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古法药香养夫郎   作者:谢青城   文案   非遗传承人药香师晏辞一朝猝死,穿成了一个小镇上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还时常对自己的夫郎恶语相向的二世祖。   祖传的香方也被他吐露给别人,对家拿着用他们家香方做成的香赚的盆满钵满,而晏辞被赶出了家门变成众人口中的笑柄。   一直被冷眼相待的乖软小夫郎却一直陪着他。   晏辞默默拾起老本行,发誓一定要让他这漂亮夫郎过上好日子。   夫郎则惊讶地发现一直嫌弃自己的夫君一改从前,不再嫌弃厌弃他,还对他关怀备至。   荔枝松子壳,梨皮甘蔗渣,一支“四合香”把价格打下去;   沉檀配以新鲜榅桲,一支“鹅梨帐中香”震惊小镇;   切片蕃降真泡腊茶汤,一支“宣和降真香”包揽附近道观的生意。   兜兜转转,直到某天晏辞进了皇宫,于是东阁藏春、世庙枕顶、内府龙涎成了天子香炉的常客。   后来,听说宫里御香官所制的香品品类繁多,上供天家下供民间,受到万人追捧。   小镇出身的御香官成了世家贵族争相追捧的人物,想与其结为姻亲的更是数不胜数。   “千金难求一香”的晏辞谢绝了各种邀约,却在寂静夜里握紧夫郎的手:“我会为你制一道独属于你的香。”   顾笙温柔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柔声道:“好。”   ------------------------------------   食用说明:   1.1v1,HE,双洁,慢热   2.成长小白文不是爽文   3.背景架空,民俗人文等参考北宋   4.哥儿文,后期有生子【划重点】   5.文中的香方参考了《香乘》《香谱》《陈氏香谱》等,剧情需要加以变动,并不严谨,慎重考究   内容标签:生子情有独钟种田文 市井生活成长非遗   其它:20240528   一句话简介:夫郎这么可爱当然要宠着   立意:传承非遗从我做起 第1章   晏辞迷迷糊糊地睁眼,头疼欲裂。   他一边想着一定是昨天熬夜调香太晚,一边起身,结果手上撞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晏辞瞬间清醒,扭头一看,发现身边竟然躺着一个少年。   只着了一身干净的里衣,一身皮肤白的胜雪,乌发柔顺地垂在耳畔,五官精致的过分。此时紧闭着双眸,似乎还在沉睡。   只是他的半张脸微微肿起,嘴角还有一大块青紫色,在雪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晏辞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身上也穿着白色里衣,摊开的一双手骨节分明,然而是掌心光滑——根本不是他那双每日用合香捣香,满是茧子的手。   晏辞呼吸一滞,胡乱地朝周围看去,只见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卧房,而下一刻,一个不属于他的记忆涌入他的脑中。   晏辞本来是现世一个药香师,从小就与香谱中的各种香打交道,没想到昨晚熬夜制香时突然猝死,一朝穿越进这个和他同名的身体里。   而现在这个朝代叫做燕朝,不属于任何历史上的朝代,似乎是个架空朝代。   而且这个世界里不仅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哥儿。哥儿就是长着男人样子,有孕痣,可以生育的人,孕痣颜色越深越好生育。   他身旁躺着的少年,就是一个哥儿,名字叫做顾笙。   顾笙未出嫁前,是镇上唯一一个秀才的独子,是少数认识字的哥儿,在镇上出了名的知书达理。他性情温柔,模样也是一等一的俊俏,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反观原主,祖上是颇有些名望的药香世家,还做过进贡给皇家的宫廷御香,后来几代之后渐渐没落,曾经祖辈传下来的香方早已失传了七七八八。   到了原主这一辈,只能沦落到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开香料店维生,家境也算富裕。   而原主作为家中嫡子,不仅从小不学无术,大字不识几个,还整日好吃懒做,到处喝酒惹事。   原主的母亲在世时,看上了才貌皆全的顾笙,替原主跟顾家定下婚事。   成亲之前,顾笙和其他的哥儿一样,憧憬过成亲后的日子,每每想到自己未来的夫君,都会悄悄红了脸,甚至想给他生一儿半女。   可原主并不喜欢顾笙,成亲后看都不看他,更别说与他同ˉ房。还不允许他叫自己“夫君”,只让他叫自己“公子”。   之后行为更是放荡,经常夜不归宿,第二日带着一身脂粉气回来。   在外面有不如意的地方,回来就对顾笙冷眼相对,各种冷嘲热讽。   还多次与人醉酒时,故意说顾笙就是个下不出蛋的鸡。   顾笙听说这些以后,没有什么表态,或许他一直是个温和隐忍的人,或许在这样一个没有靠山的夫家,即使他委屈又能怎么样?   直到昨天晚上,原主被几个狐朋狗友灌醉了酒,回来的时候顾笙用热毛巾给他擦脸,结果被他一巴掌打到地上。   晏辞回忆完,看了看一旁的少年,看着他脸上还未消肿的掌印,叹了口气,从床头的柜子里找到一个白瓷小瓶,旋开以后,用指腹蘸了少许。   顾笙感受到脸颊的凉意,长长的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睛就看到晏辞。他的身体本能的一颤,急忙坐起身子缩了缩,红肿的眼睛有些害怕地看着晏辞。   晏辞在心里苦笑,尽量把声音放柔:“你别怕,昨晚是我不好。就算喝醉了也不该对你做这样过分的事,叫你受委屈了。”   顾笙缩在床脚,有些麻木地盯着被面,可能对晏辞所说所言根本不相信,可能对他彻底失望,也可能之前晏辞也说过类似的话,结果之后还是会打他。   晏辞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帮你上药吧。”   顾笙没有说话,也没有躲开,感受到晏辞动作轻缓地拂过他的面颊,带着成亲几个月来,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柔。   顾笙却没有看他,将头转向一旁,低声道:“公子,你休了我吧。”   晏辞手指微微一顿,在这个时代,只有相公可以休弃夫郎,而夫郎不管是否做了错事,只要被夫家休,这辈子会被人指指点点到死,想要另嫁更是天方夜谭。   能让夫郎冒着甘愿被休弃也要离开的决心,可见原主之前做的实在是过分了。   晏辞没有回答,仔细地将药膏在肿痕上涂抹均匀,才斟酌着缓缓开口:“我不会休你的。”   似乎早知道是这个回答,顾笙微微苦笑一下,却听他道:“你这样好,不应该被休弃。”   顾笙不禁有些错愕地看向晏辞,见他将手中的药瓶盖好,抬头看向自己,一双眼睛通透明亮,竟不似往日那般混浊不堪。   晏辞神色认真:“若你想离开晏家,我会写一纸和离书,说明和离是我的原因,断不会让你受到他人的平白猜测。”   顾笙眼睛有些酸,他移开视线,本来他已经做好再挨一顿打的准备。   可晏辞,他竟然说愿意和离,而不是休弃。   正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隐约听见一个年轻的男人的声音:“爹,你别气坏了身子,说不定是误会呢?”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怒道:“还能有什么误会,这畜生喝酒误事也不是头一次了,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   顾笙慌忙拿起旁边架子上的外衣穿上,晏辞还没反应过来,卧房的门被从外边大力推开了。   “你这个畜生,你都干了什么好事?!”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一个头发半白,穿着讲究的老者扶着门框,额头上青筋暴起,瞪着眼睛,胡须抖动,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边抖边指着晏辞:   “平日花天酒地也就罢了,你喝醉了嘴上就没有个把门的吗?!你昨天是不是和赵家那小子喝酒,还把腊梅香的香方给了他?!”   这人是原主的父亲,也是晏家的家主,名叫晏昌。而跟在他后面进来一个穿着颇为华丽的年轻男人,正是原主的庶弟晏方。   晏方长了一双细长的眼睛,此时嘴上一边说着安慰晏昌的话,一边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晏辞:“爹,您消消气,听听大哥怎么说。”   原主的母亲是晏父的正室夫人,不过去得早。晏父在她死后抬正了侧室,从此晏方虽为庶子,实际和原主这个嫡子有相同地位,甚至享受的待遇更好。   一个看起来颇有风姿的妇人,一边用绢帕揩着泪,一边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上前,看着晏辞哭道:“辞儿,你怎么这么糊涂,香方是我们家祖传的东西,怎么能随意告知了旁人去,这让我们晏家以后如何立足...”   按照脑子里最后的那段记忆,昨晚原主又和那几个狐朋狗友出去喝酒,其中有一个叫赵安侨的,家里也有一个香铺,不过规模没有晏家的大。   这个人往日总是有意无意地向原主套有关晏家香方的事。而昨晚不知是不是原主喝大的缘故,一不留神就把祖传的腊梅香方透露出去。   结果今天一早,赵家就连夜把炼制好的香拿出来售卖。   这也是为何晏父打听完消息,立马过来的原因。毕竟一个制香世家若是连香方都告诉了外人,以后的生意也就不必做了。   晏辞站在原地,他没有昨晚的记忆,也不知道原主喝醉了到底说了什么。但看着晏夫人和晏方熟练地一唱一和,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结果听到晏夫人轻轻吸了一口气,指着站在晏辞身旁的顾笙道:“笙儿,你的脸...”   顾笙一直是微微侧着身子对着两人的,就是为了挡住脸上的红肿,奈何那红肿太过明显,根本瞒不住人。他垂下头,低声道:“昨晚笙儿起夜不小心撞的,让父亲母亲担心了。”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晏辞踉跄朝后退了半步,俊脸被打的歪向一边,瞬间便红肿了起来。   晏父怒道:“撞到什么上能撞出个掌印!”   他用拐杖狠狠敲着地面:“你平日里还嫌出丑不够多,如今还干上了打夫郎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   他握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似乎若不是力不从心,就想当场把这个不孝子活活打死。   然而最终他只是气的浑身发抖,指着晏辞骂道:“滚,滚!立马给我滚出去,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晏父愤怒地转身就走,根本不给晏辞留反应和解释的时间,一旁的晏夫人在丫鬟搀扶下哭哭啼啼地追跟着晏父离去,而晏方却没有离开,而是用颇为怜惜的眼神看了顾笙一眼。   “大哥,你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啊。”他上下打量着顾笙,顾笙没有看他,身体下意识朝晏辞身后缩了缩。   而晏方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欲望,“哥夫这么一张脸你也下得去手...”   “说够了吗?”晏辞淡声打断他,看着晏方的眼神虽然没什么波动,但是逐客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他尝到嘴里的腥甜,虽然面上平静,心里却是十足的委屈,觉得自己就是替原主受得这一巴掌。   “行啊行啊,反正过了今天以后再见面就难了。”晏方也不生气,嘿嘿笑道,“你放心,等你什么时候去路边乞讨,我会好心施舍你的。”   晏辞没有理他,晏方自讨没趣,冷笑着走了。   等晏方走后,晏辞沉默着将刚才的事在脑子里顺了一遍,所以他刚穿进这个名声败坏的身体不说,还马上要变成穷光蛋了?   不多时,屋外老管家的声音响起:“大公子,快点收拾东西吧,老爷说让你午饭前便离开晏家。”   晏辞默默叹了口气,转身收拾东西,看到了一旁沉默站着的顾笙,想了想还是道:“你放心,走之前我会把和离书写好。” 第2章   顾笙却没有说话。   晏辞也没再看他,从一旁拖来一口空箱子,把房间里还算值钱的东西放进去,不一会儿听到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转头看见顾笙正将几件干净的衣服整齐叠好,放进箱子里。   晏辞以为他想帮自己:“我自己来就好,你去收拾你陪嫁的物什吧,想带走什么便带走什么。”   顾笙却是低声说:“我没有地方可去了。”   晏辞不解地看了看他,顾笙咬了咬唇,低声解释道:“爹爹不会让我进门的。”   晏辞这才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与他的世界不同,嫁出去的哥儿就如泼出去的水,何况顾秀才那般古板迂腐的人,一定会觉得顾笙嫁了人,又被“赶”回家是件极为丢脸面的事,宁可让顾笙死在外面,都不会让他踏进家门。   许久,晏辞低声道:“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顾笙摇了摇头,他眼角发红,之前自己受过夫君诸多冷漠,连带着晏家的下人也不正眼看他,更别说那个庶出的小叔每每趁晏辞不在,跑到后院对他说些下流暧昧之语。   这些顾笙都忍着,从来不曾落泪。   然而此时晏辞的一句话,却让他红了眼眶。   晏辞抿了抿唇,声音有些沙哑:“之前对你做的事是我的错,我不奢求你原谅。如果你愿意随我去,我一定会用尽全力对你好。”   他想了想,还是怕顾笙心里有郁结,指了指自己还好着的半张俊脸,心里有点委屈:“要不你打回来也行。”   “...”   顾笙手指攥紧袖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即将涌出的泪水硬生生压了回去。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剩下的东西叠整齐放进箱子里。   晏辞的屋里几乎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只有几件衣服,那些上好木材制成的衣柜床榻他又搬不了,收拾到最后竟然只装满两口箱子。   就这样准备出门,突然感觉到袖子被拉了一下,转头看见顾笙拿着一块浸水拧干的帕子,手顿了一下,还是凑近晏辞,将那帕子轻柔地敷在晏辞脸上。   他没看晏辞的表情,只是低声说:“敷一下吧。”   晏辞看着他微垂的头,几缕漆黑的发丝在耳畔垂落,一截白皙细腻的脖子呈现在晏辞眼前,端的是欺霜赛雪。他情不自禁地将手敷在晏辞的手上,微微用力。   接着他紧紧攥住那只手,拉着他走出了门。   门外的老管家仰着头站在一辆十分简陋的马车旁边,正看着两人从门里走出来,咂咂嘴。   晏辞路过他时,想了想问道:“我爹...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老管家斜睨了他一眼:“老爷说了,给大公子留了一处乡下的园子,让大公子以后是富是贵,是贫是贱,都不要再自称是晏家人,也不用再回晏家了。”   ...好吧。   晏辞倒没什么感觉,反而是顾笙用力握住他的手。晏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这是安慰自己,心中一暖,微微用力回握表示自己没事。   晏辞扶着顾笙上了马车,车夫驱着马驶离晏家颇为光鲜亮丽的大门,接着一路向西。   晏辞透过车窗看到路边随处可见的香铺,香料作坊,还有卖香的摊位,晏辞随便一扫就能看到至少三四个挂在外面的招牌,什么“王家沉檀线香铺”“李家香丸香粉铺”...   简直像卖菜一样。   他随意扫了一眼,大概就能得知香铺卖的都是什么香。   直到马车经过一家门面华丽的香铺,铺子前的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他看着门口新挂出的招牌上赫然写着“古法腊梅香膏”。   脑子里突然想起刚才晏老爷子说的“腊梅香方”来。   晏辞唤停了车夫,在顾笙错愕的目光中,拉开帘子走了下去。   他凑到那摆着的瓶瓶罐罐前面,打开一罐香膏凑到鼻尖闻了闻,微微蹙了蹙眉,那点腊梅香气虽然十分纯,不过还是能闻出其中夹杂的一丝异香。   “丁香太多了。”   晏辞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随手将香膏又放回架子上。   丁香味辛,很容易盖住其他香料的香气,而这香膏里的丁香比例不对,如果少添加一点,味道应该会更好。   要知道不同比例调配的香品完全就是不同的两种香,正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就在这时,忽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这不是晏大公子吗,这么早是要去哪啊?”   晏辞抬起头,看见一个面貌平庸的胖子从铺子里走出来,一双眼睛被满脸肥肉挤成一条缝,面上带着虚假的笑容。   这人也不知在旁边看了多久,看样子明显是朝自己来的。   听了他的话,晏辞又仔细看了他一眼,隐隐约约从那些记忆里想到了什么。   他下意识抬头一看牌匾:   “赵氏香铺”   此人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朴素的装扮,以及旁边寒酸的马车,接着故意用惊讶的语气问:   “哎呀,你这不会是被赶出晏家了吧?”   不等晏辞说话,他就笑道:   “晏大公子有所不知,你们家的腊梅香配上我们家的古法香膏,就这一早就卖出了十几罐子。”   他洋洋得意:“而且过几天就会有大批的订单从外面过来。”   晏辞微微蹙眉,没再说话,转身上了马车,不多时便听到身后传来嘲讽的大笑。   车夫看了一眼沉默的晏辞,说道:“那人是赵家的公子赵安侨。”   赵家?就是今天早上晏老爷子说的那个赵家,昨晚骗了原主香方的赵家,就是刚才那个人?   难怪见到自己阴阳怪气的。   当然晏辞看到赵氏香铺几个字是便联想到了。   他一时之间没说出来话,车夫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想到大公子喝醉了把香方说出去的事,脸上的表情明显是说,大公子真是个傻子。   ...   一直出了小镇,到了镇外一处有些偏僻的村子。村子旁边有一处规模不小,但已经废弃的园子。   这园子是昔日晏家专门用来种香料的地方,只不过这里面积不大,不适宜香木生长,只能种些平常香料,是以渐渐荒废了,只留下一间占地半亩的小平房,作为储存香料的仓库。   那车夫打了声招呼,把马车留给了他们两个,便离开了。   晏辞率先推开主卧的门,见里面只有几件家具,虽然看起来空空落落的,好歹可以住人,心里不禁暗自高兴,看来晏父虽然嘴上说要与他断绝关系,实际上还对他有一丝父子之情。   看完了主房,晏辞又去了左右两间耳房,东边那间堆满了杂物,而推开西边那间屋子的门,晏辞眼前顿时一亮。   这间屋子以前应该是用来制香的,地上台上摆满了制香的工具。   靠墙有几个摆放整齐的香料架子,每个格子都关的严严实实。   而靠窗的空地上,放着落满灰的石碾,香炉;台子上是捣钵,香著,香铲,香盛...一应俱全。   晏辞暗暗咋舌,走到架子旁边,一一仔细搜寻,架子上分门别类放着几种制香的主香:檀香,麝香,龙脑香,鸡舌香...量不多,但是保存的还算良好。   而且都是经过蒸煮炮制后的香木,这种炼制好的香木松脆还易于研磨,只需取出几种不同的香料混合,便可制出多种多样的合香。   所谓合香,便是取天然香料,按照不同剂量调和而成的香品。   晏辞心想,如果能按照香方调制出来香拿到市面上卖,倒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毕竟自己穷可以,但不能委屈了夫郎不是吗。   他兴致勃勃地转了一圈,把那些蒙了灰的器具一一擦干净,摆放整齐,又将各式香料柜上的标签擦干净,正忙的满头是汗,忽然听到“吱呀”一声,一股子面香伴随着开启的门钻进晏辞的鼻腔。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转头看见顾笙挽着袖子,端来一只粗瓷碗,碗口处还在蒸腾着热气。   “厨房里没什么食材,只有面了...”   他有点局促,生怕晏辞会嫌弃这一碗素面,以前自己费心思做的饭他看都不看。   而且晏辞对待吃食十分挑剔,肉必须肥瘦相间,菜必须早上新鲜摘的,口味不能太咸不能太淡,又要香气扑鼻又不能油水太过。   顾笙却不知此时晏辞心里激动的不行,想他重生前经常用泡面解决三餐问题,如今重生一世,竟然有了此等待遇!   丝毫不勉强,端起碗拿起筷子,也不顾刚出锅温度还没降下来,用筷子挑着面,片刻功夫便将那一团雪白的素面吞吃入腹,连带着面上几根翠色欲滴的青菜也吃了个精光。   顾笙见他吃的急,似乎是真的饿到了,“小心烫”还没来得及说,晏辞已经放下碗,碗里只剩下一碗面汤。   面前的男子抬头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眸子亮如繁星,被热气洇湿的漆黑鬓发贴在冷白的皮肤上,即使穿着粗布衣裳,也难掩通身清俊斐然的气质。   顾笙微微红了脸,听到晏辞由衷地说道:“太好吃了。”   他弯了弯眼睛,眼睛仿若两弯月牙:“谢谢你。”   顾笙的脸顿时更红了,他接过碗,不敢看晏辞,快步走了出去。   晏辞倒是没想太多,他已经从收拾好的香柜里取出了几种香木放在香盛里,准备先尝试做一出一种他经常会用的一味香来。   取了沉香檀香丁香各五钱,又取了麝香龙脑香少许,将几种香料逐一捣碎研磨成粉。   他研磨的很认真,专注看着手中的石碾,没有发现顾笙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着微开的门看着他。   顾笙嫁过来之前就知道晏家是有名的制香世家,毕竟这个小镇临近盛产各种香料的南国,制香业也是十分发达,光镇上的香铺就有十来个,以晏家和赵家香铺的香最为出名。   但这些炼制好的香料却并不是给镇上的居民用的。   每年临近冬至,便会有从京都来的“香使”到这些制香世家考察收购药香。若是有被选中的香品,就会被连夜送往京城,给王公贵族品鉴。甚至运气好的话,还可能被天子看中。   那样的殊荣是每一个制香家族都求之不得的。   也因此世家们将香方视作宝贝,这也是为什么今早晏父如此动怒,不惜把晏辞赶出家门的原因。   顾笙并不懂香,他也从没见晏辞研过香,应该说他从来没见晏辞进过香房。   可此时的晏辞握着碾子的手心通红,他碾了一遍又一遍,每碾一遍都要停下来看看香粉,若是不够细腻,就会再来一遍。   接着他又在一旁的架子里找到一小罐由白瓷瓶盛着的蜜,连着瓷罐一同放到厨房灶台上架起的锅里,接着往锅里倒入冷水,然后在灶台下加薪,点火煮水。   这样来来回回几趟,直到他拿出一根筷子蘸着蜜滴入一旁粗瓷碗的清水里,见到滑落的蜜入水变成圆润的珠状才停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细汗。   顾笙看着屋里的情形,似乎也从没想过自己整日里喝酒赌钱的夫君有朝一日也有这幅认真专注的模样。   直到那人感受到了视线,朝他这里看过来。眉目修长,眼眸干净明亮,神采奕奕,哪有半分颓废虚浮的样子。   可顾笙还是下意识把头缩回去,转身就想走,却被晏辞叫住了:“怎么走了,进来看吧。”   他的声音同他的目光一般温和,顾笙忍不住停住脚步,抿了抿唇,像只小兔子一样走了进来,坐在晏辞身边的马扎上。   他乖巧的很,就坐在旁边看着晏辞做着那些他看不懂的操作。虽然他的手心磨得通红,刚才不太熟练地生火时差点烧了袖子,然后配上脸上全神贯注的样子,实在是极其吸引人的。   就这样一直忙碌到太阳即将下山,晏辞将磨好的香粉和炼好的蜜小心地调和均匀,然后放到香盘里不断揉搓,像和面一样做成了一块块饼子一样的东西。   “这个是香饼。”晏辞侧头朝顾笙耐心解释道。   顾笙点了点头,以往在晏家,晏家的香房是不准外人进的,尤其像他一个身份卑贱的哥儿,更是想都别想。   可如今晏辞就这样将那些制香的步骤展示给他看,还非常细心地解释给他听。   看着顾笙好奇的样子,晏辞道:“我也是第一次用古代...用这些东西制香,不知道焚起来是什么味道。”   似乎是为了满足顾笙和自己的好奇心,晏辞找来一个有些生锈,碗口大小的铜香炉。   接着把那块香饼烧的通红再小心放进去,不多时那香饼表面浮出一层黄色,晏辞取出筷子一样的香著,一点点用香灰将其覆盖住。   刚开始一股子焦碳的味道弥漫,就当顾笙以为失败了的时候,一阵若有若无的寒凉香气取代了焦炭味,在房间里萦绕。 第3章   那香味初闻幽凉,如同寒冬的初雪之气,然而细闻之下,鼻尖上自始至终都萦绕着一丝温暖的甜味,仿佛在冬日白雪之中,偶然窥的一抹枝头上的嫩黄,梅雪交融间,春晓破冬来。   顾笙一时之间痴了,晏辞倒是没有他的反应这么大,用香箸轻轻拨弄着香饼,使香气更快弥漫开来。   沉檀焚烧散发的甜香,配上麝香龙脑散发的寒凉,闻之便如冬末的乍暖还寒。   效果比他想象的好。   “这是‘腊梅香’。”晏辞笑了笑,补充道,“应该就是早上那香膏的配方。”   只不过这味道比起香膏的味道不仅淡雅许多,而且香味经久不散,萦绕于室内,让人回味无穷。   晏辞满意地直起身,却见顾笙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他看起来十分惊讶,似乎是没想过自己真的会制香:“公子只闻了一次便记住了?为什么公子从来没做过?”   晏辞挑了挑眉,真相自然不能告诉他的,便笑了笑:“只是看人做过,我也是第一次做。”   顾笙不说话了,他在心里有些委屈,觉得晏辞是故意不告诉自己。   本来他自认为读过一些诗书,出嫁前在得知未来夫君不爱读书,甚至字都不大认识的时候,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再后来听他们说他的夫君出身制香世家,却连香料都认不全,是整个镇上的笑话。   可是现在想来,自己的夫君能制出这样好闻的香,怎么可能是他们口中说的那么不堪呢?   顾笙一时心情复杂,眼看着身旁的夫君站起了身子,他这才想起来,已经天黑了,自己看得入迷竟然忘了做饭。   于是急忙从凳子上站起来,想去厨房,却被晏辞拉住了手,以为他出了什么事,问道:“怎么了?”   顾笙不太好意思,嗫嚅道:“我还没有做饭...”身为一个夫郎,竟然忘了给夫君做饭,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晏辞怔了一下,哑然失笑:“这点小事怎么急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吃了你。”   