如同宋沅礼所说的那般,沤好的骨汁须得用蚕粪和羊粪搅拌,前些日子,他便吩咐闫大海帮着在村子里收敛这些东西,今日走这一趟,是想看看搜集的成果如何。   明日便开始耕田,昨个儿在山上窝了数日的宋沅礼,着人把耕牛送了过来,只要套上耢,便可以使其碎土和松地,故而,他还打算去木匠家中,问下耢的情况。   这木匠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手艺人,得知谢见君身份,登时就要给行礼,连三四岁的稚童,都被拽到跟前来问好。   “大叔,快快请起,我来,就是瞧瞧那耢。”谢见君上前将人扶起来,笑眯眯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几人霎时让开院中一条路,引着他入了柴房,“大人,这就是您要的农具,草民愚笨,不知做出来的耢,是否合大人的心意。”   谢见君草草扫了一眼,有几架已经矗立在屋中,单看外形,与他在福水村时用的没什么两样。   “大人,您再给草民两日时间,草民定当日夜不休,将这农具赶制出来!”老木匠惶恐,这耢做起来,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他一家好几口,一连几天都没有正经休息过,生怕耽搁了知府大人的要紧事儿。   “大叔,不急,我明日让人先把这些抬走,余下的那些您在五日内做好就行。”谢见君温声温气地宽慰道,他看得出来,这老木匠不是个偷奸耍滑之人,这耢是用一根根藤条扯紧了手编出来的,本就要费劲些,没得将人逼得这么紧。   “谢大人体谅!”本以为当官的大老爷都是不通情理的人,没成想还能在这儿遇着和善的好官,老木匠心下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招呼儿子来给谢见君奉茶,又让小孙子下地窖去摸年前刚下的苹果。   “大叔,莫要忙活,我还得回东云山,不便叨扰。”谢见君婉拒。   老木匠不敢强留,末了,携一家老小将他和闫大海送出门外。   走出老远,谢见君回眸,还能见着老木匠几口人,在院门外排列得整整齐齐,目送他们离开。   “闫里长,您也回吧,不用特意让人去东云山单独跑一趟,您将东西准备好,明日我让来拉耢的府役一并将其带走便是。”   此行的两个目的都达成,谢见君便没让闫大海再跟着来回颠簸,他一把年纪,跟着折腾了好几天,也的确不容易。   二人自村口分别。   往回走的路上,谢见君一路瞧着四平八方的田地里,遍布绿油油返青的麦子,心里祈祷着今年可别再有什么灾祸了,让村民的日子都好过些。   “哥哥,你要买苹果吗?”一七八岁的孩子骤然拦住了他的去路。   谢见君顿足,瞧见他身后背篓里装着满当当的苹果,莞尔笑道:“你这苹果多少钱一斤?”,许是他今个儿前来桐坞村没带随从,又许是一身常服,整个人瞧着温温和和的,让人禁不住亲近。   小孩立时把竹篓往地上一搁,从中挑了个又大又圆的苹果,搁身上用力地蹭了几下,才弯着眉眼递上前来,“哥哥,您先尝一尝,不甜,我不收钱的!”   谢见君也不同他客气,接过苹果往腿上一掰,“吭哧”一声,苹果一分为二,清甜的香气直扑鼻香,他将其中一半递给小孩,自己随意地往田垄间一坐,“怎么你自己出来卖苹果,家里大人呢?”   “我爹娘都去县城里干活了,阿爷腿脚不便,我想去赚点钱。”小孩老实回话,拿到手里的苹果不敢吃,望着谢见君直咽唾沫。   “村里没有小贩上门来收吗?”谢见君疑惑,这苹果正常11月份下来,早应该被小贩收走了才是,怎么能放到立春后。   “年前这边大雪封路,小贩的车进不来,幸好天冷,阿爷将苹果都放到地窖里存着,好不容易盼到过了年,小贩上门,却压价压得太低,我阿爷种苹果,辛辛苦苦地忙活一年,都赚不到钱…我本想去集上,但是集市上到处都是买苹果的小贩,他们不买我的…”小孩苦着脸为难道。   谢见君跟着轻叹一声,当年在福水村时,也是因着来村里的小贩压价,背去镇子上卖不划算,还要被人挑挑拣拣,他和云胡才决计自己做豆腐用。   如今看来,不管是果农还是田农,都要面临着这样无解的问题。   小孩见他不说话,便壮着胆子凑近几分,试探着问道:“哥哥,你还买我的苹果吗?”   谢见君瞧着他瘦瘦小小,背着满满一竹筐苹果,不知道走了多少山路,脚上的布鞋都磨出了破洞,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他摸出随身带着的荷包,掂量了一番,“这些应该够买你这一背篓的苹果了。”   小孩眼底蓦然亮起一盏光,“哥哥,这些你都要吗?”   他眉眼微翘,“嗯,都要。”   “谢谢哥哥,哥哥你是大好人,我阿爷说了善有善报,你会有大福报的!”小孩一板一眼地说道,眼眸中的喜意遮掩不住。   他还以为自己要背着这筐苹果再回去家里呢,一想到阿爷失望的眼神,他这心里总酸酸涩涩的不得劲,没成想路上居然碰到了大善人,这下子,他有钱给阿爷买肉吃了!阿爷吃了肉腿肯定就不疼了。   谢见君被他这份没见明晃晃的欢愉感染,他勾了勾唇,“那我就借你吉言了。”   送走小孩后,他兀自对着这一竹筐的苹果发了愁。   他方才尝着这苹果脆甜,正想说过几日回甘州府城时,给云胡带回去,但细一琢磨,这苹果放着放着,兴许就蔫儿了,等回了府城,没准口感也差远了,倒不如…倒不如…他脑袋里冷不丁蹦出个想法来。   他扛上竹篓,快步往东云山山脚下去。   等回了住处,谢见君招来明日要出去采买的府役,   “赵田,明个儿你们去集市,捎些糖回来吧。” 第148章   从小孩那儿买来的一竹筐苹果, 都被谢见君打去了外皮,切成月牙块泡在盐水中。   “这是做什么吃食?”忙里偷闲的宋沅礼从东云山上下来,刚进屋里就瞧见满地的木盆。   “买了些苹果, 想做个糖水罐头。”谢见君将赵田买回来的糖敲成小块。   “净整些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宋沅礼打趣道, 随手挑拣了块糖块撂进嘴里。   谢见君侧目, 温润地弯了弯眉眼, “都多大年纪了, 还跟个孩子似的偷摸吃糖?”   “谁不爱吃甜食呢?”糖块含在嘴里, 宋沅礼说话含糊不清,“那劳什子糖水罐头,何时开始做?!”   “弄完这些....”谢见君将最后一大块糖敲开,挑出几块推到他跟前,“东云山上的沟渠挖得如何?可有进展?”   “竹筒都砍得差不多了, 待我从县城回来,便开始搭架子, 等着将山泉水引进桐坞村之后, 就把开挖灌溉农田的水渠提上日程…”宋沅礼挑起一块糖, 高高扔起, “嗷呜”一口,张嘴接住,“放心 ,决计耽误不了你的谷子!”   “嗯”谢见君应了一声, 端起苹果块和敲好的糖块往屋外走。   赵田等府役见他出来,便忙不迭地上手去接,都被他侧身躲开, “不妨事,灶台那边可有空闲?”   “有的有的, 梁氏那边还空着没用呢。”赵田道,他看着谢见君端出来的苹果和糖块止不住地纳闷,放着好端端的新鲜苹果不吃,这还要做什么?   但他也不敢出声问,只在前引路。   “赵田,买来的罐子都清洗好了吗?”谢见君问起,昨个儿买糖时,他还一道儿叮嘱买些陶罐和油纸回来。   “回大人的话,早已经洗好放在屋中晾晒了,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等立马将其拿过来。”   “不急,等会儿再说…”谢见君将木盆搁放在灶台旁,“去歇着吧,这儿没你们什么事儿了。”   赵田原是想要留下帮忙,他实在好奇他们知府大人想做点啥玩意出来,但眼下听了这话,只好应声退下。   待身边没了人,谢见君生起灶火,先行融了糖,而后才放入苹果块,小火焖煮了一刻钟的时辰。   丝丝拉拉的香甜缓缓溢开,勾得人频频往这边相看。   “那知府大人做什么吃食呢?”李四抻长了脖子往灶台这边观望。   “听说是煮苹果哩!”一旁的汉子接茬。   李四回忆起苹果被煮的绵软的口感,蹙着眉摇了摇头,“那玩意能入口?难吃死了!以前大冬日,我娘还煮过,连狗都不吃!”   “怎么闻着甜滋滋的,谁家煮的苹果还放糖呢…”   几人脑袋对着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   “过来几个人,今个儿知府大人给大伙儿加餐了!”宋岩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李四几人对视了一眼,磨磨蹭蹭地起身。   临来到灶台前,谢见君已经端着两盏回了屋子。   “磨叽什么!赶紧地给大家分下去!”宋岩厉声呵斥道。   “是…”李四不情不愿地回话,心里默默嘀咕起来,来时说是开荒,到这儿了什么杂活累活也都让他们干!   “李四,瞧瞧!”同行的汉子杵了杵他的胳膊,朝着锅中扬扬下巴。   李四循声望去。   熬糖水罐头,谢见君特地用的瓷盅,这会儿一个个嫩黄的苹果瓣,团团挤在蜜津津的糖水中,光是闻着,就让人口水止不住地咽。   同行的汉子瞥了眼李四,眼底闪过一抹疑惑,正想偷摸问问这煮苹果,怎么跟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谁知李四早看直了眼,连宋岩将碗递到他跟前,都忘了伸手去接。   “瞎琢磨什么呢!”宋岩斥道。   李四回神,“官爷,瞧您这话说的,俺们都是乡里粗野汉子,哪里见过这稀罕东西,这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宋岩脸色见好,低眉睨了他一眼,“你们有福了,这可是知府大人亲自下厨,旁人尝都没尝过呢!”   “是是是,官爷您说的对!”李四忙不迭应声,端起木托盘,先跑了趟腿给府役们送去,最后才轮到了自个儿身上。   他蹲在地上,端着碗,仰头猛灌了一大口,一脸喜色道:“这煮苹果还真是又香又甜!同我幼时吃过的绵软,丁点不一样!”   “好吃!这比干啃苹果,要好吃多了!”身旁人接二连三地附和道。   “这要是能再多来点就好了....”   “就这一小盏,都不够塞牙缝的呢!”   一碗糖水罐头下肚,大伙儿意犹未尽,就连见多识广的府役们,也禁不住惦念上了。   原以为谢见君就是个花架子,谁知道做出来的吃食竟是如此的鲜甜可口,清亮的汤汁将苹果的鲜甜都锁在其中,虽是经瓷盅煮过,但果肉依旧保存了几分脆口,吃起来细腻糜软。   他们这不尝也就罢了,一尝,偏偏腹中的馋虫齐齐叫嚣起来,非得要一次吃个够才罢休。   宋沅礼搁下手中的碗,抹了把嘴,“见君,再给我拿一盏来!”   谢见君正抱臂站在窗前,看府役们扎堆往嘴里扒拉苹果罐头,闻声,俯身将桌上自己未碰的那一碗,推到他跟前,试探着问道:“尝着如何?可还适口?”   宋沅礼咂摸咂摸嘴里甜津津的滋味,满意地点头,“别说,你这糖水罐头味道还真不错,可就是分量上少了些。”   “明日我再做些来,用罐子装起,你不是这两日要回县城?等着带回去给青哥儿和长睿尝尝看。”谢见君踱步回桌前坐下,正了正神色道:“沅礼,你觉得这东西,若是放在市面上售卖....”   他话说一半,但是聪明如宋沅礼怎么品不出其中意思,他刻意压低声音,“你这是打算行商?”   谢见君微微颔首,他虽一直有想要做点小生意的念头,但奈何没有寻到合适的商机,如今听那小孩说家里苹果滞销,他这压下去的小心思,又止不住地活络起来。   这糖水罐头用到的东西,无非就是水果,糖,还有密封的小罐子,算起来成本勉强还说得过去,制作起来耗时也少,只要有间小作坊,便能够顺利运作起来,加之甘州四季分明,初夏有杏,夏末有桃,入冬还有苹果,不须得过多考虑罐头的原材料,若是有船运,还能将其余各地的水果运送过来。   更重要的是,这罐头如果密封得当,可储存一年之久,这就意味着,即便不是当季,也可以吃到时令的鲜嫩的瓜果。   “你要说做这糖水罐头,我觉得可行,单单是这味道上,就足够吸引人了。”宋沅礼斟酌片刻道,“现下正是冬上,天冷能存放得住,待过些时日暖和了,就得费些冰了...”   “不单单如此,要考虑的事儿还有很多....“谢见君接茬,“这苹果罐头做出来,就得卖出去,若是大伙儿对这东西不接受,也白搭。”   正是因着如此,谢见君方才特地将其分给了府役和连云山等前来垦荒的农户,为了就是想看看这些人能不能吃得惯。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明日让闫大海也带回村中给孩子们尝尝,受众越广,这罐头的销路也就越容易打开。   ——   转日,赶着宋沅礼离开前,谢见君又焖煮了一大锅,几个地方一分,余下的,他便都存放起来,预备过两日赶着大福生辰时,带回甘州。   他来东云山已经近半月,着实有些惦记家中人。   夜里睡不着时,总想着远在甘州的云胡,他当初一走,家里一应事务都交给了小夫郎操办,自己不在身边,指不定他得要多辛苦呢。   眼下云胡翻看着谢见君这些年写给他的书信,兀自出神。   自当年院试后,他们俩还不曾分开这么久。   空荡荡的屋子里,满是谢见君生活过的点点痕迹,他习字的笔,常温的书,穿过的衣物。   堆积的思念翻涌上心头,一时之间哽咽了喉间,他抚了抚眼角,将书信重新放回小樟木箱子里。   “爹爹!”大福推开屋门,小短腿费劲地迈过门槛,飞扑上前抱住云胡的腿。“阿爹什么时候回家,我想阿爹了!”   云胡俯身将他抱起,搁放在腿上,“爹爹也很想阿爹。”   “小叔叔说阿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好久才会回来!”大福伸手比划着,他不知道很远是多远,只满崽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我想阿爹回家陪我!阿爹不在,没人和大福玩举高高。”   云胡捏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大福乖,最晚到你生辰前,阿爹就回来了。 ”他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距离谢见君走前说好的归程,左右差不了几天了。   他抬眸看向紧随着大福进门来的女子,温声道:“你且安心再等上几日。”   女子侧身作揖,语气极轻地道了声“是,有劳夫人操心了”   *   眨眼东云山山脚下的荒地已经耕过一茬,谢见君借由回甘州一事儿,打算去城中买谷子的种子来溲种。   中旬,他将底下人都安置好,带上当初特地留下来的几罐苹果罐头,踏上了回甘州的路。   一别多日,回家心切,他一路走得飞快,若不是惦念着路上颠簸,怕陶罐经受不住,他几乎都要飞起来。   颠颠儿走了小半日,打过了甘州城门口,他这心便一直悬在半空中 ,连呼吸都不由得急促起来。   此行回城,谢见君并未知会陆同知等人,算着时间又尚未散班,他便直抵后院,将将下马推开屋门,一半大孩子直直地撞进他怀中。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稳住身形,瞧着面前眼生的稚童,他半蹲下身子,夹着嗓音,温声温语道:“你是哪里来的呀?” 第149章   “阿兄, 你终于回来了!”   尚未等来眼前稚童的回话,谢见君就被迎面飞奔过来的满崽扑了个满怀。   “小兔崽子,你家阿兄的腰, 可经不起你这般折腾。”他浅笑着托抱住怀中的人颠了颠, 半月不见, 这崽子身形又壮实了些, 相比较从前的稚嫩, 眉眼间也见了几分英气。   “阿兄, 这是兰月!”满崽双手环住谢见君的脖颈,探出半个脑袋,点点一旁的小不点。   “兰月,这是我阿兄!”   被唤到兰月的小哥儿局促地搅弄着衣角,少顷, 低低地嗫嚅道:“阿兄..”   “哎..”谢见君温温和和地应承一声,想来这小哥儿, 许是附近人家过来串门子的, 他一时没往心里去, 转而看向“粘人精”, 笑眯眯地打趣道:“谢书淮,羞不羞呐,今年过了生辰,可都要十五岁了...”   满崽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肩头, 没有丝毫要下来自己走的意思,谢见君无奈地勾了勾唇,便一手托抱着“粘人精”, 一手牵过兰月,缓缓穿行过院子, 往屋中去。   “主君,您回来了!”王婶子正提着扫帚洒扫院中的碎叶,抬眸瞧见三人朝这边来,连忙上前相迎。   “王婶,主夫可在家?”谢见君问道。   “在呢在呢..”王婶子往一旁侧身,让出了主路,“主夫这会儿正陪着小公子,在卧房里看画本呢。”   话音刚落,听着动静,云胡抱着大福从屋里匆匆忙忙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身着素白襦裙的女子,   一旁的兰月忽而挣脱开他的手,直直地冲着女子而去,而后又被女子压着屈膝行礼,   “民女周时雁,携幼子兰月,拜见知府大人。”   谢见君一怔,拍拍满崽的后背,将他放到地上,顺势也虚扶了扶女子,“起来吧。”   再抬眸时,正对上云胡的目光,他眉梢微翘。   小夫郎眼眸蓦然红了,一别数日不见,谢见君一身素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眸底尽数发青,下巴上还挂着欷歔的胡茬,分明瞧着像是回来之前刻意梳洗过,但也掩不住满身的疲惫和憔悴。   云胡哽了哽,嘴角强扯出一丝笑意,少顷,哑声道,“怎么不着人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去城门口迎你。”   “想见你的心思急不可耐,哪里还能等得了一时片刻?”谢见君上前来贴了贴他的额前,轻哄道。   云胡耳梢发烫,张了张口,再说不出旁个话来。   一干人等见状,都悉数退下,连一直张着手想要抱抱的大福,都被满崽捂着乌溜溜的眼眸拎走。   周时雁朝着云胡微微作揖,得了应准后,也带着兰月先行离开。   “刚找来的人?”谢见君淡淡地扫了一眼,微微歪头看向小夫郎。   “不是家里人....”小夫郎轻摇了摇头,“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复杂....外面冷,你先进屋歇着,晚些我再让周娘子与你细说。”   说罢,他主动扣住谢见君的手,不成想,往日里执笔的指腹,如今都生了细茧,他心里骤然泛起酸涩,禁不住出声嗔怪道:“不是说带人垦荒去了?怎还自己下地劳作?”   被念叨的人微抿了抿干涩的唇瓣,眉眼里多出几分柔软缱绻,“我好想你呀~”   小夫郎未说出口的话噎回了喉间,眸中的心疼几乎都要溢出来,“你惯会用这伎俩来搪塞我!”   被揭穿了心思,谢见君也不见害臊,温凉的掌心团住小夫郎的手,故作委屈道,“旁个人家的内人多日不见,尚且还能说上两句软话,怎到了我,听得都是斥责?难为我一路紧赶慢赶,手心都被缰绳磨得生疼呢。”   果不然此话一出,云胡神色跟着着急起来,他拿起谢见君的手,翻过来细瞧了两眼,掌心虎口的确被勒得泛起殷红,再开口,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左右都是要归家,只肖得慢慢走便好,何至于这般匆忙?我知你这些时日就要回来,自是安生生地在家等你…”   他俯身,朝着掌心轻吹了两下,“疼不疼?”   谢见君被安抚得心头有些痒,冬末的寒风凛冽,他打了个寒噤,顺手搂过小夫郎扣紧,拥着他往屋里走,边走,还边凑近他耳畔讨巧道:“你亲亲我就不疼了,这些时日在山里窝着,吃不好睡不好,你可要补给我。”   小夫郎平白无故地背了满身“债”,晓得自己也占不来嘴上的什么便宜,索性三两语揭起旁个话茬,“你这趟回来,能待多久?后日大福生辰过完就要走吗?”   “最多留五六日,我还得回东云山去。”谢见君掀开棉帘,被屋中火炉热腾腾的雾气一蒸,整个人倏地放松下来。   云胡心中算了算日子,将将翻涌上来的欣喜又悄然散去,没了大福的生辰勾着,这人下一趟回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察觉到小夫郎的情绪低落下去,谢见君抬袖揉了揉他的眉心,“待四月那片荒地下完谷子,我便回来了,这些时日不在,家里辛苦你了。”   “嗯..”云胡微微颔首,“你饿不饿?让王婶子给你做些吃食来,先垫垫肚子?亦或是先梳洗一番?”   “不用忙活...”谢见君将起身要出门的人拽回到跟前来,“同我说说,那个周娘子是怎么回事?”   云胡长长吐出一声叹息,“前些天,我带大福和满崽去城外放纸鸢,归来时,在府衙门前,被她娘俩拦住了去路,许是认识咱们家的马车,以为马车上坐的人是你,我还未掀帘,便听着她在马车外唤‘求知府大人救她母子二人一命’”   谢见君眉心微动,“之后呢,怎地将人带回家中来了?”   云胡眼底闪过一抹黯然,“她是来报官的,被家里汉子打得受不了,带着孩子逃了出来,我们遇见她那日,她只穿了件薄薄的里衣,脸颊上胳膊上,凡是裸露在外的地方遍布青紫,嘴角还沾着血...”   话未说完,跟着又是沉重的一声叹息。   谢见君捏了捏小夫郎的后颈,“方才我便见她眼眸处泛着青色,走路都一瘸一拐,原是这般因由。”   “这都是找大夫瞧过了!你是没见着,她当时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利索,兰月被她紧紧地箍在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瞧着就可怜极了...”一想到那时的场景,云胡闭了闭眼,只觉得时隔多日,仍是历历在目。   “我本想着先将她娘俩扶起来,那会儿就在府衙门口,只要入府衙立了案,陆大人便不可能放任不管,可谁知那周时雁死活不肯,只一个劲儿地磕头,哭求无论如何,都想要见你一面。”   “见我?”谢见君喃喃重复道,“这种事儿,陆同知该是能做得了主的,如何偏偏说要见我?”   “我起先也这般疑惑,还当是..”小夫郎骤然垂下眼眸,掩住自己那点登不得台面上的小心思,“我还当是你们二人之间有什么渊源呢....”   “天地良心!”谢见君吓了一跳,忙不迭正色道:“且不说那周娘子已经成婚多年且育有一子,哪怕是个姑娘家,也决计同我扯不上任何关联,我待你之心,当如磐石不可移,任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都不曾消减一二的!”   “我知道...”乍然被逮着诉衷肠,小夫郎脸颊涨起一抹绯色,“这说正经事儿呢!别打岔!”   “我说的也是正经事儿,你这小混蛋,我不在跟前,如何还生出这样的心思来?”谢见君将人架到柜子上,箍紧了不许他乱跑。   被浸着满满情愫的眼眸注视着,云胡慌慌张张地别过脸去,不敢同他对视,“我没有旁的意思....”   谢见君轻哼一声,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小夫郎的额前,“看来得把你时时刻刻拴在眼前,我才能放心了,不然留你在家中,便是莫须有的乱琢磨。”   云胡吃痛,扯了扯他的衣角,软绵绵地讨好道:“我知道错了...你听我把话说完嘛..”   谢见君不退让,也不肯让他从柜子顶上下来。   云胡拗不过,只好老老实实地被圈住,顿了顿声继续道:“周娘子说想见你,我担心有什么要紧事儿,问了问才知,是想让你帮着给主持个公道,可那会儿你不在甘州城中,我也不好替你直接应下,便说让她过些时日再来,可谁知话还没说完呢,从巷子里就钻出个喝醉了酒的壮汉,扯着周娘子的头发,死命地把她往家里拽,嘴里还骂骂咧咧,说出的话甚是难听!”   “吓着你了吗?”谢见君追问。   云胡极轻地点了点头,“我还好,那汉子只顾着拉扯周娘子,不曾注意到我们...”   “那你是如何将他们娘俩带回家来的?”   “他揪着小兰月的脑袋往地上撞,满崽看不过去,一脚将人踹出了二丈远....”云胡讷讷道:“陆大人听见动静,小跑着从府衙里出来,当即就让府役将闹事的汉子押到了大牢里,说给他醒醒酒。”   “我见周娘子和兰月身上都有伤,一时不落忍,又得知她家中还有个苛待的婆母,便做主把人给留下了。”   说这话时,云胡微微抬眸,试探着看向谢见君,想着若是谢见君不喜他多管闲事,他就只能想别的法子安置周时雁母子俩了。   “瞧我作甚?”捕捉到小夫郎怯生生的眼神,谢见君低声说道,原本幽深的眸子染上了温柔的笑意。   云胡不搭话,须臾才开口道,   “周娘子若是想要同她夫君和离,此事儿能成吗?” 第150章   “和离?”谢见君喃喃道。   虽说这律法有令, 若夫妇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   但即便如此,纵观立朝百年, 和平和离者, 屈指可数。   在这个重父权的地方, 女子和哥儿总是要被压上一头的。   “能成吗?”云胡追问道。他不懂律法如何, 只是可怜周娘子平白造这无妄之灾, 若能顺利和离, 于她,于兰月都是一桩好事儿。   “不急。”谢见君没匆忙给云胡回应,“咱们先见过周娘子再说...对了,陆同知将那汉子放走了吗?”   云胡摇摇头道:“我去问过了,陆大人不晓得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又听我说你择日要归,便说暂且关押着, 只待你回来, 再做打算。”   “也好…”谢见君颔首, 这甘州本就不是个民风开放之地, 加之百姓多年受传统礼教的影响,对和离一事儿并未有多少容纳度,陆同知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他,也算是情有可原。   “晚些你同我一道儿见见周时雁, 问问她家中具体是何种境况,才能再做决断”   话音刚落,云胡挣扎着要从柜子顶上下去, “这些天她一直等着呢,我现下就唤她进门来, 只是有你在便可,何至于要咱们二人一起,我早已听她讲过家中之事,是怕有所遗漏,才想让她亲自来说与你的…”   “那可不行!”谢见君大惊失色,“你不在我身边,我便是害怕得紧呢!”   云胡抬眸觑他一下,就见谢见君羽睫微弯,向来生得好看的眉眼,眨巴眨巴,透着明晃晃的无辜。   “那就依着你吧。”他如是说道。   谢见君眸中的笑意更甚,“云胡,我带了几罐苹果罐头回来,等下让王婶子拆了泥封,给你送些进来尝尝?”   “苹果罐头?那是什么东西?”云胡疑惑。   谢见君凑近,“闲来无事,做了些适口的零嘴,想着回来犒劳犒劳我家小夫郎呢,这么多天不见,也不知他独守空房时,可否念着我想着我…”   “想”云胡没有半分的犹豫。   谢见君一怔,继而温柔地笑开,他双手穿过小夫郎的腋下,终于舍得将人从斗柜上抱下来,扣在怀里耳鬓厮磨了片刻,直听着院外传开大福哭闹声声,才敛回神智。   “小崽子,惯会折磨人!”他笑骂了一句,轻啄了下小夫郎被亲得红肿的唇瓣,“你在这儿歇着,我出去瞧瞧。”   说罢,他起身朝屋外走去。   “来了来了,阿爹来了!”   声音愈来愈远,云胡慢腾腾地从榻上坐起,整了整揉搓得乱糟糟的衣襟,扒着窗棂向外探去。   谢见君从手忙脚乱的满崽手中接过哭得不能自已的大福,“这是怎么了?”   大福肩膀微颤,有着跟云胡一模一样的杏眸里,含着潋滟的水光,他乖乖软软地趴伏在谢见君怀中,“阿爹给拍拍...”   谢见君晓得他这是闹性子,打回来到现在,也没顾得上抱他,这会儿听着他抽抽搭搭,紧抓着衣袂不撒手,心里都软成了一汪水。   “好好好...”他温声应道,手抵在小崽子的后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   回头见满崽大舒一口气,他莞尔笑了笑,“方才在后院门口卸下来的行李中,有我从冬云山带回来的糖水罐头,去盛些来吃吧。”   “好嘞!”从哄孩子的阴影中解脱出来的满崽,跑得比兔子还快,连廊下左拐右拐地不见了影儿,再回来时,手里正端着一个小白瓷碗。   大福脸颊哭得红扑扑,纤长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他张嘴含过满崽特地切成小块的果肉,像只小仓鼠似的嚼了嚼,呜咽了两声,破涕而笑,“小叔叔,我还想要吃。”   “不哭就给你。”满崽逗弄着小崽子,余光中瞥见兰月从屋里探出半身,望着他手中的东西,喉结微动,默默地咽了下口水。   谢见君察觉到他的目光,上手接过了小白瓷碗,“再拿几个小碗,去给大伙儿也都分分。”   *   兰月从满崽那儿分得了一小碗的糖水罐头,他从没见过这稀罕玩意儿,故而凑近碗沿,轻抿了一小口,乍然尝着甜头,眼眸乐得眯成了一道细缝儿。   “娘亲,是甜的!”他如获珍宝似的捧着往灶房跑,担心撒了汤汁,一路都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   周时雁正帮着王婶子在灶房里做饭,云胡虽说是留她在家中避灾,还特地找来了大夫给她瞧病吃药,但她也不能仗着人家心善,就闲在府上,总是要力所能及地干些杂货。   兰月进门时,她刚把水倒进锅中。   “娘亲,满崽哥哥给的果子。”兰月垫高了脚尖,努力将小白瓷碗举到周时雁的面前,“娘亲,吃!”   周时雁搁下水桶,就着他的小手,嘬了口剔透的糖水,“兰月乖,屋里正生着火呢,娘亲带你去屋外。”   谢见君在院子里逗趣大福,见她母子俩相互依偎着,坐在灶房外的石阶上,你一勺我一勺,美滋滋地吃着苹果罐头,冬日里暖融融的阳光笼罩下一层金色的光边,将二人囿于其中,瞧着温暖至极。   他冷不丁回头看向来时的卧房,隔着薄薄的窗户,云胡正端坐于窗棂边,低眉不知在忙活着什么。   谢见君眼角微微扬起,怀中的大福更是张开手,咿咿呀呀地唤着“爹爹!”   “走,咱们回屋里找爹爹去。”他一手端着白瓷碗,一手搂住大福,大步穿行过院子,往屋中走去。   将消停下来的小崽子丢在床上乱爬,他将果肉复又压进蜜汁中浸了浸,递过忙着给缝衣裳的云胡嘴边,“尝尝...”   云胡早闻着香甜味儿,这会儿也不同他矜持,接过勺子,先给大福喂了一口后,自己埋头啃了两块。   “好甜呐!”,他眼眸发亮,“我还当是煮过的苹果呢,竟是这般滋味。”   谢见君将他鬓边的碎发,轻轻挽至耳后,“我带了好些回来,等着给陆同知留一罐,其余的,都是你的。”   “我哪里能吃得了这么多..”云胡将碗搁到案桌上,眉眼间漾起一丝清浅的笑意。   这说话功夫,某只小馋猫扒着碗沿儿,盯着鲜嫩香甜的果肉,眼都看直了。   “可不兴再吃了,咱们一会儿要吃饭了。”云胡担心他吃多了罐头,吃不下饭,欲把碗收起来。   “欲求不满”的小魔王当即瘪瘪嘴就要哭,被自家阿爹神色淡然地睨了一眼,泪珠挤在眼眶中,泫然欲泣。   云胡被他瞧得心软,末了捡起极小的一块丢进他口中,“一点点...”   小魔王重重地点头,杏眸忽闪忽闪的惹人怜爱,他悄咪咪地看向自己阿爹,见他不像是生气的模样,便捏了捏指节,稚声稚语道:“大福只吃一点点~”   谢见君被他这副古灵精怪的样子逗笑,上前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非将他发髻揉乱了才停手,末了留小崽子瘪着嘴,敢怒不敢言,惹来云胡无奈地笑骂“幼稚鬼”。   ——   晚些,云胡将周时雁唤来屋中。   “草民周时雁,见过知府大人!”,周时雁进门,先行屈膝行礼。   “今日并非衙内,起来回话。”谢见君温声道,“我听云胡说,你此番前来,是打算与你夫君和离?”   “回知府大人,民女想状告家中夫君,辱妻殴子,请求大人,为民女和幼子讨个公道!”周时雁俯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说来听听。”   “民女原是秀莲坊的清倌,一朝赎身嫁给了王大川,成亲前,他百般讨好于民女,我那时遭了蒙骗,以为他不嫌弃我清倌的身份,还当是遇着了良人,谁知竟是惦记上我的嫁妆,刚成亲没两月,他便对我动辄拳打脚踢!”   正说着,周时雁撸起袖子,给谢见君和云胡看自己身上的旧伤,“民女那时就想要同王大川和离,也曾求助了佟知府,奈何佟知府一时听信了他的谗言,非但不允准,还斥责民女不安分,说是看在民女无娘家帮衬,亦无其他地方可安置的份上,暂且不让王大川休了民女!”   “这狗官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是被猪油蒙了心吗?!”云胡愤愤然,一时气不过,猛地拍了下桌子。   “乖宝,你先冷静下。”谢见君抚了抚他的手背,以示宽慰,紧接着,他又看向周时雁,“你所说属实?你要知道,编排朝廷官员乃是重罪。”   “大人,民女不曾有一句谎言!”周时雁泣声。   “佟知府不许和离,偏偏王大川也休不了我,他就愈发得寸进尺,在外吃喝嫖赌不说,还拿我的嫁妆去填高利贷,婆母劝民女给他生个孩子,说汉子兹要是有了孩子就能收心,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可他一看兰月是个小哥儿,便是半分好脸色不曾给过,民女纵然能忍着他欺辱,但容不下他打我孩子!”   谢见君掐了掐眉心,“所以你是想惩治王大川?”   “是!”周时雁颔首,语气坚定,听不出丝毫的动摇,她颤巍巍地翘首,看向谢见君,嗫嚅道,“不瞒大人,民女自知僭越,却也实在没有法子,之所以找上您,原是先前民女在春华楼后厨帮工时,曾见大人您带夫郎和幼子前来吃饭,瞧着您端方雅正,如琢如砚,待稚子更是温润亲和,极有耐心,想来这样澧兰沅芷之人,必定会愿意帮民女讨个公道!”   谢见君没被这一个又一个的高帽砸昏了头,他轻咬了下唇,冷不丁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扯了扯,他侧目看向满脸都写着恳求二字的云□□和地冲他点了点头。   “周娘子,明日本官便让人将王大川提至衙内,介时你去堂前作证,将你今日所言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若所查并无出入,本官定当不会放任品行不端者,逍遥法外!” 第151章   转日,   肃穆的公堂上,谢见君身着雪青朝服,端坐于公案之后,   “王大川, 你可知罪?”   关了牢中醒酒数日的王大川, 被衙役们押解着双臂跪在堂前, 一脸的蛮横模样, “敢问知府大人, 草民何罪之有?”   谢见君冷哼一声,“多日前,你醉酒后,于府衙门口寻衅滋事,可还有印象?”   “草民既是喝大了酒, 哪里还能记得这些小事儿?知府大人莫不是听信了旁人的谗言,欲污蔑草民吧!”   “污蔑?”谢见君对王大川推脱的说辞不怒反笑, “当日之事, 由陆同知陆大人亲自得见, 怎么, 要他来堂前与你亲自对质?”   被明晃晃地指到脸上来,王大川也全然不当回事,“大人,那日原是草民媳妇携子, 久出未归,草民担心她娘俩的安危,特地出来寻人而已, 纵有过失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仅仅只是寻人?”谢见君反问道, 他既已经从周时雁那儿得知了事情的真香,这会儿对王大川说出口的话,便是一个字也不信。   “那是自然,不过就是一时激动,失了分寸。”王大川厚着脸皮替自己找补道,“这草民打自己媳妇咋了?这哪家的女子,不挨自家夫君打的!单凭这个就要治草民的罪?大人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平白背上了“罪名”,谢见君手中的惊堂木一声闷响,“王大川,关了你这么多天,还不知悔改!什么叫哪家女子不挨夫君打的?本官尽然不知,夫妻之间竟还有这样的规矩?”   “大人息怒,草民失言!”王大川舔着脸笑道,“大人请放心,草民回去,定然会跟娘子亲自道歉,保证再也不动手了!”   谢见君懒得同他白费口舌,冲着堂下府役招了招手,将周时雁和兰月一并带了上来。   “周时雁,你今日登堂,所告何事?”   周时雁手捧着状纸,俯身行礼,“民女与王大川成婚多年,长此以往受其欺辱作践,特来请求大人为民女讨个公道!”   “小贱人,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状告我!”王大川气急败坏地扭动着身子,意图挣脱开衙役,扑上前来。   周时雁目不斜视,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发抖的身子,将王大川这些年的恶性,一五一十公诸于众。   为证明自己所说属实,她还撸起袖子,将新伤旧伤,一并都展露于公堂之中。   “王大川,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谢见君厉声质问道。   “大人冤枉呐!”王大川不管不顾地跪地喊冤,“这小贱人原是秀莲坊的清倌,草民不嫌弃她出身,迎她进门,这些年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她竟不知好歹,也不知是同何人野合弄了这一身伤,居然还赖在草民身上!”   “王大川,你不要脸!”周时雁再忍不住,登时就指着他鼻子叱骂道。   “谁不要脸?你这个破鞋,也好些意思说旁人不要脸?若不是老子当年收留你,你还不知道沦落到哪个烟花巷子里呢!”王大川耸肩,他多日不曾梳洗过,此时周身散发着一股子酸臭作呕的气味,配上他歪嘴的嗤笑和说出口的腌臜话,更让人心生厌烦。   谢见君蹙了蹙眉头,“王大川,本官看陆大人关了你数日,还未曾给你醒酒,不如这样,你再回牢里待几天,什么时候不胡言乱语,口出狂言,咱们再接着审这案子!”   “你这狗官,就是要同这小贱人一起弄死我!”王大川梗着脖子,丝毫没有半点悔恨之意,他怨毒的目光落在周时雁身上,“好哇,我还当你为什么偷跑出去不肯回家,原是已经攀上了高枝儿,急着让我蹲大牢是吧!莫不是,你早同这狗官苟合到一处了?!”   周时雁伸手给了他一记大耳刮子,“咱们成婚数年,我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倒是你,动辄打骂我不说,还编排我在外同旁人有染,王大川,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王大川失了面子,当即气得脸红脖子粗,嘴里骂骂咧咧,愈发入不了耳。   “来人,王大川辱骂官员,淆乱朝纲,重责二十大板!”谢见君将筒中的令牌摔在地上,余光中瞥见小兰月瑟缩了一下,他叫住正要行刑的府役,“将人拉下去!打完再带上来。”   府役得了吩咐,塞住王大川的嘴,把人拖下了公堂。   少顷,才把狼狈的王大川复又拖了回来。   “王大川,知道怎么说话了吗?”谢见君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王大川趴伏在堂前,稍稍一动便疼得龇牙咧嘴,他攥紧拳头,猛地锤了下地,恶狠狠道:“这小贱人折腾这一出,不就是想要和离,我可以答应她!”   周时雁不为所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   “你得、你得把老子当年下聘的三两礼金退回来!”   周时雁猛地歪头看向他,眼眸中是失望,“王大川,你就是个畜生,我当年是带着二十六两银子嫁进你们家的,这些年林林总总给你填了多少赌债?!你还好意思再问我要钱!”   说罢,她敛回视线,朝着谢见君恭恭敬敬地叩首,“大人,自打民女嫁给王大川后,他多年来不曾外出做工,是民女四处打零活,供养他和婆母一家人,赌坊上门来追债,他向来都躲得远远的,是民女撑破了脸皮捡钱给他还债,您若不信,只管招来赌坊的人问问便是!”   谢见君闻之,冲着宋岩点了点头,宋岩拱手抱拳,转身出了县衙去寻人。   “儿啊!儿啊!”一妇人撞破门口府役的拦挡,直直地冲向前来,“儿啊,这是谁动的手!谁敢打你!”   “娘,救我!”王大川哆哆嗦嗦地指向周时雁,所言之意溢于言表。   那妇人霎时便冲过来,一把揪住周时雁的头发,“小贱人,反了天了,你居然敢打我儿!你不得好死!”   “公堂之上,成何体统!”谢见君命人将厮打在一起的二人拉开。   那妇人随即往地上一坐,登时便撒起泼来,“周时雁,我们老王家哪点对不起你,你好狠的心啊!”   周时雁神色漠然,她既已经对这俩人伤透了心,自然任其如何辱骂也权当是听不见。   妇人见一向对自己孝敬有加的儿媳如今这般模样,不由得心里一颤,她眼珠子四下一转,骤然变了脸色,语气也软了下来,“时雁,娘知道都是大川的错,你不是想和离吗?娘答应你,你把兰月留下,娘放你走,兰月可是娘的心头肉,娘舍不得兰月,放心,你只要想看他,随时可以回来!”   话音未落,她便上前拉扯兰月。   之所以这般说,一来,经此一事儿,断然不可能再有姑娘家嫁过来,留下兰月,将来招个上门孙婿,他们老王家的香火还能续上,二来,周时雁拿兰月如此要紧,说不定就不走了!   “娘,你要那赔钱货作甚?一个小哥儿有什么稀罕的!”王大川撇嘴,他才不想要一哥儿呢!   谢见君脸色一黑,正欲发作。   周时雁骤然抢过吓得大哭的兰月,众目睽睽之下,解开了兰月的衣带。   “大人,我婆母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谗言,说是拿针扎进小哥儿的身子里,便可以生出儿子来,她趁我在外做工时,用锥针扎兰月,幸而民女回来及时,才发现了此事,大人,您瞧瞧,这是我儿身上的针眼!”   谢见君怔住,这等伤天害理的恶俗,竟然能在民间流传起来!   他绕过公案,半蹲在兰月面前,看了看他身前和背后的几处针眼,眼眸中泛起凌人的寒意。   妇人脸色煞白,她都要把这档子事儿给忘了,当初不过是要孙子心切,才出此下策,就为这,周时雁还同她大吵了一架,自那以后,但凡她出门,便带着兰月一起,她还当是这小贱人体谅她看孩子辛苦,弄了半天,是在防着她!   谢见君怒极,想起王大川方才所言小哥儿都是赔钱货的话,脸色更是难看,“来人,将这妇人一并拿下!”   府役早看这一对母子不顺眼,得令,立时将她捆绑起来,还体贴地堵上她咒骂个不停的嘴。   适逢外出寻人的宋岩,带着赌坊的人归来。   “草民小六子拜见知府大人!”小六子屈膝行礼。   “你且瞧瞧那人,可是你们赌坊的常客?”谢见君朝着王大川扬了扬下巴。   小六子侧目看了一眼趴伏在地上蓬头垢面的王大川,一板一眼道:“大人,此人先前常来我们家赌坊,屡次欠钱不还,妄图拿他娘子抵账,草民这里有他立下的字据,知府大人劳请过目....”   他从衣袖中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一打字据,由府役呈给谢见君,“这字据上欠的钱,都是他家娘子给还上的!”   谢见君接过字据翻看了两眼,大大小小加起来能有个数十两银子,都签着王大川的名字,那小六子的话,与周时雁所说,也基本吻合。   他将字据甩到王大川面前,“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早在小六子出现,王大川便已知自己在劫难逃,现下脸色煞白,身子都抖成了筛子。   “大人饶命,是草民一时鬼迷心窍,草民也不是真的想拿周时雁抵账,纯纯是受了诱骗!”   临到棺材盖前,他还琢磨着往旁人身上赖账。   谢见君不等他没完没了地狡辩攀咬,手中的惊堂木重重地拍在公案上,   “王大川积怨已久,数次辱妻殴子,故此判与周时雁,二人义绝,因其涉嫌民间借贷、辱骂官员等诸多罪责,即刻起,打入大牢看押,择日惩处!其母受人蒙蔽,加害幼子,一并看押!”   王大川没成想自己不过就是动手打了几下自家娘子,竟然能为此下了大牢,兴许还要面对数年的牢狱之灾,被拖下去时,他一个劲儿地替自己喊冤,求谢见君饶命,无果便愈发变本加厉地辱骂周时雁,末了,被听不下去的宋岩一棍子敲到脑袋上,把人打晕了。   公堂上骤然安静下来,周时雁紧搂着怀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的兰月,出声恸哭道,“儿啊,你别怨恨娘,有你爹这个畜生在,咱娘俩活不了!”   谢见君听得心窝子里阵阵发涩,他招来陆同知,让他将王大川,以及他娘亲的罪行和处置结果,一并公示到府衙门前的宣传栏上,以此来警示所有施行家暴之人就此收手,好自为之。   但更多的,他是想告诉那些活在无边无际欺辱中的哥儿和女子,若有一朝,自身安危受到威胁时,官府会是他们替自己讨公道的依靠。   ————   一朝事了,云胡也跟着松了口气,转头又替周时雁母子俩担心其后路来。   夜里,谢见君掌灯,侧倚在榻前看书。   云胡难得主动地迎上去,趴伏在他的胸口处,听着“砰砰砰”强有力的心跳声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谢见君垂眸瞧着他一副为难模样,温和笑道。   “你也知道,如今周时雁已经和王大川义绝,那王家穷得叮当响,二十多两的嫁妆定然要不回来了,她又一人带着小兰月无处可去,我想..”云胡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想留她在家里做活...”   谢见君将手中的书册搁下,环住小夫郎的腰际,往自己身前带了带,继而眉眼微挑,温温柔柔地抿嘴,   “你是这家中主事之人,我都听你的。” 第152章   “昨个儿的罐头, 你吃着还适口?”   谈完了正事儿,谢见君旁敲侧击问起了云胡对糖水罐头的看法。   云胡咂摸咂莫嘴,回忆起那细嫩鲜甜的口感, 笑眯眯地道了句“好吃!”   得了肯定的回复, 谢见君心下一喜, 斟酌着将盘踞在心头多日的想法, 同小夫郎娓娓道来, “我想在城中开个做苹果罐头生意的小作坊。”   “怎么突然蹦出这样的念头?”云胡讶然, 自打入了上京,他们便不做豆腐生意了,他还以为谢见君一心都扑在自己的仕途上,不成想居然还打算要接着走从商这条路。   谢见君从睡着的大福手中扯回自己的衣袖,微微挪了挪身子, 将小夫郎搂紧,”明天就是大福的三岁生辰了, 这孩子眼见着一日长起一日, 那之后要花钱的地方, 可就多了去了...”   云胡下意识地颔首。   “还有咱们满崽呐, 左右都得要给他备下些嫁妆。”谢见君继续道。   “你不是说这婚事随他心意吗?如何也着急起来了?”云胡撇撇嘴揶揄他道。   “成不成婚在于他自己,但东西总归还是准备,哪怕将来做不成嫁妆,于他而言, 既是过日子的保障,也是随心所欲的底气。”   云胡头回听到这样新奇的言论,不免有些讶异, 但仔细想之,谢见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故而他正了正神色。   “你想开作坊做糖水罐头,就是为的这些缘由?”   “是,也不全是....而且,这个念头,目前还只是个萌芽。”谢见君老老实实地交代,“不瞒你说,这罐头用的苹果,是我从一孩子手里买来的,说是年前冬雪封路,好不容易熬到春上雪化了,来收苹果的小贩压价太狠,背去集市上也卖不掉,愁得没钱吃饭呢,我那时起了恻隐之心,就买下了一竹筐,闲聊时才得知,村里好些农户加的苹果都还堆放在地窖里呢。”   云胡闻之,轻轻叹了口气,“咱们一开始决定卖豆腐时,也是这般原因。”   “可不是呢!”谢见君附和,“我也是想起来咱们那时的困难,才起了这个心思...不过,我见大伙儿都挺稀罕的,听闫里长说,孩子们追在他身后要吃呢!”   “这东西,做起来费劲吗?”云胡坐直身子,正经问道。   谢见君略一沉吟,“只前面要准备的东西稍稍麻烦些,要给苹果打皮儿,切块,敲糖,但是做的过程倒是简单得很,像我带回来的那些,用油纸铺顶,糊上黄泥封口,放个数月不成问题。”   “这听上去,倒是个极好的营生。”   “是呐,只是有个最要紧的事儿..”谢见君蹙了蹙的眉头,似是渔民垂钓,扬手将鱼线甩进了池塘中。   “什么要紧事儿?”小夫郎翘首,如同好奇心满满的小鱼,“嗷呜”一口咬住了他抛下去的鱼钩。   “就是...”谢见君故作为难,“就是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帮着操办此事儿,我这府衙和垦荒两头忙,抽不出时间来...”   “嗯...府衙里有陆大人帮你盯着,尚且还能应付得了,但垦荒关乎到农户收成,又与你的政绩挂钩,自然是得先紧着这个来...”云胡有条不紊地替他分析起来。   “是呀是呀..”谢见君点头表示赞同,“而且,虽说这糖水罐头做起来容易,但也也有秘方在其中的,若是交给外人来做,总归有些不放心,怕学了秘方去,给他人做嫁衣。”   “你说的也是这么回事,这自古都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做生意,不能没有自己人把着....”云胡掰弄着手指,兀自发着愁,没注意到面前之人,嘴角的笑意越扯越大。   “唉...难就难在我来甘州数月,手底下一直没有培养起心腹来,如今想做些生意,都得掂量掂量。”谢见君长长地叹了一声,“若是能有个贴己的人,帮着打理这买卖就好了,我也能放心忙活府衙的政务。”   说着,他偷偷瞄了眼眉宇间拧成个“川”字的小夫郎,见他紧抿着唇,不知在琢磨着什么,便乘胜追击,继续添了把火,“要不还是不做这营生了,我本就没有沅礼那样活络的心思,还有青哥儿的魄力,赔了,便不值当了,”   “你先别放弃嘛!”云胡抚了抚他的胸口处,温声安慰道。   “不放弃又能如何?我也分不出三头六臂来...”谢见君轻摇了摇头,肉眼可见地垮下脸。   “等等,你、你觉得我如何?”云胡手指着自己,磕磕绊绊地试探着问。   话刚说出口,他便垂下眼眸,好似自个儿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好半天听不到回应,他小心翼翼地抬眸,谢见君温润如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藏着数不清的情愫。   “怎、怎么了?如若不妥当,那便算了...”他难得又结巴起来,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利索。   “云胡,你肯帮忙,可是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呢!”谢见君惊呼,满脸都写着喜色。   “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行,万一做不好,便是要给你丢脸了。”云胡羞赧道,在上京参加高官夫人举办的聚会时,他就一直束手束脚,谨小慎微,来了这甘州,众人皆知他是知府大人的内人,他更是担惊受怕,哪怕羡慕青哥儿能在外抛头露面的谈生意,也因着种种原因,不敢动这样的心思。   “缘何丢脸?”谢见君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柔软温热的掌心贴近自己脸侧,“云胡,你什么都不做,光是坐在这儿,我就喜欢得不得了,若能再冲我笑一笑,便是一颗真心都能剖出来送你!”   小芙兰耳梢飞起一抹热意,“我哪里有你说的这般好,莫要逗我笑话了。”   “也是我粗心大意,竟然把你给忘了,咱们在衢州时,多亏了有你打理着卖豆腐的营生,我才能安下心思读书,眼下你肯出面,我自是欣喜,不过运作一个小小的作坊罢了,你定然能手到擒来。”谢见君一面“忏悔”,一面有意识地诱导着云胡说出自己的想法。   “待明日大福过完生辰,我便先去牙行,找一间既能当作坊,又能当店肆的铺子...”云胡声如蚊蚋,几乎杳不可闻。   “你等着将秘方写于我,若我能做出来,起码这工序上,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如此手巧之人,区区糖水罐头而已,难不到你!”谢见君温温和和地鼓励道。   “话不能说得太早,还是要稳妥些的...你不是说村里好些农户人家的苹果都滞销吗?咱们可以收过来,寻人将其加工好,搁放在陶罐中密封...”   “这样的话,亦是能帮着他们解决一个大麻烦了。”谢见君顺着他的话茬说下去。   “密封的陶罐也得提前找齐全,糖水罐头的营生做起来,这东西少不得,最好能找到长期稳定供应的窑坊...”   云胡愈说愈发精神,圆溜溜的杏眸中神采奕奕,不过三两句话,心里就有了盘算,只恨不得现下就去操办起来。   “真要做起来,需要考虑的事情不少,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谢见君打了个哈欠,今日在公堂上折腾了一天,这会儿神思有些萎靡。   “你先睡吧!”乖乖软软的小夫郎登时从他身上爬起来,趿拉着脚底下的棉鞋坐到桌前,顺手掏出他平日里惯用的纸笔,兀自低垂着脑袋,在纸上写写画画。   谢见君哪里舍得睡下,眼前紧绷着脸,认真琢磨自个儿新营生的小夫郎,别提有多可爱勾人了。   他不愿抚了云胡的兴致,半侧着身子,一只手搂着熟睡的大福,一只手掌心撑着沉重的脑袋,静静地瞧着昏黄烛光下辛勤忙活的云胡。   不晓得何时睡去,谢见君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云胡枕着他的臂弯睡得香甜,只眼下的青色彰显着他昨个儿熬过的大夜。   谢见君缓缓抽出手,余光中扫到桌上铺得满当当的纸,那都是云胡一整晚的成果,他虽是好奇,但也还是忍住了。   本想着等小夫郎醒了,好找他讨要过来瞧瞧,谁知云胡捂得紧,愣是不肯透露半个字,也不知是羞赧,亦或是旁的,他追问两句,脸颊便红得同街上店肆挂在门口处的红灯笼。   “我还没布置好呢,晚些再给你看!”云胡将一堆写满鬼画符的图纸,塞进柜子里,谨慎地拿东西遮掩住,生怕被谢见君瞧去了自己的小心思,确信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才出屋帮着忙活大福的生辰礼。   宋沅礼要盯着县试抽不开身,大福的生辰,谢见君只邀了府上的人围坐在一起,简单地吃了顿便饭。   虽说是便饭,但该有的生辰礼,却是无一人落下,连刚刚得知自己能留在府上做工的周时雁,都紧赶慢赶地给大福绣了个香囊。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大福穿着新衣服穿梭在众人中间嬉闹,他模样本就生得灵动伶俐,一双水汪汪的杏眸像极了云胡,抿嘴笑时眼眸如姣姣月牙,唇角处的梨涡若隐若现,瞧着又有谢见君的几分神似。   大伙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连闲聊时的话茬子,也都是在说着大福自小的趣事,这小崽子一向是个人来疯,这会儿更是把持不住自己,加之又被满崽偷偷塞了糖果子,一直闹腾到夜半,才堪堪放过自家爹爹和阿爹。   谢见君同云胡如熬鹰一般,艰难地将“小魔王”哄睡,起早在府衙门口分别时,二人皆是一脸的憔悴模样。   云胡今个儿打算去牙行挑铺子,一路上迷迷糊糊,李大河几次三番地提醒,才将人唤醒,下马车时又止不住地打哈欠,猛搓了两把脸颊后,才勉强找回神智。   牙商见状,忙不迭奉上一杯热腾腾的浓茶,静等着他神思稍稍清明,才小心翼翼地问起这位知府大人的夫人此番来牙行所为何事。   云胡将随身带来的图纸往桌上一谱,客客气气道:“您行个方便,我想寻一间像这般布局的铺子。”   “夫人,” 第153章   “您要找的铺面, 是想离着咱知府大人的府衙更近些,还是离着城中热闹的集市近些?”那牙商知晓云胡的身份,得知其来意之后, 登时便收敛起自己身上那股子经年累月的油滑劲儿, 连说话, 都带上几分客气。   云胡略一沉吟, “既是要做生意, 自然是要挑选人群密集的地儿, 但若是能二者兼顾,那最好不过了。”   “的确有几处正在租赁的店肆,都是东家刚收拾出来,干净利落着呢,您若瞧这合适, 租金上皆可以谈。”   云胡神色淡淡地听着,他同谢见君在一起数年, 多多少少也学来些不露声色, 眼下只是让牙商在前面带路, 说是要看过之后, 再做抉择。   牙商自然乐意极了,立时便带着云胡出了商行。   去的头一家铺面,乃是在苏平街上,马车慢慢悠悠地行驶了二刻中才到。   这店肆出奇的宽阔, 在铺子里扯着嗓子吆喝一声,后院愣是一点动静都听不着,云胡不甚满意, 加之这苏平街是富绅豪商家里的管家常来采办的地方,卖的东西都贵得离谱, 连店肆的租金也是五十两一年。   云胡没打算将营生做得这么大,又担心万一糖水罐头卖不动,要净亏五十两进去,当即便婉拒了,把自己的要求又往细里说了说。   牙商好歹是个老油子,只听云胡的话,就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长沿街上还有一家,地方虽没有这边宽敞,但是位置极好,又靠着集市,租金一年十五两...”   云胡跟着谢见君来甘州小半年,最熟悉的地方就是长沿街,平日里李大河和昌多出去采买,亦或是他带着满崽和大福出门买零嘴,去的都是长沿街。   “您想做什么营生?”牙商试探着问道。   糖水罐头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云胡担心提前走漏了风声,便只说想做些简单的吃食。   那牙商一听,猛地一拍大腿,“那您这地儿可是来对了!这家铺子原是一对老夫妇做包子的,老两口卖了二十来年,后来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才想着要把铺子给盘出去,您看这屋里屋外,拾掇得多干净,还有那后院里,有一口水井,这做吃食少不得要用水,有水井在,你们用起来也更方便些...”   牙商将这铺子说得天花乱坠,云胡只连连点头,将铺子和后院都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   这铺子所在的地段和后院的布局,他都比较满意,况且还能住人,将来一朝罐头营生做起来,免不了要雇伙计夜里留宿在铺子里看顾东西,但屋子的确破败了些,屋顶的瓦片都碎了许多,若他们租下来,少不得要找人修葺,里里面面地都得修缮个遍,才能把作坊搭起来。   “这租金十五两一年?”云胡问价。   牙商心中大喜,觉得有戏,开口说主家给的价是十五两,您若租的年份长,可按照十四两的租金签契约。   “这屋子太旧了,光是要重新砌墙铺瓦都得要好些银子,更别说铺面也得修缮,十四两一年太不划算了。”云胡蹙起眉头,有些嫌弃道。   “哎呦,您看看这地段,可是千载难逢的好铺子,十四两一年,当真亏不着您呐!”牙商着急地找补道。   “哦”云胡浅浅地应下一声,“还有旁的铺子吗?”   牙商为难地摇了摇头,虽说还有比这儿稍稍便宜的铺子,但他拿到手的佣金实在太低,放到哪个牙商身上,都不乐意坐这赔本买卖。   “既是如此...”云胡说着出了铺子,临到马车前,忽而扬声道,“大河叔,您之前常挂在嘴上的那家牙行在哪儿?咱们过去问问,看有没有别这里更合适的铺子!”   牙商一听要去找别的牙行,暗骂一句这到手的鸭子居然要飞了,他忙不迭追上前去,“等等,您想要多钱一年,咱都好商量!”   “你看,这屋子破败得不成样子...”云胡指了指屋顶。   “是是是..”牙商应声。   “铺面也有些窄仄..”   “门前的路太窄,不便于过车..”   云胡挑挑拣拣地说了好些毛病,末了,还轻啧了一声,做足了对这铺子没瞧上眼,要去找别家商行再看看的姿态。   那牙商越听脸色越沉,心道这小哥儿瞧着不起眼,没成想事事儿这么多,可偏偏他又舍不下这营生。   最后也只得忍痛咬牙道,“我不同您来虚的,十三两一年,这是最低了!”   云胡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十三两比他一开始能接受的租金价位还要再低一两银子,正巧可以拿这钱出来找几个匠人修缮屋子,于是便点了点头。   敲定了铺子,还得回牙行签订契约,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不少时间。   待酉时,谢见君从府衙散班回来,还没见着小夫郎身影。   “这是跑哪儿去了?”他抱着要寻爹爹的大福在后院外等了约摸着一刻钟的时辰,才见着李大河驾着马车急匆匆地往这边赶。   “爹爹!”大福认得自家的马车,登时就张开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唤着人。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大一小的跟前,云胡红光满面地掀开棉帘,一下马车抱着谢见君喋喋不休地说着今日去看铺面的见闻。   得知小夫郎跟牙商砍价,顺利租下来长沿街的一套铺面,谢见君满心欣慰。   “我们云胡可真聪明!”他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生意还没做起来,就先投入了十三两的租金,还得找人过去修屋子,又不晓得要花多少钱,万一都赔了,可如何是好?”高兴之余,云胡又不免担心起来。   “想做什么,就只管放开手去做,再不济还有我呢...”谢见君揉了把小夫郎柔软的额发,轻声宽慰他道,“我这做知府的俸禄也不是摆着干看的,所以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   云胡耳尖微微泛红,从他怀中接过盼爹归的大福,嗫嚅道:“我没做过这营生,就怕搞砸了。”   “那又如何?凡事儿都有第一次,我听沅礼说,青哥儿头一回独自去谈生意,紧张得说话都结巴呢,你瞧现在,还不是谁见了他,都得唤一声青掌柜?”谢见君晓得自己宽慰的话说的再多也无济于事,干脆就拿青哥儿的事儿出来勉励他。   一提起青哥儿,小夫郎心头忽而燃起来斗志,他重重地点头,“行!”   ————   晚些入睡前,照例到了二人独处谈心的时候。   谢见君说再过两日,自己便要回东云山,他今个儿从杂货铺子那儿挑好了种子,准备回去看看荒地耕得进度如何。   云胡心里舍不得,这刚在一起亲昵了几天,眨眼又得分开,再开口时,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潮气,“这要等到铺面修缮得差不离,才能去桐坞村谈苹果收购的事儿呢”   “到时咱们就又能见面了..”谢见君压下心中的眷恋,捏了捏小夫郎的后颈,“顶多再过些时日,我便再回来一趟,垦荒的事儿要忙,府衙也不能离开太久,有些事儿,陆同知一人做不了主。”   “好~”小夫郎委屈巴巴,上手扯着自家夫君的衣袖,依偎在他怀中瘪着嘴。   “赶明儿我把做糖水罐头的法子写下来,你在家时,可以先尝试一番,这东西做起来不难,就是费些功夫。”   “小作坊也得有个像样的名字,既是你的营生,可得好好琢磨琢磨,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不光要取名字,铺子里的布置,像如货架,柜台,这些也都得考虑进去,还得再招几个人,你一个人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是忙不过来的...”   谢见君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好些话。   云胡原是安安分分地听着絮叨,冷不丁出声打断了他,“我想让昌多去铺子里管账,他做事儿仔细,会算数,会拨弄算盘,又是咱们自小带起来的,是能信得过去的人。”   “你觉得合适就好,我信你看人的眼光,昌多是个好孩子。”谢见君表示赞同,昌多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些年一直养在身边,品行端正,人也聪慧,学什么东西都快,只是管个账,于他而言,不是难事儿。   云胡见谢见君不反驳自己,便壮着胆子继续说道自己琢磨了两日的想法。   谢见君安安静静地听着,偶时配合着附和两声,只云胡需要他帮着出主意,他才会正经提两句建议,大多时候,他都是鼓励小夫郎自己主动去做主。   小夫郎越说越来劲,还扒拉出自己昨日藏在柜子里,写得像鬼画符一般的策书,借着昏暗的烛光,一点一点说于自家夫君。   这般雷厉风行的架势和缜密完整的思路,着实让谢见君狠狠地震惊了一把。   这要放在以前,他根本想象不到,云胡能有这么多靠谱的想法,居然还提出了要找人去街市上发传单,以此来提前给糖水罐头造势的法子。   他禁不住对着小夫郎竖起了大拇指,“就按你说的来!”   得了夸赞,云胡的信息如高楼筑起,只恨不得现下就趁夜出门,赶紧找匠人去将租下来的屋舍修缮起来。   谢见君好说歹说才将人按下,紧搂住睡了个安安稳稳的觉。   转日他将将睁眼,身侧的被窝已经凉了大半截。   大福坐在他胸口处,二人面面相觑。   “阿爹,爹爹去哪儿?”   谢见君揉搓了一把惺忪的睡眼,“爹爹去干大事儿了!”   大福闹着要找爹爹,谢见君便抱着他去寻云胡,瞧见那店肆的后院里,云胡着一身利落的素服,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匠人,又是挖地窖,又是清水井,忙得热火朝天,连搭句话的功夫都腾不出来。   徒留被“冷落”的一大一小只得抱着热腾腾的包子干啃,相依着坐在屋檐下大眼瞪小眼。 第154章   深冬的寒意尚未散去, 凛风抽打着枯枝,拍在窗棂上哗哗作响。   谢见君醒得极早,在东云山的半月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现下一睁眼, 便没了睡意。   他起身拨弄了拨弄火炉中的炭火。   床榻上的云胡翻了个身, 摸索着将睡得四仰八叉的大福捞进怀里, 艰难地撑开眼皮一道细缝, “几时了?”   “天还黑着呢。”谢见君宽厚温热的掌心覆在他眼眸处, 将最后一抹光亮隔离在外,“我今个儿回东云山,要早些走,你且接着睡便是。”   云胡将他的手拉扯到嘴边,轻啃了啃两下掌心。   “这就饿了?”谢见君莞尔抿了抿唇, 从喉间溢出一抹轻笑。   “昨个儿我给你买了好些吃食,等下走的时候, 别忘了都带上。”云胡低声道, 将大福小心翼翼地搁放在身侧, 拿被子捂得严实实, 摸过一旁衣裳,胡乱地往身上套,“我送你去城门口,正好往城南走一趟, 找个做陶罐的匠人。”   “是,小云掌柜,劳烦您操心了。”谢见君半蹲下, 将火炉烘烤得暖烘烘的棉鞋给小夫郎套在脚上,箍紧了系带, “铺子不急在一时开张,可别累着自己,凡事儿不用逞强,回回头,都有我在呢。”   “嗯!”云胡半坐在床边眯了眯眼,安心享受着他给自个儿脚上套鞋袜,从这个视角望下去,只能瞧见谢见君眸底温柔缱绻的笑意,和从不掩饰的坦坦荡荡的情愫,他沉沉地落了口气,压下心中的眷恋,“等过些时日,我就去东云山寻你。”   “行。”谢见君将他的裤脚扯下来盖住棉鞋,浅浅地应了一声,“到时我专程去常德县城接我们的小云掌柜。”   云胡被臊得无措,红着脸避开谢见君炙热的目光,“八字还没一撇呢,少在这儿打趣我,万一成不了,指不定要惹来多少笑话。”   谢见君抬袖揉了把他的额发,正经道:“成与不成,你都是你。”   二人说话间,已经出了屋子,屋外呵气成雾,云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抱怨道:“都这般时候了,甘州还冷得骇人。”,他蹙起眉头看向谢见君,“你们那儿炭火可还够吗?山上定然比城里还要冷上几分,可千万别染了风寒。”   “不用担心,炭火都备得足足的,夜里睡觉还踢被子呢,那宋婆子每日都要煮上一大锅姜汤,垦荒的人回来都被盯着喝下一碗姜汤。”谢见君俯身将小夫郎的衣襟又紧了紧,“倒是你,莫要光顾着在铺子那儿忙活,也得照顾好自个儿身子。”   不远处,周时雁正忙着洒扫院子,听着二人交谈的动静,紧赶着将扫把搁置在院里,上前作揖行礼,“民女周氏见过主君,主夫!”   “周娘子,我不在这段时间,照顾主夫起居就麻烦你了,你得帮我盯着他每日早早歇下,不兴熬夜。”谢见君搭手虚扶了扶她,笑吟吟地嘱咐道。   “是..”周时雁颔首,复又行礼后,方才着小步退下。   “你打算让她跟着,去铺子里帮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谢见君侧目同小夫郎低声讷讷道。   “现下手头上没有合适的人,王婶子倒是手脚麻利,又是自己人,可偏偏大福身边离不开她,我瞧着周娘子性情本分,又带几分泼辣,让她帮着看店,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云胡说到底,是看中了周时雁身上的那股子韧劲儿,拼着跟王大川鱼死网破,也要给自己和孩子寻一条生路,这般果敢,连他都自愧不如,更被说那些为了所谓的“家丑不可外扬”而一味地忍气吞声不敢声张的女子和哥儿了。   加之周时雁是本地人,这些年也结识了不少城中的商行老板,有她在其中帮着搭线铺桥,像找靠谱匠人的事儿就容易多了。   谢见君晓得如今的云胡,做事已经有自己的思量和主意了,便笑着应和着他的话,“行,你说了算,都听你的。”   “既是听我的,那你就别拦着我给你塞东西。”云胡指挥着人一个劲儿地往府衙的马车上装各式各样的吃食。   “都要装不下了,好歹给我留一容身之处..“谢见君闻声劝阻道,“东云山那边有专门负责去采买的府役,附近的集市什么都有。”   云胡将刚从柜子里摸出来的油纸包的胡饼塞进他怀中,顺手捏了捏他脸颊上仅有的二两肉,瘪了瘪嘴,“骗子!”   “不骗你,我能照顾好自己。”谢见君连连举手保证,就差并起四指冲着小夫郎发誓了。   云胡抬眸睨了他一眼,朱唇微启,“哦。”,而后又让人将他买的鱼胙搁放进马车里谢见君顺手能拿到的地方,以备路上饿了,也能稍稍垫垫肚子。   忙完这一通,王婶已经将早饭做好。   二人凑活对付了几口,云胡送谢见君出城,二人在城门口惜别。   “天冷,早些回家。”临走前,谢见君掀开棉帘,探出半个身子朝着小夫郎挥了挥手,这一走又要好些日子不见,他心中实在不舍。   倒是云胡心里还记挂着做陶罐工匠的事儿,撂下一句“过些时日见面”,转身便消失在街市中。   “跑得真快!”谢见君笑骂了一声,转而对赶车的宋岩道,“走吧,咱们也该回去了。”   马车哒哒驶出城门,到东云山山脚下时已是晌午时分。   谢见君被马车上的火炉烤得昏昏欲睡,得宋岩提醒,才将将回过神来。   因着众人不知他今日归来,这会儿屋舍外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洒扫婆子在忙活着他众人今个儿吃剩的午饭。   “大人,您且要先歇息一会儿吗?”宋岩拱手问道。   “你赶了一路的车,去歇着吧,这儿用不着你了”谢见君扯了扯糅乱的衣袂,提步往荒地那边走去。   赵田正盯着连云山等人犁地,见谢见君过来,忙不迭迎过来行礼。   “怎么样了?”   “回禀知府大人,头着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小雨,连云山趁着地里潮湿,将将又犁过一遍,只是有些杂草冒了出来,明日得先锄草。”赵田谨慎报告着这几日垦荒的进程。   “不用锄草,等着再耕上一个来回,把土搞得松快些...”谢见君踩了踩脚下的土地,继续道:“大土块能敲碎的敲碎,敲不碎的,就挨个挑拣出来,这伙人都是庄稼汉出身,该是知道怎么做。”   “是,卑职一直盯着他们呢,都安分得很,没有投机取巧之人。”赵田道。   “呐,看好连云山就行,这群人都听他的,有什么需要交涉的问题,只管去寻他。”   谢见君早就注意到了,远在朝河山时,诸多山匪便对连云山唯命是从,来了这儿,这人虽名义上不再是大当家,一行人却照旧很听他的话,连对自己阳奉阴违之人,只要知会过连云山后,立马就安分下来。   故而,他对垦荒的诸多要求,多数时候,都是通过连云山传达给底下人,这人不光组织能力超群,脑袋也灵光,要紧事儿说一遍便能反应过来,甚至有时还能帮着出出主意,也算是给帮了不少忙。   “赵田..”他招招手,将赵田唤到跟前来。   “之后若是我不在跟前,赶上这田地里有什么事儿,尽可以去问问连云山。”   “是是是...”赵田连连应声,茫然的眸光瞥向正赶着牛犁地的连云山,一时分不清是自己听错了,还是那土匪头子得了知府大人的青眼,让人对他另眼相看了。   “去吧,方才嘱咐你的话,别忘了告知连云山。”谢见君挥了挥衣袖,见赵田还一动不动地看着田地,不知在琢磨什么,他出声询问道,“怎么了?”   “都听清了,卑职这就去照办!”赵田回过神来,挎紧腰上的佩刀,小跑着往地里去。   ————   “连哥,您去跟那知府大人提一提呗?”地垄间,李四朝着谢见君待的位置扬了扬下巴,低声道,“他人已经回来了,再不说,来不及了!”   “就是啊,连哥,咱们这些兄弟们,也就是您能跟知府大人说上两句话了。”同行的汉子附和道。   连云山紧蹙着眉头,对李四等人的话,似是听到了,又似是没听到。   “连哥,您行行好,俺想去看看俺娘,有日子没回去过了。”汉子不依不饶,对上连云山望过来的眼神,又禁不住瑟缩一下。   “这一来一回就得耽搁好几日,没听着赵府役说,知府大人着急下种吗?”连云山轻斥一声。   “咱们起早去,晚些归,您看还不行吗?”李四舔着脸凑近,“连哥,怎么说,那儿也有您的亲人,不是吗?”   连云山眸色暗了暗,他又何尝不知道,只是如今已不是自由身,哪里能像从前那般,说干啥就干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一对上大伙儿恳求的目光,他这拒绝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末了,从齿缝间艰难地憋出几个字,“我去试试!”   谢见君正搁小屋中合计区田,赵田带着连云山过来,说这人有事要禀告。   “让他进来吧。”谢见君搁放下手中的毛笔,抬眸看向门口。   棉帘被掀开,连云山紧缩着肩膀,局促地跨进门坎儿,当即便屈膝,深深地行叩首礼。   “知府大人,草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应准。”   “哦?”谢见君眉梢微挑,私以为他对自己方才吩咐赵田做的事儿有疑问,饶有兴致问道,“什么不情之请,说来听听?”   连云山又是重重地磕了个头,“过两天是俺们村那些村民的忌日,当年走山,草民和兄弟们的亲人都被埋在了朝河山下,草民想带着他们去祭拜一下。” 第155章   乍一听连云山提出想带兄弟们去祭拜当年走山时罹难的村民, 谢见君眼底闪过微微的诧色,想着这一行人原就是那场灾祸中艰难存活下来的幸者,有此心意, 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没多作踌躇, 当即就应下了。   “你们商量好回去的日子, 同赵府役提前知会一声。”他如是嘱咐道。   做好了这位知府大人不会同意的心理准备, 闻之, 连云山也愣住了,祭拜一事,他和兄弟们抓耳挠腮了好几日,迟迟不敢开口,没成想今个儿三两句话, 就得了应许,他怔在原地,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眼眸眯成一道儿细缝, 喜得合不拢嘴, “谢...谢知府大人体恤,尔等定然早去早回,断断不会耽误垦荒的要紧事儿!”   “无妨。”谢见君挥挥手,“若没旁的事儿, 且忙去吧,赶明儿本官让赵府役将祭拜用的香烛纸钱,素酒贡菜准备好, 介时你们一并带上。”   “草民代兄弟们先行谢过知府大人。”连云山激动地抱拳行礼,躬身退下。   赵田正要跟着一道儿出门。   “等等...”谢见君将人唤住, 提笔在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下几行字,复又盖上了知府的官印,把晾干墨的书信仔细交于他,“赵田,你去崇福寺跑趟腿,就说本官想请寺中的住持,择日去照河山做一场法事。”   “大人,您是打算给连云山的村里人超度?”赵田小心翼翼地接过书信,揣进怀中,诧异道。   谢见君轻叹一声,“都是些没得到妥善安置的可怜人,请和尚们去念念佛诵诵经,也算是安抚亡魂了。”   赵田颔首,恭维道:”“还是大人思虑周全,仁善爱民!”   谢见君莞尔,一双生得雅致的眉眼中满是温和的笑意,“行了,别在这儿捡着好听的话说了,快些去崇福寺走一趟吧。”   “是,属下这就出发。”赵田谗着笑应声,将将掀开棉帘出来,就见着李四几人将连云山团团围住。   “怎么样?怎么样?连哥,知府大人应下咱们的事儿吗?”李四眼巴巴地凑到跟前问道。   “应了应了!”连云山喜不自胜,“我一提,那位大人就应下了,还说让赵府役帮着咱们置办祭拜的东西呢!”   “还能有这好事儿?!”同行汉子不可置信道。   “如何不信?知府大人待咱们这群人何曾有食言的时候!”连云山语气凛然,掷地有声。许是因为每日准时准点拿到手的十文工钱,亦或是见天儿熨熨帖帖的吃食,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居然会向着谢见君说话,这要放到以前,自己可最是憎恶那些个尸位素餐的官老爷了。   “听着了没?你们不信那位大人的话,也得信咱们连哥的话!”李四顺着连云山的话茬,呵斥那些质疑之人。   果不然,原本还抱有怀疑态度的汉子,纷纷倒戈,他们能有机会回村里祭拜亲人,都是仰仗连云山呢,这个要紧关头,怎么能起内讧。   “都听咱们连哥的,连哥说什么就是什么!”李四带头挥了挥手中的锄头,一行人紧跟着附和。   连云山见状,欣慰道:“咱们这两日将手头上的活儿抓紧忙活忙活,我可是在知府大人跟前打了包票的,绝不会耽误垦荒耕地!”   话音刚落,赵田牵着马的缰绳过来,见他们还围在一起,手中的马鞭破空虚挥了两下,“都杵在这儿作甚?还不快些犁地去!”   “赵府役,您这是又要上街采买?需不需要我们几个人跟着帮忙?”李四当是以为赵田要去买他们祭拜的家伙什儿,热情道。   “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赵田蹙着眉头,不耐地轰赶道。谢见君可没应许他将找和尚来做法事儿的事情,提前透露给这伙人,他现下高低得闭好嘴,别走漏了风声才是呢。   “我等恭送赵府役慢走!”李四扯着众人,齐齐让开一条宽阔的道儿,正像模像样地端起“请”的姿势时,被连云山挨个一脚一脚地揣进了田地里,赶着做活去了。   ————   没两日,正到了祭拜的时候。   起早,一伙人将自个儿都收整得利利索索,精神抖擞,还换上了最是干净的衣裳,由赵府役引着,挎着竹篮,背着竹篓往曲兰县去。   “怎么知府大人也跟着呢?”李四压低声音,冲身旁的连云山扬了扬下巴。   “你管这么多作甚?兹要是答应咱的事儿给兑现了,那位大人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连云山猛地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训斥道。   李四还想说什么,余光中瞥见看守他们的府役的视线,频频朝着这边打量,他垂下眼眸,扎紧了身上的背篓,快走两步,追上前进的队伍。   约摸着走了一日,才到朝河山的山脚下,诸人依照着谢见君的吩咐就地扎营。   休憩一晚后,曲兰县知县冯之越方才得了消息,姗姗来迟。   “不知知府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呐!”   上次在朝河山闹得剿匪那一出,他可是被谢见君拔掉了一层皮,这会儿想起那些被迫散出去的银子,就钻心地肉疼,刚从下面人那儿得知谢见君又来了,他就忙不迭跑过来了,生怕又被揪住了什么小辫子。   “冯知县不必客气,本官此番前来,只是祭拜村民,没什么重要的事儿,故而也没着人去特地知会你。”谢见君不紧不慢道,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波澜。   但冯之越哪里敢放松警惕,这可是连钱闵和陈源都时刻提防着的人呢!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知府大人,这等祭拜的小事儿,您只管差人过来递句话即可,您政务繁忙,何至于还亲自跑这一趟?”   谢见君垂首,淡淡地扫视了他一眼,“冯大人若是得空,不妨去前面盯着人设坛,本官请了崇福寺的住持过来,打算在这儿做一场法事。”   “是是是..”冯之越连连应声,心道,难怪自己这一路过来看见这么多秃驴,弄了半天,都是来朝河山做法事的,他领了命令,晓得自己道行浅,套不出什么话来,干脆就躲得远远的,拿着鸡毛当令箭,指挥着干活的府役们动作快些,别误了时辰。   这设坛,须得准备好招魂幡等各类旗帜,将其围成一圈,正中间设阴阳坛,阴坛原是要摆放亡人的牌位,但因着时辰仓促,来不及置办,便只放了三茶四酒,三荤四素,香宝蜡烛,米饭馒头,还有等会儿要烧的纸钱。   不多时,主持们登坛做净坛法事,而后才开始超度诵经。   在此期间,连云山等人跪坐在一旁,伴着袅袅的诵经声,一面往火盆里撂黄纸,一面嘴里还絮絮叨叨。   “娘,您且安心去吧,儿在这儿一切都好,虽说垦荒辛苦些,但也有钱拿,还吃得饱睡得暖....”李四收敛起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散漫模样,正经磕了连几个响头。   四周围接连响起了呜咽声,连云山也红了眼眶,他的一双父母和兄弟都葬送在当年走山的那场灾祸中,团团圆圆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了他自己,他抓紧面前的纸糊像,一窝蜂地都撂进火盆中,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话都嘴边又都咽了回去,末了跟着李四“咣咣咣”直往地上叩头。   谢见君虽一向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难免受其感染,加之心存敬畏,故而也上前来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正当他忙着给罹难村民做法事时,这边云胡让满崽连写带画地做了好些策书。   铺子的修缮接近于尾声,下一步的宣传就得提上日程了。   满崽召集了城中的半大小子们,将批量画好的策书交于他们。   “书淮哥,这糖水罐头是啥东西?俺们都没见过呢!”一孩子指着策书上的画样,疑惑地问道。   “就是..就是...”满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又怕解释得多了,给云胡泄露了商机,支支吾吾老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还是贴心的昌多接了话茬过去,“这糖水罐头是一记甜品,好吃得很,只是现下还不能说太多,只等着铺子开了张,你们前去瞧瞧就知道了。”   “甜品?”小汉子咂摸咂摸嘴,将手中的策书颠来倒去地瞧了好几遍,也没瞧出什么道道来,遂愈发对昌多所说的糖水罐头起了兴致,“书淮哥,您当真能请我们哥几个吃这玩意儿?该是齁贵齁贵吧?”   “那是自然!我哪里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呢!”满崽拍着胸脯保证道,他可是提前问过云胡,才敢夸下海口,“只要你们仔仔细细地干活,将来少不得你们的好处!”   这群孩子们都是满崽来甘州后,陆陆续续收来的小弟,有些甚至承过他的情分,这会儿更是对他的话唯命是从,不过就是沿街吆喝几声,分一分手中的策书给路人,不光能不花钱就吃到这传说中的糖水罐头,还有工钱拿到手,何乐而不为?   他们挨个接过满崽分配下来的策书,转身就朝着街市四散开来,接下来的几日,甘州城中的百姓们,无论走到哪儿都能听着这群孩子的稚语。   香香甜甜的苹果罐头,吊足了一众人等的好奇心,可就是等不到甘盈斋开张,大伙儿日日打跟前经过时,还总闻着那处紧闭着大门的小铺子里传出来的甜津津的滋味,这心里盼得抓耳挠腮。   然云胡偏偏沉得住气,一面让周时雁在铺子的后院练习怎么熬这糖水罐头,一面带上大福下了常德县。 第156章   马车在官道上行了大半日, 晌午过后才抵达常德县。   李盛源扯紧缰绳,将马车停在如意客栈门口,“主夫, 咱们到了。”   “好...”紧闭的车厢里传来云胡闷闷的声音, 他掀开门帘, 先一步下了马车, 而后将裹得严实实的大福抱下来。   客栈小厮听着套马的嘶鸣声, 手中的白巾往肩膀上一搭, 小跑着迎出门,“客官,您几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李盛源上前,将云胡和大福挡在身后,他生得高大, 膀圆肩宽,往那儿一站, 便犹如一座巍峨的高山, 尚不等他开口, 小厮被乌蒙蒙的阴影笼罩, 禁不住身子瑟缩一下,忙不迭让开进门的路,“客、客官,您们里面请。”   李盛源颔首, 护着云胡父子俩入客栈,路过小厮时,他紧绷着脸颊, 略一躬身客气道:“烦请找两间干净齐整的客房....”   “这、这就安排!”小厮磕磕巴巴地应声,引着他们一行人上二楼。   二楼尽头有两处相邻的客房, 云胡带着大福住一间,李盛源则单独住另外一间。   舟车劳顿了大半日,云胡正有些累了,想着其余杂事儿都有李盛源帮着安置,他便宽下心来,搂着同样迷迷瞪瞪地直打哈欠的大福,小憩了一会儿。   不知睡了多久,门外冷不丁传来轻叩门板的声音。   云胡乍然惊醒,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来了!”   他拉开门栓,眯了眯眼,定睛向外瞧去,来者竟是青哥儿。   “外面冷,快些进屋里来。”他连忙招呼道。   “我以为你前些天就跟着知府大人一道儿过来呢,还一直让客栈掌柜的打听着,没成想等到了今日。”青哥儿笑吟吟地进门。   “原是不想惊动你们,我来这儿落落脚,明日就要去冬云山了。”云胡抿抿嘴,腼腆道。   青哥儿当他此番过来,是为了找谢见君,就将自己从宋沅礼那儿听来的话,同他说道了说道,“知府大人前日去曲兰县了,最早要明个儿才归,你可在县里多住几天再去,不然就算去了,也是扑个空。”   “我不是特意来找他的...”云胡轻摇了摇头,正色道:“我在府城开了一间做糖水罐头的小作坊,听夫君说,桐坞村那边多有农户家的苹果,至今还堆放在地窖里,没有小贩来收,也卖不出去,我想着明日下乡去看看,若是价钱合适,便收些来....”   之所以跑这么远,一来他晓得谢见君特地提及此事,是想借着做苹果罐头的由头,帮着桐坞村的村民消化一部分,二来府城的集市那边,他着人打听过,即便量大收购,价钱也不会便宜到哪儿去。   这做买卖,总得顾及到投入的本钱,本钱越多,这糖水罐头的售价就越高,甘州不算富裕的地儿,东西卖得太贵,百姓们不买账,到最后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青哥儿同商户打了好些年的交道,这些浅显的道理,他自是也清楚,闻之,便道,“沅礼明日正巧要去冬云山,让他捎带你们一程,下乡的山路陡峭难走,你初来乍到,毕竟对那一块儿不熟悉....再者,既是要去桐坞村,他这个县令出面,帮着你找找村里的里长,行事上也要方便些。”   “劳烦你二人操心了。”,被如此安排得面面俱到,云胡不好意思拒绝,故而红着脸道谢。   青哥儿摆摆手,显然没把这点小事儿正经放在心上,见云胡有几分怯意,还细心地宽慰他,“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用害怕,你总归在衢州也做过营生,这些还能难倒你不成?”   云胡耳梢臊得滚烫,谢见君不在跟前,他做什么事儿,心里都没底儿,“我就是怕自己搞砸了,这糖水罐头的营生,原是夫君想做,只府衙里政务缠身,他又担心没有贴己的人看顾生意,我这才厚着脸皮自荐,倘若做不好,指不定让人怎么笑话呢。”   “你呐,就是想得太多,当初我刚跟着跑商的时候,拘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如今不也是这么磕磕绊绊地过来了?”青哥儿拍拍他的手背,“你只管放开手去做,莫要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云胡听此,连连点头。   青哥儿见他如此上道,便将自己这些年在外走商得来的经验,一五一十地同他细细说道了一番。   俩人凑在一起,相谈甚欢,待回过神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瞧我,光顾着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都忘了你们一路过来辛苦了。”青哥儿端起桌上早已放凉的茶,仰面一饮而尽,“时辰不早了,长睿还在家中等我,叨扰你这么长时间,也得让你早些歇息。”   说着,他起身朝外走去。   云胡送他至门口,目送他上了自家马车后,复又返回客房中。   将熟睡的大福唤醒,二人去城中逛了逛,回来时,见一对年长些的夫妇正推着板车在客栈门口歇息,瞧那板车上放着的是一兜兜扎捆好的苹果。   “爹爹,天黑了,他们怎么还不回家?”大福手指着那对老夫妇,稚声稚气地问道。   云胡握住他的手,扯回身侧,慢声细语道:“爷爷和奶奶卖苹果呢。”   “可是外面很冷呐,那爷爷还啃干饼子吃呢....”说这话时,大福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寒噤,他环住双臂,“爹爹,爷爷和奶奶不冷吗?”   云胡轻叹了一声,抬眸看向那一对老夫妇,这会儿正是倒春寒的时节,一入夜,这城中冷津津的,那老夫妇点着一小盏灯,裹着薄被,依偎在板车旁,有人经过,便吆喝两声,但更多时候,板车前都是匆匆而过,连片刻目光都不曾驻留的路人。   “大福,你去找客栈里的小哥哥,跟他说咱们要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   大福重重地点头,小跑着进了客栈,不多时捧着几个油纸包的热包子出来,他翘首茫茫然地看着云胡,“爹爹,这包子是要给爷爷和奶奶吗?”   云胡颔首,半蹲下给他整了整身上的厚裘,“去吧。”   大福这回没再跑蹦蹦跶跶地小跑,担心热包子掉在地上,他一路都走得小心翼翼,云胡眼见着他直直地冲着那老夫妇而去。   不晓得这小崽子笑眯眯地同人说了什么,他看老妇人颤颤地借过热包子,随后从板车上挑了两个又大又圆的苹果,照着自己身上外衫蹭了好几下,才递给大福。   透过昏暗的烛光,云胡仍能见妇人手上皲裂的伤口和通红的冻疮,心中酸涩不已。   大福送完包子,又得了两个大苹果,回来路上,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爹爹,爷爷奶奶给我苹果!他们还夸大福很乖!”   “大福真厉害。”云胡揉了把他柔软的额发,毫不吝啬地夸赞道,抬眸正对上那老夫妇望过来的目光,三人隔空对视一眼,他微微一躬身,带着大福回了客栈。   晚些临睡前,云胡揭开窗户上的棉帘,客栈外,那对老夫妇还留在原处,妇人直愣愣地睡在地上,身上搭了件厚棉被,身下是一床破旧的被褥,老汉坐在她身旁,嘴里不住地抽着旱烟。   兴许是为了看顾这车没有卖完的苹果,后半夜,他带着大福起夜嘘嘘时,睡在地上的人换成了老汉,老妇人裹着薄被,手杵在板车边上,脑袋一个劲儿地点头,实在熬不住便用力地拍拍自己的脸颊。   相隔这么远,云胡直觉那老妇人满是厚茧的巴掌似是拍在了自己的脸上,干疼干疼的,风一吹便要裂开来。   他站在窗边,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   转日,   宋沅礼得知其来意,一直将他们送到桐坞村的村口,又唤来闫里长后才离开。   听说云胡是来村里收苹果,闫里长登时就笑得一脸褶子。   这村民们堆积在地窖的苹果卖不出去,他做里长的也跟着发愁,一连好些日子,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安稳。   商贩也找来不少,要么价钱压得太低,农户们辛苦一年,连本钱都赚不回来,要么就是挑挑拣拣,但凡有个磕碰就不要了,更有甚者,谈好了价钱,商贩过来一瞧,便开始坐地压价,村里人怨声载道,苹果就更没有人收了。   这商贩收不走,农户们只能自己拖去集市上售卖,可卖的人一多,价钱便一压再压,更没有什么赚头。   久而久之,农户们宁愿都堆在地窖里干放着,也不愿意折腾这一通。   “这位公子,容我老头子多句嘴,您这趟过来,是打算收多少苹果?”他谨慎地看向眼前文文弱弱的云胡,试探着问道。   “我得先看看那苹果的品质如何…”云胡不紧不慢地回话,他神色平淡,语气也不见起伏波澜,让人一时瞧不出他在琢磨什么。   “那您是想要以什么价钱收?”闫里长继续追问道,没从云胡嘴里套出实在话,他高低不死心,就生怕自己将人带到农户跟前去,再谈得不合适,让村民们白高兴一场。   云胡侧目瞧了他一眼,“闫里长,这市面上卖多少钱,我便以多少钱来收,但还是那句话,我得先行看过农户的苹果之后,才能决定。”   “好好好…”闫里长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汉,做了个“请”的手势,“您随我来,咱们先进村子。”   说着,他引着云胡往村里走。   初来此处,大福见啥都一副稀罕劲儿,也不许云胡抱他,迈着小短腿“噔噔噔”满路上蹦跶见着小黑狗都要上前逗弄逗弄。   云胡一面忙着应付闫里长的寒暄,一面还得看着到处乱跑的大福,忙得左右顾不上。   “谢瑭,再顽皮,我把你丢去爹爹跟前!”他憋足了一口气,扬声吆喝道。   然话音刚落,比他高出好几个声调,中气十足的声音骤然响起,“我就是让它们烂在地窖里,也绝不卖给你们这些腌臜人的商贩!” 第157章   大福没被自家爹爹的话吓住, 反倒是这声如洪钟的叫嚷,惊得浑身一激灵。   反应过来,他小跑到云胡跟前, 一脑袋扎进他怀里, 像只胆小的蜗牛, 紧紧缩回自己坚硬的壳中。   “不怕不怕...”云胡顺手将他捞起, 贴在胸前, 轻声安抚了两句。   “闫里长, 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他不解的眸光看向面色凝重的闫里长,缓缓开口问道。   “公子见笑,许是有商贩上门来收农户家的苹果,商讨不妥,起了冲突...”闫里长说罢, 顾不得安置云胡,拔腿便循声而去。   好在云胡年轻, 脚程也快, 跟在闫里长身后, 三步并做两步就追了上去。   “我说, 老头,别这么不识相,瞧瞧你这苹果,一个个蔫儿吧的, 放到集市上,人家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拐进一处窄仄的小道儿上,云胡见一商贩打扮的汉子, 赖痞痞地斜靠在破败不堪的木门上,对着面前的一老一小指手画脚。   老汉脸颊涨得通红, 他一脚踢倒装着苹果的竹篓,“我不卖了,你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红艳艳的苹果顺着石阶散落了一地,云胡瞧着有些心疼,这得是能做多少糖水罐头呐。   “李老汉,怎么回事儿?”闫里长上前将二人拉开,接着弯腰捡地上沾着灰尘的苹果,挨个往竹篓里装。   大福挣扎着从云胡怀中下来,跟着闫里长捡苹果,他神色凛然,小脸儿紧绷着,大大的苹果一只手握不过来,便两只手小心捧着,摇摇晃晃地走到竹篓前,往身上蹭干净土,才将苹果塞进去。   “阿爹说了,农民伯伯种粮食辛苦,不可以随意丢在地上!”他年纪尚小,且分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只一板一眼地冲着李老汉说道。   “听着了没?李老汉,你不愿意卖我,也不至于扔了呐。”小贩捡起苹果,潦草吹了吹,“吭哧”咬下一口,“我们这做商贩也不容易,成日风里来雨里去,脑袋都拴在裤腰带上挂着,咱都互相体谅体谅,你说是吧。”   李老汉被他这大言不惭的一番话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也不管门口堆放的苹果,当即拉上自己的小孙子,重重地甩上门,声音之大,连云胡都阵阵耳鸣。   他连忙捂住大福的耳朵,心里止不住后悔自己不该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跟过来。   正想着同闫里长告别,打算择日再登门打听情况,那商贩倏尔站直身子,将啃了一两口的苹果,随意丢在地上,“闫里长,这您可都瞧见了,不是我们不来收苹果,这村民也太刁恶了,买卖不成,好歹还仁义在呐!”   闫里长脸色铁青,他闷闷地不接那商贩的话茬,目光落在地上的苹果,眸色暗了暗,“成小哥,我了解李老汉的性子,不将他逼急了,他断断不会舍下自己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苹果,我想问句公道话,你之前说要按照正常市价来收购苹果,可算数?”   被唤到成小哥的商贩神情怔了怔,目光不由得躲闪开来。   “里长,不怨李老汉发这么大火,这成小哥挑拣俺们的苹果,说成色不好,非要将价钱对半砍儿,大伙儿都不乐意卖给他,他这才找上等着给小鱼筹束脩的李老汉!”看热闹的人群中,一年轻妇人掐着腰站出来,指责商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那商贩登时被臊红了脸,梗着脖子气急败坏道:“成色不好还不让人说实话?我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做慈善,压价怎么了?”   “谷贱伤农,你身为商户,言而无信,还不兴别人说了?”云胡义愤填膺地插话,早些年在福水村,每每赶着丰收时候,便常碰到像成小哥一般蛮横不讲理的商贩,那会儿他胆子小,只敢怯生生地躲在谢见君背后,听着他不急不慌,言之凿凿地同那些商贩理论,如今一朝自己瞧不过眼,他便也站了出来。   那小商贩白了他一眼,“哪来多管闲事儿的小哥儿,不在家相夫奶孩子,跑来这儿当什么青天大老爷办案!”   云胡打谢见君跟前学来“不与无赖多浪费口舌”,如今听着小贩明晃晃的嗤笑声,他全然不当回事,敛回眸光看向同样被成小哥气到的闫里长,“闫里长,我记得知府大人就在离着咱们不远处的东云山吧。”   闫里长下意识点头,回神过来,又不知道云胡想做什么。   “那正好..”云胡冲着身后的李盛源使了个眼色,“去报官,让知府大人过来,给大伙儿评评理。”   “我呸,我又没做劳什子伤天害理之事,那知府大人管天管地,还能管着我出多少钱收农户家的苹果?”成小哥用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说是这个了?”云胡笑眯眯地反问道,“你心虚什么呢?”   他手指了指被摔在地上的啃了两口的苹果,“这果子是李老汉家的,你不问自取便为偷,既是偷窃,你说知府大人管不管?”   成小哥被噎了一嘴,张着口支棱了老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自认说不过云胡,便又调转枪口对准闫里长,“闫里长,您再不发话,咱这买卖可就没得做了....这回头,我去跟主家说道说道,咱们村里的苹果到时候就更难卖了。”   “你不讲信誉在先,怎还倒打一耙?”闫里长显然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登时指着他斥责的手指都不由得哆嗦起来。   “闫里长,你且让他去说,我倒要看看,供不上主家的货,该哭的人是谁?”云胡抱臂冷哼一声,“左右我今日也是来收苹果的,农户们只要价钱合适,卖谁不是卖?大伙儿说我说的话,对不对?”   原是扎推围在外圈的村民纷纷愣住了,他们正纳闷这衣着鲜亮的小哥儿抱着孩子跑来乡下,没头没尾跟无良商贩掰扯这老半天是图什么,闻言一个个来了兴致。   “小公子,你们家打算出多少钱?”有汉子壮着胆子问道。   “你们往年是什么价,我今年就还按照市面上正常的收购价钱来,不瞒大伙儿,我也是做小本买卖,底下一来要给伙计们开工钱,二来还得考虑到自己投入的本钱,但我今个儿这话就放在这儿了,绝不让你们亏钱卖,我也不去做冤大头,如何?”云胡的一番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迅速在人群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好!”村民们连连称好,一盏茶的功夫便四散而去,忙着招呼家里人去挑拣成色好的苹果,预备搬去里长家过称。   而那成小哥,乍一得知云胡此行过来的目的,又瞧着他穿着打扮,言行举止不像是普通小贩,生怕自己踢到了铁板,趁乱挤在人群中悄没声地溜走了,现下更是人影都不见了。   “这、这位公子,你此话不是糊弄我们这些老百姓吧?”等人散得差不离,闫里长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仔仔细细地问道,他被无良商贩蒙骗过数次,担心这回又遭人当猴耍,总放心不下。   云胡话都已经慷慨激昂地丢出去了,这会儿只得硬着头皮给闫里长保证道,说自己如何也不会像成小哥一般耍无赖,既说多少钱收,就是多少钱,只是这头一批,他合计着先收百斤左右,主要是担心罐头卖得不好,怕苹果都砸在手里。   闫里长对此表示理解,若不是身份有别,他非得拉着云胡的手好好道谢一番才行,毕竟去年大雪封山以来,云胡算得上最为实在的商贩了,“小公子,您看您带着孩子走这一趟,本就辛苦,可来家中歇歇脚,吃盏热茶?”   “闫里长,您客气了。”云胡惦记着还要去东云山,摆摆手婉拒道:“我且先给您付份定金,您让村里人准备好,明日我带商队过来拉苹果。”   “好好好..”闫里长收了钱,又规规矩矩地立好字据,严谨地盖了指纹才作罢,送云胡出村时,还止不住地感谢。   “闫里长,多说无益,这苹果您得帮我把把关,我是收来做吃食的,若是成色太差,村民们以次充好,咱们这买卖,就得再掂量掂量了。”临上马车前,云胡不放心,回身叮嘱了两句。   “那是自然,小公子只管放心,若是有农户揣着不入流的心思前来浑水摸鱼,我这做里长的,断断不会饶过他!”闫里长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他心里暗暗自喜,想着这苹果能卖出去,自己可算了却一桩心事儿了,这今夜一准能睡个好觉。   云胡着急要走,大福又闹着要找阿爹,他顾不得跟闫里长继续寒暄,二人在村门口分别,李盛源驾着马车,依照着宋沅礼给出的路线,紧赶慢赶地往东云山方向走。   ————   谢见君在朝河山做完了超度罹难村民的法事,又跑了趟曲兰县城,嘱咐冯之越将本县所有在籍的荒地统计齐全,上报给府衙后,才带着连云山一行人回东云山。   打老远,他便见着自家府邸的马车停在山脚下,满崽的师傅李盛源,正叼着抽芽的树枝,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上,似是在等什么人。   见他牵着马过来,李盛源赶忙跳下马车,正经拱手行礼,“草民参见知府大人。”   “云胡过来了?”谢见君低声问道。   李盛源余光往小屋瞥了一眼,点了点头,“主夫带着小公子今日去桐坞村收苹果,路过此处,说想来看看您。”   “还顺利吗?”   “还算是顺畅,头着刚开口,碰上无良商贩挑事儿,主夫三句两句就把人赶走了。”李盛源挑拣着要紧的地方,禀告给谢见君,怕他担心,又紧跟着接了一句,“还请主君放心,主夫和小公子一切安好,草民不曾离开他们身边半步。”   “今个儿辛苦你了。”谢见君听此,拍了拍李盛源结实的臂膀,温和笑道:“歇着去吧,我让宋岩给你找个住处。”   “是!”李盛源完成任务,自觉退下。   谢见君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一旁的宋岩,垫着脚尖儿,轻手轻脚地走向自己平日住的小屋。   他站在屋门口,透过窗户角上的一处缝隙,瞧着乍然听见他走路动静,正慌忙躲藏的一大一小只,多日来紧绷的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纵容的笑意。   待二人藏严实,他才缓缓推开屋门,对上眼前收拾得齐整干净的屋舍,故作惊讶道,   “哎呦,我这几日不在这儿,屋里可是来田螺姑娘了?” 第158章   乍一听见自家阿爹的声音, 沉不住气的大福,猛地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阿爹, 你回来了!”   谢见君一把托抱住飞扑上来的小人, 垂眸瞧着这崽子啃糖葫芦啃得满脸都挂着糖渣。   “这是谁家的小花猫?”他笑眯眯地逗弄着, 从袖中扯出帕子给大福蹭了蹭脸颊。   大福杏眸微弯, “吧唧”一声脆响, 当即啄了他一脸甜津津的口水, 沾满糖浆的手顺势环住他的脖颈,“是阿爹的小花猫!”   藏在帘子后面的云胡抿嘴勾了勾唇,冷不丁好似有什么东西横穿过自己腰际,下一刻他被人高高搂起,双脚登时就离了地。   他吓得一声惊呼, 面前的帘子被扯开,正对上谢见君狡黠的笑脸。   “爹爹被找到了!阿爹好厉害!”一旁的的大福兴奋地鼓掌, 小手的掌心都拍得通红。   谢见君捏了捏小夫郎挺翘的鼻尖, 温声道:“怎么不叫李盛源提前知会我一声, 也好去接你们过来。”   云胡挣扎了两下, 没能挣脱开他,便索性摆烂,“你不是刚从曲兰县回来?作何非得折腾你跑这一趟。”   “既是要去接你,满心都是欢喜, 哪里有折腾这一说?”即便是当着自家好大儿的面儿,谢见君也不曾掩饰过自己待云胡的脉脉情愫。   “你、你、”小夫郎脸皮薄得同纸一般,白里透着红润, 被他三两句软话臊得浑身都热腾腾的。   他故作镇静地搓了把脸,余光落在屋中简陋局促的陈设上, 眉头紧紧地蹙起,“你还说这边住的地方,跟家里没什么两样,咱们在福水村时,也没住过两张木板架在一起的床。”   “左右在这儿待不了几日,凑活凑活就过去了。”被临场抓了现行,谢见君讪讪地干笑两声。   话音刚落,屋门被扣响,宋岩的声音隔着薄薄一层门板子,从屋外传来。   “知府大人,属下来给您送吃食。”   谢见君还未来得及拦,离着门口最近的大福一个蹦高跳起来,拉开门栓。   宋岩先行做了个礼,小心翼翼地将木托盘搁放在案桌上,而后体贴地退下,临走时还将屋门重新掩好。   云胡抻长脖子探了一眼,别说是荤腥了,那碗中的青绿都瞧着清清淡淡,仅面上飘着些许油花,唯独能填饱肚子的米粥粘稠得很,难怪谢见君上次回来,人又瘦条条的,这饭食也太素了些。   他不冷不淡地开口,“你在这儿住了月余,日日就吃这个吗?”这话听上去没什么波澜,细究之下才能剥出掩藏起来的心疼。   谢见君连忙替自己找补了两句,“今个儿刚回来,便没让宋婆子他们正经起灶,平日里顿顿都有荤食呢。”   “哦,那你是说我来得不凑巧?”云胡反问。   “我哪里敢?”谢见君讨巧地凑前笑了笑,拉着一大一小入座,借势岔开了话题,“我听李盛源说,你们今日去桐坞村了?”   “爹爹打坏人!”大福砰地站起身来,动作之快,险些将面前的饭碗掀翻。   云胡眼疾手快地接住碗,将小围兜系在他脖子上,“吃饭时候,不兴说这个。”   谢见君倏地来了兴致,他可没听李盛源讲过这档子事儿,当下就拿出糖果子,温温和和地诱导大福,“爹爹怎么打坏人了?”   “爹爹说要报官,让知府大人过来给评评理呢!”大福嘴快,又有红果子在前勾着他,登时巴拉巴拉将来龙去脉说了好一通。   “小云掌柜可真聪明。”谢见君闻之,一本正经地大加称赞。   云胡一时拦不住就被好大儿抖了个底儿掉,他臊红了脸,手指不自觉地磋磨起衣角,“我哪有这通天的本领,细胳膊细腿儿的,如何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就是借着你的名头,吓唬吓唬那无良商贩罢了。”   “呐,不是拎着菜刀,非要给我讨个公道的时候了?”谢见君笑吟吟打趣,意料之中,小夫郎不轻不重地捶过来一拳,他一把握住温软的拳头,顺势将人拉到跟前来,“不闹你了,同我说说,你明个儿有什么打算?”   云胡掰着指头,一一细数道:“我跟闫里长说好了,明日要桐坞村验货,那些苹果都得找商队送回城中,这又得打皮,又得切块,还要烹煮,少不得人在跟前忙活,我合计着再招几个手脚麻利的伙计...”   “嗯嗯..”谢见君应和,“甘盈斋开张的日子定了吗?”   云胡颔首,“这个月十五,是先生帮着算的好日子,连牌匾也麻烦先生写好了。”   “看来我不在,小云掌柜将事情都做得很好嘛。”   得了夸赞,云胡清澈的眉眼中含着亮莹莹的笑意,犹如山坞间初盛的桃花,勾得谢见君几乎要失了魂。   “往后呢?”他定了定神思,微翘的嘴角染上了一抹不易觉察的温柔。   乍一说起这个,云胡来了劲头,他挺直肩背,好似斗技场上昂扬的大公鸡猛地一拍桌子,“这有道是‘富贵险中求’!”   谢见君一怔,心里直觉开头这句话,听着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他一向不愿抚了小夫郎的兴致,索性一只手半拖着脸颊,安安静静地听他连比带划,言辞铿锵地讲述着自己的宏图伟业。   “我想着先在府城中卖一段时日...”   “若是大伙儿都能接受这个东西,便可以往下属的几个县城走走,亦或是去其他州府开拓一下销路....”   “总归不能把糖水罐头的营生,圈在甘州这个小地方,青哥儿说了,走经商这条路,就得眼光放长远些...”   谢见君被唬得一愣一愣,回过神来,才惊觉眼前的小夫郎,已经有了许多自个儿的想法,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他说什么,就只知道点头的小可怜了。   “行,都依着你说的来。”他半哄半鼓励道,眼底的欣赏遮掩不住。   “嗯!”还不知道自己在自家夫君心目中已经大变样的云胡,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对做糖水罐头的营生也愈发有了信心。   ———   漆黑的夜幕笼盖四野。   临时搭的床板子睡起来极硬,稍稍一动,“咯吱咯吱”木板晃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屋中显得尤为刺耳。   谢见君只挪了挪身子,将手臂穿过小夫郎的颈窝,就惊得睡熟的大福哼哼唧唧地捂耳朵。   云胡下意识地轻推了推他,谁知这人竟如磐石一般纹丝不动。   “别闹了,大福还在呢。”   “我就是想你了,想瞧瞧你…”谢见君声音极轻。   修长的手指轻描过云胡的浅眉,拂过他的明眸,而后一路向下,末了落在浸着温润光泽的唇瓣上。   云胡被指腹间的薄茧,摩挲得有些痒,又被这炽热的含情目光瞧得浑身不自在,他扯过一旁的薄被,小心翼翼地遮住自己的脸颊,只留着一双雪亮的眼眸露在外面,忽闪忽闪地看着眼前的心上人。   “怎么办?”谢见君对这般如小鹿似的无辜眼神毫无顶抗力,他脑袋枕在小夫郎的颈窝处,沉沉地吐出一声叹息,“想跟你回甘州了,你不在身边,我一日也歇息不好。”   谢见君一向端方持重示人,少有如此黏黏糊糊地撒娇劲儿,云胡一颗水汪汪的心都软了下来,“要不留下多陪你几日,我再走?”   “算了…”谢见君支撑着起身,“我都已经后悔方才没送你们去县城,在这儿陪我睡硬邦邦的木板床了,若是依着自个儿性子留你,便是不像话了。”   云胡听出他话中的眷恋,手环到身后,捏了捏他的脖颈,心想若是甘盈斋那边能忙得趁手,他就过来东云山再待两天。   谢见君微眯了眯眼,安心享受着小夫郎柔柔软软地顺毛。   早些下种,早些回府城抱着夫郎孩子暖炕头,他如是想到。   二人同躺在一张床板上心思各异,连几时睡过去的都没了印象。   翌日,云胡醒来时,身侧早已没了人,他摸索着起身,透过窗棂向外探去,谢见君正带着大福蹲在房檐下漱口。   小崽子杏眸弯成一道月牙,似是只要跟阿爹在一起,便是做什么事儿都高兴得很。   连带着云胡心里也跟着轻松下来,他套好衣裳,准备出门时 ,门外二人端着米粥和饼子进来。   “云胡,我一早着人去县城里寻了商队过来,你且带他们一道儿去桐坞村,在闫里长那儿过完磅,便可直接让商队将苹果运走。”谢见君温温和和地体贴道。   等会儿他还得去溲种,陪不了小夫郎同去,就做主先把运商队这块儿的事情帮着解决了。   有了自家夫君的帮忙,云胡也算是省去了一个大麻烦。   吃过早饭后,离着跟闫里长约定的时间将至,他不得不抱着泪眼涟涟的大福上了马车。   马车走出老远,他探出半面,还能见着谢见君卓然而立的清秀身影,光影婆娑,映照在他身上,远远瞧去,似是笼罩起一层金黄的光晕。   ——   “哎呦,公子,可算是把您盼来了!”   马车将将过桐坞村的村碑,闫里长便迎了过来。他在此等了有些时候了,生怕云胡一朝变了主意,这会儿见着熟悉的马车,才稍稍宽下心来。   “闫里长,农户可有将苹果送来?”云胡省去中间寒暄的话,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都送过来了,公子您放心,我也查探过,成色好的很呢!”闫里长拍着胸脯,敞亮地保证道。   云胡闻言,轻点了点头。   一行人进里长家时,里里外外已经围了不少农户,连昨个儿碰见的李老汉和小鱼也在其中。   竹篓装的苹果堆满了院子,似是正等着人前去检阅。   闫里长招呼家中小子给云胡和商队的管事儿奉茶。   “公子,您要的数百斤都在这儿,可还需要再过一遍磅?”他拘着手,局促地问道。   “再过一遍吧。”云胡招了招手,将李盛源叫来跟前,凑近低语了几句。   李盛源得了吩咐,先是将过磅的秤打量了一番,见没得做手脚的地方,便开始将竹篓挨个往秤上垛,一面过磅,一面翻看着竹篓中的苹果。   这一翻看不要紧,还真让他瞧出了些道道儿,有几个竹篓,面上放的是又大又圆苹果,往下翻翻,再拿出来的却是又小又青的坏果。   云胡面色一沉,昨个儿他特地同闫里长嘱咐过。   方才进村时,闫里长还有模有样地打了包票,说苹果肯定没问题,如今这几筐坏果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他只觉得自己一番好心,被人拿当做冤大头了。   “闫里长!”他起身拍了拍衣裳的皱褶,随手从袖口掏出字据,冷哼一声,“我看,咱们这笔买卖,还是算了吧。”   话音将落,他拂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留闫里长和一众村民齐齐傻了眼。 第159章   闫里长倏地变了脸色, 赶忙上前张开手,拦住了云胡的去路,“公子, 公子, 您且先留步!咱有事儿好商量!”   “闫里长, 咱们开门做生意, 讲究的就是个厚道, 您有约在前, 刚刚进村前,又拍着胸膛打了包票,说保证不糊弄,但您瞧瞧,这做的是实在事儿?”云胡顿足, 冷着脸道。   “是是是,您说的对, 我这边给疏忽了!”闫里长理亏在先, 自然不敢反驳云胡的话。   他一面作势拦着, 一面回头吆喝道, “小三子,你去看看,那几篓子坏果到底是谁家送来的?”   被唤作小三子的半大小子乍一回神,瞟了两眼, 扬声回话,“爹,是老赖头今早上送过来的!”   原本挤在人群中, 双手揣在衣袖里瞧热闹的老赖头,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众人谴责的目光不住地扫向他, 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瞧什么嘛,那里长又没跟俺们说仔细喽。”老赖头耸耸肩,猛嘬了两口旱烟,一张嘴龇出两排大黄牙,“这啥子苹果不是树上结的,咋地还挑挑拣拣?”   闫里长正绞尽脑汁发愁如何留住云胡这条肥鱼,听了老赖头的话,更是急得直上火,“你快给我闭嘴吧!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老赖头被斥了一声,半蹲在屋檐下,垂着脑袋不再搭腔,但离得近些的农户,仍能听着他刻意压低的骂骂咧咧的声音,只现下谁也顾不上他这颗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大伙儿都眼巴巴地看着闫里长,希望他能好生跟云胡掰扯掰扯,哄得这眉清目秀的小哥儿收了院里的苹果。   闫里长何尝不是这般想的,他昨个儿还特意交代下去,就怕生了劳什子变故,可末了,好好一桩营生,眼看着就要砸到老赖头手里了。   “小公子...”他赔着笑,给云胡奉上一盏热茶,“咱们再商量商量,也是我一时贪懒,让人钻了空子去....您只要还肯收,后面这些竹篓里的苹果,我就当着您的面,挨个给您一个个挑,保准要成色好的!”   这好不容易能碰上个实实在在,没有花心思的商贩,他想着高低也得将人安抚住。   云胡叹了口气,他见这闫里长的年纪,怕是能做自己爷爷了,本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为了帮着村里人卖苹果,不惜放下自个儿里长的身段,同他低声下气地好说歹说,那会儿冒到心头的火,他是如何都发作不出来了。   商队管事儿打方才起,就一直悄没声地打量着云胡的脸色,他们虽说是知府大人找来运货的,但到底干的不是官府的活儿,同商贩打交道,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哪怕是刚刚云胡当真拂袖而去,他们也说不出旁的埋怨话,只能认了白跑一趟的亏。   同行跟过来的商队伙计杵杵管事儿的胳膊,“老大,咱们怎么办?在这儿干耗着?这买卖还能不能成了?”   “嘘——”管事儿手指抵在唇边做默声状,“这主家还没发话呢,你着什么急?再观望观望!”   商队伙计立马不作声了,退回到一旁,接着看眼前这事儿要如何落幕。   云胡听了闫里长的话,虽脸色渐好,但仍是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他怕万一带回作坊的苹果被人以次充好,钱还没赚着,就往里先搭钱,又怕之后再来时,照旧被糊弄。   正当他踌躇时,李老汉带着他小孙子小鱼,拖着自己背来的几竹篓苹果,蹒跚着过来,“小公子,这里面的苹果,这都是我挨个从地窖里挑拣出来的,没一个坏果,装的时候我仔细着呢,连磕碰都不曾,你买回去,甭管是往外倒卖亦或是旁的,保准都亏不着....”   说着,他提到云胡跟前,轻手轻脚地翻着给他瞧,的确如他所说那般,竹篓中从里到外都透着鲜亮,凑近还能闻着苹果淡淡的清香。   “小公子,我李老汉腿脚不好,家里小孙子上学要攒束脩,你就当是行好事,可怜可怜娃娃...”   云胡忙不迭托住李老汉要冲他行的礼,还未开口,陆陆续续有农户或拖着或背着自己的苹果上前来,   “小公子,俺们没有老赖头的坏心眼,俺们是真心想卖苹果给你...”   “这都是俺婆娘今早起来,拿着手巾擦干净的,甭用水洗,摸起来就能吃...”   “小公子,俺家苹果随便你看,随便你挑,有虫眼儿的果子俺都单独拿出来,留着给家中伢伢们打馋嘴了...”   云胡被农户们团团围在其中,听着他们这一言那一语,小心翼翼地跟自己说话,心中乍然酸涩不已。   “大伙儿先别急,这苹果我还是要收的,瞧见咱们这商队兄弟了没?他们今个儿就是来拉货的!“,他朝农户们摆摆手,指指闫里长院中的秤,“咱们一家一家来,过完磅就装车!”   闫里长大喜,晓得云胡这是又动了心思,便着急忙慌地组织着余下的农户过磅,至于老赖头,早被人挤到一边,连他浑水摸鱼的果子,也被搬到了角落里,无人问津。   云胡让李盛源在秤旁盯着,一来要记录各家各户背来的斤数,以便最后结算银钱,二来也是怕另有像老赖头那般不实在的农户夹在其中搅和。   这不光李盛源瞪大了眼眸,农户们也目光灼灼地瞧着不眨眼,直至一院子的苹果都称完,码上了商队的车,连带着云胡在内,诸人才松了口气。   余下的事儿,不须得云胡操心,商队把苹果送到目的地后,府城那边自有满崽和昌多接收安排,他带着大福回了常德县城,打算在城中歇息一晚,明日再赶回城中。   与来时无异,他们再回来时,那一对老夫妇还顶着寒风在离着客栈不远处卖苹果,只是那板车上的苹果,堪堪少了些许而已。   暮色渐深,今夜比前两日都要冷些,云胡早早就让小厮搬了火盆进来取暖,待哄着大福睡下后,他撩开窗户上的棉帘,果然见老夫妇同先前那般,一个裹着被子睡在凉飕飕的地上,一个坐在马扎上抽旱烟提神。   一阵凛冽的冷风吹过,两人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老汉更是站起身来直跺脚,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法子,让身子暖和起来。   云胡紧抿着唇,喉间似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哽得他说不出话来,片刻,他裹紧了身上的厚裘,出门叩响了李盛源屋子的门板,   “李哥,劳您跑趟腿。” 第160章   “小二, 客栈今夜可还有空置的客房?”李盛源下楼,轻推了推杵着脑袋坐在柜台前昏昏欲睡的小厮。   小厮听着动静,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慌忙坐直身子, 看清眼前来人后, 一颗心提到了半中央, 掌柜的千叮咛万嘱咐过, 这可是东家的贵客, 务必要好生招待着,有什么要求,那都是要满足的。   他朝着身后的牌匾草草扫过一眼,清了清嗓子道:“还有一间下房空着,不知客官您要作何用?”   “劳烦您给收拾一下, 等会儿有人要住,再请送些热水和热乎吃食过去。”依照着云胡方才的吩咐, 李盛源将此事儿安排给小厮。   “好嘞!”小厮醒了醒神, 爽快应下, 立时就小跑着去招呼洒扫的婆子, 拾掇那间没人住的客房。   李盛源见状,裹紧了身上的外衣,直直地朝客栈门口走去,不远处的街上正有一对推着板车卖苹果的老夫妇, 他一打眼就瞧见了,当即便迈着大步迎上前,同老汉攀谈起来。   “叔, 你这板车上的苹果还余着多少?”   老汉扯开盖在板车上的棉被,露出一捆捆堆放得整齐的麻兜, “还有半车呢”,他声音粗哑,好似在拉动着一盏破风箱子,“您要买苹果吗?”   李盛源一时没应声,挨个麻兜都仔细瞧过之后,才开口道;“叔,刚刚我们主家发话,说你们这些苹果,他都要了。”   老汉怔住,揉了揉耳朵,生怕自个儿听错了,就连原本半眯着眼,歇在一旁的老妪都腾得坐起身子,“您是说这半车,主家都收?”,他哆哆嗦嗦地重复道。   “对,”李盛源干脆利落地回话,顺手指了指如意客栈,“主家就歇在客栈里面,一会儿劳烦您费费劲,把麻兜垛到马车上去。”   老夫妇二人对视一眼,连忙收拾起面前的铺盖,“不麻烦不麻烦,俺们家这苹果,一个个都水灵着呢,脆甜得很,要搁平时,可都舍不得给家里娃娃吃...”   李盛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见老汉肩背都挺不直,还颤颤巍巍地要去推那板车,便顺手接了过来,他体格健壮,又常年习武锻炼,胳臂上肌肉虬结,推区区半板车的苹果,根本不在话下,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客栈后院。   后院还有当值的伙夫未歇下,捎带着也搭了把手。   垛完麻兜,丁零当啷的铜板踏踏实实地拿到手,老两口搭着伴儿转身要走。   现下夜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合计着先找个巷子里的避风口对付一宿,明日天亮了再回村里去,这推着板车,山路实在不好走。   李盛源快走两步,拦在二人面前,“叔,婶子,您二人别走了,今个儿就歇在客栈里吧。”   “可使不得,俺俩哪能住的起这金贵地儿!”老汉连连摆手拒绝道,前些月,他刚和老婆子来县里卖苹果时,就曾打听过客栈的房费,单单是那最下等的大通铺,都要十五文一宿呢。   要知道,他们买这一板车苹果才赚几个钱,省下这住宿的钱,回头还能给小孙子买甜糕吃呢!   说着,老汉扯着老妪就往客栈外走。   “叔,婶子,留步!”李盛源追上去,这可是云胡嘱咐下来的要紧差事儿,断断不能把人放走的。   他留住人,好说歹说地一通劝,才换来二人松口,慎小慎微地跟在小厮身后往二楼客房走。   临入大堂,那老妪摸出卖苹果得来的银钱,回过身来拼命要往他兜里塞,直言自己一把年纪,不能占他们这些年轻人的便宜。   李盛源困乏,着急复了命要回屋睡觉,说话语气难免冷淡了些,争执间,荷包掉到了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他挠了挠头,“叔,婶子,我是听命令办事儿的,你们也别为难我,今个儿太晚了,天又冷,主夫心善留你们在客栈住一宿,明日有何事,待他醒来咱们再论,可还行?您瞧我这困得都睁不开眼了…”   左右他们明日都得一早走,到时候能不能凑到一块儿都难说,现下还是利利索索地打发了人歇下,等会儿他好给云胡个交代。   老妪见拗不过眼前这壮汉,唠唠叨叨一连道了几声谢,方惴惴不安地跟着离开。   云胡抱臂立在窗前,一直见那老夫妇二人,都被李盛源相继劝进客栈,才安心躺下。   翌日,天将将亮,他便起来了。   这客栈总归不如自己家睡起来安适,他这一夜翻来覆去没少折腾,这会儿归心似箭,倒是大福睡足了精神,唤这小家伙起来时,也没有哼唧闹腾。   等着小厮和李盛源往马车上搁行李的功夫。   “爹爹!爹爹!”站在他腿侧的大福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你瞧那边,是给我大苹果的爷爷和奶奶!”   云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不然见那一对卖苹果的老夫妇,蹲坐在屋檐下四处张望,好像在等什么人。   四人眸光一撞,老汉和老妪急急慌慌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土,便蹒跚着往这边走来。   “可算将人等来了。”   他们认出云胡就是前些日子送肉包的好人家,又知晓昨个儿膀大腰圆的壮汉,正是这小公子身边的侍从,故而鸡刚打过一遍鸣,俩人就等在了门口,生怕给错过了。   “大娘,客栈都是晌午退房呢,您们咋不多歇息一会儿?”云胡讶然,一时没想到自己分明起得这般早,还能跟他们俩在门口撞见。   “不歇了不歇了...”老妪摆摆手,又从怀里往外掏破布头缝得荷包,“善人,大娘知道是你买的苹果,还请我们俩在客栈里暖暖和和地睡了一宿,我这实在过意不去,这点钱,你可得拿着,不然我于心不安呐。”   说着,她就要同昨日对李盛源那般,硬生生要往云胡怀中塞。   云胡带着大福连连后退两步,躲过了塞来的荷包,“大娘,这钱我肯定是不能要的,我买苹果,是家里的营生能用得着,您别有旁的想法,之所以昨日劝你们在客栈歇下,单单只是因着天冷,怕您和叔一把年纪冻出个好歹来...”   老妪停在半空中的手缓缓落下,她侧目瞅了眼拘着肩膀默不作声的老汉,叹了口气,“我二人是从南乡村来的,过来一趟城里的集市,少说要走上个半天时间,这一板车的苹果,一天下来卖不掉,来来回回的,万一磕了碰了,招城里人嫌弃...我们也是真没法子,才背着铺盖住在街上。”   云胡微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末了从齿缝间挤出几个苍白的字,“还是得看顾好自个儿身子。”   “我们一把年纪了,不妨事,趁着腿脚利落,赶紧出来赚些银钱,家里儿媳刚生了娃娃,正是花钱的时候呢,左右凑活凑活,一宿也就熬过去了,这日子嘛,哪有不吃苦的。”   老妪瞧着云胡脸色不太好,当是以为自己啰嗦,让人家生了厌烦之心,想正经好生道谢,又觉得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到最后,就剩下一句谢谢的话,颠来倒去说了好些遍。   云胡听着心中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他清楚自己只能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他们一辈子,到头来,过什么样的日子,还得靠他们去奔。   “主夫,马车上的行李都已经封好了,咱们可以回城了。”李盛源适时过来提醒道。   老夫妇二人连忙让开路,云胡借势跟他二人告别。   回程路上,连不通人事儿的大福都瞧出自己爹爹心绪不佳,他学着阿爹哄自己的模样,稚嫩的小脸凑到云胡跟前,轻蹭了蹭他的鼻尖,“爹爹,咱们要卖好多好多糖水罐头,这样,就可以从爷爷奶奶那里买好多好多苹果了!”   云胡抿嘴笑了笑,捞起小崽子往怀里一搂,“爷爷和奶奶卖了苹果有钱赚,咱们卖了糖水罐头也有钱赚,对不对?”   “对!”大福懵懵懂懂地点头,他听不懂做生意其中的道道儿,但他只想让爹爹高兴。   ————   “回了?”谢见君正埋头坐在案桌前,执笔写写画画,乍一听见有人进门的动静,头也不抬的问道。   “回禀大人,妇人带着小公子已经往府城走了,估摸着这会儿,怕是都要快进城了。”陆正明拱了拱手道。   “这两日,可有发生什么事儿?”谢见君搁下笔,端起有些放凉的茶盏,轻呷了一小口后,缓声问道。   “昨日在桐坞村时,夫人的确是被绊住了脚。”陆正明将云胡在桐坞村发生的事儿,以及回常德县对老夫妇二人的照顾,一一都说给了谢见君。   谢见君听完,禁不住莞尔轻笑,心道这崽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倒真是超乎了他的意料,早知小夫郎如此聪慧良善,先前就应该放开手,要紧放在身边护着,反而还折断了他的羽翼。   “大人,属下可还要回府城,继续暗中保护夫人和公子吗?”交到手里的差事儿妥妥当当地办完,陆正明闲不住,便继续追问。   谢见君抬眸,借由透进窗户的斑驳光影,扫了他一眼,而后不紧不慢地挥了挥手,“你回府城去吧,这个月十五,甘盈斋要开张,你且去跟前盯着,莫要让宵小逮着机会过去铺子里挑事儿,尤其是跟周时雁有牵扯的人,都得严实实地防着...”   他头着刚发落了王大川,现今担心他那拎不清的娘亲会跑去甘盈斋找麻烦。   “是...”陆正明爽快应下,他一向唯谢见君的命令是从,对于安排到手中的差事儿,甭管事大是小,都正经上心着呢。   屋中重归于平静,谢见君后靠在椅背上,瞧着屋外的陆正明一个翻身上马,转眼功夫就没了影儿。   他揉搓了把脸,将眸光继续放在眼前的图纸上。   没多时,赵田进门来换茶水。   “正好有事儿要交代给你...”久坐不动,谢见君身子骨酸得厉害,他直起身将桌上的一大图纸递给赵田,接着长长地抻了个懒腰。   “知府大人有何吩咐?”赵田将茶壶往地上一搁,接过图纸小心翻看了几页,都是些算数和横竖杠。   “你让连云山他们,将耕犁过的地方,全都圈成长十八丈,宽四丈八尺大小的田地,而后将这十八丈打中间横断成十五条宽一尺五寸的小路...”谢见君瞧赵田一脸茫然,指着他花了一日一夜搞出来的图纸,慢条斯理地解释起来。   “这田地和田地之间,要分成十四条小道,用作给农户们耕种通行...”   “还有每块田也得按照宽一丈领悟村,长四丈八尺的大小来圈....”   赵田目不转睛地盯着谢见君手指过的地方,努力地消化着他说的话,一面听,还一面小声重复着,就怕自己等会儿出了门,把嘱咐都忘干净了。   “你先知会连云山,他们都是种过的庄稼户,一听都能明白,先把田地给分出来,瞧见这町了没?”谢见君温声点了点,“这个位置,每隔一尺,都得横向凿出一条直沟来,沟要阔一尺,深一尺。”   “阔一尺,深一尺...”赵田摇头晃脑地默念,像极了开蒙跟着夫子学三字经的稚童们。   谢见君眉眼微翘,“不用紧张,一时记不住,之后再来问我也行。”   “记得住记得住!”赵田颔首,他正经一个府役,哪能因着这点小事儿,在知府大人跟前露怯。   “行。”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你尽管吩咐下去...”   赵田得了命令,转身便要走,临到门口又被唤住,“我带回来的谷子的种子,还有之前溲好的粪糊糊,都搁在何处了”   “回大人,都在柴房里堆着,可要属下着人给您带过来?”一想起那作呕的味道,赵田撇撇嘴,不晓得知府大人如何又惦记上那东西了。   “让李四他们搬到屋舍面前的空地上去。”,算着离下谷子的日子,约摸着还剩下二十天,谢见君打算趁着这几日天气干燥,用粪糊糊把种子溲一遍。   “属下这就去安排。”   先前垦荒的人,这一下被分成了两拨,一拨下地区田,另一拨人抓了短签,被留下来在空地上手中。   他们带着口巾,先是将种子混着粪糊糊,溲成麦饭那般,而后薄薄地摊开在地面上,不光如此,还得时不时过来搅动,好让种子尽快晾干。   “我说,连哥,你做那签的时候,当真没出老千吗?”李四被熏得头昏脑涨,几乎再多扒拉一下,就能当场撅过去。   “放什么屁话,老子要是出老千,何至于跟你在这儿?”连云山“啐”了一口,将后脑勺的口巾扎紧实,“赶紧翻,方才赵府役说了,等着干了,还得在嗖个六七回呢。”   “啥玩意儿!”手持钉耙的汉子惊呼,登时便招来谢见君望过来的目光,他忙不迭垂下脑袋,压低声音道,“我说这知府大人到底懂不懂?瞧他一身细皮嫩肉,不像是做过农活的样子,别是糊弄咱们!”   “你怎么知道他没干过农活?”从东云山下来汇报挖渠进程的宋沅礼骤然出声,吓得连云山几人险些扔了手中的钉耙。   “参、参见宋知县。”诸人回过神来,齐齐屈膝行礼。   宋沅礼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们一眼,“你们可知,私下里编排朝廷官员,该当何罪?”   大伙儿都默不作声,谁也不敢在眼下,还不知死活地去触这位神出鬼没的宋知县的霉头   “你们口中这位细皮嫩肉的知府大人,在科考前,一直都是下地劳作的农家子,当年殿试,他是所有进士中,少数能分得清陈米和新米的状元郎....”宋沅礼掰着指头,给这些人细数道。   他说的这些事儿,都不是什么私密,谢见君的过往,只稍稍费些劲儿,也都能打听到。   但连云山一行人,显然没有这方面的人脉渠道,如今听宋沅礼一说,个个张大了口,一副惊诧模样。   他们长此以往,都拿谢见君当上京城中的世家公子哥,之所以分来甘州,恐就是为了给自己的仕途上镀层金,回去好升迁,谁能想到这瞧着光风霁月的人,曾经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户呢。   这下子,众人可不敢再说谢见君啥都不懂了,现在看来,人家这段时日所吩咐的一切看似奇奇怪怪且不怎地靠谱的活计,都有理有据呢。   “还在这里愣着作甚?手里的活儿都忙完了?”宋沅礼一句话点醒连云山等人。   这又是提钉耙,又是搅木棍,转眼间,空地前又是一场热火朝天。   ——   “你方才同他们说道什么呢?我瞧着一个个的,脸色都变了。”谢见君抬眉疑惑问道。   宋沅礼散漫地耸耸肩,“揭你老底儿呢。”   谢见君一听这人又要犯不正经,没得跟他继续掰扯,一句话揭了过去,“东云山上的沟渠,你挖得怎么样了?”   “底下人干着呢,这几日竹龙就架好了,到时先通到桐坞村去,我着人在村子里修了几处石槽,之后村民吃水,便可以去石槽口子处接水了...”   “灌溉田地用的沟渠,挖起来进度慢些,但肯定耽误不了你下种,最多到月底,我就给你通过来!”   宋沅礼拍着胸脯打包票,大有我盯着,你只管放心的架势。   “嗯..”谢见君心不在焉地应声,心里琢磨着这之后的打算。   “我说,云胡哥儿的甘盈斋这个月十五就要开张了,你不回去瞧瞧?”   听宋沅礼这般问,谢见君埋头搓着衣角上的泥点子,半天才道:“跟他说过了,这儿离不开人,就不回了。”声音听上去有些闷闷的。   宋沅礼拧眉轻“啧”了一声,“我还当你如何都要在旁边守着呢,难为你这般放得下心。”   谢见君没反驳,他站在小屋外,眸光遥遥望向不远处苍翠巍峨的青山,一时不再言语,神色之淡然,让人猜不出彼时他在想什么。   连云胡都当自家夫君,断断是不会回甘州了。   他那日自打从常德县回来,就一直没能闲下来,先是找牙行招了几个干活利落的伙计,让周时雁抓紧给他们培训,而后又去了工匠那儿一趟,验了验新一批陶罐的品相,跟个陀螺似的,忙忙碌碌了好些日子。   眨眼就到了开张前夜,月明星稀。   他那位,笃定了说自己绝对赶不及甘盈斋开张日子的夫君,悄没声地摸了回来。 第161章   "主夫, 明日要用的香烛鞭炮,一应都拾掇齐全了,晌午那会儿, 我同昌多去清点了一遍, 东西数目都能对得上……"   月影婆娑的长廊下, 周时雁正同云胡确认着甘盈斋开张的最后事宜, "明日吉时一到, 借主夫您的手, 将香烛点上,给咱们铺子讨个好彩头……\"   她微微躬身,垂眸小心嘱咐着,好半天听不着云胡的回声,"主夫?", 她翘首,瞧见云胡怔怔地站在原地, 目光灼灼地望着门口处的一道儿黑影。   \"是、是谁!谁在哪儿?", 她登时便将云胡挡在身后, 颤颤地出声问道。   昏暗处走出一人, 正是从东云山匆匆忙忙赶回来的谢见君,他只着一身玄青常服,额前的发丝被细汗濡湿,一缕缕地贴在脸颊上, 即便是隔着雾蒙蒙的光影,依旧掩饰不住他满身的风尘。   “你怎么回来了!”云胡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撞得晕晕乎乎,他捞起衣摆, 一猛子翻过齐腰高的朱栏,“不是说赶不及了嘛?”   分神功夫, 他一脚踩到石阶上,险些歪倒在地,谢见君眼疾手快地将人接住,稳稳搂紧了才笑眯眯地嗔怪道:“都是做爹爹的人了,还这般冒失。”   云胡满心的欢喜,将将要溢出肺腑,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   因着开张一事儿,他本已惴惴不安,担惊受怕了一整日,现今见着谢见君,便觉得高悬着的心,晃晃悠悠地落回了原处,连脚下踩的青石砖都踏实了许多。   “你吃过晚饭了吗?饿不饿?我让周娘子去给你煮碗面?”,说着,他回眸望向自己来的地方,廊下已是空无一人。   周时雁早在认清来人是家中主君时,就已经贴心地退下,将这一方小隅留给了几日不见的二人。   “不用忙活了,路上吃了个包子,这会儿不饿..“谢见君拉着小夫郎坐在檐下,“明日便要忙起来了,如何还没歇下?”   云胡抿了抿嘴,诚实说道:“你不在我跟前,我这心里,总觉得没什么底儿呢,又老是胡思乱想.....“,说到这,他倏地压低声音,“方才周娘子同我念叨了许多,我便是一句话也没能听进去...”   谢见君被小夫郎这可爱模样,逗得笑弯了眉眼,他摩挲着云胡细嫩的手背,老神在在地说:“放宽心嘛,若是你的话,那定然没问题,我就是想要瞧瞧我们小云掌柜到底有多厉害,才特地从东云山回来了...”   云胡被这声“小云掌柜”唤得耳尖儿滚烫,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自欺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莫要打趣我了。”   “行~”谢见君笑得一脸纵容地捏捏他的后颈,顺势将人从朱栏上搂起来。   “走吧,小云掌柜,今个儿咱们早些歇下,明日可得有你忙碌的时候呢。”   从灯笼中透出的昏黄烛光,将二人的身影拉得细长。   云胡向前迈了一大步,冷不丁回眸,如秋水般清亮的眼眸中映着谢见君温润的倒影,他眉梢轻挑,“左右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   十五起早,长沿街上那家神神秘秘,吊着大伙儿足足有半月之余的铺子终于要开张了。   两挂大红鞭炮噼里啪啦炸过之后,裹在甘盈斋牌匾上的红布被扯了下来。   “我倒要瞧瞧,这糖水罐头究竟是何物!“抱着娃娃的哥儿早等在门口,他见天儿打这儿经过,每每都被蜜津津的香甜气息勾得走不动道。如今好不容易盼到铺子开门迎客,便是一刻都等不及地涌上前,想凑凑热闹。   “别挤,别挤,见者都有份!”昌多挥舞着账本,憋足了气,扬声吆喝着。“东哥儿,快些将咱们的试吃,再端些出来!柜台上又空了!”   “好嘞,这就来了!”云胡新招的伙计东哥儿扯着嗓子应下一声,转身从后院的灶房里又端出两个木托盘,那木托盘上放着的赫然是被分做极小份的苹果罐头。   “咱们掌柜的可真舍得,这么贵的东西说不要钱就不要钱。”他将数十盏小碗挨个摆放在空荡荡的柜台上,同身边的周时雁咬着牙根小声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周时雁挑了挑眉,语气中满是得意,“这都是掌柜的聪慧,开门做营生,靠着嘴皮子干说,哪能比得上让客人们亲自尝尝?”   说着,她朝着昌多的方向努努嘴,“瞧见了没?那个抱娃娃的哥儿,刚刚还在咱们这儿排队领试吃,这不已经买了两罐子了!”   东哥儿浅浅地扫了一眼,便敛回眸光,这小小的一罐苹果罐头就卖十二文,那可是他们家一天的口粮,他哪里舍不得买,也就是在铺子里过过干瘾罢了。   “小哥儿,给我来一盏...”一头发花白的老妪带着自己小孙子过来领试吃。   “哎,这就来了。”东哥儿闻声,微微躬身,将小碗递给齐腰高的小孙子。   小孙子小心翼翼地接过碗,凑上前去吸溜了一口碗中的糖汁,登时脸颊上就绽起笑意,“奶奶,是甜的!”   “哎哎...“老妪慈爱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家小孙子身上,“快尝尝果肉..”,她咽了口唾沫,出声催促道。   小孙子一只手捧着小碗,另一只手空出来舀起一勺填进嘴里,馥郁的果香伴着鲜亮厚实的果肉倏地滑入口中,他抿了抿嘴,回味满是清甜。   “如何?“老妪急不可耐地问道。   “奶奶,真好吃!”小孙子诚实回道,渴求的目光不住地看向柜台后的陶罐,那里面装的,可都是细腻甜嫩的苹果罐头哩。   “小哥儿,你们家的糖水罐头多少钱一罐?”老妪闻之便开始摸索身上的荷包,想要给小孙子买一罐解解馋虫。   “大娘,十二文一罐。”东哥儿道,就见掏钱的老妪动作一僵,饱经风霜的脸庞上尽数是惊讶和难堪。   “奶奶,我不要了。”小孙子懂事地扯着老妪往队伍外面走。   东哥儿见状,将他们吃完的碗随手搁放在柜台下,等着其他伙计过来收。   他站在铺子里一早上,什么人没见着?有张口就要好几罐的阔绰人家,也有试吃完。打听了一声价钱就悄默声溜掉的人。   他瞄了瞄老妪和小孙子素朴,甚至可以称之为破旧的穿着,理所当然地将其归为了后者,把云胡先前不能以貌识人的叮嘱,完完全全地抛之脑后,但谁知,眼见着这俩人走出几步,复又折返了回来。   “小哥儿,我要一罐。”老妪颤颤巍巍地从荷包里数出十二个铜板,推到他面前。   “奶奶,太贵了,我真的不要了!十二文钱都够咱们一家一整日的饭钱了!”小孙子上前就要摸铜板,被老妪拍了下手背挡了回来,“不妨事,一罐糖水罐头,奶奶的银钱够用。”   说着,她让东哥儿帮忙将陶罐子密封打包好,轻手轻脚地接了过来,又递给一旁想看又不敢看的小孙子。   “你既是觉得好吃,咱们就买一罐,等着吃完,你若是还想吃,就再来买..”   小孙子心里乐得跟吃了蜜似的,露着齐齐两排小米牙,颠颠儿捧着苹果罐头跟在疼爱自己的奶奶身后,一老一小慢悠悠地走出人群,消失在巷子口。   东哥儿被这二人之间的温馨气氛感染,默默地感叹了一声羡慕,冷不丁垂眸看着偷摸探过来的小脏手,连忙一把擒住,“诶,小兔崽子,你都来要过三回了!可算是让我抓着你了! ”   小孩挣了挣,没挣脱开东哥儿,“你放开我!   “你爹娘呢?“东哥儿不撒手,“让你爹娘过来!小小年纪,净赚不学好!”   “吃你的东西怎么了!”小孩梗着脖子倔强道:“你们摆在外面,不就是让人吃的吗?小气鬼!”   东哥儿猛提一口气,他就没见过这般说话横且招人烦的小孩儿,当下脸色就阴沉了下去,“十二文一罐,要买就买,不买别在这儿待着,上一边去。”   小孩做了个鬼脸,眨眼扎进人堆里,不见了影儿。   东哥儿以为他走了,刚要放松警惕,重新挂上笑脸去迎接其他客人时,小脏手又趁乱摸了过来。   “没完了是吧!”东哥儿语气愈发不耐,声音之大,将一旁看顾铺子的满崽都招了过来。   “成宥?”满崽一眼就将那灰头土脸的小孩儿认了出来,“那日让你帮我发策书,你骗完我的糖水罐头就跑,还把策书都丢进泥坑里,今个儿又跑来这儿作甚?”   成宥撇嘴,刚要开口,身后一汉子忽而拽住他衣襟,将人扯到一旁,随后便撑开肩背,站在满崽跟前,“有你们这么开门做生意的吗?欺负一个孩子作甚?都已经摆在柜台上了,我儿子多吃两盏是犯哪门子律法了?”   满崽被气笑,一把夺过汉子递给成宥的小碗,往柜台上重重地一磕,指了指门口的木牌,“瞧见那几个大字了没?每人仅限领一份!”   汉子嗤笑一声,“你那写的什么狗爬?老子又不认字,在这儿糊弄谁呢?!再说了,你们这么大一间铺子,就非得要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这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还在这儿不依不饶干啥?”东哥儿作势扫了扫柜台,赶人之意明晃晃地摆在了台面上。   汉子被当众下了面子,还要承受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一时气急败坏,抬手便要给东哥儿一耳刮子,半中央被满崽截住,   “来人呐,都看一看,瞧一瞧,有人不讲理了!”   他高声嚷嚷起来,登时就将在门口排队的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第162章   成宥爹显然没能想到, 面前这个瞧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哥儿,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自己被攥住的手臂疼得发胀, 偏偏如何也挣脱不开。   他登时就萌生了退意, 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又实在拉不下脸, 干脆理不直气不壮地呵斥了一句, “你搁这儿嚷嚷什么?说谁不讲理呢!”   ……   “占便宜还找事儿...”满崽暗暗嘀咕了一声, 发策书被骗那日,他便不喜成宥,如今见他爹这般不辨是非,还明晃晃的助纣为虐,心中更为不悦。   但今个儿是甘盈斋头天开门做生意, 他亦是不愿在铺子门前闹事儿,干脆就松了手中的钳制。   成宥爹当是以为满崽惧了自己, 甩了甩胳膊, 将要扯着嗓子再嘚瑟两句。   满崽瞧出他的心思, 当即将话头截住, 耐着性子道:“大叔,我们这开门迎客人,讲究的就是个和气生财,您带成宥过来尝尝鲜, 我们不拦着,如今成宥尝也尝了,大伙儿也都瞧见了, 这苹果罐头十二文一罐,您觉得可以就买, 不合适就劳请腾个地儿,这后面还有老长的队呢!”   他这话说得客气,加之有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帮着搭腔指责,成宥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爹,我想要,你给我买!”成宥不依不挠地扯着他爹的衣袖闹腾着。   “吃什么吃!当你爹开钱庄的,什么狗屁东西,还敢卖十二文!”汉子一巴掌拍到成宥脑袋上,阴沉着脸撇开人群将他扯走。   “可算走了,耽误事儿!”东哥儿愤愤然道,“不买就不买,还骂咱们卖得吃食,什么人呐!”   “送走了就成,继续纠缠下去也没啥好事儿…”,满崽拍拍他的肩膀,垫脚朝着那父子俩离去的方向瞄了一眼,见没了人影儿便宽下心来,接着招呼排长龙的客人。   “你这做阿兄的,倒是沉得住气,一点都不担心!”   后院里,云胡斟了一盏茶,推给打方才就一直背靠着椅子,老神在在的谢见君面前,“缘何不让我过去瞧瞧?满崽若是吃了亏可如何是好?”   他拧着眉头,不满地嗔怪道。   “那崽子就不是个能吃亏的主儿…”谢见君端起茶盏,撇去面上的浮沫,轻抿了一小口笑道,“我上回同他扳手腕都输给他了,这一般人奈何不了他,况且,李盛源也在跟前守着呢。”   “李先生归李先生,你是你,这能是一码事儿?这谁家的哥儿,像你养得这般糙实?”云胡念念叨叨,回眸见陆正明牵了马过来,眸色暗了暗。   “大人,咱们该回了。”陆正明将缰绳拴在树下,上前抱拳行礼,“天色不早了,这会儿走,都得要摸黑才能到东云山。”   谢见君闻之,搁下手中的茶盏,“知道了,这就走了。”   “是…”   陆正明一走,云胡脸色更不好看,他不情愿地张了张口,“你这便要回去了吗?”   谢见君从这话中听出了满腔的不舍之意,上前捏了捏他的后颈,“过些时日,东云山那边下完种,我就回来了,还得忙活四月中旬的府试呢。”   云胡撇撇嘴,脸别向他处,低低地嗫嚅道:“到底是为了四月府试…”   谢见君听着这酸溜溜的腔调,笑弯了眉眼,抬手捻下落在他肩头的一抹青芽,“小云掌柜如何还吃起醋来了?”。   云胡被他揶揄地脸红,轻推了推他,“快走吧快走吧...趁着天亮,你们早些回,往东云山走都是山路,夜里总归是不安宁的。”   “瞧瞧,我这还没出门呢,便是已经等不及片刻,就开口催促了...”谢见君眉梢微翘,闻声打趣道。   “还不是担心你走夜路!”云胡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一道儿出了门,“这吃的喝的,我都让人备好了,你路上走慢些,莫要着急忙慌地赶路,实在困乏得厉害,就在常德县休整一夜...这天儿忽冷忽热的,夜里可别蹬了被子,早起也得套件厚实外衫,若是身子有恙,万万不能自己扛着...”   打在福水村时,他就常送谢见君出远门,这么多年下来,总也忍不住絮叨两句,哪怕是知道眼前人足够能照顾好自己了,每每还是担心得不得了。   谢见君又何尝不知,左右这些话翻来覆去地嘱咐了好些年,现今却依旧是常说常新,不过云胡乐意念叨,他亦是乐意听,这在后院门口又耽搁了一刻钟的功夫,陆正明来催,二人才分别。   纵马走出老远,他一回头,仍见云胡一袭月白长衫,立在门口,风吹起他宽大的袖摆,遮掩住他单薄的身形。   “得让小夫郎多吃些肉了...”谢见君暗暗思忖道,他回身摆了摆手,手中的长鞭一扬,直直地冲着城门口而去,眨眼就消失在长街上。   “云胡,阿兄走了吗?”满崽端着茶杯,晃晃悠悠地从后院出来。   “回冬云山了。”云胡敛回眸光,看向额前洇满细汗的小满崽,温声问道:“铺子里可还照应得过来?”   “你别说!今个儿来人可真多,那苹果罐头卖起来,比咱们料想的情况要好多了,东哥儿和周娘子他们,现下尚且忙得脚不沾地呢...”满崽揭开杯盖,微微抿了一口,凉透的茶水入口苦涩,他不由得蹙起眉头。   “这茶凉了,小心闹肚子,我去给你沏壶热茶来....”云胡接过他手中的茶杯,说着,将手搭在满崽肩膀处,把人带进后院。   谢见君不在,这一家子老小,他都得仔细看顾着。   ————   “这天儿怕是要下雨了。”往东云山走的路上,谢见君翘首望了眼雾蒙蒙的天,有些担心道。   “大人,咱们可要拐道去常德县的县城里歇息一夜再动身?”陆正明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   “无妨,咱们脚程加快些,早点回东云山去。”谢见君敦促道,他说下雨,并非是想要歇歇脚的意思。这一场春雨过后,眼看着清明将至,地里便可以收拾收拾,下谷子了。   “宋知县那边的沟渠挖得怎么样了?”他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侧目看向同行的陆正明。   “回知府大人的话…”陆正明勒紧缰绳,让马停下来,随即做了个礼,正色道:“前两日草民上山探查,听宋知县所言,再有个三五日,便能挖到山下了…”   “三五日…”谢见君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倒是也能赶得上。”   “可不是呢!”陆正明出声附和道,“那宋知县不敢耽误了大人垦荒的要紧事儿,正带着匠人没日没夜地在山上挖沟呢。”   “嗯..”谢见君点了点头,宋沅礼虽瞧着散漫,办事儿却是稳妥,无论什么事儿交于他,只管放宽心等着便是,一朝事成了,他定然会兴冲冲地跑来邀功。   到底是在衢州学府一道儿同过窗的人,彼此都相熟得很,这不回东云山没几天,谢见君刚带着连云山诸人,在地里丈量下种的沟距,宋沅礼就大摇大摆地下山来了。   “咱们知府大人,您吩咐下来的事儿,下官可给您办妥了!”   谢见君将手中的矩递给身侧的赵田,吩咐他继续带人丈量,自己则冲着宋沅礼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小屋。   “快快快,快给我倒盏茶来,这一路下来,我都要渴死了。”宋沅礼大喇喇地往榻上一躺,毫不客气地使唤谢见君给自己倒水。   谢见君倒也纵着他,从案桌上随手捞起茶壶,斟了满满一杯递给他,“忙活完水渠就没什么事儿了,你且回县里去吧,这出来够久了,也该回去主事儿了。”   “哎,你这妥妥地卸磨杀驴呐!”宋沅礼愤愤起身,借着他的手,灌了一满杯的茶水,“刚用完我,就想着把我撵走?感情不得请我大吃一顿,好生生地犒劳我一番?”   谢见君懒得同他鸡一嘴鸭一嘴地打嘴仗,三言两语地揭过话茬,吃过一顿清汤寡水的面后,又将人撵回了山上。   余下的这几日,他带着人,在犁过数次的耕地上,一行行地扛着锄头凿沟,好用来种谷子。   被连云山等人一遍遍溲好晾干的种子,就挨个种在了这直溜溜的沟里,他们沿着沟,隔上两寸半就种上一行,种完还得在覆盖上一寸厚的土压结实,一直栽到匠人们将水渠通过来才结束。   谢见君亲力亲为,数日下来,手掌心磨得全是水泡,这下子可没人敢在说他是花架子了,毕竟这些天,他的付出,大伙儿可都是有目共睹的。   播完种后,他特地嘱咐赵田去村里买了两头猪回来,央婆子们煎炒烹煮做了好几桌油亮亮的荤食,以此来犒劳大伙儿辛苦月余的付出,连帮着挖水渠架竹筒的匠人都没落下,诸人掌灯,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热闹了一整夜。   谢见君也搁下知府大人的官架子,同他们畅饮过几盏后,才回了小屋。   不日他就要回去甘州,这一下种,地里的活儿就不须得天天盯着了,他留下了几名府役,看顾连云山一行人,安安分分地照顾谷子。   这群人做山匪前,都是庄稼人出身,区区这几十亩田地,忙活起来不在话下,他只肖得隔些时日,过来瞧瞧谷子生长的进程即可。   *   甘盈斋里,   云胡将将被谢见君要回来甘州的消息,冲撞得晕晕乎乎,一颗心正砰砰砰跳个不停,冷不丁从巷子口走出一人,   “小云掌柜,咱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163章   云胡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禁不住后退两步,稳住身形后定睛一瞧,才认出来者正是春华楼的掌柜。   “孙掌柜?”他惊讶出声。   “小云掌柜, 还请留步。”孙全微躬着身子, 笑眯眯地将其拦下, “孙某有事, 想同小云掌柜商谈一二。”   “这..”云胡顿足, 探究的眸光轻轻地瞄了一眼。他同眼前的这位孙掌柜, 不过有几面之缘,勉强说是认识,连相熟都不算,这般贸贸然碰面,他还这真一时半会儿猜不出这人, 要跟自己商谈什么事儿。   但甘盈斋既然开门迎客,就没有把客人堵在门口不让进这一说, 他索性招手将孙全引进了后院, 顺道嘱咐周时雁帮忙沏壶热茶送来。   “小云掌柜, 莫要操劳…”孙全客气道, 临着入座前,他还虚虚地拱手做了个礼。   毕竟这位小云掌柜,说到底,还是知府大人的夫人, 早听闻二人是少年伉俪,情深缘长,他这该行的礼数, 可是不能怠慢了,这正打算谈正事儿之前, 照常寒暄两句时。   云胡骤然开口,“孙掌柜亲自跑这一趟,所为何事?”他着急回家寻从东云山归来的谢见君,一刻也坐不住,好不容易等到周时雁奉茶,便开门见山地问起了孙全的来意。   孙全闻声一怔,肚子里打好的用作问候的腹稿,半句都没道出声就被噎了回去,他讷讷地张了张口,反应过来忙不迭接话道:“小云掌柜,孙某此次过门来,是想问问您,甘盈斋的糖水罐头能否成批出售?”   “诶?”这下轮到云胡发愣了,他无意识地吞咽了下,耸兀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怔忪道:“成批出售?”   “对对,您也知道,孙某是做酒肆生意的,这客人们来店里吃饭,酒足饭饱之后,都愿意点上一记点心,来解解口中的荤腻…”孙掌柜作为经商多年的老油子,向来话说一半,留一半。   但云胡并非愚笨之人,哪里听不出来这话中的意思?他眼角微微扬起,顺着话茬说道:“孙掌柜此话,是想从我这买了罐头,回头放在春华楼里做点心是吧?”   孙全颔首,脸上的笑意更甚,“就是不知道您这成批出售的价钱,可还跟市价一样吗?”   “那必定是不同的...”云胡想也没想地出声否认,“您去找巷子口的阿么家买豆腐,素日买得多了,他老人家尚且还给你添碗豆渣呢,更何况是我这边,您说是吧?”   “有小云掌柜这句话,孙某可就放心了…”孙全装模作样地抚了抚胸口,他不过是瞧着甘盈斋开张数日,生意好得实在让人眼馋,才动了心思,想要从中分一杯羹罢了。   然他话音刚落,云胡便紧跟着接上,“孙掌柜能来此,恐怕早已摸清了甘盈斋的市价,我也不同您逗闷子,铺子里的苹果罐头,分为小罐和大罐两种,小罐就是您瞧见的这些,向外售卖一律为十二文一罐…”,他指了指院子里刚用黄泥封好口的巴掌大的小陶罐,随后又唤东哥儿从库房里搬出了个大陶罐,   “这一份大罐,是一百二十文,一罐约摸着能倒出来十二份小罐,孙掌柜若是能一次要五十大罐以上,价钱就可以按照一百文一罐来…”   孙全迟疑,面露难色道,“小云掌柜,五十罐,我这春华楼可有些承不住呐…” 说承不住是假,怕赔钱才是真话,万一大伙儿只是稀罕个新鲜劲儿,过几天卖不出去,可都要砸到自己手里了。   云胡一时没搭腔,他斟满八分茶,推到孙全面前,片刻,才不疾不缓地笑道:“孙掌柜莫要为难,我也并非要您一定买五十罐,只是甘盈斋做的是小本生意,也得考虑到投入的本钱,一百文一罐,我们已经让利许多,况且...”   孙全连连点头,见云胡仍有话要说,便作洗耳恭听状。   云胡搁起茶盏也不喝,捏着茶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拂着面上的浮叶,“孙掌柜,这甘州,夏初有桃子,秋末有山楂,冬上还有新鲜苹果,都是能用来作糖水罐头的东西…我听走南闯北的小商贩说,岭南盛产荔枝,颗颗晶莹饱满,寻常百姓怵其售价极贵,尚且买不起一斤半斤,但要做成罐头,大抵亦是有人家愿意咬咬牙买上一小罐尝尝的…”   “更何况,我们甘盈斋买的这糖水罐头,只要密封得当,能搁置一年之久,图的就是让大家伙儿在旁个时节,也能吃上不当季的果子。”   “您说的这话没错,越是不当季的东西,就越招人稀罕....”这点生意经,孙全心里门儿清,甘州再穷困,也有的是豪绅富商愿意花这钱。就连春华楼,时常还搞些稀奇的野味来,那价钱,贵得连他自个儿都直瞪眼,但也照常挡不住那些富贵老爷们,有时,尚且要争抢上一会儿呢。   但话说归说,真要让他真金白银地掏出来,他亦是舍不得。   云胡也不催促,耐着性子给足了孙全琢磨的时间,他一盏热茶慢悠悠地喝完,才见着孙全拍案,似是下定了决心,“小云掌柜,咱们就这么定了!”   这话一撂出来,孙全就肉疼得直抽抽,可要让他就此歇了心思,他还真馋这点小利,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先来个五十罐,若是在春华楼里卖得好,还望小云掌柜看在咱都在城中做小买卖,谁也不容易的份上,再忍痛割割爱。”   “那是自然。”云胡应声,猛地想起些谢见君的嘱托,他赶忙添补道:“孙掌柜,这做买卖讲究的是个诚心,咱们把话先撩在前面,您放在春华楼的售价,不得低于甘盈斋。”   “是是是..”孙全重重地点了点头,“孙某今日前来,就是带着十二分的诚心过来的,这点浅显的道理,孙某明白,小云掌柜只管放心便是。”   孙全说完,抬袖蹭了蹭汗意,心道云胡就算是不提此事儿,他也不能干断人财路的腌臜事儿,更何况,甘盈斋的背后,可是有知府大人给撑着呢,谁敢得罪?怕不是自己个儿活腻歪了!   “那就好。”   买卖促成,二人立下字据,又约定了送货的时间,孙全临走前,还付了二两银子的定金。   结结实实的银子窝在手里面,云胡倏地松下了一口气,只感觉没在云端里的脚,稳当当地踩在了地上,掌心里不知何时已经洇满了汗,往裤脚上抓了一把,就抓出了两个潮湿的手印。   “云胡呐,云胡,你可太丢人了...”,他暗暗自嘲了一声,立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忍了许久的笑意,才缓缓地从唇边溢出。   “云胡,你自个儿偷摸笑什么呢?”   眼前蓦然撞进来满崽略有些英气的脸庞,他打了个激灵,漂游在外面的神思一下子被扯了回来,他顿了顿声,“方才春华楼的掌柜过来,从咱们这儿要了五十大罐的苹果罐头呢。”   说着,他将手心中的银子展给满崽瞧。   满崽目光往白花花的银子上扫了一眼,登时惊诧地蹦起来,“云胡 ,你太厉害了!”,他止不住地称赞,“若是让阿兄知道了,肯定会替你高兴的!”   云胡抿嘴,心里悄默声地自喜,这是他头一回,单独同人谈这么大笔的生意呢!竟然还给谈成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谢见君,自己可再也不是那个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只会躲在他身后的小结巴了!   “满崽,你去跟铺子里的人说一声,你阿兄回来了,咱们甘盈斋放半日假!”   “掌柜的,你说真的吗?”打跟前路过的东哥儿,耳尖儿地凑上来问道。   “这还能有假?都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关铺子了。”云胡嘴角抑不住地上扬,几乎要将欢喜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了。   甘盈斋的伙计干起活来雷厉风行,放假动作也极快,一刻钟的功夫,告示都贴了出去。   “哎呦,小伙子,今个儿咋早早地闭门了?”前来买罐头的婆子眯缝着眼,瞧了瞧新鲜出炉的告示,一个字一个字费劲地念着,“家中有喜事,特此休沐半日?”   东哥儿乐得嘴角上翘,心里跟吃了蜜似的甜津津,“大娘,是掌柜的心善,体恤我们一连忙活了数日,让我们今个儿回家都早些歇歇哩!”   “这可好这可好!”婆子利落地将陶罐揣进自个儿怀里,“你们家掌柜的可真舍得,这么好的买卖都闭门不做,我瞧着,这一整条长沿街,就数甘盈斋生意兴隆呢。”   “都是仰仗大娘您们常来捧场呢!”东哥儿脑袋机灵,又会来事儿,三句两句哄得婆子笑开了花,临走前还拍拍他的手背说明早要再来买。   送走最后一茬客人,云胡大手一挥,将伙计们都相继遣散了去。   转而,他带着满崽坐上马车,急急慌慌地往家里赶,快到家门口时,冷不丁想起谢见君最爱苏春斋的闲笋蒸鹅,又绕路跑了一趟。   这来来回回地一通折腾,到家已是日落西沉。   比他先一步进门的谢见君,正带着谢瑭,满院子地捉迷藏。   他像模像样地从一数到十,一面数数,一面试探小家伙的位置。   “大福藏好了没?”   “阿爹要开始找大福了哦?”   ...   奈何几次被自家阿爹骗下来,三岁多的大福已经吸取了满满的教训,无论听着什么动静,他都缩在自己的一亩四方地儿不搭腔。   谢见君逗弄不成,便沿着廊下,四处寻找小家伙的身影。   灌木中没有..   石头后面没有..   树底下也没有...   正当他纳闷这“小泥鳅”钻哪出犄角旮旯里藏着时,回眸见云胡和满崽一前一后地进门来。   “嘘...”他从石头后面爬起身,蹭掉衣前沾染的泥土,先是冲二人摆摆手,做了个默声的手势,接着从袖口掏出一油纸包,用力地晃动了两下。   “沙沙沙”的声音,瞬时传遍了后院的每一处角落。   躲在假山后面的大福“腾”得冒出半个脑袋,“阿爹,我要吃糖!” 第164章   谢见君瞧着朝自己小跑过来的大福, 眉眼含笑地逗趣道: “说是要捉迷藏,如何还自己跑出来了?”   “阿爹!”大福抻长了胳膊举得高高的,嘴里不住地咿咿呀呀, “要吃糖!要吃糖!”   “什么糖 ?阿爹身上哪来的糖?”谢见君长臂一捞, 将崽子搂进怀中, 眨巴着眼睛, 故作无辜道。   大福不死心, 环着他的脖颈四处张望, 奈何装着饴糖的油纸包,早就被谢见君悄没声地塞给了云胡,任他扒拉,也只能是扑了个空,“分明就是有的呀..”   谢见君听着自家好大儿茫茫然的嘟囔, 闷闷地笑出声。   “给阿爹看看,你这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揭过话茬, 将大福的心思拉扯到旁处。   云胡探面瞥了一眼, 开口解释道:“是满崽从长沿街小贩那儿买的金鱼纸鸢, 先前俩人在院子里玩,这纸鸢挂在树上,扯断了线,我还当是已经丢了呢, 不知又被这小家伙从哪里找出来了...”   大福以为爹爹是在问自己,便指着庭院中的假山,乖乖巧巧地说道:“在大石头后面找到的!”   谢见君揉了把他的发髻, 以示表扬,又顺手接过来他手中的纸鸢, 见着这纸鸢前半截都已经耷拉了下来。   他将其翻到背面,仔细打量了一眼,好在只是支撑用的十字竹骨折断了,用麻绳捆一捆,还能接着再玩一阵子,“晚些阿爹给你补一补,明日带你放纸鸢可好?”   大福用力地点了点头,环着谢见君“吧唧”啄了下他的脸颊,兴冲冲道:“大福喜欢跟阿爹一起玩!阿爹快补纸鸢!”   既是应了这话,入夜,月影如钩。   谢见君掌灯坐在桌前,扯着毛糙糙的细麻绳,一圈一圈,打着转地往纸鸢背面固定,握住竹骨的手指微微用力,现出浅浅的青色筋骨。   云胡一打眼就瞧他指腹间和掌心里,遍布着未痊愈的细小口子和水泡戳破后留下的伤痕,趁其不备,悄没声从柜子里摸出跌打损伤的药膏,硬生生地憋到谢见君给大福补完纸鸢,才不由分说地将人拉到床边上。   “给我看看你的伤...”他剪去烧得焦黑的烛芯,致使屋中更加明亮了几分。   “哪来什么伤..”谢见君干笑两声,双手不自觉地往身后藏。   云胡哪里能给他逃跑的机会,当即冷着脸将药膏重重地搁放案桌上,动静之大,若是今夜大福歇在屋中,指定能被吵醒。   谢见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妨事,都是些小伤,没什么要紧的。”   “你这个人呐!”云胡头也没抬地嗔怪道,他挖出一指腹的药膏,动作极轻地抹在谢见君掌心的伤口处,“出门前,分明答应得好好的,到头来还不是左耳进右耳出?成日里一个劲儿地叮嘱让旁人爱惜身子,自个儿却不当回事儿,不晓得有人心疼?”   谢见君歪头侧目,瞥见小夫郎眼圈都红了,霎时惊慌失措起来,他笼袖拂去他眼底的潮意,结结巴巴道:“都、都怨我、许久不用镰刀锄头,有些生疏,让你在家担心了。”   云胡绷着脸颊,抿嘴不搭茬,手里的动作却愈发轻柔,直至抹完了药,还不放心地俯身吹了吹伤口。   “疼吗?”他紧蹙着眉头,出声关切道。   谢见君掌心被撩动得有点痒,见小夫郎语气温软了几分,便试探着扯扯他的衣袖,黏黏糊糊地撒起娇来,“疼嘛..再给吹吹”   云胡不买账,将面前的药膏收拾起来,作势起身要走。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将人拉住,沉甸甸的脑袋抵在小夫郎的颈窝里,继续厚着脸皮哼唧,“云胡,你不心疼我了吗?我可是险些被镰刀划伤腿呢,若不是那刀刃钝了,没准我现下就成铁拐李了...”   云胡连忙捂住他的嘴,用力地往地上剁了两脚,“快别说这丧气话!让我瞧瞧伤在何处了,这好好的镰刀,如何朝着腿上去了?”   “骗你的。”谢见君讨巧地笑了笑,握住他慌乱摸索过来的手,揣进自己怀中,借由小动作掩住了腿上的青紫,“我没干什么农活,就是下种时,人手不够,去帮了点忙而已,平日里,可都我给他们分配差事儿呢,弄得人家还以为我就是个光知道耍嘴皮的花架子。”   云胡本就心里酸酸涩涩得不是个滋味,听了这话,愈发难受得紧,“他们如何知晓你那几年在福水村里干农活时吃过的苦?竟还在背后编排你!”   “不气不气,你瞧,我这不遵照着您的嘱咐,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嘛..”谢见君拍拍他的手背,温声宽慰道。   “咱们不提这个,同我说说,这甘盈斋开张数日,生意还好?铺子里能照应得过来吗?”   被三言两语岔开话题,云胡睨了他一眼,登时就从柜子里掏出账本,丢进谢见君怀中。   谢见君接过账本,但丝毫没有要打开来看的意思,他将其搁放在案桌上,正色道:“这是你的铺子,不须得给我看这些东西。”   云胡愣怔片刻,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腼腆地笑了笑,“我今个儿谈成了一笔大买卖呢!”   “是嘛!”谢见君惊喜,给小夫郎斟了盏茶,便追问他的大买卖。   云胡一时兴致,便将自己同春华楼孙掌柜如何周旋一事儿,挑拣着重要的地方说道了说道。   一听说如今的小云掌柜如此上道,谢见君心中满是欣喜,登时便毫不吝啬地称赞道:“这论起作生意,还得是我们慧心妙舌的云胡,这个家没你可不行!”   云胡被吹捧得飘飘然,眉梢间的得意藏都藏不住,他大手一挥,语调铿锵道:“你放心,假以时日,待我将甘盈斋的买卖做到大江南北,你就只管辞官致仕,在家中温书习字,钓鱼养花,日子怎么闲适舒服,怎么过!”   “好,到时候就都听我们小云掌柜的安排...”谢见君笑眯眯地顺着他的话附和道,就见斑驳泛黄的光影中,小夫郎眉眼弯弯,眸中闪烁着飞扬的光芒,如此踌躇满志的自信模样,惹得他挪不开目光,“云胡..”   云胡被这声唤得有些懵,回过神来,眼前是放大了数倍的姣好俊颜。   谢见君轻抬起他的下颌,俯身贴了贴,“得你如此,夫复何求。”   “你是读圣贤书之人,好端端地说这个,害不害臊...”云胡红着脸垂下眼帘,低声嗫嚅道。   谢见君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喉间溢出一丝浅笑,“谁说这读圣贤书就得要存天理灭人欲?古往今来,鸿儒大家尚且也会娶妻生子呢,若是将这爱恨嗔痴都一并抹杀掉,岂不是太过于苛刻?”   云胡嘴上的亏吃得多了,晓得自己争论起来也占不来便宜,便歇了声,挣扎着想要躲开,谁知又被捞住细弱的腰际扯了回来,二人双双栽倒在床榻上。   谢见君上手剥开小夫郎素青的圆领长衫,内里是绣着暗花纹的浅云里衣,结带系得工整,他解起来极其费劲,好半天扯不开,便有些泄气地嘟囔了一声,“四月春微寒,怎么还穿的这么多?”   云胡早在他给自己宽衣时,耳梢就已涨起绯色,如今听了这话,更是慌张地避开他的视线,嫩白的脸颊似庭院初开的春梅,透着朦胧的嫣红。   谢见君牙齿磨了磨舌尖,忽而露出一抹玩味的笑,他一寸一寸地拂过小夫郎的青丝淡眉,杏眸朱唇,嘴里念念有词。   “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云胡见他还掰着先前的话茬子不松口,犹自脸烧得滚烫,偏偏谢见君愈发来劲,呢喃的情诗不要钱似的往外吐。   “尔尔辞晚,朝朝暮暮..”   “初见乍惊欢,久处亦怦然...”   ....   他心如淼淼江河中一盏浮舟,每一句情诗落下之处,总犹如滚滚潮水,牵动着几近撞碎的神思。   朦胧月纱似风吹动,轻摇了一夜,天将将亮,纱帐中探出一只手,胡乱地摩挲着着昨夜仓皇之下丢出的衣裳。   “莫不是还想要继续听情诗?”谢见君将沾染着腊梅的纤细手腕扯回帐中,塞进了温热的被窝中。   云胡浑身止不住地痉挛乱颤,他愤愤然地“嗷呜”一口啃上他的肩头,哑声道,“你不许再提,我不听了!以后都不听了!”   “还有力气咬人?”谢见君就着这姿势一动不动,连眉心都未见波澜,他温温柔柔地打趣道,“如何一点都不疼?”   云胡气得要命,想起昨夜被人当做砧板上的鱼,翻来覆去地可劲儿折腾,便兀自将新被往脑袋上一蒙,鼓着脸颊不作声,大有这辈子都不再理某人之势。   谢见君轻拽了两下没拽动,怕自个儿没轻没重,失了分寸,当真惹生气了,便连忙讨饶道,“我不提了...”   他捞起泄了劲儿懒洋洋的小夫郎,让他伏在自己的胸口,手绕至身后,轻捏了捏他柔软的后颈,紧跟着似是想起什么来,又狡黠地补了一句:“今日不提了。” 第165章   谢见君昨个儿刚从东云山风尘仆仆地回来, 恰好今日府衙休沐,起早用过饭,他将坚持要上工的小云掌柜送去甘盈斋后, 便带着大福和满崽驾车往城外去, 说好要放纸鸢, 他这做阿爹的人, 可不会言而无信。   如今已是草长莺飞的初春, 一树树雪白梨花如揉散的云雾, 漫山遍野地铺展开来。   日光斑斑,透过满树的扶疏枝叶,斜斜地没入林间,闲花柳浪,树影森森, 风乍起,掠起清浅的草木香。   鲜少出城的大福, 见着什么东西都稀奇, 身下像是扎满了钉子, 坐在马车里一刻都不消停, 不是拉着谢见君,让他给自己念茶幡上的字,就是扯着满崽,要折车窗外一枝新柳。   满崽被缠得头疼, 马车将将停在河岸边,他便捞起一路上喋喋不休的小崽子,掌心向下用力一撑, 眨眼就跳了车。   “唔呼!”平地上体验了一把起飞的大福,很给面子地拍了拍小手, “小叔叔会飞飞!小叔叔好厉害!”   “ 小兔崽子...”谢见君追在身后,低低地笑骂了一声,“年纪不大,身手练得倒还可以...”   他招招手,将玩闹成一团的两小只唤到跟前,把缠着细绳的转线筒丢给满崽,而后从袖口中掏出一条手巾,轻轻地抖落开。   自河对岸吹来的风,撩动着素白手巾,翩翩摇曳。   “满崽,你松线,我来带大福放纸鸢。”   满崽听了吩咐,小心翼翼地扯动着手中的细绳,时而拉紧,时而松缓,还不住地调整着自己所站的位置。   谢见君握着大福一双小手,紧攥住纸鸢的竹骨,将其高高地举过头顶,逆风朝着河畔小跑过去。   只待风力适宜,他哄着大福撒开手,那金鱼纸鸢乍然挣脱了桎梏,慢悠悠地迎风而上。   “飞起来了!”大福欢喜,然不等他脸颊上的笑意消减,原本飘至半空中的纸鸢,倏地垂直而下,一猛子扎进了地里。   谢见君捡起纸鸢,掸去面上挂着的碎枝落叶,“无妨,咱们再试一次便是。”   说着,他转动着手中的线筒,将细绳松至数丈之长,待风起时,便招呼满崽朝自己而来,二人配合默契,拉扯着纸鸢越飞越高。   眼见着这纸鸢一时半会儿,恐不会再落下来,谢见君从树下搬来块数斤重的石头,将线筒结结实实地压住。   起身时,正见石堆里窝着几块薄薄的扁平石片,他捡起石片,用力地朝河中掷去。   将将沉浸在纸鸢飞起来的喜悦中的大福和满崽,眼睁睁地看着丢出去的石片,擦着水面,犹如一尾细长的银鱼,不断地向前弹跳,最后没入碧波中。   “阿兄,这是什么?”满崽惊诧地瞪大眼眸,讶然道。   “这叫打水漂..”谢见君用拇指和中指,紧紧地捏住小石片,丢出去时,食指在后,轻轻地拨动两下,让其旋转着飞出,落在河面上,荡开了四五圈涟漪。   满崽登时就来了兴致,抱着他家阿兄的手臂,兴冲冲地闹着要学。   谢见君随手从石堆里捡了块瓦片,塞到他手里,   “身子向后倾斜...”   “手臂微弯...不要弯得太过...”   “半蹲下..”   “用臂膀发力,瞄准后再往河里丢..”   满崽一面听阿兄温声温气地耐心同自己讲解着,一面心里暗暗嘀咕,等他学会了这劳什子打水漂,定要到季子彧跟前好好地显摆显摆,叫他这书呆子瞧瞧自己有多厉害。   大福在自家爹爹的教导下,同样学得有模有样,他好似贪水喝的黑羽乌鸦,不知疲惫地往河里丢石头,也不管石块大小,只要是小身子能搬得起来的,便统统抱着扔进水里。   只肖得二刻钟的功夫,满崽打了好几茬水漂,他挪了一座小山。   这可把孩子累坏了,“吭哧”往地上一坐,呼呼地大喘粗气,粉扑扑的脸颊上凐满了汗,在曜日下泛着粼粼细亮的光。   “累坏了吧?”谢见君笑眯眯地把人搂到跟前,打方才,他便蹲坐在一旁,看精神头十足的小崽子“愚公移山”,这会儿濡湿了手巾,给他抹了把脸。   大福点头,抬手见满崽苦练多时,终于打出了一圈像样的水漂,立时就站起来欢呼捧场,二人还像模像样地击了个掌。   这一通玩闹下来,待谢见君将纸鸢收回,已是午时。   大福还要赶着晌午回家睡午觉,三人便没有多留,稍稍一休整,便坐上马车往城中走。   ——   回家路上,谢见君顺道去了趟贡院。   自从上次吩咐陆同知修缮这贡院,他一直不曾前来看过,今日恰逢打跟前经过,便想着进去瞧瞧。   玩累的满崽披着斗篷,抱臂靠在马车里打盹,谢见君不忍叫醒他,索性抱着眼睛瞪得像铜铃,没有丁点睡意的大福下了马车。   陆正明看二人出来,当即扯紧马背上的缰绳,欲与其同行。   “正明,你不用跟来..”谢见君压低声音阻拦道,“满崽在车上睡着了,你且在这儿守着他便好,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便牵着大福柔软的小手,穿行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往贡院方向去。   考试临近,贡院中有洒扫的府役,见谢见君进门来,忙不迭迎上前屈膝行礼。   “属下参见知府大人。”   躲在自家阿爹身后的大福,怯生生地瞧着面前身形魁梧的府役,见他腰间着佩刀,便好奇地想要上手摸一摸,探至半路,就被谢见君握住,扯了回来。   府役眼疾手快地向后一躲,“小公子莫碰,这刀刃锋利着呢,可是要划伤手的。”   大福瘪瘪嘴,扯着谢见君的衣袂,又缩回到他的背后,须臾探出半个脑袋,冲着府役咧嘴笑,乌溜溜的圆眸扑闪扑闪,衬得格外惹人怜爱。   就连一向紧绷着脸严肃的府役,见此,都不由得挂上慈祥的笑意,若不是记挂着知府大人在场,他怕是要忍不住上手捏捏大福肥嘟嘟的小奶膘了。   “你去忙吧,我这没什么要紧事儿。”谢见君冷不丁出声,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在跟前侍奉。   府役回神,复又行礼后,才毕恭毕敬地退下。   “阿爹,这是哪里呀?”头回来贡院的大福,蓦然见着陌生的地方,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是哥哥和叔叔们不日要考试的地方。”谢见君温温和和地回应着。   “那考试是什么?”脑袋里装着十万个为什么的大福,继续稚声稚语地追问。   这可把做阿爹的人问得有些懵,他讷讷地张了张口,半晌都没能想出一个通俗易通的解释,好在小崽子也并非真的想知道答案,转瞬就被树杈上的鸟雀勾了心思去。   谢见君干脆就放他在院子里跑,自己则围着贡院转悠起来。   听陆同知说,这贡院的砖墙是重新砌补过的,他上手抚了抚,除却浮尘,并未有扑簌簌往下掉的土渣,号房里的案桌和睡觉的床板,显而易见,也是找木匠新打的木板,摸上去平整干净,无一处有磕碰和漏洞的地方。   这陆大人办事儿之仔细,连那解溲的茅房,他都特地加固了,单独隔开在一处,让寒窗苦读一朝定乾坤的考生们免除了坐臭号的顾虑。   环顾了一圈,临出门时,他见府役半个身子投在水井里,不知在捞些什么,便上前询问起来。   府役把从水井里捞上来的枯叶丢至一旁,拱手回道:“陆大人担心考生们水土不服,让我们早早将水井清理干净。”   谢见君浅浅“哦”了一声,接着他的话,添补道:“单单只是清理水井,尚且还不够,考试时,务必把水烧开了,再供给考生...除此之外,吃食上也得用些心思,这时节乍暖还寒,容易生变,都得仔细着。”   “是..”府役领了差事儿,继续俯身入井里,提着耙子捞东西。   谢见君人都走出去了,又忍不住退回来,他招来一名府役,交代他好生看顾着,莫要叫人脚下一滑,落入井里去。   这方方面面都叮嘱到了,他才放心离开。   重登上马车,满崽还在呼噜呼噜地打着酣睡,人已经由方才的倚靠,转为四仰八叉地平躺,谢见君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好让他能睡得舒服些。   谁知刚刚走出没多远,原本平稳前行的马车骤然停住,扒着窗户的大福一个没站稳,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梦里和周公下棋的满崽也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正明,如何突然停下了?”谢见君蹙了蹙眉头,掀开布帘询问道。   然陆正明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被街上吵吵闹闹的喧嚣声吸引了眸光。   “黑心客栈,还我荷包来!”一青衫打扮的少年,扯着嗓子,不管不顾地在客栈门口高声吆喝。   “你血口喷人,我这里何时偷你荷包?没钱还来打尖儿住店,青天白日的,做什么美梦呢!”客栈掌柜不甘示弱地怼了回去。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引得四周的百姓纷纷聚上前来,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热闹。   眼见着这来往的路,都已经被扎堆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马车一步也向前迈不动,谢见君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满崽,你照顾好大福,我下去瞧瞧。”   说着,他掀开布帘,借由陆正明搭过来的手臂,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   客栈掌柜因着被少年诬陷偷荷包一事儿,原是满脑子上火,乍一见着谢见君,打心里竟平白生出了一股子冤屈。   他扑上前,潦潦草草地行过礼后,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大人,您可得给草民做主呐,这小后生在我们铺子里住了一宿之后,就闹着说自己荷包丢了,非得让我们赔他的荷包,草民冤枉呐,草民清清白白开客栈,怎么会拿一个小后生的东西呢!”   “我的荷包就是在你们客栈里丢的!”少年怒气冲冲地坚持道:“还有,我明明已经付了房钱,为何你们要坐地起价,我不从,就将我赶出来?”   客栈掌柜刚要替自己辩解两句,猛地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噎得哑了声。 第166章   谢见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一件事儿听得乱七八糟,瞧着二人之间气氛剑拔弩张,便淡淡地开口询问道, “怎么回事?”   掌柜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须臾间, 他咽了口唾沫, 连连叫起苦来, “大人, 您也知道,我这客栈里,一天下来人来人往,哪能记得都有谁来住过?再说了,大多都是走南闯北的商贩, 今个儿在这里,明日指不定去哪儿了, 您叫我上何处去抓白日鬼?”   “你少在这儿狡辩了, 没准是你店里自己人作案呢?!”少年不依不饶, 他盘缠丢了, 还有五六日才要考试,中间这些时日,他没地方住不说,连口饭都没得吃。   “我可以发誓!”掌柜的立时就竖起四个指头, “若是我客栈伙计偷了你的荷包,我就..我就...”   “鹿掌柜…”谢见君斜睨了他一眼,截断了他的话头, “本官问的不是这件事儿,这少年所说的坐地起价, 你可给本官解解惑?”   “这…”鹿掌柜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眸底闪过一抹惊慌失措。   少年见他不开口,便自顾自地说起来,“昨日我来住店,同小厮要了一间五十文的下等房,这才过了一日,今早小厮来敲门,告知我这间房从今日起,涨到二百文一间,我出身农家子,本就是掏空了家底儿过来考试的,可这弄了半天,身上带的银钱竟还不够城中住店,我一时接受不了,当即就要走,这才发现荷包没了!”   鹿掌柜脸色青灰,额前洇着冷汗,他偷摸瞟了眼谢见君的神色,见他一如如常,便壮起胆子替自己辩解道:“小后生,店里房费依照着时节涨跌,原本就是常事儿嘛!您就算是承受不住这房费,也不该诬陷我们偷你东西,我这店里伙计都是知根知底儿的人,手脚都干净着呢!”   谢见君听到这儿,算是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捋顺清楚了。   他微眯了眯眼,看向一旁扣着手满脸紧张神色的客栈掌柜,少顷,斥责道:   “鹿掌柜,约束好店里的伙计固然重要,但既是客人们来住店,理应也得帮着看顾好他们的财物,莫要让宵小之徒乘人之危,现如今客人的东西就在客栈里丢了,你身为客栈掌柜,难辞其咎...”   “大人您教训的是....”鹿掌柜颤颤应声,身子不由得发起抖来。   谢见君顿了顿,继续道:“凡店中之人,无论是住店的客人,亦或是打杂的伙计,从即刻起,一律不得放出门外,待宋府役过来誊好供词,查出偷盗之人后,再放他们离开。”   “是是是,草民一切都听从大人的吩咐!”鹿掌柜想也不想地点头,反应过来才晓得,他们这位知府大人是打算给小后生找荷包,然他鹿永新行得正坐得端,有何惧?不过就是耽误些功夫罢了,正正好让外人瞧瞧,他这客栈可不是劳什子黑心客栈。   谢见君说完,便让围观的路人去府衙找宋岩过来。   这知府大人的话谁敢不听?立时就有人钻出人群,朝着府衙方向小跑而去。   在旁一直没吭声的少年,忽而凑上来好奇问道:“你是要帮我抓偷荷包的贼吗?”   谢见君扫了一眼他稚气未脱的浑圆脸颊,笑问道:“你的路引呢,拿出来给我瞧瞧。”   少年一听这话,当即跳出老远,紧紧地护着自己胸前的布兜,“我先生嘱咐过,这可不能随便拿给人看!”   “你这夯货,你面前这位,可是咱们甘州的知府大人,他若不得看,这世上就没人能看了!”鹿掌柜恨铁不成钢地斥了一声,“还不快给大人行礼!”   少年愣怔了一瞬,忙不迭就要屈膝,他现在还不是秀才老爷的身份呢,连童生都算不上,见了官老爷,自然是得要下跪行礼的。   谢见君伸手将他托住,听着小少年肚子咕噜咕噜地直叫唤,他将陆正明叫来跟前,伏在他耳侧低语了两句。   等到青衫少年一层层从布兜里掏出被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路引来时,陆正明适逢拎着油纸抱着的两个热乎包子回到此处。   谢见君将包子塞给少年,顺势接过他递来的路引,翻开细细看了两眼。   这少年,名为褚白,乃是甘州白头县龙井村人,现今刚满十六岁,此番入府城,是奔着四月府试而来。   “给你保结的禀生呢?他人怎么不在?”,谢见君合上路引,温声询问起来。   褚白一门心思都在香喷喷的肉包上,谢见君话都说完了,顷刻,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咽了下口水,回道:“草民来得早些,保结的先生,以及互结的另外四位考生,都得要等府试前一日到。”   “ 嗯..”谢见君颔首,将手中的文书送还给他,“你带着这路引,等下去府衙找陆大人,将今日发生之事告知于他,他会给你安排这后面的事情。”   褚白虽不知谢见君要他去寻那位陆大人是为何意,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应了下来。   一场急急火火的闹剧落幕,围观的百姓陆陆续续地散去。   鹿永新也跟着抚了抚胸口,暗戳戳地松下一口气。   “鹿掌柜...”谢见君紧接着一句阴恻恻的唤声,又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半空中。   “大、大人,您还有何吩咐,尽管告知草民,草民必当竭力配合宋府役,早日破除盗贼偷窃一案!”,他马不停蹄地表忠心,像捧着圣旨一般,毕恭毕敬地拱手。   谢见君冷哼一声,显然是不买他的帐,“鹿永新,你方才说这客栈的房费,是依照着时节而变动起伏,对吗?”   鹿永新脸色骤变,他还当是已经把这档子事儿给糊弄过去了,没成想知府大人断完官司后,又揪了出来,他讪讪地张了张口,心道难不成要跟谢见君说,这满甘州城里的客栈掌柜,都眼巴巴地指着府试,想要从考生们身上大捞一笔吗?   “今日五十文,明日二百文,本官倒不知道,是何种时节,能让这房费起伏如此之大?鹿永新,难不成,你是单创了一套历法吗?”   谢见君说话向来都是温温和和,哪怕现下质问,也是一样的语气,若不是鹿永新将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还真以为面前这人在温声柔气地同自己唠家常呢。   但现下他可没心思多想,“草民不敢!草民、草民这就让小厮重新调整房费!”   谢见君神色淡淡,面上没见着有什么波澜,鹿永新便愈发大气不敢出,身子紧绷成一条直线,连满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半晌,他才听着头顶上方传来清润低沉的声音。   “本官话不多说,你且好自为之。”话落,谢见君拂袖而去。   鹿永新跌坐下,犹如得了赦免一般,整个人瘫软成一团,悬在鬓角多时的冷汗,终于滴落在地上。   褚白手捧着热乎乎的肉包子,瞧见他这幅狼狈模样,撇撇嘴,轻“啧”了一声,而后又将目光放在远去的谢见君的背影上,眼含艳羡地感叹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沅芷澧兰,光风霁月的知府大人呐!可真威风!”   谢见君顾忌着马车里还有俩崽子,离开得匆忙,自是没有听见背后褚白的话,   回家路上,他单手支着下颌,细细地琢磨着刚才发生的事儿来。   这一琢磨不要紧,他回想起当年,自己和卢笙几人去府城考试,因囊中羞涩,在昂贵的房费面前被压低了头颅,如今见着这些个农家出身的考生,照旧还要经历相同的窘迫困境,他这心里,总也不是个滋味。   今日虽说训斥了鹿永新,但逢考必涨,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不可避免,屡禁不止的事情,别说是客栈了,就连酒肆饭馆,也在悄没声地抬高价格,他能压得住一家,压不住千千万万家。   一想到这,他尚未舒展开的眉头又紧紧蹙在一起。   “正明..”他掀开门帘,“晚些你去给钱德福递句话,让他入夜来府中一趟。”   ————   日落西斜,融融夜色逐渐朦胧。   “见君,快些来尝尝我刚得的金娇酿!”跟着被召唤的钱德福一道儿前来的,还有拎着酒壶的宋沅礼。   谢见君本是沏了热茶待客,见状,就让王婶子做几道下酒菜来,顺道烫几盏酒杯,云胡晓得他们此次碰面肯定有要事相商,原打算去灶房里搭把手,被宋沅礼迎面拦下,   “云胡,你别走了,坐下来一起品品这金娇酿,青哥儿说酒劲不大,你喝着也无妨。”   云胡一时没应话,探询的目光不自觉得落在谢见君身上。   “你今日累了,别跟着去忙活了。”谢见君将人拉到自己身旁坐下,还贴心地往小夫郎腰后垫了个软垫。   “啧啧,我这好不容易来一趟,净看你俩搁这儿卿卿我我了!”宋沅礼笑眯眯地打趣他二人。   “去去去..”谢见君摆手,作势轰赶道。他接着烫盏的功夫,将今日在客栈门口的见闻,以及自己回来一路上思虑的事儿娓娓道来。   宋沅礼原是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没个正经模样,乍一听这些话,他猛地坐起身子,重复道,“所以你是打算从城中征用几家客栈,用作给赴府城考试的书生们住?”   “正是如此。”谢见君颔首,“我下午着人去打听过,现今各家客栈因着府试一事儿,房费居高不下,考生们怨声载道,我听说有住不起的书生,夜里薄被一裹,就睡在天桥底下…与其让考生们风餐露宿,日夜担心温饱,我想不如就由官府出面,左右算着日子,离着府试也没有几天了。”   “商户重利,只怕是不肯吃这个亏..”宋沅礼对他们这位知府大人提出的想法颇有些担忧。这适逢城中复试,谁都想趁这个时候赚钱,哪有把到手的银钱往外推的道理?   “你说的这个,便是我今日特此请钱掌柜过来的目的。”谢见君不紧不慢道。   正忙着烫盏的钱德福,立时放下手中的活计,屈膝行礼 ,“大人如此为甘州百姓着想,实乃国之大义,草民佩服,愿为大人分忧!”   谢见君上前将他扶起,“钱掌柜莫要行此大礼,本官是想借你的嘴,将此事儿告知给那些商户,凡以寻常市价征用的客栈,年底均可免一成商税,以示安抚。”   “大人这等放心将此事交给草民,草民定不负大人的期望,务必把事儿给您办熨帖了!”钱德福拍着自己的胸膛,语气铿锵地保证道。   谢见君满意地点点头,今个儿商谈,除了征用客栈一事儿,他还另起了一个念头。   “沅礼,我想在城中批一块地盖成廉租房,供人长租,短租,亦或是日租,你觉得如何?”   “啥叫廉租房?”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宋家公子哥,被谢见君这冷不丁蹦出来的词给惊掉了下巴。   “是官府出资建造的屋舍,只用作百姓日常赁居,且掠房钱低于市价。”谢见君将后世的概念用当今的白话解释了一遍。   “哦..”宋沅礼浅浅应了一声,“这倒是个好主意。”他如是赞同道。   “四月府试过后,紧接着就是八月的院试,征用商户的客栈给考生,此法子只能应急,不能作为长久之计,但倘若有廉租房,我想着可以解决他们的住宿和温饱问题....”   “其实除去那些来甘州考试的考生...”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云湖骤然开口,众人齐齐循声望去。   云胡被这般炽热的目光盯着,身子有些拘谨起来,抬眸对上谢见君鼓励的眸色,他清了清嗓子,抬高声音道:“我是说,撇开他们不谈,我觉得来走商的寻常商贩亦可以过去歇歇脚,对于很多村里人来说,即便城中客栈恢复往日的房费,他们也承担不起。”   谢见君一听他这话,便知道云胡是想起常德县的那对推着班车卖苹果的老夫妇了,他压下心中原本想要说的话,笼袖捏了捏小夫郎的肩头,意欲让他放松下来,而后缓缓开口道:“云胡这话说的有道理....这廉租房一事儿,我打算在甘州城中,以及下属四个县城一并推行开来,考生也好,商户也好,甭管走到甘州那一处,都能有个安稳的落脚地儿!”   “这事儿我无异议,只要是于百姓有益,我一向都是举双手赞成!”宋沅礼表态附和。   谢见君知道他的性子,故而也没有多说什么,眼见着王婶子将下酒菜端上桌,他便招呼几人动筷子。   趁着无人注意到这边,他凑近云胡跟前,眼角含笑地地低声道,“这是谁家的夫郎,生得这般聪惠伶俐?\"   云胡霎时红了脸,借由掩饰羞赧,他端起桌上的酒盏,仰面一饮而尽。   这金娇酿嗅之有淡淡果香气,初尝时柔和绵软,入口后丰厚细腻,尾韵持久,回味起来,那舌尖上还浸着经久不散的甘甜。   云胡很是喜欢这味道,赶着谢见君三人忙着闲聊时,就如同偷腥的小猫儿似的,多酌了几盏。   然这等小动作哪里逃得过谢见君的眼睛,但想着有自己在身边护着,小夫郎哪怕是贪杯也无碍,他便没有拦着,还将金娇酿往面前拉近了几分。   一番畅饮过来,后劲儿有些上头的宋沅礼被钱德福搀扶着离开。   谢见君送二人出门上马车,回来时就见云胡坐在石桌前干愣神。   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指头在小夫郎跟前晃了晃,意料之中,小夫郎追着他直摇头晃脑。   “乖宝,我抱你回屋歇息。”他轻声哄道,欲上前将醉酒的人打横抱起。   “不回!”云胡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而挣脱开,不由分说地拽着谢见君坐在朱红廊下,抬腿跨坐在他身上,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一闭上眼,你就不见了!”   “我如何会不见呢?”,谢见君虚扶着他,手探至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安抚着酸痛的腰。   醉意已深的云胡,显然听不见谢见君说任何话,只睁着一双潋滟迷蒙的秋水剪瞳,直勾勾地看着他,曲起的手指沿着他的鼻梁弧线一滑而下,停留在他的薄唇上,少顷,撩起他的下颌,直白又坦荡地问道:“这是谁家的夫君,生的这般好看?”   谢见君被这轻佻的语调逗得失笑,小夫郎比他还不胜酒力,被宋沅礼闹着三杯两盏下肚,一点嫣红慢悠悠地在眼尾晕开,如今连温热的吐息中都浸着香醇的酒气。   他没由来的一阵燥热,似是猛灌了一壶烈酒,浑身都冒着滚烫,他伸手轻点了点心上人的额前,眸底噙满亲昵的笑意,   “生得好看的夫君,是云胡的人。” 第167章   晨露熹微。   昨夜贪杯宿醉的云胡费力地睁开眼睛, 酒意消减,两侧的太阳穴似是被重锤击打过一般,突突地跳着疼。   他微抬了抬沉重的眼皮, 就见这个时辰本该在书房的人, 眼下却侧倚在案边, 动作极轻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卷。   四月天清冷, 这人身上披了件雪白衬袍, 随意拢起的墨染乌丝, 顺着光滑的外衣滑落至脸侧,掩藏在羽睫下的眉目温润如玉,清疏柔和,如水中泠月。   云胡暗戳戳地往他身侧贴近了几分,又蓦然想起什么, 他手探出被窝,胡乱地摸索了两下。   “别找了, 大福跟着满崽在院子里习早课呢。”   谢见君握住他的手, 重新塞回到到被窝里。   “几时了”云胡打了个哈欠, 睡眼朦胧地问道。   “如今尚不及辰时, 你且再...”谢见君原是觉得亏欠了云胡,前段时间一直驻守在东云山,甚少陪伴他,让小夫郎生出“只要一闭上眼, 自己就不见了”的慌乱与不安,故而,今日特地在床上多赖了一会儿, 想着小夫郎从睡梦中醒来时,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在身边。   然他话还没说完, 本还困乏得睁不开眼的云胡,猛地鲤鱼打挺跳起身来,一面抓过手边的衣衫,急急慌慌地往身上套,一面头也不回地往门口小跑,“你怎地不早些唤我,今日还得去铺子里呢!”   谢见君愣怔一瞬,眼见着小夫郎临到门口,复又退回来半步,回眸望他,“你既是早就醒了,如何还赖在床上?今日莫不是要再休沐一日?不去府衙了?”   “这...这就去了..”他无奈地合上书页。   心上人变脸太快,分明昨个儿还夸他是生得好看的夫君,今日便已嫌弃,谢见君拾掇拾掇那碎了一地的玻璃心,跟着追出门去,“莫急,等着吃过早饭再走,王婶烙了你最是稀罕的荠菜饼子呢!”   到末了,满心思惦记着上工的小云掌柜,也只是草草地垫了垫肚子,就连二赶三地出了门,谢见君担心他忙起来不管不顾,伤了身子,便让陆正明去春华楼买了几记常吃的点心,给送去了甘盈斋,自己则换上久违的官袍,入了府衙。   他在东云山呆了月余,府衙里的一应政务皆是由陆同知代为操持筹办,一时用不着他过多的费心,遂这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昨个儿夜里同钱德福提过的征用客栈一事儿。   之所以费劲搞这一出,也是想提前探探商户们的口风,稍作调整。虽说他身为知府,只要一声令下,那些客栈老板们必定不得不从,但他并不想落下个说一不二,苛待商户的话柄子。   那钱德福亦是个利落性子,今日一早便出门去游说那些客栈的掌柜。   “知府大人这一手好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但谁会跟钱过不去?”   “这被官府征用,除了能赚个说起来好听的好名声以外,钱袋子可是空的!”   如他所料那般,众客栈掌柜并不像当初捐赠粮食救助灾民时,那般买谢见君的帐。   他冲着躲在人群中的自己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立时会意,“钱掌柜,您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怎么好端端地问起大伙儿这事儿来了?”   众人一经提醒,忽而反应过来,忙纷纷凑上前,“钱掌柜,有事儿您直说,可别跟我们卖关子了!”   钱德福捋了把胡须,故作高深道,“不瞒大伙儿,我听我府衙中的亲戚说,知府大人的确想以寻常市价,征用几家客栈给赶考的学子们用,大抵是要十日呢。”   “寻常市价?”诸人讶然。   “那可真是要亏死了!往年这个时候,我们客栈里的进账都是平日的数倍呢!”   “谁不是呢?过了这村没这个店,我就指着这些书生们过来,好从中大捞一笔!”   ......   钱德福听着大伙儿的抱怨,默不作声,但熟知他的人,见他这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模样,便晓得其中兴许还有别的道道儿,当即谄笑问起:“钱掌柜,咱们这交情,您还藏着掖着?这知府大人是不是又说了旁的?”   果不其然,话音将落,就见钱德福了然地抿嘴笑了笑,“我尚且还听了些别的话,说是凡被征用的客栈,年底可免一成的商税。”   “什么?”比先前高几度的惊呼声,倏地在人群中炸起,“知府大人此番这么大的手笔?白花花的银子,说免就给免了?!别是蒙咱们吧?”   “钱掌柜得来的消息,何曾有假的过?”骤然就另有人出声维护道,尤其是那些跟着钱德福攒了不少好处的商户,对他递出来的话,一向都是深信不疑。   “这般看来,即便这些时日损失些银钱又何妨?那可是一成的商税呐!”配合着当托的人适时点上一把火,登时有商户改了口风,无他,单单只是免这一成商税,就已经足够有吸引力了,就连先前坚决反对,不情不愿的客栈掌柜,听了这话之后,也都动摇了。   钱德福见造势造得差不离了,大伙儿的态度,逐渐朝着理想中的趋势转变,便偷摸朝着身侧的随从摆了摆手,着他去给谢见君通风报信。   不出半个时辰,官府贴出了新告示,内容与钱德福所说无二。   客栈掌柜们犹如饿急了眼的虎豹,一个个循着味儿就摸了过来。   谢见君命小吏挨个记下了客栈的名称和具体位置,又将陆同知唤来跟前,让他带人去实地考察一番。   “陆大人,像春华楼这般修缮得奢华的客栈,便可以直接剔除掉,此次征用,当选那些素朴简单的,哪怕是稍稍破旧些,但只要是一应陈设都齐全也无妨。”   “大人,这是何意?”陆同知不解,“咱们征用的客栈环境越好,考生们不是住得更熨帖?”   谢见君早知陆同知会这么问,他眉梢轻佻,声如温玉地解释道:“家境富庶的学子们来府城中考试,出手大多阔绰,选择住宿的客栈时,首当其冲就是春华楼,你若将这等客栈征用,不就是放任这些学子们,去同那些真正需要帮助解决住宿问题的考生,争抢补助的名额吗?陆大人,这可与咱们的初衷相悖呐!”   陆同知脸色一变,躬身拱手道:“还是大人考虑周到,是下官愚笨短浅了。”   谢见君莞尔笑了笑,将此话茬揭了过去,“烦请陆大人去客栈走一趟,早些敲定好征用的客栈。”   陆同知应下话,雷厉风行地朝外走,临到半路,又被唤住 。   “陆大人,昨日可有一位叫褚白的小少年,来府衙寻过你?”蓦然想起昨日在那客栈门口发生的事儿,谢见君出声关切。   陆同知复又行礼,一本正色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体恤这褚白年纪尚小,家境又贫寒,好不容易来府城一趟,还丢了全身家当,便做主给他补助了银两,昨个儿让他歇在了自己家中。今日那孩子离开时,住过的卧房收拾得齐整,还搁了银钱在桌上...”   “倒是个好孩子。”谢见君声色温和地承了一句,陆同知不曾插手过府试的事宜 ,故而念其可怜无助,留考生借宿一晚,倒也无妨,他并未细究,只是摆摆手,让陆同知退下了。   晚些,城门口贴出了新告示。   一应入城赶考的学子们齐齐凑在告示下,议论纷纷。   “官府出面租赁了几家客栈,让咱们去住呢!”   “可不是,这房费之低,我还以为我是在做梦!”   “我去年八月来时,这一间房就是数百文,如今居然只有二十文...”   “早听闻咱们这位知府大人仁善宽和,今日得见,果真如此,此举这可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   “且不论这个,我听说,咱们今年考试的贡院,也被知府大人下令整修过!”   “如此甚好!看来今年大伙儿都能毫无顾虑地考试了!”   ......   未见其人,谢见君的身影,便已然在赶考学子们心中倏地高大了起来,诸人都憋足了劲儿,想瞧瞧这位传说中的知府大人究竟有着何等的绰约风姿。   府试当日。   谢见君一身绯色宽袖圆袍官服居于高堂,腰间十一魁革带系得工整端正,负手而立时,愈发衬得他身挺如松似柏,分明是一张温润端方的面容,却无端地让人心生出几分惧意,这是为官者震四方的威严。   核对身份无误的考生们,只敢悄悄抬眸看上一眼,就立时垂下脑袋,跟在府役身后闷着头去寻自己的号房,至于那些尚未入贡院之人,都垫着脚尖,抻长了脖子向里面张望,得了斥责才老实下来。   “大人,我没有作弊,这小抄不是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谢见君正打量着过往的考生,冷不丁被门口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有搜子入贡院来,将誊抄着圣谕广训的纸条,呈给他看。   谢见君当即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就见一青衫打扮的书生,被府役后押着双臂,涕泪横流地替自己喊冤。   担心是这考生不小心着了阴诡之人的道儿,他并未着急处置,而是将小抄仔仔细细地瞧过一遍,又比对了这人先前检录时,曾在府衙里留下的字迹,两份字迹落笔一模一样,连横撇勾点都一一吻合。   “你说你是冤枉的,这字迹又作何解释?难不成是哪个闲人,为了构陷你,照着你的字,一笔一划写成的小抄?”   考生被质问得脸通红,但仍是梗着脖子,打死不肯承认自己作弊。   同行保结的禀生,这会儿也不敢说话,颤颤地站在一旁。   照理说,如今这般情形,有实打实的证据在手,谢见君便可判其作弊,终身取消科举资格,按照律法,其余考生亦有连坐之罚。   然他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便想着这人如此坚持,没准当真是冤枉的,便让搜子上前搜其全身,不成想,在布鞋的鞋底中间,发现了缝着四书五经的布条。   谢见君脸色登时阴沉了下来,挥手让府役将这考生拖至门外,行杖二十。   考生眼见着事情败露,自己此生无望,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索性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挣脱开钳住他的府役,爬至谢见君面前,扯着破了音的破锣嗓子,愤恨道,   “你不能只治我一个人的罪!他们、他们也都带了小抄进来!”   谢见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被连坐的四人脸色煞白,身抖如筛糠。 第168章   谢见君命人将与作弊考生互结的四人带入厅堂, 从头到尾仔细搜身后,果真相继找出了夹带的小抄,有人塞进鞋袜中, 有人藏在笔杆里, 还有人甚至将磨块中间掏空, 就为了搁入一张纸条。   “来人, 将这五人, 一并驱逐至门外, 自今日起,终生不得再入考场!”   几名府役相继上前,钳住作弊的学生双臂,以手巾堵口,不由分说地拖出贡院。   余下的两名保结的禀生两股战战, 谢见君的眸光不经意扫过来时,俩人也不顾忌秀才无须向官员叩首的规矩, 当即便屈膝俯身, 替自己辩解起来,   “大、大人, 学生一直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实情!”   “大人,这几个学子都不是学生教出来的,是他们父母掏了钱, 学生才给他们保结,他们作弊,绝非学生怂恿!”   一个两个都努力撇清自己与那作弊五人的关系, 然如今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考试场规:“知情保结之廪生, 杖一百。窝留之家,不知情者,照不应重律治罪”。   谢见君为震慑后来者,到底还是忍下恻隐之心,差府役将二人一道儿“请”出门外行杖刑。   且不论五位互结的学子,一朝迷途,葬送了自己的青云路,待这消息传回老家,那两个禀生的日子也断断不会好过,律法中对科举违纪一事儿的严厉处罚,绝非是闹着玩的儿戏。   将这几人驱逐出去后,谢见君仍是想给余下那些妄图瞒天过海的考生一个机会,便面对着众人高声说道:“即刻起,尚未入贡院的学子,可再把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裳和随身携带的竹篮检查一番,若再查到有舞弊之人,必严惩不贷!”   此话一出,自是有人不为所动,坦坦荡荡地挺身而立,等着搜子上前搜身,检查竹篮中的笔墨,但谢见君眼见着有几人,闷着头挤出嘈杂的人群,眨眼就消失在街道上。   他临时加了一场二检,已入贡院备考的学子,也得勒令解发袒衣,索及耳鼻,府役和搜子们更是瞪大了眼眸,里里外外反复地搜,就怕放任何一个心怀不轨的学子入考场,被知府大人抓个正着,株连到自己身上来。   然在二检时又搜出作弊考生数十人,临时弃考者更是近百人,贡院外被丢弃的蝇头小卷堆积于墙阴路隅者,不计其数。   经此一事,监考也格外严格,府衙巡考的次数,较之先前密集了许多,众人的神经似是一瞬间都紧绷起来。   头一场考试结束,考生们前脚刚踏出龙门,后脚便开始抱怨,那府役后脑上就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分明只是稍稍活动下腿脚,就被迎面厉声呵斥一顿,即使是去茅厕解溲,亦有两名府役相伴跟着,还直勾勾地盯着人小解。   但好在贡院里提供的吃食,可比过往几年都熨帖多了,热腾腾的荠菜肉饼子,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沾着鲜甜滋味,谢见君特地嘱咐聘来做饭的婆子们给煮了鸡蛋,听着考场上有人“咳咳咳”一个劲儿地直咳嗽,半下午还熬了梨汁,小火煨着,只要招手就会送到号房来,就连考生们喝的水,都是滚开几遭的热水,或者晾凉的凉白开。   要知道,这些学子之前在贡院考试,吃的是能硌掉牙的石头饼子,喝的是数年不曾清理过的水井里,直接打上来的井水,年年都有考生在考试途中生了痢疾,最终只得被迫弃考。   第三场考试,因着是两天一夜,需要在贡院里过夜,府役早早给号房里分发了棉被,棉被都是当年找裁缝做的,塞的也是新棉花,经太阳暴晒过,夜里睡起来暖烘烘的。   除此之外,谢见君又请了扶元堂的大夫前来贡院坐镇,生怕有学子在考试过程中突发急症,误了救治的时辰。   然没等到恶疾的学子,反倒是有贪食而脘痞腹胀的书生,得了大夫好大一碗消食的汤药。   几天考下来,末了从贡院出来的人,一个个神采奕奕,纵然有题目答得不尽人意,哭丧着脸的学子,但多数人都是面色红润,脚步稳健,这哪里是来吃苦考试的,放到不知情的人身上,还以为知府大人犒劳众考生呢。   谢见君府试跟着熬了三场,学子们中间中袖时,他还得忙着秉烛阅卷,数日折腾,等着放榜之时,他反倒是又清瘦了几分,外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至晃荡。   云胡特地请了大夫前来给他调理身子,一日就要喝上好几茬补品,直补得他火气旺盛,在府衙处理政务时留了鼻血,这可吓坏了同处一处的陆同知,当即就要去寻大夫。   谢见君好说歹说地将人劝住,说自己无事,只是天干气躁。   他哪里好意思说是被小夫郎流水般的补充填得心气太旺,但即便已经找到理由搪塞过去,但仍有“知府大人殚精竭虑夙夜匪懈,哪怕是身体抱恙,仍是力疾从公”的流言传了出去。   百姓们感念知府大人的付出,谢见君抱着大福上街采买时,都会被小贩不容拒绝地往他怀中塞吃食,弄得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哭笑不得地给送去银钱。   某日,执着于给自家夫君补身子的云胡,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将将熬好的焦黑汤药入书房,谢见君正伏在书案前临摹字帖,当即被这冲天的苦涩劲儿熏得头晕目眩,阵阵作呕。   “云胡,我不能喝了,这玩意儿再喝下去,我真得没了不成!”他都留两回鼻血了!   “不行!”如今的小夫郎,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在福水村,对谢见君百依百顺的怯生生小可怜了,他将人强按在椅子上,舀起碗中的汤药,轻吹两下就要往自家夫君嘴里塞。   谢见君拗不过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被按着灌了一整碗黢黑黢黑的药,苦得眉头都皱成一团。   “来,张嘴!”云胡从袖中掏出块饴糖来,拨开薄薄的油纸,塞给他。   “一准可要闹了..”谢见君认出那饴糖是昨日他刚给大福买的,翘着嘴角笑道。   “无妨....”云胡老神在在地又从袖中摸出一块,随手撂进嘴里,“大福还不会数数,不知道你给他买了多少,偷吃一两块他发现不了的。”   谢见君闷笑出声,只觉得这话听起来甚是耳熟,好似满崽小时候,云胡也是这般偷摸给他喂栗子,就只为了哄他开心。   他好半天才止了笑意,蜜津津的糖在口中化开,驱散了汤药的苦味,连带着心里也煨着甜。   “对了,云胡,你之前帮我打听的事儿,可有动静了?”   云胡闻声,咯吱咯吱猛嚼了两下,将糖渣咽进肚里,“有了有了,我今早听铺子里的伙计说,城西那块儿有一片地,盘踞着老城中家境贫寒的百姓,他们的房子大多年久未修,很是破旧,有些都已经没有人住了,你若想要都拆了,改建成廉租屋,选那地方,应该没什么问题。”   繁琐的府试过后,廉租屋的事儿就要提上日程,谢见君对府城不甚了解,故而托云胡帮忙,趁着甘盈斋做生意时,跟城里老人探访一二。   刚得来消息,转日,他便跑了趟腿,前去瞧了瞧情况。   这城西,要论地理位置,并不算偏僻,大抵因为住在此处的人,多数都是云胡所说那般努力讨生活,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民,谢见君刚刚拐进小巷子,就被眼前的破败之像,惊得拔不动腿。   盎然的春意并未给这里带来任何生机,这些老屋经历过一岔岔岁月的洗礼,早已是断壁残垣,有些屋顶都塌了半截,还有人将就住在里面。   即便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见潮湿石缝中滋生出来的青苔,满墙肆意横生的藤蔓,和那一个个从屋中院里走出来,神色麻木,眼神空洞的人,依旧让谢见君如鲠在喉,连句苍白的话都说不出来。   从城西回来,他便一刻不停地草拟了拆迁的公示。   此番拆迁,他决计用银钱和屋舍两种方式,来弥补城西百姓的损失。   凡要钱者,就以所在屋舍的面积为标准,按照一定的赔偿比例,兑换成相应的银两;而至于选择屋舍的人,则是在改建廉租屋后,重建他们的房子,在外赁居的这段时日,每个月也会提供最基础的掠房钱的补贴。   在与陆同知等人仔细调整过这部分的补偿后,谢见君便安排府役一家家一户户登门告知。   自古以往,拆迁难免都会引发官民之间的矛盾,通过府役带回来的百姓的反馈,他也在不断地根据百姓需求,去调整补偿的政策。   大多数百姓,在城西住了几辈子,别说是修缮屋子了,每日拼死拼活赚来的银钱,堪堪只能保证温饱,故而,乍一听知府大人要拆他们的破屋舍,都愿意拿钱的拿钱,赁居的赁居,原因无他,也是谢见君这半年多来给自己搏下的好名声,众人相信,他不会坑害自己。   更重要的是,改建的廉租房,只要符合低保的要求,他们就能以低于市价数倍的掠房钱,租赁回来,哪怕地契上写的不再是自己的名字,但比起吃不饱穿不暖住的还差,谁又会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遂,拆迁的公示一贴,众人可谓是一呼百应,陆陆续续地去府衙交接了钥匙,可就有一家,愣是咬紧了牙关,死活不买账。   谢见君去东云山查看种地情况,顺带送满崽去桐坞村采买苹果,回来时,人刚过城门口,宋岩扣着自己腰上的佩刀,气喘吁吁地前来报信,   “大人,不好了,那老丁头拿着麻绳,说要在咱们府衙门前上吊呢!” 第169章   谢见君先是将满崽送到了甘盈斋, 而后才纵马慢慢悠悠地往府衙走。   宋岩生怕那老丁头当真因着拆迁的小事儿,闹出人命来,但又不敢出言催促他们这位知府大人, 跟着急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将人盼着回了府衙。   年逾半百的老丁头正踩在石头上, 颤颤巍巍地往房梁上丢绳子, 一面有条不紊地忙活着, 一面嘴上还停不住地哭诉。   “老天爷不给我们老丁家留活路哇!我们老丁家祖祖辈辈扎根在这儿, 到老头子一脚踏进棺材里的时候,要刨了我的根呐!”   他那如唱戏一般抑扬顿挫的哭诉声,很快便吸引了打府衙门口经过的路人,秉承着一点热闹都不能落下的大伙儿齐刷刷聚了过来,三三两两, 对着老丁头指指点点。   这城西拆迁一事儿,现下在城里可谓是闹得沸沸扬扬, 任谁都知道知府大人给的补偿厚得流油, 就盼着大人开开眼, 指头缝里漏点恩, 也能收走他们的破房子,哪怕是给糊糊墙,修修屋顶也行,他们必定是举双手赞成, 哪里像这老丁头,得了便宜还卖乖,跑来府衙闹自戕。   府役们一个个都为在一起, 但没人敢上前制止老丁头,谢见君先前叮嘱过, 拆迁是在百姓的心窝子里剜肉,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与其起冲突。   他们拿捏不住这个万不得已的度量,于是就干巴巴地瞧着。   “咱们知府大人性情也太温和了些,要我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城西那一片的屋子推倒便是!”   “可不,要照着佟知府一贯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哪还能容得下这些刁民撒泼?!”   “这又是给钱,又是给新屋子,可把这些刁民的胃口都给喂大了,都敢来府衙闹事..”   赵田在旁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低喝道:“你们是什么身份,嘴上没个把门的,啥都敢往外说!知府大人所行之事,岂是尔等能私下里编排置喙的?”   说小话挨了班头的训斥,几个府役缩了缩肩膀,不敢再吱声,远远听着马蹄声将近。   众人齐齐躬身上前行礼,连老丁头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循声望去。   就见姗姗来迟的谢见君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递给赵田,而后大步穿行过老丁头身侧,愣是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给他半点。   “去给我抬把椅子来。”   府役们得了吩咐,连忙小跑着进府衙,不多时,二人一左一右抬着乌沉沉的太师椅出来,谢见君捞起衣摆,径直坐了上去,手肘支着脸颊,冲还在装模做样缠绳子的老丁头,挥了挥手,语气平常道:“大爷,您继续,我不打扰您...”   别说是老丁头了,就连围观看热闹的府役们,听了他这句话都傻了眼。   “大、大人,您不是回来主持大局的吗?”紧挨着他身侧的宋岩,苦着脸附耳问道。   “主持大局?”谢见君故作讶然,“这戏台子都搭上了,不是唤本官来看戏的?”   话落,他将眸光放到了打方才起便拿着麻绳不知所措,连哭诉都忘了的老丁头身上,轻挑挑眉,似笑非笑道:   “本官瞧着丁大爷脚下踩着的石头太稳当了,赵田,你去将咱们府衙里那个缺了腿的三脚凳子搬出来....”   赵田一怔,原本严肃的脸庞乍现一抹遮掩不住的笑,他紧抿着嘴,把这辈子最为悲伤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才闷着声应下吩咐,“属下这就去搬!”   将将要走,又听着谢见君继续开口道,“你们几个,如何这般没有眼力见儿?丁大爷花甲之年,还让他老人家亲自动手,不赶紧上前帮忙去?”   老丁头脸色一阵青白,手里的麻绳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眼见着三两个府役当真要过来搬脚下的石头,他将麻绳往脖子上一搭,双手握住绳子的两端交叉着往两边扯,“别、别过来啊!你们过来、过来我就勒死我自己!”   众人皆停下脚步,眸光不约而同地穿过老丁头,看向他身后神情泰然坐着的知府大人,似是在征询他的命令。   然谢见君说完方才那句话后,便垂下眼眸,对老丁头要死要活的“威胁”不为所动,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哎呦,我不活了!”老丁头见没人吃他这一套,又怕府役们真的任他自己勒死自己,双手一拍大腿,借势从石头上下来,往地上一坐,鬼哭狼嚎起来,“我不活了,我这就去死,给我儿子腾个空闲地儿,有人要挖我们老丁家的祖坟,拆我们家的屋子呐,可怜我那最小的孙儿,刚出生就要遭此劫难,从此无处为家,过着颠簸日子呐!”   “老丁头,你这话什么意思?”,谢见君不吭声,倒是有同在城西的街坊邻居憋不住话了,“知府大人何时断你们家的活路了?你们家人口多,儿子是个瘸腿的做不了重活,大人体恤家中困境,补偿的银钱比我家都多呢!你有啥不知足的?”   “就那点银钱能干什么用?”老丁头一听这话就恼了,也顾不上哭嚎,登时就站起身,同那人中气十足地掰扯起来,“我们家可是有七口人呢!娃娃们吃饭穿衣不花钱?我和我婆子生病吃药不花钱?”   “既是处处都要花钱,你们老两口,还有你那好儿子,成日里就搁家里歇着,让儿媳妇一个人在外打零工,来补贴养活你们一大家子人?”嘈杂的人群中夹杂着一声嗤笑。   众人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也算是看明白了,这老丁头又要上吊,又要勒死自己,好端端地不在家里待着享乐,跑来府衙折腾,感情就是对补偿不满意。   “你想要什么?”谢见君微抬了抬眼皮,居高临下地看向老丁头。   “那自是要先补偿给我们家百两!”老丁头千盼万盼,好不容易盼到了知府大人开口,说出口的话连脑子都没过,就将自己打好的算盘一股脑抛了出来。   谢见君闻之,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追问道:“之后呢,还想要什么?”   “我们家这么多口人,高低也得安排住个三进的院子!”   老丁头此话一出,底下围观的人群议论声愈涨愈高,百两银子?三进院子?这人怕不是要把自己给撑死!   “要不…”谢见君缓缓起身,一字一顿道:“要不我干脆将这府衙,让给你可好?”   他口吻十分轻柔,看似是在同人唠家常,但绝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忽视他说的话,就连老丁头的后心都跟着一下子冷了下来。   “大、大人,草、草民不敢!”   “你不敢?”谢见君踱步到老丁头面前,他眼神恣睢,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这府衙的屋舍你不敢要,你倒是敢来这儿上吊,本官竟不知,什么时候府衙办案,都得靠撒泼了?”   老丁头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日怕是要栽,他嘴角的肌肉不断地抽搐着,这会儿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丁日升,本官前些时日登门,同你们一家坐在一起商谈时,分明约定好了补偿的数额,缘何如今不作数了?百两纹银,三进院子,你好大的口气,当府衙是什么生财的地儿?”谢见君照旧是慢条斯理的温和语气,但几乎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老丁头更是脸色煞白,掌心里沁满了汗,“大、大人…”   谢见君似是也不在意他的回话,侧目看向一众府役,“白术,本官从未听你提过丁家要这些东西,你过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被唤到名字的年轻府役,当即“噗通”一声跪地,“大人,冤枉呐!属下多次上门,丁日升要么连门都不开,要么就是提着扫帚往外赶我们,属下记挂着您的嘱托,不曾为难过他们,可这一家子实在是欺人太甚,还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大人,您若是不信,尽然可以问问周围的街坊邻居,还有一同前去的其他府役,大伙儿都能作证!”   话说到这儿,谁是谁非一目了然,谢见君并非是那专制之人,老丁头若不是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无理取闹,狮子大开口,他尚且可以再让一步,亦或是与之再商谈一番,但现下已这般境况,他是断断不会如了老丁头的愿。   他今日松口半分,有一丝丝缓和的余地,明日府衙门前就会吊上一串人,这甘州还不得翻了天?   “大人,大人,您让我查的消息有眉目了!”,宋岩微弓着身子,垫脚上前,将刚得来的新鲜地契,双手呈到他面前,“属下着人打听到,丁日升现今一家子住的屋子,地契上登记的户主是一个叫佟银的人,这佟银数年前曾将屋子租给了丁日升,然在他去世之后,丁日升并没有搬走,而是将其占为己有,带着自己婆娘儿子,举家一直住到了现在....”   谢见君挑了挑眉,给自个儿气笑了,这丁日升要死要活地闹了这些时日,折腾得竟还不是自己的屋舍,他将地契展开,在老丁头面前抖了抖。   尚未张口,老丁头便抢了话头去,“知府大人,俺们在城西住了这么多年,拆迁该是有我们一份吧?!我们家可是有七口人呢!” 第170章   他这一开口, 围观的人群登时就不乐意了,纷纷指责起老丁头一把年纪不要脸不要皮,不是自己个儿的东西, 也好厚着脸皮占为己有, 如今竟然还拿着当作筹码, 也亏他上嘴唇碰下嘴唇, 能说得出要百两银子和三进院子的话来!   老丁头向来在家颐指气使惯了, 听不得有人质疑他, 当下就扭过身,朝着石阶下的众人狠啐了一口,“佟老哥过世前,曾说要将这屋子送我呢!我要这拆迁款,还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赠予的文书可曾有?何时立的契约?为何不曾来府衙更改过地契的名字?”谢见君连珠炮似的一连三问砸了下去, 直噎得老丁头哑了声。   “就是啊,契约呢?丁大爷, 你把契约拿出来, 口说无凭, 拿出证据来!”底下人三三两两闹起哄。   老丁头支支吾吾, 愣是涨不开口,双手不住地往身上摸索着,掏不出半点东西,须臾, 他似是想出了劳什子对策,连腰杆子都挺直了,“这屋子, 可是我花了大价钱请人来修缮过的,我们家这一住就是数十年了, 都住出感情来了,乍一要我们搬走,怎么也得给点补偿吧!”   谢见君眼见着这站不住脚的歪理,从老丁头的嘴里说出来,尚且这般的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他双眉紧蹙,神色凛然道:“丁日升,本官先前说得很清楚,城西所有拆迁的屋舍,皆以地契上的户主名字为准,其余一概不论,你既非原主,自是谈不上补偿一事儿,本官命你们一家人,即日起搬离此地!”   说着,他将宋岩招来跟前,“去找一下这个佟银是否还有在世的亲人,若是能寻着人,就带来府衙,商议一下屋舍的处置。”   老丁头一听这话,当即心都凉了半截,他来府衙,是想多要些银两贴补家用,要是能再要个大屋子,那就更好了,然现下竹篮打水一场空,折腾到末了,还真是应了自己的那句话,“从此无处为家,过着颠簸日子!”   他登时便扑到地上,扯着嗓子正要哭嚎,冷不丁被谢见君望过来的冰冷眸光,冻得打了个寒噤。   “丁日升,本官体恤你年事已高,受不得牢狱之苦,尚且同你在这掰扯半日,你如若继续没完没了地撒泼闹事,尽然可以去尝尝府衙里的牢饭是何滋味!”   老丁头被吓得浑身止不住地哆嗦起来,不等谢见君再开口赶人,忙不迭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草、草民、”   不及他把话说完,谢见君已是拂袖而去,宋岩见他起身要追过来,上前将手中的佩刀一亮,凛冽的寒光晃得人直睁不开眼,老丁头更是连连后退好几步,险些又要跌倒,最终在一众人的耻笑嘲讽声中,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不出三日,宋岩带着一对母子俩从颍阳匆匆赶了回来。   “大人,这位就是佟银的儿媳李氏,和他的孙子佟琏...”, 府衙大堂上,宋岩向谢见君介绍着母子二人的身份。   “民女李秀兰携幼子佟琏见过知府大人。”女子带着个十岁的孩童,一道儿行礼作揖。   “李秀兰,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必你来的路上,宋府役也跟你说清楚了。”,谢见君省去不必要的说辞,直接开门见山道。   “回知府大人的话,民女已经知晓。”李秀兰应声,“数年前,民女的公公,也就是佟银,将家中多余的屋舍租给了丁日升一家,后因民女的夫君病逝,公公心善,不忍耽误我,便许了我带着孩子改嫁,还立下字据,说将来有朝一日,佟琏成年,就将此地契更改为他的名字”   “但我二人走后没几年,公公也跟着夫君去了,原是我该带了佟琏登门祭拜,谁知那黑了心的丁日升非但不许我们娘俩进门,还四处败坏我的名声,说我与他人苟合害死了夫君和公公,我一个弱女子哭求无门,也要不回佟琏的东西,只得带着孩子回了颍阳,一直到送府役寻来,我才知,丁日升居然想霸占我公公佟银的屋子,实在可恨至极!”   谈起往事,李秀兰红了眼眶,身侧佟琏卷起衣袖给他娘拭泪,“娘,你别哭,我现在长大了,我不会让别人再欺负你了!”   “好孩子,娘知道你孝顺,娘没事儿,这些都过去了,娘有你,已经很满足了!”李秀兰抚着自己孩子的脑袋,眼中满是欣慰。   谢见君虽不忍打扰此刻母子俩之间的温情,但方才李秀兰所说的字据,他仍是有些在意,便问其要了过来。   李秀兰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一张,一瞧就仔细保存了许久的纸,交于宋岩,再由宋岩检查过,呈给谢见君。   “大人,这就是当年我公公许我改嫁时,立好的字据,民女不曾有半分作假!”   谢见君接过字据,展开来看,这纸存放了多年,已有些发脆泛黄,连字迹也跟了糊了不少,然能看清上面的内容。   同李秀兰说得大差不差,佟银的确要将屋子留给孙子佟琏,他谨慎地着人比对过字迹,并无出入,于是温声问道:“你可有考虑清楚,如何处置这屋子?还有,佟银过世至今,丁日升所欠的掠房钱,你打算追回吗?”   “民女同幼子商量过,民女如今以另嫁他人,断不会再回甘州来,故而只要赔偿的银钱留作给佟琏将来娶妻生子用即可,至于这些年的掠房钱,民女全凭大人做主!”   李秀兰话说的干脆,倒是省下谢见君费口舌了,他立时拍板,命赵田去找丁日升追回这些年的掠房钱,介时同赔偿银两一并交于母子俩。   丁日升到底没想到,多年前种下的恶果,如今报应在自己身上,他好不容易找了个破屋子,带着一家老小搬了出去,转头府衙就上门讨债,可他哪里能有这么多银钱,填这个窟窿?随即便不死心地又闹上了府衙,到最后,被谢见君关进牢中,吃了好几日苦头,只待家中人凑足了银钱,才被放出来。   谢见君记挂着之前有百姓说丁日升夫妻俩,连带着他那个瘸腿儿子在家里游手好闲,就指着儿媳妇一人在外打零工养活,遂特地差人在讨债时,给他这儿媳妇递了句话,倘若她想要和离,远离这一大家子吸血的人,可随时来府衙寻他,为其主持公道。   如此,闹得轰轰烈烈的城西拆迁一事儿终于落幕,在收齐了所有人的钥匙和地契后,由官府招募来的诸多汉子们,热火朝天地投入了推屋建房的工程中,这知府大人可是放了话,务必要在院试时,让学子们住上熨帖的廉租屋呢。   这城中的廉租屋有条不紊地建着,谢见君秉持着当初的承诺,让陆同知带着文书和图纸下四个县,将此事告知了四县县令,命他们在县城中建不少于三十间的廉租屋,以供过往的小贩和村里来的村民歇脚暂住。   ————   一大早,还没到上衙的时辰,钱闵就被冯之越着急忙慌地从被窝里叫起来,这会儿正一脸的不悦。   “大人,您收着消息了吗?知府大人要在县城中建什么廉租屋,还得官府的人亲自打理,就为了那些刁民!”冯之越刚得了消息,拽上吴知县就跑来了,现下正说得口干舌燥,望着钱闵桌上的热茶,一个劲儿地猛咽唾沫。   “这知府大人做事儿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当垦荒已经足够让他费心思了,没成想他大手一挥,又折腾起了咱们!“   “这小子年纪轻轻,想要做出点政绩来,一朝任期将至,好再往上爬一爬,倒是也能理解...”钱闵摩挲着手中的玉把件,嗤笑一声。   想当初,他刚来到这儿做知县时,也曾一腔热血地想要大展身手,造福百姓,治理好整个县,但那又怎样?甘州如此穷困,年年又旱涝频发,连圣上都懒得管,他能折腾给谁看?   日子久了,他倒是也看开了,与其两手清贫在这儿待上几十年致仕,倒不如趁机捞上一笔,安享晚年。   “随他折腾去吧,你一个知县,还能管得了他一个知府?”   “钱大人,话不是这么说呐!”冯之越着急,“上面光说让咱们盖屋子,可没说给钱呐,我这县里的账目上一穷二白,哪有银钱掏的出来?”   “那又如何?你能猜的透他什么心思,还是你能说了算?从他当初整高价收粮那一出开始,别说是陈然他们那些商户了,咱们不一样被这小子耍得团团转?”   说起这个,钱闵便气不打一处来,自打谢见君来了甘州,什么事儿都自己一把手抓着,他是半点插不进去,偏偏陆同知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死脑筋,陈然也愚笨不成大事。   眼瞅着这又是建学府,又是开义学,前些日子垦荒,如今又要盖屋子,这小子在百姓那里的威望,可谓是水涨船高,这叫他如何能坐得住?冯之越都栽了跟头,指不定头顶上的这把刀,什么时候就落到他脑袋上了?   “大人,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冯之越见钱闵脸色阴沉,试探着问道。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就那点赈灾款,还能被他吓唬住,到手的东西都老老实实地交出去,你说怎么办?”   冯之越从钱闵那儿挨了训斥,不敢再去触霉头,转而看向了吴知县,就瞧着他照旧不吭声,窝在椅子上也不出头,只等着他们俩商量出个法子来,再跟着去做。   得,又是个指望不上的货色。   他猛提了一口气,给自个儿壮了壮胆子,“钱大人,小的也是有苦难言呐,这不才寻上您老人家,想让您给出出主意,您说,这廉租屋,到底怎么个建法?”   “你就随便去找块没主的地,给他盖上三十间屋子,好歹交了差得了!”钱闵摆摆手,语气极其不耐。   “大人,万万不可!”甘宁县主簿纪万谷忽而出声,将众人的眸光吸引到自己身上,“陆大人说,廉租屋建成之后,知府大人会亲自下县城检阅,若有不合规之处,便要降罪给县衙呢!”   “一个黄毛小子,仗着自己手里有几分权力,就敢为所欲为!”钱闵怒极,“他不是要检阅吗?明日去县城里挑三十户人家的屋子,想办法休整休整,只要面儿上能瞧得过眼,就拿这打发了他就行!”   “大人,那这三十户人家可如何安置?”纪万谷惊诧于钱闵应付谢见君的腌臜法子,但更担心被挑中屋子的百姓。   钱闵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少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纪主簿,这些刁民,跟县衙又有何干系呢?”   纪万谷垂眸不言,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攥成拳,连指甲钳进了肉里都未曾察觉。 第171章   钱闵的小算盘到底还是落了空, 他千算万算,愣是没算到谢见君预判了他的预判。   冯之越和吴知县走后的第二日,陆同知便带着几个府役, 大刀阔斧地奔着甘宁县来了, 开口就说遵知府大人的吩咐, 特来此协助知县尽快安排选址, 建廉租屋。   钱闵与这陆同知一向不对付, 自是不肯老老实实地配合, 三言两语就想将其搪塞赶走。   但那性情持正不阿的陆大人也并非善茬,被有意地干晾了几日后,当即就修书一封,欲传给府衙,请知府大人前来当面敦促。   钱闵虽不惧怕谢见君这初生牛犊, 但也并不想在祭祀临近的时候,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 故而干脆将廉租屋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县衙的主簿纪万谷, 还装模做样地吩咐一定要办好这件事儿。   如此, 恰恰如了纪万谷的心意, 他本就担心,怕依着钱闵的性子,当真会征用三十户人家的屋舍来糊弄,届时百姓有苦不能言, 白白吃下暗亏,但有了陆同知在一旁时时刻刻盯着,加之他在其中推波助澜, 这工程反倒也是磕磕绊绊地动了土。   其余三县,宋沅礼是一早就先得了消息, 待加盖知府官印的文书送下来,他便命人在东边辟了块地,三两日就平地起了高,谢见君派去的官员不过陪着做做样子。   至于曲兰县和白头县,晓得钱闵栽了跟头,冯之越同那吴知县更是不敢在明面上耍什么小心思。   眼见着一府四县都在有条不紊地盖着廉租屋,谢见君一时半会儿清闲了下来。   一晃夏初将至,晚春的风带起了丝丝燥意,大福身上的圆袍长衫都换成了爽利的短襟。   起早,小雨霖霖。   谢见君醒得早些,便在书房里蘸墨临帖,细雨绵绵,敛去了半舍的暑气,拢起一层白岑岑的薄雾。   “阿爹!”朦胧间,清脆伶俐的稚声刺破薄雾,穿过半掩的窗扉,钻入了书房。   他将将临完一帖,听着动静,把手中的毛笔搁置在一旁的笔架上。   圆头圆脑的大福飞扑进他怀中,再翘首时,乌溜溜的眸中满是笑意,“阿爹,你瞧,今日是我自个儿穿的衣服呢!”   “大福可真聪明!”谢见君半蹲在他身前,解开系错的衣带,将缎带一前一后地交叉搭在一起,捏住两端从中间穿过,而后再扯紧,“这衣结要这般系,才不容易松...”   说着,他又将系好的缎带重新解开,温温和和地哄道,“大福自己来试试?”   大福下意识点头,细长的缎带缠绕在他指缝间,如同池塘中两尾嬉闹的鱼,怎么摆弄都不肯听话,翻来覆去,就连衣襟也被扯乱了。   “阿爹,我做不好...”他闷闷道。   谢见君上手又系了一遍,这一回,他动作极慢,将每一个步骤,都仔细地拆解开来,“再来试试?”   他抬袖揉了揉小家伙毛茸茸的额发,鼓励道:“做得不好也无妨,你不用事事都做得很好...”   大福怔怔地看向自家阿爹,少顷才垂下眼眸,一面低声嘀咕着,一面依照着他的话,像揉面团似的,将两根缎带来来回回地折腾,到末了,鼻尖漾起一层细汗,才勉勉强强地系了个齐整的衣结。   “你看,这不是做得很好?”谢见君笑眯眯地夸赞,眼瞅着小崽子刚还浸着淡淡阴翳的圆眸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碎金。   “我要去教小叔叔系衣结!”大福得了夸奖,心里跟吃了蜜一般甜津津,想着此等好事儿可不能落下满崽,当即便兴冲冲地往书房外跑。   “慢点走,小心摔着...”谢见君失笑,出声提醒好大儿跨过门坎儿时,小心脚下的石阶。   “阿兄,快看我的新弹弓!”遭了念叨的满崽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长臂一捞,搂起要出门的大福,又带回了书房里。   他急着向谢见君展示自己新得来的弹弓,进门后,便把大福丢给了紧随其后跟进来的昌多怀中,   “云胡刚给你做的?”谢见君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云胡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闲空给我做弹弓...”满崽否认,“这是子彧送我的生辰礼呢!”   生辰礼...谢见君眉梢微挑,想着再有半个月,便是端午,这崽子的确又要过生辰了,只是日子还没到,季家小子便已经惦记着先将东西送过来了。   他拿过弹弓,细细地打量了两眼,弓架用的是上好的樟木,凑近能闻见隐隐的香气,柄身上刻着象征吉祥与祥瑞的螭吻,单看这粗糙的雕工,一瞧就是自个儿刻的,手艺虽稍显生涩,但胜在费了心思。   “他倒是挺会投其所好..”谢见君语气凉凉道,将弹弓又丢回给满崽。   “那是自然!”一向粗神经的满崽没听出自家阿兄声音中的酸溜溜,自顾自地继续道:“子彧刻这个可麻烦了,他在信中说,自己练了许久,生怕赶不及我生辰,就为这个,还划伤了手呢,就是不晓得伤得严不严重,会不会影响他的考试....”   “没事,你且回信告知他,考试要紧,莫要分心,至于这弹弓,阿兄也可以做,阿兄手巧,断断不会划伤手。”谢见君没好气地说,越瞧满崽手里把玩着的弹弓,越发觉得有些碍眼了。   “阿兄,你何时学了木工活儿?”满崽闻之惊诧,小鹿般无辜的眼神,直愣愣地看着他,须臾,一本正经地开口问道,“你能在柄身上给我刻个貔貅吗?许先生说貔貅是招财的神兽,可保我日进斗金呢!”   谢见君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这崽子没开窍,还是该笑话自个儿太幼稚,已是这般年纪,竟跟个半大小子较上劲了。   “对了,阿兄,子彧寄来的信里,还夹着一封信呢。”满崽从衣袖中掏出一纸信封,“我瞧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就没有拆开,想必应该是宴礼阿兄给你的...”   谢见君眸光一沉,自清明时,季宴礼来信,提到崇文帝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数月不见好之后,算着日子,他确实有月余没收到来自上京的任何消息了,连师文宣也不曾有回音。   如今乍一看到这封尚未拆解的信,他这心头渐渐涌上来些许的不安。   果不然,季宴礼秉承着礼节,开头先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后,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圣上久疾未愈,前段时日,宫中来了一位术士,声称自己能治好圣上的恶疾..”   “那术士在宫中设坛祭祀,不过三五日,崇文帝病情减轻,半月后就可下床走动...”   “先生着人多方打探其身份,最终得知此人是三皇子引荐给圣上的...”   “术士说要集众人之力,给圣上炼制可保长寿无疾的丹药...”   “圣上年事已高,对其深信不疑,欲广招天下术士,助其一臂之力,太子几次相劝未果,盛宠渐弛...”   寥寥数行字,道尽了上京城中严峻的形势。   谢见君喟然长叹,自古以来,总少不得君王追求长生之术,可若世上当真有这灵丹妙药,何至于到今日还不现世?   “阿兄,这信里写了什么?是上京出事了吗?子彧他们还好吗?”满崽凑上前来,怯生生地关切道。   “放心,他们都好....”谢见君点燃了书信,丢进火盆中,直至化为灰烬,才一盏茶浇灭了火苗,“带着大福出去玩吧,一等云胡醒了,再来唤我。”   满崽张了张口,还想再问点什么,可见着自家阿兄阴沉的脸色,临到嘴边的话,转了一圈又咽回了肚里,他冲抱着大福站在一旁的昌多,使了个眼色,三人一前一后地退出了屋子。   待书房中重新归于平静,谢见君跌坐回椅子上,用力地掐了掐眉心。   他走前,论朝中势力和圣上青睐,太子尚且能压上三皇子一头,如今将将不到一年光景,却是盛宠渐弛,这一个小小的术士,当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能帮着三皇子,扭转劣势的局面?   他实在想不明白,但唯一能清楚的是,一旦那性情暴戾的三皇子在这场夺嫡中占据主导地位,别说是一直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太子了,怕是师文宣和宴礼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到哪儿去,纵然他图清净,躲来了这偏僻穷困的甘州,但谁又能说得准这将来不会发生变故呢?   “在想什么?”虚掩的门扉被轻轻推开,云胡端着刚沏好的热茶,小心翼翼地进屋里来。   谢见君忙不迭起身,接过他手中的木托盘,“难得今日不用去铺子里,如何不多歇息一会儿?”   “醒了就睡不着了...”云胡打了个哈欠,眼尾氤氲起潋滟的水光,“我听满崽说你心情不好,怎么了?”   “这小崽子..”谢见君笑骂了一句,“无妨,只是乍一接到宴礼的信,说起朝中的事情,一时心绪难平罢了。”   云胡换绕了四周一圈,压低声音道:“可是跟近日圣上招募方士有关?”   谢见君怔忪一瞬,“你这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从商队那里听来的..”云胡解释道:“这些人走南闯北,耳朵都灵通着呢,昨个儿闲来无事,便聊了几句,这不正要同你说,被旁个事儿给耽搁了过去。”   “是有些关联。”谢见君不欲瞒着小夫郎,就将季宴礼信中告知的情况,与他简单地说道了说道。   云胡听完,跟着吐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担心师母和念念的同时,他心底又禁不住滋生出几分庆幸,幸好去年谢见君自行下放,这甘州虽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身为知府,多数事情上都能自己做主,比起在京中时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可实在舒坦多了。   只是安于现状,也并非是一件好事儿,他和谢见君有相同的想法,担心一朝局势生变,打人个措手不及。   故而,斟酌再三,云胡还是将早些时候就盘算好的念头,借着这个由头,吐露了出来,   “那个...我想出去走走。” 第172章   “出…出去走走?”谢见君眸底闪过丝丝诧色, 想起这还是云胡头一回主动提想出门,他惊讶之余,语气里不免带上了几分欣喜, “可是想好要去那儿?去多久?又是何时归呢?”   “不走远, 就去白头县待几日...”云胡道:“自从甘盈斋的名头打出去后, 陆陆续续有不少商队, 带着咱们家的糖水罐头南上北下, 听闻卖得都不错, 我便想着,这银钱既是要赚,甘盈斋为何不主动去分一杯羹?”   谢见君莞尔不语,只微微颔首,对小夫郎的话表示认同。   云胡见状, 愈发说的起劲,“我这思来想去地琢磨了数日, 还特地寻人四下打听过, 这白头县, 离着府城最远, 地方又偏僻了些,大多商队都不会从此处经过,若是咱们去跑一跑,兴许能有收获。”   “现如今, 铺子里的生意,有满崽和昌多时时帮衬着,加之周娘子和东哥儿几个伙计, 手脚麻利,干活也机灵, 已不须得我在旁瞧着了,挑在这个时候出去转转,我想时机该是合适的。”他说得口干舌燥,端起书案上沏好又放凉的茶水,仰面一饮而尽。   谢见君复又斟满一盏,往前推了推,柔声道:“慢点喝,小心烫..”,他屈起的手指轻抵在太阳穴,望向小夫郎的眸光专注而温柔   被这般坦荡直白,不掩饰情愫的炽热眸光瞧着,云胡耳尖羞红,一时竟忘了自己往下要说的话,须臾,才抿了抿唇,试探着问道:“你觉得如何?”   “你说的有道理,这钱谁都可以赚,咱们也行,就是你…”谢见君顿了顿声,“你何时去白头县,我陪你去一道儿同去。”   “这哪里能行?!”云胡大惊失色,“你若跟我一起,便是跟拿刀架在商户脖子上,逼他们买咱家的苹果罐头有什么区别?不行不行,你不能去!”   谢见君哑然失笑,心道小夫郎这是嫌他碍事儿了,只是那白头县,单单只是来回也要两日,他实在不放心云胡第一次独身出门,就去这么远的地方。但看他的架势 ,断然是不会让自己跟着,便以退为进道:“那我就留在家中照顾大福,让小云掌柜放心在外谈生意,莫要有任何顾虑,可还行?”   云胡点头,虽说大福自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他身边,但此番去白头县,人生地不熟,他定然顾忌不上这崽子,现下谢见君开了口发了话,大福又并非是听不进话的执拗性子,凡事只要同他好好说,有自家阿爹陪着,也是能答应的。   “大福跟着你,我自是能放心的,只不过算着日子,满崽的生辰就要到了,我等着过了端午再走。”   “也好,他过生辰,总归是希望你在。”谢见君应声,“大河叔年纪大了,早些年干多了农活,如今腿脚不便,怕是不合适长途赶车,我让李盛源随你同去...对了,铺子里的伙计,你要带上谁?”   云胡无意识地叩着案角,似是在踌躇些什么,“嗒嗒”的敲击声响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   谢见君也不催促,静静地瞧了他片刻,少顷,小夫郎薄唇轻启,“就带周娘子吧,我先前同她提过此事,那会儿她便应下了,说是兰月如今在义塾里念书,上下学都跟着府里接送先生的马车一起走,用不着她操心。”   “就带这两个人?”谢见君睫毛轻颤了颤,眉心皱得愈发紧了。   “我是去谈生意,又不是行军打仗,带那么多人作甚?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哪里有匪徒敢造次?”云胡不以为意,“生意嘛,能谈下来就谈,谈不下来就作罢,我且不强求,大不了就当是见见世面了。”   谢见君愣了下,随即歪着脑袋低笑几声。   “怎么,是我说错话了?”云胡不解地问道,冷不丁身子一轻,眨眼就被人扣住细腰,不由分说地拽进怀里。   “你没说错什么,是我小瞧咱们的小云掌柜了,本想着宽慰你两句,谁知我这做夫君的人,尚且还没有你想得开呢。”   云胡被这半夸奖半哄骗的话,逗得笑弯了眉眼,回过神来,捏了捏谢见君柔软的后颈,“我这一去数日,家里可就拜托给你了,我听说东哥儿娘家村子里卖杏,正巧顺路过去瞧瞧,若是合适的话,就收些回来,左右桐坞村的苹果都卖得差不离,是时候该上新了,见天儿被这蜜津津的苹果味儿熏陶着,整个人都快要变成苹果了....”   “那我尝尝你这颗苹果甜不甜...”谢见君抓起小夫郎柔软的手,抵在唇边轻轻地啃咬了一口,他舍不得用力,只在手背上留了个浅浅的印子,继而又重重地亲了下去。   云胡被撩得身子阵阵发软,见势连忙往回抽,半路又被拽着纤细的手腕,给扯了回来。   谢见君向前贴近了几分,几乎要同他鼻尖蹭着鼻尖。   小夫郎微微后仰,如明珠一般澄澈温润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   “逃什么?”一瞬间的愣怔过后,谢见君犹如食不餍足的猛兽,褪去清正自持,端方雅致的皮囊,露出了锋利的獠牙,将初入人间的小绵羊撕咬研磨,拆筋剔骨,吞进腹中。   云胡细弱的嘤咛声都变了腔调,被紧扣住后脑,整个人动弹不得,神思在如藤蔓一般疯涨的情,欲中,被侵蚀得溃不成军。   “阿爹,爹爹....”去而复返,又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的大福倏地出声,他啃着手指,茫茫然地看着面前听着动静而火速分开的俩人,好奇道:“你们在干什么?”   “爹爹方才眼睛里进了沙子,阿爹给吹吹呢。”谢见君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半点不见被当场抓包的窘迫。   云胡臊得脸颊绯红,讪讪地僵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恨不得现下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大福乍一听,立时便着急地蹬蹬蹬迈着小短腿,朝他小跑过来,小崽子个头尚不及他腿根,只得费劲地踮起脚尖,扯了扯他的衣袂,“爹爹不怕,大福也给你吹吹!”   “已经没事了,多亏你阿爹,沙子从眼睛里偷偷跑掉了。”云胡心怀愧疚地将谎话圆了过去,回眸睨了一眼坐在书案后,侧身支着脑袋,笑得一脸无辜的始作俑者,好似在说,瞧你干得好事儿!   谢见君起身绕过书案,上前捞起自家乖乖软软的好大儿,顶在肩头上,“走喽,阿爹带你去飞高高!”说着,一大一小晃晃悠悠地就往书房外走,经过小夫郎身侧时,他眉梢微挑地眨眨眼,眸色中盛满了狡黠。   云胡一阵气憋,忍了又忍,末了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幼稚鬼...”   ————   入夏后的天气愈发热了起来,端午节过后两日。   一大早,云胡就将大福唤来身边,这腹稿打了好几日了,临走,总得要说出口。   “大福,爹爹这几日出趟远门,你在家里帮着爹爹照顾好阿爹,行不行?让他按时吃饭,早些歇息,莫过于操劳…”   “我这般年纪了,有手有脚的,还须得一个小娃娃看顾?”谢见君抱臂靠在一旁,笑问道。   云胡不搭他的话,兀自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大福。   大福没听一句,都用力地点点头,早先就被谢见君打过预防针,今个儿知晓云胡要走,他也没哭没闹,“爹爹放心,等你回来,我保准把阿爹养得白白胖胖!”   似是怕云胡不信,他还像模像样地拍了拍胸膛。   云胡失笑,半蹲下给他扯平了搅乱的衣襟,“最多五日,爹爹一准就回来了。”,他头一回跟大福分开这么长时间,心中不舍之意泛滥,连带着眼圈都泛上了粉红。   “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谢见君瞧着他神色不对劲,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   云胡慌乱地洇了洇眼尾,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几分潮湿,“这都装好了,就要出发了。”   “我送你。”谢见君接过他手中的布兜,一面抱起看着也不似平日欢生的大福,腾出来的空,又牵住他的手,“左右不过几日光景,你出门在外,银钱莫要不舍得花,吃好住好,若生变故,只管顾着自己....”   听嘱咐的人从小崽子换成云胡,他紧抿着唇,心不在焉地只顾着应话,也不知真正听进去多少,谢见君心软得厉害,送他上马车时,避着人,贴了贴他的额前,“实在放心不下,要不再过两日?”   事业心高涨的小云掌柜一听这话,当即从温柔乡中抽身而出,“有你在,家里没什么放心不下,我想去看看。”   谢见君眉心微动,“既是如此,那我预祝小云掌柜心想事成了。”   磨磨唧唧了半刻钟,到底是把人送走了。   大福被满崽抱着,笑眯眯地冲马车里探出半面的云胡挥手,待马车愈行愈远,不见了影儿,他乌溜溜的眼眸眨巴眨巴,挂在羽睫上莹白的泪珠,终于扑簌簌地砸落下来。   若不是阿爹说,爹爹看到他掉眼泪,定然舍不得走,他也不至于艰难忍到现在。   谢见君瞧着他这泪眼婆娑,明明心里很难过,却紧绷着脸颊,硬装着坚强的小可怜模样,心里都软成了一汪春川,当下就把人抱过来,一面敛起袖子给他擦眼泪,一面低低哄道,“不哭不哭,知道我们大福忍得辛苦,阿爹带你去骑马,如何?”   “出去骑马?”身后的满崽皱起眉头,“阿兄,你今日不去府衙当值?”   话音刚落,陆正明牵着两匹马从后院偷偷摸摸地拐出来,“大人,咱们也该走了...”   谢见君颔首,回眸笑眯眯地冲着满崽招了招手。   满崽一阵恶寒,满身汗毛悉数都竖起来了,但凡他家阿兄这般瞧着自己,便是一准没什么好事要交代。   果真,   “满崽呐....”谢见君凑近,拍拍他的肩膀,摆出一副长辈做派,语重心长地缓声道:“你如今过了生辰,便是又年长一岁,该到要承担起责任的时候了,为了更好地锻炼你,阿兄决定带着大福去趟东云山,过几天回来,这家里和铺子的事儿,就拜托你帮忙看顾了。”   说完,不等满崽跳脚地应声,他抱着大福翻身上马,逃也似的朝着城门口疾驰而去,动作之快,仿若身后有饿狼追着一般。   “这这…主君怎地突然要去东云山,之前也没听他提过啊?”将将反应过来的昌多满目错愕。   自认早看穿谢见君心思的满崽,闻之撇撇嘴,“他说的话,你也信?保准不放心云胡,偷摸跟着白头县了....” 第173章   晌午日头正盛, 马车“哒哒”地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官道上,溅起阵阵沙雾。   “李先生,等过了这一段路, 咱们找处阴凉的地方, 歇息上个片刻再走吧...”云胡捏在手中的折扇轻挑起竹笭, 朝着驾车的李盛源招呼了一句。   “好嘞!”李盛源爽快应声, 扯了扯套在马背上的缰绳, 嘶鸣的长啸裹挟着清脆的摇铃声, 在苍翠山林间回荡。   “大人,夫人的马车是要在前面停下了。”陆正明听着动静,回身禀告给谢见君。   “嗯…”谢见君微眯了眯眼,探身望了眼数丈外朦胧的马车影儿,喃声道:“一会儿他们停下, 咱们也歇歇…”   “阿爹,我们为什么要在爹爹身后走, 不与他同行呢?”大福小脸儿晒得红扑扑, 褪去了刚出城时的那股子新鲜劲儿, 现下被颠得有些蔫巴, 他不懂自家阿爹分明说的是去东云山,可出了城,便一直跟着马车。   “你想不想见爹爹?”谢见君整了整衣袂,给好大儿挡住毒辣的日光。   “想见!”大福想也不想地应声, 仿若这话含在口中烫嘴似的。   谢见君一窒,抬袖轻敲了敲他的脑袋,酸溜溜地说:“你这崽子, 从前我出门时,可没见着你这般惦记我。”   大福回身圈住自家阿爹, 他胳膊短,只能环个半圆,却也是牢牢地抱住谢见君,像小鸡啄米一般,啄了他满脸的口水,“大福喜欢爹爹,也喜欢阿爹,都喜欢!”   谢见君哭笑不得,总觉得似是被哄了,又像是没被哄,他吐了口气,纵容笑道:“小崽子,你倒是还挺会端水,两边都知道要给自己落个好...”   将将过了三岁生辰的大福不晓得什么叫端水,但阿爹方才问自己想不想见爹爹,他心中高兴,揪住谢见君的衣袖,一个劲儿地追问如何能见。   “这还不简单?”谢见君故作高深地卖起了关子,眼见着好大儿那双像极了云胡的圆眸中,盛满了亮晶晶的碎芒,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说着,他竖起一根手指,笑眯眯地谆谆诱导,“爹爹此行是有要紧的事儿去做,咱们就悄悄地跟在他身后面,暗中保护他的安危,如何?”   大福用力地点点头,他看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道不会跟爹爹分开了,“我们是不是不能被发现?”他特地压低了音调,极小声地问道。   谢见君见自家儿子如此上道,笑意几乎要裂到耳朵根,他压着扬起的嘴角,半哄半诱骗道:“若是被发现了,咱们就得被爹爹赶回家了,大福也就不能一直跟爹爹在一起了。”   大福紧抿着嘴,探手扯了扯谢见君的小拇指,煞有其事地同他拉个钩,“那说好了,阿爹可不能反悔的!”   “阿爹想来说话算话,何曾糊弄过你?”谢见君信誓旦旦道,将最麻烦的一事儿解决了,他眸底笑意再遮掩不住,说到底并非是他粘人精,一步都离不得云胡,只这小夫郎如今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了,他担心归担心,但也不想将人困在一隅宅子里。   况且,当初这甘盈斋,是他鼓励云胡一手操办起来的,如今更是什么阻拦的话也说不得,不过好在这次要去的地方是白头县,尚且还在他的管辖地域内,明着不能跟,暗地里也能去瞧瞧,但倘若要出甘州,他就当真不能随行了,这律法有令,地方官员未经传召,不得擅离辖地。   遥遥追着小夫郎的马车走了大半天,日暮西沉才瞧见白头县的城门。   谢见君离着车队数丈远便下了马,带着大福在城外茶摊上歇了歇脚。   “大人,咱们何时进城?再晚些怕是要关城门了。”陆正明将缰绳拴在茶摊旁的树上,前来询问。   “不急,等夫人过了城门口,咱们再走...”,谢见君招呼他坐下喝盏茶,自己冲了冲茶盏,给身侧的大福斟了杯凉白开,“来喝点水润润嗓子,这一路叽叽喳喳,喉咙都要冒烟儿了吧?”   “阿爹,喉咙为什么会冒烟?是像犼一样喷火吗?”大福双手捧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轻啄着,还不忘空出嘴来表达自己的疑问。   谢见君将茶杯又往他面前推了几分,一本正经地哄骗道:“是这样没错,你再不喝水,一会儿就要喷出火了,到时候把你爹爹招来,咱二人城都没进就得收拾铺盖回府城了。”   大福连忙猛灌了一口,将喝完的茶杯倒放过来给他瞧,“阿爹,我都喝完了,不会喷火了。”   “嗯,很好。”谢见君苦笑着夸赞了一声,心道他们家云胡可真是辛苦,这小崽子一路过来跟十万个为什么似的,途径何处,都有八百个问题等着他,从花儿为什么是红的,到马为什么不会迷路,巴巴个不停,单是听着,他便已经觉得口干舌燥,也不晓得小夫郎平日里到底是如何应付这小话痨的。   被念叨的云胡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他揉搓了两下鼻子,裹紧了身上的外衫,“周娘子,可是路引有什么不妥,怎么衙役还不放咱们过去?”   周时雁轻扯开竹笭的一个小角,面露难色道:“主夫,这看守城门的护卫见咱们是商户,非得要看咱们马车上的罐头哩!”   “他要看,你便拆一罐于他,既是衙役,便好生配合他们。”云胡体贴道,此番入白头县,他特地带了一车的苹果罐头,就为这,还多叫了两个店里的伙计,想着衙役公务在身,要看就看,也无妨。   谁知,一盏茶的功夫,周时雁回来回话,“主夫,他们要全拆开,说咱们带这么陶罐进城,万一掺杂了旁个东西,他们担不起这责任。”   “这怎么能行?!”云胡挑了挑眉梢,有些不悦。如今这六月天,糖水罐头一拆,保准存放不住,到时还没往外卖就都坏了,他们可不白跑一趟?   “主夫..”周时雁压低声音,“我瞧着他们不是真的想检查,倒像是,想从中咱们这儿捞些什么...”   她话说得隐晦,但云胡一听就明白了,他掀开车窗帘,冲着李盛源招了招手,待人过来,便凑近耳语了几句。   李盛源会意,原本严肃的脸上立时挂上了一抹谄笑,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小布兜,又从马车上搬下了几罐糖水罐头,踱步到死活不肯让他们过去的衙役跟前,趁旁人没注意,先将小布兜塞给了衙役。   “几位大哥,您看天儿这么热,你们在这儿当值也不容易,一点小心意,我们掌柜的,请诸位吃盏酒,解解暑气。”   领头的衙役颠了颠小布兜,听着其中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倏地眉开眼笑,侧身让出了进城的路,“还是你们掌柜的懂事,出门在外,人都学得机灵点...”   “是是是,衙役老爷教训的是,小的受教了。”李盛源忍下心中的恶心,讨好地阿谀奉承了几句,“小的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若有得罪之处,劳烦老爷们见谅,这陶罐里装的是我们家的果肉罐头,还请您笑纳。”   那衙役早闻着甜津津的香味了,本想着扣下些瞧瞧是何东西,如今见这人如此上道,心里甚为满意,当下便指挥着李盛源,将糖水罐头搬到阴凉地儿去。   “妥了?”云胡在马车里等了片刻,才等来了李盛源,他探出半面,低声问道。   “都办妥了。”李盛源应道,“又是要钱,又是要东西,这衙役的脸皮怕是比城墙都要厚!”   “行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损失些,便损失些吧。”云胡出门在外,不欲与当官的生事儿,当下劝抚了两句,就唤李盛源上来赶车。   正要走,身后传来衙役骂骂咧咧的斥责声,他回眸一瞧,只见刚刚为难他们的那几名衙役,将一年过半百的菜农围在中间,非说他卖得菜不合规矩,要全都扣下。   菜农不肯,哆哆嗦嗦地同这伙人理论,“官老爷们,草民这菜都是自己家种的,干净着呢,草民今个儿是走了两个时辰的山路才背来的,您们行行好,通融通融...”   衙役们哪里是软心肠的人,几人争执间,菜农的背篓被扯到地上,新鲜还挂着露水的菜叶子散落了一地,有些还遭了瘟,被衙役踩踏成了泥。   云胡一时不忍,给了李盛源个眼色,李盛源蓦然跳下马车,朝衙役们走去。   “老爷们,这老大爷跟小的是同乡,一起过来的,您们体谅体谅,也放他进城吧...”   他话说得诚恳,听口音,又像是那么回事儿,衙役们收了他的钱和东西,也晓得从菜农身上抠不出东西来,便冷着脸摆摆手,放过了菜农。   菜农连忙收拾起背篓,瞧见地上被踩烂的菜,肉疼得心里直抽抽,这可是他老婆子辛辛苦苦打理了好几个月的菜呐,就这么糟蹋了!   “大爷,咱们赶紧走吧,一等他们反悔了,可就麻烦了...”李盛源出声相劝道,顺手接过菜农沉甸甸的背篓,搀着他快些过了城门口。   “小伙子,老头子我今日谢谢你了,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怕是要交代在这儿!”菜农颤颤地拱手感谢。   “您莫要谢我,不过搭把手的事儿,要谢,你就谢我们掌柜的,是他心善帮了您。”李盛源侧身避开他的礼,引着他到马车旁。   菜农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是一连串的鞠躬哈腰。   云胡将人托起,顺势打探道:“大爷,你们每次进城,这些衙役都要这样刁难人吗?”   菜农一脸无奈,“也并非回回如此,只是老头子我今日没算好日子,若是赶着另几位衙役当值,可就顺当多了...”   “哦..”云胡浅浅地应和了一声,感情是他们运气不好。   “我瞧你们也不是本地人,若是再进城,就逢每月双数来,领头的那个衙役,别看生得凶,脸上还有一道骇人的长疤,人却是个好的,可比这些要强多了..”说到这儿,菜农狠狠地叹了口气。   云胡想着等回了府城,将此事儿跟谢见君提一提,打着为民解忧的旗号,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猖獗事儿,有这样的衙役,百姓哪有什么好日子过?   但想归想,眼下最要紧的事儿却不是这个,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大爷,咱们这白头县里,最热闹的集市在哪儿?”   “就在前面的主街上,卖东西的商贩都会在那里搭棚子支摊子....”菜农回道,见云胡一行人都是外地人装扮,还坐着马车,一瞧就是来做生意的,登时就热心肠地给他们指了一家留宿的客栈,“这条街的东头,有一家吉祥客栈,掌柜的是个实在人,要价不贵,有时候还会好心地照顾我们的生意,逢雨雪日子,还会将客栈里的柴房留作给我们歇脚过夜...”   云胡正向打听住处呢,现下听菜农一说,告别了人,便冲着客栈去了。   谢见君在城外茶摊上干坐了两刻钟,连茶水都喝得淡了,方起身入城,也恰恰因为来得晚,刚好错过了将将发生的事儿。   然小夫郎受了憋屈,他也没逃过。   守城的护卫眼睛都快要高到天上去了,瞧着他一身素朴的青衫打扮,谢见君递上前的路引连翻开都不曾,摆摆手便丢到地上去了,还催促他快些走,语气之恶劣,吓得大福躲在阿爹怀中不敢冒头。   “主君,这...”陆正明看不过眼,欲上前训斥两句,被谢见君伸手拦住,“咱们此番过来,低调行事,莫要招惹过多的注意力。”   说着,他俯身将地上的路引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几位官老爷,草民想打探件事儿,草民带着孩子来私塾拜师,想问问县里可否有书生们能借宿的地儿?”   “想什么好事儿呢!”衙役嗤笑一声,“瞧你这穷酸书生的样儿,怕是连个童生的功名都没有吧?就这,还想要借宿....喏,这大街上,桥洞底下,想睡哪儿睡哪儿!”   说这话时,衙役们哧哧笑作一团,扭曲丑陋的嘴脸让陆正明憋不住火,他家大人待人一向宽和,何曾受过这等侮辱?   但谢见君听了这话,倒像是没事儿人似的,只躬身做了个礼,便抱着害怕地缩成一团的大福入了城。   “大人...”陆正明一时气不过,愤愤然道:“这吴知县手底下的衙役简直欺人太甚!”   “去打听打听夫人他们几人住在哪家客栈,找间离得最近的客栈...”谢见君闭口不应,反而岔开话题,说起了旁个事儿。   “是..”陆正明虽是气愤,但也是有分寸之人,当即就应了差事儿,转身消失在长街上。   待人走远,谢见君拍拍怀中默不作声的大福,“大福乖,阿爹在身边,不怕不怕。”   大福吸了吸鼻子,“这些人好凶呐,他们会不会欺负爹爹啊?”   谢见君一怔,眼底晦暗不明,须臾,他抚了抚大福的额发,郑重其事地正色道:“有阿爹在,没有人能欺负你和爹爹,谁也不行...”   ————   这边,云胡依照着菜农给的地址,找到了那件吉祥客栈。   入店中一打听,寻常过夜的房间只要十五文一晚,他便做主安排了五间客房给几个伙计,一趟带来的陶罐,就委托掌柜的放在客栈的地窖里,拿冰块煨着。   今个儿赶路辛苦,在大堂里招呼诸人用过晚膳后,他大手一挥,让大伙儿都早些歇息去,明日起早,再商量这糖水罐头怎么个卖法。   四人齐齐散去,小云掌柜终于得以喘口气,他可真是累了,除去来甘州那回,便再也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马车了,当真是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若是谢见君在身边,指定会打水给他泡泡脚,还会再给他案抚案抚僵硬的肩膀,可如今房间里只余着他自个儿一人,便是连叫小厮送热水的劲头都没有。   云胡仰面躺在床榻上,手里攥着大福的小衣裳,半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是分别一日,他便有些想他们了。   谢见君正带着好大儿住在吉祥客栈的对面,推开房间的窗户,恰巧能瞧见云胡歇息的屋子。   “都安置好了?”他依靠在窗前,头也不回地问道身后之人。   “回大人,夫人已经用过晚膳,这会儿歇下了,草民出来时,招呼小厮给夫人房间送了热水。”李盛源拱手回话。   “今日入城,可受刁难?”   李盛源过来就是想报告此件事儿,眼下听谢见君主动问起,便借话将自己同那些个衙役的交涉,从头到尾地告知了一番。   谢见君闻之,紧扣着茶盏沿儿的指节泛起阵阵青白。   “大人放心,夫人未曾下马车,此事都是由属下和周娘子操办的。”李盛源见状连忙找补道,“属下一直记挂着大人的嘱托,定不会让夫人受任何欺辱!”   “嗯..”谢见君微微颔首,“这几日要麻烦你了,等下回去,去医馆拿些避暑的清络饮,给夫人送过去,他若胃口不佳,就让小厮送些清凉开胃的菜品,那清络饮,你们几人也喝上些,天热,莫要生了暑气..”   “属下多谢大人体恤..”李盛源应话,正要走,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他顿住脚步,低声道:“大人,那些衙役要不要去教训教训?”,他来时听陆正明提起,谢见君在衙役那儿受了好大的气,连小公子都吓得晚膳没吃多少就睡了。   谢见君一时没搭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案桌,少顷,他回眸望向一直躬身行礼,等着他开口的李盛源,眉心微蹙,“做得隐蔽些,莫叫人抓住了把柄。”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李盛源拱手退下,临到门口,又被叫住,“这几日,你得空去知会白术,让他入夜来我这儿一趟,我有事儿要问他。”   谢见君过城门口时,曾特地问过衙役廉租屋的事儿,得到的答案不尽人意,便想着找当初派到县里专门盯着吴知县的人,过来打听打听情况。   李盛源得了吩咐,赶着天还尚明,记挂着要去医馆买清络饮,便着急忙慌地离开。   屋中重归于平静,只听得累极了的大福轻微的打鼾声,谢见君犹自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瞧着云胡屋子里的烛光灭了,才起身回了榻上。   转日,   昨夜灌了一大碗的清络饮,云胡早早地就被憋醒了,去解了个溲的功夫,回来房间的桌上已经摆了早饭,都是他用惯的吃食,还有几道开胃的小菜,一瞧就是李盛源特地去叮嘱过了。   “主夫,方才这客栈的掌柜,问咱们陶罐里装的什么东西,他们下地窖去拿菜,闻着整个地窖里,都是香甜香甜的味道。”周时雁在一旁伺候着,顺道将自己早上听来的话,说于云胡听。   “等下去起两罐,送给那个掌柜的,让他尝尝鲜。”云胡吩咐道,那客栈老板大方且不拘小节,让他们用地窖,也没收钱,如此,给几罐糖水罐头送个人情,倒是不为过。   “主夫,我想左右这客栈也是管吃住的,咱们要不要先探探那掌柜的口风?”周时雁试探地问起,“我赶早市时,去集上先行打听过了,没人听说过咱们甘盈斋,更没人知道这在府城里都已经卖得热火朝天的糖水罐头是啥东西....”   云胡来这儿之前便有心理准备,眼下咬着筷子,思忖了片刻后,“你给客栈老板送糖水罐头的时候,借口问两句,倒不用刻意去挑起这个话茬子,权当是闲聊,顺道儿再打探打探这县里的情况,咱们对白头县一概不熟悉,问问当地人最为合适。”   周时雁也正有此心思,用过早饭后,她便抱着糖水罐头,下楼去找上了客栈掌柜。   那掌柜的瞧着周时雁这小娘子生得俊俏,又是个善谈的开朗性子,忍不住多聊了几句,得知他们一行人过来,是想要卖带过来的糖水罐头,他欲言又止,好半天没再接上话茬子。   “李大哥,有话,您不妨直说,这支支吾吾的,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周时雁机灵,一会儿功夫就改了称呼,借着拉进了二人原本生疏的关系。   掌柜的被这声“李大哥”唤得身心通畅,索性便敞开了心扉,扒拉着碗中水灵灵的果肉,同她说道:   “妹子,我也不跟你绕弯弯,你说你们这罐头,一小罐就要十二文,可是你看这白头县,穷得叮当响,哪里有百姓舍得花这银钱?门口那个小贩,推来一车苹果,得卖上小半个月,有时皮都瘪了,还没人光顾,更别说你这糖水罐头了,肯定不好卖!” 第174章   “你、你这人怎么说话哩!”周时雁性子急, 听了这话,当下就垮了脸,“我们家的糖水罐头在府城卖得可好了, 每日开门, 这门前都排着长龙, 有时客人来得晚, 尚且买不到呢!”   掌柜的自认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商户见得多了, 对周时雁的辩解, 也不过就是逢迎两句好听的话,便借着自己还有旁的要紧事儿处理的由头,离开了。   周时雁吃了瘪,一时气不过,上楼将这客栈老板的话, 原封不动地说给了云胡。   “这等唱衰的话,你听得还少?”云胡招呼她过来坐下, 将李盛源方才买回来的翡翠玉团分出两块, 推至她面前, “听说那掌柜的, 是白头县本地人,盘踞此处开客栈数年之久,算是对当地的情况了解甚多,能说出此番话, 也是实实在在的肺腑之言,你若句句都去计较,不累吗?”   周时雁敛下羽睫, 盯着面前浅黄的绿豆凉糕,默不作声。他们一行人没头没脑地跑来这不熟悉的白头县, 本就有些贸贸然,刚才与那李掌柜探听了一二,她这心里更是忐忑,没由来地也默许了那些丧气话。   云胡打眼一瞧,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抚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咽回了肚里,“万事总是开头难,当初甘盈斋刚开张时,不一样也是瞎子摸石头过河?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就什么事儿也做不成了。”   “是,主夫您说的对。”周时雁敷衍地搪塞着,探手去摸那盘中的翡翠玉团,这东西捏起来湿滑软弹,入口却细润紧密,仔细咂摸咂摸,还能品出些许的清爽。   “好吃吗?”云胡问。   周时雁点点头,“柔柔糯糯的,吃起来略带果干的微酸,但一抿嘴还是甜津津。”   “这一小盏,就是二十文钱。”云胡轻点了点盘沿儿,不紧不慢地说道。   “二十文?”周时雁惊呼出声,一刹那以为自己听错了,“能有人买吗?那李掌柜前脚说白头县穷得叮当响,这后脚就有糕点铺子卖二十文钱的甜品,这也太扯了,难不成将绿豆凉糕换个名字,就能卖出天价?”   “如何没有人买?”云胡挑眉反问,“这记翡翠玉团,三香斋每日只卖五十份,不等铺子开张,便早早地都让城中贵人占了去,也就是李先生去的巧,才买到一些...”   周时雁怔了怔,忽而就明白了云胡话中的意思,“这般看来,纵然这地儿再怎么揭不开锅,亦是有贵人愿意为了口腹之欲买账,二十文一盏的凉糕都能一抢而空,兴许城中人也能接受咱们这十二文一盏的糖水罐头呢?”   云胡没在继续这个话茬,转而说起了旁的,“这些糕点,拿去给大伙儿分分,知会他们一声,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干活了。”   说着,他起身,径直朝外走去,临到门口,又回眸道:“昨日说的先去酒楼试试水的计划暂时先压下,咱们换个别的法子。”   周时雁还在琢磨着怎么在白头县打出名头去,乍一听云胡的话,还当是他从这翡翠玉团里摸出来什么道道儿,乍然心中大喜,应下吩咐后,就将伙计们都唤了起来。   然等她下楼想去问问云胡换什么新法子时,却看见他们老板,正忙着跟客栈李掌柜租借桌椅和小碗。   “李哥,借我们两排桌椅就好,这小碗和汤匙怕是要多些,大抵一共要用个三四日,您瞧瞧多少租金合适,一并都算在房费的账上...”   “哎哎..”李掌柜是个实诚人,没有狮子大开口,这老些东西就要了一百文,见他们来的人少,还使唤铺子里的伙计,帮着把东西推去西市。   云胡晓得自己是占了便宜,一连道了好几声谢,还让李盛源从板车上又搬下几小罐糖水罐头给李掌柜。   然他带人刚走,客栈小厮就凑到自家老板跟前,撇了撇嘴:“一个小哥儿,居然在外抛头露面的做生意,他知道怎么算账嘛?怕是连算盘珠子都拨弄不动。”   “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李掌柜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上,“你瞧瞧他那一身不凡的穿着,像是普通人家讨生活的小哥儿?没听着小娘子和他身后的壮汉,唤得都是主夫吗?”   小厮不过逞两句口舌之快,就平白挨了斥责,他悻悻然地抱着算盘回了柜台前,冷不丁瞧见云胡留下的陶罐,目漏鄙睨地扯了扯唇角,“哥儿哪里懂这些做买卖的门道,就应该在家老老实实地相夫教子,不像话....”   忙着在西市搭棚子的云胡,还不知道小厮这般轻看他,但若他知晓了,也不过就是一笑了之,毕竟,旁人再怎么说些不中听的话,这银钱赚来,还是捏在自己手里面。   “王喜,你别擦桌子了,去司市那儿,先把管理费交了...”他使唤着伙计去交钱,初来乍到,在人家的地盘上摆摊做营生,就得守当地的规矩,这是他这些年跟着谢见君从福水村一路走到上京,又从上京跑来甘州悟出来的道理。   王喜将抹布往桌上一丢,接过李盛源递来的银钱就小跑着去找司市。   司市瞧着他是生面孔,还多问了两句,无非就是打何处来,做什么买卖诸如此类的常见问题,他一一作答,末了临走时,还工工整整地给做了个礼,云胡嘱咐过的,出门在外,得对人客气些。   果不然司市脸色见好,还耐着性子给他指点了一二。   王喜愈发恭敬,就差给人叩首了。   交完了银钱回来,摊子也搭的差不离,将将把写着“甘盈斋”的招牌布幡竖起来,就有人瞧着稀奇往跟前凑。   照例都是先做试吃,巴掌大的白瓷碗中盛着剔透的糖汁,烹煮得软嫩的果肉犹如戏水的鸭子,水灵灵的窝在其中,瞧着就惹眼。   过往采买的路人被这蜜渍渍的甜香气勾得走不动道,纷纷上前询问起来。   “什么东西?闻起来咋这么甜?”   “大娘,这是我们甘盈斋的苹果罐头,您尝尝来..”周时雁笑眯眯地招呼道,顺手端起一小碗递给老妪。   老妪将小孙子扯到跟前来,“吃、快吃、好东西!”   小孙子双手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咽下肚里,乐得眼眸眯成一道儿细缝,“奶奶,我要!”   老妪也是个疼孩子的,当下就扯扯周时雁的衣袖,“姑娘,你们这苹果罐头怎么卖?多少钱一罐?”   “大娘,十二文。”周时雁老实道。   “啥玩意?这一小罐就要十二文?”老妪立时变了脸色,一把抓过眼睛直勾勾盯着陶罐的小孙子,扔下小碗就走了。   “哦呦,可吃不起,快走快走,别看了,娘是不会给你买的!”一旁的妇人听了,也不由分说地拽上孩子,连王喜递过来的试吃都没要。   王喜脸上有些挂不住,手僵在半空中,须臾才窘迫地垂下去。   “什么糖水罐头,听都没听说过,保准是糊弄人的东西...”   “不要不要,连个正经铺面都没有,谁知道卖得干不干净...”   “十二文能买好大一兜苹果了,哪个傻子放着新鲜的不吃,吃你们这不知搁了多久的东西?”   众人贪过这一茬便宜后,说起话来却是愈发难听了起来。   “不买就不买,平白说这埋汰话作甚,我们老实本分做生意,又不偷不抢,你们嘴上积点德吧。”周时雁急性子,一时没把住嘴,怒怼了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汉子。   “瞧瞧,这小娘子的嘴可真厉害,大伙儿不过说两句,气性就这么大了!”汉子失了面子,张口就想骂人,被李盛源一个眼神都冻了回去。   李盛源一身横肉,膀大腰圆,素日冷着脸不苟言笑,连一向被宠得没大没小的满崽都怵他三分,更别说个头还不及他肩膀的汉子了。   汉子瑟缩了下身子,掉头推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骂骂咧咧地走了。   云胡听着这边起了冲突,就招招手,把周时雁和李盛源都叫去了一旁,自己过来招呼客人。   但打听的人多,愿意尝尝鲜的人也不少,就唯独没有人买,大伙儿都像是约好了一半,三三两两地插兜瞧着,就想看看谁愿意当这个大冤种,买十二文一罐的苹果罐头。   于是,小摊前人来人往,只见着小白瓷碗摞得半人高,陶罐纹丝不动。   “掌柜的,咱们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等会儿都送出去了,还是没人买咋办?”王喜先急了,他们在甘州开张时,可没应付过这样的情况。   云胡没应话,继续含着笑回应一茬又一岔的客人,他模样生得清秀,说起话来温温和和,哪怕是遇着抬杠的人,也没有丁点的恼怒,   “大哥,我们在府城里是有铺面的,不是随随便便的吃食...”   “这罐头用的果肉是我们从农户家里收来的,都挨个挑拣过...用的时候,苹果先要清水洗上个三四遍,再打掉皮,怕果肉变黑不好看,还得一直浸在水里,干净着呢..”   “这糖水罐头,一来生津解渴,消暑润腹,二来还能解酒之效,客人们都常来光顾,我们在府城里卖时,铺子里的伙计熬上一锅,一日就卖完了,...”   一听说府城里的人稀罕,有人就起了兴致,县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府城,自是对那边心生向往,但刚一冒头,就被身边人扯了回去,“你听他瞎掰,他要能在府城卖得好,何至于来咱们县里面?”   如此,好些人又歇了心思。   云胡说得口干舌燥,也没卖出去几份,谢见君在对面茶楼的包厢里坐着,瞧见小夫郎有些失落的神色,心里似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丝丝拉拉地泛着疼。   “阿爹,糖水罐头那么好吃,为什么没有人买,爹爹看起来好辛苦呐..”大福扒着窗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爹爹,语气里听着酸酸涩涩的。   谢见君侧倚在窗前,借由宽大的窗棂遮掩住自己的身形,冷不丁瞧见矮巷的拐弯处有三四个半大孩子,正歪着身子一个劲儿地瞧云胡的小摊子。   “正明,你看着小公子,我出去一趟。”说罢,他揉了把好大儿的脑袋,转身出了包厢。   没多时,几个孩子蹦蹦跶跶地跑到摊子前,为首的小汉子从袖口掏出几个铜板,稚嫩的圆脸上满是恳求的神色,   “大哥哥,我们买不起一整罐,可不可以只买一小碗?” 第175章   “一小碗?”   云胡乍一听这话, 怔忪了一瞬没反应过来。   还是周时雁瞧着他发愣,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试探着问了一句, “掌柜的, 咱之前可没开这样的先例...”   “无妨, 既是想吃, 何必难为这些孩子们...”云胡回过神来, 从红布下翻出几只小白瓷碗, 俯身冲领头的小汉子弯起眼眸,温言细语道:“这里一共是三份苹果罐头,我就收你们六文钱,如何?”   小汉子连连点头,在掌心里数出六个铜板, 递给了跟前的王喜,王喜接过银钱, 往腰间挎着的小布兜一揣, 便招呼他们去棚子下搭好的桌椅旁坐着吃。   云胡瞧见这三个孩子闷着头, 手捧着小碗“呼噜呼噜”吃得津津有味, 脑袋里冷不丁冒出个念头,他清点了下红布罩着的小白瓷碗,足足有二十来个。   “周娘子,王喜, 你们过来一下。”他将伙计们都唤来跟前,把自己的想法同几人说道了说道。   “一小碗一小碗,分着卖?”周时雁讶然出声, 心道主夫莫不是从这几个半大小子身上得了什么启示吧。   然不等云胡开口解释,王喜心有顾虑地接茬:“掌柜的, 能成吗?晌午日头这么盛,咱把封口都拆了,倘若还是没有人买账,可就赔大了!”   “不试试怎么能行?”云胡难得如此雷厉风行,打定了主意,立时就让李盛源挂幡吆喝,他常年习武,肺气足,声音也敞亮,朝着两边的街道一叫喊,就招来不少的行人驻足。   “瞧瞧,我就说他们家的糖水罐头卖不动吧,你看这才几个时辰,就卖两文钱一碗了...”   “啧,不自量力,这儿可不比府城,哪有什么冤大头愿意吃亏上当...”   白头县,芝麻绿豆大点的地方,本就没多少百姓,一来一往的还是早上那群奚落挖苦的铁公鸡。   “你们咋说话哩!”这摊前的伙计还未来得及张口辩解,小娃娃们先耐不住性子了,“东西好坏,好歹尝过再说,空口无凭地诋毁旁人,算什么?!”   “小三子,你这哪来的银钱买甘食?别是摸你爹的裤兜子了吧?”一瘦溜溜的汉子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啐到地上,贼眉鼠眼地调笑着揶揄道。   “石赖子,我有没有银钱关你屁事?搁这儿放什么屁话!”被唤作小三子的小汉子紧拧着眉头驳了回去,他一向看不惯这不干正事儿的混子,说话自然也不会客气。   “嘿,小兔崽子,我回头跟你爹说你偷钱!”汉子没占得便宜,气急败坏道。   “你别胡说,我们买这个的银钱是茶楼里...唔....”年纪尚小一点的小哥儿登时张口就要解释,被小三子一巴掌捂住嘴,“嘘!咱们答应过那位小叔叔,不可以说的!”   云胡本就一直关注在这边的情况,闻声便顺着街道,朝对面的茶楼张望了一眼。   察觉到有视线扫过来,谢见君捞起趴在窗台上看光景的大福,两个人躲在窗户后面,隐住身影。   “主君,可是要再嘱咐嘱咐这几个孩子,别在夫人面前说漏了嘴?”遥遥立在包厢门口的陆正明体贴询问道。   “没事,不用麻烦了。”谢见君回。头着方才,他见云胡摊前没有人关顾,担心小夫郎心里失落,便找来小三子,掏钱请他们吃糖水罐头,就连小三子同云胡说的话,都是他一字一句教的。   如今看来,倒是也有些成效。   这有唱衰的铁公鸡,自是就有好奇心盛,愿意花上个两文钱来尝尝鲜的人。   “给我来一盏吧,今个儿卖了一上午的菜,口里正干着呢!”一菜农打扮的干瘦汉子从布兜里摸出两个铜板扣在桌上,随后蹲在路边,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这果肉熬煮得恰到火候,吃起来软软滑滑,又是拿冰块煨着,入口清凉,回味甘甜。   他吃完一碗,意犹未尽地抹了把嘴,眸光不住地往陶罐上扫,少顷,猛地一跺脚,似是咬紧了牙关下定了决心,“小哥儿,再给我打包一小罐,我带回去给家里娃娃也尝尝!”   “哎哎..”云胡赶忙捆了麻绳,递上前去。送走菜农,他手里攥着十来个铜板,眸底的喜意再遮掩不住。   十二文钱的一小罐,嫌少有人光顾,小丁块的试吃不够塞牙缝,两文钱一小碗反倒是最为合适。   一时之间,早就动了心思,只是舍不得多余花这银钱的妇人哥儿们,齐齐围了过来,爽快地掏钱给自家孩子解解馋虫。   忙忙活活了小半个时辰,竟是比一整个早上都卖得好,几人原本哭丧着的脸上都见了笑,好歹是没白在太阳地里挨这么久的晒,总算是有点成果了,但云胡心中的欢喜过后,又兀自发起愁来,他们此番来白头县,并非想做零卖的营生,总不能一直两文钱一小碗这么个卖法。   “走开走开,挤在这儿作甚?!”一家丁装扮的小厮虎着脸挤开了人堆,大摇大摆地走至摊前,伸手便要去掀覆在陶罐上的盖子,“这卖的是什么吃食?”   “是苹果果肉煮的糖水罐头,两文钱一碗。”周时雁蹙了蹙眉头,有些没好气地张罗道。   小厮轻“啧”了一声,也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有百姓瞧着他的穿着打扮,认出了这小厮是城中孙员外的家丁,私底下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那小厮跋扈惯了,亦或是觉得自己背靠大树好乘凉,对诸人的小声议论全然不当回事,只辨识清了摊子上卖的吃食,便小跑着直奔一丈开外的马车。   他微微躬身站在马车上,原本嚣张的脸色早已换上了谄媚,“叶管事儿,打听清楚了,那地儿卖的是糖水罐头,两文钱一小碗,小的瞧着不少人吃呢。”   “去..”马车窗户里丢出来两个铜板,略有些沧桑的声音响起,“去买一碗。”   “得嘞!”小厮又颠颠地返回摊子前,这次大伙儿都识相地纷纷让开了一条路。他将铜板大喇喇地往桌上一丢,也不管其咕噜咕噜滚到地上去,掐着腰,高声使唤着云胡,“你这小哥儿,赶紧给我们叶管事儿盛一碗这罐头,动作麻利点!”   王喜哪里肯见自家掌柜的受这憋屈,当即就眼疾手快地送上前去,小厮瞧不着的地方,他偷摸撇了撇嘴,暗自嘀咕道,“什么狗院外,哪来的宵小,知不知道我们老板是谁?!说出来都得吓死你!”   “你这上嘴唇碰下嘴唇,叨叨什么呢?”小厮听着身后有动静,转头面露轻蔑睨了他一眼。   “没什么没什么!”王喜连忙扯了扯嘴角,挂上一抹笑,“客官,您请拿好,好吃下回就再来照顾生意!”   小厮冷哼了一声,才端着碗离开。   “哎,这碗不能拿走的...”王喜在后面期期艾艾,云胡摆摆手,朝着一丈外的马车扬了扬下巴,“莫急,一等就准送回来了。”   “叶管事儿,东西买来了,您请慢用。”小厮举高了双臂,将小白瓷碗送进了马车里。   那叶管事儿因着定不准孙老太爷八十大寿上的膳后甘食,愁得满嘴都起了燎泡,也没心思细品,接过碗来,看也不看地就往嘴里送。   这苹果罐头一入口,他整个人就愣住了。   不同于新鲜的果肉,这碗里的果子一瞧就是煮过的,嚼着绵软温润,轻轻一抿,舌尖都沾着糯糯的沙瓤,他又舀起一勺剔透鲜亮的汤汁,抵在唇边呷了一口,清甜干洌的汁水顺着喉咙直抵肺腑,透得满心底都是阵阵的凉意,连裹在燥热里的暑气都一并驱散了个干净。   “叶管事儿,这罐头味道如何?可还趁您的心意?”小厮狗腿子似的垫着脚尖,时刻观望他的神色,自己不知不自觉地口中也分泌出唾液来。   叶管事儿咂摸咂摸嘴,他这些时日被小公子苦夏和老太爷生辰,折腾得茶饭不思,方才这一碗甘食下肚,反而勾起了他的食欲。   等等...他蓦然怔住,刚刚出门时,乳母来报,说小公子哭闹,把送进卧房里开胃的山楂茯苓糕给摔了,砸得满地都是碎瓷片,还说不过几日光景,小公子人就瘦了一大圈,主母急坏了,下了最后通牒,让他务必找到能满足口欲的吃食,否则就让他收拾铺盖滚蛋。   眼下他望着碗中水涔涔的果肉罐头,忽而就来了主意。   “旺财!旺财!”他撩开竹笭,“去买几罐他们家的这个甘食,送回府里,让乳母端去小公子跟前试试!”   旺财倏地绷直了身子,接过叶管事儿扔出来的银锭子,忙不迭又跑回摊子前,端的一副主人家的做派,“打包几罐,即刻送去城南孙员外府上!误了时辰,有你们好看的!”   话毕,待王喜称了银钱,倒找了铜板后,他一溜烟地消失在人堆里,似是笃定了没有哪家商户敢在白头县,得罪他们孙老太爷。   余下的云胡和周时雁面面相觑,城南孙员外是谁?府上又在哪儿?   好在排队买东西的人有几个热心肠,七嘴八舌地给云胡指了指位置。   乍然一瞧,离着摊子也不算远,云胡便劳烦李盛源跑趟腿,将陶罐送了过去。   这边,叶管事儿吩咐完就让马夫驾车往凤溪楼去,他今日出门,原是凤溪楼的掌柜过来传话,说他们家的厨子做了记新甘食给老太爷庆寿。   马车在长街上行驶了二刻钟,到凤溪楼门前时,齐掌柜早已等候多时。   “哎呦,叶管事儿,可把您老人家给盼来了,小的敢打包票,这次的甘食,老太爷一准得满意不可!”   叶管事儿听了这话,脸上没见着有多高兴,原因无他,这已经是齐掌柜送过来,又被打回去的第八份菜单了。   他跟随着进了凤溪楼,第一眼就看着摆在大堂中间的八仙桌上的白玉酥酪,兴头就下了一半,“齐掌柜,这就是你给老太爷准备的?”   齐掌柜这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半截子,“叶管事儿,我们家厨子近日来愁得头发都掉光了,实在揣测不出老太爷的心意呐,要不,您发发善心,给我们出个主意?”   叶管事儿眉头拧成一道沟壑,他端起桌上的白玉酥酪,草草地尝了两口,总觉得食之寡淡,味同嚼蜡。   按理说,凤溪楼是白头县最为出挑的酒楼,这做出来的吃食,再怎么难吃,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他仔细地抿了抿嘴,倏地脑袋里又蹦出来西市上吃过的糖水罐头,当即拔腿就往外走,“齐掌柜,用膳之后的那记甘食先不论了,让你家厨子备好宴席上的菜品,我这还有事儿,先走一步,咱们改日再叙!”   “诶?诶?”齐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整的有些懵,待他反应过来,门前的马车早已经没了影儿,“怎么还说走就走了呢?这事儿还没个着落呢?” 第176章   叶管事儿哪还能顾得上齐掌柜?老太爷的寿宴, 就如同一把悬在头顶上,随时会掉下来的利刃,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   别看谁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唤一声“管事儿”, 但真要主上吩咐下来的差事办不好, 他一样得灰头土脸地走人。   “旺财, 我让你送回府中的罐头, 可办妥了?”往西市赶的路上, 他挑起马车的珠帘, 问道小厮。   “您且放心,已经安排好了,保不齐小公子现下都已经吃上了。”旺财笑得一脸谄媚,回话时愈发卑躬屈膝。   “嗯..”叶管事儿绷着脸应了一声,没再说旁的, 然眼见着马车颠颠儿地穿过巷子口,拐进西市, 那原本热热闹闹摆摊儿的地方, 此时却空无一人, 他登时一慌, 心也跟着空了。   “旺财!旺财!”   “来了来了!叶管事儿,您有何吩咐?”旺财原有些困顿,整眯着眼靠着车架打盹儿,冷不丁听见动静, 他连忙坐起身来,还因着路上颠簸,差点滚下车去。   “快去给我打听打听, 那卖糖水罐头的一行人去哪儿!”   旺财跳下马车,直直地奔着街上的行人而去, 须臾就带了消息,“叶管事儿,他们收摊了,听说明日还会在此地,继续卖罐头呢。”   叶管事儿闻之,松了口气,挑起的竹帘被放下,再开口时,声音已沉稳了许多,“走吧,先回府里。”   马车掉了个头,朝着城南孙府疾驰而去。   “哎呦,叶管事儿,可把您老人家给盼回来了! ”前脚刚进门,后脚小少爷的乳母便找了过来。   “琴娘,我正要去寻你呢,旺财送回来的甘食,可还合小少爷的口味?”叶管事儿试探着问道。   “合得很!合得很!”琴娘扬着手中的绣帕,乐得直点头,眼尾的褶子都跟着冒了出来。   “小少爷吃了一整碗呢,若不是夫人担心这东西寒凉,伤了肺腑,一准都拦不住,咱们二爷晌午同吴知县应酬完,方才回来也吃了一盏,说是清凉着呢,浑身酒劲都消退了几分,可比那解酒茶吃着管用多了..”   “这就好!”叶管事儿大喜,“连一向最挑嘴的二爷都如此认可,我瞧这东西保准错不了!”   “对了,管事儿,瞧我这记性,光跟您说这个,忘了正经事...夫人让我知会您一声,说是让问问这甘食出自哪家铺子,明日再着人多备下些。”乳母传话。   “还用等到明日?”叶管事儿捞起衣摆,转身大步跨过青石门坎儿,“我瞧着这伙人都像是生面孔,定然是从别地儿过来跑商的商户....旺财!去打听打听他们一行人住的是哪家客栈,让车夫套马,咱们这就去跑一趟,看来这老太爷寿宴上的甜品有着落了!”   刚进门就要走,旺财来不及喘口气,喝口水润润嗓子,就有又使唤着去找马夫了。   这边,   云胡在西市摆了一整日的摊子,从早起的无人问津,到晌午过后的门庭若市,这一朝一夕的巨变,可把他给忙坏了。   趁着王喜去楼下点菜的功夫,他闲来无事,便坐在桌前拨弄算盘。   今日零零散散加起来,总共卖掉了五十罐,因着头着刚开始定价就是十二文一罐,二文钱一碗,这些全算在一起,将将有六百文。   但说实在的,照着甘盈斋铺子单日的售卖数目可差远了,就这,他们还得去掉伙计们的吃喝住宿,去掉从客栈老板这儿借用桌椅餐盘的租金,实际到手的银钱,根本寥寥无几。   云胡不禁犯起了愁,他们折腾这一趟,大老远跑来白头县,想做的可不是零卖的营生。   “主夫,您歇下了吗?”门外冷不丁传来周时雁的低唤。   “还没呢...”云胡应声,起身拉开屋门。   “主夫,我方才出去跟客栈的小厮闲聊,听来一件事儿!”周时雁左右张望了两眼,见着没人,才进了卧房。   “何事?跟咱们有关吗?”云胡问。   “勉强算是跟咱们有关系吧...“周时雁斟酌道,“您还记得入城时,跟咱们又是要钱又是要东西的衙役吗?”   云胡脑袋里立时蹦出来几个模糊不清的面容,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我听小厮说,他们昨夜结伴去怡翠楼吃酒,喝得酩酊大醉之时,被人用麻袋套住脑袋,暴打了一顿呢!”周时雁眉梢微弯,言语间不难听出一丝丝的幸灾乐祸。   “被打了?”云胡诧异,“谁这么胆大,居然敢对衙役动手?”   “那几个衙役现在也想知道,是谁家的打手,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过,小厮说,他们挨家挨户查了一整天,到现在还没个进展呢,怕是找不到人了。”周时雁道,“谁让这些衙役欺人太甚,扒着咱们吸血也就罢了,连年过半百的老农都不放过,活该被打...”   “嘘!”云胡手指抵在唇边,及时制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这可是在人家白头县的地盘上,一言一行都得谨慎,万一被人听了去,亦或是落下什么话柄,甘盈斋的营生可就到头了。   周时雁自知说错了话,双手紧捂着嘴,再不敢出声,都怪她一时高兴,失了分寸,可不能给铺子招惹来什么麻烦。   她不提,云胡反倒是惦记上了,虽说看那几个衙役蛮横无理的行事作风,必然是招怨许久,一朝遭人报复也能说得过去,但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就仿若,此事跟自己有关系似的。   “掌柜的...”王喜来叩门。   当是以为来唤自己下楼用饭,云胡将要回话,便听他继续道,“掌柜的,城南孙员外家的管事儿找您,说有要紧事,想同您商量呢。”   “孙员外?”云胡和周时雁二人视线短暂碰了一瞬,从对方的眼眸里皆看到了茫然。   他对这孙员外唯一的印象,就是今个儿有些嚣张的府内家丁,除此之外,旁人连面都没见着,更不知道,这管事儿突然找上门是要作何。   但人既然来了,岂有不见的道理?   “王喜,你引他去二楼找间包厢,先歇歇脚,我这就过去。”说着,等门口脚步声渐行渐远,云胡去里屋换了身干净衣裳,嘱咐同样累了一天的周时雁回屋里休息,不用在跟前伺候,而后才不紧不慢地推门下了楼。   ————   谢见君早在晌午那会儿,就已经注意到员外府的马车,现下见它又停在客栈门口,便招来陆正明问了问,“这孙员外是什么人?”   “白头县本地人,中规中矩的商户,家里做布匹生意的,听说买卖做得极大,手底下的布庄遍布南北,前些年府上还考出个进士,后来从上京外放到地方上做了从四品的同知,就为这个,那吴知县都对他们家礼让三分,只是这家人行事低调,与吴知县只是明面上的交好,并无深交....”陆正明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一字一句地说于谢见君,末了,似是想起什么来,忙不迭地添补道,   “听说过两日是老太爷的八十大寿,今个儿孙老太爷家的二公子,在苍响阁宴请了吴知县,邀他到时候过门贺寿....”   “八十大寿呐...”谢见君低喃,“难不成是去找云胡的?”   “若是寻夫人,那可当真是极好的!”陆正明在一旁抱拳附和。   “谁知道呢。”谢见君笑了笑,推开面前的窗棂,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正正好能瞧见二楼临街包厢里影影绰绰的身形。   果真是去找云胡的...   “叶管事儿要见你们掌柜,叫一个没用的小哥儿出来应付算什么?知道我们是谁吗?!”   包厢中等了一刻钟才等来姗姗来迟的云胡,旺财乍见是个哥儿,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眼后,语气傲慢地撇撇嘴。   “这就是我们家小云掌柜!”王喜向来不喜这小厮,又听他如此轻看云胡,登时就垮下脸,说话也带上了不耐烦。   旺财借着孙员外的名声,出门在外颐指气使惯了,何时受过这等怠慢,撸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   “叶管事儿..”被王喜挡在身后的云胡蓦然出声,目光穿过旺财,看向了他身后之人,“您今日主动登门,难不成是想着同我们甘盈斋,论辩出个掌柜的身份?若是为这事而来...”   他顿了顿,敛回目光,朝着李盛源使了个眼色,“李先生,送客。”,说罢,转身就要出包厢门。   “小云掌柜留步...”叶管事儿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前张开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府里人不懂事,得罪了您,还请见谅。”   云胡不为所动,不疼不痒的两句话,就想把他给打发了,哪有这样的好事儿?谁说哥儿不能做掌柜,又是哪条律法规定哥儿做不得生意,他夫君尚且都没说个“不”字呢!   叶管事儿没成想一个小哥儿,居然气性这般大,晓得此行过来,是有事想求,他将旺财提溜到跟前来,厉声地呵斥道:“还不快给小云掌柜道歉!府里是怎么教的规矩?这个月的俸禄全扣,回头自己领罚去!”   旺财心有不甘,但又不敢得罪叶管事儿,只得恭恭敬敬地三鞠躬给云胡道歉。   如此,云胡脸色才将将见好,王喜见势拉开面前的椅子,扶他入座。   有了这点小插曲,叶管事儿也不好摆出假意寒暄的做派,索性开门见山地进入了正题,“小云掌柜,鄙人姓叶,是孙员外家的管事儿,今日贸然登门,是想跟您谈谈糖水罐头的事儿。” 第177章   云胡大抵也能猜到此人的来意, 便点了点头,听他继续道。   “这三日后,正是我们老太爷的八十岁大寿, 老太爷活了大半辈子, 什么样的山珍海味, 桂酒椒浆, 凡是叫得上名字的, 叫不上名字的, 他都吃过,见识过,到了如今年纪,偏说想要尝尝新鲜,我这发愁了数日都不得解。“   “幸而今日途径西市, 尝得此珍馐,这才贸贸然登门, 想找小云掌柜购置些许, 好用在寿宴上, 招待前来给老太爷贺寿的客人们。”   云胡好不容易等他将话都说完, 心道这大户人家的管事儿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有头有尾的,就是实在啰嗦了些。   他莞尔挑眉,笑眯眯地接过话头, “叶管事儿抬举了,这糖水罐头能上得老太爷的寿宴,是我们甘盈斋的殊荣, 就是不知您此番亲自过来,是打算买多少罐, 我也好提早做打算。”   叶管事儿单问了问大罐和小罐的容量和售价,又借了个客栈里的算盘,自顾自地拨弄起来,嘴里还嘀嘀咕咕,念念有词。   云胡在一旁安静地喝茶,就见这人拨弄算盘的手指几乎快出了残影,一时心生佩服 ,这得是练了多少年,才能练出这个手速?昌多在铺子里做了数月的账房先生,那算珠子拨起来还生涩得很呢。   “小云掌柜..”叶管事儿心算了少顷,抬眸正色道:“鄙人就定三十大罐,最晚后日,您就得送去员外府上,如此不至于误了寿宴。”   “那是自然,此等要紧的事儿,必定耽搁不得。”云胡信誓旦旦地打着包票,原以为这叶管事儿会同他砍砍价,他都做好了让利的准备了,谁知这人清算完购置的数目后,就让小厮当场起草了契书。   云胡被这敞亮又爽快的做派,惊得瞪大了圆眸,一时过意不去,便免去了零头,叶管事儿先行给了三成的定金,直说等罐头送到府上,必当面结清余下的货款。   有两边盖了手印的契书在,云胡也没过多得计较,想着孙员外那般显赫的家室,断断不会在这几两银子上为难自己。   送走了叶管事儿,他当即就招来王喜。   此番来白头县,没料到会成这么大一笔买卖,马车里带来的罐头不够数,他让王喜明日一早去车铺租匹马,回城中一趟,让东哥儿安排镖师,再从铺子里挑选五十罐,送来白头县。   这王喜是当初甘盈斋招伙计时,谢见君举荐过来的人,说是个有点本事在身上的练家子,让他出门在外带在身边,护佑安危。   一路从甘州府城到白头县,虽说路上人烟稀少,但好在平平安安地到了,他人在县里,还有李盛源在跟前,把王喜派出去跑趟腿,也无妨。   王喜领了话,起身就要走,临出门,又被唤住,“掌柜的,您还有什么吩咐?”   云胡舔了舔干涩的唇,脸颊忽而烧起一团火,须臾,有些腼腆道:“你回城中,若是见着知府大人,帮我带句话,就说我要在县里多留几日,一切安好,让他切莫挂念。”   “是..”王喜应声,晓得他们家掌柜的同知府大人,夫夫俩伉俪情深,只是递句话的事儿,算不得难,更何况,他领的可是两份俸禄。   一切都安排妥当,记挂着明日还得去西市摆摊儿,云胡沐浴一番后,简单垫了垫肚子便歇下了。   转日,天将将亮,王喜就要动身回府城,才要出门,就被不知何时等在屋门外的李盛源叫住,凑到他身侧,低声耳语了几句。   “什么,你说大人他...”王喜惊诧。   李盛源一巴掌捂住他的嘴,在他不可置信的眸光中,轻点了点头,“去吧,早去早回,莫要耽搁了主夫的营生。”   王喜缓了缓神,抱拳退下,心道掌柜的还让他去知会知府大人,殊不知他家那位夫君,就搁对面的客栈里窝着呢。   ————   等新的罐头送过来的功夫,云胡继续带着伙计们在西市摆摊,如今零卖的目的,已经不是赚大钱了,纯纯是为了提高甘盈斋和糖水罐头,在白头县的知名度。   熟知的百姓多了,口碑若能跟得上,就会开拓出销路,而且,他有预感,孙老太爷的寿宴,会是他们家糖水罐头的转折点。   如他所愿,镖师押送的货赶在寿宴前,准时送了过来,叶管事儿挨个检查过封口,确定没有问题后,便结清了货款。   大寿当日,城中但凡是有头有脸的商户都收了帖子,连同吴知县也很给面子地到府中恭贺,孙府请了戏班子,搭台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整日,那孙二爷更是带着家丁,在城门口施粥行善,整个白头县好不热闹。   谢见君眼见着那流水般的贺礼,一茬接一茬地往员外府里抬,禁不住感叹道:“这孙老太爷在这儿,可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是有些根基在的。”立于他身后的陆正明恭敬道:“听说每逢旱涝年,孙家就带头捐粮捐钱,救济灾民,每月的初一十五,那孙二爷也会出来施粥,他们家在白头县的威望,怕是连吴知县都赶不及。”   “行大善,给后代子孙积德,倒是无妨,怕就怕一朝威望太盛,盖过了县太爷的风头,那时就麻烦了..”谢见君低喃,见多了豪绅富商与地方父母官勾结,剥削百姓,搜刮民脂民膏的事儿,他难免会有所担心。   毕竟,这白头县的吴知县并非是个能堪大用的人才,而他远在府城,鞭长莫及。   “大人暂且放心,目前来看,尚且还没有这样的势头,这府中的主子们,都是好相与之人,只是有几个不懂事的家丁跋扈了些,但无伤大雅,那叶管事儿别看整日笑眯眯,脾性温和,实则是个有雷霆手段的人,有他压着手底下的人,没惹出什么乱子来....”   有了陆正明这几日的多方打探,加之小夫郎来这儿谈成的第一票大单,就是出自孙府,谢见君对这孙员外印象还不错,想着他若老老实实关起门来自己的买卖,那便是极好的,但要是将歪主意打到百姓身上,他必不会纵容。   ————   老太爷的八十寿宴办得极为成功,尤其是宴席最后的那一道甜品,可谓是给怡翠楼精致的佳肴锦上添花。   这不刚一结束,就有商户嗅着味儿摸上了云胡的门。   但第一位主动找来的人,居然就是怡翠楼的齐掌柜。   说来,齐掌柜将将得知自己千辛万苦准备出来的甘食,被一小小的糖水罐头截胡时,还心有不甘,特地差小二穿戴了一身伪装的行头去西市买了一罐,回来一尝,就咂摸出来味道了。   他拿去给酒楼里的厨子也尝了尝,原是想复刻一份,可不管怎么做,都缺点什么劲儿,也不晓得,人家做这糖水罐头是用的啥精妙的配方,试来试去,总之没做成,还搭上了不少的果子和糖,心疼得他直抽抽。   歇了复刻的心思,想分一杯羹的念头却是一直高涨,他搁家中踌躇了一日后,就厚着脸皮来了。   他们怡翠楼,一来有自己跑商的商队,以往倒腾些干货,亦或是熏鱼腊肉,二来酒楼里有固定的客源,经孙老太爷宴席这么一宣传,想要在达官贵人中间推销这糖水罐头简直易如反掌,光是昨个儿一天,就有不少管事儿登门来问,这糖水罐头是不是他们家新出的甜品。   他打定主意,只要云胡肯卖这方子,即便是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他也能斟酌斟酌。 第178章   云胡本以为这齐掌柜登门, 是打算同他商谈这糖水罐头的生意,谁知人家一开口就要买方子。   “掌柜的,这不合规矩吧...”   照旧是二楼包厢里, 周时雁听完齐掌柜的诉求后, 附耳到云胡跟前低语道。   云胡一时没吭声, 少顷, 他扯了扯嘴角, 出言婉拒, “齐掌柜,我们甘盈斋,在府城是有正经铺面的,您能瞧出来,这每个陶罐的封口处都刻着我家的拓印, 刚刚您说想买糖水罐头的配方,是不是有些许的釜底抽薪了?”   齐掌柜大惊失色, 他还以为这小哥儿一行人, 不过就是一户不起眼的小商队呢, “恕鄙人眼拙, 竟不知小云掌柜乃是从府城而来,实属冒昧,还望见谅!”   “无妨..”云胡懒散地靠坐在椅子上,他将将沐浴完, 如缎的乌发垂在腰间,只用一根素色的发呆随意地束着,周时雁适时递上来一盏热茶, 袅袅雾气中,他清秀的面容影影绰绰。   齐掌柜吸了口凉气, 借由喝茶掩住自己神色的不自在。该说不说,这小哥儿模样着实生得俊俏,蕉月长衫分明系带工整,连衣摆都一丝不乱,却偏偏惹得眸光止不住地往他身上流连。   “齐掌柜?”云胡等了半刻,都不见这人开口聊正经事儿,便温声提醒道。   “哎哎…”齐川连连应声,像是被窥探了心底秘密似的,眸底闪过一抹慌乱,他顿了顿,“小云掌柜既是不舍割爱,我齐某也不强求,不过,咱的生意该做还是得做,我们也是带了十足十的诚意登门。”   来了…   云胡坐直身子,搭在扶椅上的手指轻叩了两下,周时雁听着动静,便上前给齐川斟茶。   “小云掌柜...”齐川撇去盏中浮沫,凑近轻抿了一口,继续道:“咱们都是在行商讨生活的商户,也能互相体谅,这如今生意可真是不好做,别看我这怡翠楼,在白头县名头叫得响当当,一样白搭,客人们口都挑得很,你拿普普通通的东西去应付,人家根本不买账,那手艺好的厨子又要价高,实在是举步维艰...”   云胡眸光淡淡地扫过他大拇指上套着的翡翠扳指,和手中把玩的玉器,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还没到讲价的时候,齐川就先哭穷,打的什么主意,还当他看不出来?   甘盈斋开张以来,各路商户他也见过不少,哪里是这么容易被糊弄的?   云胡宽袖一撂,拭了拭眼尾并不存在的湿意,面露苦涩道,“齐掌柜说得对,您看我们家这罐头一路从府城押运来白头县,都得用冰块一直煨着,还得找镖师护送,这哪哪都是开销...”   “是是是...”齐川附和,发现这招对云胡不管用后,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已知晓这糖水罐头的售价,就想问问小云掌柜,我若订一百大罐,可否在原定的售价基础上让两分礼出来?”   两分...云胡在心底默默地清算起来,他原定五十大罐起步,售价按照一百文一罐,但送来白头县的成本高,就打算定价在一百二十文,倘若让两分礼,便是比他在府城的价钱还要低,让不得!这可让不得!   “齐掌柜,这都说谷贱伤民,您把价钱压得如此之地,让我们和果农们都吃什么喝什么?那不成起风时,对着西北方向张开嘴?”这话是谢见君教的,说是他们那儿吃不上饭了,就管叫喝西北风,云胡听着逗趣,就学了来,说得齐掌柜一愣一愣的。   “这..小云掌柜话说得严重了,齐某并非想对您赶尽杀绝...”齐川干干巴巴地替自己辩解道。   “齐掌柜,您方才提及自己有在外跑商的商户,不是我吹,您可曾在旁个地方听着这糖水罐头了?”小绵羊脱胎换骨为小狐狸,云胡变着话术诱导着齐川,见他下意识地点头,便乘胜追击道,   “您从我这儿花一百文买了,出门带到曹溪,东都这等富庶地儿,还不是翻着倍地往外卖?也就是我这人不爱折腾,否则,这钱我可舍不得让给旁人赚,昨个儿孙员外府上的管事儿来说他们家二爷和小公子对着糖水罐头稀罕得紧,又从我这儿要走了数十罐呢,一文钱都没讨,爽快着呢!”   齐川心动起来,云胡所说句句在理,那些个豪商才不在意这售价哩,只要吃着称心就愿意买账,他去别的地方倒腾干货的时候,亦是往狠了要价,没办法,谁让那地儿没卖的,老爷们偏偏又好这口呢!   如此一琢磨,他竟把自己给说服了,但说服归说服,商人本性,能多占点便宜来,就绝不松口,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自顾自地诉苦,“小云掌柜,我对这糖水罐头真有想法,就是...就是手中不宽裕呐...   “您在府城应该也晓得,去年整个甘州受灾,粮价暴涨,我们怡翠楼险些就支撑不下去了,幸得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是个仁善的好官,晓得体恤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听说自掏腰包跟粮商们打擂台,硬是逼着这些个黑心人将粮价给压了下来,才给了我们喘口气,东山再起的机会,您瞧瞧,真不是蒙您的...”   云胡本来打定了主意不让,但听着人家口中这般夸赞谢见君,心里咕噜咕噜冒起了美滋滋的小气泡,连脸颊上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假笑都多了几分真诚,他抿了抿嘴,压下快要飞起来的小雀跃,“那..那看在大伙儿同为商户的份上,齐掌柜要一百大罐,我每罐给您让个一成,抹去零头,如何?这之后甘盈斋上了旁的果肉罐头,您若有心,咱们也可以再谈。”   齐川还不知自己后面说的那两句话入了云胡的心,原是已经不抱希望了,谁知这小云掌柜话锋一转,又换了说辞,一下子给便宜了不少,当下便高兴地合不拢嘴,招来小厮起草了契书。   不仅如此,他等不及东哥儿再往这边送,怕耽搁的时间过久,城中的达官贵人们失了兴致,干脆将云胡带来的,还没卖掉的罐头,一并都买了下来。   其余商户痛失先机,但也相继多多少少下了订单。   对此,云胡打了包票,说货送到白头县,若中间运送过程中出现变故,有陶罐破碎,亦或是罐头的口感变质的情况,只管告知送货的伙计,甘盈斋将全权负责,保证到每一位商户手里的东西,都是完好无损。   这白头县一行,截止到今个儿,算是达成了他最初设定的目的,记挂着还得去东哥儿娘家村子找黄杏,转日一早,心满意足的小云掌柜,便带着伙计们退了房。   他这一走,谢见君终于松了口气,这几日同小夫郎“捉迷藏”,可把他和大福给累坏了。   目送云胡的马车出了城门口,他顺手捞起好大儿,“走,阿爹带你在城中逛逛....”   “阿爹,咱们什么时候回甘州,我想和爹爹在一起?”大福伏在他的肩头,嘴里嚼着糖果子,还不忘表达自己的疑问。   “大福不喜阿爹陪你玩了?”谢见君问。   大福手指磋磨着衣角,须臾有些为难道:“我喜欢阿爹,但我还是想跟爹爹在一起。”   谢见君失笑,“我也想跟云胡在一起呢,不过再等上一日,阿爹手头上还有点事儿要处理,咱们后日再回府城,可好?”   大福自小就是个能听得进去商量的孩子,闻之他摊着手,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那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再陪你一日吧,可是阿爹你说好的,要给大福买糖葫芦还不告诉爹爹,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哦。”   听到这话,谢见君终是忍不住朗声大笑了起来,他的肩膀微颤,连带着大福都跟着颠了颠,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道:“阿爹是同你拉过钩的,怎会食言?这就带你去买,不过你也答应了阿爹,等爹爹问起来咱们去了哪儿,一定要说去东云山,知道吗?”   大福拍拍胸口,以示自己为了糖葫芦,绝对绝对会保守秘密。   二人于是掉头往城中走,刚买上糖葫芦,谢见君便听着城门口传来喧闹声,其中还夹杂着衙役厉声的呵斥。   他把大福托付给陆正明,让其带回客栈,自己只身又回了原处。   “发生什么事儿了?”他问及旁边看热闹的汉子。   汉子侧目打量了他一瞧,瞧着这人一副书生装扮,心道这年头,读书人不正经念书,倒是对杂七杂八的闲事儿挺有兴致,虽是这般想,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解释了是一乡下姑娘,入城卖鸡蛋,不知为何,同衙役起了冲突。   谢见君打探完消息道了声谢,往人堆里凑了凑,他身量高,几乎不用垫脚,就能瞧见今日当值的护卫,正是来白头县那日刁难他的衙役,此时又不知为了何事,将一女子推搡在地,竹篮中的鸡蛋撒了满处金黄。   他见大伙儿只远远围着观望,不敢上前,便大步穿过熙攘的人群,搭了把手,将女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这位官爷,咱们有话好好说,何至于对一柔弱女子这般的粗鲁为难?”   “哪来的穷书生,少在这多管闲事儿!”王秋掀了掀眼皮,看向谢见君的眸色中满是鄙夷,连语气都带着几分轻视与不耐。   谢见君从袖口处掏出自己的令牌,悬于面前,神色凛然道:“你说这档子闲事儿,本官能不能管?” 第179章   令牌一亮, 那衙役脸色登时就变得惨白,他尚且认不出谢见君是何身份,但断断不会不认得那令牌。   “卑、卑职参见知府大人!”他哆哆嗦嗦地跪地磕头, 后心泛起一阵阵淬骨的寒意。   原是看热闹的众人也相继回过神来, 齐唰唰跪倒一片, 向谢见君屈膝行礼。   “哎呦, 瞧着这小书生白白净净的, 我还当是哪个私塾的学生, 原来竟是知府大人!”先前搭话的汉子,这会儿窝在人堆里,压着嗓子与同伴闲聊。   “快闭嘴吧,幸好方才你没说旁个乱七八糟的胡话,不然知府大人降罪下来, 可有你受的!”同伴出声止了他的话头。   二人悄没声地抬眸,就见谢见君背手而立, 一身清润书卷气中, 隐着为官者不怒自威的赫赫威仪。   “知府大人, 求您为民女主持公道!”先前被推搡的女子, 刚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立时便重重地叩首。   “大人,民女乃是十里村的村民,今日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来城中, 不过是想把家中数日来积攒的鸡蛋卖给小贩,好换取些银钱,却不料这衙役明里暗里地让民女交钱入城, 民女不从,他便出言侮辱, 更有甚者动手动脚,大人,这满地的鸡蛋,是民女孩子治病救命的钱呐!”   女子声泪俱下地控诉着衙役的罪行,一旁眼窝子浅的婆子,都跟着红了眼眶。   然那衙役早在女子“噗通”一声跪下时,一颗心就凉了大半截,如此听完控诉,更是双腿发软,脑袋里一片空白。   谢见君如幽不见底的深潭一般的乌黑眸光,淡淡地从他头顶扫过,而后落在了女子身上,“你放心,若你所说情况属实,待吴知县查证无误后,必然会为你做主。”说着,他将女子扶起,招手把守在城门口的另一位年轻的衙役唤来跟前。   “去知会你们吴知县,就说本官在此处等他过来。”   那衙役低眉瞄了眼跪在地上面色如土的领班,双手接过谢见君递来的令牌,掉头就往城中跑去。   约摸着一刻钟的功夫,得了消息的吴知县姗姗来迟,上来便冲着一干守城的衙役怒声呵斥道,“一群没用的饭桶,知府大人来此,竟无一人前来上报,如此怠慢了大人,回头本官拿你们试问!”   衙役们挨了训,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做声。   吴知县冷哼一声敛回眸光,原本阴沉的脸颊瞬时堆起笑纹,一双狭长的眼眸弯成细缝儿,他谄媚地朝着谢见君做了个礼,“知府大人自府城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迎候,礼数上做得不周全,望大人莫要怪罪。”   他话说的漂亮,神思却早已经慌作一团,谁知道这位大人是何时来的白头县,又待了多久,听到了什么消息,急匆匆地把他唤来这儿。   “吴知县这是哪里的话?本官不过是途径此处,听闻城中有冤案,特请您过来给百姓伸冤而已。”谢见君客客气气地退居二线,让出身后陈情的女子和被状告的衙役。   吴承志来的路上就已经听衙役告知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眼下见那身着绀青襦裙的女子哭哭啼啼,当即就让人将她押住,欲带回县衙审问。   “等等...”谢见君出声打断,“吴知县,既是冤情,这原告和被告,合该当一视同仁才是,如何容手底下的衙役区别对待?”   “大人教训的是!”吴承志嘴上应着,心里暗暗叫苦,一准是他今早上贪懒,没去佛堂里给各路神仙老爷们上香,才好死不死地碰着这位祖宗,他朝着身侧衙役使了个眼色,几人上前,将王秋一并拿下。   “吴知县...”谢见君慢条斯理地再度开口,声音听上去温温和和,可吴承志是见识过这知府大人的雷霆手段的,登时就回过身来,唇角扯出一抹极难看的笑意,“大人,您还有何吩咐?”   “吴知县莫要紧张,本官有个不情之请,想问问您办案时,可是介意本官旁听?”谢见君笑眯眯说道,这话虽是询问的语气,却是容不得人拒绝。   “不介意不介意!”吴承志连连摆手,将一众人带到县衙后,便战战兢兢地让开了自己的位置,请谢见君入座。   “哎,吴知县,这县衙还是您说了算,本官不过旁听,若是不管不顾地坐到这公案之后,岂不是越俎代庖?”谢见君婉拒,目光在大堂中过了一眼,随后找了个角落里的椅子坐下,他肩背绷得挺直,即便是入座,也不见半点松懒劲头,可谓是做足了翩翩君子,稳重端方的模样。   吴知县没心思欣赏这个,他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用力地吞咽了下唾沫,强撑着精神,让衙役把女子和王秋一并带了上来。   其实案子并不难判,当时城门口站了那么多百姓,随便揪出一人,说辞都跟女子相差无二,只唯一麻烦的地方是,那女子的控诉,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带动了不少百姓的附和,有第一人,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陆陆续续有外地来的小贩和农户入县衙,状告王秋贪没钱财,倒行逆施。   公案下,王秋身抖如筛糠,他本以为有吴承志在,不管怎么样都会想办法保下自己,毕竟俩人本身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贪来的银钱,他可没少孝敬给这位县老爷。   但眼见着给他告状的人愈来愈多,罪行五花八门,几乎罄竹难书,吴承志就像是哑巴了一般,不光一个屁都不放了,连喝口水都得看角落里谢见君的脸色,他的心一步步坠入深渊,浑身冷得发颤。   “大人,大人救我!”他不顾一切地挣脱开钳制住他的衙役,膝行到吴承志面前,拽着他的衣袍,哆哆嗦嗦地为自己求助,这上牙磕下牙,说出口的话都语无伦次,还险些咬了舌头。   “我劝你最好识相点,除非你家里人也不要命了。”吴承志咬着牙关挤出几个字。   王秋立时便不敢再开口,他跌坐在地上,涔涔冷汗濡湿了发丝,一缕缕地贴在额前,好不狼狈。   吴承志抖了抖被扯乱的衣袍,起身先行对着谢见君行了个礼,而后才厉声道:“来人,将王秋革去衙役的官衣,即刻押入大牢,严加审问,看看还没有做过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儿,另寻几个人去他家,找出所贪财物,一应全部充公!”   话落,立时就有衙役领了命令,往县衙外去,谢见君轻摇着银白折扇,朝着隐在暗处的白术点了点头,白术会意,跟在衙役身后,直奔王秋家中。   一个小小的衙役纵然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明晃晃地做到如此地步,这背后,定然是得人授意,谢见君很难不将这人,跟吴承志琢磨到一起去。   “大、大人、如今案情水落石出,本官也发落了获罪之人,可否结案?”吴承志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落了嫌疑,王秋一入狱,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了结此事儿,生怕慢一步,火就烧到自己身上来。   “吴知县,这是您的县衙。”谢见君复又开口提醒了一遍。   “哎哎...”吴承志应声,惊堂木一拍,当场就要结案。   “知县大人!”原告女子出声恳求,她平白被占了便宜不说,背来的鸡蛋还都打了水漂,叫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刁难你的人,已经被本官拿下,你还有什么说的?”吴承志语气有些不耐,今日一事儿,他失了钱袋子,本就烦闷,这女子竟还不依不饶。   “大人,只是拿下就足够了吗?民女以及这白头县一众百姓的损失,就可以闭口不提了吗?”女子是个烈性子,见他如此态度,心生寒意。   “那你要怎么样?”吴承志反问,“难不成要本官自掏腰包,来弥补你们的损失?行,不过几个鸡蛋,等着赔给你便是!”   “吴知县..”谢见君起身踱步到公案前,望着女子和她身后的百姓,淡声道:“这事儿原是我不该插嘴,但你身为白头县的父母官,职责应是护一城百姓安危,我看不如这样,王秋充公的家产,拿出部分来,按照一定的比例补给受其迫害的百姓,如何?”   吴承志一阵肉疼,但知府大人都发了话,他便只有遵守的份儿,故而就爽快地应下,直言等清点家当的衙役回来,就将此事儿给提上日程,至于何时提上日程,那便是他说的算了。   如此,女子也不好再纠缠下去,王秋被押走后,案子就算是了结了。   谢见君一时不着急离开县衙,吴承志催不得,就请他入后院喝茶。   “知府大人此番入白头县,难不成是有公务在身?”   “公务说不上。”谢见君端着热茶,抵在唇边吹了吹,“听闻你这里的廉租屋搭建得如火如荼,本官过来瞧两眼而已。”   “大人布置下来的差事儿,下官定然是竭尽全力地配合,看这进度,八月前完工,断断是没有问题的!”吴承志信誓旦旦地保证。   “哦,那就有劳吴知县操心了。”谢见君轻抿了一口吹凉的茶,倏地怔住。   他垂眸看了眼盏中青绿,这茶名为万雪,乃是曹溪头茬最新鲜的绿芽,炒制烘焙而成,虽比不得他在上京喝过的银丝,但一个县衙府上能有这等名贵的好东西,着实令他有些震惊。   犹疑间,去王秋家中清算家产的衙役们回来交差。   据说,他们从地窖的土层中挖出来数百两的白银,光是搬上来就废了好些劲儿,只是一个毫无绅士背景且三代不从商的衙役,能有这些家底儿,的确说不过去。   吴承恩乍一听,脸色忽而就垮了下去,他原以为王秋这些年搜刮来的银钱,多半都进了他的口袋,没想到这人居然在他的眼皮底下,还私藏了这么多!   然击碎他所有意志的,还不是这数百两的银子,去而复返的白术带回来一本账册,不经他手,直接交给了谢见君。   谢见君拿在手中,浅浅地翻了几页,便当面摔在了他脸上,“吴知县,你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吴承志脑袋轰的一声,尖锐的爆鸣声几乎要冲破耳膜,他愣是没想到,王秋这个蔫儿坏的家伙,竟然还给自己留了一手,这些年上贡给他的银钱贡品,此刻都一笔一划地记在这本账册上,从来源到去处,毫无错漏。   “大、大人,下官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做出此等错事,求大人开恩,饶下官一命,下官愿意将所有家产都献给大人您!”   现下此境况已经容不得他在心疼银钱了,为官者徇私谋利是大罪,只要谢见君拜表弹劾,他就完了!这一家老小的命都系在他一人身上,还是保命要紧!   谢见君神色如常,脸上照旧挂着和善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半点不达眼底,“献给本官?”   “充公!全部都充公!用作造福百姓,修路,搭桥,盖房子...”吴承志还算是清醒,“只要大人肯放过本官和一家老小,本官这就辞官,致仕!绝不碍大人的眼!”   话说完好半天,都不见回音,他壮着胆子抬眸,谢见君正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嘴角溢出半丝叹息。   他将头顶上的官帽拿下,小心翼翼地搁放在地上,随后重重地叩首,一直到谢见君离开,都不曾再抬头,不知是在懊悔自己这么多年所做之事,还是痛惜一念之差葬送了后半生,总之,这辈子的官途到今日,算是到头了。 第180章   “大人, 如今吴知县辞官,廉租屋一事儿我等可还要继续跟进吗?”   从县衙出来,白术见谢见君一直默不作声地往长街上走, 便提着佩刀, 小步追上前去询问道。   “那边现下是何进程?”谢见君顿足。   “回大人的话, 属下惭愧, 吴知县多次以县衙账面上银钱不足为缘由, 拖慢进度, 屋舍当下不过将将起高..”白术道。就这,还是他将谢见君搬出来数次,才催促出来的成果,否则,照着吴知县磨洋工的劲头, 怕是今个儿还停滞不前呢。   “你盯着吴承志,将账册上贪没的银钱都一一吐出来, 这部分就用作盖廉租屋, 另, 命周主簿即日起彻查所有的衙役, 此事儿绝不容包庇偏袒。”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白术领了差事儿便要重新回府衙,走前问起是否要差人护送谢见君回府城。   “不妨事...”谢见君婉拒。   云胡绕路去东哥儿娘家村子,尚且要耽搁上几日, 他此行归程轻装便马,尽情慢悠悠地带着大福一路玩回去,只要赶在云胡之前回城即可。   想来是担心小夫郎头回独身出门, 又是去的人生地不熟的白头县,恐会遇到麻烦, 谁能料到,这边顺顺利利,没出劳什子幺蛾子,反倒是借此机会,揪出了吴承志的小辫子,一举产出了这么个大毒瘤。   他就盼着,等将吴承志的辞呈递到吏部,师文宣能安排一位仁爱贤能的新县令上任,若是如此,那白头县百姓们就有好日子了。   将余下的事宜都一并安排完,白头县一行,尘埃落定。   谢见君本答应了要带着大福去街上逛逛,结果半道上又把孩子丢回了客栈,一时心生愧疚,绕路去三香斋买了这崽子最爱吃的蜜渍杏干。   晚些,他忙着清点带回家的行李,顺手将一红绒荷包塞进箱笼里。   “阿爹,你今天抓到坏人了吗?”从陆正明那儿只听来一字半句的大福,嚼着他买回来的杏干,圆眸忽闪忽闪地问道。   “有阿爹在,是不会让坏人逃脱的。”谢见君耐心地回话,给大福拢了拢散乱的发髻,又说道:“你不是一直盼着爹爹吗?明日咱们就回家了。”   大福心中一喜,登时就跳下床榻,蹬蹬蹬地小跑到他跟前,把吃了一半的杏干,恋恋不舍地裹上油纸,作势要往箱笼里丢,“杏干好吃,给小叔叔装上,等着让他尝尝。”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捞住沾满了蜜的油纸包,搁放在案桌上,“阿爹不会落下小叔叔的那一份,这些就留给你自己吃。”   大福瘪瘪嘴“哦”了一声,又将尚未来得及收整起来的短衫,学着他阿爹叠衣裳的模样,左右翻转揉搓成一团,看得出来他是想搭把手帮忙,但叠起来的短襟满是皱褶,谢见君任他在一旁“添乱”,自顾自地收整行李。   待忙活完时,已是月上枝头暮色浓,二人累了一天,倒头就打起了酣睡。   ————   回程的路比来时要好走些,大福跟着出来有些时日,心里惦念着云胡和满崽,一路上都催促马儿快些跑,等回到府城,不过刚刚晌午。   谢见君得了李盛源递来的消息,说是云胡亦在赶回来的路上,瞧着脚程,大抵酉时过半才能到。   算起来时间还算是充裕,他去了趟甘盈斋,将蜜渍杏干和大福丢给了念叨一上午的满崽,而后才返回县衙,提笔点墨给师文宣写了封信,将白头县吴承志辞官一事儿在信中尽数告知,这官员的任免调动都需要经过吏部,师文宣身为吏部尚书,少不得他点头应许。   写好的书信晾干了墨汁封存起来,盖上他知府的官印,再由专门的驿使送走,等收到上京那边的回信,怕是又得一两个月的光景。   “大人此番下白头县,可有收获?”刚从府学那边讲完学回来的陆同知,见谢见君神色些许阴沉地坐在椅子上放空,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时辰还早,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将城门口衙役收私贿,以及私下里给吴知县敛财的情况同他说道了说道。   陆同知听完,久未吱声,末了吐出长长一声叹息,“这吴承志刚去白头县时,还是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如今不惑之年竟也被权力迷惑了双眸,实在是可惜又可恨。”   谢见君倒是没有这般感叹,那会儿上学时,曾学过匡衡凿壁偷光,勤学不辍的励志故事,但后来才知晓,这人经提拔重用后,违法侵地,贪污受贿,最后落得罢官削爵,贬为庶人的下场,一念失足,让人唏嘘。   也由此看来,这能不能为官是一码事,守不守得住本心,就又是另外一码事儿了。   然他只是拍拍陆同知的肩头,什么话都没说。   酉时,寺庙的钟声蓦然敲响,陆同知还沉浸在吴承志辞官的感慨中,公案后面的椅子“腾”得一下空了,等他反应过来,谢见君已经大步跨出了府衙正门,那步伐,瞧着别提有多轻快了。   “知府大人急匆匆地这是要去哪儿?”他喃喃不解。   “听说是咱们大人家的内子今日从外面回来,大人怕是去接他夫人去了。”府役在一旁好心解释道。   谢见君的确赶着去城门口接云胡,走前他答应过的,定然不会失言。   一路步伐匆匆,生怕误了时辰,拐上长街时,他不小心踢到了小花娘立在脚边的竹篮子。   小花娘在长街转悠了一天,热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日落落了能歇息片刻,竹篮子乍一被踢到,撒了一地的茉莉紫藤,她皱了皱眉头,正欲发作,抬眸见谢见君面带歉意地望向她,便忙不迭要屈膝行礼,被一把折扇拦住,“民、民女参加知府大人…”   “我既是撞倒了你的竹篮子,哪有你向我行礼的道理?”谢见君笑得温和,低眉瞧见几株雪白茉莉间夹杂着一簇簇黛紫的花瓣甚是灵动,风一吹,还溢着沁鼻的香气。   “你这花,可否卖给我?”他温声细语地问道。   “大、大人,这花虽是我今日采摘的,但如今已是傍晚,方才又落在了地上沾了灰,怕是已经不新鲜了…”小花娘结结巴巴地回道,她虽知谢见君性子平易近人,但好歹也是官老爷,心中还是畏惧的,故而说起来话难免磕绊了些。   谢见君低下身子,捡起掉落的花枝,小心翼翼地掸了掸花瓣上的灰尘,又从荷包里摸出块碎银子,递到小花娘手里。   小花娘大惊,连忙从荷包里往外扣铜板,她这花枝,一束才卖几文钱,谢见君给碎银太大,她实在找不开。   “大人,这钱,民女就不收了,想来大人这般着急,定是去见您夫人,既是如此,民女便祝您二人芙蓉并蒂,松萝共倚!”说着,小花娘从竹篮子底下抽出两支本想着自己独留的俏丽荷花,塞给谢见君,转眼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彼时正是这条长街最热闹的时候,小贩们或支着摊儿,或挑着扁担,穿梭其中叫卖吆喝,谢见君没寻着小花娘,白赚了一束花,有些受之有愧,便琢磨着明日让府里人再来这儿找找,将那买花钱还于她,这年头,做点小生意讨生活都不容易,自己身为一城知府,更不应该占便宜。   但买这束花,他是有私心的,云胡在外颠簸了数日,又舟车劳顿地赶回城,他想在奔赴这场久别重逢时,添些好彩头。   于是,往城门走的路上,他相继又买了一串小糖人,一盏金鱼花灯,一张半面的狐狸面具…这些都是出门逗趣的玩物,拿来哄小夫郎开心正当合适。   等着云胡赶着城门落钥前回来时,就见他那位盛装而来的夫君,左手提着花灯,右手捧着茉莉和小糖人,胸前还挂着祈福的香囊,朝着自己,目不转睛地走过来,张开怀抱:“云胡,欢迎回来。”   那一刻,嘈杂长街上听不见半点声响,只余着一颗盼郎归的热忱滚烫的心,跌落回胸膛里,“噗通噗通”地乱撞成一团。   “成了!”他跳下马车,扑进期望已久的怀中,“我办成了!”   “我就知道,如若是你,一定可以的。”谢见君也不管现下正在人声鼎沸地长街上,大大方方地将人搂紧,毫不吝啬地表达着自己明晃晃的肯定与赞赏。   “爹爹!爹爹!”晚一步被满崽带过来的大福,看着他家阿爹和爹爹抱在一起,便上前扯住谢见君的衣摆,想要借机往上爬,“阿爹,大福也要抱抱!”   “小粘人精!”谢见君失笑,过足了瘾,就将云胡让给了好大儿。   “大福不是粘人精,阿爹才是呢!”大福得意地搂住爹爹的脖颈,冲着谢见君做鬼脸,云胡一回来,他们俩和谐且团结的父子感情登时便分崩离析。   一大一小不甘示弱地互拌了几句嘴,招来周围人捂嘴偷笑,云胡一阵无奈,接过谢见君精心准备的礼物后,就将人赶上马车,“走走走,有什么事儿回去再说,两个幼稚鬼,丢死人了!”   满崽也嫌丢人,不肯同他这心智只有三岁不能再多一点点的阿兄同坐一辆马车,转身跟着他师傅纵马离去。   至此,分别数日的一家三口终于又聚在了一起。   “你猜我此趟去东哥儿娘家村子遇见谁了?”然等不到回家,云胡就先神神秘秘地卖起了关子。 第181章   此话一出, 还真把谢见君给问住了,云胡自离开白头县后,他这边就没了消息, 一直到今日, 才接了个回程的信儿。   云胡笃定了他肯定猜不到, 吊起好奇的胃口后, 就继续说道:“我在驿馆落脚时, 碰巧遇上了青哥儿和他家中宋管事儿。”   “青哥儿也出去跑商了?”谢见君有些意外, 前几日他还听东云山回来的府役提起沅礼家的长睿染了风寒,以为青哥儿在家中照顾着,脱不开身呢。   “说是五月初便走了,在东都转了一圈,刚从那边回来。”云胡解释道:“昨夜我同他聊起甘盈斋生意上的事儿, 心里面忽而冒出个主意来...”、   “说来听听?”谢见君支着脑袋,侧目笑眯眯地看着他。   “青哥儿说宋家也做些倒腾果子的营生, 从岭南到北辰他们都有涉猎, 我想着甘盈斋本来也是要到处收着果子, 不妨跟宋家合作, 这左右算下来,其实同我们自己去收也相差不了多少银钱,却是能省下不少力气。”   云胡憋着一口气说完,末了还偷偷摸摸地瞄了眼自家夫君的神色, 这宋家毕竟不是旁的普通商户,两家其中厉害关系千丝万缕,他生怕自己万一说错了话, 办错了事儿,误了谢见君的公务。   “瞧我作甚?我这脸上沾了灰?”察觉到小夫郎怯生生的视线, 谢见君作势蹭了蹭脸颊,笑问道。   “没、没有、”云胡脸别向他处,只下意识磋磨衣角的小动作彰显着他此刻的不自然,这碰着自己拿主意的事儿,他总是心里没谱。   “爹爹脸红了!”一直老实窝在怀中的大福,蓦然站起身来,小手贴上云胡的脸颊,“还是烫的!”   谢见君抿抿嘴,压下喉咙间的一声闷笑,假作没瞧见小夫郎的窘迫,自顾自地说道:“这宋管事儿常年在外跑商,各地的情况大抵都摸索了个差不离,肯定是要比你们摸着石头过河要容易些,那青哥儿也是个诚心诚意的实在人,若是同他们家做生意,的确能免下不少的掰扯麻烦,我觉得你这法子琢磨得不错。”   “是嘛!”自己的想法一如既往地得到支持,云胡心中欢喜,盛满碎芒的眸底透着耀眼的光晕,少顷,他复又兴冲冲地开口:“那我明日就去找宋管事儿再商议一下,早早把此事给定好,赶着杏子下市的时节,在甘盈斋推一波新品,一直卖苹果罐头,我瞧着大伙儿都吃腻了!”   “那、那爹爹不陪我了吗?”大福着急问道,他话听着一知半解的,不很明白,只知道将将接上盼了许久的爹爹,就又要送出门了。   “放心,自是会陪你的。”云胡捏了捏好大儿柔润双颊上的小奶膘,乐呵呵地哄道。   昨日青哥儿提起此事时,他没敢给准话,心里惦记着要回来探探谢见君的口风,便约了明日去茶楼里会面,想来都是熟人,即使带着大福一同前去也无妨,若是能见着长睿,尚且可以让两小只凑在一起玩玩,自年初在崇福寺一别,这俩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可再没见过面呢。   得知云胡这刚回来,就已经安排好往后的行程,谢见君心疼他跟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本想留他在家中歇息两日再出门,只话到了嘴边,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最后只嘱咐他莫要让自己太辛苦。   殊不知刚刚谈成几笔大生意的小云掌柜,浑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劲儿,别说是疲累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还能犁上两亩地,然后再劈两捆子干柴。   ——   入夜,   谢见君提着灯笼从书房里回来,刚一推开卧房门,便瞧着云胡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坐在床边摆弄着他从小花娘那儿买来的花枝。   “要找个瓷瓶装起来吗?”   “走不开呢…”云胡无奈摊手道,他稍稍侧了侧身,让出背后的位置,就见睡熟的大福紧紧地扯着他的衣摆,只他一动就哼唧,嘴上念念叨叨的说着要找爹爹。   “这小崽子。”谢见君眉梢轻挑,上前接过云胡重新理好的花枝,又从柜子里翻出个玉壶春瓶,仔仔细细地添了水,将其搁放进去。   “今个儿怎么想起来买花了?”云胡一面指挥他将春瓶拿到大福够不到的柜子顶上,一面随意地问道。   “迎你回家,”谢见君言简意赅。   如此直白的回话,惹得小夫郎怔忪一瞬,须臾,嘴角的笑意径自蔓延开来,他腾出空来,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衣角从大福手里扯出,抱着人往床里面凑了凑。   大福如今重了些许,抱起来时还吃了劲儿,好在小崽子睡得够熟,被放下时也只是翻了个身,不晓得在梦里吃什么零嘴,咂摸咂摸嘴又迷瞪过去。   谢见君顺势褪去了外衣,上榻搂着小夫郎,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他僵硬的脊背。   云胡似是被顺毛的小狸奴,舒舒服服地眯了眯眼,往怀中贴近了几分,似是忽而想起些事来,他猛地起身,“我听满崽说,你带着大福去冬云山了?”   “是去待了几天...”谢见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飘忽。   “你既是有公务在身,怎么不同我说?去白头县不是要紧事儿,大不了推迟两天罢了,大福顽皮,你既要顾着东云山的荒地,还得照看他,哪里能忙得过来?”云□□声细气地嗔怪道。   “那边一切都好,没有需要操心的地方。”谢见君搪塞,担心小夫郎逮着这件事儿深究起来圆不过去,他慌忙岔开了话茬子,“同我说说,你在白头县这几日如何?”   云胡心思单纯,偏又不设防,只三言两语就被带偏了思绪,他重新躺回到床榻上,絮絮叨叨地跟谢见君讲起孙老太爷的寿宴。   “你是没见着,那孙员外家过寿搞得排场可大了,又是请戏班子,又是在城门口搭桌子施粥,敲锣打鼓热闹了一整日,晚些还放了焰火...”   提到焰火,云胡语气里满是惋惜,“若是你在,也能瞧见,那焰火看着漂亮极了,映得半边天都亮堂堂的...”   谢见君哪里敢搭话,孙家在护城河边放焰火时,他就抱着大福,站在离着云胡不远处的茶楼里呢,“没事,这东西还不是年年都有?等着今年过中秋,咱们也去护城河边瞧瞧。”   云胡不疑有他,听了这话便点点头,接着说起自己同怡翠楼齐掌柜,为了一分礼,你来我往交涉的事儿。   谢见君每日都会听李盛源过来同他报备,自是对这些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但他稀罕云胡跟自己分享,即便一句话重复百边千边,他也不腻烦.   眼瞅着怀中小夫郎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起了架,声音也含含糊糊地听不清楚,他扯过手边上的薄被,将人裹了起来,轻哄道:“睡吧,睡吧..明日肯定会是个好天儿。”   神思已经跌落梦中的云胡,不知所云地嘟囔了两句,再睁开眼时,屋外阴得厉害,窗棂缝隙间透进来的光,都似是裹着乌沉沉的雾。   “几时了?”他揉搓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向着空荡荡的卧房问了一句。   “刚过辰时...”谢见君打屋外进来,将沾湿的油纸伞搁放在门口,这天儿没能如他所愿,早起醒来时就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叮咚作响。   “已是这个时辰了!”云胡乍然想起今个儿还约了宋管事儿,慌慌张张地抓过放在床边的衣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身上套,连扣子系错了也没发现,提上布鞋正要朝外走时,被拎住后襟,又提溜回屋里。   谢见君半蹲下身子,将他系错的扣子依次都解开,挨个系回原来的位置,“瞧瞧,三岁多的大福都会自己穿衣裳了,这做爹爹的人,怎么扣子都系不好?”   说着,他还学着自己好大儿平日里做鬼脸的模样,屈指刮了刮脸颊,“爹爹,羞羞..”   云胡双颊“腾”的涨得通红,好似拴在银杏树上祈福的红绸,耳尖上都浸着滚烫的绯意。   “你莫要打趣我了。”他声音如同蚊子哼哼一般,要凑得很近,方才能听得清楚。   偏谢见君最爱看他这腼腆羞赧的模样,一时生了逗他的心思,系正的扣子被一一解开,“学会了吗?自己来试试。”   云胡被问的一怔,反应过来脸颊愈发红了,仿若是要烧起来一般,他羽睫低垂,手有些抖,少顷,妥帖地穿戴整齐衣裳后,极轻地吐出一口气,“系、系好了。”   “嗯,做得很好,奖励你个小玩意儿....”谢见君敛起笑,从红绒荷包里倒出一只银掐丝烧蓝的镯子,扣在他的手腕上,小夫郎手腕生得白嫩细长,镯子松松垮垮地套住腕骨,在绰绰光影中闪着琉璃般的彩金。   “喜欢吗?”他莞尔问道。   云胡一双秋水剪瞳瞪得溜圆,“你何时买的?”   “想你的时候。”谢见君偏着门儿地不肯同他说实话,逗得小夫郎红晕未褪,又起一池波澜。   担心从这人嘴里再说出些不着五六的孟浪话来,云胡一刻也不敢多停留,登上马车的脚步,利索又带着一丝些微的慌乱。   黑沉沉的乌云一团团簇起,似是要破空砸落下来,朦胧水雾弥漫,在檐下织起一片潋滟的银帘。   起初,谢见君还能伴着飒飒的雨声,窝在府衙里处理堆积的公务,乏了便悠闲地吃上一盏清茶,只待晚些,混着泥沙的雨水漫上青石台阶时,他终于咂摸出了不对劲。   这雨来得太急,也太蹊跷了些。 第182章   谢见君见暴雨肆虐, 顿感不妙,连忙唤人去将书院里讲学的陆同知给召回来。   等待时候,他也没闲着, 让赵田带着几个府役去库房中, 把经年用过挡水的沙袋重新翻找出来。   看得出来, 这些东西许久不见人打理过, 有些沙袋拎起来就漏了底, 落得一地都是黄沙, 大雨如滚滚洪水,翻涌而过,没多时就堆成了一座座小土堆。   没办法,谢见君临阵磨枪,去布庄现裁了十几匹粗糙结实的混纺布, 集结了城中手艺精湛的裁缝们,着急忙慌地赶制了数十个布兜, 填进砂石和敲碎的土块, 堆放在地势低洼的地段。   陆同知姗姗来迟, 他安顿好府学的学子们才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这雨来得迅猛,不过一个时辰,好些地方的积水漫过了膝盖,直逼腿根, 他身着蓑衣,头顶竹编的笠帽,即使裹得严实, 下马车时照旧被浇了个透,衣摆用力一拧, 哗哗砸落的水珠在地上汇成一处小水洼。   “大人,雨下得太大了,下官回来一路上,瞧见许多屋舍都被水灌了。”他扯着嗓子,扬声吆喝道。   雷电在厚重的云层中肆意叫嚣,淹没了他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谢见君背手立在屋檐下,眉头紧拧,一语不发。云胡早上出门,一直到现在还未归,不晓得是困在了茶楼里,还是堵在了回程的路上,他这心里焦灼得厉害,想出门迎迎,又实在脱不开身。   “大人,咱们怎么办?”陆同知丢掉了无用的蓑衣,只带着一顶碗口大的竹笠走上前来。   “去把轮休的府役,全部召回来。”谢见君沉吟片刻道。   