他这话只是为了打趣缓和气氛,熟料顾笙脸又红了起来,垂下头不敢看自己,小巧柔软的耳廓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红。   晏辞有些迟钝地后知后觉,只觉眼前的人实在太可爱了,而这么可爱的人竟然是他的夫郎。   晏辞轻轻咳了一声,手却没有松开,轻声道:“虽然你是我的夫郎,但也不必每天给我做饭的,做饭不是你的职责。”   顾笙依旧低着头,声音有些闷闷的:“可是你会饿肚子的...”   晏辞笑道:“不如我们出去吃吧。”   顾笙抬起头,正好装进一片纯净的黑色里,只感觉心脏在胸膛里乱撞,幸亏此时天色已晚,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否则自己的模样一定会被他看去了...   晏辞拉着他的手出了门,边笑道:“嗯,‘乔迁新居’就是该庆祝一下嘛。”   门外,夜色将至,黄昏被驱赶到天际,只剩下金黄的余晖。头上是已隐约可见繁星的天幕,脚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远处的村庄烛光点点。夜风拂过麦尖,上下起伏的麦浪沙沙,伴随着虫鸣,竟是无比安适。   望着这一幅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所见的画面,身旁是顾笙散发着暖意的柔软身躯,使晏辞心里突然蹦出一个坚定的念头:他要让顾笙过上好日子,一定要。   他拉了拉顾笙的手,笑道:“走吧,我们去镇上,吃点好吃的。”   院子里,白日里拉车的马儿站在马厩里一甩一甩长长的尾巴,面前的食栏里是顾笙放的干草。晏辞有些懊恼,白日里他光忙着调香了,竟然忘了要给马儿喂食。   他将马儿从马厩里签出来,这马儿是棕色的,看起来有些瘦小,但很是健康,拉一辆小车和他们两个人绰绰有余。   只不过当晏辞好不容易给马儿套上绳子,不管怎么催促,马儿就是站在原地不肯迈步。   晏辞手里握着绳子一时有些尴尬。却听身后“噗嗤”一声轻笑,晏辞回过头,就看到顾笙漂亮的,带着笑意的脸庞。   那张脸上第一次露出开心地笑容,漂亮的眸子弯弯,嘴角上扬,露出一点尖尖的小牙,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目光。   顾笙坐到他旁边,一阵带着温热的清香涌入晏辞的鼻腔。他从晏辞手里接过马鞭,雪白的腕子在空中一转,打了一个空饷,马儿立马竖起耳朵,接着竟然真的慢条斯理地迈开步子。   似乎感受到晏辞炙热的目光,顾笙微微垂头道:“以前看人赶过马车,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晏辞笑了笑,也没有回到后面车厢,就这样和他并肩而坐,两人一同坐在小小的座位上,微凉的夜风也吹不散两人的体温。   晏辞执着缰绳,任由马儿走在田间小路上,窄窄的小路两旁是一望无垠的稻田。   不时有劳作结束的,扛着各种农具的挽着裤脚的汉子从田间回来,看到晏辞两人,虽然不认识,也友好地笑一笑。还有三五成群的孩子,一边大声笑着一边从旁边跑过,门口守着的焦急母亲一边骂一边拍打着他们身上的尘土。   伴随着最后一抹光线落入地平线,屋顶在的阵阵炊烟隐入夜色。   顾笙依在晏辞身侧,嗅着他衣服上残留的梅香,长睫微动。虽然不知日后的日子会如何,可是此时此刻是他嫁入晏家后第一次感到满心的欢喜。   晏家所在的小镇距离小村庄并不远,不多时便看到了灯火辉煌的小镇,晏辞将马车停下,率先跳下马车,再伸手让他扶着自己下来。   小镇的名字叫白檀镇,曾经以盛产白檀而的名,不过后来因为香料的供不应求,檀木早被砍伐光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名字。   据说这小镇以前也是一个有名的地方,只因为百年前有不少药香师从这里北上入京,成为天家的御香师,专门为皇族特制佳节庆典,官府宴会上需要的御香。   而晏家的家祖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只不过百年之间晏家再也没有出过这等人物。   晏父终其一生想要调制一款能流传后世的药香,都不得成功,最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老大是个不成器的,学香十多载连四大名香都不知道,因此只能寄希望于老二。   -------------------------------------   晏方此时正在小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吃饭,在他对面的人面貌平庸,正是赵安侨。   赵安侨伸手给晏方已经空了的杯子满上酒,有些肥胖的脸上笑的颇为开心:“来,晏兄,这杯酒,先祝你晏家家主之位已成囊中之物。”   晏方抬了抬嘴角,倒也不客气,举杯扬了扬:“那也祝赵公子得了良方,日后入了香使的眼,莫要忘了在下的恩情。”   赵安侨一双小眼睛几乎迷成一条缝,他连灌三杯,酒气上头,终于忍不住问道:“我说晏兄,你们家祖传的方子,就这么舍得给我?”   晏方似乎根本不介意:“什么方子,传了百年早过时的东西,也就老头子会当个宝。”他冷笑道,“若不是为了让他青睐我,我会去学什么制香?那么枯燥的玩意,也就晏辞那蠢货学不会。”   赵安侨笑的更开心了,又给晏方倒了一杯酒:“晏兄自然有自己的志向,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晏方斜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也不用这么假惺惺的,我给你方子只是为了让老爷子把晏辞赶出晏家。”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什么香方,什么流传我根本不在意,我要的不过是晏家的地契罢了。”   只要有了地契,哪天老爷子过世,那他就是晏家那些香铺,祖宅,香料园的主人。到时候他可以卖了那些地,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而不用整日面对着各种香料,假装开心地做着他不喜欢的事。   他又想起了他那个没有脑子,只会喝酒的大哥来。只要把晏辞灌醉了,再将透露方子的事盖在他头上,那傻子连一句辩解都说不出来,让滚就滚了。   赵安侨也是哈哈大笑:“今早那蠢货还跑到我的铺子来看我铺子里新出的香膏,你没看到他的表情,怕不是被赶出门受到打击太大一下子真的傻了!”   晏方笑的开怀:“他懂个屁的制香。”   他晏方从小就是镇上有名的香药天才,一个香方只消背几遍便能上手,而晏辞连给他提鞋都不配,若不是因为他是嫡长子,他早就应该被赶出去。   趁着醉意,又想到他那个漂亮的方圆百里都有名的哥夫。   晏方眯了眯眼睛,所以怎么才能把哥夫弄到手呢?   他就这样想着,余光却落到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竟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来。   他看见街边的摊子上,一个深蓝色布衣的青年正将几枚铜板交给小贩手里,然后将一个泛着热气的碗递给旁边白色衣衫,约有十七八岁的少年手里。   那少年坐在桌子前,小心地捧着碗,眼里丝毫不掩饰欢喜之意。   他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红,如同醉酒的美人,此时一双桃花眼正温柔似水地看着旁边的蓝衣青年。   路过的人皆是不由自主被这美人吸引。   晏方眼睛不眨,将杯里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接着用指节狠狠敲了敲桌面,把醉眼朦胧的赵安侨吓得惊醒过来。   他朝窗外一努嘴:“看看,谁来了?” 第4章   顾笙坐在桌子旁,捧着一碗乳糖圆子,小口小口吃着。   碗里的圆子个个玉雪可爱,用白瓷勺轻轻一按,金黄色的桂花糖霜便从里面流出来,把汤水染成晶莹透明的金色。   顾笙吃的很认真,殷红的唇瓣上因为沾染了糖霜的缘故,变得亮晶晶的。   坐在他对面的晏辞一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顾笙看着他俊逸的面庞有点害羞,用舌尖舔了舔唇角的糖渍,犹如一只小猫,看的晏辞心跳慢了半拍。   顾笙想来不知道自己不经意的举动有多么诱人,只是对晏辞说:“我吃好了。”   “嗯。”晏辞点了点头,“还想吃什么?”   顾笙张了张嘴,有点脸红地看向不远处卖糖人的小摊。   晏辞微微扬了扬唇:“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爱吃甜的人。”   他笑着起身:“在这儿等着。”   顾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暖暖的,自阿娘去世后,他还没遇到过对他这么好的人。   顾笙坐在原处安静乖巧地等着晏辞,忽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带着刻意嘲弄的声音:“哟,这不是哥夫吗,怎么这么巧?”   顾笙一听到这个声音身子立马僵住了,他忙抬起头。正好看见自己的小叔子,用一种毫不避嫌的目光直勾勾看着自己。   晏方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华贵的胖子,那人一脸肥肉几乎把眼睛挤成两条缝,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几个家丁模样的人跟在他们身后。   晏方脸上带着夸张的笑容上前,径直坐到顾笙旁边,用一种又是同情又是可怜的眼神看着顾笙,又看了看他面前的碗,啧啧两声:“唉,哥夫,跟着晏辞不会只能吃这个吧?”   顾笙看着周围几个人将这桌子围住,如同一堵墙。   他攥紧袖口的手指微微颤抖,晏方看着他明明很害怕,脸上却强装镇定,笑的更开心了,得寸进尺地用手指勾住顾笙垂下的发丝。   顾笙猛地站起来,怒视他:“我夫君马上就会回来!”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晏方笑的格外开心:“你是说那个废物吗?他回来做什么,等着我们拿他当沙包吗?”   他伸手就去拉顾笙的袖子,硬是将他按在椅子上:“怎么,跟着我不好吗?要什么有什么,不比跟着他强?”   赵安侨在一旁猥琐地笑着:“我就早觉得晏辞那废物配不上这美人,晏兄还是赶紧把他带回去好好疼爱才行。”   顾笙用尽全力都挣不开晏方的手,只听晏方说:“你信不信,一会儿他回来看到我们在这儿,一定会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夹着尾巴就走?”   顾笙下意识道:“你胡说,他不会的!”   虽然如此,心里还是升起一丝恐惧,他想象不到,若是晏辞没有回来,自己会怎么样…   他不敢在想,用尽全力把袖子扯出来,却被两个家丁一把推到椅子上。   顾笙浑身颤抖,宛如一只被豺狼围住的兔子,却死死咬着唇,不敢露怯。   晏方恶劣地看着他,对着家丁摆了摆手:“拖回去。”   “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顾笙猛地抬起头,看见晏辞站在不远处。   他一身墨蓝色衣袍,一只手还拿着一个小兔子形状的糖人,乌黑的长发松散地垂在肩头,俊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漆黑的眸子里的寒意几乎凝为实体。   顾笙宛如看到光的飞蛾,不知哪来的力气冲过去扑到他的怀里。   后者顺势搂住他的腰。   男人有力的胳膊紧紧环住他的身子,身上好闻的寒梅香,伴着炙热的体温将他周身的冷意一点点驱散干净。   晏方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扫了眼晏辞身上朴素的衣服,看了看他手上的糖人,用一种同情又可怜的眼神看着晏辞:“呀,成为丧家犬的滋味如何啊?”   晏辞抬眼看向他。   他的直觉不错,面前这个原主的弟弟果然跟原主有梁子。   看着晏辞面无表情,晏方突然笑道:“真是不好意思了,其实是我把香方泄露出去的,可没想到爹他到底还是信我不信你。”   他原以为说了这话,晏辞会立马暴怒,会不自量力冲过来,到时候自己就可以狠狠教训他一顿。   却没想到对方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   晏辞要比晏方高至少半个头,虽然以往他总是唯唯诺诺的样子,让旁人以为他们两个差不多高。   然而此时晏辞站直了身子,挡在顾笙面前,那双被长睫覆盖的眸子里漆黑一片。   接着他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语速不快,音调不高,却是字字清晰:“你想说什么?”   晏方从来没见过晏辞这幅样子,他这个大哥从前被酒气伤了身子,面上永远是一副气色不足的样子。   谁知从今天早上起,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虽然面上不明显,可偏偏让人从心底对其生出一股敬而远之之意。   晏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上前伸手狠狠推搡着晏辞:“滚开。”   面前的人一动未动。   几个人的对话吸引了周围路人的目光,已经有不少人看了过来,交头接耳之声陆续传来。   而晏方显然被面前这个本是处处低他一等的人的态度弄的恼羞成怒。   他一推之下没推开,余光看到晏辞手里小兔子糖人上,趁其不备一把抢过来就往晏辞的面门上戳。   他这一下动作又快又狠,根本不是单纯的吓唬人。   那穿糖人的签子一端是尖的,若是被插中眼睛或鼻子后果不堪设想,吓得周围人都发出惊恐的尖叫。   晏辞神色一寒,身体本能地朝后退了半步,腰部狠狠地撞到桌沿上,桌子的碗被撞的打翻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炸裂开数瓣。   他垂头看着被晏方扔在尘土里,沾满灰尘的小兔子,一声未吭。   身旁的顾笙害怕地攥紧他的袖口。   而晏方和赵安侨对视一眼,哈哈大笑。晏方鄙夷地看了晏辞一眼,绕过晏辞就朝顾笙走来,伸出手就想抓他。   接着他的手被人握住了。   晏方皱着眉回过头,咒骂声还没说出口,下一刻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他脸上。   眼前顿时一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什么东西砸在他的鼻梁上。   晏方只听得一声细微的脆响从鼻梁处传来,剧烈的酸痛从鼻腔传来。   接着他被巨大的力量直接掀翻在地,一边挣扎一边强撑着睁开肿起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只看见他那懦弱的大哥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的脸,然后一言不发地,再次提起拳头。   晏方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惊恐地捂着流血的鼻子,大声尖叫:“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拦住他!”   那几个跟在身后的晏家家丁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手忙脚乱上前按住晏辞。   然而晏辞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手甩开扑上来的家丁。   左手死死按着晏方的脖子,提起来的第三拳结结实实砸在对方的右脸上。   一颗门牙伴随着鲜血飞了出去,晏方发出一声野狗般的哀嚎,双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那几个家丁再也顾不得其他,一个冲上来抱着晏辞的腰,另一个朝他胸口就是一脚。   晏辞面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紧紧抿着唇,自始至终一声未吭,眼神里冷静地可怕。   在一边本来是看热闹的赵安侨看着晏辞眼里几乎凝成冰的寒意,无法控制地朝后退了几步。   向来都听晏方说他这个哥哥软弱可欺,更何况自己今早那般嘲讽他,他也没多大反应。   可眼前这个人分明狠得像个豹子,和“可欺”两个字没有丝毫沾边。   晏辞并不是体弱之人,前世独自一人前往的深山老林采寻香料,有时干脆夜晚在荒野搭营。   那些野外的生存本领,或是自保的格斗技巧他或多或少都知道些。   即使这副身体不如他本来的身体那般强健敏捷,但他还是很清楚怎样发力、攻击哪里能保证不伤及要害的前提下,让对方失去行动力。   在人群不断惊呼的噪杂声中,有人大喊道:“干什么呢?当街打架,想坐牢吗?!”   围观的人群闻声立马让开一条缝。   两个戴着四方高筒帽,按着腰间铁尺的人拨开人群走进来,骂骂咧咧地推开围观的人,其中一个厉声道:“你们几个都叫什么名字,全跟我回衙门!”   他旁边的同僚看了看地上四个半天起不来的晏家家丁,还有中间昏迷不醒的晏方,以及站着的嘴角带血的晏辞。   立马认出来了镇上首富家的两个儿子,忙不迭地道:“原来是晏公子啊,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   晏辞扯了扯嘴角,丝毫不慌张:“这人当街调戏我的夫郎,还想强抢良家子,我一时情急把他打了,不过分吧?”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似乎觉得这种家事不好插手。   可是好不容易碰到两个富家公子,无论如何得让他们掏点银子把事情打发过去,其中一个于是喝道:“你说他调戏你夫郎,谁能做证?”   围观的人群开始交头接耳,衙役将手中的铁尺狠狠在旁边的桌子上敲了敲,顿时没人敢出声。   看着衙役凶狠的表情,生怕万一说错了话,会被一同关进牢里。   赵安侨几个更是早就躲到人群后面去了,就算他们敢开口,说出的话也不会是利于晏辞的。   晏辞在心里暗自冷笑,忽听人群中有人高声道:“我看到了,就是躺在地上那个先欺负那位小哥儿的!”   一个二十来岁,生的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一身粗布麻衣,一手拿着割草的镰刀,背上背着竹筐,看上去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衙役不满地斜了他一眼,只听晏辞悠悠道:   “两位都听见了,这人有错在先,实在不行你们先把他带回去,有什么事等他醒了可以慢慢问他,没必要跟我这被赶出来的弃子较劲儿。”   他又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晏家会很乐意出银子赎回这个儿子的。”   两个衙役交换了一下目光,看了看穿着朴素的晏辞,又看了看地上穿着不错的晏方。似乎也认同扣了晏方能多赚一笔的事实。   权衡一番,警告了晏辞几句,拖着晏方,押着几个还在□□的家丁走了。   人群见没了热闹也渐渐散去,赵安侨看见晏方被拖走,正想赶紧离开,却见晏辞的目光扫了过来。   他咽了一口口水,有些害怕地往后退去,声音颤抖道:“这个,晏兄,都是你弟弟,他非要过来,跟我,跟我没关系啊...”   晏辞却是连看都没有看他,转过身看着身后面色苍白,眼角含泪的顾笙,向他伸出手。   顾笙想都没想,立马扑上来紧紧握住他的手。   晏辞将嘴里的腥甜咽下,他微微侧头,漆黑的眸子扫过神色紧张不安的赵安侨,冷笑一声:   “等晏方醒了告诉他,从我这拿的东西,我会全部讨回来。”   “还有今天的事,我记住了。” 第5章   回去的路上,顾笙一直紧紧靠在他身旁。   晏辞驾着车,在夜里看不清身旁人的表情,直到身边传来很轻的一声吸气声。   晏辞握着绳子的手顿了顿,声音柔和地问道:“怎么了,着凉了?”   顾笙没有回答,用力摇了摇头。   晏辞没再说话。   他正目视前方努力辨认回去的路,忽听顾笙小声开口:“你的伤...疼不疼?”   疼啊。   晏辞心想。   那几个家丁下手没轻没重,又不像他还知道避及要害,一脚下去差点把他五脏六腑移了位,到现在胸前的痛感都没减弱,肋骨八成要裂了。   晏辞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逞强的意味地开口:“没事。”   再次陷入沉默,半晌听到顾笙的声音:“...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被...”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晏辞用力地揉了揉头发。   “你在说什么?”顾笙听到晏辞低低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清晰的不行,又好听的要命。   “明明是我赢了,被你说的好像我输了一样。”他紧紧搂住他,尽量用体温为他驱散寒意。   顾笙脸上滚烫地靠在晏辞的胸膛上,听着胸腔里缓慢而有力的心跳。   “跟你没关系,我早就想打他了。”   在原主的记忆里,从小晏父就对这个弟弟更加青睐,也因此晏方总是在晏父面前说原主的坏话。   原主长大后更是处处被晏方欺负的还不了手,又总是被父亲挑刺,时间长了就渐渐地迷上了喝酒消愁。   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他看到晏方对顾笙动手动脚,心里立马升起一股火。   他不知道之前在晏家顾笙的处境如何,但看着晏方如此放肆的行径,晏辞心想刚才自己下手还不够狠。   不多时便到了晏家的园子,晏辞把马栓进马厩,在食槽里添了把干草,又在院子里的水井打了一桶水倒进水槽,这才回了屋。   顾笙正坐在窗边,望着漆黑的外面发愣。   听到响声,忙看过来,见晏辞松松垮垮披着一件外衫,沾着水的发梢墨的发青。   顾笙从床上站起身,走到晏辞面前,很自然地伸手要服侍他更衣。   晏辞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一挡。   顾笙动作僵住了,他的手有些无措地举在半空中,就在这时他心中突然想起一个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晏辞是不喜欢他的。   今日之内的一切转变,让顾笙以为他终于接受自己了,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亲近他,想与他像真正的一对夫夫那样。   可或许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就像晏辞说的那样,他打了晏方不过是因为看他不爽,或者因为也像其他男人一样,不喜欢别人碰他的所有物,而不是因为晏方欺负了自己。   他明明是个身份卑贱的哥儿,可偏偏晏辞对他露出一点善意,他就愿意像飞蛾扑火般迫不及待地扑上去。   顾笙心里讨厌这样的自己,可这次被拒绝的失落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更要难以忍受,难受的他鼻头发酸。   晏辞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哪里不对。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这辈子还没被人伺候着更衣。   但是当他看着顾笙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面色因羞赧红了起来。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他所认知的世界了。   他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看见面前小兔子一样的少年尴尬地收回手,眼尾似乎又红了...   奇怪,在原主的记忆里,顾笙并不是爱哭的人。   不管是那个冷漠的新婚夜,还是后来被迫独守空房,或者被一些看不上他的晏家人当下人般训斥,顾笙都是沉默着忍受下来,照常做自己该做的事。   所以这是怎么了...   “喂。”晏辞小心地唤道,“你怎么了?”   顾笙摇了摇头,听着他小心翼翼的语气,鼻子更酸了,他咬着唇:“我想伺候公子更衣的...”   “哦,哦。”晏辞有点无措,掩饰般咳了一声,“这些我自己来就好,以后不用你干这个。”   他说的很自然,但听在顾笙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思:他的夫君不喜欢他,甚至不想让他伺候他休息。   顾笙抿了抿唇,低声道:“好。”   他看着晏辞雪白的里衣,还是忍不住道:“公子你的伤...”   晏辞即使没看,也知道胸前一定青紫一片,他怕吓到顾笙,安慰道:“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又道,“你以后不要叫我公子了,我已经不是什么公子了。”   顾笙用鼻子“嗯”了一声,小心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叫你?”   他想到之前晏辞保护他的时候,一口一个“我的夫郎”,那时他虽然被晏方几人吓得害怕极了,可听着晏辞第一次那样称呼他,心里是如此高兴。   晏辞穿过来以后,依旧觉得两个男人之间的“夫妻”关系有些奇怪,但看着顾笙雪白的脸,柔顺的眉眼,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要尽到原主的责任,想要保护他。   他不知道顾笙心里对原主的感情如何,如果像是旧社会的包办婚姻,那两个毫无感情基础的人被绑在一起就是在活受罪。   但是他还是怕顾笙会多想,为了照顾顾笙的感受,晏辞决定让他自己选择,便说:“随你喜欢,叫全名也行,像我的朋友那样叫我阿辞也可以。”   他看着顾笙垂下头乖巧的模样,穿着朴素的衣服也难掩质里如玉般剔透的人儿,心里痒痒,就想逗逗他,笑着补充了一句:“或者叫我‘夫君’也不是不行。”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顾笙抬起头,白皙的脸上带着盈盈的粉红,一汪眸子如秋水般清澈。   顾笙轻轻咬了咬唇,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张口唤出了两个字。   