陆同知就等着他发号施令,如今得了吩咐,便忙不迭地张罗起来,约摸着两刻钟,所有府役齐齐聚在府衙之中。   暴雨没有丝毫减弱之势,反而愈下愈烈,似是要将这一整座小城吞没其中。   “宋岩,你找两人去盯着府城南面的濉河,一旦水位升高,立时回来禀报!”   比起眼前下起来没头的大雨,谢见君更担心河水暴涨,介时倒灌进城中,百姓们可就跟着遭殃了。   宋岩亦是晓得其中的厉害之处,当下就点了人,安排前往城南,时刻关注着濉河的水位涨幅。   “赵田,你寻一匹脚程快的马,去崇福寺,问问那悟心主持,可否借寺中禅房一用,供百姓们上山避难。”谢见君马不停蹄地继续安排差事儿。   赵田抱拳,正要退下。   “等等...”谢见君出声,将人唤住。   “那崇福寺三千石阶,并非所有人能在这种恶劣时候深一脚浅一脚地攀上去,你带二十人,找出府衙库房中的油苫布,去半山腰上搭建能落脚休息的棚子。”   “至于余下的人...”他扫视了一圈,“众将士听令,所有人遂本官一道儿入城,凡是家中无壮丁者,检查其粮食储备,以及屋舍漏雨情况,老弱妇孺,身有残疾,且行动不便之人,均带离原处,安置去崇福寺,切记,转移过程中二人为一组,一切以百姓安危为基准,不可携带过多的行李,徒增负重!”   暴雨倾盆而至,他的声音铿锵坚毅,给每一颗动摇忐忑的心窝子里,都揣上了一块妥帖安心的巨石。   府役们一呼百应,三三两两地分成数十小队,有条不紊地四散开来,直奔城中各处人烟聚集的小巷。   谢见君虽是一城知府,但一向不搞那些前呼后拥的架势,这回抢险,也只叫二八年纪的乔嘉年跟着。   这小子是上个月将将致仕的乔大爷家的独子,府役这门行当,大多都是父子相承,知根知底,用起来方便又省事儿,只是孩子年纪尚小,做事儿来难免有些毛手毛脚,但好在无伤大雅,谢见君瞧着人生得机灵,就常带在身边教导着。   “将蓑衣穿好,莫要淋了雨,回头再生病....”   “等会儿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别乱跑,记得我说过的话...”   半大小子最容易一意孤行,自作主张,他想起家里那不安分的两小只,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好几遍。   乔嘉年点头如捣蒜,拍着胸口保证说自己记住了,一切行动,必定谨遵知府大人的嘱咐。   谢见君并不很信任地看他一眼,顺手将竹笠扣在他毛躁躁的脑袋上,半哄骗半威胁道:“你最好给我记得你打过的包票,若是贸然行事,不听劝阻,等着回来挨板子吧。”   乔嘉年喉咙一哽,点头愈发用力,险些将竹笠都抖掉。   二人穿戴好,将要出门。   “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谢见君下意识地停驻脚步,循声望去,果真是自家的马车。   等不及他开口,马车里探出半个脑袋,“阿兄,这城中到处都是半人高的水坑,你要去哪儿?”   许是淋了雨,满崽高高束起的头发一绺绺地搭在肩头,身上还裹着云胡的外衫。   “去城中瞧瞧,这雨来得急,不少百姓的屋子都有些破旧,怕土墙屋顶泡软了,砸塌下来伤着人。”谢见君温声解释道。   “阿兄,那我陪你一起去吧。”满崽毛遂自荐,他如今已是个大人了,肯定能帮得上忙。   “胡闹,这是什么好玩的事儿吗?”谢见君的语气听上去些许严厉,小崽子登时就哑了嗓子,不敢再开腔。   圆溜溜眼尾垂下的小狗眼睛眨巴眨巴,瞧着就可怜,做阿兄的心一软,从高台上一脚踏入漫至膝盖处的水窝里,这府衙后院的门坎儿处,都被李大河架上了挡水的木板,如今跨过去有些费劲,连昌多的个子,也得在中间绊一下,他便张开手,将人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王婶煮了姜汤,等会儿多喝几碗暖暖身子,阿兄出门在外,家里就拜托给你了,我们满崽是个大孩子,会帮着阿兄照顾云胡和大福的,对不对?”   “好!”满崽爽快应声,双脚落地后,又连忙接过谢见君递来的大福,俩人像接力棒一般,配合默契。   最后被抱过水洼处的人,是云胡,晓得自家夫君职责所在,小夫郎唤住护送完人就要走的谢见君,闷头从斗柜里翻出两件保存完好,一直舍不得穿的油衣。   “雨露重,蓑衣不顶用,你们穿这个。”说着,他便递上前去。   谢见君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转身丢了一件给乔嘉年,二人利落地脱下稻草蓑衣,换上了轻飘飘,挡雨防水的油衣后,相继消失在缠绵的雨幕中。   ————   一路淌水到甜水巷,谢见君站在齐腰高的冰凉雨水中,疑惑不解,按理说城中家家户户的地底下,都修建了排水用的下水道,雨下得再大再密,也不应该会漫至这么高的位置。   乔嘉年见他眉心紧锁,似是猜出了他在想什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这城中的下水道,好些年不曾清理过了,又有百姓常往里面倒自家的污水烂菜叶子,怕是早就堵塞了,亦或是陶管破损严重,已是不堪其用...”   谢见君闻之颔首,他倒是没想到,这城中的积水,远超预料的情况,沿街过来,好些百姓都在家门口堆砌了木板砖石,用来抵抗源源不断涌进来的雨水,不过好在府役们动作快,那些个住在一眼看上去就要坍塌的屋子里的人,已经被送到了崇福寺,腿脚利落地进禅房,行动不便者暂时住救济棚子。   雨势凶猛,凛冽的风裹挟着雨水,密密匝匝地砸下来,先前柔软的雨点,如今都化作一柄柄尖锐的利刃,扎的人身上生疼。   他和乔嘉年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扯扯油衣,在狂风烈雨的蹂躏下,连油衣都抵抗不住。   在将一两三岁的稚童,从摇摇欲坠的屋子里抱出来时,谢见君果断脱去了已有些碍事的油衣,将他全须全尾地裹起来。   “等着乔嘉年把她奶奶接出来,一并送去崇福寺吧,这家里住不得了。”他高举着孩子,又淌了一路的冷水送出巷子,交给早等在外面,帮忙接人的陆同知。   “大人,这点小事儿交给下官去做便好,哪能叫您这般操劳,快些坐下歇歇。”陆同知体贴道,他见谢见君走路有恙,担心受了什么伤。   “无碍。”谢见君摆摆手,徒留乔嘉年一人在那间破旧屋子里,他实在不放心,又抽调不出旁人来,只得自己再返回去。   淌水淌了许久,当初福水村走山时,被乱石砸伤的腿开始隐隐作痛,他不得不扶住两侧的土墙,放慢脚步,前些年,云胡担心留下病根,每每到梅雨时节,都会拉着他熏艾,已是好久没有疼过了,谁知现下竟是这般不爽利。   然他不过皱了皱眉头,缓了片刻后,便继续往前走。   乔嘉年正背着腿脚有些跛的老汉朝门外走,方才谢见君叮嘱过,说这儿不安全,让他早些离开,刚跨出门坎儿,后背上的老汉剧烈地挣扎起来。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大爷,您别乱动了,我这就背您出去了,有什么事儿出去再说!”乔嘉年以为自己的姿势不对,惹来老汉不舒服,靠着墙调整了一番。   哪晓得老汉挣扎得愈发厉害,“我那银锭子还放在枕头底下没拿呢!哎呦,那可是我小孙子上学的束脩,可不能丢了啊!”   “大爷,不会丢的,我们大人说了,有府役在周围巡逻呢!”乔嘉年淌着水本就走不快,每一步都得踩稳了才敢下另一只脚,老汉一直折腾,更是让他左右摇摆,连身子都真不稳了。   “你说不会丢就不会丢?要是丢了,你供养我小孙子上学?快放我下来,我自己回去拿,淹死饿死病死,都不用你们操心!”   乔嘉年无奈,寻了处高台,将老汉搁下,“大爷,您且在这儿等着,我去给您找,行不?”   老汉这才消停下来,鼻孔里闷出来一声哼,“我那银锭有多沉,我可有数呢,你别有歪心思,不然,我去你们知府大人跟前,告你一状!”   乔嘉年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这老汉事事儿还挺多,但即便这般抱怨,他还是返回方才的屋中,沿着老汉提过的地方,仔细地翻找起来,想着赶紧找到,赶紧走,知府大人发了话了,让他别在这儿逗留。   不成想老汉是年纪大了,还是无中生有,他翻遍了整张床铺,都没能找到那银锭子,正当犹豫之时,只听着头顶一声轰隆隆的巨响,似是有什么重物,直挺挺地砸到了屋顶上,紧跟着破碎的瓦片哗啦啦地往下掉。   乔嘉年吓得抱头鼠窜,眼见着几根粗壮的房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歪倒过来,半截子屋顶被掀翻,他一时僵在原地,脚下似是生了根一般,拔不动腿,末了,干脆就绝望地闭上眼睛。   谁料屋顶塌落之处,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抵住,谢见君紧拧着眉头,瓢泼的大雨砸落在他绷直的下颌骨上,一道银光闪过,他阴沉的神色半隐半现,乔嘉年跌坐在地上,两股战战。   那极力压制怒气的吼声刺破了滂沱的雨帘,传入他的耳中,   “小兔崽子!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滚出来!” 第183章   乔嘉年原是被坍塌下来的房梁, 吓得七魄丢了三魄,转瞬又被这记吼声,唤回了两魄, 他腿脚发软, 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抬眸对上谢见君愠怒的眼神, 一身汗毛直挺挺地竖了起来。   “还不走?”   他恍惚点头, 手脚并用地从屋里爬出来, 像只刚刚破壳,便急于回到海里的小海龟。   但眼下没人觉得这姿势好笑,谢见君确信他安全后,才向后撤开一大步,松开了抵住雨水冲塌的土墙上的双手。   “轰”的一声, 土墙没了支撑,应声而倒, 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我是不是说过, 让你不要在这儿逗留?”谢见君微眯了眯眼, 将人从地上提溜起来。   “是说、说过...”乔嘉年摸着脑袋, 心虚应答。   “你来之前如何跟我打的包票?!”谢见君反问,“我三令五申地叮嘱你,你全然不当回事儿,方才情况那般危急, 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同你爹交代?”。   他鲜少有如此直观表明自己情绪的时候,故而乔嘉年只愣怔了一瞬, 便磕磕巴巴地替自己辩解起来,“大人, 属下本来背着那个大爷走出数丈远了,只他说有个银锭子丢在家中,还说那是给他小孙子上学要交的束脩,我这才回来找的..”   他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竟是生不出半点底气,论起来,其实是他一时生出恻隐之心,把知府大人先前的叮嘱抛之脑后了。   “还敢顶嘴?!”谢见君冷着脸呵斥。   担心久留再引起坍塌,他捏住乔嘉年的后颈,仿若拎小鸡仔似的,把人拎出了屋外。   巷子里,老汉穿着“小鸡仔”身上的油衣,盘腿坐在高台上,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银锭子,见二人出来,问乔嘉年。   刚挨了训,乔嘉年不敢搭话,只闷闷地道了声“没找到..”   “你这竖子,我那银锭分明就搁放在枕头下了,怎么就没找到?怕不是你独吞了吧!”老汉气急败坏,登时就站起身来,想要同他理论。   “大爷,这银锭子只要是有,便丢不了,如今您瞧这风急雨骤的,还是先送您去崇福寺避难吧。”谢见君温声劝解道。   说着,他松开手,使了个眼色,让乔嘉年去将老汉带走。   老汉跟头犟驴似的,见不着钱,任乔嘉年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肯跟他离开,还嚷嚷着定然是这小后生见钱眼开,偷摸拿走了,不给他。   乔嘉年好一通叫屈,他囊中再羞涩,也断然不会趁火打劫,动旁的歪心思。   眼瞅着积水愈发蔓延了上来,谢见君见劝不动老汉,心头一阵烦躁,“再不走,咱们都得被困在这儿!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当然是要我那银锭子!”老汉梗着脖子,倔强回话,大有要同银钱共进退的架势。   谢见君一把扯过懵懵懂懂的乔嘉年,转身就往小巷外走,现下大雨如注,多在这儿耽搁一刻,那些得不到救助的百姓,便危险一刻,他身为知府,是要护一城百姓安危没错,但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电光晃耀,一记闷雷落下,老汉打了个哆嗦,他孤零零地被困在高台上,下面是齐腰高的水,哪里也去不得,须臾,他扯着破锣嗓子,吆喝道,“要命!我要命!”   谢见君淌着水,本就走得不快,闻声便让乔嘉年掉头去将老汉背出来,走至一半,接应的陆同知便带人赶了过来。   他朝着走过的路回望了一眼,长巷中空无一人,黑褐的浊水夹杂着碎枝烂叶,砂石土砾不断地朝这边涌来。   “陆大人,这条巷子的民户方才都走得仓促,不少人家的财物都未来得及收拾,恐会被不轨之人趁乱摸了去,你留两个人在这儿巡逻,另外看看那些留在此处的人家,可否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陆同知听了嘱托,当下就留了两个年轻的府役,其余人跟着撤走。   “崇福寺那边可有回信儿?”谢见君攥干衣袖上的水,抹了把脸,紧接着追问道。   “大人放心,悟心主持正带着寺内僧侣,在崇福寺的半山腰上,帮着搭建临时避难用的救济棚,好些妇孺刚刚都被运送了过去,也都力所能及地帮忙呢”陆同知将自己从府役那边听来的消息,一一都说给他。   “那便好。”谢见君闻之,稍微宽下三分心,要知道,这甘州府城虽只是个小城,但林林总总也住了数千户人家,转移民众容易,如何安置可是个麻烦事儿,幸而那崇福寺位在高山,甚少会受暴雨影响,悟心主持又宽和仁善,这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风雨晦暝,天色昏暗得如同被一个巨大的罩子包裹了起来,压得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先救我大胖孙子!我们老陈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心肝儿哩!”暴雨中,婆子细长尖利的叫嚷声尤其听着刺耳。   宋岩适才查探完前一家屋舍的漏雨情况,就被那婆子拽来了自家院子门前。   “官爷,俺们家这屋子不能住了,方才院子里柳树被雷劈倒了,把屋顶砸出个这么大的口子,老身魂都要吓掉了!”婆子一面说,一面还比划着,“你们这些当官的,可得要保护好我们百姓呐!”   “大娘,您放心,我这就让人带你们出去。”宋岩好声好气地安抚着,被婆子堵在门口,他只得垫脚,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要塌了!屋子要塌了!”一汉子抱着襁褓中的被打雷声惊得不住啼哭的婴孩,急急慌慌地跑出来,一年过半百的佝偻老汉紧随其后,怀中揣着个油布裹起来的大包袱。   “娘,快走,趁着水刚漫上来,咱们赶紧走!”汉子推搡着老妪往巷子外走。   “孩他爹,咱家的银钱地契都带好了吗?”婆子哄着哇哇大哭的娃娃,问及老汉。   “拿上了,都拿上了!我办事儿,你还不放心,在这儿裹着呢!”佝偻老汉拍了拍怀中的包袱,信誓旦旦道。   宋岩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屋子都要塌了,还不忘惦记着这些身外之物。   然确信一身家当都在这儿的婆子,谄笑着扯住他皂服的衣袖,“官爷,俺们一家子人齐全了,您说好送我们出去的,可别半中央把俺们丢下!”   宋岩冷冷地应了一声,见几人腿脚都算是利落,便将自己身上的蓑衣和竹笠脱下来,掩住老妪和婴孩,三步并做两步,引着他们奔至巷外。   “里面如何?”将将赶来这边的谢见君瞧着他背着老妪,浑身湿津津地淌水出来,赶忙上前搭了把手。   “回大人,这是乌衣巷最后一家人了,一等就让赵田他们护送去崇福寺。”宋岩腾不出手来行李,只得低眸回话。   谢见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说声辛苦,眸光扫过年轻汉子怀中的婴孩,小小一只,似是还未及满月的模样,便下意识地开口,“孩子的娘亲呢?”   “娘亲?”宋岩茫茫然地重复了一声,“坏了,我说怎么少点啥!”   他揪过年轻汉子,“方才说人齐了,我问你,你家娘子去哪了?”   汉子被问了个怔忪,回过来神来才一脸轻松道,“她坐月子呢,人走不开,我也搬不动...”   话音刚落,面前倏地闪过一阵风,问话的二人都不见了影子。   “大人,怪属下疏忽了,还请您责罚!”返回那塌了一半的屋舍的路上,宋岩止不住地悔声道歉。   方才若不是身后的照壁突然砸下来,他如何也得进院子看看,倘若去瞧了,定不会留那女子独自在家中。   谢见君薄唇紧抿没搭话,临到卧房门口,他轻叩了两下,等着屋里的女子穿戴好衣裳,回了话,才推开斑驳破旧的木门。   地上的水已经漫过了脚腕,女子挪动身子,挣扎着想要从炕上下来,她看起来像是刚生产完没几日,脸上毫无血色,又因着突然的暴雨和涨水,求助无门,眼神中满是惊恐。   谢见君扫了一眼炕上铺着褥单,大抵许久不曾拆洗过,他手下稍微用点劲儿,一扯便撕破了,想来那些人在逃难时,都可以随意地丢下正在坐月子的孩子娘亲,平日里必是也不会给很好的照顾。   无奈之下,他不得不冒着雨,从旁个卧房里翻找出几床干净的被单,隔着厚甸甸的被单,上前将行动不便的女子一整个打横抱起。   那女子认得谢见君的身份,一时惊慌失措,身子腾空时,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那声音里也不由得带上了颤音,“大、大人,民、民女无碍,可自己下来走!”   “你现下身子正当虚弱,如何能经得起折腾?放心,我这就带你出去,孩子还在外面等着你呢...”晓得生产之人的辛苦,谢见君先是借着孩子,安抚了女子两句,继而稳稳当当地抱着她,朝屋外走去。   宋岩见此情形,瞳孔瞪得溜圆,张手就想上来迎,“大人操劳,此等小事儿,交于属下便好,哪能让您以身犯险!”   担心过多的动作会让女子本就不爽利的身子愈发雪上加霜,谢见君侧身躲开,让他去寻人抬步舆过来。   这步舆一来更妥帖舒服些,二来,巷子外的空地上人多眼杂,俩人身份有别,他这般贸贸然出去,虽是情急之下不论伦理,但也有损女子的清白名声,尤其她那些夫家人,看面相就不是什么通情达理的人。   目送抬着步舆前来的府役将女子接走,谢见君顾不得歇口气,唤上乔嘉年,就又赶着去下一处。   ————   阴雨连绵的天儿,连熹微晨光都来得早些。   一行人在城中足足忙活了一白日,加一整夜,天将将亮后,才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或坐着闭目养神,或躺着和衣而眠。   谢见君累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加之又淋了雨,淌了水,数年前受伤的腿疼得厉害,竟是连起身都费劲。   一想到大伙儿跟着奔波了许久,饭也没吃,水也没喝上,他强撑着精神头,招手让宋岩等人想办法去内城里面弄点吃食来。   宋岩应承吩咐,随手点了几个府役,一道儿出去转了一圈,约摸着一刻钟后,数人两手空空,苦着脸回来,“大人,内城积水有三尺高,酒楼茶肆这会儿都屋门紧闭,您没瞧见,平日里最热闹的那条街,如今一片狼藉,半个卖东西的小贩也没有....”   谢见君虽早先预料到可能是这般情形,但当下听着宋岩带回来的消息,他眉头不由得紧拧成一团。   正当发愁如何解决吃饭问题时,“好香啊!”最先闻着味儿的府役们,一个两个地坐直了身子,使劲儿地嗅着这从天而降的饭香味。   “快看,有人给咱们送吃的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众人的眸光齐齐被吸引了过去,连谢见君都跟着回眸。   就见朦胧雨雾中,一行淡淡的影子朝着他们歇息的地方,缓缓走过来。   从模模糊糊地认清远来之人,是自家那位小云掌柜的一刻起,他紧皱的眉头松动,眸中的倦意和忧虑,如潮水一般汹涌消怠而去,取而代之是满满的温柔的爱意。 第184章   昨个儿夜里, 云胡担心谢见君,一整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窗外雨声飒飒, 他遥遥听着府役们打跟前匆匆而过的脚步声, 和急促的吆喝声, 愈发地坐立难安, 躺也躺不下, 坐也坐不住, 索性便唤来守门的李盛源,劳他跑趟腿,以三倍的月俸召回了甘盈斋大部分的伙计。   一行人在灶房里忙得脚不沾地,今晨天儿微微亮,就马不停蹄地将做好的吃食, 拿油纸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搁放进竹篮背篓里。   城中内涝严重, 拉货的板车一下水就陷了进去, 摸过膝盖的浑水连扁担都用不得, 无奈之下, 云胡寻人心切,干脆背上竹篓,胳膊再挎上两个竹篮子,双眸一闭心一横就迈进了水洼里, 身后伙计纷纷跟随,凡是有些力气,能拿得动, 身上都挂得满当当,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水, 摸索了过来。   “甘盈斋给众将士做的素饼和米粥,你们忙了一天一夜,都辛苦了...”   云胡带着人,将吃食挨个分给靠着墙休憩的府役们。   这素饼内馅儿抹了荤油,添了油滋滋的脂渣,虽是昨夜烙的,但一直拿厚棉布捂着,这会儿摸上去还有些温和。   那米粥熬煮得糜烂浓稠,筷子插在上面屹立不倒,其中还加了金黄金黄的鸡蛋丝,光是闻着,便让人止不住地咽唾沫,更何况是这群饿了许久的府役,几乎要将这些吃食奉作佳肴玉酿一般珍视着。   晓得面前这位甘盈斋的小云掌柜就是他们知府大人的内子,大伙儿虽一个劲儿地往嘴里扒饭,但道起谢来都不敢含糊。   “谢谢夫人...”   “谢谢..”   云胡摆摆手,让他们莫要在意这些礼节,还主动招呼那些脸色青白,瞧着虚弱的将士,让他们都喝上一碗今早上刚熬的姜汤,好驱驱身体的寒气,在水里泡那么长时间,饶是再强健的身子骨也撑不住。   眼瞅着自家小夫郎往这边越走越近,谢见君朝着站在他身后的乔嘉年招了招手,“快快,赶紧扶我一把!”   他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让耳尖的云胡给听了去,撑着乔嘉年搭上来的胳膊,勉强站起身来时,还稍稍活动了下一侧僵硬酸麻的腿,尽量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与平常无异。   “你怎么过来了?”他接过盛满米粥的小碗,笑眯眯地问道。   “来查岗,看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云胡一本正经道,趁着无人敢往这边张望,偷摸塞给他两个白水煮熟的鸡蛋,“先吃了这鸡蛋,单独给你留的。”   谢见君脸上的笑意更甚,眸光中的温柔将面前的小夫郎,完完整整地笼罩起来,他眉梢微挑,莞尔打趣道:“如何还许我吃上独食了?这要让人瞧见,多不好?”   “瞧见怎么了?你是我夫君,自是要独独给你多准备一点的。”云胡说得理直气壮,垂眸瞧着他剥蛋壳的手,都止不住地发着抖,心中忽而泛起一阵酸涩,“我来给你剥。”   谢见君啃着素饼,安心地等待小夫郎的投喂,二人相囿于这一方角落,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光顾着给我们忙活了,小云掌柜吃早饭了吗?”   “我吃过了,出门前就吃了。”云胡将剥好的白嫩鸡蛋搁放进米粥里,催促着他快些吃。   “家中可好?雨水倒灌进去了吗?”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吃着粥,追问道。   “都好都好...”知道这人还得接着关切,云胡干脆像倒豆子似的,巴拉巴拉都交代了出来。   “许先生担心义塾的书沾染潮气,昨个儿如何也要坚持过去瞧瞧,我劝说不住,便让昌多跟着同去,好在义塾那边地势高些,还有膳堂和铺盖,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事儿。”   “王婶子和大河叔在家中看顾大福和兰月,周时雁被我安排在甘盈斋忙活着给你们做吃食...”   见小夫郎将家里人都交代了个遍,偏偏没提满崽,谢见君咽下口中有些噎的鸡蛋,“满崽去哪儿了?他不在家里?”   云胡心里咯噔一下,望向自家夫君的眼神中,倏地带上了些许的心虚,“我同你说,你回头可莫要训他。”   谢见君闻之,抿嘴失笑道:“我何时有这般凶?竟叫那小混蛋还要说服你,一道儿瞒着我?”   “还不是昨个儿你走前说人家胡闹?”云胡嗔怪,“不过,他也没惹什么麻烦,只是府役在城中招募农户,说崇福寺那边被救助过去的人太多,一时忙不过来,他说与其在家没头没尾地担心你,倒不如去帮忙做点正经的事儿,遂一早就跟李先生出门了。”   “我猜也是,这崽子搁家里闲不住。”谢见君了然,满崽的性子他再熟悉不过了,昨日若不是雨势滔天,他也不会如此坚持,将人留下。   “对了,你们等下还得去内城吗?”云胡偷摸看这做阿兄的人神色如常,不见愠怒之兆,便壮着胆子问。   谢见君颔首,目光遥遥望向城中,须臾开口道:“趁着这会儿雨势减弱,待大伙儿休息片刻,就出发去西面和北面的城区。”   云胡听完,浅浅应了一声,“你若是还去城中,我便不跟随了,左右铺子里有周时雁在,你等差人去取吃食便是,我想去崇福寺瞧瞧。”他总归是放心不下满崽,想着被救助的民户只增不减,他过去帮着添根柴火。   “行。”谢见君一时顾不上崇福寺,就唤来陆正明,让他护送云胡过去。   短暂的相聚之后,又要面临着分别。   谢见君长臂一捞,将小夫郎搂进怀中,朦胧雨雾中,二人紧紧相拥,随后又各自奔赴各自的“战场”   ————   往崇福寺走的路,需得经过府城的主街,现下主街浑水肆虐,水流速度极快,云胡身子骨单薄,淌在水中站都站不稳,依靠着身上的麻绳和陆正明的搀扶,才艰难地走到崇福寺山脚下。   云胡到时,满崽正同崇福寺主持一道儿给灾民们分粥,“去歇会儿吧,我来。”   他接过锅铲,把小崽子替了下来,顺手给面前的女子碗中添满粥。   “云胡,你送来的粮食不够了,吃完这顿,还不知道下一批救济粮啥时候能到呢...”满崽蹲在一旁,双手拖着脸颊,发愁道。   “你去同你师傅知会一声,看能不能找钱德福联系下城中粮商,先去买些来,亦或者下山路上,寻着你阿兄,让他给想想办法..”   缺粮是个大事儿,山上救助了这么多灾民,里面不乏有老人和孩子,可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   满崽听了吩咐,掉头就去找李盛源传话,云胡刮完锅底的最后一粒米后,也被后面赶来的王喜接替到一旁歇息。   “吃这么多东西有啥用?也不下奶,瞧把我大孙儿饿得!”一处昨下午刚刚搭建起来的救济棚下,传来一婆子的埋怨声,还夹杂着婴孩的阵阵啼哭声。   民户们被救助来这儿,本就闲得无聊,想找些乐子,乍一听着动静,凑热闹的天性使然,便都齐齐地循声望去。   就见那婆子双手掐着腰,嘴里不停地说着些难听的话,指责他家刚生产完还在坐月子的儿媳没有奶水,喂不饱孩子。   那儿媳也是个老实姑娘,被这般不留情面的地斥责,还不敢吭声,只紧皱成一团的眉头彰显着此刻她有多难堪窘迫。   云胡看不过眼,起身凑上前去,拉下油苫布的帘子,挡住了女子被扯乱的衣衫。   “大娘,您快少说两句吧。”他不耐开口,“您家儿媳身子本就虚弱,昨日又淋了雨,遭了折腾,难免会有些不爽利,但这也不是她的错,您何至于这般咄咄逼人?!”   “哪儿来的小哥,管闲事都管到我家来了!”婆子愈发来劲,“她是我家儿媳,我说她两句,怎么就听不得了?我大孙儿饿得嗷嗷哭,她这当娘的,一点劲儿都使不上,可不就是个废物?难为我家当初还花了三两礼金迎她过门呢!”   “娘,您别急,再等一会儿,我这刚吃完东西,等下我再喂喂试试..”女子低声嗫嚅道。饿着的是自己的孩子,她自是最心疼了。   “没用的东西!”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声,兀自寻了块石头坐下。   棚内气氛一时压抑难耐,女子脸色苍白,抬眸望向方才护着自己的云胡,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意。   云胡生了恻隐之心,“你别慌,我去帮你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乳母在山上。”   “找什么乳母,那是富贵人家家里才用得起的,我们这小门小户,可不敢请。”婆子站起身来,指着云胡骂骂咧咧道:“你是什么人,少来操别人的闲心!”   “你说他是什么人?”一向护短的满崽骤然出现,不由分说将云胡护在身后,“你们方才吃的这些米粥,还是我嫂嫂铺子里的东西呢!”   那婆子一听云胡是个商户,登时眉头一皱,眼眸中闪过一丝轻蔑,“一哥儿居然在外抛头露面的做生意,不要脸。”   满崽最听不得有人诋毁云胡,“你胡说什么鬼话?!吃了我们家的东西,狗嘴里还吐不出象牙来?”   “咋了,我说的不对?”婆子语气轻佻地反问道:“这谁家的女子和哥儿不是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照顾婆母和老公公,你这嫂嫂,不清不楚地跟一堆汉子凑在一起,还做生意?这要放在我们家,都是得被打断腿浸猪笼的!也就你阿兄是个冤大头,愿意要这样的人做夫郎!”   满崽大怒,撸起袖子就要同那婆子干架,被云胡一把搂住腰,带离到一旁,“乖乖,咱不跟这种人生气。”   哄完,他径直看向那理不直但是气壮的婆子,   “我夫君向来体贴,别说是照顾孩子,就为了让我心无旁骛地在外行商做生意赚钱,不被这些琐事儿累赘,他甘愿家里家外地两头忙,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也不曾提过让我在家中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三两句话,噎得婆子哑了声。   偏偏小云掌柜觉得不过瘾,顿了顿声后,又给自己添补了一句,“至于你说的打断腿浸猪笼,我想,他大抵是不敢的,你若不信,尽可以等他来,亲自问问他!” 第185章   婆子在家中颐指气使了多年, 何时受过这等气?   她“呼哧呼哧”地大喘着粗气,哆哆嗦嗦地手指着云胡,正要发作。   “你还想不想让你这大孙子填饱肚子?”云胡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 一开口就精准地拿捏了她的命脉。   婆子的满腔愠怒硬生生地咽回了肚里, 一想到这小哥儿此举, 也是为了自己的大孙子, 她不敢再说什么, 末了, 只恶狠狠地剜了一眼自家那不争气的儿媳,便任由云胡上前搀扶起女子,抱上孩子便出了棚子。   “这事儿急不得,你且要先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棚子外,云□□温和和地安抚着女子。   “我婆母她...”女子煞白的脸上闪过一抹难堪, “我婆母她说话不中听,还望您别同她一般见识。”   云胡摆摆手, 表示自己并没有将这些话往心里去。他方才同那不讲理的婆子起了冲突, 偏偏又略胜一筹, 怕自己一走, 婆子把气洒在可怜女子身上,这才将母子俩一起带走了。   现下找了一处空闲的棚子,他安置好俩人后,便和满崽四下里打听起来, 然寻了一圈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借乳之人,眼见着女子急得直上火,孩子也饿得大哭。   “先喂些米汤, 或者是米糊糊吧。”他无奈道,心里盘算着之后下山, 找小贩去买些羊奶来。   拢共还余了一小碗精米,因着府役带来消息,说午时之前,会送新的粮食上来,他便着人将那精米熬煮出细浆,搁置温和后,交于女子,喂给那嗷嗷待哺的小婴孩。   小婴孩灌了一白瓷碗的细米浆,许是不再饿了,咂摸咂摸嘴就睡了过去,云胡跟着松下一口气,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救济棚,同女子说道,“左右这棚子现下还是空闲,你且在这儿歇息上片刻。”   女子挣扎着起身,给云胡行礼道谢,“民女谢过您的好意,只是想来婆母惦记孩子,我还是带儿子回去吧。”   “你若这样回去,保不齐她还会为难你,待在这儿多好,我瞧着她也不像是会主动摸过来...”云胡开口留人。   “她到底是民女的婆母,孩子的奶奶...”女子面露苦涩,但仍未被说动。   她既是坚持,云胡再不好强留,便让东哥儿将她母子又送回了原来的救济棚,后听着东哥儿带回来的消息,说那婆子果真不待见她这儿媳,见她二人回来,一把抢过熟睡的孩子,掉头就嫌弃她不中用,胳膊肘朝外拐,总之那倒出口的,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云胡浅浅地吐出一声叹息,一时不知作何感叹。   “大雨来了...”满崽掀开救济棚的油苫布,侧身钻了进来。   早起雨淅淅沥沥下着时,大伙儿都以为这场暴雨将要停歇,谁知不过吃了个早饭的功夫,这雨势便愈发激烈起来,埋在众人心中的阴霾不由得沉重了几分,谁也说不准,下一刻能是个什么光景。   滂沱雨幕中,一声尖利的哭喊,给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又增添了一抹灰暗。   “出什么事儿了?”云胡敛去淡淡的忧虑,探身向外看去。   东哥儿打着油纸伞,站在棚子外听了一会儿,进来回话,“掌柜的,好像是有人在哭丧。”   哭丧,就意味着死人了...   云胡闻之愕然,连忙拿起搁放在角落里的伞,揭开油苫布便出了门,循声而去,满崽紧随其后。   同样听着动静,从自己棚子里出来的人也不在少数。   诸人或披着蓑衣,或打着伞,七七八八地将哭丧之人围成了个圈。   “哎呦,是他家汉子呢...”   “说是出去买东西,被水冲走了,溺死的...”   “这也怪了,那水分明只有齐腰高,不过就是踩在石子上滑到了,偏偏站不起来,人就这么没了...”   “好好一个年轻汉子,撒手人寰了,留下这孤儿寡哥儿何去何从呐..”   都是来崇福寺避灾的人,这会儿听着小哥儿的恸哭声,谁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别看满崽平日里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但其实眼窝子浅得很,这会儿早已悄悄红了眼,背过身去,抹了把眼泪。   云胡听说那尸身肿胀得厉害,几乎辨不出人形,怕一朝生变,吓着这崽子,就让东哥儿先把他拉回棚子里去,而后将手中的伞向一侧偏了偏,罩在了伏在地上哭诉的哥儿身上。   “还以为只是下雨,没寻思竟然出了人命...”   “瞧瞧这雨下得越来越急,之后可怎么办?我们家出来时,屋顶都被砸塌了..”   “谁家不是?我养的鸡鸭都来不及安置,就被官爷带到这儿来了,也不知道家里啥情况...”   “这暴雨要是停了,咱们咋办?总不能在这小坡棚子里住一辈子吧?”   此话一出,众人像是吃了哑药一般,齐齐不作声了。   府役昨日带他们来崇福寺时,用的说辞是知府大人怕大雨生灾,让他们在此避难,可半个字没提,避难之后怎么安置的问题。   现下听后来人说,城中屋舍多处坍塌,想来是再住不得人了,这没了屋子,没了傍身的东西,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方才还在心疼那家中失了顶梁柱的哥儿,如今灾祸殃及到每个人身上,气氛忽而就变得微妙起来。   “一个个都还好好活着呢,怕什么?”云胡骤然出声,打破了此时的平静。   “知府大人既将诸位安置于此,便是想尽办法保你们性命,纵然谁也不想看到安居多年的府城遭受这无妄之灾,可当下事情已经发生了,聚在一起怨声载道有何用?”   “鸡鸭没了就再养,屋子塌了就再建,人只要还在,就比什么都要紧,再者说了,想想你们是如何到这儿的,又是如何安心住下来的,咱们知府大人,断断不会忍心看大伙儿,深陷在这水深火热之中!”   他声音不高,说出的话,也并非是什么漂亮话,却是给在场的所有人的心里都喂了一颗定心丸。 第186章   被寄予厚望的知府大人现下正忙着满城捞人, 纵然府役先前知会过留在城中的民户,若非必须,尽量不要出门, 但仍有人心存侥幸, 赶着滂沱的大雨外出觅食。   “陆大人, 您小心....”湍急的水流中, 谢见君一把扯住陆同知系在腰间的麻绳。   “哎呦, 年纪大了, 腿脚不顶事儿了…”陆同知自嘲一声,扶着石柱勉强站稳身形,“这城中积水太深,人在水里根本站不稳,方才那老头, 脚下一滑,眨眼就没了人影儿, 也就是您反应极快, 将人一把捞起, 才没酿成大祸。”   “大雨如注, 难免如此…”谢见君望着眼前滚滚而过的浊水,从昨日起紧皱的眉头便没有舒展过。   “短短两日,竟是比去年一整年的雨水都要密....若是提前得知此情况,咱们也能早做准备, 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措手不及。”陆同知跟着感叹一声。昨个儿他在书院讲学,头着刚开始,还以为是平平无奇的下雨, 直到山长来报,说山脚下的水直逼膝盖骨, 他才急匆匆地驱散了学生,赶回了县衙。   谁知这一忙活,便是两天,本想着得空回家中瞧瞧境况,眼见着他们知府大人数次从自己后院的门前过,都不曾进门,他不得不歇下心思。   “陆大人,等会儿你带几个府役去一趟昌平街。”谢见君忽而出声,将他的思绪,从数里开外扯了回来。   他拱手应话,本以为是安排了新差事儿,不成想谢见君的下一句,便让他神色怔住。   “本官记得你家就在昌平街上,既是顺路,回去报个信,你这两天都独身待在外面,又赶上暴雨,家里人该担心了。”   “谢大人体恤,下官这就带人过去。”说着,陆同知随手从一旁避雨的府役中点了五个人。   一行人穿戴好蓑衣和笠帽,像捆蚂蚱一般,用粗麻绳将自己与前后二人牢牢地拴在一起,风驰雨骤,长街成河,他们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生怕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便跌入水中被冲走。   目送诸人消失在雨幕中,谢见君朝着同在酒肆檐下的府役们招了招手,预备着前往下一处集市。   “大人,您瞧那是什么?”眼尖的乔嘉年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手指向桥下。   谢见君顺着望过去,只见一木盆浮在水面上,伴随着急流,上下起伏,婴孩声啼哭声忽远忽近。   “糟了,是个孩子!”他骤然心里一沉,虽不知婴孩如何出现在此处,但若是不赶紧打捞起来,木盆眨眼就会翻入水中。   “来几个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木盆,连发号施令都不曾挪开视线。   很快便有三五个身形高大的府役走上前来,他们捞了一上午的人,彼此配合默契,麻绳一捆,相继淌进了浊水中。   谢见君跟着同行,一面走,一面拿小木棍,沿途戳戳点点地探路,原因无他,这条长街上原是有排水的石渠,平日里拿石板盖着,但因着经年累月的人行马过,加之被雨水冲刷了两日,早已经薄弱不堪,稍稍不注意,就容易一脚踩空陷下去,他担心孩子没救上来,再给搭上自己人。   越往桥下走,积水越深,快要半中央时,已经没过半胸,好在此行搭救的人身量都高,不至于受制于此处。   本以为只有个被涌动水流推及到此处的影儿,然到了跟前,他才瞧着那木盆双耳,皆用麻绳捆着,麻绳的另一侧则是系在一哥儿身上。   那哥儿不晓得被困在此处多久,好不容易等到人过来,抬手指了指那木盆,“劳烦救我孩子..”,他声音听上去沙哑虚弱,似是在这儿呼救了许久。   府役长臂一捞,连盆带孩子一并举过了头顶。   “你怎么样?”谢见君瞧着哥儿神色有异,等着府役救下孩子,便关切问起。   “我身子卡在石板里,动不了了..”小哥儿艰难道,似是怕众人不信,他还憋了口气,费劲地挣扎了一下,只听着水下传来闷闷的石板晃动的声音,人却是纹丝不动。   最担心的事儿没发生在府役身上,但让这小哥儿遭了殃,谢见君不敢贸贸然地上手,而是同几个府役一道儿憋气,潜下黑褐色的浑水中,想看看现今是何种情况。   果真如小哥儿所说的那般,他腰以下的地方都卡在石板中间的窟窿里,而原是可以随意挪动的石板,如今倒是牢牢地嵌在石渠上,边缘处还被杂草灌木包裹着。   “大人,怎么办?”宋岩的脑袋浮出水面,吐出一连串的气泡。   谢见君探手扣住石板的缝隙,用力地向上提了两下,一时没提动,他眉心蹙了蹙,“等把这石板给砸开...”   眼下也没有旁的法子,宋岩重新返回到方才他们歇息的酒肆檐下,找了两把锤子和撬棍,又小心翼翼地摸了过来。   想要砸开石板本就费力,更何况是在水中,头顶上还是滂沱的大雨,几人憋着气,闷进水里敲敲打打,没一会儿便要起身换气。   “你且忍一忍,只要将中间的窟窿凿得大些,就能将你捞起来了。”谢见君温声安抚着受困的小哥儿,石板受到撞击,他箍在其中,必定难受得紧。   “大人不用顾忌草民,若是麻烦,弃了草民便是,只求大人看在孩子尚且年幼的份上,能保他一命...”小哥儿大半个身子都掩在水中动弹不得,但还是尽力地恳求。   “孩子没事,本官素日忙得很,没精力替你照顾孩子,不过区区一块石板而已,怎地就说的如此严重?”谢见君尽量地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能轻松些,好给面前这小哥儿一点点安慰。   “莫要想太多,只等着撬开石板,配合脱身即可。”   小哥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约摸着半个时辰,众人齐心协力,终于将他从石板中间的窟窿中,像是拔萝卜一般,用力地拔出身来。   被困了这么久,谢见君担心他身子有异,等不及歇上口气,登时便唤人送他去医馆。   ————   崇福寺半山腰,   因着大伙儿是在暴雨中,被府役们接连一个个地送来此处,这一夜过去,好些身子骨稍弱些的妇孺都染了风寒,症轻者,喝上两晚热腾腾的姜汤,就勉强扛了过去,但仍有人烧得晕晕乎乎,连起身走路都费劲。   云胡当机立断,叫上王喜几个伙计,下山去城中找大夫前来看诊。   遂,一早分别了数个时辰的二人,又心有灵犀地在医馆中碰了面。 第187章   谢见君前脚刚敲开南山堂的大门, 见云胡也在,心里骤然咯噔了一下,他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 待赵田背着受伤的小哥儿进内室, 才快走两步, 拉过小夫郎, 仔仔细细地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怎么跑来医馆了?身子不舒服?还是满崽和大福有什么事儿?”   “我无事, 满崽和大福也都好得很...”云胡晓得他着了急,挑着要紧的事儿先回了话。   乍一听不是家中事,谢见君暗自松了口气,回眸瞧着王喜几人伙计都在,便开口问道:“那这...”   “今日救助棚的民户们相继都发起了热, 我担心是淋雨染了风寒,趁着府役给大伙儿熬姜汤的空闲, 想着来寻冯大夫过去给瞧瞧。”云□□声细语地解释, 抬袖给自家夫君扯平整身上的油衣, 余光中瞥见内室中一晃而过的身影, 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那小哥儿伤得厉害吗?”   “还不清楚呢,得等着冯大夫诊治过,方能知道。”谢见君微微躬身, 好让小夫郎不用踮着脚给自己整衣裳。   “这两日一直在城中,倒是对崇福寺那边疏忽了,幸而你心细, 帮了我大忙。”   云胡得了夸赞,腼腆地抿抿嘴, 正要搭腔,冯大夫背着药箱从内室中匆匆忙忙地出来,   “回禀大人,那小哥儿身子无恙,只是擦破了些皮肉,没伤着筋骨,留在南山堂静养些时日便能恢复。”   “那就有劳冯大夫了。”谢见君拱手道谢。   “大人可是要折煞老夫了!这救死扶伤本就是老夫的职责,如今城中暴雨,大人日夜不停地救助灾民,我等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实在担不得大人行此大礼。”冯大夫洇了洇额前的细汗,塞满药材的药箱压弯了他左侧的肩膀,单单只是站着,身子就往一旁倾斜。   东哥儿极有眼力见儿,当即就接过他背着的药箱,往自己身上一搭,别看里面装的都是些轻飘飘的中药,填满了还真是不轻快。   他用力地颠了颠,将木箱牢牢地抱在怀中,还贴心地附上了一层油布,怕雨水渗进缝隙中,濡湿了药材。   “掌柜的,咱现下要走吗?”之所以这么问,是他看着知府大人和他们家掌柜的,黏黏糊糊地并肩站在一起,目光流转,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   被东哥儿不动声色地一提醒,云胡想起自己此行是有牵挂的事儿在身上,他客客气气地朝着冯大夫做了个请的手势,“冯大夫,您先走一步,我这边稍后便来。”   “好..”冯大夫应话,侧目望向谢见君,顿了顿声,道:“知府大人,义塾里习医的孩子们有三两个就在我这南山堂,若是您有打紧的差事儿,尽管吩咐他们,医术虽生疏了些,但瞧个寻常病,还是绰绰有余。”   “请您费心了。”   目送冯大夫等人由东哥儿引至门外,知道云胡着急要走,谢见君见雨势渐密,便将油衣脱下来,不由分说地让小夫郎穿上。   “这天儿还下雨呢,油衣你自己...”小夫郎的“穿”字未及说出口,眼前倏尔罩下来放大了数倍的俊秀脸庞,温热的吐息倾撒在他的鼻尖。   下一刻,谢见君俯身贴了贴他的额前,面露歉疚,“穿着吧,小心着凉,如今情势危急,实在顾不得照顾你,还让你跟着操心受累,这般奔波,我心中过意不去...”   云胡一把捂住他的嘴,强行打断了他的话,“等暴雨结束,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谢见君神色一怔,继而温柔地笑开,好看的眉眼间尽显眷恋,他亲了亲小夫郎的掌心,待他如受惊一般,猛地抽回手,才温声温气地,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都听你的。”   云胡重重地点头,赶时间似的环了环他,便撩起下摆,提步小跑着出门,王喜正等在门口,见人到齐,就蹲下身子,让冯大夫伏在自个儿肩膀上,一行人渐行渐远,眨眼消失在长街上。   小夫郎一走,谢见君这心儿乍然空了好大一块,然不及他拾掇拾掇心绪,陆同知同府役们又往南山堂送来了几个人,药童们见状,赶忙招手让抬进屋里,方便为其诊治。   “陆大人,如何突然冒出这么多伤员?”谢见君疑惑道。   “大人,这些都是顶着暴雨出来买吃食,一脚踩空陷进水洼之后,被我等打捞上来的,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下官怕浊水不净,感染了伤口,特此找大夫帮忙来施诊。”   陆同知说这话时,一脸的愤愤然,分明已经派人知会过了,若非必要,切莫出门,可还是挡不住,天知道他们捞这些人费了多少力气,年纪稍大的府役,到这会儿还喘不匀气呢。   闻之,谢见君心下了然,这雨来得急,好些民户家中都没有备下存粮,怕是勉强支撑了两日,实在挨不住,才会冒雨出来碰碰运气。   他随即就点了几个年轻府役,命他们去城中商贩那儿收粮食菜肉,着低价,再买给有需求的百姓,今个儿这般情形,还不知道会维持多少日,总不好只想着安置崇福寺的灾民,置这些人于惘然。   “听着,凡是有从中谋利者,一律给本官按照《熹和律法》严加处置!”   “是..”被点到的众将士齐齐应声,刹那间四散而去。   仅仅靠府役挨家挨户地敲门,能尽的力甚微,谢见君沉吟了片刻,招陆同知带过来城中舆图,指着数处积水尚浅的街巷,吩咐道:“陆大人,您带人跑趟腿,同这些地方的商户都知会一声,现今可酌情自行安排出门贩卖吃食,但不兴哄抬物价,否则将与徇私谋利者一并严惩!”   逮着这种灾祸时候,发国难财的商户大有人在,他推出此举,是为了让城中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必然不会再让去年粮价暴涨的事儿重演。   将差役一一都交代下去,有府役来报,说是城外濉河水位暴涨,恐有泄洪之灾,谢见君便又一刻不歇地往城门口赶路。   ————   云胡诸人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爬上了崇福寺的半山腰。   此时已是晌午过半,被油苫布掩住的木柴烧得劈啪作响,灶台上煨着的姜汤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气泡。   有高大威严的府役坐镇,倒是省下他挨个通知的功夫了,很快便有高烧不退的家中人前来求诊。   冯大夫从药箱中掏出一大包用来防疫的药草,委托府役熬煮过三遍后,让大伙儿都喝上一碗,六月天,本就炎热,又赶上连绵暴雨,最容易滋生疫病,可得早早地放备下。   同他一道儿前来的南山堂的小大夫,则是各自或提着,或背着药箱,相继跟随着民户朝临时搭建的救济棚而去。   云胡乍然想起背篓里装着两小罐从商贩那儿买来的羊奶,记挂着那个刚生产完的女子,便自顾自摸了过去。   “刘娘子?”他站在棚子外,轻唤了两声。   棚内鸦默雀静,连孩子的啼哭都没了动静。   担心生了变故,他先行道了句歉,探手轻轻揭开帘布的一个小角,就见女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眸紧闭,面上现着不正常的潮红。   “你怎么了?”他干脆利落地走进去,将两小罐的羊奶搁置在地上,蹲身探了探女子的额前,果真是烧得滚烫。   “小云掌柜,您来了..”女子察觉到微凉的触碰,缓缓睁开眼,看清面前之人后便挣扎着要起身。   “我给孩子带了些羊奶...”云胡手指往旁边一搭,继续道:“你家那口子呢?你烧得这么厉害,如何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刘秀兰舔了舔干涩的唇,“晌午那会儿,我生了热,婆母怕传染给孩子,就抱去另一处空闲的棚子,我那口子,大抵出门寻人逗趣去了吧。”   云胡一听这话,登时就炸了毛,“你且等着,我寻大夫过来。”,撂下话,兀自就掀开帘子出去了。   正巧碰着南山堂的李小大夫刚从旁边的棚子里出来,他便将人请了过来,等刘秀兰穿戴好衣裳,才带着入了棚子。   “不论你婆母咋样,你夫君着实过分了些,你生产时吃了那么多苦头,他竟不管不顾地扔下你在这儿自生自灭!”他一面找碗给刘秀艳倒了碗水,递到她嘴边,一面愤愤地嘟囔着。   “小云掌柜费心了。”刘秀兰润了润嗓子,依照着小李大夫的吩咐搭了脉。   “如此靠不住的夫君,留着作何用?还不如和离了去,你还能再改嫁,省下受这窝囊气!左右离了他们,你还能不活了吗?”有周时雁和离的例子在前,云胡在婚事上看得极开。   小李大夫的余光悄悄地瞥了一眼云胡,心道知府大人的夫人,行事作风这般有悖常理,自古“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他不帮着劝和也就罢了,还让女子和离,这哥儿和女子除了嫁人,还能干啥?   刘秀兰何尝不是这般心思,“小云掌柜,民女领了您的好心,但如今我们已经有孩子了,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我不能让他没了娘亲。”   “那就把孩子一并带走!”云胡不以为意道:“你手脚麻利,又会缝绣女工,何至于养活不了自己,平白收他们一家人的磋磨恶待?你若不成,尽可以来寻我,还能让你流落街头?”   刘秀兰大惊失色,“他们断断不会让我带走孩子的!而且...”她迟疑须臾,“我那夫君也并非是一无是处,他还是疼惜我的。”   见状,云胡便不再说什么。能帮的忙,他都帮了,饶是再看不过眼,再可怜刘秀兰,余下的事儿也是人家关上门来自己家的事情,并非他这外人能插得上手了。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后忽而又想到,若当年谢见君是原来的那个人,自个儿没准亦是同女子一般境地。   压在心中的那口浊气吐不出来,他带着竹笠,闷闷地寻了块高处的石头坐下,从这儿向远处望去,正是盘踞在城外蜿蜒的濉河。   彼时,谢见君正命人在城墙上就地扎营,暴雨不过将将下了两日,濉河的水位便比先前涨了三尺,他委实不放心,生怕一个疏忽,引得河水灌进城中,百姓遭殃。   为防患于未然,他命人将沙袋堆积在河堤上,并以装满石块的竹笼为奠基加固,除此之外,还征募了一部分身强力壮的民户,用柴草堵塞城墙透水漏洞之处,并协助府役,分段严密监视濉河水位。   忙忙活活了近七日,他日夜宿在城墙的营帐中,寸步不离,几次惦记着云胡和家里人,想要回城瞧瞧,都生生地忍住了。   如此,第八日清早醒来时,一轮红日当空照,接连倾盆了数日的暴雨,终于消停下来。   雨停了,城中的积水犹在,为了让甘州尽快恢复以往繁荣境况,谢见君马不停蹄地带着人清理树木杂物,疏通淤堵的石渠,好用来排水除涝。   然这些都是小事,如何安置先前被送去崇福寺的那些灾民,成了他现下最头疼的问题。   暴雨过后两日,一直在崇福寺与灾民共存亡的小云掌柜回来了,他神神秘秘地将谢见君拽进屋里,闷着头从陶罐里往外扒拉银钱银票,洋洋洒洒地铺了一张床,   “你觉得,我以甘州商会的名义,在城中盖一处安济院,如何?” 第188章   “安济院?”谢见君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有些诧异道:“哪儿学来的新鲜词?我当真是头一回听你提起。”   “你如何还小瞧人呢?”云胡身子一歪,顺势栽倒入他怀中,揉捏着他宽厚的手掌, 继续道:“我听过往的商贩说, 去年曹溪的商会便是联合起来, 在城中建了一座安济院, 以此来收容矜寡孤独的老人和无家可归的孩子, 不光给他们提供遮风避雨的住所不说, 还有不花钱的吃食呢。”   谢见君搂紧小夫郎,将他鬓角垂下的碎发拢至耳后,“小云掌柜现如今得来的消息可真全乎,但你可知,这安济院, 并非是以盈利为目的,还需要长此以往地投钱, 维持正常的运作?”   “我自是有法子!你只管说应不应许, 旁的我要跟钱会长商议呢。”云胡倏地回眸, 清澈的圆眸直愣愣地瞧着他, 似乎就等着他点头。   “有何事同我说不得,竟去寻外人?我待你之心姣姣如明月,你倒是与我生分了,还卖关子....”谢见君撇撇嘴, 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刚刚灌下了一大海碗的陈年老黑醋,连喉间都呛着酸溜溜。   云胡掩着嘴角,闷闷地笑出声, “我这不是担心,给你徒添烦恼嘛?原见你成日为着安顿崇福寺灾民的事儿愁苦, 我才冒出这般念头,偏偏你还不领情。”,说着,他作势起身要走,冷不丁又被扯住衣袖,一把捞了回来。   重心不稳的二人齐齐地歪倒在榻上,压得身下的银钱咯吱作响。   谢见君一向依着小夫郎,如今见他惦念自己,要帮忙排忧解难,心中欢喜得不得了,哪里敢拦着?不过说了两句逗趣吃醋的话,便利落地松了口,直言他想操这门子心,尽可以放手去做,大不了官府出面,成全这善事儿。   也不知小夫郎何时来的雷厉风行的性子,转日晨鸡报晓,他刚睁眼,榻上就只余着睡得四仰八叉的大福,短襟高高撩起,露着光溜溜的小肚皮。   他扯过身侧的薄被给小崽子掩了掩身子,出门唤来王婶子一问才知,事业心暴涨的小云掌柜,辰时过半已经出门去了。   此时,被从床上强行唤起来的甘州商会会长钱德福,艰难地打了个哈欠,“夫人有要紧儿,让府中家丁过来知会钱某一声便是,如何还亲自过来了?”   云胡故作老成地撇着茶盏中的浮沫,沉吟片刻,方开口道:“钱会长,我想以甘州商会的名头,出资在城里盖座安济院,让鳏寡孤独贫乏不能自存的老弱妇孺,能有个吃饱穿暖的安身之处,您觉得如何?”   钱德福本还有些迷瞪,乍一听这话,猛地瞪大眼睛,“夫人有此仁爱之心,昭如日星,实在另我等佩服,如若有什么需要钱某全力配合的要求,夫人尽管提,大可不必顾忌旁的。”   “有钱会长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日盖成这惠民的安济院,定让城中百姓念着您的情分。”云胡笑眯眯地将茶杯搁放在桌上,掸了掸衣摆,一副起身要走的模样。   “夫人且留步。”钱德福脑袋里灵光一现,当即将人拦住,“钱某觉得安济院一事儿,乃是善举,大可游说城中商户一并出力,若是其余人不肯,我们宋家亦可以施助一二,这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儿,家中宋老爷一向都是应允的。”   云胡轻点了点头,心里禁不住暗喜,他挑在这个时候找上钱德福,是想着商会人多势众,只要各家指头缝里面漏一点,就足够这安济院的建立与运转。   加之大伙儿若是都掺一脚,兴许可以起到相互监察,避免心怀不轨之人从中谋私利填腰包的效果,毕竟之后他还得顾着甘盈斋的生意,难免会生出些许的纰漏。   但既是其他的商户不买账,只要能帮谢见君解了这心头大患,他也能支撑起安济院,顶多就是吃点亏罢了。   钱德福见云胡不吭声,不晓得他什么心思,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夫人如其瞧得过钱某的行事,就可将游说商户的事情交于钱某去操办。”   “那就劳烦钱会长了。”云胡应得十分爽快,他一向不擅长同商户打交道,更别说干这从人家腰包里掏钱的营生了,钱德福既然肯出面,对他来说,是帮大忙了。   他客客气气地谢过,顺势以要去找合适院落为由,简单寒暄两句后就要离开。   钱德福跟着起身,送至商会门口,眼瞧着马车走远了,他才抻了个懒腰,心中暗忖,不过消停了两日,这又来麻烦事了。   只是此麻烦事并非以往,他能做上商会会长的职位,是谢见君在其背后推波助澜,这份恩情他总是要报答的,况且夸赞云胡仁爱之心,是肺腑之言,于情于理,他都得对此事儿格外上心。   晨起,正是街市上最热闹的时候,不少商户瞧见知府大人的夫人,被恭恭敬敬地送出商会,相继偷摸过来探口风。   钱德福赶着人多,趁势将安济院的事情说道了说道。   此话一出,登时炸了窝。   “这小云掌柜可真不厚道,自个儿行善事儿罢了,作何非得拉上咱们?”   “可不就是,当我们的银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自己家里老娘都照顾不过来,还想让我去照顾旁人,想得美!”   唱衰的商户,大都是城中杂货铺子的小掌柜,他们本就是赚些蝇头小利讨生活,自然不舍得往外掏钱。   但凡事都有两面,有不乐意的,就有不在意的,   “老成头,你话不能这么说。”布庄掌柜蓦然站出来搭茬,“你看,这表面上是甘盈斋老板出的主意,想拉着大伙儿一起盖安济院,但谁人不知道他的身份?没准这背后,是知府大人授意的呢?”   这话又引来了部分商户的附和,想来不过就是出些银钱,他们随意去花楼喝个小酒,听个小曲儿,一晚上都能豪掷百两,区区添补一个安济院算什么?要是因此得了知府大人的赏识,还能从中捞点好处,去年那些出钱捐粮的商户名字,如今就明晃晃地刻在府学门前的石碑上,供人敬仰呢,这谁瞧着不羡慕?   于是,就有商户当下派了小厮,去府里取来银钱,交到商会的账上,其余人纷纷效仿,短短一日,便募集了近百两。   这边,云胡跟着牙行的牙商,相看了四五处院子。   本应该在城中找块闲适的地儿盖一座安济院,但如今遭暴雨之难的灾民们还苦哈哈地等在山上,他委实不能像建廉租屋一般,慢悠悠地安排,故而,以租代买,是最为合适,且最快捷的法子。   离着甘盈斋不算太远的关口巷,正巧有几间相邻的屋舍,无论是布局还是地方大小,都深得他心意,只是位置稍稍偏远了些,但好在瑕不掩瑜。   他依照着数月来同各路商贩讲价的经验,同牙商掰扯了将近两刻钟,硬生生地将每间屋舍都打下来三两银子,而后心满意足地签了契书。   有商会募捐来的银钱,加上甘盈斋自己掏的私库,云胡紧赶慢赶地招募了匠人,打算将屋舍从里到外都修缮一番,每一间卧房安排上二到三个床位,给行动不便的矜寡老人;收容孤儿的屋舍,他听从了谢见君的建议,找木工定做了数张上下床,中间一根直梯连接,如此,极大地减少了占用的地方,能安置下更多的孩子。   收整安济院需要时间,但崇福寺的灾民则等不得,城中积水接连退去后,他们也陆陆续续地从山上下来。   被暴雨侵蚀的屋舍有些拾掇拾掇,勉强还能住人,有些四周的墙面塌了,院子里一片狼藉,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不少民户归来后,望着面前此般惨状,皆是红了眼睛。   “知府大人,这是府役统计上来报灾的名录,烦请您过目。”   府衙里,陆同知正忙着跟谢见君报备此次暴雨受灾的情况。   “陆大人,此次救灾,您怎么看?”谢见君压下名录,暂时并未翻开,而是问起了陆同知的想法。   “下官这两日在城中走访,见东街、乌衣巷等多处民户的屋子已是摇摇欲坠,不堪其住,然这些地方的百姓大多是家境贫寒之人,连寻常讨个温饱都成问题,必然拿不出什么多余的银钱来,下官想着不妨由咱们官府出资,帮着他们将屋舍修缮起来,以备暴雨再度来袭。”   陆同知说完,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谢见君的神色,见他面无表情,对自己提出来的法子,既不应许,也不驳斥,心里颤颤地没了底儿。   谢见君先前也并非没有动过这般心思,只是这两日思虑下来,蓦然觉得不妥,他斟酌须臾,缓缓开口道,“陆大人,一味地贴补,恐会让人心生怠惰。”   “大人何意?”等了好半天,等来这么一句话,陆同知有些茫然,他大抵是能猜得出话中的意思,但还想要个准话。   但谢见君再未作声,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翌日。   点卯后,府役在府衙大门口的告示栏上张贴了新的告示。   爱凑热闹的百姓见状,齐齐地聚上前去,抻长了脖子,想瞧瞧那告示上写的什么。   “知府大人说要修缮城中排水的石渠,特此招募民户,工钱于每日结算...”离着最近的识些字的小汉子,闷声嘀嘀咕咕地念着,身旁围了一圈人,正认认真真地竖起耳朵听。   见小汉子忽而念了一半不吱声了,便有人忍不住催促,“别停呐,快接着念!”   霎时,人群中一声惊呼骤然响起。   “等等...这工钱,怎么是盖房子用的石砖和木头呢?” 第189章   “哎呦, 倒还真是罕见了,这哪有官府招募人干活,不给工钱, 就给些破石头破木头的?打发叫花子呢?”老汉嘴里叼着烟杆子, 闻声猛嘬了两口, 吊着眉梢揶揄道。   宋岩神色冷冽地睨了他一眼, “知府大人的决策, 岂是尔等能随意置喙的?大人此举, 可是为了救济此次水灾受难的民户,这修缮排水沟渠一事儿,更是造福于城中所有百姓,你这宵小,不感念大人恩情也就罢了, 居然还口出狂言!”   被官老爷不留情面地一通怒斥,老汉登时便不敢再吱声, 肩膀一缩就隐进了人堆里。   余下的人更是静默如鸡。   想当初建廉租屋招募的匠人, 结算得可都是实打实的银钱, 如今换到修石渠, 却只给这些东西,知府大人若是有心体恤他们,何不送佛送到西?就像如拆迁那般,干脆将倒塌的屋子都推平, 然后补贴新屋舍和赔偿款,这多皆大欢喜?   然大伙儿纵有不平,忌惮着宋岩等府役在此, 也只敢在心里念叨念叨。   须臾。   “敢问官爷,大人何时招募匠人?我等又何时可以上工?”一身形干瘦的汉子蓦然出声, 打破了此时的安静。   “下雨的那几天,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倒了,将屋顶砸了个好大的窟窿,草民囊中羞涩,实在拿不出银钱来,无奈只能将家中婆娘和娃娃先行送回娘家避难去了。”   他晒得黝黑的脸颊上满是渴望,因着常年在码头上扛大包,年纪轻轻,身形已有些佝偻,一身粗麻衣缝缝补补地挂在身上,脚上手编的草鞋早已经顶出了脚趾。   宋岩原本严肃的面色有一丝松动,他张了张口,将将要解答,旁边另一背着布兜的汉子也紧跟着问出声,“官爷,您给句准话,砖石和木头每天都能领吗?我这家里也等着钱盖屋子呢,再不修补,过些时日到了雨季,保不齐哪天睡觉的时候,就被埋进屋里了。”   “官爷,大人招不招我们哥儿?多脏多累的活儿,我都愿意干,我爹娘年纪大了,经不得折腾,他们那份我可以顶上!”人群中一小哥儿壮着胆子自荐了起来,这告示上可以说不要哥儿,他家卧房可是塌了半截,这些时日,他都跟爹娘挤在一间屋子里呢。   “这..”宋岩面露难色,知府大人没说要小哥儿,但也没说不要呐,正当他踌躇时,身后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地按了按。   他一时受惊,蹙起的眉头在看清来人时,倏地舒展开来,“知府大人,您怎么来了?”   原是还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百姓,一个个都绷直了身子,屈膝行礼。   谢见君招了招手,让大伙儿起来,而后温声说道:“此次修缮石渠,招募的匠人不限于汉子,哥儿和女子,有意者尽可以报名,选择自己想要从事的差事儿,不同差事儿所对应的工薪也不同,大伙儿尽力而为,莫要强撑。”   话音刚落,先前问话的小哥儿喜笑颜开,城里商铺招工,向来不爱要他们哥儿,说用着晦气,偏偏甘盈斋和知府大人从不忌讳他们身份,还愿意给他们赚钱讨生活的机会。   他高举着双手,兴冲冲道:“大人,我一个报名!我力气大,汉子能干的活儿,我都能干,只求大人到时候多给几块砖石,我好将我爹娘的屋墙,重新垒一垒!”   “好。”谢见君莞尔应声道,朝着宋岩点了点头,“劳烦宋府役帮忙记录下来,咱们后日一早就开工。”   他说着,让人从府衙里搬出一对桌椅,挑了个阴凉地儿搁下,继而又送了纸墨,供宋岩登记上工的名册。   不多时,府衙门前便排起了长龙,是有瞧不上这破石头木头的人,自然对此嗤之以鼻,但架不住家境贫困的民户愿意出这份力气,毕竟,他们在码头上抗一天大包,都换不来几块砖,官家指派的活计,还会管一顿饱饭呢,去年盖府学的那伙匠人,有鱼有肉,吃得可好哩。   趁着招募的功夫,谢见君同府衙内工房的人,商谈着具体如何修缮的问题。   城中积水消退之后,他亲自去查看过,的确如乔嘉年所说那般,原来排水的地方都是用的陶筒,经年累月的用下来,早已经破碎,加之百姓不管不顾地往石渠中倾倒污水烂渣,致使淤堵地愈发严重,这才导致暴雨倾盆时,水排不出去,在城中漫上齐腰高的河流。   但好在工房保存的石渠舆图还能用,他能看出来,当年设计此布设之人,是花了心思的。   先人从城中最高点的地方挖渠,本着“城内高,城外低”的原则,在沟渠底部铺设了一节节陶筒,这些陶筒犹如蜘蛛网一般,连接着城内的每家每户,最终汇集成一条通往城外濉河的水沟。   只是这法子是个好法子,但修建时却偷工减料,用料粗糙不说,还缺乏日常的维护,故而他这次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地拾掇拾掇。   “大人,咱们要修这石渠,首先是得将淤堵的陶筒清理出来。”工房官员望着密密麻麻的石渠排布图,郑重其事地说道。   谢见君心想这还用得着你说?不光得清淤,还得让民户知道,这石渠是用来排水的,不是用来给他们行方便的。   他合计着让巡城的府役不定期地茶摊,若抓到径自往石渠中倾倒污物的人,罚款二百文,另外再打扫七日城中的公厕,以儆效尤。   但这远远不够,规矩的养成不在于一朝一夕,还是得琢磨出来个更有效的法子。   “大人,下官心里尚且有一法子,不知道当不当说?”说废话的官员继续说着废话。   谢见君默不作声地做了个请说的手势,心里又禁不住吐槽起来,有话就但说无妨,他还能吃了他们不成?这怎么陆同知带出来的官员,都喜欢卖关子?   那官员不知其心中所想,兀自拱手做了个礼,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为防止这污物发酵,胀裂管道,咱们将这石渠里的排水管道都打上小孔,小孔之内再以空心竹子填补,这样浊气便能从竹管中排出,以此来极大改善淤堵的问题。”   “倒是可以一试..”谢见君当即拍案应准了下来,这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他对修缮石渠了解不多,以往看过的书中也未曾有过详细地讲解,便只能依靠着工房官员多年来的经验,帮着拿主意。   报名的近千名民户生生费了十日,才将舆图中标记着的石渠里的污物,给清理干净,这段时间,满城臭气漫天,只在外稍稍停留半刻,就熏得人双眼发黑,神志不清,故而众人出门时,不得不带着口巾,身配大黄、苍术以避之。   好不容易排污清淤的工作结束,谢见君同工房官员,马不停蹄地指导着匠人们,更换石渠中破碎的陶筒,以砖石代之。   民户白日里上工,酉时过半便带着盖屋子的家伙什儿回家,垒墙的垒墙,补屋顶的补屋顶,就连因暴雨停歇的廉租屋,也陆陆续续地恢复了动工,一时间整个甘州府城都忙得热火朝天。   在这之后的数日,又淅淅沥沥地下过几场雨,大伙儿经历过滂沱的暴雨后,对这点毛毛小雨全然不当回事儿,一条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连个打伞穿蓑衣的也没有。   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墙边都生了霉斑,屋子里更是湿津津的,盖在身上的薄被似是被水浸泡过一般,拎起来沉甸甸泛着潮润。   某日,日头上来。   因着安济院,在关口巷忙碌了小半月的云胡,正和王婶子在后院里晾晒被子和褥单。   这会儿正是太阳最盛的时候,晒一晒,夜里睡着都踏实。   昨日刚下了一场小雨,后院中水洼遍布,耀眼的日光一打,映着星星点点的碎金。   被委以哄大福睡午觉重任的谢见君,像拎着小鸡仔一般,将死活不肯闭眼的小崽子提溜出门外。   “不睡了?”听着动静,云胡从薄被后探出半面。   谢见君打了个哈欠,无奈道:“精神得很呢,我瞧着他浑身仿若长满了刺似的,在榻上一刻也待不住,索性带他出来踩水坑,顺道消耗消耗体力。”   “踩水坑?”云胡讶然。他这才发现,大福脚上的鞋都包着油布,想来是谢见君担心这崽子濡湿了鞋袜,才给裹上去的。   “大福要去!”乍一见不远处有两口清澈的小水坑,大福像是脚底生风一般,不由分说地拽上自家阿爹,便直直地朝水坑从过去,临到跟前,一脚重重地踏了进去,登时就溅起了亮滢滢的水花。   谢见君一时不察,被好大儿坑了一身水,飞溅的水滴顺着他的发梢滚落,“啪嗒”掉在地上,漾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小兔崽子...”他低低地笑骂了一声,挑了处浅水洼,又踏了回去。   大福如何肯认输?也不知是起了哪门子的好胜心,二人你来我往,所过之处水珠四溅,犹如风铃般清脆的欢笑声,在后院间回荡,惊起鸟叫蝉鸣,与之和声。   云胡负手站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看着细碎光影下二人嬉闹的身影,勾起的唇角一直未曾落下。   “主夫,该是让主君莫要带着小公子玩闹了,这一会儿湿了衣裳,怕是要生热。”王婶子不放心地相劝道,心里暗想,这踩水坑能有什么可玩的,主君就是太惯着孩子。   “无妨...”云胡闻之摆摆手。   他最是乐得看谢见君陪大福嬉戏,哪怕只是寻常的踩水逗乐,这人也耐心得很,从不见半点烦闷。   “王婶,您去烧上些热水,一等好让主君和小公子梳洗下。”   王婶子疑惑地看了眼云胡,虽是有些不理解,但主家发下来的话,从来就只有照搬的份儿,她拢了拢袖子告退。   云胡立在原地瞧了半晌,见二人兴致正盛,院中石砖上满是绽开的水花,他抿了抿嘴,轻手轻脚地退下,生怕惊扰了此刻的温宁。   晌午一过,便有些凉意,风一过,谢见君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垂首看着大福衣裳和鞋面都濡湿得厉害,便想着带人回屋中换身干净衣裳。   大福玩心未尽,抱着他的腿又是撒娇,又是打滚,蹭了满身的泥点子,活脱脱像个小泥猴,“阿爹,咱们等会儿回家,再玩一刻钟!”   他竖起一根指头,像模像样地在谢见君跟前晃了晃,虽然不知道一刻钟是多久,但寻常时候,他只要这般缠着云胡和王婶子,便是一准能如愿。   然这招,对谢见君没用。   就见他家阿爹半蹲下身子,眸光与他齐平,而后笑眯眯道,“谢瑭,咱们该回了。”   这话说得言简意赅,但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些许的危险之意。   被唤作全名的“恐惧”,刹那间爬上了心头,大福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裳上的泥灰,一本正经咬字道,   “阿爹说得对,这小水洼也不是非得踩了。” 第190章   青鱼街上的老方家汉子, 下暴雨的时候没了,前些日子刚抬回老家入葬。   原是热热闹闹,嬉笑声连连的小宅, 如今已是颓朽破败, 不见半点生气。   宋婆子挎着小竹篮打门口经过, 见两扇斑驳掉漆的木门紧闭着, 泣泣啜啜的哭声从院中传来, 她驻足门前, 轻叹了口气。   “娘,怎么不走了?”身边的儿媳疑惑问道。   “近些时日,这老方家的亲戚又上门了?”宋婆子压低声音问道。   儿媳神色一怔,须臾,轻点了点头, “昨日刚来过,不晓得堵着卓哥儿说了什么, 最后摔门走的。”   “造孽呐!”宋婆子摇了摇头, “这卓哥儿孩子才两岁多, 家里就没了顶梁柱, 这些黑心肝的亲戚,不搭把手便罢了,还惦记人家这点祖产。”   “娘....”儿媳拍了拍她的手背,朝着四下街巷望了一眼, “吃绝户呢,这卓哥儿婆母和老公公早些年就过世了,如今能主事的汉子也走了, 偏偏他又生了个哥儿,可不让人惦记?”   “真是癞蛤蟆趴脚背, 纯粹恶心人,你瞧瞧,拢共这一处破祖屋,和乡下两亩薄田...”   不等宋婆子抱怨完,儿媳猛地一扯她的衣袖,将她拉到一旁,“娘,又来了....”   宋婆子登时循声望去,见一娇俏小娘子捻着绣帕,扭着小细腰,从巷子里缓缓走出来。   “这是谁家的?”   “听说是方家汉子出五服的婶娘。”儿媳撇嘴,“瞧这走路的狐媚子样儿,胯都要扭到天上去了,不晓得搁外面勾搭多少汉子哩。”   宋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满脸的厌嫌模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上门打秋风,欺负卓哥儿家里没人呢,呸!”   荣娘子还未叩开门,乍一听着这话,探究的眸光直勾勾地扫视过来。   儿媳立时拉上宋婆子,往石墙后一隐,“娘,树苗还在家等着呢,咱们快回去吧。”   谁都晓得,卓哥儿的这档子事儿,一沾就是一身腥,再有善心,再看不过眼如何?到末了,还得关上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至于旁人家的腌臜事,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话罢了。   荣娘子叩了一刻钟的门,眼见着失了耐性,才等来开门的沈卓。   两三日不见,沈卓又瘦了一圈,两颊向内凹陷,眼底青灰遍布,走起路来,身子还踉踉跄跄,活脱脱就是个行走的骨头架子。   荣娘子被他这副青白脸色惊得一怔,回过神来,手中的绣帕一扬,娇娇媚媚地嗔怪道:“哎呦,卓哥儿,你可要吓死我了!”   “荣婶娘...”沈卓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侧身让开了进门的路。   荣婶子也不同他客气,径直穿过他身边往屋中去,途径院子时,见满地都是浊水退去残留的污物,六月天散发着难闻作呕的气味。   她拿绣帕掩住口鼻,蹙了蹙眉头,“卓哥儿,你这有手有脚的,合该收拾收拾屋子,瞧瞧这像是什么样子!”   跟在她身后的沈卓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听着话也不搭腔应声,任荣娘子一路将他数落进屋里。   两岁多的子春就睡在炕头上,叩门声都未能将他吵醒,沈卓轻手轻脚地把人搬到一旁,勉强腾出了能容下一人坐着的位置。   “荣婶娘,您坐,我去烧些水来..”说着,他翻出一口小锅,搁放在火灶上,又从窗户下捡了几根柴。   三间小屋被暴雨冲塌了两间,他不得不带着孩子,蜗居在这窄仄的东屋,连带着吃喝拉撒也一并搁屋里解决。   荣娘子并非第一次来这儿,方家汉子下葬没两日,她便跟着家里那口子登过门,小屋不见光,日头最盛的时候还阴冷得厉害,单单只是坐了一会儿,汗毛就竖了起来。   她心里一千遍一万遍起身想走,但都忍住了,原因无他,儿子娶亲,儿媳闹着要分家,她急于找处屋子,给小两口腾地儿,城中屋舍租起来贵得骇人,若是能捞着这不要钱的,何乐而不为?   她接过沈卓递过来缺口的小碗,嫌恶地搁放在炕上,转头摆出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卓哥儿,我前些日子,跟你说的事,你可考虑好了?”   沈卓收回手的动作一怔,须臾才阴沉沉地开口道:“婶娘,这屋子是我和子春最后的念想,断断不能让出去的。”   “你这傻孩子!”荣娘子恨铁不成钢,“不怨婶娘多嘴,卓哥儿,子春是个小哥儿,以后总归是要嫁人,到时候,这家产不就落入外人手里了?”   沈卓紧咬着唇瓣,脸色煞白。   荣娘子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婶娘心直口快,不同你绕弯子,你想想,家里没汉子,你左右已经生不得了,指望谁给你顶事儿?照样不得是靠你侄子,你把地契和田契都过给你侄子,将来让他给你养老...”   “婶娘不是贪图你和子春的屋子,这与其扔给外人,实在不如过给你侄子,咱都是亲戚,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自然是有我们一口吃的,决不会落下你和子春。”   眼瞅着自己说的口干舌燥,面前的沈卓只闷着头默不作声,荣娘子有些急,一巴掌拍到他背上,“卓哥儿,你别不知道好赖!”   沈卓的喉间似是扎进了一根尖刺,扯着浑身都疼得发颤,他闭了闭眼,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道:“我家那口子就留了这间祖屋和一点薄田,你们便一直惦记着,如何,是要打算逼死我们父子俩罢休?”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谁要逼死你们父子俩?”荣娘子连连反驳,杀人的罪名,她可不敢担。   “卓哥儿,子春这么小,没有能主事儿的撑腰,之后就算是嫁人了,也得受磋磨,你忍心看着他在婆家受苦?但要是有了你侄子,那就不一样了,谁敢欺负子春,你侄子定是要同他拼命的!”   她话说得漂亮,实则是想哄着沈卓赶紧过了田契和地契,至于什么养老,什么拼命,她才舍不得自己儿子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费心思。   沈卓哪里看不出她什么心思?不过是同老家那些亲戚一样贪婪的嘴脸而已,晓得他只有子春,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子春威胁他。   倘若不是孩子尚小,一朝要嫁人,得记挂着在外的名声,他必是要一把火,跟这些人同归于尽。   荣娘子见他又闷了起来,一时烦躁不已,想喝口水解解渴,又嫌弃那缺口的水碗,她捏着帕子猛扇了两下,心里的怒火愈发压不下去,连说出口的话,都难免刻薄了起来。   “沈卓,你别不识好歹!就你这扫把星,克死了婆母公公不说,还克死了自己汉子,出去看看,谁愿意搭理你?你还不趁着这时候讨好巴结我们,将来有你好看!”   沈卓头回被人骂做是扫把星,整个人都愣住了,回过神来,他颤抖着手,捂住被尖利叱骂声吵醒的子春的耳朵,用力地怒吼道:“滚!滚出去!”   许是没想到这小哥儿突然爆发,或是自己失了脸面,荣娘子立时跳下炕,“沈卓,你给我等着!”   撂完狠话,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留下卸了劲儿的沈卓摊到在地上,搂着受惊的子春,二人抱作一团,好半天没缓过劲来。   本以为呵退了荣娘子,家里能清静几日,却不料青鱼街上慢慢传出了他克夫克子的传言,起先他并未在意,想着有人说,便任他去说,只要不是伤害子春,他都能忍,没成想,传言愈演愈烈,竟有孩童朝他扔石头,说他是个瘟货,招人晦气。   家中晾晒衣物的竹筒被折断 ,新买的豆腐被戳满了洞,去修石渠唤来的砖石和木头,也被无端地砸碎。   终是有一天,沈卓望着院子里丢进来的污物,什么都没说,转日起早,他穿戴上自己最齐整的一件衣裳,抱着子春,将家中屋门锁好,   “子春,爹爹带你去个地方。”   ————   “满崽,东西都带上了吗?”   府衙后门,云胡已经在马车上等了一刻钟了,仍不见大福和满崽,禁不住探面吆喝了一句。   “来了来了!”满崽手提着钓竿,脖子上挂着大饼,咯吱窝还夹着大福,一步并作三步地迈出门,“云胡,今个儿咱们去哪儿钓鱼?”   云胡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顺势将他一同拉上马车,神神秘秘地说道:“带你去一个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马车轱辘轱辘地行驶在长街上,清脆的铃铛声洒落一地。   “咱们这是要出城?”城门口近在咫尺,满崽好奇发问。   云胡微微颔首,他早些听人说之前连绵暴雨,导致河水水位上涨,这乍一退下去,城外河中鱼虾多得很,都肥美着呢,故而好不容易等安济院的修缮告一段落,他立马就打算带着两小只去碰碰运气。   约摸着行进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一处茂密的树林子里,不远处群山苍翠巍峨,溪泉穿行而过,潺潺作响。   满崽一个箭步跳下车,优先占据了一处钓鱼的好据点,“云胡,快来,这儿可是个好地方,一会儿一准有鱼咬钩。”   云胡浅浅地应了一声,招手让李盛源给他送鱼饵过去,自己则正忙着往大福腰间系驱蚊虫的香囊。   “爹爹,那边有人在..”大福骤然出声,手指往河沿边上伸去。   云胡抬眸瞄了一眼,就见一哥儿抱着个两岁孩子,二人直挺挺地站在河边,不知在做些什么。   大抵也是过来玩的吧...他心里这般想着,并未过多地在意,将香囊依次都系好后,拍了拍大福身后的柔软,哄着他去找满崽。   “云胡,你瞧见那俩人了吗?”满崽正往鱼钩上挂饵,看他过来,朝着父子俩站的位置扬了扬下巴,“好奇怪啊,干巴巴地杵在那里,就像块木头一样。”   “莫要在背后置喙旁人。”云胡轻斥了一声,怕话说的重了,让崽子败了兴致,便一面帮他挂饵,一面温声细语道,“兴许是人家玩累了,歇会儿呢。”   满崽倒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鱼饵攒好后,他手下用力一扬,将鱼钩丢进了河中。   钓鱼这事儿,慢工出细活,考验得就是一个耐心,他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杵着脸颊,遥遥望着河对面,时不时瞧两眼身后陪大福挖石头的云胡,余光总能瞟到那对父子。   打下钓竿已经有两刻钟了,二人照旧站在原处,哥儿不知对怀中孩子说些什么,逗得孩子咯咯咯笑个不停。   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父慈子孝,他偏偏觉得别扭极了,好似有哪里不对劲,可就是说不上来。   钓竿忽而晃动了一下,他一把将其握住,而后用力地往自己这里扯鱼线,“上鱼了!上鱼了!”   云胡听见动静,便上前帮着收线,想来该是条大鱼,钓竿摆动得厉害,几乎要将他二人拖进水中。   岸上河里纠缠了许久,最后是李盛源出手,扯回了即将要逃走的大鱼。   满崽兴冲冲地将自己的“开门红”丢进木桶中,正要重新挂饵时,他习惯性地又往父子俩站的河边张望了一眼,却不料,这回只看到了两岁多的娃娃被搁放在岸上,而哥儿却不见了人影儿。   他心头忽而涌上来一股巨大的不安,   “云胡,你瞧见那孩子的爹爹去哪儿了吗?” 第191章   云胡原是注意力并不在此, 当下经满崽一提醒,他抬眉望向先前那对父子站的地方,果真只瞧着找不见自家爹爹, 哇哇大哭的稚童。   “别是出了什么事儿...”他蓦然心下一沉, 回过神来时, 满崽已经先他一步, 朝着河岸边上跑去。   被丢在岸边的稚童, 手脚并用地往河里爬, 他不过三两岁的年纪,哪里晓得爹爹前一刻还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额发,眨眼就跳进了河中。   满崽见河面上飘着一根素白衣带,同先前哥儿身上穿的衣裳并无两样,他顾不及知会云胡, 脱下繁琐的外衫往岸上一丢,不假思索地闷进了河中。   云胡着急忙慌地安置好大福, 来得慢些, 只抓住了他扔下的外衫, “满崽, 快些回来!那河水深得很!”   着急捞人的满崽,哪里还能听得了这个?他奋力地向河中央游去,摸着衣带便憋足一口气潜了下去。   双眸被浑浊的河水蛰得生疼,他愣是一刻不敢耽搁, 隐约看见水中有一处模模糊糊的人影,他赶忙脚下一蹬劲儿就转到了其身后。   那哥儿双眸紧闭着,连挣扎的动作都未曾有, 直挺挺地任身子往下沉。   满崽从背后牢牢地将他抓住,顺势夹住他的肩膀, 正要把人艰难地往水面上拖,才惊觉哥儿腿上不知何时被麻绳缠了好几遭,两处脚腕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垂下的半截绳头上还系着块重石。   挣脱不掉这石头,今个儿他们俩都在栽在这里,情急之下,满崽腾出一只手,摸过别在后腰上的一把小匕首,俯身要去砍坠着重石的麻绳。   他潜下的时间太久,因着憋气,胸腔里似是油泼火燎一般泛着疼,连带着下刀都没了准头,三两下都砍空后,他不得不放弃这法子,转而拖着人继续往上游。   好在李盛源也扑了进来,他水性好,身子骨又健壮,三下五除二扯掉了哥儿脚下的重石,一手拎着一个,三人相继冒出水面。   满崽卸了劲儿,跟着大喘了一口粗气,才觉得胸腔处闷疼稍稍缓解。   云胡在岸上接应着,帮着李盛源把溺水的哥儿和满崽一道儿都拖到了岸上。   这刚上来,不能立时就让人头朝下控水,他撬开哥儿的嘴,接过满崽递过来的树枝,横其口中,而后吩咐李盛源把马儿牵到跟前来。   原是应该去寻头牛,但情势紧急,实在耽搁不得,他便将人横伏在马背上,牵着马慢悠悠地走,意图让哥儿把灌满肚子的河水赶紧吐出来。   李盛源早在捞人上来时,就躲去了一旁,他身为汉子,到底是要避嫌的,更何况如今时节,大伙儿本就穿的少,这一下水,别说是那溺水哥儿了,就连满崽也是一身里衣湿津津地贴在身上。   好不容易等着哥儿将腹中水都吐得差不离,人也缓缓转醒,有了意识。   “爹爹!爹爹!”   被安排和大福待在一起的稚童,一猛子飞扑上前,扎进了他怀里,“爹爹不要丢下子春一个人!”   沈卓虚弱得厉害,连坐直身子都费劲,他半搂着子春,张了张口,末了一句话也没说。   云胡认出他们费劲巴拉救上来的人,便是前些暴雨时候,在崇福寺半山腰上见着的那位没了夫君的哥儿,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不管是有何事儿,你总归是活下来了,这城外人多眼杂,不妨来我家马车上。”   说着,就要上前扶沈卓起身,满崽系好了外衫,跟着搭了把手,就连大福,也懵懵懂懂地扯住衣角,紧绷着小脸儿,用力地往上扯。   沈卓方才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自戕的,谁知半道上被人捞了回来,有道是“行事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这会儿再想去跳河,已然没了勇气,尤其是看到自家儿子哭得通红的眼眸,他这心里更加不是个滋味,遂半推半就地带上了马车。   马车里正好有两身替换的衣裳,本是云胡给满崽准备的,担心他一朝钓鱼变捞鱼,兴起之时,直接一脚踏进河中,没成想钓鱼未曾濡湿衣裳,但兜兜转转,还是用上了。   眼见着沈卓换上后,整个人都有了点活人气息,云胡试探着问道:“可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儿?”   沈卓晓得面前之人,是暴雨时于他们多有帮助的甘盈斋小云掌柜,亦是知府大人的夫人,一句话在嘴里转了好几圈,最终吐出口中的只有“没事”二字。   “你既是走到了如今这地步,必定不是小事,何不将冤屈告知官府,让官府来为你做主?”满崽有些着急道。他看得出来,沈卓一心求死,不然也不会将自己的脚捆起来,还坠了重石,就为着溺水时,不因求生欲而挣扎。   偏偏沈卓如何不搭腔,问得急了,便带着子春叩头道谢,惹得云胡心里默默叹气,“你就算不考虑自己,也得想想孩子吧,我瞧他这模样,顶多两岁过半,你若是走了,他该如何自处?难不成一辈子都要活在爹爹在眼前自戕的阴影中吗?”   一提起子春,沈卓面无表情的面色终于有一丝丝的松动。   静候了片刻,他抿抿嘴,将自家夫君过世后,娘家厌弃,不肯收留他和子春父子俩,以及婆家亲戚打秋风的事儿一一道了出来。   “这也太过分了!”满崽气瘪,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脑袋磕上马车顶,他捂住伤处跌坐回座位上,愤愤然道:“这算是哪门子亲戚,该说是生啖人肉的畜生!”   “好了好了,你先别气。”云胡心疼自家崽子,登时就把人拉到跟前来,细细打量他磕着的伤处,好在马车顶上没搁置劳什子尖锐之物,乍一撞上去,只瞧着轻微红肿,并无大碍。   他轻揉了两下,眸光继续落回到沈卓身上,看他眼神疲惫而木讷,浸着看淡一切的绝望,又禁不住联系到自己。   当年在福水村,他亦是被村民唤作瘟货,扫把星,是谢见君赶走了妄图想要磋磨他的亲戚,带着他同人理论,找里长要说法要道歉。   时至今日,再不会有人敢说他命格硬,克父克母,大伙儿就像是纷纷约好了一般,夸赞他旺夫,夸赞他一脸富贵相,更有甚者,说他天生就是要做官夫人的命,但多年前,他曾体会过的那些道不出口的心酸,已然深深地刻进了骨血中,这辈子都磨灭不掉。   一想到这儿,他对面前这哥儿的心疼怜惜之心暴涨,“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去报官,你只管将自己经历的事儿,实话实说,知府大人会为你做主!”   然沈卓听了这话,并未有丁点的高兴,他轻摇了摇头,“没用的,大人能惩治得了一拨人,断然不能惩治所有人,只要这祖屋和薄田在,就永远挡不住他们,还是...还是别给他添忧了。”   “你这是什么话?”满崽出声反驳,“你都敢捆着石头去跳河,缘何不拼上一把?难不成,你不想带着孩子过安稳日子?”   “你不懂...”沈卓苦笑,荣娘子有一句话说对了,子春是要嫁人的,他若是跟这些人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谁知道未来婆母会不会忌惮他家里这些乱糟糟的事儿?大不了,大不了他让了便是,左右有手有脚,还能委屈着孩子不成?   满崽的确不懂沈卓的心思,在他看来,只要有他阿兄在,就没有断不了的官司,先前周娘子被她家夫君家暴,被婆母欺辱,不照样被判了和离,要回了自己填补赌债的嫁妆不说,现下还在甘盈斋做着活儿,美滋滋地和兰月过着小日子。   如此多好,这哥儿怎么就不听劝呢?   他还想再说两句,被云胡一个眼神制止,倏地缩回座位上,再不吭声。   云胡给沈卓抵了帕子,让他拭去眼角的泪,自己则清了清嗓子,继续方才的话茬,“这各人有各人的思量和考究,我等替不得你做决定。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一味地退让,并不能这些人偃旗息鼓,只会蹬鼻子上脸,巴不得骑到你头上去...这事儿我深有体会。”   沈卓猛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兴许是不相信堂堂知府夫人,还有遭受过冷脸的时候,但他什么也没说,搂紧了挨着他坐着的子春,须臾又干巴巴地道了声谢。   云胡不再坚持,除了这档子事儿,也没什么钓鱼的心思了,索性就吩咐李盛源送沈卓父子俩回家,而他带着满崽去了趟医馆,想着这崽子今日不管不顾地下了河,扥得让冯大夫把个脉,必要的时候,再开两幅苦些的中药,省得每每遇上事儿,都剃头挑子一头热,直愣愣地往前冲。   “云胡,你说那哥儿能听得进你说的话吗?”回程路上,满崽闷闷不乐地问道,他实在是恨其不争怒其不幸,但说到底,不是自个儿的家事,他说不得旁的,亦是不可能绑着沈卓是去报官。   “这听不听得进去,还是得靠他自己,我说的话,未必是对的,没准他的考量,才是稳妥的。”云胡不敢说,放到当年,他会做出什么选择,故而对于沈卓今日的顾虑,他能够理解。   二人心思各异地回了家,徒留大福茫茫然,他咬着手指,眼巴巴地望着木桶中的“独苗”,心想等会儿缠着王婶给做成鱼胙,他想吃了。   ————   这边,谢见君酉时散班,回到后院。   满崽捧着刚从井里捞上来的杏子,笑得眉眼弯弯地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阿兄,你尝尝今日刚送过来的甜杏,好吃着呢!我怕大福都吃了,特地给你留了些!快吃一个!”   谢见君怎么瞧他这笑,都透着一股子的不怀好意,想起寻常这崽子有事儿相求于自己时,总是像今日一般殷勤,遂本着不愿意拂了自家弟弟好心的原则,他还是接过浸得水灵灵的杏子,填进嘴里。   果不然,   “阿兄,你能帮我个忙吗?”满崽一双秋水杏眸瞪得溜圆,饱含浓浓期望的看着他。   下一刻,谢见君将一整个囫囵的杏子给吐了出来。 第192章   满崽如何没想到自家阿兄居然还能玩釜底抽薪这一套, 他愣怔了一瞬,登时便气急败坏地扑上前去,“阿兄, 你耍赖!我还没说要帮什么忙呢!”   谢见君闷闷地笑出声, 探手虚扶了扶他, “你先说说, 我酌情考虑要不要帮你。”   这一提到正经事儿, 满崽神色明显失落了起来, 他手指磋磨着衣角,少顷才低低开口,“阿兄,你可还记得那几日,城中暴雨, 有一哥儿的夫君出门采买东西却溺死了事儿吗?”   “你们今日出门钓鱼,遇着这哥儿了?”谢见君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见满崽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便继续追问道:“发生何事了?”   “就是..”打了一下午的腹稿, 临到说出口, 满崽有些踌躇,不晓得自己此举算不算多管闲事儿,亦会不会给阿兄带来什么麻烦。   谢见君倒也不催促,耐着性子等他自个儿琢磨, 修剪得圆润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案桌。   约摸着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满崽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似是做了个莫大的决定,他紧绷着小脸, 正色道:“我们今日在河边钓鱼,碰着那哥儿跳河了....得亏是先生反应快,立时便下河将人捞了上来,一番抢救后才无恙。”   说这话时,小少年眼眸低低垂着,不敢跟阿兄对视,他虽记着遇事不可贸贸然冲动的嘱托,可生死攸关的时候,哪里还能顾得了这么多?再说了,李盛源的确下河了,最终捞沈卓的功劳也是人家的。   谢见君瞧他这满脸都写着心虚的模样,便知当时情况定然不是他说的这般,但如今人全须全尾地站在跟前,便没再追究此事,“人捞上来了,那之后呢?这同你要我帮忙有什么牵扯?”   “当然有!”满崽坐直身子,愤愤然道:“阿兄,你都不知这些人有多过分!”   借着这话茬,他将从沈卓那儿听来的事儿,都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分明是旁人的家事,他说起来时,整个人气鼓鼓的,似是膨胀起来的河豚,情至深处,不得要给那些人“邦邦”两拳头。   谢见君斟了一盏茶,递到他跟前,“消消气,消消气。”   满崽端起茶盏,仰面一饮而尽,“阿兄,那哥儿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同云胡劝他去报官,可嘴皮子也说破了,他都无动于衷,只瞪着那双灰白浑浊的眼眸瞧着我们俩,云胡便再不许我多说话,最后让先生送他父子俩回家去了。”   “他不愿意报官伸张,兴许是有他顾虑的事儿。”谢见君温声细语地安抚着“小河豚”,“你此番过来找我,是想让我给他讨个公道?”   被说破了心思,满崽重重点头,“阿兄,能行吗?”   这下轮到谢见君踟蹰了,其实并非是他不肯,他身为一州知府,本就该为百姓排忧解难,然则沈卓不肯报官,他也不能跑到人家家中去硬给治罪,要管闲事儿,就得有个合理的理由。   “阿兄,你帮帮忙吧!”等不来谢见君的回应,满崽扯着他的衣袖晃了晃,软软地祈求道:“那哥儿一心寻死,跳河的时候,竟把自个儿脚腕和石头都捆在一起了,他孩子那会就在岸上,也没能把他唤回来呢。”   “好好,阿兄知道了,这事儿阿兄记下了。”谢见君不忍看自家崽子失望,便将此事儿给应了下来。   翌日,府衙点卯后,他将宋岩唤来跟前。   “青鱼街那处没了夫君的哥儿,如何安置的?”   “回禀大人..”宋岩拱手,“陆大人给批了一笔补助金和丧葬费,现今正在户房一步步地走流程,不日便会送到他家中去。”   “先扣下,晚些再给。”谢见君吩咐道。依照着昨个儿满崽的说法,方家那些吃绝户的亲戚连破屋子和两亩薄田都想占为己有,若是这伙人知道这笔银钱,还不得把沈卓父子俩生吞活剥了。   “另外..”他顿了顿声,继续说道:“本官听闻,近些时日青鱼街不甚安宁,常有匪徒出没,你安排几人,每日多去巡两趟,若听着家中有争执声,便叩门询问一二,莫要让匪徒祸害青鱼街的百姓。”   “是,大人。”宋岩应得一头雾水,赵田下东云山盯着种谷后,他见天儿巡街,不曾听说有匪徒。   想来既是知府大人安排下来的差事儿,他必当放在心中,好生操办,故而从府衙出来,当即点了乔嘉年和另两位府役,让他三人这几日都在青鱼街巡逻,如果有要事发生,立即回来报告。   ————   沈卓自那日被马车送回家,街里的风言风语更甚,有说他在外勾搭了汉子,夫君刚走,就忍不住把汉子带回家,还有说他急于保住方家的祖屋,想给子春找个后爹。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哪怕他解释过,都挡不住流言的传播,原是对他还有几分同情的人纷纷倒戈,就连他在外上工回来,宋婆子都面露难色地说以后不能帮他带子春了。   方家村里的亲戚也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竟伙同周娘子找上门。   一大早,   沈卓带着子春还在睡着,就听见门外“咣咣咣”地砸门声。   “爹爹,好吵..”子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黏黏糊糊地抱怨道。   “子春乖,在这儿待一会儿,爹爹瞧瞧去。”说着,沈卓麻利地套上外衫,掀开门帘时,那一对老旧的木门应声倒地。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冲进门,领头的汉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听上去都是些不入耳的腌臜话。   “方家大哥,你先前来我家时,我同我夫君尚且都好吃好喝地相待,如今您破门而入,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沈卓望着园中他刚刚收拾好,又被扯乱的杂物,不满地蹙了蹙眉头。   “你别叫我大哥,我们方家可不认你这不害臊的人!”汉子手指着沈卓,厉声呵斥道。   “哎呦,我的大侄子哎,你死的可真冤枉,尸骨未寒,你家那口子就带着野男人回家了!”荣娘子拎着绣帕在一旁假意哭丧。   “婶娘,我何曾有过野男人?!”沈卓替自己辩驳道,“当日我同子春在城外戏耍,濡湿了衣裳,正碰着甘盈斋的小云掌柜,他一时发善心,便让府中家丁送我二人回家,不晓得被谁瞧见了,竟说得这般离谱!”   “你说是就是?这满青鱼街的邻里可都瞧见了!你就是克死我那大侄子一家人,迫不及待地让自家姘头登堂入室!”荣娘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鼓动着上门找麻烦的老家亲戚们,一块儿发难沈卓。   她如意算盘敲得啪啪响,想来这群乡巴佬一年到头进不得几次府城,即便争去了方家祖屋,也没多余银钱修缮,她正好能要过来,到时候把沈卓和那个不争气的小哥儿赶出去,自己霸占下。   “得亏了荣娘子在府城帮忙给盯着这小贱人,否则俺们到这会儿还蒙在鼓里呢。”有人不经挑唆,当下便顺着荣娘子的话茬发作起来。   “我就说俺们兄弟死得蹊跷,那水顶多也就齐腰高,怎么摔倒了还站不起来了?别是这狐媚子同他姘头合起伙来,把俺兄弟弄死了吧!”   “还不知道俩人啥时候爬一个炕头上去了,保不齐那小杂种也是姘头的种儿!”   一牵扯到子春身上,沈卓脑袋里登时嗡的一声响。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这些手指着自己,喋喋不休泼脏水的亲戚,心中一片悲凉。   他自认嫁进了方家,一直任劳任怨地伺候婆母和夫君,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不说没有功劳,如何也能论一论苦劳,可谁知,到最后,竟是落得这般下场。   沈卓僵立在院子里,六月天日头极盛,他却冷得浑身直打颤,想说点什么,话在嘴里糅合成碎渣,再开口,啊啊啊地发不出声。   那会儿自家夫君将将出事,他忙着下葬的琐事,便想将子春先送回娘家过度几日,可数次登门都未能进得去,末了一次,门开了一小道缝儿,娘顺着间隙递出来几个铜板,说家中嫂子甩脸子,不兴嫁出去的人再回来。   他没要铜板,登时带着子春,便掉头走了,再之后,即便被婆家亲戚寻衅找茬,也没有动过回娘家的心思。   没了娘家人,又没了婆母和夫君,他在这甘州城中举步维艰。到这会儿,才明白当初云胡同他说过的话,人心是永远不会被满足的,他本想着忍一忍,忍到这些人都消停了,没准就过去了,可这些黑心鬼,仗着他性子软弱好拿捏,不仅传他克夫克母,是个十足十的瘟货,如今还造谣子春是他跟外面野男人生得种,这让他如何再能忍得住?   他即便跳河,都不舍得带着子春一道儿去死呐!   “别说了...”他微眯了眯眼眸,从喉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吵吵嚷嚷忙着指责叱骂的人,哪里能听得见?   沈卓提起院中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紧闭着眼睛,破空挥了下去,“我说,都给我闭嘴!”   原先扎堆在一起的人,齐齐往两侧散开,避开了砍过来的柴刀,荣娘子反应慢,被柴刀的边缘蹭到了脸上,汩汩鲜血顺着额前滴落在地上。   “沈卓,你、你、”她似是脚下生根一般,早早地失了那股子掐着腰趾高气昂的得意劲儿,看向沈卓的眸光中满是恐惧。   然沈卓并未搭理,手攥着柴刀挥了几下后,便将其刀锋朝下,插进案板中。   他死死地盯着众人,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今日,我把话撂在这儿,方家的祖屋和田地,我沈卓绝不会霸占半分,将来一朝子春成亲,自会给他一并带走”   “方子春,是我同我夫君方联的孩子,不是什么杂种,你们若敢继续造谣生事,我豁出一条命,也要跟你们同归于尽,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断断不会怕牛鬼蛇神,但谁要再肖想惦记,要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要么就死在这把刀下,我自己烂命一条,丢了就丢了,诸位不怕,尽可以过来试试!”   大伙儿见着嘴皮子那般厉害,从不肯吃亏的荣娘子都闷着嘴不说话,一时被沈卓明晃晃的恨意吓着了。   正当他们不知所措时,乔嘉年带着人,不由分说地冲了进来,“何人在此闹事?我等是知府大人手下的府役,贼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他腰间的佩刀一拔,凛冽的寒光乍现,惊得众人齐齐后退了半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额前冷汗稀溜溜地冒了起来。 第193章   诸人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 打心眼里就杵这官爷,乔嘉年手中佩刀一亮,他们面面相觑, 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沈卓从滔天的恨意中回过神来, 余光里瞥见破了相的荣娘子狠掐了自己一把, 欲上前伸冤, 他快一步扔下沾血的柴刀, 赶在荣娘子前面,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前都磕出了血印子。   “官爷,求求您给草民做主呐,草民活不了了!”   乔嘉年一半大小子, 顶了老爹的府役职位,拢共还没干多久, 何曾见过这阵仗?登时就吓了一跳, 慌乱间想起宋岩嘱咐的话, 他清了清嗓子, 故作严肃道:“尔等有什么冤屈,尽然可以向知府大人伸冤。”   “官爷,您别听他胡说!”慢一步的荣娘子跟着也跪伏在地,她脸颊上被蹭破的伤处已经止血, 干涸的血迹糊了半脸,瞧着就渗人,“俺们是他夫君的亲戚, 今个儿来此,是想帮着他收拾收拾屋子, 奈何这小贱人...”   她话说到此处时,乔嘉年目光扫过来,冷冷地睨了她一眼,荣娘子立时改口,“是这哥儿失心疯了,抓起柴刀就四处乱砍,官爷,您瞧瞧民女这脸上,划破了个碗口大的疤呢!”   乔嘉年看看沈卓额前的血印子,又瞧瞧荣娘子脸上的伤,一时拿不住主意,同身后几位府役一商量,当即就要带众人去府衙,交给知府大人定夺。   这下可算是一舀子滚水浇热油,炸起锅了。   跟着从老家过来的人里面,多数都是和方家汉子没多大牵扯的亲戚关系,他三叔公摇人过来时,只撂下话,说是等着让沈卓将田契和地契吐出来,请他们在村里大摆三天的流水宴席,这才呼啦呼啦来了好些人,眼下一听要去府衙,大伙儿倏地慌了神,纷纷四下逃窜起来,一时间,窄仄的小院里拥堵得不成样子。   “官爷,俺们不认识他们,俺们就是路过来凑凑热闹..”   “是啊是啊,俺们这就走!保准被给官爷添麻烦!”   沈卓冷眼瞧着方才还指着自己鼻子骂丧门星的众人,齐刷刷地改了口,他心中浊气难吞,伸手扯住乔嘉年的裤脚,哑着嗓子哀求道:“官爷,别放他们走!就是他们想逼死草民,抢草民的东西....草民对天发誓,今日所说之言,绝无半点虚假!”   乔嘉年垂眸见他一副形销骨立的瘦弱模样,又听闻他口中的话,当即便持刀挡在了院门口,“今个儿在这儿的人,一个也不许放过,全都带去府衙!”   林林总总二十来个人,都被捆住双手,仿若栓蚂蚱一般,被押着从小院中走出来。   头回见府役押送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地过街,百姓们都像是寻着乐子似的,齐齐跟在身后,一路到了府衙。   谢见君正忙着看赵田递上来的,关于东云山谷子生长进程的文书,冷不丁听底下人来报,说乔嘉年不知为了何事,羁押了大半城的百姓过来。   他霎时两眼一黑,想着这小子是在折腾什么,好端端的出了啥事,竟抓了这么多人,然等到一行人乌泱泱挤在府衙大堂时,他见着为首衣衫破旧,满是尘土,额前还洇着血丝的沈卓,心里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先前他让宋岩加强对青鱼街的巡视,看来是碰着方家吃绝户的亲戚上门闹事儿了。   这案子并不难判,老方家的事情,这些时日邻里邻居的,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得知今日这阵仗,便都窝在府衙门外,垫着脚尖,想看看知府大人如何惩治这伙人。   沈卓先是“咣咣咣”连叩了几个头,砸得青石砖都“邦邦”作响,众人看他可怜,心里那杆秤不知不觉地就歪向了他。   就听着他泫然欲泣地讲述着夫君死后,自己所遭遇的种种事儿,娘家厌嫌,不肯让他进门避难,婆家亲戚为了那点薄产,欺辱他父子俩,那心窝子软的人乍一听这话,都跟着红了眼眶。   纵有亲戚反驳,说自己不曾加害于卓哥儿,也被青鱼街的邻居驳斥了去,他们虽是避嫌,怕沾染一身腥而闭门不闻,可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那吃绝户的,就是丧尽天良,看人家卓哥儿家里没有主事的顶梁柱,便趁火打劫,可不是良心被狼叼走了?   谢见君今个儿亦是敛去了往常温温和和的笑意,着底下人拿过祖屋的房契和地契,仔细地核对过屋主的身份后,当下就判了案。   “凡今日寻衅滋事者,恶意侵占他人家产者,皆杖三十!”   他掷出三支白头签,随即就有府役上前接了签,要带人下去行刑。   乍一听挨板子,立马就有人喊冤,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三叔公请他们来时,啥话也没说,要提前知晓是吃绝户,定然给个雄心豹子胆,都不敢掺和!   谢见君手中的惊堂木,重重地拍在案桌上,“不问问何事,你便跟着过来,就不怕被人赤条条地卖去黑煤窑?”   那人不说话了,他自知理由找得蹩脚,心里止不住地咒骂着挑事儿的三叔公,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跪在前面的沈卓。   早知这哥儿如此不安分,他就不烫这趟浑水了,这下子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捞着那点蚊子肉,反而还得挨顿板子。   本以为这知府大人会挑着领头闹事的人责罚一通,没成想待大伙儿都一视同仁。   一时之间,衙内只余着竹板捶打皮肉的闷钝声,和从被塞住的口中溢出的叫唤声。   沈卓俯首跪在案前,一动不动,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谢见君眸光不经意地扫过去,只觉得这哥儿心里还藏着事儿。   果不然三十板子打完,等到府役接二连三将挨了罚的诸人抬上来。   沈卓挺直了腰杆,借由自己和子春的安危受到了威胁一事儿,求谢见君彻查这些时日闯入他家中砸砖石丢污物的贼人。   这事儿说难办也不难办,说容易也不容易,当下这个时代,一来没有监控查证,二来抓不到实质性的证据,谢见君末了便从这些寻衅之人口中套话。   有胆小者,因着挨了板子,早就吓破了胆,这会儿只肖得稍稍威胁两句,便都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吐露了出来。   弄了半天,搞事情的人,是荣娘子一家。   他们家离着沈卓家最近,又着急要霸占那祖屋,给儿子儿媳腾地方,便琢磨出了这些龌龊法子,意在逼退沈卓带子春离开,就连青鱼街上造谣沈卓克夫克子,是瘟货,丧门星的传言,也是出自这家人之手。   荣娘子的儿子在府衙大堂上更是大放厥词,说卓哥儿肚子不争气,生了个不顶事的小哥儿,徒留这家中祖产无人继承,按道理,早晚都是要给他的,他不过先要过来而已,省的卓哥儿一朝人没了,那屋子住着晦气。   谢见君生被气笑了,心道这劳什子歪理落在这人口中,还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也是种本事。   晓得跟这种人讲不来道理,赶着民怨沸腾,百姓齐齐为沈卓叫苦之时,又扔下了两支红头签。   噼里啪啦又是一顿竹板子,荣娘子的儿子消停了,满嘴只听着“哎呦哎呦”的呼痛声。   就这还没完,旁人是吃绝户,打顿板子,给个警示,能让他们心生畏惧,不敢再打老方家祖产的主意,但荣娘子一家行事恶劣,还占了个损害他人财务的罪名,当下就被谢见君下了大牢,没个一年半载的,铁定是出不来了。   至此,缠绕在沈卓心头多日的重石,终于稳稳妥妥地坠了地。   知府大人惩治了吃绝户和闹事的人,还私下里命人补助了自家夫君的丧葬费和救济金,他对这往后的日子,生出了几分希冀,想着手里有银钱,还有能赚钱的活计,只要不坐吃山空,他和子春定然能越过越好。   方家的三间卧房塌了两间,一大一小老是挤在那一处小屋子里吃喝拉撒,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他盘算着先将院子里的杂物收整出来,就寻匠人过来再把屋子重新搭一下。   “我说,卓哥儿...”前来帮忙的婆子,瞧见沈卓近日来脸色较之前红润了些许,人也看着精神了几分,心里有些不平,“你如今跟老方家的亲戚撕破了脸,还闹上了公堂....好歹同出一脉,子春又是老方家的种,你不该把事情给做绝了呐...”   “可不就是嘛,你当时太冲动了,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子春,这子春要嫁人的,到时候婆母一打听,他家中只有一个爹爹,还跟阿爹家的亲眷都断了关系,说不定之后怎么磋磨他呢。”   另一年纪稍大些的哥儿跟着搭腔,他当年夫君走了后,也被亲戚上门打秋风,最后为了平事,生生让出去老家一套屋子和二十亩良田,凭什么沈卓就有官府撑腰?什么也没丢,到头来还过得这么滋润,他可闻见了,这家昨日炖肉了!   “卓哥儿,这将来你要是有个好歹,哪里能容得下你?”   沈卓被说得一愣一愣,心里气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要帮衬的时候独善其身,过后又来诸葛亮,但失了当日的壮胆,他这会儿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   “谁说没地方容他?”院外冷不丁响起清脆温和的声音。   几人目光一下子转到了院门口,就看云胡轻摇着银白折扇,大摇大摆地提步进门,而后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两个多嘴之人,厉声质问道:“你们安得什么心思?难不成受了欺辱,就要忍气吞声?这种心术不正的亲戚,不早早断了,留着过年给自己添堵?”   婆子被说得脸红,暗暗嘀咕了句,“咸吃萝卜淡操心...”   云胡听出她是在骂自己多管闲事儿,当即就回嘴道:“你要生往泥潭里堕,就别拽着往上爬的人。”   说罢,他打量了一眼窄仄的小院儿和要倒不倒的危墙,重新敛回眸光,望向打他进门便莫名紧张起来的沈卓,眉梢微扬,   “这地儿没法住人了,沈卓,收拾东西,我接你去安济院。” 第194章   “安、安济院?”沈卓神色微怔, 下意识脱口而出,“那是什么地方”   “是能容你安身的地方。”云胡随手掸了掸石凳上的灰尘,大喇喇地坐了上去, 回眸正撞上那一老哥儿和婆子探究的目光, 他弯了弯眉眼, “沈卓, 没了这些吸人血的亲眷在身边碍事, 你的好日子, 尽然在后面呢....有安济院在,断不会让你带着孩子去流落街头。”   他这话,明面上是安抚沈卓,实则是在揶揄方才那俩说话不中听之人。   婆子与老哥儿听出了话外之音,面色登时便阴沉了下去, 忌惮着院子里人多,又都是云胡带来的家丁, 自己不好撒泼发作, 愣是将气咽回了肚里, 起身告辞时, 脸黑得跟锅底似的,语气别提多咬牙切齿了。   这闲杂人一走,沈卓忙不迭将云胡请进了屋里。   “小云掌柜,您且坐上片刻, 我这就去烧水煮茶。”说着,他在狭小拥仄的屋子里转悠起来。   说要煮茶,不过是些碎茶梗, 从集市上茶贩子那儿买来的,寻常他夫君出门上工, 总稀罕往盛水的竹筒里捏上一小撮,沾沾味儿,如今他夫君不在了,便剩了这一小包,正正好能沏开一碗。   他现下手中虽捏着救济金和丧葬费,但不敢招摇,怕惹人耳目,遂什么正经东西都没能置办,就连给云胡煮茶的水碗,都是挑了又挑,找出个缺口稍稍小些的,袖子抹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地将茶包中的碎茶梗倒进去,双手递给云胡时,他脑袋低低垂着,窘迫得似是下一刻就要钻进地缝中去。   云胡一路过来,正有些口干舌燥,接过碗来,倒不像在家中如此讲究,还得撇去面上的浮沫,只抵在唇边轻吹了吹,一碗热茶就干下肚,喝完又腼腆地讨要了一碗。   俩人都不是善谈之人,这茶一喝,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云胡捧着水碗,状似从容地一小口一小口浅酌着,其实心里后悔得不行。   接沈卓去安济院这话,是他一时的气话,之所以过来这儿,是因为今日想去张贴安济院招工的告示,适逢路过此处,才想着瞧两眼。   刚刚站在院子外听着那不安好心的俩人,一唱一和地挤兑沈卓,他就忍不住出了声,但论起来,还没能问问人家本人的意愿呢。   昨晚躺在榻上商量此事时,谢见君也说先探探口风再谈。   毕竟安济院现下的几处屋舍都修缮得差不离了,这两日就得招工。   他粗略地统计了一番,要招的人手还真不少。   坐镇的院长,原是打算从商会中挑出一人来这儿管理,但钱德福念及安济院的主意,一早是他先提出来的,便自作主张地举荐了他做院长。   他推脱不过,加上有谢见君在旁“煽风点火”,这事儿就敲定了下来。   除此之外,这洒扫院子和屋舍的人,在灶房里做饭的厨子,还有看守的护卫,可都少不了。   “那个...”静坐了片刻,云胡憋不住了,他搁下已有些温凉的水碗,开门见山地说道:“方才是我气不过,奚落那俩人,不晓得你...”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沈卓打断,“我愿意去,虽不知这安济院是何地方,但只要能收留我和子春,给我们父子俩一口热乎饭,便是让我给您当牛做马,我也在所不惜!”   话毕,沈卓不顾云胡阻拦,屈膝行了个大礼。   “使不得,使不得!”云胡大惊,脚底下像是踩着滚烫的木炭一般,倏地从原地跳开。   “你、你、”他难得又结巴起来,“你既是有心,不妨等等晌午的招工启事,过两日去关口巷报名便是,那里会有专人负责接待。”   招工...沈卓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弄了半天,这小云掌柜是想要招他去干活,不过也好,听说这甘盈斋的伙计,福利都肥得很,除去每月固定的月钱,还有四日休沐,端午节时,分了肉蛋节礼,可把宋婆子的儿媳给羡慕坏了,在他这儿念叨了有些日子呢。   不论这些东西,哪怕是一文钱都不给,他也不会拒绝云胡,那日在城外河边,若不是他们一家心善,自己怕是早就跟子春天人永隔了,哪里能有后来这些伸张正义和讨公道,这恩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想到这,他便又要行礼。   云胡向来受不惯这大礼,当即撩起衣摆就要跑路,临到门口,他退回来半步,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沈卓,人总得往前看,这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沈卓鼻子一酸,蓦然红了眼眶,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借您吉言。”   ————   晌午间,云胡带着商会的人,在府衙前的告示栏贴出了安济院的招工启示   “小云掌柜,这安济院是啥东西?”有甘盈斋的常客,好奇问道。   “是收容贫困鳏寡老人、流浪乞丐等身子有疾,且不能自存之人的地方。”云胡耐心解释,见众人齐唰唰凑上起来,便继续道:“这是由咱们甘州商会出资成立的,凡符合以上条件的民户,尽可以去报名,一月十文钱,安济院提供住所和每日的吃食,包括,但不限于日常的护理,以及治病救灾...”   “还能有这等好事儿?”诸人都不相信这天上掉馅饼,纷纷鸡一嘴鸭一嘴地质疑起来。   “别又是商会想出来的劳什子捞钱的法子吧?”   “他们那些唯利是图的商贩,舍得出钱做慈善?”   商户的人听着这一浪高起一浪的质疑声,有些不耐,正欲发作时,被云胡伸手拦住,他笑眯眯地朝着最开始泼冷水的汉子反问道:“如何没有这好事儿?告示都已经贴在这儿,难不成还能作假?这可是府衙门前,您们不信商会,还不信府衙吗?”   汉子被噎了一嘴,张口老半天也没能吐出一个字,末了悻悻然离去。   云胡也不纠缠,只让王喜将安济院招人的要求,高声念了一遍,念到要招练家子的护卫时,台下又有人起了异议。   “都是一群老弱妇孺,有什么可保护的?谁还能把主意打到他们身上不成?”   此话一出,立时哄笑成一团。   “你懂个屁!”一身跨小布兜的女子站出来替云胡辩解:“咱们商会和小云掌柜行善事没错,但你能架得住别有用心之人,借机在安济院中行不轨之事?这不得找练家子好生看顾着!”   云胡的顾虑被摸了个透,他冲女子点点头,示意对她的话,表示赞同。   安济院虽是按照身份,将汉子,与女子、哥儿都分别安置在不同的院落里,但彼此之间都离得很近,难免会生出变故,有身手好的伙计看守,自然是要更安全一些。   “小云掌柜,我会些拳脚,我来应这个护卫。”人群中有一年轻汉子举手自荐。   “我做饭好吃,我应灶房的厨子..”先前替云胡出头的女子也跟着接话。   陆陆续续,又有人相继出声。   云胡摆摆手,“大伙儿不用急,安济院就在关口巷,有意向者,就到管事儿跟前去登记,介时一并应试,应试当日会告知每门差事儿的月钱,供你们考虑。”   秦婆婆踩着小脚,颤颤巍巍地上前扯了扯云胡的衣袖,“您说的这收容之人,又是如何登记呢?”   她儿子早夭,前些年又没了夫君,家里只余着她一人,这次暴雨,祖屋的房顶还塌了,正愁没个瓦檐安身呢,安济院这把柴火便热腾腾地烧过来了。   “大娘,这两日即可。”云胡拍拍秦婆婆枯瘦的手背,温声温气地安抚道,“您若是不方便,等会儿留下,我让宋管事儿先行给您登记。”   “哎、好好好。”秦婆婆大喜,想着自己余生的日子终于有了着落,灰白浑浊的眼眸中都现了笑意。   往后几日,安济院的招募如火如荼。   沈卓应了缝补护理的营生,带着子春搬进云胡特地修缮的,用作伙计休息的屋舍中。   经商户和府衙的人考核过,鳏寡情况皆为属实的老人,也相继被收容到了安济院。   “秦婆婆,那安济院,当真有他们说的那般好嘛?”诸人在外观望了几日,逮着回家拿东西的秦婆婆问起。   “好嘛..”秦婆婆扯了扯自己身上新做的夏衣,“这就是里面的管事儿发的,说冬日还给新棉衣呢。”   “每个月就掏十文钱?”   “是呐,又给吃又给住,还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来赚钱哩。”秦婆婆笑得一脸褶子,脸色肉眼可见,较先前红润了不少。   而他说的力所能及的活儿,是云胡吩咐下来,挑杏核的活计。   从青哥儿家收了上百斤的甜杏,挑核剥皮成了难事儿,他想着与其招新伙计来干这活,倒不如外包给安济院的人。   有些老人只是腿脚不便,但手上活儿利索,甜杏在她手里,一剜一转,杏肉就一分为二,可比年轻小伙子干活要麻溜多了。   这听说能赚钱,还有新衣服穿,原先笃定安济院是骗人地方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动摇了,他们中间不乏有女子哥儿外嫁,儿子外出讨生活且常年不回家的留守老人,原是在集市上卖些自己缝制的香囊绣帕,以此赚点三文五文来填饱肚子,有时一整日不开张,连个热乎馒头都没得吃,现下安济院只要十文钱,拼了这一双手,还能赚不出来?   有愿意去的,自然就有不愿意去的,这不去的人,并非觉得安济院不是好去处,只是有儿子在身边,担心自己这一走,儿子就要背上不孝的名声,故而,即便日子过得拮据,也硬撑着面子,不肯松这个口。   *   这边,云胡忙着甘盈斋和安济院,成日里陀螺似的脚不沾地,那边,身为一州知府的谢见君也没能闲着。   六月底,他又去了趟东云山,谷子们长得结实饱满,荫绿的细长枝叶间掩着澄黄的粟粒,瞧上去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打那儿回来后,他便着人去知会了底下的四个知县,要求在十日里,将统计好的本县荒地的数目整理成册,上报给府衙,准备将开荒的事宜推向整个甘州。 第195章   “开荒?”   刚从师爷那儿听来消息, 冯之越一口热茶呛在嗓子眼儿,惹出了几声咳嗽:“这知府大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刚刚消停了几日, 又要折腾!”   “大人, 您忘了, 头着年初开春时候, 知府大人便组织农户, 在常德县东云山那处开垦荒地种谷子, 想来是已有成效了。”师爷双手呈上还新鲜热乎的公文,“您看,这上面说,让咱们先合计荒地的数目呢,怕是此次要有大动作。”   冯之越一听这事儿就觉得麻烦, 府衙递下来的文书更是懒得看一眼,招手让师爷去把主簿叫过来, 不由分说地把丈量荒地的差事儿丢给了他, 自己则闷头闷脑地跑去了甘宁县。   钱闵正同乡绅商量八月祭祀的事情, 冷不丁听下人来报, 说是曲兰县知县求见,眼底登时划过一抹不耐烦,   “你没事儿总往这儿跑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送走乡绅,对着小跑进来, 衣摆都有些凌乱的冯之越,皱眉斥责道。   “哎呦,大人, 您可接着知府那边的公文了?”冯之越洇了洇额头上的细汗,苦着脸道。   “嗯..”钱闵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点差事儿值当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冯之越一向是没什么主见,挨了训斥也搭着手,讪讪地干笑两声,“小的、小的不是又怕踩火坑里去了,谁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那公文上不是写的明明白白,要垦荒种地!”钱闵语气愈发不耐,眉头紧锁着,将对冯之越的厌嫌,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哎哎…”冯之越连连应声。额头上又洇满了汗珠。他自是知道去垦荒,只凡事儿来找钱闵商量,早已经成了他惯常做的事儿了,这不才不管不顾地跑过来。   “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便是,一个犊子,也值得你这般惧怕他…”钱闵摇摇头,“再者说了,垦荒于你也是一件好事儿,到时候让各村的里长都配合些,年底田税你还能多收一波,成日里吆喝着没有油水捞,白花花的银子送到你眼前了还不知道伸手接?”   “是是…”冯之越自个儿闷头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儿,心里登时就宽松下来,脸上也见了笑,他被吴知县吓破了胆,生怕谢见君抓着什么把柄要发落了他。   “行了,赶紧回去吧,让人瞧见你跑来这儿,成何体统!”钱闵着急赶他走,当下便冲他摆手。   冯之越心头的大石头都落地了,眼下别提多轻快了,钱闵一发话,他乐颠颠地行了个礼,就要退下。   “等等…”钱闵将人叫住,“近些时间,别过来这边了。”祭祀在即,他可不想把谢见君的眸光招过来。   “是…”冯之越应得爽快,心里已经琢磨上怎么让县里农户都去垦荒种地,好给他多交些银钱上来。   ——   约定的日子到了,四个县纷纷交上来本县中所丈量的荒地的亩数。   谢见君大致扫过一遍,差不多便有了数。   他和陆同知略一商谈,翌日,盖着知府官印的文书又分发了下去。   此次推及全甘州的大面积垦荒,以农户们自愿为准,凡申领荒地者,前三年免田税五成,三年后准许买卖,且买地的价钱要远远低于良田。   这公文一发,告示一贴,尚不知村里农户反应如何,城中人倒是先跃跃欲试,别看他们成日里生活在府城,但都并非是富绅豪商,过着大鱼大肉的奢靡日子,多数人还是勉强糊口,有一天算一天,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瓣花,   开垦荒地,虽说是辛苦,但有了自己的田地,种些粮食出来,就不用整日担心粮价突然暴涨,吃不上饭的情况了。   谢见君得知大伙儿意愿后,将申领荒地的条件放宽,现下正是他鼓励开荒的时候,自然想着别卡得那么严格。   这一开放,早早就有民户登门。   尽然皆是荒地,但地与地之间的质量,可有着天渊之别,有些碎石多,有些杂木多,这谁去的早,谁就能先挑。   反正前三年又不要买地钱,种出来的粮食还能少交五成税,何乐而不为?   一时之间,府衙门前热热闹闹。   原以为村里农户亦能如此有兴致,七月中,谢见君带上云胡,着一身素朴的常服,假作成一对回村里探亲的小夫夫,摸去了村里。   这回挑的地儿,是曲兰县的西井村。   他并未提前知会冯之越,过来此处时,也特地绕开了进城的路,二人特地将马车停得远远的,徒步走进了村子。   六月刚收完麦子,不过半月,又套种上了玉米、大豆等作物,所到之处,良田中一片绿油油。   这套种完粮食,农户们便能短暂地歇口气了,故而,谢见君在村子里转悠了老些时候,也没见着几个下地之人。   然他此行过来,不是要看良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   算着日子,距离垦荒的告示贴下去,已有好多天,他想瞧瞧荒地的垦荒情况。   “咱要不寻人先打听打听?”炎炎烈日下,云胡舔了舔干涉的唇瓣,试探着问道。他们初次来这儿,人生地不熟,单靠着自己找,指不定要找到猴年马月了。   谢见君侧目瞧着小夫郎鼻尖儿都沁了汗,就将人拉到树荫下,搬来块平整的石头,让他坐下。   “你且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微眯了眯眼,看清不远处有农户屋舍,便提步朝那边走去。   走近听着屋里有说话的声音,他轻扣了扣门扉,见着一身粗麻短打,浑身晒得黝黑的干瘦老汉出来,温声唤道:“大爷,我是去东井村探亲的,途径此处,想来跟您讨要一碗凉白开。”   他晃了晃手里捏着的竹筒,示意自己没有骗人。   那老汉瞧他是副生面孔,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原是有些戒备,闻之是探亲,又看他青衫装扮,想来是个读书人,方慢悠悠地扯开门栓,“进来吧,你在院中一坐,我去给你倒水。”   谢见君微微躬身,道了句谢,双手递上盛水的竹筒。   不多时,老汉端出满当当的一海碗,“你先喝些…“   谢见君连忙接过大白瓷碗,又说了好几声谢后,凑近轻呷了一小口,这水看着清 ,喝起来却有些咸头。   “看你一路过来汗透了衣裳,我往水里添了点盐巴。”老汉解释道,“祛暑解渴,不是啥害人的孬东西。”   谢见君点点头,他以前也下地劳作过,自是晓得其中道理,只是如今这盐和糖都是紧俏东西,这老汉对他一个陌生人,倒也是舍得。   他猛灌两口解了渴,趁机同老汉打听了两句开荒的事儿。   “喏,就是村子西头的那片地。”老汉手指往西边一搭,“你从这儿出了门,一直往那边走,走上个两刻钟就到了,这会儿该是有人在那边忙活着。”   “哎好..”谢见君还记挂着眼巴巴等着自己的小夫郎,担心他晒晕了头,问清楚地址后,便起身辞别。   他拿着灌满凉白开的竹筒,急匆匆地往来时的路上走,打老远就瞧着云胡盘腿坐在地上,怀里好似还捧着什么东西。   他快走几步,这才看清云胡小心抱着的是半截子红瓤西瓜。   “哪里来的西瓜?”谢见君半蹲下,扭开竹筒顶部的盖子,很自然地递到他嘴边。   云胡就着手喝了两口,润了润干涸嗓子,而后笑眯眯道:“我同一过路的婶子那儿买来的,她正给家里汉子送吃食,我瞧着新鲜,便买了一半。”   他似是献宝一般,将溢着清甜香气的西瓜,举高到谢见君面前,“刚从井里捞上来,放到这会儿还凉丝丝的,将将好入口。”   谢见君没接,伸手将他额前被汗濡湿的碎发拢至而后,见小夫郎脸颊晒得红扑扑,有些心疼道:“作何还等我回来?先吃便好。”   云胡腼腆地抿抿嘴,拽着人坐到树下,将手中的西瓜一分为二,大一些地就丢给他,自己则捧着小块吭哧吭哧,啃得满嘴都是甜汁儿。   谢见君在老汉儿那儿喝饱了肚子,现下已没那么渴了,索性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还腾出空来,掏手巾给小夫郎蹭了蹭嘴角。   一小块西瓜吃下肚,云胡拍拍圆鼓鼓的肚皮,打了个饱嗝,“我帮你打听到了。”   “打听着什么?”谢见君怔怔问道,顺势用自己这边没吃多少的西瓜,换掉了小夫郎手里啃得溜光的瓜皮。   “当然是垦荒的事儿...”小夫郎眉梢轻挑,“我听那婆子说,村西头那边,的确有数百亩待开垦的荒地,但申领的农户并没有几家,还有大片大片的荒地空着,那里长为了完成县里分派下来的任务,成日挨家挨户地游说农户去县衙里申领,急得满嘴起燎泡呢。”   “那婆子没说大伙儿为何不愿意去垦荒吗?”谢见君追问道,他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对高产粮一事儿太冲动,做错了决策,但仔细想来,肯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云胡闻之,茫茫然地摇了摇头,“她着急去送饭,闲聊了两句就走了。”,眼见着自家夫君眉心微蹙,神色凝重起来,他又跟着接上一句,“要不咱还是去瞧瞧吧,也好当面问问那边的农户,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见君正有此心,二人相扶着起身,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最后那块西瓜,大步往村西头走去。   如老汉所说的那般,村西的位置的确偏僻,楞生生地走了两刻钟才到。   谢见君见一年轻汉子,头裹着白斤,半裸着上身坐在地垄间乘凉,便上前探询了一句。   汉子乍一听是来问开荒的事儿,脸色“噌”得就变了,他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往路边狠狠一啐,   “开他娘的荒!这群狗日的官,光想让驴拉磨,还不让驴吃饱!免那五成田税有屁用?看看这梆硬的石头地,狗来了,撒泼尿都嫌硌脚!” 第196章   “你们说是不是!”年轻汉子噼里啪啦一通骂完, 心里那口浊气还没吐利索,便试图在二人跟前寻找认同感。   “狗日的官”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一旁的小夫郎肩膀微微抖动着, 想笑, 又不敢当面笑出声, 原是被晒得红扑扑的脸颊, 现下晕起了一片绯意。   那汉子见他们俩谁也不搭腔, 便自顾自地说道:“这破开荒,老子是一日都不想干,若不是家里今年新添了人口,我瞧着脑袋拐弯了才想锄这石头地哩。”   “可不嘛,这都收拾几天了, 一亩地还没筛干净,赶明儿得叫俺家娃娃过来搭把手。”一年长些的壮汉挨着跟前坐下, 拿下头顶的草帽, 兀自扇着风。   这火伞高张的, 地头间连点风都没有, 往那儿一坐,汗珠子就顺着脸颊啪嗒啪嗒往地上掉。、   “对了,你说你们俩要去东井村探亲?探得谁家亲?”年轻汉子忽而掉转话头。   谢见君同云胡眸光短暂一碰,继而温和笑道:“是一位叔伯家, 这不好些年没回来了,爹娘身子不爽利,我俩就代跑一趟, 路上听着县令那边垦荒的告示,闲来无事, 想申几亩地种种粮食。”   “你快别忙活了。”汉子连连摆手,“那些个整日里就知道吃香的喝辣的官老爷,哪里懂我们这些庄稼户的疾苦?”   “不是说荒地前三年免五成田税,三年后还可以买下来吗?”谢见君试探着问,他折腾小半日跑来这儿,就是想听听农户们心里的想法,单县令们报上来的冷冰冰的公文,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年长汉子闻声,吊着眸扫了他一眼,“小书生,一瞧你就没干过农活,垦荒哪有这么容易?”   “愿闻其详。”谢见君席地而坐,手搭在双膝上,作乖巧听讲状。   “这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能种出多少粮食还不清楚,俺们就已经背上田税了,”老汉摊手,满脸都写着无奈,“你瞧瞧俺们手上的这些农具,哪有能顶用的?”   “俺家要不是有牛,俺才不干这得不偿失,又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呢。”年轻汉子也跟着抱怨。   这耕牛是犁地的一把好手,谢见君年初在东云山垦荒时,便是靠着宋沅礼送来的牛省了不少力气,如今听他提起,便作势问道:“咱们这西井村里,有耕牛的,大抵是几户人家?”   “小书生,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老汉撇嘴,“大伙儿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哪里还有闲钱买那金贵玩意?这满西井村,你掰掰手,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云胡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当初住在福水村时,尚且一小半农户家里有耕牛,他们卖豆腐赚了钱后,也托福生哥买了小牛犊,原以为那时已经足够贫困,没想成相比较现在的西井村,竟还算是富庶些的地方。   他余光中瞥见谢见君神色凝重,搭在一起的十指紧扣着,指节处微微泛白,便伸手抚了抚他的后心   感受到小夫郎的安抚,谢见君歪着脑袋朝他弯了弯眉眼,极轻地道了句“没事”。   老汉像是憋了许久,乍一打开话匣子,地也不犁了,土也不筛了,拉着二人就唠起了闲磕,埋怨官府只管给分地,旁的一概都让农户自己来置办,这一家老小,算起来要五六口人,连饭都吃不饱,还得从齿缝里挤出种粮来。   又说起这荒地位置实在偏僻,哪怕是一朝开垦好了,后面灌溉都成问题,他们总不能日日挑着扁担往这边送水。   “也就是今年收成好些,搁往年灾荒时候,村里农户都得去找城里地主家,亦或者钱庄借贷呢!”年轻汉子补充道。   “这借贷不是违法嘛?”云胡大惊,脱口而出道。他记得当初他爹牧青,便是因着借贷还赌债,被谢见君以《熹和律法》为由,送进了大牢里。   “这事儿当然不能让上面知道..”年轻汉子压低了声音,“我一听你们说话的口音,就知道不是曲兰县本地人,自然不晓得,这边借贷的利息至少得五分利,有些乡绅开口便要九出十三归....还不上,就得拿全部身家抵债,上个月,就你们去探亲的那个东井村,就有人家不得已把闺女卖去给钱庄掌柜做小妾呢!”   谢见君听着这些话,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他头着冒出垦荒这个念头时,只想着种出粮食来,不让百姓们灾荒年忍饥挨饿,就算是大功告成,今日走这一遭,才惊觉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回去路上,他单手撑在马车的窗棂处,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青苗,默不作声。   “你别发愁了,再想想办法嘛。”云胡在一旁干巴巴地劝慰道。   谢见君敛回目光,瞧见小夫郎眼中明晃晃的担忧,上手揉开他眉宇间的川字,“无妨,我倒不是发愁,只是琢磨着如何去调整垦荒的法令,既是已经知道问题所在,就得对症下药,因地制宜。”   “我当是以为你今日挨了那汉子的叱骂 ,转头放弃了呢。”云胡吐了口叹息。   “哪能遇着点困难就撒手不管了?”谢见君莞尔,“你出门在外做营生,何曾因为眼前暂时迈不过去的坎儿罢休?”   小云掌柜脑袋立时摇得同拨浪鼓似的,“我可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之人,”,他捏捏谢见君的脸颊,一双杏眸亮滢滢地望着他,“谢大人,打起精神来,甭管是什么难题,落在你手里,一准能解决,我相信你!”   被“盲目”信任的谢大人回去府城,先是让府役们化作平民,深入到各县所管辖的村里,去了解农户们申领荒地的情况。   不出他所料,诸人带回来的消息,同他那日在西井村听来的大同小异,在清楚整个甘州四县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后,他召集了府衙六房,重新决策垦荒的法令。 第197章   七月末, 府衙以及四县陆陆续续地贴出了新告示。   凡是垦荒所用的种子,皆由官府分配,包括但不限于粮食与果蔬, 开荒的农户可依照着所申领荒地的份额, 自行选择并领取种子的品类。   官府不日将派匠人们, 下乡修建灌溉所用的水渠和水井, 另以低廉的租金, 租借铁农具与耕牛于农户。   从即日起, 州县百姓均可以向官府借贷钱粮,以补助耕作,其借贷利息为二成,于年底腊月三十日前,以过往三年内丰收时的最低粮价为基准, 兑换成粮食,一并归还于官府。   此告示一出, 立时就吸引了不少的农户, 前来打探情况。   “什么?官府居然要借贷给咱们, 利息才两成?”   “不光如此, 你瞧见没?这到年底偿还的时候,可是依照着最低的粮价!”   告示栏前难得如此热闹,诸人甭管是看得懂的,还是看不懂的, 都齐刷刷地聚在一起,讨论着垦荒的新政策。   这前两条所提及到的种种,只要是认识得些字, 便都能整明白,唯独最后一条,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人群之中迅速沸腾起来。   要知道,他们作为看天吃饭的农户,哪怕是在丰收年,赶上家里人口多税赋重,也不得不去借贷,用以维持家用。   那些个富得流油的地主豪绅们开口就要五分利,更有甚者,仗着自个儿有些学识,拐弯抹角地骗他们签下九出十三归的契约,等到年末收账,眼看着赔光了家底儿也还不上,便只能卖身为奴。   卖身契一签,这辈子都活不出个人样儿来。   不过现下好了,有了这二成利息的借贷,大伙儿几近没了后顾之忧,一个个心里欢喜得很,想着自己终于不用再受诸多黑心商户的剥削搜刮,还有官府能帮着分种子,挖水井,借农具和耕牛,便都兴高采烈地结伴往衙门去。   ————   书房里,   谢见君正立在案桌前执笔临帖,昨个儿吩咐户房的官员去采买良种,今日将将能有一日清闲,才临完一页,搁放在一旁晾干墨汁的功夫,宋沅礼便兴冲冲地推门而入,   “我说你这脑袋瓜子可真是灵光,琢磨起事儿来一套一套的,自打新告示贴出来,我那县衙的大门都快被农户们给踏破了,先前无人问津的荒地,如今都成抢手货了。”   “这不挺好?”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将笔放回到笔架上,“若农户们垦荒得顺利,今年年底又能多一波税收的粮食了。”   “想什么大美事儿呢!”宋沅礼拨弄着手中刚从崇福寺求来的佛珠,没好气道,“大伙儿是愿意来申领荒地了,但我这又是农具,又是耕牛,几乎不要钱似的地往外租借,还得贷着钱粮,这年末县衙账上若不都是赤字,我就跟你姓。”   “谢沅礼这名字道也不错,就是不知道宋叔伯能不能同意了。”谢见君眼尾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清秀的弧线。   “你惯会打趣我!倘若被我爹知道,我改姓为谢,还不得扒了我的皮,回头在列祖列宗跟前磕头道歉?”宋沅礼撇嘴,挑起果盘中的香瓜,自顾自往嘴里填着。   谢见君轻笑出声,随手招来王婶子,让她帮忙去沏一壶热茶,再拿些点心。   “这香瓜再来一份,我吃着甜得很。”宋沅礼毫不客气地差使道,神色自若地如同在自个儿家中似的。   王婶子下意识看向谢见君,得了他的首肯后,便缓缓退下。   “好端端的,你是受了什么刺激,如何突然整治起民间借贷来了?”宋沅礼咽下嘴里的香瓜,忽而出声询问起来,“你要修建水利,租借铁农具和耕牛,这我都能理解,为了开荒嘛,总得给农户们个甜枣,才能驱使他们开荒种地,可是借贷是怎么回事儿?”   谢见君扫了他一眼,“这官府出面借贷,一来能解民户的燃眉之急,二来,这两成利息虽说不多,但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度支的紧张,三来,倘若借此打压了部分乡绅的嚣张气陷,何乐而不为!”   他当初在西井村听农户说起有人还不上借贷的钱,被迫拿家中女儿抵作钱庄小妾的事儿时,就有这个想法的雏形,回头跟六房官员反复商讨后,才敲定了下来。   如今,抛开旁的不说,从府役们传来的喜报中得知,至少在民间借贷这块,已经有所遏制。   不过此法子,只适合短期内小范围推行,时间长了,若监管不力,必然滋生出旁个麻烦,还得不停地改进和完善。   “听你这么说,是有几分道理。”宋沅礼仔细琢磨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门外冷不丁响起轻缓地叩门声,谢见君一听这动静,便知是云胡来了,当即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宋沅礼将将回过神来,就见谢见君已然接过自家小夫郎手上的托盘,牵着他的手,带进了书房里。   他猛地一巴掌拍到脑门上,“瞧我,光顾着跟你在这儿唠闲话,把要紧事儿给忘了!”   闻声,两人的目光齐整整地望向他。   宋沅礼道:“云胡,我家青哥儿过几日要携商队去一趟曹溪,听说你之前跟他提过也想去,故而便托我问问你,可是愿意同行?”   云胡乍一被问了个愣怔,反应过来才想起自己的确说过此话,只现在这个时候…他踌躇起来,安济院刚刚步入正轨,谢见君又要下乡去体察民情,自己若是在这个时候去曹溪,家里家外都是麻烦事儿。   谢见君见他紧抿着嘴,一副想去又不想去的犹豫神色,晓得他是担心这边的情况,正要开口劝抚,冷不丁被他出声打断,“沅礼,劳你给青哥儿带句话,我这儿先行考虑考虑,再做定夺。”   没等来准话,宋沅礼也不着急,总归是他已经完成了青哥儿分配下来的差事儿,回去好交差,至于云胡最后如何决定,那便让他们两个小哥儿去商量吧。   传完了话,见天色已不早,他还得赶着日落前回常德县,叨了两口香瓜就要告辞。   云胡揣着事儿,送宋沅礼离开后,一直心不在焉,几次连大福唤他都不曾入耳,惹得小崽子哭鼻子抹眼泪,闹着说爹爹不疼他了。   谢见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赶着入夜歇下时,二人黏黏糊糊地一通耳鬓厮磨完,他揉捏着小夫郎柔软的掌心,“今个儿青哥儿去曹溪那事儿…”   “我还是不去了吧,这儿实在走不开。”云胡依偎在他怀中,有气无力地说道,他斟酌了好些时候,才忍痛下了决定。   “想去便去,安济院有钱德福和商会,家里有我,有何挂心的?”谢见君不以为意,他看得出来,云胡上次从白头县回来,一直对跑商这事儿跃跃欲试,先前他担忧小夫郎独身在外,多有不测,如今有青哥儿同行,什么事儿便都能互相照应着了。   云胡听此,定定地看着他,那直勾勾的眼神,直瞧得谢见君心里发毛,禁不住暗自思忖自个儿可是说错话了。   须臾,才见着小夫郎弯了弯唇角,笑道:“你倒是什么事儿也纵着我,就不怕我心在外飘野了,不肯回来了?”   谢见君一怔,继而摊手,“那还能怎么办?我只能独守空房了,再不济,我还可以携儿子以令夫郎呢。”   云胡被逗得咯咯咯直笑,笑声惊醒了一旁的大福,小崽子哼唧了两声,连眼睛都没睁开,翻了个身便继续睡去了。   “我看今年过了年,该与大福分屋了,老跟着咱们睡,也不妥了。”谢见君给好大儿扯了扯身上的薄被,压低声音道。   “差不多是时候了…”云胡应声,“前日王婶子还问是否要将咱们旁边的那间卧房收拾出来,留作给大福住呢。你既也是这般想法,赶明儿,去曹溪之前,我便让她去安排,屋中的床榻和柜子都得要找木工现定做,还得再打副案桌,来年给大福习字念书用…”   “行,都听你的。”谢见君打了个哈欠,手臂穿过小夫郎的后颈,将人往自己身前又拉近了几分,“这时辰不早了,我们的小云掌柜,拾掇屋舍的事儿,还是留给明日再盘算吧。”   漆黑静谧的夜幕中,只余着窗外落进来的星星点点的碎芒,二人呼吸声交缠在一起,缱绻流连。   临睡着前,云胡想,他大抵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谢见君,心里有了牵挂,自然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家。   ——   去曹溪的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翌日,大福起床后,就被谢见君抱到一旁说悄悄话。   他没提云胡要走,只说自己过两日要去乡下,那里可以下河摸鱼,爬树摘果子,问大福要不要同去。   大福正苦于如何逃脱跟着许褚习大字,他委实坐不住,身下像是生了刺似的,老想惦记着出去玩,冷不丁听说能去乡下,立时就跳起身来,强压着内心的喜悦,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阿爹,真的吗?那大福去了乡下,是不是可以不用写大字了?”   谢见君扶额,人人都说孩子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然,打从好大儿抓阄的那日,一把攥住了嘉柔公主手腕上的小木剑起,他就知道,这小子这辈子绝不会走读书这条路。   “阿爹?”就等不来回答,大福颤颤追问,他手指紧扣着衣角,生怕谢见君不肯放过他。   对上小崽子圆溜溜,盛满期待的眸光,谢见君语气凉凉地回道,“对,去乡下,不用写…”   大福一个蹦高,喜滋滋地扑进他阿爹的怀里,“那爹爹去吗?小叔叔去吗?”   好嘛,平日里最亲近的人,居然都排在写大字的后面,谢见君这心已经同集市上商贩杀了十年鱼的刀一般冰冷,“爹爹有要紧事儿要去办,小叔叔要忙着甘盈斋的生意,就咱们俩…”   就俩人…没有爹爹…没有小叔叔…当然,也没有写大字!大福是个凡事都好商量的孩子,一刹那的悲伤过后,他迫不及待地让王婶子给他收拾行李,恨不得明日就走,先生说了,明日还得再教他写两个大字呢! 第198章   晨起, 天色渐亮,细小的云片中泛起鱼肚白的霞浪。   一辆青蓬马车穿过静悄悄的长街,哒哒地往城外驶去。   临近城门口, 鼎沸的人声隔着窗棂, 传进了马车里, 谢见君搂紧怀中熟睡的大福, 揭开竹帘的一小角, “正明, 外面怎如此喧闹?”   陆正明探身张望两眼后,恭敬回道:“大人,属下瞧着都是些青衫打扮,背着布袋子的书生,想来应是进城赶考的考生。”   “院试要紧, 咱们不急着走,先给他们让开进城的路吧。”谢见君低声吩咐道。他搂紧怀中好似叠卷饼一般, 被团团裹起来的大福, 仰面打了个哈欠, 眸底氤氲起潮湿的水汽。   昨个儿这崽子担心他说话不算数, 怕一觉醒来被丢下跟许褚习大字,硬生生睁着眼熬了半宿不睡觉,直熬得他再三保证,自个儿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绝不会偷偷摸摸离开,才哄得人哼哼唧唧地躺下, 这会儿正睡得香甜,如何摆弄都不醒。   陆正明听了吩咐, 当即扯紧缰绳,马蹄急踏,一阵得得的嘶鸣后,马车被赶到旁边街巷的酒肆门前。   一帘之隔,谢见君闲来无事,便侧耳听着书生们扎堆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讨论着廉租屋的事情。   “你们听说了没?这府城里的廉租屋,只要十五文一日呢!”   “十五文钱,你想什么好事儿呢?饶是客栈里最简陋的大通铺,都没有这个房费。”显然有人并不相信好端端的,这天上能掉馅饼儿,挑起话茬的书生话音刚落,登时就有声音略显年长些的书生开口驳斥了回去。   谢见君眉头微皱,迟疑片刻间,   “我四月来府城时,住的是知府大人特地租下供给考生的客栈客房,破败得厉害,还收了二十文!”   “一准是你听错了,说不定是二十五文,三十五文呢...”   “如此要紧事儿,我还能搞错了?”挨了质疑的书生,语气有些不满,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是我来这儿集市上卖杏子的大表哥得了消息,特地书信于我,说廉租屋前些日子对外开放租赁,唤我早些过来备考,若非如此,我定要等到最后一日才来府城。”   然大伙儿听了这话,仍是一副半信半疑地踟蹰模样,书生气憋,正准备拂袖而去,冷不丁从酒肆门前停着的马车里走下一人,瞧他一身玄青常服,腰间云玉革带系得标致齐整,垂下一处绣工稍显笨拙的香囊,瞧着像是出自寻常人家之手,但仍不掩其绰约风姿。   “学生见过知府大人!”人群中眼尖的书生倏地认出了谢见君的身份,立时就屈膝行礼,反应过来的众人更是齐齐跟随。来此参加院试的书生都还不是秀才功名,这会儿乍见了官老爷,下跪叩首是免不了的。   只眨眼功夫,城门口就乌泱泱地跪倒一片。   谢见君招手,唤诸人起身,借着先前书生挑起的话头,顺势将廉租屋一事儿,详细地讲解了来回。   得知廉租屋的房费的确为十五文一日,且短租几日,长租数月乃至一年皆可,大伙儿原本紧绷的脸颊上见了笑意。   同行的这些书生,家境都不甚富裕,多数是一家人勒紧裤腰带供出来的读书人,往年来府城考试,难免要被客栈掌柜狠狠宰上一笔,有时付不起高昂的房费,便薄被一裹,在天桥底下对付两宿,如今府试住上了知府大人租赁的客栈,院试又赶上了价低安居的廉租屋,众人这心里都暖烘烘的,对着谢见君好一通美言赞颂,有甚者,几乎要当场提笔赋诗一首。   谢见君脸皮恁薄,三两句顺耳的话听下来,已是臊得双颊通红,眼瞅着城门口的考生们越聚越多,俨然有拥堵之势,他微微欠身,行之以拱手礼,“本官还有要务在身,不便长留,在此先预祝尔等‘长短九霄飞直上,不教毛羽落空虚’”   众人齐声回礼,似是约定好一般,分散到两侧街道,纷纷让开了出城的路。   谢见君见状不好推脱,回马车上后,轻挑起一侧的竹帘,温温和和地道了句谢,便让陆正明赶车快行几步,他今日要去白头县,委实是再耽误不得时辰了。   ——   黄昏时分,赶在城门落钥前,青蓬马车拐进了县城。   守门的衙役乍一见着陆正明亮出来的腰牌,脸颊挂上了两抹谄笑,“恭迎知府大人!”   马车稍作一停,等护卫们躬身让开路,接着就往县城中去,今个儿太晚了,谢见君打算先带着大福歇息一夜,明日再去寻那白头县的县令。   然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人寻上了他们落脚的客栈。   来者,正是上个月朝廷刚派下来的新县令大人,姓辛,单名一个弘字,是位刚入仕的举人,谢见君与他接触不多,只在他来甘州府衙述时,草草见过一面,如今不过第二回。   这辛弘将将而立之年,眉眼生得疏朗清润,瞧模样,虽说谈不上什么清秀,但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凛然正直之气,谈吐爽利干脆,不见半分阿谀求容,谢见君最喜同这样的人打交道,有什么事儿,都可以摆在明面上直说,不用拐弯抹角地互相试探,更不用从一众溜须拍马的话中,摸索有用的信息。   二人在客栈里碰面后,他便开门见山地问起城中廉租屋的情况,得知已经有小贩和农户在此处落脚歇息,他心生愉悦,话锋一转,又打探了一番垦荒的事儿。   辛弘不卑不亢地作了个礼,“回禀知府大人,下官前些日子走访过几个村子,农户们自申领了荒地后,个个儿都忙得热火朝天,想来不需得数月,便能安排下种的事宜。”   谢见君闻之,微微颔首,“辛县令若是行得方便,不妨明日再同本官走一趟。”他笑眯眯地向辛弘提出邀请。   这一来眼见为实,听来的话再怎么夸得天花乱坠,都比不上自己亲眼过去瞧瞧,二来,他想摸摸辛弘为官处事的能力,这县令虽说官阶不高,但却是一城百姓们实实在在的父母官,可不兴整个光会耍嘴皮子糊弄人,不懂得为民谋利做实事的花架子。   然辛弘一听,登时便满口应下,“谨听大人吩咐,下官这就去安排,明日来接大人下乡。”   这下轮到谢见君发怔了 ,要知道,往常给县令们分配个差事儿,这些精明的老油子,不是想着法子的推脱,便是两手一摊跑来府衙哭穷,冷不防见着辛弘如此爽快,他还有些不适应,愣怔一瞬后,才莞尔笑开,“那便约在辰时一刻吧。”   “是..”辛弘拱手,而后就以不打扰知府大人休息为由,干干脆脆地退下。   *   “阿爹,我困了...”被陆正明送来房间的大福揉搓着睡眼,小猫儿似的贴到谢见君跟前,软声软气地嘟囔着要抱。   “阿爹给你洗把脸就睡。”一路奔波到了此处,刚入住就忙着接待辛弘,深知冷落了好大儿,被唤作阿爹的人,一时心生亏欠,唤客栈小厮送来热水后,便打算“伺候”小崽子沐浴。   前前后后折腾进去两刻钟,木桶中的水铺了满地,谢见君将显然没未戏耍够的大福提溜出来,汗巾一裹丢在榻上。   本以为嚷嚷着困极的人,脑袋一歪就能会周公,不成想等他洗漱完,又将地上的水收拾好时,这崽子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星眸,兀自捧着小脚丫玩得正起劲。   “大福,该睡了。”他俯身吹灭案桌上的灯烛,屋中霎时陷入了昏暗。   “阿爹,现下是几时了?”漆黑夜幕中,大福骤然出声。   “大抵是亥时了..”谢见君回道,精神头一松懈下来,他整个人都跟着迷瞪,说起话来,腔调也变得黏黏糊糊。   “阿爹,河里肯定有许多许多的鱼,是不是?”大福继续锲而不舍地发问。   谢见君手肘支着脸颊,勉强打起精神,短促地道了声“是呢...”   大福撑着腰,脚丫子努力地去摸头顶上的窗幔,还不忘接着碎碎念,“我要去河里捞鱼,捞上来的鱼带回去给爹爹吃,爹爹最喜欢吃鱼了..”   “嗯,你爹爹最喜吃月牙肉,那地儿的鱼肉又鲜香又滑嫩..”谢见君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神思已经逐渐滑向模糊。   “我还要、我还要爬树摘果子,摘好大的果子,也给爹爹...”   “好...”   “大果子给小叔叔分一个,给许爷爷分一个,兰月也要,还有婶婶。”   “好...”   “一个,两个,三个....我要摘好五个大果子,我好累呀...”大福自顾自地嘀咕着,还像模像样地掰着指头算数。   平日里教这崽子数个数,比登天还要难,如今反倒是分得一清二楚,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算数,谢见君顿感欣慰的同时,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谢瑭,虽说你没想着给阿爹也分个大果子,但阿爹还是想告诉你,你的话,实在太密了!” 第199章   好不容易哄得“小夜猫子”睡了觉, 翌日,卯时过半,谢见君便被讨嫌的蝉鸣声吵醒。   他记挂着今个儿要下乡, 又想着云胡起早要出发去曹溪, 这一整晚都没睡安稳, 一早醒来时, 脑袋昏昏沉沉的, 唤来小厮要了盆冷水, 又浸湿帕子抹了把脸,才觉得眼前逐渐清明起来。   “阿爹,我想嘘嘘..”,大福听见哗啦哗啦的水声,摸索着坐起身来。   谢见君系好身前的衣带, 捞起眼眸还未睁开的好大儿,出门去溲解, 回来时, 客栈小厮已经将早食搁放在桌上, 他打眼一瞧, 都是寻常集市上卖的夹馅儿蒸饼,粟米白粥,还有两碟爽口的小酱菜,想来是有陆正明提前叮嘱过, 饭菜的口味都依照着他二人往常的习性安排的。   “大人,那白头县的县令辛大人,已经带着衙役们等在客栈门口了。”   说曹操, 曹操就到,他刚想起陆正明, 这货便来传信了。   “正明,你且让他等上一刻钟。”他斟酌道。   话音刚落,他唤来大福,往手里塞了个比崽子小脸儿都要大一圈的蒸饼,自己则捧起碗,三口两口地灌下一碗粟米白粥。   此番下乡,尚不知何时回程,故而这一趟走,还得把客房退了,谢见君只带了陆正明一个随从,遂什么事儿都得自个儿亲力亲为,这不将将收拾好行李,又得给大福穿衣拢发,忙忙活活到辰时才出门,辛弘已经在楼下大堂,喝完一盏茶了。   见知府大人带着稚子现身,辛弘眸底闪过一刹那的错愕,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他上前一步,协同衙役们,一道儿恭恭敬敬地拱手做礼。   谢见君虚扶了扶,“时辰不早了,咱们快些出发吧。”,说着,他抱起大福,率先出了客栈门,其余人紧随其后。   往梁家村走的一路都极为顺畅平摊,先前颠簸的坑洼土路,如今悉数都被填平。   辛弘见谢见君不住地往窗外看,便主动解释道:“下官前来白头县上任时,途径此处,见路面坎坷凹凸,遂招募了匠人修了路,其余几处也在休整,只是如今大人吩咐下来的垦荒一事儿最为要紧,下官放农户们回村开荒去了。”   “也好,现下炎热,待入秋天凉,在安排也可。”谢见君颔首,“辛县令是何许人也?”   “回大人,下官为东都人,乃是农家子出身,于去年乡试,考取了举人功名。”辛弘一本正经道,似是一点都不介意自己庄稼人的身份。   谢见君浅应了一声,没再把话茬继续下去。   辛弘亦不是多话之人,二人一沉寂下来,马车里就只余着大福咿咿呀呀的稚声。   约摸着走了一个来时辰,谢见君再揭开竹帘时,梁家村的石碑已然近在眼前。   “就停在这儿吧…”他出声吩咐道。   陆正明扯紧缰绳,迫使马车停在了黄泥小道上。   “大人,还未进村子…”辛弘不明所以地抬眸看向谢见君。   “本官见这农田一片绿油油,风景甚好,正巧马车坐得累了,下来走走。”谢见君搁放下竹帘,顺手往大福脖颈间套了一串艾草香囊,抱着他先行下了车。   辛弘一脸不知所以地也跟了下去。   “辛大人!是辛大人来了!”小路两旁的农田里,正有不少农户在埋头锄草,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众人眸光齐齐望过来,认清来者的确是辛弘后,便有人赶忙丢下镰刀,手往两边裤腿蹭了蹭,喜着脸凑上前来。   “辛大人,您怎么来了,可是县里又有什么差事儿要吩咐给俺们?”   “没..”辛弘摇头,不等他话说完,旁个农户就抢了话茬去。   “辛大人,有您给的耕牛,犁地可省了俺们不少劲儿呢。”   “就是,这镰刀和锄头比俺们自家的好使多了!”   大伙儿围着辛弘,鸡一嘴鸭一嘴地说着开荒的事儿,瞧着好不热闹。   谢见君添不上话,索性站在一旁安静听着。梁家村是头一回过来,自是没有农户认得他,更何况这一身不打眼的素朴常服,寻常人见了,只当他是辛弘带来的随从。方才便有农户想将他挤开,好离着辛弘更近些,他便贴心地给让了路。   待辛弘一一回应了农户们的热情后,才想起同行的知府大人已经被自己干晾了许久,他忙不迭挤开人群,小跑到谢见君跟前,将一开口,就被摆手打断,   “无妨,这等官民同乐的好事儿,本官一向是喜闻乐见,你既能受百姓们欢迎爱戴,也是你平日里积攒下的福报。”   “大人此话言重了...“辛弘谦虚,”下官之前也曾是庄稼户,吃过起早贪黑的苦头,没得到如今官袍加身的时候,偏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官架子,这下地劳作,都是看天吃饭的营生,能让百姓们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才是下官为官入仕的初心。”   谢见君闻之点点头,“如此甚好。”   农户们瞧着他们的辛大人,毕恭毕敬地同身边站着的“随从”搭话,一时好奇,凑到衙役跟前小声询问,得知那“随从”竟是从甘州府城过来的知府大人,一个个都变了脸色,他们在村里待了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知县了,何曾想过,这有朝一日,还能见着知府大人的真容。   晓得其身份后,一行人不免局促起来,往村中里长家走的路上,都远远地跟着,再不敢往面前凑,有不明情况者想过来跟辛弘打声招呼,都被捂着嘴扯走,就怕一不小心说错话,摊上大事儿!   连一向自诩自个儿是见过大世面的里长赵巷也两股战战,奉茶时手不住地打颤,脑袋愣是不敢抬。   “大大大大人,请喝茶…”   谢见君双手接过茶盏,抵在唇边小抿了一口,“赵里长莫要客气,本官此次前来,就是想问问咱们大伙儿垦荒顺不顺利,可是有遇着什么麻烦?”   赵巷下意识看了眼辛弘,心道这县老爷前两天刚从这儿离开,转头又带着知府大人过来,难不成是村子里出了啥子不能说的要紧事儿?   然辛弘对上他的视线,只当他是胆小不敢回话,便出声鼓励道:“大人问你什么,只管老老实实回话就好。”   “哎哎…”赵巷连连点头,搓着老树皮一般干裂粗糙的手背,满目拘谨道:“劳大人挂念,村子里都好都好…”   谢见君笑眯眯地颔首,摆摆手,让赵巷放轻松,说自己只是随便问问。   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吃了两盏茶,他提出来想去田地转转,赵巷赶忙在前面带路,引得一行人齐齐跟随。   村里来了大官,农户们害怕之余,禁不住对谢见君充满了好奇,一时这家里也不做饭了,地里也不除草了,乌泱泱好似一条长龙,结伴往村东头那大片荒地走去。   正忙着弯腰埋头筛石头的众人,大老远就见着憧憧人影朝着这边过来。   “山子,你眼神好,你瞧瞧走前面的人,是不是咱县老爷?”   被唤作山子的壮汉直起腰,粗剌剌将汗巾搁肩膀上一搭,眯缝眼瞄了两眼才道,“是辛大人,还有一人看上去眼生,没穿官服,认不出是谁。”   “没穿官服?保不齐是县衙的师爷也来了,辛大人上次走时,说让师爷择日带匠人过来,想法子帮咱们挖水井呢。”   说话功夫,眼瞅着一行人走到跟前。   这回有赵巷主动帮着介绍,诸人都很上道地行礼问好。   谢见君扫了一眼光秃秃的荒地,瞧着像是刚刚打过草,露着枯黄的地皮,“这地儿石头多吗?”   山子抹了把汗,“回大人,地里石头不多,就是块头都大了些,耙起来费劲,几日下来,、连锤子木柄都砸断了好几根。”   谢见君应了一声,回神对着辛弘吩咐道:“这些时日让铁匠们赶赶工,先紧着给农户们开荒用,万不能在这上面拖后腿。”   “是...”辛弘冲身后衙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分配下来的差事儿先行记录下来,等着回去县里好作安排。   “今年六月的麦子,收成如何?家里人可还够吃饱饭的?”谢见君继续问道。   山子挠挠头,一脸难为情,“能吃饱饭,谁还愿意吃开荒这苦...”   谢见君一怔,继而自嘲地笑了笑,“说来也是如此。”   “大人,您别听他瞎说!”赵巷瞪了眼山子,慌忙替他找补道,“要论起来,今年上半年雨水多,又没有旱涝之灾,麦子涨势极好,比往年的收成增加了不少,只是家里人口密,田地稀疏的农户,日子还是紧巴了些,不过好在上月都去县衙申领了荒地,只等这儿的粮食种出来,就宽阔多了。”   “老话说‘民生在勤,勤着不匮’,一家人的劲儿都往一处使,日子一准能过好。”谢见君笑吟吟地鼓励道,“官府这边,亦是尽可能地为大伙儿行方便,若开荒时候遇着什么需求,今日只管同我细说,咱们一同想办法。”   这话如果放在两个月前,即便谢见君说破了嘴皮子,都不会有人相信,原因无他,实在是白头县的前任知县不作为,灾荒之年也不见一粒米一个铜板子。   大伙儿原已经对当官的不抱希望,可自打辛弘上任以来,这又是给修路,又是给赈济,时不时还出钱补助村里的鳏寡老人,独孤妇孺,凡是为百姓谋利的好事儿,那是一个接一个,不要钱似的往下砸,日子久了,种种作为,百姓们都悉数看在眼里,这谁心里还能没一杆明事理的秤?   谢见君铿锵一言,登时激起了农户们激愤的热忱,诸人一朝开了话匣子,将他和辛弘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地说着自个儿的想法,有说要在地垄挖水渠,方便灌溉的,有说用戽斗费劲,想建一座筒车将河里的水提到岸上来的,还有反馈犁头太钝,耕牛拽不动...   一直到日暮西沉,众人还是意犹未尽,眼见着到了饭点,谢见君从灰扑扑的地上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土,粲然一笑道:“大家不着急,我这一趟过来,且要待上几日,时辰不早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咱明儿再聚。”   “大人,您今夜住哪儿?可要留在村中,我家中宽敞,不妨来我家歇息!”山子壮着胆子自荐。本以为这么大的官,定然是不苟言笑,走起路来威严凛然,谁知谢见君笑抿嘴一笑,温温和和,说话也不打官腔,方才乱哄哄地闲聊时,都不见他有半点恼怒不耐之意,让人禁不住想要往跟前亲近。   “大人,来我家,我家比山子家还宽敞,夜里盖的被子都是婆娘刚晒的,软和着呢。”   “我家杀鸡了,我夫郎手艺好,给大人炖鸡吃!”   众人一改先前见他时那般小心翼翼,齐齐发出邀请,但半道上就被赵巷截了回去。   “大人,您若不嫌弃,今日就留宿在鄙人的陋舍,晚些我让村里会做饭的婆娘整些酒菜,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盛情难却,谢见君索性就应了下来,原想邀辛弘同往,但因着县衙还堆着公务,等他回去处理,故而二人寒暄了两句后,辛弘便带着大部分衙役,连夜赶回了白头县。   彼时,暮色苍苍,梁家村的家家户户都燃起了烟囱,打高处望去,踏实的烟火气弥漫了整个村落。   村头的空地上摆了一串长桌,都是大伙儿拎着家中的桌子椅子过来凑数的,肉末豆角,素炒青绿,香蘑炖鸡....农家小菜洋洋洒洒地摆满了长桌,赵巷更是从家中的地窖搬出过年才舍得喝的酒,先给谢见君斟了一碗。   “大人,村里不比城里,没啥稀罕东西,这些都是村民们自家种的菜,自家养的鸡鸭,您且尝尝鲜,若有不合胃口的,还望您多担待。”   谢见君浅啄了一小口碗中的清酒,这酒性烈得很,顺着喉咙流入腹中时,带起一片火辣辣。他蹙了蹙眉头,生等着这股劲儿下去,才缓缓开口,“赵里长这是说的什么话,是本官来此,叨扰大家了。”   “哪里哪里,大人肯赏脸来我们村,梁家村蓬荜生辉...”   二人杯盏交错,说着酒席上的场面话,谢见君一面要应付不断上前来敬酒的农户,一面腾出空来照顾饭还吃不利索的大福。没有王婶子和云胡在旁帮衬,他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只一会儿没瞧上的功夫,碗里的酒就空了底儿,再一瞧跌进怀里的人儿,皎皎银辉下,小家伙站都站不稳,眸色迷离,双颊现出两抹不正常的酡红。   “小兔崽子,你怎么能偷喝酒呢!”谢见君怒。   被酒催眠得神志不清的人,指着天上如钩月色,傻嘿嘿地笑道:“爹爹,有两个月亮呢...” 第200章   “哎呦呦, 这咋、咋喝酒了!” 赵巷大惊失色,忙不迭招来自家闺女,“二丫, 快、快去煮碗解酒汤来!”   二丫掉头就要往灶房跑, 被谢见君伸手拦住, “赵里长, 不用如此麻烦, 若是方便, 可容我讨一碗蜂蜜甜水?”,那酒碗里面,拢共就余下个底儿,想来是大福喝得急了些,酒劲才一股脑地冲上头。   “有有有”赵巷一连串点头, “娃娃们昨日上山,刚采了野蜜回来!”   这野蜜原要背去镇子上卖钱的, 二丫自采来便放在高柜上, 愣是一口都没舍得吃, 连小弟惦记, 也只给他咂摸两下,如今眼巴巴地看着大福“咕咚咕咚”地灌完一整碗甜水,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谢见君看在眼里,赵巷让二丫再去冲一碗时, 他挥手婉拒了,只说带大福去河边溜达溜达,醒醒酒。   知府大人既是发了话, 赵巷断不敢留他再吃几盏,当下就亲自点了灯笼提过来, 目送这一大一小慢慢悠悠地往河岸走去。   “阿爹..”大福被颠得有些闷,掩着嘴角,咳嗽了两声,呛出一口酒气。   “阿爹在呢。”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应声,手捂在小崽子的后脑勺,将人往怀中压了压。   “阿爹..”大福伏在坚实的肩头,无意识地低低呢喃着,他似是不晓得自己在念叨什么,便阿爹阿爹,没头没脑地唤着。   “在呢在呢..”谢见君不厌其烦地回应着他,垂眸见他小脸儿熏染得红扑扑,有些心疼道:“腹中是不是不舒服?”   大福轻晃脑袋,少顷,齿缝间挤出几个字,“甜甜的。”   谢见君哭笑不得,寻了块平整的高石坐下,“不舒服记得跟阿爹说。”   “好哦~”大福怔怔点头,抓过他阿爹的手覆在自个儿小肚子上,“吃饱饱了,阿爹给揉揉。”   谢见君动作轻柔地给他案抚着,时不时瞧瞧他的脸色。   不多时,山子端来一碗清甜的水当当的吃食,“大人,这是城里近日来卖得火热的甜食,说是叫什么杏肉罐头,城里人都稀罕的紧,您要是不嫌弃,给小公子盛两勺尝尝。”怕村子里席面招待不周,惹了这位知府大人不悦,他说起话来都带着几分恭谨。   乍一听是杏肉罐头,谢见君怔忪了一瞬,他掂了掂怀中已有些清醒的大福,“想不想吃糖水罐头?”   被唤到名字的大福茫茫然翘首,眼神中还透着些许的迷离。   谢见君瞧他这幅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心里默念着自己儿子,自己儿子....他凑到小崽子耳边,低低耳语道:“这可是爹爹做的…”   眼见着那一双乌溜溜的圆眸,闪烁起星星点点的碎芒,怀中人似是来了精神,猛地坐直身子,“想吃。”   山子一瞧他没事,心里也不打鼓了,手上也不发颤了,笑呵呵地递上汤匙,“稀罕吃,便多吃些,家里还有哩。”   巴掌大的小肚子,哪能容得下这么多吃食?大福凑近抿了两口,就嚷嚷着要撑破肚皮了,谢见君挑眉,拉上他沿着河岸,一面慢慢吞吞地溜达,一面消食儿。   ——   夜里临入睡前,谢见君做好了又要听“小话痨”唠叨半宿的准备,可谁知打躺下开始,身侧这小子就一直盯着屋顶上的木头房梁,不晓得在琢磨什么,同他搭话,也心不在焉,就在谢见君表示自己即将睡着的时候,一旁冷不丁传来闷闷的声音,听上去潮乎乎的,“阿爹,我想回家找爹爹。”   