那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可在晏辞的耳朵里却无比清晰。   下一刻,一向不知道害羞为何物的晏辞脸皮瞬间红的如同煮熟了的虾。   他脸上灿烂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感觉自己整个人被什么东西从内到外点着了。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应道:   “...嗯。”   再然后,晏辞平生第一次发现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放比较合适。   他索性从床上站起来,指着外边结结巴巴地开口:“那个,马还没喂,我去喂马...你先睡...”   说完这话他立马冲出了房门,只留下脸上红的滴血的顾笙。   顾笙用手背按了按自己滚烫的面颊,心里狂跳不止,这厢反应过来,才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一个哥儿怎么能这么大胆,他到底在干什么呀...   然而又想到那声低低的回答。   顾笙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嘴角扬的好高,他害羞地抱住被子,将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   -------------------------------------   晏辞冲出门后,直到夜风终于把他燥热的内心平静下来,他心跳如擂鼓,身体靠着马厩的柱子,脑子里不停回想着顾笙的样子。   小棕马正在安静地吃草,突然看到一个人冲过来站在自己面前像个傻子一样杵着,嘴角快扬到耳根。   被打扰了吃草的雅兴,小棕马非常不满地喷了喷鼻子。   晏辞到是丝毫不介意,哼着曲又在食槽里放了一把干草。   等到站起身时,呼吸急了一些,胸前一阵剧痛,他弯下腰捂着嘴咳了一阵,声音并不大,然而屋里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顾笙已经除了外衫,只穿了里面的单衣,在漆黑的夜里像一抹月光。   晏辞把咳嗽的声音硬生生憋了回去。   可是顾笙已经焦急地走上前:“是不是胸口疼,忘了看你的伤,你还没上药呢...”他拉住晏辞的手,因为心急都忘了害羞。   晏辞沉默着跟他进屋,他掌心的那只手柔软温热。晏辞没敢用力,似乎生怕微微用力就会弄疼了他,就这样虚虚地握着。   在解开里衣后,顾笙才发现晏辞胸前连着腹部全部青紫起来,青肿的痕迹高出皮肤许多。他心疼的说不出话,眼角又开始泛红,连带这眼尾那颗小痣殷红无比:“怎么会伤的这么重...”   晏辞生怕他会哭出来,忙道:“只是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事。”   他说的很轻松,顾笙却白了脸,扶着晏辞躺到床上,晏辞靠在床头,看着他神色有些凝重,低声安慰道:“没事的,养两天就好了。”   顾笙没有答话,从另外一个抽屉里取出各色药瓶,跪到晏辞身侧的床上,看着那一片青紫,难受的说不出话。   他动作很轻柔,然而晏辞还是在药敷上伤口时身子轻轻颤了一下。   顾笙咬了咬唇,不敢再耽误,快速地抹上药膏,然后找了干净的布条将晏辞胸前包扎的干净整洁严严实实。   晏辞打破凝重的气氛,开玩笑道:“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好。”   顾笙没接他的话,还瞪了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不早点跟自己说伤情。不过他本就生的漂亮,这怒瞪的眼神不禁起不了威慑作用,还起了某些反作用。   晏辞没敢吭声,也没敢动,只能盯着头顶斜上方那些破旧积灰的椽梁。   他躺在靠外的位置,那边顾笙收拾好了药品,转过身看了看挡在外面的晏辞,有点犹豫要不要从他身上爬过去。   晏辞相当贴心地收了收脚。   顾笙抿了抿唇,这才爬上床。   他只穿了一件里衣,一双白皙玲珑的脚还在外边露着,脚趾玲珑剔透。身子单薄轻盈,薄薄的里衣贴着玲珑的腰线,愈发显得腰肢纤细起来。   晏辞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感受到身边的人安静地躺下,贴心地给自己往上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被子,又钻进被窝把自己裹好,随着他的动作,干净又好闻的皂角味萦绕在晏辞的鼻尖。   蜡烛烧到底端,蹦出一点火星后,屋子陷入黑暗。   晏辞盯着头上黑暗的房顶许久。   他的嗅觉生来就比别人更敏感些,闻过那么多香料的芬芳,却在此时因为最普通的皂角香陷入失眠。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抵不过这一天各种起伏带来的劳累,他终于歪着头沉沉睡去了。   听到身旁人呼吸声变得平稳,一直背对着晏辞的顾笙悄悄睁开眼。   他小心翼翼转过身,正好能看见月光下晏辞安静的睡颜。   他眉目修长,鼻梁笔挺,乌黑的发铺了满床,和自己的交叠在一起。睡着之后,清逸出尘的气质更加明显。   他可真好看。   顾笙第一次见到晏辞时就这么想的。   那天晏辞掀开自己的盖头,浑身的酒气神色不耐地甩开自己想为他宽衣的手,吓得他从此以后再也不敢亲近他。   除了他喝醉的那晚,今天是他们第一次同塌而眠,就像真正的一对夫夫那般。   顾笙小心地裹着被子往晏辞身旁挪了挪,近的感受到身边人的温度。   最终在那平稳的呼吸声中,他也沉沉睡去了。 第6章   第二日晏辞起了早,揉了揉胸前,发现已经没什么大碍,就轻手轻脚地准备起身,结果头皮被轻轻扯了一下,才发现头发被旁边的人压住了。   他看了看身旁,睡得正香的小夫郎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面朝着自己蜷在被子里。这并不是一个有安全感的睡姿。   晏辞轻轻拽了拽头发,没有拽动。他凝视着顾笙安静的睡颜,实在不忍心吵醒他。   不多时顾笙睫毛轻轻一颤,睁开眼睛便看到靠着床头注视着自己的晏辞。   他眨了眨眼睛,脸上又后知后觉地红了起来。   晏辞“噗嗤”一声轻笑。   顾笙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他看了自己多久,不好意思地爬起来,下意识道:“我来服侍夫君更衣...”   话还没说完,突然想到晏辞昨晚的话,攥了攥手指,没再开口。   却见晏辞已经站起身,笨手笨脚地系着衣带,结果怎么穿都不对劲,最终无奈地看了看顾笙:“帮我一把吧。”   顾笙立马起身,细白的手指熟练地穿过衣带,替他将衣服细致地整理好。抬头看见晏辞亮晶晶的眸子,赶紧低下头,却被眼前人捏了捏脸:“你怎么这么可爱。”   “今天我要出趟门。”晏辞低声道,看见顾笙依旧是乖顺地点头,也不问他去干什么。   于是他只好又补充一句:“你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外面的天刚亮,空气中还带着夜里的湿意。   开了院门,晏辞发现村里的男人们已经扛着锄头下田了,有的家境好一点的还带着挽着犁的水牛。   这里因为气候的原因,水稻一年两熟,小满前后种一茬,等到成熟,临近立秋的时候收割,立马就要种下一茬,此时正是农忙的时候。   那些村民大部分都见过村外那个废弃许久的旧房子,见到有人从里面出来,用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打量着晏辞。   晏辞依旧牵着小棕马出门,他准备去镇上碰碰运气,找点他所需要的东西。   家里那些之前晏家没带走的香料品类虽多,但品质并不好,而且因为此地气候潮湿,香料一旦受潮就会导致调制的香品味道不正。   白檀镇上的铺子开门都很早。   沿街旁边卖肉的摊子上,屠夫刚刚将早上现杀的半扇猪肉挂起,那边早餐铺里老板就一声吆喝,面前升腾的热气间,白胖的馒头一个挨着一个,紧贴着那些薄的能看到馅的包子,老老实实地躺在蒸笼里。   几个赶集的人围在桌边,就着蒜瓣吃着包子,看的人食指大动。可惜晏辞兜里只剩几个叮当作响铜板,没法享受此等乐趣。   隔着一条街的香铺大门敞开,一捆捆线香被抱出来摊在旁边的架子上,大概是店家们想趁着天气好抓紧晒香。   镇上的香铺大部分贩卖的都是这种线香。   把香粉搓成很细的长条状,因为形状像线所以得名,一般用来供奉神明。   晏辞走了十家有九家香铺主打的是这种香型,以檀香和降真为主。   他暗自琢磨,这地区很有可能宗教信仰旺盛,周遭或许有佛家的庙宇或是道家的宫观,以至于此地祭神所用的香品售卖繁多。   只不过走了一遍下来,来来回回只有那几款香,并没有太过出众的。   倒是赵家用晏家的香方制的那道“腊梅香膏”让他耿耿于怀,能在制香业如此发达的镇上有立足之地,只能说晏家祖上的确是有些传承的。   不过那腊梅香的确好闻,但在晏辞看来还有改进的空间。   他这样边思考边走,不多时便走到了一家很冷清的店面前面。   这家香铺离旁边热闹的街市隔了一条街,不仅门口一个人没有,店主人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只有柜台上孤零零放着几块半包半露的香木。   别的香铺都是卖制好的香,而这家铺子却是直接卖没加工的香木,怪不得铺子门口人可罗雀。   晏辞看到柜台的角落里放着一小包碎石大小的块状物体,是一种处于褐色与黄色之间的琉璃色很小的香块。   他站住了脚,细细看了那几块香块,不禁有些吃惊。   这种香叫做乳香,是一种树的树脂凝结而成,因为滴落时呈现白色乳汁状,因此得名。由于自树上结出,难免掺些杂质,所以品质参差不齐。   这种香很特别的一点是,自古以来只能靠蕃域进口,寻常途径根本买不来,因此价格昂贵,昂贵到历史上有一段时间曾经将它等价货币。   所以这店家要不就是富得流油,要不就是对香料一无所知。   晏辞抬头看了看牌匾,上面一块有些年头的破旧牌匾,挂的有点歪,上面写着“四时香铺”。   虽然这香铺看着其貌不扬,与外面一众门前插着各种花花绿绿的招子的香铺不同,但晏辞隐隐约约觉得可以从这里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正琢磨着,这时只见一个人从后门进来,一看到门口有人还愣了一下,下一刻立马把手在衣袍上擦了擦,快步上前,欣喜道:“喜欢什么随便挑就是了,我这里比外边都便宜——”   话还没说完,两个人同时开口:“是你!”   面前这青年长得颇为精神,一双眼睛乌黑有神,看着颇为正气,一笑还有两颗虎牙。   正是昨天晚上人群里帮晏辞说话的那个青年。   青年也认出来晏辞,嘿了一声:“你不就是昨天打架很厉害的那个兄弟吗!”   晏辞对“打架很厉害”这五个字很受用:“别人欺负我夫郎,我能忍吗?”   “就是不能忍!”青年在粗布袍子上擦了擦手,“他们那群人没一个好东西!”接着又兴冲冲道:“想买什么?”   晏辞有些疑惑,问道:“你这里为什么只卖香木,不卖制好的香品?”   明明原料这么好,若是制出香来一定味道极妙。   听完他的问题,青年本来还高兴的脸垮了下来:“实不相瞒,要是会制香我早就自己干了,哪用现在这样只能卖这些木头。”   晏辞若有所思:“你是没有制香的工具,还是没有制香的香方?”   青年一听到“香方”两字,眉毛都竖起来了,咬着牙道:“还不是赵家那孙子!”   他说早些年他父亲病重缺药钱,赵家那些人趁他不在的时候,骗他的母亲把香方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出去。后来他上门理论,赵家还不承认,把他打了一顿撵了出来。   晏辞立刻就明白了,还有些感同身受,没想到这赵家一直干着从别的家族骗香方的事。   他凝视着台上那些上好的香料,突然有了个主意:“你想不想制香?”   青年愣了一下,下意识道:“当然想啊!”   晏辞道:“我手头上倒是有些方子,就是差好的香料,你如果愿意,我可以帮你炼制香品出来。”   他话音刚落,那青年一脸迷惑看着他:“你是说你要把香方给我用?”他有点警惕,“你不会也是来骗我吧?”   晏辞知道一般香铺都会把香方好好收藏,自家传自家用。像自己这么光明正大拿出香方要求合作的,的确有骗子的嫌疑。   晏辞无奈摊开手,表示自己也是穷光蛋一个:“你看我这样子像骗子吗?我和你处境一样,都是走投无路。”   他也不遮遮掩掩,坦然并简短地把自己怎么被赶出家门的事说了一遍,直说的青年眉头直皱,又听说他也是被赵家骗了香方,顿时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在听说晏辞就是晏家被赶出门的那个大公子后,青年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嘴:“原来就是你。”他打量了晏辞一番:“不像啊,传闻不是说...”   晏辞淡定地说:“不学无术游手好闲酒品差是吧?”   青年尴尬地笑了笑,随后眉头一拧:“不过你那弟弟也太不是东西了,怪不得你昨天把他打了。”   他想了想,补充道:“还是打得轻了!要是有人对我娘子动手动脚,我一定让他后悔生出来!”   晏辞笑了。   这青年说自己叫苏青木,他说香铺是从他爹那里继承过来的,早些年因为有个叔叔在市舶司①当差的缘故,所以搞到许多寻常香铺搞不到的香料。   市舶司大概就相当于现代的海关,由朝廷在海港设立的官府,主管海上贸易。   大批南海以南的香料会从这里流入燕朝,绝大部分珍贵的上好香料都一路北上供给燕都的贵人们。   但总会有一小部分流入民间,这些个舶来品各个价值不菲。   苏青木那些稀少的香木就是从他爹那里继承来的。   因为没什么制香天赋,自从香方被骗了以后,苏青木只能一边养猪一边卖残存的原木维生。   但这些香料一般人还不会用,所以一直没人买,只能低价摆在柜台上。   按他的话说,若不是这铺子是他老爹传给他的,他早就卖了去当屠夫了。   ...   铜制香炉里,清袅的香雾缓缓从盖中吐出。   香炉里正是晏辞配好的那道“腊梅香”。   苏青木在这香雾缭绕中,刚开始还带着怀疑的表情从他脸上一点点退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再一次问对面坐着的言辞:“你要把这香的香方卖给我?”   晏辞靠在椅背上,将手里的杯子放下,点了点头。   苏青木用一种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他:“你不是疯了吧?”   晏辞挑了挑眉。   苏青木觉得自己有点失态,解释道:“虽然我不是很懂香,但你这香方若是放在外面,肯定有人愿意花五两银子买,可是我现在连一贯铜板儿都拿不出来!”   晏辞道:“也不能说是卖给你。”他说:“我现在手头有香方不假,但是我需要一个能提供原料的渠道。”   “说白了就是交换。”   这也是为什么晏辞选择这里的原因,毕竟稀奇的香品需要稀少的原料。   苏青木想了想又无奈道:“我本来只想卖外面的那种最普通的香就够了。”   “这种香放在我这小铺子里,你就不怕亏本?”   但是晏辞倒不是很在意这个:“这个你不用管,我把这味香拿出来,是为了代表我的诚意,也是我的敲门砖。”   “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就当它是我对你昨天的报答吧。”   苏青木看着他的目光,知道他没有开玩笑,思来想去,鼓起勇气问了最重要的问题:“那你要多少工钱啊?”   晏辞:“啊?”   苏青木欲哭无泪:“我这个月没有工钱发你了,只能等卖了猪崽子才行。”   “...”   原来是纠结这个。   晏辞道:“这个不用介意,我不需要你给我工钱,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香炉:“未来按我的香方卖出的香品利润我要十分之三。”   -------------------------------------   “这块可以。”晏辞脱了外衫,挽着袖子,拿着锉刀对着一块木头边看边切。   一连几天,苏青木蹲在旁边看着这位刚认识的朋友整日对着他这堆木头又切又割,脸上带着深深的迷茫。   晏辞面前的香木上油线清晰可见,因为油脂凝结颜色深沉,气味断断续续如线钻入鼻腔,味道温和醇厚。   晏辞顺着木头的纹理将其切开,切成片状焚烧,一股清凉甜腻的味道弥漫在房间。   苏青木在一旁闻了半天,真诚道:“我觉得还是你前些天那个香好闻。”   “那个是合香,自然比单方香味道特殊一点。”晏辞说,“但是都太普通了,你需要一个招牌。”   苏青木奇怪道:“什么样的叫招牌?”   晏辞:“就是独一无二的,别人一想到这款香,就第一时间想到你的香铺,除了你其他人都做不出来,或者就算做出来了也不能和你媲美。”   而且必须是比晏家和赵家的香方还要好的方子。   苏青木表示无法理解:“这也太难了,岂不是相当于自创一个香方?要我说还是像其他人那样卖点普通香品算了,能挣多少是多少。”   晏辞幽幽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在说:你能不能有点志气?   他继续埋头切片,其实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到底应该弄出一个什么样的香,原料方便获取,还要味道独特,让人一见倾心。   …   临近黄昏的时候,晏辞将这几日做好的几捆腊梅线香交给苏青木:“这些天你先拿着这些卖,价格就按照我们之前说的。”   苏青木接过香掂了掂:“你明天不过来了?”   晏辞收拾好东西,摇了摇头:“先不过来了,这几天夫郎一直一个人在家,我回去陪陪他。”   苏青木撇了撇嘴,有点嫉妒地嘟囔了一句:“有夫郎就是好。”   晏辞无奈,这些天他一直在香铺制香,每天都很晚才回去。虽然顾笙一直那副乖巧的模样,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但晏辞还是害怕他会担心。   -------------------------------------   顾笙将桌子擦的一尘不染,想了想又把晏辞那间又当书房又当香房的屋子清理一遍。   屋里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桌子上凌乱不堪,市面上最便宜的麻纸铺满了桌子。   顾笙小心地将上面写满墨迹的纸张收成一摞,有点好奇地看了看。   他虽然不会写字,但是是认识字的,以前经常偷偷看爹爹写的字。   可那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却不像自己熟悉的字,反而每个字都像没写全一般少了几笔,还有的他好似熟悉又好似完全没见过。   正琢磨着,忽然听到院外有人高声道:“晏家哥儿,在家吗?”   顾笙忙放下手中的纸,应了一声:“在呢!”   他急急忙忙跑出去推开门,外面站着几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妇人,似乎刚从外面结伴回来。敲门的那位脸上的皮肤晒得黝黑。一只手挎着满满当当的菜篮。   顾笙唤了一声:“刘家婶子。”   妇人将手上满满一筐野菜递过去:“晏家哥儿,这是今天新挖的野菜,婶子吃不了,给你点。”   顾笙没有接,有点不好意思道:“婶子,我不能收了,您前些天刚给我一篮...”   妇人拉着顾笙的手,硬塞到他手里:“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跟婶子客气什么?”   顾笙推脱不了,只能腼腆着道谢。   几个妇人这才慢慢往回村的路上走,一边八卦道:   “那就是你说的顾秀才的儿子啊,长得真俊俏。”   “谁说不是呢,可惜没嫁个好男人。”   “他男人谁啊?”   “就是晏家那个老大,之前成天喝酒,最近不知怎么了,搬到这来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听说被他老子赶出来。我表姐她儿子不是在晏家当车夫吗?前些天就是他把这两口子送出来的。”   “不过被赶出来了也不着家...我男人之前见他好几次,都是天不亮赶着马车进镇,空着手过去空着手回来。”   “回去告诉你女儿,找男人可不能找这样的,不会干活光好看有什么用。”   几个妇人一顿八卦,末了皆是同情顾笙如何倒霉。   “那孩子多好,以后咱们能帮衬还是要帮衬些。”   “就是。”   几个人正在说话,忽然听到身后的马蹄声,看见远远地跑来一辆马车,马车停在晏家院子门口,一个墨蓝色衣袍的年轻男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晏辞老远就看到几个挽着筐的村中妇人站住脚看着他小声交头接耳。   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不过没人理他就是了,甚至还有人翻了个白眼。   他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村民眼中的某种反面教材。 第7章   晏辞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们远去。   还未进门,便闻到一阵饭菜的香气。   香味刺激的他的肚子咕咕作响,他实在是太饿了,顾不得其他,大步跨进门。   他进到厨房,看到灶台前那个单薄熟悉的身影在忙碌着,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一截细腻的脖颈。   晏辞走到他身后,看着他娴熟地翻着铲子,滚烫的铁锅里冒出阵阵菜香,夹杂着灶台下木炭炙烤空气的味道,形成了一种独特又温馨的香气。   “你在做什么?”晏辞好奇地出声问道。   顾笙太专注了,明显没想到身后有人,吓得连忙转过身,正好对上晏辞的眸子。   他松了一口气,笑道:“隔壁婶子刚刚又送来一筐野菜,我做好了给你吃。”   晏辞点了点头:“我刚才在外面看到了,找时间我去谢谢她。”   他的余光落到放在角落里的米缸,走上前打开一看,只见原本米就不多的米缸已经彻底见了底,只剩一小把米可怜地偎在角落,再过几天怕是要断炊。   晚上的饭是用粗瓷碗盛的糠米饭,一碟不知名字的野菜炒肉。顾笙怕晏辞没有肉吃不下,狠了狠心去市集上花几文钱买了一小块肉回来。   大户人家吃的羊肉太贵了他买不起,只能买了最便宜的猪肉,用热水焯了好几遍才勉强去除猪肉的腥气,可是他还是担忧晏辞会嫌弃。   因为以往在晏家的时候,晏老爷是从来不允许家仆买猪肉回来的,晏家人都觉得猪肉是穷人才吃的东西,看都不会看。   不过他似乎多虑了。   因为晏辞不仅吃了,还吃的十分开心。   他哪知道晏辞心里感动的直落泪:打了二十年光棍,一朝醒来,竟然有人给他做饭,还做得这么好吃,顾笙他是天使吧...   晏辞对顾笙是从来不会吝啬自己的夸奖的,他大力称赞顾笙的手艺好,直夸得顾笙脸上又红了起来才罢休。   吃完饭,晏辞不顾顾笙的阻拦去洗碗。顾笙看着他蹲在井边用皂荚洗碗的样子,心里升起的暖意几乎充满了胸腔。   他想起成亲前,他的父亲终日坐在书案前读着之乎者也,那时尚在世的娘亲在家里从来都是忙忙碌碌的,仿佛有干不完的活儿。   可爹爹从来都不会像夫君这样主动帮娘亲做活,他说这些都是女人和哥儿要做的事。   晏辞收拾完厨房,又跑去香房研究他的香方去了。这些天他一直如此,对着那些木头切切割割,再在纸上写写画画。   虽然不太清楚他每天在忙什么,但顾笙还是搬来小凳子,习惯性地坐在他旁边。自从得到晏辞的同意后,在安静的夜晚看着他忙碌,成为他很喜欢的一件事。   案上那块碎了一半的砚台是晏辞走的时候从晏家顺过来的,因为只剩一半,所以下面得垫着东西斜着放,每次只能装少许墨汁。   晏辞又拿起他那根分了叉的兔毫笔,用一种很潇洒的姿势执笔,下笔速度极快地在麻纸上写着什么。   其实他的毛笔字是很漂亮,当年制成的香品上香签的字都是他亲手写上去的。为此他还特意练了宋徽宗独创的瘦金体,运笔灵动绰约,写出的字体内紧外松,笔锋如兰如竹。   当年他的朋友都感叹,他这手好字不去当个书法家可惜了。   所以在他写的时候,顾笙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早些时候他给晏辞收拾桌子时,没有认真看,此时才发现那纸上的字竟是比他见过的任何人的字都要好看。   虽然速度很快,有些凌乱,中途勾了又划,但是任谁都能看出这字写的多漂亮。   只是上面大多数字他都不认识。   顾笙的目光落在晏辞被烛光映照的柔和的侧面,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真实的感感。   这种感觉来源于,他突然意识到他的夫君和那些鄙夷的评价中是完全不同的。   夫君是认识字的,而且他的字写的很漂亮很漂亮;夫君不是只会喝酒,他会调香会制香;夫君也不是人言的那般懦弱,他会站在自己面前保护自己。   他很好很好,好的让顾笙产生一种错觉,这样的夫君,有一天会不会离开自己...   顾笙小心地靠近晏辞,看着纸上那些字迹。他很喜欢看人写字,事实上他很喜欢看书。他只认识字却不会写,因为未出嫁的时候,每当他想写字,就会被父亲训斥。   虽然他从小就聪慧,认识的字比隔离邻居的儿子还多。可爹爹只会将书从他手里抽走,瞪着他道:一个哥儿,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爹爹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一个哥儿,在爹爹看来,哥儿是注定成为外家人的,所以对他并不亲。只有娘会偷偷将爹爹案上的书带给他看,可是自从娘亲去世,他就再也没有读书的机会了。   晏辞忖度着列下几种香料的清单,不经意回头,便看见自己的小夫郎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字。   模样认真,琉璃一样的眸子映着烛光,亮晶晶的。   “还不去睡觉吗?”他忍不住柔声问道,“我还要一会儿。”   顾笙摇了摇头,伸出细白的手指,小心问:“这个念什么?”   晏辞耐心地道:“这个是‘麝’,也是一种香。”   他用笔尖在砚上蘸了蘸,笔迹旁边又工整地写下一个繁体的“麝”字。   顾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落笔,直到晏辞低声问他:“你要试试吗?”   顾笙一惊,抬头看他,见他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错愕的影子。   顾笙咬了咬唇,点头。   晏辞把座位让给他,自己站在他身后。   顾笙颤抖着握住那支毫笔,却是僵硬的一动不敢动,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   直到身后的温热贴上他的后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带动着他的腕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   那只手修长,五指有力地托着顾笙的手指,一边写一边为他解释字的含义。   末了还特意教他写下自己的名字,把“顾笙”两个字工整地写在一旁。   顾笙盯着纸上的字迹,忍不住道:“夫君的名字要怎么写?”   晏辞听到那两个字,睫毛微颤,握着顾笙的手,又在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   晏辞。   顾笙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   他看着那两个字,心里最深处的念头破土而出,他也想做点什么,他想让自己能够站在晏辞身边,而不是这样每天在家里等着他回来。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耳朵已经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我可不可以去镇上的机坊帮忙...”   房间里安静了。   顾笙顿时紧张地攥紧袖子,后悔把这话说出口。   这是前两天刘婶给自己的提议,她说镇上的布坊一直在招手艺好的织娘,到了那儿用他们的机子织布,还会按时发放工钱,织的布匹质量好的还可以多拿,当然哥儿也是可以的去的。   只是因为哥儿体质不如女子,没有多少人会让自己的哥儿出门。况且村里的人都认为没本事的男人才会让自己的哥儿出去抛头露面。   顾笙听了很是心动,因为这几日家里的粮食不多了,夫君每天辛苦奔波,看的他心疼,他好想帮夫君做点什么。   顾笙以前曾经和娘亲学过如何纺织,他的手艺很好,织出的布又细腻,质量又好,拿到集市上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虽然他很想再摸摸机杼,可是出嫁后就不能再碰那些了。   因为出嫁前,爹爹特意强调,让他不要告诉夫君自己会纺织的事。他说晏家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绝不会让一个哥儿出门的,并告诫他让他在家安分守己,就算哪天快饿死了,也得把夫君的面子放第一位。   他的爹爹是读书人,落榜之后一直以读书人自居,从来没出门干过活,用他的话说读书人出门干活是很掉面子的事,所以一直靠着顾笙和娘亲织布维生。   用他爹爹的话说,如果一个哥儿成亲了还出门抛头露面,就是给自己的男人难堪,就算挨打都是自找的,都不过分。   想到这儿,顾笙的额头已经冒出细汗,自己刚才太冲动了。   虽然他的夫君对他温和,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男人怎么会不爱面子?夫君明明对自己这么好,自己刚刚那么说,岂不是在打他的脸。   他的心里砰砰直跳,生怕晏辞会误会,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战战兢兢地开口:“我说错话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好事啊。”   晏辞在顾笙说完以后就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毕竟顾笙整日一个人在家,他都担心他会抑郁。   若是顾笙去了机坊,遇到那里的其他的哥儿,多说说话,说不定还能改改这柔弱的性子。而且自己以后每天去香铺可以顺路带他过去,晚上再接他一起回来。   “想去就去呗。”他说。   顾笙抬起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晏辞的下巴,看不见他的表情。顾笙还是怕他心里不舒服,硬着头皮道:   “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去了...”   “我为什么不同意呀?”晏辞垂眸看着他,小夫郎头上的汗都冒出来,看着可怜兮兮的。顿时觉得有趣,也不知道他刚才又瞎想了什么。   他抬手轻轻敲了下顾笙的额头:“你这小脑袋里又冒出什么奇怪的想法了?”   顾笙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情,见他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竟然真的没有生气。   他有点委屈地伸手摸了摸额头,一直乱跳的心渐渐平复。   晏辞一只手捧着他的脸,一只手替他揉着额头,少年微微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晏辞看着他的眼睛: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都会支持你。” 第8章   晏辞果真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去了镇上的机坊。   布庄开在镇上,当晏辞带着顾笙说明来意,布庄老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面色泰然自若的晏辞,又看了看躲在他身后的顾笙。   “晏大少爷,你不至于吧?”老板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他身后的哥儿身娇体弱的,这大少爷怎么舍得让这小哥儿出门?   顾笙生怕别人会误会是晏辞让他来的,急忙抢先开口:“您误会了,是我主动想来的,和夫君没关系。”   听了这话,布庄老板的眼神更怪了。   并且已经脑补出一番,晏家没用的大少爷被赶出门依旧不知悔改,在家不干活当大爷,还逼迫自己柔弱的夫郎出门赚钱养家,还让夫郎说是自己自愿的。   虽然他不太想让顾笙在自己这里当机工,但是他更不愿意得罪晏家,虽然晏辞被赶出门全镇皆知,但这些有钱人的想法谁能琢磨出来。   正好坊里还有几个与顾笙同岁的小哥儿,不过大部分都是因为家里有特殊原因出门赚钱,哪有家里男人四肢健全,让小哥儿出门的道理?   晏辞倒是不是很在乎别人的眼神,既然顾笙想来,那让他来便是了。   他离开时还捏了捏顾笙的脸:“遇到什么麻烦就跟我说,要是觉得累,不想干了就回来。”   顾笙表面上听话地点头,但是心里却是打定主意要帮夫君的。他暗暗给自己打气,一定要让夫君刮目相看才行。   晏辞又嘱咐几句便离开了。   他一离开布庄,就脚步飞快地赶往四时香铺,心里既期待又紧张,他要看看他那腊梅香这些天都卖了多少。   他现在很需要钱。   并且他对自己制出的香品还是很有自信的,毕竟重生前他制出来的香放在市面上都是大卖的程度。只不过他以往只管制香,倒还真的没有亲自出去卖过。   但他给苏青木那些香,那个品质,怎么着也能卖出去一半吧?   晏辞之前还在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下,就算只卖出一半自己至少也能挣个几百文。   几百文在这个世界也是只能维生几天,更何况现在自己不是以前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他得养家糊口啊。   晏辞穿过热闹的集市,一直走到香铺所在的那条街市,远远就看见四时香铺外面和往常一样——   冷冷清清。   晏辞顿时感觉心都凉了。   他走到门口,看着柜台前靠在竹椅上睡的口水都流出来的苏青木,和柜台上摆的整整齐齐的香品,心里热血翻腾,简直要吐了。   苏青木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带着怨念的目光,直觉敏锐地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晏辞站在门口,目光直直盯着台子上的香。   “哎,你来了!”苏青木看到他还很高兴,热切招呼道。   晏辞一时之间没明白他高兴在何处。   苏青木坐直身子,眼睛雪亮:“你那招有用!”   他掏出整整齐齐的三十文往台子上一摆,没注意晏辞更加黑的脸,兴奋道:“我这铺子开张以来,第一次赚到二十文以上!”   然后他一枚一枚地仔细地数了九文,推到晏辞面前,想了想又拿出一文推过去:“给你凑个整。”   晏辞盯着面前那十枚铜钱,感觉身心受到极大摧残。   他扶额,太阳穴突突直跳,咬着牙道:“所以这几天到底卖出去多少?”   “一副啊。”苏青木眨了眨眼睛,“三十文。”   晏辞欲哭无泪:“为什么只有一副啊?”   难道不应该卖出去一半或者更多吗?难道不应该他拿着几百文,买上大米白面,然后在夫郎面前表现一番,得到夫郎崇拜的目光吗?   苏青木也感觉气氛不太对,安慰道:“其实我觉得已经不错了,至少比我以前赚的都多。”他把剩下的钱收好,想了想,谨慎地提议道:   “要不你上我那儿去喂猪吧?”   晏辞感觉自己要疯了:“我不要去喂猪。”他心态炸了,“你知不知道我以前一支香能卖多少!”   苏青木撇了撇嘴,心想这大少爷又开始做梦了,全镇上的人都知道他以前从来不会制香。   晏辞看着苏青木一副完全不信的表情,郁闷地转身就走。   苏青木急忙喊他:“你去哪啊?”   “回去想办法。”晏辞闷声道。“我不信我制的香就能卖出一副。”   才走出几步,又听到苏青木在身后喊:   “那这钱你要不要啊?”   晏辞脚步顿住了。   他僵硬地转过身,然后硬着头皮把那象征着他尊严的十文钱扫进袖子。   ...   不应该啊。   晏辞沮丧地往回走,脑子里却是飞快转动,把每一步都顺了一遍。   香料没选错,步骤也是没有错,难道是宣传不到位?那也不应该就卖出去一副啊...   他一边想一边走,直到路过街角一个坐在地上拿着碗乞讨的叫花子。   他忍不住站住脚,朝叫花子碗里看了看。   一,二,三......   十五文。   所以他现在改行去当叫花子,还来得及吗?   那叫花子本来正在晃着碗,突然看着面前一个的人正面色不善,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碗,立马警惕地把碗口捂住。   “...”   晏辞深吸了一口气,简直怀疑人生。   然而家里米缸已经空了,今天或者明天就要断炊,他必须弄点粮食回去,毕竟他不吃,顾笙还要吃啊。   面他是绝对买不起的,于是看着米摊上白花花的大米,十分没有底气地问老板:“米怎么卖?”   米摊老板随口应道:“哦,最近收成好,米价便宜,八文一升。”   八文。   一升米大概够他和顾笙吃两天。   实在不行要不他以后每天只吃两顿吧?   晏辞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感受到了以往从来没感受过的,贫穷的力量。   在他记忆里,原主在晏家每天吃三顿,顿顿有肉的生活简直像是做梦。   亏他之前还花的大手大脚,他怎么敢的?   他狠了狠心,最终还是拿出八文钱:“买了。”   -------------------------------------   晏家祖宅。   晏家老爷晏昌坐在正厅,看着面前鎏金香炉里的半截线香,眉头越拧越紧。   一旁的老管家看着他面上的表情,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愤怒。   在那清冷缥缈的香气中,晏昌指着香炉,不可思议地看着老管家:   “这真是那畜...他做的?”   老管家点了点头:“派去采买粮食的王二看到的。”他补充道,“听说大公子这些天一直在西边的铺子做营生。”   自从赵家得到了腊梅香方,晏家在外生意的收成至少掉了三分之一。   晏昌这些天整日愁眉不展,一想到生意,心里就对晏辞愈加恼火,直到听仆人说晏辞在一家铺子找到了营生。   老管家道:“听说大少爷今日在米铺前面站了半天,恐怕手里拮据。”他看了看自家老爷的脸色,小心问:“要不要把剩下的香买点回来?”   晏昌冷哼一声:“买什么?他有本事就活,没本事就死。”   他又看着香炉里的香灰,又想到什么,问道:“那宅子里的香料他没卖?”   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整日好吃懒做,走投无路能把手头值钱的东西都卖出去,若是卖出宅子里剩下质量参差不齐的香料足够他和他那夫郎再活几天。   老管家摇了摇头:“没听说。”   晏昌沉默地闻着空气里清冷的香味,竟是比自家祖传制出来的味道还要清透几分,寒味与暖香交织的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算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将香料配比配的如此精妙。   他不相信晏辞有这个能耐。   “以后他的事不要告诉我。”晏昌站起身,正要离开主厅,迎面进来一个年轻人。   这人脸上青紫未消,似乎被人打过还没完全愈合,嘴唇一张一合间还能看到上牙突兀的一个黑洞。   他一进来就皱着眉,说话有点漏风地问道:“这什么味啊爹?”。   话刚说完,又用鼻子仔细闻了闻,惊奇道:“这腊梅香的味道怎么跟以往不一样?”   晏昌没有说话,冷冷瞪了他一眼,拂袖离去。   晏方眼里划过一丝阴鸷,看着晏昌离去,不耐烦地问老管家:“这香是爹新做的?”   老管家沉默地站着,晏方眼尖地看到桌子上的香签,上面是一个他从来没听说过名字的小香铺。   晏方撇了撇嘴,赵安侨那头猪,怎么会把香卖给这种小铺子?   他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   四时香铺。   刚才他路过门口,正好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大公子”什么的,这才故意进来打听消息。   晏辞?怎么可能?   这是他制出来的香?   他盯着老管家,咬牙道:“这是晏辞做的?”   自从上次他被晏昌从牢里赎出来,老家伙就没给他一天好脸色,还把他禁足在府里整整七天。   他盯着那香签,晏辞他什么时候会制香的?还是这种上等品质的香?   老管家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叹了一口气:“二公子,你还是消停一下吧。”   晏方冷笑道:“你会不会说话,什么二公子?我现在是这个家唯一的继承人。”   他又看了看香炉里已经烧到尾巴的香,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安。   晏辞,他不可能有这个本事。   老头子嘴上说着把他赶出家门,没想到暗地里还关注他?   晏辞想凭区区一道香就回晏家?   想都别想。 第9章   顾笙被安排在机坊最角落里的机杼上。   刚开始几天,老板见他身弱,让他每天织半匹布,结果顾笙手脚麻利地将棉锭放进梭子,熟练地踩着脚踏,不到一天就织完了一匹。   布庄老板颇为赞赏他,还额外给了他一点工钱。   由于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坐在顾笙旁边的小哥看他的眼神带着嫉妒。   “织的快又怎么样,生不出孩子有什么用?”直到顾笙又一次得到额外工钱,旁边的哥儿阴阳怪气道。   顾笙没说话,他看了看说话的人,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哥儿,穿着一身棉麻的衣服,粗布衣服下的腹部鼓起。   这哥儿是村子里猎户的夫郎,没有名字,跟着夫姓唤作王乔氏,别人都叫他乔哥儿。   因为王猎户前些日子摔断了胳膊,为了维持生计,乔哥儿只能挺着怀胎七月的肚子出来干活。   乔哥儿坐在机杼旁,他生的很俏丽,唇角的孕痣又红又润。   顾笙的目光忍不住落到乔哥儿费力扶着的巨大肚子上。   乔哥儿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得意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嘴角带着自豪的笑:“我可不像你,我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   他有点挑衅地看着顾笙:“村里的郎中说是个男孩!”   顾笙不知道要说什么,旁边一个小哥儿上前一步:“你都生五个了还没生出,怎么肯定这个就是?”   乔哥儿一看见这个哥儿,愤恨地瞪了他一眼,却没再说话。   “你不要理他,他那人就那样。”见顾笙低下头有点沮丧,那小哥儿安慰他道,“他十四岁就成亲了,生了五个都没生出带把的。”   顾笙抬起头,看见一张颇为素净的面孔,一只眼睛亮亮的。   是的,一只眼睛。   这哥儿只有一只眼睛,另外一只右眼被萎缩的眼睑覆盖着,能看出里面空空荡荡的。   这小哥儿却一点都不在意自己残缺的右眼,他看着顾笙手下紧实的布料,忍不住道:“你手艺可真好。”   顾笙还没被晏辞以外的人夸奖过,害羞地脸红起来。   “没有。”他小声说,“都是以前娘教的。”   过些日子跟这哥儿熟了以后,顾笙才知道他是镇上裁缝家的儿子,名叫应怜,在镇子上很有名。   应怜曾经有个相公,成亲以后因为一直没有孩子就总是打他。直到有一次男人失手把应怜推到桌角上,从此以后应怜就只剩一只眼睛了。   在那以后他就每天去衙门告状要求和离。   这个世界上只有男人可以休弃妻子或者哥儿,或者男人主动要求和离,官府才能判两人和离。   所以这哥儿当时去衙门,不管他夫家人怎么骂,甚至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拖走,他就是铁了心跪在衙门门前不走。   最后衙门生怕闹出人命,判了他和他相公和离。   这哥儿从此就在镇上出名了,没人敢惹,自然也没人敢娶。   ...   虽然乔哥儿总是嘲讽他,可顾笙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他圆润的肚子上,他知道那里有个小宝宝。   只是他不知道要怎么有小宝宝。   这些事本来应该成亲前娘亲告诉他的,可是娘亲去的早,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个。   应怜看着他好奇的样子,问道:“你有几个孩子了?”   顾笙摇了摇头:“我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应怜奇怪地问道,“你不是成亲了吗?”   顾笙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小声道:“我生不出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刚成亲,夫君不喜欢他,从来不和他睡在一起。每当有人问他为什么还没有身孕,夫君就对外说他生不出孩子。   其实他很想跟夫君说,他很健康一定能生出孩子,可是他怕夫君不信,而且这种话让他一个哥儿怎么说出口?   应怜看着他有点失落的样子,有点同情地看了看他:“你别太难过,生不出孩子不一定是你的问题。”   顾笙摇了摇头:“夫君他对我很好的,他不会乱说,一定是我的问题。”   除了乔哥儿外的几个哥儿闻言都凑了过来。   “他光对你好有什么用,应哥儿之前的相公最开始也对他好,后来还不是因为没有孩子...”   “哎呀,我跟你说吧,你要想他一直对你好,就得怀上他的孩子!”   几个小哥儿七嘴八舌地你一言我一语,顾笙的脸上越来越白。   直到他们说:“你夫君要是不让你怀上他的孩子,那就是在找机会休了你!”   “不会的!”   顾笙快哭了出来,夫君他那么好,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他勇敢地鼓足勇气辩解:“是我生不出孩子,跟我夫君没关!”   应怜见他快哭了,以为他自责,于是安慰道:“别怕,我那男人就是自己不行,还怪在我头上。”   他此话一出,整个机坊都安静了。   -------------------------------------   晏辞最近无所事事,香铺也没有去,去了看着外面冷冷清清的就心烦。   不仅入不敷出,而且之前借用苏青木的料子他得想办法还给他。   当事者本人并不太着急,但晏辞还是有种负债的感觉。   他回到家靠在椅子上望着头顶房梁之间的蜘蛛网,手里的两枚铜板在指间被他摆弄的叮当作响。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窗外有人路过,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田里没人除草...”   “...得找个能干的小伙子...”   他把铜钱“啪”地攥到掌心里,立马从床上跳了起来,推开窗道:   “这这这!我就是能干的小伙子!”   窗外几个拿着农具的农户同时回头,其中有一个就是几日前给他们送野菜的刘婶。   刘婶是村里的农户,前些天下山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在晏家院子门前休息时,被顾笙看到。   顾笙不仅给了她伤药,还帮她送东西回家,从此刘婶隔三差五就给顾笙送菜。   刘婶一见是他,上下打量了晏辞几眼,见这人生的白白净净的,一点不像干农活的人,不知那哥儿跟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随口答道:“哦,他男人在啊。”   她对这人没什么好感,但还是比较关照顾笙,既然这是他男人,就帮衬帮衬他,于是道:   “晏家娃子,这几日得闲的话去跟着我家那个下地除除草吧,工钱什么的按日给你。”   正在沮丧的晏辞听到这话立马来了精神,他本来正在愁两天以后如何不饿死。   当天他就真的拎着锄头下了地。   前些天这些新种的稻苗已经插好了,如今有了长势。   只不过地里稗草长得也快,这种草长得和稻苗很像,必须隔几天就得去除一次。   最近家家户户都农忙,实在找不到有空的年轻男人,所以才找上了晏辞。   刘婶的丈夫此时正站在田头拄着锄头,看看跟在自家婆娘身后一脸兴奋的晏辞,又看看朝他又做眼色又努嘴的刘婶。   黝黑的脸上挤出个僵硬的笑来。   头顶天空湛蓝,脚下是大片的水田,田里是三三两两劳作的农民。   刘叔指着一边的田:“娃子,今天你把这半边草除了就行。”   他说着率先演示了一番。   晏辞掂了掂手里的锄头,学着刘叔的样子,将苗旁边的杂草除去。   他学的倒是很快,没一会儿就锄完一片,原本的郁闷之情也好了不少。   “这除草倒也不是很难。”他暗自心想。实在不行他就去种地去,总不至于会饿死。   那厢刘叔已经除了半边田的稗草,一抬头就看到晏辞有样学样,姿势很标准,力气也使得很够。   刘叔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这娃子也不像村里人说的那么不堪。   接着目光顺势移到他脚下,只见晏辞一锄头下去,稻苗与杂草齐飞。   然后他还贴心地弯下腰把几根可怜的嫩苗拔了出来,留下旁边长势旺盛的稗草。   刘叔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的老脸上露出惊恐,他急忙喊道:   “晏娃子你认错了,你拔的那个是苗!”   -------------------------------------   黄昏的时候,顾笙才从机坊走出来,他今天听了一天以前从未听过的言论,心里的担忧感从来没有这么强过。   他看着晏辞如往常一样在门外等他,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晏辞站在布坊门口的拱桥上,眼睛盯着桥对岸不远处的夜市。   夜市规模不大,此时人们已经开始在外面摆上摊子,那些招牌上写着酸梅汤、香饮子、各种炙烤的野味,现酿的冰糖丸子...直看的他阵阵眩晕。   吆喝叫卖声随着夕阳的余晖一同洒向傍晚的天空。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芸芸众生。   他突然想到这个词。   他发现他除了制香好像什么都不会。   直到顾笙走到他旁边,他感受到了小夫郎的目光,回过头朝他笑笑,面上同往常一样,毫无破绽。   他没敢告诉顾笙自己这几天分文未挣,还一锄头砸了人家的苗,空手而归。而且还幸亏对方和顾笙关系比较好,没有让他倒赔钱。   顾笙看着他的笑,总觉的和往常不太一样,心里担忧更甚。   两人回去的路上,各怀心思。   一个想着怎么解决明后天的口粮问题,一个想着怎么解决自己和夫君的关系问题。   于是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顾笙看着晏辞的背影,虽然夫君表面上依旧如平时一样,但他直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来。   平时夫君总是会和自己聊个不停,经常是他不停地说,自己安静地听。   可是这几天夫君跟往常相比实在很安静,一点都不像平时的样子。   他又想起小哥儿们的话。   他们说,如果你夫君腻了,想休了你,就会故意冷落你。 第10章   几天后。   苏青木家也在村子里,他在屋子后面筑了一个猪圈。   出乎晏辞意料的是,他发现苏青木家的猪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就算在村子里都算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狭小的猪圈里的猪有大有小,一个挤着一个在地上的烂泥中吭吭地嚎叫。   苏青木拿棍子在猪栏上“哐哐”敲了两下,那些猪一看有人来立马扇着耳朵笨拙地挤上前。   晏辞不敢置信地问:“这些都是你养的?”   苏青木将猪草放在铡刀下面铡碎,然后将碎了的猪草和煮熟了的麻子搅拌在一起,弄成一大桶糊状物,还往里加了不少盐。   他动作干净利落,把那团草绿色稀泥一样的东西搅匀,随口答道:“哦,珠儿养的。”   珠儿是他妹妹,大名叫什么不知道,村里人都叫她珠儿。这姑娘晏辞见过几面,不过没怎么说过话。   晏辞看着那些猪,问道:“你怎么不把猪圈建大一点。”   “不能太大,太大猪长不肥。”苏青木把猪食倒在食槽里,群猪蜂拥而上,互相挤来挤去,长长的鼻子在食槽里拱来拱去。   光把猪食填满就要花费小半天时间,苏青木最后才给一只老母猪喂食,他说这头猪叫“大花”,是他这群猪里最能生的。   晏辞看着一头长度跟小牛差不多大的猪,硕大的肚子垂的几乎碰到地面,让他产生一种会肚子把脊柱压断的错觉。   “这是今年第二胎,马上要生了。”苏青木道,然后拍了拍手,对着老母猪亲切吆喝道,“过来大花。”   老母猪闻声,立马“吭哧吭哧”地上前。   晏辞将手里木桶中的猪食尽数倒进食槽,大花把头埋在食槽里,耳朵兴奋地扑扇着,卷曲的尾巴一摇一晃。   晏辞探头看着那猪进食的样子,心里竟意外获得一丝满足感。   苏青木点了点头:“我觉得你还挺适合喂猪的。”   满足感顿时烟消云散。   “我之前让你打听的事打听了没有?”晏辞这些天总能遇到一些村民,看到他之后就开始窃窃私语,然后带着八卦的眼神打量他。   