晓得是傍晚时分山子送来的那盏杏肉罐头,勾起了念想,他轻叹了口气,“过些时日,咱们就能回家了,只是你爹爹出远门去了,大抵要下个月才能归来....”   大福浅浅地哦了一声,也不哭闹,也没有不依不饶,只奚奚索索地背过身去,谢见君看他小手搭在胳膊上,一下接一下地轻拍着,凑近还能听着从嘴里跑出来的不成腔调的轻哼声。   他眼圈倏地红了,想起寻常云胡哄大福睡觉时,也是这般哼着安眠曲轻拍,如今云胡不在身边,这崽子就自个儿哄着自个儿。   他一时百感交集,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   远在兰岭驿站歇息的云胡,这会儿似是心有灵犀一般,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可是惦记大福了?”同在一间客房的青哥儿忽而出声问道。   云胡坐起身来,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着摇曳交叠的枝杈,半晌,极轻地点了点头。   青哥儿索性也不睡了,披了件外衫,下榻斟了一盏凉茶递给他,“我瞧着知府大人是个对孩子上心的人,有他陪着,大福定然不会有什么事儿,”   “我倒是不怎么担心这个,对大福和满崽这俩孩子,他一向都很有耐心,照顾起人来,比我还要仔细得多。”云胡抿抿嘴,腼腆地夸赞着谢见君的种种好处。   但如若他知道,大福在梁家村喝醉了酒,恐怕就要从兰岭飞去白头县,拧他家那位夫君的耳朵了。   被念叨到的谢见君无端打了个喷嚏,心道这乡里开阔,无遮无拦的,夜里一起风,还挺凉,他起身掩住一半的窗子,又揭过丢在一旁的薄被,给自己和大福盖在身上,才安心地躺下。   将将五更天,便听着院中有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想来是赵巷同家里人起来洗漱烧火。   谢见君没继续躺着,他昨日说好了要跟农户们一道去开荒,再赖着不起就不合适了。   简单对付了两口包子后,他换上一身利落的短衫,提着镰刀同赵巷和他儿子出门,一路遇着下地的农户,大伙儿都热络地迎上来打招呼,经过昨日同坐在一桌搂席,众人见了他,总算没有先前那般拘谨,搭话的时候,也自在了许多。   谢见君一边瞧着小路两面窜得正盛的青苗,一边同农户们闲聊,好似一刹那,自己回到了当年的福水村,那时起早和云胡去田地,也是挑在这个时辰,日头还没上来,不冷不热的,正是干活的好时候,一行人或扛着锄头,或提着镰刀,有说有笑的往自个儿地里走,有时碰见哪家人摘了新鲜果子,总会给他们俩手里塞一把。   不成想这一恍,竟是好些年过去了,也不知如今福水村的人都过得怎么样了.....   “大人,你瞧,辛大人派过来的匠人,正给俺们凿水井呢。”走在前面的山子倏地回身,一下子将谢见君的神思,从过往中扯了回来。   谢见君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伙精壮汉子提着开篦,凿斧还有钻杆,围堆在一起埋头苦干。   “得亏有了辛大人,俺们才能用上这水井,等今年荒地开垦完,种上粮食就不用发愁没水灌溉,也不用大老远地提桶过来浇水。”赵巷发自肺腑地感慨道,辛弘没上任之前,种地这行当,别提吃多少苦头了,今年眼瞅着,大伙儿却都要过上好日子。   谢见君听着农户们开口闭口赞颂辛弘,心中欣慰不已,从昨日来见到的耕牛和农具,到今个儿的水井,他交代下来的差事儿,辛弘桩桩件件都认真去办了,没得跟钱闵、冯之越二人似的,想着法子地应付搪塞,故而人家在农户之间能得此威望,他并不意外。   *   农户们到了地方,唠了两句闲话歇歇脚,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家忙活各家的事儿,毕竟这话可以少说,饭可不能少吃,填饱肚子不挨饿才是最要紧的。   谢见君也没闲着,大福有陆正明顾着,跟村里差不多年纪的小子一道儿戏耍,不需得他操心,索性他就扛着锄头刨地筛石,时不时还帮着赶赶牛,好将那些坚实的土块翻动起来,用锤子砸碎。   此番有他身先士卒地垦荒,大伙儿干起活来更是带劲,原本荒芜的脊土,现今一派热火朝天的沸腾景象。   在梁家村呆了五日,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十里村,这回没让辛弘陪同,进村时,风尘仆仆的模样险些被当做是拐子,找里长好生解释过,又亮了腰牌,才被毕恭毕敬地迎进门。   这十里村同冬云山附近的桐坞村,情况十分相似,他们村中水井打上来的水,喝起来泛着咸口,平日里用水都得去山上挑山泉水,赶上雨雪时节,山路泥泞,单只是走路都费劲,更别说是背水下山了。   谢见君从里长那儿听来此事,当即便修书一封,让宋沅礼挑选几个脑袋瓜子伶俐,又手脚麻溜的汉子过来,效仿上半年在桐坞村竹筒引泉的法子,帮着十里村的里长上山砍竹子搭架子,又在村里凿出几处石槽,以便农户们将来接水食用。   至于开荒那处,虽然凿不出水井,但好在附近有条河流,只是距离稍稍远了些,他同经验老道的老人们商讨着画出了筒车的图纸,交由木工们加班加点地忙活,在河岸架上一节节竹筒拼凑出来,拿竹索固定住的的圆盘状的竹轮,每当竹轮转动时,每一节中空的竹筒便会随着竹索上下翻转兜满水,而后再在将水倾斜进水槽内,用作农田的灌溉,既省力又方便,可比农户们一斗一斗地来回运容易多了。   解决完吃水灌溉的问题,谢见君见村民有条不紊地开荒,便宽下心来,转头还没歇口气,就又换了地方,活脱脱跟个陀螺似的,一刻都不停歇。   这一晃大半个月过去,白头县下属的几个村子,陆陆续续地都被他摸了个遍。   白日里,他跟农户一起下地开荒,忙时,就把自个儿当块砖,哪里有需求就往哪里搬,甭管什么脏活累活,都跟着往前凑,闲时,村民或坐着或躺着在田地里歇着,他也不在乎地上灰扑扑,衣摆一撩便席地而坐。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赣州府城的知府大人,是个博施济众、平易近人的好官,同那些个成日里只会窝在县衙里吃香的喝辣的,干享福的狗官不一样。   众人见了他,一个个都亲切不已,谢见君带着大福离开时,各类山菌果子,野兔豚肉不要钱似的往马车上塞,直挤得小崽子吆喝着喘不动气才作罢。   这小家伙跟着村里孩子下河摸鱼,上山爬树,能玩的地方,齐齐去了个遍儿,浑身晒得跟小黑猴似的,身子骨摸着却强健了不少,实在不枉他费心巴力地带出门,折腾了这一趟。   回城时,适逢酉时过半,他唤陆正明去甘盈斋接上满崽和昌多,在白头县的这半拉月,除去惦记着独身前往曹溪的云胡,还有这两只打小顾到大的崽子。   家里没个正经长辈,许褚年事已高,还得顾着书院里备考的学生,大大小小的事儿都靠他们俩自个儿张罗,谢见君一时心生歉疚,干脆大手一挥,带去春华楼,狠搓了一顿。   席间,满崽吃着谢自家阿兄给挑好刺的鱼肉,兴致勃勃地同他讲起前些日子甘盈斋发生的事儿。   “阿兄,你都不知道昌多有多厉害!”   “如何厉害?说来我听听..”谢见君手肘半撑着下颌骨,一脸的好奇模样。   “那日有老妪跑来甘盈斋寻衅滋事儿,非说自己吃桃肉罐头,吃坏了肚子,泄泻个不停,嚷嚷着要咱们赔看病的药钱,但其实是她吃了前两日家里变味的剩菜,闹了腹痛,想借势来黑些银钱,我们头回碰着这种事儿,一时之间都不晓得该如何办才好...”   “可谁知昌多不声不响,提着算盘就上了,三言两语,据理力争,直斥得老妪脸红脖子粗,末了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跑了,之后数日都不敢再从甘盈斋门口过了!”   满崽说得兴起,手舞足蹈之际,险些一巴掌掀翻了昌多的饭碗。   昌多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着碗躲到一旁,待三人眸光整齐望向他时,他脸颊臊得通红,“我哪有满崽夸得那般厉害,只是见老妪心虚得厉害,才笃定这里面有鬼的。”   谢见君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亏了你反应快,这甘盈斋里有你帮忙,云胡在外也能宽心了。”   昌多羞赧地垂下眼眸,心里好似烟花炸开,噼里啪啦地溅起满身欢愉,能得来这么一句夸奖肯定,可比吃着好吃的零嘴,穿上好看的衣裳,更让人高兴了。   ————   从春华楼出来,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谢见君招呼几个崽子赶紧上马车。   马车穿过长街上,哒哒哒行进了两刻钟,陆正明扯紧缰绳,“大人,咱们到了。”   谢见君嘱咐三小只在车上等着,自己则掀开竹帘,顶着雨跳下马车。   正打算回家拿伞,雾沉沉的雨幕中,蓦然走出几个身穿蓑衣之人,乍见他出现在府衙的后院门口,一行人齐齐“扑通”一声跪地叩首。   “大人,求您发发善心,救救甘宁县的百姓吧!” 第201章   闪电犹如银光撕开乌沉沉的黑云, 伴随着轰隆一声闷雷劈下来,掩藏在斗笠下的面孔若隐若现。   谢见君眉心微蹙,只觉得面前之人眼熟得很, 可真要说起在哪里见过, 倒也没什么印象。   “主君..”昌多挑起布帘, 探出半个脑袋, 雨珠细细密密地砸落, 遮掩住他的视线, 仅瞧着一团绰绰人影,“发生…”   他话未说完,就被谢见君摆手打断,“昌多,你带着满崽和大福先回屋。”   虽不知现下是何光景, 但听着主君的语气凝重,昌多不敢耽搁, 当即褪下外衫, 将大福一裹, 还贴心地捂住他的眼睛, 同满崽一前一后进了门。   绣红宅门一开一合,屋外便只听着潇潇的雨声。   为首瞧着有些书生气的文雅儒生又重重地一叩首,“大人,下官乃是甘宁县的县衙主簿纪万谷。”   谢见君一怔, 心道难怪觉得眼熟,年底钱闵来府城述职时,他曾于高堂之上, 远远地见过此人, “你方才所说, 让本官救救甘宁县的百姓,是为何意?”   纪万谷抹了把被雨水打湿的脸颊,先是回望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一对老夫妇,而后又谨慎地窥探了一圈四周。   谢见君看他行事这般临深履薄,联想到这三人冒雨前来,又挑在夜色深邃时找上自己,想来所求之事必当小心,故而截断了他的话头,避开旁人耳目,将一行人都引进府衙内。   西厅里,陆正明奉上几盏刚沏好的姜茶后,便退至谢见君身后,垂眸听令。   “现在可以说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谢见君问。   “大人,自您上任一来,下官多次听闻您的济世爱民,怀远以德之举,一直对您心生崇敬,遂此次前来,请求大人您念在甘宁县的百姓,亦是甘州子民的份上,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纪万谷铿锵道。他话音刚落,身子一侧,让出躲在后面的老夫妇。   老夫妇年事已高,走路都有些蹒跚,如今见了心心念念的知府大人,只顾着磕头行礼,磕磕巴巴地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瘦弱不堪的身子抖如筛糠。   “莫怕。”谢见君见状,蹲身将二人从地上扶起来,温声安抚道。   “尔等只管将冤屈老实道出,大人眼明心亮,自当能悬断是非。”陆正明跟着催促,他费了好些力气,才将老夫妇从甘宁县带出来,若此次所求之事不成,有没有下回,都得另说。   老夫妇彼此眸光相碰,却是谁都没有先开口。这纪主簿说带他二人去伸冤,但没提是找刚上任的知府大人,要知道他们想要状告的人,盘踞甘宁县数十年,又有当地的豪商乡绅相交相护,如此盘综错杂的情势,岂是一个无根无节的年轻官员,能对抗得了?   谢见君单瞧他俩神色,就知道二人在顾虑什么,他耐着性子坐回原处,端起四方桌上的茶盏,撇去浮沫轻抿了一口略有些放凉的姜茶,片刻,不紧不慢地缓声道,“你们跋山涉水地来府城一趟,断然不容易,只是多耽搁一刻,恐要多危险上一刻,倒不如早些把事情交代清楚,本官也好给你们明公正道。”   话至于此,纪万谷拼命地使眼色,老妪犹豫了须臾,“嗷”地一声膝行半步,猛地扯住谢见君的衣角,恸哭出声,“青天大老爷,您救救俺儿吧!前些日子,有一伙人莫名其妙地闯入俺家,不管不顾地绑走了俺儿,说不日就要把他嫁作河神川后当新娘!”   河神...新娘...   谢见君双眉微蹙,“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给川后娶亲?”   “这、这..”老妪干瘦的手指紧搅着衣角,不晓得自己该如何解释这件事儿,她老汉更是垂着脑袋,一棍子打不出半个屁。   “大人,还是我来说吧。”纪万谷急不可耐地接过话茬,朝着谢见君一躬身后,娓娓开口,“甘宁县多年深受濉河洪涝之苦,钱大人便以祭祀为由,每年都向民户们征收沉重的祭祀税,除此之外,当地的神汉还会挨家挨户地挑选出一位适龄的哥儿姑娘,将人带走,关押到某处,只等着吉日一到,便为其梳洗打扮,捆住手脚,沉入河中,美其名曰是给河神娶新娘,安抚川后,以保甘宁县一整年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谢见君闻之,嗤笑一声,“年年都办这祭祀,可是本官瞧着,甘宁县不是旱,就是涝,看来川后即便是娶了妻,也一样不办正事儿。”   “大人慎言,甘宁县百姓对川后乃是敬仰不已,恐容不得他人置喙。”说起河神,纪万谷神色凝重。他晓得所谓的“川后”,不过是钱闵伙同乡绅们联合起来搜刮民财所找的借口,可如今祭祀一事儿在民户们心中根深蒂固,轻易动摇不得,。   他实在没法眼睁睁地看着甘宁县一步步落败下去,百姓们颠沛流离,过着饥寒交迫的苦日子,这才冒着赌一把的念头,带老夫妇摸了过来,毕竟当初白头县的吴知县,就是被这位知府大人拿捏住把柄,最后不得不辞官保命。   果不然谢见君一听,登时就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搁放下,“糊涂!”他眸色凛然,语气听上去,已不似先前那般轻松。   “大人、大人、救救俺儿!”身前老妪一双青筋暴起的手,似鹰爪一般紧紧扣住他的衣摆,仿若抓着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她空洞无神的眼眸中透着无尽的麻木与绝望,两瓣干涩起皮的唇瓣不停地嗫嚅着,“分明都已经给钱了...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淼哥儿...俺家就淼哥儿一根独苗..拿了钱,为什么不把孩子还给俺....”   谢见君用力地攥了攥拳头,如今他身为人父,更能够体会这为人父母的心情,倘若自己孩子遭此横祸,被送给那劳什子河神做新娘,他必是要同这些人拼命。   “此事本官已知晓,本官这就派人过去甘宁县打探情况,放心,有本官在,定会让你儿子全须全尾地回家。”   老妪怔怔地抬眸,似是没听清一般,直勾勾地盯着谢见君,仿若想从他脸上瞧出个是非所以然来。   纪万谷担心她失礼,赶忙上前横在二人之间,“下官人微言轻,所做之事力所不及,恳请大人施以援手,让甘宁县百姓早早摆脱这种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日子!”   “你们此趟回甘宁县,切莫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谢见君沉吟少顷后,一字一句地嘱咐道。钱闵那个老油子,虽说混迹官场多年,又在甘宁县一手遮天,做着享乐的土皇帝,但为人甚是机敏谨慎,若是让他提前得了消息,亦或是摸到些蛛丝马迹,必然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纪万谷知道其中要害,直言自己会看顾好老夫妇,让他们俩安分守常,别碍了大人的正事儿。   此行目的达到,谢见君见外面天还下着雨,便想要留他们三人于家中歇歇脚,明日再启程回去,纪万谷婉拒,说自己能出来一趟,已然很不容易,若是呆的时间久了,钱闵难免会心生疑窦,故而如何都要连夜赶回甘宁县。   谢见君招来宋岩和乔嘉年,这二人一贯嘴严得很,又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还会些拳脚功夫,有他俩沿途护送,一准没什么事儿。   纪万谷前脚带着老夫妇出门,安置到马车上,后脚又独自悄默声地潜了回来。   “大人,下官此行过来,其实还有一件事情要禀告。”正说着,他从衣袖中掏出一本册子,双手呈到谢见君面前,   “您且翻开来瞧瞧便是....”   谢见君没接,就着他的手随意地掀开翻看了两页,待看清册子上所示的内容后,脸色乍然阴沉了下来,连原本温润的眸光都跟着凌厉了几分,   “这个钱闵,居然敢做这种事儿!”   ————   辛酉月,乙巳日。   天阴雾燥。   丹阳桥上搭起一座高台,身着红白绸衣的神汉一手执扇,一手持铃,正歪七扭八地跳着不成样子的傩舞。   “儿啊,俺的儿啊!”老妪望着被捆住手脚,吊在祭祀台上的哥儿,悲声恸哭。她已然哭了数日,嗓子沙哑得厉害,如同灶房里抽拉的破风箱,声声泣血。   “把那婆娘给我拖走,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这要是惊扰了河神,小心川后降罪下来,一场大水淹了整个县城!”钱闵挖了挖耳朵,对着一旁的衙役使了个眼色。   衙役得了示意,当即便上前架住老妪的双掖,将她连撕带扯地往桥下拖。   “唔..唔..”被掉在半空中的哥儿奋力地挣扎起来,他嘴里塞了布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扯着嗓子干嚎,奈何无人在意,众百姓齐齐跪在祭台前,虔诚地向河神川后的神像叩拜。   只等着神汉疯疯癫癫地跳完傩舞,便唤弟子将一早准备好的三牲六畜,悉数从桥上沉入河中。   “河神之灵在上,吾等今日至此,特,谨献微薄之礼,以表赤诚之心,愿川后大人,可保一方水土安宁,赐予子民丰饶。”   他双手合十,对着神像念念有词。   围绕在祭台周围的百姓,一个个好似被抽了魂魄一般,麻木地跟着诵经磕头。   三巡行礼后,钱闵身着繁重的祭服,一步一步地登上祭台,   “起...”   他扬声高呼,摆手示意身着马褂的壮汉,欲持刀砍断捆绑在木桩上的麻绳。   那绳子另一端,此时正吊着奉给河神的“新娘”,那小哥儿知晓自己如今难逃一死,已经放弃了挣扎。   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爹娘,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随时会挥下的“屠刀”。   就在诸人盼着将“新娘”送入河中,好结束今年的祭祀时,一只羽箭“咻”地破空而来,穿过涌动熙攘的人群,直直地扎进钱闵身后粗壮的木桩上,云幡应声而断,将他头顶上的冠帽一并砸入了湍急的水流中。   钱闵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身子抖得跟筛糠一般,他颤颤地摸了摸脑袋,生怕这一箭过来,削去他半个头颅。   突遭变故,原定祭祀的最后一步被打断,回过神来的众人,循着箭来的方向齐整整地望去,就见一身绯色官袍的谢见君手持弯弓,长身鹤立,犹如一株不堪折腰的青松,他将弯弓交还于侍从,而后整了整因着动作太大而扯乱的衣摆,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钱闵,你好大的胆子。” 第202章   钱闵愣是没想明白, 自己严防死守了这么久,连城门口都封得死死的,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 谢见君究竟是从何处得了消息, 还到得这般及时, 哪怕是晚上个一步半步, 待将这祭祀的“新娘子”沉了濉河, 就一切都死无对证了。   现在倒好, 被当场抓了个现行,还不知这初生牛犊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钱闵,本官竟不知,你在这小小的甘宁县,还挺能折腾嘛。”谢见君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 满口嘲讽道。   “知府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钱闵芝麻绿豆大的小眼儿眯成一道缝,谄笑着替自己辩解起来, “下官此举, 皆是为了甘宁县的百姓着想, 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谢见君挑了挑眉, “去,把人给我放下来。”   “谢大人,万万不可呐!”祭台上的神汉冷不丁出声阻拦道。   钱闵心里一沉,一个劲儿地冲着神汉使眼色, 示意他快闭了嘴吧。   神汉不明所以,见谢见君的眸光望向自己,将手中的摇铃递给身旁同行的弟子, 自己则膝行半步,叩首道:“大人不知, 这祭祀一旦开始,不到完礼,决计不能停下来,否则甘宁县必将发生灾难,百姓也会遭到反噬!您身为一州知府,难不成要看着自己的府中的良民受苦受难吗?”   这话说得严重,围在祭台前虔诚祈福的百姓们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顾不得官民之礼,纷纷出言阻拦,胆大者还要扑上来抱住谢见君的腿脚,府役“噌”地一下亮出腰间的佩刀,当场将众人呵退。   谢见君被气笑了,他望着面前被神汉三言两语就洗了脑的百姓,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既是如此道理,本官反倒要问问这位川后大人,牛羊酒食,新娘子娶了,年年都给他上贡,如何甘宁县百姓过得还是穷困潦倒的苦难日子?”   大伙儿齐齐不吭声。   “钱闵,你来说,我瞧着祭祀是你主导操办的,想必应该清楚。”   “这、这、”钱闵被噎了一嘴,张着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呢?你觉得为什么?”谢见君没指望从他身上问出答案,眸光一转,问向一旁衣着鲜亮,穿金戴玉的乡绅。   见乡绅直接垂下脑袋,他又耐心地问神汉。   “兴许、兴许是心不诚..”神汉战战兢兢地斟酌道。   “哦..”谢见君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原来竟是心不诚。”   “对对..定然是如此。”神汉连连点头,面颊上写满了阿谀谗佞。然他丝毫不知道这句回答,即将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劫难。   “那你帮本官,去问问那位川后大人,这如何才算是心诚?”说着,谢见君让府役拿麻绳捆住神汉的双腿,将他从桥上倒吊着投入濉河之中。   现今正值丰水期,淮河水深数丈,水流湍急。   众人吓破了胆,眼见着神汉在河中奋力地扑腾起来,他被塞着布条的口中“嗷嗷嗷”地叫唤着,像是城西屠户家中时不时传来的杀猪声。   须臾,陆正明凑到谢见君身侧,掩嘴低声道,“大人,差不多了。”   他当即一晃手,吩咐府役等人将神汉拉上来,“川后大人给你答案了吗?”   那神汉呛了水,一脸的惊魂未定,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看来是没告诉你,不妨再去问问。”谢见君道。   上上下下折腾了三回,神汉眸色惊恐,颇有疯癫之势,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我听说你能与川后通灵,可知他心中所想,听说是川后托梦于你,要求如此隆重地给他娶亲,不过现在看来,这传言有误,应是你的心不诚,川后不肯跟你说真话。”   谢见君面露失望,他回眸看向两股战战的乡绅。   乍一发现火烧到自己身上,乡绅禁不住发起抖来,全身的筋骨都在猛烈地抽搐,“大人饶命,草民不曾、不曾与河神通灵,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呐!”   谢见君全然不听他吐出来的话,吩咐人将他嘴里也塞上布条,直言他吵吵嚷嚷的,万一惊扰了川后大人,难不成要让全县城的百姓,跟着他遭殃?   乡绅哭求无果,转头就被宋岩投进河中,再捞上来时,已然不省人事,不晓得是吓得,还是装的。   谢见君轻啧了一声,眸光不住地扫着,似是在寻找更合适的人,大伙儿齐齐抱团,生怕被挑中去濉河和川后会面。   到这会儿,谁还敢说自己能和川后扯上关系?百姓们望着眼前这些身着圣衣的“河神使者”,心中陆陆续续地起了异样。   “钱闵...”谢见君骤然出声。   钱闵自知要大难临头,慌忙之下,他决计弃车保帅,“大人,如今看来,想是这二人联合在一起捉神弄鬼,蒙骗我等,以此来达到不知名的目的,如此险恶居心,请大人明鉴,还甘州百姓们一个真相!”   “是嘛?”谢见君故作惊讶,“不急,本官等会儿好好问问他们俩就知道了。”   钱闵躬身赔着笑,眼见着被从高架上放下来的哥儿,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而后被老夫妇扶去一旁,他心中暗暗后悔,早知就该拼着一把溺死这哥儿,谁知后面会有什么事儿。   “将这两人一并带去县衙。”遥遥听着谢见君说话的声音,他微眯了眯眼,如今再想要追究事情的原委,已然不重要了,他得琢磨琢磨,怎么将祭祀这事应付过去。   “钱大人,本官借你这府衙一用,可行个方便?”   翘首正对上谢见君望过来的视线,钱闵连忙隐去眸中的算计,“大人只管用,下官这就命人去修整一二。”,话毕,他下意识地去寻纪万谷,想要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他,谁知寻遍了四处,纪万谷不知所踪,他这心头忽的就涌起了一股子不详的预感。   然预感尚未应验,谢见君就先对着神汉开了刀。   那神汉早已魂飞胆裂,被宋岩一盆冷水浇下去,半晌才回神,几乎不用审讯,谢见君冷着脸威胁了两句,他便如同倒豆子一般,将祭祀一事儿的真相都说了出来。   “大、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不曾做过什么丧天理的事儿,都是他!都是他每年给草民十两银子,让草民赶在今日这个时辰,去祭台上跳场舞的...”他哆哆嗦嗦地手指着乡绅,面上满是惊恐。   “你不是自诩自己是川后大人派来的,要降福于甘宁县百姓的神使吗?”谢见君特地抬高了音调,让前来县衙看热闹的百姓,统统都听了个清楚。   “是他教我这么说的!草民原是村里一算命的,是他找上我,说我只要肯配合,什么好处都少不了我!”   此话一出,登时就有民户反驳道:“你胡说,每年河神要娶的新娘,都是你带人来挑的!”   其余人听此,纷纷应和,他们中有孩子被神汉带走,献祭给河神的,亦有倾家荡产,塞足了银钱躲过一劫的,当下从神汉口中得知了真相,一个个拳头攥得咯吱作响,只恨不得当场手撕了他来泄愤。   谢见君摆摆手,先行将众人安抚住。他之所以在此审问这神汉,就是为了让百姓们明白,这所谓的河神娶亲不过就是一场骗局罢了。   至于在这场骗局中,大伙儿所付出的银钱和至亲,那就是另外一码事儿了。   神汉交代他拢来的银钱,大部分都交给了乡绅,自己只留了很少一部分,怕一朝事情败露,子子辈辈遭这因果报应,他便把银钱拿出来,给寺庙里的神佛塑金身。   一来是给自己图个阴德,二来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银钱都藏起来,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   依照着他提供的地方,府役们果真找到了那尊金身神佛,除此之外,还找到了一本记录着这些年他给乡绅“上贡”记录的小册子,就结结实实拿油包裹着,压在神佛的身子底下,想来是神汉特地留了一手,好用来拿捏乡绅。   谢见君翻看着小册子,蓦然想起前段时日,白头县的吴知县被逼辞官,也是败在了这账册上,禁不住感叹这古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留着这东西,可以抓着旁人的把柄为个人所用,不成想也成了实锤自己罪行的证据。   如此人赃并获,那被神汉攀咬的乡绅,也没能躲过百姓们丢进县衙大堂的鞋底子,烂菜叶子,他一面狼狈地躲避着,一面扯着嗓子嚷嚷道,“钱大人,救我!你说过你会保我的!这些钱都是你拿的大头!”   谢见君对此,虽早就心知肚明,但还是配合着钱闵,惊堂木重重地拍在案桌上,“大胆刁民,无凭无据,你居然敢诬陷朝廷官员!”   “大人,您当真是慧眼如炬!下官纯纯是受了他二人蛊惑,以为祭祀河神,便可安濉河,保平安,谁知竟被有心之人利用,求大人为下官做主!”钱闵如泣如诉,好似自己受了泼天的冤屈。   “下官一直不赞成给河神娶亲,奈何神汉说若不按照川后的要求去行事,川后一怒,水漫千里呐!下官作为甘宁县百姓的父母官,不得已之下,才舍小保大!为此,下官日日不得安眠,十年如一日,自掏腰包为这些人在寺庙里供奉着香火,您若不信,大可派人去寺庙中查探!”   他话说得诚挚,字字泣血,倘若谢见君不是提前从纪万谷那儿得知了实情,大抵也会为之动容一二。   “钱大人,你答应过要保我一家老小安危!你不能拿了钱就过河拆桥!”乡绅不管不顾的叫嚷声倏地闯入。   钱闵闻之,当即便苦苦哀求谢见君治那乡绅栽赃的罪名。   他祭祀一事儿做得谨慎,神汉所言种种,明面上,他均为参与半分,一切都是乡绅在其中牵线搭桥,得来的银钱也辗转多处地下钱庄,最后才到自己手里。   加之,前些日子他便已然让底下人暗中去那乡绅的家中,以及庄子上清理跟自己有所牵扯的东西,打的就是不给任何人留下把柄的主意。   “不急不急,钱大人,别着急,咱们慢慢来。”然本该被这事儿磨得焦头烂额的知府大人,却笑眯眯地摆了摆手。   钱闵的心一瞬间沉进了谷底,从尾巴根漫上彻骨的凉意。   就见着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发落了神汉和乡绅,流放抄家,搜刮来的银钱全部返还给甘宁县的百姓,至于那尊神佛,也唤人融了去,说要贴补过往在祭祀中失去至亲的人家。   看似这么一场大快人心的审判落幕,钱闵却不敢跟着放松下来。   果不然,犯事儿的俩人将将被府役押下牢中,谢见君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   “钱大人,本官感动于你的爱民赤忱之心,又体恤你遭人利用,一时不知如何安抚于你,不妨这样,就容你听听甘宁县百姓们的肺腑之言,如何?”   这下子给他整不会了,他茫茫然抬眸,脑袋里缓缓现出一个疑问,这、这谢见君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第203章   谢见君朝着县衙门外一挥手, 被献祭为“河神新娘”的哥儿,当即由府役带进大堂。   “草民梁思淼,拜见知府大人。”   钱闵双眸冷冷一眯, 杀意瞬时在眸底聚拢, 果然方才应该及时砍断麻绳, 他心里暗想。   梁思淼被他这精明眼眸中透出的阴狠, 吓得身子一颤, 登时就萌生了退意, 但一想起这些时日遭受的种种恶待,略微弓陷的肩背复又重新挺立起来,他从袖中掏出诉状文书,稳稳地端过头顶。   “草民梁思淼,今日于此, 状告甘宁县知县钱闵,勾结乡绅与神汉, 巧偷豪夺, 残民以逞!”   “哦?还有这等事儿”谢见君假作一副愕然模样。   “大人, 这这这、下官冤枉呐!”钱闵脸色一变, 立时就替自己辩解起来。   然谢见君并不搭话,灼灼目光越过他,直朝他身后看去。   很快,便又有民户手持状纸, 陆陆续续地入大堂来。   “草民孙大壮,状告钱闵强制借贷,压良为贱, 逼良为娼!”   “草民赵旭,状告钱大人恶意赁租, 以盈其欲!”   ......   只一会儿功夫,大堂里已然跪满了人,大多都是衣着破旧,面黄肌瘦的寻常百姓,还有些许是城中的小商小贩,皆是遭了钱闵的迫害,想来给自己和至亲讨个公道的人。   谢见君命府役将状纸敛齐,从头到尾仔细地翻阅一遍后,抬眸看向脸色愈发黑沉的钱闵,“钱大人,你瞧瞧,本官这好心办坏事儿了。”,他语气听上去极为惋惜,仿若真如所说的那么回事儿似的。   钱闵扯了扯嘴角,暗暗将这初生牛犊的十八辈祖宗,挨个都问候了个遍儿,难怪谢见君方才口口声声都在赞颂附和他说的话,弄了半天,是搁这儿等着他呢。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比这犊子多吃好些年的盐,还能被一小年轻牵着鼻子走?钱闵呼出一口浊气,迅速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大人,下官为甘宁县县令数十载,一直以往兢兢业业地济人利物,河润泽及,虽说不上大有建树,但也是施仁布泽,衣被百姓,下官实在不知这些刁民是受了谁的趋势,在这儿诬告下官!”   谢见君早料到他会有这般说辞,故而对他随口扯出的谎话也不见恼怒,甚至于还贴心地问道:“本官听你之言,似是你并不晓得怎么回事儿?也不认识堂前的这些人?”   “自是如此。”钱闵拱手,满脸都写着问心无愧,“大人廉明公正,又擅审思明辨,想来定然不会相信这些刁民的一面之词!”   好大一顶高帽迎面扣下来,谢见君抿了抿嘴,“这倒是奇怪了,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底下这这些人都在说谎了?”   堂下众人听此,心里纷纷打起了鼓。是纪主簿主动找过来,说知府大人能替他们申冤做主,他们这些受其迫害之人,才下定决心背水一战的,但假使今日没能一鼓作气地扳倒钱闵,之后等他东山再起,自个儿如何还能活命?   于是,有民户沉不住气了,见他咬紧了牙关,向前膝行半步,重重地一叩首,“草民所诉之事,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假,便遭天打雷劈,再死不惜!”   谢见君见来者正是状告钱闵强制借贷的人,便点了点案桌,示意道:“本官记得你方才说钱大人压良为贱,逼良为娼,所谓何意?”   “草民乃是牛头村的里长孙大壮,前些时日,县令大人吩咐我等清点村中荒地数额后,不日便贴出了告示,让农户们去县衙申领土地,开荒种地,这原是天大的好事儿,然牛头村一向贫苦,即便有官府帮持,愿意垦荒的农户还是在少数。   “之后没过多久,县衙又贴了新告示,说官府为鼓励垦荒,特此借贷于农户,但借贷利息为四分利,大伙儿都觉得不划算,故而也就没有人买账,不成想,钱大人竟将我们这些里长都叫去县衙,将借贷份额强制安排给我等,我等不从,他便命人将我们关起来,不给吃不给喝,足足关了三日,有人扛不住了,才将我们放出来。草民为保薄命,不得不回村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凑齐了近百两的贷额,没成想这才过了不足一月,衙役就登门催着还钱,大伙儿都是靠天吃饭的庄稼户,哪能说变就变出钱来,他们动辄打骂,闯门抢掠,见着有几分姿色的哥儿姑娘,便强行拖走,卖去青楼里还债,搞得整个牛头村乌烟瘴气,百姓们有苦难言。”   孙大壮说着,还指认出几个去牛头村作威作福的衙役。   衙役们见势不好,立时后退着就想跑,被宋岩和乔嘉年带人围堵住,押回了大堂。   谢见君手中的惊堂木一拍,“钱闵,你可知罪?”   “大人,下官不知!”钱闵伏身,“下官这段时日一直盯着廉租屋的修建,将大人分派下来的垦荒的差事儿交给了王县丞操办,如今看来,是王县丞被猪油蒙了心,假传您的饬令不说,还在其中牟取私利,此行径之恶劣,实在天理难容!”   他话说得漂亮,实则是将自个儿完完全全地给摘了出去。   谢见君瞧他摆明了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遂唤府役将王县丞带上大堂,只威逼了两句厉害话,那王县丞便哆哆嗦嗦地都认下了,还道此事于钱闵无半点关系,全然是因为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办了错事儿。   此话一出,钱闵“嗷”的一声,“下官谢过大人明察秋毫,还了下官一个清白之名!”他涕泪连连,仿若受了莫大的委屈。   “知府大人,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王大人!就是钱大人...”孙大壮显然没料到事情的发展走向,与他所想的结果背道而驰,他猛地抬眸,细长的眼眸中满是茫然与气恼。   “大胆刁民,知府大人既已查明了事情的真相,你还对本官不依不饶,咄咄逼人,你居心何在!”钱闵厉声呵斥道。那孙大壮被他欺压惯了,下意识地缩回脑袋,整个人弓成个虾状,再不敢说话。   钱闵自觉自己占了上乘,眉宇间有些得意,“大人,都怪下官忙于政务,对属下看管不力,出了纰漏,才让王县丞钻了空子去,还请知府大人降罪!只是下官上对大人,下对百姓,一片赤诚之心可见,绝无半点妄作胡为之举!”   “你此话当真?”谢见君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不及钱闵回过神来,他朝着堂下高声宣道:“你在外面听得够久了,进来吧。”   钱闵一听这话,心里骤然咯噔一下,那股子不详的预感又晃晃悠悠地漫上心头,他随着众人的眸光,一道儿往县衙外望去,就见从祭祀开始便不知所踪的纪万谷,此时正站在堂外。   得了通传,纪万谷大步跨进门槛,直直地朝着堂前而来,途径钱闵之处,他目不斜视,脚步没有一丝停顿。   “下官甘宁县主簿纪万谷,来此状告县令钱闵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横征暴敛,招权纳贿!”   一话终了,县衙大堂倏地安静下来,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刺耳得很。   “纪万谷,你可知,自己此番状告之人,乃是朝廷钦定的官员?若无确凿的证据,本官便是要褫夺你举人功名,还得降罪于你,如此,你还要继续吗?”谢见君神情凛然地正色道。   “大人,下官求一个公道!”纪万谷铿锵泣诉,他从身后摘下一个黛青包袱,双手恭谨地呈到公案桌上,“钱闵所犯重重之事的证据,皆在此处。”他如履薄冰地收集了数年,好几回差点被钱闵的心腹搜查到,但最后都转危为安,想来上天也时眷顾于他的,不光让他找全了铁证,还等来了能够为甘宁县百姓披云雾睹青天的谢见君。   谢见君详细查探了呈上来的东西,其中不乏有账册记录着这些年钱闵从各处搜刮来的银财,和县丞以及县衙多名官员上供的名录,还有与前任知府,地方乡绅等人的书信往来,内容也多是一些鱼肉百姓,获其私利的举策,看到最后,连他都不得不佩服纪万谷缜密的心思,能从钱闵的严防死守中,找寻到如此多的证据。   而钱闵早在看到那个黛青包袱时,便已经变了脸色,待宋岩将账册书信抵在他面前时,他更是冷汗涔涔,哑然失色,“这、这不可能、这纪万谷怎么有这些东西的?”他不可置信地低喃着,嘴角不断地抽搐。   “钱闵,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谢见君身居高堂,眸色冷冽地睨了他一眼。   “不可能..不可能...”钱闵尚且沉浸在自己此时高楼坍塌的震惊中,须臾回神后,他猛地扑向跪在前面的纪万谷,用力地掐住他的脖子,“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枉老子对你这般好,你竟然、竟然敢背叛老子,纪万谷,你就是干干净净吗?你这身文雅皮囊下,没准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腌臜事儿呢!”   “下官身正不怕影子斜,若知府大人存疑,尽管去查过便知,至于你,只想着谋财谋利,拿百姓生死不当回事,还妄图捂嘴,掩众人之耳,你这样的人,不配做甘宁县的父母官!”即便被掐得面色青白,纪万谷也没有生出半点惧怕之情,反而将自己这些年压在心里的话,吐露了个干净。   “还愣着作甚?上前将人拉开!”局势瞬息万变,最先反应过来的谢见君赶忙吩咐府役,将钱闵从纪万谷身上硬生生撕了下来。   “罪人钱闵,于甘宁县任职期间,贪墨败度,横行不法,滥用职权,擅作威褔,数罪并发,即刻押入大牢,待本官拜表吏部,再做处置!” 第204章   谢见君身为一州知府, 对下属知县也只有约束之责,钱闵所犯之事罄竹难书,他虽有心降罪, 但还得上表朝廷吏部, 经复核无误后, 才能按律法惩处。   他将搜集起来用作治罪的证据稍稍一整理, 便命人快马加鞭地送往上京。   等待制辞下来的功夫, 他也没闲着, 因着钱闵的一朝倒台,那些与其有牵扯的富户乡绅,一并被连根拔起,整个甘宁县陷入了一片混乱。   但好在县衙里长期以往积攒的公务,有纪万谷帮着主持处理, 倒不用着他操心。   谢见君将几处罪户抄家得来的银钱和器物,清点了一番, 发现足足查处了有数万两银子, 要知道, 去年刚来甘州时, 他和宋沅礼两人为了赈灾曾高价从粮商手中收粮,都不曾花费如此之多,可想而知,这数十年来, 甘宁县百姓究竟过着是何种贫苦的日子。   依照着当日在大堂上承诺那般,这些收缴来的银钱,大多都用作了对寻常百姓和商贩的救济, 少数则被充入县衙的账面上,他和纪万谷商讨了一夜, 决定拿出部分赃款,在濉河上筑建一座防洪除涝的溢流坝。   祭祀一事儿盛行,多半还是源自于濉河的不安分,民户多年来深受其苦,又无从治理,无奈之下,才会寄希望于神汉编织出来的神灵谎言之中,只要在丰水期时控制住汹涌的水势,枯水期时蓄水以填补水位的沉降,这旱涝之灾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除此之外,亦可以将水引入农田灌溉庄稼,如此既省了农户们的力气,又可填淤加肥,丰产粮食。   民户们深知谢见君费尽心思折腾这一遭,全然是为了给甘宁县图个安宁,故而募役建坝的告示刚刚贴出来,大伙儿便火急火燎地跑来报名。   他们虽然从县衙刚得了补贴的银钱,日子过得正火热,但一想到有朝一日,濉河上的溢流坝建成后,就不用成日里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现今的安稳舒适便算不得什么了。   谢见君前后后地招募了数千人,这建溢流坝是个大工程,少不得要费时费力,前来挑石修渠的匠人们每日除却十五文的工钱,还额外补贴了三食。   所谓三食,并非先前见不得几粒米的清汤和硬到能砸死人的干馍馍,而是添了荤油的菜饼子,以及立得住筷子的稠粥,众人顿顿都吃得顶饱,干起活来愈发卖力。   脚不停歇地一忙活,又是数日过去了,被派去上京的府役快马加鞭地带回了吏部的制辞。   钱闵罪行擢发难数,判其抄家,择秋后问斩,王县丞及其乡绅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判流放津州。   那津州终年大雪纷飞,苦寒无比,单单只是身着薄衣头戴木枷,拖着重达数十斤的锁链徒步走过去,都得要小半年光景,更别说在那儿劳作了,但这些人说到底都是贪心过枉,咎由自取。   百姓们得知惩处的结果,虽是唏嘘,但还是在他们出城之时,提着烂菜叶,臭鸡蛋,好好地“欢送”了一番,至于那些罪轻者,谢见君按照其所犯罪行轻重,酌情判了五年至十年不等的牢狱。   原以为建溢流坝的资金恐会短缺,后期怕是要周转不过来的窘境,不成想纪万谷带着衙役们,又从钱闵家中抄出万两银子,据说他书房中的一整面墙都是拿白花花的银子砌起来的,众人刚推倒那会儿,一个个瞪大了眼眸,张圆了嘴,怔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有了这一笔巨款,便等于没了银钱上的后顾之忧,谢见君私下里着人考核过纪万谷的性情,知晓他为人正直,这些年即便是在钱闵的压迫下,一腔抱负施展不开,也尽全力地去救济百姓,索性就将溢流坝的事情,全权交到他手上,新县令上任需要时间,甘宁县不可一日无主。   担心再如何清正廉洁之人一时得权得利,会失了本心,谢见君还是将信得过的人,安插在他身边,以此来监察其行事。   然收拾了钱闵及作奸犯科之人,谢见君没立即赶回甘州府城,他总归是过来一趟,还得盯一盯村里垦荒。月初在白头县时候,即便有辛弘那般负责的县令在,下属几个村子在开荒挖水井时,照样遇到了不少的麻烦,更别说当下一团乱的甘宁县了。   果不然他下乡一打听,别说是耕牛了,农户们开荒筛石,连把趁手的镰刀锄头都没有,他登时就修书一封,传给纪万谷,命他着铁匠连夜赶制结实好用的新农具,等着低价租给申领了荒地的农户们。   垦荒一事儿尽管办的糟乱,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初安排匠人挖水井灌溉农田的差事儿,是纪万谷说破了嘴皮子,从钱闵手里要来的,匠人也都是他费了好些劲儿找来的手艺人,干活麻利,又有多年凿井的经验傍身,不须得他多上心,只时不时去瞧两眼进程便好。   ——   谢见君在甘宁县忙得飞起,彼时云胡在路上颠簸了大半月,也终于赶到了曹溪。   曹溪不愧是丰腴之地,光是在城门口排长龙进城,便耽搁了半个时辰。   “甘州来的?”守门的护卫斜睨了一眼云胡递上来的通行文书,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云胡乖乖巧巧地做了个礼。   “做买卖?”护卫再开口,见他一行人穿得朴素,语气中难免挂上了几分轻蔑。   “糊口的营生罢了。”小云掌柜谦逊道。   护卫一想也是,一个小哥儿抛头露面的做生意本就不合常理,定然也搞不出什么赚钱的大买卖,他将通关文书丢还给云胡,摆摆手让他们快些进去,别挡在门口碍事儿。   “这曹溪的士兵可真凶,一点不比咱们甘州性情温和..”将将过城门口,周时雁便凑到云胡耳边,低声抱怨起来:“方才持刀那人过来时,脸黑得跟锅底灰似的,吓了我一跳呢。”   “别怕,咱们来做正经买卖,又不是偷鸡摸狗,只管大大方方进来便是,你愈是小心翼翼,他们愈发觉得你古怪。”云□□声温气地安抚她,回眸看向后过门的青哥儿,迎上前问道,“可是遇着什么事儿?”   青哥儿蹙了蹙眉头,“无妨,方才压货的伙计,同护卫起了点冲突,那士兵要扣住我们家的货,我见宋管事儿与他交涉不及,过去瞧瞧情况。”   周时雁离得最近,自然将这话完完整整地听了去,当即便朝着云胡努努嘴,看那口型似是在说,你瞧,我说对了吧。   云胡展颜,拉上青哥儿并肩站在一旁,等商队挨个通过城门口。   因着早先就说好,此趟来曹溪,他且要住到宋家的三进院子里,遂待人齐后,才牵着骡子和马,浩浩荡荡穿行过长街。   彼时正值早集,长街上熙熙攘攘,小贩或背着竹,或挑着扁担,瘦小的身形如同泥鳅一般,在人群中穿梭自如,清脆的,带有各式腔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连云胡都被吸引了眸光去,青哥儿见他盯着红彤彤的山果子咽口水,便令宋管事儿去买了一串,回头交于他手上时,小云掌柜脸颊臊得通红,好似撕破天幕的绚丽朝霞。   “我又不是孩子了...”   青哥儿闻之莞尔,“来时你家那位夫君可劲儿地拜托我好生照看你,我既然接下来这差事儿,如何不拿你当个孩子般要紧?”,二人同行一路过来,这会儿已混得十分相熟,即便是开起玩笑来,也不拘谨。   云胡脸颊上的红晕一路烧到耳梢,他抬袖轻推了推青哥儿,有些腼腆道,“你惯会打趣我。”话虽这般说,但想起每回出门,谢见君都要拜托旁人多费些心,照顾自己,他这心里面跟吃了蜜似的甜津津,嘴角的笑意如何也遮掩不住。   “呦呦呦..”青哥儿单看他这甜蜜神色,便忍不住逗趣儿,俩人站在宅子门口玩闹了须臾,宋管事儿小跑着从屋中出来。   “夫人,小云掌柜,院子已经收整干净。”   青哥儿招呼家丁们卸货的卸货,安置的安置,云胡也跟着吩咐王东带着甘盈斋的伙计去街上再买些冰回来,上百罐的果肉罐头拿冰煨着,历经了大半月颠簸过来,可不能在这会儿掉链子。   俩人各忙各家的生意,到晚膳时才得到闲空,凑到一起吃饭。   “你明日要上街瞧瞧?”青哥儿给云胡碗中夹了块鸡腿,关切道。   云胡赶忙咽下噎在嘴里的半截子排骨,点了点头,“初来乍到,难免对这儿陌生,我寻思先去摸摸行情,再做打算,贸贸然出摊卖罐头,我怕适得其反。”   “如此也好。”青哥儿赞同,“明个儿我让宋管事儿陪你们一道儿出门,他常来曹溪这边走商,地方风情比我了解得多,有他跟着你们,我就放心了。”   云胡登时便要出声婉拒,他一路已经麻烦宋家甚多,哪里到自己营生上,还得指望着人家给帮忙铺路?   谁知青哥儿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当下不过三言两语,就拍板定下了明日的安排,末了担心他头一回来这儿会水土不服,还特地贴心地配了两个丫鬟在身边侍奉。   有了青哥儿面面俱到的照顾,云胡来曹溪的第一夜顺利渡过。   翌日辰时,他带上王喜和周时雁,三人一身再素朴不过的常服,跟着宋管事儿上了街。 第205章   曹溪的繁华热闹从一大清早便开始了。   云胡特地没留在宋宅吃早食, 出门寻了处娇俏小娘子的胡麻饼摊子坐下。   “老板,四碗羊汤,六个胡麻饼。”   “哎, 来了!”, 头扎绢花的小娘子连忙应了一声, 清脆的嗓音听起来似百灵鸟一般婉转悦耳。   “这儿的姑娘们可真俏生, 掌柜的, 您瞧她头顶上的绢花, 新鲜得很,咱甘州都没有这般好看的式样。”将将坐下,周时雁小声地说道。   “啧,也就你们女子,稀罕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旁的王喜先行接了话茬, 立时就招来眼尖儿的小娘子一声调笑,“大哥, 您话可不能这么说, 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 打扮得秀气, 甭说外人,自个儿看着都高兴。”   “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嘛!”周时雁笑吟吟地附和,她姣好的眼眸微挑,得意地看了一眼王喜, “你这粗人,哪里懂女子的小心思,我说的是不是, 掌柜的?”   云胡正四下张望街上的食肆,冷不丁被唤到名字, 他回眸看向胡麻饼摊子的小娇娘,莞尔问道,“老板,你这绢花哪里买的?”   “就在城东的首饰铺子,您沿着这条长街,一直走到头就到了。”小娘子热心地指路。   不多时,热腾腾的胡麻饼和羊汤端上了桌。   刚从烤炉里拾出来的饼子,烘烤得焦香酥脆,面上洒满了芝麻粒子,嚼起来油香油香的,慢火炖了一整宿的乳白的羊汤,更是鲜而不膻,羊肉嫩而不腻,这两者搭配着一道儿吃,别提有多熨帖了。   云胡手捧着胡麻饼,呼噜呼噜的灌下一碗羊汤,八月天儿里,连额角都微微冒了汗。   “这要是放在秋冬日子,天寒早起时暖烘烘地吃上一顿,舒服多了。”他搁下碗,咂摸咂摸嘴里的鲜滋味,有些满足道。   见众人早已经吃好,就等着自个儿了,他抹了把嘴,招手将小娘子唤来跟前,问起吃食的价钱。   小娘子拨动着算盘珠子,“饼子一个三文,羊汤一碗十五文,拢共七十八文钱。”   “七十八文?!”王喜倏地瞪大了眼眸,区区一顿再平常不过的早食,居然就得花费这么多钱,“要搁在甘州,他两文钱一个素包子就打发了!”   小娘子嘴角扯出一抹轻笑,“听您这口音,怕不是曹溪本地人呐。”这言外之意,便是在说王喜不懂当地的行情。   周时雁跟着捂嘴偷乐,“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王喜挨了揶揄,手指不自觉地摸上鼻尖,见他们家掌柜的张罗着付钱,便追上前去,好抓紧逃离这“是非之地”。   填饱了肚子,云胡依照着小娘子指的路,带着几人一道儿去了首饰铺子,这儿的钗簪耳饰式样繁多,价钱自是比甘州贵些,一朵小小的绢花,就得要十文钱,甘州可是三五文钱就能买到。   “掌柜的,这曹溪果真是不同寻常。”经历了早食和首饰的双重打击,王喜胆战心惊地敛回落在柜台上的眸光,凑到云胡跟前,压低了声音调侃道。   云胡颔首,挑着几样素气的配饰,同小厮打听了一下价钱,末了选中一块和田玉打磨成的平安扣,嵌了两颗黄豆大小的玛瑙珠子,这下子就花去一两银钱。   王喜小心翼翼地接过雕花木盒,紧张地扣在怀里,生怕自个儿一个不注意,这般金贵的玉石被街上的白日鬼给摸了去,临着从铺子里出来时,他撇了一眼柜台上摆放的绢花,偷偷摸摸地潜回去,迅速地买下一支塞进了怀中。   “掌柜的,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他自认做得隐蔽,因着心虚还巴巴地跟过去问话,殊不知方才那一举动已然落在云胡的眼眸中。   云胡抿了抿嘴,遮掩住漫到唇边的笑意,“咱们找一处糕点铺子瞧瞧去。”   话音刚落,宋管事儿自荐要带路,众人便随着拐上横叉着的一条街。   “小云掌柜,您看这条东珠街,原是做杂货生意的,一朝落败,被新上任的知府大人重新修整之后,将本来四分五散卖吃食零嘴的小贩们安置此处,后来慢慢地就发展成一整条长溜溜的小吃街,这府城里的百姓平日最喜来这东珠街用饭了。”宋管事儿一面引路,一面给云胡讲解着东珠街的来历。   云胡闻言,心中大喜,这不正是自己想找的地儿吗?他谢过宋管事儿,登时拉上周时雁,闷着头就钻了进去,什么桂花酒酿,芙蓉糕,掉渣锅盔,甜米藕,凡事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二人统统都买了个遍儿,还一路打听着各色吃食的价钱。   王喜像极了跟自家婆娘逛街的悲催汉子,又得帮着拎东西,又得腾出手来,拿炭笔往小本本上记录价钱,忙得不可开交。   宋管事儿在一旁瞧得直乐呵,他大抵能猜到云胡此举图的是什么,甘盈斋做的是吃食的买卖,不提早了解了解当地的人文风情,以及寻常的物价水平,贸贸然地搭摊子卖东西,极容易“水土不服”,好几车的果肉罐头千里迢迢地从甘州带过来,一路还耗费冰块煨着,若是曹溪百姓不买账,可就全赔了。   云胡似是在印证他的猜想,从东珠街离开后,一行人相继去了脂粉铺子,布庄,酒楼,最后落脚在一间茶肆里。   “掌柜的,这曹溪商贩给自家东西取名可真奇怪,甜米藕就甜米藕吧,还叫什么玉玲珑,搞得我还以为是啥新奇玩意儿呢。”周时雁斟了一盏凉茶,推倒云胡跟前。   “周娘子,这您都不知道了,曹溪虽说是商贾聚集之地,但也不乏有家境富裕的读书人在此求学闻知,这些商贩为了能得书生的青睐,自然要把东西的名字往花了取。”宋管事儿耐心地解释道。   “原是如此,看来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周时雁了然地点点头。   二人交谈之际,云胡方才点的墨子酥被送上茶桌。   四四方方,小小一块地叠成高塔,摞在巴掌大的骨瓷小碟中,瞧着就精致打眼。   “这不就是芝麻酥嘛。”王喜小声嘀咕,察觉到云胡的视线望过来,他难为情地挠挠头,“掌柜的,您说咱们家的糖水罐头要不要也整个文绉绉的名字?”   云胡老早就有这想法,当初“果肉罐头”只是谢见君随口一提,他叫着顺口,便延续了下来,如今见曹溪这儿处处都是些新鲜不俗的名字,原本那颗已然沉寂下去的心,又止不住地活络起来。   “咱们不光要换个名字,还得把陶罐的包装也换掉。”   此话一出,王喜和周时雁讶然,连宋管事儿也愣住了。   “掌柜的,您的意思是,咱带来的这些陶罐,都、都不用了?”   “对”云胡郑重道。“逛了这一天下来,你们也能发现,这儿的东西,小到一盒脂膏,大到一罐酒壶,包装得都十分精美别致,虽说咱们家的罐头味道上并不逊色,但若是以陶罐的外表示人,难免会抓不住大伙儿的注意力,更别提想要在此扎根了。”   几人仔细咂摸两下,觉得他们家掌柜的话,的确有道理。   故而,从茶肆回宋宅后,云胡便集结了此番同来的七八个伙计,众人凑到一起商量着糖水罐头的新名字,以及新的包装。   “我打算,把价钱也稍微往上提一提,毕竟运来曹溪的成本太高了,若是跟甘州一般卖十二文一罐,这批货怕是要净亏数十两银子。”趁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功夫,云胡趁机把今日在府城逛街时萌生的想法倒出来。   甘州太穷了,东西卖得贵了,百姓都消受不起,但曹溪不一样,单单他们今日所见,同样的货,就要比甘州至少高个两三文钱。   见识过此处物价的王喜和周时雁纷纷表示赞同,这曹溪并不适合走薄利多销的路子,总归是要赚钱,不妨换个法子,果肉罐头定价太便宜,旁人也不会觉得是多好的吃食。   一行人叽叽喳喳,麻雀似的谈论了大半夜,月落参横才散去。   起早,鸡刚打过三遍鸣,便又陆陆续续地出了门。   周时雁和王喜都被派了差事儿,云胡闲来无事,就跟着青哥儿跑铺子,以此也见识不少商户,那些个商户明知青哥儿不过一个小哥儿,待他却都恭恭敬敬唤声“青掌柜”,言行举止间,不见半点冒犯之意。   这让同为掌柜的云胡艳羡不已,要知道他去白头县时,还被人说哥儿露相做生意,不像话,会折了自家汉子的气运。倘若不是谢见君一直开解鼓励,兴许他就真的退缩了。   “你心里别打怵,气势上一定要挺得足足的,他们才不敢轻看你。”青哥儿宽慰他道,“这倘若放在几年前,我都不敢相信,你竟然会独身来曹溪做生意,可见你这些年已然进步许多。”   “快别拿我逗乐儿了。”云胡少时经受的都是漫天的恶意和打骂,如今一被人夸奖,他反倒是手足无措,连说两句客气话都不会了。   “你呀,就是总觉得自己不行,殊不知搁旁人眼里,厉害着呢....昨个儿我还听着你带来的那两个主事儿的伙计,私下里说他们家掌柜如今越发出挑了呢。”   云胡脸皮儿薄,青哥儿好话赞誉上两句,他逃也似的跑出门外,躲在马车的宽大车轮旁边,好半天这心还扑通扑通地用力跳着。   待青哥儿查完账出来,见他踮着脚尖儿,抻长了脖子四处张望,便笑眯眯地走过去,“我知道有一处地方,若是能将这笔生意谈成,你这糖水罐头一准能卖得好。”   云胡正发愁呢,新包装的更换需要时间,那中间的这段日子就空闲了下来,不想法子干点什么,他还真待不住,这会儿乍一听青哥儿的话,他连忙问道:“什么地方?”   青哥儿见他有兴致,晓得自己是猜对了他的心思,就抵在他凑过来的耳边,低声说了两个字。   小云掌柜大惊失色,“能、能行吗?”   “试试嘛,你现已没了旁的法子,能成,是好事儿,成不了,于你也不是坏事儿。”青哥儿微眯了眯眼,一脸的意味深长。   云胡沉吟片刻,当即拍板,“就这么定了!”   当夜,张灯结彩的弄琴巷,两位打扮得清水芙蓉小郎君模样的白面书生,摇着银白执扇,一前一后,相继拐进了曹溪府城中最是热闹的满春楼。 第206章   云胡头回偷摸逛窑子, 心里紧张地直打鼓,他下意识地摸着被脂粉严实实盖住的梅花印,扯了扯一旁身量较他高大半个头的青哥儿, “能、能行吗?”   “如何不行?等会儿你就瞧我的手势。”青哥儿信誓旦旦地攥攥拳头, “放心, 我已经知会了宋管事儿, 若是一个时辰, 咱二人还未出来, 他便带伙计寻人。”   话已经说到这儿,云胡也不好再坚持什么,毕竟来满香楼做营生,是他一开始拍板定案的。   “公子里面请~”俩人前脚刚跨进门,便有执流萤罗扇的女子迎上前来, 那女子身着流光轻纱,裸露在外的香肩雪白细腻, 在摇曳灯光下熠熠生辉。   云胡别过脸去, 羞赧到不敢同女子对视, 他还是头一回见着衣裳穿这么少的人哩, 那点布条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遇着个力气大些的汉子一下就能扯破了。   女子眼尖儿,见云胡一席雪色对襟长衫,袖口处的莲花纹绣得精巧秀致, 想来是别处来此地求学的富家公子哥,故而语气愈发娇媚,“这位小郎君瞧着面生, 怕不是咱们曹溪的本地人吧?”   “不、不是,我是甘州人。”云胡扯了个谎, 躲开女子欲抚上自己脸颊的芊芊柔夷。   女人瞧着云胡害羞地抬不起头,愈发起了劲儿。   “这位姑娘...”青哥儿连忙挡在二人中间,拱手作了个揖,“劳烦姑娘给寻一处上好的厢房,再送些称口的吃食来,我这兄弟头一回来曹溪,我带他见见世面!”   女子不动声色地将青哥儿上下一打量,看他二人都穿着鲜亮,衣冠楚楚,便是对这话勉强信上了几分,“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说着,她手中罗扇一摇,步履轻盈的往二楼木梯前走去。   云胡慢下一步才跟上,原因无他,实在是消受不起女子身上这股子浓郁的脂粉味,方才离得近些时,他险些被熏得栽跟头。   将将踏上二楼,就听着婉转娇媚的口申吟声,穿透包厢的门口逸散出来,青哥儿脚步一顿,都是成家且生养过的人了,自然懂得这动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掩嘴,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回眸正要唤云胡,就瞄见一心要来谈生意的小云掌柜,此时脸上已经烧起了两朵火烧云,红扑扑的,似是满香楼门前挂着的红灯笼。   “啧,小雏鸡....”引路的女子窥探到二人神色有异,暗暗在心里揶揄了一声,她快走两步,停在二楼尽头的一处包厢门口,轻言细语道,“两位公子,今个儿客人多,咱厢房仅余着静月阁一间了,不过公子们莫要担忧,这静月阁临窗,可观洛水河夜景,平日里可都是客人们抢着订的地儿呢,若非有贵人提前定下,又临时改了行程,恐是连这一间都没了。”   “也罢。”青哥儿点头,从袖口掏出一块银锭子,丢给女子,“把你们满香楼的点心都给我上一遍,另外,我这兄弟想听曲儿,再找两个姑娘来助助兴。”   “诶?”云胡茫然,他何时说想听曲儿了?   然青哥儿不容他辩驳,将人一把推进了厢房,掩死了门才道,“不找个由头,容易引人怀疑,毕竟谁逛窑子就图一口吃的?”   行、行吧,云胡默默地宽慰自己。   两人身子刚挨着椅子,便有头顶珠钗,着一身俏丽红裙的姑娘们,捧着各式点心,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是两位面容姣好的白衣女子,一人手捧琵琶,一人轻挽古琴,于竹影屏风前,并肩而坐,银钩柔柳似的玉指轻轻拨动着琴弦,琴音犹如山间溪涧,潺潺而过,又如绵绵细雨,敲打在屋檐下,叮咚作响。   兴起之时,一女子婆娑起舞,那被姣白丝带扣住的细腰盈盈可握。   青哥儿往嘴里丢了块下酒的花生,“难怪都说这青楼一进深似海,我见着那小腰扭动得妩媚娇柔,都忍不住多瞧两眼,更别说是定力差的汉子了,一准魂都被勾走了。”   云胡被他这一番话惊得神色微怔,顾不得研究面前摞成山的点心,惊诧道:“我初见你,只觉得你为人严谨正直,不成想...”,他顿了顿,将要说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成想竟跟我家那口子似的不正经?”青哥儿反倒是把话接了下来。   云胡抿了抿嘴,试探着小声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你倒是跟知府大人挨得近,如何没学来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性子?”青哥儿屈指轻弹了下他的额前,“方才那女子凑上来时,也不知道是谁,身子僵得跟块木头似的。”   “我害怕极了。”云胡声如蚊蚋,“若是让他知道,我私下来跑来逛青楼,不定要怎么训斥我呢。”   “得了吧,若是知府大人晓得是我带你来的,恐是以后都不许你再跟着我出远门了。”青哥儿一副了然模样。   “那咱不告诉他,悄悄来,悄悄走。”云胡挑了挑眉,面上难得见几分狡黠。   ——   “来了两个生面孔?”相隔不远的包厢里,霍七娘听先前引路的女子说完,眸底闪过一抹诧色。   “是。”女子应声,“没点酒,倒是将咱们店里的点心都点了个遍...对了,还要了两个姑娘跳舞唱曲儿。”   “好了,叫怜月和寒露出来吧,我去会会这两人,兴许是烟雨楼派人过来打探消息呢!”霍七娘腰一掐,扭着大胯往静月阁去。   云胡正和青哥儿商量着,等会儿该找个什么缘由去寻主事儿时,厢房门倏地被从外推开。   霍七娘赫然出现在门口,“哪来的小哥儿,跑我这满香楼造次?”   二人一惊,齐刷刷心道,自个儿又没露怯,如何这老鸨第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原是在屋中的两位姑娘也震惊了,手下的琴音都谈呲了,“什么,是小哥儿?! ”   霍七娘在一众瞪得溜圆的眼眸中,大摇大摆地拖出凳子来坐下,“妈妈我见识的多了,甭说是您二位哥儿,就是来个装扮得男相的姑娘,一瞧身段和走路的姿势,妈妈我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说!是不是烟雨楼的那小婊子使唤你二人的?姑娘不要,酒也不喝,只吃我们家的点心,究竟是要做甚?!”   话已至此,云胡自知瞒不过去,又听这老鸨的意思,估摸着是把他们俩当做竞争对手派来的奸细,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探进外衫里掏来掏去。   青哥儿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整得有些懵,余光中瞥见一众姑娘们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赶忙用手肘杵了一下,“云胡,都什么鬼时候了!你还在掏啥东西?”   许是拿着不方便,又许是塞得有些紧,云胡紧蹙着眉头,专心地“干活”,连青哥儿的话也不搭。   “来人,把这两个细作给我赶出去,押送到府衙,让知府大人给主持个公道!”霍七娘看面前小哥儿半天掏不出个道道来,自觉自己被戏弄了,招手唤身形魁岸壮实的打手们进来。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云胡倏地从衣袖中摸出两个巴掌大的罐子,一脸生意人的诚恳道:   “掌柜的,您要合意果不要?” 第207章   “你什么时候塞得这个?!”青哥儿在一旁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不是说来谈生意吗?”云胡一双秋水剪瞳中满是无辜, “我寻思,既是谈生意,总得让人家瞧瞧正经东西才好开口。”   青哥儿神色一怔, 意外生出了他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的念头, 回过神来, 见霍七娘同一众壮硕的打手, 怀疑的眸光不住地打量着他二人, 赶忙上前找补道:“掌柜的, 不瞒您说,我们是从甘州来的商队,想同您做一桩营生。”   “就这玩意儿?”霍七娘挑眉,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耳背听错了。   “这是甘州卖得正火热的糖水罐头,名字叫‘合意果’, 用的是新鲜紧密的果肉,精心熬煮而成, 味道上称口着呢。”, 云胡好似王婆卖瓜, 热心肠地给众人讲解着自己带来的东西, 他顺势挑开罐子的黄泥封口,蜜津津的甜香气倏地飘满了整间静月阁。   打手们乍一见这稀奇玩意儿,闻着又怪吸引人,都禁不住地咽口水。   “瞅瞅你们一个个这没出息劲儿!”霍七娘没好气道, 吊高的眼眸扫了一眼陶罐中黄橙橙的果肉,“你既是做吃食生意的,缘何还惦记我们家的点心?”   “初来此地, 听闻满香楼的厨子手艺一绝,凡尝过其佳肴美馔之人皆念念不忘, 小生难免好奇,又担心自个儿带来的合意果登不得大雅之堂,特出此下策,惊扰了掌柜的和诸位姑娘,我等先行给您们赔个罪。”云胡做了个礼,诚恳认真的语气态度,让他方才说的话都多了些可信度。   “我家这厨子,都是历经千挑万选,哪是随随便便一人就能赶超得了?”霍七娘话虽这般说,但脸色却见了好看。她晓得自个儿开的是做皮肉生意的妓院,寻常人瞧不上眼,可偏偏这小哥儿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还说此处是大雅之堂,即便只是哄她的奉承话,这心里听了也美滋滋。   “俏皮话少说,我倒要瞧瞧,你如何同我谈这档子生意?”   云胡好歹做了半年多的营生,晓得面对这种老油子时,真诚才是最大的必杀技,他当即就坐到霍七娘跟前,双手搭在膝上作乖巧状,“掌柜的,谈生意先不急,我既是带了东西来,如何都得先过过您的嘴,不是?”   霍七娘侧目看了眼身边的女子,女子会意,立时就招呼小厮,送上两盏白瓷碗。   鲜嫩果肉被悉数倒出,亮盈盈地悬在碗底,她捏着汤羹轻挑起一小块,送进口中。   “是苹果?”她惊诧道:“现下这个时间,还能有苹果?”   “冬上存放在地窖里的,这罐子若是不开封,搁在阴凉处,可存一年之久,口感鲜味都不会有变化。”云□□声解释道。   霍七娘不再作声,嘴里慢悠悠地咀嚼起来,想来这八月天能吃到苹果,本就是稀奇,又尝着这果肉丰厚甜润,还带点脆头,一点也不似蒸煮过的那般绵软,口感极好。   “你们几个也过来尝尝。”她招手唤来几个姑娘和打手,一人分了半盏。   众人早闻着这股子清香劲儿蠢蠢欲动,如今接过碗来,稍稍一打量便往嘴里送。   云胡有些紧张,糖水罐头是好吃,但是满香楼的点心也不逊色,他实在不确定自己的东西能不能“杀出重围”,但眼见着一伙人呼噜呼噜连碗中甘冽的汤汁也一并刮干净,这悬在半山腰上的心,忽而就坠到了谷底。   “掌柜的,您尝着如何?可还能勉强合口味?”他试探着问起霍七娘。   霍七娘轻点了头,“你是想将这小东西卖给我满香楼?”   “是卖给来满香楼的客人。”云胡接话。从一开始,他打的就是这个谱,方才进门时也仔细瞧过了,这些个嫖客大多衣着鲜亮,单看随身所带的配饰,便知非富即贵,想来必是不差钱,他带的苹果罐头,一来并非当季收获的果子,二来有运输过来的车马费和冰块的损耗,价钱上本就不是寻常民户能消受得起,故而他才盯上了这儿的嫖客,这些人有钱不说,且舍得花钱。   “呦呵..”霍七娘手中的绣帕一扬,涂满脂粉的脸颊凑近云胡,“妈妈我还是头一回见,来这满香楼,不图姑娘小倌儿,偏偏想做汉子营生的人呢。”   “掌柜的,您说笑了,我一个小哥儿能有何企图?”云胡扯了扯嘴角,“这总归是过生意,谁家的生意不是做嘛,您是满香楼的一把手,白花花的银钱都赶到家门口了,您还要拒之门外吗?”   霍七娘敛回半个身子,后仰靠在椅子背上,染着朱红蔻丹的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碗沿,须臾她缓缓开口道,“你这巴掌大的一小罐卖多少钱?”   “六十六文。”云胡笑眯眯地比了个手势。   “抢钱呐,这点东西,你就敢卖六十六文?”霍七娘没好气道,心想这甘州来的小犊子果真没见过什么世面,居然还敢漫天要价。   “掌柜的,我们家这合意果,生津止渴,健脾益胃,您若是搁放在水井里,亦或是地窖中,拿出来给客人吃时,还消解暑气,如此种种疗效,您不亏,况且,东西您和姑娘们也都尝过了,放在满香楼,砸不了您家的招牌。”云胡挑着好话说,“更重要的是,还能解酒,来您这儿的客人大多要吃酒,偶时姑娘们也要辛苦陪着,醉酒后,若是能吃上一碗甜津津的合意果,可不比那解酒汤舒服多了?”   话虽如此,但霍七娘仍是有些犹豫,合意果的味道的确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六十六文钱这么一小罐,到底超出了她的预期,谁知道她花大价钱买下来,客人们能不能接受?到时候全砸在自个儿手里,谁能把这部分损失补给她?   “掌柜的先不用担心,我等同您谈生意,便是带着诚意来的,您刚刚既是认可了我家东西,不妨这样,我明日派底下伙计,先行给您送过来一百罐,这一百罐就不收您的钱了,七日后,我再登门,看咱们有没有缘分,促成这笔买卖。”   不要钱...霍七娘闻之,怔了一下。   不光是她,青哥儿也跟着愣住,说好的谈生意,怎么变成白送了?他诧异的眸光望向云胡。   云胡察觉到他的视线,摆摆手,示意他沉住气,自个儿继续对着霍七娘谆谆诱导道:“掌柜的,这诚意,我已经剖心剖肺地摆在这儿了,您觉得如何?”   霍七娘原本坚定拒绝的心,有一刹那动摇,她蓦然想起,先前听姑娘们说,客人抱怨满香楼的吃食点心,初尝惊艳无比,吃得频了,难免有点寡淡,盼着能多来点花样儿,否则即便是娇俏的姑娘们,也拦不住他们要去外面尝尝鲜。   “那就按你说的来,不过,咱们得要立字据。”她思虑少顷后应道。反正是不要钱,这便宜傻子才不占呢!客人们不喜,大不了七日后将人赶出去便是!   “行!”云胡应得也爽快。   管事儿立好了契书,他请打小就识字的青哥儿帮着将契书从头到尾,仔细看了好几茬,确信没有坑后,才按了手印。   须臾,俩人从满香楼出来。   “你可真舍得!”青哥儿一晚上被震惊了数次,到这会儿凉风一吹,彻底回过神来,“这要是做不起来,赔了咋办?”他眉心紧蹙,只觉得云胡此举,是走了一步险棋。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同时节的果肉罐头,尚且可以在集市里摆摊叫卖,但你瞧这苹果,寻常人家宁愿不吃,也不会花大价钱去买的.....合意果想在曹溪打出知名度,就得靠她这儿的乡绅富户,达官贵人。”云胡将自己心中所想一一道来。他何尝不心疼白送出去的东西,但六十六文,之于这些不差钱的商户来说,根本不用算什么,他们在满香楼待一宿,丢出去的银两的领头,都不止这一点。更何况,三文钱一斤的苹果有人买,三十文的也不会缺光顾的客人。   “行吧,那先看看这边情况怎么样吧。”青哥儿尽管有些不认同,但还是没再坚持。   此后又过了三四日,因着新一批的瓷坛已然加班加点地赶制出来一部分,云胡并没有特地去关注满香楼。   结合着这些日子,他从街上了解到的曹溪物价,将新包装的合意果定价在三十文一坛,比甘州足足贵出一倍还要多。   开张前夕,   “掌柜的,这能行吗?也太贵了点。”周时雁望着桌上摆的满当当的瓷坛,有些担心。   “无妨,你这些时日也去过不少地方,曹溪是个什么情况,该是也摸得差不离了吧?”云胡掰着指头细数,“一朵绢花十文钱,一小份甜米藕二十文,茶肆中咱们吃得那盏墨子酥要三十五文,不论这些,你看小贩卖的桃子和梨,都得七八文一斤呢。”   “说来倒是这么一回事。”周时雁颔首。   这要搁一年前,她是断断不会想到,自个儿有朝一日能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甘州,来到曹溪这等繁华之地,更不会想到,这儿区区一个胡麻饼都得三文钱!这般想来,她突然觉得三十文一坛的合意果,价钱上合理多了。   “明日,你让王喜带着咱们预制的印章....”云胡骤然出声提醒道,“咱们这回来玩点新花样。”   新...新花样?周时雁愈发看不明白了,但琢磨来琢磨去,她这脑袋瓜算是摸不透他们家掌柜的心思,索性便放弃了。   开张当日,   “这合意果是何东西?怎么还能买够了六坛,就可以不花钱地得一坛新的?这印章又是什么?凑齐了六个印章就行?” 第208章   起早程洋街上刚搭起摊子来, 就有驼背老汉瞧着告示牌凑了过来。   “老大哥,您没瞧错,可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周时雁笑得眉眼弯弯 , 带着一众伙计们在摊前招呼。   “真的假的?”老汉背着手, 猛嘬了一口老烟枪, 须臾, 舒服地吐出两个烟圈, “我活了这大半辈子, 就没见过天上掉馅饼。”   周时雁听了这话,也不同他争执,只伸手指了指立住的告示牌子,“瞧您老大哥说的玩笑话,我们甘盈斋行得正短得直 , 今个儿白纸黑字地写在这儿,哪里有不认账的道理?”   “你们是哪里来的?别我买了你们家的这劳什子合意果, 转头就跑了。”老汉依旧是不依不饶, 好似非得要周时雁说出个二三四五六来。   “嘿..”周时雁拧眉, 硬生生地将后面那句“你是不是来挑事儿”的话说出口。   “我来。”王喜张手拦住欲要发作的周时雁, 挡在她面前,笑眯眯地给老汉递上了一小盏盛着鲜甜桃肉和梨肉的罐头,“老大哥,这可是我们甘州独独一份的合意果, 曹溪现下可没得卖,您是今个儿头一位客人,方才掌柜的发话, 让您且尝尝鲜,若是您一下买六坛, 当场就能得七坛,伙计们还能给您稳把稳地送家里去,这跑腿都不要钱!”   还能有这等好事儿?老汉心中一喜,接过小白碗搅弄了两圈,浸在醇厚汤汁中的果肉鲜嫩金黄,一口咬下去,满嘴爆开脆甜的汁水,霎时便冲淡了旱烟的苦涩。   他咂摸了两下,紧促的眉头缓缓地舒展开来,“倒是也还算可口。”   “您瞧瞧,能入得了您的法眼,那可真是我们甘盈斋的一大幸事儿。”王喜立马顺着他夸赞的话接茬,三两句说得老汉笑开了花。   老汉浅浅一问价钱,又掰着手指头心算了少顷,干脆利落道:“给我来三罐梨肉,三罐桃肉,送的那一罐,就要桃肉的吧,我小孙子爱吃。”,他今个儿出门本就是来买桃子的,方才转了大半个集市也没见着卖相好闻着鲜甜的桃子,正发愁如何回去交差呢,这合意果便主动送上门来了。   “老大哥,瞧您买了这么多,可需要伙计帮您送回家去?”王喜用麻绳将七坛合意果结结实实地打包好,贴心地送到他面前。   “那是自然,这么重的东西,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如何能拿得动?”老汉道,“随我走吧,我家就在两条街外的同喜巷。”   王喜应了一声,连忙招来跟前的伙计,让他跟着老汉走。   那伙计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见老汉手里还拎着旁个东西,便主动接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老大哥,您请在前面带路。”   “嗬,你这小伙子,还挺机灵。”老汉对他的上道儿甚是满意,捋了把花白的山羊须,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看不出来他还挺大方,就为了验证咱是不是骗人的,大手一挥便要了六坛。”老汉走远后,周时雁掩嘴同王喜低声说道。   “你瞧他大拇指上带的玉扳指....”王喜抱臂,对着老汉儿离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可一点都不比咱们掌柜的前些天买的平安扣便宜,你呐,以貌取人了是不?”   “一边子去!”周时雁轻推了他一把,将人哄赶到一旁,自己则愈发卖力地吆喝起来。   有了老汉怒斥一百八十文钱买合意果的珠玉喜事儿在前,她再同人说道时,心里都不免多了些许的底气。   “瞧一瞧,看一看喽,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三十文钱,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三十文钱,一坛甜润美味的合意果带回家喽,买六坛送一坛,买到就是赚到!”   云胡正搁宋家商铺里清点着瓷坛的数目,乍一听着周时雁的吆喝声,禁不住弯了弯唇角。   说来这词,还是谢见君早些时候教予他的,他自个儿听着好玩就学了来,如今又被底下人给学了去,还改得像模像样,他垫脚往街上瞅了两眼,一时被周时雁吸引来的人还真不少。   “三十文钱?!疯了吧!啥玩意能卖三十文钱!”挎着竹篮的小哥儿在摊子前驻足片刻,指着告示栏的字,满脸惊诧道。   声音之大,连远在屋里的云胡都听了去,他见伙计们都在忙活着招待客人,便三步并做两步地从屋里出来,上前温声给哥儿解释道,   “这是用桃子和梨子剥皮去籽做成的合意果。”   “东西再好吃,吃到肚子里,还不是上茅坑里纾解一番就没了,谁舍得花这么多钱,当大冤种?”小哥儿撇撇嘴,“我去集市上买梨子,才五文钱一斤,你这一坛,充其量也就一个梨子吧?”   “那您能保证,你买到的每一个梨子,都是外皮薄脆,果肉鲜嫩多汁的上乘之品吗?”云胡眉眼含笑地反倒道,见小哥儿被他噎了一嘴,说不上话来,他继续道,“我能保证,您买回去的合意果,兹要是口感欠佳,只管拿着东西回来,甘盈斋全款给您退。”   “这这这...”小哥儿蓦然臊红了脸,心道面前这小掌柜瞧着文文弱弱,性子怯生,说起话来倒是嘴皮子利落得很,为人还实在得很。   他尚且头一回听说买东西不好吃,就给退全款的,昨日去街上买梨子,被无良商贩以次充好,回去讨公道时,被商贩骂自己居心叵测,自编自导想要骗钱,气得他一宿都没能睡着,如此相较之下,这边反倒是顺眼了许多,“给、给我拿一坛,还有那印章,给我刻清楚喽,你们若是耍赖,我就去府衙告你们的状,让你们在曹溪混不下去!”   “成嘞,您就安心吃这合意果,保准您一吃一个不吱声。”云胡招手唤伙计过来收钱,递刻章时,特地让那小哥儿仔细瞧满意了,才送他离开。   同样在意刻章的人尚且不在少数,大伙儿都是被买六送一的告示招来的,见着有人一鼓作气买了六坛,当即铺子伙计就多给了一坛,真不花钱不说,还给贴心地送回家,更觉得占了好大一个便宜,尝过试吃后,便纷纷一个两个凑上前来吆喝着要刻章。更有甚者,有人买不够六坛,就拉相熟的亲戚好友过来拼数,最后再平账,云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给了,反正怎么算皆是赚钱,这谁能跟钱过不去?   晚些收了摊子,一众伙计们凑在云胡的屋中,清点着当日售卖的数量,见着账本上的一百五十坛,诸人都惊掉了下巴。   “天爷爷来,这曹溪百姓是真有钱,三十文呐!一罐一罐买起来,眼睛都不带眨的!”一伙计感叹道。   王喜一巴掌扇到他脑袋上,“那是咱们甘盈斋的东西好,否则,你即便是卖得再便宜,也白搭!”   “是是是,王管事儿您说的对,还是咱们掌柜的聪明,一出手就将他们的心思给拿捏住了!”自知说错话的伙计连连致歉,还不忘奉承一句云胡。   云胡全然没当回事儿,今日头一天摆摊就能有此收获,他心情实在好,当下就大手一挥,“今个儿辛苦各位了,若此番咱们带来的合意果都卖完,回头我给大家包个大红包!”   “好呐!”众人齐齐欢呼,盼着往后的生意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天比一天好!   送走伙计们,云胡单单留下了王喜和周时雁。   “今天摆摊的情况,你们瞧着怎么样?”   王喜与周时雁眸光短暂一碰,缓缓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掌柜的,咱们头一批的合意果,都是买六送一吗?晌午那会儿您也瞧见了,好些人都是拿刻章拼凑的。”   “最多五日。”云胡比了个手势,“五日的时间,已经足够心怀不轨之人,复刻一个新印章了。”   “即使如此,为何要整这个呢?咱亏了钱不说,还有可能会着了歪门邪道。”周时雁有些着急,说其话来话难免口无遮拦。   “咱们甘盈斋底子薄,又没有名气,人家图什么,非得来你这儿买这口吃的?”云胡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不紧不慢道,“三十文的东西,买够了六罐,就能不花钱地得一罐,你得让他们觉得自个儿是占了便宜的。”   “为什么咱们不将苹果罐头也摆出来,六十六文,如果是买六送一的话,六罐岂不是赚的更多?”周时雁接着问道。   “不急。”云胡顿了顿声,“先留着,我想等等满香楼的回复。”   还是那句话,同时节的果子即便是卖出花来,走得也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只有那部分苹果罐头,才能赚到大钱。   ————   云胡本打算等到第七日,再主动登门满香楼。   这几天一直没去探听情况,他已然做好了要赔本的心理准备,就连青哥儿也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叫他放平心态,看若是霍七娘卖的不好,能不能将剩余的果子给要回来。   可谁知,约定的时间未到,这刚刚第五日,满香楼的小厮便主动登门,开口就要云胡此行带来的全部的苹果罐头。 第209章   “六十六文钱一罐, 我们甘盈斋此番带来的合意果,还余着五百罐,总共为三十三两银子, 劳您先付五两的定金。”   厢房里, 王喜拨弄着算盘珠子, 正忙着同满香楼的小厮核算价钱。   云胡掺不上手, 便端着茶盏不紧不慢地轻呷。   “掌柜的, 咱可从来没谈过这么干脆利落的买卖。”眼见着小厮往契书上盖了手印, 周时雁在一旁看直了眼。   “人家是曹溪鼎鼎有名的满香楼,每日过手的银钱少说也得百两,这点小钱算不得什么...”云胡掩嘴低语道。别看他面上装的一副神态自若的淡然模样,实则内心早已经如同翩翩起舞的小人一般雀跃。   想来合意果该是卖得极好,否则这还没到他和霍七娘约定的日子, 满香楼的管事儿便主动登门,还这般痛快地签契约付定金, 委实超乎了他的预料, 看来这一步险棋, 到底还是他赌对了。   “多亏了掌柜的英明, 提早留下那批苹果罐头,要不咱们甘盈斋得少赚多少银钱!”谈成一笔这么大的买卖,周时雁心里也高兴,就连脸上的假笑都变得真诚起来。   “运气好罢了。”云胡谦虚道。   适逢王喜将契书送过来, 他探指往印泥上一戳,重重地压在契书上,而后又像模像样地执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小厮将其中一份契书收进袖中的荷包里, 临走前道:“小云掌柜,余下的二十八两, 待明日将五百罐合意果送去满香楼后,自然会有账房先生过来,同您的伙计们结账。”   云胡轻笑着点点头,回头便嘱咐王喜明日去给满香楼送东西时,顺便将另两种合意果,也一并捎带着送过去二十罐,就说是甘盈斋预祝满香楼生意兴隆。   东西不多,也不值多少钱,但好歹是他的一番诚意,倘若能与霍七娘做长期的买卖,白扔进去的这些银钱,就算不得亏本了。   *   此事尘埃落定,云胡把心思又放在了街市的零卖上,这有道是一朝得势,便就有一朝失势,依照着往常的情况,甘盈斋在程洋街摆摊儿,是为了给糖水罐头做宣传,吸引对其有兴致的商户。   然则并非没有商户主动登门,只是开出的收购价钱,却一个赛一个的低廉,几乎要让他们此趟过来赔的血本无归,更有甚者,先前他们吃墨子酥的那家茶肆老板,开口就要五分利,云胡一刹那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经王喜提醒后,才回过神来,当即就起身送客。   回了宋宅,他将伙计们又聚在一起,说起自己想在曹溪开个分铺的想法。   这总归是要卖东西,既然跟商贩们谈不拢价钱,索性就不谈了,自己挑担子干,钱还不是一样的赚?   伙计们这些时日,一面高兴街市上的生意火热,一面还受着一茬接一茬商户傲慢轻视的气,这会儿早就憋不住了。   云胡将将一开口,大伙儿一呼百应,“只要是掌柜的发话,我等必定跟随,左不过白手起家,从头再来!咱们搁甘州那穷乡僻壤都能做的毫不逊色,何尝是这富饶的曹溪!”   如此,开分铺的事宜,算是敲定了下来。   算着日子,他们一行人跟着宋家商队来曹溪,已经呆了大半个月,加之路上耽搁的时间,可谓是有一个多月了,   因着有安济院的事情还时常悬在心里,云胡安排好人手后,便决计跟着青哥儿回甘州。   此番留下主事儿的人,是从甘盈斋开张以来,就一直跟在身边的王喜,云胡对其妥帖得体的办事能力一向放心得很,索性就将分铺的差事儿全权交给他,另还多留了三个趁手的伙计。   回程当日,王喜前来送行,同云胡行过礼后,朝着周时雁招招手,将人唤下了马车。   他这些时日一直奔波于新铺子的修缮,到今个儿才得了几分闲空,便忙不迭赶过来。   云胡挑开竹帘一角,见二人站在荫郁树下,不晓得在说些什么,那王喜生得高大,周时雁单薄的身形都被他挡得严严实实,半点情形也见不得。   “看不出来你还爱凑热闹。”青哥儿摇着纸扇,坐在一旁打趣道。   云胡敛回眸光,难为情地抿抿嘴,“我这、我这不是关切关切铺子里的伙计嘛,他们自打跟了我,都有段时日了。”   说话间,周时雁已经回来了,她脸颊红扑扑的,不晓得是方才日头盛晒的,还是因为旁的,耳后别着一支水灵灵的绢花,更衬得人俏丽。   云胡瞧着那绢花的式样眼熟得很,仔细想来,应是初来曹溪第二日逛去首饰铺子时,王喜偷偷摸摸买下的那一支,他压下心头的讶然,同青哥儿视线短暂一碰,俩人不约而同地笑弯了眉眼。   谁能想到,曹溪一行,不光收获了开分铺的意外之喜,还见证了伙计们之间的绝美爱情,往回走的路上,虽是思颠簸,但云胡心情甚好。   只不过谢见君就没有这么好的兴致了,满崽贪凉,吃坏了肚子,逛下一大碗黑黢黢的苦汤药后,夜里竟发起了热,烧得整个人都晕晕乎乎。   “阿兄,我好难受。”小少年平躺在榻上,蔫蔫儿地念叨。他打小放养着长大,一向身子骨强健,到如今这个年纪,几乎没生过什么大病,这回可谓是病来如山倒了。   谢见君将井水浸湿的帕子敷在他滚烫的额前,低声安抚道,“好好睡上一觉,明日起早就没事了。”虽知道这场病是崽子自己折腾出来了,但毕竟是自个儿悉心看顾长大的孩子,当下瞧他这股子难受劲儿,做阿兄的人,哪里还舍得说什么责怪的话。   “都怪那坛子荔枝太好吃了!”满崽拖着喑哑的嗓音愤愤然道。荔枝是季子彧送过来的,说是未成熟时就从枝上摘下来,抹去外皮上的水珠,搁放进瓷坛,用蜡封住口,便可保存些许时日,想来这东西珍贵得很,拢共就送来了六个小坛子,区区一下午的功夫,他自个儿就吃完了一小坛子。   “这荔枝虽甜,但不能贪食,尤其这一路过来,都是拿冰块煨着,到了这边,王婶子还给你吊在了水井里,可不得受凉?”谢见君顺着话茬,温温温和和地嗔怪了两句。   这语气听上去并不严厉,满崽也便有了胆子,黏黏糊糊地撒起娇来,“阿兄,你快别念叨我了,我头疼。”   谢见君见状,双手搭在他脑袋两侧,动作轻柔地给他案抚着太阳穴,“这几日,你别去甘盈斋了,就在家安安稳稳地歇着吧,正巧先生教大福习字,你也跟着过去临两帖,我瞧着你的字,可有些潦草了。”   满崽原是心不在焉地应着,猛地回过神来,他瞪大眼眸,“阿兄,你居然偷看我的信!”   “何来偷看?只是路过,见那纸上的字都糊作一团,不成样子而已。”谢见君坦坦荡荡地回道,他向来尊重旁人隐私,若非对方主动,自己决计不会越雷池半步。   满崽自是也知晓他阿兄的心性,故而舒舒服服地眯了眯眼,不紧不慢地缓声道:“我给季子彧写回信呢。”,正说着,他从枕头下面翻出一本新得来的话本,又从中扯出一封书信,“你瞧瞧,他可真是笨死了!”   谢见君就着他的手瞄了两眼,   “满崽,你教我的打水漂,总掌握不住其要领,前日练习时,不慎跌入水中,惹得婳婳好一通笑话我,当今她如同年节下的年画娃娃那般可爱,两颊上的奶膘肉嘟嘟的,总忍不住想要上手捏捏,不知大福如何?可还如幼时伶俐,鬼灵精怪”   闲言碎语,以及家长里短的琐事儿,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整页,书信的末尾,季子彧写到,   “他日若得机会,想一览你打水漂之飒飒风采,我必好生拜学,如有幸得你亲传,便是再好不过...”   谢见君眉梢微挑,心道这小子的心思可愈发大胆了,他将信重新塞回到话本中,随手丢在了半丈开外的桌上,没好气道:“你既然还生着病,该是要早些歇息,等赶明儿病好了,再琢磨回信的事情。”   满崽不满地哼唧了一声,“让我跟着先生习字的时候,可没惦记着我还生着病呢。”   他扯掉额前已然热腾腾的手巾,翻了个身,好半天,从一团薄被中传出闷闷地泛着潮气的声音,“阿兄,我睡不着,你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拍拍我吗?”   谢见君心里一软,手搭在小豆包的身上,一下接一下地轻拍着,“睡吧,阿兄看你睡着了再离开。”   小豆包一朝心愿得成,挪动着烧得暖烘烘的身子,往他跟前又凑近几分,而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眸。   谢见君一直待到满崽退了热,确定不再发烧后,才安心地离开。   ————   这一病,等到身子恢复得差不离,已经将近九月末了。   春上那会儿,冬云山开荒种下的谷子成熟了,谢见君要过去瞧瞧这一波的收成,就将大福托付给了“重获新生”的满崽。   “大家如何都这么忙,云胡还没从曹溪回来,阿兄又去了常德县,先生还顾着他的宝贝学生们,连昌多都待在甘盈斋,忙得一刻都不清闲。”满崽杵着双颊,百无聊赖地同大福抱怨着。   他今个儿在家呆不住,就带着大侄子跑街上溜达。   “总给你写信的那个小哥哥呢?他怎么不来甘州?”大福吃着甜津津的糖葫芦,一脸无辜地问道。   “什么小哥哥,那是叔叔.....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满崽一本正经地纠正着辈分问题,见大福听了话,也照旧是一副茫然模样,他默默地叹了口气,“也是,那时你还小呢,怎会记得这个人呢?”   大福点头,手指着街对面推板车的汉子,“小叔叔,我想吃莲子。”   “不是刚给你买了糖葫芦吗?”满崽眉心微蹙,起身给俩人都掸了掸身上的灰,“我带你过去买,但是你要抓好我的衣角哦,千万千万不可以松开手。”   大福继续点头,听不听得明白,他只知道点头是一准没错的。   二人穿行过街道,直直得朝着卖莲子的汉子走去。   今个儿人多,板车被里里外外围了个三层,满崽饶是叮嘱过了,但仍是不放心地一个劲儿地回头瞧,可谁知就付了个钱的功夫,等他好不容易挤开人群,却惊觉身后的小尾巴不见了。   满崽顿觉惊慌失措,仿若有双强劲而有力的手,正紧紧地攥着他的心,随之翻涌而来的窒息感压得他浑身冰凉,喘不上气来。   “大福!大福!”他忙不迭四下张望起来,生怕一时不察,大侄子就被莫名其妙的人给带走了。   然刚跨出两步,满崽就瞧着不远处的糕点铺子门口,一人背身而立,旁边站着的,正是不见了踪迹的大福。   他乍然提起口气,三步并做两步,乘其不备,上前一个过肩摔,将那人用力地摔翻在地,而后回忆着李盛源曾教过的擒拿之术,把他的手臂钳至背后,将将要唤巡街的府役过来抓人拐子,恰逢那人回眸,满崽当即怔在原地,手中的劲儿不由得松了。   “季、季子彧?” 第210章   “满崽, 是我。”季子彧背着身浅应了一声,笑意冉冉浮上眉眼。   若不是他余光中瞥见这小子因着动作幅度太大,从颈间滑落的长命锁, 及时收了腰间冒尖儿的匕首, 恐怕如今被按在地上, 一身狼狈的人, 可就不是自个儿了。   “你怎么来甘州了?”确信没认错人后, 满崽手抚了抚胸口, 松下一口气,转而便面露嫌弃道:“瞧你这弱鸡样儿,一个过肩摔就能把你干倒了,来,我拽你起来!”   季子彧望着面前这双丝毫不在意身份有别, 只顾着朝自己探出的手,踌躇须臾, 到底没敢搭上去, 他一手撑地, 缓缓地站起身来, 顺势掸了掸衣裳沾着的土。   满崽见状,轻啧了一声,尴尬地收回手,“一年未见, 如何还跟个小姑娘似的扭捏上了…”   季子彧心里止不住地叫苦,单单只是方才满崽将他摔翻在地,就已然招了不少人的瞩目, 现下可是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他倒是无所谓, 只是满崽身为小哥儿,与他一个成年汉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到底是不善的,谁知一朝会传出什么不像样的腌臜话,败坏了满崽的名声。   “小叔叔,他是谁啊?”一旁被忽略许久的大福骤然出声,打破了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你傻呀,他就是常给你小叔叔我写信的那位小哥哥,你前几日吃的荔枝,还是这位小哥哥送过来的呢。”满崽将“小哥哥”一词咬得极重,而后一脸玩味地看向季子彧。   季子彧被他这明晃晃写在脸上的得意逗得想笑,“一年不见,我竟连在你这儿的辈分,都矮上了一截。”   “那是自然!”满崽挑挑眉,“大侄子,你何时来的甘州?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去城门口接你。”   “今日方到。”季子彧道,他是院试第二日一早从家中跑出来的,这一路快马加鞭地赶路,还走了一个来月。   进城等不及梳洗换身衣裳,便迫不及待地想去找满崽,谁知适逢碰着落单的大福,见他身边没有跟随的仆从,才上前将人带到一旁,想着呆会儿打听着送去知府。   “那你落脚何处?”满崽继续追问,得知季子彧还没有安排住处,秉承着来者都是客人的原则,他当即便搂起大福,又热情地拉上人,“走走走,去什么客栈,来我家!府衙后院大得很,空房间多的是呢,阿兄和云胡都去外地了,我正愁没人陪我玩。”   他这一拽,愣是没拽动,回过身来见季子彧噙满笑意的双眸,温温柔柔地瞧着自己,他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手下意识地抹了把脸,“你光瞅我作甚?我这脸上有东西?”   “满崽..”季子彧清了清嗓子,“见君阿兄和云胡嫂嫂不在,我就先不去你家了,等他二人回城,我再携礼登门拜访。”   家中没有主事儿之人,他贸贸然上门,总归是失了礼数。   满崽狐疑地睨了他一眼,心道都是打小儿一块长大的,谁还不熟悉谁?非得搞这些个莫须有的虚礼,阿兄又不在意,他无奈地撇撇嘴,“行吧行吧,我先带你去找个客栈入住,真是的,这上京距这儿可有千里之远,你出门在外,连个侍从都不带,还得我帮你操持。”   季子彧抿嘴,掩着心头翻涌起来的欢喜,他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礼,语气端得愈发客气,“那就麻烦您了。”   与此同时,远在东云山的谢见君,收到了一封来自上京的信。   写信之人,正是季子彧的兄长,季宴礼。   信中言:“上京局势瞬息万变,有国师助力,三皇子一脉得势多久,正想法设法地打压太子手下的亲臣,我等在朝中举步维艰,如履薄冰,望旧友看在昔日同窗之谊的份上,对幼弟护佑一二。”   谢见君合上书信,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他本想问问陆正明,那季家小子现在身在何处,但一想到二人从未有过交集,即便街市上擦肩而过,估摸着也不曾认得出来,遂沉了沉声,“连云山手收上来的谷子,都安置得如何了?”   “禀大人,已经找好镖师,这几日便可押运入府城。”陆正明拱手。他不知那信中内容,只瞧见知府大人神色阴郁,想来是上京生故,便体贴地开口,“大人,可有属下,能为之解忧之事?”   谢见君心口似是压了块沉甸甸的大石头,连喘息都觉得艰难,这几日得来的谷子丰收的喜悦,被手中这封犹如青铜鼎一般沉重的信打破,他用力地按了按太阳穴,有些疲惫道:“无妨,粮食押运的事儿要紧,你与镖师随行,一道儿回府城。”   依照着年初开荒时定下的规矩,连云山等劳役者以工代粮,荒地三年的收成归官府所有。   他们此番特地跑这一趟,除却查探收成的情况,更为重要的就是将这批粮食带回去,充入粮仓,以备将来灾荒之年所需。   “是..”陆正明恭敬应话。   将此事吩咐下去,谢见君还惦记着季子彧,便没继续在东云山逗留,稍作歇息后,翌日,他动身回府城。   算着时间,云胡一行人应该入甘州境内了,他一路纵马疾驰,在城外茶摊歇脚时,碰巧遇上从曹溪回来,将将与青哥儿商队分开的小云掌柜。   “今日赶路,大伙儿都累了,等下将东西送回甘盈斋后,可自行散去,休息两日再上工。”云胡正忙着叮嘱铺子里的伙计,冷不丁听着清脆的铃铛声响,和嘚嘚而来的马蹄声,尚不及回眸瞧瞧热闹,下一刻身子一轻,他像只瘦弱鸡崽似的,被人拦腰捞起。   他吓了好大一跳,一颗心扑通扑通,仿若有个小人舞着鼓槌,“咚咚咚”肆意敲鼓,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坐在了马鞍上,身后是熟悉的怀抱。   “你你你你...”他轻掐了一把谢见君胳膊上的嫩肉,“我还当是一路都顺顺利利,临到进门口遇着劫匪了呢!”   “是劫匪..”谢见君贴近几分,脑袋抵在小夫郎柔软的颈间,“要偷走了你的心的劫匪。”   云胡脸颊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连后颈都染上一抹霞云,“堂堂知府大人,说话没个正形儿。”   “那又如何?”谢见君逗弄着脸皮薄的小夫郎,只觉得乌沉沉的阴霾,正缓缓从头顶上散去,身下的马打了个响鼻,牵动着二人身形跟着一晃。   云胡有些害怕,连忙抓住面前粗糙的缰绳,被“偷心劫匪”握住手,与其十指牢牢相扣在一起。   容不得他挣扎,身后的谢见君便已然发话,“周娘子,我带你们家掌柜的先行一步,铺子里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主君宽心,我等必会安置妥帖。”周娘子笑眯眯地应话,她手指磋磨着团在掌心里的绢花,似是想起些什么,眸底多了几分羞赧,但很快就转瞬即逝。   ——   “你知道吗?”被带着纵马过城门的云胡倏地出声。   “我不知道。”谢见君老实回答,立时招来小夫郎一记肘击,“你再这般打趣我,我便什么话都不同你说了。”   小绵羊一朝亮出了尖利的獠牙,偏生了逗弄之心的人只好缴械投降,“路上发生什么事儿了?可是遇着麻烦了?”   云胡摇了摇头,面带喜意道:“我发现王喜和周时雁互生情愫,两相心悦呢。”   “是嘛!”谢见君惊讶,“这可真是件好事儿,王喜若能以真心相待周娘子,倒不失一桩佳缘。”   “我也是这么觉得,只是他们俩还藏着掖着,我这做掌柜的,也不好出面乱点鸳鸯谱。”云胡惋惜道,周时雁和离前的那位夫君待她如此不善,以至于她又伤身又伤心,但现在的王喜,他瞧着还真不错,行事稳重,当行出色,若非这般,他断断是不能放心将甘盈斋的事儿,全权交给这人的。   “不急...”谢见君扯紧手里的缰绳,不紧不慢地带着云胡在长街上散步,“感情这种事儿,向来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他二人不将此事儿摆在台面上,定然有人家的思量,倘若有朝一日喜得良缘,你这位小云掌柜,可得掏个大红包出来了。”   云胡抿嘴轻笑,月牙般的双眸明亮亮的,盛着耀眼的碎金,“甘盈斋开张至今,他们俩可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即便佳偶难成,年底我也给包大红包,好好犒劳犒劳铺子里的伙计们。”   “我呢我呢...”独守空房遭冷落的某人急不住了,小夫郎一走就是两个月,可把他惦记得“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如果不是地方官员未经传召,不得擅自离开辖地,他高低也得追过去。   “回、回去再说。”小夫郎脑袋低低地垂着,扣在一起的手指,不安分地挠了两下自家夫君的掌心,“这还在街上呢,休、休得放肆。”   谢见君别提有多稀罕云胡这薄薄的腼腆劲儿,见他想要和自己讨巧,当下心里头也跟着泛起了酥酥麻麻,“那咱们这就回家。”   手中的长鞭一扬,身下坐骑昂首长啸,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而后朝着府衙的方向疾驰而去。   “阿兄,这儿这儿!”还差一个街口拐到府衙门前,茶肆二楼的小厢房内探出半面,满崽抱着大福朝二人一个劲儿地直招手。   谢见君心里一凉,“坏了,光惦记着乖乖软软的小夫郎,倒是一高兴,把好大儿给忘了....” 第211章   本以为是满崽闲着无聊, 带大福去茶肆里听书,不成想谢见君二人在门前稍等了片刻,一同走出来的还有他惦记了一路的人。   “子彧?”作为对此事儿唯一不知道的云胡, 乍一看见他, 惊诧地呼出声。   “子彧见过见君阿兄, 云胡嫂嫂。”季子彧上前, 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礼。   “一年不见, 瞧着长高了些。”谢见君捏了捏他的肩膀, 笑道:“几时来的?甘州千里之遥,一路过来可还顺利?”   “劳阿兄挂念,沿途走得都是照着舆图上标记的官道,早晚有士兵驻守,无一大碍。”季子彧回话。   “阿兄, 你可知,他是自个儿从家里跑出来的, 连个随从都没带, 也不晓得哪儿来的天大的胆子, 居然敢一个人走这么远!”满崽在一旁扯扯谢见君的衣袖, 暗戳戳地给他告状。   谢见君揉了把他毛茸茸的额发,脸上的笑意更甚,“你说人家子彧胆大子,你又小到哪儿去?今个儿孤身一人往城郊跑的人是谁?”   “云胡, 你看他!”告状不成,还把自己绕进了沟里,满崽皱眉, 气鼓鼓的脸颊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小河豚,瞧着可爱极了, 惹得季子彧的眸光止不住地往他身上瞟。   “好了好了...”心软的云胡站出来打圆场,他将将从曹溪回来,见着几个孩子,心里都稀罕得紧,便连忙招呼道:“今个儿天热,咱们快些回家去,我让王婶子给你们煮冰镇红豆粥,子彧,你也来。”   被唤到名字,季子彧敛回视线,“叨扰您了。”   “你看,我早跟你说过了,我阿兄和云胡,才不是那劳什子迂腐之人呢,让你去府里坐坐,你非得要等他们回来再登门,家里那么多空置的屋子,还偏偏留宿在客栈里,啧,书呆子...”满崽冲他摆了个鬼脸,“看来书也不能长念,否则,人都要读傻了...”   “歇歇嘴吧,小话痨。”谢见君瞧出了季子彧面上的窘迫,一把捂住幼弟的嘴, “我还当大福为何话这般密,原来竟是遗传了他小叔叔,这一会儿功夫,你这叭叭叭的,还没停下呢。”   此话一出,招来几人都闷闷地笑出声。   满崽气性大,又不经逗,当即便抢过缰绳,利落得翻身上马。   眨眼间,一人一马消失在巷尾。   “小兔崽子...”被马蹄子尥了一脸尘土的谢见君,低低地笑骂了一声,回眸见季子彧灼灼目光,望着满崽离去的方向,他清了清嗓子,“子彧,咱们也走吧。”   ————   晚些,在正厅用过了晚膳,谢见君以有事之由,将季子彧招到了书房。   “今个儿的菜可还都合胃口?”他斟了一盏凉茶,推及到季子彧面前。   “阿兄客气,王婶子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精湛。”季子彧客气回道。分别一年之久,他倒是真有点想念在谢宅那会儿,吃过的王婶子做的菜。   “那就好,不枉满崽的一番心意。”谢见君端起书案上的茶盏,轻呷了一小口,意有所指地说道:“他怕你初来此地,吃不惯这里的东西,方才回来得早,特地去灶房,托王婶子给烧了几样你之前爱吃的菜。”   季子彧神色微怔,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那有劳满崽费心了。”   “嗯”谢见君应了一声,话锋一转,问起了院试之事。   “院试结束的第二日,我便从上京离开了,虽不知结果,但子彧自诩答得尚可,不及案首,禀生应是绰绰有余。”季子彧谦虚。自满崽离开上京后,他便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功课上,就盼着顺顺利利地考完院试,好来甘州找满崽。   谢见君见他胜券在握,随手从书案上抽出几张纸,唤他到跟前来,将考试的题目和自己的作答悉数都默下来。   一年不见,这小少年的字写得工整多了,想来应是季宴礼特地寻了名师专门教导过。   “行文流畅,条理清晰...可安心准备明年的乡试了。”谢见君大体扫了一眼他作答的内容,出声夸赞道。   能得当年在一众群贤中脱颖而出的状元郎的认可,季子彧心中大喜,正要开口道谢,冷不丁被打断话头,“你既是人已经到了,别忘了给你阿兄报个平安,你这一走,他担心得很。”   他抿抿嘴,有些哀怨道:“阿兄整日忙于政务,时常夜不归宿,连嫂夫人和婳婳都不得见,待我更是不闻不问,哪里会担心我?见君阿兄莫要打趣我了。”   “你这傻子。”谢见君轻戳了下他额前,温声嗔怪道:“若非宴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着你,你觉得单凭自己,连个得力的侍从都没有,就能跑得出上京?还能顺顺利利地一路跑来甘州,耍孩子性子?”   季子彧平白挨了斥责,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尖,“阿兄教训的是,明日我便回信。”   其实早在看到书桌上的盘缠和通关文书时,他便了然自己的心思已经藏不住了,之所以不提前知会季宴礼偷摸跑出来,归根结底,就是赌口气而已,谁让他阿兄许久不曾正经坐下来,好好地陪他说句话了。哪里像满崽的兄长,时时刻刻都将满崽记挂在心上,即便是出公务,也想着给他带手信。   “行了,明日把客栈里的行李收拾一下,搬来家里住吧。”谢见君似从前那般亲昵地捏捏他的后颈,“你阿兄嘱咐过了,托我看顾好你,你人尽管不在上京了,但这功课万不能落下,你是个聪明孩子,如今这个年纪,该是知晓什么事儿最要紧吧?”   最后说的这话,是有意提点他。   毕竟也算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谢见君如何瞧不出这小子是奔着谁来的?只是他身为兄长,不好当面把话说得太明白,想来这小子一时半会儿应是不会离开,他索性将人留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一来方便关照,二来还能盯一盯课业,总不好一朝送回到季宴礼身边时,连最起码的学识都给耽误了。   季子彧听出了话外之音,连忙拱手言自己必会谨遵阿兄的吩咐。他是惦记满崽,但绝不会仗着所谓的身份地位,以及多年竹马之情,堂而皇之地做些无礼之举,他要堂堂正正地靠自己的本事,走到满崽身边。   谢见君见他如此上道,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唤李正明送他回客栈。   ————   入夜,   分别两个月的二人,终于得闲歇在了一处。   月色皎皎,正是闲聊的好时候,云胡躺在谢见君柔软的臂弯里,想起白日里见到的季子彧,他试探着问起,“你说,那子彧,是不是对咱们满崽有什么想法?”   他话说得隐晦,但谢见君听明白了,他将小夫郎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有些惊诧道:“怎么突然想起这茬子事儿了?”   “许是子彧来了,让我忍不住想起咱们还在上京时候的事情。”云胡眉心微蹙,似是在回忆,“我记得,那会儿师娘曾私下里同我打听过满崽是否许了人家,我说满崽年纪尚小,想在家留一留,她便劝我要早早地给孩子做打算,还明里暗里地提点过说季子彧这个孩子不错,是个好相与的,让我与你仔细地考虑考虑。”   “那你觉得季子彧如何?”谢见君手肘支着脸颊,饶有兴致瞧着他。   “咱们与季宴礼一家相识这么多年,子彧这孩子,知礼数识大体,我是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只是他家中情况复杂,我怕满崽有朝一日,若真的是嫁过去,恐是要吃亏的。”   小夫郎所担心的,不无道理,谢见君也正有此想法,季子彧的爹和那位不曾露面的嫡母,俩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相比较优渥的家室,正直的人品,他这做阿兄的,只想着让满崽的日子能过得舒心一点,这也是这么多年,他不曾约束过满崽,由着他释放天性的原因。瞧着婆母的脸色讨生活,   “满崽前十几年过得那么洒脱,但如果往后的大半辈子都要窝在深宅大院里,瞧着婆母的脸色讨生活,跟其他人勾心斗角,抢夫君宠爱,我真宁愿在家里养他一辈子。”云胡见谢见君不吭声,当是以为他认可了自己的想法,眼眸的担忧更甚。   “瞧瞧,这小子还没嫁人呢,你就已经未雨绸缪了。”谢见君抚平他紧皱的眉头,笑了笑,“且不说以满崽的性子会不会吃亏受委屈,他现今这个年纪,旁个公子哥儿要么被摁在家里足不出户,要么流连勾栏之地听曲赏舞,他呢,晌午那会儿搁门前树底下捡了根竖直的木棍,高兴了老半天,你还指望他开情窍?”   云胡被自家夫君这么一逗,原本阴郁的愁思烟消云散,脸上也见了几分笑意,他不由得往谢见君跟前贴近了些许,二人身形挨着身形,几乎要交叠在一起。   须臾,他开口道,好似是邀功一般,眉眼之间满是得意:“我还没跟你说说,我在曹溪开了家甘盈斋的分铺,还将王喜留下来照看分铺的生意呢。” 第212章   冷不丁听见这话, 谢见君愣怔了一瞬,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此事儿当、当真?”   “你怎么也结巴上了?”云胡侧目望了他一眼, 脸上笑意不减, “我何时蒙骗过你?自然是真事, 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周娘子, 和商队里的伙计。”   “问他们作甚?我信你。”谢见君揉了揉他微凉的耳垂, 偏哄道:“看不出来, 我们小云掌柜的生意都做到曹溪去了,难怪我在城外遇见你那会儿,没见着王喜,原来是帮你开疆扩土去。”   云胡一双杏眸瞪得溜圆,在烛光的映照下愈发亮盈盈, 他起身从箱笼里翻出个印章,献宝似的拿给谢见君瞧, “我就是靠着这东西帮忙, 让甘盈斋在曹溪迅速打开了销路呢。”   “是嘛..”谢见君惊喜道。他接过来印章, 捏在掌心里掂量了两下, 这才看见印章的印面是个小云朵的图案,应对着云胡的名字,底部刻着“甘盈斋”三个字,这字迹看起来歪七扭八, 不同于寻常所用的标准的篆体,倒像是小夫郎自个儿手写,又拿给篆刻师傅描刻出来的, 同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大字,颇有几分相像。   “我让王喜去刻的, 跟曹溪百姓们说,只要集齐了六个印章,就能多送一坛糖水罐头,结果引来了好多人,他们为了应证我不食言,买了好多,还有人一下子就买了六坛,得了六个印章呢....”   小云掌柜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这两个月在曹溪的种种经历,越说越起了劲头,眼瞅着精神头都旺盛了。   “等等,这满香楼是什么地方?”谢见君乍一听说在此地谈成了一笔大买卖,还狠狠地宰了那霍七娘一顿,有些好奇问道。   云胡当即变了脸色,神色不自然地躲开他的眸光,须臾,才低低地小声说道,“我、要是同你说实话,你可不许骂我哦...”   谢见君愣怔一瞬,喉间溢出一抹浅笑,“这么害怕我?难不成是跑青楼去同老鸨谈生意了?”   “你你你你、你咋什么都知道?”云胡蓦然张大了口,“你莫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吧!”   “瞧你这模样,就差把心虚写在脸上了....”谢见君莞尔,将人又拽回了自己跟前,好声好气地劝慰道:“倒不是不许你去,只是下次若是再去这种地方,莫要傻愣愣地跟青哥儿跑去,好歹要带上几个人,那里鱼龙混杂,保不齐遇着什么宵小之徒,你们两个小哥儿可就麻烦了。”   云胡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他悄默声地拽上谢见君的衣角,小鹿似的眼眸忽闪忽闪,“你不生气?”   谢见君无奈,“我若是生气,你下回就不敢去了?”   云胡略一思忖,乖乖巧巧地勾手道:“那我还是多带几个人吧。”   “嗯。”谢见君浅应了一声,晓得小夫郎同自己说这些,是想听两句夸奖,他便捡着好听的话,将人从头到尾夸赞了一便。   这一夸,俩人的身子就彻底地交叠在一起,隐忍了数月的克己复礼,已然按讷不住,情玉犹如涌动的潮水,潮湿而缠绵,一点点地渗入深思中,侵占掠夺。   ————   转日,天色微明,窗外乌云蒙蒙。   谢见君醒的有些早,平躺在榻上缓了半天的神。   昨个儿半夜突降大雨,豆粒大的雨点子敲打在瓦片上劈啪作响,他披上外衫,撑伞去看了看熟睡的满崽和大福,回来见云胡一整个瑟瑟地缩成一团,冻得像只小虾米,便又从斗柜里翻出一床厚些的被子,将人牢牢裹住,拥着睡了半宿。   燕雀低鸣,怀中人被惊得羽睫微颤,身子诚实地朝着暖和的地方凑近了些许,“什么时辰了?”,云胡环住他的腰,轻蹭了蹭黏糊道,声音里浸着初醒时的沙哑。   “今日天不好,再睡会吧。”谢见君掖紧了被角,俯身在小夫郎额前落下轻轻一吻,唇瓣触碰到的滚烫令他瞬时一怔,手下意识地搭上他的额头,“云胡,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嗯...”云胡哼唧了两声,只觉得阵阵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裹紧了棉被也无济于事,没一会儿,又起了股热意,在身体里胡乱地流窜,惹得他虚乏无力,鼻子里更像是塞了两团毛茸茸的棉花,连呼吸都难耐。   “脑袋里的水好像烧开了,咕噜咕噜的...”他双手搭在头顶,低低地呢喃着。   谢见君失笑,从屋外端来一盆冷水,浸凉了帕子,敷在小夫郎的额前,“我让大河叔去请冯大夫过来给你搭搭脉,今个儿先不去甘盈斋了,在家里歇着吧,一准是昨晚上骤然降温,冻着了。”   “被你折腾坏了...”云胡迷迷瞪瞪地说着胡话,扣住他的手指,热腾腾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你多陪陪我,我就不难受了。”   “我不走,我就在这儿待着。”谢见君回握住他的手,塞进被子里。   约摸着干等了一刻钟的功夫,冯大夫提着药箱,姗姗来迟。   “劳烦您了。”谢见君赶忙起身,让开了床榻的位置。   就见冯大夫熟练地从药箱中翻出精巧的腕枕,搭在云胡身下,净手后,三指轻轻地按压在寸口之处,他眉头紧皱,不住地捋着自己的花白胡须,似是在感触着什么。   少顷,他缓缓开口,“知府大人莫要担心,夫人脉浮而紧,是以风寒外侵,阻遏了卫气而至,待老夫开个药方,喝上几日药便可安好。”   “还得喝药呐...”此刻烧得一塌糊涂的人,努力支撑起上半身来,苦着脸问道。他双颊红扑扑的,眸中水光潋滟,瞧着就可怜极了。   但谢见君哪会是在这种事儿上还纵着他的人,要知道古代一场重感冒就能要人命,他岂敢懈怠,当即就唤李大河拿着晾干墨汁的药方,去药堂抓药。   一番抗议无果,云胡又蔫蔫儿地躺下,“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还不忘用余光瞧瞧他的神色。   谢见君故作严肃地绷着脸,帮冯大夫收拾好药箱,恭敬地将人送出门。   往门外马车上走的时候,冯大夫絮絮叨叨地同他叮嘱起来,“老夫已经在药方中添了一味甘草,用以缓解苦涩之意,大人也可提前备下些蜜渍的果子...”   “冯大夫见笑,内子一向最怵这苦汤药,生了病又难免娇气了些,有劳您帮着操心了。”谢见君拱手道谢。   “知府大人这是要折煞老夫,都是些分内之事罢了。”冯大夫客气道,话锋一转,他倏地面露难色,“不知草民可否求大人一件事儿?”   谢见君站定身子,“您请讲。”   冯大夫顿了顿声,艰难道:“往年冬日,义庄里最是忙碌,这城中百姓,体弱多病的,老无所依的,多数都很难熬过寒冷的冬天,今年得亏了夫人和商户牵头,建了安济院,才使得鳏寡老人能吃饱穿暖,有药可医,只是需要得到救济的百姓实在是太多了,老夫虽并非贪利之人,但家中仍有家眷需要将养,即便想要施以恩惠,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百姓看不起病用不起药,不是你们药堂的错,也不是那些贫苦百姓的错,是官府未及体恤民苦,冯大夫还请不要自责。”谢见君温声宽慰道:“是我这甘州父母官当的不称值,才让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之中,理应是我等的过错。”   “大人切莫这般说,打您来了这里,甘州是个什么模样,大伙儿心里都瞧得明明白白,草民知道您心系垦荒事宜,不愿为您徒添烦恼,但近日来,感染风寒的百姓甚多,医馆每日都挤得满当当,草民同文诚书院的学生们一直费心医治,不惜自负盈亏....就这,还有不舍得花钱瞧病买药的百姓,兀自在家中受着病痛的煎熬,熬不过去,今年家里就得多添一桩丧事。”   冯大夫说来也是一名医者,心底本就仁善,自然见不得悲剧发生,这思来想去了数日,才冒着大不敬的罪名,找上了谢见君,他想着这位知府大人好歹有着仁政爱民的名声在外,若能劝得他出面,总比自己孤身作战,要强上几分。   谢见君听完,果真皱起眉头,“此事本官已然知晓,容本官与陆大人商讨一二,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法子,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得了这句话,冯大夫悬在半空之中的心,稳当当地落了地,“老夫替甘州百姓,先行谢过知府大人。”说着,他躬身行了个礼。记挂着药堂里还有来瞧病的病人们,他没多做耽搁,转身便上了马车。   眼见着李大河赶着马车,嘚嘚地消失在长街上,谢见君轻叹了口气。   他回府中唤来满崽和大福,嘱咐他们俩近些时日不要出门,又着人将季子彧接来府上。   “冯大夫同你说什么了?怎么出门一趟,神色这般凝重?你这是要去哪儿?”卧房里,稍稍缓过劲儿的云胡,侧倚在床榻上,看着去而复返的谢见君将绯色官袍翻找出来。   “你先歇着,我得去找一趟陆同知。”谢见君利落地套上官袍,手抚了抚小夫郎的额前,摸着还有些滚热,原本蹙在一起的眉头愈发紧拧起来,“我只怕是要同你食言了。方才冯大夫说城中感染风寒者甚多,我得瞧瞧去,别闹出时疫来。”   一听这话,云胡都有些坐不住了,“安济院那边如何?我昨日刚回来,也没过去看看,那儿可都是些年事已高的老人和稚子...”   \"没事没事..\"谢见君拍拍他的手背,“冯大夫和文成学院的学生们上心着呢,只是听他说有百姓家境贫寒,舍不得看病用药,我去找陆大人商量商量,看怎么办。”   “行吧。”如此,云胡才稍稍宽心,“实在不行,就放开安济院的收录标准,总不好大伙儿生了病,还得硬扛着,我可知道发热的滋味,贼不好受呢。”   “我的小云掌柜,你就安心养病吧,别操心了....”谢见君轻啄了下他的唇角,堵住他后面要说出口的话,一直到王婶子扣门,二人才分开。   “我这也是风寒,你也不怕被我传染了!”云胡呛了两声咳嗽,不由分说地将人赶出了屋子,不许他再进门来。   吃了闭门羹的小谢大人,整整被扯乱的衣角,抬眸正对上闻讯而来的陆同知,他掩下了唇边的笑意,一脸正色道:   “陆大人,本官想在城中建一所官营的医馆。” 第213章   “娘亲, 咱们还是去瞧瞧大夫吧!”城西一处稍显破旧的祖屋中,七八岁年纪的稚童伏在床前,涕泪连连地求着床榻上面容苍白的妇人。   “你这傻孩子!”妇人枯槁的手无力地搭在他的肩头, “家里穷的都揭不开锅了, 哪里还有余钱去给娘瞧病?”   稚童吸了吸鼻子, 望着案桌上唯一一碗米粥, 咽了下口水。这米是他找隔壁胖婶子借来的, 娘亲一连咳嗽了数月, 近些时日还见了血,邻居们都说他娘是肺痨鬼,一个个避讳得很,路上遇着都捂着鼻子绕开走,只有胖婶子心善, 愿意给他些陈米填补肚子。   “娘,大夫说了, 您的病耽搁不得了, 再不去医馆, 是会死的!”他用力地抹了把脸, 浆洗得发白的衣袖上满是泪渍。   “娘若是不在了,你就可以去安济院了,那儿有人会看顾你,你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没饭吃, 没衣裳穿了...”妇人说着,转瞬呕出一口鲜血,眼见着脸上的血色又淡了几分, “娘前日去打听过了,他们只肯收孤儿, 你去了,能上学能识字,还能学门手艺傍身,有什么不好的...”   “娘亲,我不去那什么安济院,我就要和娘在一起!”稚童环抱着妇人的胳臂大哭。若是自己年纪再大一点,身子骨再壮实些就好了,他如是想到。   那样码头上的管事儿就肯许他扛大包赚钱了,他还可以去酒楼里做跑堂的小厮,哪怕只是帮着洗洗碗,打打下手,只要有钱赚,他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做,有了钱,就能给娘亲看病吃药了!   “你跟着娘,能过什么好日子?药这么贵,家底儿都被掏空了,娘实在不忍心.....孩子,你听娘一句话,这人各有命,强求不得...”妇人喉间一阵发痒,她拿手巾捂住嘴,“吭吭吭”咳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稚童紧攥着手中仅有的几个铜板,那是胖婶子借给他的,大抵是晓得他娘没几天活头了,就让他去街上买些称口的吃食,好给他娘补补身子,他踌躇片刻,狠了狠心,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跑,“娘,您等我回来,我到医馆找大夫拿药!”   “别、别去了、”妇人未说完的话,很快便被接连涌上来的咳嗽声淹没。   ——   “冯大夫,您看咱们这般商定如何?您手把手教出来的这些个文诚书院的徒弟,都安排在惠民医所当值,十日为一轮换...”   谢见君正忙着同冯大夫商量惠民医所的事宜,他方才虽已跟陆同知拟定了初始的草稿,但具体实施起来,还得尊重大夫们的意愿。   “大人只管给我等吩咐差事儿即可,莫要如此客气... ”冯大夫诚惶诚恐地接过策书,他哪里能想到这位知府大人动作实在太快,自己不过上午刚提了一嘴,还未及晌午,就已经琢磨出了应对之策。他眯缝着眼将策书上的内容,仔细地打量了一眼,将要开口。   “大夫!大夫!”一穿着破旧的稚童闷头闷脑地冲进医馆,直直地奔他而来,“大夫,求求您给我娘再开点药吧,我娘她快不行了!”   同行的谢见君被眼前这阵仗,惊得脚步一顿,回过神来,他连忙让开路,利落地躲去一旁。   “小杉,给你开的这些药,都是补药,只能勉强吊着你娘的那口气,你还是得带你娘来医馆里面搭个脉,我也好对症下药。”冯大夫有些为难道。   “大夫,我娘今日又吐血了,吐了好多好多的血,把衣服都染红了!”被唤作小杉的稚童语无伦次地说着他娘的病症,他将手中攥了一路,沾满汗珠的铜板搁放在案桌上,“大夫,我有钱,求你给我娘开药吧,奶奶和爹都病死了,我只有我娘了,求你了,您给想想办法吧!”   “哎..”冯大夫止不住地叹气,像小杉娘这样的病人,他从医数年,见得多了。许久之前,他曾主动登门给小杉娘号过脉,无非是得了寒症,要服药调养身子,可这妇人偏偏心疼药钱,依着医嘱吃过几帖后,便不肯再过来拿药,那寒症也就拖延了下去,以至于今日沉疴难愈。   “不如本官陪冯大夫走一趟?”谢见君试探着提议,他大抵能从二人的对话中拼凑出些信息来,想着这钱不钱的另说,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怎么都得先救人。   冯大夫本也有此意,适逢谢见君话一出,他当即便吩咐药童背上药箱,一行人紧赶慢赶地跟在小杉身后,往城西祖屋去。   “娘!娘!有救了!”   妇人正给手中打的络子收尾,她自知时日无多,想着临走前再多干点活,好给小杉备下些傍身的银钱,乍一听见自家孩子的声音,她搁放下针线,挣扎着想要起身。   “娘,知府大人带着大夫过来给您瞧病了!”小杉步伐轻快地跑进屋,临过门槛是被绊了一跤,他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爬起来掸了掸膝盖上的土,满脸喜色地对着妇人道。   “知府?知府大人来了!”妇人大惊失色,赶忙让小杉扶她起来,要给大人行礼,冯大夫跟着脚步进来,见她脸色煞白,形销骨立之态,便唤她快些躺下。   趁着号脉的功夫,小杉安抚妇人道,“娘,知府大人就在门外,他说身份有别,实在不宜私闯内宅,故而让娘亲只管瞧病便是。”   如此,妇人才暂时歇了心思,静等着冯大夫搭脉。   须臾,冯大夫紧蹙着眉头收回手,“你这咳疾多久了?”   “约摸着能有个小半年了。”小杉抢在妇人前面开口,“娘一直不肯去医馆瞧病,就这么拖延了下来…大夫,我娘怎么样了?”   冯大夫抿了抿嘴,没吭声,他收拾起药箱,转身出了屋门,谢见君正等在外面,开口便问出了跟小杉一样的话。   “回知府大人,需得每日行针用药,好生将养个数月,方能痊愈。”   那妇人竖起耳朵在屋中一听,登时就慌张地拒绝道:“不瞧了…小杉,你快去同大夫说,娘不行针,也不吃药,娘没什么事,咳咳咳…”,她又止不住咳嗽起来,涨得满脸通红,连话都说不利索。   咳嗽声传至屋外,谢见君轻叹一声,“冯大夫,劳烦您了,人该怎么治,还是怎么治,至于那药钱,暂且先挂在药堂的账目上,待这几日惠民医所成立,再转移到那边去。”   “是…”冯大夫拱手做了个礼,叫出小杉,让他跟自己去医馆拿药。   冷不丁一开门,门外乌泱泱地站满了人,正探头往院里瞧。   冯大夫吓了一跳,身子一侧,立时露出了身后的谢见君。   大伙儿急急火火地凑上前去,七一嘴八一嘴地问着惠民医所的事儿。他们够不上安济院的收录资格,又因着身患隐疾,多数需要常年吃药调理,可自己家里一穷二白,周围亲戚还都借了个遍,哪里能承担得起这高昂的药费?到最后不得不默默地饱受着病痛的折磨。   那会儿听医馆的人提及知府大人要在城中建一所惠民医所,又见冯大夫主动登门给人瞧病,还没收钱,想来这消息应是不假,一个个就追了过来。   被百姓们团团围住,谢见君也不恼,他摆了摆手,示意大伙儿先行安静下来,遂不紧不慢地说道:“本官的确要建惠民医所。”   “大人,这是啥?”有好奇者扬声问道。   “简单来说,之后大家身子抱恙,且囊中羞涩时,尽可以到惠民药局去问诊,官府会给予相应的救济和补贴,以保大家都能请得起大夫,用得起药。”谢见君长话短说,挑着要紧的地方,同他们提了提,至于惠民医所的背后如何操作,官府在其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就不须得让百姓们知道了。   “真的?那以后俺们去看病,是不用给钱了?”   “你想啥美事儿呢,梁老头,这大人说了,不是不用给钱,是往后少花钱,多出咱们不能承担的那部分,大人来帮着承担,是不是?”   谢见君微微颔首,以示赞同,“这位小哥儿说的没错,除此之外,惠民医所还会于每月十五,会在堂口义诊。”他说话温温和和,平易近人,即便是被会错了意,也不曾呵斥,反而还耐着性子解释,这让大伙儿听了,心里都暖烘烘的。   “凡没有听明白的人,也不用着急,晚些本官会在府衙门口张贴告示,大伙儿可前去细看,如今情势紧急,惠民医所的据点暂时安排在南山堂,由冯大夫安排诊治,另本官会同陆大人以及商会的会长重新协议,放宽安济院和廉租屋的申领资质,给大家提供安身之处。”   此话一出,大伙儿止不住地惊呼,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眼瞅着一条腿都迈进棺材了,还能遇着这天大的好事儿,一时之间,对谢见君的赞颂之声愈发高涨,这可是佟知府在位时,他们不曾享受过的福利和待遇呢,来时脸上的愁容,尽数被发自内心的喜意取代,离开院子时,一个比一个高兴,嘴几乎要咧到耳朵根上了。   有了这一惠民利民的新政策,加之前面的种种,城中民户对谢见君的品性可谓是赞不绝口,谁若是敢说他一句坏话,那是立马臭鸡蛋烂菜叶子招呼。   尤其是在惠民药所自开办起,愈来愈多的穷困百姓的旧疾都得到了妥善的医治,还能住进有人照顾,不愁温饱的安济院调养身子,家中有人去世后,又可以去义庄领到一笔官府补贴的丧葬费,这日子过起来别提多有盼头了。就连小杉也因着要“偿还”他娘行针吃药的钱,被冯大夫留在医馆里做了个小药童,再不用担心年纪太小,赚不着钱贴补家用了。   ————   “大夫说你脾胃脆弱,病才将将痊愈,偏如何要吃糖炒栗子?”   一眼望不到头的热闹长街上,谢见君跟某位倔强的小云掌柜,在糖炒栗子的小摊旁僵持。   “我想吃。”云胡眸光不住地往锅中炒得鲜亮的栗子上瞥,大有不给他买,他就不走了之势。   “不可以。”谢见君也不肯让步,向前想拉小夫郎的手腕,将他带离此处。   偏偏这小云掌柜也不知道哪里来了使不完的牛劲,脚下跟生了根似的,紧紧地扎在摊子前,谢见君不敢硬拽,怕力气大伤了他,只得好声好气地哄着,“这糖炒栗子日日都有,再过些时日,待你身子骨彻底不打紧了,我保证给你买,可好?”   “可我现在就想吃。”云胡不为所动,“你不给我买,我今天、我今天就留在这里,不回家了!”   “真不走了?”谢见君噙着笑意问道。   “嗯!”云胡重重地点头,脸别向他处,以表自己坚定的决心。   本以为谢见君就此会妥协,可不成想眨眼功夫,这人竟然掉头就走,把他干巴巴地扔在街上,连一旁看热闹的小贩都惊得脸色一变,云胡更是心里咯噔了一下,道不出口的委屈,丝丝拉拉地泛上鼻尖。   就在他以为自己真的被丢下,整个身子都蔫蔫儿地垮下来之际,走出几步的人却骤然回身,云胡惊喜,让步的话临到嘴边还没说出口,就被谢见君长臂一捞,单手搂到了肩膀上。   “你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他像一尾离水的鱼,奋力地挣扎起来。   “你不走,我就只能用这个法子了。”谢见君递给小贩几个铜板,趁小夫郎没注意,接过了一小兜糖炒栗子,藏进袖口里。   “我走走走,我铁定走!只要你放我下来,我保准立马就跟着你走!”云胡挣扎无果,利落地妥协服软,只求让这位谢大人在外,给自己留点面子,好歹他也是甘盈斋的主事儿,这让底下伙计们给瞧见了,他以后还怎么发号施令。   “晚了。”谢见君闷着笑,将他往肩膀上又颠了颠,小夫郎再将养得仔细,扛起来也不见费劲,这点小鸡崽似的重量,压在身上根本就不值得一提,见他还不安分,谢见君索性轻拍了拍他身后柔软,果真便消停下来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羞红了脸的小云掌柜一路被抗回了家,长街所过之处,外出采买的百姓们都停下脚步,捂嘴偷笑。   “瞧瞧,这哪里是咱们威风凛凛的知府大人和他夫人?分明一对在寻常不过的恩爱小夫夫了。” 第214章   天一冷, 日子过得飞快,暮去朝来,眨眼就到了端月元日。   夜雪初霁, 早起谢见君推开屋门, 凛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迎面扑来, 他哈出一口雾蒙蒙的白气, 转头缩回了地龙烧得温热的卧房里。   “云胡, 今个儿太冷了, 咱们还去崇福寺吗?”   被强行唤醒的小夫郎微睁了睁眼,抓过他冻得通红的手塞进被窝里,低声地呢喃着,“再睡一刻钟,不急....”   “你若实在困乏, 便不去折腾这一趟了,左右满崽和子彧也能帮着去烧柱香供奉一下。”谢见君散了一身寒气, 爬上床榻又将人结结实实地搂进臂弯里。   云胡被抱得有些热, 抬手轻推了他两下, “这礼佛贵在心诚, 哪里还能托旁人代劳?一年到头去不得一次半次,大年初一总不能落下。”,说着,他便要挣脱开起身, 适逢窗外噼里啪啦鞭炮声乍起,俩人吓得一激灵,齐齐都褪了困意。   “小兔崽子..”谢见君抚了抚胸口, 压下心头砰砰砰的乱跳,“一天天的赶不及这三个小子有精神头, 昨日守岁到子时,还能起这么早。”   “是你贪懒,还怪人家勤快。”云胡打趣了他一声,摸过手边的冬衣,慢腾腾地往身上套。   王婶子晓得他们今早要去崇福寺,昨夜便提早找出了兔毛织的围脖,此时被谢见君拿来,围在小夫郎的脖颈间,毛茸茸的,衬得人伶俐秀气。   “满崽,你确定今个儿不去崇福寺了?”等李大河套马的时辰,谢见君招呼着院中玄青夹袄加身,闷着头忙活堆雪狮的人。   “季子彧好不容易休沐,不须得去府学点卯,我要带他去看杂耍和戏台班子,晚些再去春华楼尝尝大师傅最近刚琢磨出来的新菜!”满崽头也不回地吆喝道,昨日守岁时便约好了今天的行程,他断断是不能食言的。   “出门在外小心自个儿的安危。”谢见君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随手解下腰间的荷包丢给他,顺势又把好大儿也一并塞了过去,“带大福一道儿上街逛逛。”   满崽被丢惯了,登时就扔下手里堆了一半的雪狮,撇撇嘴抱起大福就进了屋,徒留季子彧不知所措地站在庭院中,乖乖巧巧地作保证,“阿兄和云胡嫂嫂尽管放心,我会照顾好满崽和大福,最晚日落前,我三人一准就回家。”   谢见君伸手掸去落在他肩头的雪粒子,“那俩小捣蛋鬼可要拜托你了。”   这一通耽误,两人出门时已过了辰时,冬阳倦倦,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云胡本就犯困,加之马车里的火炉热腾腾的,他依靠在谢见君身上,迷迷瞪瞪地到了崇福寺山脚下时,还睡眼惺忪。   “这么快就到了...”他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手里立时就塞进来个手炉,暖意从掌心缓缓地蔓延开来。   “我瞧着石阶上的雪都被僧人们提早清扫过了,不过走起路来还是得谨慎些。”谢见君给他系好毛氅,将人小心翼翼地抱下马车。   彼时来崇福寺祈福的百姓们甚多,知府大人一露面,便有好些人赶着热闹,凑上前来寒暄。   “谢大人,多亏了您和商会,俺们今年在安济院住得可熨帖了,一入冬先得了两件暖和冬衣,用的都是今年刚下的新棉花哩。”   “可不是嘛,我家老头子腿疾,若不是惠民医所的大夫,这条腿恐怕就保不住了。”   “大人,大人,我们一家五口住进廉租屋了,那屋子结实得很,冬日里竟是一点风都透不进来!今年跟着您享福了!”   大伙儿围坐成一团,笑呵呵地唠着闲话,亲近地仿若一家人似得。   谢见君温温和和地给予着回应,遇着有穿得喜气洋洋的孩童们拜年行礼,他还从袖口中掏出几个塞了零钱的红纸包,挨个给分了分。   云胡原是众人扎堆那会儿,便想要躲去一旁,谁知一双手被牢牢地圈在自家夫君宽厚温热的掌心里,仔细地护在身后,一直到人群逐渐散去,手心里攅了热汗,也不曾被放开过。   “我自己无事的。”他轻咬了下唇,面上尽显羞赧之意。   “今日天冷,还让你在外冻了许久,我实在过意不去。”谢见君往掌心里哈了两口热气,将他微凉的手搓热了,才牵着他一步步登上石阶。   大雄宝殿中跪满了前来祈福之人,二人立在门口,稍等了片刻。   “你想求什么?”闲来无事,谢见君低声问身旁的小夫郎。   云胡扯着他的衣袖,左右四下张望了一眼后,凑到他耳边,极轻地道了句:“求子..”   谢见君神色一怔,继而温温柔柔地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也去菩萨跟前拜拜,求他让你得偿所愿”,哪怕他向来不信这鬼神之说,但眼下为了哄小夫郎开心,做这点小事儿亦是心甘情愿的。   “已经如愿了。”,云胡明眸微翘,弯成了一泓清潭。   谢见君心里骤然咯噔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向小夫郎平坦的小腹,好半天,磕磕巴巴道:“什、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也刚知道不久,前些日子请冯大夫过来搭脉,说是有两个月了。”   适逢殿中空出几处蒲团,云胡刚说完这话,便垂眸将乐傻得不知道先迈那条腿的人拽进门去。   “两个月..差不多是你刚从曹溪回来那会儿。”谢见君暗戳戳地算时间,“难不成是夜里那回?还是雨声鼎沸之时..”   云胡脸皮薄,被打趣得头都不敢抬,只故作镇静地双手合十,默默诵经。   “我想起来了,应该是上次糖炒栗...哎呦..”谢见君话还未说完,腰间嫩肉就被人掐了一把,他吃痛地惊呼出声,立时招来殿中百姓们探究的眸光。   “佛祖面前,你能少说两句吗?”云胡咬牙切齿地说道,他被众人齐齐望过来的视线,烧得浑身滚烫,跪立难安,恨不得自个儿一头钻进地缝里。   谢见君敛了笑意,“我有点事,去去就来,你若是拜完了,就在这儿等着,别到处乱跑。”   云胡正愁他在这儿招人耳目,闻之,忙不迭地点点头。   约摸着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谢见君去而复返,捞起跪得腿有些麻的小夫郎,扶着他往门外走,“这会儿下山上山的行人太多了,我方才去寻寺里的住持,借了一间禅房,咱们去禅房休息须臾,待人少些了再下山也无妨。”   “也好,我实在困极了。”云胡说着又打了声哈欠,眼眸中漾起潋滟的水光。   他的确乏了,前脚刚进禅房,脑袋一沾枕头,鼾声便飞了出来,连谢见君给他解外衫掖被角,也没有察觉。   这一觉踏踏实实地睡到了晌午。   醒来时,禅房里亮堂堂的,谢见君正守在床前闭目养神。   他面容生得清润如玉,微耷的长睫垂下淡淡的阴翳,即使是睡着了,眉宇间仍有一道浅浅的沟壑,那是一年多来缠绕在心头未曾消减的忧虑,云胡半撑着身子,抬手将他散至胸前的碎发拢至耳后。   许是累了,谢见君睡得极深,胸膛伴着沉重的呼吸声上下起伏,小夫郎一时起了狡黠之心,手指沿着沉阖的双眸,一路抚至下颌的青茬,末了落入半阔的掌心里。   下一刻,原本在睡梦中的人,忽而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   “你你你你、你何时醒来的?怎么也不吭声!”云胡吓了好大一跳。   就见眼前人莞尔一笑,疏朗俊秀的脸颊流露出一抹玩味,“我想看看,到底是谁家的小夫郎这般稚气?”   云胡自知受了捉弄,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下。   要搁寻常时候,谢见君定是要拉着人逗趣上一时半刻才作罢,但如今念及小夫郎有了身子,自然吩咐什么差事儿,便老老实实地做什么,让端茶绝不倒水,让穿衣绝不套鞋。   这不小祖宗说乏了,要回家,他也殷勤地鞍前马后伺候着,若不是顾忌着给小云掌柜留点面子,他巴不得一路都抱着他走呢。   那住持送二人出崇福寺时,正碰着石阶上一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前来朝拜。   隆冬正月,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麻衣,冰凉的雪水濡湿她身前的衣裳,她却毫无察觉。   往大雄宝殿的路泥泞难行,她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虔诚地向神佛礼拜。   云胡禁不住驻足,多瞧了两眼。   “这位女施主的家中孩儿,前年高烧惊厥,中了偏枯,至今还卧床不起..”住持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默诵了一声阿弥陀佛。“女施主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上山来给孩子拜佛祈福,两年来无论风雨,都不曾间断过...贫僧得了闲空,也会陪她诵经祈福,盼着她心诚能打动佛祖显灵,施恩于孩子,让他早日能恢复如常。”   云胡最是听不得这话,当即就红了眼眶,“到底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谢见君虽自诩不信神灵,此时也难得沉默下来,倘若有朝一日,神明成为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他想,他也会这么做。   ————   “自打昌多在甘盈斋作账房先生开始,我便无聊死了。”春华楼里,满崽支着脸颊,神色蔫蔫儿地同季子彧抱怨着,“还以为你来甘州,就能成日里陪我玩了,可是阿兄不许我打扰你温习功课。”   “这几日学府休沐,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去。”季子彧将挑干净鱼刺的肉,推及到他面前,“以后下学,待把阿兄布置的课业完成,我也能腾出空来...”   “快拉倒吧...”满崽摆摆手,捏起块米糕,懒散地填进嘴里,“你有那闲空,还不如在家里休息休息呢...我是晓得我阿兄性子的,你别看他平时跟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老好人模样,你若真触着他的逆鳞,书不好好念,字不好好写,一准得挨念叨。”   季子彧苦笑,心里暗忖还真让满崽说对了,谢见君待他之严格程度,一点不亚于府学里不知他身份的古板夫子,好几次在书房讲学时,他因着心有旁骛走了神,可都挨了手板。   “那、那、”,他磕磕绊绊半天,也没能想出个两全的好法子来。   见满崽唇边沾了米糕的碎末,他下意识地抬手,冷不丁触碰到柔软的唇瓣,季子彧似是被针刺了一般,猛地缩回手。   “你怎么了,奇奇怪怪的,如何还脸红了?”满崽不解。总觉得一年不见,面前这人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   “是、是这屋里的火盆烧得太旺了!”季子彧慌乱地躲开他的视线,残存着温热气息的手指不住地磋磨着衣角,仿若要将其撕开似的。   “的确是有些热。”满崽不觉有异,自顾自地顺着话茬接道。   似是当真觉得热了,他扯了扯紧扣在一起的衣襟,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   季子彧倏地一阵口干舌燥,他连忙低下头去,一直到吃完饭,起身离座,都不敢再抬眸。 第215章   “咱们一会儿溜达到清雅阁听书吧?”满崽被投喂得有些撑肚子, 他打了个饱嗝,朝着不远处的茶肆,冲季子彧扬了扬下巴。   “今个儿就不去了吧。”季子彧道。他起早出门前, 答应了谢见君必然会赶在日落前回家, 倘若未能遵守承诺, 自己恐怕要失信于人了。   “可是我还没玩尽兴呢。”满崽微微敛目, 语气里盛满了不高兴, “这太阳还没落山, 寻常我同昌多出来玩,即便是戌时回家,阿兄也不会生气的。”   “我陪你堆雪狮,玩投壶或者射箭都可以,咱们回去吧。”季子彧好声好气地劝导。他们俩本就身份有异, 偏又是大晚上流连在外,更容易招人说闲话, 他倒是不在意, 可总得顾忌着满崽这啥也不懂的小呆子。   满崽权当是他乏了, 蹙着眉头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眼, 轻啧道,“要不你明日起,便跟着我上先生的早课吧,我瞧你这身子骨实在不行, 得好好锻炼锻炼了。”   季子彧哭笑不得,想来他在上京时,纵马骑射可谓是头角峥嵘, 如今到了满崽这儿,自己却变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 走两步就累的死脑筋,书呆子。   但只要能哄着这小祖宗赶紧回家去,即便被误解,他也无奈地认了,“对对、是我许久不曾走过这么多路,身子有些疲累了。”   满崽一副我就知道定然是这样的了然模样,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阿兄说了,读书身健方为福,你呐,平日多出门走走,晒晒太阳,别总闷在屋里捧着个书看起来没个尽头,都把自个儿学傻了....”   季子彧一面听着唠叨,一面催促着,到底还是慢了一步,他二人进门时,谢见君正抱着大福从卧房中出来。   “今个儿去哪儿玩了?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原以为比早起约定的时间晚了些,会惹阿兄不高兴,他乍一听这话时,不由得咬紧嘴唇,刚要开口解释,就被满崽抢了先去,“在城南看了两场皮影戏,又去春华楼坐了坐,我本还想着等下去清雅阁听书,可是子彧说他走累了,索性就回家来了。”   谢见君闻之,侧目看了眼季子彧,早起这小子信誓旦旦地跟他作保证那会儿,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依着满崽爱凑热闹的性子,今日大年初一,街上到处都是搭台子唱戏玩杂耍,不玩到尽兴,是决计不可能收心回来的,他本以为至少要过了戌时,才能见着这两小只呢。   “夜里寒凉,早些回来也好,我让王婶熬了鸡汤,你们过来喝一碗,暖暖身子。”说着,他率先往灶房走。   “怎么突然赶在这个时候熬鸡汤了。”满崽跟在后面,不明所以地嘟囔了一句。   “爹爹有小宝宝了..”大福忽而出声,惊得两小只都停驻了脚步。   “阿兄,是真的吗?”,满崽一把扯住自家阿兄,惊诧地问道,险些将人拽一趔趄。   “是真的,云胡又有身孕了,冯大夫说已经两个月了...”谢见君稳住身形,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小少年的额前,“ 小兔崽子,冒冒失失的。”   得了准信的满崽,转头一个蹦高跳到季子彧的身上,八爪章鱼似的环着他脖颈,乌溜溜的圆眸中盛满了喜意,“你听着没?我可是又要做小叔叔了!”   季子彧身子僵得跟木头似的,他一面怕满崽跌下来想伸手去扶,一面当着大家长的面儿,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干巴巴地站在原处,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恭、恭喜你了!”   好在满崽一瞬的惊喜之后,便跳了下来,“阿兄,等让云胡给我生个小哥儿玩玩,我瞧着旁人家的小哥儿乖乖软软的,可喜人了。”   谢见君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我见你也是个小哥儿,怎地从来没有乖顺的时候?跟只猴子似的,不管不顾...”   “我、我、”满崽莫名被噎了一嘴,回过神来,他上前抢过张着手讨要抱抱的大福,丢下一句“我再也不要理会阿兄了”的气话,掉头跑走了。   “满...”季子彧下意识想去追,要走时才想起谢见君还在这儿,他回眸躬身做了个礼,得了应准后,便忙不迭朝着满崽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   卧房里,   云胡侧倚在窗前,望着方才还热热闹闹,现在已经空荡荡的庭院,低声嗔怪道:“明知那小崽子气性大,偏爱逗他,这不把人逗急了,一等还得你费劲去哄。”   “用不着我。”谢见君勾唇,将刚端来的热腾腾的鸡汤吹凉后,递到小夫郎嘴边上,“你不是也瞧见了?谢家那小子上心着呢。”   云胡轻抿了一口,只觉得喉间涌上来一阵阵恶心,他蹙着眉头,将勺子推远,“不想喝了,那股子醒腻味儿,闻着老想吐。”   谢见君把瓷碗搁放在离得远些的桌上,回身握住他微凉的手,覆在自个儿双颊上,“有件事儿,想要跟你商量商量...”   云胡一怔,下意识脱口而出,“什么事儿?”   “我原是打算等大福过完四岁生辰,就同他分房歇息,但如今你有了身孕,我想着总归是要分开的,不妨将此事儿提前些时日,你觉得如何?“,大福睡觉一向不安分,夜里被踢一脚,亦或者被杵一拳都是常事儿,谢见君担心小孩子没轻没重地,恐会伤着小夫郎,故而琢磨了一路才斟酌开口。   “但..”云胡轻抚着小腹,有些担忧道:“大福毕竟跟着咱们睡了这么久,冷不丁让他歇在旁个屋子里,怕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指不定要多闹腾呢。”   “没事,我来想办法。”   谢见君撂下话,转日用过朝食后,就将王婶唤进连通着正室的一间小屋里。   “主君,这里面的桌椅床榻,都要清走吗?”王婶子接了差事儿,对他难得奢侈的行为表示不解。在她的认知中,主君和主夫二人的日子过得一向节俭,甚少有好好的东西割弃不用的情况出现,遂才多了句嘴。   “对..”谢见君语气坚定,半点不像是在开玩笑,“这闲杂的东西全搁去库房中,屋子空出来,我要置办别的家私。”   王婶子听此,立时就招呼府内家丁,忙活了两三日,将小屋中的一应陈设都搬了出去。   谢见君也没闲着,他带上大福,找了城中一位手艺精湛的木匠。   “瞧瞧,看有没有你心悦的家私。”他将木匠呈上来的各式家私的图样,悉数都摆到大福跟前,由着他挑选。   之所以折腾这一趟,说到底是谢见君想让好大儿能依照着自己的喜好来修缮卧房,毕竟有了参与感,对这间屋子才会有归属感。   大福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觉得新鲜有意思,阿爹说由着他挑,他便选自个儿心悦的图样,还兴致勃勃地拉着满崽陪着一道儿“监工”,每日三遍五遍地去打探小屋的修葺进度。   眼巴巴盼了大半个月,小屋修缮好后,为了让他尽快地适应新地儿,谢见君嘱咐云胡和王婶儿常带他在此处戏耍,平日里睡午觉,也歇在这间小屋里,偶时得了闲空,夜里临睡前,父子俩就躺在新打的矮榻上嬉闹逗趣讲故事。   由此又打了些时日的预防针,大福这才缓缓地接受了要分开的事实,尽管这中间,他半夜在小床上醒来,发现身边只有自己时,也曾哭闹过几回,但都被谢见君好生安抚住了。   冬去春来,日子一天天变暖,云胡的身子也愈发沉重了起来,好在这回腹中的小家伙安安分分地不怎么折腾,除去贪食以外,他没受太多罪,就连冯大夫都说这胎坐得极稳,府中家丁,连同着甘盈斋的伙计,以及府役们都在猜测十月底出生的小娃娃,定然是个小哥儿。   谢见君私底下也曾琢磨过,想着有大福这小汉子在前,若真能再得位似云胡一般水灵灵的小哥儿,的确是一桩喜事儿。   *   芒种过后,各县的荒地陆陆续续地都开垦得差不离,勤快些的农户已经从县衙里领了种子,种上了晚谷、黍、稷等夏播的作物,大伙儿忙忙碌碌地劳作着,就盼着下半年多收些粮食上来。知府大人可发了话,这垦荒的田地,前几年都减免田税呢,还不是谁家粮食种得好,谁家就占便宜?   “哎,你们发现了没?这些天怪了,河里的鱼都主动浮出水面,特别好打。”   “我注意到了,有些鱼的鱼头都是朝下倒立着呢。”   田垄间,几个晒得黝黑的精瘦汉子凑在一起抽旱烟。   “谁说不是呢,俺大伯哥前两天去打鱼,说那鱼都在水面上莫名其妙地打转,瞧着跟吃错药似的。”   一年长些的老汉紧拧着眉头听完,猛嘬了口旱烟,“天生异象,别是要出什么大事儿呐!”   “哎呦,秦老头,瞧你这胆小模样,不过几条鱼罢了,它们往水面上跑,不正便宜了咱们这些个打鱼的?”   “就是,俺家娃娃就指着这点鱼能上得起学了,赶明我多跑两趟,打些上来卖去集市,赚了钱到时候给俺婆娘买支绢花,我看城里人都这么戴呢。”   三言两语揭过话茬子,几个年轻汉子又笑作一团。   倒是老汉紧锁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他担心有异,想着过两天县令大人下乡探查,就将此事儿跟官老爷提一提,官老爷见多识广,兴许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第216章   静夜沉沉, 谢见君秉着灯笼从屋外进来。   “小夜猫,还不睡?”他见云胡平躺在榻上,双眸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的木头房梁出声, 挑眉打趣了一声。   “我饿了。”云胡听着动静, 一手托着高高隆起的小腹, 侧身瘪着嘴有些委屈道。   “王婶儿蒸了米花糕, 想不想吃?”谢见君翻出个软枕搁放在他后腰处, “那灶台上还煨着骨汤, 闷炖了一整日呢,我去给你端一碗来?”   云胡咂摸咂摸嘴,寻思了好半天,“我想吃素汤面,就是、就是、”, 他说话犹犹豫豫,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想吃我做的?”谢见君支着脸颊, 笑眯眯地瞧他, “是之前在福水村时, 我常做的阳春面?”   云胡腼腼腆腆地颔首, 他白日去甘盈斋点卯,正巧遇着长延街新来的一家面馆开张,便去尝了尝鲜,那素面虽擀得劲道, 卤子也鲜香可口,可他偏偏就回忆起数年前冬夜,四面漏风的牛棚里曾吃过的那碗, 冒着白涔涔热气的滚水汤面。   这不眼巴巴地惦记了一整天,晚上用膳时心中还盼着, 到方才歇下,这股子念头便愈演愈强烈,直叫人惦记得抓耳挠腮地睡不着觉。   “在这儿等会,我去去就来。”谢见君重新燃起灯笼,搭了件薄薄的外衫就要出门。   “太晚了,你别去了,我不吃了,明日、明日再说。”云胡将人扯住。   “不打紧,这要是吃不上,你怕是要睁眼到天亮了。”深知自家小夫郎性子的谢见君笃定地笑道。上个月小夫郎一时兴起想吃鲜果子,他跑遍了整个府城也没买着,云胡就缩成一团坐在床边,抽抽搭搭地掉了半宿的小珍珠,连带着腹中孩儿也闹腾得厉害。故而这回,不过一碗汤面而已,说什么也得满足了。   揉了面,起了锅,忙活了小半个时辰,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素面回屋。   云胡立时就丢下手里绣了一半的小肚兜,凑上前猛嗅了一口,“好香呐!”   “如今已是夜半,少吃些打打牙祭,免得脾胃积滞。”谢见君放吹至微微凉后,才递给小夫郎。   云胡讨巧似的抿嘴笑了笑,“我只吃一点点。”,说着,他挑起一柱面条,送入口中。   这面条扯得极细,根根分明地散落在碗底,如翡翠一般青碧的小葱点缀其间,更添一份鲜香。   “可还合胃口?”谢见君抹去他嘴角沾染的星点汤汁。   云胡手捧着小碗,轻点了点头,明亮亮的眼眸中尽数是满足。   “爹爹,你在吃什么?”寂静的屋中,冷不丁响起一声稚语。   俩人跟着打了个激灵,齐齐循声望去,就见本该在一个时辰前就睡熟的小崽子,正抱着满崽给买的虎头娃娃,站在门槛儿处揉搓眼睛。   “爹爹,你怎么背着大福吃好吃的!”大福垫脚朝着屋里忘了两眼,嘟着嘴不满道。   云胡哭笑不得,从碗中拨出两根细面,又分了半块荷包蛋,“过来尝尝阿爹做的素汤面。”   大福双眸一亮,小短腿蹬蹬蹬跑到自家爹爹身前,把碍事的阿爹挤到一旁,自个儿攀上云胡的腿,张圆了嘴巴,“啊——”   也不晓得他是饿了,还是想凑热闹,俩人你一口我一口,等着谢见君想拦的时候,一碗汤面已经见了底。   大福抹干净嘴,打了个饱嗝,扯住他的衣袖,一晃一晃地请求道:“阿爹,大福这几日都有乖乖地在小屋睡觉,今晚上可不可以奖励我跟爹爹一起睡?大福保证会很小心很小心,绝对不碰到小宝宝!”   “好好好~你想找爹爹,随时都可以回来,不需要什么奖励,也不用谈条件。”谢见君最是见不得好大儿的可怜模样,当下便将人搂到榻上,挨着云胡,三人一同躺下。   ————   夜阑人寂,安放在案桌的茶杯忽而掉落在地上,清脆的破碎声惊醒了睡眠极浅的谢见君。   察觉到身下轻微的颤动,他连忙起身,一瞬间眼前天旋地转,屋子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方瓶茶壶滚落,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瓷片。   他眼疾手快地将云胡扯下床榻,随后用薄被将大福一裹,把俩人都塞到了桌下,自己则张开双臂,堵住了露在外面的大片空隙。   震动持续了刹那,只待屋中恢复平静,三人才逃也似的跑到了卧房外。   迎面对上同样把半睡半醒的满崽背出来的季子彧,谢见君忙不迭上前关切道:“你们俩都没事吧?”   “阿、阿兄,方才情势紧急,实在是唐、唐突了!”季子彧磕磕巴巴地替自己贸然闯进小哥儿内室的冒犯行为做解释。屋子发生震动时,他正在书房里不紧不慢地临帖,先是搁放毛笔的架子倒了,而后砚台也摔在地上,他心里暗道不好 ,便赶忙冲出门去查探满崽的情况。   幸而满崽迷迷糊糊地睡得不沉,被他一唤便坐起身来,还未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就被他一把扛到肩头上,踉踉跄跄地朝外跑,只是跑得太过于着急,一时连鞋子都忘了穿。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谢见君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眼,确定两小只没磕着碰着,稍稍安下心来,余光中瞥见王婶子两口子也相继一前一后地出来,他惦记着许褚,对着季子彧丢下一句,“满崽先麻烦你照顾了”,转身就没入漆黑夜幕中。   许褚喜静,卧房的位置距离院子有些远,但好在李盛源就住在旁边,他赶过去时,许褚已经被其带出屋子,正安置在空地处休息。   “先生,您怎么样?可有受伤的地方?”   “无碍、无碍、”许褚被吓了一跳,这会儿心还砰砰砰地如擂鼓,他轻捶了两下胸口,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是地动了吗?”   “看样子是地动没错了。”谢见君颔首,“学生来晚了,让先生受惊了。”   许褚摆了摆手,“我这里没什么要紧事儿,倒是你夫郎和几个孩子如何?”   “他们都还好,有府里人帮忙看顾着,暂无大碍。”   话音刚落,一墙之隔,惊恐的尖叫声和婴孩的哭闹声四起,谢见君眉头拧得愈发紧凑了几分。   这地动来得太突然,当下又是夜半时分,正是大伙儿睡得最熟的时辰,还不知城中现在是何光景。   “阿兄,你快去看看阿嫂吧!”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他心里骤然咯噔了一下,回眸时,季子彧已经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到跟前,慌慌张张地叫嚷道:“阿兄,云胡嫂嫂他、他不太对劲!” 第217章   云胡脸色煞白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分明是六月天,他手脚却冰如寒石,心口似是窝着一块石头, 连喘息都变得艰难。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急急慌慌赶回来的谢见君, 半蹲在他身前, 神色紧张地询问道。   “没什么事儿, 就是有点吓着了。”他缓了缓神回话, 语气中夹杂着微弱的颤音。   “莫怕, 我在这儿呢,别着急,慢慢地吐息...”谢见君一下接一下地轻抚着他的后心,温声宽慰道。   “阿兄,先生已经去请冯大夫了。”满崽一蹦一蹦地过来。出门时未来得及穿鞋, 刚刚季子彧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小心翼翼地裹住了他的双脚, 现下他走起路来些许的费劲。   谢见君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 道:“别乱走了, 去找个安稳的地方歇着。”   满崽生怕云胡动了胎气, 愣是要守在跟前,说如何也要等冯大夫过来。   谢见君见状便不再坚持着赶人,他重新敛回视线,揉了揉怀中小夫郎毛茸茸的额发, “好些了吗?”   “不妨事..”云胡压下心中的惊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些,“你是不是要出门?城中这会儿怕是已经乱作一团了。”   谢见君点了点头, 身为一州知府,这等危急的关头, 他必然不能像寻常百姓那般,安逸地窝在府里避难,故而,刚才去见许褚时,便已然唤当值的府役去召集人手。   等到府役们相继赶到府衙,他已经利落地穿戴好绯色官袍,连冠帽都规规矩矩地扣在头顶上。   “老大,发生何事了?”乔嘉年似是刚从被窝里被他老爹揪起来,里衣趔趄在外,连衣裳都系错了扣,整个人瞧着邋里邋遢,不修边幅。   谢见君拧眉:“把衣裳穿好,像什么样子!”   乔嘉年垂首,将错乱的扣子重新系好,撇撇嘴低声抱怨了一句,“现在都啥时候了,老大你还在乎这个...”   谢见君弹了下他的额前,厉声斥责道:“若是咱们都慌里慌张,不成体统,必然会引起民心大乱,到时候你让满城百姓还能依靠谁?”   众人一听这话,连忙将身上的衣裳扯平整。   “谢大人!谢大人!”陆同知姗姗来迟,他家离着府衙要远些,过来自然更费劲,况且方才发生了地动,城中百姓都仓皇地从屋中逃出来,好几条街挤得水泄不通,故而耽搁到此刻,才赶过来。   谢见君摆摆手,见人齐了,登时就吩咐兵房的官员去清点库中的帐篷,衣物等物资,现下还不晓得这场突如其来的地动能带来多大的灾难,他得提早做好准备。   兵房的官员一走,其余各房的主簿也纷纷被派遣回府衙,至于那些余下的府役,他分成了四列,由自己和陆同知以及另二人,各带一队人马前去探查,   “这城南,城北,城东,城西四个方向,凡是见着有受伤的百姓,送去最近的医馆疗伤,另,发生坍塌的屋舍要格外留心,倘若行进过程中,地动重蹈覆辙,就地寻找掩体避难,切莫惊慌失措,自乱阵脚。”   “是!”众人接了命令,有条不紊地列队,依照着他的差遣,纷纷四下散去。   原本还熙熙攘攘的堂前,片刻间安静了下来。   “咱们也走吧。”谢见君将乔嘉年招来跟前。这小子做事儿一向冒冒失失,搁其他人眼皮子底下干活,他还真不放心,遂但凡出公务,他都将人带在身边,这回也不例外。   “老大,咱们去城西吗?”乔嘉年小心问道。城西那块算是甘州的贫民窟,虽说去年拆除了一部分盖作廉租屋,但仍是有大片大片破败不堪的屋舍,家境贫寒的民户赁租不起廉租屋,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将就在里面住着。夜半时分,地面晃动得如此厉害,连站都站不稳,很难说那地方的人能逃过一劫。   谢见君亦有此顾虑,故而利落地翻身上马,招手唤府役们跟上。   往城西走的一路上,见着不少从屋中逃出来的民户,因着是深夜,众人衣冠不整,或赤脚裸膀,或身裹薄被,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慌与恐惧。   “城中有临时避难所,大家可依据自身的情况,自行安排前往,目前尚不知地动还会不会发生,暂时先不要回屋,寻空旷处歇息。”谢见君一面安抚着,一面在沿途留下府役,带民户们撤离去安全的地方。   等到了城西,尽管来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冷不丁看见倒塌的房屋,散落的砖瓦和灰头土脸,血迹斑斑的百姓,大伙儿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愣着作甚?”谢见君将傻眼的众人唤回神,“先把受伤的民户背离这块废墟,送去医馆。”   府役们如梦初醒,齐齐动手忙活起来,有拿着撬棍铁锨这儿戳戳,那儿铲铲寻人的,也有抬着步舆往外运送不能自理的伤者的,一时之间,“叮叮咣咣”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漆黑的夜幕。   谢见君也没闲着,他仔细查看了众人受伤的情况,见多数都是轻伤,想来应是在逃跑时,被碎瓦片断树枝剐蹭出来的。他带着乔嘉年等府役,将轻伤者依次送去安济院,那里有冯大夫门下的学生日夜坐诊,虽说重病瞧不了,但简单包扎下伤口还是能信手拈来。   眨眼天擦亮,这后半夜并未有地动,日头一上来,民户们因着惦记自家的财物,便都三三两两地结伴回了家,那些坍塌颓败的屋子已然不能再呆下去,谢见君索性将人都安置进了廉租屋里。   “老大,这是各县呈报灾情的文书,方才陆大人派人送过来的。”   谢见君抹了把脸,接过乔嘉年递上前的文书。   他忙忙碌碌地生熬了大半宿,这会儿精神头有些困乏,连信上的字都看不清楚。   好不容易寻了一处光亮的地方,将四封文书完完整整地看下来,他双眸猛然紧缩,寒凉之气从脚底蔓延至头顶。   “老、老大,怎么了?”乔嘉年见他神色不对劲,磕磕绊绊地问道。   “传令下去,所有人即刻回府衙,不得耽搁!”谢见君攥了攥僵硬的拳头,短促而痉挛地呼出一口气。   乔嘉年直觉出事了,但老大不说,他也不敢问,登时就领了命令,招呼依靠在墙头歇息的府役们列队。   “等等...”临走时,谢见君倏地将大伙儿都叫住,“都回去见见自己的家里人,半个时辰后,在府衙门前集合。”   “诶?”府役们一个个不明所以,倒是乔嘉年嘴快,当即就问出口,“老大,这是要干啥?”   “去甘宁县。”谢见君道。据四县知县报上来的灾情文书来看,此次地动,白头县,曲兰县还有宋沅礼所管辖的常德县,只察觉到并不算太强烈的震感,且三位知县已连夜转移并安置了灾民,短时间内都能够稳得住局面。   唯独去年刚换了新知县的甘宁县,单看这位年轻知县歪歪扭扭的字迹,他便知当地必然乱成一锅粥了,更别说新知县文书中所提及到的“黎庶涂炭”“血肉狼藉”“尸横遍野”,用词之骇然,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张,他都能感受到。   那甘宁县上万人口,光指着县衙那点衙役,根本顾及不全,与其等着镇压不住的那一步,倒不如现下就过去,毕竟人命关天的事上,一刻都不能等。   他让府役们齐齐回家告别,自己也趁机回了趟知府。   听李盛源说,冯大夫来瞧过,给云胡开了两幅安胎药。   他进卧房时,小夫郎喝了药,正倚靠在榻上打盹儿。   听着门开的动静,云胡眼眸睁开一道细缝儿,迷迷糊糊间,见矗立在面前的身影甚是眼熟,“夫…”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噎回了肚里,谢见君俯身,落在他唇角的亲吻温柔而缱绻。   小夫郎微微仰面,热忱地回应着这份隐秘短暂的柔情。   良久,二人气喘吁吁地分开。   “城里都安置好了?”云胡问。   “有轻重伤者,还有部分人家的屋子倒了,我都给安排进安济院和廉租屋了。”谢见君轻抚着小夫郎俊俏的眉眼,不急不缓地说道。他眸中深情脉脉,直瞧得人红了脸。   “对了..”他顿了顿声,继续说道:“云胡,我得去趟甘宁县。”   “现在要去吗?”云胡不解的眸光望向他,半晌才缓缓开口,“甘宁县出事了,是嘛?”   谢见君颔首应了一声,“昨夜府城的地动,应是受了甘宁县的波及,我实在放心不下,想去看看。”   云胡眼眶倏地红了,他张了张口,似是打算说点什么。   谢见君已经做好了被挽留的准备,然小夫郎只是拿过他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去吧,我们都等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他神色微怔,缓缓道了个“好”字,起身往门外走时,正看见满崽抱着大福站在门槛儿初,不知何时过来的。   “阿兄,你当真要去?”满崽不可置信地询问。方才俩人的对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加之今早上从街上打听来的消息,晓得甘宁县当今疮痍满目,他实在不愿意让阿兄赶在这个时候去涉险,“能不能不去…你不要我们了吗?”   “说什么胡话呢。”谢见君笑了笑,“你留在家里,帮阿兄照看一下云胡和大福,好不好?”   满崽刚想说不好,余光中瞥见云胡冲他摇了摇头,他将临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那你要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们,我是个大人了,我肯定、我肯定能行的。”似是要为自己加油鼓气,最后几个字,他咬的极重。   “阿兄自是相信你的。”谢见君捏捏他的肩头。他倒也不会真的把这重担丢给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只是想安安满崽的心罢了。   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说什么宽慰的话,谢见君将家里事宜都挨个交代好后,便急匆匆地赶去了前衙。   此行到甘宁县救灾,他带走了大部分的兵马和赈灾的物资,还特地将陆同知留在知府,之所以这么安排,实则是因为甘宁县离着府城最近,发生地动后,自然会有大量受灾的流民涌入府城,若城中无官员坐镇,必定引发暴乱,到时他远在甘宁县,也只能鞭长莫及。   陆同知临危受命,送他们出城时,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自己决计不辱使命,直言等大家平安归来,他自掏腰包给将士们接风洗尘。   ————   出了城门口,谢见君带人一路走的都是官道,虽说官道平坦宽阔,但经历了昨夜频发的地动,仍有不少从山上滚落的巨石,将前进的路挡的严严实实,府役们不得不一面探路,一面徒手清理着乱石泥土,碰着有遇难的百姓,他们便就地焚烧,以免天气炎热,阴雨连绵,引发不必要疫病。   眼见着再拐过一个大弯,就能见到甘宁县的石碑,忽而一声巨响,地面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   众人见势不好,连忙井然有序地撤离,骤然相隔不远的地面,裂开了一道四尺宽的大缝,浑黄的浊水从缝隙间不断地向上翻涌,阻隔了撤离的路。   “都稳住!别慌!”谢见君高声道。   一行人将将站稳脚跟,面前的裂缝复又在震动中重新合上。   大伙儿齐齐傻了眼,这一回,没人再敢往前一步,踏过这条裂缝。 第218章   突生变故, 原本设定好的路线断断是不能再走了,待大伙儿从震动中缓过神来,谢见君当机立断决定改道换路, 好在后半段还算是顺利, 众人走走停停, 比原来的路程多耽搁了一个时辰, 才到甘宁县的城门口。   如今的城楼已不复先前威仪森森, 城墙上破开好大一个洞, 满地都散落着乱石碎瓦,守门的护卫更是不见人影儿。   “老大,这…”乔嘉年拧眉。从他这个方向望过去,城中几乎算是一片废墟,零星有几个衙役装扮的汉子在帮着救人, 更多的是不堪入目的颓壁残垣和失魂落魄的百姓。   “进城看看。”谢见君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身旁宋岩, 自己先一步跨过城门。   “曹知县呢?”他上前问到正埋头搬石头的衙役。   那衙役回眸, 见问话的人是知府大人, 连忙要叩身行礼, 被谢见君一把托住,“怎么就你们几个人,其他人呢?曹知县在哪儿,纪万谷呢?”   他一连串的问话, 把人砸的有些懵,反应过来,衙役同周围二人视线短暂一碰, 面露难色道,“回禀大人, 辰时城中余震,纪主簿被石头砸晕了,现在正在医馆里躺着,其余衙役都各自救家里人去了。”   “曹知县呢…”谢见君第三遍问。   “他…他…”衙役磕磕绊绊地不肯作答,倒是一旁脸上染着血污的衙役嗤笑一声,“俺们那位知县大人吓破了胆,躲在乌龟壳里喊娘亲呢!”   此话一出,谢见君眸光一沉,还未说什么,就被乔嘉年抢了先,“大胆,尔等身为知县衙役,怎可在背后如此置喙你们大人!”   那衙役一把摔掉手中的撬棍,“他奶奶的,就他的命是命,别人的命都是草芥!若不是这石板下面压着俺家兄弟,俺也躲着去,他娘的谁愿意干谁干!”   “你!”乔嘉年见他口无遮拦地爆粗话,一时不耐正欲发作,被谢见君揪着后襟拎开。   “宋岩,你带人从城门口开始分散搜查,一切按照咱们在府城的安排来,伤者送医馆,亡者送义庄等家眷辨别身份后焚烧,另外,让衙役带你们去寻开阔的空地处搭建临时避难所用以安置灾民。”   “是!”宋岩领了命令,当即将随行而来的数百名府兵分成十人一列的小队,各带一位惠民医所的大夫,地毯式地搜寻伤患。   “等等我,我也要去!”乔嘉年摩拳擦掌。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将人薅回来,“跟我去县衙走一趟。”   “哦”乔嘉年不情愿地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二人抄近路去了县衙。   