隐约还有古怪的字眼传来。   晏辞也不知道自己又干了什么,又被人传了什么闲话。   上次把稻苗当野草铲了的事到现在还在别人口中流传,他的这具身体就像自带话题一般,从头到尾都能成为别人饭后谈资。   “哦,我之前让珠儿打听过了,她在村里人缘好。”苏青木手一挥。“不过那些长舌妇说的话,你放在心上干吗?”   说了什么话?晏辞迷茫地想。   苏青木没吭声,临走时却叫住他,还从屋里拿出一瓶酒,塞给晏辞:“拿着这个。”   他挤眉弄眼,用一种你懂的语气道:“对身体好。”   “...”   -------------------------------------   入夜。   顾笙脱下外衫,把脱下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枕头旁。   他今天终于又羞又臊地跟应怜打听到了,要想生孩子,不能只单纯地睡觉,要脱-光了睡才行。   虽然不知道具体操作,但顾笙还是咬着牙,打定主意准备试一试。   他只穿了一件粗麻里衣,衣服质量本身就差,几乎能看见里面若隐若现的皮肤。   他害羞地跪在床上,心里忐忑地等着夫君回来,他还是害怕夫君会像他们说的那样休了自己,所以他一定要快点怀上夫君的孩子。   等了许久,桌上的烛油灯已经快见底,晏辞却迟迟没来。   顾笙披上外衣下了床,他推开屋门,发现院子里没有晏辞的身影。   院子里没有,香房里没有,哪都没有。   他有些心慌,推开院门,却发现月光之下,不远处的田埂上坐着一个人。   ...   晏辞其实最近心情不是很好。   连着几天没有收入,一直靠着顾笙织布来养活他们两个,还总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他以前一直过的顺风顺水的日子,所以现在难免产生一种无法控制的挫败感。   他现在非常想点一支烟,可惜没有,想喝酒,只有苏青木塞给他的那瓶。   晏辞盯着那酒许久,没有标签。   他拔出盖子,习惯性地去闻味道,结果浓重的草药伴随着刺鼻的酒味传来,差点没把他呛死。   好劣质的酒。   他心想。   不过毕竟是酒。   他仰头灌了一口。   浓烈的酒顺着食道一路滑入胃部,形成一团灼热的火,把他呛的咳嗽起来。   他这时才想起自己晚上没吃饭,他之前骗顾笙说自己吃过了,然后跑到井边灌了两碗冷冰的井水。   昨天前天也是这样。   于是酒一入腹,他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连带着胸腔里积攒多日的愤懑也暂时被压了下去,那酒劲儿很大,直冲上头,把头脑冲的发热,眼前一阵眩晕。   他睁着眼睛看着月光下远方树林斑驳的剪影,浑身上下卷进一种奇怪的炙热里。   他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   他将屋子里那些香料点了一遍,不过依旧没舍得把它们卖掉;方子他也是对了一遍又一遍,毫无差错,甚至用料都是上好的香木,不存在出错的可能。   晏辞陷入一种迷茫。   不知过了多久,一件尚且带着暖意的外衫披在了他的肩上。   晏辞眯着眼朝来人看去,却对上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有点熟悉。   顾笙看着晏辞酒气上头的样子,心里跳的很厉害。   夫君又开始喝酒了。他害怕地想。   以前夫君每次喝酒,酒后都会控制不住自己,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看着已有醉意的晏辞,离他两步远,没敢上前。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互相看着。   晏辞在酒精作用下有些反应迟钝,他饶有趣味地看着顾笙害怕担心的眼神,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鬼使神差地问道: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啊?”   顾笙愣了愣,一时之间没明白他的意思。   等反应过来,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摇头。   他看着晏辞有些浑浊的眼睛,再也顾不上害怕,猛地扑进他的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   晏辞感受到怀里的人颤抖着的身子,那温软的身子贴着自己,把他身上那股子燥热又增添了几分。   顾笙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夫君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他声音细细的,带着以往从没有过的坚定,用尽最大力气去抱住他。   夫君那次醒来说的话他依旧记得,刚开始他以为他只是骗骗自己。   然而这些天夫君这样努力地保护他,让顾笙体会到了以前从没有过的温暖。   夫君对着他永远云淡风轻地笑,可如今的这副样子,让顾笙心里狠狠揪了一下。   他宁可承认自己没用,也不想听到晏辞说这样的话。   “如果没有夫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顾笙抽了抽鼻子,“夫君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我会永远陪着夫君,哪里都不去。”   晏辞脑子“嗡”的一声。   那股温热的软香一丝丝钻入鼻腔,脑子里的仅存的理智在不知是酒还是什么东西的作用下消散殆尽。   顾笙埋在晏辞的怀里,直到下巴突然被人不容拒绝地抬起,带着水汽的眼睛对上一双染着酒意的墨色眸子。   顾笙泪眼朦胧间,隐约看见面前的影子突然放大,接着一阵芳香却略带苦涩的酒味充斥了他的唇舌。   顾笙微微睁大眼睛,晏辞一手牢牢托着他的后脑,一手紧紧锢住他的腰,两人的身体紧贴着不留丝毫缝隙。   顾笙眼前模糊,他用尽力气呼吸,直到几乎喘不过气来时,晏辞才放开他。   接着晏辞将他打横抱起,大步朝屋子走去。   顾笙顺势紧紧搂住晏辞的脖子,身体不住地发抖。   他被扔到床上,晏辞一双眼睛里失去了平时的冷静,墨色的眸子带着被酒气熏染过的迷茫。   略带酒气的身子就这么覆上来,温热的手指直接探进顾笙的单衣。   顾笙害怕地轻轻颤抖,皮肤战栗不止,心里充满紧张害怕中还带着一点期待。   他学着晏辞的样子去解他的腰带,可是手指被握住了。   ...   晏辞只觉得浑身发烫。   上半身很烫。   下半身更烫。   他酒气上头,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可就在这欲望与沉沦交织的泥泞中,他的脑子里十分突兀地闪过一线清明。   那就是——   现在生孩子他养不起!   不对...   他要说的不是这句话...   “你...”   晏辞浑身烫的不行,他攥住那只一直想摸自己腰带的小手。   “你多大了?”   顾笙的手在他手里不老实地乱动,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不停颤抖,眼角那颗小痣红润欲滴。   “年底就十八了...”他喃喃着,挣扎想去抱晏辞。   晏辞脑子里“轰”地一声,顿时清醒了。   他看了一眼缠着自己的小手,又看了看面色绯红,眼角湿润的顾笙。   不行啊...   他可以丢脸,但不能犯罪,他可是良民...   “等一下,等一下...”   晏辞赶紧把胳膊从顾笙的怀抱里抽出来,顾笙两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像蛇一样顺势去抱他的胳膊,眼泪都流了出来,嘴里不断地道:   “夫君...我能生孩子,我真的能生孩子...”   晏辞不敢看他:“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呀?为什么呀?”顾笙已经急的哭出来了,他不明白夫君为什么不让自己怀他的孩子。   他强撑着爬起来在床上膝行几步到床边去拉晏辞的手,结果晏辞躲开了,他没拉到,身子摔进被子里。   顾笙直起身子,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一边用手抹泪,一边急的不行,口里一直唤着夫君。   晏辞手忙脚乱道:“你太小了,以后这种事有机会...”   “我已经不小了,别人十四岁就有宝宝了...”   晏辞听不下去了,他太阳穴疯狂地直跳,他怕再呆一秒自己就要疯掉了,直接转身出了屋。   屋里的顾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浑身颤抖,眼泪断了线般滴滴坠落。   他抱着被子努力捂住自己的哭声,绝望地想:夫君就是想休自己!   ...   晏辞浇了三桶水才把自己解脱出来。   他把水桶重重放在地上,酒醒了大半之后,迎来的是剧烈的头痛。   他揉着太阳穴,也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直到等着心跳趋于正常,才回了屋。   床上那小小的一团缩在被子里,似乎是哭累了睡着了。   晏辞叹了一口气,将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入怀中。   然后就这样失眠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顾笙醒来以后,无论晏辞说什么,他都不肯说话。   他眼睛红肿不堪,赌气般一声不吭。   ...   “你这酒就是假酒!”   晏辞一把将酒瓶拍在苏青木面前,怒气冲冲找他算账。   不仅头疼了一夜,一晚上没睡,昨天还害他差点酿成大祸!   苏青木瞪圆了眼睛:“假酒?!”   他看了看顶着巨大的黑眼圈,脸色很差的晏辞,狐疑道:“不会吧,村里赤脚大仙的独门偏方,用过的都说好!”   晏辞隐约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什么叫用过的都说好?”   苏青木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一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表情。   看着晏辞发黑的脸,又犹犹豫豫地看了他腰下一眼:“壮阳啊,用过的都说好...”   晏辞深深吸了一口气,气极反笑。   好啊,他终于知道自己又被传什么闲话了。 第11章   自从那天以后,顾笙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就是那种带着柔顺温和的表情,却总是如同和他有一层隔阂的样子。   晏辞也没有办法,他一想起那天的事就觉得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还好是有好消息的。   苏青木早上跑过来告诉他,这几天他的香卖出去几副,不过虽然有人路过店门时,闻到味道在门口围观,不过就是不买。   晏辞点了点头,这消息对他来说也算不上好,离他的预期差太远。   他在家里整理香柜时,意外发现一盒有些年头的盒子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被放在柜子最上面积满了灰。   他打开来看,一股颇为古典的异香迎面而来,他微微惊讶,只见里面是一盒小指肚大小的香丸。   这香丸还不是普通香粉做的,是由四种在各色合香中被用的最多的香料制成。   怎么会把这个香遗落在这里?   他抬头看了看柜子。   若是把这香卖出去,就可以解了他最近缺钱缺粮的燃眉之急,毕竟香料他要留着试香,但这种现成的东西还不如卖了。   他将那盒子带去店里,放在桌子上,正打算忙点别的。   然而目光落在盒子上,想了想还是没忍住。   他找了半天才从香铺里翻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香炉。接着烧了一小块木炭,等到木炭被烧的红透,才将其小心地插-进香灰中央,用香著将香灰从四面一点点埋到中间,形成一个小小的山丘状。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难得的享受了片刻的宁静,嘴角不经意地扬起,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某个晴朗的午后。   接着费了半天劲找了一小块陶瓷片放在香灰最上面,将香丸用刀切成屑放在陶瓷片上。   不多时,陶片在木炭的炙烤中逐渐升温,在不疾不徐地热气薰腾下,那小块香丸缓缓散发出舒缓典雅的香味,充盈在房间里。   他阖上眸子,靠在椅背上,轻轻呼吸。   这久违的味道里,他体会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连带着多日的疲倦和烦闷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去。   直到“嘎吱”一声,门开了,苏青木从外面进来,闻到这味道吓了一跳,又退出去看了看牌子,确定是自己的店才进来。   “厉害。”他说,“我这店硬是被你这香衬出了日入十两的感觉。”   晏辞睁开眼睛,幽幽道:“这可叫艺术。”   他气质从容随性,虽然此情此景下,有“附庸风雅”之嫌,但举手投足之间偏偏带着富家公子的味道。   “这又是什么?”   古香典中记载了四种用途最广的香料,各个价值不菲,合称“沉檀龙麝”,而由这四种香料制成的香则被称为“四合香”。   苏青木表示闻所未闻。   晏辞单纯地愉悦自己,只想在这味道里放松了一会儿。   结果不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一个风风火火的姑娘走了进来,一推开门就皱了皱眉:“什么味?”   这姑娘梳着一条长长的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子,她的眼睛简直和苏青木一模一样,但是和苏青木那双有神的大眼不同,这姑娘的眼睛就像一只猫儿。   这双眼睛,给见到她的人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个灵动的姑娘。   在看清屋里的景象后,她转向苏青木:“你还在这干嘛?大花这几天就快生了,你赶紧回去看看。”   苏青木看到她就难受,嘟囔道:“知道,我算着日子呢。”   这姑娘便是他的妹妹,叫做珠儿。   她一般不会往铺子来,只不过这几天大花待产的缘故,她为了抓苏青木来过几次,每次都把她哥押回去的。   她没有理苏青木的抱怨,看着那只香炉挑了挑眉,看着苏青木忍不住道:“你还没放弃这铺子?”   晏辞轻轻咳了一下,苏青木还没开口,就听她道:“省省吧,你们这样是卖不出去的。”   苏青木不开心道:“你懂什么?”   晏辞倒是有些惊讶,看着她问道:“何以见得?”   珠儿叹了口气:“你们俩个都不知道要把东西卖给谁,就敢开门做生意。”   两个人对视一眼,晏辞坐直身子。   “怎么说呢?”他语气放缓许多,听着颇为谦虚。   珠儿大大方方找了把椅子坐下,问他们:“你们这香一副能挣多少钱?”   苏青木老老实实道:“三十。”   珠儿又问:“那你知不知道镇上的百姓每天能赚多少钱?”   晏辞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就听珠儿掰着手指,如数家珍般道:   “据我所知,镇上东边的姚娘子每天纺线大概能赚到六十文左右;”   “村子里徐家的阿大去镇上帮人扛东西,一天能挣八十文;”   “还有就是跟我家关系比较好的阮屠户,他家有六口人,我之前把猪血卖给他,他说每天能赚一百五十文。”   她放下手指:“你觉得他们谁愿意随便花三十文买你的香?”   晏辞沉默了,苏青木道:“那就卖给能买得起的呗。”   珠儿白了他一眼:“愿意花费三十文买香的人,在镇子上有几个?况且还是你这一点名气都没有的小铺子,他们为什么不去更大更有名的铺子买?”   “我认为我做出来的东西比他们都要好。”晏辞突然开口,看向珠儿。“至少在品质上,我不会出错。”   “再好的东西,只要不被人知道,都可以视作不存在。”   珠儿笑了起来:“我承认你是有些本事的,但是你找上他之前,他这铺子都两年没开张了,你也不打听清楚了就敢在这儿卖。”   她摇摇头,站了起来对着苏青木说:“等你把爹留下来的那些木头都花光了,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去养猪吧。”   苏青木非常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晏辞却站起身,态度认真地道:“珠儿姑娘。”   珠儿看了他一眼:“我有名字。”   她指了指苏青木:“他叫苏青木,我叫苏白术(zhu,音烛)。”   青木,白术。   竟然还是两种香药的名字。   “苏姑娘。”晏辞朝她作了一揖,“所以我应该怎么做?”   -------------------------------------   顾笙没来之前,乔哥儿一直是机坊里手最快的。   只不过自从顾笙来了之后,每天东家奖赏的额外工钱就没有他的份了。   顾笙没有抬头都能感受到乔哥儿的眼神,只是他是温和惯了的人,没有去看那带着敌意的目光。   还好旁边有应怜,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又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机坊的机工们三两成群离开机坊,顾笙才从机杼旁站起。他现在总会下意识去躲开晏辞。   “你夫君不来接你吗?”应怜奇怪地问。   顾笙点了点头:“他应该在外面了。”   等到他出了机坊大门,却发现拱桥上,晏辞一向会等他的地方空无一人。   顾笙的心沉了下来,他垂下头,站在门外一时之间不知要去哪里。   “怎么,你相公没来接你?”   一个带着嘲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顾笙一惊,转头就看到乔哥儿俏丽的面容,一手扶着腰,一手抚摸着肚子。   顾笙不愿与他结仇,往一边站了站。   乔哥儿冷哼一声,嘲笑道:“不会是被人腻了吧?”他得意地道,“生不出孩子的哥儿还有人要?”   顾笙不想再听他说话,转身欲走。   这时一个长相五大三粗的男人从旁边过来,朝着乔哥儿道:“你不赶紧回家,乱跑什么?”   乔哥儿听了他的声音浑身一颤,本来俏丽的容貌白了三分。   “没,我就随便走走...”他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道。   那男人就是他的相公,村子里的王猎户,他骂骂咧咧地扯着乔哥儿的后衣领把他拽过去,动作粗鲁地仿佛在拽着一件物品。   乔哥儿脚下踉跄了一下,男人吼道:“你个没用的东西,额外的钱拿不到,再敢伤了老子的儿子,小心你的皮!”   男人抬头看见了顾笙,粗犷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不屑,乔哥儿连忙指着顾笙道:“他就是我说的那个...”   “哼,我当是谁。”王猎户轻蔑地道,“原来是那废物的马子。”   他转身给了乔哥儿一耳光:“你连他都比不过?我成天养你是干什么吃的?”   乔哥儿不敢说话,捂着脸害怕地浑身发抖,他漂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顾笙,仿佛打他的人不是王猎户,而是顾笙。   顾笙不想跟这两人有冲突,就想离开,突然那男人叫道:“我让你走了吗?”   顾笙加快脚步,背后传来快速走来的脚步声:“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他听着脚步声近在咫尺,害怕地下意识回头,却直直撞到了什么东西。   头顶上晏辞无奈的声音传来:“你看,我才晚来一会儿,你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顾笙抬起头,看见面前人的脸,墨色的眸子亮的如同繁星,与之前两天不太一样,似乎今天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晏辞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抬头看着面前粗壮的男人,奇怪道:“你找我夫郎做什么?”   那男人站住脚步,上下打量了晏辞一番,嗤笑道:“你就是那个小白脸?”   晏辞挑了挑眉。   乔哥儿挺着大肚子赶了上来,他心里一直记恨顾笙抢了他的工钱,有心挑拨顾笙和他夫君的关系,于是附和道:“可不是吗,人家都是男人在外挣钱,他们家可好,让哥儿出门养家!”   他知道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只要当众让顾笙他男人下不来台,他肯定会回去使劲打顾笙一顿,最好把顾笙打伤了才好,那样就没人跟自己抢了。   王猎户显然也是这个想法,对着晏辞大声嘲讽道:“一个男人,成天在家吃哥儿的软饭,我要是你,我都没脸出门!”   他的声音很大,之前还没完全散去的人被吸引了过来,小声议论指指点点。   应怜也在其中,他看着顾笙的样子,心道不好。   他见过太多人因为被当众嘲讽,为了挣回面子直接朝夫郎撒气,来显示自己的雄威。   然而晏辞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脸上不仅没有生气,还朝着王猎户扬了扬眉,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吃软饭怎么了?”   在这声平静还有些得意的问话中,周围的议论声瞬间消失。   他在一片寂静中笑道:   “我夫郎厉害,我自豪,我吃的上软饭,你吃的上吗?”   他看着一脸懵逼的王猎户,心情大好,笑容更加灿烂:   “而且我有吃软饭的资本,你有吗?”   众人皆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王猎户指着他“你”了半天一个字都没出来。   按照王猎户以往的经验,遇到这种情况一般男人都会羞得面红耳赤低头离开,然后他就可以乘胜追击,直羞得那人不敢出门才行。   此招屡试不爽。   可眼前这个明显不是一般男人,这个人他不仅不羞愧,甚至还很自豪?!   晏辞没皮没脸地笑,在众人震惊的目光里,拉着顾笙的手开心地离开。   于是,继“身无分文”“苗草不分”“疑患隐疾”,他又被加上一条“软饭硬吃”。   不过无所谓,愿意笑就笑。   他牵着顾笙的手走到镇门口的马车前,看着一路上沉默不语的小夫郎,没有像以前那样将顾笙抱上马。   而是转身,用手指抬起顾笙的下巴,无奈道:   “说吧,你又在生我的什么气?” 第12章   顾笙被他突如其来一问,一时之间没想好怎么回答。   他下意识想转过头不看晏辞的眼睛,可晏辞的手指微微发力,捏着他的下巴不让他转过头去。   “不许回避。”晏辞微微加重了声音。   下一刻不出意外地看着顾笙委屈地眨了眨眼,白皙的脸上迅速挂着一抹绯色,几缕碎发柔顺地垂在耳侧,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虽然他被晏辞捏着下巴转不过头,但眼睛赌气一般垂下,就是不去看他。   他的这副模样实在让晏辞强硬不起来,只能松开手,放软了声音:“你是不是又乱想了?”   晏辞虽然察觉到了小夫郎的变化,但他左想右想也没明白原因。   难道因为那天晚上的事?但是为什么顾笙会这么大反应?   这种事要是两个人身份换一下,比如他想但是顾笙不愿意,然后他生气了,这他倒是可以稍微理解。   顾笙本身给他的感觉就是很没有安全感的小少年,所以他怕顾笙担心,一直努力在顾笙面前表现的一切如常。   但是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不然万一以后误会大了就不好了。   顾笙看着晏辞温柔的眼神心里更加难受了,他从小被教导着不要有所求,成亲了只要乖乖听夫君的话便是,总是如此。   可是面对眼前的人,顾笙好怕会失去他,以至于他在心里强迫自己去做点什么。   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直接伸手抱住晏辞的腰。   虽然行动很有勇气,但是眼泪却不争气地顺着眼尾滑了下来,还带着鼻音,像一只奶声奶气的小猫,说出的话让晏辞心都慢了半拍:   “你能不能别不要我...”   晏辞被他抱住的一刻,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他抬起顾笙的脸,低头认真地注视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面前的人眸子被水汽洇湿,鼻尖通红,却一边紧紧抱着他的腰,一边仰着头去找他的眼睛,语气委屈:“可他们说生不出孩子的哥儿会被休的...”   晏辞:???   还有这种说法?   晏辞用一个现代人的思维思考,还没有想到这个层面上。   之前他还以为是自己那天喝多了吓到了顾笙,暗地里还自责了一番,倒还真没往这方面想。   毕竟顾虑顾笙的年龄问题,再有想法也不行,可没想到小夫郎的想法似乎比他还多。   晏辞觉得又好笑又好气,用手指轻柔地擦去顾笙眼角的泪水:“就因为这个?”   他托起顾笙的腮,耐心温和地道:“我不会休你的,跟有没有孩子没关系,我不会休你。”   顾笙听了这话,一直紧张的心才微微放松,但也只是微微放松。   他睁大眼睛,还是不太相信,紧紧抓着晏辞的衣服,害怕地问:“真的吗?”   晏辞在心里叹气,面上却是板起了脸故作严肃:“那你是听他们的还是听我的?”   顾笙吓得赶紧再次抱住他,生怕他不信一样表决心道:“我听你的!”   晏辞身子被他这么一抱,浑身轻轻颤抖,一边抱住他,然而另一只手却用力捂住嘴,唯恐自己压在喉咙里的笑声溢出来。   他的小夫郎也太可爱了吧。   他好不容易才把笑容收起来,伸手拉开顾笙,让他看着自己,表情一本正经道:“那说好了,以后若是有什么问题都直接跟我说,不许自己憋着。”   顾笙用力点头,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加了一句:“我真的能生孩子...”   晏辞心情大好,捏了捏他的脸:“行,以后生十个。”   顾笙本来已经不哭了,一听这话眼泪又落了下来,小手抹着泪,抽抽噎噎道:“我生不了那么多...”   生那么多自己要累坏的...   晏辞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顾笙把头埋到他胸前,感受着他胸腔震动,听着他笑声清朗,连带着耳朵也变得白里透红,上面浅薄的绒毛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   晏辞一把抱起还在抹泪的顾笙,跨上马车。   他熟练地挽起缰绳,然后转头用力在顾笙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顺带捏了捏他的小鼻子。   马鞭一响,小棕马迈开步子,车轮滚动。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路上顾笙一直紧紧偎在他的怀里,抱得那么紧。   到了家以后,晏辞先给马槽填了一把苜蓿,这东西还是他花了一文钱买的。然后安抚了顾笙,又亲自去厨房下厨熬了一锅粥,虽然他厨艺不精,但这种简单的伙食还是可以胜任。   家里唯一那口铁锅兼任了烹煮煎炸各项全能,是他们家的大功臣。晏辞在这种吃稀饭的日子里深深体会到有一口锅的重要性。   顾笙一直抱着膝坐在床上,他已经不哭了。等到晏辞满头是汗地拎着锅过来,他才坐到桌子边上,小口地喝着晏辞盛给他的粥。   粗瓷盘子里难得多出两枚清水煮的鸡蛋,这鸡蛋是之前晏辞帮村里人搬东西换来的,自从之前把苗当草锄了之后没人敢用他,只能干些其他的零散活儿。   那鸡蛋一看就是散养的鸡下的蛋,虽然个头不大,但在此时的晏辞看来已经算一道美食了。   晏辞飞快地干掉了自己那个,顾笙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把自己那个也放到他碗里。   晏辞一下子哽住了。   他抬头看了看顾笙,后者没有看他,只是小声道:“我不太饿,吃粥就好。”   晏辞放下筷子,他看着小口喝粥的顾笙,伸出手帮他把垂下的发丝拢到耳后。   “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他把那枚鸡蛋剥好了,将上面的碎壳一点点剥去,然后放在顾笙的碗里。   顾笙摇了摇头,放下碗,脸上微红:“过什么日子不重要。”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漂亮的眸子完成两道月亮:“能和夫君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   “你问我应该怎么把这些东西卖出去?”苏白术不敢置信地问,“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个养猪的。”   晏辞有心请教,苏白术看了看他认真的样子,叹气道:“你要是这么问,那你至少告诉我你的东西有什么值得买的?”   晏辞不假思索:“用料和香型。”他道,“用料取得都是油性香性好的香木,说不上最好但制出的香品绝不会差。”   “而且香型和外面卖的线香不同,用的是最容易散发味道的香粉。”   “哦。”苏白术点了点头,对他说的话没有任何兴趣:“那你就没想过为什么这镇上这么多香铺,都卖的是那种在你眼里算不上好的香品?”   晏辞张了张嘴,他还真没想过。   苏白术看着沉默的晏辞和一脸懵的苏青木,抿了抿唇:“因为镇上的人平时用到最多的就是那种便宜的香,你凭什么觉得他们愿意花更贵的银子买你这些不实用的,只因为你觉得你的东西好?”   她没等晏辞说话,两只手握拳面向苏青木:“假如我这只手里有一块银子,这只手里有一把猪草,你要哪一个?”   苏青木古怪地看着她,一脸懵:“银子啊,我要猪草做什么?我又不吃...”   “那要是给大花呢,你觉得它要哪个?”苏白术干脆利落地问。   “当然是猪草啊。”   “那不就得了。”苏白术收回手,看着若有所思的晏辞。   “虽然我不懂你说的那些,但我知道人就和猪一样,他们在意的不是你有什么,他们只在意自己想要什么。”   ...   “我觉得你妹妹说的对。”   苏白术走后,晏辞抱臂看着柜台上摆放整齐的香品,脑子里却是思绪翻腾。   苏青木完全没明白他们俩在说什么,坐在一旁道:“她说的哪对了?她就是个养猪的。”   晏辞摇了摇头,是他之前一直把注意力放到自己制的香品上,才忽略了或许卖不出去的问题并不是香品本身。   他从一旁的香筒中拿出香著,拨弄着香炉里的香灰。   此时四合香已经在高温上尽情地释放着香气,那浓郁古典的味道挥散在空气中,既诉说着香料的贵重,也更加显现出与这间屋子的格格不入。   东西虽好,但是在这个到处都是香铺的小镇想要一鸣惊人还是很难,更何况他没有赵家和晏家那样的名声,也没有巨大的,愿意来买他东西的人群。   想要降价不可能,他用的那些香料并不便宜,若是降价一定亏本。但将这些用沉香檀香制成的香品卖出去谈何容易,归根结底他从一开始就想的太好了。   “是我急于求成了。”   晏辞心想,他一味地想方设法把香品做到最好,却忽视了问题所在。   晏辞缓缓拿起用于清扫香炉上香灰的羽尘,然后一点点将附在香炉表面的多余香灰清扫干净。   事到如今他需要一款既实用,价格又合适的香品来帮自己赚到第一桶金。   毕竟店是从小养大的,客也是由少养多的。 第13章   这些天天气变得阴沉起来,空气中还带着令人烦闷的湿热。   晏辞一早就起了床,他打开门看着远处笼罩在蒙蒙云雾中的山林。   那处山位于白檀镇以北,名字叫做小檀山。   他们在的这个小村子正好就在山脚下,从村子的北边出去,一路向北就能看到一条通往山上的小路。   平日里经常有上山砍柴,或是打猎的村民,不过这些天天气还没到最难熬时,此时水菖蒲开花正盛,正是上山采摘的好时候。   晏辞看了看天气,头顶上云块凝聚在半空中,似乎再过些时候便要下起接连几天的大雨。而大雨过后,必是五毒俱出,寻常之人难以进山。   他准备在雨季来临之前进山一趟。   因为他要去山里里采香,去找找自己想要的香料。   早起趁着天气凉爽,顾笙将剩下的米炒熟放进布袋子里,用绳子扎紧。他看着已经整理好行囊,正在往头上戴斗笠的晏辞,欲言又止。   晏辞回头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又捏了捏他的小脸,把前些日子做的一个简陋的百刻香放在桌子上。   这种香与日晷有异曲同工之妙,先是用圆形模具雕刻出镂空花纹,再将香粉填满镂空处,撤下模具后便形成了一个如纂文般的图案。   其上可以细分为一百刻度,对应着一天十二个时辰,从头点燃,等到烧到尾时恰巧是一天时间。   晏辞还特意在香纂上标了一个记号,笑着对顾笙道:   “你看,等烧到那个位置,我就回来了。”   顾笙脸上并没有露出他想看到的喜悦,只是默默看着他。   晏辞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背起家里唯一的竹篓,拎着镰刀便要出门。   脚刚要踏出去就被顾笙拉住了衣角。   他回过头,看到小少年咬了咬唇,犹豫着开口:“我想和你一起去。”   这次难得的没有用请求的语气,非常有进步,但晏辞还是拒绝了。   “不行。”晏辞摇了摇头,“山里蚊虫多,你这细皮嫩肉的,要被当干粮的。”   顾笙有点不服气地道:“我才不是细皮嫩肉,我小时候就经常上山。”他想了想补充道,“夫君之前肯定没进过山,你这样会迷路的。”   他这话倒是没说错,以前为了给家里补贴家用,小的时候经常往山上跑,有时还会采些蘑菇回来炖汤。   反之,他才不相信晏辞以前上过山,他一个人去肯定要迷路...   最终在顾笙的坚持下,晏辞只能同意了。   “不过你要好好跟在我身后,不许乱跑。”   顾笙非常听话地点头。   小檀山虽然不高,却也称得上是草木繁盛,晏辞找了根粗细适合的树枝当手杖,沿着那条村民上山的小路往山上走。   他没敢往深走,此时深山里面虫子多不说,更主要的是顾笙跟在他后面,他可不想让小少年出什么意外。   路边的浅草丛里长着几株开着淡紫色小花的草,小花上长着微小的绒毛。晏辞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拿起镰刀把它们采割下来。   “这个是藿香,这几株刚刚开花,现在采下来刚好。”晏辞朝顾笙解释道,并将那些草放进竹筐。   他拉住顾笙的手一边向前开路,一边叮嘱他注意脚下。   从山顶留下的一条小溪,这溪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檀香溪”,临近溪边,各种有香用药用价值的植物便多了起来。   有几株正在花期,开着黄色小花的零陵香,也就是常说的薰草;旁边还生着些花朵垂落,已经长出青涩果子的草豆蔻。   溪边的石头缝里长着长势繁茂的菖蒲,几乎有半人多高。晏辞也不含糊,找了几株长的好的连根一起挖出放进背篓里。   小溪并不宽,澄澈的溪水中错落着圆形石头,铺在溪底的泥沙中。溪对岸是成片的,四季常青的松木林。   晏辞手长脚长,背着背篓,拎着镰刀像只鹿一样灵巧地跳了过去,回头去接顾笙,就看到他也学着自己的样子。   小腿一迈。   然后脚底一滑,“噗通”一声坐在了小溪里,水花四溅,被淋了满头满脸,乌黑的发粘在额头上,还被呛的咳嗽起来。   晏辞回过神的时候就听到自己开心的笑声在耳边回响。   溪水里的顾笙听到他的笑声抿着唇,没有理他,小脸雪白。   晏辞识相地赶紧闭了嘴,大步迈进溪里。   顾笙用手捂着脚踝,鼓了鼓腮帮子。   晏辞弯下腰去看他的脚腕,只见顾笙的一只脚卡在了两块石头之间,嫩白的皮肤红了一片。   晏辞把筐放到一边的岸上,蹲下身去。   他小心地将顾笙的脚从石头缝里拿出来,轻轻帮他揉着脚踝。   “疼?”   顾笙摇了摇头。   晏辞“啧”了一声,捞起他的腿弯,将小人儿一把抱起来。   他把他抱到溪边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然后脱下外衫垫在岩石上,再把顾笙放在上面。   接着单膝跪地,把顾笙的脚放在他的腿上,这才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鞋子。   顾笙低着头看着晏辞动作,雪白的脚掌被他小心地握在掌心,晏辞低着头问道:“能动吗?”   顾笙轻轻一动脚踝处就传来剧痛,他摇了摇头。   晏辞认真低头研究了一会儿道:“好像脱臼了。”   顾笙脸都白了,而且晏辞温热的手指还不时触摸到他的脚心,弄的他浑身都在发痒,连疼痛都顾不得,恨不得立马把脚抽出来。   顾笙只能小声地问:“那怎么办?”   “可以接上的。”   晏辞比划了一下,十分有自信地抬头:“我数到三就帮你接上,不过有点疼,你忍一下。”   顾笙紧张地点了点头,攥着衣服吸了一口气做好准备,听着晏辞的声音:   “一,二...”   “咔嚓”   清晰的骨节复位声传来。   顾笙瞪着晏辞,晏辞抬头无辜地看着他。   两人大眼瞪小眼。   许久,顾笙才反应过来,咬着唇控诉道:“你没数到三...”   晏辞诚实地点头:“没有。”   他站起身大笑着把顾笙抱在怀里,又安慰了好一阵才蹲下身,将背部朝向他:“来吧来吧,夫君背你。”   顾笙还犹豫了一下,等到晏辞又说了一句“来啊,别害羞。”他才将身子伏了上去。   晏辞掂了掂背上的人,轻的像只猫。他将镰刀放进筐里,一手拎着筐,一手拿起木棍,末了还不忘转头交代背上的人:   “你可要抱紧啦,要是掉下来我可就直接走了。”   顾笙瘪了瘪嘴,胳膊却听话地环紧晏辞的脖子,把鼻尖埋进他的发里,闻者干净好闻的梅花香,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晏辞迈过小溪,直接奔着那片松林而去。   这片松林位于小檀山山腰以上的位置,长势不算茂盛,大概是这里气温比山脚低的原因,距离地面很高的枝头难得的生着松果。   晏辞侧了侧头:“帮我个忙。”   顾笙奇怪地问他:“什么忙?”   晏辞朝着那堆松果扬了扬下巴:“打下来几颗。”说罢还把手里的木棍递给了他。   顾笙伸手接过木棍,晏辞问他:“拿不拿得动。”   “拿得动。”顾笙拿着棍子,用力朝斜上方的枝条打去。   第一下没打中,晏辞听着呼啸的风声,不禁缩了缩脖子。顾笙在他的背上直起身,很努力地再次挥动棍子,打中了。   无数松针随之落下,洒了两人满头满肩。   晏辞甩了甩头,将那些松针抖了下去,就这样几次后,地上落满松果,他用一只手捏了捏顾笙的小腿:“好了。”   然后把顾笙放了下来,让他靠在树下休息,自己则把那些松果一一捡到筐里。   顾笙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这些也能当香料吗?”   晏辞高深莫测道:“万物皆可入香。”   他看着顾笙毫不怀疑地用力点头,觉得小夫郎真的是单纯又好骗。   回去的路上,顾笙乖顺地伏在他的背上,晏辞把斗笠给他戴上。   自己在心里庆幸因为最近各种奔波和上窜下跳,身体素质还不错,能把顾笙一路背回去,当然也可能因为顾笙太轻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无言。   然而等到半山腰的位置,眼见刚才还算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   顾笙有点紧张地抱紧他:“不会要下雨吧?”他们两个除了一顶斗笠可什么雨具都没戴。   晏辞也在想这个问题,他皱了皱眉,道:“应该不会。”   似乎为了反驳他的话,他这句话话音刚落,一道刺眼的闪电落在不远处的山头,紧跟着轰隆隆的声音,豆大的雨滴不留丝毫情面地朝两人劈头盖脸砸下。   大雨倾盆而至。   晏辞在心里骂了一句,赶紧加快脚步,然而还没到山脚,天便全黑了下来,豆大的雨水打在两人的身上,直接把两个人浇成了落汤鸡。   顾笙有一顶斗笠的缘故还好,晏辞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空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直接调转方向朝着半山腰一间猎户打猎时用于歇脚的小屋跑去。   这屋子是他上山的时候眼尖看到的,暗自记了一下位置,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晏辞背着顾笙冲进了小屋,屋子门上没有锁,屋子里有一张用几块木板搭起来的简陋小床,一旁的角落里放着一堆挂满蜘蛛网的木柴。   晏辞从怀里摸出两块火石出来,他把那堆木柴捡了过来,虽然放了很长时间,但是令人庆幸它们都是干的。   晏辞把木头放在屋子中间一个有些年头的火盆里,用火石将其点燃,刚开始还是一簇小火苗,等到火苗蔓延木头之上,温暖的气息笼罩了整个屋子。   晏辞将身上湿漉漉的上衣艰难地扯了下来晾在火堆旁边。   火光映衬着他线条流畅的上半身,发梢的水珠顺着紧实有致的肌肉缓缓流下。   他转过头,看向缩在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的顾笙,伸出手,温声道:“过来烤烤火,穿着湿衣服过夜会生病的。” 第14章   顾笙远远地看着晏辞将火生了起来,然后又毫不避讳地把衣服脱下来晾在一边。   他把竹筐里采的香草全部拿出来,逐一放在火堆旁边,那几颗松果更是格外在意。   把所有东西都摆好了,回头看到顾笙已经坐在了旁边,脸还是白的,不知是冻的还是淋的。   顾笙又坐的离火堆近了点,两个人把袋子里的炒米分了吃掉,身子才算渐渐暖和不少。   晏辞看了看他,伸手握住他的脚踝,顾笙轻轻挣了一下便没有反抗。   却见晏辞把他的脚放在自己膝上,然后从筐子里找出一株香草,用手指把叶片细细撕碎了,直到汁液流出才将它们放在顾笙尚有些红肿的脚踝上。   冰冰凉凉的触感在皮肤上蔓延,顾笙奇怪道:“没想到这些还能治病。”   晏辞用鼻子“嗯”了一声:“香药同源嘛,不是所有药材都能当香料,但是所有的香料都可以入药。”   他耐心地帮顾笙穿上鞋,看了看他:“把衣服脱下来烤一下吧。”   顾笙还是有点害羞,他是个哥儿,没办法做到像男人那般坦然脱掉衣服。   但奈何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实在难受,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眼前的人又是自己的夫君,有什么害羞的。   但是晏辞笑了笑,似乎很清楚他的顾虑,转过身继续把那些香料烘干,没再去看他。   顾笙面上微红,赶紧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里面的底衣还在,然而沾了水薄薄的一层贴在身上,看起来就跟透明的一般,让他面红耳赤。   好在晏辞似乎很了解他的心思,等到他身上那件小衣已经干的差不多了,晏辞才起身披上外衫,走到窗前轻轻拉开一条缝往外看。   外面已经昏暗的不见五指,而且狂风大作,把脆弱的窗扉吹得吱呀作响,有风灌进来,将火盆里的火吹得起起伏伏。   晏辞心里一紧,搞不好真的要在这过夜了。   “早知道就不带你过来了。”   他有点后悔把顾笙带来跟他一起受罪,走到他身后,看着顾笙有点冷的样子,伸手帮他把头发散开。   火光下顾笙散着头发,任由晏辞用手指将他湿的粘在一起的发丝一一顺开,印象里就连娘亲也很少会如此细心对他。   晏辞给顾笙梳着头发,他看着手下的长发,可能因为营养不够的原因有点枯燥,他梳着梳着突然笑了:“我想起来了我以前养的猫。”   他现在就有一种给猫咪顺毛的错觉。   顾笙好奇地问:“夫君养过猫?”   “嗯。”晏辞点了点头,“以前养过一只白色的狮子猫,很粘人,总是到处掉毛。”   他把顾笙抱起来搂在怀里,让他舒舒服服靠在自己胸前,一只手把他发凉的双脚握住,尽量将热度传给他。   另一只手用木棍将火盆里的木材翻了翻,让其烧得更均匀。   顾笙身材本就瘦小,此时蜷在他怀里更显小小的一只。   他有点害羞地缩了缩脚趾,圆润小巧的指头在晏辞掌心划过,就像猫咪的爪子挠过。   这样一个夜里,这样的姿势,晏辞本来没有什么想法都要变得有想法了。   晏辞把思绪撇开,莞尔:“睡不着?”   顾笙点了点头,晏辞想了想:“那讲个故事?”   顾笙眨了眨眼睛,有点期待,然后才鼓起勇气:“我想听你的故事。”   晏辞正拨弄火的手一顿,虽然不知道顾笙为什么回想听这个,但很明显他想听的是现在这个“晏辞”的故事。   “我的故事很短的。”他轻轻一笑,回忆着自己以前的人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起。   “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会这些吗?”他想了想。   “我的祖父是一个干瘪的小老头儿,没什么特点,就是鼻子很灵,比我还要灵。”   “小时候他养了我一段时间,这些关于香料的知识都是他教给我的。”   “不过他脾气很爆,教我识香的时候总打我,分不清香料被他打,背错了方子还被打,调错了味道又被他打。”   晏辞看着火堆,回忆着似乎很久远的时光,火光在他的眸子里跳跃。   那时的他很小,但是对味道的敏感,让他在长辈们看来是很有天赋的后人。   只是他和所有年轻人一样,越长大,越向往外面的世界。   他不愿守着那些老旧的器具过一辈子,不愿一直待在那个小山村。   于是他鼓起勇气,跟祖父说他要离开。   祖父听完他半真半假的一大堆理由,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下一下抽着他那根旱烟袋,破天荒第一次没有用那东西抽他。   想走就走吧。   如果在外面累了,记得回来。   那是祖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见晏辞盯着火堆出神,顾笙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晏辞这才回过神来,于是轻声道:   “不过长大后我就离开了他身边。”   他去了外面的世界,在那里认识了很多朋友,见识了各种繁华,以至于他几乎忘了那个在深山里的小村子。   就在那个暑假开始之前,他和朋友庆祝考试结束,出去玩到凌晨。   第二天下午在宿舍中醒来,看到手机里几十条短信和未接来电。   他祖父在村子里的邻居告诉他,他不会用手机的祖父病重,想见他一面。   那天他睁着眼睛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座才回到小村子,却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这些他深藏于心的秘密,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或许会带进坟墓里,即使顾笙好看的眼睛还在专注地看着他。   晏辞垂头看着他,只是说:“后来我收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   他留在了山村里,将祖父留下来的香方全部誊抄了一遍,将那些他以前故意不好好学的香方统统记在了脑子里。   从那以后他一直是一个人,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了,祖父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一个人收拾了祖父的遗物,一个人操持了葬礼,一个人送走了来安慰他的邻居。曾经说等毕业赚了钱就带祖父去城里的话,永远实现不了。   那段时间他很消极,甚至不知何去何从。   “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很难熬。”晏辞轻声道。   直到因缘巧合下遇到顾笙。   他连着熬了几个晚上,报复自己一般调着香。   再次睁开眼睛,看见了躺在他身旁的人。   眼前的少年告诉自己,他需要他。   …   不知是不是晏辞语气里不自禁流露出的落寞,顾笙侧过身,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腰,然后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似乎想将全身的热量传给他。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有时候不用说话却可以表达很多。   他维持这个动作一动不动许久。   久到晏辞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便没有再开口。   忽听顾笙小小声道:   “我会陪着你的。”   声音很细,像往常一样,语气里却无比坚定,如同在许下什么诺言。   晏辞心里一暖,将他搂的更紧一点:   “嗯,睡吧。”   许久,等到怀里的人安稳睡去。   晏辞守着火,低头看着顾笙的睡颜。   其实他没跟顾笙说,顾笙如今应该是他所认识的人中最亲近的那个了。   最开始时,照顾顾笙让他觉得自己是被人需要的,无论是担负原主的责任还是他变相的自我救赎。   再后来他也说不清,经历了无数个漫长孤独的夜后,如今每个清晨醒来都能看见身旁人的样子。   他说不清,是顾笙更需要他一些,还是他更需要顾笙一些。   …   次日清晨,天空终于放晴了。   晏辞叫醒了顾笙,把香料收进竹筐,打开门,便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凉爽。   回家后他马不停蹄地将采摘来的香料晾干,采的几株藿香、甘草、零陵,一一摘掉多余的枝梗,一直晒到干燥,才磨成粉,分罐而装。   顾笙坐在一边看着他忙,好奇地指着这些药草:“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加水再煎呢?”   “这种香草和香木不一样,不能用加水煎制,不然香气会淡许多。”   晏辞闻了闻磨好的香粉,他其实不太经常用这种由香草磨成的香粉来制香,一般常用于和其他香材搭配。   晏辞放下了手里的罐子,目光转到昨天采摘的松果上。   他记得不错的话,古书中的确有一种香方,既不需要名贵的香木,也不需要药用的香草,甚至制作之方法也是前所未有的简单。   ...   “这就是你把这些秽杂搬来的原因?”   苏青木看着地上放着一筐松子壳,一筐晾干的橙子皮和梨皮,还有一筐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甘蔗渣?   他蹲下身,仔细看着那些甘蔗渣,似乎想从里面发现什么与众不同,但看了半天:“说实话,这东西喂猪,猪都不吃。”   晏辞已经习惯了他三句不离开他的猪。   他将几种材料各取等份,在钵里研成末后,又用筛子细细筛了一遍,直到香粉足够细腻,才将它们混合在一起。   苏青木皱着眉:“你这是要做什么?”   “四合香。”   苏青木指着旁边那个装着香丸的漂亮木匣子,纳闷道:“你不是说这个是四合香吗?”   晏辞点头:“这个也是,那个也是。”   沉檀龙麝四香合成的叫做大四合香,而橙皮梨皮甘蔗渣松子壳合成的叫做小四合香,也叫“四弃香”。   苏青木刚开始还不信这些东西能制出来香,直到晏辞将香粉用先前薰大四合香的方法重新薰香。   这种熏香的方法叫做“隔火熏香”,虽然比直接“烧”香步骤繁琐一些,但是熏香时可以保证没有烟气产生,香气舒缓释放,使得香味更加醇和宜人。   没有大四合那种明显浓郁的味道,一种独一无二的果香随着熏烤缓缓释放,渐渐变成清甜的味道,让人联想到甘甜多汁的果子。   “这些东西竟然也能制香...”苏青木不可思议地道。   晏辞把剩余的香粉装进罐子里,只听苏青木问出了最关键问题:“你用多少银子买的?”   “啊,银子啊。”晏辞仔细回忆道,“松子是捡的,晾干的甘蔗渣是从仓库找到的的,买橙子梨子花了点钱。”   而且一个一个剥皮的确费了他不少时间。   苏青木盯着那香粉,实在没想过这些看着没用的果皮也能制香,他想了半天,不住点头:“厉害。”   “还没完呢。”晏辞伸出手,从旁边取出一个小罐子,递给苏青木。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淡黄色的,散发着淡淡香味的香膏。   “...这又是什么?”   晏辞道:“香膏。”   “我知道是香膏,赵家的那个?你去买的?”   晏辞心想,当然不可能去买他们家的。   他摇了摇头:“不是他们那款。”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香粉罐,“用这个香做的。”   香膏做起来并不难,在香粉中加入蜂蜡或者其他膏状物混合便可形成,这东西一般用于肌肤表面上,附着力自是比香粉强许多。   最主要的是方便携带,不需要熏香技巧便可让香味散发出去。   所以问题来了。   他看了苏青木一眼:“现在怎么把它卖出去?”   “挨家挨户敲门?”   “好啊。”晏辞表示赞成,“你去?”   “我一个大男人挨家挨户敲门卖香膏?”   晏辞叹了口气:“可是我现在在外面,别人都避着我走,我去不太合适。”   两个人愁眉苦脸一阵,晏辞看了他一眼:“你妹妹呢?”   ...   苏家院子里。   “不。”   苏白术一边给大花喂猪草,一边回头看着面前两个男人,说的话诚实又扎心:   “我觉得跟你们干没有前途。”   苏青木“嘿”了一声:“怎么没前途了?你看看这香,镇上有第二个人做的出来吗?!”   苏白术翻了个白眼,明显不想理他,苏青木又要开口。   晏辞用手肘杵了他一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   “给她钱。”   