连夜的震动并未对这座县衙造成多大的伤害,只大堂写着“明镜高悬”的牌匾,此时正四分五裂地散在地上,瞧上去尤其刺眼讽刺。   谢见君二话不说,直接进县衙后院。   后院里静悄悄的,连个侍奉的丫鬟婆子都没有,他们俩挨个房间搜下来,最终在书房里找到了所谓的知县大人。   曹靖舟脑袋上裹着洇血的纱布,正哆哆嗦嗦地坐在书案后写着什么,被“吱悠”推门声吓得一颤,他犹如惊弓之鸟,迅速双手抱头躲在了书案下。   谢见君走近,拿起书案上墨迹未干的纸草草扫了一眼,原以为是呈报灾情的文书,不成想从头看下来,竟是一封辞表。   “曹靖舟,你要走?”他微眯了眯眼,眸中燃起一抹愠怒。   “大大大大、大人...”曹靖舟哭丧着脸从书案下钻出来。他刚过弱冠之年,脸上的稚气都未曾褪全,加之灰头土脸,畏畏缩缩,让人看着就窝囊。   “回答我,你是不是要走?”谢见君厉声重复道,眼见着曹靖舟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他上前掐住他的后颈,将人从地上硬生生地拽起来,一路拽到了府衙门前的长街上才松手。   “你能撂挑子跑路,你也可以缩进壳里,一辈子不冒头,但是你看看身后的百姓,你手下的衙役,他们土生土长在甘宁县,这儿是他们的家,是他们落地归根的地方,他们无路可退!”   “我都、我都要死了!”曹靖舟声嘶力竭。言外之意,他自己都自身难保,哪还能管得了这么多!   谢见君将他推倒在碎瓦砾下,与昨夜因着地动被倒塌树干砸死的老汉,面面相觑。   曹靖舟几乎吓掉了魂,双手杵在地上,屁滚尿流地往后退,连掌心被擦破了皮也未曾察觉。   “这些死去的人,他们有年迈的父母,刚成婚的妻子夫郎,还有年幼不知事的子女,此时都被压在破瓦碎石之下,或已经撒手人寰,或奄奄一息等着救援...”   “你苦读数年圣贤书,受鸿儒百家教诲,一朝身为父母官,难不成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整个甘宁县,在你眼前变成人间地狱?”   谢见君逼着他正视面前死不瞑目的老汉,见他神色虽有些煞白,但勉强能看出一丝丝的松动,便继续道,“今日若是你爹娘,就在石板之下生死未卜,你尚且还能冷眼旁观,一心只想着要逃走?”   曹靖舟怔怔地发愣,昨个儿半夜发生地动时,他惊恐失色地从内室里跑出来,见外面片瓦不存,行号巷哭,登时便上书陈表灾情,还找来了衙役们想要救困扶危,可谁知单只是半个时辰内,地动便频发了数次,没人再听他说什么,大伙儿一时方寸大乱,东逃西散。   他看街上有人被砸倒在地,想要上前帮忙搬开那重石,不料从石碓里拽出来的都是断胳膊断腿。   他倏地吓破了胆,适逢一块碎瓦片震落,砸破了脑袋,便不敢在外待着,趔趔趄趄地跑回屋子,天亮才想起来写辞表,打算辞官回老家。   到如今,想走的心并未有半分减弱,可迈出去的腿却迟疑了。   他举子高中之时,是同爹娘和先生立过誓言的,他日若为一方父母官,定然会关心民瘼,视民如子,但现在…   谢见君看他跪在地上,一面拿袖口抹着泪,一面费劲搬石头,指尖很快就磨出了血。   他一时心生不忍,连语气都温和下来,“人已经没了,别浪费时间了,去把你的人召回来,安排安排后面的事儿,还有很多活着的人等你来救。”   曹靖舟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起身时险些一头栽进谢见君怀里,“我知道了。”   谢见君将人扶住,扬了扬手中的纸,“这辞表,本官先收着,你想走,本官不拦着,但你至少要把这一成百姓都给我安置好。”   曹靖舟用力地抹了把脸,抬眸时眼神较之前坚定了许多,正值从医馆醒来的纪万谷匆匆忙忙赶回来,便让他去召集衙役。   不多时,尚且还能行动的衙役们陆陆续续都赶了回来。   谢见君冷着脸站在一旁,听曹靖舟吩咐救灾事宜,有不妥之处就开口补充一二。   “这曹知县也太怂了!”乔嘉年撇嘴。   “恐惧害怕,乃是人之常情。”谢见君轻敲了下他的脑袋,“也就是你,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前脚刚斥责了衙役,后脚就在我跟前置喙朝廷官员,嗯?”   乔嘉年登时就不吭声了,整个身子猫进了柱子后,露个半截子小辫儿在外翘着,跟着脑袋一晃一晃。   谢见君抿了抿嘴,压下唇边的笑意,重新将视线落在曹靖舟身上。   衙役们都见过他们知县大人的狼狈模样,本想置之不理,可忌惮着有知府大人在旁镇场子,不得不听从命令,故而一小部分人被安排前去临时避难所,与宋岩所带领的府役集合,其余人则全部派出去搜救。   曹靖舟自己带了一队,说是要去鼓楼,那块居住的民户甚多,必定受灾也是最严重。   谢见君瞧他冷静下来后,说话语气都变得沉稳了许多,步伐也跟着坚定,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寻几个身手利落的衙役,让他们去底下村子瞧瞧,我记得这几处村子距离县城虽说不远,但地势都是四面环山绕水,接连不断的地动最容易引起山崩洪水,若是不及时撤离,一整个村子怕是都得跟着遭殃。”   曹靖舟刚从乔嘉年嘴里听到今早赶来甘宁县时,遇着的地面裂缝又合上的骇人事儿,心慌得不行,经谢见君一提醒,便赶忙点了几人,命他们在天黑之前将村中受灾的情况上报回来。   ————   数次余震后,城中的情况愈发糟糕,到处都是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民户,他们神色麻木,眼神空洞而绝望。   有太多太多的人被困在废墟之下,府役们没有趁手的撬棍锤子,便徒手抬石板搬碎石,一双手磨得血肉模糊,可好不容易将人从瓦砾堆里刨出来,眨眼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求求你了,先找我儿子,我儿子就掩在这石头下面,我刚才都摸到了,身子还是热的!”   “幺儿!幺儿!你回娘一句话呐!”   “救我,快救我!我家娘子马上就要生了,我不想死!”   阵阵哭嚎声,裹着凛冽的风声,宛若一把锋利的刀,一下接一下地凌迟着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谢见君刚刚把尚有一口气的老汉扒出石堆,交给挎着药箱赶来救治的大夫,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小跑过来的府役告知,乔嘉年跟人吵起来了。   他喉间一哽,心道如今是什么光景,那小兔崽子还有心思跟人打架。   然等他赶到鼓楼下一处倒塌的民房前时,就见乔嘉年背对着身,蜷缩成一团,像个蘑菇似的蹲在碎石瓦旁边,离着不远处有个打赤膊的汉子此时正紧紧抱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孩子双眸紧闭,手脚无力地耷拉着,明眼人一瞧便知已经不在了。   适逢他上前想问问发生了何事,壮汉骤然跪地恸哭,“儿啊,你就想吃个糖葫芦,我当时怎么就狠得下心不给你买啊!” 第219章   壮汉的恸哭声如刀刀戳心, 谢见君鼻尖凝起一阵酸涩,袖袍下的手攥得死紧。   他上前拍拍壮汉的肩头,示意身后的府役将人扶到一旁空地, 回眸见乔嘉年还维持着背对着身子蹲在地上的姿势, 像座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遇着什么事儿了?怎么还跟人吵起来了?”   乔嘉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子难受劲儿, 被谢见君温温和和的一问, 又止不住翻涌上心头, “他就、他就那么用力地抓着我, 一直念叨着‘哥哥,我想吃糖葫芦’,我都跟他做了保证,只要他从里面出来,别说是糖葫芦, 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给他摘.....可是、可是明明身子还都是热的, 咋就不喘气了?我还得给他买糖葫芦呢....我费了那么多劲儿才把他扒出来, 他爹凭什么说他没出息, 光惦记着一口吃的?”   未及弱冠的小少年双手紧捂着脸, 并不算宽阔的肩背微微搐动着,滚烫的泪珠顺着指缝,砸落在身前灰扑扑的衣裳上,溅起一片湿意。   那一连串剖心的质问, 连一向会道能言的谢见君都难得沉默了。他蹲坐在一旁,像是哄孩子似得轻抚着乔嘉年的脊背,斟酌半晌, 才哽了哽道:“虽说是事在人为,但世事无常, 你已经尽力了。”   乔嘉年眼圈通红,“老大,其实你、你不用安慰我的...”,他猛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地止了哭腔,“我都知道,肯定能活的,是我太慢了,只要我利落些,动作再快点,他们就都能活...”   他抹了把眼泪,袖子上的脏污沾得满脸跟花猫儿似的。   但谢见君笑不出来,眼见着小少年提起丢在一旁的撬棍,低声嘀咕着“我得快点..我得快点..”,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人堆里,他缓缓站起身来,良久,极轻地叹了口气。   “知府大人,曹知县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重要的事情禀告。”衙役过来传话。   大抵是下乡查看情况的衙役们赶回来了,谢见君应声后,就跟在衙役身后急匆匆地往县衙方向去。   曹靖舟此时正拿着甘宁县的舆图,上下左右地摆弄着。早起他派出去的那一拨人里面,唯独只有沧河村的衙役至今未归,他看舆图上标注的沧河村所在的位置,距离甘宁县城约摸着有一个来时辰的脚程,虽是被两山夹在中间,但好在地势并不算严峻。   可即便如此,被分配到更远更陡峭的村子的衙役,都已经陆陆续续地回到县衙报信,唯独没有这地方的消息。   谢见君听闻此情况后,当即就修书一封,盖上甘州知府的官印,着人送去汉羽军营请驻守的黄将军即刻派兵过来支援。   “大人,要不再派人走一趟?亦或是下官亲自前往?”曹靖舟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   “这个时辰都没赶回来,就是出事了。”谢见君微抬了下眼皮,“明日一早,若不等黄将军的援兵,咱们再做打算。”城中尚且一片狼藉,单靠着他从府城带来的数百名府役和县衙里的人,只能勉强应付县城,其他地方实在是长莫及,还是得早早寻求外援过来帮忙。   除了找那黄将军,晌午那会儿,他还将诸县报上来的灾情稍作整理,命人快马加鞭地送往了上京,想来崇文帝收到文书,不日就会派官员下来救灾,只是甘州离着上京千里之遥,即便赈灾的大臣此刻动身,日夜兼程地赶路,过来少说也得一个月,但只要他们能支撑到那时,甘州这个劫就能跨过去。   曹靖舟并非愚笨之人,自是清楚他话中意思,当即就拱手道,“大人有何差事儿尽管吩咐,下官一切谨遵大人的安排。”   谢见君颔首,冷不丁想起旁的事儿来,便问道,“曹知县,本官让你准备的旗子呢?”   曹靖舟愣怔一瞬,赶忙回话,“已经分发给各小队了,凡是搜救过的地方,就插上赤色小旗,好提醒后来者,以及警示那些不知情的民户。”不得不说,有了这位谢大人帮着镇场面,他吩咐起差事来较之先前顺当多了,那些个老油子衙役尽管敢欺负他初生牛犊,拿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却不敢冒犯谢见君,一个个听话着呢,干起活来也积极上道,哪还有他在位时的那股子懒骨头劲儿?他心里实在羡慕,故而眼角的余光不住地瞟着谢见君。   “何事?”察觉到有眸光望过来,谢见君的视线从甘宁县的舆图上敛回。   “不不...”曹靖舟后退着摆手,“没什么事,下官就是见您跟着操劳一天,连口凉茶都没来记得喝,想问问大人可否用膳?”   谢见君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经此地动,城中井水多有污染,能喝的水本就稀少,自然要先紧着百姓和奔波于废墟之间忙着救灾的府役们,“不了,咱们去临时避难所那边看看。”   话毕,他先一步跨出了门。   曹靖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本想着趁机能捞两口,谁知知府大人心系百姓,他也不好拖后腿,只好苦着脸在前引路。   ————   临时避难处设立在城中一块宽阔的空地上,一行人到时,受伤的百姓们或坐着,或躺在春凳上,大伙儿脸上的神色都近乎于麻木,背着药箱的大夫脚不沾地地穿梭于其中,看守此处的护卫们扎堆聚在一起忙着搭帐篷,好安置源源不断被送往此处的老弱妇孺,还有地动时侥幸从家中逃出来的妇人哥儿也没闲着,正起锅烧饭,照顾病患。   “大人,民户们烙了热乎乎的饼子,您吃点吧。”有府役拿树叶包着刚出路的饼子送过来。   谢见君没什么胃口,接过来便直接递给了身后狂咽口水的曹靖舟,“快吃吧,夜里还得换班呢,别饿着肚子。”   曹靖舟到底还是个少年性子,加之他一天下来也没吃东西,草草客气了一番后,三口两口就将碗口大的干饼子给咽了下去。他擦了擦嘴上的饼渣滓,“大人,天马上要黑下来了,夜里搜救必定困难,您看如何安排合适?”   谢见君略一思索,回眸对送饼子的府役叮嘱道:“让惠民医所的大夫抓紧开几处药方,如今天热,最易生疫病,须得早些预防,等会儿多熬几锅,叫大家都喝上一碗,另往义庄送尸体的府役都得带上口巾,家眷辨认身份后即可焚烧处理,不得耽搁。”   “是。”府役领了命令,当即就行礼退下。   曹靖舟张了张口,想问问自己还能做什么,就见谢见君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召集所有搜救的队伍,以一个时辰为一轮,让他们换着过来吃点东西歇歇脚,这么忙下去,再结实的身子骨都吃不消。”   “好好,下官这就去。”曹靖舟最怕自己遭冷落,如今被安排上差事儿,他心里欢喜,虽不敢表露在面上,但还是屁颠屁颠地寻人去了。   身边乍一空了下来,谢见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用力地掐了下两侧的太阳穴。他来这儿一天了,还不知道家里什么光景,云胡不足二月就要生了,也不晓得到时候这地震能不能结束。   云胡无端打了个喷嚏。   “爹爹,你生病了吗?”大福紧张兮兮地凑过去,肉肉的小手抚上他的额前,片刻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爹爹没发热。”   “爹爹没事,只是有些困乏了。”说着,云胡打了个哈欠,眼前漫上潋滟的水光。他搁下手中的针线,扯开榻上的薄被,“大福,夜深了,你该睡了。”   “大福不想睡,大福想等阿爹回来,阿爹拉过钩的,他要带大福去看赛龙舟。”谢瑭趴在窗棂上,望着漆黑夜幕的小月牙,闷声说道。   “听话,等天亮你醒来之后,阿爹就回来了。”云胡耐心地哄着,尽管他也不知道谢见君何时归家,可人总得有点盼头。   谢瑭讷讷地点头,想起阿爹走时曾拜托他要照顾好爹爹,就顺势拉着云胡一起躺下,“爹爹也要睡觉!”   云胡浅哼着童谣,没一会儿功夫就将怀中的小崽子哄睡着了。   他托着小腹,小心翼翼地下榻。   白日那会儿,随着陆同知搜救的民户越来越多,安济院和廉租屋不堪重负,他便做主将府衙后院划出来一片地方,用作给灾民们休息,这临着歇下了,心里总有些不放心,就想要过去瞧两眼。   谁知将要出门,满崽先一步进来,“你咋还没休息?这外面都安排好了,陆大人派人过来看守着呢,你别操心赈灾的事儿了,这几日我和子彧会带着甘盈斋的伙计在府衙门口布施,届时陆大人也会带着府兵去城门口施粥,你就安心在家待着,这都要生的人了,怎么还到处跑。”   云胡被这崽子的连珠炮砸的有些懵,回过神来不死心地追问,“库房里的粮食还够吗?用不用提前跟城中粮商们再购置一些?”   “下午钱会长带头捐了粮食和物资,还有一些常用的药品,短时间内肯定能应付得过来,再说了阿兄不在,知府里面还有那么多在其位谋其职的官员呢,总不好把这烫手山芋都丢给咱们商会,我可听说了,陆大人明日就要开粮仓了。”满崽道,他这一下午可没闲着,到处都去打探消息,有从甘宁县逃亡过来的灾民,他都紧着过去问两嘴,看有没有阿兄的消息。   说话间,二人一前一后地回了卧房。   睡熟的大福抽抽搭搭,眼尾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似是梦见了劳什子难过的事儿,云胡走近才听着这小子断断续续地叫阿爹,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里只盼着甘宁县的灾情并不很严重,好让谢大人早些归家。   谢见君惦记着家里的老老少少,加之还得警惕着随时到来的余震,本就睡得不很熟,迷迷糊糊听着输送物资和伤员的街道,被间连不断坍塌下来的碎石瓦砾堵住,他索性起身搓了把脸,适逢换班过来休息的人将搜救用的铲子丢在身边,他挑了把趁手的,跟府役们用铲子一点点挖,不知忙活了多久,硬生生地凿开了一条新路。   昏沉沉的天渐渐泛起鱼肚白,朦胧白雾中,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将近。   是援兵到了。 第220章   遥遥望着一行骑兵不紧不慢地纵马朝这边走来, 为首的将军白袍银铠,昂然端坐于马上,手中的红缨长枪寒光凛凛, 隔老远便让人禁不住心生畏惧, 百姓们更是自发地往两旁避让。   “这将军瞧着真威风!那□□的骏马, 竟是踏雪乌骓, 也太气派了!”曹靖舟一声惊叹, 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艳羡。   “这算什么...“乔嘉年睨了一眼直撇嘴, “你是没见我们家老大骑马的模样,那可真是清隽儒雅,温润如玉,哪里像这些个大老粗...”   “知府大人风姿之绰约,想来自当不输给那位大将军, 只是吾等没这个福分,不曾观澜过大人的丰采。”曹靖舟借着他的话恭维了两句。   “别闲聊了。”谢见君拧眉, 截断了二人的话头。眼见着骑兵将近, 他先行一步上前拱手行礼, 这黄将军乃是三品怀化将军, 照理说他身为四品知府理应主动拜见。   然话刚起了个头,马上之人一个翻身跳下来,躬身托住了他,“小谢大人, 一年未见,别来无恙?”   “小常将军?”谢见君定了定睛,这才认出来者并非镇守汉羽营的黄将军, 而是当朝嘉柔公主的驸马常知衍,“您怎么在这儿?”   “替我家那位老侯爷跑趟腿...”常知衍解释道, “刚从你手下那儿接着消息,得知甘宁县地动,我便带兵赶过来了,灾情如何?还赶得上吗?”   谢见君正了正神色,“我等在城中搜救了一天一夜,还有很多人被困在废墟之下,另,昨日去沧河村的衙役一直没回来,我担心是出事了,想带些人过去走一趟。”   常知衍大手一挥“这好说,我带三百亲兵去沧河村,余下的七百人就留在城里,遵从你的安排。”   “这..“谢见君装作不经意间地侧目往他身后扫了一眼,想来常知衍此番带过来的都是自己手下的亲兵,一个个都眼高得很,自己未必能差使得动,况且两边还得需要时间磨合,“不妨这样,我去,你留下,昨个儿就有奸诈之徒,趁机哄抢灾民的财物,想来越往后这种情况必定会只多不少,此番去沧河村尚不知何时能归,城中得有人坐镇。”   “不是还有知县嘛?常知衍问。   “曹知县刚上任不久,难免年轻了些。”谢见君回的极为隐晦。其实说白了,他也能看得出来,曹靖舟这毛头小子,镇不住那些混迹县衙多年的老油子。   “也罢,我既是来了此地,自然要听从你这知府大人的吩咐....”常知衍冲身旁侍从招招手,唤他调来了三百精兵,让其即刻跟着谢见君去沧河村。   谢见君也顾不上再跟他寒暄两句,当即就带着自己昨夜挑好的人和这三百精兵浩浩荡荡地往沧河村去,至于其余的几个村子,依照着衙役们回报的消息,由曹靖舟自行分配救援。   ————   一路上,谢见君纵马在前,沿途吩咐士兵们务必看好脚下的路,以及盯紧两侧山石,若发生余震,亦或是泥石流,便让他们寻掩体避难。   虽不知沧河村的情况如何,但见前行之路一片狼藉,原本高耸参天的树或被拦腰砍断,或被拔地而起,连同大块滚落的山石齐齐将路堵了个结实,想来村子里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众人一面提防着余震,一面组织着清路,生生走了两个多时辰,然临近沧河村,大伙儿都傻眼了。   因着地动,横跨两处的吊桥塌了,滔滔江面上只余着一条光秃秃的铁索。   “老大,这怎么办?”乔嘉年蹙眉,另一边带队的王将领也过来询问。   谢见君斟酌片刻,望了眼身后荫郁的林子,“咱们先把桥铺起来。”这桥是沧河村连接外面的唯一的路,要想进村,只能从此处过,遂除了将原来的桥恢复原样,别无他法。   领了命令,士兵们各自散去。不多时,原本沉寂的林子回荡起“吭吭坑”伐木的动静。   谢见君站在高石上往江对面眺望,奈何白雾弥漫,隐隐约约地看不很清楚。   “老大,昨日来沧河村的衙役找到了!”乔嘉年小跑着过来禀报。   “找到了?人怎么样?”谢见君问。   “只找到了一个..”乔嘉年面露难色,“就是、就是...”   说话间已经有府兵押送着人过来,只见那衙役浑身血污,蓬头垢面,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合上了!都合上了!”,俨然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   “兄弟们在林子里砍树,他不晓得打哪儿冒出来的,见人就抓着衣服,像现在这样说什么合上了,怕是受了刺激,人已经疯了。”乔嘉年叹了口气,虽说不是自己朝夕相处,一同跟着老大并肩作战的兄弟,可看着好好一个人,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他心里酸酸涩涩的,如何也不是个滋味。   谢见君大抵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们昨日去甘宁县时,就曾遭遇过地面骤然裂开转瞬又合上的骇人事儿,那时大家都被吓了一跳,幸好反应及时,才没有酿成悲剧,但这衙役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说不定失踪的另一个人就是在地面裂开时,掉进裂缝里了。   他将随行的大夫唤来跟前,让其瞧瞧这人的情况。   哪知大夫只搭了个脉,少顷,就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没救了。   谢见君只得将神志不清的衙役先送回县城,交由惠民医所的医馆们再给想想办法。   短暂的小插曲过后,诸人继续有条不紊地伐木搭桥,一直折腾到太阳快落了,才勉强铺出一条能供人走路的木桥。   此时顾不得仔细修缮,谢见君立时就带人穿行过木桥。   好不容易过了桥,还没进村就听着里面此起彼伏的恸哭声。   一灰头草面的婆子从村子里冲出来,扑倒在谢见君身上,用力地锤着他,“你们这些当官的还是不是人了!你们怎么才来啊!这村子里的人都要死绝了!”   谢见君被结结实实地拳头锤得胸口生疼,他呵退了欲上前拉开婆子的士兵,示意他们先进村寻里长,自己则留下耐心地安抚着婆子,“对不起,是我们来晚了。”   那婆子涕泪横流,沾染得他满身都是尘污,即便如此,也不见他又半分盛怒,反而说话的语气还愈发温和,只待人宣泄了须臾,逐渐冷静下来,谢见君才伸手撑着婆子站起身。   “大娘,村子里现今是何光景?”   婆子抽噎难言,倒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里长,将她拽去了一旁,回神对着谢见君连连请罪,“知府大人,她家就剩下她一口人了,求您莫要介怀。”,说这话时,那里长的声音听上去湿漉漉的,如同刚从水中捞出一般,他眸中布满了红血丝,眼底真真发青。   “无碍。”谢见君轻声宽慰道,紧接着便听里长继续说道:“地动那晚,大半个村子都陷进地缝中了,地上全是喷涌而出的血,昨日还能听见从底下传来的敲击声和哭诉声,草民便带着幸存下来的人一起挖,可一戳就是一个血窟窿,大伙儿都吓破了胆,到今日您们来时,就已经没有动静了,不管俺们怎么喊,都听不着声音了....”   谢见君闻之,只觉得心脏似是被一双手用力的攥紧,疼得他喘不动气来,竟是被那婆子方才锤下的拳还要难捱。   “老大,您怎么了?”乔嘉年见他脸色不对劲,眼疾手快地托住他。   里长似是没察觉到异常,继续自顾自地说,“好多人跑着跑着就掉进了裂缝里,那裂缝开开合合,掉下去的人就没有能爬的上来的,这下面层层叠叠,不知压了多少人...”   “先去、先去救活着的人。”谢见君后退两步,搭在乔嘉年身上的手用力地攥紧,指节微微泛白。   “是!我这就去知会王将领!”乔嘉年转身就要跑,似是想起什么来,迈出一半的腿又收了回来,“老大,你从昨天开始就没吃什么东西,也没阖过眼,你不妨歇息一下,我等去搜救便是。”   “别耽搁时间,赶紧去!”谢见君猛推了他一把,待心口处稍稍平息,便跟着前去救援。   为了救被挤在残垣窄缝之间的民户,他们这些士兵徒手搬开石块,接力似的把伤者送去村外临时搭建起来的避难所,至于那些一时半会儿捞不上来的人,便想尽办法送些吃喝进去。   抢救伤者的同时,谢见君让人尽量将农户家中的粮食也都扒出来,物资紧俏,受灾的人又多,单指着来时带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大家填饱肚子,而那些被砸死的家禽,便只能就地焚烧,用以销毁,以防疫病传播。除此之外,他还给远在甘宁县县城的常知衍和曹靖舟送信,让他们送些物资过来村子。   如此,断断续续忙活了五日,眼见着正常人不可能在断食断水的情况下存活这么长时间,谢见君正打算结束搜救,安置灾民,却冷不丁被告知,有一家三口正被掩埋在垦荒田地旁的一处小屋里。   “哎呦,他们是上个月搬过去的,主事儿的汉子腿脚不咋地利落,干活确是一把好手,他夫郎也是肯吃苦的,俩人还育有一个四岁的孩子,当时俺们都慌了神,倒是把这一家人给忘了。”里长在一旁哆哆嗦嗦地解释。   虽说已经六天了,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但谢见君这心里头总有点不得劲,遂一听里长上报过来,便带人赶了过去。   平整整的田地上,那一处塌了半拉的小屋尤其显眼。   “有没有人还活着?”谢见君一面扬声高喊,一面拿撬棍敲击着石壁。他不敢太用力,生怕震落了碎石块。   士兵们也都没闲着,连日的搜救下来,大伙儿都有了经验,搬起石块来也会掂量掂量受力的地方。   这又是喊又是敲,折腾了半晌,大家都有些泄气。谢见君心里萌生了退意,想着自己恐是一时上头,明知不可为,还偏要为之,愚蠢得厉害。   他召集了所有人,将要打算离开时,从石堆下隐约传来极轻的石头相撞的声音。   “有人!有人!”大伙儿萎靡的眸中骤然亮起一盏光。   “老大,居然有人还活着!”乔嘉年大喜,指着碎石堆的手都在微微颤动。   谢见君心中也欢喜不已。   一场地动,整个沧河村活下来的百姓不足百人,他们日夜不停地搜救扒人,见惯了太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丧气事儿,冷不丁还能找到有喘气的活人,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动作都变得轻快起来。   但扒开一层层压在人身上的碎石瓦砾后,众人这才发现,方才一直回应着敲击声的竟然是个孩子,而他的一双爹爹,在地动发生的那一刻,用自己的身体给他搭起了一座避难的堡垒,抗住了重重砸下来的木梁,而他本人正是因为胸前的长命锁恰好抵住了一根穿透他爹爹身体的利刃,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在场所有人齐齐红了眼眶,那二人身子已然僵硬,但还是维持着最开始护佑孩子的动作,他们费了好些力气,不惜折断孩子爹爹的胳膊,才将余着一口气的孩子,从“堡垒”里面抱出来。   谢见君赶忙交由随行过来的大夫,看士兵们正小心翼翼地努力地夫夫俩的身子归原,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   这些天下来,他见过有余震发生那刻,只顾着自己逃命的,也见过两个孩子同时压在一个石板下,做爹娘的只让救儿子,不要小哥儿和姑娘的,薄恩寡义之人看得多了,愈发觉得眼前这对夫夫让人钦佩。   遇难逃生是天性,但保护孩子,是为人父母的本性。 第221章   谢见君带人将沧河村地毯式的搜寻了一遍, 再找不到生还者后便决定离开此地,回甘宁县。   一场地动,沧河村的屋舍尽数倒塌, 他本打算劝说村民们集体迁村, 但大伙儿记挂着丧生的亲眷, 怕这些人回来时无处可归, 说什么都不肯走, 无奈之下, 他只好留下一部分士兵帮着重建屋舍。   甘宁县彼时也已经结束了搜救,日子实在太久了,久到没有人能熬得过这场天灾,士兵们翻遍了碎石瓦砾中,再找不到任何生还的希望。   地动发生的第七日, 时值端午节。   往年这个时节,正是甘宁县最为热闹的时候, 大伙儿一个个都头簪艾花, 孩子们身贴艾虎, 起早吃上个热腾腾的水团子, 便结伴出门去江边看你追我赶,如火如荼的扒龙舟。   看完了龙舟,再来一碗香津津的五黄饭,吃完还有系彩丝, 斗百草,入夜时,家家户户也会拿出来雄黄酒来浅酌一口, 被踢有多惬意了。   但如今,城中富户能避的避, 能逃的逃,只留下寻常百姓。   数日不曾梳洗,人人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哪里还有心思庆祝这不合时宜的端午节。   谢见君也全然没有心情,原因无他,只听曹靖舟说从前几日开始,百姓之间不知怎地就流传起一个谣言,说是此次地动全是因为得罪了河神川后,遭到了天谴而导致的,今早衙役们更是在濉河边上抓到了几个偷偷摸摸地祭拜河神的百姓。   这几个魁梧汉子捆了一苦命哥儿,想要将他丢进濉河给那劳什子川后做新娘,被抓后,其中一人还梗着脖子强嘴拗舌,“就是因为今年没有祭祀河神,川后发怒了,才要降罪于我们!”   “大人,您可怜可怜我们这些无辜的百姓,只要给川后供上祭品,川后一定会饶了我们!”   “钱大人在时,甘宁县何曾遭过此等劫难!左右那哥儿父母已不在世,若是能嫁作川后,也是他的福气!”   谢见君冷哼一声,“这福气送你,你要不要?”   “大人何出此言?我本身为汉子,怎可嫁作旁人为妻,祖上知晓怕是要蒙羞的!”汉子肩背绷得挺直,见谢见君不买账,便转头冲着懵懵懂懂的百姓吆喝起来,“乡亲们,你们仔细回忆回忆,这些年甘宁县一直风调雨顺,靠的还不是年年给河神进贡?不过损失一个哥儿罢了,就能换咱们县城一整年的安宁,这点买卖划不划算?”   众人本就因着地动受了惊吓,偏又敬畏神明,耳根子软,经不起挑拨,不过三言两语就被喝得朝着濉河方向,跪地祈祷,口中念念有词,更有甚者,竟对刚被救下来的哥儿蠢蠢欲动,如若不是常知衍在旁带兵镇着,恐怕要乱成一团。   “大人,这怎么办?”曹靖舟没经历过这场面,只从纪万谷口中听说过谢见君处置前一任县令钱闵,以及联合起来搜刮民脂民膏的乡绅和神汉的壮举,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   谢见君睨了他一眼,当下手探至他身后,用力地将人往前推了一把。   曹靖舟被推得身子一趔趄,站稳脚跟后,他冷不丁对上此时已经同仇敌忾,誓要恢复祭祀的百姓们,骤然心下一慌。   “老大,他能行吗?”乔嘉年压低了声音,凑到谢见君跟前耳语道。有自家老大珠玉在前,他实在瞧不上这个畏畏缩缩,一脸窝囊劲儿的曹知县。   “不行也得行,他是一城知县。”谢见君打定了主意不吭声,就等着曹靖舟开口。这小子先前已经失了民心,又不招衙役们待见,倘使不在这个时候想办法收拢人心,之后的日子可就要难过了。   “那个...”曹靖舟憋了半天,眉头一皱,高声道:“都别吵了!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费心巴拉地从颓垣败瓦下把你们这些人扒出来的,到底是谁?!”   百姓们被斥得一怔,一个个面面相觑。   “刘婶子,你家住南屏街,离着这儿有数里远,是谁把你背到这儿来的?”   “王叔,当初把你从土堆里挖出来时,你话都说不利落,眼瞅着人都要翻白眼了,是谁一针一针把你扎回来的?”   “还有,那边的赵家小子,余震那会儿,碗口大的碎石噼里啪啦砸下来,又是谁把你护在身子底下,自己被砸破了头,断了胳膊?”   曹靖舟倒豆子似的挨个数落起来,相处了今日下来,他竟也能将百姓们认了个大概,现下说起来可谓是有理有据,“祭拜什么河神?什么川后,你们都给我睁开眼瞧瞧,大伙儿能得救,能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靠的是夜以继日,不知疲倦的他们!”   他手指着身后列成数队胡子拉碴,衣衫脏乱的士兵们,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血,有些是自个儿,有些是旁人的,混着脏兮兮的泥沙,瞧不出个正经人样儿来。历经了多日的辛劳,原本舞枪弄棍的一双手早也不知道破了多少口子,磨了多少水泡,被曹靖舟一指,齐齐背到身后。   “要不是将士们和大夫们费心救治,尔等还不晓得压在何处等死呢!”他一时情绪上头,话难免说得重了些,“这神明在上,若真的有灵,理应护佑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又岂会让你们深陷水深火热,惶惶不可终日?”   他字字珠玑,塞得百姓们哑口无言,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少顷,就在谢见君忍不住想要添补一二时,方才被提到的刘婶子紧搓着衣角忽而开口,“俺、俺也不信什么川后,那钱大人在位时,俺一家四口做活都吃不饱穿不暖,赶上每年祭祀,家底儿得掏空个干净...”   “是这么回事儿,俺还是念着冯大夫的情分吧,俺不是昏了头..”王老汉也跟着接茬。   很快,陆陆续续有民户站出来,说自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那骗钱又害人的祭祀也并非出自本意,是谁掏心掏肺地救自己,他们心里都门儿清。   眼见着风向骤变,百姓们逐渐倒向了官府,有人着急了,登时就跳出来,指着曹靖舟破口大骂,说他是缩头乌龟,只顾着自个儿的死活,还说诸人是被蒙蔽了双眼,如果不早早向河神请罪,往后这样的天灾只多不少。   谢见君不等人把话说完,便命府役将这挑头的几人堵住嘴,拿麻绳绑了起来,丢到曹靖舟面前,静等他处置。   “来人!”曹靖舟深吸了一口气,坚定的眸光望向居于台下的众多衙役,须臾,缓缓开口,“凡扰乱民心,兴妖作怪者,皆当众行五十廷杖!”   原本还对他不满的衙役们,皆因着方才那几句铿锵之言,对他们这位年纪轻轻的曹知县有所改观,故而曹靖舟一发话,众人敛了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懒散神色,上前压住挑事之人,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儿噼里啪啦好一通“照顾”。   几人被打得哀嚎声连连,偏又被堵住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行刑完都昏死了过去。   曹靖舟令人将其拖下去,丢进县衙大牢,不日按教唆罪从严发落,以此来震慑身怀异心之人。   ————   “别总想着让百姓们畏惧你。”事毕,谢见君将曹靖舟叫来跟前,温声提点了两句,“畏惧之心固然要有,可若过为已甚,反而得不偿失,要晓得松弛有度。”   曹靖舟听得直点头,他知道这位知府大人字字句句皆是为了他好,遂格外的听话。   谢见君让他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他转头就托婆子哥儿们帮着包了水团子,分给受惊的百姓们,那水团子碧绿粽叶裹着,极小一只,团在掌心里水灵灵的,凑近能闻着淡淡的米香,让众人悲痛的心能得到片刻的抚慰。   除此之外,他还让人在空地处燃起了篝火,带头祭拜了在此次地动中丧生的百姓,又许诺官府会帮着大家一起重建甘宁县。   时隔多日,百姓们的脸上终于见了零星的笑意。   谢见君没有参与这场热闹,他独身隐在昏暗下,望着天边碧月,怔怔出神。   今日是五月初五,更是满崽的生辰,他到底没能赶上,也不知道这小子吃没吃上长寿面,答应了大福要带他去江边看赛龙舟,如今也食言了,自己不在跟前,云胡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恐是连觉都睡不安稳。   他越是胡思乱想,这心里就越发空落落,连曹靖舟走近都未曾发觉。   “何事?”他收回深思,抬眸问道。   “大人,下官..”曹靖舟支支吾吾,一副扭捏姿态。   “有事直说便可,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何至于这般忌惮?”谢见君莞尔。   “下官想拿回那封辞表。”曹靖舟闭了闭眼,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   “不打算走了?”谢见君反问,深邃双眸中闪过一抹戏谑。   “不、不走了。”曹靖舟有些心虚道。天知道他那日是真的怕极了,才会生出辞官这般荒唐的念头,纵然他家境虽富裕,但也是苦读多年才考上的举人功名,哪能轻易就撂了挑子。“我想留下来,甘宁县的百姓经此地动颠沛流离,无处安居,还有好些孩子失去了爹娘亲眷,一朝变成孤儿,我想在城里劈一块空地建福佑堂,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儿,年纪大些的,就请匠人教他们营生的手艺,年幼些的,交给嬷嬷们□□养,身子康健后许人收养,由官府定期入户回访,以确保这些孩子们都能过的上好日子。”   “不错。”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赏。   “下、下官是听闻甘州商会成立了安济院,才得此想法。下官只是希望受伤的百姓能尽快好起来,走出灾难的阴影,重新回归于原来的生活。”曹靖舟忙不迭地解释道。   但谢见君听他说完,脸上并没有半分高兴,片刻,他没头没脑地吐出几个字,“不会的。”   “诶?”曹靖舟讶然,不等他将心中疑惑问出后,谢见君继续喃喃道:“身体上的伤口总有一天会愈合,但心里的伤会伴随一辈子,在某个风平浪静的时刻,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愚笨如他,也听出了这话中的含义,他沉默下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这句话,然就见眼前之人从袖口中掏出小心保存的书信,当着他的面撕得粉碎,“那日的事儿,本官权当没有发生过,望你秉节持重,勿忘本心。”   曹靖舟还在发蒙,谢见君已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帐子围起来的篝火堆走去,今日是头七,白日里刚下过一场雨,夜里有些凉,他要将火燃的再旺些,照亮那些归家之人的路。   *   热闹褪去,帐子附近逐渐沉寂下来。   一妇人轻摇怀中稚童,低声唱着安眠的童谣,她声音不高,音色却犹如莺舌百啭,洋洋盈耳,众人都不吭声了,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静静地听着,谢见君也坐在篝火堆旁,享受着片刻的恬謐。   “知府大人,老夫来给您换药。”   冯大夫背着药箱凑上前来。他听说谢见君前两日在沧河村为了救一孩子,单手抵住了倒塌下来的石板,被震落的碎石砸伤了胳膊,特地过来查探一番。   “有劳了。”谢见君轻攥了攥拳,伤口处虽还有些疼,但已无大碍。   趁着包扎的功夫,他问起云胡的情况。那日走得仓促,只瞧着小夫郎人无大事,便急匆匆地走了。   “老夫来之前曾给夫人搭过脉,夫人受了点惊吓,但好在平日里将养得仔细,并未伤及根本,只待老夫回城再给开几帖安神稳胎的药,保夫人拖到八月安安稳稳地生产,不成问题。”冯大人将绢帛覆住抹了药膏的伤口处,耐心地回话,“大人放心,夫人福泽深厚,定不会有事。”   “借冯大夫吉言。”谢见君难掩心中欢喜。他算着日子,再过几天就能回府城了,到时候可得好好补偿云胡,自己在他最需要人陪的时候一走了之,怕是小夫郎受了不少委屈呢。   哪知话音刚落,急促的嘶鸣声遥遥传来,原本昏昏欲睡的众人齐齐惊醒,循声望去。   一约摸着十七八岁的少年从疾驰的马背上滚落下来,摔得一身泥灰。   谢见君顿感不妙,下一刻,被摔蒙了的少年不管不顾地大喊,“主君,不好了,主夫、主夫他要生了!”   ————   “发生什么事儿了?”纵马回城的路上,谢见君问身边的昌多。   “主君您走后,主夫就将后院让出一部分安置流民,这几日,我和满崽一直在府衙门前施粥赈灾,不成想有心怀不轨之人挑唆灾民,说府衙里的粮仓有吃的,灾民暴动,趁夜冲进了后院,不知是谁趁着慌乱推倒了主夫,满崽为保护主夫,不慎摔翻在地,磕伤了脑袋,我走时还在昏迷,主夫更是受惊早产,季小公子当即就让我来寻您....”昌多捡着重要的事儿说了说,他一路赶过来,马鞭子都要挥出残影,就怕自己脚步一慢,耽搁了要紧事儿。   谢见君紧蹙的双眉几近拧成了死结,他走时,分明将李盛源和陆正明都留在了府里,如何就出了事儿?云胡现今可才八个月呐!   他顾不及细想,只盼着当下身后就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小夫郎身边。   二人一刻未停,赶回府城时已过半夜,寂静的长街上“得得”的马蹄声尤为刺耳。   “我哪能看得清楚,不过一个哥儿罢了,也不知道怀的谁的野种,老大的肚子还在外面抛头露面,不像话....撞了就撞了,人不是还没死嘛,大不了一尸两命,老子这条贱命赔给他便是...”   府衙中,被五花大绑的汉子口无遮拦地骂骂咧咧,“老子最看不惯这些人!不就是有点臭钱,高高在上,不让我们当人看,那么多吃的,凭什么不分给我们?还让我们干活,干他娘的,老子就让那哥儿看看,到底是我的拳头厉害,还是他那张叭叭的嘴厉害!”   正说着,他被人从身后一脚踹翻在地,不等回神,又被人提着衣领,硬生生地拖拽起来,一记重拳砸在鼻梁骨上。   谢见君望着从汉子袖口中掉落出来的云胡贴身带着的平安扣,心中怒火再也压抑不住。   两世加起来,数十年修养的温润清正,端方持重,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第222章   眼见着那汉子脸上见了血, 人也被打的直翻白眼,在场的陆同知见势不好,赶忙带着几个府役上前去拦。   哪知往日里瞧着瘦瘦弱弱, 无缚鸡之力的人, 如今却有拔山扛鼎之势, 几个牛高马大的壮汉齐齐使劲, 愣是没将人拉开。   谢见君眼圈通红, 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似是下一刻就要将面前之人抽筋剥骨,万刃凌迟。   “主君,您冷静些,主夫还等着您呢!”昌多急得“噗通”一声叩首,才勉强将失去理智的人拉回来。   谢见君如梦初醒, 踉跄着拨开众人,只身穿行过府衙, 径直往后院去。   彼时, 后院中忙忙碌碌。   因着云胡生得仓促, 又赶上原定的稳婆前些日子回乡里去了, 季子彧便从收留的流民中找了两个说是有托生经验的婆子,现下正在卧房里帮忙。   好在乳母并没出差错,如今也被请来后院,安排在偏室等信儿。   谢见君进门时, 胡子拉碴,满身血污,可把众人给吓了一跳。   许褚更是心脏都漏了一拍, 拄着拐忙不迭上前关切,“可是受伤了?怎弄成这幅模样?”   “劳先生挂念, 不妨事。”谢见君抹了把脸,他这一路过来,脸上沾的又是汗又是土,一抹瞧着更是狼狈,“先生,我夫郎他怎么样了?”   不等许褚回答,他话音刚落,王婶子急匆匆地打卧房里小跑出来,“参汤呢?快去把参汤拿来!”   他接过家丁递上来的参汤,迷迷怔怔地就要闷头往卧房里送。   “哎呦,主君,您别添乱了!您进不得这里面!”王婶子眼疾手快地将他拦在门外,端了碗,转身又回了屋子。   朱红木门一开一合,漫天的血腥气迎面而来,谢见君心中一惊,就听着陌生婆子的催促声从屋中传出,“夫人,您喝点参汤,再加把劲,这孩子在腹中憋得久了,怕是会没命的!”   他定定地站在门外,须臾,似是想起些什么,招手唤来了府里人,“满崽呢?他人怎么样?请大夫过来瞧过没?大福又被谁带着?”   “回大人,书淮无大碍,现已在卧房里歇息,小公子一早就被周娘子抱去甘盈斋了。”李盛源拱手回话,他自认自己有愧于知府大人的委托,没能保护好夫人和满崽,这会儿心里直打颤。   然谢见君只是浅浅应了一声,并未有任何发作的话,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不曾离开过面前的这两扇木门。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崇福寺的鼎钟敲过二茬。夜色渐渐褪去,红日刺破了乌沉沉的云雾,撒下一片金黄。   “夫人!夫人!”   卧房内,一身青衣的稳婆不住地唤着床榻上的云胡。   “这都几个时辰了....”另一花衣婆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她们干耗一宿了,这要再生不下来,保不齐得一尸两命,到时候她怎么跟知府大人交代?万一那位官老爷发起怒来,要当众砍她脑袋咋办?一想到脑袋不保,她这心里头也着急起来,“夫人,您且再用点力气,这怀胎八月不容易,可不能功亏一篑呐...”   云胡耳朵里像是塞了一团团棉花,只瞧着婆子的嘴张张合合,不晓得在说些什么,他下意识地颔首,挣扎着想要抓上青纱床帏,冷不丁探至半空的手,被宽厚的掌心结结实实地包裹住,下一刻,耳边传来熟悉的温润声音,“我抓住你了,云胡,别怕,我抓住你了。”   谢见君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仔细净了面,现下瞧着与寻常无异,连神色都平平淡淡的,不见几分焦急。殊不知这从容模样都是装的,打方才王婶子传话说云胡情势不妙,他便按讷不住地猫了进来。   “出、出去、”云胡湿津津的面颊上早已经分不清是细汗还是泪珠,浑身的劲儿似是被吸干了一般,连推人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谢见君纹丝不动,连视线都没能从他身上挪开,两个婆子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挑着言重的话,劝云胡屏息凝神,一鼓作气。   卧房里血腥气凝重,云胡自个儿闻着都想作呕,偏又赶不走人,末了只得憋足一口劲,满心放在那死活不肯出来的小兔崽子身上。   谢见君被回握住的手攥得生疼,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不住地拿干净的帕子给小夫郎擦汗。   这一番折腾,又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声刻意压低的呻口今声,满头大汗的青衣稳婆从帐子下抱出个孩子。   花衣婆子凑上来瞧了一眼,见孩子紧闭着双眸,一动不动,奇怪道:“咋没声呢?”   谢见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二人先把孩子抱走。   “他怎么不哭啊...”云胡有气无力地问道,大福刚出生那会儿,哭声响亮得屋舍都能听见,“夫君,你听,没有哭声!”他慌了神,顾不得身上的疼,朝着稳婆离去的方向伸出手,“给我看看,抱给我看看!”   “别慌别慌...”谢见君将小夫郎按回榻上,“我去....云胡,我去把孩子给你抱回来。”   说着,他掀开门帘,退出内室。   青衣稳婆这会儿心慌得厉害,寻常人家的孩子刚出生时,高低都得哭上两声,偏偏她接生的这个,从抱出来到现在,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花衣婆子反应极快,当即便照着孩子屁股拍了两巴掌,她自认用的力气不算小,可孩子仍没有声音。   这可把两人吓得够呛,眼泪霎时就掉了下来,连抱着孩子的手都禁不住打起哆嗦,这可是知府大人的孩子呐,出了差错,她们搭上小命也不够赔的!   “我来..”随即跟来的谢见君紧抿着唇,接过不发一语的孩子,朝身后又重拍了一下。哪怕回来路上便做好了保不住的准备,但眼下看着云胡熬了一宿生出来的小人儿就这么直挺挺地窝在怀里,他心如刀绞。   俩婆子挤在角落里不敢吭声,心中更是将各路神仙都念叨了一遍,祈求这个孩子能出点动静,哪怕只是哼唧一声。   蓦然,孩子被抱在小被的身子一抖,“哇”的一声挥手蹬腿地啼哭起来。   哭声之嘹亮,连门外守着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尽数散去,谢见君暗暗松了口气,赶忙将孩子抱回内室,递到云胡眼前,“听听,这声音,可一点不比大福弱。”   “那就好...那就好..”云胡低喃着,眼皮子一点一点耷拉下来。他实在太累了,这会儿安下心来,紧绷的神思都跟着散了。   谢见君将孩子交还给青衣婆子,让其带去沐浴洗净再送回来,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夫郎,只等着身下的褥子都换了新的,又轻手轻脚地把人放下,轻啄了下他的额前,“云胡,今夜辛苦你了。”   ————   安置好小夫郎,谢见君腾出空来去看了眼满崽。   “阿兄,我好害怕....”刚刚苏醒过来的满崽环着他的脖颈,嗷嗷大哭着。这小崽子一贯心大,长到这般年纪,掉金豆豆的次数屈指可数,想来这回是真的被暴动的流民吓着了。   他像是哄孩子似的抱着安抚了小半个时辰,待哭声渐弱,便接过季子彧递上来濡湿的手巾,给满崽抹了把脸,温声温气地道“阿兄不在,让你受委屈了。”   满崽拼命地摇了摇头,莹白的泪珠顺着眼眶滚落,砸的谢见君心窝子都软了,就听他不可置信地嘀咕着,“明明前一天、前一天大家还有说有笑,就过了一晚上,他们就跟疯了似的,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抢,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季子彧站在身后,听他磕磕绊绊,沙哑着嗓子给谢见君讲当夜发生的事儿,用力地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云胡,云胡怎么样了?”满崽原是窝在他阿兄怀里抽抽搭搭,猛地坐起身问道。   谢见君眸子一紧,“云胡将将生了....”   “什么?”小少年星眸瞪得溜圆,“这不是才八个月吗?如何就生了?肯定是我没保护好云胡,让他磕着了!”   “不怪你。”谢见君抬手将他鬓角的碎发拢至耳后,心疼地抚了抚他脑袋上洇血的绢帛,“疼不疼?”   “好疼..”满崽吸了吸鼻子,“早知是块石头,我就躲开了...真给我疼蒙了,方才醒来时,连子彧都认不得了。”   谢见君经他一提醒,紧忙着回眸看向被自己冷落的人,“子彧,你怎么样?刚刚让大夫给瞧过了吗?”   “阿兄,我没受伤....”季子彧敛起眸中一闪而过的阴狠,面带歉意道:“都怪我太大意了。”   “胡说什么呢?你也不过是个孩子,当时那种场合,不害怕都算是勇敢的,阿兄哪里还能怪你?”谢见君莞尔,揉了把他乱糟糟的额发。他听府里下人说了,满崽一受伤,季子彧就拔了刀,挟持了闹事的领头汉子,硬生生地拖延到陆同知带人赶过来,才作罢。   “阿兄,你还是快回去陪云胡吧,我和子彧都没事儿,你不用担心。”缓过神来,满崽就将他往外赶。   “也好。”谢见君确信俩小只是真的没大碍,便整了整被揉搓得杂乱的衣襟。起身往门外走时,他看了眼季子彧,“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你们俩都好好休息会儿吧。”   季子彧并非愚笨之人,晓得他是在提醒自己,赶忙做了个礼说要回屋。他趁着大家都忙云胡生产的事儿,不顾礼节地守了昏迷的满崽一整夜,如今人既已经醒来,再厚着脸皮留下,就有些不妥了,这要是传出去,难免有损到满崽的清白名声。   ————   “哎呦,七活八不活,瞧瞧这身量,说不好听的,这孩子恐怕是长不大了。”   “可不是嘛,去年腊月,俺们村一哥儿也是八月早产,足足生了一天一夜呢,好不容易生出来,孩子都没活过满月,我听说死的时候,个头还没满月刚生下来的娃娃大呢。”   “活不了就活不了,左右不过就是个赔钱哥儿,我瞧着那位夫人年轻,身子骨还算是强健,修养一段时日再要一个便是,兴许下一胎会是个大胖小子....”   接生的俩婆子正鸡一嘴鸭一嘴地躲在角落里说闲话,冷不丁头顶一声轻咳,二人变了脸色。   去而复返的谢见君面色阴沉,深邃幽冷的瞳中氤氲着凛冬的寒霜。   俩人晓得说错了话,齐齐跪倒在地,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大人饶命,民妇、民妇妄言,小、小公子定然会长命百岁,福禄双全!”   眼瞅着额前磕得通红一片,念及云胡难产,她们俩是出了力的,谢见君无奈地叹了口气,“都起来吧,管好自己的嘴,去账房把工钱结了。”   俩婆子哪还有心思要钱,一听说小命保住了,立时猫着腰,心惊胆战地跑出了屋子,生怕晚一刻就被逮回来吃牢饭。   人一走,屋中骤然安静了下来。   谢见君推开内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床榻上面无血色的云胡,他膝盖一阵发软,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一步。   云胡迷迷糊糊间觉得身侧一沉,继而被搂进熟悉的怀抱里,似是怕弄疼了他,环住他的胳臂只微微用力,克制又带着轻轻浅浅的温柔。   他稍稍动了动身子,下一刻,接连掉落在颈间的泪,像极了滚烫的熔岩,灼得他浑身发疼。   “夫..”他忽而醒来,眼前冷不丁被罩下一片浓浓的阴影。   谢见君双肩颤颤地起伏着,他似是做错事儿的稚童,反反复复地呢喃着“对不起...”,声音喑哑而低沉,浸着潮湿的鼻音。   云胡一怔,说不出口的酸涩,缓缓从心头蔓延开来。 第223章   云胡将覆在眼瞳上的手拿下来, 贴在自己微凉的脸颊上。掌心里连绵的细小伤口和粗糙的茧子磨得他有些疼,手背上一道道血印触目惊心,他晓得那是自己方才神志不清时乱抓出来的。   “不怪你的...”他眼圈倏地红了, 连眼尾都泛上了绯色, “ 你已经足够好了...真的..我没想你能回来, 甘宁县离着府城少说也得有数十里, 这一路纵马, 恐是累坏了吧?”   谢见君默不作声, 将人又往跟前捞近了几分。他自认亏欠云胡的事儿多到数不胜数,因着他不在身边,小夫郎分明自己心里委屈得不得了,到头来却是一句责怪的话都不曾说过,还想着如何去安抚他, 装作一副无事的样子,就只为了让他心里能好受些。   但一想到刚刚进门时, 见着床栏边上那连成一片嵌入的指痕, 他这心头似是被一把钝刀横穿而过, 搅弄得血肉模糊。   “是我疏忽了, 我不该...”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些,“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把你丢下的...”   眼见着自家夫君钻了牛角尖,整个人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云胡抬手揉揉他紧拧在一起的眉心,“都过去了...你还没告诉我,给孩子取得什么名字呢。”   谢见君避着他的眸光洇了洇眼角, 温柔说道:“叫彧之,是个小哥儿....方才先生瞧过, 说眉眼像极了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惯会哄我高兴,小婴孩眼都没睁开呢,哪里能瞧得出这么多?”云胡莞尔,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下,被攥住细弱的手腕又揣回到怀里。   “是真的。”谢见君亲了亲他的掌心,“我何时骗过你不成,一会儿等乳母将小家伙抱过来,你自个儿瞧瞧看。”   “好..”他定定地看着眼前人,清亮的眼眸中爱意缱绻,少顷,他一字一字地重复道,“谢彧之?”   “取自生不息,绵延不绝之意。”谢见君慢条斯理地解释着,怕小夫郎不懂,还特地在他掌心里将这两个字板板正正地写了一遍,“过段日子,待你好些,我便教你写小家伙的名字。”   云胡颔首,枕在他的臂弯里打了个哈欠,眼前立时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   “孩子的乳名就留作你这爹爹的来定吧。”谢见君抵在他耳边轻声道。   温热的气息犹如蓬松细密的羽毛,撩过小夫郎的耳廓,他困意深沉,黏黏糊糊地应着话,“我得好好想想...”   “慢慢想,不着急...”谢见君温声温气地哄着。   晌午的阳光从窗间打落进来,如缕缕金丝,落在云胡裸在外的瓷白肌肤上,染上一片暖黄的光晕。小夫郎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能撑着精神头说这么多话已是极限,被轻拍着哄了两句就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谢见君陪着多躺了一会儿,等怀中人轻微的鼾声响起,他蹑手蹑脚地下榻,唤人送热水进屋。   云胡的确睡熟了,连被濡湿的手巾一点一点地擦身子都不曾察觉,磨得不耐才低眉呢喃两声,温软模样直叫人心里头扯着疼。   谢见君仿若在擦拭着百年难得的稀世珍宝,动作轻柔,目光专注。   门板被轻叩了两下,李盛源的声音打门外传来,撕开了一室的安静,“大人,陆大人派人来问闹事的那些贼子如何处置?”   想起昨日见到的那几个不似流民的汉子,谢见君眸底划过一丝冷冽,他丢下和暖的手巾,给小夫郎掖了掖被角。   再出门时,人已经换上了绯色官袍,连腰间的革带束得规规矩矩。   “把人带上来。”他身居府衙高堂,神色是少有的凛若冰霜。   话音刚落,犯人们被府役们一左一右地架着腋下拖了上来,沿途还落下一地鲜红的血痕。   “怎么回事儿?”谢见君皱眉。   府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没说出个道道儿来,末了,还是宋岩凑上前一步,低声耳语道:“大人,早起您府上的季小公子说是丢了要紧的东西,要同这几人对峙,府役们不好阻拦,便将人放进了牢中,哪知就一盏茶的功夫,他们的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了,想来..想来应是大公子..”   谢见君侧目睨了他一眼,硬生生将他余下要说的话逼回了肚里。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季子彧待满崽有倾慕之心,昨个儿满崽受伤倒下时,那季家小子几近疯了,若不是有人拦着,怕是闹事领头之人要血溅当场。   遂今早,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着,毕竟人家报的可是知府大人亲弟弟的仇,想来谢见君面上虽不悦,心里还是赞同的吧。   果不然见谢见君掐了掐两侧的太阳穴,有些头疼道:“拖下去吧,找个郎中给瞧瞧。”   众人领了命令,将要把人拖走。   “等等。”谢见君骤然出声,落在犯人手上的眸光一沉。   他绕过公案,快走两步一把握住贼子的手腕,微微用力迫使其摊开掌心,指尖和虎口位置的茧子厚实且坚硬,一瞧就不是庄稼子长年累月干农活磨出来的,倒是…倒是跟满崽这舞刀弄枪的极为相似。   “带下问问是哪里来的山贼,去甘宁县请小常将军带兵去剿了。”   他缓缓起身,嫌恶地蹭掉贼子掌心里沤着的汗,摆摆手让府役将人押回大牢。   昨日还出言不逊的贼子,听完这两句话,双眸瞪得老大,他如何也没想到面前之人一句废话都没有,只看了看掌心就敲定了自己山贼的身份,一时惊恐地扭动起身子,嘴里“唔唔唔”个不停。   谢见君扯下他口中的手巾,厉声道:“要么认罪,要么招供出尔等藏身的地方。”   贼子不死心,“我们、我们是庄稼户,逃难过来的!不是什么山贼,我们就是饿得没办法了,想抢点东西吃!”   此话一出,一道儿闹事儿的几人更是“唔唔”着附和。   谢见君嗤笑一声,想起听陆同知所说,这些人抢东西时挑挑拣拣,沾了灰的馒头饼子随手就扔掉不要,掺了土沙的米也丢之一旁,他倏地冷了脸色,回身拂袖而去。   *   城中的赈灾还在继续,每日从城门口涌入的难民数量只多不少,只这回谢见君亲自坐镇,凡生事扰民者,无辜撒播谣言者,一律当众行五十大板,押入牢中等候发落。   几次严厉不留情地震慑下来,流民们安分了不少。他们原就是为了讨口饭吃,才跋山涉水地逃来府城,只是被有心之人挑拨,一时失了理智,现下有热乎的饭菜吃着,有安稳的地方住着,哪里还有再闹的心思。   但这人一多,赈灾的物资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季宴礼虽早早传信来说,崇文帝已经派了官员押送赈灾银两和物资往甘州来,但千里跋涉总归需要时间,谢见君招来商会会长钱德富商量了一番,决计效仿当初盖府学,修建下水道时的“以工代赈”,说服城中商户们招募工人修缮在地动中坍塌的屋舍,借富户的钱来供养穷困的百姓。   除此之外,他还联合了四县的知县,以官府出面重建屋舍,分发补贴,安排土地等福利,吸引逃来府城的流民重回各自的老家,以此来减轻府城的负担。   就这么脚不沾地地忙活到七月底,从上京而来的赈灾队伍姗姗来迟。   “谢知府,本官此次前来,奉圣上之令,为的就是让生者得食、病者得药、死者得葬...”   春华楼的包厢里,户部侍郎左廉打了个酒嗝,拍着谢见君的肩膀铿锵说道。   若不是他现下喝得舌头都捋不直,谢见君还能勉强对他的话信上几分。   然谢见君只是微微偏头,躲过了扑鼻而来闷馊的酒气,他惦记着家中生了热的小崽子,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待着,可为了赈灾银两能早日发放到百姓的手里,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同这从三品的侍郎应酬。   “左大人,您说的句句在理,下官瞧着今日时辰不早了,您一路颠簸至此,想来是累极了,不妨回客栈先行歇息一晚,明日再商讨赈灾事宜,可好?”他压着性子道。   “不急、不急...”左廉抹了把嘴,侧目望向窗外的弯月,“谢知府,本官身子骨有些乏累,不晓得何处能松松筋骨?”   谢见君眼皮微抬,已然变了脸色,“不知左大人所言何意?下官愚钝,还请您明示。”   “谢知府..”左廉蹙着眉头,轻啧了一声,似是在嫌弃他不懂事儿。   然不等左廉开口,谢见君便继续就着话茬接道,“大人既是来此,想必也知道甘州穷困,又灾害频发,尚如今受地震之苦,城中人人自危,百姓们为避难不得不背井离乡,饿殍荒野,就连烟花巷柳之地也早早地闭门谢客,下官想问问大人所说能松松筋骨的地方,是哪里?”   他话音刚落,就见与左廉同行的一位官员极其轻微地冲他摇了摇头,赶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他起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下官恭送左大人回客栈歇息。”   左廉面露不悦,只觉得这谢见君果真如三皇子所言,书读多了脑袋迂腐得很,连这般明白的暗示都听不出来,实在是扫兴。   他冷哼了一声,直直得朝厢房外走去,再没给谢见君任何一个眼神,一场接风洗尘的筵席,到末了不欢而散。   次日,谢见君刚进府衙,就被乔嘉年拽着往库房走。   “老大,昨日往下卸货的时候,我等就觉得不对劲,今个儿陆大人带我们清点赈灾的物资才发现,这里面当真是有大学问!”   “刚学了两个词就乱用..”谢见君手执折扇轻敲了他的脑袋,嗔怪道。   “哎呦,老大,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情雅致训斥我呐!”乔嘉年急得冒了满头的大汗,步伐也不免快起来,直拽得谢见君半个身子都是歪的。   “没大没小....”谢见君咬着牙斥了两句,跟着到了库房,见宋岩苦着脸,从原本填满粮食的粮袋中倒出将近半袋子的石头和沙子,他脸色僵了一下,“这是赈灾粮?”   乔嘉年点头,“不光如此,您再瞧瞧这些...”,说着,他持刀揭开箱笼,从中拿出个巴掌大的银锭子递上前,“老大,您掂量掂量吧。”   谢见君狐疑地接过来,拿在手里颠了颠,单不说分量如何,这色泽和手感就不对,“假的?”   乔嘉年点头如捣蒜,“倒不全然都是假的,陆大人验过了,差不多能有三分之一。”   谢见君面色愈发难看,掩在衣袖下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身为赈灾的官员,左廉及其随行官员骄奢淫靡,贪图美色,他尚且能忍耐,半夜嫌弃客栈破旧,闹着要换地方,他作为一州知府,为了百姓安危也选择忍让了,但救命的银钱和粮食被掺了假,这叫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银锭子从手中滑落到地上,溅起闷闷的一声重响,谢见君大步从上面跨过去,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他打定主意要去找左廉,不成想刚走出几步,人就顿在了原地。   昨日暗暗提醒他慎言的那位户部官员,此时正拢袖静立在门口,似是早先就预料到会有事情发生,淡定从容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请小谢大人留步,此事万万不可!” 第224章   “任大人, 有何不可?”谢见君眉梢微挑,眸中写满了不悦。   任肃拢了拢袖,恭敬回道:“师大人晓得您性子秉公任直, 不畏强御, 遇着不平之事难免按讷不住, 但此番随行的官员, 多数为三皇子的人, 那左大人更是三皇子麾下的得力干将, 此番来甘州,所行之事皆是得三皇子授意,还请您务必要三思呐。”   昨日被不动声色地提醒之时,谢见君便猜到这任肃是师文宣塞进赈灾队伍的人,今个儿一听果真如此, 他下意识地叹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渐渐涌上心头, “任大人, 本官既已经知情, 难不成要坐视不管?”   “今日之事, 已成定局,即便您上书弹劾,那奏折也递不到圣上面前。”任肃摊手,“您远在甘州, 尚不知晓京中局势,如今太子因着讨伐国师一事儿,本就失信于殿前, 您若是赶在这个时候,贸贸然地得罪左廉, 等他回了上京参您一本,那可就有的受了....“   “下官所愿,不妨请您暂且忍耐些,以免祸水东引,殃及池鱼....您内子前些日子不是刚得了幼子吗?听说还是八月早产,熬了一天一夜,可真是不容易....”   冷不丁提到云胡,谢见君眉峰蹙起,目露警惕地望了他一眼。   任肃神色坦然,迎上探究的眸光,他压了压声音,苦口婆心地相劝道:“下官此言,全然是为了谢大人,您现今并非孑然一身,凡事得多思量思量。”,说这话时,他搭上谢见君的肩膀,用力地捏了两下,“况且,您哪怕是去找左大人,也无济于事,国库空虚,今年各地又是旱灾,又是水灾的,哪里再凑得出赈灾银两,大人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谢见君喉间一哽,任肃所言并无道理,他虽是不在乎太子处境艰难,但自己家里人还是顾忌的,一想到这儿,他轻吐出一口浊气,招来陆同知,让他带着户房的官员将所有的救济粮拆袋过筛,挑拣出稻草和砂砾后在重新打包装起来。   眨眼垛得起高的“小山”就削去了一半,大伙儿瞧着直心疼,说到底,这可是盼了许久的救命粮。   “这也太不是人了!”乔嘉年暗啐了一口。他顶替他老爹的班,进知府做府役的时间晚,自然不如其他老手对这事儿习以为常,加之谢见君自从上任以来,桩桩件件做的都是为民谋利的好事儿,他便觉得为官者理应如此,殊不知前头那位佟知府在时,连这些都得再抠出大半吞进私库,只余下指缝间漏出来的那点,才会想着分给灾民,有时还要加征税收,以至于灾民拿不着赈灾粮食不说,还得被迫自掏腰包往知府贴钱。   “这些粮食,尔等挪出几份来,今日便押送去四县。”谢见君清点过数量后,说道:“一会儿去府衙门前贴张告示,就说从即日起,一直到十月底,每日在城门口,钟楼等五处地方分别发放赈灾粮,每人限领一升。”   “大人,律法有令,官府发放赈灾粮的时间不得超过三月。”陆同知在一旁小心提醒着,“这些粮食实在是杯水车薪,根本支撑不到十月末。”   “粮食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们只管听命行事。”谢见君吩咐道,见众人领了命令仍是伫立在原地不动,便又紧跟着接了一句,“若一朝圣上问责,所有惩处,皆由我一人承担。”他只身立在檐下,脊背绷得挺拔端方,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人清正凛然,犹如扎根在破岩之间恣意生长的青松,任凭风吹雨打,坚韧傲然。   众人不免动容,齐齐拱手,“大人放心,我等一定将事情办妥当。”   说着,便四散而去。   等院中重新归于平静,谢见君收紧的手缓缓松开。   任肃从斑驳树影下走出来,掸了掸衣袖上的碎叶,“大人方才所言,可是心里有了法子?”   谢见君避而不答,反倒是问起他有何高见,不妨给指点迷津。   任肃虽官阶不及谢见君,但好歹混迹官场多年,见多识广,当即就说可以从城中富裕的商户身上下手,毕竟此番地震,圣上下旨免甘州一半赋税的事儿还没有公之于众,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加征商税,以此得来的银钱便能用作赈灾,还能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好好好..”谢见君闻之,连说了三个好字,回身拂袖而去。   ———   赈灾粮的告示起早便贴了出去,尚不及晌午,几处发放地儿排得人满为患,为避免鱼龙混杂,再生暴动,府役们吸取教训,拉起了长线,以十人为限,领完粮食后再放十人过去,如此,勉勉强强地压制住了心急如焚的灾民。   “你说,咱们老大能搞到粮食吗?”乔嘉年一面维持着排队的秩序,一面苦着脸同身边的府役抱怨。   “大人有高世之智,区区小事儿,定然难不倒他,想来咱们着急也白搭,索性安心地等消息吧。”那府役安抚他道。“你别多想了,又帮不上忙,只能把大人吩咐下来的差事儿办好,以接他后顾之忧。”   乔嘉年听完,沉重的心情不见半点缓和,正要开口,冷不丁被杵了下小腹,“左大人来了。”   他登时垂下眼眸,跟着陆同知等人一道儿行礼。   陆同知跟在谢见君身边近两年,也学来些圆滑世故,左廉从马车上下来时,他嘴角扯出一丝笑,搭手将人扶了下来。   “今日发粮,谢大人怎地没来坐镇?”左廉环顾了一周,没见着谢见君的人影。   “回大人,知府大人公务缠身,特将此差事儿交于下官操办。”陆同知毕恭毕敬地回道。   左廉没再吭声,日头正盛,他抬袖遮了下炽热的阳光,碰巧身着短打的稚童从跟前跑过,他嫌恶地蹙了蹙眉头,“本官一路奔波至此,身子不爽利,这酷暑难耐,若无旁的要紧事儿,本官先回客栈去了...。”,说着,他冲马夫使了个眼色,马夫将刚收起来的矮凳,重新搬了下来。   “这..”陆同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不是才刚来吗?就要走?然他顿声的功夫,左廉已经闷进了煨着冰的马车里。   “对了...”左廉掀开竹帘,颐指气使道:“待你家大人腾出空来,让他去给本官寻个旁的厨子来,甘州的吃食口味太重,本官着实吃不惯....”   乔嘉年小暴脾气哪能忍,当即就上前做了个礼,“大人此言差矣,此地口味重,乃是百姓日子贫苦,为了能有力气干活所致,自是比不得上京清贵,食之寡淡,大人既是来体恤民情,自当与民共苦。”   “牙尖嘴利..”左廉斜睨了他一眼,眸中嘲弄难掩,“谢见君是该好好约束约束手底下的人了,别什么货色都敢在本官面前造次。”   骤然被噎了一嘴,乔嘉年一时气不过,刚要驳斥回去,被随左廉一同过来的任肃,一个眼神呵住,“你家大人现下处境已经足够艰难了,别再给他找麻烦了。”   他愣怔一瞬,迅速安分下来。   幸而左廉一心想回客栈歇息,没得同他计较,搁下竹帘便吩咐马夫快些离开这里。   目送马车渐行渐远,陆同知回眸,照着乔嘉年毛茸茸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你啊,等着回去挨骂吧...”   平白挨了训斥,乔嘉年也知道自己情急之下太过于冲动,故而摸了摸鼻子,心里祈祷倘若此事儿传到谢见君的耳朵里,望他家老大能看在他这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少骂他两句。   彼时,正同钱德富碰头,商量着该从哪里筹粮的谢见君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大人辛苦多日,身子可是抱恙?”钱德富极有眼力见儿地出声关切道。   谢见君端起面前的茶盏,轻啄了一口,漫不经心道:“无妨,兴许是遭人念叨了。”,他正了正神色,“钱会长,您瞧着本官刚刚提的法子,能有可行之处吗?”   “大人言重。”钱德富惶恐。分明昨日从上京送来的赈灾粮刚进城,这会儿谢见君就找上他说想要筹粮,其中发生了何事,他略一思忖也能掰扯明白,想来应是这批赈灾粮有问题,只是...   谢见君见他不言,便继续诚恳道,“我知此事有些为难你,毕竟商户们也都不容易,此次地震,他们同样损失惨重,今早我已经派人去别地儿筹买粮食,但远水解不了近火,还得仰仗钱会长出面,替甘州百姓先行解了眼下这燃眉之急。”   “想让粮商们心甘情愿地出钱出粮食,的确是强人所难。”钱德富实话实话。其实不光甘州府城,常德县同样面临着如此困境,他前些日子才刚刚采购了几车粮食送去给宋沅礼,起早又接了筹粮的差事儿,谢见君来之前,他还在发愁呢,据说那常德县的粮商都快被宋沅礼给薅空了。   “我自是知晓此举难办,钱会长大可以这般同他们说,以官府的信誉做担保,向尔等商户们筹资,一年之内,连本金带两成利息归还于诸位。”谢见君放话前,自己也掂量了掂量。此事能不能成,其实看的还是他的信誉,好在他自认上任一来,除却最开始高价收粮坑了他们一把之外,平日里待这些商户不薄,按理说该是能有人买账的。   任肃给的办法虽说也能渡过困境,但他委实不忍心压榨商户,地震一灾过后,商户的日子也都不好过。   钱德富没想到谢见君居然能让这么大的步,当即便起身,热泪盈眶地行了个大礼。自古官员不想着法子从百姓们手里掏钱都算是清廉的,这谢大人还舍得往外掏钱,为民之心,着实令人撼动,“大人,草民定当竭尽全力为您办成此事儿,还请您静候佳音。”   谢见君将他扶起,笑眯眯道,“有劳了。”   *   ,   钱德富前脚刚把消息散出去,商户们便闻讯而来,往常都是他们借贷,利息高不说,风险还极大,要论起来这可是头一回听说官府主动向他们借款,还给两分利呢,有心之人嗅着味就找上了户房的官员,得了准话后就纷纷送钱的送钱,送粮的送粮,一个个拿着官府盖章的借贷文书,心里别提多美滋滋了。   云胡不晓得打哪儿听来了消息,某日谢见君散班后,鬼鬼祟祟地将他拉进了屋里,从斗柜中摸出个包袱,迎面丢给了他。   “喏,打开来看看吧。”   “里面是什么东西?”谢见君不明所以地打开包袱,登时被惊得一哽,“如何这么多银票?”   他诧异地抬眸,回过神来又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云胡现今是甘盈斋的掌柜,自然是有些银钱傍身的,只是为何要给他这么多钱?   “我让昌多去钱庄换的,你近日不是缺钱缺粮食吗?都给你了...”小夫郎语气轻松,嘴角微微上扬,无一不彰显着此刻得意的心情。   谢见君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心潮彭拜,想说点什么,话赶到了嘴边,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   他丢下包袱,蓦然上前捧住云胡细嫩的脸颊,不由分说地亲了上去,直把人亲得面色潮红,呼吸难耐才作罢,“我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   道谢的话未来记得说出口,云胡踮起脚尖儿,在他唇边印下轻轻一吻,   “我想让你知道,我是你的软肋,亦是你的铠甲。” 第225章   半月光景, 有钱德富等商会的人帮忙筹集,以及府役去别的州府征调,谢见君前前后后凑了将近五万石的粮食。   然粮食还未分发给各知县, 就遭了左廉的惦记。这东西虽说不打眼, 但若是换成白花花的银两, 他自认没有一个当官的能禁得住诱惑, 不会动什么歪心思, 遂以商量赈灾后续事宜的由头, 当即就着人去唤谢见君。   谢见君虽不知他所图何事,但也没寄希望于他良心发现,恭恭敬敬地听了几茬诉苦的话后,便咂摸出左廉是在暗示想从自个儿这里捞点油水,他装傻充愣地应付着, 闷不吭声地喝完三盏茶,就以赈灾事务繁忙为由, 起身告辞。   左廉心里一个劲儿骂他愚钝, 偏偏明面上又不能阻拦, 毕竟人家是在真的忙着赈灾, 到末了,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送他走。   哪知前脚刚出客栈,跟着同去的陆同知便止不住地叱骂起来,“这左大人未免也太猖狂了些!”   谢见君赶忙捂住他的嘴, 一把将人拽上了马车,“陆大人慎言。”   “他敢做,难不成别人还说不得了?”陆同知一向心直口快, 方才在厢房看见左廉侧倚在凭几上吊着眼发话,浑身跟没骨头似的, 已然心生不满,这会儿更是没了顾忌,“自那日在赈灾点露了个面后,这些打着赈灾旗号过来的官员们,不是沉迷于烟花巷柳之地寻欢作乐,就是点戏班子登门吃酒听曲,诸多花费还理直气壮地记在咱们知府的账面上,这是拿咱们当冤大头吗?”   “陆大人,您消消气。”谢见君温声相劝着,见陆同知气得直喘粗气,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便吩咐下去,打今日起,再有商户前来户房要账的,一律不予理会。   话刚放出去,没过两日,左廉又派人来了,这回可不是唤他过去听话的。   谢见君心知肚明,进门就逮着左廉好一通哭穷,说甘州穷得叮当响,粮食都是好心商户施舍的,救灾的帐篷是赊了账置办的,还说前段日子灾民围堵了府衙,闹了一整晚火光通天,又给钱又给吃的,好不容易才镇压下去,到末了提及自己这知府做得如履薄冰,百姓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他也不敢骄奢淫逸,已经吃了好些天的青菜豆腐,这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呢...   如此喝完三盏茶,硬生生地给左廉整不会了,斥责的话哽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噎得他直跳脚,自那以后,人也稍稍安分了些许。   ————   眨眼秋意绵绵,距离那场如噩梦一般的地震,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左廉见捞不着好处,素日又被拘束得紧,早早地就带赈灾的官员回了上京。   送行前,谢见君摸黑去见了一面任肃。   任肃此行跟过来,必定是有别的任务在身,否则师文宣不会费尽心思,将他塞进满是豺狼虎豹的赈灾队伍里。   但谢见君没心力去细想,他找任肃,只是吃不下赈灾粮被换的暗亏,想着搏一把。他将左廉等人这些时日玩忽职守,酣歌醉舞的种种恶行,一一列在奏章里,连带着搜集到的供述一并交于任肃。   吏部有监察百官之责,左廉偏又站队在三皇子那边,要不要处置,如何处置,身为吏部尚书的师文宣想必有自己的思量,况且,这官员贪污赈灾银两,自古以来在律法中都是重罪。   任肃本以为谢见君早已经作罢,没成想居然还留了一手,一时心中感慨万分。   “小谢大人放心,这些东西,下官会悉数交于师大人,也望您在甘州能照顾好自己,咱们有朝一日,上京再会。”   谢见君听得神色一怔,在甘州呆了两年,虽是累了点,操心的地方多了点,但远离那些勾心斗角,这精神头放松多了,若他真要被调回上京,还真有些不怎么情愿。   只这话不能同任肃说,更何况,他回不回,能不能回,也不是由着自个儿性子能决定的事儿,不过顺其自然罢了。   这送走了赈灾的官员,府衙诸人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倏地都松了下去。   逃来府城的灾民们因着有了各方知县掏心掏肺地安抚,大部分选择重返老家,而留在城中讨生活的百姓,也陆陆续续地住上了官府出资,自个儿出力搭建的廉租屋。   似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的发展,但谢见君清楚,心里的伤痛并不会因此而消弭,遂他在城中劈了一块地,命匠人们建了一面纪念墙。   那乌沉沉的石壁上镌刻着所有在地震中丧生的百姓的名字,许多都是后来县衙拿着户籍册清点人数时才得来的,密密匝匝地一眼望不到头。   谁能想到数月前还是能跑能跳,能吃能喝的活生生的人,如今都已经变成鎏金下的冰冷文字。   纪念墙完工时,谢见君特地请了崇福寺的住持来此诵经超度,百姓们得了消息,自发带着贡品酒食前来祭奠。   当日天阴沉的厉害,晨起时便开始下雨,等到将祭台等法物置办好,雨势渐大,细细洋洋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濡湿了谢见君的衣衫,他挥退前来撑伞的乔嘉年,只身立在朦胧雨雾中。   沉重的诵经声响起,他端起面前斟满酒的陶碗,举高过头顶,   “今天行有舛,降重灾于甘州,地裂山崩,城垣俱毁,数万人殁于危墙瓦砾,妻离子散,生死相别。”   “然我甘州百姓虽历此劫难,但甘愿冒地震之危,赈灾之险,扶危拯溺,相呴相济,是以慷慨赤诚之心,天地可鉴,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愿保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说着,他将酒缓缓地泼洒在青石阶上。   身后众人神色凛然,缄默不言。   起初只是一两声打破寂静的悲啼,渐渐的,众人压抑许久的悲痛好似泄闸的洪水,翻滚着涌上心头,哀鸣声掩在簌簌的风声里,呼啸而来,卷走了绵延的思念和故人的眷恋。   “哭啥,咱们现在过得日子不比在村里强多了,知府大人给咱盖的新屋子结实这呢,可得高高兴兴的...”   “这要不是知府大人,俺没被砸死也饿死在村里了,好歹捡回来一条命,俺算是看开了,人活着比啥都好...”   “这有知府大人在,咱以后的日子肯定一天好过一天,他们已经不在了,咱们就得替他们活下去...”   “这以后要是想他们了,就来这儿瞧两眼,烧烧纸说说话,知府大人良善,让咱们起码有个能祭拜的地儿,不至于人走花落,终了什么都没剩下....”   谢见君听着这些故作坚强的安慰的话,心中百感交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关大伙儿都艰难地挺过去了,有道是“关关难过关关过,前路漫漫亦灿灿,”想来再过去些时日,定然能迎来枯木逢春,柳暗花明。 第226章   赈灾的事儿暂且告一段落, 谢见君难得清闲下来,心疼云胡这些时日来照顾孩子辛苦,这好不容易赶上休沐, 他便利利落落地接了班。   起早先给大福换好衣裳, 送他跟满崽出门去南桥小巷看杂耍, 回来就陪着小彧之在榻上逗乐。   木身羊皮做的拨浪鼓精巧玲珑, 轻轻晃动, 两侧缀着的弹丸敲到鼓面上, 咚咚作响,惹得小崽子一双乌溜溜的圆眸弯成月牙,如藕节似的小胳膊举得高高的,想要探手去抓他握着的鼓槌。   谢见君自是不能给的,这小崽子正值口欲期, 见着什么玩意儿都好奇,非得亲自尝一尝才肯, 昨日得亏大福瞧见了, 硬生生地从他口中抠出来半个蚕豆, 吓得几人出尽一身冷汗。   未能得手, 谢彧之似是有些不满,手挥脚蹬地“啊啊”叫着。   “听听,谁家娃娃气性这般大?”谢见君失笑,手中的拨浪鼓丢到一旁, 揪起口巾给他蹭了蹭唇角的涎水。   “还不是你自家娃娃…”云胡笑着推门进来,见一大一小齐齐歪头瞧他,微翘的眉眼中多出了几分柔软。   “怎这么早就回来了?”谢见君翻身下榻, 接过小夫郎褪下来的外衫,顺手搭在椅子上。   “今年甘州冷的早, 我去了趟吉祥布庄,把安济院要用的冬衣订上了。”云胡搓热手,俯身将冲他张开手的小崽子抱起来,“我们祈安有没有想爹爹?”   “想啦想啦…”谢见君故意夹着嗓音,替还不会说话的小家伙回了一嘴。   云胡闷笑出声,掐了把他腰间的软肉,“都是两个孩子的阿爹了,还没个正经,可别叫祈安学了去…”   祈安见自家阿爹吃瘪,也“咯咯咯”笑得直乐呵。   “就定好这个名字了?”谢见君勾了勾小崽子的鼻尖,温声问道云胡。   云胡被问得一怔,少顷轻点了下头,“为人父母,总希望孩子能成龙成凤,但我别无他求,只盼着他这一辈子顺顺利利,平安康健。”   祈安生不逢时,赶上了地震和暴动,偏又早产两个月,出生那时跟小猫儿似的,小小的一只,连哭声都听着细弱,大福一件肚兜就能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尚未及满月,冯大夫便跑了三趟,到如今,几乎每隔一旬都得请他登门号脉。   头着刚开始,行不得针,吃不得药,谢见君就用人参煮了水,拿绢帛一点点濡湿了唇瓣往嘴里喂,夜里哭闹得乳母哄都哄不住,他就抱着在院子里闲溜达,这不跌跌撞撞地也养到了快半岁的年纪,仅不过比将养大福那会儿,更得多费些心思罢了。   “对了...今早我同钱会长商量了一番,打算趁着现下找活儿的人多,工钱稍稍便宜些,再给安济院招几个手脚勤快的伙计,沈淼在那儿恨不得一人掰成八瓣儿,都快忙不过来了...”云胡忽尔开口,将话茬子扯向别处。   适逢乳母叩门要带祈安去偏房喂奶,谢见君将嘬着手指头的小家伙小心托给乳母,回头拥着云胡坐在桌前,倒了杯热茶推给他,“沈淼帮着掌管安济院也有一年多了,这点小事儿交给他去操持就行,总不好挑几个趁手的伙计还得你亲自来。”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云胡轻抿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你算算,先生虽一直在文诚书院教书,但这两年他腿脚不利索,年初还摔了一跤,而今身边少不得人伺候着,大福又是满地跑看不住的年纪,我想赶在这个时候,也一道儿招些家丁入府中来,一来算是给灾民们寻一门赚钱的营生,二来咱们也方便些,你觉得如何?”   “我听你的。”谢见君不假思索道。他老早就动过这个心思,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地震给打断了去,现下听云胡提起,他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   “行,过两日我让牙行带人过来,你若得闲空,一道儿挑挑...”云胡顺势邀请道,“你这瞧人的眼光一向比我在行,我怕我看走了眼。”   谢见君没拒绝,时值再一轮休沐之时,便差人给牙商递了信儿。   一大早,才将将吃过早饭,李大河就来报,说牙商带人来了。   看得出来年关下着急找活计的人多,谢见君和云胡出门时,院子里洋洋洒洒地站了数十人,老的少的,婆子哥儿都有,因着是送来知府上,牙商早先教过了规矩,现下都低垂着脑袋,战战兢兢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风寒雪重,谢见君当即就让牙商将人引进了烧着火炉的屋子里,又让李大河挨个给倒了一碗热水来暖暖身。   这些人大多都被主家挑过几茬了,从来都是天寒地冻时候,在院子里冷飕飕地站着,哪里还经受这待遇?一碗热水咕噜咕噜下肚,这会儿连心窝子都跟着暖和起来。想到自己若是能留在这般仁善的人家里做工,那可就是天大的喜事儿,一个个腰板绷得挺直,生怕病恹恹的,让主家瞧着晦气。   “大人,这都是我们掌柜的给您精挑细选过的,身子骨都康健着呢,就是瘦了些,但您也知道,都是因为地震没了房屋没了田地,又吃不上饭才跑来城里讨生活的...”牙商是个实诚人,有啥说啥。然他也不敢欺瞒谢见君,毕竟人家是知府大人,想要他这小命,不过挥挥手的功夫。   “嗯..”谢见君闻之,浅应了一声,他心里清楚,但凡能有个指望,任谁也不会签了卖身契,让自己入奴籍,只是他这府邸消受不了这么多人,便从中挑了两个在灶房做饭打杂的婆子,两个负责洒扫采买的年轻汉子,最后又要了两个生养过的哥儿,既能帮着带大福和祈安,也能陪云胡唠唠闲话。   如此,几人欢喜几人愁,被选上的人自然心里乐呵得紧,没被选的就只得垂头丧气地退至一旁,暗叹自己没福气。   “夫人,这是六人的卖身契,都是刚签的,白纸黑字又盖过了手印,一准错不了,您且过过眼。”付了银钱后,牙商懂事儿地奉上卖身契。   云胡接过来,看也没看,就直接递给了谢见君。   牙商一瞧,登时就拜了个礼,还未来得及说两句漂亮的奉承话,就见他们这位知府大人草草扫了两眼卖身契后,便当着那六人的面儿撕了个粉碎,丢在火炉里。   “这...”大伙儿都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谢见君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既入我府上,今日起便是自由身了。”谢见君朝一旁站着的李盛源使了个眼色。   李盛源得了示意,赶忙将早先就准备好的契书挨个分给六人。   来做工的人都是破落户,大多不识几个字,契书拿到手也不知道写了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众人脸上都写满了茫然。   “大人,草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牙商壮着胆子问道。这寻常主家拿这卖身契要紧着呢,毕竟有了这卖身为奴的契书,他们就可以随意使唤,做错了事儿也可以打骂发落,官府是过问不得的,哪像这位知府大人说撕就撕了,还让这些家奴回归自由身。   “不急..”谢见君缓声道,他知道众人不识字,索性派李盛源同六人细细讲解。   得知手里攥着的不是卖身契,而是一年一签的聘用契书,甭说是被挑中的人了,连牙商都跟着一愣怔,没被选中的人更是眼红得厉害。他们也是实在没有活路,才舍身去旁人家当牛做马,一辈子看人眼色行事。本以为落在知府大人的府邸,无非是日子过得好些不被苛待,哪知连奴仆也不用做,一朝不想干活了,还能够全身而退,回归到良民的身份,这等好事儿怎么就没落在自己身上!   然谢见君之所以这么安排,其实是接受不了这个时代把活生生的人当做货物随意买卖,穿来此处十来年,哪怕他适应得再好,唯独这点,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同化,而且,当初跟王婶两口子签的也是聘书,只不过聘用的年岁长些。   今日招的这六人,他和云胡商量过决定一年一签,想着即便是脾性不和,把人辞退了,也不至于出了这个门,再寻不着别的活计。   搞明白契书是什么东西,六人心里都乐开了花,不等牙商催促,便接二连三地上赶着要盖手印,生怕晚一刻,谢见君就反悔了。   其余人看当真没戏了,便不得不歇了心思,跟着牙商往外走时,还扎堆凑在一起谈论这事儿,被牙商一声呵斥才住了嘴。   ————   府上没什么礼节,但最基本的规矩还是得知道,送走牙商后,谢见君便让李盛源和王婶子分别带六人下去,该调/教调/教,该分配活计分配活计,还有他们之后要住的地方,也都一一安排好。   留下的俩哥儿,一个跟云胡差不多大,叫宁哥儿,话不多,但瞧着稳重,另一个较之年轻些,唤明文,虽是生养过孩子,但那娃娃脸不显年纪,大福与他很是投眼缘,一炷香的功夫俩人就玩到一起去了。   因着是大福身边的人,云胡便仔细询问了明文的情况,得知他孕时受了惊吓,提早了两个月生产,生下来的小哥儿天生体弱,一岁那年生了场病没救回来,自个儿心里吓得直惴惴。半夜从噩梦中醒来,浑身被冷汗浸湿,谢见君搂着他好一通哄,末了没办法,硬是让乳母将睡熟的祈安抱来身前,探了鼻息才哄得小夫郎躺下,结果还是一整夜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祈安更是因为折腾了这一趟,大白日又发了烧。   冯大夫前脚刚从文诚书院上完了课,后脚就被请来了府衙后院。   他轻车熟路地上前给祈安搭了个脉,回头就冲着谢见君做了个礼,面露难色道:“知府大人,方得要行针才能退热。”   云胡本就自责,乍一听行针,当时便变了脸色。   谢见君见状,赶忙招来满崽让他把云胡拽出屋外,自己则留下来陪烧得小脸儿红扑扑的祈安。   一根根泛着银光的细长针从针袋中取出来,扎在小家伙的身上。他不过五个多月,话都不会说,即便是疼,也只得歇斯底里的大哭,那连绵不绝的恸哭声仿若一把把冰锥,狠狠地凿进谢见君的心里。自古以来,就没有爹娘能承受得了自家孩子受这苦楚,也正是因为如此,方才他才执意让云胡离开。   这好不容易挨过了行针,小崽子水盈盈的双眸早已经被眼泪泡得红肿,小身子一抖一抖的连哭都没了力气,只牢牢地抓着阿爹的指节不撒手,那冯大夫靠近一步,便拼了命地挣扎,身下的被单都被踢开了。   云胡并未离开,祈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外听着,掩在袖袍下的手攥得死紧,连指尖嵌入掌心亦未曾察觉到疼。   谢见君送冯大夫出门,见小夫郎眼圈通红,神色不对劲,当即上前抓过他的手腕,愣是费了好些劲儿才掰开他的手。   “都怪我,我明知他身子羸弱,冬夜那么冷,偏还折腾他一遭...”云胡近乎失神地低喃着,他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撕破喉咙才吐出来。   “如果那晚我不逞强,祈安就不会早产,就剩下两个月了,再有两个月他就能平平安安地出生,他本来不会生病的,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救他们的,他们忘恩负义,他们想害祈安..”   “云胡,你听我说...”谢见君努力掰正他的身子,迫使小夫郎直视自己,“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云胡双手捂着耳朵,试图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是我没给他一个康健的身体,凭什么要他来承受这些...”   他似是入了魔一般,任谁说的话也听不进去,只怔怔地往外走,“福妈说了,崇福寺最是灵验了,我、我现在就去崇福寺,去求那些神仙,别再让祈安受苦了....”   谢见君晓得云胡是这些日子被祈安断断续续的生病,折磨得精神有些崩溃,遂将人一把扯住,“云胡,你听听,祈安在哭呢,他想找爹爹了....”,他眉心微微蹙起,温凉的指腹拂去小夫郎眼尾的泪珠,再开口时,声音里裹着满当当的温柔,   “不要去了,好不好?”   许是有祈安绊住了脚,又或是当真被劝服,云胡闻言轻点了下头,终是被他劝回了屋子。   ————   本以为去崇福寺祈福的这一茬,随着祈安的痊愈也就抛之脑后了。   哪知,元溯当日,空山雪霁,谢见君着一身素服,从崇福寺山脚下,一步一叩首,数百层青石阶,他从日出拜到日暮,只为祈求神明垂怜,护佑幼子平安。 第227章   朝中封印末日, 秦师爷在宫门外,等来了满面红光,嘴角压不住笑意的师文宣。   “哎呦, 老爷今个儿上朝可有何喜事!”他谄笑着上前, 小心翼翼地将师文宣扶进马车里, 随后自己也跟了进去, 招手唤马夫回府。   师文宣将将坐稳, 捋了把半白的胡须, “今日早朝,圣上对见君这小子大加赞赏,还赏赐了不少东西。”   秦师爷晓得定然是因为赈灾一事儿,遂跟着奉承了一句,“尚书大人慧眼识英才, 咱们小谢大人也争气,把赈灾一事儿办得属实漂亮。”   师文宣对这句称赞很是受用, “是呐, 当初老夫送他去甘州, 不过是想磨磨他的性子, 没想到短短两年多,他便在甘州盖了府学,建了安济院和惠民医所,还惩治了两个贪赃枉法的知县, 可谓是大有建树,老夫听说他还在甘宁县修渠来着…”   “说是因着地震,耽搁了进程, 怕是要拖延到明年春上才能完工,届时那甘宁县百姓, 便不用再受旱涝之苦了。”秦师爷斟酌着回道。   “好好好...”师文宣大喜,“等着将此事呈报给圣上,见君的功绩上又可再添一笔了。”   “可不是呢,今早底下人来报,说圣上年初推行下去的溲种法和区田法,让各地都增产了不少粮食呢,这都是咱们小谢大人的功劳,想来若不是地震,今年年末,甘州交上来的粮草定然比往年多多了!”秦师爷见师文宣高兴得合不拢嘴,便捡着他爱听的话说,“他那位夫郎,初识还瞧着有些怯弱,如今也是做了掌柜的人了,那合意果在曹溪卖得火热,每日铺子前都排长龙呢…”   秦师爷这话倒是提醒了师文宣,“昨日念念回府,说小婳婳对这合意果很是心仪,你回头把府里余下的那些,都给送去季府。”   “不劳大人费心。”秦师爷拱手,“夫人怕您馋嘴惦记,已经派下人送去了。”   “这如烟,当真是...”师文宣无奈地笑了笑,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他连忙道:“回头你去库房里挑些补品,托商队给见君送去,这甘州贫困,自是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老夫听说他幼子早产胎弱,久病不愈,夫郎生产时又伤了身子,可得仔细将养着。”谢见君让他在百官面前很是长脸,他乐意对这个学生多上心些。   秦师爷领了命令,适逢马车停在尚书府门前,他将师文宣扶下马车后,便要带人去库房清点。   “等等…”师文宣招手将他唤回来,“子彧莫不是还留在甘州?”   “听咱姑爷说,还在呢。”秦师爷道。   “放在见君跟前教导着,倒是无妨,只是别误了乡试。”师文宣算了下日子,“不过,也是时候该回来了…”   “确实,今年咱们季小公子要下场考试,也不知道小谢大人将他教导的如何,若是能传他衣钵,也考个解元,那可真是皆大欢喜了…”   秦师爷接茬,哪知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师文宣打断。   彼时,二人已经进了府邸,师文宣停驻脚步,回眸望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老夫说的,可不单单指的是子彧…”   ————   年节一过,季宴礼便传信来,说是乡试将至,唤季子彧早些回上京。   自打接着自家阿兄催促的书信,季子彧一直闷闷不乐,满崽一连问了几遍他何时动身,便好似一根引信丢进了鞭炮堆里,噼里啪啦炸了起来。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回去?”他语气有些烦躁,惊得满崽满头雾水。   想着自己分明时关心了一句,这家伙竟然不领情,满崽一时不耐,“季子彧,你真是愈发奇怪了!”   “我如何就奇怪了?我自己也还没想好呢。”季子彧反驳。   “你早晚都是要走的,况且我又没赶你走,左右不过乡试重要些,你之后若得了闲空,大可再来甘州,何至于扭扭捏捏,跟个姑娘家家似的。”   “你、你一点都不懂。”冷不丁听见这话,季子彧气急败坏。他此番回上京,若是中了举子,转年二月便要会试,断不可能再跑来甘州,若是没中,怕是他家那位阿兄会拿绳子将他拴在家里,如此,他还、他还怎么来找满崽?又有何颜面来面对待自己近两年悉心教导的谢见君?   “你瞧不起谁呢?”满崽的脑回路显然没跟他搭上线,“别看我这人读书怠惰,但也知道轻重缓急,我阿兄说了,‘君子上达’,你先前一门心思想要考取功名,入仕为官,怎地现在总惦记着享乐了?”   “我并非贪图享乐,我是...”季子彧骤然哽住。我只是想同你多待几天...后面这句,他愣是不敢说出口。阿兄在信中说谢见君是当年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自己不过一个禀生,连案首都算不得,有何厚脸皮追着人家弟弟后面跑,即便是有心去登门提亲,谢见君也断然不会同意将满崽嫁给他一个禀生。   一想到这儿,他便是任何一句替自己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满崽见他欲言又止,可等了半天又等不来他开口,心里愈发觉得他奇怪,丢下一句“莫名其妙”,转身拂袖而去。   俩人在一起玩了这么多年,并非没有闹过矛盾,可唯独这回,偏偏像是约定好一般,默契地谁也没找谁。   “你这做阿兄的,还管不管了?”某日,实在看不过去的云胡,将谢见君拽进了内室。   “管什么?”谢见君逗着床榻上刚刚学会坐着的祈安,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少在这儿装傻,我还瞧不出你来?”云胡没好气地坐回到床边,“这都七八日了,要不要咱们牵个头,给两小只说个和?总这么闹别扭,也不是个事儿,昨日大福还说他小叔叔躲在屋里生闷气呢。”   谢见君挑眉,“都不是孩子了,从小一起长大,如何还不清楚彼此心性?放着冷静两天,自然就能琢磨过来,用不着咱们掺和,他们有自己处理事情的办法。”   云胡说不过他,又怕自个儿多此一举,引得事情不好收场,只得作罢。   然谢见君话虽如此,从那日后,对季子彧倒是愈发严格起来。   起早,天将蒙蒙亮,就唤他起床临帖习字,等着学府散学后,晚间又把他提溜去讲学,连吃饭都是婆子给专门端到书房。   季子彧忙的脚不沾地,更别提抽时间跟满崽正经说句话了。   满崽也不晓得近些时日在做什么,总是拽上明文闷在卧房里谁也不见,连大福要找明文捉迷藏,都得往后排。   就这样,拖延到季子彧走前,俩人拢共没见过几面,更因着见面时有大家长在场,季子彧什么话也没法说。   临行前一日,他终于堵到了匆匆从外面回来的满崽。   “你寻我作甚?”满崽一把推开他,径直往院中走。   “不是我不肯来寻你,实在是课业繁重,每每搁下笔已至深夜,即便见你屋中仍亮着灯,可那般时辰,我又怎能贸然叩门?好不容易休沐,阿兄还带我去城中和乡里勘察民情,我、我...”季子彧像小媳妇似的扯扯他的衣袖,“满崽,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对不起...”   满崽绷着脸不吭声,他倒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觉得这回见面,二人之间像是隔着些什么,总有点说不上来的别扭,兴许是季子彧哪怕人在甘州,也得依着阿兄的安排去学府上课,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像以前那般随时被他叫出去戏耍,又或是季子彧待他太过于小心翼翼了。   但他一贯心大,自己琢磨了些时日没想明白,去问过云胡,云胡支支吾吾地也没跟他说明白,索性就放弃了,这小半月之所以闷在屋里,其实是有要紧事儿要做。   “喏,书呆子,给你的。”他从袖口掏出个东西,迎面丢进了季子彧的怀里,“我早先见你原来的荷包旧了,今日上街,见着一小娘子挎着竹篮兜售自己绣的佩囊,便给你买了一个,你明日不是要走了吗?”   季子彧愣怔地接过来,拿在手中仔细打量了一眼,佩囊用的是黛青绸布,上面绣着杏林春燕,想来应是登科及第的意思,只那春燕的绣样有些蹩脚,针脚也不够细密,他费了好些劲才辨认出是何物。   “好、好看嘛?”满崽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眼神不住地往这边瞟,“这可是我绣...”他似是说错话一般,赶忙改口,“这可是我挑了许久呢。”   季子彧闷闷地笑,他知道明文绣活精致,祈安好些衣裳上的绣样都出自他手,联系这段时日满崽的异常,他这会儿也猜出个大概,这佩囊应是满崽跟明文学来的。   “不喜欢就还我!”满崽还当他是笑话自己,上手就要去抢,奈何佩囊被季子彧举得老高,任他垫着脚蹦跶都够不着,“还给我,我才不要送你了!”   “不给!”季子彧有心要逗他,“既是送我的,便是我的东西了,哪里还能有返回去的道理?”   “我说有就有,我现在不想送了!”满崽自知二人身高有异,跳起来摸不着,他就踩到石头上,大有今日必须拿回来之势。   季子彧怕他摔下来,手探至他身后,虚虚地护着他。   二人你来我往闹腾得出了一身汗,原本的隔阂不知不觉被打破。   “诶?这里面有东西?”季子彧摸着佩囊里硬硬的,纳闷地问道。   “我去崇福寺给祈安和大福求平安符时,顺道给你也求了一个。”满崽喘匀了气道,“你此行回上京,虽说阿兄派人护送你,但这近千里的路程,走起来并不容易,偏我又不能随行保护你,就只能靠它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丝毫没意识到他眼中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可比他要厉害多了。   季子彧眼窝一热,连忙低下头去,摸摸索索在身上找了好半天,摸出个巴掌大点的木哨来,“原是想托大福转交给你的...这是我自己做的,能、能吹响...”   满崽茫茫然地接过木哨,一时没弄清季子彧送他这东西是何用意,他下意识地抵在唇边,用力地吹了一声,果真真能吹响,那哨声悠扬绵长,似是整个甘州都能听见。   “以后..”季子彧搓搓掌心里的汗,“以后,你要找我,只管吹响它,千里万里,我都会来。”   满崽莞尔,“我才不信呢,等你出了甘州,我就算把这哨子吹烂了,你也听不着,又怎会来?”   “我一定会来的!”季子彧郑重说道,他眸光坚定,神色认真,有那么一刹那,满崽还真有点相信他说的话,但那点信任转瞬即逝。   为了让他安心回上京备考,满崽解了根细绳,穿过木哨顶端的圆孔,将它挂在自己脖子上,用力地拍了拍,“满意了吧,和你的长命锁挂在一起呢。”   季子彧笑意漫上眸底,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佩囊小心地收进怀里。   屋檐外的拐角处,谢见君拉着云胡藏在斑驳树影里,指着重归于初的两小只,压低了声音道,“瞧瞧,我说和好了吧?”   云胡探头悄默声地看了一眼,连忙低下身去,“你得意个什么劲儿?说让他们俩自己处理,你倒好,成日里把子彧摁在书房里温习功课,连人不都让见,还是子彧有心,知道刻木哨求和,可比某些人行多了。”   莫名被点到的谢见君一脸无辜地回眸瞧他,直瞧得云胡心里毛毛的,不知这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又要琢磨出个什么主意来折腾他,当即扭身就要跑。   谢见君反应极快,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小夫郎,不由分说地打横捞起来,塞进了卧房。   大白日里,碧纱幔后,两道人影交叠在一起,软榻微微晃动,发出“咯吱”的响声,隐隐还能听着齿缝间挤出来的求饶声,以及“行不行?某人行不行?”的浑话。   ————   翌日,城门口。   “东西都带好了?”谢见君给季子彧整了整衣襟,关切问道。   “阿兄放心,都检查过了,没有遗漏的。”季子彧乖巧回话,“此行一别,再见不知何时,还请阿兄和阿嫂务必照顾好身子。”   谢见君浅应了一声,搭了把手,扶他上马,“凡事平常心,莫要紧张失了方寸,按平日学来的用心作答即可。”   “子彧定当不负阿兄教诲。”季子彧拱了拱手,眸光不由得地看向满崽。   谢见君见他二人有话要说,体贴地让出位置,回头招来陆正明和另外护送的侍从,仔仔细细地叮嘱了两句:“这一路莫要着急,天黑就留宿在客栈,凡是入口的东西一定要谨慎,不可有怠慢之心...”   几人连连点头,这些话,云胡方才已经吩咐过了。   “还有,我已给季大人传信,告知归期,但无论前来相迎的人是谁,你们都必须把季小公子平安送回到家门口。”这般安排,也是谢见君担心路途遥远,恐会生变。毕竟人来时全须全尾,他送回去也得如此。   “天色不早了,你们也该走了。”   话毕,一行人利落地翻身上马。   “满崽,你可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季子彧第一百零八遍念叨道。   “记得了。”满崽晃了晃胸前挂着的木哨,“路上小心,回上京别忘了给我阿兄保平安,他最是担心你了。”   “嗯。”季子彧手中的长鞭一扬,一声响亮的嘶鸣声,身下的马犹如离弦之箭,飒沓而去。   直至看不见任何身影,云胡招呼满崽离开,就看他拿起木哨,用力地吹响,嘚嘚的马蹄声去而复返,随之而来是季子彧的声音,   “九州四海,普天率土,我都会来赴约。” 第228章   春上, 谢见君去了一趟甘宁县。   说来这还是去年六月甘州震后,他第一次过来。   时隔十个多月,城中早已不复先前那般残垣颓瓦, 疮痍满目, 长街上的店肆屋舍鳞次栉比, 春光皆馥, 两侧摆满了各式杂货摊子, 人潮涌动, 小贩的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大人,您瞧,那是原来的鼓楼,地动时坍塌了大半,后来匠人们修缮了三个月才恢复如初...”   “这是七星桥, 先前从中间断开了,现如今也已经重新搭建, 上元节时, 桥上挂满了花灯, 其光如明日, 可夺月色...”   往县衙走的一路上,谢见君一面听着曹靖舟在耳边喋喋不休地描述,一面用余光打量着路人的神色,见过往行人皆是眉扬目展, 神采奕奕,他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知府大人,这是下官曾许诺的福佑堂, 用以收养在地震中失去父母和亲眷的孩子。”途径一处屋舍,引路的曹靖舟骤然停驻脚步。   谢见君循声抬眸望去, 朱红木门高大厚实,写着“福佑堂”三个大字的门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进去瞧瞧?”   “大人,您这边请。”曹靖舟朝身后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上前轻扣了扣门板。   不多时,两扇门中间拉开一道儿细缝,漏出一张谨慎的小脸儿。   认清来人后,原本警惕的眸中忽而亮起一盏光,只见七八岁年纪的小哥儿兴奋地朝身后扬声吆喝了一句,“曹大人来了!曹大人来了!”   紧接着木门向两边拉开,十来个高矮不一的孩子们将曹靖舟团团围住。   “大人,您今日如何有空过来?可是要考校我们的功课?我昨个儿跟先生学了十个大字呢!”   “我也是!我也是!先生夸我字写得好呢!”   “我还会从一数到一百!”   “小麻雀”们围在曹靖舟身边,唧唧喳喳地报告着自己近几日的收获。   “好好好,不错不错...”   曹靖舟连连夸赞,从袖口处摸出一把糖,挨个给孩子们分了分。   领了糖,又得了夸赞,孩子们心满意足地跟着闻讯而来的婆子离开。   原本热闹的庭院,倏地安静了下来。   “大本官瞧着,曹知县甚得孩子们喜欢。”谢见君笑眯眯地温声道。   “大人见笑,下官休沐时经常过来,陪着他们一块儿戏耍,日子久了,也就混熟了。”曹靖舟解释道,“跟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待在一起,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心里很舒坦。”   谢见君轻点了头,本想着附和两句,哪知曹靖舟话锋一转,“若非本官当初怯弱不堪重用,他们中的很多孩子本该不是孤儿的。”   “前尘往事已是曾经沧海,人断断不能往复从前,再修改结局,孩子们现在有了安身之处,还能是时时填饱肚子,也是你这福佑堂的功劳。”谢见君自然知晓他说的何事,故而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肩头,宽慰了两句。   曹靖舟受宠若惊,“下官不敢贪功,只求自己在任一日,甘宁县便能长治久安,民安物阜。”   “嗯。”谢见君应了一声,继续往里走。   这回儿再遇见的孩子,都不过三四岁年纪,身边安排了婆子哥儿们专门看顾着,有个如祈安差不多大小的小哥儿,听说刚出生时爹娘就没了,原是被邻居收养了去,后来得知城中盖了福佑堂才送过来。   小崽子生得虎头虎脑,也不怕生人,谢见君一张手就抱了过来,他搂在怀中颠了颠,“哎呦,瞧着个头不大,身子骨倒是挺结实的。”   “回大人,这孩子平日里是由乳母贴身照顾着,每一旬管事儿会请大夫前来搭脉号诊,往常有个头疼脑热,也会及时寻医。”曹靖舟道。   “对了..”谢见君将环着他脖颈的小家伙交还给乳母,“甘宁县百姓如何?可有疫病传播?”   “不曾。”曹靖舟拱手道,“从地震当月开始,一直到年末,防疫的汤药不曾短缺过,就是...”   他停顿少顷,有些为难,“就是地震那会儿,百姓们逃的逃,散的散,不少医馆里的大夫也跟着跑去了别处,若不是有惠民医所的大夫们日夜操劳,即便我等救下了人,那些受伤之人,也会因着没有得到医治而丧生。”   谢见君一时没吭声,但蹙起的眉头却没能掩饰住他此刻的忧虑。   曹靖舟见状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一行人走到了学堂外,“大人,福佑堂中年纪稍大些的孩子,本官都安置在此处读书,这其中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识些大字,下官想将来送他们去科举,若能博个一功半名,之后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谢见君透过窗户扫了一眼讲堂内,见孩子们都规规矩矩地听先生们讲课,便多留了片刻。   一直到散课,他才让学堂先生把那几个识字的学生叫出来。   “本官听闻尔等都识字,是先前在私塾里念过书?”   孩子们一时没应话,齐齐看向曹靖舟。   “大人问你们话呢,如实回答即可,不须得拘谨。”曹靖舟在一旁鼓励道。   “念过...”继而连三地回复声响起,谢见君揉了揉他们的脑袋,继续道,“有没有愿意行医的?”   此话一出,别说是孩子们了,连曹靖舟都惊诧地瞪大眼眸,“大、大人?”   “我打算在城中开设一间医塾,用以培养学生行医,但前提是得识字,不知道你们几位可有兴致?”   众人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谢见君也不着急,说明来意后,便安安静静地等着。   须臾,一只小手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我、我愿意。”   他打眼望去,是个瘦瘦弱弱的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付文璋,我爹是大夫,为了救邻居的爷爷,被压死在了瓦砾下,我想、我想继承我爹的衣钵!”付文璋壮着胆子道。   “我、我也想,我爹娘就是因为没有得到大夫及时的救治才死的,我想做个大夫,以后救很多很多的人!”另两个孩子也跟着附和。   “行。”谢见君满意地颔首,“既然如此,今日就随本官回府城,本官寻先生来教授你们医术。”,说着,他回眸看了一眼曹靖舟,“曹知县舍得割爱?”   “当当当、当然舍得!”曹靖舟点头如捣蒜,他是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提,谢见君居然要在城中建医塾,这若是有个正经能习医的书院,还愁没有大夫!   两头都应许了之后,谢见君将这三个孩子带走,暂且安置在安济院中,半月后,他便令府役在府衙门口的告示栏上,张贴了要成立医塾的通知。   新告示一贴,立时就引来了不少百姓的关注。   “大老爷,您给念念这告示上写的啥哩?”大伙儿好声好气地恳求道。   府役清了清嗓子,   “这知府大人要招收识字的孩子,送去医塾里面习医...“   “拢共学习五年时间,这五年中所有的束脩和食宿费皆由官府承担,但五年学成后要在惠民医所任职六年,若不任职,另谋生路,则需要还清这笔钱。”   “这教书的先生,都是由惠民医所的大夫轮流担任,通过入学考试后,方能入学,且一月一次小考,半年一次大考,凡小考五次,大考两次未能通过者,则被勒令退学。”   “什么?要识字的娃娃?”刚听完告示,有人立马就不乐意了,“咋地,不识字还不许上学了?”   “还得入学考试,考不过就不要?”   “考不好要退学,这未免也太严格了!”   .....   告示栏前吵吵闹闹,谢见君早料到此告示一贴,定然会起风波,故而听着动静,便从府衙内踱步出来。   “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岂能儿戏?”   众人被噎了一嘴,三三两两地不吭声了。   好半天,   “知府大人,那文诚书院都能收女子和哥儿,医塾收不收?若您肯要,我明日就送我闺女过来,她跟着我老丈人念过些书,是识字的!”一汉子倏地出声,打破了此时的安静。   谢见君颔首,“不论身份年龄,只要识字,并且能通过考试,皆可以入学。”   那汉子宽了心,当即便推开人群,急急慌慌地往家里赶,瞧那着急模样,是生怕知府大人出尔反尔呢。   余下的诸人反倒是面面相觑,踌躇不定。   “大伙儿不用急着做决定,本官还有一事儿要说。”谢见君顿了顿,“医塾成立后,原本文诚书院的两个医科班会跟随医塾搬到甘州学府,另还有几个学生考中了秀才,并入了学府读书,遂空出来数十人名额,可以安排更多的学生入义学。”   “可算是等着了!我儿的年龄马上就要超了!”   “太好了,我们家孩子有不花钱的书念了!”   文诚书院招生的消息一放出来,人群中可比医塾热闹多了。   “别高兴得太早....”谢见君摆了摆手,示意大伙儿先行安静下来,“不是想念书就能念书,义学的学规一样严格,考试不过,亦或是讲堂上表现欠佳,一样会被勒令退学,今年文诚书院便退了五名滥竽充数的学生。”   话虽如此,但自家孩子能免费读书的喜悦,显然已经盖过了被退学的恐惧,众人一扫方才的阴霾,一个个喜着脸散去,就等着三日后带着孩子过来报名。   ————   凑热闹的人群一散,宋沅礼冷不丁出现在府衙门前,“知府大人,您今日唤下官前来,所为何事呐?”   谢见君闻声,眸光一沉,“人多眼杂,回府衙说吧。”   “得得得,数日不见,知府大人还跟本官卖起关子来了..”宋沅礼不明所以,跟在身后叽叽咕咕地念叨些有的没的,   两人前后脚进了府衙大堂,谢见君从公案右侧的一打文书中,抽出一封明显同其他有异的书信,迎面丢进了宋沅礼的怀中。   “啥东西还得本官亲自看...”宋沅礼接过书信,漫不经心地将其展开。   下一刻,较之以往高出数十倍的惊呼声在府衙响起。   “什么?老子升官了?还是京官!” 第229章   “户部主事, 正六品...”谢见君轻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等等...”宋沅礼骤然抬眸,“这不对劲...我不过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知县罢了, 怎会一跃成了京官?”   “如何不能?”谢见君反问, “这三年来你任职常德县知县的功劳有目共睹, 任谁都挑不出错处来。”, 话虽这般说, 但实则是他原想给宋家讨个皇赏, 以便于青哥儿之后行商,故而年末时,他特地将宋沅礼以及宋家数年来所行的善事,一并上报给了京中,哪知封赏的荫德落在了宋沅礼身上。   “我、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常德县。”宋沅礼神色恍惚。自打收到这封调任书, 他便一直没有缓过神来,到这会儿只觉得手里这东西, 实在是烫手得很, “眼见着百姓们日子一天好过一天, 我还有很多事儿想做呢, 这、这就把我调走了?”   “想做的事,在何处不能做?回了上京,岂不是更有施展的余地?”谢见君劝道,见他照旧还是一副失魂模样, 上前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前,有些无奈,“我若是你, 现在就该赶紧回去跟青哥儿商量商量,最晚月底, 你就要动身了。”   宋沅礼闻之,讷讷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府衙外走。   走出两步,他骤然回眸,“不对,你的调任书?你不回去吗?”   谢见君无辜摊手,“我任期未至,回哪门子上京?”   “宴礼不是在吏部任职吗?还有你那位贵人,如何不把你调回去?我那些个功绩算什么?自从你上任甘州知府,这甘州从原来的一潭死水到如今的蓬勃昌盛,可都是你呕心沥血的成果,你最应该..”宋沅礼哽住,心里愈发不得劲。   “没有应该,回与不回都是皇命。”谢见君推着他往门外走,“这旁的知县挤破了脑袋想要做京官,放到你那儿,偏还踌躇起来了,这可不是你的性子....”   宋沅礼支支吾吾地还想再说点什么,被押着上了马车,撩开车帷时,谢见君已不见了人影儿,满腹心事都堵在胸口,他缓缓吐了口浊气,这、这算是哪门子的事儿?!   ————   将人送走,谢见君理了理衣摆,径直穿过府衙入了后院。   满崽盘腿坐在廊下青石阶上发愣,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谢见君俯身坐在他旁边,“我听云胡说,你最近一直不高兴,是有什么心事儿吗?跟阿兄说说?”   “阿兄..”满崽侧目瞧他,“我们也会像沅礼兄长一般回上京吗?”   谢见君被问得一怔,心道今个儿这是怎么了,如何一个两个都跑来问他这个问题,今早出门前,连云胡都状似有意无意地试探他的口风。   他捏了捏满崽的后颈,“是不是甘州呆的烦闷了,想回上京玩?还是因为旁的?”   他问得隐晦,没有提季子彧的名字,就见小少年双手捧着脸颊,当真是认认真真地思考了片刻后,正经回道:“子彧回上京之后,我这心里,总觉得好像空了一块似的,偏又说不上来是何感觉,闷闷得还挺难受.....之前他在那会儿,虽说不能依着自个儿的性子寻他,但只要有闲空,他总在跟前,似是我招招手便会出现...”   说这话时,满崽下意识地摩挲着挂在脖颈间的木哨,季子彧走后,他一直没摘下来,现下更是养成了一琢磨事儿就忍不住盘两下的习惯。   “阿兄,我想不明白。”他半个身子都歪了过来,倚在谢见君肩头上,低声地呢喃着。   谢见君从他手中的木哨上敛回眸光,“想不明白便是还没到想明白的时候。”   “好吧..”满崽软软地应了一声,也不晓得听没听得进去。   二人坐在廊下,静默了片刻,小少年猛地坐直身子,“我知道了,阿兄!八成是我近些时日太闲了,从明日起我还去甘盈斋点卯吧,没准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他说的煞有介事,起身就要回屋,被谢见君叫住,“满崽,这人活一世,图的就是随心所至,顺其自然,别给自己徒增烦恼。”   满崽听完,怔怔地思忖片刻,道:“我忘了给子彧回信了,阿兄,我回卧房写信去了。”   “去吧。”谢见君颔首,目送他日渐挺拔的身形消失在长廊下。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云胡一早就看见俩人坐在院子里,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什么,担心是有要紧事儿,愣是等到满崽走了才过来问。   谢见君长臂一捞,将他一把带进怀里,“无碍,只不过是小豆苗要发芽了而已。”   “什么小豆苗?发芽?什么发芽?”云胡听得一知半解,然没等他问清楚,就被拽着往门外走,“去哪儿?”   “出门散步。”   ————   三日后,是医塾和文诚书院的报考日。   一大早,府衙门前便乌泱泱地堆满了人,府役们不得不在外拉起了绳子,用来维持排队的秩序。   虽说是两家义学同时收学生,但城中百姓挤破头还是想送自家孩子入文诚书院,一来不用交束脩,二来晌午还能得一顿免费的午饭,他们可都瞧着呢,那书院里的学生们一个个较之前都圆润了许多,哪还有干瘪豆芽菜的模样?听说每日都能见着荤腥,即便是寻常百姓,也未能吃的这般好呢。   倒是医塾门堪罗雀,一上午只等来了几人,谢见君也不着急,左右医塾所招收的学生并非限制于甘州府城中,他早已经让府役把消息带给四个知县了。   于是第二日,文诚书院的名额招满后,医塾门前的人慢慢多了起来,那些亲身经历过地震惨状的人更愿意走学医这条路。   学生们投考后,还得参加由冯大夫为首的惠民医所的大夫设置的面试,以及笔试,两者都要通过后,才能获取入学资格,这一耽搁,等到开学时,已是草长莺飞,盎然春意。   “阿爹,大福困困..”马车里,大福像只猴子似的攀在谢见君身上,迷迷瞪瞪地打哈欠。   他被阿爹塞进文诚书院,拜在了许褚门下,今个儿正是头一日上学。   “等会儿见了山长,可不许这般散漫了。”谢见君替他将小书袋跨在肩膀上,温声嘱咐道。   “好哦。”大福无精打采地点着头,临到书院门口,他却是忽然来了精神,“阿爹,晚些散学时,你能带祈安来接我吗?我想祈安了。”   “可以。”谢见君想也没想地便应准了下来。   “那你能带春华楼的茯苓糕吗?”大福继续道。   谢见君眉梢微挑,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我还想吃御宝阁的炸鱼酢,五芳斋的龙须酥,徽香源的翡翠酥饼,还有....还有爹爹的合意果..”大福掰着指头一一细数着,一面说,还一面小心地看着他阿爹的神色。   “小兔崽子,你搁这儿报菜谱呢。”谢见君拎了拎他的小耳朵,“让你去书院念书,这诗还没学上个一句半句的,零嘴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要嘛要嘛,祈安也想吃的!他今早上都偷偷告诉我了。”大福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只蹭的做阿爹的人缴械投降才肯作罢。   “得得得,现下快些上学去吧”谢见君一阵扶额,“阿爹答应你,晚点定然带着还不满一岁,就能开口说自己想吃什么的灵童祈安,来接你散学,好不好?”   “不好,阿爹要拉钩钩!”大福半信半疑地伸出手,非得跟谢见君的小拇指勾在一起叽叽咕咕地念完了咒语,才安心下马车,随等在门口的教谕往书院中走。   谢见君今日是送熊孩子上学的阿爹,自然不能入书院。   回去路上,赶车的李大河闲来无事,同他唠起了闲话,“小的早些年在不少富贵老爷家做过活儿,可从未见过您如此惯着孩子的阿爹,像这般亲力亲为地照顾孩子,小的当真只见过主君您一位呢。”   谢见君抿嘴笑了笑,客气道:“大河叔谬赞,我不过就是趁着他还需要我的时候,多陪陪他罢了,小孩子转瞬就长大了,等他一朝成人,便是想亲力亲为,也得招人家厌烦了。”   李大河跟着呵呵笑了两声,心想能待孩子上心的阿爹,怎么会招人厌烦呢,谢见君保准没见过寻常人家那些不管娃娃,喝醉酒还动辄打骂的阿爹,这样的腌臜人才会让孩子离得远远的呢。   ————   送完大福,谢见君没回家,而是跑了一趟甘盈斋。   今日宋沅礼动身去上京,他和云胡说好要去送一程。   城外茶摊上,谢见君和宋沅礼二人杵着脸颊,看云胡和青哥儿聊得甚欢。   “我从没觉得青哥儿是如此的话痨,他们俩在一起怎么有这么多的话要说?”宋沅礼表示不解。   谢见君瞧得乐呵,他喜欢看云胡有自己的朋友,更喜欢看小夫郎即便自己不在身边,亦可以同旁人侃侃而谈。   “我将钱德富留在了此处,你有什么要紧事儿,只管去商会寻他,他是能做主的。”青哥儿一遍遍叮嘱着云胡。   他是知晓这人生性腼腆,就怕自己一走,若是两边的生意出了岔子,云胡记挂着情面不好说什么。   云胡瞧出他的心思,莞尔宽慰道:“你且放心好了,咱们俩相识一场,我同你还能有见外这一说?”   “你最好如此。”青哥儿不放心道,“倘若你们能一道儿去上京那便好了,咱们还有个照应,认识这么长时间,我还真舍不得你。”   云胡偷瞄了眼正同宋沅礼道别的谢见君,“兴许吧,兴许有朝一日,我们也能回去,到时候咱们就在上京继续做生意。”   “两位小祖宗聊完了吗?”宋沅礼适时插了句话进来,“青哥儿,你可是冷落我许久了。”   “瞧瞧,这是夫郎不在跟前,心里着急了...”云胡笑眯眯地打趣了一句,直臊得青哥儿脸都红了,也不好再详聊下去,毕竟他们还得赶路,耽搁不得多长时间。   谢见君顺手从路边折了一支绿柳,同小夫郎一起相赠给宋沅礼夫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去山高水长,还望二位一路平安。”   宋沅礼走得仓促,一时也没得准备回礼的东西,便解下腰间的一枚玉佩,双手递还给他,“咱们上京见。”   ————   一行马车缓缓消失在冗长的官道上,谢见君牵起小夫郎的手,抵在唇边亲了亲,“咱们也该回了。”   不等二人上马车回城,“嘚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乔嘉年扯紧手中的缰绳,从马背上利落地跳下来,连礼都没来得及行,便急急慌慌道:   “老大,上京、上京来官儿了!” 第230章   谢见君先将云胡送回了甘盈斋, 才跟着乔嘉年去府衙。   上京来的贵客已经被安排进寅宾馆歇脚,他到时,宋岩刚送完一盏热茶出来。   “大人, 是传书使。”宋岩压低声音道。   谢见君轻点了点头, 推门而入, 见来者一袭红衣, 头冠赤色稠巾, 果真是来送公函的传书使。   “恭喜大人, 贺喜大人。”那人听着动静,赶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礼后,便拱手奉承起来。   谢见君心里忽而咯噔一下,正当想问问这喜从何处来时, 公函已经被呈到面前,他展开来扫了一眼, 开篇惯常是些赞颂功绩的官话, 洋洋洒洒地铺满了整张纸, 他难得心急了些, 直接翻到最后,这才瞧见行云流水的一行字,   “甘州知府谢见君,秉公任直, 材优干济,今迁任户部侍郎一职,于同年九月初十莅任。”   户部侍郎...他默默地嘀咕了一句, 任期未至,自己不光升了一阶, 竟然还要被调回上京,倒真是让宋沅礼给盼着了。   但传书使见他愣住,权当他是因为升官高兴坏了,打勤献趣着说了两句恭维的话,“下官数年前来这儿时,甘州还是不毛之地,贫瘠之乡,如今瞧着有了几分繁盛之景,可见都是咱们小谢大人宵衣旰食,克尽厥职的功劳,圣上若能亲临此地,定然会夸赞您有鹤鸣九皋之贤能。”   谢见君酸得直牙疼,但还是扯着笑推脱道,“大人过誉,本官在其位谋其职,是百姓们勤恳耐劳,朴厚忠良,方成就今日清平安定的盛景。”   二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那传书使以诏书已送到,要即刻返京为由,当下告辞离开。   谢见君送他出门,借着送甘州特产的由头,将让陆正明提早准备好的红封,一并塞进马车里。   既是传诏,又是升迁这等喜事,便不得让人空手而归,这是在上京三年,师文宣特地教导给他的为官之道。   那传书使本以为自个儿白跑一趟,不成想还能得一红封,握在手中颠了颠分量后,挂在脸颊上谄媚的笑不由得真诚了些许。   ————   人一走,谢见君扯了扯嘴角,一直维持着假笑,这嘴角都要抽筋了。   他撩了撩衣摆,正要回府衙,乔嘉年不知打哪儿蹦出来,凑到他身旁低语道:“老大,你是不是要离开甘州了?”   谢见君闻声,侧目睨了他一眼,“你现在都敢躲在门口偷听了?”   乔嘉年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没偷听,宋岩哥把我拎走了,我就是...”他顿了顿声,“我就是见上次传书使来了之后,这才不到一个月,宋知县就被调去上京主事了,我想你,我想你...”   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似是有什么东西梗在喉间,连吞咽都变得费劲起来。   谢见君也没打算瞒着,遂干脆利落地告知了实情。   “哦..”乔嘉年听完,闷闷地应了一声,他像是被雨淋湿绒毛的小狗,耷拉着耳朵,一面念叨着“上京好,上京比甘州强多了....”,一面焉儿巴巴地往府衙走,那单薄的背影瞧着别提有多可怜了。   谢见君好像也受了浸染一般,心绪总赶不及当年得知外任甘州知府时那么的轻松自在。   他干坐在屋中,愣了大半下午的神儿,一直呆到薄雾冥冥,李大河来报时,说是该接大福散学了。   想起晨时同小学童拉了钩许了承诺,他不负使命地捞起尚且还在咿呀学语的祈安,挨家挨户地买齐了小学童钦点的零嘴,末了,赶在散学前,早早地等在了文诚书院的院门口。   散学的钟声一响,孩子们穿着统一的青衿,背着各式小书袋陆陆续续地从书院中出来。   谢见君只站了一盏茶功夫,便等到了自家小学童。   “哥..哥..”祈安个头不大,眼力倒是极好的,大福刚冒了个头,他便在阿爹怀中扑腾起来,还单字单字地往外蹦,引来了一众学子的瞩目。   “快看,我就说了!我阿爹一定会来的,我阿爹是世上最好的阿爹,他答应我的事儿从不会食言!”大福一脸得意地同身边刚结交的小伙伴炫耀道。   谢见君听见动静,拿起祈安藕节般的白胖胳膊,朝着几人方向挥了挥手,意料之中,大福马不停蹄地小跑过来,许是跑得有些急,他额前噙满了亮盈盈的汗珠,临到了跟前,手往衣衫上用力地蹭了两下,“阿爹,我想抱祈安。”   “小心些。”谢见君将咿咿呀呀向大福张开手的小崽子,轻手轻脚地托给他,“大福,阿爹给你带的零嘴,要给小伙伴分一些吗?”   大福回眸望了一眼,几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正拘谨地搓着手站在身后,不敢凑上前来,他微微颔首,“阿爹,他们是我的朋友,可以分。”   得了应许,谢见君从油纸包中挑了几块刚炸出来的香津津的鱼酢,挨个给他们分了分,孩子们学着大福的模样,沾满汗的掌心在衣裳上蹭干净才敢伸手接过来,还不忘有礼数地道声谢谢,才小心翼翼地收好。他们都是贫寒人家的孩子,一年带头沾不了几回肉沫性子,有好吃的东西,自然是带回去同家里人一道儿尝尝。   谢见君瞧着日头落了,便招呼大福上车。   回去路上,头一日上学的小学童很是兴奋,拉着阿爹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一天下来在书院里识了什么字念了什么书,似是半点不知道累一般,偏谢见君心里揣着事儿,难免听着听着就出了神。   “阿爹!阿爹!”久等不来回应,大福扯扯他的衣袖,稚嫩的眉眼间飞上一抹担忧。   谢见君骤然回神,赶忙道歉道,“对不起呀,大福,是阿爹走神了。”   “没关系,定然是阿爹来回奔波太累了。”大福体贴道,他学着云胡的样子,踮起脚尖揉了揉谢见君微拧的眉头,“阿爹若是累了,之后大福可以自己上学,阿爹散班后只管回家中歇息便是。”   谢见君被安抚得眼窝子一热,抬袖捏捏小崽子的脸颊,“这般善解人意的乖宝,是谁家的孩子?”   大福笑得眉眼弯弯,嘴角扯出两抹小梨涡,“是阿爹和爹爹的乖宝!”   *   晚些,听闻谢见君胃口不好,没怎么用晚饭,将将从甘盈斋回来的云胡,端了一盘洗好的青枣扣响书房的门。   “来了。”屋内有人应了一声,须臾,面前的两扇门由内打开。   云胡被迎面而来的酒气呛得后退一步,他掩了掩鼻息,“好嘛,说什么胃口不好,原来是躲在这儿偷喝酒。”   谢见君醉眸微醺,“就这么一回,还被你逮住了。”   “所以说,人不能做坏事儿。”云胡睨了他一眼,先一步跨进门,将青枣搁放在案桌上后,便将酒盏悉数都收了起来,还打开了窗户通风换气,“你本不是酗酒之人,今个儿把酒带进书房,可是遇着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我们家小云掌柜还真聪明。”谢见君像是一只粘人的狗子,从身后抱住云胡,沉甸甸的脑袋抵在他的颈窝里,“晌午那会儿,圣上传诏,命我九月初十之前回上京任户部侍郎。”   “升官啦?!”云胡讶然,但见自家夫君看上去并不像有多高兴的模样,他将人拽到身前,强行按到椅子上,“你不想回去?还是在顾虑旁的?比如我?比如先生?”   被猜中了心思,谢见君闷闷地笑出声,他迟疑到这会儿,的确是在合计如何安置家中之人,且不说祈安胎弱多病,经不起千里之行,许褚虽一直在书院教书,但今年明显身子骨不比往年,这般折腾两个月,老人家一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倘若将他们留在甘州,这边又没有可托付之人,他只身回上京,照样担心得不得了。   “我知你肯定又在瞎寻思了,若是拿不下主意,不妨去问问先生自个儿的意愿,反正我、我不想和你分开,大福和祈安也不想和阿爹分开。”说这话时,云胡眸中雾蒙蒙的,连声音里都浸着浓浓的鼻音。   谢见君的心一下子软了,“我怎么、怎么舍得丢下你们。”   “不瞒你说,我去年怀祈安那会儿,就已经在培养甘盈斋的接班人了,如今周娘子自己就能挑大旗,王喜更是曹溪甘州两边生意都兼顾着,这边交给他们俩,没什么问题.....至于昌多,昌多若是想留在甘州,甘盈斋自然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品性什么咱们都一清二楚,交给他,我很放心,但他若是想回上京,大不了我在上京开一家甘盈斋分斋,糖水罐头的生意在哪儿都一样做,兴许上京赚的更多呢。”云胡轻揉着他的后颈,温声温气地宽慰着。   虽说是宽慰,但这些事儿,他早就在准备了,故而得知谢见君要回上京任职,他也没表现得多么惊慌失措,只想着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待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愁闷了一下午的心结被云胡的三言两语解开,谢见君压在心头的这口浊气缓缓地消散,脸色也难得见了几分轻松。   “你啊,就是喜欢自个儿给自个人徒添烦恼,想得太多,就会变成桎梏你的包袱和累赘,我是你的夫郎,与你并肩作战的人,不是你的累赘和和事事都要顾虑的包袱。”云胡跨坐在他的腿上,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些时日,小夫郎总爱占据主导地位,谢见君乐得配合他,见他俯身要亲自己,故意身子后仰不给他亲。   云胡显然没想到自己被戏弄了,他一时“气急败坏”,双手捧住自家夫君的脸颊,硬生生将人带到身前来,给他额前嘬了个大红印子。   “我错了我错了.....”谢见君连连求饶,被按着写下承诺书,承诺自己绝不会独身回京,哄得小夫郎气消了,方才消停。   .....   离着六月中旬动身时间,还有两个多月,虽是迁任户部侍郎一事儿已成定局,但谢见君还是想站好这最后的一班岗。   申领了荒地的农户们都已经开垦得差不离,他让知县们将采购的优良种子分发下去,依照着溲种法和区田法播种,虽说他见不着青苗长成的模样,但看自己在冬云山垦荒做实验的成果,以及季宴礼信中所言,这两个法子对各地的粮食增产的确有效。   只要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今年甘州必定会是个丰收之年。   而令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经历了地震打击的甘宁县,好在有曹靖舟的监督,匠人们修好了河渠,濉河在雨季来临时也照样平风浪静,不似往年那般波折,遂即便有人提起要祭祀河神,也没有百姓愿意搭理,那知府大人可说的明明白白,神明倘若良善,自会保佑大家过上安生日子,不须得通过这种劳民伤财的祭祀去讨好它。   至于安济院,有商会在背后支撑运作,倒是不用他操心,只是担心自己走后,新上任的知府不愿意承担惠民医所和义学,思虑数日后,云胡不忍见他忧虑,主动说起如果没有官府支持,他和钱德富商量过了,介时甘盈斋和诸多商户会出钱将义学和惠民医所办下去,不会让他的心血付之一旦。   如此,一桩桩心事儿迎刃而解,见城中百姓一个个皆是喜眉笑眼的高兴模样,他总算是放下心来。   六月初一,天蒙蒙亮,一行青蓬马车缓缓地驶过青石街道。   谢见君在这儿拢共呆了不到三年,要离开时,心里还真有些眷恋,他抱着没睡醒的大福,轻轻叹了口气。   “老大,我爹来了。”乔嘉年的声音从马车前传了进来。他自打子承父业做府役以来,便是一直跟着谢见君,故而得知老大要离开甘州,自个儿躲起来难过了许久,谢见君一问要不要跟自己走,他便想都没想地答应了。   “去给你爹道个别吧。”谢见君温声道。自己把人家孩子带去千里之外的上京,总得留些时间给父子俩说两句告别的话。   “不、不光是我爹。”乔嘉年声音有些抖,“老大,您还是亲自出来瞧瞧吧。”   谢见君闻之一怔,下意识掀开车帷一角,映入眼帘的是密密匝匝,人头攒动的百姓们,他们或背着竹篓,或挎着竹篮,此时都像是约定好一般,安静地站在道路两旁。   “嘉年,赶紧停车!”他将怀中的大福托付给云胡,自己利落地下车。   百姓们乍一见他出来,齐齐跪倒在地,“知府大人!”   谢见君这才瞧见他们身后的背篓和竹篮里装的都是粮食家禽,还有寻常不舍得吃的鸡蛋。   “大人此行回京,恐余生再不得相见,吾等略备薄利,还望大人收下。”大伙儿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往马车跟前塞。   “大家的拳拳好意,本官心领了,只是此去山高路远,实在不便携带,还请各位都拿回去吧。”谢见君连连婉拒,他特地挑在晨光熹微的时候离开,就是想静悄悄地走,没成想还是被逮了个正着,现下见百姓们如此热忱地跑来相送,他这心里头酸酸涩涩的,总不是个滋味。   “您这三年励精图治,宵旰忧劳,为俺们盖廉租屋,让俺们有新屋子住,盖义学,让娃娃们有地儿念书,还盖惠民医所,就图让大伙儿吃得起药看得起病,俺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点点诚意,大人笑纳!”百姓们说什么也不肯让步,非得要谢见君收下才愿意作罢。   谢见君压下喉间的哽咽,“本官能有今日之功绩,全是仰仗大家的配合,如此盛誉,本官受之有愧,本应多做些事儿,实在是力薄才疏,只盼着大家的日子能越过越好,再无忧心之事。”,说着,他上前将为首拦路的几个百姓一一扶起。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日得诸位相送,实乃我之幸事。”   他接过乔嘉年递来的辞别酒,痛痛快快地仰面一饮而尽,“大家山水相逢,缘分一场,望诸君珍重。”   “大人,念您行之不便,大家不强求,但这样东西,还请您一定要收下。”曹靖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也赶了过来,现下正双手端着一个木盒,呈到谢见君面前。   “这..”谢见君有些为难。   “大人,您且先打开看看,再抉择也不迟。”曹靖舟低声提醒着,顺势腾出一只手,揭开了木盒的盖子。   谢见君探头瞧了一眼,登时愣在原地。   “甘宁县地震时,是大人不畏艰险,坚持带兵来此赈灾,沧河村也因着大人决策果断,保住了数十人的性命,为此您还险些失去自己的孩子,这是幸存下来的百姓们剪了自己的衣服拼缀缝制而成的百衲衣,一来是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二来希望您的幼子祛病化灾、长命百岁。”   本以为自己能扛得住这满城的颂声,却在看到这件由一块块碎步拼成的百衲衣时,谢见君红了眼圈,他颤颤地接过木盒,“替我、替我谢谢大家了。”   曹靖舟屈膝,重重地叩首,“甘州能得您这位知府,是百姓之幸,大人,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百姓们齐齐跟随。   颂声悠扬绵长,裹着浓浓的眷恋和祝福,随马车驶出长街,奔赴千岩万谷,群山万壑。 第231章   此行回上京, 因着有许褚随行,加之祈安从出生起,头一回坐马车去这么远的地方, 谢见君一路上都走得极慢, 这一耽搁, 等到了上京已是八月底, 暄气初消, 秋意澹远。   落脚的宅子是崇文帝赏赐下来的, 离着宫门并不算远,是个宽敞的二进院子,来时,屋中陈设早已经被得了消息的季宴礼命人收拾干净。   他们到的时辰太晚,偏又一身风尘, 不便前去叨扰师文宣,只叫府中人前送了拜帖, 说明日午时携内子前去登门拜访, 至于季宴礼和宋沅礼两边, 也都依次递了消息, 只道时间仓促,回京述职之后再聚。   路上颠簸了两个来月,大伙儿都疲惫极了,行李只从马车上搬下来垛在院中, 谢见君便遣散了众人,让他们早些洗漱后回房歇息,明个儿再做休整。   “爹爹..”大福跟屁虫似的追着云胡, 黏在他跟前转来转去地不肯走。   “怎么了,想跟爹爹说什么?”云胡不明所以, 几次停下来询问,哪知这小子扭扭捏捏地什么都不说,见谢见君抱着祈安,便也上前闹着要阿爹抱,困得睁不开眼还硬撑着精神头,不肯跟明文回屋。   “初来乍到此处,夜深露重,阿爹有些害怕,不妨大福今夜留下来陪陪阿爹?”谢见君瞧出了自家好大儿的小心思,主动开口留他。   大福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一时心中狂喜,但面上还装作有些为难的模样,“阿爹,你说过的,大福今年过了生辰,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再跟您和爹爹挤在一张榻上歇息了,但阿爹你若是害怕,大福还是可以勉为其难地陪你哦!”   谢见君闷着笑,接过明文递来的热帕子,给他抹了把脸,又仔细地净了手,“大福可真是贴心,又勇敢又善解人意。”   还当是自己的小心思藏得严严实实,大福眉梢飞出一抹小得意,一个翻身,咕噜滚上床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这是爹爹的...这是祈安...阿爹要睡在最外面保护我们!”   “好,都依着你的安排来。”云胡将一身短打的祈安也小心地搁在榻上,挨着两小只躺下,“好了,阿爹记得将烛灯吹灭,我们要歇下了。”   眼瞅着自己地位不保,谢见君打又打不过,只得无奈地侧身躺下,长臂一捞,便将三人都搂进怀里,“睡觉!”   本以为回上京的第一晚难免会心潮彭拜,寝不安席,哪知脑袋一沾着枕头就没了意识。   转日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谢见君被身上的“八爪鱼”盘得喘不上气来,“小兔崽子,睡觉还是这么不老实。”他睁眼捏了捏扒着自己不撒手的大福的脸颊,艰难地坐起身来。   “瞧瞧,这是谁醒了?”云胡听着动静,抱着祈安从屋外进来。   “几时了?”谢见君哑着声音问。   云胡指指一层青碧薄纱相隔之外的日头,“才过巳时,离着下午出门还早,你不妨再睡一会儿。”   “不了,今日还有要紧事儿呢。”谢见君轻手轻脚地往身上套衣衫。说好要去拜访师文宣,总不能空着手去,虽说有从甘州带回来的手信,但到底是礼薄了些,还得再置办几样。   府里下人断不会由着自个儿的性子歇息,他出门时,原本堆放在院中的行李已经悉数被收进屋子,院中人来人往,匆匆而过,只途径他身边时,才会停驻脚步,躬身道一声“主君”。   “别磨蹭了,李妈妈新烙了菜饼子,又煮了米粥,我唤她端来屋中,你快些吃上两口。”云胡见他在檐下发愣,搭了句茬提醒道。   “行”谢见君颔首,简单洗漱后,对付了两口饼子,他便随马车出门采买。   如今的上京,同他离开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繁华热闹,人声鼎沸,无论是哪一处的黎庶涂炭,民不聊生都未给此处带来任何的熏染。   他循着熟悉的店铺备齐了礼,晌午一过,就带上云胡和两个孩子一道儿往尚书府去。   约摸着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瞧见尚书府的门匾,彼时秦师爷已经等在门外,见马车停在府门口,连忙上前搭了把手,将他们几人扶下来。   “三年未见,小谢大人别来无恙?”   “受秦师爷照拂,一切安好。”谢见君客气道,回身从云胡怀中接过祈安,跟着秦师爷往正厅走,然刚迈过府门,小夫郎就被柳如烟派来的婆子截胡了。   “钱妈妈,这老爷还等着见小谢大人一家呢。”秦师爷有些为难。   云胡也不知该不过去,求助的眼神望向谢见君,哪知那钱妈妈是个厉害的,双眸一吊就笑盈盈道:“哎呦,夫人一早让丫鬟们在房中备了您最爱吃的几记点心,特地唤我在此处,就为了接您和两个孩子过去,夫人说了,同他们一帮拿乔作势的官爷儿有何可见的,倒不如去她房中说些贴己话来,听闻您得了幼子,说如何都得抱过去让她瞧瞧呢。”   如此,秦师爷自是没有阻拦的道理,想着师文宣要见的不过谢见君罢了,正巧有夫人帮着照顾他夫郎孩子,也好叫他安心前去。   刚到手的小夫郎飞了,谢见君翘首以盼,眼巴巴地望着三人消失在园中。   “已是这么多年伉俪情深的夫夫了,小谢大人还是放心不下呢。”秦师爷在一旁笑眯眯地打趣道。   谢见君臊得脸红,窘迫地敛回眸光,“秦师爷见笑,请您前面带路。”   师文宣吃过晌午饭,便以看书为由等着他的学生过来,听着门开的动静,忙不迭唤下人看座奉茶。   “外任三年,学生未能时时侍奉先生左右,为先生排忧解难,还劳您挂念,心中实在有愧。”谢见君进门没急着入座,先行叩首,拱手行了个大礼。   “快快起来,都是做侍郎的人了,还行这些虚礼作甚?”师文宣虚抬了抬手,将他扶起来,“同老夫说说,你这三年在甘州境况如何,行事还算方便?”   谢见君早料到他会问这个,故而将自己一路过来打好的腹稿,一一说与他听。   得知刚去甘州,自己这傻学生为打压城中粮价,自掏腰包从商户手中收粮分发给百姓赈灾,师文宣欣慰之余,不免有些心疼,又听闻后面经历了暴雨和地震,眸中心疼更甚,“为师当年本想着锤炼你的心性,才放任你去甘州,若早先知道要吃这么多苦,断然不会纵着你,这上京附近富庶的州府那么多,偏挑了这穷乡僻壤之地,为师瞧着,你这次回来身子骨都消瘦了许多。”   “先生莫要担忧,甘州虽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但胜在民风淳朴,府里诸官亦是一心为百姓,之所以消瘦,是赶路所致,学生担心误了述职,一朝圣上怪罪下来,后面那几日奔波了些。”谢见君解释道。   “你啊,都让为师不知怎么说你才好了。”师文宣拍拍他的肩膀,似是忽而想起些什么来,他骤然朝着秦师爷使了个眼色。   秦师爷屏退侍奉的人。   “见君,你临走前,为师留给你的问题,你可有了答案。”师文宣试探着问道。   谢见君神色微怔,晓得这是问他愿不愿意归顺于太子麾下,他张了张口,正要作答,屋门被急匆匆地叩响。   “老爷,府里来人了,说是请您即刻去一趟荟香阁,贵人有事要与您相商。”   谢见君闻之,赶忙起身,既是贵人,那定然就是东宫那位了,他的事儿可耽搁不了。   师文宣亦是脸色一变,顾不及听他这位学生的答复,当即便应了话,说自己换身衣裳就过去。   “见君,现下恐你师母还未同你夫郎聊尽兴,你可去前厅稍候片刻,为师出门一趟。”   谢见君拱了拱手,以示辞别。   ————   兰香园中,   “我还当是你们去甘州三年,书淮许了人家呢!”柳如烟状似无意地问起。   “不曾..”云胡轻摇了摇头,“夫君说还不着急呢。”   “哎呦,这都什么时候了....”一听满崽的婚事还没找落,柳如烟心中暗喜,“瞧瞧这做兄长的,就是心大,云胡,你可得给书淮上些心思,这上京的哥儿姑娘,是三四十便都定亲了。”   云胡怕自己说错话,只管点头应着,心道谢见君早早发了话,满崽的婚事儿全凭他自己做主,便是一辈子不嫁,也会一直养在府上。   然柳如烟瞧他这乖巧模样,还当是将自己说的话入了心,便继续添了把柴,“云胡,你觉得我们家子彧如何?他同书淮自小一同长大,性情品德都是知根知底儿,模样又生得俊秀标致,偏还同他兄长一般,是个重情之人...对了,我听老爷说,这孩子乡试考得还不错,过些时日放了榜,那可就是举子功名了,若等到来年会试一过,便能入仕为官,前途无量,我瞧着两人般配得很,你回去跟见君也提提,这书淮的年纪耽搁不得了。”   云胡猛提一口气,他就知道柳如烟半道截胡,一准是有事儿要交代,现下听她字字句句都是冲着满崽而来,禁不住想要抚把汗。   “夫人,老爷受邀出门去了,小谢大人正在偏厅候着呢。”钱妈妈从府里丫鬟那里得了信儿后前来通报。   云胡腾得站起身来,“既、既是如此,晚辈便不叨扰师母了。”   “我这、我这还想留你们在府里吃顿便饭呢,自打念念出嫁,府里甚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了,你们这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也没来得及给你们接风洗尘。”柳如烟一阵惋惜,但见云胡去意已决,只得道:“罢了罢了,见君平日瞧着性子沉稳得很,偏是一步也离不得你,如此还叫我怎好意思开口强留。”   说着,她唤来钱婆子,将库房中特地让人备下调养身子的补品,给云胡和两个孩子带着,送他们上马车时,还拍拍云胡的手背,“可别忘了我嘱咐你的话呐。”   走出老远,谢见君见小夫郎怔怔地直出神,连祈安唤他都不曾应答,便关切道:“师母这是同你说什么了,从尚书府出来就魂不守舍的....”   “别提了。”云胡仰面靠在马车四壁上,叹了口气,“说满崽的婚事儿呢,还说子彧和满崽青梅竹马,又品性相投,让我回头问问你,若是合适,早早给俩人定下呢。”   “那你怎么回她的?”谢见君好奇。   “我哪里敢说话,怕言行有失,得罪了人自个儿还不知道,连大气都不敢喘,只闷头应着,幸好你来得及时,否则师母怕是都要给算日子了。”云胡没好气道。在满崽的婚事儿上,他和谢见君统一战线,子彧是好,浑身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可倘若满崽不喜,他二人定然不会为了些旁的强迫他嫁过去。   谢见君瞧着他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不由得失笑。   笑声传到云胡耳中就变了味儿,“你还笑,我都为难死了。”他上手拧了把谢见君腰间的软肉,“下回,师母再问起来,你自己回了她去。”   “好好好,往我身上推便是。”谢见君温温和和地哄他道,“满崽那个性子,只依自己的意愿来,别人是强迫不了的,由着他去吧。”   ————   等到彻底将府内家当安置好,又是几日过去了。   九月初十,谢见君着朝服入宫述职。   起早上京城中就下起了雨,等到了宫门口,雨势渐大。   马车进不得宫内,谢见君只好下地步行,好在城门口有专程迎他的宦官,见他掀开车帷一角,便极有眼力尖儿的上前撑伞。   临入宫门前,他见挂着季府牌子的马车也等在此处,想来季宴礼应也是受了召见,指不定二人还能碰个面,来上京已有七八日了,他们三人还没聚过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由宦官引着入宫时,还禁不住四下观望了几眼。   这一观望不打紧,还真让他寻着人,只是寻着的不是时候。   疾风骤雨中,季宴礼只身跪在殿前,雨水濡湿了他的朝服,湿津津地贴在身上,打老远望去有些狼狈,然他肩背挺直,身子不见半分佝偻,隔着茫茫雨雾,谢见君都能瞧见他那一身不堪折腰的傲骨。   “侍郎大人,您别瞧了,是季大人说错了话,圣上命他在这儿自省呢,您还是快些走吧,圣上还在殿中等着您呢。”宦官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谢见君猛地回神,擦着季宴礼身侧而过,自始至终,二人眸光没有任何交集。   待入了内殿,他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身子一抖,分明暑气未散,殿中冷嗖嗖的凉意却直往骨头缝里钻,“微臣拜见圣上”。   “起来吧。”崇文帝的声音阴恻恻地从头顶上传来。   谢见君做了个礼后才缓缓起身,等了好半天没听着动静,他悄默声地抬眸。   不过三年光景,身居皇位的崇文帝就老了许多,两鬓都已见了白发,眼底的皱纹深如沟壑,当初那双令人生畏的眼眸,如今浑浊黯然,再不见赫赫威仪,岁月催人老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说是述职,但崇文帝肉眼可见地心绪不佳,只简单地过问了两句,便显疲态。   谢见君满心惦记着还淋雨的季宴礼,又苦于无法开口,正发愁时,崇文帝忽而开口,“谢卿,你可知,朕缘何让季宴礼跪在殿外?”   “微臣不知。”谢见君恭谨回话。   “他说兵部侍郎贪赃枉法数十万银两,但经实察不过三万两白银,且是兵部主事所为,与那侍郎毫无干系,朕要结案,他不准,便跑来殿前闹着要朕严查,但凡事儿都得讲究个证据,朕没答应他,他就说朕放纵贪墨之人祸乱朝纲,如此大逆不道之话,你说朕该不该罚他,嗯?”崇文帝眼皮微抬,似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但谢见君只觉浑身发凉,他下意识地抿紧下唇,须臾才斟酌着开口道:“季大人虽一心为民为国,但性情直率,   严气正性,冒犯了陛下,的确、的确该罚。”   崇文帝冷哼一声,“你倒是挺会替他说话。”   “微臣不敢。”谢见君屈膝。   “他若能有你几分识相,也不至于敢顶撞朕,什么性情直率,严气正性,朕看他就是胆大包天...咳咳...”崇文帝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身旁的李公公赶忙奉上一盏凉茶,抚了抚他的后心,“圣上保重龙体,切勿动怒!”   好半天,他止了咳意,“罢了,谢见君,你去劝劝他,若他执迷不悟,这身朝服就不必穿了,朕看他那个弟弟,也不用考功名了,省得兄弟二人一道儿在跟前气朕!”   谢见君领了命令,当即便出了大殿,接过宦官递过来的油纸伞,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季宴礼跟前,将伞面倾斜于他。   头顶砸下的雨珠骤然停了,季宴礼抬眸,他脸上身上都是雨,额发更是一缕一缕地往下滴着水,见来者是谢见君,他一把将其推开,“赶紧走,别多管闲事儿啊!”   “去认个错儿。”谢见君重新撑回伞,“如果你还在乎子彧仕途的话。”   季宴礼嗤嗤笑出声,“我、我何错之有?”   谢见君半蹲下身子,眸光与之齐平,用只有二人之间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手中握着的证据不足,又打草惊蛇,没遭反噬都算你运气好,你说你何错之有?去老老实实地认个错,回头再从长计议。”   不等人回过神来,他搭了把手,将季宴礼从地上生拉硬拽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没必要赌这一时的气,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去,有时候低头,是为了更好的反击...”   季宴礼也不知听进去多少,踉跄着推开他,自己往殿中去,跪了快两个时辰,他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刚走两步便跌落在地上,幸而宦官反应极快,将他一把托住,小心翼翼地扶进殿内。   谢见君站在石阶下候了片刻,只听着李公公尖细的声音遥遥传来,“圣上口谕,吏部侍郎季宴礼御前失仪,念其初犯,从轻发落,今责令其回府闭门反省十日,罚俸三月。” 第232章   口谕一传, 便是圣上不愿意追究的意思。   谢见君先行一步出了宫门,乔嘉年正等的无聊,见人一冒头, 赶忙从车厢里抽出一柄油纸伞, 撑开迎了上去, “老大, 这上京的雨一点不比甘州小, 等会儿咱们可不能从原路回了, 那块儿地势低洼,现下一准淹了。”   “不着急走。”谢见君停驻脚步,让他稍安勿躁,自己则不住地往宫门口张望。   瞧这架势,似是在等人, 乔嘉年便也挨在跟前,撑着伞老实待着。   约摸着两刻钟的功夫, 宫门内踉踉跄跄地被扶出一人, 谢见君赶忙上前, 从公公手中接过浑身湿透打着颤的季宴礼。   “车上可有干爽衣裳?”他蹙眉问道追过来的季府小厮。   “没、没来得及准备....”小厮一脸为难。原是出门前, 夫人见外面下雨,说让主君带件外衫再走,然主君说去去就回,顶多半个时辰, 哪知这一去就是小半日呢。   “不回家。”季宴礼扣住谢见君扶着自己的手,艰难开口,“去、去你那儿。”   “主君, 夫人还在家中等您回去呢。”小厮苦着脸劝阻。出门一趟,耽搁了归家的时辰不说, 若是连人都没接回去,他怎么跟夫人交代呐。   “给夫人传句话,就说我同季大人数年未见,云树之思无日不萌,今日于宫中相遇,甚是欢喜,特邀他过府一叙,今日便留他在府上歇息了。”谢见君晓得季宴礼是怕师念担心才不肯回去,遂依着他的意愿扯了个谎,好让小厮回府里交差。   那小厮自然识得发话之人的身份,又知道二人同窗契友莫逆之交,想着此说辞尚在情理之中,得了季宴礼的应许后便退下了。   回府路上,谢见君从座位下翻出个黛青包袱,这里面是云胡特地嘱咐给他带上的外衫,说是怕淋了雨,好有个替换的,如今正当派上了用场。   “快些把你这繁重的朝服脱了。”   季宴礼伸手去解衣襟上的暗扣,奈何在雨里跪了两个时辰,身子骨早已经浸泡地能捏出水来,抖抖瑟瑟地解了好半天,末了被谢见君一巴掌拍掉碍事儿的爪子,这才帮着脱了下来。   谢见君拿干爽外衫裹住他,朝马车外扬声吩咐了一句,“嘉年,快些回府里。”   “哎,”稚气未脱的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车帷传进来,季宴礼眉梢微挑,低声道:“这小少年,是你从甘州带回来的?瞧着人还挺机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方才在宫门口他腿脚发软,登不上马车时,乔嘉年俯下身子,以自己做脚踏,托了他一把。   “原是我府中的府役,年纪不大,性子虽冒失了些,但胜在忠心伶俐,又会些拳脚功夫,接到调令后,我便做主将他带了回来,留在身边看顾着,免得傻愣愣的,一时不察,着了有心之人的道儿。”谢见君温声解释,见季宴礼饶有兴致地竖着耳朵听他说话,当即眸光一沉,“你还有心思打听这个?”   “这说的是什么话?”稍稍缓过劲儿来的季宴礼咧嘴直笑,哪还有方才在殿前,梗着脖子说自己没错的犟种模样。   谢见君懒得再搭理他,犹自坐正了身子闭目假寐。   马车在长街上拐了几个弯,又径直地跑了一段距离,才停在府门前。   乔嘉年扯紧手中的缰绳,勒令马车停下,“老大,咱们到家了。”   他闻声睁开眼,身旁的季宴礼一整个歪倒在马车的内壁,双眸紧闭,面色潮红,单是瞧着,就觉得他难受极了。   “醒醒..”他上手探了探,意料之中额前一片滚烫。   “嘉年。”他掀开帷帘,对着车外的小少年吩咐道:“你去南宁街上的益元堂,请大夫过来府中一趟。”   “好。”乔嘉年接了差事儿,也没着急走,彼时见雨停了,他帮着把季宴礼背下马车,交给闻讯而来的陆正明后才调转车头,嘚嘚地往南宁街方向去。   *   “怎么回事?主君不过去宫中述职,如何还被晕着送回来了?”   谢见君刚把季宴礼安顿进客房,便听着云胡急匆匆小跑过来的声音。   他赶忙起身,将小夫郎拦在门外,“这是听了谁传的胡话?不是我,我没事,没被晕着送回来。”   一见自家夫君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云胡正要松口气,就听着谢见君继续道:“是宴礼,他今日在殿前淋了些雨,想来在家中借宿一日,我见他有些发热,方才让嘉年去请大夫了。”   “那他现下如何?”虽不是自家夫君,但好歹同季宴礼相识数年,也算是旧友,云胡很自然地关切问道。   谢见君透过虚掩着的门缝朝里面望了一眼,“这会儿正昏睡着呢,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云胡跟着叹了口气,他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瞧着现下光景不是发问的好时候,便说要去灶房让婆子们熬些姜汤来,再给季宴礼找一身干爽的衣裳。   不多时,婆子送来了几身宽松些的里衣和外衫。   跟着一同进门的还有乔嘉年和请来的大夫。   谢见君将焐热的手巾丢回到水盆中,主动让出了床边的位置。   片刻,大夫给季宴礼把完脉,不紧不慢地拱手做了个礼,“大人莫要担心,只是受了点风寒,不打紧,待老夫开两帖药,退了热便可复元。”   “有劳了。”谢见君一听人无碍,当即舒了口气,唤来府里人随着去医馆取药。   ————   季宴礼醒来时,已是第二日起早。   他揭掉额前被浸得微凉的帕子,挣扎着坐起身来。   谢见君本是阖眼斜靠在软榻上,听着奚奚索索衣料摩擦的声音,转瞬睁开眼睛,“醒了?”   “我这是何等的殊荣,还劳师弟亲自给守夜?”季宴礼懒散地撑着手,说起话来没个正行。   “你就贫吧。”谢见君没好气地噎了他一嘴,盯着他将大夫开的汤药喝完,才问起昨个儿在殿前的事情。   “快别提了....”季宴礼将碗递还给送药进来的婆子,待屋里只余二人后,他压低声音说道,“有人想保那兵部侍郎,怕被吏部揪着不放,随便推了个主事出来顶罪。”   “我听圣上说,赃款只找到了三万两白银?”谢见君追问。   “应是走漏了风声,叫他提早得了消息,将东西转移走了。”季宴礼叹了口气,“我与先生几次上书,奏请圣上严查此事,奈何圣上全然不当回事,还认定我等有夺嫡之嫌,只在朝中训斥了兵部尚书两句,治了他个管束下属不力的罪责,罚俸两月,便想轻轻松松地将此事儿揭过去,要知道,那可是数十万两的军饷,将士们辛辛苦苦地镇守边关,到头来,却连粮草都要克扣!”   谢见君分析道:“太子与三皇子争斗多年,朝中众臣纷纷站队,那兵部侍郎虽只是个从三品的官员,但吏部没完没了地参他,又拿不出实证来,还逼迫圣上严查治罪,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别的地方。”   “我晓得圣上生性多疑,又想要平衡朝中势力,但这些人贪墨军饷,置法度于无物,我明知实情并非主事一人所为,怎能熟视无睹?”季宴礼反问,似是想从谢见君这儿得来一个答案。   “没说让你就此收手。”谢见君安抚他道,“如今边境安稳,暂无战事,圣上难免有些松懈,但倘若此事危及国运,动摇我朝之根本,连带着那把万人之上的椅子都坐不稳当了,圣上自是会重视起来,但那时...”   他顿了顿声,“赶狗入穷巷,若非一击即中,必遭反噬。”   季宴礼就着他的话,仔细咂摸了两下,自嘲道:“我倒是没有你看得分明。”   “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这论对朝堂的熟知程度,你比我要敏锐多了,回头不妨同先生再商量商量,昨日贸贸然地冲到圣上面前,可把先生给吓了一跳,你昏睡不醒时,他还派秦师爷过来瞧了瞧呢....”   谢见君正说着,门外陆正明前来传话,说是季小公子来接季大人回府。   季宴礼轻啧了一声,“这混小子不去书院上课,跑这儿来作甚?我一个大活人,走也能走得回府里,还能迷路不成?”   “瞧瞧,人家也是一番好心。”谢见君笑眯眯地打趣道,“你这会儿连站都费劲,如何走回去?要不我去同子彧说一声,留你在府上再待几日?”   “罢了,我一夜未归,准是念念着急了,才让子彧来跑一趟。”季宴礼叹了口气,扶着墙慢悠悠地往门外走。   谢见君上前搭了把手,搀着他出了屋门,还没走几步,就见庭院中两处奔跑的身影,正是打着旗号来接人的季子彧,和同他兴致勃勃玩蹴鞠的满崽。   俩人离得有些距离,跑动起来时,满崽嘴里咬着木哨,只一吹响,季子彧便将脚下的蹴鞠往他跟前传。   谢见君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怎么瞧都觉得此场景说不上来的奇怪,他索性招招手,将跑得满头大汗的满崽叫来跟前,没收了他的木哨,温声嗔怪道:“子彧少说也要比你年长两岁,哪有你这般唤他的?”   “还不是因为我嗓子都要喊冒烟儿嘛...”满崽撇嘴,朝一旁的季宴礼拱了拱手,“见过宴礼阿兄,阿兄身子可见好?”   “没什么大碍。”季宴礼笑眯眯地回道,余光中瞥见季子彧面露狐疑地打量他,“愣着作甚,还不过来扶我一把?”   “你咋了?”季子彧瞧出他走路有异,拧眉问道。   “昨夜喝醉了酒,兴起之时从台阶上摔下来了。”季宴礼面无表情地扯谎。   季子彧明显不信,“你能找个不那么蹩脚的借口吗?你这分明是...”   他话刚说到一半,就看谢见君朝他极轻地摇了摇头,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好半天憋出一句,“阿兄,咱们回家吧。” 第233章   谢见君去户部点卯的第一日, 正赶上早朝。   寅时将过,他翻了个身,正打算轻手轻脚地下榻, 腰间冷不丁环上来一双手, 将他一整个从身后抱住。   “吵醒你了?”谢见君微糙的指腹摩挲着小夫郎的手背, 低低地问道。   “不曾。”云胡黏黏糊糊地应着, 他喉间忽而涌上一阵干痒, 禁不住轻咳两声, 身子也跟着颤了颤。   “这秋日干燥,我昨个儿听祈安和先生都有些咳嗽,便让婆子煮了润喉的梨膏,你白日里记得喝上一碗。”谢见君抚了抚他的后心,帮着捋顺了气息。   云胡困乏得眼睛都睁不开, 只顾着点头,不晓得听进去多少, 迷糊间感觉肩头一暖, 原是踢到脚边的薄被, 被重新拢起又盖回到身上。   “起早寒凉, 莫要再踢了被子。”谢见君低声叮嘱了一声,将被角的四边掖紧。   适逢宁哥儿叩门,问可是要送热水进来。   “不必了,我这就出去, 搁放在外室吧。”担心洗漱的动静会惊扰了床榻上的两小只,他俯身亲了亲小夫郎的唇角,套上紫袍朝服后, 便推门而去。   雕花木门一开一合,屋中重归于平静。   云胡手抚上还浸润着温热气息的唇角, 缓缓地扯出一抹餍足的笑意。   ————   天还蒙蒙黑,去宫中的路上安静得很,马车轱辘滚过青石板,发出“吱呀”的轻轧声,想来应都是赶着前去上朝的官员们。   谢见君靠在轩窗旁浅眯了须臾。   “老大,咱们到了。”乔嘉年将马车勒停在宫门口。   他闻声,将揉乱的朝服扯平整,刚下马车,就被宋沅礼从身后猛拍了一巴掌,惊得浑身打了个激灵。   “走路跟个猫儿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被你吓死了。”他抚了抚胸口,温温和和地嗔怪了两句。   宋沅礼笑,“瞧你这胆小劲儿,怕是连大福都赶不及。”   话音刚落,就被谢见君轻杵了一下,他来不及躲闪,见面前朱红宫门骤然由内而外推开,壁檐下连绵的赤色灯笼,照亮了长街上的路,早已经在宫门口等候多时的官员们相继鱼贯而入。   他敛起松松垮垮的散漫模样,招呼谢见君,二人默着声跟在打灯宫人的身后,往太和殿走。   早朝没什么要紧事儿,鸣三钟行完礼后,谢见君手持笏板,垂眸站在户部尚书方旬身后,听他向圣上奏明钦南水患之事。   这钦南地处边陲,同甘州一般灾害频发,眼瞅着入了秋,又发了大水,钦南知府递上来的奏章中说水势如注,顷刻间便淹没了数百个村子,百姓们流离失所,饿殍千里。   崇文帝面露不耐地听太子和三皇子为着谁去赈灾,争执了一刻钟后,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摔在地上,“吵吵吵,整日里没完没了地吵,能不能让朕清静清静!”   文武百官登时都不敢吭声了,一时之间,偌大的宫殿中只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声。   李公公赶忙奉了新茶,“陛下切莫动怒,小心龙体。”   崇文帝推开茶盏,“老七,你来。”   一直隐在众官员中默不作声的七皇子忽而出列,“父皇,儿臣在…”   “老七,这钦南赈灾不可无主事之人,你替朕跑趟腿。”崇文帝道,他声音听上去沙哑浑浊,浸着浓浓的疲惫。   七皇子有些迟疑,他悄默声地抬眸望了一眼太子,二人视线短暂相碰,见太子朝他微微颔首,便上前一步,屈膝拱手,“儿臣领旨。”   “嗯…”崇文帝满意地点点头,复又将方旬叫出列,让户部批五万石粮草用作赈灾,另派官员随行,即刻出发去钦南,不得耽搁。   虽说以钱粮赈灾,乃是众人约定俗成的章程,但这一路奔波过去,路途遥远,且不说有官员在其中徇私贪墨,单只算路上的损耗,便不计其数。   谢见君任甘州知府时,就曾吃过赈灾粮草的暗亏,故而听闻崇文帝的安排后,便想说与其花费数月,搭上人力物力赶赴过去,倒不如下令于相近的几个州府,移民就粟,让钦南知府先行将受灾的百姓,迁往粮食充足之地就食,以免经受饥馑。   然如今自己已不是一人说了算,顶头还有方旬坐镇,尚不知这位年过半百的尚书大人品性如何,他自认此时出头委实不妥,遂犹犹豫豫地作罢。   早朝散后,秦师爷来问,说师文宣在殿前时曾见他欲言又止,问是否对赈灾有旁的见解。   碍于有外人在侧,谢见君不方便言语,便托秦师爷传话,说是散班后登门去尚书府拜访。   ————   “钦南水患,你想要移民就粟?”   书房内,师文宣翻看完谢见君欲上表陈事的奏章后,惊诧问道。   “对,学生在早朝时就已然冒出此等念头,这赈灾,总归是要以解决灾民的温饱为先,与其眼巴巴盼着朝廷的赈灾粮草耗费数月运送过去,倒不如自救。”谢见君斟酌着说道:“如今国库入不敷出,各地灾害又频发,倘若回回都需要朝廷出资赈灾,用不了多久,便会掏空国库.....如此移民就粟,灾民们于荒年,迁徙到富庶的州府,待丰年时候再迁回原地,一来供给及时,二来还能够缓解国库捉襟见肘的难题,可谓是一举两得。”   “倒不失为一个稳妥法子。”师文宣沉吟片刻,捋着胡须赞同道。   “只怕没那么容易。”旁听的季宴礼唱衰。他原是被罚在家自省,听闻谢见君来尚书府,便以探望岳丈为由也猫了过来,现下完完整整地听完了此事后,皱着眉摇了摇头,“我的好师弟,你要知道,自古以来贪墨赈灾银两的官员层出不穷,屡禁不止,你贸然提出这移民就粟,恐要触及他人利益,定然会遭到有心之人的强烈反对。”   “所谓赈灾,是解救灾民于水火之中,而非充盈某些人的腰包,圣上批了五万石的粮草给钦南,怕是到灾民手中最多不过十之二三,介时要么饿殍遍野,要么暴乱起义,这两者,都不是咱们想要预见的结果。”   一想到甘州那些掺了半袋子砂石的粟米,谢见君牙关咬得咯吱作响,“这移民就粟,只能解燃眉之急,学生尚且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储粮备荒,平籴出粜。”   “说来听听。”师文宣一时来了兴致,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学生以为,既已知钦南,甘州等州府乃是灾害频发之地,不妨在几处设置丰盈仓。”谢见君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丰盈仓?这是何物?”季宴礼发问,他头一回听说这词,实在是觉得稀奇。   谢见君没急于解释,反倒是说起了旁的,“这每逢灾荒或战乱之时,便会引起谷价上涨,甘州大旱,粮食一石就要一百七十文,寻常百姓根本负担不起,大把大把的人吃不上饭,不得不啃树皮吃观音土充饥,但遇着丰收之年,谷价又跌到谷底,农户们辛辛苦苦地劳作一整年,到头来别说是赚钱,连老本都得赔进去,这谷价跌跌涨涨,长此以往下去,遭殃的只会是无辜的百姓们。”   “这是自然,别说甘州了,去年上京大雪,粮价都贵得骇人呢。”季宴礼顺着他的话接道。   谢见君颔首,“我于甘州三年,见惯了百姓们面对粮价时涨时跌的无奈,遂才冒出丰盈仓这个念头,此举,便是在丰穰之年,官府平价收粮存进粮库储备,凶歉之年,再以粮库中所存之谷,平价粜卖于市,从而避免‘谷贵伤民’‘谷贱伤农’的窘境,除此之外,官府亦能够以借贷的方式,将粮谷或者种子发放给百姓,约定好期限,待灾荒过去,再归还相应数量的粮谷,不光能维系丰盈仓的运作,还可以起到赈灾的作用。”   “有官府插手的地方,必定少不得贪污腐败,你总想着赈灾便利,可曾考虑过丰盈仓一旦建起来,平籴出粜的粮价被官吏控制,用以谋私怎么办?”季宴礼身为吏部左丞,思虑举策时,总会先考虑到这一步。   然谢见君听了,只侧目瞧着他,半晌才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我是户部的...”   季宴礼被说得一怔,反应过来一巴掌拍上他师弟的后背,“行行行,好好好,先生你快瞧瞧他这幅德行,弄了半天,是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咱们吏部来处置了!”   师文宣被自己这俩学生的一唱一和逗得直笑,须臾,他端起秦师爷奉上来的热茶,浅斟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道:“见君,你明日将移民就粟,以及丰盈仓之举一并整理进奏章中,先行交于方旬,让他帮你参谋一二,若有可行之处,便奏明圣上。”   谢见君正有此意,他闷头盘算得再怎么完备,没有方旬的点头,这折子也递不到崇文帝跟前去,倒不如趁此机会,摸摸方旬的行事品性。   三年前,他在翰林院任职时,曾听闻同僚说起,这位尚书大人乃是崇明县主之子,承蒙祖上阴德,当年以二甲进士的功名入仕,不惑之年就做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为人圆滑处世,审时度势,故而结交了不少大臣,这些年在朝中一直都是顺风顺水,即便面对争权夺嫡打得火热的太子和三皇子,这人也是不讨好不得罪,一碗水端得极平。   谢见君最是佩服这样的奇人,琢磨着无论如何都得去会会,遂转日辰时,他刚进户部,就将斟酌了一整晚的奏章,呈送到方旬面前,想听听他的见解。   然方旬仔细翻看完手中的奏章后,略显无奈地将奏章递还给他,“谢左丞,这丰盈仓的举措不错,但就是户部没钱。” 第234章   谢见君早料到方旬会推脱, 当下便将奏章按在公案上,“尚书大人莫要急着驳回,若丰盈仓的建成, 不须得从国库掏一分一厘, 当是可以一试?”   “哦?”方旬惊讶, “左丞岂不是在说笑?即便如你奏章中所言, 仅在钦南, 宿州, 南阳等几处多灾贫困之地建丰盈仓,但倘若没有国库在其背后支撑,恐也会难以运作起来。”他说的都是大实话,这些年国库空虚,司農仰屋, 户部身为陛下的钱袋子,每日兢兢业业地维系国政, 只恨不得将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 哪里还有余钱由着这位刚上任的年轻左丞折腾?单这回钦南水患的五万石粮草, 都是费尽心思凑起来的, 更别说建劳什子丰盈仓了。   他自认自己劝说得足够明了,哪知谢见君听了他的话,沉稳面色不减,反而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下官知晓尚书大人的顾虑, 丰盈仓并非一时兴起的念头,下官也是在实地考察过民情后,才得出此举, 是用以赈灾的最有效最快速的法子。”   “那你说说,不用国库负担是为何意?难不成丰盈仓是一砖一瓦自己搭建起来的?那粮食也是不花钱, 自己长腿跑进粮仓里的?”方旬面露不耐道。他何尝不拿灾民的性命当回事儿,但在其位谋其政,多数时候都是身不由己,不得不舍弃些什么。   “尚书大人此言差矣,建丰盈仓大可不必大动干戈,由知府出面,在城中寻几处无主之屋,招募匠人们将其简单翻新修缮一番,便可投入使用,只肖得日常注意内涝走水即可....至于头茬采买粮食,可以施以恩惠鼓动商户们捐纳,或说动城中乐善好施之人同官府合作,而这往后的补仓,则更为简单,籴粜的价差,还有中歉之年向百姓出贷粮谷种子所获的利息,都能够弥补丰盈仓运转过程中的损耗。”   谢见君说的头头是道,看得出来是正经思虑过的,字字句句皆是为民所愿。   方旬不忍泼冷水,但念及他在甘州任三年知府期间,的确大有建树,便松口说要将奏章呈送给陛下检阅。   ————   奏章刚递上去,谢见君就被李公公传进了尚书房。   同受传诏的还有太子与三皇子,以及本就在此跟崇文帝议事,且被留下来旁听的师文宣。   谢见君垂着眼眸,恭恭敬敬地朝着龙案后的崇文帝屈膝叩首,“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起来吧。”崇文帝的眼眸从面前的折子上挪开,微抬了抬手,启唇道:“朕今日得见谢卿递上来的折子,这移民就粟和兴建丰盈仓确为良策,谢卿有心了。”   “陛下盛誉,天下之务莫过于恤民,微臣身为户部左丞,行分内之事。”谢见君拱手谦逊道。   崇文帝颔首,将手中的折子递给太子,“你们几个也过来瞧瞧,别整日就知道在朕面前吵来吵去,争来争去,有这闲工夫,不妨想想如何为朕分忧,朕见谢卿便做得极好。”   太子在略表不满的念叨声中快速地将奏章过了一遍,而后不情愿地传送给三皇子,趁着他还没回过神来,连忙附和道;“父皇慧眼识才,谢卿宽仁善任,为民谋福祉...”   他话未说完,便被三皇子出声打断,“父皇,儿臣以为此举不妥。”   太子的脸色瞬间垮了下去,“老三,父皇方才都说了谢卿所奏是为良策,你此时跳出来,难不成是想忤逆父皇?”   三皇子“嗤嗤”地笑了一声,“哎呦,皇兄,这忤逆的罪名可不兴往皇弟头上戴,父皇招我等前来,想听的定然不是什么阿谀奉承之话,这既为人,有异论乃是常理,皇兄是想捂住皇弟的嘴?”   “皇弟何出此言?你有异议,只管当着父皇的面提出来便是,孤何时不让你说话了?”太子语气不善,连声音都多了几分冷意。   三皇子没作理会,自行上前一步,“父皇,儿臣并非不赞成,只是觉得此举欠妥,丰盈仓虽为备荒储粮,但钦南,宿州等地远在边疆,‘春夏出粜,秋冬籴还’谈何容易?若地方官员徇私舞弊,中饱私囊,只会徒增百姓们的劫难,还有,一朝管理不善,粮食受潮生霉造成的仓储损耗又该如何解?”这话听上去句句在理,但他全然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他本就因为没争取到钦南赈灾而心怀愤懑,又想到老七那个小畜生白捞了一大肥差,更是气不过。   这以后若用不着从国库里往外掏赈灾银粮,他岂不是又少了一处能捞钱的地儿,单指着那些穷乡僻壤之地的知府进贡,一年到头能有多少?还不够他听曲打赏淸倌儿的呢。   一想到这,他又逼近了一步,神色凝重道:“父皇,赈灾不是儿戏,儿臣请您慎重决策。”   谢见君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知晓三皇子的性子,不想去招惹他,更不愿让他将矛头对准自己,又明白他和太子两方持对立意见,不过是拿着此事儿叫板博弈,未必有几分是为百姓着想,遂拢袖立在一旁,默不吭声等着崇文帝决断。   崇文帝就没有这么平和的心态,他近日总觉得烦躁不堪,心中似是有一团火猛烈地燃烧着,三皇子和太子的几句斗嘴,犹如一勺滚烫的热油浇在这把火上,燃起了滔天的火浪。他将茶盏重重地搁放在龙案上,“文宣,你听了这么一会儿,来说说你的想法。”   冷不丁被崇文帝点名,师文宣往左一步出列,“微臣以为,左丞所提之二策,意在赈灾,尚可。”移民就粟和丰盈仓的事儿,昨个儿他已经同谢见君商议过,奏章的措辞也是经他之手批改的,他自是首肯心折,但三皇子的面子不可不给,故而说道:“三皇子有此顾虑,尚在情理之中,但此顾虑并非无解,只肖得严格规范负责丰盈仓的官员选拔,并加强对丰盈仓的运作管理,便能缓解此弊端。”   “嗯..”崇文帝应声。他招招手,唤来跟前服侍的李公公,“老七动身了吗?”   “回陛下,七皇子今早已携诸位赈灾大臣,还有五万石粮草出发往钦南去了。”李公公言道。   崇文帝沉吟片刻,“传诏给钦南知府,命他即刻将受灾百姓暂时迁往皖都和汀州,待明年麦收之后再迁回本地。”   “是...”李公公领了差事儿就要走,刚行两步就被叫住,“再给老七传封诏书,让他在钦南监督着,待把丰盈仓建成再回来。”   崇文帝既出此言,就是认可了谢见君的提议。   谢见君闻之,心中大喜,他原以为方才受三皇子百般阻挠,丰盈仓一事儿定然会被搁置,没成想这皇帝虽薄情多疑,但胜在明事理,晓轻重。   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崇文帝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其实是因为奏章中提到建丰盈仓不需动用国库,这自个儿不用掏钱,还能占个仁政爱民的好名声,此等善事,何乐而不为?   ————   口谕一传,几家欢喜几家愁。   三皇子失了赈灾这块大肥肉,又被太子在殿前压了一头,勉勉强强忍到崇文帝起身回了后殿,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太子见他气急败坏,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出了尚书房还抿嘴直乐呵。   师文宣好心提醒,“殿下切莫松懈,三皇子吃了这么大的暗亏,想必不会善罢甘休,殿下要小心他卷土重来。”   “老师所言,学生定当谨记在心。”太子正了正神色,恭敬回话。   他轻咳了两声,骤然回眸望向跟在他二人身后出来的谢见君,笑眯眯地赞许道:“谢卿才学渊博,执政有方,实乃百姓之福。”   “微臣不敢当...”谢见君赶忙推脱,“若非有殿下和先生的鼎力相助,单靠微臣区区几句薄言,实在难以成事。”虽说太子只是在崇文帝跟前怒怼了三皇子几句,但这功劳,他可不敢往自己身上拦。   “谢卿未免太过自谦,正所谓‘贤者任重而行恭,知者功大而辞顺,’孤正是看中了谢卿身上这份济世爱民的赤诚之心,只可惜三弟眼拙,不识英才。”说这话时,太子的语气倒是听着真有几分惋惜。   谢见君讷讷地陪笑两声,以方旬还在等自己回户部述职为由,匆匆告退。   目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师文宣微眯了眯眼、“太子殿下觉得老夫这学生如何?”   “他能站在孤这一边,自当是极好的,若他同方旬一般,两边不靠,孤亦能容忍一二,但要是跟错了主子...”太子侧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老师,您教过我的,不能为己所用者,即费之,还望老师到时候别舍不得。”   师文宣心中一惊,须臾,艰难地点了点头。   ————   “季子彧,今个儿都要放榜了,你还赖在榻上磨叽什么呢!”满崽将门板拍得邦邦作响。   “来了来了!”季子彧手忙脚乱地系好最后一粒扣子,“这就收拾好了!”   他提上靴子,将将拉开门闩,被满崽撞了个满怀,当即便红了耳梢,“对、对不起、我起晚了。”他磕磕绊绊地替自己找补道,双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该往哪里放。   “你真是沉得住气,倒显得我着急了。”满崽站稳身子,微微歪头,“你眼底怎么发青?难不成是太紧张了,昨夜没睡好?”   “是、是、”季子彧面露尴尬,他哪里是紧张没睡好?分明是生了不该有的妄念,大冷天不得不浇了自己一头冰水。   满崽不知所因,自顾自地垫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呀,我阿兄不是说了吗?平常心!平常心!反正横竖都是一刀,大不了被宴礼阿兄骂的时候,我让阿兄给你求情。”   “无妨,我有你给求的平安福,一准能得偿所愿。”季子彧笑道,他用力地压压自己的胸口,那是藏着不可言说的小心思的地方。   “行吧,左右都有我呢!”满崽见他神色还算是轻松,自己也偷摸舒了口气。   待二人赶到礼部南苑时,此处已经被前来蹲榜之人里里外外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走,咱们先去茶肆等着。”满崽瞧着挤不进去,果断提议去对面的岚风阁。   得知最后一间厢房已经被定了出去,他拉着季子彧寻了处偏僻的地方坐下,“小二,来一壶春景,再上两碟子点心。”   “好勒!”小二喜着脸应了一声,将手中的白巾往肩膀上一搭,掉头就往楼下跑。   哪知走得急,正好同上楼的一行人撞在了一起。   为首一身云缎锦袍的贵公子,满脸嫌恶地将小二踹倒在地,“哪来的杂碎玩意儿,不长眼的狗东西,竟敢冲撞小爷。”   原是乱糟糟的茶肆骤然安静下来,连满崽的眸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不过是撞了一下,何至于如此苛刻?”他猛地起身,快行两步将小二从地上扶起来。   “你是谁?小爷我教训人,还容得你插手?”那人吊着眉,斜睨了满崽一眼,见他穿着素朴,眸中的讥讽更甚,“滚开,别在这儿多管闲事。”   “季同甫,你把嘴给我放干净点。”紧随而来的季子彧将满崽挡在自己身后。   “你认识啊?”满崽挑眉。   “是....”季子彧迟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说啊,你怎么不说了?”季同甫似笑非笑,“瞧我都给忘了,不过一个妾生的小杂种,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身份?早些年还不是跪在地上给我当马骑...”   随行的公子哥们齐齐哄堂大笑,那尖利的笑声听着别提有多刺耳了。   “好吵..”满崽掏了掏耳朵,“子彧,我怎么听着有狗吠声?”   季子彧紧绷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不等他开口,满崽继续道:“算了,好歹咱们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为人者,不与畜生一般见识的道理还是懂的,子彧,你今日既是来等放榜,可别沾染了晦气。”   如此明晃晃的指桑骂槐,季同甫哪里能忍?他当即扬手就要给满崽一巴掌,抡至半空被季子彧拦下,   “小杂种,你居然敢拦我?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后面这句话,他是对着满崽说的。   满崽并非傻子,哪怕一开始不知道,观望到现在也看明白了,这季同甫应就是季东林的二儿子,季府那位嫡母的独子,但那又如何?   他最是看不惯此等嚣张跋扈,倚强凌弱之人,更何况是当着他和那么多人的面,公然辱骂季子彧,遂再开口时,嘴里难免也刻薄了起来,“怎么,你是还没断奶吗?”   他这话一出,挤在茶肆里看热闹的书生都禁不住“噗嗤”笑出声,但碍于季同甫的身份,很快便隐了下去。   “你信不信让我爹治你的罪?”季同甫气急败坏,“我爹可是礼部尚书!你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等着被京兆府尹抓走挨板子吃牢饭吧!”   “季同甫..”季子彧面色阴沉得厉害,他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间吐出来,“我在这儿,你动他试试...”   “你、你、”季同甫已有好些年不曾同季子彧打过交道了,还当他是那个小时候任自己随意欺辱,连哭都不敢出声的小可怜,如今见他乌瞳幽深,眼神锐利,似是能射出寒冰,手心里竟冒起了汗。   众人见势不好,赶忙上来打圆场。   “都给我滚开!”季同甫打小没受过除季宴礼以外的任何委屈,一想到自己今日不光吃了瘪,还失了面子,一时恼羞成怒,拨开面前的公子哥便扬长而去。   满崽摇摇头,轻啧了一声,“我还当有多大本事呢。”   “今日之事,谢谢你替我出头。”季子彧咽下心中的那口浊气,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瞧着不那么难看。   “行了,别整这虚头巴脑的了,我又不是不了解你?之所以能忍这么久,是怕你爹发难于礼阿兄吧。”满崽一副了然模样。   被猜中心思,季子彧无奈地笑了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阿兄在朝中处境本就艰难,我不想再给他找麻烦,更不想让你委屈。”他声音越来越小,到末了那句话,满崽即便凑的很近,也未能听清。   好在他心大,又自认体贴,拉着季子彧做回原来的位置后,担心他受其影响,便主动说起自己听来的榜下捉婿的趣事儿。   “我说你呀,等会儿放榜,可得小心那些前来抢亲的豪绅富商们....不过,若是能因此碰着心仪之人,你也算是赚了。”   “谢书淮..”季子彧倏尔捂住满崽的双耳,“你真的看不出我的心意吗?”   “你说什么?”听不见声音的满崽努力辨认着他的口型,“你是不是闲的?好端端地捂着我耳朵干嘛?”   季子彧收回手,声音极轻地低喃道:“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啊?”满崽满头雾水,刚想问问此话何意,面前人已经起身,“底下人多,你在这里待会儿,我看完榜便上来寻你。”   三两步的功夫,季子彧已然消失在茶肆中,满崽仰面灌下一盏热茶,紧扣在杯盏边缘的指节微微泛白。   *   杏榜刚一张贴出来,立时就被乌泱泱的人群团团围了起来。   “中了!我中了!”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立时就有家丁冲开人群,一左一右地将人架走了。   季子彧见状,便没往前面挤,想着等会儿人少了,再去看看自己中没中,哪知有相识的同窗钻到跟前,从尾往前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后,蓦然大声吆喝起来,“子彧,是解元!你中解元了!”   刹那间,人潮涌动,大伙儿的眸光齐刷刷地望了过来,都想要一睹解元风采,那些盼着榜下捉婿的富贵老爷们更是蠢蠢欲动,打着如何都要将他抢回家中的主意,好许给小女做婚配。   季子彧被围在中间寸步难行。   俶尔,一戴半扇狐狸面具的小少年攥住他的手腕,拼着劲儿将他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拽出来,“书呆子,还愣着作甚?快跑啊!”   秋日暖阳倾斜而下,给少年的身影染上碎碎点点的星芒,手腕处传来的温热触感,犹如春日里肆意生长的藤蔓,又好似冬夜汹涌燃烧的篝火,明媚而热烈,将季子彧整个人都浸润在一片欢愉之中,连眸底的脉脉情愫,竟都忘了掩藏。 第235章   季子彧高中解元的消息, 不出二刻就传遍了整个上京城。   谢见君也从陆正明那儿得知了喜讯,当即便吩咐他将库房中原本备好的贺礼送去季府。   陆正明领了吩咐没着急走,“大人, 属下打听到, 那季家的二公子也中了, 是四十七名....”   谢见君正逗弄着坐在腿上咿呀学语的小祈安, 闻之怔了一下, 想起此人正是子彧同父异母的嫡兄, 便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在国子监读书多年,又受名士夙儒教诲,一场乡试,于他没什么难的。”   “是…”陆正明早料到谢见君是这般反应, 然他想说的并非如此,但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引子, 遂犹犹豫豫, 不晓得自己当讲不当讲。   谢见君余光中瞥见他少有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遂开口询问道, “如何?还有旁的要紧事儿?”   陆正明张了张口,适逢一阵风起,卷动碎枯叶哗哗作响,半掩的书房门从外吹开。   “阿爹!”祈安撑着谢见君的胳臂站起身来, 手指着雕花木门,软声软气道:“阿爹,你看, 风有咱们屋子的钥匙,它可以自己开门!”   “是嘛。”谢见君被他这稚语逗笑, 落在他身上的眸光里噙满了化不开的温柔。察觉到吹进屋的风有几分凉意,担心身弱的小家伙受寒,他朝着陆正明使了个眼色,差使他去将门重新掩好。   哪知,   “等等…”一双白净的手抵住门扉,随之进门的,正是起早外出,刚刚回来的云胡。   陆正明收回搭在门栓上的手,躬身做了个礼,让开了进屋的地儿。   “爹爹!”乍一见自家爹爹的身影,祈安兴奋地蹦跶起来,张着手要云胡抱抱。   “哎呦,这是哪里来的小泥猴?”云胡笑眯眯地走近,从谢见君怀里接过沾染了满脸墨汁,似个花脸小狸奴的祈安,抵在额前不嫌弃地亲了两下。   谢见君见状,也巴巴凑上脸去,静等着小夫郎雨露均沾地亲亲。   “一边去…”云胡红着脸将他推开,“这屋里还有旁人在呢,少在这儿不正经…”   陆正明晓得是自己“碍事儿”,忙不迭回身告退。   人一走,谢见君愈发肆无忌惮,他长臂一捞,就将云胡拽进怀里,宽大的衣袍将二人罩得严严实实。   小夫郎被铺天盖地而来的干净味道牢牢裹住,眼瞅着生得俊俏的眉目近在眼前,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下意识闭眸,哪知意料之中的亲吻未曾落下,想占便宜的某人半道儿被懵懵懂懂不识人事儿的祈安一巴掌扇开,右脸颊立时得了个完完整整的乌黑小手印儿。   他愣怔一瞬,没忍住笑出了声,始作俑者也跟着“咯咯咯”笑弯了眉眼。   “小兔崽子!”便宜没占着,谢见君咬了咬牙,一怒之下毫无威慑力地怒了一下。   “好了好了,我给你擦擦!”云胡眉梢微翘,笑着出来打圆场。他从袖口掏出块手巾,茶水濡湿了,作势给谢见君抹了两下,谁料脸上越擦越花,没一会儿功夫便有了两只“泥猴”。   他努力压平唇角的弧度,清了清嗓子,故作一本正经道:“对了,我正有一事儿要同你说呢。”   谢见君当小夫郎是要说季子彧的事儿,遂主动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云胡惊讶,“坏了,你这不爱听闲话之人都知道了,满上京还不得传的沸沸扬扬?”   “闲话?”谢见君眉心微动,心道这季子彧高中解元一事儿,姑且算不得劳什子闲话吧…   “可不是呢!”云胡瞄了眼书案上满崽随手丢下的弹弓,意味深长道:“新晋解元香饽饽被一带半扇狐狸面具的小少年当街劫走,大伙儿这会儿可都猜是哪路神仙呢。”   谢见君挑眉,“那解元和咱们家的小狐狸去哪儿了?”   “不知道…”云胡诚实道:“热闹没瞧上,我这还是从茶馆听来的呢。”他也是今日带着昌多出门去看甘盈斋的新落脚点,听人唠了几句闲聊罢了。   当初谢见君高中状元之时,曾得了崇文帝赏赐的两间铺子,那会儿家中没做营生,便一直将铺子托牙行赁居在外,如今租期已至就收回来了。   “那你的铺子看的如何?”谢见君顺着他的话问道。   “尚可…”云胡掰着手指细数道:“地段和位置都不错,昌多去打听过,整条街上就数买吃食的商贩居多,我们俩在茶馆坐了一会儿,还真见着不少行人…”   “既是满意,赶明儿我让嘉年去请几位匠人来,将那两间铺子重新再修缮修缮,两处相邻在一块,正好一间开门迎客,一间作库房。”   云胡听着谢见君的安排,摆了摆手,“你莫要跟着操心了,不过两间铺子,我自己来安排便是。”   “好好好,就依着咱们小云掌柜的要求来…”谢见君见状不再勉强,想着丰盈仓的工程暂且已经告一段落,他正好得了几日闲空,若是小夫郎需要帮手,他搭把手也方便。   这话音刚落,半掩的书门外又探进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瞧瞧,我们家的小狐狸回来了?”他偏头瞧了一眼,莞尔打趣道,“寻常我这书房可是一个人都见不着,今个儿热闹了...”   “还不是因为你总拎人进来罚写大字...”云胡默默地腹诽了一句,就见满崽小步踱进来,讨巧似的从身后变出个半扇的狐狸面具,覆在了祈安的脸上,“这是小叔叔给你带的手信,喜欢吗?”   祈安最喜这些个哄孩子的精致小玩意儿,立时就捞在怀里不撒手,还一本正经地朝着满崽拜了拜,“谢谢小叔叔!”,他挣扎着想从爹爹身上下来,要跑去拿给大福瞧,云胡见状,便将他带了出去,还贴心地掩好门。   ————   屋里只余着二人,满崽脸色一变,凑到谢见君跟前,双手攀住他的脖颈,蹙着眉抱怨起来,“阿兄,我今日可生气了!”   “怎么了?”谢见君问,他还在琢磨方才陆正明未说完的事儿,是否同这小少年有关,但见满崽一脸气呼呼的模样,想来应是八九不离十。   “阿兄,你知道季同甫嘛?”满崽歪着脑袋,试探着问道。   谢见君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肯定知道这个人!”满崽瘪着嘴往书案上一坐,拿起茶盏“咕咚咕咚”灌了两口,“那季大人好歹也是礼部尚书,如何能教出这般跋扈自恣的儿子?今日不过小二跑得急了些,冲撞了他一下,他便将人踹倒在地,还骂骂咧咧,恶口伤人,一点世家公子的温润绵善都没有!”   “所以你替那小二出头了?”谢见君最是了解自家弟弟这打抱不平的铮铮性子,听此,便想也不想地笃定道。   被猜中心思,满崽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是季同甫,只是同他争执了两句,后来子彧替我出头遭了那宵小的叫嚣,我没忍住...”,他声若蚊蚋,时不时还偷瞄自家阿兄的脸色,见谢见君并无愠怒之意,只是温温和和地瞧他,遂壮着胆子继续道:“阿兄,你都不知道他当时说话有多难听!那么多人在场,他一口一个妾生的,小杂种,还扬言让京兆府尹治我的罪,季子彧那般温顺的脾性都按捺不住,我哪能听得下去!”   谢见君虽说没见过季同甫本人,但经季宴礼和旁人的口中也能将此人的脾性摸索个差不离,听闻这是那位嫡母的独子,自出生起便一直被家中长辈捧在掌心里娇养着,性情顽劣不堪,但胜在是个读书的料子,故而即便再跋扈,季东林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兄?”满崽说得口干舌燥,回头见谢见君默不吭声,他忽而心里就没了底儿,“阿兄,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没有。”谢见君摇头,给他洇了洇鬓边的细汗,“咱们虽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儿,若下回再遇到此人出言不逊,行为乖张,只管同阿兄说,莫要让自己受了委屈。”   “真的?”满崽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眸,要知道,他回来之前就已经做好要挨骂的准备了,没成想阿兄竟然不计较,他一时大喜,搂着谢见君兴高采烈地蹦跶了两下,又似是想起什么来,神秘兮兮道:“阿兄,你听说了没,西北那边又要打仗了!”   “哪里听来的?”谢见君眉梢轻挑。三年前,西戎求娶嘉柔公主未果,被常知衍率兵逼退其边境数百里,这些年一直安安分分,怎地突然就要起兵?   “城中都传遍了,说是西戎今年刚换了位新主君,正盘算着笼络民心呢。”满崽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倒像是真有那么回事。“这一打仗,又得四海困穷,民不聊生...”他紧接着感叹了一声,话未说完被谢见君半道儿截住,“甭管你从哪儿听来的,出了这门就得给我烂在肚里,听着吗?”   满崽乖巧地颔首,“阿兄,你是不是又得忙起来了?”   “兴许是吧。”谢见君低声喃喃道。如今朝纲紊乱,国库空虚,军费开支难以维持,若真是要打仗了,还不知道朝中又得为着军饷吵成什么样儿呢。   果不然,转日上朝,兵部刚将西戎进犯的军报呈报上去,众臣们便吵吵起来。   三皇子虽不在朝中,但他麾下大将可一点都不逊色,张口就说不妨加征田税以供给军饷,左右将士们守卫边境也都是为了护佑黎民百姓的安危,想来他们是能够理解的。   “赵大人...”谢见君实在听不下去这何不食肉糜的荒谬之言,禁不住出列反驳,“您可知农户们开荒种地,夜半就要扛着锄头镰刀下田劳作,一直忙活到天黑透了才会回家,有时赶上农忙,连饭也顾不得吃,即便炙肤皲足,寒耕热耘,也不曾歇息过一日?”   “左丞大人,您此言何意?咱们现今说的是筹集军饷,您加以阻拦,难不成是有别的办法?”那位赵大人被驳了面子,脸上挂不住,故意当着众臣的面儿,把谢见君架在火上烤。   他这一提,谢见君没作声,反倒是将崇文帝的目光给吸引了过来,“谢卿,你身为户部左丞,可有为朕排忧解难之法?”   谢见君抬眸望了望半眯着眼就快要睡过去的方旬,有些无奈道,“回陛下,臣以为,从国库中抽调粮草送往边境,虽未必要之举,但运送路上难免会有损耗,守军们能收到的军饷只有十之二三,不妨允许商户们自发将粮草捐赠给守军,用以换取相应的爵位,亦或是减免部分税收。”   此话一出,众人一阵哗然,连方旬都回首看他,脸上难掩震惊。   “谢左丞,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没等崇文帝发话,那位赵大人耐不住性子,当众不管不顾地斥责起来。   “哦?”谢见君不紧不慢地拢袖,“赵大人何出此言?咱可都是为了百姓和边境将士呐,您有异议,是想自己掏钱添补军饷?”他将话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赵民。   赵民无端被噎了一嘴,气得脸红脖子粗,登时就朝着身后几个御史使了个眼色。   御史们得了示意,纷纷跳出来指责谢见君此举是祸乱朝纲,与那唯利是图的小人同流合污,置圣上威严于不顾。   “哎呦呦,这乱臣贼子的罪名可不敢随便扣,孰是孰非自有圣上来定夺,诸位同僚都是长辈,何至于跟一黄口小儿置气...”师文宣老神在在地出列,三言两语便把话头重新拐回了崇文帝跟前。   崇文帝面色无异,让人暂时摸不清他是赞成还是反对,但任谁也说不出个什么道道来,索性大伙儿都闭了嘴。   谢见君倒是有几分把握,封官卖爵并非是他一时兴起之言,昨日听满崽提起西北要打仗那会儿,他便有了这想法,今日不过是顺势而言,他自认多少能揣测出点圣意,只要不从国库出钱,他们这位圣上就乐意得很。   殿中静默片刻。   “朕有些乏了,散了吧。”崇文帝掩面打了个哈欠,率先起身。   众臣见状,齐齐行礼,“臣等恭送陛下。”   ————   从殿中出来,谢见君被季东林拦住了去路。   “尚书大人?”他皱了皱眉。   “左丞大人当真有个好弟弟呐。”季东林面露嘲意。   这是为着昨日之事来兴师问罪了....谢见君腹诽,随即他脸上挂起一抹假笑,“瞧下官这记性,都忘了恭贺尚书大人,听闻子彧高中解元,季同甫也中了举子,当真是一门双喜呐。”   提起这个,季东林就来气,他请了那么多大儒来家中给季同甫补课,这混小子竟然没考过他惯来不闻不问的小儿子,还被一哥儿按在地上言语羞辱,实在有辱门风。   他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谢见君的恭贺,“小儿同令弟相识多年,老夫竟不知令弟如此伶牙俐齿,只可惜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老夫劝谢大人还是早日约束下自己弟弟的言行举止,以免一朝惹祸上身。”   谢见君一向护犊子,听了这话,连假笑也不挂了,“尚书大人此言差矣,舍弟顽皮,但也知礼数晓分寸,不仅如此,下官还听闻他劝说二公子务必谨言慎行,莫要祸从口出,毕竟诸如‘我爹是礼部尚书..’‘让我爹治你的罪..’‘你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等着被京兆府尹抓走挨板子吃牢饭...’这样的话,可不兴传到圣上耳朵里,您说是吗?”   季东林脸色青白,昨日他回府,只听着府内夫人说同甫遭了欺辱,对这混小子在茶肆大放厥词一事儿一字不知,若他提早知晓事情真相,断然不会作出不管不顾地跑来斥责谢见君管教无方之举,如今被人毫不客气地指到脸上,他一时还真有点骑虎难下。   “小谢大人!”李公公及时出现,不动声色地打破了此时的窘境。   见来人是寻自己,谢见君又挂上了温温和和的笑,恭敬地朝着他行了个礼。   “不敢当不敢当,小谢大人这是要折煞老奴呢。”李公公喜笑颜开,语气也放得谄媚了几分,“正巧您还未走,圣上差老奴请您去尚书房议事呢。”   议事..谢见君暗自咂摸了两下,莫不是商讨他方才在殿前提起的封官卖爵一事儿?   然容不得他细想,李公公在旁提醒了一声,他赶忙回神,正对上季东林狐疑的眸光,“既是圣上传召,下官不敢耽搁,尚书大人,下官先行一步。”   他礼数做得周全,哪怕方才威胁了季东林,言语间也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当着李公公的面儿,季东林不敢发作,只得咬紧了牙关,勉强扯出一点笑意。   他刚要开口,面前之人已经潦潦草草地收回礼,不疾不徐地拂袖而去,再没给他一个眼神。 第236章   这次被单独叫来尚书房, 谢见君猜想大抵是为了筹集军饷一事儿。   他跟在李公公身后进门时,太子正同崇文帝说着什么,听见宫人通报, 回眸冲他温和地笑了笑。   “谢卿来的恰是时候, 父皇对你方才在殿前所言深感兴致, 特此召你前来详问呢。”   他脚步一顿, 撩起衣摆屈膝行礼, “微臣拜见陛下, 太子殿下。”   崇文帝微微抬手,示意让他起来回话,“你这小子,这次又给朕琢磨出了什么鬼主意?”   “禀陛下,是入粟拜爵。”谢见君恭恭敬敬地起身。   “你让朕准许商户自发捐粮于边关将士, 还要许他们爵位?”崇文帝略带威严的声音从龙案后传来。   “是...”谢见君道:“微臣所言拜爵,是陛下赏赐捐赠粮草的商户没有任何实质的爵位, 除此之外, 还可准许他们与之爵位相匹配的特权, 诸如商户之子能够入官学读书, 亦或是免除三年劳役,见县令,县丞只作揖而不行跪拜之礼…”   他话落了有一刻钟,尚书房内安安静静, 无一人出声。   “太子,你怎么看?”良久,崇文帝清了清嗓子, 眸光看向立在一旁的太子。   “儿臣觉得谢卿的法子有几分可行之处。”太子附和着谢见君的提议,“军中饷银粮草历年来都是由国库所出, 但现今国库匮乏,已无力支撑边关将士行军打仗,然西戎频频再犯,又岂能坐以待毙?不妨就依谢卿提出的法子,鼓励商户捐赠,由商户来承担运输过程中的损耗,如此一来,想必能暂解边境军粮短缺的困境。”   太子一通话恰恰道出了谢见君的心声,商人重名利,只是捐些粮食罢了,若能从中获利,博个爵位出来,哪怕没什么实职,只说着好听,他们也乐意。这可是他当初在甘州威逼利诱让其帮着赈灾,盖府学时得来的经验,如今是照着葫芦画瓢。   但仅有这些还不足够让崇文帝下定决心,他得把入粟拜爵的好处都揉碎了,让他们这位皇帝知道此举有百利,故而沉吟片刻后,他继续开口道:“陛下,臣认为,若边关粮草得以充实,陛下亦可将商户那儿收上来的粮草,平价售卖给民间百姓,或充盈在各地的的丰盈仓中,以备灾年不时之需,”   果真崇文帝听他一言,紧拧在一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谢卿,你明日先将此事儿呈报给方旬。”   得,这就是松口了,但没完全松口的意思,还得同六部尚书再作商议。   谢见君倒也不着急,此事成与不成,于他而言,并未有任何好处,他那会儿忍不住发声,是实在看不惯那些食厚禄者理所应当地压榨百姓而已。   他领了差事,见崇文帝面露倦意便识趣地退下,哪知刚走出两步,太子竟也跟了过来,开口便让他早些做打算,说三皇子最晚月底归京,入粟拜爵一事儿宜早不宜迟。   晓得太子是怕节外生枝,他亦是担心一朝三皇子手底下的人反应过来,决计会对此加以阻拦,毕竟,军饷不从国库中出,他们就要眼睁睁地这块大肥肉拱手让人。届时,即便圣上最终决定采纳了他的意见,中间必定也不会太顺利,这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   “殿下放心,微臣今日便将此事呈报给方大人。”   “也好。”太子见他如此识相,满意地点点头,“谢卿恤民之心,世人感召。”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过都是些权宜之计,登不得大雅之堂,比不得殿下博世仁济,听闻钦南水患,殿下自掏三万两用以赈灾,恭惠之德,实乃社稷之福也。”谢见君自谦的同时,还不忘恭维了太子两句,果不然瞧着他神色愈发舒缓,脸上也见了笑意。   “父皇忧心国事,日夜操劳不得寐,孤为其排忧解难,乃是吾等分内之事。”太子此行目的达成,心情自然大好,他拍了拍谢见君的肩头,又夸赞了两句“肱股之臣,忠良之将”才放他离开。   ————   崇文帝的动作也是极为迅速的,熹和与西戎再战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实,容不得他拖沓,不出两日,征召粮草的文书便如雪花一般飞往了各州府,上京城中更是因着此事争论不休,要知道,往上数几百年,可从未有皇帝公开卖官给百姓,尤其是卖给商人的先例。   “只要捐六百石就能得个二等爵呐!”云胡白日里在街上听了传言,夜里躺在谢见君身侧,忍不住同他说道了起来。   “若是一千石,还能准许商户之子入官学呢。”谢见君将小夫郎捞到怀里,手指不自觉地勾着他柔软的乌发,轻声道:“只不过这些粮食都得运到了边境,依照着过秤后的重量,授予爵位。”   “这也是你的主意?”云胡问,漆黑夜幕中,他双眸尤为清亮。   “是,也不是...”谢见君答得含含糊糊,说到底,不过是他起草了一份初稿,交由圣上同六部尚书商讨完后才敲定了最终的方略,论功劳,并非他一人的,听闻太子殿下据理力争,还与持反对意见的兵部尚书和那位让季宴礼栽了跟头的侍郎掰扯了两句呢。   “那你没被弹劾吧?”云胡继续追问,饶是他再不通政事,也知道能让圣上点头卖官,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说不定还会引得众怒,背上奸恶悖乱,结党营私的罪名。   谢见君的确被御史参了好几本,倒不是因为入粟拜爵。圣上点头应准的事儿,他们不敢公开叫板,故而咬着他在甘州任知府时,曾准许商户之子上府学一事儿不撒口。   就为这,崇文帝还特地将他叫去跟前,仔细问了问,得知他初到此处时,知府账面上一穷二白,连买粮食的银钱都拿不出来,赈灾是商户们自讨的腰包,盖府学是商户们自个儿捐的,便没再说什么。   这一来二往,处处挑刺的御史们不得不歇菜,圣上明知这位户部左丞行事有悖常律,却不肯发难,偶尔议事,还要听听他的见解,摆明了是要护着,一个个的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看明白局势后便都消停下来,静观其变。   云胡见他不吭声,便知自己猜对了,“你你...”,刚吐出两个字,就被谢见君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唇,直亲得浑身发软才低喘着将他推开,“你惯、你惯会用这套来糊弄我。”   谢见君定定地看着他,眸中的炽热几乎要将他吞没,“明日,明日我保准同你细说。”   然这明日复明日,此事高低让他给糊弄过去了,等到云胡反应过来,满上京城的商户们已经对他家夫君交口称誉了。   那富商们惯来地位低下,连个九品的小芝麻官也敢对他们指手画脚,颐指气使,出门办事儿,还得忍受着一关又一关的剥削和刁难,但有了入粟拜爵,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只须得花费数千石粮食,便能为自己买来一个爵位,有了爵位,一来孩子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去上官学,再不用四处砸钱找门路,二来自己见了小官,亦不用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他们哪里缺这数千石粮食,缺的是认可和身份。遂这一听说新上任的户部左丞大人说动了崇文帝允许他们用粮食来买爵位,众人都高兴不已。   一时之间收粮的收粮,找镖师的找镖师,上京城久违地热闹起来,大伙儿只巴不得一个筋斗云,就能将这些粮食送至边境,故而,对于帮了大忙的谢见君,更是感恩戴德,赞不绝口,就连云胡走在路上,还常听着有商户闲聊说他家夫君做了件大善事,说自己活了一辈子,没成想半只脚踏进棺材了,还能捞个爵位光宗耀祖,这以后到地底下见着列祖列宗,腰杆儿都得挺得邦直。   他回头就将这些话学给谢见君,还学得有模有样,惟妙惟肖,直言自个儿也瞧得心痒痒,想去村里收些粮食上来,没准还能捞个二等爵,但被以“始散财以得官,终聚财以剥民,利一而害十也”为由劝住了。   谢见君当初同太子说的很明白,“入粟拜爵”只是权宜之计,只望崇文帝尝着甜头见好就收,莫要贪心。   ————   眨眼秋日过半,大福在百川书院已经念了月余的书。   谢见君闲来无事,便将人叫来书房,考校其功课。   这一考校不要紧,他将几近散页,边边角角都卷起来的书册拎到大福跟前,“这就是你平时上课用的书?”   大福双手搓着衣角,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阿爹,我可以解释的...”   谢见君小心翼翼地搁放下书册,动作之轻柔,生怕这东西散在自己手里,平白给这小子不去上学的理由。他耐着性子冲大福招了招手,“过来,到我跟前来,我听听你怎么解释这堆破烂。”   大福哪敢上前,闻之立马后退了数步,双手圈在嘴边作大喇叭状,“阿爹,是大黄,大黄昨日不小心踩坏的!”   “呵..”谢见君嗤笑一声,他虽说平日多以放养为主,并未严格要求这小子虚心向学,但也不代表自己就能听之任之,“我看你是将这本书册上的内容都背下来了,才这般不爱惜,不妨现下背给阿爹听听?”   大福开口就要否认,抬眸正对上自家阿爹有点冷的眼神,他下意识咽了下口水,拼命回忆着脑袋里仅有的那点东西,“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谢见君靠在椅背上,指尖轻点着扶手,好半天听不着动静,他微抬了下眼皮,“这就完了?”   “没,还有...阿爹,你容我想想...”大福苦着脸,磕磕绊绊地继续道:“苟不教,性乃迁,教..教..”   “教之道。”谢见君好心提醒。   “对对,教之道,贵以专..”大福又停了下来,这回他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后面接的是什么了,只记得夫子讲这门课时,他正坐在下面,跟同窗比谁挖的蚯蚓更长呢。   等了片刻,再没有任何动静,谢见君叹了口气,起身绕过书案。   还未等他做什么,大福一个大转身,飞速地往门外跑,腿脚利落得似是身后有洪水猛兽追他一般。   “谢瑭,我数到三...”谢见君不欲去追。   “一...”   “二...”   大福一面跑,一面心里犹犹豫豫地犯嘀咕,他忍不住回眸张望,就见他爹立在书房门外,不紧不慢地朝他竖起了三根手指头。 第237章   眼见着阿爹就要数到“三”, 大福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他正愁是要跑去搬救兵,还是乖乖回阿爹身边, 冷不丁后襟被高高拎起, 整个身子骤然腾空, 下一刻,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嘿, 这哪来的小兔子?”   “季叔伯!”救兵来了!他猛地回身,像只八爪章鱼似的,紧紧地攀在季宴礼身上不撒手,“季叔伯快救我,阿爹要收拾我!”   “哎呦, 放心,有季叔伯在这儿, 咱不怕他。”季宴礼一面抱着他往书房走, 一面笑眯眯地逗弄着。季子彧紧随其后, 朝着乖乖巧巧伏在肩头的大福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惹得他咯咯咯直笑。   谢见君大老远就听着动静,现下见三人走近,便侧身让开了进书房的路。   “师弟,我说你别总是板着个脸, 瞧给我们大福吓得,这小脸儿都白了。”季宴礼颠了颠躲在怀里不敢吭声的小家伙,撇撇嘴揶揄道。   “只是考校他的功课而已, 何来吓唬他一说?”谢见君挑眉,张手将不情不愿的好大儿抱来自个儿跟前, 拧了拧他的小耳朵,故作严肃地威胁道:“给你两个时辰,把书册重新整理好,晚些我去你房中检查,若是弄不好,你就给我等着...”   大福一听这话,脚底板似是抹了油,抱着被自家阿爹戏称为破烂的书册,溜得更快了。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上,谢见君敛回眸光,对着一旁引路过来的宁哥儿吩咐了两句,“去沏壶热茶,再端两盏点心过来。”   “是...”宁哥儿领了吩咐便要走,临出门前还将半掩的书房门阖紧。   门一关,紧接着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响,谢见君一怔,回眸就见季子彧朝他俯身行礼。   “好端端的,行这么大的礼作甚?快些起来。”说着,他探手去扶。   哪知季子彧没有半点要起来的意思,反而正了正神色,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恭敬,“子彧今日前来,是专门谢过兄长的教导之恩。”   说这话,是为着前段时间高中解元一事儿,他能在乡试中拔得头筹,全凭在甘州那一年多谢见君耳提面命的谆谆教导,不但将他安排进府学,得名师提点,还不辞辛劳地为他补课开小灶,带着他一道儿下乡体察民情。正因着如此,才让他在作答时格外的得心应手。   “请兄长再受子彧一拜!”顾念着这恩情,季子彧又重重一叩首,脑门磕在青石砖上“咣咣”作响,连谢见君听着都心疼,哪知做亲哥哥的人,却同个没事人儿似的,老神在在地坐在他的椅子上,兀自把玩着石墨。   “起来吧,是你勤学苦读,引锥刺股,方有今日之成就,倘若烂泥扶不上墙,我即便费再多的心思也无济于事。”谢见君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掸了掸他衣衫上的灰尘,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这转年二月便是会试,切莫因着一时得意而骄横恣肆,玩物溺志,眼下会试和殿试才是最要紧的,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趁着这个兴头,将余后的考试一把过了,好了却一桩心事儿。”   季子彧原本就敬重于他,如今更是拿他的话唯首是瞻,闻之便正了正神色,“阿兄的教诲,子彧定当铭记于心!”   季宴礼将石墨丢回到书案上,轻啧了一声,“我可从没见着某人这般听话过,看来还是见君阿兄说话管用。”   季子彧不搭他的醋话,闲下来,眼神不住地往门口方向瞟,似是在特意等待着什么,仔细辨之,还能瞧见这小子胸口处鼓鼓囊囊,好像塞着个长条盒子。   谢见君猜他一准是得了劳什子新鲜玩意,想拿给满崽,遂依着这小子的心思开口道:“子彧,满崽这会儿估计窝在卧房里看话本子呢,你帮我跑趟腿,让他去瞧瞧大福。”   他话音刚落,屋门霍然被推开,“曹操”毛茸茸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阿兄,我听大福说季子彧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进,见着季宴礼同在,便停下脚步,老老实实地问了声好。   “满崽,素日不见,我怎么瞧着你长高了些呢。”季宴礼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后,莞尔笑道。   “真的吗?”小少年大喜,蹬蹬蹬小跑到书案前,原地转了一圈,“阿兄,你再仔细瞧瞧,我当真长高了?”,自打前年季子彧万丈高楼平地起,他这心里一直憋着劲儿呢,闲来没事,他就在院里蹦高,盼着有朝一日能超过季子彧。   季晏礼乐意哄他高兴,遂微微颔首道,“你再加把劲儿,就赶上那混小子了。”   满崽愈发欣喜,得意的眼神落在季子彧身上,好似在说,你看,我也是能长高的。   季子彧本就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现下便附和他阿兄,跟着夸赞了两句,果不然见满崽眸底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   谢见君抱臂倚在桌角,无奈地围观了一场大小狐狸逗自己傻弟弟的热闹。   “走走走,上一边玩去,大人们有事相商,小屁孩不要在跟前碍事儿。”季宴礼逗完了满崽,起身往门外赶两小只。   满崽也不爱跟他们凑活,闻言拽着季子彧的衣领,将人揪了出去。   赶完了人,季宴礼又跌坐回远处,像是没骨头似的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抱怨了一句,“师弟,大忙人,我这如今见你一面,可真是费劲。”   “这不见着了?”谢见君从宁哥儿手中接过桂香楼的糕点,搁放在他面前,“我记得你一直忙着找那兵部侍郎贪墨军饷证据,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有点眉目了,但还是需要时间。”季宴礼回得很是隐晦,他前些天收到一封举报信,这来信之人是东骑将军吴道言的将军府内下人,曾受其苛责,遂铤而走险举报这吴道言为表功勋,谎报杀敌人数,更是跟兵部侍郎勾结起来,私吞了朝中运送南境的粮草,以至于让将士们一个个饿着肚子行军打仗,到冬日里连件御寒的棉衣都没有,不得不添芦花取暖,他正顺着信中所提及到的种种,顺藤摸瓜地寻人呢。   谢见君一听,便没有继续追问,季宴礼在吏部呆了那么多年,行事定然比他要谨慎有分寸。   “我说师弟,我不在京中的小半月,你可是不声不响地办了件大事儿呢!”季宴礼突然提起入粟拜爵一事儿,这在上京乃至各州府都已经传遍了,他知道也不算稀奇,“要我说嘛,你这脑袋瓜当真好使,搁我身上,就算是想破脑袋,我也琢磨不出说服咱们这位圣上向商户们售卖官爵,用以充盈军饷的法子。”   “这一打仗就逮着户部要钱,我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总不能由着那些人一意孤行地加征赋税。”谢见君无奈摊手,“不过,我也江郎才尽了。”,他说的是实话,从甘州回来,除了盯着丰盈仓的运营进度,就是跟着参与国政议事,现下还得同驻扎在西北边境的常知衍核对商户捐赠的粮草分量,这生产队的驴都没有他这么好使唤。   “有沅礼在,你还愁没帮手?”季宴礼笑得有些幸灾乐祸,“谁叫那方大人就是个妥妥的甩手掌柜呢?他两边都不沾,又两边都不得罪,一碗水端得极平,让太子和三皇子找不出半点毛病来,可也就这样了,你且等着瞧吧,到了年关,你便找不着他喽。”   谢见君听得一知半解,他刚回来没多少时日,京中的情况不如季宴礼摸得清楚,光依靠着师文宣私下里给他恶补,到这会儿才勉勉强强地将朝中重要官员分明白,更别提了解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了。   季宴礼最喜看他师弟这幅懵懵懂懂的傻模样,他憋着坏不给解释,暗戳戳地卖完了关子,就以回家看婳婳为由,起身告辞离开。   谢见君本想留他二人吃顿晚饭,见状也不好强留,送他出门时,正见着先前被赶出书房的两小只端坐在檐下,脑袋对着脑袋叽叽咕咕地说小话。   听着门开的动静,满崽循声回眸,顺势摇了摇手中的东西,“阿兄,你瞧,是万花筒,可有意思了!”   这应就是季子彧特地带过来的新鲜玩意儿了,谢见君猜想。他接过来,拿在手中扭动了两下,意料之中,入目看见五颜六色的光影交错其中,在长筒里飞舞旋转,煞是好看。   这东西不常见,季子彧能找来,是费了一番心思,他将万花筒还给满崽,顿了顿声道,“喜欢就收着吧,可要好生谢谢人家,子彧这忙着考试,还得四下给你搜罗小玩意哄你开心。”   “我们俩之间,说什么谢不谢,都不够肉麻的呢!”满崽满不在意地勾住季子彧的肩膀,将他带到身前,“季子彧,你说是不是?”   “嗯,只要、只要你喜欢就行。”季子彧身子僵得跟木头似的,连回话都磕磕巴巴,,平日里最是盼着的勾肩搭背,此时却让他汗流浃背,就连满崽搭在他肩头的手也滚烫得厉害。 第238章   送走季晏礼哥俩, 谢见君果真兑现承诺,去看大福将那本散架的书册整理得如何了。   他来时,明文刚把卷边的纸张重新熨平整, 他接过略带温热的纸, 挥挥手让明文退下。   “阿、阿爹…”大福只当他是来收拾自己的, 靠着桌沿边上不敢往跟前凑。   谢见君见他缩着肩膀, 同小刺猬似的可爱极了, 饶是生气也舍不得发作, “过来…”,他把大福扯开跟前,随手翻了翻铺在书案上的书册。   “嗯?怎么还少了几张?其余的呢?”他看向好大儿,温声问道。   大福难为情地指了指书袋,似是怕被发现什么, 他赶忙把书袋抱来胸前,闷头在里面翻找了一番, 摸出来几个纸折的长枪, 大刀。   谢见君扶额, 心里一个劲儿地默念着亲生的亲生的。终是没忍住, 他抬手轻弹了下小家伙的额前,有些嗔怪道,“念书岂能当作儿戏?快些拆了。”   大福揉了揉并不疼的脑袋,闷闷地道了声“好”, 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心爱之物,一点点地拆开。   谢见君将其熨平,搁放在一旁晾干, “这书是给谁念的,怎这般不爱惜?”   这话问得大福一怔, 回过神来,他嗫嚅道,“给、给阿爹念的…”这要换他自个儿,他才不愿意去书院呢。   “给我念的?”谢见君讶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缓了缓神,想着大福还小,说得多了他也听不明白,索性道:“既是给我念的,那就用些心,过两日我会再考校你的功课。”   大福小脸瞬时皱作一团,“还要考校呐?不是都、都考校过了吗?再烤,我就要烤糊了..”   “你说呢?”谢见君不疾不徐地反问,摸着手边上的纸张都干了,他重新拢起来,拿着棉线仔仔细细地装订起来,一面装订,一面还不忘带着大福复习。   午后的暖阳透过浅薄的云层,探进屋中,晕开一层层温柔的光影。   小少年稚气的声音在四壁之间交织萦绕。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云胡静静地站在门外,听谢见君低声念一句,大福便跟着背一句,眼底噙满了化不开的笑意。   “主夫,咱们现在进去吗?”明文在一侧提醒。   “不急。”云胡道,他回来时便听明文说了此事,想着自己同夫君很早之前便商定好了,分工协作,遂谢见君教导孩子时,他从不插手。   隔着一道门,他站着听了有些时候,才等到谢见君出来。   乍一看见小夫郎候在门外,谢见君赶忙上前,摸着他衣裳上泛寒意,连手都被冻得微微凉,不免担心道:“这天儿冷得很,怎么也不进去?若冻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没站多久,这会儿院子里有阳光,我不冷,给你看看这个....”云胡摇了摇手中的请帖,“陆学士夫人刚命人送来的请帖,邀我明日去府里赏菊。”   这是小半月以来,他收到的第五封请帖了。   这陆学士,就是当时同榜的榜眼陆伯言的堂兄,谢见君在翰林院入职时,他在皇子身边侍读,二人甚少有交集,没成想他也凑起了热闹。   “听说他夫人是个善谈的性子,与不少官宦家的夫人哥儿交好,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无妨。”谢见君翻看着请帖,淡然说道。   “那我还是去吧,左右明日也没什么事儿,铺子那边有昌多盯着呢。”云胡耸了耸肩,一回京,少不得要出门走动,他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架不住来者这么多。   自打谢见君在上京城中声名大噪,不少人都动了巴结的心思,原因无他,连御史都参不动,可见这位户部左丞在圣上跟前有多受青睐吧。   拜帖一封接一封地往府里递,不光给云胡,一向深居简出的许褚也收到过帖子,说是请他去交流学问,这可把他老人家吓得惴惴不安了好几日,想来他自己不过秀才出身,连禀生都算不得,只是沾了学生的光,在这繁华的上京中安定养老,哪能称得上一声大儒,更别提那浮于表面的切磋学识了。   倒是谢见君没怎么当回事儿,直言先生若是有兴致,便去瞧瞧,权当是出门散散心,他这才安下心去赴约,偶时从旁人嘴里得了朝中的什么消息,还回来跟他这位学生说道说道。   云胡亦是如此,心里虽然打怵,但知道这是替自家夫君拉拢人脉的好时候,不全然为了谢见君,只要满崽和大福还在上京生活,与这些京中贵人交际,都是迟早的事儿。   只不过谢见君说了,不用特地奉承谁,合得来就当交个朋友走动,合不来不强求。   他抱着平常心去,无论见了谁,哪怕是官阶高的夫人也大大方方地行礼交谈,倒让原本打定了要看他笑话的一众官眷们吃了一惊。   满上京谁人不晓,这左丞夫人先前就是个说话结巴的农家子,一朝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指不定得有多耀武扬威。   但见他模样虽生的俊俏,但衣着打扮低调简单,头顶一支素色银簪,说起话来温声慢气,即便对待下人也没有半点骄横跋扈,不说是出身农户,还当是哪家富绅的端静小公子呢。   众人看不着笑话,又顾忌着谢见君,不敢轻慢于他,一来二往,还真让云胡从这些官眷中结识了几个相熟能聊得上来的朋友,趁机将还未在京中开张的甘盈斋的名声先行打了出去。   那铺子前前后后修缮了近两月,临近黄道吉日要开张,他带上天冷缩在被窝里装病,说什么都不想去上学的大福去城外寺庙讨个好彩头。   “爹爹,我发现了,只要不去书院,我就不肚子疼了。”马车上,大福摇着云胡的衣袖,一双招人喜欢的圆眸眨巴眨巴,讨巧地说道,大黄蹲坐在他身边,也跟着哈巴哈巴地摇尾巴。   “看来不去书院,还是件好事儿呢”云胡撇撇嘴,懒得揭穿好大儿的戏言,“赶明儿你去同阿爹说说,这兴许以后都不用去书院了。”   一听阿爹,大福立马坐直了身子,“爹爹,我觉得书院还是得去,肚子疼也得去,大福明日就乖乖去上学,爹爹就不要跟阿爹说了,大福最喜欢爹爹了!”,说着,他攀高了去环云胡的脖颈。   云胡一时没躲开,被他抱着叭叭叭啄了满脸的口水,“你呀,若是把这鬼机灵放在功课上,还愁阿爹日日检查你背书,拘着你习大字?”   大福不吭声,笑眯眯地在马车里滚了一遭,又抱着大黄嬉闹到一处去了。   出城门约摸着走了两刻钟才到白云寺山脚下,再往上走马车去不得,大黄也不能进寺庙,云胡于是留下乔嘉年,自己带着大福一步一步踩着石阶上山。   白云寺求神拜佛最为灵验,之前在京中时,他便常常陪着柳云烟前来上香,这回来更是轻车熟路。   一路从大雄宝殿拜过去,大福虽不爱去上学,但素来都乖巧得很,云胡尽可以忙活自己的事儿,不用过多地关注他,这小子知道轻重,不会乱跑。   遂,等到云胡敬完了香火,就见大福小小一团,跪在殿中的蒲团上,嘀嘀咕咕地求神佛保佑弟弟平安康健,莫再生病,许是瞧见别人来拜都上贡品,他从身上背的小布袋子里摸出一把糖果子,叩完头便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祭台上,临走前还又郑重其事地三鞠躬。   那软乎乎的模样瞧着要多虔诚,有多虔诚,云胡看得眼眶一热,把人招来跟前时,揉了把他毛茸茸的脑袋,说三神奶奶见他如此心诚,定然会实现他的愿望。   “爹爹,你看下雪了!”   从殿中出来,地上已铺了一层白霜,大福兴冲冲地跳进雪堆里,踩得脚下“咯吱”作响。   来时未曾想到会下雪,云胡没带伞,想着下山的路都是青石阶,走起来怕是滑得很,故而琢磨着找庙里和尚求一间禅房歇息会儿,等雪停了再走。   刚出来没两步,迎面走来两位执伞的妇人,瞧那穿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嬷嬷。   云胡带着大福让开路,哪知这俩人径直朝自己走来,到跟前先行了个礼,才道:“左丞夫人,公主殿下正在寺中禅房休憩,邀您和小公子过去吃盏热茶。”   一听是公主,云胡心头哽了哽,他同那位嘉柔公主上一次打交道,还是大福一周岁生辰时候呢,现下怎么就碰到一起去了。   然容不得他多想,既是相邀,就不能不去。   那嬷嬷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当即便上前给他二人执伞,挡住了扑簌簌的雪花。   大福不明所以,碍于有外人在,也不敢开口问云胡,老老实实地伏在他爹爹肩头被带去了禅房。   本以为只有嘉柔公主在,不成想到了地方竟发现三岁多的小世子也在,正抱着蹴鞠在廊下踢来跑去,见他二人过来,也只是好奇地望了一眼,便垂下眼眸继续玩自己怀中的球。   云胡把大福搁放在地上,带着他一并朝公主行礼。   “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快些到跟前来,让本宫瞧瞧。”嘉柔微微起身,冲大福招了招手。   “去吧。”云胡轻点了下头,大福这才掸净了身上的雪,往公主身边走。   “你小时候,本宫还抱过你呢。”嘉柔捻起一块水晶糕,递放在大福掌心里,“还记得这个吗?”她轻摇了摇手,系在纤细手腕上的小木剑也跟着晃了晃。   大福瞧得眼眸直发亮,忍不住上手去摸。   “谢瑭,不可冒犯。”云胡赶紧喝住,这公主乃是千金之躯,哪能轻易触碰。   “没事...”嘉柔莞尔,解下腕间的细绳,“既是从一而终都喜欢,本宫便送你了,小家伙,这是本宫心爱之物,务必要好好收着。”   云胡连大气都不敢出,这可是嘉柔公主同小常将军当年的定情之物!   大福重重地点了点头,仔细将那小木剑收进布袋里,还学着他阿爹,朝公主做了个揖,“谢瑭谢过公主殿下舍爱。”   他礼行得规规矩矩,话也说的一本正经,一看就是家中人好生教养过,嘉柔瞧着就喜欢,又给他递了两块糕点后,便将小世子叫来,说让二人一道儿去廊下踢蹴鞠。   孩子一走,禅房里清静下来。   云胡双手捧着嬷嬷递过来的茶盏,一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知道,公主挑在这个时候叫他二人过来,可不仅仅是为了给他儿子送腕饰。   “庭晚周岁时,本宫收到了谢卿从甘州送来的玉项圈...”嘉柔率先开口。   “师傅手艺欠佳,不比京中工匠精细,刻出来的项圈粗糙了些,还望公主见谅。”云胡战战兢兢地回话。   “这屋中没外人,你我二人闲聊,不必如此拘谨,本官是瞧着那玉项圈做得精巧,才提了两嘴。”嘉柔笑道,染着朱红蔻丹的手指轻捻起一块糕点,搁放在云胡面前的白盏中,“本宫听闻你在甘州生产时伤了身子,如今恢复得如何”   “回公主殿下,虽不如先前,但好在夫君贴心照顾,已是熨帖多了。”云胡说的是实话,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更何况生祈安难产,除去柳云烟专程送来甘州的补品,谢见君还出高价网罗了许多,成日里让王婶子炖煮给他喝,旁人在榻上躺一个月,他硬是被按着躺了两个多月,身子骨都躺得酥软了。   这往后一年,谢见君更是拿他要紧得很,连出个门去甘盈斋,都得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一路小心护送过去。   嘉柔笑了笑,“谢卿是个会体贴人的,不像本宫家中那位将军,本宫生产时候,他竟吓得站都站不稳,险些将孩子给丢出去,气得公爹好一通训斥。”   “小常将军在战场上杀伐果断,偏在您跟前失了态,想来那时极为担心您。”云胡揣摩她的心思,挑拣着好听的话说道。   “应是如此吧。”嘉柔面上映起一抹娇羞,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儿,连眼神都柔和下来。   云胡浅浅抿了一口放得有些凉的茶水,“如今西戎频频进犯,有劳常将军辛苦镇守边境了。”   “本宫今日前来白云寺,便是为着边疆将士们祈福,希望战事早日结束,他们也能过个好年。”嘉柔道,作为将军家眷,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边境的艰辛,常知衍一走就是数月,她日日担心得辗转难眠,婆母心疼她日渐消瘦,遂劝她出来散心。   “公主如此胸襟,吾等望尘莫及。”云胡附和,不动声色地恭维了两句。   嘉柔微微颔首,话锋一转,“这说来,本宫还得好生谢谢你夫君,父皇身在宫中,对边境战事难免鞭长莫及,若非他劝着父皇准许商户们自发往西北送粮草,将士们还不知要过多久的苦日子。”   云胡一怔,连忙说道:“夫君常言,‘在其位谋其职,食其禄,担其忧,尽其事。’”这是谢见君同许褚说的,他偶时听到便学了来,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场。   嘉柔定定地瞧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瞧出些什么。   屋中沉寂安静,只听着茶水滚开的咕噜声,和火舌舔舐干柴的噼啪声。   良久,嘉柔才又开口,“难为谢卿了,本宫听闻,因着入粟拜爵一事儿,谢卿在朝中受了排挤,还遭了言官弹劾。”   云胡骤然抬眸,他就知道谢见君逆天行事没那么容易,果不然是出了事儿。   嘉柔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态,见他如此惊讶,便作出一副说错话的模样,“瞧本宫多嘴了,看来谢卿不曾同你提过他在朝中处境。”   云胡勉强扯出一抹笑,“夫君怕我多想,一直不肯同我说朝中之事,我亦不知他竟这般艰难。”   “你莫担心,父皇是向着他的,太子哥哥说递上去的折子,父皇看都没看呢,还在早朝时当众斥责了挑事的御史。”嘉柔继续道。   “是陛下宽宥仁善…”云胡稍稍松了口气,但一想到伴君如伴虎,他又紧张起来,这皇帝性情喜怒无常,一朝得宠,一朝失宠都是常事儿,哪能依靠这点虚无缥缈的圣恩过活。   嘉柔俯身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放心,那些弹劾你夫君的折子都被太子哥哥打回去了,太子哥哥极为赏识谢卿,谢卿想做什么只管放开手去做,有他在朝中帮持,你夫君定然无碍。”   云胡讷讷地点头,心中的担忧未曾消减。   炉火烧得旺盛,煮开的茶水冲破茶盏,滴落在木炭上,激起滚滚白烟,正犹如他当下焦躁的心绪。   他听出嘉柔话中有话,是变着法子在向他暗示些什么,但谢见君一向有自己的思虑,他做不得他的主。   “哎呦,这俩孩子玩的可真高兴。”嘉柔又恢复了以往的亲和,同他唠起了闲话,“我这儿子,平日里最喜干净,那衣裳上但凡沾到半点灰尘,都得闹着换下来,今日偏偏转了性子,竟在雪地上打起滚了。”   云胡循着她的话往院中望去,雪已经停了,大福和小世子正你追我赶的打雪仗,清脆如银铃的欢笑声传进屋里,让他心中的不安稍稍平复了些。   他缓了缓神,刚要开口,就见小世子脚下一滑,径直摔倒在地上,当即仰面哇哇大哭起来。   这可把公主心疼坏了,顾不得笼衣,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从嬷嬷那儿接过小世子,搂在怀中温声温气地哄着。   云胡见状,借机带上手足无措的大福告退。   公主顾念着自家儿子,命侍从去请大夫,自然也没心思再同他闲聊,摆摆手就让二人退下了。   马车哒哒哒一路到城门口,云胡紧绷的身子才缓缓舒展开来。   城门口乱糟糟的,似是有人再争执。   云胡揭开竹帘,往外探了一眼,见着季晏礼府上的侍从驾着马车进城,被守城的护卫拦住,非得要看看马车里坐的是何人。   那侍从不知是什么缘故,只亮出来季晏礼的腰牌,命护卫放马车同行,愣是不许他们掀帘子检查,仿若马车里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   云胡排在靠后的位置,观望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从腕间褪下来一个玉镯,让大黄叼住,随即朝他做了个手势。   护卫们正同季府侍从僵持,忽而面前闪过一只大黄狗。   “来人呐!帮帮忙!公主殿下赏赐的腕饰被狗叼走了!快来人呐!”云胡从马车上跳下来,大声地吆喝道,就连大福也探出脑袋,稚声稚气地跟着叫嚷起来。   守城护卫的眸光都被吸引了过来,他们未必认得云胡但一定认得谢府的马车和大福,谢见君不上早朝的那两日都是亲自送大福去百川书院,这小子每次经过他们这些个巡街的护卫时,都会专门撩起竹帘打招呼。   “去,派几个人帮着找找…”拦着季府马车的领头护卫朝身边人扬了扬下巴。   谢见君现下是圣上身边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于公于私,他们都得搭把手。   很快,一群人围着城门口同一只狗较量了起来。   大黄这狗有灵性得很,一个劲儿地往季府马车跟前转悠,让原本还坚守在马车上不让步的护卫也跟着莫名跑动起来。   不一会儿功夫,城门口便乱作一团。   那季府侍从见此,赶忙扬鞭,催促马快些跑过了闸口。   马车经过云胡身边时,一阵风吹过,挑起竹帘漏出了车上之人的面容,云胡瞧着眼生,好像以前从未见过,并非是季晏礼的府里人。   待马车消失在长街上,他将大黄叫了回来,取下它衔着的镯子,戴回到自己手上,装作一副找到了的模样。   “刚才有劳各位大哥帮忙了!”他从袖口掏出个荷包,塞给了领头的护卫,“一点心意,请各位大哥吃盏酒,今日腕饰丢失一事儿,还望诸位大哥莫要说出去。”   所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护卫推让了两下便收下荷包,直言今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末了还贴心地将云胡扶上马车,主动让开了进城的路。   云胡走出老远,听见背后传来护卫的懊悔声,“方才那辆马车怎么不声不响地过去了,这要是大人追究起来,可如何交代!”   怎么交代,不是他考虑的事儿了。   马车行至府门口,刚停下,明文急急慌慌地从府里出来,“主夫,不好了!有人协同一车礼品送来了两个哥儿,现下正跪在正厅,说无论如何都要给您奉茶,您快去看看吧!” 第239章   “奉茶?奉什么茶?”云胡茫然, 好端端给他奉茶作甚?   “哎呦,主夫!”明文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这是要您喝妾室茶呢!他们二人要被主君纳入房内了!”   云胡心中骤然咯噔一声, “是主君许他们进门的?”   “主君今日散班后吃酒去了, 方才给李管事儿递话说先安排进府邸, 等他回来安置。”明文道。他在甘州时见谢见君甚是疼爱他夫郎, 还以为他们这位主君与别的汉子不同, 没成想天下乌鸦一般黑, 汉子果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走,进去瞧瞧!”一听说是谢见君应准了,云胡脸色霎时阴沉下来,他一时说不上是生气还是旁的,只觉得这心里难受得厉害, 好似,好似有人拿着钝刀剜他的心头肉。   这不可能, 谢见君怎么可能会准许那两个小哥儿进门呢?还明目张胆地说要给他敬茶。   他脚步不由得加快, 门前又落了一层雪, 他走得有些踉跄, 进正厅时,额前已沁了汗珠。   “给大夫人请安。”俩哥儿跪了许久,好不容易才等来云胡,当即便俯身冲他行礼。   “爹爹, 他们是谁呀?”大福在一旁扯扯云胡的衣袂,天真地问道。   云胡抿嘴不言,面前两个哥儿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容貌生的姣好,身形婀娜, 细腰盈盈可握,的确是汉子最好的那口。   “爹爹…”大福见云胡不理自己,便又试探着唤了一声。   “大福,阿爹给你布置的功课,不是还没写?明文你带他回房去。”云胡道,他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那俩哥儿,连同大福说话,也一直目视前方。   大福虽不知家中发生了何事,但见爹爹脸色极差,哪怕是不情愿,也乖乖巧巧地被明文抱走。   屋中一空,云胡登时没了主意,见俩哥儿还跪在地上,便让其先起来。   二人对视一眼,还以为这家夫人肯收他们作妾室,一时心中大喜,赶忙起身端过茶盏,就要往云胡跟前走。   云胡看他们走路平缓端正,就知已经提早被教过规矩,遂开口问,“你们从何而来?”这些时日来送礼巴结的官员不在少数,但送人过来,他还是头一回见,不管谢见君有没有应准此事,他想他都应该问一问。   其中一个哥儿微微作揖,“回大夫人,妾名唤青卓,今年十六岁,他是莲城,与妾同为十六岁,我等是鸿胪寺卿宋昀宋大人,特地奉给主君的,”   鸿胪寺卿...云胡对这官阶还不是摸得很清楚,但知道不如谢见君官大,他便没那般慌乱了。   “请大夫人喝茶。”青卓重新跪下,将手中端着的茶盏往云胡面前递,莲城紧随其后,“请大夫人准许妾为主君开枝散叶。”   云胡饶是再迟钝,现下也知道这奉茶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不想接,也不想给谢见君纳妾,更不想有人所谓的开枝散叶。   “大夫人,主君已过而立之年,膝下却只有二子,其中一位还是哥儿..”青卓斟酌道。他要想办法留在谢府,若被退回宋昀那儿,指不定又会送给谁家,他托人打听过了,这谢左丞性情温顺,定不会亏待于他。   “哥儿又如何?”云胡最是不爱听这话,立时驳斥了回去,“难不成你不是?身为哥儿,如何还瞧不上自己的身份?”谢见君从未嫌弃祈安是个哥儿,平日里最是疼爱他。自祈安出生起,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他亲力亲为,甚少假借他手,在祈安身上花费的心思,比满崽和大福加起来还要多,前夜这小崽子哭闹不止,谢见君抱着他哄了一整夜呢!   青卓自知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赶忙俯下身去,颤颤道:“青卓粗鄙,说错了话,请大夫人责罚。”   云胡瞧他这幅害怕模样,也没有继续发作。   倒是那个叫莲城的哥儿,胆子大得很,他见云胡作势要走,便跪在他面前,拦住去路,“大夫人,主君已经准许我等进门,您虽贵为左丞夫人,掌管府内中馈,但也不能违背主君的意愿....莲城,请您喝茶。”   云胡拂袖拍掉他端着的茶盏,碎瓷混着茶叶落了一地,在寂静的正厅中格外刺耳,“别说是主君准许,即便你们已经入了府,也断没有威胁我的道理,这茶,你还留着给你们那位主君喝吧!”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刚出正厅,便与吃完酒从外面回来的谢见君撞在一起,扑面而来的脂粉味呛得他后退一步,心中怒意止不住地翻涌起来。   “走开..”他一把推开谢见君,闷着头擦着他身侧而过。   谢见君原有些醉意,被云胡这中气十足的怒吼声惊褪了酒气,“怎么了?”他将人拉回来。   云胡不肯看他,也不肯开口,只一个劲儿地推他,还拿帕子掩住鼻息。   宁哥儿在他身后指了指正厅位置,谢见君这才发现家中不知何时多了俩人,他锢着拼命挣扎的云胡不撒手,问宁哥儿发生了何事。   “主君,那两位是今日鸿胪寺卿宋昀宋大人,送来的侍妾,李管事儿说您吩咐先将人安排进府邸...”宁哥儿越说,声音越小。   “我何时准许他们进门?”谢见君厉声问道。   “人家都已经要给我奉茶了,你还说没有!”云胡憋不住,低眉咬了一口他的手背,想让他将自己放开,“我这就带大福和祈安回福水村,反正祈安就是个哥儿,你也不稀罕,有的是人愿意给你开枝散叶!”   谢见君被咬得一阵吃痛,即便如此他也不舍得放手,若不当着云胡的面儿,将这事儿解释清楚,没准明日起早,家里就真空了,“去把李盛源找来,我当面同他对峙。”他说着,还费劲将身上沾染脂粉味的外衫脱掉,用力地丢去一旁的树下。   云胡好不容易不挣扎了,他从未这般闹腾过,一时还真让谢见君招架不住,跟头倔驴似的,抓住人又咬又啃。   李盛源正在库房,照着礼单清点这些时日府内收到的礼品,宁哥儿跑来说出事儿了,他才急急慌慌地赶过来。   “主君,您召属下前来,是为何事?”   “李盛源,你托下人前来问话,为何不说鸿胪寺卿送了两名侍妾过来?”谢见君冷声问道,语气里浸满了寒霜。他甚少有这般严肃的神色,府里人一个个都默了声,大气都不敢出。   “侍妾?”李盛源被问了个懵,“何来侍妾?”,他脑海中仔细回忆着今日发生之事。   起早,谢见君让他将库房中的礼品清点出来,遂打吃过早饭,他就一直待在库房里,晌午府中下人来报,说是鸿胪寺卿宋昀大人送了补品过来,他正忙得满脑袋官司,也没仔细听下人念礼单,兴许就是那个时候出了岔子,加之谢见君给了话说先安置,他随手就吩咐下去,也没过多在意,以至于让那两个哥儿钻了空子。   一想到这儿,他连忙拱手,“主君,是属下做事懈怠了,应是同府里下人交接时未查清楚实情,擅作主张呈报给了您。”   未经授意,李盛源决计不敢往府里放无关人等,这点,谢见君是清楚的,只是今日阴差阳错,惹出了这场闹剧。   “云胡..”谢见君现下才敢撒开手,他望着小夫郎,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神色,“你我成婚十余载,我从不会在这种事儿上欺骗于你,倘若我知道有侍妾,别说活生生的人,便是鸿胪寺卿送礼的马车都不可能进府。”   “那如今人已经在正厅了!”云胡吸了吸气,压下满腔的委屈。这俩人入府时,定然已经有很多人看到了,更别说前来送礼的宋府下人,他们回府述职,也会同那宋大人说,谢见君把侍妾收下了。   “来,你跟我过来。”谢见君牵起小夫郎的手,将人重新带回了正厅。   青卓一直低着头,即便二人已经到了抬眸,他也不敢抬眸,手中端着的茶虽早已变凉,此时却像是个烫手山芋一般,丢都丢不出去,“主、主君..”   “你并非是我府中人,依律法,你该称呼我一声左丞大人。”谢见君严词纠正道。   “是是,左丞大人。”青卓怕触了他霉头,赶忙改口。   “主君,妾终于把您盼回来了!”莲城像是没听到此番告诫似的,膝行两步,伸手便要抓谢见君的衣袖。   谢见君眼疾手快,一个侧身,拉着云胡躲开,“你有何冤屈,尽可以诉说,本官酌情帮你伸冤,但若为别的,趁早还是歇了念头。”   “能侍奉主君在侧,是妾的福气,妾没有冤屈可言。”莲城哭哭啼啼地说道,他用词之诚恳,叫外人听了,还当是有多忠心,实则,他只是想留在谢府,这府里夫人一瞧便是个好拿捏的软弱性子,只要他进了府,凭着自己一身本事,何愁拿不下这位年轻绰约的左丞大人。   “你既无冤屈..”谢见君顿了顿声,“来人,送他们俩回鸿胪寺卿府上。”   陆正明得了命令,立时上前要把莲城拉开。   莲城说什么也不肯走,“左丞大人,哪怕您不曾碰过我二人,出了这个府门,旁人也会默认我们失了清白,您不留下我们,我等就只有跳河这条路了,求您发发善心,收我们在府里做个下人也好,我等愿意伺候您和夫人,我发誓,我绝无二心!”   “我不愿意。”几乎没有半点犹豫,谢见君开口便坚定地拒绝了,“本官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拿钱走人,你二人自此恢复自由身,二本官送你们回原处,只不过,你们的命能不能由得自己抉择,那就很难说了。”   并非是谢见君绝情,他知道这些女子哥儿都是官宦富绅打小养在府中,寻人专门教他们歌舞,琴棋书画和魅惑之术,将来用作给自己铺路的工具,但留在府里,就是在他和云胡之间埋了个隐患,他不可能让这样的事儿发生。   莲城一听,心当即凉了半截,他若是被退回去,除却继续被送出去给人做妾,便是被卖入秦楼楚馆,任人亵玩...   正当他犹豫之时,青卓先行磕了个头,“左丞大人,草民愿意拿钱走人!草民不想回到那吃人的地方,草民想活命!”   如此,莲城见再无任何入府的可能,最终只得附和青卓说自己也选第一个。   云胡听到此话,悄默声地松了口气。他怕极了谢见君心软,会松口把人留下,也怕这二人不依不饶,闹得满府不得安宁。   “天色不早了,不妨留他们在府里歇一日,明日再打发他们走。”他扯扯谢见君的衣摆,小声说道。   “不行,今日必须离府。”谢见君看出来了,那莲城不是个安分的人,府里拢共就这么大的地儿,若留他在府里,为了不受旁人糟踏,莲城很有可能孤注一掷,行逆悖之事,万一不小心着了道儿,就真的说不清了。加之以后这样的事儿恐怕只多不少,如果不一次料理干净,云胡还会受更多委屈。   他拍拍小夫郎,以示安慰,回眸看向李盛源时,脸色又冷了下来,“去库房拿些银两过来,送他二人出府找个客栈安顿。”   李盛源本就因为做错了事儿,害得主君和主夫之间心生嫌隙而懊悔,闻之立马雷厉风行地把青卓和莲城带出了正厅。   临散时,谢见君让召集了府中所有的下人,严令告知,打今日起,府里不准许再放任何无关之人进来,不仅如此,还当众罚了李盛源三个月的俸禄,以儆效尤。   ————   晚些用饭时,谢见君里里外外洗了好几遍,身上还沾染着些许的脂粉味。   云胡鼻子尖,刚一坐下就闻见了,他蹙了蹙鼻子,什么话也没说,还贴心地给谢见君挑鱼刺拔虾壳,非得要亲手喂到他嘴里,一面喂,一面笑眯眯地问他饭菜是否合胃口,若不喜欢,他再去做些来。   难得遇上小夫郎下厨,本该鲜美可口的鱼虾,谢见君偏偏吃起来心惊胆战,味同嚼蜡,尤其见小夫郎从头至尾一直笑着,连说话都温声细语,没有要嗔怪他的意思,越是这样,他越是担心下一刻,小夫郎会从桌下掏出一把刀,剁了他这个“负心汉”。   临歇下了,谢见君战战兢兢地提着灯笼回卧房,哪知云胡一手抱着祈安,一手牵着大福,满面春风笑意地堵在卧房门口。   “来,同你们阿爹说晚安。”   伴随着咿呀两声糯语,卧房的门砰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上。 第240章   谢见君晓得云胡这是心里的气还没消, 加之他今日去赴宴,沾了一身姑娘家香津津的脂粉味回来,小夫郎虽未反应在明面上, 但肯定憋着火呢。   想着明日循了合适的机会再同云胡好生解释解释, 他转头进了一旁大福住的小偏室里。   云胡哄睡了俩孩子, 就一直平躺在榻上, 望着头顶上方的木头房梁怔怔出神。   他今日并非跟谢见君闹别扭, 其实是在同自己生气。   自打下午见了那俩年轻俏丽的小哥儿, 这心口处便好似噎着一口浊气,上不去下不来,仔细咂摸咂摸,还有些许的委屈劲儿拉扯着。   先前虽把气话挂在嘴上,嚷嚷着若是谢见君要迎妾室进门, 自己就带孩子们回福水村,给新人腾地儿, 可真到这个时候, 他又舍不得了。   他扯着衣袖蹭了蹭眼角, 身侧的祈安跟着哼唧两声, 他立时不敢乱动了,身子绷得僵直,生怕把贴着自己睡觉的孩子们吵醒。   等了好一会儿,屋中安静下来, 云胡又禁不住乱想起来,临睡前不该使性子的,谢见君好歹当着他的面发落了那俩哥儿, 还罚了李盛源的俸禄,这放在旁人身上, 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即便吃酒回来身上沾了香粉,也定然是逢场作戏罢了,哪能作真?   这些时日参加宴会,他可听了不少腌臜的家宅事儿,什么妻妾争宠互使绊子,什么主君留连秦楼楚馆,恋不思家,跟这些人一比,谢见君都算是顶顶好。   他如实想着,可说不清楚,这心里头就是酸涩得厉害,酸水冒得像是喝了一整罐程娘子家的老陈醋似的。   心虚杂乱,人自然也睡不安稳,云胡不知干躺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身侧一沉,熟悉的药草香钻入鼻息。   他用力地嗅了两下,是自己中秋时绣的香囊,里面填了满当当的用作安神的药草。   “是小狗吗?还闻来闻去的…”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鼻息被轻轻掩住。   “闷…”云胡黏黏糊糊地出声,偏头躲开钳制。   “还生我的气?”谢见君压着声音问道。他在大福的小屋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便猫了过来,这会儿见小夫郎不出声,又自顾自地替自己解释起来,“我今日去赴宴,那右丞请了几位舞女助兴,哪知一曲舞毕,她们竟上前来敬酒,不骗你,我立时就躲开远远的…”   何止是躲远,天知道,他见着一姑娘扭着细腰靠过来时,几乎都要跳起来了,若是早知会有这种事儿,他断断不能应那右丞大人的约。   “我不是生你的气…”云胡慢腾腾地开口,“总觉得要失去你,我容貌生得不够俊俏,性子也软弱不成大器,家世背景于你更是毫无助力,还得处处得你庇护....”他咬字很轻,语调拉得绵长,似是在试探,又似是在害怕。   “是我的错,是我没能给足你安全感,让你这般患得患失。”谢见君一阵心慌意乱,一向善言的他,此时面对云胡,忽而笨拙了起来。   “安全感是什么?”云胡听得一愣,侧目瞧他,“是你们那儿的话吗?”他偶尔能听到从谢见君嘴里蹦出几个陌生的词,每每都要好奇发问。   谢见君下意识地点头,反应过来屋中昏暗,云胡瞧不见,复又斟酌着开口道:“安全感便是能让你感觉到踏实的东西。”   云胡低低地“哦”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其实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心里酸酸的不得劲,方才竟想将你拿绳子捆住,从此都关在屋中,谁也不许见,只能日夜同我在一起,还想把那些肖想你的人通通赶走,左右我已是有些家底傍身了,何愁养不起你?”他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乐了,这要放在从前,他哪敢有这般霸道的想法?遂话音刚落,便立时拿被子蒙住脸,臊得不敢抬眸。   哪知屋中安静了有一盏茶的时候,云胡悄悄扯下被子,就见谢见君安安详详地平整躺着。   “你这是作甚?”他茫然问道。   “等你来捆我呀。”谢见君煞有介事地张开手,仿若在极力地邀请他对自己做些什么。   云胡晓得他又逗自己,翻了个身,将后背留给他。   “小醋精,你当我倾慕于你,只是嘴上说说?”谢见君贴近了几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云胡有些痒,探手去抚,被一把握住。   谢见君挠了挠他柔软的掌心,“你我二人相伴十余载,还有了这两个小家伙,这些年我一直忙着外面的事儿,在甘州时更是时不时离家在外,家中一应事务皆是由你独自操办,我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于你,不仅如此,你先前那般腼腆的性子,为了帮我分忧,还强逼着自己同人打交道,如此种种牺牲,倘若我不顾咱们相依为命的情分,迎那劳什子妾室进门,亦或是沉溺于温柔乡,那我岂不是枉为人夫?”   云胡安安静静地听着,须臾,他转过身来,语气坚定道:“我信你。”   谢见君微微一怔,清俊的面容染上浅浅的温柔,他将脑袋埋在小夫郎的颈窝里,“云胡,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心悦你。”   漆黑的夜幕中只余着廊檐下的几盏灯笼泛着幽光,垂坠的流苏被风吹得摇晃,影影绰绰。   屋中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缱绻连绵,云胡眉心微动,笑意从唇边缓缓荡开。   谢见君见他神色些许松动,搂着人,委委屈屈地说道:“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说丢下我回福水村的话了?我也会难过…我的事儿,你尽然可以全部做主,我向你保证,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儿了。”   云胡一听这话,心里便愈加内疚了,他赶忙道:“我说的是气话,我不会丢下你的,再说了,满崽他们也都舍不得你的…”   “好…”谢见君覆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那我记住了,你下次再说,我就哭给你看。”   “你是何年纪了?如何还跟祈安似的?”云胡不可置信地瞧他。   “我不管!我心里难过,就抱着你哭,反正你不信我倾慕你,还想要丢下我。”谢见君孩子气地摇了摇身子,身下床榻也跟着吱悠一声。   “你别难过了。”云胡凑近轻啄了下他的嘴角,小声哄着,“我以后都不说了,我是信你的,我也…我也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谢见君忍着笑,“你说话当真?像大福爱吃糖那般喜欢我?”   “自然是真的,我何时蒙骗过你?我…我最喜欢你了。”云胡羞赧得脸颊滚烫,连说话声都发着颤。   谢见君终于得偿所愿,也不回大福的偏室了,半个身子没挨上床榻,还偏要一家人整整齐齐地挤在一起。   云胡只觉有哪里不对劲,一直到临睡着前,他还在纳闷,分明是自己在生气,怎么折腾到最后,他反倒成了哄人的那位了? 第241章   转日刚吃完早饭, 李盛源便来报,说昨日那俩哥儿一早就离开客栈出城去了。   谢见君忙着给祈安净面,闻言草草地点了点头, 倒是云胡乍一听到青卓和莲城的名字, 不由地紧张了一瞬, 但见自己这位夫君神色如常, 不见半点波动, 他又稍稍宽了心思, 说好的夫夫二人要有信任,可不能隔了一夜就食言了。   “对了,昨日带大福去白云寺敬香,适逢雪下的大些,路不好走, 嘉柔公主便邀我二人前去禅房里吃了盏茶。”这事儿昨日他就想说来着,被鸿胪寺卿的事儿一闹, 耽搁到了今日他才提起。   谢见君手中的动作顿了下, “嘉柔公主?怎么遇上她了?”   “说是给镇守西北的将士们祈福, 在寺中茹素斋戒。”云胡跟着说道:“我还见着小世子了, 那模样生得圆头圆脑,瞧着就可爱极了...”   “阿爹,阿爹,你看!”大福兴冲冲地将小木剑亮给谢见君看, “是那位好心的尊贵的公主殿下送大福的!”   谢见君记得这是他一周岁礼时抓着的东西,但也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如今听二人一提, 心里大抵有了数,他半蹲下身子, 将缠着小木剑的细绳系在大福手腕上,又仔细藏在衣袖中,“这既是公主送你的,可得好好收起来,莫丢了去。”   大福煞有介事地护在胸前,重重地拍了两下,“阿爹放心,大福能藏好,只是阿爹怎同爹爹一般唠叨?这话昨日爹爹已经说过好几遍了,阿爹今儿还要重复…”   他刚说完,脑袋上立时遭了一记爆栗。   “毛都没长齐,竟还对你阿爹嫌弃上了…”谢见君没什么威慑力地嗔怪了一句,见他还在扒拉面前空碗,又说道:“还在这墨迹作甚?快些去收拾书袋,再晚,上学堂便要迟到了。”   “知道了…”大福瘪瘪嘴,上前抱过云胡和祈安后,被宁哥儿牵着回屋穿青衿。   谢见君要顺道送他去百川书院,故而也没多作耽搁,给祈安擦完手就将人抱给云胡,不放心地叮嘱道:“倘若再遇着公主不用害怕,左右我的事儿你都能做主,她问什么,你只管回答便是。”   “行。”云胡颔首,他抓起祈安的小手,虚空晃了两下,“祈安乖,跟阿爹告别,咱们要出门玩去了。”说是出门玩,其实是去甘盈斋,那铺子的修缮工作已经接近尾声,过两天,选着黄道吉日就能开张迎客了。   “阿爹,你好好上班,祈安会想你的,祈安超级喜欢阿爹哦…”祈安说着,就要张手过来贴贴。   这小家伙向来嘴甜,又会哄人,三两句哄得谢见君笑弯了眉眼,抱了又抱才舍得出门去上朝班。   ————   今日无需早朝,谢见君送大福去书院后,便不紧不慢地往大清门旁的户部去。   一路上,众人探究的目光直往他身上落,连进了户部,宋沅礼前来送文书,也频频对他欲言又止。   这等诡异又纳闷的状态一直维持到用午膳,他刚在膳堂坐下,宋沅礼就鬼鬼祟祟地猫了过来,“听说你昨日新得了俩妾室?”   谢见君不欲搭他的话茬,摆摆手让他一边去。   哪知宋沅礼不依不饶,“云胡没发作于你?”   “你既是听说我得了妾室,怎没听说我昨日便将二人送出府门了?”谢见君斜睨了他一眼,冷哼道。   “我就知道!”宋沅礼一副了然模样,“瞧你这眼底乌青,莫不是昨夜被云胡赶出卧房,歇在了书房里?”,他说这话时,谢见君能明显感觉到周围暗搓搓探过来的目光更多了。   他没吭声,兀自埋头喝着面前的米粥,于众人看来,这相当于是默认。   不出二日,京中盛传左丞大人的夫人凶悍善妒,不过是迎两个妾室罢了,竟连门都不许大人进,还让他夜宿外室。   谢见君早知如此,那日将青卓和莲城送走时,天色不算太晚,他特地让李盛源走的正门,但凡好奇之人,只肖得稍稍打听,便知是怎么一回事儿,加之他在膳堂与宋沅礼叨叨了两句,更是将模模糊糊的传闻坐实了。   鸿胪寺卿战战兢兢了几日,终是没忍住前来寻他,“是下官妄做主张,惹来左丞大人家宅不宁,下官心中有愧,若夫人因此事与您生了嫌隙,下官可出面作证妾室一事儿全然是下官的主意,与您毫无关系。”   “宋大人言重了。”谢见君温温和和地将人扶起来,“本官谢过您一番心意,只是内子性情淡泊,本官年少追求时费了不少功夫,得来自当好生珍惜,不负他数年来的相濡以沫之情。”   “是是是... 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下官甚是羡慕。”宋昀抹了把汗,颤颤地恭维了两句,心里却止不住拆起台来,这都把堂堂朝廷官员赶出门了,还性情淡泊,莫不是这位左丞大人惧内吧。   谢见君正想借着此事儿,打消某些人试探着想往他府里塞人的心思,遂他明知宋昀会错了意,也没有多做解释。   往后又过了几日,甘盈斋上京分铺终于开了。   此次卖的是橘子罐头,如今临近年关,这东西紧俏着呢,每回打南丰过来的商船都只载数十筐,一落在码头,立时就被官宦豪绅家的小厮接走,寻常百姓见都见不着,更别说吃了。   云胡拿来做罐头的这些是青哥儿送来的,他们家包了条商船,专门从南往北倒腾这些鲜货,故而供货也方便。   因着铺子开在了上京,卖的又是南丰来的新鲜果子,罐头的价钱水涨船高,单单只是橘子罐头,就是一百文一罐,还有跟着一起供给的红莓,这玩意更是少之又少,遂一小罐便要卖三百文。   原以为这样的价钱恐会没人买账,云胡定完价,心里也直打颤,临着开张前,他在神佛跟前虔诚地拜了又拜,哪知开张头一日,靠着提早宣传的先机,得了消息的百姓们纷纷循着味儿来了,将整条街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好不热闹。   云胡没成想生意能做得这般火热,招来的人手不足,又没时间现培训上岗,索性他就自己上了,连休沐在家,盘算着过来瞧两眼的谢见君,见状也跟着忙前忙后,一点官架子也没摆。   他摆也摆不起来,云胡丝毫没有半分自家那位夫君是当朝新贵,陛下跟前大红人的意识,使唤起人来一点不含糊,谢见君更是听话任摆布,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连搬坛子这种粗活都不兴犹豫。   宋沅礼家的小厮得了青哥儿吩咐,前来买橘子罐头尝尝鲜,排了小半个时辰的长龙,好不容易挨着柜台,认清布帘后忙碌的人影是身着玄青常服的谢见君时,吓了好大一跳。   “左左左左丞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我我我我不是左丞大人…”谢见君学着他的磕绊模样,莞尔笑道,瞧着他面露迷惘之意,又一板正经地纠正道:“我是小云掌柜的夫君。”   “啊?”小厮一怔,继而讷讷地点头,心道这难不成就是左丞大人同他夫郎的闺房乐趣?   云胡听了这话,手肘不轻不重地杵了下稚气满满的谢见君,“快别逗人家了。”   “如何?我是你夫君一事儿这般拿不出手?还不许我与旁人说?”谢见君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预料之中云胡面色绯红,抱着算盘快步消失在他面前。   小夫郎脸皮薄,听不得这般不害臊的话,他越是腼腆害羞,谢见君便越爱逗他,整个人追在他身后,赶都赶不走,像只拼命摇尾巴,用以获得主人垂怜的大狗子似的,好些人来铺子里都瞧见了。   于是京中便改了话头,说左丞大人倾慕之情过甚,夫人不堪其扰。   云胡听了这话就要反驳,谢见君反倒乐在其中,还劝他这外面说什么也无妨,日子总归是关起门来自个儿过,若事事都要受外人影响,可得有多累。   云胡虽觉得这话也在理,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使唤他了,有时见他来了甘盈斋还主动赶他走。   一来二往,京中又传左丞夫人厌烦这位大人了。   谣言越传越离谱,云胡澄清不过来,终是歇了心思,安心地顾着自个儿的事情。   上京下过几场雪后,便正经入了寒冬,王喜从甘州传信来,说曹溪分铺的生意如今红红火火,有满香楼这个大客人在,合意果不愁卖,有时供应不及,还会被商户变着法子地催着要货,他当下要在甘州曹溪两边来回跑,不过有周时雁帮着解忧,尚且能照顾得过来。   两间铺子的账本随书信一并被送来上京,云胡扫过了两眼后就丢给昌多去核算,他在甘州时便有意培养昌多负责甘盈斋的生意,到这儿也不例外,昌多这孩子跟在身边多年,品性秉直,性情端正,他用着放心。   ————   年关将至,朝中六部都忙了起来,就连平日里最闲的礼部也忙着接待前来进贡的外使,筹备年末的祭祀和除夕盛典,整日里大伙儿步履匆匆,寻常时候碰面,尚且能搭上句话,唠两句闲磕,如今点点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谢见君到底知道季晏礼先前为何说他这会儿有的忙了,打前几日,尚书大人方旬便以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为由请了病假,圣上感念其年事已高,身子骨不似年轻时康健,不仅给赐了补品,容他好生在家歇息,还许太医入府给诊治调养身子,遂这户部一应事务,就都落在谢见君和右丞身上。   这年关下要招抚安置流民,要蠲免受灾之地的积欠赔累的赋税,还要从国库掏钱出来抚恤救济贫老的百姓,权量市籴,评估物价,以及将各地呈报上来的税赋名册整理入库。   他成日里窝在座椅上几乎不动弹,只恨不得自己能分出三头六臂来,不过三五日光景,人眼见着都憔悴了不少,宋沅礼从他跟前经过,打趣了两句,转日就被丢了半山高的文书,美其名曰“身为户部主事,理应为圣上分忧”。   这理由寻得合理合规,宋沅礼只得咬碎了牙往肚里咽,抱着能将他淹没的文书,在一众同僚幸灾乐祸的揶揄声中,被谢见君当牛马一般使唤。   赶着朝中封印,京里出了一件大事儿。   季宴礼上书告发东骑将军吴道言为表军功,铤而走险谎报杀敌人数,贪污受贿、跋扈渎职。   他这次弹劾的证据准备地极为充分,不仅将那位前来通风报信的吴道言府中下人带到崇文帝面前,更是把贪污账册一并呈给了崇文帝。   崇文帝当场震怒,连发了好几道诏书,将吴道言召回上京问罪,罢撤官职,没收家产,于午门前斩首曝尸。   刑部顺藤摸瓜,几番追查下来,竟发现兵部侍郎等在内的一百三十二名官员也都牵涉其中,他们这些人擅用职权,结党营私,贪墨军饷,致使北境将士食不果腹,衣不暖体,不但打了败仗,还平白丢了城池。   涉及到皇权动荡,崇文帝自然不肯姑息,遂所有涉案官员,一律与吴道言同罪处置。   午门前一连喧嚷了好几日,直到年前才清静下来,朝中乍一缺失了这么多官员位置,年后开印,太子和三皇子指定又得争上些时候。   但上京城的百姓们哪里知晓朝中的明争暗斗,热热闹闹的年味一出来,这股子阴沉的萧条劲儿便被冲淡了去。 第242章   云胡也在忙着过年, 今年不同于以往,谢见君升了官,又回了上京在崇文帝手底下做活, 自然少不得要同京中的官员交际走动, 刚入腊月, 府中进进出出送年礼的车便没停下, 登门的拜帖更是如雪花一般络绎不绝。   许是打听到左丞大人的弟弟耽搁到如今年纪, 还尚未定亲, 前来拜访的官眷们,但凡家中有适龄的孩子,便都有意无意地探云胡的口风,想趁此机会跟谢家攀上姻缘。   别看这谢见君农家子出身,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身世背景, 但奈何人家命好,去服徭役还能攀上师文宣, 师文宣是何等人来?当年为避风头自请下放到衢州做知府, 回来还照样能做吏部尚书, 崇文帝的肱股之臣。   别看只是三品, 可朝中什么大大小小的事儿,不得过问他老人家?谢见君做了他的得意门生,往后的日子别提得有多顺当了。   一个个都精的跟猴事儿,哪能看不出这点道道儿?谁能把他那个拿着最是要紧的弟弟给娶回家, 谁就能平步青云上九天。   满崽硬着头皮跟着接待了几回,看清这群人是奔着自己而来后,果断借口要陪昌多去祭拜他爹娘, 一大早躲了出去。   几日连绵的大雪,压断了枯枝, 人踏上去,踩得咯吱作响。   满崽跺了跺被冻得僵硬的脚,呼出两口白汽,见昌多围跪在两处高起的土丘之间默默地添土锄草,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儿葬着昌多的爹娘,当初师文宣让秦师爷特地找风水先生相看过,依山傍水,是个好地方,就是冬日里山路湿滑泥泞,不太好走,方才他们俩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费了小半个时辰才爬上来的。   “爹,娘,孩儿不孝,这么久不曾来看过您二老。”昌多将坟墓两边的杂草都清理干净后,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早该来的,刚从甘州回来时,云胡就问过他是否过来祭拜,但那会儿家中一团糟,他不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遂将此事拖到了年节下。   “爹,娘,这几年我过得很好,个子长高了,人也壮实了,不过模样也变了点,但还是像你们的,等将来咱们见面,你们可别不认识我…”他径自说着,声音像是泡在水中似的透着湿漉漉的潮气。   “你们不用担心我,主君一家都是大善人,待我顶顶好…”虽说他当初入谢府,打的是给满崽寻个贴身侍从的名义,但这些年府里府外的人都看得清楚,谢见君和云胡一直当他弟弟教养,吃穿用度不比满崽差,还许他念书识字,昌多心里明白,谢家于他有恩,他忘不了。   面前递过来一方帕子,他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叔伯,婶子…”满崽在一旁也拜了拜,“你们安心,我会保护好昌多的,阿兄说了,一朝若碰到合适的人,定然会给昌多选个好人家,还得在京中安顿,不会叫人欺负了他去。”   昌多破涕而笑,点了点满崽的额头,“小小年纪,不害臊。”   “这咋了?”满崽不以为意,“你若不想嫁人也无妨,阿兄和云胡也说了,他们愿意养你一辈子。”   “那你呢?你何时嫁个好人家?”昌多微翘着眉眼问道。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季子彧喜欢满崽,可唯独满崽自己不知道。   “我我…”满崽少见的慌乱神色,季子彧的身影打脑袋中一晃而过,他下意识攥紧胸前的木哨,“阿兄说我还小哩,你年长我二岁,要嫁人也是你先嫁人!”   “好好好…”昌多笑了笑,没再继续逗他。   ————   厚厚的云层遮掩了暖意,山上冷了起来,昌多烧完黄纸,把火苗盖灭,“走吧,咱们该回了。”   “行!”满崽将他扶起来,将墓碑前的贡品稍作收拾后,二人又相互搀着下山。   “留你在马车上烤火就好了,不该让你跟着我折腾,这么冷的天,在家中歇息不更舒坦?”往山下走的路上,听着满崽一连串打喷嚏,昌多心疼道。   “我既是说了要陪你,岂能容你一人上山?”满崽搓热掌心,贴在脸颊上,嘀嘀咕咕道:“我不想待在家里,不是要学劳什子管账持家,就是同那些登门拜访的人虚与委蛇。”他晓得云胡是为了他好,可他跟那些哥儿实在玩不到一起去。   他不明白,好好的哥儿,偏生得一身英气都没有,簪花抹粉,说话细声细气,连走路都扭捏极了,出门在外,玩不尽兴也就罢了,还要动不动被身后嬷嬷耳提面命,他不过是想邀他们一同踢蹴鞠,便被以不合礼数为由婉拒了,实在无趣。   “昌多,等会儿咱们回了城去荟萃楼吃完晚饭再回吧?”他扯扯昌多的衣袖,“听说他们新换了掌厨的大师傅,手艺好的很呢。”   昌多最是纵着他,被缠着撒两句娇便缴械投降,“那让陆叔先回,晚些吃完再来接咱二人?”   “听你的!”满崽面露喜色,一把掀开帷帘,“陆叔,咱们改道去荟萃楼。”   今日赶车的是陆正明,年节下城中鱼龙混杂,他被谢见君安排护送两小只出门,闻言,他扯紧缰绳,“两位小公子可坐好了。”   还有几天过年,城门口的守卫多了起来,连审查都变得严格,三人跟着队伍排了有些时候才进城,但好在时辰尚早,去荟萃楼时还有最后一间厢房。   满崽常来此处,店中小厮见着便谄笑着上前来引他进门,“谢小公子,还请您上二楼。”   走廊尽头正挨着两间厢房,打跟前经过时,他不经意往半掩的屋中瞄了一眼,当即脚步一顿。   “怎么了?”昌多察觉到异常,“是有认识的...”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拽进一旁的空厢房里。   “是季同甫..”满崽手抵在唇边,轻声道:“可真晦气,大年下的,还能遇到这宵小之徒...”   昌多知道二人起过冲突,又晓得满崽瞧不上季同甫,遂劝说他道:“咱们今日来荟萃楼是为了吃饭,不兴被扫了兴致。”,说着,他招手将小厮唤来跟前,“上几道你们这大师傅的招牌菜,再送一壶热茶来。”   小厮不知所以,虽觉得奇怪,但碍于身份没敢发问,领了吩咐便小跑着出了门。   门一关,满崽便像是没了骨头似的瘫坐在椅子上,“就是他欺负人,还对季子彧出言不逊!”   “那你这是替他打抱不平?”昌多笑。   满崽一听,忙替自己辩解,“我看不过眼罢了,你尚且不知道我的性子?若他那般对你不敬,脑袋都要给他拧下来!”   他话音刚落,隔着一道墙,季同甫的声音从隔壁厢房传来,“他算什么?我爹是礼部尚书,晾他也不敢跟我作对...”   满崽翻了个白眼,“瞧把他给厉害的,这礼部尚书的名头就跟护身符似的,都赶上圣上御赐的黄马褂了,叫他如此嘚瑟...”   昌多连忙捂住他的嘴,“快些少说两句吧,主君千叮咛万嘱咐,这出门在外要谨言慎行,小心被人抓着小辫子,捅到主君跟前去,可有你好果子吃?”   满崽识时务,立时不吭声了,适逢小厮送茶和吃食进来,他叨起一筷子笋丝,“咯吱咯吱”地大口嚼了起来。   季同甫还在逼逼赖赖,一听便知是喝大了酒,吐字都不甚清楚,那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就是不想听,浑话也直往耳朵里钻。   “季子彧?你说那个小杂种?”   满崽拿着筷子的手一顿,脸色倏地垮了下来。   昌多暗道不好,心里已经开始后悔,方才就不该让陆正明先行回府里。   “考个解元罢了,一样不得在我爹跟前夹着尾巴做人?笑话,不过一个妾室生的杂种,也配与我平起平坐....”季同甫的语气里充满了轻蔑,不晓得是谁劝了他两句,只听着奚奚索索的说话声,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砸到地上。   “我自是知道他师从于那谢见君,还用得着你提醒?”这回能听得出来,季同甫很是不悦,说话也逐渐刻薄,“区区一个户部左丞,仗着有几分圣上的偏宠,就敢在殿前口无遮拦,我爹可说了,迟早要让他栽个跟头,认清这朝中是谁说了算!”   这下子满崽坐不住了,他腾的一下起身,就要往门外去,被昌多一把拦住。   听动静,隔壁厢房的人只多不会少,他们两个小哥儿如若要硬刚,怕是要吃亏,到时季同甫没教训得了,反而沾一身腥。   “都是蛇鼠一窝的家伙,以为自己读过几年书就了不得...嗝..”门一开一合,似是季同甫出来了,“别..别扶我...谁说我喝多了...嗝...我能走...”   满崽和昌多对视一眼,悄悄然地跟了上去。   “都怪季子彧那个小...小杂种...考个解元让我爹好一通夸赞...分明..嗝...分明老子现在也是举子身份...”季同甫溲解完从后院的茅房出来,扯着裤腰带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什么叫请那么多先生...入...入府都教不会我,人家只跟着一农家子学了数月,就有此...有此硕果...哎呦..”   他腿弯处一阵吃痛,“来、来人呐!”话刚喊出口,就被迎面而来的麻袋罩住了脑袋,“谁?是谁敢捆老子?知道我爹是谁吗?不要命了!”   他酒一下子醒了,扭动着被捆得结实的身子,拼命地挣扎起来。   铺天盖地的拳头落下,砸得他无处可躲。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季同甫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哪里吃过这苦头,赶忙哆哆嗦嗦地告饶,“我家里有钱!我爹是礼部尚书,好汉您尽管开口,我立马叫我爹给您送钱来,只求、只求您饶我一命,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第243章   季同甫在荟萃楼被打的事儿, 只第二日便传得上京城中人尽皆知,照着往常季东林的脾性,不将荟萃楼翻个底儿朝天, 找到对他这宝贝儿子下黑手的人决不罢休, 可偏偏一连几日过去了, 整个季府都极其安静, 仿若那晚的事情未曾发生似的。   满崽虽出了口恶气, 但也担心自己此番冒冒失失的举动, 会给阿兄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在家安分地窝了几日,没听着什么动静,便借着除夕中午,谢见君在家里设宴, 宴请季晏礼和宋沅礼两家的时候,特地将刚进门就东张西望的季子彧拽去了一旁。   “你作何打听他的事儿?”季子彧望着眼前鬼鬼祟祟的小少年, 拧眉问道。   满崽下意识地躲闪开他的视线, 装出一副刚刚知情的模样, “我听了点传闻…他不是、他不是被人打了吗?”   “是被打了, 倒不很严重……”季子彧将敲去了硬壳的核桃,捧到他跟前,“不过被那位关在家里了,怕是会试前都不许出门了。”   “啊?”满崽星眸瞪得溜圆, 显然没想到那晚的事情末了居然是这个走向,“那位不是拿他这儿子金贵得很嘛,居然会不追究此事儿?!”他接过剥了皮的核桃肉, 一把撩进口中,将将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便连忙找补道:“你、你也是那位的儿子。”   季子彧笑了笑,两个核桃团在掌心里,微微用力便挤破了外壳,他挑拣出完整的果肉,吹去碎屑,又递给满崽,“听闻是醉酒后,与人在酒楼中大谈国事,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前些天,圣上将那位叫去宫中,训斥了一顿,许是这般原因吧。”   满崽撇嘴,心道这季同甫果真挺会作死,“看来那日在荟萃楼里听见他大放厥词的人,不止我啊..”   他声音极低,季子彧没听清楚,遂往前走了两步,将人囿于一方角落里,“你还没回答我呢?如何还好奇起这个来了,莫不是知道点...”   “别乱讲,我哪里知道?”满崽大惊失色,“我不过是看他吃瘪,心里面高兴罢了,谁叫他嚣张跋扈,惹人生厌,先前在茶肆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于你出言不逊....”他一时慌乱,只顾着辩解开脱,也没注意到那书呆子捏起核桃皮来,竟是如此的容易。   “哦...”季子彧拖着长长的尾音,那语气听上去似是有些耐人寻味。   满崽担心说多错多,万一被他瞧出些端倪来自己兜不住,便踮着脚指了指身后,“大福,你怎么来了?是阿兄唤我们吃饭了吗?”   季子彧循声回眸望去,身后空无一人,哪有什么大福。   他迟疑瞬间,满崽已然逮着机会,从他身侧溜了出去,临着拐弯时,还冲他做了个鬼脸,笑话他被自己戏弄了。   季子彧负手而立,眼见着小少年洋洋得意地消失在视线中,他抿了抿嘴,忍了许久的轻笑终是从唇边溢了出来。   ————   今个儿是除夕,谢见君回京将近半年,头回与季宴礼和宋沅礼正经八百地聚在一起。   酒过三巡,三人都有了些醉意,宋沅礼更是没骨头似的倒在季晏礼身上,举着酒杯说要恭贺他立了大功。   季晏礼嫌弃地将他推到一旁,“一边去,酒都撒我身上了。”   “你胡说!”宋沅礼将杯盏倒转,意料之中酒水泼洒了一地,他红着脸凑近看了看,“都没有酒了,何来洒出一说?你别是眼花了吧?”   季宴礼不搭他的话,拿过他手中的酒杯,搁放在伸手够不着的地方,这是不许他再喝的意思。   宋沅礼自觉无趣,探手挑起他的下巴,像是调戏小娘子似的,语气轻佻地问道,“来,同官人说说,你是怎么找到那人的?”   “这说来,还得有你家云胡的一份功劳呢。”季宴礼调转话头,看向坐在一旁瞧他们俩热闹的谢见君,“若非那日在城门口,云胡帮着引开了守城的护卫,我想要悄无声息地将人送进城中,恐是没有那般容易。”   谈起这个,本被酒意熏陶得有几分困倦的谢见君来了精神,“怎么回事?”他算着时间,应是云胡带大福去白云寺敬香那日发生的事情,但小夫郎只说遇见了嘉柔公主,可没跟他提这档子事呢。   一墙之隔,云胡在偏厅里打了个喷嚏,抬眸正对上青哥儿和师念关切的目光,他揉了揉鼻子,“没事,怕是谁念叨…。”   二人听了直笑,青哥儿嘴快,“谁念叨你?还不是你家那位,指不定这一会儿没见,又怎么惦念你呢。”   云胡耳梢滚烫,他轻推了推青哥儿,腼腆得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边谢见君听他夫郎的义举,倒是听得津津乐道。   “那天可多亏了云胡跟大黄里应外合,引着护卫们帮忙找公主的赏赐之物,这才让我府中侍从得了机会,妥妥帖帖地送那下人入城。”说起此事时,季宴礼眸光中难掩赞赏,不得不提,云胡真是帮了大忙,他这心里一直感激着呢。   “云胡生性聪敏,又神思迅捷,自当是机灵的...”连谢见君听了,都不由得称赞两句,让俩人闻之一个劲儿地冒酸水。   “阿爹..弟弟要寻你。”大福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   三人听着动静,齐齐往屋门望去,就见祈安这小崽子刚被哥哥领着跨过门坎儿,便像个糯米团子似的,咕噜咕噜地扑进谢见君的怀里,“阿爹..”他一双漂亮的剪瞳被泪水泡得红肿,说话软声糯气的,还浸着湿漉漉的潮音,听上去委屈极了。   谢见君此刻心都软成一汪春水了,他将祈安抱到自己腿上,拿搭在手边上的外衫将人一整个包裹起来,轻抚了抚他的后背,“同阿爹说说,怎么了?”   原是那股子委屈劲儿已经被大福安抚下去了,可不曾阿爹只开口问了两句,祈安嘴一瘪,莹白的泪珠便顺着小脸儿砸了下来。   谢见君无奈地看向大福,大福指了指他身下坐着的圆凳,老实巴交道:“弟弟方才从院子里的石凳上跳下来,摔倒在雪堆上了。”   做阿爹的这才看见自家孩子腿上的两团乌黑,连忙撩起裤脚瞧了瞧,好在石凳并不高,又是昨日刚下过的新雪,松软得很,小崽子腿弯处虽隐隐发红,但骨头摸上去并无大碍,许是摔得疼了,故而这般黏黏糊糊地想撒娇。   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他便让大福继续玩去了,这几个孩子早早吃完饭,现下都在院子里放鞭炮,大抵是祈安哭闹起来,大福哄不住,才把他带过来的。   “阿爹,你可不要生祈安的气哦!弟弟他不是故意的...”大福一心惦念着要出门去跟长睿和婳婳玩,但还是担心阿爹会因此对祈安生气,遂往外走时一步三回头。   谢见君见他这紧张模样,止不住地笑,“去吧去吧,阿爹是何等不讲情理之人,大年下的,尚且因着这点小事儿,让你这般担忧弟弟的安危...”   “真的吗?”大福认真发问。   “真的,阿爹同你保证。”谢见君配合道,还作势与他拉了勾,这放在他们的孩子眼中,可是最了不得的承诺了。   大福果断放下心来,肉眼可见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转瞬,院外便响起几个孩子嬉闹成一团的欢笑声。   “还是做个小娃娃好哦,没那么多的烦心事儿。”宋沅礼稍稍酒醒,莫名其妙地蹦了句感慨出来。   祈安怔怔地看着他,兴许觉得新奇,片刻也跟着吐出一句,“没有烦心事儿....”   这可把宋沅礼逗乐了,“小家伙,你知道什么是烦心事儿吗?”   祈安用力地点了点头,也顾不上扑簌簌地掉眼泪了,他抹了把脸,一本正经说道:“哥哥说上学就是烦心事儿。”   谢见君一听便知是他在学大福说话,轻点了点他的额前,“不许学哥哥说话。”   祈安歪头瞧他,长睫微垂,扑闪扑闪地罩下一片阴影,好半天,他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这阿爹是状元郎,偏生得家里孩子一个两个都不爱去学堂....”季宴礼在一旁打趣道。他说的是满崽和大福,幼时满崽去学堂,可真费了谢见君和云胡的不少功夫,听说学写个大字,这小子一会儿头疼,一会儿手疼,一会儿要颂诗,一会儿要唱戏,单靠自己就能整出一个热热闹闹的戏班子来,好不容易轮到了大福,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念书的书册都给叠成长枪了。   “不去学堂...”祈安又在煞有介事地学语,他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听着好玩就学了来,叽叽咕咕地炫耀给阿爹。   谢见君知道他这个年纪正是听什么都新鲜的时候,别说是学说话了,就连前些天见着许褚捋胡子,他还将明文绣花用的勾线贴在自己的下巴上,装模作样地抚来抚去呢。   做阿爹的有心要逗弄自家孩子,遂板着脸,故作严肃道:“这学堂,早晚都得去,少不得你的..”   祈安小脸儿皱作一团,他似是在认真思考些什么,须臾,在众人茫然的眸光中攀上谢见君的脖颈,俯身猛地轻啄了下他阿爹的嘴角,学着云胡才有的讨巧语气,“夫君,香香...”   季宴礼和宋沅礼当即一怔,登时朗声大笑,那动静响亮得几乎要将房顶掀翻。   谢见君炸毛,“小兔崽子,别什么都学!” 第244章   除夕夜一过, 起早天微微亮,谢见君便摸索着穿衣。   他今日要去给师文宣拜年,凡在上京, 年初一去尚书府是雷打不动的行程。   云胡因着要去公主府, 就没有一同前往。他从年前官家封印, 就收了不少官眷递来的请帖, 皆是邀他去府上赏梅赏雪, 就连嘉柔公主也差人来请, 说是小世子自白云寺一别,甚是想念大福,每日都要问大福何时再来一同踢蹴鞠。   这旁的请帖尚且可以推脱,但公主府岂能随意对待?   遂用过早饭,他送谢见君出门后, 便也马不停蹄地带上“交际花”大福往城南公主府去。   陆正明驾着马车在长街上拐了几处弯,末了停在一座高门大院外。   原以为嘉柔公主的府邸是圣上所赐, 必定修缮得雍容典雅, 方能符合她尊贵的身份, 哪知云胡抱着大福跟随管事嬷嬷入府, 绕过照壁才瞧见,这府内陈设简单,仅容几丛翠竹和奇石点缀,这要不说是公主府, 他还当是哪家将军的后院呢,要知道年前数月,他去过那么多官宅, 入眼可都是层楼叠榭,碧瓦朱檐。   一路被引去府内待客的正厅, 二人又等了片刻,嘉柔公主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云胡坐不住,赶忙起身上前行礼。虽说与嘉柔公主并非是第一次见面,理应多少有点熟稔,可架不住二人身份悬殊,这嘉柔又最得崇文帝疼爱,就连讨论政事都能插得上言,他身为官眷,自当要恭恭敬敬,把礼数做全。   大福记着出门前阿爹的叮嘱,现下也跟着双手交叠,拱于胸前,“大福参见公主殿下,恭祝殿下新年吉乐,福禄双全。”   他本就生得白嫩,今日又穿了件玉白竹纹的对襟小袄,愈发衬得人明眸善睐,粉装玉琢,许是刚从屋外进来烤了会儿火炉,现下小脸映得红扑扑,瞧着就讨喜。   嘉柔笑眯眯地唤他坐到自己身边,将盘中的栗蓉酥递给他,“快些尝尝,这可是本宫府里的厨子今早特地为你做的。”   大福点点头,双手捧着栗蓉酥,轻咬了一小口,余光中瞥见正厅右侧立着一柄红缨长枪,他像是来了兴致似的,“蹭”地跳下方凳,径直往跟前走去。   那长枪通体黝黑,透着凛冽的寒意,单只是立在那儿,就让人无端生畏,不敢再往前靠近半步。   偏偏大福不怕,他站在长枪前,仰面盯着顶尖垂下的红缨,片刻,忽而伸出手,似是想要抚一抚。   云胡当即便想要开口将他呵住,这里是公主府,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然未及出声,常知衍单手拎着小世子的后襟,两步跨进了正厅,“喜欢吗?”他半蹲在大福跟前,歪着脑袋温声问道。   大福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得打了个激灵,他定了定神,重新望向常知衍,稚声稚气地问道:“这是你的长枪吗?”   “谢瑭,不得无礼,还不赶紧见过小常将军?”云胡在身后提醒。他如何也没想到,不过是来公主府走一趟,居然还能碰见被崇文帝特许回京过年的常知衍。   “无妨..”常知衍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虚礼,而后他又回眸看大福,“告诉叔伯,喜欢这长枪吗?”   大福咬着嘴唇,看起来为难极了,半晌,他才开口,“喜欢,但这不是大福的东西....阿爹说了,即便自己喜欢,也不能觊觎旁人的心爱之物。”   常知衍早听府里家仆说了,是谢见君的亲眷来家中做客,遂听到“阿爹”这个称呼也不意外,反而更有兴趣,“那你阿爹还说什么了?”   “还说....”大福双手搅弄着衣角,略显无措的目光从云胡身上扫过,见爹爹并未出言阻止,他抿了抿嘴,给自己壮了个胆,“阿爹还说,小常将军骁勇善战,是万夫莫敌的大英豪,就是...”   他犹犹豫豫,“就是像阿爹一样惧内,听公主殿下的话...”   他此话一出,别说是常知衍了,连嘉柔都禁不住笑出声,云胡更是臊得头都抬不起来,恨不得钻进脚下的地缝里去,“小常将军,都是我夫君平日逗孩子的戏言,多有冒犯,还望您见谅。”   “听我夫人的话怎么了?”常知衍撇嘴,“谢见君自个儿听,还不许旁人听?”他语调微扬,浸着一点点吊儿郎当的散漫。   云胡见他没有愠怒之色,紧张的心才稍稍放松。   “阿爹走开,阿爹臭臭...”常庭晚好不容易挣脱开他阿爹的桎梏,掩着鼻息往嘉柔公主跟前凑。   “嘿,小崽子,瞧把你干净的,净在这儿嫌弃你阿爹身上的汗味儿了。”常知衍晓得自家儿子的脾性,长臂一捞,又将他捞进怀里,惹得小世子张牙舞爪地闹着唤“娘亲,娘亲..”   “都是做阿爹的人了,还这般没正行,叫人看了笑话去...”嘉柔望着眼前闹作一团的父子二人,温温柔柔地嗔怪了两句,云胡想起谢见君闲时也是爱逗趣大福和祈安,惹得俩人“吱哩哇啦”地四处躲他,犹自在一旁掩嘴偷笑。   “谢瑭,你想不想跟叔伯和庭晚去演武场玩?那里有好多好多这样的兵器,还有弓箭...”闹够了自家儿子,常知衍又想逗逗大福。   “可以去吗?不会叨扰你吗?”大福试探着发问,眸光止不住地往那柄红缨长枪上落,他自以为掩饰得极好,不成想年幼者这点小心思怎能骗得过在场的众人?   常知衍见状一乐,一手捞着常庭晚,一手提起长枪,那长枪看似有千斤重,但在他手中却犹如出水蛟龙,耍动起来甚是灵巧。   大福几乎错不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生怕错过些什么。   “走,叔伯带你开开眼去。”他冲着此时对自己已是满脸崇拜的大福扬了扬下巴,回头看向云胡,“谢夫人还请放心,晚些我定全须全尾地给你送回来。”   常知衍既是开口,云胡也不好阻拦,尤其看大福那般欢喜,他更说不出扫兴的话来,故而微微颔首,“幼子顽皮,有劳小常将军了。”   ————   三人相继离开,正厅又恢复了先前紧张的气氛。   嘉柔公主给云胡赐座,又命人奉了新茶和点心,“听说你在城中开了一间铺子,叫甘...”   “回公主殿下,是甘盈斋。”云胡忙不迭接话。   “对对,瞧本宫这记性,方才还挂在嘴边上,被孩子们一打岔,偏给忘了。”嘉柔笑了笑:“本宫听着新鲜,前些时日特地差府里下人去买了几盏回来,本以为烹煮过的果肉难免会绵软柔韧,哪知竟是如此的清脆甘甜,实在出乎本宫的意料。”   “都是些打发时间哄孩子的零嘴,登不得台面,殿下若觉得勉强能入口,赶明儿让铺中伙计给您再送些来,能得殿下心仪,是小店的福泽。”云胡话说得漂亮,见这位公主没反驳推脱,心里暗暗有了主意。   “谢夫人倒是跟从前不同了。”嘉柔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云胡,“本宫听闻,谢卿于甘州任职知府时,你便开了这个甘盈斋,曾连同商会出面资助他在城中成立了安济院,用作收留贫困的孤寡老人和孤儿?”   “夫君一心为百姓谋福祉,我等只是略尽绵薄之力,公主殿下心慈,若见过那些因暴雨而无家可归的百姓,定然也会慷慨解囊。”云胡如今已是做一方掌柜的人了,言行举止自当不似先前拘谨小家子气,他此言,既替谢见君讨了功劳,又不忘奉承嘉柔,可谓是两者兼顾。   只是,本以为这位公主此番邀自己前来,是拿大福当幌子,好找准机会明里暗里地再说些他听不懂,也不敢给谢见君做主的话,然二人你来我往聊至晌午,说得也都是些闲话。   眼瞅着日头高升,还不见大福回来,云胡有些着急,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   但大福显然没能感受到这份担忧,他被常知衍的部下抱在马背上,一面纵马疾驰,一面双手拉弓,往围场中间矗立的草靶子上落箭。   “你这小子,箭耍的不错,谁教你的?”常知衍往靶子上扫了两眼,止不住出声夸赞道。要知道寻常小兵,在未经过训练前,十出九空都是常事儿,这谢瑭居然每支箭皆能沾着草靶子。   “是阿爹,阿爹骑射最是厉害了!”大福满脸自豪神色,瞧着比自个儿得了夸奖都要高兴。   “我阿爹绝顶厉害!”大抵是见不得父帅失了面子,被马儿颠得有些蔫吧的常庭晚来了精神。   “阿爹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大福不甘示弱,梗着脖子同常庭晚争论。   “我阿爹能上阵杀敌,蛮夷都惧怕他!”常庭晚虽说平日里总嫌弃常知衍身上的汗臭味,但当下却维护起来。   “阿爹上能九天揽月,下能五洋捉鳖!”大福偏袒起谢见君来,也毫不逊色。   常知衍连同部下笑得前仰后合,身下的马儿都嘚嘚地翻腾起来。   大福到底比常庭晚年长近三岁,又在学堂里念过书,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常庭晚懂得不如他多,说话也不如他利落,三两个回话就败下阵来,“我、我不同你玩了!”说着,他便挣扎着要下马。   常知衍拗不过自家儿子,索性将人交给随行的部下,没想到大福也争着跳下马背,直直得朝着常庭晚跑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将军,咱...”部下没看懂两小只这是闹什么脾气,不晓得该怎么办。   常知衍心宽,闻之一挥手,“远远地跟着他俩,只要不打起来就行...”   *   大福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也不想跟刚交的朋友闹掰,遂慢腾腾地跟在常庭晚身后,“你生气了吗?”   常庭晚脸颊气鼓鼓的,几乎就差写着我很生气了,但还是嘴硬地摇摇头,死活不肯承认。   “你脸都红了...”大福直白地说道,他从随身背的小布袋里摸出两块饴糖,偷偷塞给小世子,“呐,是甜的...”   这是他平日里哄祈安的路数,寻常这个时候,祈安早已经喜眉笑眼,果不然见方才还绷着脸的小世子,嘴角隐隐有了几分笑意。   “我听我阿爹说小常将军镇守西北,护佑边境百姓不受蛮夷侵扰,是当之无愧的大英豪,但我阿爹秉公任直,平心持正,也是大家心里喜欢的好官。”大福不愧是比小世子多吃过两年饭,一碗水端得极平,既不开罪于他,又不至于让谢见君落了下风。   听见有人夸自家阿爹,常庭晚唇边的笑压都压不住,他往裤脚上蹭干掌心里的汗,拨开一粒糖纸,小心翼翼地举高了递给大福,“给你吃糖,我手都擦干净了,不脏的...”   虽是借花献佛,但大福还是很给面子地俯身咬过糖粒子。   常庭晚随即往四下里张望了一眼,迅速将另一块糖塞进自己口中,动作之快,似是在忌惮些什么,他咂摸咂摸嘴,连眼底都泛起了金灿灿的碎芒,“果真是甜的!”   刚刚还闹别扭的两小只,眨眼又你追我赶地嬉闹在一起,最是爱干净的小世子,也跟大福在草地上肆意地打起滚来,即便月白锦袍上沾染了灰土,也没扭扭捏捏地闹着要回府里换衣裳。   ————   日落西沉,暮色灼灼,云胡陪在嘉柔公主身边,唠得嗓子都要冒烟了,才等来被常知衍全须全尾送回来的大福。   大福走时两手空空,回来手里却多了一把弓,一见着爹爹的面儿,就将手中的长弓举得高高的,说这是小常将军奖励给他的。   常知衍紧随两小只其后,偏头看到正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的云胡后,便开口道:“谢夫人,谢瑭这筋骨摸着是块习武的料子,你回头不妨同谢见君商量商量,把孩子送来军营长长见识吧...”   云胡当场愣住,怎么、怎么出门一趟,孩子都要被拐走了?   他怔忪瞬间,常知衍已然在大福面前半蹲下,粗剌剌地呼噜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谢瑭,你不是想见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以后跟着本将军出去打仗,如何?你看常庭晚之后也是要去军营历练的,你们俩还可以结伴,照样能像今日一样戏耍....”   大福紧蹙着眉头,认真地思考了须臾,而后郑重地摇了摇头,“小常将军,我年纪太小了,舍不得阿爹和爹爹,要不您还是等我长大吧!” 第245章   谢见君还不知道自家大儿被拐走的事儿, 他早上刚到尚书府,正碰上给师文宣送完参汤往后院走的柳云烟。   得知他此行是独自一人过来,柳云烟有些惋惜, “你这孩子也真是倔强, 云胡出门去了, 怎好留祈安一人在家?我可有些日子没见这小娃娃了, 今早还吩咐小厨房的师傅给做了零嘴, 就等他和大福来呢。”   “劳师母惦念...”谢见君略带歉意地解释道, “祈安畏寒,天儿一冷便不喜出门,昨夜过年节,他贪吃积食,哭闹了半宿, 幸得平日里看顾他的家仆懂些药理,熬了浓浓的米汤喂给他, 又案抚了好些时辰, 才哄得他歇下…”   柳云烟一听, 眸中登时漫上了担忧, “哎呦,怎么没请大夫呢?”,她说着,便将齐嬷嬷叫到跟前, 吩咐她请府上的黎大夫去给祈安瞧瞧病,“这大年下,有个头疼脑热可不能耽搁, 尤其是祈安这般体弱的孩子,你同云胡更得多上些心思。”   “已经不打紧了...”谢见君出言婉拒。满崽一早就出门去益元堂找常给府里人搭脉诊治的大夫, 实在不用折腾旁人再多跑这一趟。   见状,柳云烟没有再坚持,晓得他年初一来府上是专程给师文宣拜年,又见有侍从在一旁引路,遂道:“快去吧,老爷在书房等着你呢。”   “那学生便先行一步了。”谢见君拱手拜别。   穿过长廊,就到了师文宣常待的书房,临近门口,他瞧着两扇雕花房门紧紧掩着,只隔着一道门都能察觉到屋内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侍从在旁通报了一声,半刻,秦师爷才从屋里出来,他面色凝重,神情并不似往常轻快。   谢见君心里忽而咯噔一下,“秦师爷,出什么事儿了?”   秦师爷倒是没瞒着他,“小谢大人来得不巧,老爷早起用过饭后,便一直等您登门,谁知临时有急报送来府上,现下老爷召了小季大人同其他几位官员正在书房里议事...”   什么急事非得赶在大年初一?谢见君心里暗忖了一句,“既是先生一时抽不开身,那学生择日再来拜访。”说着,他朝书房门微微躬身,想着来都来了,拜个年,行了年礼就走。   “小谢大人...”秦师爷将他托住,“老爷让属下请您进去呢。”   “这不合时宜吧?”谢见君面露难色地推脱道。天晓得这群大臣在商议什么,政事这东西论起来一向是只多不少,他还想早早回家,带满崽和祈安去南巷看杂耍呢。   想到这儿,他复又开口,故作一副内疚的模样:“先生被要务缠身,学生未能分忧解难已是惭愧,岂能僭越,失了规矩,不妨...”   “不妨怎么样?”师文宣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半开的屋门后,“圣上议事,尚且不避着你,今日只是闲聊,你进来一并听听,此事儿也与你有关。”   话已至此,谢见君知道自己逃不掉了,索性跟着一起进了书房。   这前来参与议事的官员,除却朝他撇嘴幸灾乐祸的季宴礼,多数都是师文宣入仕多年收入门下的门生,遍及三省六部,有些打过交道,他姑且还能叫得上名字来,有些仅仅瞧着眼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是何官阶,在何处任职。   好在师文宣清楚自己这位学生识人不清的性子,主动开口免去了两边的拜礼,随后从书案上抽出一纸书信,递给谢见君,“你来瞧瞧这个,今早刚从西北送来的军报。”   “尚书大人,这...”官员中立马就有人出声阻止。要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追随太子殿下多年的忠臣良将,这谢见君刚从甘州回来没多久,虽是师文宣最为得意的学生,但到目前为止,还不知他站的是哪位皇子的队呢,就这样贸贸然地将他拉进同一个阵营议政,怕是不妥。   季宴礼神色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管大人是在担心什么?最晚初六开印,圣上便会知道此事儿,咱们早些商讨出对策来,及时为圣上排忧,岂不是更好?”   谢见君原没有在意那位管大人的异议,想着师文宣既然让他进来,就不怕他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但现下听季宴礼偏袒自己,他这心里甚是宽慰。   眸光重新落在手中的军报上,他草草扫了一眼,竟是西戎提出要求和。   但这回求和,与数年前的境况不同,西戎想与熹和两国,在西北边境联手开放互市。   “见君,依你之见,西戎王此番突然求和,是有什么意图?”师文宣见他久未出声,开口问询起来。   “回先生...”谢见君斟酌着说道:“西戎这几年不光与熹和频频开战,还一直跟北面几处游牧小国纠缠不清,恐是国库亏空得厉害,去年小皇子发动政变,逼老西戎王让位于自己,虽一举得魁,但想必也损失惨重,如今前朝重臣虎视眈眈,小皇子手里又没几个能制衡朝局的亲信心腹,这皇位坐不稳当,他自然不敢再跟熹和打下去,由此提出求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加之西戎连年征战,边境百姓苦不堪言,此时求和,也是为了笼络民心。”   师文宣听他分析地头头是道,颇有些意外,“做功课了?”   谢见君面上一红,“只是听了几句跑商的闲杂碎语而已。”   “那这开放互市呢?”师文宣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发问。   “西戎不比熹和国土辽阔,物阜民丰,这么多年它的子民都是人不耕织,地无他产,所缺的粮食,布帛,铁器等必需品皆通过掠夺他国而得到,但抢劫并非是长久之计,兵粮短缺,民心涣散是小西戎王彼时面临的最为严峻的问题,若借此机会与我朝达成互市通商,择其边外近地,各设守市官兵,许其两平贸易,便可以通过银钱或者牛羊皮毛等物换取他们所需的东西,还能够缓和同我朝近百年紧张的对峙局面,给西戎子民得以喘息的时间。”   谢见君此话说完,书房内众臣都沉默了下来,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此时一个个哑口无言。   须臾,先前那位管大人手捋着胡须,悻悻然道:“说来说去,好处尽数让西戎占了,这小西戎王可真是打了一手如意算盘呐。”   “管大人此言差矣....”季宴礼见不得有人在他跟前明里暗里地讽刺谢见君,遂又跳了出来,矛头直指那管大人。“师弟方才所说,是站在西戎王的角度上,分析他此番求和的心理,但您仔细琢磨琢磨,开放互市,于我朝也并非无一益处,这一来西戎过境售卖的东西需得征收赋税,这部分税费可用于丰盈国库,二来减少军费的开支,解决军饷之需,三来,边境苦寒,我朝百姓少有御寒之物,年年冻死伤无数,若因此获得西戎的皮毛得以驱寒取暖,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何乐而不为?”   他三两句话就怼得管大人失了声。   谢见君忍着笑,抿了抿嘴,趁私下里无人注意之时,朝他竖了竖大拇指,以示赞同。   这小动作怎会逃过师文宣的眼睛?他轻咳了两声,略带责备的眸光从二人身上扫过,而后看向闷不吭声的门生们,“诸位有何见解?”   即使站队于太子,但也并不意味着大伙儿都志同道合,很快,这些官员便自发分为了保守派和激进派两个阵营,叽哩哇啦地为了互市一事儿争吵起来。   保守派认为西戎此举实乃居心叵测,妄图通过互市,添补自己所缺,以便进一步侵占我朝领土,还说先帝关闭互市,是保我熹和之国运,若赶在此时由陛下重开互市,便是壮哉西戎。   激进派则像是卯着劲儿要跟保守派对着干似的,认为此时以熹和如今的境况,实在不适合同西戎无休止地开战下去,造成两败俱伤的恶劣局面,应趁着这个机会休养生息。   两边你来我往地吵吵了大半日,也没能吵出个妥善的对策。   眨眼太阳落山,屋中稍显昏暗,口干舌燥的众人难得默契地齐齐看向坐在书案后的师文宣。   “请尚书大人定夺。”   然尚书大人并未搭腔,探寻的眸光一直落在他那位不曾表明自己立场的好学生身上。   就见谢见君一手随意地搭在案几上,一手捏着茶盏,时不时浅斟一口,俊雅的侧颜隐在氤氲茶气中,让人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见君,为师府里的茶,好喝吗?”师文宣问。   谢见君被问得一怔,他茫茫然抬眸,瞧这刚回神的迷糊模样,生怕旁人瞧不出他方才神思都跑到天外去了。   “先生府里的茶自然是上品,只是学生单见浅闻,识不出这是什么茶,若是有幸多品上一品,想来能长长见识....”   他话说得直白又坦荡,丝毫不介意在朝中众臣面前暴露自己没见过多少世面的鄙陋。   屋中一声短促的哂笑转瞬即逝。   师文宣无奈地摇摇头,“你呐,就知道惦记为师府上这点好东西....也罢,等会儿走时,为师让秦师爷给你备上两罐,这可是陛下的御赐之物,为师寻常都舍不得喝。”   谢见君莞尔,“那学生便先行谢过先生割爱。”方才那浸着嘲讽的哂笑声虽不大,但足够让屋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师文宣当着众臣的面儿,一边说自己舍不得喝圣上的御赐好茶,一边还说要送他两罐,摆明了是在明目张胆地偏护他。   这份情,他得承。   故而再说起互市一事时,他主动开口,“与其在当下吵得天翻地覆,不如静待初六开印,圣上收到军报,心中自有谋算。”   师文宣也很是赞同,他强撑着精神头听众人鸡一嘴鸭一嘴争吵到现在,已是极限,虽说没能商量出个决策来,但也借由此事,将众人的态度看了个分明,他摆摆手,有些疲惫道:“今个儿是年初一,老夫瞧着天色不早了,诸位还请回吧。”   知道这是赶客的意思,大伙儿相继起身拜别,三三两两地结伴往外走。   谢见君和季宴礼走在最后。   走出几步,季宴礼猛地回头,像笃定似的问他道:“师弟,你是赞同开放互市的,对吗?”   谢见君笑了笑,对他的话既没有认同,但也没有否认。   “说说你的想法呗..”季宴礼不依不饶,仿若就想从他这儿得到一个答案,“我可记得殿试那年,圣上问你,边境连绵战乱,国库空虚,是要加征赋税,还是仁政爱民,取缔苛捐?你当时就提出过要两国互市通商,如今西戎歪打正着,倒是和你想到一起去了...”   “想得再多,圣上不点头也白搭。”谢见君没好气道。同一堵南墙,他又不是头一回撞。   “说的也是。”季宴礼讪讪地干笑两声,没再把这个话茬继续下去。   柳云烟听闻散场了,忙唤人拦住要出府门的谢见君。   “这药盒里装的是黎大夫特地配的山楂丸,有消食开胃之效,下回若祈安积食,尽可以哄着他吃一粒,这药丸味甘,他一准能吃得下...”   “这两个虎头娃娃是我闲来无事同嬷嬷们一起绣的,原是想等着今日祈安和大福过来,赠予他二人的,现下只能由你代劳了...”   “还有这个,白云寺住持开过光的白玉双鱼佩,回头让满崽系在腰间,随身带着,他时常同子彧去城郊戏耍,出门在外,可保他平安。”   柳云烟拉着谢见君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许多,似是为儿行千里而担忧的娘亲,处处将一切都打理稳妥,拢共三个孩子,她一个也没落下。   谢见君心里暖烘烘的,临走,他又被塞了一马车的补品,柳云烟说是给云胡,和他府里那位安养天年的老先生滋补身子用,当然,也没落下那两罐上等的茶叶,师文宣授意,让秦师爷专门送过来的。   ————   回家的两辆马车在府门口相遇。   大福跟常庭晚在演武场疯玩了一下午,这会儿睡得直打鼾,连云胡抱他下马车,都未曾惊醒。   “我来..”谢见君理所当然地接过好大儿,瞧着小夫郎面露倦意,他心疼道:“今日赴宴,当真是辛苦你了。”   “还好,公主殿下这回只同我闲聊,没说些别的话,倒是你儿子...”云胡垫脚瞧了一眼大福,顺手给他掖紧了身上的毛裘,“差点让小常将军给拐到军营去呢。”   “还有这等事儿?”谢见君闷声笑。   “瞧瞧...”云胡往身后一指,正巧遇着陆正明从马车车厢里掏出一把长弓,那长弓一看就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在沙场浸润数年,沾染了些许的血气,“小常将军送给大福的,说将来等他长大了,能上阵杀敌之时,便将自己心爱的长枪再赠予他,俩人还拉了勾呢...”   谢见君脑海中警铃大作,自家小树苗还没长大,竟就这样被人惦记上了!他单手抱着大福,腾出空来牵住小夫郎,飞也似地往府里走,一面走着,一面警惕地说道,“这之后,公主再邀请你去公主府做客,得先打听清楚常知衍在不在!”   “好好好,若是小常将军在,我保准不带大福同往。”云胡晓得他是舍不得孩子吃这份苦头,遂好脾气地依着他。   俩人各自出门了一整日,说好的南巷看杂耍也失了言,谢见君自觉有愧于满崽和祈安,便举手保证,说明日赶上天好,一定会带他们去。   本以为大福能一觉睡到天亮,不成想刚把他放回到榻上,这小子就醒了。   “阿爹,我今日去演武场了,有好多好多的士兵呐!”   “那演武场宽阔得很,一眼望不到边,能容得下我跟小世子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小常将军夸我箭术高超,还送我一把长弓,让我好生练习,择日要考校我呢...”   大抵是头回去这种地方,大福兴奋地拉着谢见君喋喋不休,连递到嘴边的鱼肉都顾不得吃。   “阿爹,你知道吗?演武场的士兵们都不怕冷,他们在围场上骑马耍大刀,全光着膀子呢,羞羞...”大福说着,作势捂住眼睛,旁人见了,还真以为他害羞了。   “哥哥,什么叫羞羞?”在家和小叔叔窝了一日的祈安,此时瞪着水灵灵的圆眸,满是好奇地发问。   大福透过指间的缝隙望了他一眼,而后一板正经地解答道,“羞羞就是你尿裤子被阿爹和爹爹发现了....” 第246章   说是休年假, 但从初一到初五,谢见君是真没闲下,他和云胡各自忙活着应对一封接一封的请帖, 俩人除了同床共枕, 白日里连面都没见上几回, 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特地腾出了大半日的时间, 带着三个孩子一同去南巷看了杂耍。   那杂耍班子听说是从北边过来的, 一个个身形壮硕,手臂上肌肉虬结,走索,戏狮,钻火圈, 翻筋斗,耍弄起来甚是有意思, 连谢见君见惯了这些把戏的人都挪不开眼, 更别提看什么也觉得稀奇的孩子们了, 大福和祈安像两个瘦猴又蹦又跳, 吆喝得嗓子都哑了。   看完南巷的杂耍,满崽嚷嚷着肚子饿了,谢见君原是想带他们去荟萃楼大搓一顿,奈何几个孩子见着路边的糖渣葫芦烤山栗直咽口水。他大手一挥, 四人沿长街,一路从街头吃到了巷尾,寻常不许惦记的零嘴, 他这次没拦着,想着好不容易能出来玩, 就是得要孩子们玩个尽兴。   但玩尽兴的代价是两小只都吃得积食了,半夜捂着肚子在榻上打滚,气得云胡揪着他耳朵好一通念叨。   年初一柳云烟送的消食开胃的山楂丸正好派上用场,谢见君连夜从库房里翻找出来,给祈安和大福一人吃了一粒,已经睡着的满崽也被叫起来,迷迷瞪瞪地往嘴里塞山楂丸。   往后几日再出门听书看戏放花灯,云胡耳提面命,便不许谢见君太给纵着了。   玩玩闹闹,转瞬就到初六开印的日子。   原本开印三日内不用上早朝,各部官员只肖得处理年假期间积攒下来的冗杂政务即可,谢见君还想讨个清闲,不成想初五当晚,宫中內侍递来圣上口谕,说是明日一早上朝,请诸位大臣切莫迩晚。   客客气气送走内侍后,联想到年初一在尚书府听来的消息,谢见君猜测,大抵是西戎求和,以及想要在西北边境开放互市通商的军报呈到了崇文帝面前,崇文帝着急让众臣给出出主意。   转日上朝。   刚走出府没多久,宋沅礼就钻了他的马车,开口便道:“见君,你知道吗?出大事儿了!”   帘子一开一合,寒气灌入车厢中,谢见君被冻得打了个激灵,他张了张口,正想说这西戎的事儿,难不成已经闹得满城皆知了?   哪知下一刻,宋沅礼抢先道:“我听青哥儿说,今年冠北,宛平,中都等五个州府暴雪,那大雪平底厚五尺呢!不少民居都被压塌了,百姓流离失所,又冷又没有东西吃,当真是遭罪!”   这...谢见君咋舌,这的确是出大事儿了,只是俩人想岔了。   “我还听说,冠北县城有一户人家娶媳妇,正赶上风雪,那迎亲的队伍久久不归,本以为是受困于亲家家中,然半个月后亲家寻来,才知女子被接走后再无音讯,两家当即去县衙报了官,那衙门派了捕快,同两家人府里的家丁,沿着接亲队伍行走的路线寻了两日,末了在一处破庙将人找到,但此时送亲和迎亲的加起来数十余人,都被饿死在破庙之中了。”   宋沅礼一面说着,一面唏嘘不已。   “雪虐风饕,陛下断不会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于危难之间,今日上朝,兴许就是为了此事。”谢见君拍拍他的肩头揣测道。   “只是不知这回又要派哪位皇子前去赈灾,安抚民心....”宋沅礼掰着手指头,自顾自地分析起来,“这七皇子刚从钦南回来,想来一时半会儿不能再被安排出京了,年前朝中又少了那么多官员,紧紧张张...不过没准是让太子去,或者是三皇子?朝中就数他们俩....”   “咳咳...”谢见君轻咳了两声,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快到宫门脚下了。”   宋沅礼揭开帷帘的一角,果真离着宫门还有三五步的距离,打老远望去,有早到的朝臣,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畏寒的还躲在自家马车上烤火炉,等着宫门下钥。   虽说众人都是个忙个的,但他知道,这里面的耳目多着呢。   他收回手,整个人又散漫地摊回到车里,“上京好是好,就是哪哪儿都不如甘州自在,哪怕是在户部做个小主事儿,整日还是提心吊胆,生怕做错什么,说错什么,昨夜青哥儿说我有白头发了呢...”   谢见君扫了一眼他那满头乌黑的墨发,哪里有白头发的影子?遂道:“你模样生得稚气,有白发,反而映得成熟,之后青哥儿便不会说你总像个孩子一样了。”   宋沅礼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劲,他摸不清谢见君是在安慰自己,还是揶揄,索性裹紧了厚裘跳下马车,回身又装模做样地拱了拱手,“左丞大人,下官先行一步。”   ————   众人在宫门外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由内侍们引进太和殿。   早朝,意料之中提了五洲雪灾的事儿,暴雪断断续续下了数月,城中薪食俱尽,民冻饿死者日以千数,五州知府实在扛不住了,连发几道奏章过来求助于朝廷。   有钦南赈灾的先例,崇文帝不紧不慢地下诏赈灾,无非是将五洲的灾民先行迁往别的富庶些的州府,加之离着不远处的原州,年前刚建起了一座丰盈仓,可从此地调配粮草和驱寒之物,用于给五州济寒赈贫。   除此之外,国库也得多少出一点,要让灾民看到,圣上是时刻惦记他们的,只不过那点磕碜的家底,又能掏多少?   果不然崇文帝一开口,谢见君心都凉了半截,钦南水患尚且还有五万石呢,这次五州受灾,连一半都没有。   知道如今熹和只是面上光鲜亮丽,内里穷得叮当响,谢见君表示理解,大不了再想别的办法,先前入粟拜爵,商户们接连将粮草送往西北边境,现下边境积粟可足三年之久,其余的粮食不妨让朝中派去五洲的赈灾队伍收录。   这送哪里还不是送?反正给捐赠粮食的百姓们封的都是虚爵,崇文帝也没什么损失,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赈灾的事儿有了眉目,派哪位皇子去赈灾倒成了难题。   正如宋沅礼所言,崇文帝没有要再派七皇子出京的意思,但以往对赈灾此事最为积极的太子和三皇子这回纷纷沉默了下来,大抵是年后朝中空缺出来的官职,还得指着他们俩使使劲,又或许此番去五州辛苦,毕竟那几处地方暴雪连绵,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受这个罪,崇文帝便点了平日里不太冒头的五皇子,让他替自己跑一趟腿。   眼见着此事尘埃落定,谢见君想着等会儿去尚书房送赈灾名录,尚且循着机会向崇文帝提一嘴。   他还在琢磨着怎么开口,忽闻内侍尖利的嗓音从殿外传来,是那位神神秘秘的国师来了。   崇文帝朝着身边的李公公使了个眼色,李公公得了示意,手中的拂尘一挥,“传国师觐见!”   谢见君自回京以来,只在旁人口中听说过这位国师,要论起来,这还是头一次见。   那国师约摸着五十有余,身形瘦削,面色奇特,两目凹陷,他身穿宽袖长袍,大步阔阔而来。   “国师,可有要事奏报?”崇文帝见他走近,问道。   国师先行了一礼,“陛下,微臣于正月一日和四日,窥得天降祥云之象,陛下您受天命之使五十余年,天下兴旺,百姓富庶,江山安定,然今上天又降下祥兆,昭显陛下之盛德,臣上书奏请陛下行封禅大典,福荫万世,永固社稷。”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   “恭喜父皇,贺喜父皇!”站在队伍前列的三皇子骤然出列,“父皇大治于天下,如今千秋功业得上天认可,当去泰山奏告,祭祀于泰山之巅,以此来报答天地神祗!儿臣...“他向前一步,屈膝道:“儿臣恭请父皇行封禅大典!”   三皇子话说得太快,以至于他已经说完一盏茶的时间,大伙儿才纷纷回过神来。   难怪分去给五州赈灾的粮草饷银比钦南少了一半,感情是要用在这儿...谢见君颇感无感,他悄悄看了一眼打方才国师上疏,便一直没吭声的太子,见他眉头紧锁,面色阴沉得厉害,想必应是不愿意崇文帝,挑在这个要紧关头去泰山祭祀的。   他这回猜对了,太子静候了须臾,忽而开口道,“父皇,恕儿臣不敢苟同,封禅大典耗费无数,如今国库空虚,各地灾害频发,四夷虎视眈眈,父皇,您赶在此时去泰山祭祀盛典,怕是不妥。”   “太子此言差矣,典礼固然要花费一小部分的国力,但自古以来,礼乐以教化成德之责,此番祭祀大典,可鼓舞士气,教化天下,震耀寰宇,宣扬陛下大治于天下的功德,乃是上乘之选。”国师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反驳道,他声音略带阴沉,浸着一抹被砂砾蹭过的低哑,让人听着,无端有些不舒服。   谢见君蹙了蹙眉,不怨太子反对,凶歉之年怂恿崇文帝大张旗鼓地去泰山封禅,这国师安的什么心思?   “父皇,儿臣以为国师所言极是!”三皇子又跳出来,“这寻常百姓遇婚嫁喜事,尚且都要大费周章地庆贺一番,更何况是父皇您呢?您执掌朝政多年,岁丰年稔,海晏河清,四海之内皆为盛世,有如此丰功伟绩,何不设坛为祭,报天之功?”   三皇子说得头头是道。   “陛下,您不可再犹豫了,此番封禅是得上天昭示,您理当顺应天意,这历来封禅都是春日而成,现今时日所剩无几,得早些开始筹备了。”国师也趁机添了一把火,二人一唱一和,催促着崇文帝拍案下诏。   “既是如此..”崇文帝看向殿前站的乌泱泱的朝臣们,“朕要行封禅大礼,众卿意下如何?”   “臣等附议。”师文宣领头,大臣们连带着谢见君在内,纷纷附和。然大伙儿不附议也没有办法,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此番泰山封禅,分明是崇文帝已经应准,配合着国师在他们面前演了一场戏罢了。   崇文帝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将国师召到跟前,“依国师之言,此次封禅大典,就由你总领其务。”   “父皇!”偏太子不肯低头,梗着脖子一步也不让,似是非要跟崇文帝论个高下出来,连师文宣一个劲地清嗓子提醒他,也无济于事。   “太子,你数次阻拦朕,难不成是觉得朕如今治世的功劳不足以昭告天下?还是朕之德行有失,有愧于天地百姓?”崇文帝面露愠怒之色,语气都强硬了起来。   “父皇这些年抚定内外,任贤革新,革新税法,整饬纲纪,累累功劳乃是天下共睹,但您身为一国之君,应当居安思危,克制己欲,制约侈靡之风,封禅大典是谓图虚名,您岂能为虚名所累?如今五州十室九空,饿莩遍野,您若执意如此,怕是要让那些啮雪餐毡的百姓们寒心....”   太子话还未说完,就被迎面而来的一叠奏折,砸得身子向旁边一歪,连带着脚下都踉跄了一步。 第247章   “逆、逆子!”崇文帝拍案而起, 手指着太子怒声叱骂道。   “父皇息怒!太子并非是有意之举,您莫要同他一般见识,此番去泰山行封禅大典, 务必要保重龙体呐!”三皇子唯恐天下不乱, 偏挑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   众人见状, 都不敢再吭声了, 一个个缩着肩膀低着头立在殿前, 战战兢兢地承受着与自己无关的圣怒。   太子显然没想到父皇能当着众臣的面儿, 如此折辱于他,他冷冷地睨了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三皇子,弯腰捡起被丢在自己身上的一摞奏章,墨发散乱地垂在鬓边,他丝毫不在意, 将奏章递还给身旁哆哆嗦嗦的内侍后,当即便拂袖而去, 连一向做得最为周全的礼数也抛掷一边。   崇文帝兴许也有些后悔, 他猛地跌回到在龙椅上, 手捂着胸口, 剧烈地喘息着,眼见着额前就已经漫上一层薄汗,连搭在龙案上的手都发起抖来。   “宣太医,快宣太医!”李公公见势不好, 赶忙唤内侍去太医院。   “不...”崇文帝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让国师、国师来...”   谢见君听得一怔,他尚且能看得出来崇文帝目前的身体状态有多差劲, 有病不寻太医前来搭脉诊治,偏找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江湖道士作甚?   但李公公只是略微一顿, 他在崇文帝身边服侍数十年,最是了解这位圣上的心思,遂小心翼翼地扶崇文帝回后殿时,还不忘请国师跟随。   谁也没想到年假后的第一个早朝竟是这般不欢而散,草草收场。   谢见君后知后觉,西戎求和的事儿没说,互市通商没信儿,打破往年常规,让众臣赶在开工第一日跑来上朝,居然是为了封禅大典,连五州赈灾都不过顺带一提,抛砖引玉。   “哎呦,可吓死我了!”出了太和殿,宋沅礼小步凑上前来。他回京做官儿近半年,头次见这阵仗,刚才崇文帝往太子身上扔东西时,他躲在后面大气儿都不敢出。   谢见君听着他的抱怨心不在焉,“陛下如今对这位国师已经依赖到这种程度了?”   “你才知道?”宋沅礼惊诧,他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没见到有外人在,才压低声音道:“我听闻,圣上年事已高,这两年愈发觉得自己力不从心,每日需服食国师进奉的丹药,那三皇子..”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声,更加变得谨慎起来,“三皇子为博圣上喜好,去年上半年进贡了几个异族美人,一个个青眉碧眸,身段妖娆,把圣上迷得神魂颠倒,几乎无心朝政,私底下还喝...还喝鹿血酒助兴呢。”   谢见君侧目瞧他,神色一言难尽,“你不是每日都在户部上工吗?从哪儿打听来的这些传闻?”   “你当谁都像你一样,整日就知道闷头处理那点政务,两耳不闻天下事儿?”宋沅礼撇嘴,语气里嫌弃得很。   他似是想起什么来,忽而话锋一转,“不过,你说的圣上依赖国师,倒真是不作假,早知帝王薄情多疑,但有了国师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了,你还没回京之前,圣上就曾因着国师的一句在我看过是戏言的话,便罢黜了两位阴月生辰的官员呢。”   “兴许以儆效尤吧...”谢见君淡淡说道,他记得那会儿季宴礼来信提到,国师上位时,曾有不少的朝臣跳出来反对,更有言官死谏,说自己要撞死在殿前的红柱上以表忠心,但即便如此,也没能拦住。   圣上久病,在床榻上躺了数月,为此,太医院前前后后革职了好几个太医,偏来了一位江湖道士,短短医治几日,崇文帝便能下榻,又调养了半个月,崇文帝脸色已然恢复如常,这让他如何不拿这江湖道士更要紧?   况且,连自己亲儿子的忠劝都置若罔闻,几个言官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他可是为了劳民伤财的封禅大典,枉顾五州数以万计的灾民呢。   一想到这,谢见君心里沉甸甸得怪不是个滋味,回忆起崇文帝方才发怒时,面色浮肿青白,隐隐有死气之色,他觉得,非挑在这个时候去泰山,着实有些奇怪。   “谁知道呢?”宋沅礼还沉浸在刚才的话茬里,他耸了耸肩,“我不过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听着,有青哥儿和长睿在,纵然给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敢乱站队瞎搞,那可是拿着自个儿九族的族谱在阎王爷跟前晃来晃去呢...”   谢见君笑了笑,“你如今这样,就挺好的。”   ————   五州赈灾的事宜耽误不得,在膳堂用过午膳后,谢见君又请旨面圣。原是这活儿应该户部尚书方旬来做,奈何这老头临近年关时便请了病假,直至年后开印也没来点卯,听说是染了风寒,卧病不起呢。   谢见君执赈灾名录在尚书房外等了片刻,李公公引着两位衣着华丽的女子,先后从尚书房出来,瞧那二人模样,应就是沅礼所言,三皇子贡献给崇文帝的异域女子。   他赶忙垂下眼眸,身子朝旁边一侧。   “谢大人,陛下已等候多时,还请您随老奴来...”李公公将人送至门口,回身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有劳李公公前面带路....”谢见君微微躬身,跟着进了尚书房。   崇文帝靠在椅背上,闭目假寐,整个人瞧着甚为疲惫,听见开门的动静,他微抬了下眼皮,“谢卿来了。”   谢见君屈膝行礼,而后将手中的名录交由李公公,双手呈到他面前。   他草草地翻看了几张,便将其阖上,随手搁放在龙案上,“这赈灾不是头一回,各部也知道该如何运作现今方旬告假,户部的事儿便由你多盯着点...”   谢见君眉心动了动,正打算领旨,崇文帝轻咳了两声,继续道:“年前,朕看了你呈上来的奏报,自打推行了‘入粟拜爵’,可帮朕解决了这边境粮草短缺的问题....谢卿,朕念你有功,特赐黄金百两,珍珠一颗,以示褒奖。”   “陛下恩赐,微臣不敢辜负,为臣者当为陛下分忧,微臣愿效犬马之劳,以报深恩..”谢见君自觉时机已到,既然崇文帝主动提起了入粟拜爵一事儿,那他就可以顺水推舟,提出让商户们将粮草送往五州救灾的举措,“陛下,臣以为...”   然他刚起了个头,崇文帝便截断了他的话,“谢卿,既是边境积粟可抵三年之久,不妨让商户们将粮草送往京中。”   谢见君闻之一怔,只觉得迎头泼过来一盆冷水,连心都一并坠入了冰窖。“送往京中”就意味着崇文帝决定要将此法子长期实施下去,但他原本的初衷,仅仅是为了让边境将士,无后顾之忧地对战西戎。   “朕打算传令下去,从即日起,商户们需按照当市的粮价,将粮草折成饷银送往京中....”崇文帝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这回轮到谢见君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出声劝阻道:“陛下,‘入粟拜爵’不宜长久,商户趋利附势,必然会大肆搜刮粮食,囤积居奇,侵蚀农户,到时苦的照样还是黎民百姓!”   崇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有吏部监察,朝中地方百官监督,断不会出现如谢卿所言的恶行,谢卿怕是多虑了...”   难怪沉稳内敛如太子,都能跟他们这位圣上不分场合地大吵起来,谢见君此刻简直想要骂娘了,他甚至责怪自己当初就不该多言,打着重农贵粟,各得其所的主意,没想到到头来却成了助纣为虐的刽子手。   须臾,崇文帝见着他脸色不佳,“谢卿,你为何不说话了?”   谢见君抿了抿嘴,“微臣所言,必是陛下不爱听的,既是您不爱听,微臣又何必给您平添忧虑,陛下当以龙体为重,切莫动气。”   崇文帝摆弄着手中的赈灾名录,微眯着眼瞧他,“知道朕不爱听,那你就说些朕爱听的话来。”   “请恕微臣愚钝,不敢妄言。”谢见君拱手致歉。   他话说得规规矩矩,让崇文帝有气也发作不了。   “朕心意已决,‘入粟拜爵’就按照朕的说来,这法子是你举荐给朕的,这事儿便交由你去办...”崇文帝骤然咳嗽了两声,身边李公公立时将丹药递了上去,“陛下,您该吃药了。”   谢见君扫了一眼木托盘上放置的两粒褐色丹药,像极了小时候吃过的麦丽素,他迅速敛回眸光,咬着牙将差事儿应了下来。   走时,照理是李公公送他出门,他便借机打听起崇文帝的病情来。   “哎呦,圣上这病,可有段日子了。”李公公掐着尖细的嗓音回话道,“初时,只是感觉燥热无力,后心悸晕眩,夜里气喘难眠,偶时还会惊厥...”   “太医怎么说?”谢见君问。   李公公摇了摇头,“太医一波接一波地过来请脉,又是开方子,又是针灸,但都收效甚微...不过有了国师调制的丹药,陛下已经好多了,只是近日来药效减弱,陛下便由每三日一服,改为了每日一服,听国师说,他正在研制新的丹药呢,想必陛下的病,不日就能好起来了。”   谢见君颔首。   他问起这个,权当是见崇文帝一脸病相,气色实在不算好,如今听了李公公的话,才知陛下身体抱恙,全然仰仗国师,太医院已形同虚设。   那是否意味着,即便是所食用的丹药有问题,也没有懂药理的人知晓呢?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一惊,回过神来,赶忙谢绝了李公公,只身往宫外去。   ————   “老大,咱们还要再转一圈吗?”乔嘉年纵马停在离谢府门前不远的地方,苦着脸往马车车厢里探问道。半个时辰前,他们就回来了,但是他家老大不知为何,窝在马车里三过家门而不入,还让他赶着车不停地在城中绕来绕去。   谢见君闻声,掐了掐眉心,他被崇文帝交代下来的新差事儿烦闷得厉害,又不想将情绪带回到家里,让云胡瞧出端倪,还得替自己担心,“嘉年,咱们去荟萃楼,买一记傍林鲜,再回家。”   眼见着回家有望,乔嘉年忙不迭应声,调转车头嘚嘚嘚往荟萃楼去。   傍林鲜是云胡爱吃的,春日从山上采来的野竹笋,精切成细丝,辅以雪里蕻外,加火腿炒之,既有春笋的脆霜,又有鲜肉的丰腴。其味道,吃起来鲜美清甜。每次去荟萃楼点这个菜,云胡都得多吃两口,这回也不例外。   他嚼着谢见君单独夹给他的傍林鲜,两颊塞得满当当的,像是暖冬时屯粮的仓鼠。   “爹爹..”大福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爹爹,初十便要上学,可先生布置的功课,我还没写完呢,您能不能帮我给先生告个假,让我在家再待两日吧,我实在舍不得祈安...”   云胡不为所动,“功课没写完,还在这儿墨迹?快些吃完去小书房念书去。”   “爹爹,我手疼,写不了大字,我脑袋也不舒服,一念书就疼...”大福装模作样地将自己的手杵到云胡面前,“爹爹,不信,你瞧瞧?”   云胡知道他这是讨巧,遂没理他,倒是祈安紧蹙着眉头从餐椅上站起来,脑袋凑向大福,一面看,一面往他手指上吹气,“哥哥,我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谢见君心里藏着事,他还在琢磨如何劝说崇文帝打消让商户们将粮草折算成饷银送往京中的念头,晚饭也没什么胃口,这会儿听大福哼哼唧唧地磨云胡给自己告假,心里头忽而冒上来一股火,他将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搁放在桌上。   “既是不愿意去上学,谢瑭,从明日起,你就不用再去书院了。” 第248章   谢见君是出了名的温和性子, 逢人总是笑眯眯的,极少见他有冷过脸的时候,遂此话一出, 饭桌上围坐在一起的众人都愣住了。   打从满崽开始, 到如今的大福, 想着法子逃避上学, 已经是家里时不时便会上演一场的固定戏码, 大家司空见惯, 哪知这回,偏偏就触了谢见君的霉头。   大福也不往云胡身上贴了,小小的身子坐得板板正正,规规矩矩。   谢见君眼尾余光扫了他一眼,继续阴沉着脸吩咐宁哥儿, “去将谢瑭小书房中的笔墨书册都收了,今后, 他的小书房内不准许再出现任何同学堂相关的东西。”   宁哥儿摸不准主君所言是否为真, 又不敢不从, 一时有些无措, 幸而云胡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行退下,他这才利落地道了个“是”,后退着离开。   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复存在, 彼时屋中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云胡有些耐不住,他张了张口,刚想说点什么, 给父子二人缓和一下,就被提早预判到他八成要求情的谢见君截断了话, “云胡,书院初十开学,你辛苦跑趟腿,去找山长给谢瑭把学退了。”   要搁平时,一听到要给自己退学,大福保准高兴地要跳起来,可眼下这种情况,他哪里还有这种心思?   大福彻底慌了神,他从圆凳上跳下来,“噔噔噔”小跑到谢见君身前,扯着他的袍袖,“阿爹,不要…不要退学,我知道错了…”   谢见君眸色微冷,拿下他的手,“谢瑭,你以后都不用再去书院念书了。”   大福被惊得动作一僵,立时红了眼圈,偏他又不敢哭出声,只紧紧抿着嘴,泪珠如串线珍珠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那模样瞧着可怜极了。   谢见君心里有些不落忍,但神色却没有半分松动,他打定主意不在此事上让步,便是一句软话都不会说,不仅不说,他起身将人推开,径自出门去了。   刚走没几步,大福嚎啕的大哭声就追了出来。   “老大,小公子不过使使性子撒个娇而已,您怎能这般狠心?也太过分了....”乔嘉年听着直撇嘴,担忧的眸光不住地往身后紧闭的两扇门上瞟。   话音刚落,他脑袋上立马挨了一巴掌。   谢见君头也没回,连脚步都没停顿,“乔嘉年,你是不是想回甘州了?”   被唤到全名,乔嘉年缩了缩脖子,想起下午那会儿,他家老大从宫门口出来,愀然不乐,脸黑得同锅底似的,悻悻然闭了嘴。   ——   未出正月,夜里又起了雪,扑簌簌地落在庭中红梅枝上,似是银丝裹着春意。   这般姣美的雪景,谢见君没心思赏,驱走乔嘉年后,他在书房里干坐了大半个时辰,冻得浑身发麻,才掩下了窗子,回眸见大福画的四仰八叉的小乌龟,被随手丢在书案上,他眼眸一弯,上前将它收进手边的小木盒里。   那木盒装的都是大福的画作,虽说画上多的是瞧不出什么模样的东西,但他觉得有意思,就给一并收起来了。   他一张张地捡出来看,又一张张地仔细收好,到末了,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   其实今日之事,若放在平时,他决计不可能生气,还会饶有兴致地逗大福。尽管这孩子时常闹腾着不去学堂,但从未在书院惹出乱子,夫子布置的功课,每日也能磨磨蹭蹭地完成。   如乔嘉年所言,不过就是哼唧两声,在爹爹和阿爹跟前撒撒娇而已,怎么就没忍住,对他发火了呢...   冷静下来,谢见君心底翻上来丝丝的后悔。   自己违背原则,将外面糟糕的情绪带回家中,以至于因为一点小事儿,迁怒到大福身上,还对着一个不识人事的孩子,说了那么重的话。   愈是反思,他愈发觉得乔嘉年方才言之凿凿,说他过分,说的一点都没错....   屋门被轻轻叩响,谢见君恍然回神,听这小心翼翼的动静,应是云胡过来了。   他正起身的功夫,一个小身影已经挤开门,像只泥鳅似的钻了进来。   “阿爹...”祈安迈着小短腿往书案前跑。   谢见君以为这小子要往自己身上扑,忙不迭蹲下身子,哪知临跑到跟前,祈安猛地站住脚,既不靠近,也不说话,只定定地歪着脑袋瞧他,圆圆的小脸儿皱作一团。   谢见君觉得他这幅模样有些好笑,遂温声温气地问他道:“来找阿爹作甚?是不是有事?”   祈安下意识摇头,反应过来,随即又重重地点了点头,但依旧不吭声。   谢见君问不出答案,便将目光投向紧随其后的云胡。   云胡耸了耸肩,看样子也不打算回答他。   谢见君只得耐心地又等了片刻,祈安终于有了动作,就见他手探进自己随身斜挎的小布兜里,窸窸窣窣地不知要掏什么。   “怎么了?”谢见君问。   祈安从小布兜里摸出一把糖块,犹犹豫豫地挑出大部分,捧到他面前,“阿爹,吃糖。”   “祈安乖,阿爹不吃。”谢见君知道那小布兜里都是祈安的心爱之物,自己这么大的人了,哪能跟孩子抢东西吃。   祈安抬眸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怀里余下的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把掌心里所有的糖都推了过来,固执地非得要阿爹吃糖。   谢见君看他坚持,不好抚了他的心意,索性就将糖了接过来。   许是刚哭过,祈安双眸浸得发红,他不知是哪里学来的话,一字一句地软着声音道:“阿爹,你吃了糖,就高兴一点,然后...然后不要再生哥哥的气了。”   谢见君不说话。   祈安以为给的糖不够,又从小布兜里掏出一把蜜渍梅子,这是私存的最后一点零嘴了,他踌躇再三,终是都塞了过来,再开口时,语气里已然湿津津的,“阿爹,你快吃糖...”   他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懂阿爹因为何事这般生气,只想着哄得阿爹高兴。   谢见君总算摸索出了祈安的意图,他叹了口气,将零嘴重新搁回到小布兜里,“阿爹没生哥哥的气。”   祈安一听这话,神色变得着急起来,嘴一扁,莹白的泪珠就顺着脸颊一颗颗砸落,他吸了吸潮湿的鼻音,“可是、可是哥哥好难过呐..”   “哥哥难过,那是阿爹做的不好。”谢见君轻声道。原本有些话是能好好说的,没必要闹到发火的地步,是他自己没控制好情绪。   云胡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又从乔嘉年那儿得知了下班散班的事儿,此时眸中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夫君,大福无非就是小孩子脾性,睡一觉,明早便什么也记不得了,你莫要自责....再者说,也是我平日在上学之事上,太纵着他了,不怪你今日发作...”   谢见君笑了笑,晓得小夫郎这是在安抚他,遂莞尔道:“大福呢?”   “哥哥刚才回房了,不过小叔叔也去了。”祈安抢先回话。他还记挂着自己要哄爹爹高兴的任务,攀在谢见君肩头上不撒手,仿若盖戳似的,拼命往他阿爹的脸上印口水。   谢见君被闹得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他拎着小崽子的后襟,丢还给云胡,瞧着怀中小人一连打了两个哈欠,伸手欲揉上被眼泪泡得红肿发痒的双眸,便制止道:“听话的乖宝宝,这个时辰应该去睡觉了。”   说着,他正对上云胡明显不放心的眼眸,轻声做了个口型,“我出去一趟...”   原本云胡和祈安俩人不来,他也是要去这一趟的。   ————   烛光摇曳的卧房中,大福坐在书案后,执笔不停地往纸上写着什么,一面埋头苦写,一面还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眼泪蹭到纸上,同未干的墨迹糊作一团,他便把纸揉碎,丢在一旁,而后继续写,像是被上了弦的提线木偶,一遍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   满崽止不住地心疼,“大福,今日天色已晚,明早再起来写吧。”   “不、不要、我不要被退学...”大福用袖子擦了擦脸,用力地摇了摇头,“小叔叔,你再帮我磨墨....我把功课写完,阿爹便不会让我退学了....”   谢见君进门时,恰好听着这话,他脚步一顿,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   “阿兄..”满崽率先看到他,执磨条的手僵在半空中,一时不知该不该落。   “满崽,你先回去吧,灶房里煨了米粥,我让明文给你房中送了一碗。”谢见君端着碗热腾腾的米汤,侧身让开了出门的路。   满崽识趣地离开,出门时还贴心地掩好了屋门。   等人走后,谢见君将手中的木托搁放在书案上,从柜子中抽出把剪刀,剪去了烧得焦黑的烛芯,原本略有些昏暗的屋中倏地明亮了几分。   大福早在阿爹进门那会儿便听着动静了,他不敢抬眸,只闷着头躲在书案后面不吭声,手中的毛笔失了魂似的在纸上划来划去,连写了什么都不知道。   谢见君挨着身边坐下,把刚煨好的米粥舀起一勺,抵在唇边轻吹了吹,“先别写了,来喝点东西。”   那米汤一瞧便知是仔细熬了许久,嫩黄的米粒都涨开了花,浓浓的米香直往人鼻子里钻,大福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委委屈屈地凑过来抿了一小口。   “还烫吗?”谢见君见他蹙了蹙眉头,关切问道。   米汤还没咽完,大福含含糊糊地摇头。其实是有些烫的,但他不敢说,怕惹阿爹愈发生气。   但谢见君大抵也能猜到,再舀起的米汤吹至温热,才递到他嘴边上。   二人沉默着,竟也喝了小半碗。   大福实在喝不下了,偏头躲开了递到跟前的勺子,“我、我不饿...”他极小声地说。   “那便不喝了。”谢见君会意,起身将余下的半碗米汤搁放在屋中的矮炉上,回来时,大福又拿起毛笔,点了墨汁。   他似是跟眼前书册上的这几个字杠上了,明明下笔生涩得很,偏又倔强地来来回回临摹,写得歪七扭八,不成样子。   “大福,莫着急,慢慢来...”一双修长温暖的手探过来,轻握住他执笔的手,引着他在纸上,一笔一划将那几个字重新写了一遍。   他紧张地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不知不觉,攥笔的指尖都泛了白。   好半天,谢见君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福,阿爹是来跟你道歉的,对不起,方才朝你发火了。”   他侧目,怔怔地看着阿爹,忽而,咧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似是憋了许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第249章   “我、我...”大福眼眶里蓄满了泪珠, 说话间还扑簌簌地往下掉,“我太、太难过了、我要哭一下...”   谢见君并非那冷血无情又严厉的阿爹,自家孩子一掉金豆豆, 他心就软了, 张手将人抱过来时, 大福伏在肩膀上, 小身子微微抖动, 兴许是害怕, 亦或是旁的,他呜呜咽咽地哭得极小声。   “想哭就哭一会儿也无妨,阿爹陪着你...”谢见君捏了捏他柔软的后颈,语调温柔地轻哄着。一如幼时,大福夜里闹觉不肯睡, 他抱着人在烛光昏黄的屋中转了一圈又一圈。   中途云胡担心,曾悄悄推门进来望了一眼, 见二人难得温情, 便宽了心思。   夜色幽沉, 雪粒还在簌簌地飘, 落在青石砖上结成一层薄薄的银霜。   煨在小火炉上的米汤冒着涔涔白雾,谢见君安抚住大福,又端过来哄着他喝了两口。   “阿爹...”大福哽着声,雪团子似的面颊上泪眼蒙蒙, “阿爹,你、你别生气了...”   “阿爹没生气。”谢见君轻声道,从袖口中掏出帕子给他洇去眼尾的泪痕, “大福,对不起呐, 阿爹方才说话那么凶,吓着你了吧?。”   “是我、是我、”大福哑着嗓子,抽抽搭搭地话也说不利落,他的小脸贴在阿爹颈窝处,轻轻地蹭了蹭,“大福不要退学,大福会好好念书,阿爹、阿爹不可以不喜欢大福!”   “不会的,阿爹一辈子都喜欢你。”谢见君给怀中的小崽子顺毛,意料之中,大福听着这话,原本还紧绷着的嘴角缓缓向上弯起,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乌瞳也现出几分笑意。   “你能不能原谅我呀?”谢见君乘胜追击,“你看我这么喜欢你,原谅我好不好?”   眼见着大福嘴边的笑意越扯越大,清亮的双眸都勾成了一盏月牙。   “阿爹方才是一时气急,本可以同你好生说话,但因着今日上朝时生了些变故,阿爹心中烦闷,故而迁怒于你,阿爹错了,不该冲你发火。”他温温柔柔地同小崽子解释,语气再无先前那般的冷硬,不近人情。   大福心里那点冒了芽窜了枝的委屈被一点点地抚平,“我原谅你了。”他压不住蓬勃而发的儿戏,正了正神色,大声说道。   谢见君笑了笑,“那你这会儿愿意同阿爹说说,为什么总不想上学堂吗?”把人哄好了,这做阿爹的得问问孩子常惦记着逃学是何缘由,总不能重重拿起,轻轻放下,折腾一通,到头来什么问题也没解决。   大福搭在肩头上的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他翘首看看阿爹,复又垂下眼眸,须臾,“是夫子、夫子讲课太无聊了,老让我们摇头晃脑地背东西,我听不进去,还背得头昏脑涨...”   他声如蚊呐,似是怕阿爹生气,后半句挤在喉间,含含糊糊地往外吐,谢见君要凑得极近,才能听清楚。   “还、还有...”他闭了闭眸,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地抱怨道:“夫子动不动就罚抄,分明我都已经记住了,还要一遍遍地往纸上誊写,实在枯燥,若是不写,又得挨手板,夫子冷着脸打人时,可疼了...”   谢见君耐着性子听他念叨上学堂的事,神色也不见恼怒,还拢袖抹去他眼尾沾染的湿意,“阿爹上学那会儿,同你一样,都被夫子罚抄过,那时冬日里屋中炉火烧得旺盛,阿爹念书念得困倦,还曾被夫子拎到门外罚站呢。”   “真的吗?”一听这个,大福来劲了,他猛地直起身子,泛红的眼眸瞪得溜圆,在烛光下溢着熠熠的碎金,“原来阿爹的夫子也这么严厉呐...”   寻常父母这个时候,大抵要提自己当年念书冬寒抱冰,夏热握火有多辛苦,借此教育孩子们理应勤学苦读,照萤映雪。   然谢见君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笑眯眯地问大福,不喜夫子讲课枯燥难耐,那喜欢什么?   大福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我喜欢踢蹴鞠放纸鸢,还喜欢跟小常将军,和小世子一起骑马,拉弓射箭!”他说着,眸光不由得看向立在角落的那柄长弓,那是上回从公主府回来时,常知衍特地送他的。   得,这是又养出了个小满崽....谢见君一阵扶额,但他得知原因后,没有啰里啰嗦地给大福提点些读书的大道理,也没有端着做阿爹的架子,颐指气使地批判大福在当下这个年纪应该以念书为重,不可贪图享乐,而是另辟蹊径地讲起了诸葛亮草船借箭的故事。   “阿爹,什么是军令状?”   “阿爹,为什么造箭不用竹子,翎毛?”   “阿爹,他如何知道第三日会有大雾呢?”   ......   大福听得入神,像个好奇宝宝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疑问往外蹦,谢见君都耐心地给他一一讲解。   听完整个故事后,他小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眼眸中满是亮闪闪的崇拜,“这个诸葛亮,好厉害哇!同常将军一样厉害!”   谢见君心里有点酸酸的,不过去了趟演武场,他在自家儿子心中的地位就被常知衍比了下去,他撇撇嘴,“诸葛亮厉害,是因为他通天文,识地理,而且也知奇门,晓阴阳,还擅长行军作战中的布阵和兵势....”   “我也要学!我也要学!”大福兴奋地在他怀中扭来扭去,仿若急于破土而出的蚯蚓,“常将军许诺要带我上阵打仗,等我学会了,就能像他那般英勇聪明!”   谢见君一朝目的达到,心里愈发酸得冒泡,他一把按住不安分的崽子,“好好好,之后每日你散学回家,阿爹便请先生单独教授你这些东西,可还行?”   “那我还能听你讲故事吗?”大福问,“我可以早早写完夫子布置的功课!”   “只要你想听,随时来寻阿爹,若是阿爹当时忙着,咱们便可约旁的时间...”谢见君温声说道,望向他的眉目含着似水温柔,“大福,你记着,无论你想要什么,至少在阿爹和爹爹这里,不用拿其他东西来交换,你不是为了满足阿爹的期望而出生的,是阿爹太爱爹爹了,所以才有了你和祈安,你可以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大福听得懵懵懂懂,他还不理解这话中的含义,犹自因着能听故事而偷摸高兴,半晌又似是想起什么来,“阿爹,你今日上朝为何烦闷?”   “嗯..”谢见君怔了怔,没料到大福会这般问,他斟酌片刻道,“先前小常将军在边境打仗辛苦,将士们食不饱穿不暖,阿爹便想了个法子,帮他们凑齐了军饷,只是如今这法子被用在了与阿爹初衷与之相悖的地方,阿爹无力阻止,所以才烦闷。”   “那怎么办呀,阿爹?你快想想办法呀..”大福也跟着着急起来,“是不是因为那位很厉害的老爷爷让你这么做的?是不是他也很想要用这个法子凑钱?”他暗戳戳地问。   谢见君颔首,他晓得大福说的老爷爷,指的就是崇文帝,只是云胡不许这孩子直呼其名,遂取了个代号。   “那、那、那若是有比这个法子更赚钱的,老爷爷是不是就不会为难阿爹了?”大福仔细地思考了片刻后,认真地询问。   “比这更赚钱的法子?有倒是有.....”谢见君又想起了年初一时在师文宣府上看到的那封誊抄的军报,禁不住纳闷起来,照理说西戎求和的消息理应早就被兵部递上去了,为何崇文帝一直压着不提,他是愿意?不愿意?还是在等什么?   大福还在一个劲地追问更赚钱的法子是什么,谢见君一把将其按倒在榻上,嘴里给塞了块方方正正的桂花饴糖。   “几时了,还不肯睡觉?”   “阿爹,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大福半眯着眼躺在榻上含糊着撒娇,将糖块咬得咯嘣作响。   “太晚了...”谢见君濡湿手巾,给他抹了把脸,“明日再听故事。”   “不嘛....”他翻了个身,张开手等着换里衣,“那我想听着安眠曲入睡....”   “小崽子,要求还不少。”谢见君拿他无法,索性坐回到床边上,一面拍着他的后背,一面低低地轻哼。   月色轻柔如薄纱,落在二人身上,晕开一片朦胧的光影,他的声音也温和清润,让人莫名地安心。   *   明文裹着厚棉衣靠在廊前的石柱上,今日是他轮值守夜,寻常大福睡着后,他就在屋中小榻上歇息,今夜主君迟迟未出来,他便多等了时候。   屋门骤然被从内拉开,谢见君修长挺立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听着动静,赶忙站直身子,“主君...”   谢见君点了点头,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默声的动作,而后将屋门重新掩紧,把伺机钻进屋的风雪悉数都挡在了门外。   “主君,您今夜不回房吗?”明文见他转身要走,但离开的方向并不是主屋,便撑起伞跟上前去询问了两句。   “我还有事情要做,今夜就歇在书房了。”丢下这句话,谢见君接过他递来的油纸伞,只身走下长阶,没入凄寒的风雪中。   翌日朝中点卯,内侍来报,说谢见君以偶染风寒,生了热症为由告假三日。 第250章   谢见君的确是病了, 昨夜他在雪地里坐了半宿,冻得整个人都凉透了才回书房歇息。   起早,眼瞅着过了往日盥洗的时辰, 乔嘉年仍没听着他起床的动静, 硬敲门进来, 才发现人已经烧得浑身滚烫, 半昏不醒。   他赶忙知会了府里人, 驾着马车去南宁街请益元堂的大夫。   云胡得知此事, 将俩孩子安置好后,急匆匆赶过来,刚一进书房就打了个寒噤,“这屋中怎这般清冷?”   明文正搬着炭火进门,闻言便道:“乔小子说他进门时, 窗子是半掩的,许是昨夜风大, 把窗子吹开了, 主君又睡得熟了些, 这才染了风寒...”说着, 他看了眼窗外朦朦雪色,叹了口气,“这么大的雪,还不知道乔小子什么时候能把大夫带过来呢。”   “嗯..”云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轻手轻脚地进屋撩开床边的帷帘。谢见君额前搭着冷水浸过的帕子,睡得并不很安稳,他面色潮红, 呼吸也断断续续,时不时还轻咳两声。   “去拿些水来…”云胡头也不回地吩咐着身后的明文。   明文倒了盏热茶递上前, “主夫,方才主君醒了一阵,说是担心过了病气给您和孩子们,叮嘱您莫长留在此处。”   云胡不吭声,拿棉帛濡湿了茶水,洇了洇谢见君的唇瓣。   “怎么、怎么不听话…”谢见君眼睛睁开一道儿细缝,认清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云胡后,他哑着嗓子道:“不是不让你过来吗?”   云胡扶着他坐起身,拿手边上的皮裘将人裹得严严实实,见他眉宇间遮掩不住的缠绵病气,心疼地嗔怪道:“你病得厉害,我如何不担心?歇在书房里也就罢了,竟还睡得那么熟,连窗子被吹开都未曾察觉…”   谢见君摸了摸鼻子,没敢说是自己故意敞着窗子,他喉间忽而涌上一阵痒意,连忙掩住嘴,脸别向他处猛咳了几声,扯得墙上的阴影也跟着晃了晃。   云胡给他轻抚了抚后心,又让明文换了热茶,自然地递到他嘴边,“快喝些水润润。”   谢见君身子绵软无力,连茶杯都端不住,遂就着小夫郎的手抿了两口,“祈安和大福呢?”   “都病成这副模样还惦记…”云胡没好气道:“先生带着祈安在院子里玩雪,大福在小书房习字,两边各有人仔细看顾着呢,倒是满崽没去子彧府上,大抵看我脱不开身,一早跟着昌多去甘盈斋了。”   谢见君颔首,又止不住涌出几声咳嗽。他眸光穿过小夫郎,望向他身后的明文,“李盛源出门了吗?”   “回主君,李管事儿方才便动身了。”明文道。   他这一病,需得去宫中告假,中间醒的那一阵,便是嘱咐李盛源做这事。虽说领了协理封禅大典的差事,但户部还有右丞坐镇,缺他一个无关紧要,他也想学着方旬偷个懒,挡一挡这身外的糟心事。   云胡自是也知道,见他生着病还操心这个,又操心那个,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回到榻上,一层层厚棉被掖紧实,美其名曰让他捂汗,好快些退热。   谢见君心虚,一句辩驳的话也不敢说,就听着小夫郎一面吩咐府里人再给房内添些炭火,一面谴明文去灶房传话,让婆子做点清淡的吃食,末了还不忘寻人去迎一迎,请大夫一直未归的乔嘉年,陀螺似的忙不转,他又有些愧疚了。   ————   乔嘉年请来的益元堂大夫是跟宫中太医院的齐太医一并进府的。   彼时,谢见君刚被云胡耳提面命着闭眼歇息,府内下人便来报,说是圣上体恤谢大人宵衣旰食,身体抱恙,特许齐太医前来诊治。   “没安好心...”云胡在旁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他也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谢见君在崇文帝跟前受了委屈,这会儿听着是宫中派人,心里尤其不舒服,“打着诊治的旗号,还不晓得要折腾什么呢。”   谢见君失声笑了起来,拍拍小夫郎的手背以示安抚,见小厮引着齐太医进门,他挣扎着坐起身,披了件外衫侧倚在榻上。   常被儒冠束起的黑发,如今凌乱地散落在肩头,有几绺还湿津津地贴在额角上,衬得人面容愈发憔悴。   齐太医一瞧,心中便有了分晓,他上前拱了拱手,“谢大人,老夫受圣上之命,前来为您诊脉。”   谢见君撩起衣摆,配合地伸过手去,就见这齐太医搭在他腕间停顿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大人,您这寸口脉浮而紧,是为风寒侵表,经气凝滞之象,待老夫为您开副方单,您照着服用两日汤药,便可痊愈。”   “有劳您费心了。”他道了声谢,重新又躺了回去,瞧那病恹恹提不起劲来的孱弱模样,任谁也不会觉得有假。   齐太医不紧不慢地提笔写下药方,交由一旁已经端好送客架势的云胡,“夫人,可否请您去煨些厚厚的米汤来,这剂汤药的药性烈,大人受寒体弱,服用前须得喝些米汤先暖暖脾胃。”   照理说,这些琐事本不该吩咐当家的主夫来做,但听这话中的意思,是想寻个由头将自己支开,云胡接过药方,看了眼谢见君后,不情不愿地往门外走,顺道还一并遣散了屋内侍奉的家丁们。   “小谢大人,老夫今日走这一趟,并非全然为了给您诊脉...。”齐太医倒是个敞亮人,屋门一关,他便同谢见君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圣上所言,说您太会挑时候,昨日才领了新差事儿,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实在蹊跷,故而命老夫前来探探虚实。”   谢见君早料到有这一茬,然他既是打定了要告假几日避避风头,断不会草草地装个病,只是没想到这位齐太医居然会如此实诚,实诚到...他神色一怔,莫名地意识到点什么东西。   “太子殿下托老臣给您传句话...”齐太医谨慎地环顾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道:“这入粟拜爵一事儿,殿下也会帮着再想想办法,还望左丞大人安心把病养好,早日回归朝堂,为圣上分忧。”   这话说得漂漂亮亮,但谢见君心中却是叫苦不迭,这圣上一言既出,岂有半道上追回的道理?太子昨日在早朝上大闹一通,几乎让崇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前颜面扫地,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呢,怕是自身都难保,还能给他琢磨出劳什子办法来?“对了,齐太医,太子如今境况如何?”   齐太医叹了口气,“老夫听闻,太子今早去了尚书房,因封禅大典一事,同陛下又起了争执,途中李公公还请了国师过去...”   “之后呢?”谢见君追问,想来这太子真是执着,戏台子也搭了,戏也已经唱了一天一夜了,师文宣愣是没将他劝住,明知不可为,还偏要为之。   “陛下以太子殿前失仪为罪名,罚他在东宫自省一个月,期间谁也不许见,但幸而未剥夺辅政之权,让内侍将诸臣呈上去的奏折誊抄一份,每日送往东宫。”   只是不让见人,没说不许参与政事,由此可见这崇文帝的心中,还有他好大儿的位置,谢见君听后,暗地里松了口气。   照目前两个皇子表露在外的性情来看,他其实更站太子这边。   且不论旁的,单说封禅一事,明知国库就那点薄弱家底,太子尚且知道规劝,虽所用的法子稍显激进,但相比较三皇子联合国师,以天将祥瑞之兆,怂恿崇文帝费钱费力地远赴泰山,举办祭祀大典来说,好的不止是一星半点。   不过他自个儿琢磨了大半宿也没想明白,三皇子莫名其妙地折腾这一通是图什么,或者他想要通过封禅大典,以此来达到什么目的。   齐太医既然已经替太子把话传到,便没有继续逗留的意思,送他前来的马车还在谢府门前候着,他得抓紧回宫向崇文帝交差,遂同谢见君寒暄了两句后,利落地起身告辞。   “这药方不会有毒吧?”齐太医走后,云胡又猫了回来,他对着窗外暖阳,将那张药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随即丢在案几上,“要我看,还是请李大夫再来瞧瞧吧,我安排他去给先生和俩孩子搭脉,这会儿应该腾出空来了。”,他说着,就要再度出门去。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住,“莫要再麻烦李大夫了,就按这张药单抓药便是,左右只是风寒之症,哪怕是不吃药,闷头睡一觉也能好个差不离。”   云胡半信半疑,他觉得那齐太医委实古怪得很,要说什么话,还非得将他支出去,但谢见君避之不提,他也不好开口问,索性唤来乔嘉年,让他送李大夫回益元堂时,顺便把药抓了。   谢见君强撑着精神到这会儿已是极限,应付完齐太医,一闭眼便陷入了混沌之中。   所谓“病来如山倒”,他这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像是在寒冰火球里不停地来回翻滚,捏着嘴硬灌下去的汤药,转瞬就吐了个干净,云胡衣不解带地贴身照顾,担心他再受风着凉,将屋子烘得暖腾腾的炭火不断,还以此为由,谢绝了前来登门探病的人。   熬过了最初始的两日,到第三天,谢见君才勉强缓过神,能慢悠悠地下地走动几步,不用时时卧床。   云胡刚宽了心,转头宫中又来人了,说圣上有令,命左丞大人即刻进宫面圣,不得耽搁。   他一把将温热的帕子摔进木盆里,“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准是有要紧事情....”谢见君让明文将朝服翻找出来,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他大病未愈,本就没什么力气,衣带绕在指间几番都系不紧。   云胡拍掉他的手,冷着脸帮他把朝服穿戴齐整,还不忘往腰间革带系上辟邪的香囊,以及从白云寺求来的平安扣,仿若宫中那位是穷凶极恶的洪水猛兽似的。   谢见君乖乖巧巧地任小夫郎摆弄,不敢吱声。上马车时,怀里被塞了个热烘烘的手炉,云胡蹙着眉头站在马车外,望向他的眸底写满了担忧。   有外人在,加之自己还在病中,他不便同小夫郎亲热,遂抬手捏了捏云胡柔软的耳垂,莞尔道,“放心,最晚日落前,我便回来了。”   云胡没吭声,侧身让开行进的路。   目送载着自家夫君的马车愈行愈远,他立在飞雪中,极轻地吐出一声叹息。   *   此次前来府上下诏的小太监,谢见君瞧着眼生,遂上了马车后,便靠在一旁假寐。   马车行出几里路,察觉到自己被人轻推了两下,他微抬了下眼皮,就见那小太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小谢大人,小的是师大人特地派过来的。”   一听是师文宣的人,谢见君猛然坐直身子,赶在这个时候出现,一准是给他打预防针来了。   果不然,如他所料,小太监将他推醒后,便自顾自说起今天早朝发生的事情。   那封西戎求和的军报被崇文帝压在案头上数日,终于得以见天日。   互市通商的消息一经放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众臣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赞同的一方说西戎提出互市,其实是畏惧我朝国力,与其继续无休止地争斗下去,不如彼此各让一步,还边境百姓一片安宁。   另一方反对的官员则言,西戎此番是为使诈,想让我等放松边境的护卫,不光如此,他们还想要通过贸易,添补自己所缺,以便进一步侵占熹和领土。   双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整个太和殿乱糟糟的,好似身处闹市之中。   谢见君听到此处,打断小太监未说完的话,“圣上可否表态?”这事归根结底,还得看崇文帝的意愿。   “不曾。”小太监果断摇头,“起先圣上只是作壁上观,任两边官员各执己见,后不知怎地骤然发怒,当众发落了两位口无遮拦的言官,说熹和泱泱大国,岂容蛮夷觊觎,区区西戎这等未开化之流,也配放在眼里?”   “那先生呢?”   小太监又摇头,“师大人自始至终都冷眼旁观,只是托小的告诉大人,朝中两派各一半一半,请大人在圣上面前仔细着回话。”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入宫门。   此次奉旨入宫,崇文帝感念他身子骨未痊愈,特许他坐马车,不用腿着走。   不仅如此,进尚书房后,还免了他的行礼。   谢见君被小太监扶着,一路掩嘴轻咳,到崇文帝面前,还咳得直不起腰来。   “谢见君,你在同朕置气?”崇文帝见此,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   当然是置气!谢见君心中暗忖,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断然不会说出口,遂当即屈膝叩首,道:“微臣不敢。”   “你觉得朕不应该命商户将粮食折算成饷银,充盈进国库,而是应该送去给五州赈灾?”崇文帝认定了他是在表达不满,说话语气也没有先前那般温和。   谢见君不吭声,良久,他缓缓开口,“陛下,您还记得六年前,前任京兆府尹同地方富绅勾结,强行侵占农户土地一案吗?”   “朕记得。”崇文帝道:“被打死的那一双父母留下的小哥儿,被你收进府里妥善安置,听说这几年一直跟着你夫郎在打理铺子里的生意。”   “昌多那时年纪尚小,微臣体谅他父母惨死家中,身边再无亲眷,故而在结案后将他带回府中,抚养长大,但陛下!”谢见君一时着急,说话声调不由得拔高,“微臣所言并不是这个小哥儿,您想想,不过几十亩田地,便可使有心之人甘愿冒风险...”   “谢卿!”不等他说完,崇文帝出声截住,“你是在质疑朕的决策有误?”   屋中瞬时陷入一片死寂。   方才在马车上传话的小太监现下都快要哭了,分明他都叮嘱过了,这位大人怎还是这般我行我素!   谢见君扛着铺天盖地的威压,迎头而上,“陛下,微臣任甘州知府时,曾因建廉租屋,拆除了城西的一片旧屋,有一户人家抵死不肯搬走,将臣派去劝说的府衙都挡在门外,还拿着麻绳,扬言要吊死在府衙门前。”   “此等刁民,你是如何处置的?”见他说起旁的事情,崇文帝语气渐缓。   “经微臣查证,那户人家所居之屋并非是他本人所有,其房主多年前过世,唯一的血脉流落在外,杳无音讯,他们便做主霸占了屋子,妄图以此获利,微臣将闹事之人打入大牢,以儆效尤,并联合他人寻回了房主的儿媳和孙子,物归原主,并给予了拆迁的赔偿。”   听到这,崇文帝满意地点点头,“朕当初没有看错你,是个为民请愿的好官。”   谢见君并未因着这句夸奖而表现得有多高兴,“陛下,您可知,他们所争的,仅仅就是一间屋舍,那屋舍低矮破旧,连最基本的挡风遮雨都做不到...几十亩田地,一间破屋子尚且能使人蒙蔽本心,作出恶劣之举,更何况是对商户来说,光耀门楣的爵位呢?长此以往下去,送往国库的每一粒米,每一块饷银,都将是从农户身上扒下来的皮肉和筋骨!”   “你!”绕来绕去,说的还是这个事儿,崇文帝气急,依靠在龙椅上扶着胸口大喘粗气。   他沉默半晌,让李公公将西戎求和的军报递给谢见君,“你来看看这个,当年殿试时,朕曾问你,边境连绵战乱,国库空虚,依你所见,是要加征赋税,还是仁政爱民,取缔苛捐?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吗?”   谢见君虽已经知道军报上写了什么,但还是翻开草草看了一眼,故作惊讶道,“西戎想要在边境开通互市?莫不是微臣当年在殿前提出的谏言?”   “这么说,你就是赞成的意思了”崇文帝问,似是笃定自己猜对了。   “陛下,恕臣坚持己见,”谢见君先叩首,“臣认为两国开通互市,是当下解决边境争斗最为稳妥的法子。”   “给朕说来听听。”崇文帝微抬了抬手,示意他把话说下去。   “西北边境的百姓这些年经受战乱之苦,难免对官府有所怨言,从多地发生起义暴动就能看出来,此番若开放互市,便是相当于给他们提供了一条赚钱营生的门路,百姓们有了生路,民心自然能稳定下来,这一点,西戎王看得很清楚,所以他刚上任,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求和休战,用以安抚躁动的民心....”   “我朝因屡屡与其开战,所出军费乃是一笔巨大的支出,即便有商户相助,也难以长期支撑,然西戎物资短缺,其子民缺吃少用,两国通商后,我朝可收取商税,缓解财政压力,西戎获取粮食,布帛,铁器等生活必备的东西,二者互惠互利,既能维持平衡,终止战争,又能兴边富民....”   谢见君将互市的好处仔细拆开揉碎了,一条条摆到崇文帝的面前,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他看出了这位圣山也想要开放互市,只是对此事心存忌惮。   “谢卿,你要知道,这件事往小了说,叫‘自降身份与蛮夷勾结’往大了说,就是‘资粮以敌’,将来这史书上都是要记一笔的。”龙案后,崇文帝的神色晦暗不明,连语气都带着些许的意味深长,“旁人尚且避之不及,生怕被扣上洗不清的万世骂名,你可倒好,就不怕一朝两边谈崩,自己背负上千古罪人的罪名?”   “微臣以为,人生于混沌,当归与虚无,‘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谢见君知道崇文帝是爱惜自己的名誉,不想百年之后,被后世言官揪着史书,鞭挞他为帝数十载昏庸无能,百事无成,故而迟迟没下定决心。   他沉吟片刻,脑袋里冷不丁蹦出个想法,刚要张口,门外便传来几个大臣哭天抢地的动静,听着像是又要闹死谏,说什么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可破,妄想逼迫崇文帝驳回西戎求和的折子。   崇文帝脸色立马垮了下来,瞧那阴沉模样,似是要将这群人立马拉出去砍了。   好在李公公见势不好,赶忙出门,以圣上正在议事为借口,将几个大臣先行劝慰住,这才避免了血溅当场的灾难。   崇文帝掐了掐眉心,老态龙钟的脸颊上倦意分明,他接过内侍奉上的茶抿了一口,重新看向面前的谢见君,“你养病的这几日,朕已经下诏让商户将粮食折为饷银,送往京中,如今,绝不可能收回成命。”   谢见君开口相劝之前便有心里准备,如今听完,虽甚感失望,不过也没有不依不饶。   崇文帝很是满意他的反应,“朕知道你对朕心生怨怼之意,朕可以再从国库里掏五万石粮草用作给五州赈灾,另外,朕亦可以满足你当年的心愿,但是...”他话说一半,目光落在军报上。   谢见君会意,立时膝行一步,“陛下,微臣有一计策,或许可以一试。” 第251章   崇文帝既要又要, 他想百年之后,在史书上给自己留个一世英名,偏还舍不得这送上门的白花花的银钱, 奈何有保守派的大臣们拼命地死谏相阻, 他身为一国之君, 拉不下这个脸来。   谢见君便是摸准了他这贪财好面子的心思, 提出将“互市”改为“朝贡”, 意在把西戎为表求和诚意, 派使者送来的诸多香料,宝石,皮裘珍玩等奢侈品,作为向我朝归顺臣服的贡品。   既是进贡,那我朝身为泱泱大国, 自当陂湖禀量,理应是得赏赐一些财物, 如此一来一往, 朝贡为表, 互市为里, 水到渠成地促成两国边境通商。   崇文帝紧蹙着眉头听完他这一席话,并没给任何回应,而是摆摆手就让他先行退下,这门外还堆着前来规劝诤谏的言官大臣, 不能干晾着,给自己落下个独断专行的口实,姑且得见一见。   “陛下, 该服药了。”内侍赶在这个时候,将国师进献的丹药呈了上来。   谢见君看他手抖着将“麦丽素”塞入口中, 艰难地用水送服下去。因着这两年沉疴难起,崇文帝肉眼可见地苍老了许多,如今肩耸项缩,面色枯羸,早不似壮年时弯弓饮羽那般威风凛凛。   他悄然唏嘘一声,想起这老皇帝应付完他,得磕上两粒丹药撑起精神,接着应付门外一波接一波哭天抢地,动不动就要死去活来的朝臣,也真是不容易。   但这样的想法刚冒头就戛然而止,他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如何跟资本家共情上了?尤其是这种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上位者,共情可是大忌!大忌!   他赶忙拱了拱手,出尚书房时,正碰着一行人站在门口,打眼望去,多半都是年长些迂腐老派的老臣,但其中也不乏有年轻一代的御史言官,各为其主,过来探听圣上的口风。   平日里上朝上工,他与这些人无论官职辈分,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加之他又是吏部尚书师文宣的学生,哪怕旁人心里再瞧不上眼,面上还得同他笑眯眯地点头打招呼,该行礼行礼,该寒暄寒暄。   但也有把“不待见他”这件事摆在明面上的,谢见君认得几个参过自己的御史,俗话说“热脸不贴冷屁股”,既是合不来,他也不殷勤,掸掸衣袖上的灰,便目不斜视地擦肩而去,落下两句“狂妄至极”的跳脚。   之后几日,他以风寒未愈为由,当真安心在家养病,中间秦师爷过来探病,带了不少补品,顺道还替师文宣问话,说朝贡互市的主意,是不是他给陛下出的。   这种事没必要瞒着师文宣,崇文帝不会只听他一人之言,找几个老臣给拿拿主意也是必然的,谢见君应得爽快,随即就问互市定了没?   秦师爷摇了摇头,说圣上不知为何,将此事压了下去,但据说也未给西戎回应,朝中众臣一时都摸不准圣意,默契地没再提,毕竟封禅大典迫在眉睫,大家手头上的政事堆积如山,谁也不会闲的搁这儿未雨绸缪。   谢见君笃定崇文帝舍不得通商互市这块大肥肉,否则他在殿前直言不讳之时就被处置了,然压着不提,这位皇帝肯定有自己的思量,无非是再等两日罢了。   这期间,他将那日崇文帝为安抚自己开出的条件又琢磨了一番,愈发觉得不对劲。   让商户将粮食折成饷银送往京中,不就是妥妥的卖官吗?这底下朝臣偷着卖,皇帝光明正大地卖,本质上有何区别?   再者言,一朝赶上凶歉之年,地里颗粒无收时,有钱无粮照样白搭,总不能让灾民们啃着铜板充饥,论到底,粮食才是硬通货!不然西戎为何大费周章地来求和?不就是他们的草场上种不出粮食来嘛,到崇文帝这儿,竟拿粮食不当回事,光惦记着商户裤兜子里的那点银子!   且,若放任商户们以钱换爵,保不齐可能惹出铜钱私铸的乱子来,届时,他身上背着的罪名岂不是更重了?   不行!不行!   谢见君也不养病了,转日又请旨面圣。   好巧不巧,这回跟国师偶遇上了。   俩人一直没有什么交集,封禅大典的事情都是右丞跟钦天监交涉的,按理说点个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谁知这位给圣上汆“伸腿瞪眼丸”的江湖道士竟将他拦住,张口就说圣上刚服过药,正在休息,不宜此时面圣。   谢见君满头问号,心道崇文帝还没说不见他呢,而且,他都请旨了。   礼貌表达自己此行是有急事之后,他绕过国师,照旧让内侍通传。   一进尚书房,谢见君便感觉有些不对劲,这屋中安神香的味道似乎比以往燃得都要重。   崇文帝侧倚在榻上,一只手懒洋洋地撑着下颚,没了往日的疲态,此时的他,看起来格外的精神矍铄,原本浑浊的双目几乎能迸射出光来。   这哪里是嗑药?怕是吃了劳什子能让人神采焕然的仙丹吧,谢见君腹诽。   “朕已经同意拨款五州赈灾,你不在家歇着,此番又来作甚?” 崇文帝说话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大抵也觉得自己过于散漫,他坐起身,手里随意地摆弄着珠串。   “陛下,微臣翻阅了近年来各地受灾情况,发现涿郡、钦南等地,当初因旱涝之灾,使得原本生活在此处的农户们纷纷迁往他处,以致于地广人稀,资力每况愈下....”   “朕知道,你来寻朕,是有什么法子能让这些地方再度振兴起来?”崇文帝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别说又是入粟拜爵,朕不想听。”   “的确是有法子。”谢见君诚实道,“跟入粟拜爵有关。”   “朕心意已决,此事不必再提。”崇文帝将手中的珠串丢在龙案上,“咣啷”一声响,震得众人齐齐颤了一下。   在旁侍奉的李公公悄默声地侧目看了一眼谢见君,就见他垂手而立,神情恭谨,卓然峻拔的身形并未因圣怒而晃动半分。   也是个倔强的性子.....李公公心里嘀咕道。   “微臣此次所言,是为了给涿郡、钦南等地招抚灾民。”谢见君没给崇文帝出声的机会,他微吐了口浊气,一字一句地正色道:“还请陛下复脩卖爵令,贱其价以招民,灾民为博爵位,定然会前往这几个地方开荒耕种,由此来重兴旗鼓。”   “此事不成,朕已经下旨了。”崇文帝勉强耐着性子把方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陛下,粮食折成饷银的法子甚是不妥。”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图的就是这个,谢见君立时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规劝崇文帝还是得要粮食,这粮食的库存量关乎到平籴出粜,百姓生死,要钱委实不可取,商户一心牟利,一朝铤而走险搞起铜钱私铸,麻烦可就大了。   他故意夸大其词,想让崇文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但崇文帝听得很是费劲,有几次都走了神,又被谢见君三言两语硬拉回来,炯炯有神的眼眸已经泛起迷离,像是被上紧了发条的玩偶,随着发条的松懈而逐渐停摆。   难不成是药效过了?谢见君胡思乱想,他穷追猛打,几乎不给崇文帝反应的机会。   没有哪朝皇帝不在乎自己身子底下这把椅子的?铜钱私铸引起的消极影响,每一代上位者都心知肚明,先帝因其屡禁不止,末了不得不封禁铜山,崇文帝自是不想步他的后尘。   遂忍受了谢见君长达半个多时辰的念叨后,他招来李公公,当场下诏,收回折成饷银的成命。   “不是不能反悔,只是觉得没必要”这话在崇文帝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谢见君欣喜之余,难免有些伤感,位高权重者向来不知自己随随便便的一封诏令,会给努力生活的百姓们造成何等的灭顶之灾,即便知道,也未必肯共情,所谓的“仁政爱民”不过是披着为生民立命的皮囊,坐稳身下的椅子罢了。   ————   五日后,赈灾的队伍出发。   这五皇子虽名不见经传,明面上也不涉及党政,但好歹是同太子和三皇子一起在上书房受鸿儒百家教诲过的,随行的官员也都是以往赈灾的老手,只要不出大问题,基本就是走一趟回京领赏的事儿。   至于两派大臣吵得火热的互市,终于迎来了新的进展。   西戎求和心切,主动送上一千匹战马,崇文帝端着架子犹豫了两日后,拍案决定与其协定互市协议,当然用来安抚保守派大臣的理由,就是谢见君给出的“朝贡”。   三皇子得知此事,当即就将家中的瓷器摔得稀碎,“反了天了!父皇当真是年纪大了,人也糊涂,这朝中竟还成了那谢见君的一言堂!便是师文宣在朝堂中一手遮天之时,也不曾这般猖狂!”   他说着,冷冽阴毒的目光看向跪在堂下的季东林。   “你与师文宣乃是同窗,又共事多年,如今却被他压得毫无反手之力,好不容易教出来的儿子,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茶楼酒肆里高谈阔论,还被人捅到父皇面前,险些夺了会试的资格!一群没用的东西!”   季东林默不吭声,季同甫自年前就让他给禁闭在府中读书,谁来劝都没松口,生怕这小子再惹出乱子来,平白断了自己的青云路,眼下听三皇子毫不留情地叱骂自家儿子是个废物,他紧攥着双拳,额角青筋暴起,“殿下,微臣保证,小儿绝不会坏殿下的千秋大业!”   三皇子嗤笑一声,“季子彧明明也是你的儿子,比那废物点心有用多了,我看你也老糊涂了,放着这么一个有前途的儿子不要,偏要去扶季同甫...”   季东林心里暗暗叫苦,他不是没动过季子彧的心思,奈何师文宣和季宴礼看得紧,他的人渗透不进宅院,这下子又有了谢见君这个碍事儿的在中间横插一脚,别说是训诫两句,他连季子彧的面儿都见不上。   三皇子瞧他这副窝囊模样,心里愈发堵得慌,“这谢见君所行之事,背后定然得太子和师文宣的授意,恐怕他二人早先就得了消息,静等着看笑话呢,难怪父皇提起互市的那日,师文宣愣是不表态....”他越想越气,一掌拍向身旁的椅子,椅子应声而碎。   季东林心里一咯噔,不敢说今日见着师文宣时,那老东西笑得合不拢嘴,“殿下切莫动怒...”   他一时语塞,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来,正赶在气头上的三皇子也听不进去,他底下的人几次三番地试探那谢见君,想拉拢进阵营,奈何这人看着性情温和,谁路过都能踩一脚,偏不是个好相与的,不仅送过去的金银器物被他不动声色地退回来,美人更是门都进不去,费劲巴拉送进去的唯二两个哥儿,当日就给打发了,就连寻常宴请应酬,他也都是打太极。   三皇子双唇紧抿,脸色阴沉得厉害,他本以为这人如方旬一般持中立,谁知近些时日越来越歪向太子,与之相较,自己这手底下一个中用的都没有,太子却如日中天,若不是这厮自掘坟墓,跑到父皇面前大肆反对祭祀,恐怕封禅大典的差事儿还得被分一杯羹!   “滚滚滚,别在跟前碍眼!”他将桌上的茶盏不由分说地摔在季东林身上。   混着茶梗的茶水泼了季东林满身,顺着鬓发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看起来狼狈极了,他抹了把脸,“殿下,眼下封禅大典才是重中之重!陛下本就有意与西戎互市通商,咱们拦不住,即便没有谢见君,也会有旁人推波助澜,咱们理应把心思放在封禅大典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一向争强好胜如三皇子岂能咽的下这口气?他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声,“且让太子再得意上几日,登得越高,摔起来才有意思....”他就不信二人兵戈相见的那日,太子还能这般顾盼自雄。   *   为着两国商谈互市的地点,跟西戎又扯皮了半个月,最终敲定在西北边境的黄杨县,谢见君转日上朝便收到了出使的诏令。   此次谈判意义深重,除了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还需要户部随行,他和宋沅礼的名字皆在出使的名册上。   谢见君直叹气,他都已经给崇文帝背黑锅了,怎么这位皇帝陛下还不肯放过他?可是有言官接二连三地参他投降变节,有通敌卖国之嫌了,偏挑在这个有口难言的关头,把他推出去打前锋。   退一万步来讲,与“友邦”谈判,户部的右丞大人不能代劳吗?即便右丞忙着封禅,那再退一万步,就不能把方旬抬出来,怎么决策的时候,把这位正经户部尚书给漏了呢?他还想守着夫郎孩子热炕头呢,这冬日里,上京本就冷,边境更别提了,况且,此次出使谈判,没个三五月可回不来。   然他不知道,崇文帝是有意为之,这位陛下实在有些怵,怕他留在京中揪着“入粟拜爵”没完没了,故而在决定外使官员时,毫不犹疑地就将他填进了名册里,只求给自己留几日清净。   “云胡,我不想去黄杨县...”   休沐日,谢见君赶走了孩子们,自己窝在床上不肯起,他翻了个身,长臂一捞,将穿戴好长袄的小夫郎扯回被窝里,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扒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里衣。   “我刚穿好!”云胡气急败坏,猛推了两把,身侧之人坚如磐石,愣是一点没推动。   谢见君沉甸甸的脑袋搁在他颈窝处,像只大狗子似的蹭来蹭去,“我这一走,便是好久都见不到你呢,长夜漫漫,没有我给你暖被,你能睡得安稳?”他说的理直气壮,让云胡连气都生不起来,只得躺平了任他八爪鱼似的抱着。   “圣旨都下了,你还能抗旨不成?”云胡揉了揉他的额发,“左右不过几月光景,若互市顺利开起来,我和青哥儿也想去凑凑热闹,听说西戎那地方物资贫瘠的很,咱们的果肉罐头肯定有销路...”   谢见君佯装大怒,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心里就只惦记着甘盈斋!你掰着指头算算,自打上京的铺子开起来,咱们二人都多久没亲热了!”   其实并非没有闲空,谢见君回忆着有一晚,哄睡了祈安后,俩人心有灵犀地吹灭了蜡烛,彼此情深意浓时,本应该睡熟的祈安,正板板正正地坐在榻上,嘬着手指头瞧他们,他吓得当场冒了一身冷汗,连那点缱绻都一并褪了去,云胡更是在惊慌中一脚将他踹下床榻,险些就此断送了他。   自那以后,二人便消停了。   云胡也想起自己把衣衫不整的夫君踹下床的窘迫之举,羞得脸颊绯红一片。   谢见君最喜看他这副腼腆模样,当即将棉被盖过头顶。   正月里的冬日寒风料峭,腊梅迎霜傲雪而开,屋中却已满是温暖明媚的春意。   ————   此次去黄杨县,会试和殿试都赶不及,原本答应要提点季子彧那小子备考也食了言,谢见君宵衣旰食忙了几日,将历年来两场考试的考题,依靠着自己的见解整理了一番,临行前托满崽交给季子彧,权当是他失信于人的补偿。   担心自己一走,小夫郎做生意遭人为难,谢见君还特地去拜访了师文宣,以及季宴礼,如今上京城中,他能信任且托付的人只有他们俩了,至于宋沅礼那儿,并不用他操心,青哥儿说要带着长睿回衢州老家待一段日子。   凡所顾虑的事情都有了着落,二月初五,谢见君随使团出京,前往千里之外的黄杨县。 第252章   去黄杨县是一路北上, 使团人多繁冗,行进得慢,少说也要走上个月余, 尤其如今还是在冬日, 雪一层一层地漫天盖下来, 满地银霜。   谢见君同宋沅礼二人坐在马车里, 守着暖炉烤火。   火舌舔舐木柴的声音劈啪作响, 宋沅礼从兜里摸出两个毛栗子, 随手丢在炉板上,“昨个儿我爹来信,说我们老宋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主事儿,居然能去边境见见世面。”   谢见君捧着手炉倚在窗牖上, 闻声笑了笑,“你是户部的人, 此番前去与西戎合谈互市事宜, 少不得你...”   “才不是哩。”宋沅礼撇撇嘴反驳道:“这尚书大人告假那么久都没回来, 如今你又被派去黄杨县出使, 户部可谓是右丞一人说了算,他是三皇子的人,自然会觉得我在跟前碍事,巴不得把我支走呢。”   他自顾自地嘲弄着, 话锋一转又说出来也好,省的窝在那乌烟瘴气的地方,整日里勾心斗角, 虚与委蛇,“这人人都说京官多么多么风光无限, 偏我觉得,在常德县做个芝麻官县令才舒坦呢...”   谢见君又何尝不是这个心思?回了上京便念起甘州的好处来,那地方虽穷困,日子过得也苦了些,但好在随心自在,从去年九月初到现在,不过小半年光景,他操心操得眼底都有细纹了。   俩人齐齐吐出一声叹息,半晌都没心情再闲聊。   一声嘶鸣,车夫骤然扯紧缰绳,勒令行进中的马缓缓停驻。   “左丞大人...”门外传来内侍尖细阴柔的声音。   谢见君轻挑起厚重的帷帐,寒风卷着碎雪呼啸而过,前来递话的内侍紧了紧身上的棉衣,躬身冲他行了个礼,“大人,睿王殿下请您过去一趟,说有要紧事要同您相商。”   他说的睿王殿下,指的是七皇子,如今因出使才得以册封亲王,比三皇子晚了好些年。   “劳您给殿下通传一声,本官这就过去。”谢见君应着内侍的话,回身接过宋沅礼递来的灰毛披风,系在颈间。   车夫已经将车凳搬下来,见他露面,忙搭手上前扶他,“大人,雪地湿滑,您且得小心着呢。”   谢见君笑眯眯地道了声谢,而后随一旁撑伞的内侍,往睿王的座驾方向走。   雪粒子还在簌簌地落,刚走出几步,他肩上便掩了白蒙蒙的一片,脚下的雪泥更是没过了半个鞋面,凉意从脚底窜上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睿王似是已经等他许久,听着踩雪的咯吱声就已经掀开门帘,“谢卿,外面冷,你大病初愈,快些上来暖暖身子。”   “谢殿下抬爱。”谢见君拍净了肩头沾染的飞雪,才撩起衣摆,恭恭敬敬地坐进马车里。   凛冽凄凄的风雪并未侵蚀这辆马车,他被扑面而来的暖意,熏蒸得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是自那年秋狝之后,他同这位睿王殿下,也就是七皇子头一回单独相处。当年在三皇子的箭下救了这不受宠的小皇子,又冒着大不敬的风险,提点了两句箭术,教其若想要自保,得为自己寻求庇护。   本是一时恻隐之心作祟,不成想这些年,听话的小皇子在太子的荫庇下,平平安安地长大了,还长成了如今英英玉立,可独当一面的稳重模样,谢见君心头有股子奇异的欣慰。   若当年之事放在今日,未必...他想了想,未必自己会是独善其身的那一位,兴许还得搭把手,师文宣到现在都时常调侃他爱管闲事。   “谢卿,孤有些害怕。”刚行过冠礼的睿王殿下今年也不过舞象之年,便被委以重任,难免心有惴惴。临行前太子曾托人给他带话,若是有拿不定的主意就寻谢见君来跟前,于公于私,这人都会帮他。   谢见君望着眼前这个同满崽一般,稚气未褪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他沉吟片刻,“殿下莫要担心,您已授封亲王,又曾多次得陛下之令,在地方上行赈灾事宜,其材优干济,当行出色,非凡夫俗子可敌,而当今只是同西戎会晤,商谈互市之事,想必对您来说,不过轻而易举....”   “不是的...”睿王急急忙忙地打断他,神色瞧上去有些难堪,“寻常在外赈灾,都是太子哥哥和师大人的部下提点孤如何去做,这回...这回太子哥哥被禁闭在东宫,鞭长莫及,遂告诉孤,可以寻你...”他支支吾吾,像小猫儿似的小心翼翼地去偷瞄谢见君。   谢见君难得沉默,常年混迹官场的警觉性让他没法轻易去相信一个人,哪怕对方是个十七八岁,看起来纯粹无害的少年,但理性上,他又觉得,太子虽为兄长,但生在皇家,护佑同父异母的弟弟平安长到这般年纪,已是仁至义尽,没必要事无巨细地给自己培养一个对手,同为皇子,大家都有竞争皇位的机会,他需要的是个帮手。   “谢卿?”一语话毕,没等来回应,睿王歪着脑袋看他。   “殿下有何顾虑尽管开口,我等必竭心尽力为您分忧。”谢见君含含糊糊地打官腔,不想在自己没摸清状况之前先行表态。   “真的吗?”少年原本沮丧的眼眸中忽而亮起一盏灯,“谢卿,你会帮我吗?”   谢见君颔首,“辅佐您与西戎王达成互市协议,是微臣职责所在。”   “那太好了!太子哥哥说,孤此行把事情办妥,回上京领旨封赏时,父皇会酌情提一提母妃的位份,若母妃能列一宫主位,贵妃娘娘便不会再为难她了!”   小少年兴奋地比划着,“说不定太子哥哥的处境也会变得好些,孤希望有朝一日,他能顺顺利利地登上皇位,太子哥哥肯定会是个好皇帝,孤不喜欢三....”   “咳咳咳...”谢见君掩嘴轻咳,打断了他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殿下,还请您慎言。”   小少年一朝得意忘形,回过神来惊觉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找补道:“对对对,师大人说了,出门在外要慎言、慎言、”   “臣为殿下斟茶。”谢见君不动声色地把话头揭了过去,仿若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拎起暖炉上的紫砂壶,将面前的杯盏斟至八分满后,双手呈上,“殿下,请用茶。”   “好、好、”小少年接过茶盏,心不在焉地浅啄了两口,谢见君见状,便借口退下。   往后几日,睿王时常召他进马车,但再没提过太子这茬,只是挑着无关紧要的家常闲聊,偶时还会过问关于西戎的事情,像是故意与他拉近关系似的,谢见君权当自己被派出来带孩子,不冷不热地应付这位七皇子殿下。   ————   使团往北行进了几日,京中会试的日子到了。   因着季子彧身份特殊,不得入贡院与普通学子同考,便被安排在城外当年季宴礼参加会试的地方。   狐狸少年的传闻还未散去,眼看着会试将至,京中百姓茶余饭后又聊了起来。   身为悬疑事件的当事人,满崽可算老实了,他虽答应季子彧要去送考,但不敢太张扬,一路都窝在马车里不冒头。   到了考场外,他拍着季子彧的肩膀,象征性地鼓舞了两句,嘱咐人将当年从崇福寺求来的平安福收好后,便悄默声地又猫回了城里,这三场考试,每一场都要经历三天两夜,他可不会傻憨憨地蹲守这么长时间。   会试过后,季子彧整个人瘦了好大一圈,出关那日更神色憔悴胡子拉碴,前来接他的满崽几乎都不敢相认,若不是他直勾勾地奔着马车而来,上了马车当着众人的面倒头就睡,满崽还真以为这是哪来的流浪汉呢。   等待放榜的日子一如既往地难熬,得云胡三番两次的叮嘱,满崽一直憋着没问他考得如何,还是季子彧自个儿没忍住,孔雀开屏似的说自己不仅不会落榜,没准还能一举拿下会元。   “你就贫吧,天上的牛都要被你吹掉了。”满崽翻了个白眼,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说辞。   季子彧厚着脸皮凑上前来,“我说真的,阿兄看过我默下来的答卷,说让我安心准备四月的殿试呢。”   俩人贴得极近,满崽视线一抬,便直直地撞进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中。   被这般温柔且炽热的眸光望着,满崽耳梢一阵发烫,他羽睫轻颤,慌忙别过脸去,仿若藏不住的一抹真心,迫不及待地想要撕开伪装,破土而出。   “满崽...”季子彧凑得愈发近了几分,“若是我荣登新科三甲,打马游街时,你能给我丢个香囊吗?我保证只接你一人的。”   他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细看之下,还有些许的紧张与试探。   满崽哽了哽,想说自己绣工欠佳,别说是香囊,连缝制个装平安符的荷包都费劲,还是别丢出去惹人笑话了,又想说现在甘盈斋的生意火热,他抽不开身去看游街,但想来想去,到末了他却什么都没说。   季子彧没得来答案也不见失望,他似是早就习惯了一般,将剥去了外皮,摘掉了白色橘络的橘瓣儿递给满崽,“尝尝,是甜的...”   满崽被突如其来的心虚打败,手中的橘子莫名变得烫手起来,“你、你安心准备考试,这杏榜还未放呢,先惦记着如何风光了,若真有那一日....”他顿了顿,低声嘟囔道:“一个香囊而已,瞧不起谁呢。”   没人知道他说这话时心里在想什么,季子彧眉梢微翘,肉眼可见得高兴起来,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满崽,你等我一会儿,我再去给你拿个橘子,阿兄这趟从岭南定的橘子可甜了!”   “书呆子…“满崽将余下的橘子瓣儿一股脑都填进嘴里,“你就只会说这玩意甜吗?” 第253章   三月伊始, 谢见君北上黄杨县已是一个月。   适逢春闱放榜,沉寂了一整个冬日的上京城,久违地热闹起来。   这回, 满崽郑重其事地拒绝了季子彧前去礼部蹲榜的邀请, 有“狐狸少年”的前车之鉴, 他可不想再成为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没了满崽做伴儿, 季子彧也无了兴致, 干脆窝在家中等府中仆役送消息回来, 既是阿兄已经笃定了他能中,那便八九不离十,不过就是名次的前后罢了。   这一等可不打紧,谁能料到比蹲榜仆役来得更快的,居然是送喜报的府役, 季子彧前些天在满崽跟前夸下的海口一语成真,此番会试, 果真捞了个会元的名头。   可惜他没露面, 苦苦等着榜下捉婿的富绅豪商们既没逮到会元, 也没蹲到传说中的狐狸少年。   此时的满崽还不知道会试的结果, 敲锣打鼓的热闹声隔着一条街响起时,他一把丢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往屋外走,正与从甘盈斋回来的昌多撞到一起。   “我听说季家的小公子中了!”昌多路过经过季府门前时, 从大伙儿口中得了消息后,马不停蹄地前来报信儿,“还是会元呢!”   满崽神色一怔, 犹自嘟囔了一句,“倒还当真让他说中了, 这书呆子的嘴开过光吧....”   “你不去瞧瞧?如今季府门前可热闹了!”昌多故意逗他,“据说不少达官贵人都在打听子彧的婚事呢...”   “打听呗,寻常人家如他这般年纪,早已经定亲了,他也是时候替自己着急了...”满崽一脸的满不在意,“我并非他家中人,人家关上门来谈婚论嫁,我这做外人的,难不成还能拦着?”   昌多笑了笑,“我看呐,咱们这府里,除了庭院中的那座假山,就属你的嘴最硬了。”他说完,转身就跑,一溜烟儿的功夫,人影都不见了,徒留刚回过神来的满崽,气急败坏地猛跺了两下脚,嚷嚷着要收拾他。   “会元怎么了?我阿兄也是会元...”满崽嘀嘀咕咕,犹豫着要不要去给季子彧道喜,余光中瞥见方才自己随手丢在笸箩里的东西,迈出去的脚步又退缩了回来,“没准、没准人家不稀罕呢...”   “小叔叔!”散学回来的大福一路小跑着钻进他怀里。   “哎!”满崽敛了心头那点不得劲,重新挂上了笑意,见大福噘着嘴,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便问道:“哎呦呦,谁招惹我们家大福了?瞧这小嘴儿噘的,都能挂油壶了!”   大福被打趣也不吭声,犹自在他怀中蹭来蹭去,讨着撒娇。   紧随而来的明文看不过眼,主动开口,“这几日不知为何,城中巡街的守卫换了好几拨,小公子今日兴致勃勃地同那守卫打招呼,还递了甜果子过去,哪知守卫冷着脸,爱答不理,对他递过去的东西也不接,还给、还给一巴掌拍在了地上....”   想起那些人讨嫌的嘴脸,明文越说越觉得生气,“实在是太过分了!”   满崽本以为大福是在学堂里同小伙伴闹了别扭,闻言了然地点点头,他半蹲下身子,将大福从自己怀中扒拉出来,捏了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大福不难过哦,兴许是人家不喜欢呢?咱们也不能强迫人家对不对?”   大福紧抿着嘴,一副受了好大委屈的可怜模样。他最是喜欢这些穿着盔甲,腰间挎着长刀的叔伯们了!阿爹说过,他们是上京城中最勇敢的人,有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保护,上京城才能长治久安,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他们可都是大英豪!但今日,大英豪不仅不理他,还将讨厌他明晃晃地摆在了脸上,他不明白...   “我不喜欢这些人,小叔叔,你知道先前那些和善的叔伯都去哪儿了吗?”   “这...”满崽被问住了,仔细回想起来,这城中的确最近多了好些生面孔,他时常在街上逛,自是比大福要了解一点,“小叔叔也不知道,大抵是那些和善的叔伯表现上佳,被调去更好的地方了。”他半哄半糊弄道。   大福闷闷地“哦”了一声,没再继续追问什么。   晚些,云胡从甘盈斋回来,刚下马车,就被蹲点的满崽拉去一旁,将此事完完整整地同他说道了一番。   得知城中守卫大换血,云胡沉思片刻,“从明日起,我让陆正明去接送大福上下学...近些天,城中乱糟糟的,你莫要四处乱跑了。”   这下子轮到满崽闷闷不乐了,云胡此话的意思,是让他在家跟着学管账,还得硬着头皮去应酬前来拜访的别有用心的官眷们。   “好吧。”他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来,连晚饭都没心思吃,窝在屋中接着倒腾笸箩里的东西。   ————   春分已至,暖潮浮动。   满城梨花未能给死气沉沉的皇宫带来半点蓬勃的生机。   崇文帝又病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起初只是心悸难眠,不过三五日光景,整个人便陷入了无尽的混沌之中,少有的清醒时候,他面露死灰之气,苍白干涸的唇瓣微微翕动,李公公凑近才能听见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让国师前来殿中侍疾”。   远在北上之路的睿王收到京中传来的书信,赶忙唤内侍,将谢见君召来跟前。   “咳咳...谢卿,太子哥哥说父皇病了,病得很严重,每日只服侍丹药时方能清醒片刻…原定殿试结束,父皇要远赴泰山行封禅祭祀之礼,如今卧榻难起,恐会耽误了殿试...咳咳..”   这殿试是泱泱学子们平步青云路的最后一关,谁也没能料想到,身为主考官的崇文帝居然撂了挑子。   谢见君从内侍手中接过添满银丝碳的火炉,塞进七皇子的怀中,又将搭在身上的皮裘掖紧实,“殿下莫要着急,圣上福泽深厚,定能保龙体安然无恙,您还是顾好自己的身子,再有几日,咱们就到黄杨县了。”   盎然的春意并没有覆盖西北,越往北走,越是寒峭,使团里好些官员都水土不服,连带着七皇子也病了,谢见君不得不与他同乘一辆马车,方便侍奉左右。   “孤的身子不打紧,咳咳...“七皇子掩嘴轻咳了两声,“只是、只是昨日吹了些寒风,等到了驿站歇息上两日,便可痊愈。”   他抿了两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父皇病重,也不知道母妃和太子哥哥如何?”   “太子殿下孝心感天,此刻定然同慧贵妃娘娘在圣上榻前扇枕温衾,菽水承欢。”谢见君一面温温和和地安抚着小少年,一面拿夹子将炭火丢进脚炉中,炉火烧得旺盛,不一会儿功夫,车厢里暖如春日。   他用力地搓了搓手,把掌心搓热后,便给小少年褪去了繁重的袍衫,扶着人躺平在马车里,“殿下尚未病愈,最忌忧虑深重,臣侍奉您歇息。”   小少年无端地叹了口气,他眉头一皱,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子弓成了虾状,半晌,才缓缓地平复了吐息,“希、希望父皇无碍,否则京中就要乱了。”   然话音刚落,双眸便被温热的掌心覆住,他眼前冷不丁陷入一片昏暗,“谢卿...咳咳”   “殿下,圣上吉人自有天相,您如今身负重任,可谓是鞭不及腹,与其惆怅满怀,不妨早日将互市之事谈妥,咱们也好早些回宫。”谢见君声如温玉,温暖得让人禁不住与之亲近。   “那好吧。”病中的小少年往他跟前凑了凑,双手攀住他的胳臂,像是抓着一棵救命稻草,“谢卿,你一定要陪着孤。”   十七八岁的年纪像极了爱撒娇的满崽,谢见君一时心软,语气放得愈发低柔,“殿下放心,回京之前,臣会一直在您身边。”   哄着七皇子睡熟后,他缓缓抽出被压得酸痛的手臂,揭开一小角帷帘,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   内室正随着马车步行,见他露面,连忙谄媚地上前扶他。   出京两个月,谁人不知这位左丞大人如今的地位水涨船高,已荣盛为睿王身边的大红人,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都可劲地上赶着讨好他。   但即便再怎么谄媚奉承,这左丞大人仍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淡然模样,从不端架子颐指气使,也不曾因着点细小错处,苛待官阶低的官员和随行侍从,相处这么长时间,任谁都说不出半点不善之处。   谢见君尚不知内侍的脑袋里已经浮想联翩,他还一直在琢磨刚从七皇子那儿听来的信儿。   崇文帝病重,照理说应当召太医前来诊治,太医院养着那么多医院高超的太医,总不能一个中用的也没有,可他偏偏跟魔怔了似的,全然信任一个不知来路的江湖道士,到底三皇子寻来的这江湖道士,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谢见君不免有些好奇,但转念一想,当下崇文帝几乎算是被国师挟持着,京中局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那太子辅政的活儿估摸着得不好干,只是正如他劝抚睿王所言那般,他们马上要到黄杨县了,哪能隔着近千里,还管朝中闹成什么样。   ————   往北又行进了五日,眼瞅着还有半日的脚程就到黄杨县,使团与常知衍相遇。   常知衍虽被崇文帝准许回上京,同嘉柔公主和小世子一道儿过年,但开印前就动身回西北,使团来时,他已经早一步到了军营,还肩负起带兵前来接应的任务。   七皇子的病拖拖拉拉了多日,在谢见君和太医悉心照料下,总算好得七七八八,故而常知衍前来请安时,他以车厢里窄仄沉闷为由,提出要骑马入黄杨县。   谢见君原是想着劝抚,怕临门一脚再出乱子,然念在四月天,风和日暄,小少年可怜巴巴地在马车上憋屈了两个月,如今纵马舒缓舒缓身子骨也无妨,遂与他骑马并行。   一行人加快脚程,赶在晌午时分终于到达了黄杨县城门口,黄杨县县令宋锦早已带全城百姓们候在长街上,听着内侍的通传声,纷纷跪伏行礼,“参见睿王殿下!”   七皇子勒紧手中的缰绳,朝屈膝在前的宋锦微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   宋锦在黄杨县做了大半辈子的县令,服侍的最大的官儿就是镇国公常贤,当下见着皇子真容,他受宠若惊,声音止不住发颤,“下官恭迎...”   话音未落,人群中忽而冲出一身形瘦长的汉子,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嘴里不住地念念有词,趁着众人都未回神之际,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从他手中掷出,不偏不倚地朝着骑在马背上的七皇子,飞了过去。 第254章   当街刺杀皇子乃是重罪, 这若是让贼人轻而易举地得逞了,使团里所有的官员都得跟着遭殃,谢见君离着七皇子最近, 想都没想地侧身张开双臂, 像老母鸡护崽似的护住了他。   朝着二人飞来的石块被常知衍手中的长枪击穿, 重重砸落在地上。   突发变故, 长街上一时间人仰马翻, 乌泱泱的乱在一团。   好在前来护驾的士兵们都是精挑细选, 训练有素的精兵,短暂的慌乱后,便将贼子牢牢钳制住,押送至睿王殿下面前。   “他日将士们椎锋陷陈,宁死也要守住边境, 不肯向蛮夷倒戈卸甲,如今为君者却枉顾百姓性命, 拱手而降, 熹和要亡了!要亡了!”这等大不敬之话从贼人口中呼出, 连在场的谢见君都禁不住蹙眉, 他们此行北上是与西戎商谈互市通商,如何就成了拱手而降?这传得哪门子谣言?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七皇子,小少年脸色煞白,似是受了惊吓, 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前冒了薄薄一层细汗,“殿下?”   七皇子听着动静, 歪头望了过来,眼眸中的骇意还未褪去, 连身下的马感受到不安的情绪,都跟着焦躁起来,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常知衍已然过来跟前,稳住了马,“微臣失职,令睿王殿下受惊了,还请殿下降罪!”   “孤无碍。”七皇子摆摆手,一个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方才意图拿石块行刺的贼人面前,“你是谁?为何要行刺孤?还语出不逊?”   那贼人被结结实实地按在肮脏泥泞的地上,梗着脖子一个劲儿地扬声高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愣着作甚?还不快将他的嘴堵上,这等污言秽语,岂不是要污了殿下的耳朵!”宋县令赶忙冲着身后的衙役下令。   贼人口中被衙役们塞了绢帛,再不能言半个字,偏又动弹不得,拼命扭着身躯挣扎,眸中赤裸裸的恨意几乎要将面前的七皇子淹没。   “睿王殿下...”宋锦战战兢兢地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此人乃是黄杨县一个疯子,今日恐是人多犯了疯病,冒犯了殿下,下官这就命人将他押送大牢!”   “区区一句犯了疯病,便想将行刺亲王此等重罪遮掩过去?”谢见君将七皇子护在身后,冷声斥责道,并非是他锱铢必较,这贼人说话条理清晰,出口成章,还会引经据典,何止是一个疯子所为?   宋锦面露难色,他支支吾吾好半天,像是要给这疯子求情,“大抵是听从了旁的传言,一时受了刺激....”   似是怕谢见君不信这说辞,他叹了口气,“不瞒睿王殿下和诸位大人,此疯子名为黄向文,也曾是心怀抱负的童生老爷,两岁就能识字,五岁能作诗,因家中贫困,十五岁才得名师教诲,又因家中老爹过世,不得不守孝三年,十八岁才得以考县试,曾是我们黄杨县鼎鼎有名的奇才,只可惜天妒英才,去府城考试时,家中老母和妻子被闯入城中的西戎军掳走了,找回来时只有两具残缺的尸首,他守着棺椁一夜白头,后来就疯了....”   “若非你们这些当官的贪生怕死,贪婪慵鄙,不敢与蛮夷一战,我等又怎会平白受此劫难?黄老爷的亲眷又怎会被糟蹋?”人群中忽而站出一人。   有前车之鉴,众人纷纷警惕起来,护驾的士兵们接连亮出腰间长刀,时刻准备着将闹事者绳之于法。   “你们身居上京,吃穿不愁,如何能体谅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被西戎迫害的痛苦?”   “西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今舔着脸来求和,我朝身为万乘之国,居然会这般没骨气,向蛮夷低头!”   “黄老爷说得没错,你们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枉顾我们的死活!”   ......   眼见着相继站出来附和黄向文的百姓越来越多,七皇子有些无措。他原以为百姓一朝知晓他们此番不远万里,前来边境与西戎议和,定然会高兴得不得了,毕竟幼时开蒙便听先生教诲“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惨烈,可当下见此情形,他心中不免泛起怀疑,不打仗了,莫非不是一件好事儿吗?   谢见君倒是听明白的,边境的百姓们常年活在战争中,最盼着的当然是不打仗,但不打仗的前提下,应是安居乐业地生活,而不是提心吊胆地得过且过,时不时忍受着西戎等蛮夷的抢掠侵扰。   他俯身到七皇子耳边低语了几句。   “这样可以吗?”七皇子听完,禁不住讶然,得谢见君首肯后,他抿了抿唇,看向被士兵们拦在外围的百姓,一脸正色道:“孤此次前来黄杨县,的确是与西戎议和。”   话音刚落,人群中意料之中地骚动起来,百姓们一时被仇恨冲昏了脑袋,纷纷叫嚷着想要扑上来。   “诸位冷静。”七皇子挥挥手,继续说道,“此番议和,并不意味着要向蛮夷妄尘而拜,父皇感念百姓深受战事殃及之苦,特地派孤同西戎王商议在边境开设互市....这所谓‘互市’,便是与其通商做买卖,若一朝洽谈顺利,今后大伙儿就可以将自家的茶叶,丝绸,蔬果粮食卖给西戎的商人用以赚取银钱,待冬日苦寒,也可以买西戎的牛羊皮毛等物御寒,此乃百利无一害...”   “倘若谈不拢呢?”百姓们显然没有那么好糊弄,当即就有质疑声起。   “谈不拢,我朝绝不会退让半步!势必倾其所有,逼退西戎大军,还诸位一片安宁之地!”   七皇子言之掷地有声,原本喧闹不已的长街都因着他这句话,安静了下来。   常知衍见状,乘胜追击,跟着好说歹说地安抚了两句,他与镇国公常贤镇守西北边境数年,说起话来自然更有威慑力,也更得民心。   得知不是投降,也不是因为惧怕西戎而答应求和,百姓们逐渐消停下来,而先前被三言两语煽动得情绪高涨高昂的人也齐齐闭了嘴。   七皇子虽受了恶待,倒也没往心里去,见宋锦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如何处置“行刺”的黄向文,他无奈地吐出一声叹息,“罢了,也是个可怜之人,把他带下去吧。”   ————   短暂的小插曲过后,使团一行人被护送至城中驿馆。   这驿馆看得出来是费心思打扫过的,净水泼路,黄土垫道,但黄杨县清贫,再怎么修缮布置,也比不得宫中。   宋锦一路过来心惊胆战,生怕怠慢了这位睿王殿下,但好在七皇子被谢见君提早打了预防针,对面前略显寒酸的住所并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满,只道自己肚子饿了,想尝尝黄杨县当地的索饼。   驿馆里特地安排了城中厨艺最上乘的大师傅,用来单独负责殿下的膳食。虽是一份简单的索饼,但知晓自己服侍的是京中贵人,他也不敢有所轻慢。   一刻钟后,热腾腾的索饼被送进了七皇子的卧房中。   那索饼是用冷水汤调和用细绢筛过的面,揉搓至箸著一般粗细的长条,再一尺一段,盛水浸在盘中,等下锅时,须得再揉搓令薄如韭叶,方煮沸后才能食。   其汤底鲜美醇厚,面片入口筋道爽滑,吃起来味道很是可口,一向吃惯了珍馐的七皇子禁不住贪嘴,多吃了两碗,午后便有内侍来寻谢见君,说殿下腹痛难忍,躺在榻上浑身冒虚汗。   谢见君正忙着同随行官员们商定接下来这段时日的行程安排,闻之赶忙带上太医,往七皇子休憩的卧房中去。   一番号脉诊断后,太医说睿王殿下只是吃多了积食,给开了消食化积调养脾胃的药方子,只肖得服用两帖汤药便能痊愈。   这等小事儿不用谢见君亲力亲为,在旁事无巨细地盯着,自有内侍前去料理,送走太医,回头见小少年紧闭着双眸,实在难受得厉害,他请了僭越的罪,上前给他案抚小腹。   “西北的饭食不比京中精细,殿下虽是喜欢这一口,但也得顾忌自己身子。”   感受着温热宽厚的掌心在小腹上打圈,七皇子微眯了眯眼,像只小狸奴似的舒服地打了个哈欠,两个月朝朝暮暮地相处下来,他已经全然习惯了依赖于谢见君,如今身子骨不爽利,愈发粘人了几分,“谢卿莫要念叨孤了,孤知道错了。”   “是微臣懈怠了,微臣之后会嘱托侍奉您的人,对您加以规劝。”谢见君语气照旧如常,听不出任何波澜。   适逢内侍送厨子刚熬好的米汤进来,他接过小碗,仔细吹凉后递到七皇子嘴边,“西戎想必这会儿已经得到消息,知晓您来了黄杨县,估摸着用不了几日,便会主动提出两方会晤,商议互市一事,这互市并非普通议和,大抵没个三五回谈不下来,还请殿下务必要养好身子。”   他话说得明白,七皇子也是个能听得进去的性子,原本还推推阻阻地嘟着不想吃药,立时就保证自己绝不贪食了。   往后在驿馆里又修养了三日,西戎王派使者递来消息,他们已经等了太久了,迫不及待地想要见面。   鸿胪寺的官员与其几番拉扯后,会晤的地点定在了黄杨县中的一间茶肆,得知此次会晤,前不久刚上位的西戎王也会亲身前来,以表议和的诚心。   前一夜,驻守在城外的军营热闹起来。   没想到西戎王会来,营中有不安分之人趁机提议,要于明日两边会晤时,对西戎的军营发动突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常知衍正值一脑门的官司,闻之,将自个儿蠢蠢欲动的部下一脚踹出营帐:“我看你是疯了....” 第255章   程琰被踹出帐篷外, 偏还不死心,转头又猫着腰钻了进来,“将军, 这有道是‘兵贵神速, 攻其不备’, 咱们趁着这个时候, 生擒了或者干脆利落地弄死这小西戎王, 等到对面一朝群龙无首, 凭咱们对西戎这些年的了解,拿下它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滚一边去...”常知衍懒得应付他,摆摆手让他出去,别再跟前碍眼。   “将军,您考虑考虑嘛,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现如今天气转暖,军中又粮草充沛, 大伙儿士气都旺着呢, 何不一鼓作气, 克敌制胜?”程琰不依不饶, 非得等常知衍给个答复。   谢见君挑眉一笑,将手中的茶盏轻搁在书案上,“程琰将军不愧是骁勇善战的武将出身,性情果真直率坦荡。”   “那是自然...”程琰自以为是得了夸赞, 心里莫名对谢见君生出些好感来。他有愧于自己方才瞧不上人家弱不禁风,不堪大用,连奉茶时都没给个好脸色, 不成想人家竟是个明事理的。   他腼腆地挠挠头,被西北酷日晒得黑红的脸颊漾上来一抹憨笑, “谢大人客气!”   谢见君抿抿嘴,唇边的笑意更甚。   常知衍见状,禁不住扶额叹气,暗道:程琰啊程琰,人家说你没脑子,有勇无谋呢,你瞎乐呵个什么劲儿?赶明把你卖喽,你这还得上赶着给人家数钱,   “别在这儿做白日梦了”他一盆冷水给程琰泼了下去,“你以为这天底下就数你聪明?旁人都不知道这个道理?”   程琰不服气,“将军,话不能这么说!跟这帮王八羔子休战两个来月,将士们手都痒了!待明日我率一万精锐,直捣西戎老巢,介时您在城中发动突袭,咱们两边里应外合,打西戎王一个措手不及!”   “那睿王殿下呢?于西戎王同处茶肆中商谈的一众朝中官员呢?”谢见君听完他的豪情壮志,莞尔问道。   “睿、睿王?”程琰被问得有些懵,反应过来才知是京中陛下派遣来此处的七皇子,理所当然地保证,“吾等西林军定当竭尽所能,护佑殿下安危!”   常知衍摇了摇头,这蠢货没救了,“你能琢磨奇袭,西戎何尝想不到?那西戎王既然敢只身入黄杨县,必然做好了万全之备,倘若突袭未果,亦或是护卫失利,惹来西戎反扑,让睿王殿下以及众官员有个闪失,回头光弹劾的折子都能砸死你!”   程琰摸了摸鼻子,不吭声了。他未尝觉得常知衍说的话都是对的,只是习惯于服从,但见谢见君一副早已料到是此结果的了然模样,忽而琢磨过来,感情他这是让人家看了一遭笑话呐!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黑了脸。   “程将军莫急。”谢见君不紧不慢地起身,踱至他跟前温声道:“这互市一事儿,若商谈得顺利,便可缓解我朝与西戎近百年来的紧张局面,百姓也能因此得几年消停日子,倘若谈不拢,再行缓兵之计也不迟...西戎王尽管刚上位不久,部落里乱成一团,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力不容小觑,如今他有心议和,于咱们而言,也是良策。”   他话说得隐晦,崇文帝之所以派他们跑这一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熹和当下国力匮乏,倘若真要不管不顾地跟西戎继续打下去,未必能占得上乘,不妨在此时,各自退让一步,休养生息,以备再起战事。   常知衍从一开始就坚定地反对奇袭,亦是想到了这点。   程琰听得似懂非懂,他虽打仗一把好手,毋庸置疑,但一遇到动脑子的事儿就稍显笨拙,“那就、那就还是按将军先前计划的那般安排吧,吾等明日于城门外静待,随时听候将军调遣。”   谢见君拱了拱手,“那便有劳程将军和诸位将士们了。”   程琰自觉刚刚被戏弄了,脸色阴沉得厉害,对他的主动示好无动于衷,甚至还想出言讽刺两句他们这些文官只会耍心眼儿,玩计谋,脑袋上挨了常知衍的一巴掌,才不情不愿地回礼。   天色已晚,谢见君此行商谈明日护驾一事目的达成,常知衍送他出营帐。   “小谢大人,我手底下的人都是直性子,偶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想什么便说什么,又因着在战场上行军打仗居多,难免冲动鲁莽了些,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小谢大人见谅。”   谢见君笑了笑,并未将程琰的刻意排挤放在心上,“程将军快口直肠,我倒是瞧着极好,比起说话办事,讲究弯弯绕绕,平白让人去猜他心思强多了。”他这说的可是实在话,尔虞我诈的官场里呆久了,最喜欢的就是这等直言不讳之人,一眼就能看透,不费劲。   常知衍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在一旁讷讷地干笑两声,“小谢大人还是高看他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行至营帐外,侍从前来传话,说是睿王殿下来问谢大人何时回驿馆,听着似是有事相商。   谢见君不做耽搁,同常知衍告别后,转身就上了马车。   ————   本以为七皇子来寻,是有什么打紧事儿,谢见君撑着精神头在屋中坐了小半时辰,听来的都是少年紧张兮兮地念叨,多是怕自己言多必失,怕自己千虑一失,他耐着性子好不容易将人劝抚住,又召集了明日陪同议和的官员,提早预演了一番,等到人挨着床榻,已近夜半。   出门在外数月,难免思乡心切,临睡着前,回忆起白日里看到的野云万里,平沙莽莽的边境盛景,他攥紧手中摩挲得发白破旧的平安符,想着若是那时云胡也在,该有多好。   *   一整夜梦中都是言笑晏晏的小夫郎,天亮时,谢见君依依不舍地被随行侍奉的宫人唤醒。   陪着睿王用过早膳,一行人在常知衍的护送下前往城中约定好的茶肆。   西戎王已经在此处等候多时,见人到了,忙不迭起身,开口用熹和语向其主动问好。   这人还算是识相....谢见君心中暗自腹诽,既是有求于人,好歹得学两句当地的话以表诚意,看来这西戎王也是有备而来,适逢他命随行特聘的翻译也教过七皇子几句寒暄的西戎语,两方坐定后,互相简短地问了个好。   趁着打招呼的功夫,他悄然打量了一眼这位年纪轻轻,便打败了两位最受宠的王兄,靠着逼宫造反登上王位,又在短时间内安抚住民心的小西戎王,只见这人生得一双如曜石般幽深的细长凤眸,经年累月的烈日并未在他脸颊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瞧着细皮白肉,不同于西戎人天生的魁岸威猛,整个人看上去倒是有几分温文尔雅,但扒开这层肤浅的皮囊,内里藏着的却是骇人的拳拳野心。   谢见君不动声色地敛回眸光,将视线重新放在七皇子身上,他没期望互市通商一事儿,仅商谈一回便能敲定,今日前来,权当是探探彼此的底细。   “早听闻贵国皇帝龙威燕颔,有凛然英法之资,一直未能有幸得见其真容,如今见睿王殿下气宇轩昂,夭矫不群,想来应是....”   谢见君听着这位小西戎王的部下逮着七皇子喋喋不休地夸赞,禁不住挑眉,他还当西戎人性情粗犷蛮悍,不会说这些漂亮话呢。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对面夸完,他也得硬着头皮夸夸那小西戎王。   故而这一来一往,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鸿胪寺卿宋昀在旁正襟危坐,神色凛然,然熟知他的人才知道他此刻有多焦躁难耐,他们是来谈事儿,可不是来互相吹捧的!这若是换到民风不开化的北辰,两边此刻早已经拍案叫骂了....   侍从换了新茶,话头终于进入正题。   明面上是谈判议和与通商,但实际谢见君此行是带着任务来的,等到小西戎王身边的部下挑起话头,七皇子看他眼色,立时就提出这互市的口子可以撕开,但是熹和的铁器和茶叶须得由官府官职,严禁民间随意买卖,西戎的子民若是想要买这两样东西,必得以马易其物。   “你们熹和趁火打劫,欺人太甚!”部下也是得了西戎王的授意,当即冷声拍案而起。   “既是商谈,我朝开出条件,有何不可?如何就算得上欺人了?”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反驳了回去,怼得那部下哑口无言,两颊涨得通红。   “尔等算计我们部落的战马,想用茶叶和铁器来换,这莫不是居心叵测?”部下支支吾吾半天才道。   “这说的哪里话?是贵国想要这两样,得拿战马换。”如此前后顺序一调,便全然不是一个味儿了,谢见君咬字极重,似是刻意强调。   他条件开得理直气壮,便是提前做过了功课,这西戎位居西北边境,常年以牛羊肉为食,肉食顶饥,只是吃多了,难免会消化不了。   这个时候,茶叶消解腥膻之气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攻肉食之膻腻,涤通宵之昏寐”,西戎人虽靠着草原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但部落的土地并不适宜种植茶叶和粮食,遂他们几番南下侵略熹和,图的就是抢掠茶叶。   至于铁器,原料昂贵,锻造工艺艰辛,连熹和都未能家家户户地全部普及,更别说要啥,啥也紧缺的西戎了。   但提出“以马易物”此举策,是崇文帝跟师文宣等人商量了数日得来的结果。   熹和地处平原地带,不易豢养战马,又常年经受边境的侵扰,苦不堪言,然西戎人扎根于草原,自小与马相伴,军中铁骑更是令人闻风丧胆,熹和数年与之抵抗不过,就是有此原因,故而,崇文帝急需要战马来培养骑兵,用来对抗西戎一朝背信弃义,卷土重来。   西戎显然没想到熹和还藏了一手,别说是先前耀武扬威的部下了,连神色淡然的小西戎王都有些绷不住。   求和为假,互市为真,他打的是名正言顺“掠夺”熹和的主意,盘算着通过通商,以此来换取子民们所需的东西,丰盈本国的物资,没成想被人摆了一道儿,登时面露难色地哭诉起来,   “睿王殿下可知,我等虽身居草原,但也并非如您所想那般畅快,这每年冬日河水结冰,草原一片荒芜,只等着春末才复苏,时值大暑方能得见一片郁郁葱葱,如此恶劣之境,哪里是能养的了战马的?先前供奉给贵国的五千匹战马已然是倾其所有了。”   谢见君听之简直想笑,这会儿想起哭穷来了,当初五万骑兵浩浩荡荡地压境,意图将熹和国土占为己有的时候,可没见着战马贫缺。   鸿胪寺卿宋昀此时终于也忍不住站出来,同西戎王就此事来来回回地拉扯了几句。   谢见君闲下空,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宋昀脸红脖子粗地与其部下争论。   冷不丁,许久不曾发声的七皇子将手中一直把玩着的茶杯重重地搁放下,那杯中茶水溅了一桌,“孤本带着诚意而来,妄图同贵国议和,成商贾云集,边陲晏然,百姓安居乐业之美,奈何贵国心不应口,假情假意,既是如此,孤以为,互市通商一事,不必再提,孤回去也会如实禀告给父皇,往后再做定夺。”   说罢,他率先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厢房。   在场众人都愣住了,连谢见君也怔忪了一瞬,谁也没想到第一回商谈,竟以这样潦草的结果收场,几乎算得上不欢而散。   *   回到驿馆后,七皇子又召见了谢见君。   “谢卿,孤方才是不是太莽撞了。”他也是回来路上,才不禁有些后怕起来,倒不是害怕那位杀伐果断的西戎王,他担心坏了太子的好事儿。   “殿下之英勇,臣等着实有些诧异,然这商谈本就是两方博弈,谈得拢,谈不拢都是常事,殿下切莫担心。”谢见君温声温气地宽宥他道。   “那西戎王会松口吗?”七皇子追问,“若是又要打仗,可怎么办?孤还跟百姓们许诺,要让他们过上安宁日子呢。”   这事儿,谢见君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但回想西戎王今日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并没有将互市摁死的打算,估摸着还有戏。   他斟酌后,同七皇子说,“殿下,两国谈判并非一日而成,这些时日,微臣和常将军会想办法派人潜入到西戎,探听情况,您且耐心地等上几天。”   然还不等他跟常知衍商量后续的安排,转日,驿馆外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256章   来人正是狄历部落的首领旗黑派来的使节, 名为萨尔其满。   此等小部落前来拜访,自然用不着睿王亲自出面接见,谢见君便带了两位鸿胪寺的官员, 以及翻译的通事, 一并与其会晤。   “谢大人, 您说这狄历部落突如其来找上咱们, 所为何事?”往待客厅走的路上, 紧随的官员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急, 等会儿见着人就知道了。”谢见君哪里能猜得出对面的来意,即便心里有点苗头,没应验之前,他也不会轻易开口,莫名给自己找麻烦。   官员见问不出来, 便悻悻然地跟在身后,由小厮在前引路。   “几位大人, 那萨尔其满就在此处等您们。”小厮将其带到地方, 还未来得及叩门提醒, 紧闭的两扇木门倏地由内而外拉开, 一魁岸汉子急慌慌地站起身来,朝着来人的方向拱了拱手。   这人行礼的动作甚是生涩,连搭手的位置都摆放错了,一瞧就知道是临阵磨枪, 现学来的熹和礼仪。   好在谢见君并非是揪着这点繁冗礼节不放的人,微微颔首后就坐下了,见萨尔其满一个劲儿地往门口位置张望, 他体贴道:“睿王殿下前来西北数日,水土不服, 如今卧病在床实在难以起身,还望大人见谅。”   没见到睿王,萨尔其满有些失望,但看来者一副温良恭谦的端方模样,想来应是使团里能主事的人,索性宽了心思,挑拣着好听的话说了起来,“鄙人慕名熹和已久,听闻熹和之人都生得芝兰玉树,今日有幸一睹芳容,果真是如此,几位大人单看面相,便有卓尔不群,迥不犹人之姿,想来应是熹和皇帝的肱骨良将。”   他说着,命身旁部下搬出一个木盒,当着众人的面儿打开,“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尔等笑纳。”   谢见君看也没看,就将木盒推了回去,“萨尔其满大人,我朝讲究‘无功不受禄’,不知道大人此举,是为何意?”   萨尔其满没想到送上门的好东西,对方还能不领情,他脸色一变,登时行了个本部落的大礼,“鄙人受王上之命,前来向熹和归顺称臣。”   此话一出,诸人哗然。   谢见君早先就有几分猜测,当下并未表现得多么意外,就见萨尔其满又命部下将木盒递送过来。   这木盒里装的一块块色泽均匀柔和,蜡质浓郁且油润精光的蜜蜡,“诸位大人,这蜜蜡,是由树脂历经上千万年,甚至是上亿年石化而成的宝石,其肌理细腻,质感温润,即便是冬日里贴身佩戴也不会有半点凉意,乃是我部朝贡给贵国的贡品,以表归顺之诚意。”   谢见君打量了一眼,他虽是个外行人,但也能看出来这病啦并非凡品,由此可见,狄历部落此番算是下血本了。   “首领有心了,待吾等回京之日,必将这上乘之物呈送给圣上。”他客客气气地回道。   “哎哎..”萨尔其满局促地应了两声,还以为此行有戏,又自顾自地诉起苦来,“我们狄历部落,本是西戎的属臣,但这些年受其压迫,牧民们日子过得甚是惨淡,西戎侵占我们的草场,驱逐了原住的牧民,不许我部之人在此处放牧,不仅如此,他们贪婪无度,欲壑难平,年年都命我部进贡大量的牛羊和宝石,如若不给,动辄烧杀抢掠,我部首领实难忍受牧民受苦,想要归顺效忠于熹和,寻求庇护!”   他说得情深意切,激动之时还红了眼圈,抬袖子洇了洇眼角,在座诸位都是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这点逢场作戏还能看不出来?谢见君借着话头,大抵回些“旗黑王上仁政爱民,是百姓之福祉”的漂亮话,宽慰了他两句。   “天之所覆,地之所载,莫不贡献臣服!我部愿向贵国称臣纳贡!望贵国看在我部自始至终不曾侵犯过贵国百姓,以及领土的份上,可庇佑一二。”萨尔其满几乎要哭天抢地,感情之真挚到连那两位鸿胪寺的官员都不免动容。   然谢见君不为所动,萨尔其满大费周章地跑来黄杨县,明里暗里地说要归顺,那必然心里已经打好了算盘,说到底,不是首领旗黑心善,不攻打熹和,恐是部落里那点精锐拿不出手。   “贵部归顺之心我等已知,只是不晓得贵部....”他话说一半,等着萨尔其满提出归顺的意图,亦或是要求。   萨尔其满果真是上道,眨眼就换了张脸色,连措辞都带上了谦卑,“若贵国肯容纳我部,鄙人请求租借贵国的农户,前往部落里教授我等牧民们粮食的耕种技术,贵国可放心,我部将承担农户衣食上的所有花费....另我部首领想求娶贵国皇帝的女儿,从此,世世代代都做熹和的女婿和臣民。”   谢见君得知其来意,禁不住无语,这如何是归顺?分明就是空手套白狼。当日老西戎王有意求和,求娶嘉柔公主未果,愣是被常知衍带兵逼退其边境数百里,如今,区区一个不起眼的小部落,竟然不怕死地将主意打到了宫中那几位貌美的公主身上,当他们熹和不知,这等民风未开化之地都是一女共侍父子俩吗?   再者言,这些小国所谓的朝贡,对熹和并没有实质性的收益,但因着历代朝贡都有薄来厚往的规矩,熹和赏赐给藩属国的东西,远远要拔尖于朝贡的贡品。   熹和这冤大头,真金白银赏扔出去,到末了就换来个优待藩属国的好名声,还不是“花钱赚吆喝”?   他心里揶揄狄历部落借鸡生蛋,打得一手好算盘,但面儿上自然不会表现出来,万一崇文帝就想要扩充熹和的领土,不在乎那点回赐呢。   遂他以藩属国归顺臣服我朝,须得传达给圣上为由,先行将狄历部落的使节给劝了回去。   从驿馆出来,随萨尔其满前来出使的部下低声开口,“大人,左右都是纳贡,为何非得要同熹和交好?”   “蠢货!”萨尔其满睨了他一眼,“这熹和善待俘虏,乃是有目共睹之事,不像西戎,将咱们部落里的壮士俘获后,便贬为奴隶身份,任由他们打骂发卖,如今我部既是做狗,给谁做不是做?起码熹和能让咱们站起来,不必一直跪着!”   “大人所言极是。”部下连连应声,反应过来又觉得此话听上去甚是苦涩。   当下受西戎压制,狄历部落农牧荒废,财政匮乏,与各部之间争抢而来的那些战利品根本不足以支撑牧民的日常消耗。相比而言,若能与熹和交好,不光能得来丰厚的回赐,还可用部中的牛羊皮毛等物,换取熹和的粮食,茶叶和铁器,旗黑几番权衡利弊,不得已才向熹和低头。   然归顺称臣,旗黑还有旁的目的,倘若将来西戎再犯,他们将来作为熹和的藩属国,可以向熹和请求支援,再不用一味的挨打和受欺辱了。   ————   狄历部落能想到的好处,谢见君也能想到,他送走萨尔其满,立时就请旨面见七皇子,将使节所提出来的要求一一陈述。   “依谢卿所见,此时旗黑归顺称臣,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七皇子整个人裹在薄被中,轻咳了两声问道。   谢见君迟疑片刻,斟酌道:“微臣以为,此事当从长计议,狄历部落提出想要租借民户,学习耕种,但如果让牧民们掌握了如何种植粮食的法子,您觉得,如今咱们商谈的互市,还有必须存在的理由吗?还有,咱们又怎么能确认,萨尔其满说的两部之争都是真话?万一他是得了西戎王的授意,特此来麻痹咱们,行缓兵之计呢?”   “谢卿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七皇子仔细地琢磨了琢磨后,缓缓说道:“那孤把来龙去脉写明缘由,然后将此事交给父皇决策?”   “不急。”谢见君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奏明圣上之前,不妨先深入了解一下这个狄历部落,若萨尔其满句句属实,咱们再禀告也不迟。”   七皇子心里没多大主意,谢见君说什么,他便听什么,想着自己此行的任务还未完成,他就将这事儿给压了下去。   往后又过了三日,西戎王再度派使节前来,请求与熹和商谈互市。   “不是不乐意吗?还有哪门子和谈的余地?”睿王占据先机,待使节的态度,早已不如先前那般和善。   使节无端被噎了一嘴,努力压下心中的怒意,舔着脸笑道,“王上回去细想了一番,为着两国的百姓,甘愿让出一步。”   实则是西戎王不愿做赔本买卖,通过互市贸易获取熹和的东西,远比侵略抢掠要容易得多,傻子才愿意打仗呢,劳民费力不说,还整日里不得安宁!   “您这说的哪里话?我朝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自给自足的能力更是无可厚非,即便没有互市通商这一说,只要不受战事侵扰,百姓们照样能安居乐业。”睿王一心想把戏做足,三言两语阴阳得使节抬不起头。   有唱白脸的在先,谢见君适时跳出来唱红脸,打着稳定两朝的友好联盟的旗号,趁机提出要设立茶马司,由熹和派遣官员专门负责茶叶和铁器的贸易,另设定以马易物的标准要随市增减,且价例不定。   之所以有这要求,是为了让熹和在互市中始终处于主动和垄断的地位,以茶叶和铁器控制西戎,这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西戎使节一门心思地想要促成互市,想也不想地全然应下。   但仅仅只是口头上的应准还不够,互市如何开设,开设的周期和地点,以及两边需协定的关税,种种问题,都得户部和鸿胪寺的官员与其一点点斡旋,商议出个最终的协议来。   眼见着一桩心事了却,两方都松了口气。   “睿王殿下...”使节抹了把额前的细汗,“吾等受王上之命,特此邀请您于明日入西戎营地,同王上共同庆祝两国从此交好。”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谢见君心中无端地暗讽了一句。 第257章   明知是鸿门宴, 但西戎王以为两国交好的由头设宴邀请,即便睿王不乐意前去打交道,也拒绝不了一点。   转天, 风和日暄。   载着七皇子和谢见君等诸位官员的车队出关越境, 被将士们一路护送至西戎的地盘。   “我当兵这么多年, 可是头一回出来, 不为了打仗呢。”   “说来也是, 谁能想到去的地儿还是西戎, 要知道去年年末,咱还同他们势不两立,转过年来就和和气气地坐一块去了。”   “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   士兵们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脚下的进程却一刻也不敢耽搁。   四月的草场稀稀松松,露着大片大片光秃秃的枯黄, 这要等到七八月份,天儿暖和了, 才能恢复欣欣向荣的碧绿。   西戎的营帐就扎在草场上, 因着地势空旷平坦, 整个营寨呈四方状, 边缘处设有鼓楼和用来勘测敌情的瞭望台,插着他们特有的虎旗。   熹和的车队到时,寨门口御敌的成排拒马和鹿砦已经搬开,西戎王为表对这次宴会的重视, 特地在寨门口迎接。   这是距离上回不欢而散后,两国第二次正儿八经地会面,自然要隆重些, 况且对方此次以礼相待,睿王殿下也不好冷着脸, 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后,便随西戎王往设宴的大营中去。   西戎王同部下议事和休憩的中军大营,设立在营寨的正中间位置,主营帐两侧还铺设了演武场,士兵们寻常训练所用,眼下那演武场上热闹得很,数十个精壮汉子身穿铜钉牛皮坎肩儿,头缠红黄蓝三色头巾,脚蹬着牛皮靴,腰扎花皮带,正团团围着一起,隔着老远便听着从中传出的中气十足的吆喝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谢卿,这是在作甚?”七皇子顿住脚步,好奇地问身旁的谢见君,他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西戎认作自己没见过世面。   哪知西戎使节耳朵灵得很,不等谢见君开口,便在一旁殷勤地插话道:“回睿王殿下,将士们闲来无事,在演武场上角抵呢。”   七皇子心下了然,他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离着中军大营越来越近,演武场上的情况也就看得越来越清楚,只见其中两个彪形大汉正抱在一起,一人穿过另一人的后背,紧扣住他腰间的花皮带,而另一人却攥住了来者的胳臂,激烈地同他搏斗着,下一刻,两人双双摔倒在地,热烈铿锵的野性与力量感扑面而来。   一阵昂然的喝彩声过,精壮汉子们的视线被七皇子等人吸引了过来。   不晓得是谁先起的头,仗着熹和人听不懂西戎语,竟当面大言不惭地嘲讽起来。   “瞧瞧这些个弱不禁风的细狗,老子一手能打八个!”   “八个有什么了不起?为首的那个白面书生,身上拢共没有几两肉,估摸着咱的长弓他都拉不动呢。”   “听说他们当地的文官,整日里干的是勾心斗角玩弄权术的行当,哪里像咱们王上,既强壮结实,又足智多谋。”   ......   也不知戳中了谁的笑点,刺耳的哄笑声起。   谢见君轻蹙了蹙眉头,他虽听不太明白西戎当地的方言,但单看这群人毫不掩饰的轻蔑神色,便知大体说了什么,更何况有的汉子不怕死,故意当着熹和众人的面儿,孔雀开屏似的显摆自己胳膊上虬结的肌肉,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扎那大人...”谢见君歪头看向西戎使节,故作惊讶道:“下官来西戎前,曾听闻西戎将士皆是自幼习武,善摔跤搏斗,今日得见,果真如此,只是这待客之道,未免太热忱了些...”他说着,不动声色地掩了掩鼻息,仿若被什么刺鼻难闻的气味熏到了似的。   四月天暖,西戎将士们凑在一起角抵博弈,难免浸些汗臭味,谢见君此举,算是将演武场众人给得罪了,就连西戎王气定神闲的面色,都出现了一丝裂纹。   这西戎王明知自己部下出言不逊,不喝止训斥罢了,还加以纵容,那就别怪旁人说话不客气了。   果不然当即就有士兵脸色阴沉了下来,作势要冲下演武场,给谢见君点颜色瞧瞧。   谢见君自然当仁不让,这一来二往,不知怎地就绕到了双方要比试比试的局面上。   西戎主动求和于熹和,心里本就憋着不情不愿,如今看熹和的官员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愈发得意洋洋,笃定了自己胜券在握,还假作大方地点名指姓,让谢见君挑比试什么。   “我朝自古以来讲究内敛持重,比不得西戎众将士张扬外露,既是比试,不妨...”谢见君扫了一眼演武场上的兵器,上前挑了一把黑沉沉的长弓,拿在手中颠了颠,不紧不慢道:“不妨咱们就比试骑射,权当是在筵席前讨个好彩头,如何?”   “好!”西戎汉子们早已跃跃欲试,打定主意要给熹和个下马威,杀杀他们的威风,晓得熹和不如自己善骑马,谢见君一提便爽快地应了下来,还以为他此举是要自取其辱。   人群中很快走出一壮汉,这人身高近九尺,体型魁岸,肩宽膀圆,一瞧就是摔跤的一把好手。   但此番比的是骑射,“一生内敛的熹和人”之谢见君手持长弓,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接过侍从递上来的箭囊,斜跨在箭背上。   另一壮汉也迅速地挑了匹马。   二人从演武场的两侧往中间并行,以十支箭全部射空,为比试结束的信号,最后清算射中箭靶红心的数目,多者为胜利的一方。   一阵紧密的锣鼓声响后,谢见君策马疾驰,他双手离缰,从箭囊中抽出一只黑沉的羽箭,搭在长弓的弦上,待瞄准靶心后,手中的羽箭应声而出,犹如白虹贯日,破空扎进了靶心之中。   演武场上立时响起短促的喝彩声。   第一支箭顺利得手,他并未歇口气,而后继续搭弓上弦,朝着下一个草靶飞驰而去。   弦声似秋风瑟瑟,箭矢似雷霆铮鸣,撕破萧萧风声,连带着将西戎众将士的自大与狂傲也一并撕得粉碎。   十箭毕,胜负已分,西戎败下阵来。   七皇子“哎呀”一声,“我朝文臣,文可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略展风采,让诸位见笑了。”他语气听上去有些歉意,似是记挂着“内敛”的人设,不得不掩藏内里力压群雄的得意之情。   西戎王早不复先前淡定自若,他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砸得生疼,砸得将整个西戎的颜面,都被熹和踩在脚下碾碎。但偏偏是他挑衅在前,遂只得咬碎了牙硬生生地往肚里咽,强撑着笑意恭维了两句好听话,便带人迅速穿过演武场,入了设宴的中军大营。   有这鼓舞士气的小插曲珠玉在前,熹和众人的腰杆儿挺得邦直,可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在敌方的阵营上骑脸输出,更让人觉得舒爽不已的事儿了!   西戎哪哪都没能占得便宜,也不嚣张了,也不嘚瑟了。   ————   众人在席间坐定,西戎王举杯欢迎,筵席正式开始。   伴随着高亢激昂的丝竹声起,前来献舞的姑娘们接连光脚踏入营帐,不同于熹和女子的温婉柔静,这儿的女子身姿丰满婀娜,浑身透着一股子冷艳与野性,她们面带薄纱,手臂脚腕上佩戴着银铃珠链,舞动起来时叮当作响,甚是悦耳。   谢见君瞧着怔怔出神,兀自盘算着等将来回了上京,他也给云胡买一串银铃,系在脚踝上。   有道是“ 皓月银铃荡,吟风常在心。盈多思眷恋,拨指寄瑶琴。”,出京两个月,他是真的很想云胡。   “ 谢大人,可是席上珍馐不合您的胃口?”扎那体贴地问道。   他话音刚落,立时便有舞女见着眼色拿酒壶前来斟酒,顺势还想要往谢见君身上歪倒而去。   谢见君将酒杯持于胸前,不着痕迹地躲开。   舞女心生不悦,她容貌出挑,身段妖媚袅娜,是被精挑细选来帐中侍奉这些熹和的官员,可这人竟然不买她的帐!她一时生气,“如何,是我生得不如你们熹和的女子俏丽?”   “姑娘莫要误会...”谢见君往旁边挪了挪,温声致歉道:“姑娘花容月貌,自当有无数人为之倾倒,只是不才家中已有夫人,当洁身自好,不宜与旁人过分亲密,平白给夫人添忧。”   他声音不大,婉拒之意显而易见,舞女神色一怔,悻悻然地坐直了身子。   一直关注着这边动静的西戎王闻之大笑,他随手扯过一个舞女搂紧在怀里,就着她的手将杯中酒饮尽,“这在我们西戎,哪个汉子身边还没有个伺候的三妻四妾?没想到谢大人竟然如此修身立节,束身自好,倒显得我等放浪肆意了。”   内敛的谢见君拱了拱手,心里禁不住腹诽,没听说过有妻如玉,人生如意?这宠妻者风生水起,亏妻者可百财不入呢。   一曲舞毕,侍从们更换了新的吃食与酒酿。   西戎王指着面前刚满上的酒盏,说这是狄历部落进贡上来的特制的马酒,邀请睿王和谢见君等人品尝一二。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见君率先举杯,很给面子地掩袖一饮而尽。   这酒闻着有淡淡的异香,酒劲却是极冲,刚喝下去便一路从喉间辣到了肺腑,谢见君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瞬时心跳加快,似是有什么东西直窜天灵盖,让人头晕目眩,胸闷心悸。   他眸中闪过一抹恍惚,竟瞧见心心念念的云胡就近在眼前,几乎触手可及。 第258章   云胡没由来地一阵心慌意乱, 手中翻转的银针不小心刺破皮肉,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眼见着指腹间冒出了点点血珠。   祈安原是躺在榻上四仰八叉地玩球, 听着动静赶忙坐起身来, “爹爹, 你怎么了?”他半个身子扒着云胡, 探头去要看他的手指。   云胡将刺伤的指腹含进口中, 吮去了血珠,“没事,爹爹方才走神了。”   祈安一双星眸瞪得溜圆,仔细确认了再没出血后,他俯身极轻地亲了亲云胡的指尖, 作势用力地吹了两口气,“呼呼, 给爹爹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云胡感受到一阵微弱的凉意, 禁不住笑了笑, “乖宝是哪里学来的这招?爹爹果真是不疼了。”   小家伙仰面瞧他, 稚气的脸颊上满是认真神色,“是阿爹说的,祈安之前磕破腿,阿爹给呼呼...”   他正说着, 似是忽而想起什么,眸中的星光一点点淹没,“阿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陪我放纸鸢?”   云胡轻叹了口气, “怎么办?爹爹也很想阿爹,可是阿爹在好远好远的地方呢。”   祈安呆愣愣地张着嘴, 仿若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好远好远?莫非阿爹、阿爹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吗?祈安没有阿爹了吗?”   “不许胡说!”云胡一下子变了脸色,骤然想起前些日子,这小子追在宁哥儿身后,问家中人去哪里了,宁哥儿拗不过他,便说都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后来满崽又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是不是?是不是?”没等来爹爹的回应,小家伙哭丧着脸,一个劲儿地追问。   云胡被闹得哭笑不得,抬手捏了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你可真不盼你阿爹一点好呐...”   谢见君现在确实不咋好,几乎一刹那,女子身上独有的脂粉味扑入鼻息,他猛地反应过来,云胡不可能来边境,更不可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西戎王设宴的营帐内!   他用力地掐着掌心里的嫩肉,迫使自己尽快摆脱酒意的熏扰,直至突如其来的疼痛追回了清明的神思,才缓缓地松开手。   这酒有问题...他霎时想到。   抬眸正对上七皇子侧目望过来的担忧眼神,他点了点面前的酒杯,又朝小少年极轻地摇了摇头。   七皇子机灵,谢见君一暗示,他便看懂了,搭在杯盏上的手迅速挪开。   “睿王殿下,此酒乃是狄历部落所酿佳品,酒体醇厚细腻,余味悠长,您不妨尝尝鲜?”西戎王还在催促,似是等着他吃了酒,好闹些见不得人的洋相出来。   谢见君从这语气中品出了几分促狭,猜测西戎王大抵知道酒有异常之处,遂拿过姑娘手中的酒壶给自己重新斟满“王上,请恕下官冒犯,睿王殿下尚且年幼,来边境数日,一直为两国互市通商一事费神,身心交瘁,缠绵难愈,实在喝不得如此烈性之酒,此盏便由下官代劳,谢过王上舍爱,将这等好酒赠予我朝...”   一语话毕,他爽快地仰面喝尽,而后将杯盏倒转,确认一滴不剩后,朝着西戎王拱了拱手。   “好!好!好!”西戎王连说三个好字,“想不到贵国友臣之中竟有这般豪爽之人,贵国当真是卧虎藏龙!”   谢见君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他神色难看得厉害,担心在宴席上失仪,不得不硬撑着起精神头来。   幸而随行赴宴的官员们大多猜出了这酒不对劲,西戎王再举杯时,众人只是敷衍地应付了一下。   好不容易熬到筵席收尾,已过晌午时分。   前脚刚回驿馆,谢见君便含了根筷子给自己催吐。   宋沅礼吓了一跳,赶忙倒了盏茶,递到他嘴边上,“这酒里是掺了什么东西?你怎么喝成这副模样?莫不是有催情之药?”   谢见君丝毫不知自己面色潮红,额前洇满细汗,他浑身烧得滚烫,两侧太阳穴突突突地剧烈跳动,好似要将仅有的几分意识分崩离析。   “不、不知道...”他回忆着自己一系列的反应,从最开始的心悸胸闷,到后来眼前出现幻觉,再到如今五脏六腑似是被火撩过一般,灼热感盘踞在心头,令人无处可逃,“没那么简单,这狄历部落进贡的马酒甚是奇怪...”   宋沅礼收起插科打诨的散漫劲儿,轻拍着他的后背,“等会儿我让太医过来给你瞧瞧,你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有多骇人....”   谢见君顾不及应声,腹中如海浪翻涌,一张口便止不住往上拱,直至再吐不出任何东西来,他踉跄着褪去外衫,只身埋进了盛满冰凉井水的浴斛中。   宋沅礼没走,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没看住,让好友出了事儿,遂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前。   ————   谢见君本是躺在浴斛中闭眼假寐,不成想睡着了,许是跨千里奔波两个月,身子疲惫极了,这一觉既然睡得极沉。   梦里,他好像回到了福水村,云胡出门卖豆腐被摸走了钱兜,躲在后山上吧嗒吧嗒掉眼泪,他冒着大雨撑伞找了很久,才在一处树洞中发现了这个“小蘑菇”,“小蘑菇”哭得眼尾通红,倔强地不肯跟自己回家。   他又哄又劝,费了好些心思,终于牵着云胡的手,把人带回了家中。   梦境一转,又回到了后山,低矮的灌木中,他将云朵式样的银簪穿过小夫郎的发髻,郑重其事表明自己心生倾慕之意,想求得小夫郎应准。   但这次,云胡只面无神色地看着他,既不点头也不应声,须臾,起身跑开了。   他连忙去扯他的衣角,想将人留在身边,不料探出的手抓了个虚空,小夫郎平白在眼前消失不见了。   谢见君着急了,“云胡、云胡.....”   “谢卿?谢卿?”耳边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唤声,他猛地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混沌。   艰难认清说话之人是七皇子后,他暗暗地吁了口气,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床榻上,还被换了一身干爽衣服。   “谢卿,你终于醒了。”七皇子大喜,“吓死孤了,还以为你生了重病呢,怎么唤都唤不醒。”   “劳殿下担忧,微臣没事。”谢见君音色中还浸着初醒的沙哑,但浑身已觉轻松许多,许是催吐管了用,亦或是在冷水中散了酒气。   “奇怪...”七皇子歪着脑袋,一脸疑惑道:“太医方才给你把脉,说你脉象平和,与往常无异,探不出究竟来,只稍有些气血瘀滞,想来应是狄历部落的马酒,酒性太烈,不适宜咱们熹和人的脾胃...哎,早知便不让你替孤挡酒了。”   他兀自懊恼地嘟囔了一句,招招手,命人递上醒酒的汤药,“谢卿,太医在这醒酒汤中添补了几味活血散寒的中药,孤吩咐侍从一直用小火煨着,如今还温热呢,你快些喝了...”   谢见君正腹中空空,闻之便接过醒酒汤,“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几口。   “殿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他定了定神思,为难地开口道。   七皇子直觉有事,当即挥退了屋中侍奉的人,“谢卿,你想同孤说什么?”   “咱们今日在宴席上喝的酒,乃是狄历部落进贡的马酒,听西戎王所言,此酒为狄历部落独酿,理应相当珍贵,但旗黑既然有心要归顺于我朝,还送了价值不菲的蜜蜡以表称臣的诚意,为何不将这马酒一并带来?为何明明想要脱离西戎的压迫,却还是给他们朝贡这等好东西呢?”谢见君将自己方才浸在浴斛中时思虑的事儿,同小少年娓娓道来。   “谢卿,你的意思是,狄历进贡此酒给西戎,本身目的不纯?”七皇子毕竟得太子仔细教诲过,如今切身实地地听得多了,见得多了,脑袋瓜子愈发灵光,谢见君一点,他就明白过来,甚至还举一反三,“那西戎王是不是知道酒有问题,故意拿出来给咱们喝?要不然他怎那般殷勤?”   这事儿谢见君说不准,也不好给七皇子把话说死,他顿了顿声,继续道:“微臣对这酒甚是在意,想亲自前去狄历部落,探寻此酒的来源,摸清楚酿酒的用料,以防一朝归顺,给我朝留有后患。”   七皇子现下也觉得这群未开化的蛮夷居心叵测,立时就满口应准了下来。   ————   谢见君不通西戎语,要去狄历部落就得找能信得过的通事,好在他将此事同常知衍提了两句,转日就有士兵领着一位人高马大的壮汉前来,说是常将军请来的。   两国交战,都会往敌方阵营中安插用来打探消息以及传信的线人,这壮汉生得一副标致的西戎人相貌,估摸着应该就是探子了。   找好了通事,谢见君记挂着此事赶早不赶晚,趁着户部和鸿胪寺卿的官员正同西戎的使节,商讨互市通商的细节,他挑了个日子,带着宋沅礼和翻译的通事,瞒着使团里的人,悄默声地摸进了狄历部落。   同后世课文中学来游牧民族的知识无差,狄历部落穹庐盖野,逐水草而居,但他们所在的草场,较之西戎,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牧民们住的是上尖下圆,用树干支撑、以桦树皮兽皮覆盖的窝棚,并非他自驾去草原上时见到的顶部开高天窗,外覆毛毡的毡包。   不同于西戎汉子的壮硕结实,这儿的人都生得瘦弱些,遂谢见君和宋沅礼乔装打扮,混在其中,也没有引起部落里牧民的注意。   “咱们如何能打听到马酒?”宋沅礼一路谨慎地关注着身边的异况,还不忘腾出嘴来跟谢见君念叨,“那可是进贡的酒,寻常人家里根本不可能有吧?怎么也得找个达官贵人....”   “不急..”谢见君让他稍安勿躁,“初入此地,人生地不熟,咱们先行在周围转转,没准能有什么发现....”   “行吧,就听你的。”宋沅礼知道他有主意打算,索性拿自己当是前来赏光的旅人,跟着四下转悠起来。   “你有没有发现,这儿的人有点奇怪?”溜达了片刻后,谢见君忽而顿住脚步。   宋沅礼正走神呢,一脑袋撞到他后背上,撞得鼻头发酸,“哎呦,我说你这人,咋突然停住了,一点预警都没有,我这高挺的鼻梁骨要撞断....”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几个半大小子,脚步虚浮地在窝棚四周游荡,他们一个个骨瘦如柴,双目无神,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似的。   “这些孩子怎么了?难不成生了劳什子癔症?”他满目震惊地看向谢见君。 第259章   不怪宋沅礼以为围着窝棚外徘徊的孩子们得了癔症, 连谢见君自个儿都觉得面前所瞧景象尤其诡异,那些本该有着天真和稚气的少年,如今一个个浑身透着死气沉沉, 犹如后世灾难片中, 行尸走肉的丧尸。   “这香味怎么闻着有些熟悉?”宋沅礼惊讶, 好似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谢见君盯着那些孩子, 目不斜视地回复他, “你觉得熟悉就对了, 咱们去西戎赴宴时喝的马酒中,便有这样的异香。”   狄历部落进贡的马酒,他硬着头皮喝了两盏,对这个味道再熟知不过了,不仅如此, 仔细回忆,早在上京, 还没来边境之前, 他就已经见识过, 只是当时因着室中的气味过于繁杂, 他一时忽略了。   “那就更奇怪了,酿酒所用的原料,为什么会在几个孩子身上出现?”宋沅礼下意识地掩住鼻息,对陌生事物的天然警惕性让他莫名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怕因此沾染了坏习性,后退了两步远离这股异香。   谢见君也看不出门道来,但心里又着实在意, 便问道随行翻译的通事:“宗哲,你对这东西可有了解?”   那名为宗哲的通事立时就摇头, “谢大人,这狄历部落既非丰饶之地,又所处草场边缘,西戎历代王上从不曾将其放在眼里,只在朝贡时,才会想起自己有这么个属国.....鄙人虽常年在各部落之间活动,但对这等弹丸之地,实在没有过多关注。”言外之意,是这狄历部落太不起眼,又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谁闲的没事儿会在意它。   这弱国别说是无外交了,连存在,都会被理所当然地漠视,谢见君心中百感交集,暗道:难怪旗黑要命萨尔其满搬着蜜蜡,前来请求归顺熹和了。   “咱们再转转?”宋沅礼提议,三人跟木头似的在这儿干杵着,也不是个事儿,兴许能遇着人打听打听呢。   “来都来了,走吧。”谢见君招手,自己先行一步,绕开了“丧失少年”,径直往旁的窝棚走去。   ————   走出没几步,只听着面前的窝棚里传来一阵骚乱声,紧接着窝棚帘子向两边掀开,一枯瘦老头被丢了出来。   与此同时,比先前从孩子们身上闻到的更要浓烈数倍的异香也跟着涌出。   宋沅礼受了惊,又被呛了一口,一下子跳出老远,当即拉上谢见君就说要走,还说这鬼地方呆不得。   谢见君倒是没动,他见窝棚中烟雾缭绕,仿若有神仙腾云驾雾,然细看之下才发现其中有数人或侧卧着或平躺着,在平摊的木板床上一字排开,手中都不约而同地捏着一支烟杆子,正凑在嘴边用力嘬着。   瞧那满脸的飘飘欲仙,再加上令人不适的异香,他脑袋里忽而蹦出个离谱的念头,这地儿,莫不是他曾经在史料中看过的大烟馆?   然容不得谢见君多想,被丢出来的老汉涕泪交横,浑身抽搐,俨然一副中毒失智的模样。   宗哲上前与窝棚里方才丢人的精壮汉子交涉,虽是用的听不懂的西戎语,但谢见君听他语气着急,还带着愠怒,大抵是在质问为什么要恶待一年迈的老头。   那精壮汉子也不是等闲之辈,二人你来我往谁也没能占上风,最终汉子头也不回地钻进了窝棚,还放下了遮掩的帘子。   视线被挡,谢见君敛回眸光,“宗哲,那人说了什么?”   “回大人…”,被唤到名字,宗哲气冲冲地抱拳,“他说这老汉咎由自取,没钱还跑来这儿贪图享乐,抵押了家中家当,没成想都是不值钱的废物东西,还说让咱们别多管闲事,这老汉是吸了夷草,丢到医馆,那边也不会管的。”   “夷草?”头回听到这东西,谢见君怔了怔。   宋沅礼比他嘴快,当即就问夷草是啥?所谓的异香是来源于夷草吗?   宗哲摇了摇头,说那精壮汉子只是话赶到嘴边上,提了一句而已。   “算了。”谢见君摆摆手,事情多少有了点眉目,倒是也不急于一时,他见老汉实在可怜,便说道:“咱们来时途径一处医馆,先带着老汉过去瞧瞧,兴许能知道点什么。”   他说着,宗哲已然上前一步,将老汉扛在身上,随着往回走找医馆。   ————   正如汉子所说,那医馆的药童一见着老汉,看他嘴角生疮,脸色浮肿灰暗,立时捂着鼻子,嫌恶地轰赶他们,直言让他们快些出去,说医馆不接待吸食夷草的药鬼。   说话间,老汉已经清醒过来,他似是早已经习惯了自己被这般对待,从宗哲背上挣扎着下来,朝医馆门前恶狠狠地啐了一声,而后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他身形消瘦,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地站不稳,同方才三人所见那几个半大孩子的情形无异。   药童气得直跳脚,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   谢见君听宗哲翻译,大抵是在骂老汉不识好歹,早晚被那夷草膏害死。   他借由宗哲,向药童打听夷草膏是什么东西,又顺道问起那几个孩子的情况。   药童瞧着他三人眼生,不像是狄历部落的人,便警惕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儿作甚?”   “我等是来此跑商的西戎本部商人,这不是西戎要和熹和通商了,我等久闻贵部的夷草膏盛名,想收些来,好卖给熹和人赚点钱花花。”宋沅礼来之前学了两句西戎语,此时正好排上了用场,他家中行商多年,自己虽走的是官途,但也耳濡目染地学来了行商之人的活泛劲儿。   药童听着熟悉的音调,果真不作他疑,但知道是来买夷草膏后,立马就急了,“夷草膏是那些宵小之徒熬出来,专门谋财害命用的!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往外卖的!”   似是怕三人不信,他指了指走出没多远的老汉,“我们这儿好些人都因为这东西丧命了,你看那老鬼半死不活的样子,他活不了多久了!还有你问的那些孩子,也都是吸了夷草制成的粉末,才浑浑噩噩,没个正经人样儿!”   谢见君原是也能猜到些许,但眼下听小童一言,他愈发确认了自己心中的猜想,只是仅仅得来这些消息还不够,瞧着小童是当真有心想拉他们一把,他又试探着说道:“我等来之前,曾听闻夷草可酿酒,却不知夷草膏竟然会害人?”   一提起这个,药童重重地叹气,“这夷草是我们这儿特有的药草,起初用在安神镇痛的药方中,后来不知怎地,就被有心之人拿来制成夷草膏,供牧民们吸食,吸食此物者最开始有心悸胸闷致幻之兆,片刻后便会精神矍铄,获其短暂的飘飘欲仙的欣快感....”   果然,接触夷草诱发的症状,跟自己当时饮下马酒时的不适都一一对上了,谢见君心情复杂,“那若是长期吸食呢?”他继续追问。   “这东西上瘾,吸得多了,自然就离不开了...”药童摊手,满脸无奈道:“一旦上瘾,每日所吸食的剂量需要逐渐加大,才能保其成效,否则这人便会涕泪交横,手足委顿不能举,长此以往,肩耸项缩,颜色枯羸奄奄若病夫初起,但真到了那一步,就只剩下等死这条路了。”   一语话毕,窝棚中忽而钻出个年长些的汉子,冷着脸冲他呵斥道:“快些闭嘴!被人听了去,你不要命了?!”   药童脸色一变,登时捂住嘴后退两步,转身就猫进了窝棚里。   “不管你们来干什么,赶紧走!别到处瞎打听,给自己找麻烦!”那年长汉子显然没有药童好糊弄,朝着谢见君三人丢下句话后,也回了窝棚。   适逢有牧民前来看病,谢见君担心他三人引起不必要的注目,加之还得在日暮前赶回黄杨县,不得不先行离开。   往后几日,他又去了一趟狄历部落,一回生二回熟,他直接摸去了“大烟馆”,照旧用的是自己行商的商人身份,借口还是互市通商倒腾干货。   但是这回打听来的消息,可比初次更令人震惊。   旗黑每年都会从大烟馆征收高额的赋税,用来养自己的军队。   他知道这夷草膏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方面舍不得钱袋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这东西在部落中盛行,一方面又严令禁止军队里的士兵,以及部落中的青壮年吸食此物,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身为一个部落的首领,居然会心安理得地吸自己子民的血。”七皇子得知了此事后,摇摇头,唏嘘不已。   “殿下,您再看看这个。”谢见君从袖口处掏出好不容易搞到的夷草膏,双手呈到七皇子面前。   小少年被呛得蹙了蹙眉头,疑惑道:“谢卿,这夷草膏的香味,孤好像在哪里闻到过?”他一面努力地回忆着,一面嘴里嘀嘀咕咕地嘟囔着,“在哪儿呢?究竟在哪儿?”   “殿下不急,此等重要的事情,您慢慢想。”谢见君心知肚明,但没有催促,只摩挲着手边上的小白瓷瓶,那里面装的是太医前段时间给他开的用作活血散寒的药丸。   七皇子正满脑门子发愁,余光中扫到那瓷瓶,登时回过神来,“孤想到了!”   紧接着他脸色巨变,好似回忆起什么恐怖的事情,犹犹豫豫地没把话接下去。   “殿下既是知晓,不妨先将互市妥善安置好,回上京再从长计议,左右狄历部落归顺称臣一事儿,还须得向陛下如实禀报。”谢见君在一旁体贴道。   “只是不知...”他话锋一转,面露为难之意,“不知陛下如今龙体是否康健。”   说完,他笼袖拱了拱手便要退下。   “等等,谢卿!”七皇子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袖,“孤、孤想起来了,父皇每日所食的丹药中就有这股子独特的异香.....” 第260章   “殿下, 您莫不是记错了吧?”谢见君故作惊讶地压低声音道,“此等秽乱之物怎会出现在上京?还是陛下身边?”   “孤不会记错的!”越是被怀疑,七皇子越是坚定, “有几回, 孤去给父皇请安, 国师派内侍送去的丹药中都含有这异香, 这香味独特, 孤之前从未闻到过, 遂对其格外有印象!”   谢见君安静听着也不接茬,他有心要引导让此事水落石出,自然得让小少年把话都说完。   “谢卿,孤记得你之前说夷草有安神镇痛之效?”七皇子想起什么来,便说什么, 得来谢见君点头应准后,他自顾自地说:“父皇宵衣旰食, 日理万机, 一直有偏头疼和寝食难眠的毛病, 但自打吃了那国师进奉丹药后, 父皇的这些老毛病就很少再犯了,如今想来应就是夷草作祟的缘故,只是正如你所说的那般,父皇服用了这么长时间, 恐怕中毒已久....没准这回生病,也是跟这个有关系呢?不行,孤得写信告知太子哥哥!”   他少有地雷厉风行, 因着此次是与谢见君密谈,身边没有留服侍的内侍, 他便招手让谢见君研磨。   谢见君顺从地帮他铺好纸后,假装不经意地问道:“殿下,那狄历部落归顺一事,又该如何处置?萨尔其满尚且在等咱们的答复呢。”   七皇子提笔的手一顿,须臾缓缓开口道:“孤幼时得太子哥哥教导,提到熹和属国时,太子哥哥曾言历代帝王,多是好大喜功,为贪慕虚名,枉顾百姓生死开疆扩土,以图疆土辽阔。”   “但诸如狄历部落此等小国,若归顺我朝,不仅事事都需要我朝扶持,还得在其遇难时,跋山涉水前往发兵营救,如此劳师动众,劳民伤财,百害而无一利。”   “殿下所言极是...”谢见君附和道。先前,萨尔其满前来出使,狮子大开口想让熹和派农户前去教授耕种粮食,他便觉得不妥,知道夷草膏此事之后,更是认为狄历部落不能相与,否则这等害人之物流入熹和,必有损熹和之国运。   “孤现在就奏明父皇,告知实情,想必父皇治国安邦,知人善任,自当不愿留有后患,但...”七皇子犹自说着,自个儿却又顿住了。   他看向檀木盒中的夷草膏,半晌道:“方才说父皇的丹药中有夷草膏是孤的一面之词,未曾与之佐证,孤还是先让太子哥哥寻时机证实了此事不假,再禀告也不迟。”   谢见君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这朝中谁人不知,太子与三皇子各自划地为营多年,彼此不对付,那供奉丹药的国师,是三皇子找来给崇文帝治病的,必定早已经投诚到其麾下,为其做事,没准在丹药中掺杂夷草膏就是得了授意,妄图以此来控制崇文帝呢。   倘若通过夷草膏,扳倒国师,连带着重创三皇子,这睿王在太子那儿可就立大功了。   大抵小少年也是心里自个儿盘算过的,他神情格外得轻松,将两封书信递交给谢见君时,眸光都微微泛着光。   “谢卿,等等...”眼看着谢见君要出门,他又忽而出声,似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张手拦住了去路,“谢卿,孤、孤以为此事不宜泄露先机,以免打草惊蛇,你觉得如何?”   谢见君被问得一怔,回过神来笑了笑,“微臣谨遵殿下吩咐。”   因着担心使团中人多嘴杂,他头一回从狄历部落归来时,便仔细叮嘱了宗哲和宋沅礼,这若被有心之人提早通风报信给了三皇子,他们来来回回就算是白折腾了。   ————   一半春休,上京城中细雨绵绵,从早起便淅淅沥沥的,师文宣闲坐于廊间的摇椅上,满树梨花簌簌,如雪娇韵,脉脉含香随风起,吹动着整个院中芬芳馥郁。   秦师爷无暇欣赏盛景,他快步穿行过庭院,将一纸书信奉上,“老爷,小谢大人又传信来了。”   闲情逸致被搅扰,师文宣无奈地接过书信,“一准又是来问云胡安,这小子出门在外只惦记着他夫人....”他笑眯眯地打趣,上手挑开封缄的火漆。   “老爷,小谢大人恐有要事相商,这信是由持令牌的信使加急送来的。”秦师爷神色凛然,与此同时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檀木小盒,“信使还说,谢大人请您务必打开此物瞧瞧。”   一听是持令牌的信使,师文宣敛起了面上的笑意,赶忙拆开信封,须臾,他沉下脸,一巴掌重重地扣在摇椅的扶柄上。   “老爷,可是发生了何事?”秦师爷显然没料到事情发展这般严重,他战战兢兢地发问。   “快些让府里人备马,老夫即刻要入东宫,面见太子殿下。”师文宣说着,已经起身要回屋更衣,余光中瞥见秦师爷还端着檀木盒子,他打开来看,果真是一枚溢着异香的黒褐团子,想来应就是谢见君在信中提到,能致人上瘾的夷草膏。   不仅如此,谢见君还言,提及这夷草膏,七皇子回忆起曾在国师进奉给崇文帝的丹药中闻到过相同的味道,遂此番来信,便是想请他前去证实这丹药是否存异。   此事危及到圣上龙体安危,耽搁不得,从尚书府出来的马车一路走得飞快,一刻钟的功夫便已经到了宫门口。   师文宣打着有本上奏的由头请求觐见因崇文帝病重而代理监国的太子,来的也算是名正言顺。   他前脚刚命侍从去通传,太子便急匆匆地引他进门,“老师,您来得正是时候,孤刚得了老七加急送来的信,还有这个木盒....”   打眼一瞧太子手里的东西,同自己得来的一模一样,师文宣心里也有了数,立时开口说自己同样收到了消息,是关于国师的。   “谋害龙体,乃是大逆不道的死罪!这国师当真是胆大包天!”太子愤愤然道,“但...”话锋一转,他神情看起来有几分意味深长,“他如此大不敬,必定是老三在其背后撑腰,夷草膏一事儿,同老三脱不了干系。”   “殿下所言极是。”师文宣微微颔首,以示赞同,“不过这睿王能将消息递来京中实属不易,当下咱们应该尽快查明真相,禀告给圣上。”   太子亦有此意,“父皇虽沉疴难起,但每日都有固定服食丹药的时辰,只要证实了丹药中的确含有夷草这味药,赶在父皇清醒之时,将此事捅出来,便可一举扳倒国师和三皇子。”   二人一拍即合。   *   三日后。   崇文帝将上疏奏本狠狠地摔在地上,挥手招来李公公,“去,去把那逆子给朕叫来,还有国师,一并带过来,朕要同他们俩当面对峙。”   “是...”李公公抬眉扫了一眼床榻前叩首的太子和师文宣,半弓着背小跑退下。   殿门一开一合,屋中冷得骇人。   崇文帝朝太子搭手,“扶朕起来。”他轻咳了两声,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太子连忙上前扶他坐正身子,随即接过内侍递来的热茶,“父皇,保重龙体要紧,您稍安勿躁,以儿臣对老三的了解,他待您如此孝顺,兴许对国师所行之事并不知情呢。”   “朕都吃了这么久的毒药,还有什么可保重不保重的!”崇文帝大怒,榻沿被拍得咣咣作响,“ 那国师、是他带到朕面前的,他不知情,难不成朕知情?!”   见崇文帝这般动怒,太子心中欣喜不已,他本就是假意为三皇子求情,这勺子浇在火上的热油,自然是烧得越烈越好,不仅如此,他还提早封锁了消息,想必老三此番被急召,彼时正懵逼呢。   他说的没错,三皇子的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前来传旨的内侍是太子安排的,任他使劲浑身解数也问不出半个字,一直入了寝殿,见着同样被招来的国师,才惊觉事情不对劲。   然即便如此,他还是装作淡定如常的模样,同国师一道儿朝崇文帝屈膝行礼,“儿臣(微臣)参见父皇。“   崇文帝将装着夷草膏的木盒丢到他面前,“逆子,你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闻到熟悉的香味,三皇子蓦然心里一沉,他摸索着打开木盒,被内里的黑黢黢的夷草膏吓得一怔,“父、父皇,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崇文帝微眯了眯眼,对他的说辞表示怀疑。   “儿臣从未见过此物,自然不知。”三皇子强装镇定地否认道,心里早已经起了波澜。他没想到狄历部落受西戎压迫多年不出头,两地又相隔千里,这东西居然会出现在上京,还送到了圣上面前。   崇文帝没搭理他,转而将目光放在一直垂眸不语的国师身上,“国师,你呢?”他冷着脸斥问。   “微臣不知。”国师言简意赅。   “国师此言,倒是叫孤听不懂了。”太子适时站出来,“这东西名为夷草膏,其原料夷草,乃是狄历部落特有的药草,香气独特,本用于药方之中,有安神镇痛之疗效,但长期吸食可致人上瘾,瘾者涕泪交横,手足委顿不能举,颜色枯羸奄奄若病夫初...孤命太医同你进奉给父皇的丹药做过比对,二者皆含有夷草之物,那么敢问国师,你对此要作何解释?”   “微臣、微臣的确用过夷草。”国师被抓了现行,不得不硬着头皮给自己找补,“一年前三皇子殿下找上微臣,说圣上病重,请微臣入宫为其诊治,得知圣上常年心悸偏头疼,微臣想起自己在关外游医时听说过的镇痛安神的夷草,便将其炼制成丹药,但微臣绝无戕害龙体之意!”   “大胆!”太子怒喝,“太医说丹药中夷草的用量,早已超出了原本治病的计量,如今父皇服食丹药一年之久,龙体却未见好转,还每况愈下,你还敢说你不是在故意危害龙体?!难不成国师年事已高,脑袋里糊涂了?”   不等国师继续辩解,他又命人将一个木盒递上来,“这是孤在你府上找到的夷草膏,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这....”证据都摆在眼前,国师被质问得支支吾吾,满头洇着冷汗。   “老三...”崇文帝轻掀眼皮,冷觑了一眼三皇子,”你来告诉朕,国师所作所为,你可知情?”   “父皇,儿臣冤枉呐,儿臣并不止国师歪心邪意,意图谋害父皇!”三皇子重重一叩首,“儿臣也是听闻国师有回春之术,能活死人医白骨,才将其引荐到您面前,儿臣一片赤诚忠孝之心天地可鉴!”他神色认真,语气坚定,倒是真像被人冤枉了。   但太子哪里肯罢休?他好不容易抓着三皇子的把柄,想趁机将国师和三皇子一网打尽,“父皇,这国师入宫中一年多,又是广招天下方士为您炼制长生不衰的丹药,又是煽动您远赴泰山封禅祈福,如此大费周章,劳民伤财,其存心不良,天理不容!再者言,国师之所以胆大包天地谋害您,必定不会是一人所为,想来背后应得了谁的授意,又或是得了谁的助力。”   他话说着,眼神不住地往三皇子身上瞟,所言之意,溢于言表。   “太子这是质疑本王与国师勾结?”三皇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太子见他气急败坏模样,心中欣喜更甚,“老三,孤又没说是你,你着什么急?莫不是被孤说中了,心虚?”   “你!”三皇子的确心虚,但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崇文帝会趁机发作。   他本想趁着泰山封禅时有所动作,但没料到他们这位父皇病发如此之快,自己只不过慢了一步,就被太子钻了空子,还闹到处处受制的局面!   “国师,本王于你有举荐提拔之情,你为何坑害本王?!”他先发制人,立马将枪口调转国师。   “三皇子...”国师讶然。他分明事事都听命于三皇子,给崇文帝下夷草也是三皇子的主意,怎么到头来,竟全成了自己的罪。   他张了张口,想要辩解一二,抬眸正对上三皇子冷冽的眸光,想说的话赶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国师,毒害朕是你的主意?还是有人吩咐你做的?”崇文帝沉声道,落在他身上的眸光里翻滚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嗓子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再吐不出半个字,半晌,他骤然抬眸,眼神已然变得凶狠,“家父曾是沧州家喻户晓的举人老爷,本想在会试中拔得头筹,入仕为官,但在作答时因未避其名讳而被革除功名,最后不得不郁郁寡欢而终,微臣为全家父心愿,十五岁走上科举之路,却没钱贿赂主考官,不幸被人顶替了成绩,求助无门后,再无入仕的可能,这叫臣如何不恨!臣午夜梦回之时,都想要将您抽筋剥骨,千刀万剐!”   话音刚落,他从腿上抽出一把开了刃的短刀,起身朝着病榻上的崇文帝冲了过去。   三皇子反应极快,当即取了侍卫腰间的佩刀,将其抹了脖子。   飞起的血珠溅到崇文帝脸上,他面色青白,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胸膛剧烈起伏。   突发变故,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等到太子回过神来,为时已晚,他望着躺在地上抽搐两下再没了动静的国师,心里一阵发凉,国师一死便是死无对证,再想靠此攀咬出三皇子已经不可能了。   然他不死心,还想着搏一搏,“父皇,儿臣觉得此事尚有蹊跷,还请您严查!”   “父皇,儿臣也觉得国师的举动实在匪夷所思,这贼子既是儿臣举荐,出了事自当儿臣受责,请父皇准许儿臣将功抵过,彻查国师投毒一案。”三皇子一门心思想要抹除掉他与国师勾结的证据,这会儿跳出来自荐,妄图以此把自己摘出来。   “行了,不要再说了。”崇文帝闭了闭眸,再睁眼时,眸中满是疲惫,“老三,此事到此为止,你好自为之。”   准备了这么久,结果这一页就被轻轻揭过,太子怎肯甘心?   “父皇,儿臣以为...”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被师文宣一个眼神制止。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崇文帝未必不知道是什么人掺和其中,许是不肯相信亲儿子要毒害自己,许是不肯失了帝王的威严,他最终都不愿意再追究了。   “传令下去,肃王识人不淑,被罚在府中自省三月,期间不得干政。”崇文帝冷着脸下诏,末了又道:“太子,朕如此惩治老三,你可还满意?”   这语气听上去些许的耐人询问,但是表态,同时也是警告。 第261章   事已至此, 太子不得不被逼着让步。   从寝殿出来后,他忍不住同紧随其后的师文宣抱怨起来。   “父皇当真是年纪大了,如今行事竟这般优柔寡断, 老三摆明了是与国师同谋, 父皇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他了。”   “殿下切莫急躁...”师文宣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日您因着泰山封禅一事在殿前与圣上盎盂相击, 圣上虽勃然大怒, 罚您在东宫自省, 却每日都会让内侍将奏折誊抄一份,送去给您批阅,但您瞧方才圣上的口谕,可说得明明白白,不许三皇子干政。”   太子那会儿已然被怒气冲昏头脑, 如何能将崇文帝说的话记得清楚?当下经师文宣提醒,他才缓缓回忆起来, “那老师的意思是, 父皇并非真的相信老三的说辞?”   师文宣颔首, “想来圣上仁善, 念着与三皇子终归是父子一场,留有情面罢了。”   “但若此事不成,一朝让老三生了警惕,再想要拿捏住他的把柄, 可就难了。”太子喟然长叹,语气间是止不住的惋惜,“枉顾老七费心给孤白忙活一场, 孤实在过意不去。”   “殿下,照当下的情势来看, 圣上已然对三皇子心生嫌隙,恐再难委以重任,幽禁三个月,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了。”师文宣捋了把胡须,温温和和地安抚他道:“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殿下只管代圣上处理好朝中政事,那三皇子为非作恶多年,总有其自食恶果的那一日...”   师文宣一提政事,太子骤然想起在七皇子的来信中有提到,炼制夷草膏的狄历部落请求向熹和归顺称臣,想着此事还未解决,他敛了敛神思后,复又差内侍去请旨面圣。   “老七拢共拜托了孤这两件事儿,可不能两件事都办不成。”   师文宣知道他说的是何事,崇文帝既然已经知道夷草膏出自关外,必不会应许狄历部落归顺,太子也就是走一趟,去要个谕旨好回了睿王交差罢了,他拱了拱手,“臣恭送殿下。”   “唉....”太子走远,秦师爷忽而凑上前来,暗自叹了口气,“没想到这睿王平日瞧着不露锋芒,倒是个伶俐之人,多亏了他找到国师戕害陛下的证据,咱们此番才能主动出击,只是有些可惜,让三皇子逃过一劫。”   师文宣笑了笑,“怕是你猜错了。”   “猜错了?”秦师爷诧异,“不是睿王,还能是谁?”   师文宣笑意更深,“准是老夫那好学生发现了端倪,偏不想往自己身上揽麻烦事儿,借着睿王的嘴,将此事告知给了太子。”他从太子那里见过睿王上疏的奏本,其中对于如何发现夷草膏的过程,睿王写得及其含糊,几乎一笔带过,但在谢见君命人送来的密信中,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被记录得清清楚楚,甚是详细,由此可见,此事是出自谁的手笔,昭然若揭。   远在黄杨县的谢见君此时耳朵一阵发热,他摸了摸滚烫的耳垂,裹紧身上的薄被。   “怎么了?”宋沅礼原是闭眼假寐,听着有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音,赶忙睁开双眸。   “无碍,只是有点热罢了。”谢见君半阖着眼搭话,他音色较寻常时候低沉些,还带着些许病中的喑哑。   谁能想到已经进五月了,春山暖日和风,他还能染上风寒。从昨日起这身子骨便不爽利,浑身上下似是被人拿着丝瓜瓤狠狠地搓过一遍,酸疼得厉害。   找灶房里的婆子要了碗姜水喝下,又差侍从去七皇子跟前告了假,他将被子一蒙就昏睡了过去,不成想入夜发起了热,烧得神志不清时,他听见有熟悉的说话声,以及屋门开开合合的动静,是宋沅礼将太医请来了。   这又是搭脉又是开药,一通折腾到进夜半。宋沅礼担心随行内侍们服侍得不熨帖不上心,干脆窝在屋中的软榻上将就了一宿,一面时时给他替换额前温热的帕子,一面试探着他的体温,一整夜没睡安稳,这会儿腰酸背疼,不过抖抖筋骨,五官都皱作一团。   “不枉折腾我这么多烫,这身上摸着总算不热了。”   谢见君扯出一抹笑意,“各屋里都安排了侍奉的人,你留在这儿,不怕被我传染了风寒?”   “你就贫吧。”宋沅礼揭下他额前的帕子,丢进一旁的木盆中,“你可真行,有病不寻太医,还能自个儿闷着不吭声。”   “本想着睡一觉捂捂汗,兴许醒来就没事了。”谢见君就着他搭过来的手,半撑着坐起身来,“今日可有京中送来的回信?”   “刚醒便琢磨这些事儿,你可歇歇吧,从在黄杨县落脚到现在,还没正经休息休息呢,即便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更何况是你....”宋沅礼没好气道,扶他坐稳后,又忙忙活活地知会门外的内侍,命其将药端过来。   内侍们都知道屋里住着的这位是睿王最为器重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哪怕昨夜不用他们进屋中伺候,他们亦没有离开屋门前半步,现下得了吩咐后,小跑着往楼下灶房去。   屋外清净了,宋沅礼掩紧门,回身朝谢见君摇头,“别惦记了,不曾有来信,只是今日一早,萨尔其满来过,睿王殿下以圣上病重,一卧不起,暂未处理国事为由,将他打发走了。”   正说着,叩门声起,七皇子从内侍们那儿听说谢见君醒了,特此前来探病。   谢见君担心给七皇子过了病气,让宋沅礼帮着放下床榻上的帷帘,这才请人进来。   “谢卿,你病好些了吗?”七皇子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门,一屁股挨着床榻跟前坐下。   谢见君刚想开口,从喉间涌上来一阵痒意,他不得不掩嘴咳了两声,咳得满口一股子血腥气,扯得胸腔疼得发紧。   “都是孤太无用了,事事要谢卿帮着孤分忧解难,那日在西戎营帐便是如此....”七皇子自顾自地嘟囔起来,听上去沮丧极了。   谢见君不明白他只是染了风寒,这小少年怎么就内疚上了,但看其耷拉着脑袋,像只满身绒毛被雨打湿的可怜小狗,他这心里又有些不得劲,“为殿下分忧是微臣的职责,但咱们与西戎王会面当日,若非殿下持正不挠,给西戎王立了我朝之国威,后续两方商谈互市事宜必不会这般顺利,再者言...”   他又咳了两声,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继续道:“再者言,微臣只是吹了点冷风,实在不足让殿下挂念。”   七皇子得了夸奖,心中喜不自胜,再开口时,脸上带了几分腼腆,“谢卿帮了太子哥哥这么大的忙,孤过问两句,也是应该的。”   小少年被两句好听的话轻而易举地哄好,谢见君见状也跟着放松下来,便问起互市商谈的进程如何,算起来这中间来回拉扯了,也有半个月了。   “昨日听宋卿道,已然接近尾声,说是再有个几日,便可敲定下来呢。”七皇子乖巧回话,“谢卿一定要早早养好身子,介时孤在黄杨县设宴邀请西戎王前来庆贺,谢卿可不能缺席。”   谢见君眉眼微翘,温声道了句“好”   ————   再接到京中的消息,已是一旬过去了。   这日,谢见君风寒初愈,正窝在屋里给云胡写家书,内侍急匆匆地敲门,说睿王殿下急召他前去议事。   他第一反应便是崇文帝的谕旨到了,遂忙不迭更衣出门,随内侍往厅中去。   “谢卿,你快些瞧瞧!”七皇子脸色阴沉,眸中尽显愠怒之意。   谢见君不明所以,暗道依着奏本上的说辞,崇文帝应该不会准许让狄历部落归顺,怎么小少年看起来这般生气?正疑惑着呢,他接过书信揭开一瞧,是太子回信说夷草膏投毒一案,国师供认不讳,并意图刺杀父皇,被三皇子当场诛杀,父皇念三皇子救驾有恩,不追究此案,只罚其回府自省。   就这么结束了?此等危害龙体的大事,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谢见君颇有些意外,没看出来这崇文帝还挺纵容三皇子的,只是不知道他自个儿的身子骨能不能扛得住这波纵容。   眼下事情尘埃落定,他们远在黄杨县,即便再不甘心,但也是鞭长莫及,他好声好气地劝着炸了毛的七皇子,“殿下,咱们将这些人证物证呈到圣上面前,是为了让圣上知晓国师心怀不轨的真面目,如今这目的已然达成,殿下该高兴才是呢。”   七皇子窝了满肚子的火没地方发作,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兀自跌坐回椅子上,手握着扶柄咯吱作响。他本以为靠着搜集来的夷草膏,能够逼着国师吐出些什么东西来,好攀咬住三皇子,替太子清理继位的路,可这国师未免太愚蠢了些,偏赶在要紧关头行刺,平白搭上一条命。   “殿下,圣上的谕旨已到,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先拒了旗黑那边的请求。”谢见君再度提醒。早些同狄历部落划清界限,早些了却一桩心事,不过将来待与西戎的互市一开,还得让黄杨县的县令盯紧了,以防夷草膏流通进入熹和,祸害熹和的百姓。   小少年还有些愤愤然,故而提笔给旗黑写信时,语气之刁钻,用词之苛刻,连谢见君瞧了都皱眉,但最终还是命人给狄历部落送了过去。   从那天以后,旗黑安分了下来,再无给过任何回应,仿若先前大费周章,命使节前来请求归顺一事从未发生似的,这等寡民小国原就不引人瞩目,故而此事终了后,大伙儿的目光仍旧放在互市上。   往后又过了五日,长达一个月的繁冗谈判终于落下帷幕,正如七皇子所言,他挑着黄道吉日,在黄杨县镇国中数一数二的酒楼设宴,邀请西戎王前来恭贺两国顺利达成协作。   大抵促成互市通商,本就是两朝的心愿,即便各自心里的那柄算盘珠子瞧得噼啪响,两朝的官员们齐齐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语笑喧哗,感情好得犹如数年未见的亲兄弟。   睿王率先举杯敬酒,庆贺熹和与西戎两国“交得其道,千里同好,固于胶漆,坚于金石”   西戎王起身回敬,他学不了熹和人文绉绉的说话方式,自然也不懂劳什子的引经据典,只扯了两句漂亮话,寓意青山一道,同担风雨。   这等融洽的气氛一直维持到天黑,夜幕低垂,孤月当空,今晚的黄杨县格外安静。   “有刺客!快护驾!”   一行身形高大之人,额发蒙面,一手持烈焰火把,一手持凛冽长刀,直直地冲进了睿王设宴的酒楼之中。 第262章   乍一遇袭, 两朝官员第一反应便是对方想要趁这鸿门宴,将自己一网打尽,但冲破守军防卫圈的匪徒们已然杀红了眼, 见着人就无差别地挥刀, 下手之重, 当即有人被砍掉了半个胳膊, 那人疼得在地上翻滚, 撕心裂肺地嚎叫着。   “谢、谢卿, 咱们、咱们怎么办?”七皇子被谢见君护在身后,哆哆嗦嗦地问道。他们此番设宴,为了避免西戎王再搞出诸如马酒之类的幺蛾子,特地选在黄杨县,没成想在本朝的地盘, 酒宴未散,便生了变故。   看这群匪徒的身形装扮, 加上口中叽哩哇啦令人听不懂的西戎语, 谢见君几乎可以断定, 是狄历部落的王上旗黑, 因着被崇文帝拒绝归顺称臣,生了怨怼之心,妄图趁着两国官员懈怠之时,对他们打击报复。   “殿下别慌, 微臣定会护您安危。”他温声安抚着被吓得直打颤的七皇子,顺势观察起眼前的局势。   这旗黑派来的人不在少数,且个个都是精锐, 普通的士兵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顷刻间便有许多人都受了伤, 其中不乏有熹和的文官,这些文官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见过这等惊心动魄刀光剑影的场面,一个个如丧家之犬,一面落荒逃散,一面扯着嗓子叫嚷。   “护驾!护驾!”   但两国会晤,为了防止对方派兵突袭,大多数守军都被布防在了各自的营地,就连跟西戎王前来的士兵也被程琰带兵堵在了城外,以至于城中守卫松散,这会儿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但不知这行人是如何避开守军入城的,但是眼下纠结这个问题,早已经无用。   匪徒们像是提早约好了一般,他们兵分二路,一拨人冲向了西戎王,另一拨人则挥刀朝七皇子而来,与此同时,伴随着“嗖嗖嗖”几道破空声,接二连三的利箭扎进了屋中,将围困在一起的众人一下子冲散了。   守军们趁机撕开个口子,护着七皇子和谢见君等众官员下楼。   然酒楼外也没能好到哪儿去,眼前是被自己高大壮硕的持刀匪徒,身后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箭,众人举步维艰。   原本空寂的长街,此时哀嚎遍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不少官员都被吓得脸色煞白,踉踉跄跄地被推搡着走。   “谢大人...”守军的将领拨开人群,凑到谢见君跟前,“属下已命人去给常将军和程将军传信,最多一盏茶的功夫,援兵便能赶到这里,还请您和七皇子随属下先行回驿馆安顿。”   谢见君正有此意,这长街实在开阔,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与其在这儿给匪徒当箭靶子,不如回驿馆,大门一关,等援军来。   他点点头,“那就有劳将军了。”   得到应许,那将领立时带上几个士兵,掩护着他二人往驿馆方向走。   众人刚经历过一场厮杀,此时满身血污,连盔甲上都沾了黏腻的血,七皇子瞧了直作呕,脚下的步伐都慢了。   “殿下再忍耐些时.....”谢见君不得不扯下束带,蒙住他的双眸。   冷不丁矮巷中窜出一小支队伍,约摸着有七八个人。   夜色昏暗,认清被包围在中间的小少年,正是他们要找的睿王后,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刀剑相击的刺耳声起,谢见君将七皇子拽到身后,掩护他躲避呼啸而来的利箭。   黑压压的夜空中一声急促的惊呼,有匪徒绕到二人身后,意图发动突袭,七皇子被吓得动弹不得,脚下仿若生了根似的,紧紧地扎在地上,挪不开半步。   眼见着泛着寒光的长刀破空劈下来,谢见君眼疾手快地俯身上前,将他结结实实地护在怀中,打算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他抗下这一刀。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伴随着一声重重的闷响,面前约摸着高他大半个头的匪徒应声倒地,那人身后是提着四指宽木棍的...   “黄、黄向文?”谢见君惊呼。这不是他们入城当日,朝七皇子扔石头的那个疯子吗?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提着木棍?   “打死你们!把你们都打死!”黄向文挥舞着手中的木棍,一下接一下地重击着倒地的匪徒,直至这人脑浆四溅,还不曾停手。   有匪徒听着这边的动静,见自己人被杀,一时面露狰狞,手中的刀柄攥得咯吱响,嘴里还骂骂咧咧,谢见君甚至不用宗哲翻译,都能猜的出来,这是打算将他们碎尸万段呢。   “快走!赶紧离开这儿!”,他朝兴奋到不知疲倦的黄向文扬声叫嚷道。纵然首要的任务是保护七皇子安然无恙,但他也不想看一个文弱书生以卵击石,故而腾出手来,打算将黄向文拽到跟前。   哪知这疯子像是着了魔一般,直直地朝交战的人群中冲了过去,一面高举着木棍横冲直闯,一面大呼,“死了!杀死你们,都死了!”   长刀没入他胸膛的那一刻,谢见君捂住了七皇子蹭掉束带的眼眸。   ————   被黄向文一打岔,原定要一盏茶才能赶过来的援军到了。   负伤的匪徒哪里能比得上常知衍亲率的精兵?不过三五个回合便齐齐败下阵来,被守军们钳制住,五花大绑地丢在地上。   谢见君安置好受惊的七皇子,上前一把扯下为首之人的面巾,“萨尔其满?”   那会儿这七八个人刚从巷子里冲出来时,他便觉得领头的匪徒身形瞧着有些眼熟,声音也似是有所耳闻,如今活生生的人就撩在眼前,倒是将旗黑派人刺杀睿王和西戎王的猜测,一并给证实了。   被揭穿真面目,萨尔其满也不装先前出使时表现出来的低声下气任人揉捏的卑微模样,他朝着谢见君猛啐了一口,“你们这些熹和人出尔反尔!背信弃义!”   突然从他口中蹦出来这么一句话,谢见君愣了下,脱口而出,“你会说熹和语?”   萨尔其满冷哼一声,别过脸去,算是默认了此事。   但谢见君在意的并非这个,他继续道:“既然你能听懂,也会说,那沟通起来可就容易多了。”   他挥退前来翻译的通事宗哲,钳着萨尔其满的下巴,迫使此人看向自己,而后有些好奇地发问,“我朝自始至终不曾点头应许贵部归顺称臣,你出使时带来的蜜蜡,睿王殿下也吩咐人悉数归还,我倒想问问,何来‘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一说?莫不是....”   他逼近,语气也变得愈发森然,“莫不是有人提早向你们承诺了什么?”   萨尔其满脸色一变,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他扯了扯嘴角,“用你们熹和的话来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别想从我嘴里抠出半个字来。”   谢见君还想套话,自然不会如这人所愿的那般轻易处置掉。   他站起身,将指腹上沾染的冷汗蹭到萨尔其满的身上,侧目看向常知衍,“常将军,劳烦您先将这些人带回军营,找个空营帐仔细看顾着。”   说着,他扫了一眼被捆得结结实实,连口都被堵死的匪徒们,意味深长道:“可要紧把人看住了,今日刺杀睿王殿下一案,本官同他们还有话要问。”   常知衍也听着萨尔其满意有所指,即便谢见君不吩咐,他也会这么安排。于是,他让程琰带几个心腹,押着人往城外军营走,自己则率兵把睿王,以及今日参加筵席的所有官员,安全送回了驿馆,并将原来驿馆外的守军数目增加了一倍,以防再生事端。   *   七皇子今夜吓坏了,一路木木樗樗,直到回了驿馆房间,灌了一大碗太医熬的安神汤药后,整个人才稍稍放松下来,他用力地抓着谢见君不撒手,像是扯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谢卿,你莫要离开,孤...孤不想自己呆在这儿。”他心里清楚,若不是谢见君寸步不离地守护,今日刺杀,自己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遂此时此刻,他对面前之人的依赖达到巅峰。   谢见君半跪着把小少年沾满血腥气的鞋袜换下来,同衣物一并交由身后的内侍,嘱咐他们拿去烧掉后,抬手抚了抚他的脊背,温声安抚道:“殿下莫怕,常将军派数百精兵在外守着,不会再有宵小之徒行不轨之事,微臣也会守着您的。”   “好、好、”七皇子讷讷地点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须臾,他忽而开口,“谢卿,方才萨尔其满说的那句话,是想让咱们知道朝中有人与他们勾结?”   “大抵只是说漏嘴了。”谢见君猜测,他瞧萨尔其满的懊悔神色,怎么瞧怎么都不想是故意为之。   “那你说,是谁跟狄历部落暗中勾结,狼狈为奸?还有...还有他们潜入城内,挑在孤与西戎王设宴之时刺杀,是不是也得了那人的授意?”七皇子惊魂未定,一提起此事,眼眸中满是恐惧。   “殿下!”谢见君故意拔高了音量,将他从今晚的回忆中拉扯出来,见小少年茫茫然地抬眸看向自己,他又有点心软,遂将声音放得低柔些,“殿下,夜已深,您该歇下了....有何事,咱们明日再做商谈,可好?”   七皇子扯着衣袖的手猛地攥紧,他心领神会,扶着人躺下时,自己也挨着床榻边儿稳稳当当地坐下。   一整晚,他都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未动,有几次七皇子从噩梦中惊醒,见着他靠在帷帘上闭眼假寐,便往跟前贴近几分,而后沉沉地睡去。   *   转日一大早,谢见君陪七皇子用早膳时,内侍前来通传,说是程琰程将军过来了,还带了狄历部落的消息,眼下正等在厅中。   直觉不是什么好消息,谢见君干脆只身前往,瞧着程琰起身朝自己行礼时,姿势有些怪异,他不禁关切道:“昨日同萨尔其满等人厮杀时,程将军可是受了伤?”   程琰被问得一愣怔,反应过来,肉眼可见被西北边境的烈风吹得黑红的脸颊上,现出一抹不自在,他摸了摸鼻子,含含糊糊地应了声,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谢见君见状也没继续发问,招来身边的侍从低语了几句后,便问道程琰此番跑一趟,是有何要紧事。   “对了对了!”程琰猛地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主帅命我给谢大人传话,今早二更,西戎王率三千骑兵突袭狄历部落,那王上旗黑与部落守军大败而逃,旗黑更是在逃跑的途中遭遇西戎围剿俘虏,砍下首级悬于西戎营地门前,以儆效尤,部落中的汉子被当场诛杀,女子与哥儿充作军妓,听说老人和孩子也被带走了。”   “药童呢!他们部落中的那个药童呢?看起来约摸着十岁,是个小汉子,个子不算高,瘦瘦的....”谢见君努力回忆着当日向他透露夷草膏消息的小药童,揪着程琰一边比划孩子的长相,一边焦急地问道。   程琰下意识摇头,奇怪寻常看起来最是沉稳冷静的谢大人,如今咋这般莫名其妙,一个狄历部落的小药童,与他们有何干系?谁会特意关注一个十岁孩子的下落。   谢见君心里一沉,好半天才哑着声问道,“被带走的老人和孩子会怎么样?”   “先是为奴,等到冬日里草场荒了,部落里没了吃食,这群未开化的刁民便会将心思打到孩子身上....”程琰越说,越觉得谢见君脸色阴沉得骇人,他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颤,生怕说错了话,回头再被常知衍收拾一顿,故而磕磕绊绊地找补道:“不、不过,今年未必如此,等开了互市,西戎便会从互市上跟咱们商人买粮食,想必就不会再吃人了....这人肉有啥好吃的,能赶上米面馒头香,他们也是逼不得已....”   即便听了此话,谢见君脸色也未见好半分。   半晌,程琰试探着开口,“谢大人,这药童是很重要的人吗?要不请睿王殿下出面,去找西戎王要了这药童回来?”   “不了。”谢见君跌坐回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若七皇子正大光明地去要人,西戎王定然会默认那药童有端倪,不但不会给,兴许还可能给这孩子带来灭顶之灾。   只是刺杀,便让一个部落从此陨落,这西戎王实在太过凶残。   但让谢见君就此放任不管,他也狠不下这个心来,毕竟他不杀伯仁,伯仁差点因他而死,遂缓了缓神后,“程将军,劳您给常将军带句话,倘若他的线人有幸见到这个孩子,帮忙给关照一二。”   “谢大人的嘱托,下官自当给主帅带到。”程琰拱手,“主帅还问,昨日关押起来的那些狄历部落的俘虏该如何处置?”   “不急。”谢见君摆手,“萨尔其满现下正是逆反之心最为强烈之时,先干晾他几天,让他冷静冷静。”   “是...”程琰把话带到,当即就要回军营,他还得给常知衍写自责状呢。   昨夜出了刺杀亲王那么大的事儿,常知衍差点没一脚踹废他,这挨了怒骂,又挨了军棍的滋味委实不好受,今早还被派来传话,程琰如今心中的怨气已经要溢出来了。   他刚要走,被吩咐出门的侍从去而复返,手里拿回个精巧的小瓷瓶,瞧着挺好看,他止不住多打量了两眼。   “程将军,这是太医署的金疮药,有活血化瘀消肿止疼之疗效,您一并带着吧。”谢见君朝着侍从使了个眼色。   侍从会意,双手将小瓷瓶奉到程琰面前。   程琰难为情地挑眉,他不晓得谢见君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可他一贯难以拒绝旁人的示好,故而尴尬地道了声谢,拿了东西,快步狼狈而去。   送走了程琰,谢见君又去见了七皇子,担心这小少年心悸未平,他尽可能将程琰送来的情报往平淡了复述。   得知狄历部落一夜之间出此变故,小少年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们、他们这是咎由自取!太子哥哥说了,多行不义必自毙!”   谢见君没搭腔,须臾问道昨日俘虏的匪徒怎么办。   七皇子想了想,一脸正色地郑重其事道:“此事交由谢卿代孤处置,望谢卿早些查明刺杀真相,好问清朝中是谁如此大胆,居然背着父皇同蛮夷勾结,妄图加害孤!”   ————   领了差事儿,谢见君隔了三日才去到城外军营。   萨尔其满被捆着关了两天,每日只给清水,一点馒头渣滓都吃不到,饿得眼冒金星胃抽抽,谢见君提着食篮进来时,他目露凶光,看向食篮的目光犹如饿急了眼的狼,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好久不见。”谢见君走到他面前,盘腿坐下,将罩在食篮上的绢帛扯下来,浓郁的肉香味瞬间溢满整间营帐。   萨尔其满不由得咽口水,即便是极力压制自己的意志力,也难以将目光从荤肉上挪开。   “我来这儿,是为了告诉你,狄历部落没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没了?你们干了什么?!”萨尔其满如梦初醒,厉声质问道。   “您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谢见君笑了笑,“只许你们刺杀我朝睿王殿下,不兴旁人报复?再者言,将尔等灭亡之人,是你们的西戎王,与我朝何干?”   “这不可能!西戎王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我们是他的属臣!他若行此事,如何服众?!”萨尔其满默念着跌坐回原处,他不相信自己听来的消息,只当谢见君是为了套取他的情报,而蒙骗于他。   “谴责西戎王对你们赶尽杀绝,你怎么不提你们干了什么?这会儿关心自己部落,不觉得太可笑了?你们纵容夷草膏在部落里盛行时,可曾想过这东西对人伤害极深,会致人丧命吗?”谢见君一连□□问,成功地激怒了萨尔其满。   “你懂什么?”萨尔其满双目通红,俨然已经丧失理智,“你们熹和泱泱大国,富有四海,哪知我们狄历部落有多艰难,王上并非纵容,只是需要这笔钱抵作军费,供养军士,有朝一日可以摆脱西戎的控制!他们吸食夷草膏,也是为了部落的将来,即便为此丧命又何妨?古来征战者,哪里有不丧命的!他们泉下有知,也会理解的!”   谢见君被他这番谬论气笑,“那你可明白一个道理,‘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命都没了,谁还在乎这些东西!你不懂!你不懂!”他如丧考妣地叫嚷着,那声音凄厉,又带着些许的心酸与无奈。   谢见君哽了哽,决定岔开话题,问起那日他所言,说熹和出尔反尔是为何意。   “你想知道?”萨尔其满冷笑,似是觉得自己拿捏住了一个把柄,他又重新端坐起来,“除非你让我活着。”   “也不是不可,但我能得到什么?”谢见君正儿八经地同他做起了买卖,“告诉我那人是谁,以及他让你们干甚,我可以酌情考虑向睿王殿下求情。”   “但如果我守口如瓶,他也能让我活下来,说不定还会帮我报仇。”萨尔其满忽而大笑起来,他自以为戏弄了谢见君,等着看他恼羞成怒。   哪知谢见君只是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尘,便起身收拾好食盒,“既然如此,咱们拭目以待,看那人容不容你被押解回上京,带到崇文帝面前。”   说着,他无视萨尔其满气急败坏的模样,掀开帐帘,径直走了出去。   “从今日起,把营帐外的守卫全部都撤走,每日只给帐中之人送一餐,回上京之前,只要饿不死就行。”   他故意扬声吩咐守卫,为的就是让萨尔其满也听见,意料之中铁链重重地砸在地上。   在萨尔其满怒吼声中,谢见君提着早已放凉的食盒扬长而去。   *   眨眼三日后,他照常给云胡写家书,侍从来报,说萨尔其满要见他。   “谢大人,晌午时分,主帅从营帐外经过,听见帐中有打斗的声音,他担心帐中那人有恙,赶紧入账内,这才发现有一熹和士兵打扮的汉子,假借送饭为由,刺杀萨尔其满,幸亏主帅发现及时,那汉子见事情败露,当场自戕而亡。”程琰接他去城外军营的路上,将此事告知与他。   “萨尔其满如何?”谢见君问。   “受了点轻伤,程将军命军医前去给他包扎,现在已无碍,只是....”程琰顿了顿,“只是他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个人闷坐着一语不发,半个时辰后才说要见您。”   谢见君听了个大概,心道自己赌对了。他那日在帐中呆了片刻,定然会让有心人察觉到异常,急于下手封口。他之所以当众说要撤走守卫,也是给藏在暗处的人动手的机会。   然其实他早就跟常知衍通过气,明着将看守的士兵撤走,实际派心腹把营帐严密保护起来,如此,怎可能让奸人得逞?   再见到萨尔其满,这人衣衫褴褛,血迹斑斑,一副颓然之势,再无先前半点的意气风发。   “听说你要见我?”谢见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萨尔其满微抬了下眼皮,被匕首划破的伤口如油煎火燎,疼得他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好在那匕首上没有淬毒,否则他这会儿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首了。   “是你安排人刺杀我,对吗?”他满脸的怨恨神色,连声音都浸着恨意。   “不是。”谢见君言简意赅地否认。   “我不信!定然是你为了从我这得到情报,故意演了一出戏,想让我就此依附于你们!”萨尔其满恶狠狠道,他拳头握得死死的,哪怕是挣开了伤口也全然不在意。   谢见君唇角半勾,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萨尔其满心里骤然咯噔一瞬,下一刻,透着些许冷意的声音响起,   “我为何要向你证明,前来刺杀你,迫不及待想要取你性命之人,并非是我安排的?” 第263章   萨尔其满没料到处心积虑地质问, 居然能得来这么一句话,他迷茫片刻,听着谢见君继续不紧不慢道:“此事信不信, 全然在你, 你大可再赌一把试试, 但并非每回都有人恰好从帐门外经过, 发善心顺手进来救你。”   他本以为胜券在握, 可以借手里攥着的把柄, 替自己博一条生路,不成想谢见君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帐外的守卫说撤走就撤走,只吊着他那口气,保他能活到熹和的皇帝面前。   但、但若是这么轻易地亮出底牌...他有些犹豫, 担心熹和的官员卸磨杀驴,得到想要的东西后便弄死他, 以绝后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谢见君笃定地开口, “你在权衡自己该相信哪一边, 对吗?”   一语被猜中心思, 萨尔其满彼时已经不感到惊讶了,如今他为鱼肉,旁人为刀俎,无论选择谁, 都是任人揉捏的份。   “我还是那句话,今日刺杀并非是我安排的戏码,信不信由你, 你若肯吐露出背后指使你的人,我可以酌情给你求情, 留条命作为狄历部落的遗孤,如果你执意不肯说,也无妨,总归这一路回上京,山长水远,变数多得很。”   谢见君言毕,感觉似是耗尽了仅有的耐心,来回踱了两步后便要撂帐帘。   “等等,你说话、你说话可否算数?你当真能保我活着?”萨尔其满出声留人,他预感继续僵持下去,自己也不会再占据上风,与其单枪匹马地应付一路上时不时的刺杀,不如合作,最终的结果再差劲,也就是赔上一条烂命。   “那要看你有没有诚心,我才能考虑酌情到什么程度。”谢见君重新坐了回来,单手支着下颌,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萨尔其满警惕地四下望了一周,身子微微前倾,附在他耳边,低声耳语起来。   片刻,谢见君神色凝重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如何?”等在外的常知衍凑上前来问道:“可说了些什么?动静这般小,我一句都没听到。”   谢见君朝他使了个眼色,“不知好歹的东西,都已经到这步田地,居然还死咬着一个字也不肯透露,罢了,既是如此,便放他自生自灭。”   常知衍会意,当即叫来自己的亲信,吩咐他们看好帐中的人,不许任何人接近。   送谢见君回城中驿馆时,他的手里被塞了张纸条,打开来看,是谢见君吩咐他避开众人耳目,去找点东西。   ————   往后的日子里,看似风平浪静的使团却莫名地暗流涌动起来,年轻的睿王殿下以刺杀受惊为由,命守军将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看似是为了保护诸位官员的安危,实则是软禁。   从萨尔其满那里得来的情报太过于震惊,为避免走漏风声,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将所有人严防死守。   期间守军们抓获了一名趁夜私自翻越驿馆,往外送信的灶房小厮,从他身上翻找出来的书信中清晰地记载了从使团落脚在黄杨县到如今发生的种种,但小厮是个忠心的,常知衍还没来得及撬开他的嘴,便被他寻着时机自戕了。   后睿王下旨,自今日起,凡发现使团中有异动者,无需上报奏明,即刻原地诛杀,以儆效尤。   此等紧张微妙的局势一直维持到与西戎签订互市条约。   有了上回被刺杀的前车之鉴,西戎王这次谨慎得很,签订条约的地点设立在了两国交界处,且重兵把守,再没给任何人奇袭的机会。   互市东起黄杨县,西抵桦南镇,绵延数十里,逢五向两朝商人开放。   使团离开黄杨县前,正赶上互市开市,谢见君特地前去转了一圈。   西戎牧民们驱赶着成群的牛羊过来边境,与携带布匹、粮食等物的熹和商人们交易,想要购置茶叶和铁器的牧民,则带上骏马,前往茶马司置换。   关口处帐包鳞次栉比,一片热热闹闹,人声鼎沸的太平景象。   来黄杨县一个来月,谢见君终于从黄杨县百姓的脸上见了踏踏实实的笑意。   无论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能支撑多久,至少此时,这座经受近百年战乱折磨的小镇,总算有了蓬勃的生气。   *   五月过半,使团启程回上京。   来时,是常知衍亲自带兵迎接,归时,是常知衍亲自带兵护送。   走出黄杨县,越过分界的石碑,谢见君回眸看着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在自己的视线中愈行愈远,禁不住有些唏嘘。   “不打仗,还有互市可以买卖东西,百姓们定然能安居乐业。”常知衍瞧出他眸底的复杂情绪,纵马到他跟前笑道。   “是啊,只要他们过上好日子,便不枉吾等跋山涉水走这一趟。”谢见君感叹,余光中瞥见押送萨尔其满的马车,他道:“小常将军,那些被俘获的狄历部落的人最后如何处置?”   萨尔其满需要进京面见崇文帝,但当时一起前来行刺睿王的那些匪徒,则留在了军营里。   “他们呐....”听谢见君问起这个,常知衍眉梢微挑,“刺杀亲王此等重罪能留一条命,属实已经便宜他们了,但无罪释放断然不可能,况且,即便是放了,他们也未必有活路,不如充作劳工,这互市一开,边境线的守卫愈发森严,正好留这些个力气大的壮汉整备边防工事。”   “如此也好。”谢见君颔首。狄历部落已经没了,难保那生性残暴的西戎不会对这些人赶尽杀绝,被收编在册,起码不会过得太辛苦。   “出来这么久,想你家夫人了?”俩人讨论的话题太沉重,常知衍不动声色地岔开,“我听闻互市那日,你可置办了不少东西哩。”   “只是瞧着新奇,回头给云胡和孩子们添个新鲜罢了。”提起家里人,谢见君紧绷的神色逐渐温柔下来,他怀中还揣着一对镶银铃的镯子,是按照云胡手腕的围度,找当地有名的银匠师傅给打的,一想到小夫郎戴着这对镯子,银铃随手腕的晃动叮叮当当作响,他这心里便痒痒的,只巴不得脚程快些,好快点回到上京。   “我给大福也准备了手信呢...”常知衍掏出一副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袖箭,摆弄给谢见君看,那袖箭长约八寸,顶部覆着一对蝴蝶片,发动时扣动蝴蝶片,触发机括,便可以将箭射出,又轻便又精巧,“给大福防身用的小玩意儿,不错吧?”   谢见君睨了他一眼,“我儿子还不满七岁。”言外之意是大福用不上这东西,揣着还怪危险。   “那又如何?我七岁便能纵马骑射,八岁时已经百步穿杨,九岁耍长枪,跟我爹都可以过几招....”常知衍不以为意,“要我说,你就把大福让给我,我瞧着这小子稀罕得紧,哎哎...谢大人!”   他话还未说完,谢见君双腿一夹马腹,一骑绝尘而去,呛了他满嘴的土灰。   常知衍往地上吐了几口渣滓,笑骂道:“这人咋开不起玩笑呢!”   ————   “云胡!云胡!”满崽兴冲冲地钻进卧房,“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云胡拿绣帕给他洇了洇额前的汗珠,“大热天的,去哪里玩了,跑得这么急?”   “刚从季子彧府上回来!”满崽“咕咚咕咚”灌下两盏凉茶,抹了把嘴,“后日殿试放榜,也不知此番能不能中进士,他便让我许诺,说自己若是进了前三甲,打马游街时,邀我去茶肆二楼给他丢香囊和绢花,还说只接我一人的。”回忆起季子彧那书呆子缠着他,非得要他立誓的正经模样,满崽嘴角勾起一抹不曾察觉的笑意。   “是嘛....”云胡故意拖长尾音,那声调听着促狭极了。   满崽闹了个大红脸,猛地想起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忙不迭将话茬子扯了回来,“你还没说是要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好消息是什么?”云胡顺着他的话接道。   “宴礼阿兄托我给你带话,他前些天接了阿兄的来信,说使团已经启程回上京了!”   “坏消息呢?”云胡压下心头即将喷薄而出的欣喜,接着问。   “坏消息就是,还得再等两个月。”满崽抿了抿嘴,有些难为情。他晓得云胡一直私下里偷偷算着日子盼阿兄回来,现下知道又有两个月的脚程,想来怕是要难过了。   “总归是往回走了,两个月就两个月,这么久都等了,还差最后几天?”云胡轻笑,欣喜与失落交织在一起,搅得他心头阵阵发酸。   知道给季宴礼写信报归程,怎么就不兴给他也递一封呢?难为他整日提心吊胆,都是做夫君的人了,还这般粗心,早知、早知就不给这人缝荷包了。   他将缝了半截子的荷包丢回笸箩里,不由分说地拽起满崽,“走,听说荟萃楼的大师傅刚学了几手新菜样,带上大福和祈安,再叫着昌多,今日请你们去吃大餐!”   满崽还在琢磨如何安慰云胡呢,就被懵懵懂懂地扯出来府,瞧着他这位嫂嫂不咋像伤心的模样,他也随之宽了心思,罢了罢了!   *   眨眼殿试放榜的日子到了。   起早,众人还未来得及用早膳,甘盈斋的伙计连滚带爬地跑进府里。   “掌柜的,不好了!街上来了一伙人,扬言要把咱们铺子给砸了!”   云胡将怀中的祈安丢给明文,出门迎上小厮,“发生什么事儿了?”   “小的也不知道...“小厮苦着脸摊手,“今日原是正常开张迎客,可刚开门没多久,就有几个壮汉提着刀棍登门,开口便道甘盈斋做黑心买卖,以次充好,拿变味酸臭的坏果糊弄人!”   “这不可能!”云胡立时反驳。如今五月,天还未热起来,搁放在地窖里的果肉罐头便已经用冰煨着了,怎么会变味?况且,盛着果肉的罐子一直都是蜡封口,结实得很,即使搁置半年之久,也不曾流失鲜味。   “云胡你别急,我同你一道儿过去瞧瞧!”满崽跟着从屋里出来,阿兄不在,他得保护好这一家子的人。   “你...”记挂着这小子等下还得去看三甲游街,云胡本想让他待在家中,毕竟对方来者不善,还不晓得会闹出什么事来。   但架不住满崽坚持,二人匆匆忙忙地更衣,坐上马车往图兰街去。   刚拐到街上,便听着乱糟糟的喧闹声。   “叫你们家掌柜的出来,别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就是!他敢卖这腌臜东西,还不敢承认?”   ......   “你胡说什么!”昌多厉声斥责那出言不逊的汉子,“我们甘盈斋,行得正坐得直,从不做黑心的买卖!”   “说得好听,那我们买到的变了味的坏果,你作何解释?”汉子被呵斥,也不见半点惧意,反而见昌多是个哥儿,意图上前推搡他,其余几人更是高举着手中的刀棍,怒骂着要把铺子砸了。   “我看你们谁敢动他!”云胡拎着从后院灶房里拿来的菜刀,朝着几人破空一刀劈下,刀尖儿狠狠地扎进木头柜台里。   闹事几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抖擞,回过神来,见来者又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哥儿,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谩骂起来,甚至还对着云胡说起了荤话,那混蛋模样怎么瞧,怎么都不像是吃了亏,来替自己讨公道的。   若是放在数年前,云胡历经此事,定然是躲在谢见君身后,害怕得浑身发抖,但如今他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识甚广,岂会畏惧这几个宵小?   他拉着欲替他打抱不平的满崽,将菜刀从柜台上拔出来,泛着寒光的刀尖冲着那些汉子,“今日若当真是我甘盈斋黑了良心,滥竽充数,我翻十倍赔偿给你们!”   说着,他便让昌多去报官,并令这几天当值的所有伙计,一个不落地都站在门口,以表自己的决心。   一听要报官,为首闹事的裹着黄头巾的汉子面上闪过一抹慌乱,但想到自己是来要说法的,他又挺了挺腰杆子,“正好让官老爷来瞧瞧,你们甘盈斋是如何做买卖的!”   两方僵持的功夫,陆续又有七八个人找上门来,说自己买到的合意果是坏的,这其中还有常客。   云胡照样原话奉还,只等着京兆府尹闻讯,带着衙役们赶过来,他才扔下手中的菜刀,指着要砸铺子的几个汉子,屈膝道:“大人,草民做的是小本买卖,一直兢兢业业,不曾动过歪心思,今日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们,竟要遭此灭顶之灾,还请大人明察秋毫,为草民作主。”   黄头巾汉子一听这说辞,当即就不乐意了,“好嘛!分明是你自己做了亏心事,不认账,还在这儿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   京兆府尹听两边各执一词,不知真相如何,便问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黄头巾汉子朝身边人扬了扬下巴,立时有人抬上了两个陶罐,刚刚揭开封口,一股子难闻的酸臭味从罐子中溢出,围观众人纷纷捂住口鼻。   “这是昨日我们刚买的!”黄头巾汉子发话,“你们家的伙计放话说能搁半年往上,哪知才拆开就腐坏了!你们还敢说自己不做黑心买卖?”   云胡蹙了蹙眉头,他打量了一眼陶罐,的确是甘盈斋的东西,当值的伙计也证实了昨日这伙人来过,买了两大罐桃肉罐头。   他一时没吭声,倒被认为是心虚了。   黄头巾汉子以为这小哥儿被自己吓住了,愈发得意,嚷嚷着让京兆府尹治云胡的罪,还要抄了甘盈斋赔钱。   “大人!”短暂的斟酌过后,云胡复又开口,“草民虽不知他买到的东西为何是腐坏的,但应是铺子里出了叛主之人,请大人详查此事,还草民公道!”他故意将事情说得严重些,还百般请求官府的人介入,为的就是给围观众人表态,一来他不知情,二来他行事端正,不怕被查。   不仅如此,这事儿若不查个水落石出,给常客们一个交代,别说是京中的这间铺子要关门,就连曹溪和甘州的分铺,也会一传十,十传百地受影响。   他话音一落,人群中果然起了议论声,多是在说云胡居傲鲜腆,这谁家铺子里没点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大伙儿都藏着瞒着,他居然大言不惭地让官府来详查。   “查什么查?坏事都做尽了,你还在这儿装啥坦荡?”黄头巾汉子一脸愠色,说话语气更是刻薄不善,竟还想要伸手掌掴云胡。   满崽一把将云胡薅到自己身后,指着妄图动手的黄头巾汉子,怒斥道,“都说了是甘盈斋的罪责,我们会给十倍赔偿,大人尚未定夺,容不得你们在此造次!”   此时京兆府尹也呵住汉子,倒不是他当真觉得云胡无罪,只是...这谁不知道甘盈斋的这位不起眼的小哥儿掌柜,是当今户部左丞谢见君的夫人,做黑心买卖是一回事,当街掌掴官眷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孰轻孰重,他身为朝廷官员,还是能分的出来。   他随手点了几名衙役,“去库房看看。”   衙役们得了吩咐,在昌多的引路下,一行人往后院中去。   围在铺子门口的大伙儿都未曾散去,盼着有热闹可以看。   没多时,衙役们从后院搬出了几个陶罐。   “大人,您来看看。”为首衙役指着密封陶罐用的蜡,同京兆府尹说道:“这些罐子的封口处都被人刻意挑开了,应是刚撬开没多久,蜡还未风化僵硬。”他说着,捏了捏边缘的蜡块,确实是软的。   但因着撬开的位置过于隐蔽,以至于他们也是仔细查看了之后才发现的问题,但凡铺子里的伙计粗心些,定然被糊弄了过去。   云胡将这话完完整整地听了去,他在心中暗自盘算起来,这几天当值的伙计里,有两个是从甘州跟来上京的,算是他白手起家的亲信,有俩人是上个月牙婆送来的,品格德行暂时尚不了解,但也不能仅凭这个就盲目地下结论。   他将四人都叫到跟前,请京兆府尹盘问。   这案子其实并不难断,那京兆府尹本就生得凶狠,一脸横肉紧绷起来时,能把半大小子给吓哭,他只冷着脸呵了几声,便让人先生了惧意,加之四人口供加起来一对峙,便现了端倪。   其中一位亲信说自己前天早上曾见牙婆送来的黄三,鬼鬼祟祟地进了库房,但听黄三辩解,是说自己睡不着,怕影响了第二日的售卖,想去清点一下库房里的合意果存量,即使他当时觉得奇怪,但也没往心里去,如今发生了这事儿,再回想起来就愈发怪异了。   黄三并非多么有骨气一人,亲信刚挑明时,他便面色煞白,两股战战,被衙役亮出腰间佩刀一吓唬,登时就匍匐在地,哆哆嗦嗦地说自己是收了黄头巾汉子的钱,故意为之。   “你莫要攀咬我!我何时给过你银钱?!”黄头巾汉子急了,脸涨得通红,隐隐还有窜逃之意。   京兆府尹哪能让他如愿,立时让衙役将其拿下,并呵斥黄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黄三重重地磕了个头,哭丧着脸道:“前些日子这人深更半夜找上门来,给我十两银子,让我把铺子库房里的罐头撬开,说事成之后再给我五两。”   “口说无凭,银子呢?”   “在在在在我家墙的缝隙中,小的在墙上扣了个洞,把银子放在里面了,都是整锭的银块,小的不敢用。”黄三颤颤地指着自己家的方向,一连往地上又叩了几个响头,“大人饶命啊,小的不过是贪财,不知道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都是他!都是他教唆小的这么做的!”   见京兆府尹连眼神都懒得分他一个,只是命衙役去他家中找银子,他又转而看向云胡,“掌柜的,小的真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云胡没吭声,甘盈斋因为这些腐坏的罐头,风评受影响,往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他生不出怜悯之心来。   那黄头巾汉子倒是一个劲儿地替自己辩解,朝着京兆府尹大喊冤枉。   “就是你!我夫郎孩子都能作证!你来的那晚,隔壁的王二麻子出来溲解,也瞧见你了!”黄三为了自保,梗着脖子同他对峙。   “大人,您若不信,尽可以将我妻儿和王二麻子一并寻来,问个清楚!小的发誓,小的今日若是说半句谎言,天打雷劈!”他竖起三根手指,一板正经地朝天发誓。   事已至此,真相几乎已经浮出水面,云胡晓得铺子遭了瘟,如果不将事情闹得更大些,保不准之后还会有人惦记。   他趁机又添了一把火,“大人,草民与这汉子无冤无仇,他莫名加害于草民,背后定然受旁人致使,如此行为放纵,不循礼法之人,大人一定要严惩不贷,将他身后的毒虫祸害也一起揪出来!”   ——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好端端地,怎么有人去找云胡的麻烦?”、   尚书府上,师文宣将将听完秦师爷奏明今日在图兰街上发生的横祸,眉头就紧蹙起来。   “老爷,您莫要着急,事情已经解决了。”秦师爷安抚他道:“那京兆府尹不光找到了汉子贿赂黄三的十两银子,还顺藤摸瓜地搜查出了背后寻衅滋事之人,这人是三皇子母族出五服的一个侄子,向三皇子投诚被拒,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些闲言碎语,知道三皇子被禁闭在府上,有咱小谢大人出的一份力,竟做主去为难云胡哥儿....”   师文宣骤然一拍桌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爷,您消消气!”秦师爷帮着抚了抚他的胸口,继而说道:“属下方才去知会京兆府尹,命他严加惩治,并将惩结果张贴出去,以此杀鸡儆猴,断了那群阴沟里老鼠的恶浊心思。”   “也好也好。”师文宣紧绷的神色有一丝松动,“能将三皇子压制到今天这局面,见君功不可没,若让他知道,自己不在上京时,云胡受了刁难,咱们还置之不理,必定会寒了他的心。”   “是呢。”秦师爷附和,“刚刚夫人得知了消息,立时带着姑娘去了甘盈斋,说要给咱云胡哥儿撑场面呢,听闻公主殿下也过去了。”   师文宣点点头,不管怎么说,此事漂漂亮亮地解决完,回头他也好跟谢见君交代。   “对了!”他忽而响起些什么来,“殿试放榜了吗?子彧可中了进士?”   原定在四月的殿试,因为崇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一直拖延到五月中旬才举办,今日正好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中了中了!咱们小公子当真争气,得您和姑爷,还有小谢大人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如今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呢。”秦师爷一脸喜色,“早起踏马游街时,小公子一袭赤色御赐状元袍,簪花披锦,别提多风光了,那同咱们姑爷如出一辙的玉面模样,不知勾走了多少姑娘哥儿的欢心呢,就是...就是....”   秦师爷顿了顿,面上喜色褪尽,转而漫上来一抹为难。   “就是什么?你说话为何这般磕绊?”师文宣催促道。   秦师爷叹了口气,“就是那脸色着实阴沉了些。”   此时游街回府的状元郎脸色何止是阴沉,简直阴沉到了极点,都赶上灶房里的锅底一般黑了。   他一路被皂吏牵马穿过长街,打高处飞来的香囊和绢花几乎要将他淹没,可他偏偏冷着脸,不苟言笑,连皂吏都忍不住劝他,说高中状元是喜事,这如何也得笑一笑。   自己满心期待的人没见着,季子彧哪里还有心思能笑出来?   那天满崽分明答应得好好的,还立了誓言,许诺他中三甲,一定会来看他风风光光地踏马游街,这人居然、居然爽约了!   季子彧气得不行,回了府里便窝进卧房,谁来唤也不理。   “子彧,满崽来了,你躲在里面作甚?还不赶紧滚出来?”季宴礼在门外邦邦邦地叩门。   门里的人倔强地一点动静也不发,被放了鸽子,难不成,还不兴生气了?   满崽知道是自己食言了,但今日云胡受刁难,他实在脱不开身,只是没想到事情解决完,游街也结束了。   见季子彧不肯开门,他便拦住要踹门进去揪人的季宴礼,“阿兄,我明日再来吧。”   季子彧趴在门框上听着,心里直着急,暗道满崽怎么不再坚持坚持,说走就要走,没准再敲两下,他就不端着架子了。   门外忽而传来一声短促的“哎呦”,听着声音,像是满崽一脚踩空,从石阶上摔下来的动静。   季子彧蓦然慌了,赶忙手忙脚乱地去拨弄门闩。   两扇雕花木头由内而外拉开,他面前递过来一个绣着文冠花的黛青香囊。   满崽一脸计谋得逞的坏笑,“喏,答应给你的香囊,我可没食言!” 第264章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被一个香囊哄好的季子彧, 同满崽并肩坐在廊下的石阶上,得知今早甘盈斋突遭横祸,他惊诧出声。   “是呐....”满崽摊手, 有些惋惜道:“若非有人上门寻衅滋事, 被绊住了脚, 我决计不会食言。”   季子彧听了他这话, 攥着掌心里的荷包, 闷闷地笑, “要不过三年,我再去考一茬,莫叫你留了遗憾。”   “净在这儿说不着调的话!”满崽上手扯他耳朵,故意板着脸训道:“旁人苦读圣贤书数十载都未必能高中,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被扯得一阵吃痛, 季子彧也不恼,像只等着被呼噜毛的大狗子, 弯下腰往满崽跟前又凑了凑, “今日那些人没伤着你吧?下回再遇着同样的事儿, 你可千万别闷头往前冲。”他与满崽打小一起长大, 最是了解这家伙的性子,寻常给陌生人打抱不平时,便不由分说地撸起袖子就上,更别说如今遭刁难的人是云胡了, 指不定要动手。   “瞧不起谁呢?”满崽侧目睨他,“有京兆府尹大人帮着主持公道,我不傻哩, 云胡遇着这事儿本就够烦闷了,我出门前, 他还在应付得了消息赶去甘盈斋的公主殿下,我可不想再给他添一份担心了。”   一提起这个,满崽又气鼓鼓,“这些人就是仗着阿兄不在,才敢肆无忌惮地欺负云胡,今个儿倘若阿兄在上京,谅这些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把主意打在甘盈斋和云胡身上,幸而云胡聪慧,否则还不定要被如何磋磨呢?甘盈斋这回要大出血了,为了安抚那些买到腐坏罐头的常客,说好的十倍赔偿,可得一分不少地丢出去,你是没看到,昌多心疼得脸都绿了。”   自己没帮上什么忙,他说着,声音慢慢地低沉了下去,头顶忽而罩下来一片斑驳的光影,是季子彧抬手接住了掉落的花瓣。   “以后、”季子彧斟酌着,似是要说些什么,午后暖阳极盛,他就那么微微歪着头,盛满碎金的眼眸中倒映着满崽的身影。   大抵是望过来的目光太过于炽烈,满崽莫名心口一滞,肆意孳生的悸动,躲进砰砰砰胡乱地跳着的心里,“干、干嘛?”他也跟着磕绊起来,对继而要听到的话,竟还冒出了些期待,这可一点都不像他。   “偶尔也依靠一下我嘛。”季子彧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也正经,但细看之下还藏着星星点点的紧张和不安,这也一点都不像他。   “可以吗?”他追问,被贪念裹挟着失了理智,错了礼数,他全然不顾,固执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满崽忽而起身作势要走,走出两步,他又回眸,仿若郑重思考过似的,“可以。”他笑着道。   季子彧这个满脑袋塞着克己复礼的书呆子,又生得敏感细腻的性子,头回这般坦荡而直白地袒露心声,若是能哄得他高兴一些,那便哄哄他吧。   —————   过了巍安关,再走个两日便要入京,绿槐高柳似墨云成荫,南来的风中夹杂了上京城久违的烟火气。   这一趟出门数月,临到家门口,众人心头都跟着放松起来,但众人里面,可不包含某几个暗怀鬼胎的官员。   常知衍奉命护送使团回京,这一路可没少给他们找麻烦。先是打着使团中出了细作的旗号,抓了几个妄图往外递消息的人当众处置,后将跟前伺候的内侍,都换成了冷冰冰的士兵。   妥妥地以护卫之名,实施软禁之责。   心思各异的官员们叫苦不堪,齐齐闹到睿王殿下面前,又以“不做亏心事,何怕鬼敲门”的由头给劝了回去。   萨尔其满的日子倒是过得舒坦,看守他的人都是常知衍的亲信,每日里三餐顿顿不落,甚是熨帖,少了时时需要提防刺杀的心惊胆战,这近两个月的脚程,他还壮硕了些许,人瞧着也精神多了。   “你答应我的事情,可还算数?”他抖了抖桎梏着腕间的铁链,同被叫来马车里的谢见君问道。   “你便是要说这个?”谢见君蹙眉,身子还没挨上椅子就要走。并非他没有耐心,实在是被缠得厌烦了。   “等等!”萨尔其满眼疾手快地将他扯住,铁链拖行在马车的地板上,发出刺耳沉重的声音,“我想、我想、”他犹犹豫豫,须臾才敢开口,“等这件事情了结之后,能放我回西北吗?为奴也罢,劳工也罢,你们熹和不是讲究落叶归根?我想回去,给我们王上立一座衣冠冢。”   他小心翼翼地望着谢见君,神情近乎哀求,“你放心,待到了你们皇帝的面前,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决计不给你们拖后腿!”他们几代人赖以生存的部落陨落了,作为王上的旗黑如今身首异处,遭西戎百般凌辱,他能做的,就是立个碑,给还活着的人留个念想。   谢见君何尝不知其心思?原是不该应下的承诺,却偏生了恻隐之心,于是微微颔首,道自己会为他争取,从马车里出来时,他还受了狄历部落的一个大礼。   “我可算是将这些个朝臣彻底得罪透了。”常知衍在官员那儿挨了几回白眼,丧着脸纵马跑来跟他抱怨。   “这文臣武将不合,乃是自古以来常有的事情。”谢见君自个儿虽也觉得七皇子严防死守这招,用得着实有些过了,但只能口头上安抚两句,毕竟这小少年为了太子殿下,一门心思想要憋个大的,身为臣子,他们自当跟随,更何况此事儿,还是他搅和出来的。   没求得半点宽慰,常知衍轻啧了一声,有道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谁让他被连哄带骗地也淌了这浑水呢?   *   一场梅雨过后,风起绿意,使团的队伍终于进了上京城。   “好好好,睿王此事办得漂亮,不枉朕如此看重你!” 崇文帝高居龙案后,对着刚从黄杨县回来的七皇子连连称赞。   “七弟材优干济,勤勉尽责,实在是为父皇分忧的一把好手!”太子跟着附和了两句。如今三皇子被封禁在府上,朝堂之上几乎算是他的一言堂,然他之所以这般顺利地掌权,都得归功于他这个好皇弟。遂见着七皇子归来,他这面上也见了喜色。   但七皇子显然神情并没有那么欢喜,领旨谢恩后,他便上前一步屈膝行礼,“父皇,儿臣有本上奏。”   “哦?”崇文帝面露疑惑,想起两个月前刚发生不久的国师投毒一案,就是出自自己小儿子之手,他不免提起些兴致,让七皇子说来听听。   “西戎求和,提出互市通商,儿臣得父皇信任,临危受命出使边境,与西戎商谈此事,却不料事成之时,惨遭贼子刺杀。”七皇子说着,撩起自己的衣摆,胳臂和腿上,凡裸露在外的地方都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痕,单是瞧着便触目惊心。   崇文帝脸色一变,当即将常知衍召进殿中问责。   “微臣护驾不力,致使睿王殿下遇刺受伤,臣等罪该万死。”常知衍直接认罪,连替自己辩解的话也不曾有。   “父皇莫要生气,儿臣无恙。”七皇子又跳出来。这一身骇人的伤其实是他自己弄的,就为了让事态看起来严重些,好抛砖引玉,引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崇文帝倒是并没多在意他这个小儿子的安危,瞧着人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便不疼不痒地又赏赐了些东西,以示安抚,倒是太子一听这话,莫名紧张起来,他直觉此事没那么简单,果不然就听七皇子继续道。   “父皇,儿臣遇刺后,幸而常将军救驾及时,不仅救儿臣于危难之中,还抓获了前来行刺的贼子。”   “嗯..”崇文帝轻点头,“那是他失责在前,将功抵过罢了,是赏是罚,朕自有定夺,用不着你替他求情。”   “父皇,儿臣所言,并非如此。”七皇子顿了顿声,“儿臣连夜审问了那贼子,得知这些人都是关外狄历部落的将士,得王上旗黑之命,前来刺杀儿臣和西戎王。”   “狄历部落?”崇文帝听着这名字甚是耳熟,经太子在旁提醒后,才想起来国师研制丹药中所致人上瘾的夷草膏,便来自于这个地方。   “老七,你的意思是,他们王上因归顺我朝未果,心生怒意,转而报复你和那西戎王?”   “是,也不是。”七皇子回的很是勉强,瞧着还有些难言之隐。   “老七,你何时说话这般扭捏?还不快将实情速速道来,莫让父皇分神为你担忧。”太子出声催促。   “是旗黑派人刺杀不假,但旗黑也是受之于他人的命令,而此人...”七皇子下意识地看向崇文帝右侧的空位,本该站在那里的人如今不在,他说话愈发有了底气,“此人正是儿臣的三哥,安王殿下。”   他处心积虑地憋了那么久,终于说出来了,顿时便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   此话一出,别说崇文帝了,连太子都猛地抬眸,望向他的眼神中是连绵的震惊,“七弟,此话当真?”   七皇子拱了拱手,“儿臣不敢蒙骗父皇和太子哥哥,兹事体大,儿臣认为有必要向父皇禀告实情。”   崇文帝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你说是老三让旗黑派人刺杀你?”,他语气听上去耐人寻味,很明显并不相信这番说辞,余光中瞥见谢见君身穿朝服,手持笏板,规规矩矩地站在众臣前面,他复又道:“谢卿,朕钦点你陪睿王出使,出了这么大的差错,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回禀陛下。”谢见君不紧不慢地从袖口处掏出一本奏章,双手呈于胸前,“睿王被行刺当日,微臣也在场,此事确如殿下所言,是三皇子施压于旗黑,致使狄历部落的蛮夷出此下策,这是贼子的证词,请陛下查阅。”   今日侍奉御前的内官两步迈下台阶,接过奏章后,又弓着身迅速回到崇文帝身边。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纸奏章上,谁也没注意到,他朝着不远处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偷偷摸摸地退出了殿外。   崇文帝揭开奏章,草草扫上两眼,紧接着面色阴沉,将奏章狠狠地摔在龙案前,“这个逆子!”   “父皇/陛下息怒!”众臣齐齐跪倒在地。   离着奏章最近的太子悄默声地瞄了两眼,证词是谢见君提笔誊写的,行文流畅,言之有序,将三皇子所行之事,桩桩件件都简明扼要地表露了出来。   这哪里是证词?分明是扎向三皇子的利刃!他禁不住心中暗喜。   “陛下,起初是那贼人行刺被擒,出言不逊,抨击我朝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微臣以为旗黑虽有意向我朝归顺,但我朝并未准许,故不存在此说辞,逼问之下才知事情原委,微臣怕狄历部落狗急跳墙,意图攀咬安王殿下,为自己脱罪,特地三入狄历部落找寻证据。”谢见君继而又递上一纸奏章,“陛下,这是安王与王上旗黑来往的书信,以及狄历部落历年朝贡的礼单。”   崇文帝目眦欲裂,持奏章的手略略发抖,相比较头一回递上的证词,显然这折子里论述的东西,揭露的真相更令人震惊。   信中三皇子数次承诺旗黑,说自己一朝登位,便许狄历部落归顺于熹和,不仅出兵援助部落,以摆脱西戎的迫害,还派遣匠人前去扶持牧民。   最后一次来信,是让旗黑派人去刺杀睿王,大抵是在国师投毒一案败露之后,三皇子起了杀心。   “来人,传旨!”崇文帝忽而起身,“宣安王进宫,朕要亲自问问他,阿党比周,谋害亲王,他究竟要干什么!”   内官领了旨,匆匆地往殿外走,还未及殿门口,禁军们押着一个小太监请旨面圣。   “陛下,微臣见这小太监鬼鬼祟祟,似是在图谋些什么,微臣担心会对陛下不测,故而将其捉拿。”   小太监“哐哐”往地上叩头,“奴才是尿急,想去溲解!”   “胡说!”禁军首领出声驳斥,“你方才所去的方向,分明是宫门口!”   崇文帝踉跄着从龙案后,走到冷汗涟涟的小太监面前,“你是想去给老三通风报信,对不对?”   小太监哪里还敢说话,哆哆嗦嗦地抖成个筛子,“奴奴奴奴才....”   局势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很多事情就差捅破窗户纸,崇文帝没听他继续辩解,摆摆手让禁军将其带下去,责令严查宫中所有内侍,一旦发现存心不良,吃里扒外之人,尽然交给刑部处置。   那小太监叫嚷着“陛下饶命”,被禁军一左一右架着拖出了殿门外,前去宣旨的人也变成了常知衍。   谢见君笼袖,重新站回了原来的位置,等着这场闹剧落幕。   二刻后,三皇子被带到了崇文帝的面前。   “儿臣参见父皇,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他屈膝行礼,瞧着七皇子同在殿中,他笑了笑,“孤久居府上,不知七弟凯旋归来,恭喜七弟。”   “你还有脸说恭喜?”崇文帝将奏章丢到他面前,“看看你做的好事!”   早在失去使团的消息时,三皇子便预知到出了事,遂入宫前,他已经做好了抵死不认的准备,直到看到那些书信。   “父皇,儿臣冤枉呐!儿臣不曾命人刺杀过七弟,更不曾与旗黑有过来往!”他强忍着心中的震惊,迅速地替自己找补起来。   “你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七皇子反问,掩藏在衣袖下的拳头攥得发白。   “七弟,你我虽并非一母同胞,但也是我至亲的兄弟,我怎会谋害你呢!”三皇装模作样地辩解,引着谢见君都往他这边望了一眼。   “你还知道他是你至亲的兄弟!”崇文帝怒不可遏,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你眼里除了朕身下的这把椅子,还有半点父子兄弟情意吗?”   “父皇圣明,此事来的蹊跷,儿臣虽不知七弟为何要将遇刺一案栽赃给儿臣,但儿臣恳请父皇明察。”他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让老七这个杂碎抓到了把柄,要将他赶尽杀绝,但勾结外敌,刺杀皇子的罪名,他断断是不能认下的。   “老七...”他回眸看向七皇子,“本王自认待你不薄,你是受了何人指使构陷本王?还有你!”他紧接着直指谢见君,神情咄咄逼人,“当初西戎求和,本王记得你最先赞成此事,连老七奉命出使,都是你陪同,如今看来跟狄历部落朋比作奸,你的嫌疑最大,最应该被明察的就是你!”   这泼天的罪名砸下来,谢见君可不能老实接住。今日之事,不成功便成仁,若不能将三皇子一撸到底,待这人有朝一日东山再起,最先清算的就是自己了。   眼见着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个儿身上,他缓了缓神,“陛下,您若认为前前后这些事皆是微臣一人所为,那微臣为证清白,甘愿受审,不过在受审之前,微臣有一人,想请陛下过过眼。”   “谁?”崇文帝挑眉,“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萨尔其满从殿外缓缓进门,“安王殿下,您还记得鄙人吗?”他早已等候多时,为的就是在此刻出现,给三皇子致命一击。   “你是谁?本王不曾见过你,何来记得你一说?”三皇子只瞟了他一眼后,便迅速敛回眸光,开口否决。   “安王殿下您日理万机,不记得鄙人很正常,那这个呢?”萨尔其满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当年您前来狄历部落,提出与王上合作,王上担心来者不善,遭人戏弄,曾请您表明自己的皇室身份,您当时给的,便是鄙人手里的东西。”   那玉佩是金裹麒麟,每位皇子出生时,内务府都会特地打造,因着嘉柔受宠,她虽为公主,但也得了一块金裹凤凰的玉佩,这麒麟和凤凰只熹和的皇室所用,旁人不得僭越,违者轻则革职流放,重则斩首示众,别说是熹和人了,连关外人都知晓,遂当年三皇子亮出此物以表身份,旗黑立马答应了合作的事情。   “难怪本王的玉佩不见了,居然是被宵小之徒偷拿,另作他用!”三皇子梗着脖子抵死不认。   “你还嘴硬!”崇文帝怒极,将龙案拍得咣咣作响,“你这些年做了什么,你当朕一无所知?如今被搁到台面上来,你非但没有半点悔过之心,还妄图攀咬这个,诬陷那个来为自己脱罪!”   他剧烈地咳了几声,连将将痊愈的身子都跟着抖动起来。   “父皇息怒。”太子上前,给他抚了抚胸口,“三弟年轻浮躁,行事难免鲁莽冲动了些,父皇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太子这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直接火上浇油。   “他鲁莽冲动?朕看他是胆大包天!”崇文帝推开太子,指着三皇子破口大骂,“以往你行事乖张,朕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狠起来,竟然连自己的亲兄弟也不放过,朕若继续由着你,保不齐哪天死在你刀下的人,就是朕了!”   老七不算是最出色的皇子,其母族不比三皇子家于他有助力,他原是可以为了江山稳固,保住老三,但眼下老三不知死活地内外勾结,还未上位,就许诺给狄历部落归顺,这才是令他最为愠怒的地方。   再言之,老七此次出使,立了大功,朝野上下人尽皆知,若将此事就此掩下,之后断不会再有朝臣对自己剖心剖肺,鞠躬尽瘁。   如此衡量下来,一个亲王便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给三皇子继续强辩的机会,他直接下旨,褫夺其亲王封号,降为皇子,自今日起幽禁府中,非召见不得出府半步。   圣旨一出,三皇子面色青白地跌坐在地上,一颗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父皇!”七皇子哽了哽,他没料到这么多人折腾一通,父皇对三皇子还是心软了,不过没了亲王而已,居然还保留了皇子的身份。   “都退下吧,朕累了。”崇文帝摆了摆手,率先起身离开,留着一殿的人面面相觑。   谢见君算是看明白了,这老头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儿子死不死,活不活,他在意的只有他自己。倘若今日三皇子所为没有动摇他身下的那把龙椅,别说是褫夺亲王了,大抵也会像夷草膏那般既往不咎。   *   “幸好没有连累谢卿,方才三皇子让你受审时,孤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从殿中出来,七皇子追上谢见君,低声道。   “微臣未做亏心之事,何惧受审?”谢见君淡然回话,心中却落了几分微凉,说不清是为自己,亦或是为旁人。   但他眼下只想回家,遂急匆匆行礼告退后,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赶。   云胡早先听秦师爷前来传信,说谢见君今日方归,但晓得他得先去宫中述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故而等到甘盈斋关门才回家沐浴,打算换身干净衣裳。   浴斛中的水烧得正温热,刚躺进去,便感觉浑身疲惫一点点溢出,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唤明文进来帮着擦背。   两扇木门一开一合,脚步声穿入耳中,他背对着,抬手指了指搭在木桶边缘的帕子,“明文,辛苦你了。”   “明文”没吱声,洇湿了帕子,顺着他光滑的脊背缓缓地擦拭起来。   “我好累啊...”云胡瘪着嘴,小声地嘟囔起来。他时常同明文闲聊,多数时候都是他说,明文听着,故而这回也不例外,“夫君终于回来了,他若早些回来,我便多高兴些时辰,若是晚些也无妨,总归要见到他了。”   身后一声轻笑,手中的动作却没停,似是听他说累了,“明文”将帕子丢回到木桶里,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耐心地案抚起来。   “明文,你学坏了。”云胡像只餍足的小狸奴,舒服地眯了眯眼,没听着应话,他又自顾自地说道:“笑吧笑吧,我才不怕你们笑话我呢,跟你说这些话,只是希望夫君此番回来,能多呆些时候,我不想他这般辛苦,但师母又说,夫君是行大事的人,不能被儿女情长绊住脚。”   说到这儿,他兀自叹息一声,仿若知道自己所言甚是矛盾,他蔫蔫儿地垂下脑袋,“不过能回来就好,孩子们都很想他。”   “那孩子的爹爹想不想他?”沉默许久的“明文”蓦然出声。   “那自然是想....”云胡下意识脱口而出,意识到落在耳畔的声音清润又熟悉,他神情一怔,猛地回过身来,“你你你你你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许人通传一声。”他歪头往屋中望去,哪里有明文的身影,自始至终给他擦拭身子,给他案抚肩膀的人都是谢见君!   “方才刚到。”谢见君将小夫郎重新按回到浴斛中,唤明文提热水进来。   小夫郎害羞地不敢抬眉,小鹿似的圆眸低低垂着,他轻推了推谢见君,磕绊着嗫嚅道:“你最坏了,都不告诉我,让我像个傻子似的蒙在鼓里,还说些、说些不害臊的话!”   明文憋着笑送下热水,赶忙提着木桶离去。   “也不知是谁说想我?”谢见君语气促狭道,案抚的双手在水下不安分地游走起来,水面涌过一圈圈涟漪。   云胡后知后觉地烧起来,耳梢终于漫上绯色,一如窗外余晖灼灼。   被指腹的薄茧有意无意轻蹭着,小夫郎被頂弄出几声闷喘,喉间的尾音也打着圈地发颤。   尤云殢雪之中,手腕上一阵冰凉坚硬的触感,他躲开覆在自己眼眸上的宽厚掌心,这才瞧见腕间多了一对镶着银铃的镯子。   “你惯会给我买这些东西,莫不是想要圈住我?”   “是呐。”谢见君俯身亲了亲他的唇角,“待我画地为牢,将你藏起来。”   云胡怔忪一瞬,笑意从眸中漾开,“那我甘之如饴。” 第265章   昨夜落了一场汹涌的雨。   离京小半年, 路上又颠簸了两个月,谢见君被吵醒时,整个人混混沌沌地迷瞪着, 摇摇脑袋还有些头疼。   身侧空无一人, 云胡在他长此以往乐此不疲的折腾下, 早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 哪怕闹到最后, 整个人止不住地痉挛发抖, 天一亮又精神抖擞地上班去了,徒留某位孤寡人家守着两个吵吵闹闹的孩子望天哀叹。   “谢瑭,你今日如何不去书院?”他掀开虚掩的窗户,朝窗外的小学生吆喝道。   大福显然还没从自家阿爹已经回家的事实中缓过神来,他歪着脑袋打量了两眼后, 才满是不确定地回话,“阿爹, 你睡迷糊了吧, 今日是书院休沐日, 夫子许我们在家歇息。”   “哦。”谢见君自讨了个没趣, 一倒头又躺了回去。   不多时,“蹬蹬蹬”小短腿跑起来的动静由远而近,他翻了个身,张开手准备迎接小豆丁。   祈安扯开一道儿门缝, 见阿爹笑得眉眼弯弯地瞧他,小嘴一瘪,便红着眼圈攀上了床榻, “阿爹,哥哥说我是个傻子。”   “谁叫你去踩水坑, 把爹爹刚给你做的新鞋子给沾湿了,傻不愣登的。”大福紧跟着进门,朝小告状精做了个鬼脸。   “哥哥才傻!”祈安双手掐腰,嫩白的脸颊如同冬日里屯粮的仓鼠似的气鼓鼓,“你傻,你全家都傻!”,说完,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仿若自己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役中占了上风,眉梢都飞出一抹小得意。   大福对着谢见君耸了耸肩,那无奈的表情仿佛在说,“看见了吧,我说他傻,这话没错。”   谢见君被这俩活宝一唱一和地逗得笑出声,长臂一捞,将大福也捞上床榻,三人并排,板板正正地平躺着。   之所以平躺着,是俩孩子谁也不肯相让,一左一右攀着自家阿爹的两条胳臂,闹着要听故事,不仅如此,还不许阿爹朝任何一边稍微歪动身子,眼下就差拿把尺子搁在跟前,随时测量角度了。   谢见君原以为自己小半年不在家,回来怕是孩子们同他生分了,不亲近了,如今虽被“八爪章鱼”缠得动弹不得,但心里却是美滋滋。   管他的夺嫡,管他的党争,什么都比不上夫郎孩子热炕头,就是这炕头着实有点热,两个小火球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子两侧,没多会儿就闷了一身汗。   适逢明文来叩门,说该用午膳了,谢见君一手拎起一个,抱着去了膳堂。   昨日回来得晚些,只唤府里人去跟许褚报了声平安,今日来膳堂的路上正遇着,他便将孩子们交给侍奉的婆子后,上前扶着拄拐的许褚进屋落座。   “先生,学生昨日听云胡说您近日来胃口不佳,可是身子不爽利?”   “无碍无碍,不过天儿热,苦夏罢了。”许褚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你一路风尘仆仆地从西北赶回来,累坏了吧?老夫听说西北边境酷寒难耐,饭食同咱们这儿也大相径庭,这一趟得吃了不少苦吧?”   总有些人,他不关心你的青云路攀登到何处无人能及的地位,只在乎这一路走得累不累,辛不辛苦。   谢见君心里一暖,“劳先生挂念,西北虽萧瑟孤寂,但别有一番风味,学生收获良多,不虚此行。”话至此便足够了,那些数不清的彻夜难眠和无法言喻的提心吊胆是断断说不得的,许褚年事已高,担不了这份心。   “那就好。”许褚点点头,言语间透着浓浓的慈祥和关爱。他知道自己这位学生一向是报喜不报忧,在村里那会儿便是如此,如今见着人完完整整地站在面前,他这些日子的担忧终于都散了去。   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其乐融融,久别重逢后的团聚,给这间屋子带来了喜悦和欢愉。   “主君,公主府上来人了。”李盛源进来传话。   崇文帝膝下只有一位公主,不用提名讳,谢见君便知是嘉柔,他将挑去鱼刺的鱼肉喂给祈安,顺口问道公主殿下此时派人过来,所为何事。   “一准是常庭晚又寻我呢。”大福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搁放下筷子。   “小公子,这回不是世子,是常将军。”李盛源在旁解释道,“说是得了新鲜东西,请您过去瞧瞧呢。”   谢见君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抬眸正对上好大儿满是期待的星星眼,他咬了咬牙,努力地挤出一个笑来,“去吧。”   见大福利落地跳下椅子要走,他又将人叫住,“待会儿见了公主殿下和常将军,可不兴直呼小世子的名讳。”   “可是常庭晚还唤我大福呢。”大福委委屈屈地勾着手指,“我都纠正他好几回了,我叫谢瑭,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叫大福....”   谢见君笑,“那便随你二人去吧。”   前脚刚送大福和明文上了公主府的马车,午膳还没吃完,紧接着秦师爷又登门来请,说师文宣在家中设宴,为小谢大人接风洗尘。   算起来昨日他和七皇子在殿前闹得那一出,也该传到师文宣耳朵里了,今日召他过去,大抵是想仔细问问在西北的事情,谢见君心里门儿清,当下应了话,道自己换身衣服便去。   “阿爹刚回家就要走。”祈安瘪嘴,不高兴的情绪满上双颊,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儿下去。   许褚担心他缠着谢见君不让出门,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哄道:“爷爷一会儿带你去庭院中捉蛐蛐儿,如何?”   明明惦记着想玩,祈安却还矜持上了,像个小大人似的摊手,连语气也学着许褚一般故作老成,“没办法,那也只好这样了。”   “学人精。”谢见君轻点了下他的额头,温声嗔怪道。   虽是不疼,但祈安还是皱着眉头抚了两下,半刻又整个人扑在谢见君身上,吧唧两口啄了啄他的脸颊,“没事的,我还是喜欢阿爹,我最乖了,所以等阿爹忙完,请再来陪祈安一起玩吧。”   这回语气又换成了通情达理,大抵是跟云胡学的,但谢见君此时却没了想笑的心思,这心里头被忽而涌上来的愧疚搅得酸酸涩涩,他重重地颔首,伸出小拇指,作势同祈安拉钩。   伴随着小家伙叽里咕噜一通听不懂的咒语后,一大一小勾在一起的手指搁半空中晃了晃,祈安笑意斐然,好似得了什么了不起的承诺,跟着许褚离开的脚步都蹦蹦跶跶,轻快不已。   小孩子可真容易满足呀...谢见君禁不住发出羡慕的感叹。   赶着扒了两口碗中还温热着的米汤,他回屋换了身玄青常服,便叫上乔嘉年出门。   闷在府上憋坏了的乔嘉年,一见着人便张手扑过来,“老大,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多想你!都说了我不会给你拖后腿,你北上竟还是不带我,这没有我在身边侍奉你,你多无聊呀!”   他像只花蝴蝶似的,围着谢见君身边叽叽喳喳喋喋不休。   熟悉的聒噪声连绵袭来,谢见君久违地一阵头大,好脾气地安抚了两句,又保证下回外派出京一定带上他后,这才哄着乔嘉年快些赶车去尚书府。   ————   设宴,便需得有人作陪,谢见君到时,已经有不少官员在正厅等候。   他大概扫了一眼,前来赴宴之人,都是师文宣的得意门生,季宴礼历来少不得出席,年初一那日,处处挤兑他的管大人居然也在场。   但这回碰面,管大人再无先前的轻慢神色,待他的态度可谓是如沐春风,好到都有些殷勤谄媚了。   “瞧瞧,还得是脸皮够厚才行。”落座后,季宴礼挨着谢见君,低声揶揄道。   其实不单单是这位管大人,连之前仅仅点头之交的官员,再见谢见君都笑呵呵地主动上前来寒暄,年长些便“贤侄、贤侄”地唤着,同龄人无论官阶都尊称他一声“小谢大人”,也算是应验了那句话,“当人得势时,周围的人都是好人。”   太子苦斗安王数年无果,谢见君出使一趟西北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眼下褫夺了亲王封号的三皇子被幽禁在府上,恐是这辈子再无翻身之日,也再无法给太子荣登皇位的这条路添堵。   谁替太子分忧,解决了这一大麻烦,谁就是大功臣,毋庸置疑。   众人已然默认,兹要是这位年轻的户部左丞大人安安稳稳地行事,不作妖,一朝太子顺利继位,记挂着这份情意,保他后半生荣华富贵应有尽有,无可厚非。   局势明朗,论谁还没点攀高枝儿的想法?谢见君也看出众人是有意结交,朝他递橄榄枝,他自然不会抚了师文宣假借接风洗尘之名,特地给他铺路的这份心意。   青年才俊,栋梁之材,庸中佼佼,拔群出萃.....   活了两辈子没见识到的夸赞人的成语,今日像一顶顶高帽似的,“咣咣咣”砸在谢见君的脑袋上,砸得他晕头转向,不知天地为何物。   其实是被灌的。   酒酣兴起之时,诸人簇拥着,这个敬完,那个举杯,谢见君手中的杯盏就没空过,被扶着出门上马车时,他还隐隐约约地听见柳云烟埋怨师文宣,说这做先生的人,身为长辈,也不晓得去拦着些,瞧把俩孩子给灌成什么样了,走路都不稳妥。   马车从尚书府出来已是傍晚时分,乔嘉年担心他家老大喝多了酒,脾胃不舒坦,一路都走得慢腾腾。   到家门口前,谢见君算着时辰,云胡也该从甘盈斋回来了,他没下车,隔着门帘道自己喝多了酒,走不了半步路。   乔嘉年是个机灵的,当即便意会地跳下马车,小跑着进府里寻人。   “不是去先生那儿赴宴吗?怎么还醉得走不动路了?”云胡神色焦急地跟着他往门外走。   “主夫,您还是快去瞧瞧吧!我来找您时,主君都开始说胡话了!”他表述地越是严重,云胡越是耐不住,脚下像穿了风火轮似的,走得快飞。   门外,马车安静地矗立着。   “也不停在避风口,这要是着凉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云胡蹙着眉抱怨道,前脚刚踩上马车,一只修长的手撩开竹帘,将他一把拽进了车里。   谢见君面色薄红一片,他歪着脑袋,朝小夫郎憨笑了两声,从身后抽出一枝新红海棠,“今日去先生府中,瞧着那一树海棠花开得尚好,便采来赠予你,想邀你一同欣赏。”   他一双醉眸水光潋滟,竟比手中的花枝更显几分俏艳。   云胡似是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染出些许的醉意,他怔怔地望着谢见君,直至这生得秀气雅致的面容一寸寸挨近,柔软温凉的唇瓣覆在唇上,他下意识垂眸,被扣住后颈带至怀中。   索求的亲吻从此刻开始,端得一身清润如玉的皮囊褪去,谢见君像是不知餍足的野兽,肆无忌惮地啃咬着自己的猎物。   看似平静的马车中,掩藏着激浪彭拜的波澜。   海棠花枝乱颤,落了满地的旖旎缤纷。猎物被贪婪地拆骨剔肉,吞咽进腹中,吃干抹净。   “分明是行过明路的正经夫夫,偏像一对偷欢的风情爱侣。”被名义上的醉酒之人抱下马车时,云胡失神地想到。他就不能相信这人的鬼话,白日宣淫什么的,可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   ————   谢见君是真的醉了,灌下一海碗的解酒汤,闷头再睡醒时,脑袋里犹如重锤敲击,疼得两鬓青筋突突突地跳。   幸而今日还能在家休一日,他生了怠惰之心,一个翻身环住小夫郎的腰,絮絮叨叨地问起从尚书府听来的事儿。   “你说这个呐...”云胡晓得当日在甘盈斋遭了刁难的事儿瞒不住,听着他问,索性就挑拣着重要的地方讲了讲,说到自己为笼络客人们,依照着承诺给了十倍价钱的赔偿后,他倒嘶一口凉气。   谢见君几乎能想象到小云掌柜躲在外人瞧不见的地方,半夜独自捧着小钱罐肉疼得直犯抽抽的可怜模样,他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小守财奴,是得好好规整规整你铺子里的伙计了。”   “唉...”云胡叹了一声,“好在有昌多和满崽帮忙,客人们也都是明事理的人,不然我还真有点不知所措。”他那时曾想,倘若谢见君在身边,这些风风雨雨,或许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出面处置,但转念又想,他是夸过海口的,是软肋没错,但也是盔甲。既是盔甲,就不该成为累赘。   小夫郎的那点不可说的小心思,做夫君的人又如何看不明白?谢见君攥住他的手,包裹进掌心里轻揉了揉,安抚的话还没说出口,屋门被“咣咣咣”敲响,这保不齐又是哪个小讨命鬼来了。   “爹爹,阿爹,你们醒了吗?”小讨命鬼贴在门板上,听屋里的动静。   “这就来了。”云胡应声。热腾腾黏糊糊的温情转瞬即逝,没了继续赖床的理由,他拨开谢见君,摸索着套上衣裳,起身开门时,与端着荔枝的大福撞在一起。   “爹爹,这是长睿哥哥的阿爹托府里人送来的,说南丰今早刚到的商船,正新鲜着呢。”大福一面说,一面歪着头垫脚往屋中望,瞧见谢见君还躺在榻上,他眉梢微翘,曲起的指腹刮了刮脸颊,“阿爹羞羞!”   被自己儿子嘲讽了,谢见君脸不红心不跳地上手摸过荔枝,仔细剥去外壳,露出内里白嫩嫩的果肉。   大福嘴都凑上去了,愣是没吃着,水灵灵的荔枝被直接塞进了云胡口中。   果肉甘甜软弹,好似“绛纱囊里水晶丸”,云胡咯吱咯吱嚼了两口后,面前伸过来一只平摊的掌心,他想也不想,自然将果核吐到了谢见君手中。   满崽盯了两茬,阿爹剥好的荔枝肉一个没蹭上,但这番体贴怜爱,却学得有模有样,见云胡又嚼了两下后,他主动把手伸到云胡嘴边,“爹爹,这里!这里!”   谢见君抿嘴笑,也不去跟他争抢。这言传身教是为人父母之责,被浇灌长大的小树苗是何模样,全然来自于父母映射的这面镜子,幸而大福这颗小树苗,一路茁壮成长,不仅不长歪,有朝一日还会长成能够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   大参天大树福还在为成功接到爹爹的果核而沾沾自喜,想起今日前来还有重要的事情。   他将袍袖一撸,露出腕间的袖箭,“阿爹,爹爹,这是常将军送我的!”他说着,还拨弄了两下袖箭顶端蝴蝶片,隐隐能瞧见架设其中的利箭。   昨个儿谢见君和云胡歇下得太早,没给他显摆这玩意儿的机会,今日便借着送荔枝过来的由头,跟俩人炫耀起来。   谢见君知道常知衍特地让府里人来接大福过去,就是为了送他这东西,故而瞧见了也不意外,倒是云胡骤然瞪大眼眸,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哪怕没见过袖箭,但知道常知衍送的玩意儿定然不是普通的东西,他心中警铃大作,“大福!”   大福被唤了个愣怔,抬眸见谢见君捂住云胡的嘴,“爹爹?”   “爹爹无事,只你自己看好这东西,切莫让弟弟拿了去,还有…”谢见君顿了顿,神色严肃道:“你若拿袖箭射伤无辜之人,阿爹不仅会没收,还会收拾你,听着了吗?”   大福清楚阿爹说的“收拾”绝不是面对着墙角罚会儿站这么简单,他用力地点头,竖起四根手指,保证自己绝对老老实实,不乱玩。   完事,他见谢见君神色无异,暗戳戳地凑上去问“天底下最最最最好的阿爹!过几日,我能不能带着桃木剑去公主府上找常将军?常将军说要教我学耍剑的招式呢!”   “恐怕你一时半会儿见不着常将军了。”谢见君揉了把好大儿毛茸茸的脑袋,“常将军自今日起便不在府上了。”崇文帝允常知衍一日时间,回家中探亲,今个儿怕是已经出城去了。   护送睿王回京的军队此刻在城郊五十里外扎营,非陛下亲召,不得入城。他作为一军主帅,自然不能再回城里,也不能随处乱溜达。   “那我去找常庭晚。”大福退而求其次,他就是想出去玩,甭管找谁。   “随你。”谢见君同他有过约定,但凡将夫子每日布置的功课写完,便不干涉他的行踪。毕竟大福如今这般年纪,还能无忧无虑地玩多久?没必要非得将他关在家中,折断他的羽翼,剥夺作为孩子的天性。   一朝心愿达成,大福心头那股子高兴劲儿,明晃晃地摆在了脸上,满崽从屋外进来时,瞧着他满面喜色,抬手勾了下他的鼻尖,“能出去玩,这么乐呵?”   大福眉目微弯,笑起来时,眸瞳眯成一对小小的月牙,瞧着可爱极了,也难怪谁见都说喜欢这孩子。   “明日要不要同我去南巷,听说来了一个杂耍班子呢。”满崽半蹲下身子,故意逗他。   “不行哦。”大福竖起一根指头晃了晃,义正言辞地拒绝:“明日学堂开课,我还得去上学呢。”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季子彧说要给你和祈安买糖饼子呢,谁知你们俩都去不得,看来只能我代你去尝尝了。”满崽故作惋惜道。季子彧这家伙月初从衢州回来后便入仕翰林院了,明日正赶上朝廷休沐,他二人索性约着要去南巷凑热闹。   “明日你们早些回来哦,这城中最近都不太安宁,别在外逗留太久.....”云胡晓得满崽来这儿是想同自己和谢见君报备一声要出门的事情,遂顺着他的话,跟着嘱咐了一句。   “放心,最晚戌时,我保准回家。”满崽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侧目瞧着谢见君还不想动弹的慵懒模样,他朝大福招招手,“走了,咱给你爹爹和阿爹腾地儿。”   大福又想给满崽显摆自己的袖箭,嚷嚷着“小叔叔,等等我!”,便追着他出门去了。   喧闹了大半刻的屋里,重归于平静。   见谢见君的眸光一直追着俩人的背影,云胡打趣他道:“既是这般不放心,不妨明日你也跟着同去,正好看看那杂耍班子,若是有意思,赶明儿咱也去。”   谢见君听出了小夫郎话中的揶揄,红着脸连连摇头,“我去作甚?莫不是叫晏礼看我笑话?”   云胡轻啧一声,晓得这是踩到做阿兄之人的尾巴上了,笑着切了话头,“季家的那位嫡子也中了进士,听说是十五名呢。”   “季同甫?”谢见君蹙眉。他回京至今这两三日,只知道季子彧中了状元,对这次殿试的结果没怎么关注,故而云胡提起,他还愣了一瞬。   反应过来,他神情复杂,一脸的高深莫测,“季东林往他身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能考中进士也是意料之内。”   “这人真是奇怪,同是自个儿的孩子,偏他待子彧这般冷漠,不当回事儿,知道考中了状元,又想起来联络,三番五次地着人去敲门,大言不惭地说带子彧回乡祭祖,净顾着往自己脸上贴金。”   谢家和季家来往多年,云胡早从师念那里得知了不少季家内宅之事,这会儿说起来,他禁不住唏嘘,“还好子彧争气,又明事理,别说是随着回乡了,连府门都没让他爹进,那尚书府的管事儿数次碰了壁,叉着腰在门外大骂子彧不识好歹,被咱们满崽听着了,一脚给踹出二丈远,半晌没爬起来呢。”   “这小子如今知道上心了。”谢见君轻捻着小夫郎鬓角垂下的发丝,似笑非笑地调侃起来,那语气怎么听,怎么酸溜溜的。   云胡促狭地睨了他一眼,“状元郎踏马游街当日,香囊绢花可是一个都没接呢,还因着被某人放了鸽子,一路上都冷着脸,不知伤了多少哥儿姑娘们的心....依我看呀,这俩人就差捅破中间那层窗户纸了。”   “那也得季家正经备好三书六礼来提亲。”谢见君莫名端起做阿兄的架子来,他担心有朝一日在婚事上委屈了满崽,故而这旁人该受的礼节,季家给他弟弟只能多,不能少。   云胡见他这幅护短模样,几乎要忍不住笑,但转念一想,满崽若真是嫁人了,自己确实舍不得,想要接着逗他的心思,立时就被水浇灭了。   转日,   已过戌时,天色渐晚,信誓旦旦保证早些回家的人却仍不见影儿,谢见君有些着急,吩咐陆正明带几个府里家丁去南巷找找。   这个时辰,戏班子都散场了,就算是从南巷匍匐着爬回来,也该爬到了。   他耐不住,打算去季府一趟,不成想刚走到门口,便迎上赶来的季宴礼。   季宴礼神色紧张,因着来得匆匆,额前洇满了汗,顾不上寒暄,他张口就问,“见君,我家那混蛋弟弟来你这儿了吗?” 第266章   两家孩子都不是那没有分寸之人, 即便再贪玩,归家的时辰也断断不会拖过戌时,更不会到这会儿, 一点消息都没有。   谢见君想起昨日云胡随口说起近些天, 城中不安宁, 不知为何, 这心里总坠坠着些许的不安。   他们进府里等了片刻, 李盛源传信回来, 说是南巷确实有一家戏班子,这几日搭台唱戏玩杂耍,今个儿热闹到酉时才散场。福伯前后脚地赶过来,他带家丁围着南巷转了好几圈,打听到晌午时候, 一同看杂耍的众人中,有人见过季子彧和满崽, 但据那人回忆, 戏班子撤走后, 俩孩子就不知去向了。   “莫不是着了拍花子?”季宴礼下意识道, 反应过来也知不可能,二人都到了婚嫁娶亲的年纪,哪里还会同小时候似的,拍花子给块糖就能骗走。   “城门口去过了吗?”谢见君忽而想起什么来, 连忙看向相继回程的两府家丁,家丁们提前约好一般,默契地同时点头, 又同时摇头,这是去问了, 但没追寻到踪迹的意思。   “等找到这混蛋小子,我非得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季宴礼薄唇紧抿,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若只是季子彧丢了,他尚且还不会如此着急,毕竟这将近弱冠之年的大小伙子,兹要是不干劳什子偷鸡摸狗的事情,一准没啥大碍,但这回跟着一起找不见的还有满崽,那可是被谢见君捧在手心里,娇纵着养大的弟弟,平日里一家人拿着要紧,跟个宝贝似的,倘若出了事,他没法跟他的好师弟交代。   一想到这儿,他一刻没敢耽搁,吩咐福伯继续带人在城中转悠着找,不将这贪玩的兔崽子揪出来,他今个儿誓不罢休。   季宴礼要去,谢见君便自然不可能在家中干等着,安抚住同样着急的云胡后,他也跟着纵马往城门口去。上京城再宽阔,不过只是舆图上巴掌大的一座皇城,两小子如果跑出城,又遭遇不测,那找起来,可就不容易了。   戌时五刻,日幕鼓如期敲响,城门缓缓关闭。   “嘚嘚嘚”急促的马蹄声逼近,守城的护卫挖了挖耳朵,不耐烦地跟身边人抱怨,“早干嘛去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本以为是有人不顾宵禁,赶着要出城,他正要开口呵斥,定睛一瞧,认清来人后,他立时绷直了身子,谄笑着迎上前,“夜露深重,不知谢大人和季大人前来此处,有何吩咐?”   季宴礼率先开口,“白日里当值的守门护卫是谁?今日内弟外出游玩,至今未归,本官寻人心切,有事想要同他打听打听。”   得知是找弟弟,两名士兵对视一眼,齐齐拱手回道:“禀二位大人,今日乃是我等当值,城门落钥前,不曾见过状元郎出城。”   若非谢见君此时心里乱作一团,他定能发现面前的守卫神色古怪,回话时眸中闪烁着一抹心虚,好似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然他只是扯紧手中的缰绳,转身又攀上马背往城中去,季宴礼紧随其后,马蹄声越来越远,须臾消失在寂静的长街上。   “什么状元郎,再过些时日,狗屁不是!”其中一护卫撇撇嘴,语气中轻蔑至极。   “少说两句,小心祸从口出。”另一人及时喝止,一道惊雷劈过,他眼神阴冷骇人,再无方才半点的谄媚之相。   ——   今夜轮到李大牛当值,天一黑他便燃起火把,跟同村的庄生围着村外的山头巡逻。   山中林子遮天茂密,因着下起了小雨,此时瞧上去雾气涔涔,俩人并肩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地淌在水窝里。   “这等鬼地方,除了咱们,谁还会来?主上莫不是太过谨慎了。”李大牛提刀砍断两侧挡路的灌木,不耐烦地抱怨起来,他脚上的布鞋被雨水浸湿,鞋底还沾满厚厚的泥巴,每走一步都似是有千斤重。   “拢共就剩下这两日了,待事成之后,主上一朝得偿所愿,咱们便都能跟着沾光!”庄生好声好气地劝慰他道。   “说是沾光,但这福气得有命享才成...”李大牛苦着脸叹了口气。   他话音刚落,面前摇曳火光映照下的树影微微闪动,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谁?谁在那儿?!”他神情一凛,将火把朝一侧的树丛中挥舞了两下,“出来!”雨夜漆黑寂静,林子里一切蝉鸣鸟叫声都被无限放大,连带着这点轻微的动静也格外地引人注目。   “两位大哥...”夜幕中缓缓走出一位少年,约摸着有十七八岁的年纪,他肩上还背着一人,那人看起来年纪与其相仿,双眸紧闭地伏在少年肩头上一动不动。许是下雨的缘故,二人浑身脏污,脸颊上都覆着黑泥,瞧不出原本面目。   “来者何人?”庄生往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厉声问道。   少年将身后之人往上颠了颠,好让他更舒服些,余光中瞥见汉子的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他扯了扯嘴角,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模样,   “两位大哥,我是百川书院的学生,身后的是我弟弟,我爹娘要把他卖给员外做妾,他受不住跑来上京投奔我,没成想在城郊迷了路,又被人骗去了包袱盘缠,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哪知这笨小子竟一脚踩上了猎户扎的夹子,还伤了腿...”   说着,他特意向前走近了一步,两个人彻底暴露在光亮之中,正是让谢家和季家两家人一通好找的季子彧和满崽。   “你们来这儿作甚?”李大牛瞧见满崽右腿上简单包扎后的伤口,神色有些松动,语气也和善起来。   “说来惭愧... ”季子彧面露难色,“我久居书院,不常出城,也是今日寻亲才误入此处,奈何今日天色已晚,幼弟又受了伤,不知可否借宿一晚?明日我二人定早早离开,绝不过多叨扰。”他说得诚恳,配上如今的狼狈模样,尤其有说服力。   “不可!”庄生骤然开口,“我们村子远离世俗多年,一向不曾接待过外村人,你们还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话毕,他指了指东南方向,“那处一直往下走,天亮前就能下山。”   “大哥,您看我弟弟这伤,经不起大半夜的脚程了。”季子彧一脸为难。他和满崽一路跟着杂耍班子过来,进了山便把人跟丢了,山中瘴气深重,没走几步俩人就迷了路,满崽更是脚下一滑,踩中了猎户布的陷阱,扎伤了腿,这会儿趴在他的肩膀上烧得不省人事,若非如此困境,他断不会冒险进这深山野沟里。   李大牛怵了下庄生的胳膊,朝着小少年受伤的右腿扬了扬下巴,“不行找间空屋子,让他们俩歇一宿,正好宋大夫也在村里,给这孩子瞧瞧。”   “你疯了?”庄生冷着脸道:“你不晓得如今是什么光景?你将人带回去,如何跟主...”他话一顿,见季子彧探究的目光扫过来,压低声音继续同李大牛说,“万一生出事端,你担得起责任?”   被庄生这般一呵斥,李大牛有些犹豫,他不过是看着俩孩子可怜,又皆是文文弱弱的模样,这才生了恻隐之心。   “大哥!”季子彧晓得李大牛心软,干脆扯上他的衣角,“大哥,您发发善心,我保证我们兄弟二人绝不到处乱跑,您就给我们个能遮风避雨的破屋子就行,只待明早我弟弟好些,我们立马离开。”   李大牛闻之看了一眼身旁的庄生,想帮着说说情,两个人都是半大小子,穿着打扮看着也是平常人家,黑灯瞎火,又是迷路,又是受伤,怎么就不能收留一宿了?   然庄生却不为所动,他始终对林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俩人心存疑惑,更担心自己会引狼入室,故而上手驱赶季子彧,“走走走....听不懂人话?早说了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儿!赶紧滚,有病瞧病去,拿我们这儿当什么慈善堂了?!”   “哥哥...”原本一直昏迷的满崽忽而出声,“哥哥,我们走吧,我这伤,左右死不了人,莫让大哥为难了,咳咳咳....”他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震得整个身子都在发颤。   季子彧心疼不已,赶忙将他放下,还脱了自个儿外衫,铺在略微平整的石头上,扶着他坐下。   满崽烧得面色潮红,嘴唇干裂,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瞧着可怜极了。   “哥哥,我没事,咱们下山吧,不过夜深而已,总能走得了,就是不知山上有没有狼,你我手无缚鸡之力,真要遇着了,也只能听天由命。”他病恹恹地念叨着,手捂上咕噜叫嚣的小腹,挣扎着要起身。   谁知脚上的伤发作,不等站起来,整个人又歪倒在季子彧的怀里,“哥哥,给你添麻烦了,早知我就留在家中,给人做妾又何妨?比死在这野林子里强得多....”   “行了行了!”庄生蹙了蹙眉,“这破林子我们每日都有人巡逻,哪里有狼?少在这儿卖弄可怜。”他手指了指季子彧,接着冷脸道:“你!把他背上,随我二人来!”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季子彧见目的达成,一连道了好几声谢。倘若不是在此处迷路,又遭了横祸,他定然要把满崽带出去,什么杂耍班子,合该给阿兄先送了个信再说。   但眼下说什么都晚了,他忙不迭背上满崽,随庄生和李大牛往山林深处的村子里去。 第267章   摸黑走了小半个时辰, 面前的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   “哥哥,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听着季子彧粗重的喘气声, 以及愈发蹒跚拖沓的脚步声, 满崽又一次开口, 不过是伤了腿罢了, 让这么个平日里只知道提笔习字的家伙, 背着他爬山涉水, 一路不停歇,他着实有些难为情。   “弄疼你了?”季子彧以为自己的姿势不对,故而将他用力地向上托举,背在身后的双手牢牢地搭在一起,好让他那条受伤的腿垂在外侧, 不用跟着吃劲儿。   “我不疼。”因着被颠了两下,满崽本能地环住季子彧的脖颈, 后知后觉二人此时的动作在外人眼中看起来诸多亲昵, 他没撒手, 半晌红着脸小声道:“这都走了好久, 怕累着你。”   他声音放得再轻,也没逃过耳力惊人的庄生。   庄生回眸望了二人一眼,嗤笑道:“你兄弟俩感情还真好,无非多走几步路而已, 这做弟弟的,竟然心疼起哥哥来了。”   季子彧听出他话中的揶揄,掩去眸中的冷意, 重新挂起了无辜的神情,“我们俩打小一起长大, 亲近得很,若非感情深厚,内弟也不会大老远地跑来上京投奔我,大哥,您说是不?”   庄生轻啧了一声,没再吭声,径自往前走了两步。   原本沉默着赶路的李大牛忽而凑了过来,看似是热忱地聊闲话,一会儿问老家是哪里的,一会儿又打听干农活的事情,实则是为了探底。   满崽担心季子彧露馅,抢在前头真假掺半地回着话,他是真的在村里生活过,哪怕离开福水村已有数年,但幼时的记忆不会湮灭。   这一路上你来我往,互相试探着博弈,总算是在进村子之前,把俩人的身份给糊弄了过去。   临近村口,庄生停驻脚步,“在这儿等着,待我禀告村长,再引你们进村。”   季子彧一怔,他空不出手来行礼,遂低了低眉,客气道:“有劳大哥了。”   庄生没搭腔,朝李大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好这两个少年,自己则快步没入夜幕中。   漆黑不见光亮的村子里倏地亮起几盏光,是有人提着灯笼走近。   季子彧微微垂眸,庄生和李大牛或许认不出他是谁,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认不出,如今他和满崽为鱼肉,人为刀俎,凡事都得谨慎着点。   幸而被庄生引来的那几个汉子只是草草打量了他二人一眼,又不知背过身去犹自商量了什么,不及一刻,便有领头之人站出来,说容他们歇息一夜。   季子彧连忙道谢,跟着众人穿行过村口,没走出几步,就被带到一处低矮的小院门前。   “你们兄弟俩今夜就歇在此处吧。”庄生随手指了指,冷声嘱咐道,“你也瞧见了,我们村子四面群山环绕,夜里难免有野兽出没,记得把屋门落锁,半夜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凑热闹,小心小命不保。”   “多谢大哥提醒。”季子彧附和两句,顺口问起这村中可有行医的大夫。   “有大夫,这个时候也已经歇下了!”庄生侧目瞄了眼他身后的少年,语气愈发不善:“他这伤,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明早你们出山再寻大夫!”   季子彧背在身后的拳头攥紧又松开。他尚且可以忍受这些屈辱,但满崽不行。   “哥哥,我没事。”半混半醒的满崽轻扯了他两下,似是方才与李大牛交涉透支了精神头,话毕,整个人便止不住地往下滑。   季子彧一路负重走过来,现下也是累极,撑着最后那点劲儿,他把人打横抱起,径直跨进小院。   小院破旧不堪,看得出来有年头无人住过了,屋中更是简陋,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一个掉没了木漆的齐腰高斗柜。   他从斗柜中翻出条薄褥子,拿到院子里抖了抖,混着霉味的尘土袭来,他弓身打了个好几个喷嚏。以往这样腌臜的东西,府里下人断然送不到面前来,但当下这般境地,容不得挑剔。   抖落干净的薄褥子被铺在了硬邦邦的板床上,他扶着满崽小心翼翼地躺下。   满崽受了伤又淋了雨,这会儿像个火球似的,烧得浑身滚烫。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回忆起刚刚在院中看到有生火的炉子,便起身出门寻了些稍稍干爽的柴火,回屋中把炉子升起来。   那群人能留他二人在村里住一宿已然是让步,必不会想到拿些吃食过来,他们得靠自己。   等待水开的功夫,他撕下衣角的碎布,濡湿了冰凉的井水,覆在满崽的额前。   突如其来的凉意让睡梦中的人挣扎起来,扑在半空中乱抓的手被扣进掌心里,满崽缓缓睁开眼眸,“季...哥哥。”   即便是在病中,他也没能忘了二人临时的身份。   “我在呢,你且再忍一忍,待退了烧就好了。”季子彧眉心紧皱,落在他身上的眸光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满崽脸颊一阵发烫,他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只觉得被扣住的手无端燃起一片燎原,“你莫要拿哄祈安和大福的语气,同我说话。”他干巴巴地嗔怪了一句,好似刻意在隐藏什么。   “好。”季子彧眼眸微弯,口头上应着,说话的语调还是温和得不像话。   满崽甚少见他这幅模样,心里总有点别扭劲儿作祟,扫了一眼四周后,生硬地岔开了话题,“我觉得这地方甚是奇怪。”   “的确。”季子彧应和,“过来路上,我瞧过李大牛和庄生走路的步伐,应都是会些拳脚功夫的练家子。”   尽管这两人竭力地假装自己是庄稼户,但手上的厚茧骗不了人,那是常年握刀拉弓留下的痕迹。不仅如此,他还发现方才冒出来的那几个汉子,言行举止,打眼来看都是训练有素的守军,只是不知道谁在城郊的深山里养了这么多人,更不晓得这些人,和他们跟踪的杂耍班子又有何关联。   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他便想着趁夜黑深高时,在村子里去打探一番。   “你在想什么呢?”满崽伸手抚平他眉间的沟壑,好奇地问出声。   “在想明日怎么下山。”季子彧回得飞快,他神色自然,看不出半点端倪。   满崽以为他当真是这个想法,有些着急道:“那这个村子怎么办?咱们就这么离开?还没找到那些凭空消失的人的踪迹呢!”   他实在在意,在南巷看到杂耍班子众人身上系着的腰牌时,他就觉得不对劲,这才贸贸然跟出城,谁知不光被甩开了,自己还在林子里迷了路。   “别想这么多,治伤要紧。”季子彧扯下被浸得温热的碎布,摸了摸他的额头,“你烧得这般热,理应好生歇着,明日我带你下山寻大夫,至于这里,待咱们回城禀告给阿兄后,从长计议。”他一时着急,语气难免强硬了些,垂眸瞥见满崽惊讶的神色,他又忙不迭找补了一句,“这样安排,好不好?”   “行吧。”满崽抽回被紧攥的手,讪讪地躺平,将季子彧盖在自己身上的外衫拽过头顶。   屋中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二人浅浅的呼吸声。   “太、太晚了,你也歇息吧,有什么事情,明早醒来咱们再商量。”半晌,闷闷的声音从衣衫下传出,紧接着,满崽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示意季子彧上板床。   且不论小小的窄仄的板床能不能容得下两个人,单说这身份有别,季子彧也不能逾礼僭越,他挨着木板床席地而躺,“我睡这儿就行,拢共还有半宿光景,凑活凑活。”   后背抵着湿凉黏腻的地砖,他很是不舒服,来回翻了两下身,才闭上眼眸。   满崽自觉好心被拂,麻麻索索地有点不得劲,适逢今日又是淋雨,又是摔山,颠簸得精神头都碎了,他蒙着脑袋,一歪头就睡熟过去。   季子彧心里揣着事儿,自是不会睡着,强压着想要侧目的念头,他默默地背起了心经,一直等到身侧的喘息平稳下来,才重新坐起。   不同于寻常时候的张牙舞爪,板床上闭目的人如今瞧上去有几分安宁乖巧,季子彧心头柔软得厉害。   拿外衫将满崽身侧都掖紧实后,他悄悄地拉开门栓,垫脚往屋外去。   彼时雨已经停了,乌漆墨黑的村中几盏灯笼闪烁,那是四处巡逻的人。   寻常的村子,即便夜间有野兽下山,也断不可能安排这么多壮汉巡夜,季子彧愈发断定此处有问题,他借由夜幕掩藏住自己的身形,避开巡夜的队伍在村中转悠起来。   村子不大,整个呈回字状向中心并拢,几乎没费多少功夫,他便沿一排排鳞次栉比的青砖瓦舍,摸到了村中间的一处高深的屋子。   这儿巡逻看守的人明显多了起来,里里外外少说也得十几人,都是威猛魁岸,肌肉虬结的壮汉,同他们相比,李大牛和庄生等人根本算不得什么。   季子彧在角落里蹲守了一刻钟,也没能寻到合适进去的时机,利落地歇了心思。他尚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也不晓得村子里是何情况,若是贸然行事,不仅打草惊蛇,还会害了满崽,怎么合计都得不偿失。   正要转身离开,借着零星漏过来的那点碎光,他瞥见外围一间屋舍中,正满满当当地堆放着一人高的木箱,隔着一堵墙,都能感受到木箱中透出来的森然寒气。   趁四下无人,他拉开窗户一道缝儿,侧身猫了进去。   屋里四四方方的木箱摞了有几十个,无一例外都牢牢地上着锁。   季子彧从袖中摸出个细小的铁钩,三下五除二撬开了木箱上的铜锁。说来这撬锁的手艺活儿,还得归功于小时候,身边照顾他的嬷嬷得了那妇人的授意,不肯给他吃食,夜里饿得睡不着觉,他便偷偷摸摸地跑去灶房,撬开锁偷馒头。有一段时日,家中管事儿总抱怨府上遭了贼,后来还是灶房婆子看不过眼,悄默声给他留门留饭,才得以让他填饱肚子,不用继续当个见不得人的小贼。   思绪回笼,他一面提防着巡逻的士兵,一面轻手轻脚地撬掉锁头。   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吱悠”声,面前的箱盖被揭开,他俯身摸索了进去。   这一摸索不打紧,季子彧吓了好大一跳。   弄了半天,这木箱装的根本不是什么杂物,全都是打磨得锋利的四面刃戟头,还有黑沉沉的长弓和利箭,不仅这一个木箱如此,他一连撬开了好几个,个个皆是泛着寒光的刀剑武器。   难不成京中有人要造反?他被自己这个莫须有冒出来的念头惊得浑身发凉,以至于提着箱盖落下时松了手,闷出一声沉甸甸的重响。   “谁!谁在里面?!”这动静迅速引来了巡夜的士兵,周承平接过底下人递来的钥匙,迅速解开了库房的门锁。   明亮的火光迅速蔓延整间屋子,士兵们有序进门搜索,一刻钟后纷纷回来汇报,“将军,已经检查过了,屋里没人,箱子也都完好地缩着。”   “没人?”周承平显然不信这说辞,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厉声道:“无人怎么会有声音?难不成是屋里着了鼠灾?”   “兴许呢.....”李大牛躲在后面嘟囔了一句,立时就被耳尖的士兵拎到前面。   “你说什么?”周承平目光阴鸷地望着他,似是在等他的解释。   “将将将将军,小的小的....”李大牛知道自己多嘴惹了祸,哆哆嗦嗦地回话,“这几日村子里的确有老鼠出没,兴许方才的动静,就是老鼠弄出来的....”他一遍说着,一遍偷偷去瞧他们这位将军的脸色。   周承平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讥讽从唇边溢出,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他惊慌开口道:“你带回来的俩人安置在何处了?”   “回将军,离村口并不远的小院里,小的不敢让他们住的太近,所以...所以...”,李大牛话音未落,周承平已经冲了出去。   他做事一贯雷厉风行,脚步迈得极快地同时,还不忘吩咐紧随其后的士兵们,让尔等从即刻起,加强库房周边的巡逻,以及去把村医叫来,说自己要去会会今夜借宿的俩人。   从村中往村口走,不过一刻钟的脚程,沿途都有士兵撒网式搜索巡夜,他信心满满地笃定了,若今夜库房里的动静是那外村人不小心发出来的,必然逃不过自己的火眼金睛。   来到小院门前,他先是让士兵们将院子里里外外地包围起来,甭管什么蛇虫鼠蚁都不放过,这才阴沉着脸上前叩门。   “邦邦邦”沉重的叩门声响起,在寂静夜中显得尤其刺耳。   周承平接二连三地砸了好几下都没听到回应,就在他即将失去耐心,准备抬脚踹门时,屋门忽而被拉开一道缝。   “你们是谁?”门后阴影处现出一张秀气的脸颊,正是病中的满崽,他手紧扣在门板上,警惕地望着院子里乌泱泱的壮汉们。   “怎么就你自己?你那哥哥呢?”庄生上前一步发问。他微微踮脚,妄图避开满崽屋中的情形,奈何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满崽侧了侧身,挡住了他不怀好意的眸光,“哥哥照顾我辛苦,已经歇下了,请问有何事?”   “我们村长听说你被猎户的夹子夹伤了腿,特地带着宋大夫过来给你瞧瞧...”庄生说着就想往里面闯,奈何满崽一步也不肯让,二人在门口僵持起来。   “小子,我劝你识相点,赶紧让开!”庄生面子挂不住,原本不善的语气愈发刻薄。   “我的腿没事,明日哥哥会带我下山找大夫,不劳烦您了,如今夜半更深,您们请回吧。”满崽话音刚落就想要关门,不成想一只手伸过来抵在门框上,挡住了他的动作。   周承平语气冷冽,“小子,你没听明白吗?老子带村医来给你诊治!让老子进去!”   “咳咳,阿淮,还不快请村长和宋大夫进门,你现今有伤在身,怎能拂了人家的好意?”本该歇下的季子彧忽而出现在门口,瞧他睡眼惺忪,里衣凌乱的模样,倒真像是被吵醒一般。   满崽不情不愿地让开身,甩开他搭过来的手,一蹦一跳地坐回板床上,将受伤的右腿一搭,“喏,就是这儿了。”   周承平早在看到季子彧的那一刻,心中的疑虑便消了八成,这会儿留下来,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但担心自己遭了糊弄,他朝村医扬了扬下巴,“去给这小子看看伤得如何?”   村医也是深更半夜被人从榻上薅起来,此时困得五迷三道,揭开满崽腿上简单包扎的碎布后,他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呛得倒吸一口凉气,上手捏了两下后,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只是破了点皮,未伤及到骨头,没什么大碍。”   那猎夹扎得有些年头了,咬合力也欠火候,满崽一脚踩下去时,虽疼得紧,但并没有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季子彧稍稍使劲便掰开了。   宋大夫从随身背的药箱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来倒在伤口处。   满崽疼得脸色煞白,额前冒起细汗,原本下意识去抓身下床板的手被牢牢地扣住,他一时受不住疼,俯身啃咬上季子彧的胳膊。   季子彧只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自然抵抗不住,片刻雪白里衣便洇出了血,然他面色并未半分不耐,甚至还腾出另一只手抚了抚面前少年的脊背,“听话,哥哥陪着你,这上了药,受伤的地方就会好起来。”   周承平瞧着二人相处,隐约间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他撇撇嘴,见村医有条不紊地给满崽包扎伤口,转身往门外走。   “回吧。”他摆摆手,顷刻间,站满人的院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荒芜。   村医也收拾好药箱,跟着离开。   这次季子彧主动将人送到门口,目送所有人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才返回屋里。   满崽侧卧在板床上,面朝着土墙,一声不吭。   早在自己搭过去的手被甩开时,季子彧就知道“炸毛咬人的小狸奴”生气了,但不得不说,得亏“小狸奴”机灵,同周承平交涉,争取了片刻时辰,使得他顺利从外面赶回来,将这一出戏完完整整地唱完,打消了那群人的怀疑,不然,被发现屋里少了人,他们俩今夜都得交代在这儿。   “满崽,对不起....”季子彧故作乖巧地老实认错,争取宽大处理。   “错哪儿了?”满崽问出这句话的刹那,忽而想起自家阿兄也这般跟云胡道歉,他愣怔一瞬,耳梢漫起来一抹红。   季子彧还没意识到,自顾自地做起了检讨,“我不该不知会你一声就私自行动,也不该让你帮你我这么危险的事情,更不该...”他顿了顿声,试探着说道:“更不该惹你生气。”   “我、我才没生气呢!咱们充其量就是朋友罢了,我哪有立场生你的气,你莫要乱说!”满崽受不了此时老夫老妻的暧昧气氛,慌乱地挑起旁的话茬,“你此番出门,可是打探到什么?”   一说起这事,季子彧正了正神情,他刻意压低声音,“我发现村中一处屋舍里堆着数十个木箱,箱子里放着弓箭和战戟。”   满崽大惊失色,“你确定看清楚了?”   季子彧种种颔首,“我估摸着,除去最中间那座高深的屋子,周围的屋舍里应该都是兵器。”   “这、这、”满崽咋舌,他是觉得杂耍班子那些人佩戴的腰牌看起来奇怪,但没想到背后竟然还能牵扯出这么多东西,一个深山里的村子藏着无数兵器,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等不及细想,他一把攥住季子彧的胳膊,“明日、明日咱们一早就下山回城。”   季子彧眉心微不可察地闪动了几下,被攥住的位置,刚好是“小狸奴”情急之下咬破的地方,虽算不得很疼,但也令人无法忽视,他哽了哽,唇角微扬,“行,我听你的。”   将将消散的那暧昧劲儿迅速汇集起来,满崽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既然咱俩都想到一处去,今夜就先歇下吧,养精蓄锐,明日怕是要走好些路呢。”   话了,他“咣当”一声躺回到床板上,被硌得肩背生疼,都没再发出丁点动静。   季子彧见状,也识趣地席地而躺。   ————   这一觉睡得不很安稳,差不多天亮时,二人便相继醒了过来。   季子彧刚拉开门闩,打算去院子里透透气,就被李大牛连同几个汉子堵在了门口   “哎呦,小子,我们村长发话了,说山里刚下过雨,林子瘴气浓重,你带着弟弟下山委实太危险了,适逢有宋大夫在,等你弟弟腿上的伤好了,再下山也不迟。”   听完这名正言顺的理由后,他哑然失笑,自己和满崽这是被软禁了。 第268章   “不劳村长费心, 我还是带阿淮下山吧。”季子彧温温和和地婉拒道。   他一晚上起夜数回,给满崽更换额前洇湿的碎巾,天快亮时, 才盼着“小狸奴”彻底退了烧, 这会儿提出要下山, 一来是打算往城中递消息, 二来, 他信不过那个来路不明的村医, 想带满崽回家,找大夫再给瞧瞧受伤的腿。   “你这只会读书的死脑筋懂什么?”李大牛斜睨着他,眸中满是讥嘲,“瘴气这玩意,是会死人的!你现在走, 能不能下山都成问题,你如此宝贝你那弟弟, 舍得让他陪你一道儿送死?”   被一语中的地戳到软肋, 季子彧眸色变冷。   等不及他驳斥回去, 李大牛继续道:“我们村长发善心, 留你们在村里住几日养伤,总归是不缺你吃不缺你穿,还有宋大夫给你心肝儿弟弟治病,你急什么?”   他急什么?深山村子里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他急着往外送信!急着把满崽带出火坑!   季子彧压下心头的烦躁,故作为难道:“小弟自然知道村长和大哥,您二位都是菩萨心肠的好人, 但小弟实在等不得了,昨日偷偷从书院跑出来时, 不曾跟夫子告假,若是被夫子知道了,书院怕是要开除我呢!”   “那书还能念出花来?”李大牛哂笑,想起方才周承平交代下来的差事儿,他捂嘴轻咳两声,“我这给带了换洗的衣物和吃食,昨个儿到现在,你们兄弟俩滴水未进,恐是饿坏了吧?”   说着,他让开一步,任身后的汉子挤开门,将手上拎的东西提步往屋里送。   满崽方才便醒了,听着动静,顺势往季子彧身后一躲。   昨日黑灯瞎火,加之俩人都灰头土脸,身上沾染了黑泥,今早打水洗干净后,众人瞧见一清水芙蓉的秀气小哥儿,一个个被勾得心里直痒痒。   搁这儿鸟不拉屎的村子里呆久了,谁还不惦记着“荤腥?”   季子彧又何尝看不出这些人那点登不得台面的龌龊心思?他将满崽藏得严严实实,冷着声下逐客令。   “东西放这,劳烦诸位请回吧!”   “啧..”众人纵然瞧不上这白面书生的文弱模样,但碍于有周承平的命令在,也断不会为了一小哥儿同他起冲突,李大牛一招呼便结伴匆匆离去。   满崽侧耳听着屋外清静下来,仍是谨慎地压低声音道:“昨日还赶咱下山,今个儿就不放人了,要说村里没鬼,恐怕鬼都不信。”   季子彧原是不爽这群人看满崽的贪婪眼神,心里正怒着呢,冷不丁听到这话,他笑了笑,“这是担心咱坏事呢,要搁眼皮子底下看着。”   周承平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哪怕昨夜自己亲眼所见二人清白得不得了,他亦是不敢掉以轻心。   小院斜对面的矮坡上,他背手而立,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大牛等人从屋中相继撤出。   身后侍从凑上前来,顺着他的眸光望到小院,撇撇嘴揶揄道,“将军,您待这俩小子未免也太上心了些....”   “蠢货!没看出来老子是叫人盯着他们?”周承平头都没回,骂人倒是没落下,“昨晚深更半夜,兴师动众地闹了一出,但凡不是傻子,都能察觉到点什么,今早若放他们下山,不知会给主上惹来啥麻烦,到时候官兵得了信儿摸过来,如何跟主上交代?你有这命,能跟着主上出生入死,吃香的喝辣的?”   “将军英明,将军有此雄韬武略,”必能得主上赏识提拔,从此平步青云!”侍从被骂得狗血淋头,还不忘讪讪地恭维奉承了两句,换来周承平一巴掌扇到脑袋上,“别给老子说这些没用的!把人给我看紧了,只要这俩小子安安稳稳地不生事,待过了这两日,一把火烧尽,这事儿便算了了。”   一朝事成,整个村子都得抹去痕迹,这两个莫名出现的外乡人,自然也逃不过,侍从心里闪过一丝惋惜,但很快就被即将为之到来的荣华富贵所取代。   他重重地应声,“属下这就去安排,命人将小院围起来,保准不负将军期望!”   ————   “你瞧什么呢?”季子彧将李大牛送来的吃食一一打开,不出意料地见着几样酱菜,想来他们被软禁于此,也不会得到多好的照顾。   “尚不知这吃食有没有问题,你敢吃?”满崽将窗户上的布帘子放下,悻悻然地说道。   “不吃就得饿肚子,这五脏庙里空空如也,到时哪有力气跑路?”季子彧笑,夹了两块豆腐放在碗中,推到他面前,“多少吃点,你这还病着呢。”   “想什么好事儿呢,这院外盯着咱的人,比盘里的豆子都多呢...”满崽拨了下盘子,语气听上去极为郁闷。   他倒是真的饿了,想想季子彧说的话也有道理,干脆坐下开始啃菜窝窝。这菜窝窝也就只有小时候才吃过,自打阿兄不傻了,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已很少在饭桌上出现这种糙食,遂硬着头皮啃了小半个,就直呼自己吃不下了。   季子彧拿过他丢在斗柜上的菜窝窝,三口两口地咽下肚,起身给他倒了盏的凉白开,“咱们已经消失一天一夜了,阿兄肯定急坏了,再等等,说不定后面会有转机。”   这话堪堪只能起到短暂宽慰的作用,满崽心里也清楚,他望着窗外渐渐爬上来的日头,闷闷地叹了口气,“不晓得阿兄有没有找到咱们留下的记号。”   ————   谢见君一夜未眠,他坐在书房里支着脑袋琢磨了半宿,也没想到这俩小子究竟跑哪儿去了,直至天亮时,府里人来报,说是在南巷的矮墙上发现了一个疑似小公子留下的记号。   季宴礼闻讯而来,将复刻了记号的纸拿在手里,上看下看,正过来翻过去地瞧了许久,一巴掌拍在书案上,“除了那俩兔崽子,谁能猜得出这鬼画符是何种寓意!”   “怕是两位小公子发现了什么,来不及通风报信,索性就...就...”送消息回来的李盛源在旁帮着找补了两句,意料之外,谢见君冷笑一声,“可真有本事。”   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作,他如今说话也阴阳起来。   季宴礼侧目瞧了瞧他黑得如同锅底似的脸色,一阵心惊胆战,“见君,此事若如你所猜测的那般,咱们便不能大张旗鼓地寻人了。”   谢见君晓得自个儿话中的意思,原本他打算在辰时前找不到两小只,就去京兆府报官,请京兆府尹派衙役帮着找找,但现在看来,越是闹得人尽皆知,这俩孩子就越是危险,最好将失踪的消息先行压下去,而后私底下偷偷默默地找。季府和谢府这么多家丁,还能找不出一点踪迹?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去求师文宣!   “夫君,青哥儿和沅礼来了。”云胡急匆匆地进门,“昨日他府上有伙计看到满崽和子彧了。”   说话间,两人前后脚都跟了进来,伙计走在最后。   这等要紧的时候,没人会揪着那些莫须有的礼节说事。   谢见君和季宴礼双双迎上前去,“当真见到俩孩子了?”   “哎,这谁不认识状元郎呢?!”伙计行礼被拦后,大剌剌地说道,被青哥儿怒等了一眼后,便收起自己吊儿郎当的散漫模样,正了正神色,继续道:“昨日小的奉命去县里收租,回来时正瞧着俩公子哥儿结伴出城去了,小的见二人面相眼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认出是状元郎和谢小公子。”   “不过...”他顿了顿声,“小的看他们鬼鬼祟祟的,行事甚是谨慎警惕,好似在跟踪什么人?”   “你仔细想想,他们是跟着谁出城的?”谢见君耐不住,着急问起。   “好像、好像、”伙计支支吾吾半天,“好像是跟着一个杂耍班子!”   说起这个,他禁不住抱怨,“哎呦,那杂耍班子用的刀都是开过刃的,还把小的衣袖给划了个口子呢,昨个儿小的穿的可是婆娘刚做的新衣裳....”   “明日去府上领两匹布,回头让你婆娘再做两身。”青哥儿是个好掌柜,当即就将伙计安抚住,完事他看向屋中皆是一脸凝重的众人,“如今看来,俩孩子怕是发现了杂耍班子什么端倪。”   季宴礼将那鬼画符拿起来又仔细地打量了两眼,透过日光瞧上去,这一笔一划确实跟伙计说的杂耍班子有几分关联,只是...他一巴掌再度拍在书案上,书案轻晃动了两下,发出钝刀锯木头的“哧哧”声。   “季子彧这个混球,竟带着满崽干这危险的勾当!”   谢见君捏了捏他的肩头,“子彧未必这般轻虑浅谋,多半是劝不住满崽,怕他遇险才跟着一起去的。”这做阿兄的人,还是了解自家弟弟那毛毛躁躁的鲁莽性子。   “快别说这个了。”云胡出声打断,“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人再说,既是知道二人出城了,咱们就得派人去城外寻!”   他这话说的在理,青哥儿立时附和,揪着宋沅礼赶紧回府上安排。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屋里片刻便空了大半儿。   谢见君被留在了府里,方才他已经让乔嘉年去跟户部尚书方大人告假,这会儿不用担心朝中之事。   干坐了小半个时辰,没等来找到人的好消息,反而将公主府传话的嬷嬷等来了。   嬷嬷规规矩矩地行礼后,便说小世子刚得了个新鲜玩意儿,想邀请大福过去瞧瞧。   满崽失踪的事情,谢见君尚且瞒着俩孩子,刚刚还担心等会儿孩子们问起来,该如何应对,现下听了嬷嬷的话,他二话不说就应准了,吩咐明文陪着大福走一趟。   听说嘉柔公主白日要去宫中赴贵妃娘娘的宴,不在公主府上,云胡不方便跟着同去。   *   这边季子彧和满崽吃完早饭没多久就有人登门前来收碗筷,明面上说得了村长的授意,要将他二人照顾熨帖,实则不过是想要随时监视着罢了。   “不知昨日的那位宋大夫所居何处?舍弟的腿伤需要换药,可否引小弟前去宋大夫家中拿些伤药。”季子彧张手拦住汉子的去路,语气诚恳地发问道。左右他们现在被软禁在此处,哪儿也去不得,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再打探打探村子里的情况。   那汉子蹙着眉头扫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说辞存疑,满崽适时哎呦了两声,扯住他的衣角,轻摇了摇,“大哥,您行行好吧,我这腿伤实在疼得厉害。”   谁能拒绝得了这般娇俏小哥儿的央求?汉子促狭地笑了笑,转头对上季子彧他又沉下脸道, “行了行了,跟我来吧,麻烦死了!”   季子彧忍着恶心道了声谢,随汉子出门时,嘱咐满崽锁好门。   出门打探,是他们俩刚才吃饭时候商量好的,故而季子彧前脚一走,满崽拉上门栓,还把斗柜搬过来,堵住门口。   忙完这些,他重新躺回到木板床上,望着床对面的一扇小窗户怔怔出神。   算着时辰,应是两刻钟过去了,还不见季子彧回来,他便有些着急,听着“嘚嘚嘚”马蹄声由远而近,他忙不迭爬起身,将窗纸捅开一个小洞。   透过黄豆大小的洞,满崽瞄见有人骑马进村了。   那人穿着打扮不似普通百姓,看起来好像达官贵人家的亲随,腰间晃动的令牌正是杂耍班子的众人的腰牌。   “寻常百姓可不会骑马骑得这么溜……这是什么人?”他一面嘀咕着,一面凑近,几乎整个身子都贴在墙壁上,即便沾了黄土稻草也顾不得掸走。   然那人纵马跑得极快,眨眼就不见了人影儿。   满崽赶忙推开小窗,小心翼翼地避开看守的汉子,朝马蹄声追了过去。   小屋拐角处,他悄悄地蹲下身,看周周承平小跑着迎上纵马之人。   “主上吩咐的差事儿都办成了?”那人凛声问道。   “办成了办成了!”周承平一阵点头哈腰,回话的声音要多卑微有多卑微,哪有昨日那股子傲慢劲儿。   满崽眉梢轻挑,办成了?办成什么事儿了?   “库房里的东西中午前便会安排人运往上京城,绝不会误了主上的大事儿,还望主上放心!”周承平还在继续回话。   那纵马之人微微颔首,“殿下知你做事稳妥,才将你特地安排在此处,今日事成,殿下少不得你的好处。”   “属下知道殿下被幽禁府中受尽委屈,且让殿下再忍耐些时候,太阳终将会升起,一切黑暗都会褪去!”   满崽听着二人的对话愈发觉得不对劲,殿下?幽禁府中?   他忽而回过神来,一把捂住自己几乎要惊呼出声的嘴,城中要出事了!阿兄他们要遭殃了!   他来不及斟酌,起身便要往回跑,想要找到季子彧,回城报信,冷不丁被一记闷棍掀翻在地。   临着昏迷过去前,熟悉的腰牌掉落在视线中,“还真是巧呐!” 第269章   满崽是被一脚踹醒的。   他刚经历了一记闷棍, 尚不知自己昏迷多久,醒来时整个人头昏目眩,后颈疼得像是被马车狠狠碾过似的, 只稍稍一动, 便听着有咔吧声。   “哪个混蛋玩意儿敢偷袭我!”他一面蹙着眉头嘀咕着, 一面想伸手揉揉后颈, 这才发现自己被麻绳结结实实地捆着, 连双手都被钳制于背后, 动弹不得。   “您可算是醒了,让我等了好久呢。”斑驳光影中走出一人,听着声音,正是在屋舍拐角处将他击倒的人。   满崽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只待那人迈着四方步走近,他才发现, 来者竟然是季同甫。他心里骤然一咯噔, 但很快便反应过来, 季家除了季宴礼和季子彧, 其余在朝官员皆跟随于那位褫夺亲王封号的殿下。   “你放心。”季同甫半蹲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识破你身份的事情,我可没告诉任何人。”   “哦, 多谢。”满崽面无表情地颔首,并没有因此而表现出多么高兴的样子。   季同甫不甘心自讨没趣,进而继续道:“你可知我此举是为何?”   “想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呗, 最好也不惊动季子彧,省得他前来搭救, 你还得费劲应付....”满崽一语中的,将季同甫的心思猜的明明白白。   “你倒真是有几份聪明,难怪那小杂种待你死心塌地。”季同甫咬了咬牙,语气听上去有些愠怒。   “等等,您说这话可就不妥了,我们俩八字还没一撇呢。”满崽懒洋洋地往身后土墙上一靠,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照如今这个情势,恐怕我也逃不掉了,既然我难逃一死,那我就想问问了,你为何这般讨厌季子彧?就因为你们俩并非一母同胞?”   季同甫一拳重重地锤在墙上,引来土渣扑簌簌地掉。   满崽嫌恶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心里将他八倍祖宗都问候了个遍儿。   “我知道你们都向着他,就连翰林院的那帮杂碎亦是如此,看在我爹是礼部尚书的份上,明面上对我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私下里一个个地都瞧不上我!”季同甫恶狠狠道,回忆起在翰林院中听来的闲言碎语,他脸色青白,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都说季子彧背靠谢季两棵大树好乘凉,还有师家愿意保驾护行,是实打实的香饽饽,但那又如何?这小杂种再张扬,马上也要沦为阶下囚了!   满崽见不惯他那副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开口阴阳起来,“你在翰林院不是混得挺风生水起吗难不成宋大人待你不好?”   “你还敢提他!”季同甫挑眉斥道,“你知你阿兄干的好事儿?”   正对上满崽茫然的眼神,他哽了哽,“那小杂种入仕翰林院的同一日,你阿兄便去拜托宋学士帮忙关照一二,那宋学士是出了名的老古板,油盐不进,对谁的示好都视若无睹,拒之门外,偏偏为了这点同僚交情,将小杂种带到身边,凡事手把手亲自教授,满院的官员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朝臣都是墙头草,哪里有风就往哪里倒,即便先前还颠颠儿地吹捧着他,宋学士几次亲授下来,众人也都看明白了风向,齐齐地往季子彧身边扎去,再不拿他当回事!   “哦,原来你是嫉妒了。”满崽耸了耸肩,丝毫不在意自己这句话点燃了季同甫心中的怒火。   “你懂什么!”季同甫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那小杂种分明就是个任我揉搓的狗罢了,小时候还知道夹着尾巴讨好我,如今却敢骑到我头上来了!”   满崽被扯得呼吸有些难耐,他咳了两下,喑哑着声音道:“那也没办法啊,谁让他是新科状元,陛下钦点的翰林院六品修撰,要不你辞官,等三年后再搏一搏,介时他肯定就不能给你挡路了。”   季同甫闻之冷笑:“三年,我还需要三年?今夜之后,他便再无翻身之日!”   “今夜?”满崽捕捉到话中的关键词,联想到季子彧发现的兵器,他借机套话,“看来你们是打算有所行动,难怪会在深山里搞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村子,不过我总归逃不了,要死在你的手里,让季子彧痛苦悔恨终生,你不妨告诉我这村子是干啥的,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季同甫迟疑半晌不吭声。   满崽继续道:“反正今夜尘埃落定,我等都是刀下亡魂,这人之将死,你该不会连这点愿望都不愿意施舍吧?”他姿态放得极低,隐隐有乞求之势。   这正中了季同甫的心怀,他勾唇,笑声愈发得意,“这村子是给殿下的军队铸造兵器的兵器库,再往里走走,就是铸铁坊。”   难怪有这么多箱的战戟和弓箭,满崽暗自思忖,“你们搞这些兵器,不怕走漏了风声,如今朝中对铁器管制严格,你们是发现了什么铁矿吗?”   “我有必要告诉一个将死之人吗?”季同甫将他狠甩在地上,“等会儿这个村子,连同你和小杂种都会消失,过了今晚,无人会知道这个村子的存在。”   满崽早料到会是如此结果,现下听了这话,他假作害怕地发起抖来。   季同甫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满意到拍着大腿朗声大笑。   满崽默默地撇嘴,被捆在身后的双手奋力地搓动着,“别,别杀我!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求你了,别杀我!”他一面在心里不住地翻白眼,一面敷衍着求饶。   “你现在知道怕了,也晚了!”季同甫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他敛了笑意,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缓缓向满崽逼近,“等弄死了你,回头我就把小杂种也一并送下去,黄泉路上,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好歹还有个伴儿。”   话音刚落,他手持寒光凛凛的匕首高高扬起,破空挥了下去。   *   云胡骤然惊醒,猛地从软榻上坐起。   他昨个儿一整夜没睡好,方才困得神情恍惚,被扶到榻上歇息片刻,不成想这一闭眼,居然睡熟了,还做起了梦。   谢见君正往身上套一层层繁重的朝服,余光中瞥见小夫郎怔怔地坐在软榻上发呆,面色煞白,额前洇满了冷汗,“云胡,做噩梦了?”   听到自家夫君的声音,云胡回过神来,一下子攥住他的手腕,力气之大,谢见君微蹙了蹙眉头,伸手抚了抚他的脊背,“同我说说,做什么梦了?”   “你要去宫里?今日不是跟方大人告假了吗?是有急事?”云胡刚要回话,瞧见他穿了一半的朝服,讷讷地问起。   “方才公公来传话,说陛下召我午时去上书房议事。”谢见君道,瞧着小夫郎惊魂未定的样子,他又把方才的话头重复了一遍,意料之外云胡脸色更为难看,“我、我、我、”   他少有的结巴,似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他吞咽了下,喉结微动,“我梦到满崽出事了,梦里还见了血光。”   原来如此....谢见君了然,从袖间掏出帕子洇了洇小夫郎额前的细汗,“别怕,满崽那么聪慧机灵的孩子,断不会让自己身陷危险之中,再不济,他身边还有子彧呢,俩崽子都会些拳脚功夫,吃不了亏。”   他虽是这般宽慰着,心里却悄默声地打起了鼓,以至于云胡问了两遍可有杂耍班子的消息,他才反应过来,“不曾,但是宴礼派人去查了,他在京中人脉甚广,想要查出点消息来,比咱们要容易多了。”   “好、好、”云胡点头,听着院外乔嘉年叩门来催,他推了推谢见君,“你快些出门吧,莫要误了时辰,这家里有我看顾着呢,没事。”   “我尽量快去快去。”谢见君无奈起身,走出府门外时,他望着城门口的方向,轻声低喃道:“这俩孩子,可千万别有事儿!”   有事是不可能有事的。   满崽往掌心里啐了两口,用刚刚捆着自己的麻绳,将季同甫捆了起来。   “绣花枕头一个,中看不中用,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   方才季同甫持匕首挥过来时,他眼疾手快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借由锋利的刀刃割断了桎梏的麻绳,而后三下五除二抢过匕首,拿厚墩墩的刀柄击晕了季同甫。   现下这人被捆得像即将死在屠户手中的年猪似的,单靠自个儿,决计解不开绳扣。   “你以为这些年,我跟着师傅学来的只有拳脚功夫?”满崽嗤笑,活动了一番手腕脚腕,站起身打量了一周屋中的情况。担心门口有人把守着,他撬开窗户的一角,打算跳窗逃走。   临走前,他不放心地掏出脚下的鞋垫,塞进季同甫的嘴里,如此,即便这人半中央醒过来,也能拖延上一段时间,才会被人发现。   那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干点什么了。   避开耳目,溜回小院时,季子彧早从宋大夫家中拿了药,被汉子盯着回了小屋。   见他从窗子里爬进来,浑身脏污,灰头土脸,面颊上还有几处擦伤,严重的地方渗出了血珠,季子彧愕然失色,赶忙上前搭把手,把他扶下来。   “小祖宗,你跑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发现你不在,心都要跳出来了!还有,你这伤是咋弄得?”   “我遇着季同甫了!”满崽掸了掸身上的土,利落地说道,“我知道这村子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但是来不及同你说,咱们先想办法快点逃出去送信,否则就赶不上了。”   “没法逃。”季子彧摊手,“我方才套过那些村民的话了,他们都嘴严得很,一见着陌生人,就像是见了洪水猛兽似的,躲得八丈远,根本问不出啥来,还有,这小院四周围到处都是人,也就是你机灵些,出去回来,折腾了一趟都没被发现,如今咱二人目标这么大,想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出去,几乎等同于天方夜谭,总不能插着翅膀飞吧。”并非是他唱衰,现在敌在暗,他们在明,本就处处受制。   满崽不吭声,不晓得有没有将他的这些话听进耳朵去。   他也跟着闭了嘴,原本还想问问季同甫的事情,看满崽不想提,不得不暂时歇了心思,季子彧平生最怕自己生事,给满崽添麻烦。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满崽一只手捏着自己的下颌,闷着头在屋里转悠起来,偶然瞄见季子彧昨日生火烧水用的火势,他一拍脑袋,“有了!我知道跑出去的办法了!”   “着火了!着火了!快来人救火呐!”   周承平正忙着监督“村民”们往板车上垛木箱,准备运往村外,乍一听着吆喝声,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   “好端端的,为何着火了?”他一脚将传信之人踹到在地,厉声斥责道:“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   “将、将军、是、是软禁那两个外乡人的小院着火了,火势烧得太大,咱们的人根本来不及救火!”小厮疼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喘匀了粗气,还不忘伏在地上报信,“今日是东南风,火已经顺着小院往村子里蔓延了!”   “那两个外乡人呢!”好不容易挣脱开麻绳的季同甫匆匆赶来,不管不顾地揪起小厮,急切地问道。   “季大人?”周承平睨了他一眼,看他狼狈模样,轻啧了一声,“季大人为何这般关心那两个小子?莫不是那俩小子神身上有何端倪?”   季同甫心里正呕着呢,他醒来发现自己嘴里塞着臭烘烘的鞋垫,被熏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这会儿脸色难看得厉害,周承平一番话像是踩中了他的尾巴似的,整个人炸起毛来,“周大人,殿下三令五申,不许外人入村,您非但准许他们进村里借宿,还自作主张不上报,只留几个杂碎看守,本官要替殿下多句嘴,请问您此举是为何意?您对殿下的决策存疑?”   “下官行事鲁莽,言语上冒犯了季大人,还望季大人莫要见谅。”周承平咬着牙道。谁让季同甫比他更得殿下信任,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跟这个蠢货正面起冲突。   季同甫鼻腔里哼出一声轻蔑,似是懒于同周承平争执,他转而接着看向战战兢兢的小厮,“问你话呢,那两个外乡人呢?小院起火,俩人是死是活?”   “火烧得很快,根本不给人逃出去的机会,听庄生报,着火的时候,那两人都在屋里,想来这么大的火,他们根本逃不掉,这会儿怕是已经被烧糊了!”小厮颤颤地转述着话。   “季大人,下官建议,当务之急,咱们应该先把黑货运送出村,别误了殿下的事儿,您觉得如何?”周承平看着季同甫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道:“左右这个村子都是要被烧毁的,如今也省得咱们动手了。”   最好是这样...季同甫心里坠坠着不安,但他不愿让殿下知道自己办事不力,放走了满崽,然同时又祈祷,最好满崽和季子彧都被这场火烧死。   犹豫片刻,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按你说的来,当下城门已闭,晾他们也进不了城,与其在两个小子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做好分内之事,误了殿下的千秋大业,咱们可没几个脑袋可以掉!”   ————   众官员齐聚在上书房已有二刻,仍未见崇文帝的身影,就连平日里常伴他左右的李公公也不曾出现。   季宴礼瞄了眼被团团围住的师文宣,悄然凑到谢见君跟前,耳语道:“查到杂耍班子的事情了。”   谢见君一怔,立时侧目瞧他,“怎么说?”   “那杂耍班子是突然冒出来的,在城中好几处地方都搭台表演过,几乎演完一场就要换一个地方,我听沅礼身边的人说,这些人身手矫健,敏捷警惕,不像是讨生活的卖艺之人,倒像是踩点的...”   “踩点?”谢见君心头那点丝丝拉拉的忐忑又翻涌了出来,他愈发确认满崽和子彧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来不及通知他们,才留下记号后,匆匆离开。   不仅如此,他扯扯季宴礼的衣袖,用只有二人听见的声音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今日被召来上书房的官员,都是朝中四品以上的文官。”   季宴礼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嘴唇微微蠕动,“我再告诉你一件恐怖的事情,这群四品文官里面,除了季东林几人,几乎没有是那位殿下的心腹爱将。”   谢见君当即倒嘶一口凉气,他知道季宴礼不会骗自己,偏就是晓得这个真相,才让他心惊胆战。   崇文帝召他们前来,却迟迟不露面,上书房中侍奉的内侍又都换了陌生的面孔,种种迹象表明,这都不是一件好事儿。   “师大人,这陛下不是说有要事同咱们相商?如何还不来?”   “师大人,您给拿个主意,咱们不能干等着呢。”   三皇子失势,太子得势,连带着师文宣的地位在朝中水涨船高,现如今他身份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无异,众官员唯他马首是瞻,这会儿纷纷凑到他面前,指望他给指条明路。   师文宣心里也直犯嘀咕呢,早在今日前来传话的小官人换人时,他便觉得奇怪,当下更是心生异样。   “今日召诸位前来,并非是父皇的谕旨。”   雕刻着细腻花纹的红檀木门倏地向两侧拉开,身着金龙点缀的锦袍之人,缓缓迈过厚重的门楣,他环顾四周,见人来得甚齐,似笑非笑地开口道。   “是孤。” 第270章   三皇子前脚迈入上书房, 身着黑沉沉盔甲,手握长枪的禁军们便随后跟进门,相继散开后, 将被诏令骗来此处的朝臣们团团围住。   饶是再迟钝, 眼下也能看出些道道来。   季同甫拽着谢见君连连退后几步, 这种时候, 敌不动, 我不动。   “你已被褫夺亲王封号, 终身幽禁府中,怎敢自称为孤,实乃大逆不道!”工部左丞忽而跳出来,指着三皇子鼻子破口大骂。   一朝话了,禁军上前拨开扎堆挤在一起的人群, 一左一右将他钳制住。众臣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眼睁睁看着他被押送到三皇子的面前。   “尔等如此猖狂, 莫不是以为还会有人来救你们?”三皇子嗤笑一声, 朝着门口处拍了拍手, 立时便有士兵把刀架在崇文帝的脖子上, 将他带了进来。   “陛下!”接二连三的轻呼声响起。正是被严防死守看顾的诸位朝臣,他们有些是太子的心腹,有些是在太子和三皇子的党争中独善其身的纯臣,此时都有些不落忍。   象征着皇权的王冠不知被丢弃在何处, 花甲之年的老人头发半白,乱糟糟地散落在鬓前,似是被人用力的拖行过, 身上的龙袍扯破了几处,松松垮垮地挂着, 他们何曾见过这般狼狈的崇文帝。   与之一同被押进来的人,还有事发时正在崇文帝病榻前侍奉的太子,碍于无力反抗,他眸底满是不甘与屈辱,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昂首挺胸,犹如一株不堪折腰的青松。   俩人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太子膝行上前,将崇文帝扶了起来。   “老三,你疯了吗?怎可如此待咱们的父皇?!”他厉声质问起三皇子。   三皇子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薄唇微启,不紧不慢地说道:“太子谋逆,携兵挟持父皇,意图逼父皇退位,朝无正臣,孤举兵诛讨,以清君侧,护父皇安危。”   “够无耻的。”季宴礼皮笑肉不笑地同身侧的谢见君揶揄道。他二人站的位置靠后,身前又有师文宣和方旬这些老家伙挡着,说起话来难免放肆了些。   “快些闭嘴吧,别探着脑袋看热闹了!”谢见君双眉紧蹙。皇子谋逆,不是闹着玩的小事儿,弄不好,他们今日都得交代在此处。   季宴礼耸了耸肩,“这满禁军的人都被三皇子策反了,恐怕现下城门口也关了,别说是逃出城去送消息,出宫都费劲。”   此时城门外不远处的半人高草堆里。   “不对劲!”满崽借由灌木掩住自己的身形,低声嘀咕道。他们刚从深山村子里跑出来,打算进城去找阿兄报官,哪知临到城门口不远处,便发现两扇厚重的铁门牢牢紧闭紧闭,且城门外还有重兵把守,巡逻,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如今才将将过申时,尚未到城门落钥的时辰,的确不对劲。”季子彧抬眸望了眼日头,紧跟着附和了一句。出山的路上,他听满崽说了季同甫的事情,眼下见此情景,第一反应就是那位殿下,已经派兵将整个上京城都包围起来了。   他话音刚落,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满崽,怎么...”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便瞧着身侧的满崽一脸警惕地盯着自己的身后方,腰间的匕首也已然拔出来一半。   “可算是寻着您二位小祖宗了!打昨个儿您俩人失踪,主君都要找疯了!”   得,是熟人,满崽将从季同甫那里坑来的匕首重新塞回腰间,“梁管事儿,您怎么在这儿,还有这...”他眸光穿过说话之人,朝他身后打量了几眼,拢共有七八人,都是季府的家丁。   “宋大人家的伙计说见着您俩昨日出城了,今天一早,主君就吩咐我等去城郊找你们。”梁管事儿抹了把汗,讷讷道。   季子彧抬手指了指紧闭的城门,问:“城门口是何境况,你可知?”   “关了有一炷香了。”梁管事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顺势蹲下身子,连声音也跟着压低,“方才,小的让底下人办成走街串巷的小商贩前去打探消息,被守门的士兵斥了回来,说圣上有令,今日关闭城门,一律不许任何人进出!”   季子彧闻之,与满崽视线短暂一碰,结合他们从村子里跑出来时,瞧见原本木箱子摞得满当当的库房都空了,沿途到城门口前,还断断续续地遇着沉重的车辙印和马蹄印,想来应是往城中送那些兵器留下的痕迹,就是不知城里现在是个什么光景,诸多兵器送进城,很难不引人遐想。   “莫不是三皇子反了?”满崽脱口而出。关闭城门,城中人出不来,消息自然也送不出去,没人知道城中发生了何事,这就意味着,若他一语中的,将不会有人前来搭救圣上。   “咱们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季子彧叹了口气,身后家丁一个个脸色煞白,他们没想到自己只是出城找个人,竟还能碰着这等事儿。   “二公子,咱们怎么办?这主君和夫人还都在城里呢。”梁管事儿毕竟是见过大世面,不同于已经哆哆嗦嗦的家庭,他此时瞧着冷静多了。   季子彧眉头紧锁,显然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合适的办法,他环顾四周,加上自己和满崽,满打满算就十个人,想要靠着十个人攻破城门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满崽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赶忙摇了摇头,“白搭,想都别想。”   众人虽不知这二位小祖宗在说些什么,但听到“白搭”二字时,都跟着有些泄气,别说是主君夫人了,他们自个儿的亲眷可都在城里呢,这三皇子万一杀红了眼,要屠城,咋办呢!   “得去搬救兵来。”沉寂片刻,满崽忽而开口。   梁管事儿当即一盆冷水泼下来,“这上哪里能搬到救兵,咱手上一来没有陛下的诏书,二来没有兵符,况且,离这里最近的威富军都在百里开外,根本来不及!”   “有救兵!”满崽笃定地反驳道。察觉到众人的眸光齐齐地落在自己身上,他轻咬了下唇,“睿王出使西北,与西戎详谈互市事宜,归来时是常知衍常将军率五千军护送,眼下他和他的常家军就守在城郊五十里处扎营,可以过去找他帮忙!”   经满崽这么一提醒,季子彧也反应过来,他的确听阿兄提起过,“眼下的问题,咱们没有诏书和兵符,调不动常家军,除此之外,还没有马,要靠着腿着跑去营地,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二公子,有马有马!”梁管事儿忙不迭说道,语气里听着些许的惊喜,“我等奉命出城寻您二位,马酒拴在不远处的村子里。”   “那我现在就出发,你们...”季子彧顿了顿,眸光下意识看向满崽。他尚未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满崽捂住嘴顶了回去,“你别想扔下我,单靠你一个人,常将军未必会相信你的说辞,咱们同去,多一张嘴,就能多一点可信度。”   “可你腿上的伤怎么办?”季子彧心里也在犹豫,留下谁保护满崽,都不如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   满崽站起身,活动了活动腿,“这点小伤算什么?”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处,他禁不住蹙眉,即便如此,他依旧在地上蹦了两下,“不妨事,咱又不是走着去,骑马还得费事儿?”   说罢,他一把拽上季子彧,“事不宜迟,别磨磨蹭蹭,瞻前顾后了,咱们得赶紧去寻常将军!” 第271章   “逆子!”听着三皇子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此行是举兵诛讨谋逆的太子, 以清君侧,崇文帝手指着他哆哆嗦嗦了老半天,忽而呕出一口鲜血, 整个人如同行将就木的枯树一般, 轰然倒了下去。   “父皇/陛下!”几乎是同时, 太子和众朝臣惊呼。   有忠心耿耿的大臣看不下去, 想上前搭把手, 好将崇文帝从冰凉的地上扶起来, 奈何被禁军手中锃亮的长枪一拦,又不得不摇着头退回原处,落下一句“造孽”的叹息。   “来人,去把咱们的太医请过来。”三皇子见状,头也不回地冲身后侍从吩咐道。   说着, 他俯身看向匍匐倒地的崇文帝,语气轻佻道:“莫要让孤的这位父皇死在此处, 孤还等着他写让位诏书呢, 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岂不是昭告天下, 孤这皇位来路不明?”   “老三,你放了父皇!”太子挣脱开禁军的钳制,扑倒在他脚下,“杀了我, 没有我拦着你,这皇位将来还是你的!只要你肯放了父皇!”   他面露嫌恶地一脚将太子踢开,“你是一定要死的!但不是现在, 孤既是前来救驾清君侧,就得给这天底下的老百姓一个交代, 至于你...”他轻蔑地笑了笑,对上太子屈辱的神色,“至于你,待孤拿到退位诏书之后,便将谋逆未成的太子殿下食肉寝皮,挫骨扬灰,以平天下人之怒。”   “你这个畜生!”太子面色惨白,他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今日为皇位能杀尽天下人,但你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吗?”一直沉寂着的工部左丞再度发话,将本就紧张的气氛拉扯到一触即发。   然他刚刚言毕,胸口处就被一把匕首洞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只抽搐了两下,便没了生息   滚烫的鲜血从伤口处喷薄而出,染红了三皇子的脸颊,他似是完全不在意,甚至懒得将其抹去,从左丞胸口拔出匕首后,他环顾四周,舔了舔后槽牙,笑道:“现在,谁还对孤的皇位有意见?”   谢见君攥紧拳头,崇文帝哪怕薄情多疑,也不曾滥杀无辜之人,三皇子这般喜怒无常且暴虐的性情,若是有朝一日做了皇帝,也必然是一位得后世讨伐的暴君,如此,岂能还有百姓的活路?   他虽心中愤懑不平,但亦是知道此时并非可以出头的时候,更何况季宴礼牢牢地扯着他,生怕他跳出去,像那位有勇无谋的工部左丞一般给自己找死。   上书房中安静片刻,年过半百的齐太医被颤颤巍巍地带到殿中。   三皇子起兵谋反,将整个宫城都团团围住,太医院自然也逃脱不掉,齐太医一把年纪,还要经历此等惊险之事,临走前,给自个儿喂了两颗速效救心丸,才敢背着药箱来此处。   眼看着崇文帝倒在地上,面色青白,不省人事,他下针的手愈发打颤,稳了些许时辰,才将崇文帝从昏迷中扎醒。   如果说方才的一切还是做梦,现如今醒来的崇文帝望着面前倒下的工部左丞,以及铺满地的汩汩鲜血,他悲怆地闭了闭眸,“这么多年来,朕对你百般宽宥,对你所行之事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为何还是不肯知足,难不成是真做错了吗?”   谢见君无奈,心道现下是说这些话的时辰吗?他们被困在上书房,不知外面是何光景,看样子也没人能求救,多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就不用死了吗?   原本安静的屋中忽而响起一阵大笑,三皇子一副听到了举世闻名的大笑话的模样,高高在上地垂眸看着崇文帝,“你是错了,为了磨炼太子那个废物,你处心积虑地扶持我二人争锋,落在如今这个地步,你能怪谁?明明我都已经放你一马了,你还要将我赶尽杀绝,如此种种,难道我不该恨你吗?”   他双眸猩红,牙关咬得咯吱作响,须臾,又像是转了性子,“不过,父皇,您不用害怕,您终究是我的父皇,我只是尊您为太上皇罢了,您年纪大了,是时候把这把椅子让给年轻人了。”说完,他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纸笔呈上来。   似是已经默认了大势已去,崇文帝惶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看着面前铺好的纸,提笔蘸墨,仿若突然想起来什么,“朕只要写了退位诏书,你便可留朕一条性命?”   他紧紧地扣住三皇子,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连眸光里都噙满了算计。   三皇子愣怔一瞬,扯了扯嘴角,“父皇,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孤今日是清君侧。”他后三个字咬得极重,抬手掸去崇文帝衣袂上的尘土,“父皇,孤举兵诛伐的,可不是您呐!”   崇文帝犹豫再三,开始提笔。   谢见君忽而萌生出熹和要完蛋的想法,他以为这位皇帝起码要支棱一下,没想到只是不痛不痒地斥责两句,大抵觉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居然这般轻飘飘地写让位诏书。   他吐了口浊气,歪头撞上季宴礼望过来的目光,二人相视无言,眸中皆是失望。   “去、去拿朕的印玺来!”崇文帝将写好的诏书丢给三皇子,让他自己去吩咐人找印玺。   三皇子接过诏书,扫了两眼,随即便点了两人,现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料想这老皇帝哪怕有别的心思,也翻出来什么浪来。   自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他收好诏书,将眸光扫向被禁军压制的诸臣。   “你要干什么!”太子双目惊恐地惊呼道。   “自然是除掉你的心腹,断了你争储的念头。”三皇子从腰间抽出佩刀,开始细细地打量起来。   原本还隔山观虎斗的人群也跟着攒动起来,谁都知道,只差将诏书昭告天下,三皇子就能顺利登位,而他们这些或为难过,或袖手旁观过的挡路石都将被一一清算。   “你疯了!”太子张开双臂,挡在众臣面前,冲着三皇子怒斥道:“你可知,诸位朝臣中,亦有两边都不站,忠心于父皇的纯臣,你此时将他们一网打尽,介时皇位更替,朝局大乱,无人替你稳定江山,你身下的这把椅子还能稳稳当当地坐住?”   任谁看不出来,太子此言是想要在三皇子面前保全自己,此时一个个热泪盈眶,更有人立时撩起衣袍,向其行跪拜之礼,高呼太子殿下千岁,但转瞬就被反应过来的禁军抹了脖子。   这下子,谁都不敢再开口,连呼吸声都极力压制着。   三皇子瞧着诸臣的反应,满意地笑了笑,“孤本可以将你们全杀了,但孤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太子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孤打算给尔等一炷香的时间,如果有人愿意投身到孤的麾下,孤便可留他一条命。”   话了,他冲禁军首领扬了扬下巴,“去把诸位肱股之臣的家眷请来宫中,孤倒要看看,是这些人的膝下硬,还是命更硬一点。”   禁军首领领了吩咐便要走,临出门前又被叫住,“别忘了咱们的公主殿下和小世子。”   谢见君脸色骤变,大福现下就在公主府上!   ————   公主府中,明文将怀中抱着的大福,推给护卫着小世子的妇人,   “青嬷嬷,叛军就要追过来了,园子里拢共这么大点地方,咱们一时半会儿逃不出去,您行行好,带我们家小公子一起走,我去给您们引开追兵!”   “这...这...”妇人犹豫,她是小世子的奶娘,自幼贴身照顾常庭晚。今日小世子和谢左丞家的公子在池边戏耍,不小心沾湿了衣裳,闹着要回屋换外衫,还不许谢家公子离开,她劝说不住,索性带着俩孩子和适逢的哥儿一道儿回青竹园。   哪知衣裳还没换完,府里小厮便屁滚尿流地跑进来,说有叛军冲进府里,要抓小世子去宫中。   她慌乱之下,赶忙抱起常庭晚往园子里跑,不成想府中出了内奸,竟引着叛军径直往青竹园来,眼瞅着就要追上他们四人。   “明文,你别走,我不要你去。”大福饶是个孩子,也晓得此时的要紧,他扯着明文,不许他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大福乖。”明文蹲下身子,揉了揉他的脑袋,听见有叛军搜寻的声音,他狠了狠心,抬眸看向神情复杂的青嬷嬷,“嬷嬷,我家小公子就托付给您了,还望您能保他一命,我们谢府必定感激不尽!”   说完,他一把扯开抓着自己不撒手的大福,挑起脚边的木棍,用力地敲打了两下。   “咣咣咣”的声音很快便引起了叛军的主意,“在这儿!在这儿!”   叫嚣声由远及近,明文深深地看了一眼大福,起身往园子的另一处跑去,他一面重重地踏步,一面不断地用木棍敲击假山上的石块,引得叛军接二连三地随着他去。   青嬷嬷知道明文此举是为了保全大福,故而她一只手抱着被吓得不吭声的常庭晚,一只手牵起大福,“小公子,别看了,咱们快走吧!”   大福被拽得踉踉跄跄,不住地回眸去瞧明文离开的方向。   忽而从灌木中钻出一人,正是来抓常庭晚的叛军,叛军显然没预料到自己能走这“狗屎运”,喜不自胜地要伸手去扯小世子的衣袖。   大福眼疾手快,“吭哧”一口咬上他的胳臂,像大黄贪嘴吃肉似的死死地咬住,任凭吃痛的叛军上手去掰他的脑袋,也愣是不肯松口。   嬷嬷见状,用力地将大福,连同着叛军一并给推倒在地,转身抱着常庭晚往林子伸出去。   “大福!大福!”常庭晚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企图挣脱嬷嬷的怀抱,去找被推出去当替死鬼的大福。   奈何嬷嬷力气极大,硬生生地箍着他,即便他张着手一个劲儿地唤着大福,都没有撒开桎梏。   大福摔了个大马趴,嘴里听着“磕蹦”一声,他往地上吐出了口鲜红的血,隐约见着有雪白的东西浸在血泊中,他顾不及细看,趁着叛军未回过神来,起身便随着嬷嬷带常庭晚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谁知刚追了两步,身后一柄长刀,“咻”地一声擦着耳边破空而过,直直地扎进了嬷嬷的后心,是方才那个叛军!   青嬷嬷应声倒地,连带着常庭晚也摔在地上打了两个滚。   突生变故,大福脚下一软。   他摸索到手腕上冰凉的袖箭,心里默念着阿爹教他凡事先冷静的口诀,赶在叛军扑向常庭晚的瞬间,紧闭着双眸,拨动了袖箭上的蝴蝶片。   利箭从箭筒中飞出,牢牢地钉在了叛军的额前。   常庭晚吓得惊声大叫,下一刻就被哆哆嗦嗦的大福捂住嘴,将他不由分说地从地上扯起来,拽着他细瘦的手腕,两小只躲进了假山石壁的夹缝中。   大福紧抿着双唇,指了指自己的唇瓣,拼命地冲他摇了摇头,意在让他闭嘴,千万别吭声。   常庭晚立时就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他只是害怕极了,但并不傻,晓得奶娘已经没了,若自己不听话,会连带着一起害死大福,他强忍着眼眶中打转的泪珠,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倏地糟乱的额发上覆下来一只并不宽大的手。   是大福在安抚他。   泪珠“吧嗒吧嗒”顺着脸颊往下掉,他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想哭却不能哭,只得默默地抽动着身子。   大福心道这小世子怎么跟祈安似的,是个娇气的爱哭鬼,正想法子将其劝住,眼睁睁地看着常庭晚原本舒缓下来的眼神逐渐变得惊恐,他心里忽而“砰砰砰”乱跳起来,回眸刹那,石壁夹缝外探进来一双黑瞳。   二人隔着满是洞隙的石壁,四目相望。 第272章   原以为他二人躲藏之处足够隐蔽, 没成想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大福心里咯噔一下,他紧张地望着石壁外的人,右手不自觉地搭上左腕的袖箭。然箭筒里已经空了, 常知衍只送了一只短箭, 方才逃至此处时用过了。   即便如此, 他仍是将小世子严严实实地藏在身后, 小世子不能交给这些叛军!   他深吸了好大一口气, 努力地给自己壮胆, 这石壁的夹缝甚是窄仄,仅能容得下两个身形矮小的孩子,叛军这魁梧的身量,想要挤进石壁之间将他们揪出去,断不可能。   识清现状对自己有利后, 大福心头竟涌出了些许的轻松,忽而便觉得面前之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黄老五, 找到小世子的踪迹了吗?”不远处传来一阵粗鲁的叫嚷声, 夹杂着几分焦急与不耐烦。   大福墨瞳骤然紧缩, 连身后的小世子都禁不住扯紧他的衣角。如若这人将其他叛军引过来,可就麻烦了。   正当他盘算着如何逃脱之时,就见石壁外的黄老五默声对他做了个口型,隐隐约约瞧着好像是“藏好”。   黄老五早在刚刚便认出眼前这个孩子, 正是谢左丞的小公子谢瑭。   之所以一眼就分辨出来,是因为寻常巡街时,遇着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多数都是一脸轻蔑地看着他们,即便寻人帮忙, 也不过是一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姿态。   然谢瑭不仅主动地寒暄打招呼,还会将爹爹和阿爹买的零嘴分给他们这些地位低下的士卒,即便左丞大人在身侧,也并无嫌恶之意。   故而大伙儿对这家人格外有好感,偶时也会逗逗谢瑭,回些从小摊上买的零嘴,每次,这孩子都是双手捧过去,而后郑重其事地道谢。   私下里众人聚在一起插科打诨时,也曾有不少人称赞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左丞大人教子有方,教养出来的孩子彬彬有礼,温恭直谅。   更何况,他心里暗暗叹息,这大人之间的争斗,何至于要牵扯上无辜的孩子?   他对着愣怔着发懵的大福摆摆手,紧跟着朝不远处,恭恭敬敬地循声回话,“头儿,这里没人,咱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说完,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直至再也听不到脚步声,大福才敢稍稍向外探头,果真他们所在的这片石壁外空空荡荡,再没有任何人,他不晓得这人为何突然放过自己和小世子,但只要、只要没暴露就好。   他抚了抚胸口,敛回眸光,重新看向泪眼潋滟的常庭晚。   “爹爹会来救我们吗?”小世子揉了揉被泪水浸泡得发红发肿的眼睛,极其小声地问。   大福点了点头。   “我想要娘亲和爹爹,我好害怕。”此时的小世子哭得眼泪鼻涕糊作一团,一身雪白的圆袍脏兮兮地挂在身上,再无往日里一尘不染的干净模样。   大福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的哭声溢出,引来叛军的注意。   他抱着瑟瑟发抖的常庭晚,学着阿爹安抚爹爹时的温柔模样,用力地抚了抚小世子的脊背,他也很想见阿爹和爹爹能在身边,但他更希望二人平安。   ————   云胡心口没由来的一阵抽痛,险些稳不住身形。   乔嘉年见他脸色难看得厉害,上前搭了把手,将他扶住,“夫人,您去中厅歇着吧,这儿有我们守着呢!”   “无、无妨。”云胡缓了缓神,冲他挥挥手。   “谢夫人,下官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请您去宫中吃盏茶。”门外叫嚣声不停。   谢见君刚走没多久,就来了一队身着盔甲的士兵,张口要带云胡进宫。   “说了八百遍了,夫人不在府上,今早去城外寺庙给主君祈福了!”隔着一道府门,李盛源不厌其烦地回话。   “夫人不在,小公子可在?”门外之人不依不饶,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抓不到谢见君的夫人,能抓到他两个心肝儿孩子也能交差!   “都不在!跟着夫人一同去寺庙了!”李盛源继续回话。   “在不在,由不得尔等说了算!快些将门打开!”门外为首之人终于失了全部的耐心,他随手点了几人,要上前撞门。   然前后两扇沉墩墩的红木府门都被粗重的木桩死死地抵住了。这是谢见君入宫时,特地吩咐给李盛源的,在他回来之前,无论谁来叩门,都不许开。   云胡见状,赶忙吩咐昌多带许褚和祈安先行回屋。   “大福呢!”许褚放心不下,坚持着不肯走,还想法子要去公主府探探大福的安危。   云胡何尝不担心自家好大儿?但眼下他分身乏术,想着公主府尚且有一千府兵,境况定然要好过他这岌岌可危的谢府,只得拜托许褚照顾好祈安。   似是察觉到此时紧张的局势,祈安吓得哇哇大哭,被云胡严厉地呵住,“不许哭,听爹爹的话,跟着爷爷去屋里待着!你要敢哭,阿爹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祈安当即止了哭腔,紧紧地抿着嘴,豆大的泪珠在眼眶打转,愣是不敢掉落。   云胡心软得厉害,但担心府门被撞破后,祈安的哭声将叛军招过去,他不得不狠下心来。   送走几人,他捡起方才被家丁丢在地上的长刀,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的两扇木门。谢见君不在府里,他身后是病弱的老人和孩子,以及将自己身家性命都交给他的仆役,他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   伴随着整齐划一的呼声,木门摇摇欲坠。   留下来守门的众人屏气凝神,掌心里不住地冒冷汗。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曾受过谢见君和云胡的恩惠,现下主君有难,他们断不能临阵脱逃,再者说,这门外,没准比府里还要危险呢。   两边僵持了须臾,期间门外的人不住地喊话,眼瞅着府门再坚持两下就要被撞碎,金戈相撞的刺耳声,伴随着惨嚎,夹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传入府中。   大伙儿不敢轻举妄动,云胡紧攥着长刀的掌心里洇满了细汗,湿漉漉黏糊糊的触感令他甚是不安,他拼命地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一颗心砰砰砰如小鹿乱撞。   “云胡,叛军已经被拿下了,开门,是我!”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扬声高呼起来,“是大公子!是大公子赶回来了!大公子来救我们了!”   “满崽?”云胡踉跄一步,好似这肩上蓦然卸下了千斤顶,他当即让李盛源把门打开,就看着满崽全须全尾地站在自个儿面前,身后是一众披挂黑沉沉铠甲,刚经历完一场恶战的士卒们。   满崽也同样松了口气,他赶来的路上,生怕自己晚了一步,家里出了事儿,如今见到一家人,他又怕沾满血污的衣裳吓着云胡,赶忙脱下来丢去一旁。   “云胡,你别担心,大福没事,常将军率骑兵去工厂救阿兄了!”   云胡刚要舒口气,紧接着又提了起来,“子彧呢?子彧如何没跟你一起回来?”   “回季府了,他原是要陪我一道儿过来,但我想,我们二人身上都背着未尽之事,不能为了彼此,忘记自己原本要走的路,干脆就劝他离开了。”满崽笑了笑,眉眼微弯,盛着亮闪闪的碎金。   “好好好!都平安就好!”云胡一把将他拽到身后,不由分说地让陆正明带他去许褚和祈安身边,自己仍持寒光凛凛的长刀站在府门前,他怕叛军卷土重来,但更怕谢见君归家时,看不到他。   *   “不好了不好了!殿下,常知衍率三千骑兵攻破城门了!”   刚得了城门口送来的消息,小兵便火急火燎地前来报信。   “才三千骑兵,也值当得你害怕?”三皇子勾了勾唇角,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去把咱们的公主殿下请过来。”   早起,公主府派人来请大福去府上时,曾提过公主今日要进宫赴贵妃娘娘的筵席,遂现今在上书房见到嘉柔,谢见君一点也不意外,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押送公主过来的人,居然是季同甫。   “爹?你怎么在这儿?”季同甫粗鲁地将被衣冠不整的嘉柔推搡在地上,抬眸看向躲在众臣中的季东林,有些意外地发问道。   三皇子斜眼一视,语气促狭地开口,“你爹自个儿贪生怕死,不肯帮孤举兵诛讨,倒是舍得把你这个嫡子推出来。”   季同甫没听出这话里的揶揄,兴奋地冲季东林招手,“爹,安王殿下已经胜了,你还在这群胆小如鼠的杂碎们里面藏着作甚?还不快向安王殿下请安!”   季东林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倒是原本还挤在他身边的朝臣,立时向四周散去,一来不齿他墙头草的行径,二来不想被殃及到自己身上来。   见此景,三皇子冷笑,连眼皮子都懒得抬起,他吩咐季同甫砍下嘉柔公主的脑袋,悬于宫门前,说是等会儿让常知衍好生瞧瞧忤逆他的下场。   季同甫听不出啥好赖话,当即从士卒那儿夺了刀就要动手。   “你现在杀了公主,决计不会对常知衍有半点威慑力,反而会令他破釜沉舟,不顾一切地为自己夫人报仇,介时整个常家军都与之为敌,就是你想看到的局面?哪怕你杀尽了数万常家军,以儆效尤,就不怕畏惧常家军的西戎伺机生事,惹来边境大乱?”   瞧着挥下的屠刀离着嘉柔公主的颈间隐约只剩下两寸距离,谢见君忍不住开口。   几乎不等三皇子示意,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季同甫便从人群中将他揪了出来,那把原本要砍下嘉柔脑袋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大胆狂徒,安王殿下的决策,也是你这宵小能置喙的?”   冰凉坚硬的触感从脖颈间蔓延至全身,谢见君微闭了闭眸。   还以为自己要命丧此处,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成想又有小兵急匆匆地跑来报信,说常知衍率兵往宫中来了。   三皇子赶忙命人去放信号烟,引埋伏在城中的北府军去截杀常知衍。   信号烟一旦发出,便是覆水难收,且不论这三千骑兵会不会因此而全军覆没,这些被围困的宫中的人也不会有活路。   谢见君一个翻身挣脱开季同甫的钳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了欲朝天放信号烟的小兵。   小兵显然没有想到有人能在三皇子的眼皮子底下,不怕死地行逆悖之事,点燃印信的信号烟脱离自己掌心时,他还在阵阵发蒙,下一刻,就瞧见谢见君整个人正面摔倒在地上,将信号烟掩在身下掐灭了印信。   三皇子最先反应过来,一时怒极,要提刀砍死谢见君,哪知手中的刀刚刚扬起,就被前一支羽箭,后一柄长枪齐齐打落。   “安王殿下,别来无恙。”常知衍收起手中的长弓,丢给身边的亲信。   “常知衍,擅离军阵大营,调兵破城,你是护驾,还是逼宫?”三皇子怒声呵斥。   “都不对!”常知衍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我是来救我夫人的!”   “没有兵符和圣旨,你就敢率兵入宫!”   “谁说他没有兵符和圣旨?”七皇子从常知衍身后站出来,将兵符和印有官印的圣旨奉上。   原本已然绝望的崇文帝,浑浊双眸中倏地燃起了一束光。昨日,他命太子携常知衍去卢山督查换防,遂将圣旨和调动常家军所用的兵符都交给了太子,想来应是太子一早察觉出不对劲,让七皇子带着东西去找常知衍救驾。   而常知衍在看到满崽出示的北府军的腰牌时,便相信了三皇子谋逆之事,后来也正是得了七皇子的命令,才马不停蹄地率骑兵起来救驾,不仅如此,他来的路上还特地派亲信去通知威富军,算着时辰,那边应该也快要抵达上京城了。   三皇子顿感不安,余光中瞥见崇文帝蹒跚着要去拿七皇子呈上来地兵符,他立时将其拽到跟前,威胁众人,“都给孤退下,否则父皇就没命了!”   话音未落,七皇子毫不犹豫地拉弓射箭,动作之利落,似是被挟持的人并非是他的父皇一般,利箭不偏不倚地擦着崇文帝的肩膀,正中三皇子胸口。   三皇子神情错愕,整个人后仰,一脑袋栽倒在地,直至断气时还死不瞑目。   大势已去,残存的余孽再无翻身之力,随三皇子一道儿谋逆的禁军统领当场自刎,其余禁军则被羁押,听候发落,涉谋逆案的北府军以及官员们自然也逃不了清算,等待他们的是崇文帝掩藏着屈辱的滔天怒火。   然身为儿子的三皇子刚没了声息,挨着他一并倒下的崇文帝便连滚带爬地扑倒他的身上,翻找出自己亲笔写下的诏书,用力地撕毁,直至再也拼不起来完全作废,才满意地抚着胸口,长舒出一口气。   被季宴礼扶起来的谢见君见此景,只觉得心寒至极。   “方才是你丢的长枪吧?”他问季宴礼。即便方才常知衍没有射出那支箭,三皇子手中的刀,也会被突如其来的长枪打落,救他一命。   “我的好师弟,我都快被你吓死...”季宴礼话还未说完,上书房中骤然响起一声惊呼,众人的眸光齐齐被吸引了过去。   “爹...”季同甫不可置信地看着没入自己胸口的长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了一声为什么。   他追随三皇子做事是季东林默许的,三皇子伺机行谋逆之事,他也提早告知了季东林,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做阿爹的人会没有半分犹豫地持刀捅死自己。   “微臣教子无方,纵使其遭受他人蒙骗,危及陛下龙体,以及公主殿下凤体,还请陛下降罪于微臣!”季东林扔掉手中沾着亲儿子的鲜血的刀,嫌恶地踏过季同甫的尸首,而后向崇文帝叩首请罪。自始至终,他神色如常,似乎死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杀死季同甫的人也并不是他,平日里的唯唯诺诺,兢兢战战,不过是假象而已。   “还真是....有意思。”突然起来的变故让季宴礼心头漫上来寸寸荒凉,他扯了扯嘴角,刚想要跟与自己并肩站在一起的谢见君揶揄两句,才注意到身侧不知何时已然空了。   他的好师弟踉跄着揪住救驾大功臣的常知衍的衣领,厉声质问道:“我儿子呢!我儿子呢!”   常知衍被质问的先是一怔,反应过来是问的大福,忙不迭指了指殿外的方向,“大福没什么事,我刚刚让程琰将他送回你府上....”   面前闪过一阵风,谢见君翻身上马,往宫外飞驰而去。   此时此刻,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恭而有礼,什么殿前失仪,心里只盼着身下的马跑得快些!能再快些!   寻常不过一炷香的脚程,今日却如此的漫长,以至于他赶到家门口时,冷汗涟涟,腿脚酸软到连脚蹬都踩不住,稍一歪身子,便从马背直挺挺地跌落在地上,迟迟站不起来。   云胡紧攥着的长刀掉落,发出“咣当”的刺耳声响,他脸色有些苍白,身子止不住地战栗,良久,他朝着谢见君张了张口,声音极轻,   “要抱!”   谢见君笑了笑,长臂一捞,将小夫郎带至怀中,心心念念的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他眼圈微红,轻蹭了蹭云胡的鼻尖,亲昵地安抚道:“没事,一切都没事了!”   云胡羽睫轻颤,莹白的泪珠顺着鬓边扑簌簌的掉,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那丁点勇气,随着谢见君的出现,如同滚滚洪流悉数散去,他脱力似的靠着自家的夫君,好半天才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还能再见到你,真好!”   谢见君愈发心软,他紧紧地抱云胡,力气之大,似是要将面前之人,从此融进自己的骨血中。   缱绻情意被几声粗犷的“左丞大人”打断,他眉心微蹙,余光中瞥见大福被程琰抱下马车。   大福灰头土脸,显然也经历了不好的事情,脸颊两侧都有擦伤,伤口处渗出来的细小血珠已经干涸,一双乌眸却明亮得很,他定定地看着自家爹爹和阿爹,无论被问及什么,都只管摇头或是点头,就连谢见君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都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你这孩子,发生何事了?你倒是说话呐!”谢见君担心他被魇着了,急得语气都不似往常时候温柔清润,见大福仍不出声,照着身后给了两巴掌。   重重的两声闷响后,大福身子一晃,倏地咧开嘴,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牙!我的牙没了!” 第273章   惊雷阵阵, 一场雨过后,上京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然这场久违的平静下,仍是暗流涌动。   三皇子起兵谋逆后, 崇文帝彻底病倒了, 不晓得是受了惊吓, 亦或是没了个精心栽培多年却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 总之他一病不起, 不过短短几日便眼瞅着只有进的气, 没了出的气,太子身为名正言顺的储君,理所应当地代替他行监国之权。   这位平日里看起来性情温和,礼贤下士的太子殿下头回暴露出自己的野心,依照着满崽和季子彧当日的说辞, 他问很快便派兵找到了掩藏在深山里的那个村子,不仅发现了铸铁坊, 以及周承平在惊慌失措地撤退中, 所遗留下来的打造兵器的器具作为谋逆的证据, 还顺藤摸瓜地扒出了三皇子私藏起来的铁矿。   有了这实锤, 他以整肃超纲为由,快刀斩乱麻,利落地清除了三皇子一派剩余在外的党羽。   谋逆案当日,季东林为求自保, 不惜当众捅死季同甫,妄图将功抵过,好让崇文帝能够放自己一马, 落得个革职,或者贬谪出京的下场亦可。   但他碰上的硬茬子是太子, 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地给太子使了不少绊子,以至于结党营私,渎职枉法的腌臜事儿做多了,随随便便拿出一件都足够治重罪,但太子担心处罚得太过,令那些在危难之时选择站在他这边的纯臣寒心,故而最终判其终身流放,永世不得回京。   处置的诏书一下,季家嫡母一席白绸悬梁于家中,昔日风光无限好的尚书府自此沉寂,倒也是应了那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任谁从这座曾经阔气的尚书府跟前经过,都禁不住唏嘘两声,道一句“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不过,这有罚,就有赏,太子向来一碗水端平,此时又正是给自己立贤明方正,是非分明人设的好时候。   他大刀阔斧地一一嘉奖了救驾有功的大臣,尤其是因顶三皇子而惨遭丧命的那位工部左丞大人,不仅仅给予了银钱上的赏赐,还特地把他那位在鸿胪寺当个七品小官的儿子调到身边作秘书郎,将善体下情,爱民济世的姿态摆得足足的。   而在此番宫变中功劳最大的常知衍,他一纸诏书,打着督察西北边防的旗号,把人调离了上京。之所以这么安排,也是还害怕一朝崇文帝醒来,重揽大权之时,对常知衍擅离军阵大营,调兵入宫救驾心生嫌隙和畏惧之意,找借口要发落他。   如今人被派遣出京,远赴千里之外的西北,镇守国门,非亲召不得回,哪怕真有崇文帝玩事后清算的那一天,也不至于腹背受敌。   然令人意外的是,嘉柔公主上疏,请求要带小世子去随军。   在过往将士出征的惯例中,此举断不可能被应许。   为了巩固手中的皇权稳固,自古以来,做皇帝的,都会将他们的妻儿扣押在眼皮子底下,明面上说要替将军照顾家人,好让他在外安心敌寇,但实际是为了提防重兵在握的将军心生异心,给自己埋下隐患。   如此约定俗成的东西,大家心里都门儿清,就连谢见君也自动默认,代理监国的太子殿下不会同意,不成想奏疏刚递上去,隔日早朝,太子便当着众大臣的面儿,命李公公宣布,准许嘉柔公主携小世子同去西北。   给出的缘由是感念常知衍为捍卫熹和国土,立下汗马功劳,又不忍幼妹长年累月地经受夫妻二人两地分离之苦,遂力排众议,让这一家人团聚。   众人见过了皇室里兄弟阋墙的尔虞我诈和互使绊子,到这会儿才纷纷反应过来,那位尊贵的公主殿下,可是太子同父同母,打小一起长大,且感情甚好的胞妹,人家偏袒自家妹妹,又信任妹夫,情理上有何说不过去的?   谁跳出来反对,谁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谁就是跟未来储君当面对着干!   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这点事儿,还能看不明白?   但的确是有看不明白的人,谋逆案后,在谢家和常家两边有意无意地避嫌下,大福和常庭晚一直未曾再见过面,得知自己的玩伴要离开,大福独自窝在屋里伤心了好几天。   加之那日在公主府被青嬷嬷当人肉垫子推出去,替小世子抵挡叛军时,摔掉了正中间的两颗小米牙,现今他说起话来,含含糊糊地漏风,于是,便更加难过。   谢见君和云胡,连带着满崽,一家人轮番上阵地安抚劝说,这小子竟然萎靡不振到连平时最爱吃的糖果子,都没心思惦记了。   小世子雪中送炭,吩咐府里婆子送来一个木盒,云胡帮着打开来看,正是大福在公主府磕掉的那两颗小门牙。   “小酥酥,为森么要把牙丢到胡定上?”大福追着搬梯子的满崽,稚声稚气地好奇发问。   他这么吐字不清地说话也有些日子了,新牙长得慢,加上他总忍不住地去舔下颌光秃秃的牙龈,以至于到这会儿,小米牙才刚刚冒出个尖儿来。   满崽见他又下意识地去舔牙,腾出搬梯子的一只手,箍住他的下巴,“不可以哦,长睿哥哥的新牙已经都整整齐齐地换完了,你若是不乖乖听话,等下长出来的新牙,就会左一颗右一颗!”   大福被吓唬得赶忙捂住嘴,想起跟王婶子出门采买时遇见抽烟斗的老汉,一张口满嘴黄牙不说,还真像小叔叔说的那般左长一颗右长一颗,他可不能让自己也变成老汉这样!   见小崽子被自己吓住了,满崽眉梢微翘,敛去唇边的笑意,“咱们把你的牙丢到屋顶上,而后再认认真真地向牙婆婆许个愿,保佑大福每一颗新牙都长得规规矩矩,齐齐整整,可好?”   “好好!”大福用力地点了点头,帮着扶正梯子,“都听小酥酥的!”   满崽一把捞起他,三步并作两步攀上屋顶。   青山郁葱,碧水潺潺,繁华的上京城盛景尽收眼底。   “小酥酥,胡定上看的好远哦~”大福第一次从这个位置看自己生活的地方,扯着满崽的衣袖止不住惊呼。   “登得高,自然就看得远。”满崽从袖口中掏出檀木盒子,丢给他,“呐,这玩意儿丢在哪里,你自己决定。”   他们所攀的这间屋顶平坦开阔,即便是躺下翻身打滚也无妨,大福原地转了几圈,找了块青瓦,将小米牙掩在了下面,随后朝着“小酥酥”随手指的牙婆婆显灵的方向,虔诚地祈祷起来。   满崽挨着他跟前坐下,听见他叽叽咕咕地念叨,希望自己能换一口好看的新牙,到末了还没忘了祈安,说弟弟将来换牙时,也得长得规规整整。   明文刚从屋外进来,就被屋顶上的满崽吓了一跳,“大公子,您这腿伤还未好利落,怎还爬到那上面去了?”   话音刚落,旁边又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哦豁,大福居然也在,这可不行!   他赶忙唤府里家丁,扶稳了梯子,将一大一小都叫下来。   “我的腿早就不疼了。”满崽拎着小鸡仔似的大福在地上蹦跶了两下,“你瞧,不妨事,倒是你...”他伸手捏了捏明文的胳膊,“你胳膊的伤怎么样?今日大夫来给你换药了吗?”   那日在公主府,明文为了保护大福和小世子,独身前去引开叛军。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哥儿,腿脚也赶不上壮实汉子利索,叛军将他追至湖边时,担心自己落入他人之手被糟蹋,他想也没想地就跳进了湖中。   好在那叛军知道追错了人,并未深追,只沿着岸边往湖里猛扎了几刀,见了血便收手了。   又幸而湖水不算深,而他略懂些水性,即便被锋利的刀刃划伤了胳膊,最终还是咬着牙等来了援军,保住了自己一条性命。   从大福口中得知此事后,谢见君和云胡为表感激之意,特地将他安置在府中好生养伤,日日派人送去补品汤药,每隔两天就请大夫上门为他诊治换药。   这些天被好吃好喝地关照下来,明文自觉身子都重了,今早照镜子时,瞧着面色也红润了些许。   “这点小伤,不足为道,劳主君同夫人有心,把我照顾得这般熨帖,倒叫我不知怎么向主家报答这份恩情了。”他腼腆着说道。   “你养好身子,便是报答了。”满崽笑了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竹篮,“云胡不是让你歇着嘛,咋又忙活起来了?”   明文猛地一拍脑袋,“瞧我,光顾着说些闲话,反倒是把正事儿给忘了,方才在府门口,我遇着从铺子里回来的主夫,说请您去他屋里一趟呢。”   不晓得云胡找自己是为了何事,满崽听完明文传话后,忙不迭奔着主屋去。   ————   云胡正收拾柜子里的东西,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回眸朝外看去,果真见着气喘吁吁赶过来的满崽。   “再过几个月,都要嫁人了,如何还跟个孩子似的淘气,也不怕摔着,看这跑得满头大汗!”   是的,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满崽和季子彧之间的那点事儿终于八字有了一撇。   季家已无德高望重的长辈,确认两小只待彼此的心意后,师文宣便亲自出面,携柳云烟前来谢府提亲,三书六礼备得妥帖,还请了钦天监给算的良辰吉日,将婚事定下了同年的腊月初五。   按理说,这日子不该如此仓促,只是崇文帝的身子骨早已经被夷草膏掏空了,又因着接连受了不少刺激,龙体抱恙,每况愈下,若是拖延下去,指不定这场婚事就要被耽搁三年。   季子彧已经盼了这么多年,一刻钟都等不了,怕谢见君和云胡不乐意,他就登门请罪,给谢家的聘礼,也是掏空了季晏礼的家底儿,尤其是下聘礼那日,可堪比十里红妆,主打不让满崽受一点怠慢和委屈,半点都不行。   听云胡提起自个儿的婚事,满崽微微垂眸,耳梢微不可察地漫上绯意。   云胡知道这小子是被自己打趣得害羞了,便将刚刚从柜子里翻找出来的木盒推到他面前,“打开看看?”   “怎么还整得神神秘秘?”满崽说着,挑开木盒的插销,入目是一沓契书,有几张瞧着有些年头了,“田契?地契?还有银票?”   他骤然抬眸,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云胡,你把甘盈斋倒手了?”   “胡闹…”云胡轻点了点他的额前,温柔地嗔怪道:“这是我同你阿兄这些年给你置办的嫁妆,如今终于是派上用场了,不过,嫁妆可不止这些契书,你阿兄说了,定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满崽眼眶微热,他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半晌,他抱了抱云胡,哽声道:“有你们可真好!”   “瞧瞧,只是出嫁罢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家里的卧房一直给你留着,放心,保准不让大福和祈安乱动你的东西。”云胡抚了抚他的后背,语气放得更加温软,“宴礼前些日子特意购置了一套宅子,放在聘礼里面,要给你和子彧俩人成婚之后住,他知道你念家,宅子的位置选在了咱们家对面,就隔着一个长街,平日你若是想回家,出门走几步就到了,对了,想好把谁留在身边给你做陪嫁了吗?”   满崽摇头,“原是昌多说要陪嫁过去,但我没答应,现今他已经是甘盈斋的大当家,又是你跟前的一把手,这般聪明伶俐之人,倘若后半辈子都锁在深宅大院里,怕要屈才了,我还是、我还是再想想吧。”   云胡见他一时半会儿没下定决心,也不逼迫,左右这家里面都是相熟的知根知底儿的人,无论挑谁过去,帮着满崽执掌中馈,他都能放心些。   本以为离着婚期尚有几个月的光景,哪知暮秋一别,眨眼就到了年末,   暮秋已别,眨眼就到了年末,腊月初五,正值喜事。   天还未亮,一向贪懒爱赖床的满崽就被云胡从被窝里揪出来,又是净面,又是装扮,折腾到辰时龙抬头,迎亲队伍都赶到府门外了,他才勉强清醒过来,手里塞了个红彤彤的大苹果。   “云胡,不是骑马吗?我怎么还得端着这苹果?”他饿了一早上,到这会儿滴水未进,此时看着怀中溢着果香的苹果,就如同饿狼见到肉似的,渴求的眼神都直了。   “这是保平安的!”云胡瞧出他的心思,连忙让宁哥儿端来盘热腾腾的饺子,小心翼翼地喂他吃了两口,“先垫垫肚子,等会儿到了季府上,还得吃面呢。”   鞭炮声乍起,大福和祈安蹦蹦跶跶地小跑进来,“小叔叔,小叔夫来接你了!”   吉时已到,便是半刻都耽搁不得,云胡按住想要探出脑袋去看热闹的满崽,接过明文递上来的喜帕,作势要给这不老实的小崽子盖住脑袋。   “不要这个!”满崽连连后退,他才不盖什么喜帕呢,既是成婚,有何见不得人的?这季府虽说只有一街之隔,但迎亲的队伍会沿着上京城的几条长街转一圈,再回到成亲拜堂的府上。倘若一路上都得蒙着这玩意儿,可就什么热闹事儿都瞧不见了!   “他既是不喜,那就算了。”谢见君抱臂侧倚在门口,见着一群人为了捉满崽,在屋里玩猫和老鼠未果后,上前劝说道。   云胡也有些追累了,索性就随满崽的意愿,左不过是他自个儿的婚事,自然由他自个儿拿主意。   “时辰到了!时辰到了!咱们谢小公子该出门了!”喜婆子扬着帕子,扭着腰进来催促。   满崽穿戴好最后一件大红喜服,红着眼圈站在谢见君面前,“阿兄。”刚一开口,语气里便泛起了潮湿。   谢见君被这一声阿兄唤得鼻尖发酸,他仓促地别过脸去,抹了把眼角,再回眸时,整个人又恢复了以往的淡然模样。   “今个儿是好日子,高兴些。”说着,他背对着满崽,俯下身,“来,阿兄背你出门。”   谢府这边也没有长辈,遂出嫁前的礼节都简而化之。   从卧房到府门的这段距离,谢见君走得极慢,似是怕颠簸了满崽,又似是不舍得,他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踏过脚下的青石。   “阿兄,将来我还能来你这里呢”满崽覆在他肩上,闷声发问。   谢见君轻笑,将人用力地往上掂了掂,“小兔崽子,净说胡话,什么叫来我这儿?如何,一朝出嫁了就不回家了?”   心头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被冲散,满崽乐呵极了。他自幼跟着阿兄和云胡一起长大,最怕像小山,大虎那般生分了,这会儿得了满意的答复,扬起的嘴角,喜滋滋地半天都没落下。   谢府门外,季子彧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紧张又局促地站在石阶下,等待着迎接他心心念念的人。   饶是再不舍,谢见君也得放手,他一脸正色地叮嘱季子彧,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许欺负满崽,即便知道自家弟弟的德行,断然不是那肯吃亏的人,他仍不放心。   “阿兄,我、我、我发誓!”季子彧磕磕绊绊地立誓,哪怕谢见君不叮嘱这么一句,他也做不出欺负自家夫人的事儿来。   ——   门前吹吹打打,热热闹闹了又一场,最终重归于平静。   “好似昨个儿还是个莽莽撞撞,需要人时时看顾操心的小兔崽子,今日便嫁作他人夫了。”云胡望着愈行愈远的迎亲队伍,吐出一声叹息,虽说拢共就隔了一条街,没准每日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他这心里忽而就空了一块。   “是呐。”谢见君跟着附和了一句,知道云胡难受得厉害,将他捞进怀里,捏了捏他的肩头,“说起来,咱们还没正经过明路呢,不行,改明儿我得补给你!”   云胡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有些发懵,回过神来想想也是这么一回事儿。   当初在福水村时,莫说是办一场婚事了,自己嫁到谢家,就是拎着个破包袱随媒婆过门,连件像样的喜服都没有,更别提去县衙登记婚书,真要仔仔细细地论,他和谢见君且不算夫夫呢。   但这补,又是怎么个补法?难不成他们都这般年纪了,还要学着两小只穿上大红喜袍,迎亲拜堂?   云胡想都不敢想,一把推开谢见君,自己红着脸溜进了屋里。   *   年底临着封印前,朝中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儿。   户部尚书方旬上疏请求致仕,他一把年纪,身子骨早不似先前那般康健,一年到头都来不了几回户部,隔三岔五便命府里人告假,勉勉强强地撑到今年,又出了三皇子谋逆一案,当日他在上书房险些被吓得犯了中风,在家歇息了近三个月才出现,这会儿提告老还乡,太子连个拒绝的理由都说不出来,只得象征性地挽留了两句便放他离开了。   三品尚书空缺,少不得有人要先顶上,谢左丞临危受命,暂代尚书之职。   说是暂代,大家心里都清楚,等崇文帝醒来,亦或是太子顺利继位,谢见君转正为户部尚书,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一番衡量,某些人的心思又禁不住活跃起来。   于是年关之下,云胡忙着跟柳云烟在京中贵人之间交涉走动,谢见君则整日出门应酬,俩人偶时脑袋都挨到一个枕头上了,还说不了两句贴己的话,就相拥着睡熟。   此等忙忙碌碌的境况一直维持到大年夜。   往年过年,都是谢家和季家扎堆在一起,若宋沅礼在跟前,也会过来凑热闹。   然今年青哥儿怀了二子,宋家公婆早早从衢州赶过来照应青哥儿的身子,季家更是在朝中封印后就举家回了衢州,说要去祭奠季子彧和季宴礼的娘亲何氏,开印前方归。   纵使少了这么多人,但因着有大福和祈安两个活宝在,这顿年夜饭照旧不失繁闹。   云胡守夜到子时才歇下,年初一刚过辰时一刻,他就被大福摇起来,混混沌沌中,怀里莫名塞进来个冰凉坚硬的木盒。   “爹爹,阿爹让您亲自打开来瞧瞧呢。” 第274章   云胡茫然地环顾四周, 空荡荡的卧房里只余着自己和“小信差”,“阿爹去哪里了?”他打了个哈欠,歪头问小信差 。   小信差紧抿着嘴不吭声, 自觉完成了任务, 便“噔噔噔”小跑着离开, 一点也不留恋爹爹的温暖。   没套出有用的情报, 云胡无奈, 这才将眸光落在了手里捏着的木盒上, 黑檀木的盒子掂起来微微有些重量,不晓得搁放了什么东西,摇着有清脆的叮铃声。   他蓦然来了兴致,左右摆弄了两下,只听着“砰”的一声, 木盒应声而开,一枚银质的长命锁映入眼帘, 紧接着一封极薄的纸条摊开在掌心里。   “一周岁生辰的云胡是个杏眸弯弯的可爱崽子, 祈愿他日日平安康健。”   平安康健....云胡望着盒子里的长命锁, 自嘲地笑了笑。这寻常人家, 凡是家中受疼爱的孩子,自出生起,爹娘便会找匠人,早早置办下可护佑安乐的平安锁。   而他的出生, 自始至终都不曾受过期望,以至于所有孩子理所当然都该拥有的东西,晚来了这么多年。   他摩挲着银锁表面细致的花纹, 眼眸漫上来一抹灼热。   字条背面还留了一行小字,写着让他打开枕边的小柜。   这回, 云胡见到了一双厚墩墩的布鞋,巴掌大小却秀丽精巧,连鞋面上的绣样,都是特地挑选的寓意着吉祥如意的瑞兽,金蟾。   “二周岁生辰的云胡已然学会走路,惟愿他将来所行之路皆平坦顺遂。”   他望着纸条上圆润挺拔的小楷,轻咬了下唇瓣,想来这世上,也就只有谢见君,于他才会有这般平淡朴素的冀望。但仔细想想,自十六岁遇见这位夫君之后,与之共度的每一日,又何尝不是清平安泰,遂了这心愿?   本就澎湃的心底生出些许的庆幸,他用力地抚了抚胸口,那夹杂着绵绵温柔,缱绻深情的爱意不知何时已悄然融入骨血之中,所过之处一片绿荫漫漫,荒藤悠悠。   搁放好银锁和布鞋,云胡循着纸条上的引语,从朱红廊柱下找到了一只纸扎的纸鸢,   “三周岁生辰的云胡崽子伶俐顽皮,趁着春来无事,尽携鸣风放纸鸢,期许他此生且喜且乐,且以永日。”   眼前忽而变得模糊起来,连潋滟双眸中都盛满了晶莹,他洇了洇眼角,压下满腔的欢愉。   假山旁,碧池边,所有能够寻到的地方,都藏满了谢见君准备的生辰礼。   小到一把通体乌黑的刻刀,大到一盏栩栩如生的玲珑花灯,云胡年少时不可得之物,尽在眼前,短短一日,他似是个初生的婴孩,被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重新将养了一遍。   书房的案几上摆着最后一份生辰礼。   本以为是劳什子哄孩子的小玩意儿,不成想竟是一纸盖着官印的婚书。   “十六岁的云胡嫁做人夫,愿他被温柔以待。”   云胡怔在原地,他定定地盯着婚书上描金的几行字,“永结鸾俦,共盟鸳蝶...”,许久,嘴角微不可察地挑起一丝笑意。   “不过一句戏言罢了,竟还当了真。”   “如何不能做真?”从早起便悄默声地跟在自家夫郎身后的人终于现了身,谢见君缓缓踏入书房,他暮光而来,冠玉之容宛如水中泠月,将万千温柔尽收眸底。   小夫郎被惊得一颤,蓦然烫红了脸颊。   谢见君俯身压过来,把人半圈在怀里。细碎的亲吻,裹挟着拂拂清风席卷而来,偶时似封喉烈酒,香津浓滑在唇齿间探索交缠,偶时又似醇柔清酿,只浅尝止辄,便引得二人恣情沉沦。   ......   夜幕低垂,星月映衬。   谢见君燃起一盏赤红的灯笼,朝着软榻上的云胡探出手,“来,带你去个地方。”   合欢桥寓同心桥,传说可续正缘,斩孽缘,凡彼此倾慕之人,携手共度此桥,余生相濡以沫,白首相守。   “咱们已经走过许多回了,如何还要来此处?”云胡回首问到一脸神秘莫测的谢见君。自打这位夫君不知打哪儿听来这传说,但凡他二人出门遛弯,合欢桥便是必经之处,每每谢见君都会郑重其事地紧握住他的手,仿若为了完成某种仪式似的来回走上个几茬,这次也不例外。   然与之以往不同的是,皎皎月色下的合欢桥缀满了花枝,遥遥相望,犹如牛郎织女相会的鹊桥。   “送你最后一份生辰礼”,谢见君双眸骤然一深,他低眉看着云胡,眸中如月华流转。   “诶?”云胡话音刚落,漫天焰火四起,璀璨如星如雪,瞬息间,便将黑夜染成了白昼,连浑浊的河水都倒映出几分流光。   谢见君单膝跪地,将原本藏好的镌刻着云朵的戒指带在云胡的无名指上。   “十七岁的云胡,谢见君会爱他生生世世。”   从小背负着“瘟货”“扫把星”的罪名,跌跌撞撞地走过了数年,云胡本以为余生漫漫,落得潦草度日,但好在至此经历的苦难都化为福祉,换来爱他怜他之人。   被明媚张扬的厚爱滋养的花朵,一朝刺破蔼蔼浓雾,向着烈日肆意生长,从此,他不再惧怕这世间簌簌风雨。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