苏青木一拍大腿:“卖出去分你一成!”   “一成?”苏白术转头看着他笑了,“你打发叫花子呢?”   她也不含糊,指了指晏辞:“你分他多少?”   苏青木明显不愿意给她许多,皱着眉道:“我可是你哥。”   “要是我早出来半个时辰,你现在就得叫我姐了。”   苏白术瞪了他一眼:“再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铺子是爹留给你的又不是给我的。”   苏青木咬了咬牙,挑衅般道:“行啊,你要是真能把他做的这些东西卖出去,我就分你三成。”   苏白术似乎正等着他这句话。   用“你给我等着”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伸手从他手里拿起香膏,对着晏辞摇了摇,示意道:“借我一个。”   晏辞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第15章   晚上吃过饭后,晏辞给顾笙上了药。   “这些天别去镇上了。”他轻缓地替他揉着脚踝。   顾笙刚开始还逞能说自己没问题,不过晏辞第一次态度如此强硬,并且没有顺着他。   “听话。”   晏辞就说了两个字,温和的声音里却带着绝对不容拒绝。   顾笙嘟了嘟嘴,任由晏辞把他抱到床上,然后老老实实地缩在被子里,只剩下一头乌黑的发散在床榻上。   两只露在外面的眼睛黑黑亮亮地,一眨不眨看着晏辞,又乖巧又可爱,让人忍不住把他抱在怀里好好揉搓一遍。   晏辞觉得心被勾的痒的不行。   于是他直接灭了油灯,连着被子一把将小夫郎带到怀里。   顾笙轻声叫了一下,晏辞将鼻子埋在他的发间,狠狠吸着那简单却让他无限着迷的味道。   顾笙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缩了缩脖子。   “睡吧。”他听到头顶上方,晏辞声音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他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如往常一样缩在晏辞的怀里,安安心心地睡着了。   第二日,晏辞独自一人去的镇上。   顾笙脚已经没有大碍了,稍稍有点肿。虽然晏辞叮嘱他要好好修养,但他不愿意在床上躺着,就爬起身把屋里屋外收拾了一番。   临近中午的时候,顾笙下厨做了点吃食,晏辞这些天偶尔会回到家里吃午饭,顾笙也不知道他今天回不回来,索性先烧上火做了。   就在他刚刚做好饭的时候,忽然听到院门被敲响了。   顾笙心中一喜,赶紧把鞋穿好,一蹦一跳跛着脚去开门。门开的那一瞬,顾笙一句“夫君”还没唤出口,就愣在了原地。   门外边不是晏辞,而是一个穿着青色圆领长袍,头戴儒巾,长相有些儒雅的中年人。   他在看到顾笙的那一瞬眉头紧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顾笙紧张的身子都僵了,他在袖子里捏紧手指,嗫嚅地唤了一声:“爹。”   中年儒生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绕过他进了门。   站在院子里看着简单的几乎没什么东西的院子,以及一旁破旧的马棚,还有旁边几间不知有多少年头的屋子,直皱眉:   “你现在就住这种地方?”   顾笙没有说话,这中年人正是他的父亲顾绰,年少时也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不到二十岁就过了童试,从此成了镇上唯一一个秀才,也算是风光一时。   无奈后来的乡试一直没过,但这小镇上识字的人就不多,更何况能考中秀才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因此不少人都想和他攀亲戚。   顾绰当年在一堆求亲的人中选择了镇上第一首富晏家,凭借着晏家丰厚的彩礼过的相当不错。   他看了看沉默地站在一旁的顾笙,对这个唯一的孩子难得的露出了少见的耐心:   “要不是听镇上的钱媒婆说了你的事,我还不知道你已经跟着你那相公搬到这里了。”   他直摇头:“没想到这亲家这般不留情面,你如今这般处境,都是那浪荡子害的。”   “爹。”顾笙开口,“夫君他现在对我很好,我愿意跟他在一起。”   顾绰道:“对你好有什么用,谁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沦落这般田地,为了留住你才对你好的。看看你现在住的屋子,还不如成亲之前。”   他转过头看着顾笙:“你是好孩子,爹不会让你受苦。”   “你记不记得你在胥州的表哥,你俩小时候玩的很好的那个...上个月断了弦,爹已经跟他说好了,只要你跟这公子哥和离,到时候风风光光嫁过去,后半辈子一直享福。”   顾笙知道自己有这么个表哥,年幼时见过几面,由于表亲之间联姻很普遍。   若不是晏家给的彩礼更丰厚,说不定此时他已经在胥州了。   可如今顾笙听了这话,不敢置信地抬头,嘴唇颤抖:“爹,按照律法哥儿不能提出和离的,况且我绝对不会跟夫君和离!”   顾绰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这个儿子痴傻的很,一点儿都不像他生的:   “你只需要去官府,跟大人说他对你不好,到时候爹找几个人帮你‘作证’,和离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嘛。”   “你这么年轻,没必要和这不成器的绑在一起一辈子。”   他看了看一言不发,脸色越来越难看的顾笙,催促道:“赶紧去把你的东西收拾了,跟爹离开这儿。”   -------------------------------------   丁子,藿香,苜蓿,兰香。   晏辞把前一天放在冷酒里浸了一夜的棉包取出,把香料放进煮沸的酒里用文火煎煮。快要煎熟时才将其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瓷瓶。   这种香油对头发枯黄有奇效,他也是前几天看到小夫郎头发有些干枯,才想起来这个法子,如果好用说不定也可以卖出去。   他正在香铺后面的院子里忙着试验制作发油,忽然听到前面有声音传来,似乎还是女子的声音。   他连忙把手中的瓶子放下,直接推开后院的门往前面走去。   远远地就见柜台前两个打扮朴实的少女,正小心地朝里面张望。晏辞第一次如此了解苏青木看到自己来买东西的心情。   “需要点什么?”他面上无比平静,大步走过去。   那两个少女好奇地打量着他,其中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开口:“这里有卖香膏吗?”   晏辞眨了眨眼睛,伸手将台子上的四合香推过去:“你是说这个吗?”   两个少女打开闻了闻,立马兴奋地对视了一眼,小声交谈道:“就是这个!”   那个胆大的少女又问道:“这个怎么卖?”   晏辞张了张嘴,脑子里想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说:“五文一个,十文三个。”   “这么便宜?!”   两个少女不可思议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赶紧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十文钱:“那我们要三个。”   两个人走后,晏辞看着台子上的十文钱,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他这是卖出去了?   正当他还沉浸在第一笔钱的喜悦中时,没过一会儿,又有一个村里汉子打扮的人来到附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四处张望。   晏辞颇为贴心地主动问道:“想买点什么吗?”   那汉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走上前,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就是你这有没有一种香啊,很便宜还挺好闻。”他有点尴尬地笑了下,“都是我婆娘,非让我来打听...”   晏辞赶紧再一次把东西拿过去。   “真的只要五文?”那汉子不可思议道,“那我先要一盒。”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   晏辞看着桌子上短短半天就收入的五十文。   他现在很想知道苏白术到底干了什么,他没记错的话她只带了一盒离开,总不至于上门挨个让人试用吧?   下午的时候,晏辞把总共二百来文铺在目瞪口呆的苏青木面前。   “兄弟。”苏青木脸上明显是和他一样的疑惑,震惊道,“我们这是卖出去了?”   晏辞郑重地点了点头,取了他自己的那份。   不多,但是足够他去买白花花的大米,甚至可以买一小块鲜肉回家,好好地和顾笙吃一顿好的。   “不说了。”他站起身,“我要回家了。”   晏辞已经无法按捺住兴奋的心情,他收拾了东西立马去了集市,先买了米,又买了一块猪肉,然后又花了几文给顾笙买了包糖块。   他赶着车回到家,还未到家门口,便看见门口停着一辆挂着朴素车帷的马车。   看着很简朴,不像是大户人家的马车。   晏辞下了车,发现自家庭院门是半掩的,他心里莫名多出一阵不好的预感,手正要推开门,忽听院子里传来“噗通”一声,接着是顾笙的声音响起:   “爹,孩儿哪都不去。”   “不去什么,你想跟着他一辈子穷死不成?你丢的起这脸我可丢不起!”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当初出嫁前爹说了晏家是好人家,为何如今却要孩儿离开?”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你跟我犯什么犟?不是都跟你说了,人家在胥州有带庭院的房子,还有仆人丫鬟伺候,你过去是去享福的...”   晏辞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个一身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正怒气冲冲地数落着什么,而在他面前,是倔强的不肯低头,直直跪在地上的顾笙。   顾笙听到声音惊讶地抬起头。   他本来紧紧抿着唇,脸上因为生气有些发白,眼角也是一片红,却坚强的没有落一丝泪。   然而看到晏辞的一瞬,他紧紧抿着的唇微微一松。   晏辞就看着他十分委屈的抽了抽鼻子,眼泪紧跟着就落下来了,还是那种怎么也止不住的落法,把小脸弄得一片花。   晏辞在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啊,他的小夫郎是只有他在场的时候才会哭。   晏辞默默走上前,先扶着顾笙站起来。   然后才站直身子转向一旁一直用一种轻蔑眼光看着他的中年人。   在原主记忆里,他只跟这人见过一面,还是在那次不太愉快的喜宴上。   虽然此人来者不善,但晏辞出于礼貌,还是整了整衣服,朝着眼前看着有些面熟的中年人作了一揖:   “小婿见过岳丈大人。” 第16章   “你来的正好。”那中年人受了他的礼,说的话却不给他留丝毫情面。   “我这孩子自小养的性情温和,先前见你也是仪表堂堂,才把他许配给了你,哪知你成亲之后竟是这般不求上进。”   顾绰用一种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语气评判道,对面前这个名声不好,最主要还身无分文的草包没有丝毫尊重。   想他凭借秀才的身份一向在镇上被尊敬对待,若非晏家有些钱财,他才不会让自己与这些商贾之人有联系。   如今他这个便宜儿婿被他爹赶出了门,以后怕是沾不上晏家的便宜。不如赶紧趁着顾笙还没有孩子让他改嫁,这样还能再收一份聘礼,保证后顾无忧。   “既然你回来了,那快点把和离书写了,看在我儿伺候过你这几月的份上,就别让他下半辈子还跟着你受苦了。”顾绰煞有介事道。   顾笙攥住晏辞的袖子,急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晏辞拍了拍他的手安抚他:“岳丈大人,先前的确是小婿的错,小婿这段时间已经痛改前非,断不会再让夫郎与我受一点苦。”   顾绰冷笑道:“你都已经被赶出家门了,还住在这破屋子里,这还不叫受苦?”   “夫君他从来没让我饿过肚子。”顾笙眼睫微颤,“住在哪里不重要,能和夫君在一起就好。”   顾绰似乎没想到一向乖顺的小儿子敢出言顶撞他,怒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晏辞将顾笙拉到身后,微微蹙眉:“岳丈大人是读圣贤书明事理之人,何必要把念头强加于别人之上?”   “那又如何,我这是为了他好,难道就让他跟你这样穷一辈子?”顾绰一甩袖子,脸上的神情一派正义凌然,仿佛真的是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   “我已经给他寻了一门好人家,无论家世学识都在你之上。你不过一介商贾之子,自己不上进,莫要耽误别人。”   “为了他好?”晏辞笑了起来,“既然是为了他好,你从头到尾就不问问他的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顾绰觉得晏辞莫名其妙。   “他是个哥儿,无非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罢了。”   “...”   “而且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你要是不同意就拿十五两出来。”到了此刻,顾绰终于不再打着对顾笙好的幌子了。   十五两这是人家答应给他的聘礼钱,虽然一个改嫁的哥儿根本不值这么多,但毕竟顾笙成亲前的名声很好,人又长得标致,这些聘礼对于顾绰来说已经很满意了。   “我没有十五两。”   晏辞心想,我今天刚挣了五十文,就有人管我要十五两,这就是世道险恶吗?   “没十五两就写和离书。”顾绰冷哼一声,捋着胡子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信不信我有的是办法让全镇都知道你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晏辞本来还心境平静,听了这句话头皮都炸了。   他气极反笑:“我怎么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了?”   顾绰捋着胡子,悠悠道:“整日无所事事于社稷不利,此为不忠;不能承欢高堂膝下,此为不孝;先前恶意对夫郎行粗,此为不仁;行为不端放浪形骸,此为不义。”   人常说惹谁都不能惹读书人,晏辞这下可明白为什么了,他这岳丈举人考不中,这种文字枷锁玩的很在行。   不同之前那些市井流言,那些留言随便听听当个笑话就算了,过几个月自然就消了。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在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古代,这四块牌匾如果被顾绰编排完压下来,能把他砸个半死。他不背井离乡,这辈子在这镇上都别想干成什么事。   史书那些靠不寻常手段上位的皇帝,用史书美化杀兄弑父的过往,无一不担心被这匾子砸的面目全非。   他现在报官勒索有没有人管?!   晏辞越生气越想笑,反问道:“所以岳丈先前既未考取功名又不外出养家,就是忠孝了?如今又擅自逼迫儿子和离改嫁,就是仁义了?”   顾笙很显然和他想的一样,他太害怕爹真的会对夫君做点什么,听了这话单薄的身子再一次跪了下来,用尽力气恳求道:“爹,孩儿求你了,你别这样...”   明明他的夫君对他这样好,明明他从来都不奢求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破坏他和夫君的生活?   顾绰听完这话,胡子都吹起来了:“我是你岳丈,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他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不与你这小辈计较。”   他似乎认定晏辞拿不出十五两就一定得答应和离,又装模作样地道:   “这样吧...看在你我两家是亲家的份上,我给你三个月,三个月后给我十五两,不然我就带他走。”   晏辞听了这话,更加糟心。   他强迫自己冷静,很快在脑子里思索了一番目前处境:   对方是镇上唯一的秀才,自己是被赶出家门的弃子;对方还是自己岳丈,他若是打着对顾笙好的幌子逼他们和离,于情于理站在自己这边的人都不会太多。   晏辞觉得自己这么好声好气地说了一堆,更像是对牛弹琴,简直憋屈至极。没想到他这便宜岳丈在某些方面迂腐不化,在某些方面又出奇的“开放”。   他一直奉行着三观不合,话不投机就没必要讨论的原则。   既然如此,不如速战速决。   “不必了。”晏辞冷声道。   顾笙正哀求着顾绰,忽然听到晏辞说出的三个字。   这一刻他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他慌忙回头看向晏辞,浑身都在不可抑制地发抖,卑微绝望地伸手去拉他垂在衣袖下的手指。   如果夫君不要他了,他是不是就得嫁给别人?   那他还活在这世上干什么?   晏辞感受到了手指上的温度,他反握住顾笙的手指,轻轻摇了摇。   “到年底。”他看着顾绰说,事到如今不如先稳住他,后面再想办法。   “把时间延至年底,到时候我给你二十两。”   顾绰听了这话微微吃惊,显然没想到晏辞会为了一个哥儿做到这种地步,心里暗自想这还真是个没出息的。   他点了点头:“记得你的话。”到年底也无妨,左右他不吃亏。   顾绰走后,晏辞揉了揉眉心,他拉着顾笙的胳膊把他拉起来,顺便替他把衣服上的土拍干净。   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顾笙那一直缺失的安全感是为什么了。   “你爹还真是...”   他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这种卖子求财的事也干的出来,亏他还是个读书人。自己这才被赶出来几天,就已经急不可耐地要儿子改嫁了。   本来的好心情就这样被毁了,他无奈地看向顾笙:“成亲的时候他也没问过你的意见?”   顾笙在经历一系列心境上的起起落落后,本来沉默地坐在旁边。   一听这话,顿时手脚无措地站起来。   他生怕晏辞会因为这件事有隔阂,小心解释道:“爹爹没问过我...但是能嫁给夫君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小夫郎认认真真地说道,满眼担忧,生怕自己会误会。   晏辞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明知道答案何必再问他一遍?   他突然觉得他在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能遇到顾笙是件很幸运的事,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孤单的,有人在需要他,而他需要守护住这份温暖。   “我知道。”他把他拉进怀里,手指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顾笙本来已经止住的泪被他这么轻柔地触摸,顿时又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晏辞失笑,心想这就是泪失-禁体质吗?   “可是我们哪有二十两?”顾笙垂着首,就算把这屋子卖了都不值二十两。   “我来想办法。”晏辞揉了揉他的脸,尽力缓解他的焦虑。   “先吃饭吧。”他用轻松的口吻说道。   顾笙转头看着桌子上的米和肉,轻声问:“夫君今日怎么买了这么多吃食?”   “不止这些呢。”   晏辞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展开来,里面是五块蜜饯,是桃脯一类的物什,半透明色泽金黄,上面还撒了薄薄一层糖霜,闻之清香甜美。   顾笙讶然抬头,眼睛亮了一下。   不等他开口,晏辞直接拿了一块塞到他嘴里,手指不小心碰到柔软的唇瓣,他手指顿了顿,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顾笙轻轻“唔”了一声,用舌尖把蜜饯卷进嘴里。许是那蜜饯个头大了些的缘故,撑得他的腮帮子鼓鼓的,活像一只觅食的仓鼠。   晏辞看着他,用指腹把他嘴角的糖渍擦去:“好吃吗?”   顾笙弯起眼睛,连带着泪痕都消散了许多。他也是许久没吃甜食了,也不知夫君今日为何突然想起来买甜食给他。   顾笙含着蜜饯,拎起那块肉去厨房烧饭。   晏辞特地选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心想着肥的部分正好用于炼油。   顾笙仔细将瘦肉细细剁成臊子,再把肥肉切成小块,放入锅中。   肥腻松软的白色油脂擦着锅壁滑下,在高温下化成透明的清油,留下一条透明的油痕。接着瘦肉丁滑锅入油,在金黄的油里激起点点油星。葱姜合入,再淋上红褐色的鲜香酱油。   不多时,香味便顺着风飘了过来,淋了酱汁后的肉酱,颜色饱满,外表带着一层透明的黄色清油。   舀一勺在雪白的面条上,面汤上顿时扶着一层油花,让人食欲大增。   两人难得吃了一顿好饭食。   晚饭过后,夜色已至,院外田野里的蛙声响成一片。   晏辞把屋里老旧的竹椅搬到院里,他靠在椅背上,两只手交叠枕在脑后。   头顶上方的月亮垂在夜幕之上,云海随着晚风缓缓移动,看着好像月亮在云中移动,被周围点点星光簇拥。   他看着天边那道由繁星绘成的银河,一路划过夜空去向无尽的天际,亘古未变。 第17章   未至端午,天空连日阴沉后,终于迎来了雨季。   开始几天还是淅淅沥沥,到后来连绵不断,整个镇子都被笼罩在雨雾之中。   坐落在镇子最南边巷子里一处门面体面的府邸。   不同于外面青砖灰瓦的低矮民居,这处宅子古朴典雅,院落朝外的青瓦白墙,隔墙可见几株在雨中摇曳的青竹。   从表面上看,没人能看出这是一座商贾的府宅,倒更像是哪个赋闲官员的园林。   后院一处笼罩在树荫下的环着浮雕围栏的木质小亭。   晏方眯着眼看着亭子中间桌子上一盒打开的香膏。   半刻钟之前,他看着那外表朴素的东西,觉得无比可笑。直到打开的时候,扑鼻而来的果子清香到现在还让他震惊。   当然震惊之后更多的是心里升起的强烈不安。   没一会儿,一个脸上挂着笑的胖子从庭院后面的小门走了进来。   赵安侨那厮依旧带着看着有些憨的笑,手里还拎着一筐颜色澄黄饱满的梨子。   “晏兄,刚从胥州运来的梨子,早上果农刚摘的,这不我立马送来给你尝尝。”   晏方嫌恶地看了那筐梨一眼:“你还有心情吃梨子?”   他把那盒香膏直接扔到赵安侨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赵安侨本来看着那包装一般的香膏没多大兴趣,听了晏辞的话也只是象征性地拿起闻了闻,接着睁大眼睛:“这是...”   晏方冷笑道:“镇上最近一直讨论的那款香膏,赵兄不会不知道吧?”   赵安侨又仔细闻了闻,随后眉头舒展,笑道:“晏兄,我最近一直忙着去胥州谈生意,镇上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么一款香来了?”   “你不是说这镇上的消息你都能第一时间得知吗?这东西已经卖了有一段时间了,怎么没听你提起。”晏方恨声道。   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这香也出自那个叫什么“四时”的小铺子,就是晏辞在的那个铺子。而且坊间隐隐约约有传闻,这香似乎也和他有关。   赵安侨却是毫不在意:“晏方兄莫急,这香我闻着有果子的味道,用料不过如此...只不过因为新奇才能卖出去。这种便宜的东西一看就是给那些穷人用的,晏方兄何必这么耿耿于怀。”   晏辞完全没有他的好心情:“你之前怎么说的?绝对不会让晏辞有一款香卖出去是吧?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赵安侨呵呵笑道,这香闻着淡雅清新非常,用的又不是什么名贵香料,可偏偏混合后的香味出奇的不同寻常。   “晏兄这话怎么说,先前那款腊梅香他不是烂在自己手里了?”   他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虽说我的铺子不供这种便宜的东西,不过若想把生意抢过来,让他做的再多一个也卖不出去,也并非不能。”   晏方多看了他一眼,冷笑:“你最好说到做到。”   他根本不愿和他多说话,今天也是趁着老头子不在家,才敢把赵安侨约来后院见面。   他摆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知道就好。”   “你那些花花手段,能用就用。”   他拿了一只梨子,用力咬了一口,梨肉在他的齿间被嚼成粉碎。   他舔了舔嘴里右上方的那颗门牙,这些天花了不少钱才将这颗牙补上,这才外表看上去跟以前一模一样,然而假的就是假的。   他每次一吃饭就能想起这颗牙,以及那天晚上的情形。   晏方把牙齿咬的嘎吱作响,这些天他在老头子眼皮底下一直规规矩矩,但不代表这事就完了,他非要让晏辞为这事后悔。   话说回来,他左思右想也没弄明白晏辞是从哪搞来的这堆方子,就像上次那支腊梅香,外加这次这支什么四合香。   晏辞不是之前连字都认不全,现在都会制香了?   他恶狠狠地想,一定是老头子暗地里给了他什么秘密方子,老不死的都把他赶出去了,还给他方子。   -------------------------------------   那支四合香能卖出去,晏辞心里没有太大-波动,不过至少这些天赚到的钱已经够他和顾笙维持温饱了。   因为原料实在过于简单,他就算把香方说出来,人家一时半会儿都不信。   信不信其实无所谓。   他这几日没去镇上,在家里制香,制好的便驾着车送到镇上。   这几天铺子一直由苏青木打理,他撸着袖子大声吆喝,看着外面排着队的人群,干劲十足,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忙。   之前刚有人买的时候,晏辞看了看那些人,奇怪地问向一边给梨削皮的苏白术:“你是怎么说服他们来买的?”   苏白术手上动作不断,眼都没抬:“我花了五十文。”   晏辞迷惑:“五十文?”   “花了五十文给我们村的村花,让她连着一个月每天出门都抹上你那膏子。”   她朝外努了努嘴:“他们好奇就来问了呗。”她想了想,补充一句:“不过你做的东西的确不错,不然也不会卖的这么好。”   晏辞挑了挑眉。   “不过你还是抓紧点吧。”苏白术丝毫没有东西卖出去的喜悦,而是正色道,“现在铺子前面每天这么多人,说不定过几天镇上就有人来仿你的香了。”   这姑娘对市场趋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   晏辞与她想的一样。   他这方子制成的香之所以可以卖出去,就是因为原料得来的容易。   原料来的容易的优点就是可以卖的便宜,受众广;但缺点也是有的,那就是很容易被人模仿。   苏青木等到人少点的时候,终于抽出空兴冲冲地跑过来,还用力锤了晏辞肩膀一下:   “你那东西得再多做点,不然过几天就供应不上了。”他嘿嘿直笑,“你知道不,刚才竟然有其他铺子来向我订货,以前我这铺子从来没有过这待遇。”   苏白术看了晏辞一眼。   “倒也没必要做许多。”晏辞心想,珠儿说的有道理,他做的这款香无非是为了将香铺的名声打出去,等到有了些名声,再趁着这个风头推出其他香品。   他不希望自己所在的香铺定位只能是低价香品,但这个过程他也不能心急。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说的话吗?”晏辞突然问苏青木。   苏青木愣了一下:“什么?”   他挠了挠头,认真想了想:“你三我七?”   苏白术在一旁用刀敲了敲桌子,打断道:“现在是三三四。”   苏青木不开心:“不用你说。”   晏辞摇了摇头:“不是。”   他提示道:“我说了,你的店需要一款招牌。”   “哦哦。”苏青木想起来了,“你还没放弃呢?不过这个不急吧,你现在这款就卖的很好了。”   晏辞心想,他不能不急啊,虽然现在靠着四合香小赚了一笔,但挣得钱也只是够日常开支。   而且万一他那无耻岳父再来找茬,他得先出解决的方法才行。   所以到底什么算招牌?   他的脑子里瞬间跳出好几个香方,不过筛选了一番哪个都不太合适。   晏辞离开香铺时,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他撑开纸伞,走进雨里,洋洋洒洒的细雨将青石路面冲洗的一尘不染,泛着粼粼水光。牛毛状的雨丝飘落在他衣襟上,氤氲出水汽。   这雨来的突然,路边的小摊贩一边吆喝着一边纷纷收拾东西躲到屋檐下避雨。   晏辞撇了一眼,那些匆忙间用布盖着的摊子上摆放着成捆的桃枝柳枝,从月初开始就不停有人叫卖这些。   而临街的门面上,很多已经插上蒲草艾叶,像竖起的扫把一样垂下。   晏辞看着那些艾草。   招牌虽然想不到,但是他突然有了别的想法。   晚上的时候,晏辞自己动手画了一个草图,画工十分拙劣,看着像一只倒立的王八。   但是给顾笙看的时候他认真的看了一会儿,笑道:“夫君是说香囊吗?”   他点了点头:“我会做。”   香囊分为内袋和外袋,内袋往往用结实透气的布料,但在选用布料的紧实程度上又有要求,既不能使内里的香粉漏出来,又不能太紧实挡住香味。   顾笙看着晏辞的画,当晚就在油灯下做了个大样出来。晏辞去香房把前些日子采的香料取出来,经过这些天的干燥,这些香料已经可以直接使用。   他取了甘松,零陵香,又加了少许磨成粉的檀香,之后又将茴香稍微一炒。   茴香这种香料炒的不够香味不足,炒的太过又有焦味,一般用于合香之前都要炮制一番。   他没有将这些香料磨成香粉,而是做成米粒大小的香药碎。这样既不像香粉容易走泄,又能延长香料的发香时间。   然后将几者搅拌均匀之后取三钱左右的量放入囊袋。   这方子来源于三国时期魏国的军师荀彧,故该香又名“荀令十里香”①。   香味前调浓烈,中调温和,后调纯郁。   “得放半个月左右,等到香料之间的味道融合以后正好到了端午。”第二天他拿着那只简陋的囊袋找上苏青木。   苏青木惊讶于他一晚上想出的念头:“可是只有半个月时间,来不及做许多。”   “不需要做许多。”晏辞表示。   “端午佳节,限量供应。” 第18章   只不过,晏辞现在手里捏着的这个简陋的袋子只能算个半成品。   他的打算是先试水,做出一批寻常装着艾蒲的香囊端午前后卖,再推出他新想出来的香囊,到时候如果反响好,就和镇上的布庄订做。   十里香的用料并不复杂,而且配料全是香草,就算没有的香料也可以在镇上的药铺买到。   晏辞列好了各种香料的配比,采购这件事就交给了苏青木,他比晏辞对这镇上可熟悉的多,而且认识的人也多。   令晏辞更头疼的是香囊的图案。   他走访了镇上好多个店铺,依旧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图案,于是他决定自己设计一个出来。   晏辞在香房里聚精会神地画着图。   桌案上那支有些生锈的香炉里一支安神香无声地散发着香气。   窗外,雨滴落在房檐上的声音不绝于耳。   隔窗听雨,临案闻香,房间里充斥着一种宁静又安适的气氛。   顾笙端了盆果子进来,坐在他旁边,伸手剥开一个橙子。   橙子清甜的香味在破开皮的瞬间荡漾出来。晏辞轻轻吸了吸鼻子,直到细白的手指执着橙黄的果瓣,递到他唇边。   晏辞盯着那橙肉,侧头看着顾笙,后者鼓起勇气还带着期待的表情。   他于是自觉地张开嘴。   顾笙笑着抿了抿唇,然后把橙子塞进他嘴里。   晏辞哑然失笑。   顾笙一向是如此的,只要他坐在桌案前,顾笙就不会开口,还会非常安静地坐在他旁边。   可脸上柔顺认真看着他一举一动的表情,以及瞳孔里不经意流露的温柔,总会让晏辞忍不住对他说点什么,或者让他对自己说点什么也好。   “...我是想做成两种,一种做成三角的形状,下面穿五线缕...另一种做成平时用的形状,圆形扇形,或者其他样式的...”   晏辞边写边画,不经意回头看了顾笙一眼,小夫郎托着腮,认真听他说话,还不住点头。   晏辞住了口。   “怎么样?”他低声笑道,突然又想逗他“夫君厉不厉害?”   顾笙放下手,没想到晏辞会突然问他。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然后习惯性地低头,却被晏辞单手托起下巴。   顾笙不明所以疑惑地眨巴着眼睛,浓密的睫毛下波光流转。   晏辞盯着他看了片刻,伸出手指捏了捏顾笙白嫩嫩的脸,语气里带着少许成就感并自豪道:   “胖了。”   这几天挣了些钱,买的吃食档次也提高不少,顾笙本来小巧有些消瘦的脸蛋肉眼可见的圆了许多。   当然这完全不影响他的秀气和美貌,只会让晏辞时不时生起想捏他脸的冲动。   晏辞生出了下一个目标,他一定要把顾笙养的白白胖胖的。   顾笙伸出手摸了摸脸,微微嘟起嘴。   一定是最近夫君总往家里带好吃的,尤其是甜食,什么糯米桂花糕,乳霜酿圆子,杏仁双皮奶...   听说镇上街边的甜点摊子被他逛了个遍,而且每次自己吃他都在旁边看着,还露出得意的微笑。   他虽然喜欢甜食,但不喜欢胖啊。   晏辞吃着橙子,转过头继续盯着纸上的草图。   手上动作不停,用笔画出了好几种香囊的图案,只不过画的实在一言难尽,他自己都快看不下去了。   外袋必须装点的足够的漂亮,让人有买的欲望,可惜他对花纹和刺绣一窍不通。   过了一会儿,顾笙终于忍不住好奇地凑过来:   “夫君为什么要画一只猪?”   “...这不是猪,是石榴。”   “那这个是猴子吗?”   “...不是,这是喜鹊...”   顾笙连续猜错了好几次,伤心地低下头。   晏辞叹着气放下笔,早知道当年他练字的时候应该顺便锻炼下自己的画工。   晏辞苦思冥想许久也没想出好看的花样,看着纸上一团乱七八糟,于是他无奈地问顾笙:“你会刺绣吗?”   顾笙摇了摇头。   刺绣并不是容易的事,他织布虽然很快,但刺绣这种精细活就不是他能够完成的了。   晏辞骨子里的某些他自己都没留意到的自负与执着,令他非要一个找像样的外表来装饰自己制的香料,太过寻常的图案可不行,衬不出他的香。   顾笙看着他苦思冥想的样子,轻声说:“我有一个朋友,他也许会。”   晏辞微微惊讶,似乎没想到晏辞什么时候交上朋友了,毕竟他和自己说话时都得斟酌几遍用词才敢开口。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两天后,顾笙当真拿回来一个小巧的三角形状的香包。   淡色的缎面绣着鱼戏莲叶,花叶明丽可爱,游鱼灵动活泼。看得出来是赶工完成的,然而针脚又精致细腻,纹理干净清晰。   上面甚至还缀着晏辞想象中的五色丝缕扣成的索,整个香囊显得小巧玲珑,精致无比。   晏辞惊讶地接过去,似乎没想到顾笙还认识如此厉害的人。   顾笙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我在机坊认识的朋友。”   他在机坊只认识一个很好的哥儿,就是应怜,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哥儿。应怜从小练出来的刺绣本事,后来没怎么用过。   而且应怜懂得东西比他多得多,甚至某些让人耳红心跳的事也是应怜告诉他的。   那日顾笙把尚未完工的香囊带去了机坊,向应怜说明了缘由。应怜并不认识晏辞,只知道他是顾笙的相公,之前晏家的公子。   他对其唯一的印象,就是那次在机坊外面,他护着顾笙对峙王猎户。   “像你夫君那样的人可不多。”应怜道,“那天晚上我还以为他要打你。”   “夫君是很温柔的人,他不会的。”   应怜有些怜惜地看着顾笙,这些天顾笙一直教给他不少能把布织的又快又密的法子,他心里感激,正愁找不到办法报答。   “刺绣我倒是会一点,你若不嫌弃,我可以绣个样子给你。”   -------------------------------------   晏辞下午直接去了布庄。   那布庄老板自然是认得他的,毕竟顾笙给他赚了不少钱,于情于理他都没必要不给他相公好脸色,于是便颇为热情道:“晏公子,来找夫郎?”   晏辞笑了笑,说明来意。   布庄老板听了晏辞想要买布的话在心里有些惊讶,但是还是给他介绍起各种布的种类。   布庄的布匹大致可以分为六类,锦绫绸缎,还有平时用的麻布和粗布。   晏辞做了个排除法,排除两个最贵的和两个最便宜的,剩下只有用细麻丝纺织的棉缎布了。色彩没挑过于鲜艳的,以免衬不出绣品的图案。   他拿出香囊的样式说明做法,当下便定了一批,直接交了定金。   老板见他是个爽快人,对他有了点好感,离过节还有几天的时候便将那批货送了过来。   ...   “镇上裁缝家那个哥儿?那可是个凶主,你找他做香囊?”苏青木略显惊讶,似乎听过某些不好的传闻,对那哥儿敬而远之。   晏辞把玩着手里的香囊,他倒不在意这些,只要能换到他想要的就行。   “我去绣坊按照这个样式订制了一些。”他说,“不多,只够卖几天的量。”   “若是卖的好我就去找布坊订做,香料我们自己填。”自从上次腊梅香的教训,他现在已经不敢一次订许多香品。   晚些时候,他徒步出了镇子,刚坐上马车,苏青木突然从后面追上来,叫住他:“你等一下!”   晏辞只好在原地等他,他驱赶着马车往旁边一个僻静的小路上站了站,以免挡到路。   没过多久,忽然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传来。   他以为是苏青木回来了,但是脚步声听着又不是一个人。   他回头一看,就看见一个熟悉并且让他觉得厌烦的人走来。   晏方依旧是一副贵公子打扮,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就连嘴里那颗牙都补上了。   不仅如此,他明显是有备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壮的像牛一样的家丁,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看着凶神恶煞,非常难缠。   晏辞心中一沉,趁着人少的时候专门来这么偏僻的位置,恐怕目标就是自己。果不其然,缰绳被一个家丁快步上前紧紧抓住了。   晏辞在心里叹了口气:“我今天不想打人。”   晏方冷笑一声,一个家丁直接扯着晏辞的手臂把他扯了下来。一只铁钳般的手牢牢地按住晏辞的肩膀。   晏辞看了那只手一眼,眸子冷了下来。   晏方打量了他一番,看着他的衣服,笑道:“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还是这副穷酸打扮?”   “不过比我想象的好,我还以为你会上街乞讨,喏,你看,赏你的钱都准备好了。”   他施舍般从指尖抛出两枚铜板扔在晏辞脚下,那两枚铜板在地上咕噜噜转了半圈,跌进尘埃里。   晏辞抬眼看着他。   晏方被他的目光看的心里发怵,那天晚上的阴影又袭上心头,他心中厌烦,伸手就想给他一耳光。   但晏辞的动作比他更快,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臂。   不过下一刻身后那个家丁就把晏辞大力扯开了。   晏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你这废物,也妄想整出什么名堂?”他冷笑道,“都被赶出去了,老老实实去种田不好吗?还去制什么香?”   晏辞没有理会肩膀被压着传来的剧痛。   他盯着晏方,他对此人是没有什么好感,最开始他诬陷他漏了方子,到后来又对顾笙动手动脚。   不过几次见面,这人很明显对他有着深深的蔑视,直到那晚他打了他一顿,从此风平浪静。   本以为此人已经不会来找麻烦了,可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晏辞眯了眯眼睛,想到了什么。   “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扎在晏方内心深处:“你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那些香方是吧?” 第19章   这问题像针一样扎在晏方心上。   这的确是这些天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他无法接受一个明明处处低他一等的人突然有一天知道自己都不知道的香方,还用这些方子赚到了钱。   “我听说你想让爹对你青眼相加,让你回去?”   “还想从我这里拿回你的东西?”晏方有点疯癫地看着晏辞,觉得他无能又可笑。   晏辞本来想诈他一下,却没想到还真的猜中了。   他看着这个人,他最开始的确是想把晏方抢走的东西夺回来。   然而这段时间他发现这件事还不是那么容易办得到的,尤其是在他之前入不敷出那段时间,整个人理智许多。   但晏辞就是想气死他:“想拿回去总会有办法拿回去。”   “就凭你那些不止到从哪里偷来的香方?”晏方疯狂地笑起来,“你怎么这么天真?”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方子是老头子给你的。”   他停下笑,露出森森白牙,用一种命令的语气道:“把方子给我。”   晏辞觉得可笑:“给你?不可能。”   晏方点了点头:“不给是吧?”   他如同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用恶意的语气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你信不信我一颗颗敲了你的牙,再让你哭着爬回去。”   身后的家丁听了这话不适地动了动。   晏辞抬起头,这种令人不舒服的威胁他生平第一次遇到。他透过晏方细长的眸子看见里面压抑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偏执和疯狂。   “是吗?”晏辞收起了笑,“你上次在牢里没待够,还想再进去一次?”   晏方盯着晏辞,上次他醒来的时候莫名其妙蹲在大牢里,还是被老头子给赎回去的,这件事在镇上那几个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嘴里成了笑话,老头子更是气的不行,骂他丢脸。   晏方盯着晏辞,一直深埋在心里压抑着的恶意冒出头,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他伸出手示意身后的家丁:“按住他。”   那两个家丁听了他的话,犹豫地对视了一眼,伸出手去押晏辞的胳膊。   晏辞没有理会家丁的动作,他正在想怎样快速地把晏方干翻在地,再逼两人停手。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有一队出镇的人路过,说话吵闹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有几个人还用好奇的目光看向这边。   晏方看了主路的方向一眼,他顿了一下直起身,阴鸷地看了晏辞一眼,张了张嘴,露出一个怪异的笑。   “你。”他指了指晏辞,“还有你的那个小贱人。”   “别想好过。”   ...   晏辞整理了一下衣服,着看着晏方离开的方向,沉默着站在原地。   不一会儿,苏青木终于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个竹筐。   晏辞收回心绪,好奇地探头看向竹筐:“这是...”   他话说一半就顿住了,只见那竹筐里竟是两只粉红色的小奶猪,浑身赤条条粉嫩嫩的,身上还有一层白色的绒毛,清理的很干净,看着格外可爱。   两只薄薄的小耳朵贴在脑后,鼻子上还带着水迹,一边“哼唧”着,一边蹬着后腿想从筐里爬出来。   “大花前些天生的,刚断奶,珠儿让我给你留两个。”苏青木回想着苏白术的话,“哦,就当是谢礼吧。”   当然是感谢他让这铺子活起来。   ...   晏辞把竹筐搬上车,两只小猪十分不老实,不停地将盖在竹筐上的盖子顶开。他只能用手按着筐,才不至于让它们跑出来。   就这样一路到家,顾笙听到声响出门迎他,一眼就看见了他怀里抱着的筐来。   “夫君,这是...”   晏辞把筐放在地上,打开盖子。   顾笙看见里面的东西,惊叫一声,兴奋地蹲下身,伸手去摸小猪的脑袋。   那两只小猪黑亮亮的小眼睛瞅着他,哼哼着用鼻子去拱顾笙的手。   晏辞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两个家伙一路上都不老实,几次都差点掀翻筐跑出来。   “一只公的一只母的。”他指着两只小猪,看着顾笙一脸开心地抱起一只,自己也很兴奋,并且已经做好了计划,一只留着生崽,一只留着吃。   等以后崽子长大,说不定他可以副业养猪。   “等到明年开春,就可以吃猪肉了。”   他此话一出,顾笙抬头看了他一眼,小猪还在他怀里扭着屁-股拱来拱去。   顾笙的表情分明是说,你怎么这么狠心!   ...   “...它只是现在好看,以后长到好几百斤满脸褶子的时候你就不喜欢了。”   晏辞清理了一下先前堆放杂物的空屋子,准备暂时当猪圈。   他觉得自己说的话不仅理性,还很有道理。顾笙没说话,抱着竹筐坐在屋子前面看他干活。   那两只小猪在自己怀里又踹又蹬,没想到这会儿老实的不行,还把头探出来放在顾笙的臂弯处,还用鼻子往他怀里拱。   晏辞看了它们一眼,然后无语地发现自己正在吃猪的醋。   趁着太阳还没落山,终于把偏房收拾了出来。   在屋子后面的空地上铲了些泥铺在地面上。这个季节出生的小猪,等到大一点就可以放出去自己觅野食,还可以省一笔喂猪的糟糠钱。但是考虑到会被人抱走的可能,还需要人跟着去放。   等把那堆杂物清理的七七八八,晏辞发现一个已经坏了的之前用来放香材的柜子,他索性拆了两扇柜门当猪圈的隔栏。   杂物角落里还放着一个蒙着布的圆形物什,上面落满了厚厚一层灰。晏辞拿了块布遮住口鼻,才小心地将蒙着的布揭开。   顿时空气中飞满了灰尘,晏辞一边用手拍打着面前的飞灰,一边看向那东西。   那是一个铜制的圆形香炉,看外表应该是模仿的“鼎式炉”,三条刀型足站立,没有盖子。   这种炉子在遍地是香的小镇非常普遍。   晏辞伸出手将炉子上面的灰尘抹去一些,见上面还雕着仿古的乳钉纹,共六个凸起分布在炉沿周围。   炉身上还刻着一些花鸟纹路,昔日定是美轮美奂。   晏辞本来想将其扔出去,看到这花纹没舍得扔,就用井水清洗了一遍。   洗的时候发现这炉子有一条腿稍微短了点,是个跛的,这恐怕也是它为什么被废弃的原因。   晏辞搬着这炉子放到主屋。   “等入冬以后可以用来烤火。”晏辞找了一小块木头垫在短的那条腿下。   他晃了晃炉子,还算稳实,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叮嘱顾笙:“别放太多的东西进去,不然可能会倒。”   顾笙听话地点头,然后把两只小猪放进简陋的猪圈里。   两只小猪一落地便沾了一身泥,挤在一起东闻闻西闻闻,看着好不快活。   ...   晏方的事很快被晏辞抛到脑后。   离着端午还有几天,香铺柜台上已经挂上了五颜六色的香囊。铺子终于开始忙了起来,每天来买艾草蒲叶以及其他香料的人络绎不绝。   于是香铺里请了两个小工过来帮忙,专门负责把香料配全填进香囊。   至于他研发的香囊,据说刚开始挂上几只就被抢购一空。晏辞没想到会卖的这么快,快的令他自己都惊讶。   他本来已经不怎么去铺子了,苏青木买了香料送到他院子里,他只需要负责研制香品就好。   不过隔天他就被叫到铺子里。   苏青木这两天去外地联系他那个在市舶司当差的舅舅,顺便去进货,苏白术帮他看两天铺子,并且讹了他一笔看店钱。   “我发现了个商机。”苏白术一见到他就神神秘秘道。   晏辞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只见她拿出一个之前做的香膏,上面还贴了一张有点破烂的香签。   只是之前晏辞为了标注香膏草草标的字,只有几盒贴了香签,后面的都没有贴。   晏辞看着她,有一种正在看甲方的错觉,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干嘛?”   苏白术正色道:“这几天我盯着店,发现你贴了签子的那几盒卖的特别好。”   而且贴了香签那几盒都是最快卖出去的,主要是还有不少人是专门为了字买的香,苏白术觉得贴了香签的香可以再加个价。   这么大的商机,谁忽视谁是傻子。   她也不多废话,直接把笔墨和砚台摊在晏辞面前,以及一摞厚度类比砖头,大概能有几百张的空白香签。   晏辞:???   苏白术郑重道:“你可以开始了。”   ...   晚上晏辞回去以后,感觉整只手都是抖的。   顾笙自从有了两只小猪后一从镇上回来,就给小猪加食添水,隔几天收拾一次猪圈,还亲自给它们洗澡。   晏辞看着他照顾小猪的样子,觉得自己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心里极度不平衡。于是今天回来他直接抱着顾笙,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呜呜呜。   苏白术那女人为了钱压榨他写了一天的香签!而且写的有点潦草她就不乐意!   他伸着有些僵硬的手腕递到顾笙面前,让他看自己今天多么辛苦,委屈道:“手疼。”   顾笙忙轻柔地捧起他的腕子。   晏辞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平滑干净,是一只很适合写字的手。   而这只手写的字又漂亮就更难得了。   顾笙看着晏辞愁眉苦脸跟他诉苦,一会儿说手疼,一会儿说胳膊疼,一会儿说脖子疼,最后又说浑身都疼。   顾笙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疼,于是觉得自己夫君肯定是累坏了,心疼的不行,连小猪都忘了喂。   晏辞看着他信以为真的样子,暗地里笑弯了眼睛。   他紧紧抱着顾笙纤细的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瞎哼哼,一呼一吸洒在顾笙细腻的皮肤上,引得怀里的身子轻轻战栗。   顾笙忍着颈边痒意,耐心地用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认真想了想,用像哄小孩子的语气说:   “夫君,我帮你揉揉。” 第20章   晏辞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   顾笙耳朵微红,指了指床让晏辞躺下来。   他跟着也脱了鞋爬上床,把枕头挪开,跪在晏辞的旁边。晏辞看了看他,了然地枕上他的腿。   顾笙感受到腿上的重量,热度又升上脸颊。   他把袖子挽起,露出两截白嫩如藕的手臂来,看着还睁着眼睛带着笑意看他的晏辞,轻声细语:   “闭上眼睛。”   晏辞眨了眨眼睛,难得顾笙主动,他自然要听话的。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温热的手指落在自己太阳穴处,贴着自己的肌肤,微微用力。   晏辞闭着眼睛,感受到顾笙细嫩的小手游走在自己的皮肤上,时而轻缓时而用力,他忍不住舒服地轻叹一声。   顾笙听到他的叹息,脸上更红了。   以前娘经常有头疼的毛病,所以他经常给娘亲揉揉头,可以减轻一些疼痛。   他垂头看着晏辞合上眼安静地躺在他的腿上,眉目修长漂亮,神态安静,一副完全放松自己的样子。   顾笙睫毛微动,顺着他的额头来到肩部,再到手臂。   感受到指端衣物下紧实带着弹性的肌肉,顾笙轻轻咬着下唇,手指都颤抖起来。   他轻轻呼吸,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思绪却飞到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地方。   他想到在山上过夜的那晚,晏辞□□的上身,水珠顺着胸膛滑落而下;他想到别的哥儿私下里悄悄告诉他,在夜里如何和自己的夫君坦诚相待。   顾笙思绪越飞越远,等到回过神,他恍然发现自己手上的动作已经无意识地停了。   而晏辞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   男人面色如常,唯有墨色的双瞳如古井般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自己此时的窘状竟全部被他收入眼底。   顾笙心里一跳,脸上几乎溢出血来,手指跟着颤抖着停下来。   他掩饰般地移开目光,声音细如蚊呐,颤声如耳语:“夫君...”   却见本是安静枕在他膝上的人一只手反向撑着床,把上半身微微抬起。   喉结在袒露的修长脖颈上轻轻滑动了一下,紧接着伸出另外一只手扣住他的后颈。   顾笙感受到压在后颈的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微微加重的力度。   他顺着那力度俯下头,双手捧着他的脸,闭上眼睛,顺从地接受了一个绵长而炙热的吻。   ...   端午那天,天色微阴,难得的没有下雨。   顾笙早起将前几日去镇上买的粽子叶清洗干净后煮好,在手里卷成圆锥形的筒,再舀进去泡好的糯米。   每一个放进去一两颗小枣,有的放上一小块五花肉,最后折成三角状,用棉绳细细地捆了。   晏辞则在院门两旁挂上菖蒲和艾草,将桃枝插进主屋的大门上,还给他那匹小马洗了个澡,在鬃毛上系了一条应景的五彩绳。   然后帮顾笙将包好的粽子放进锅里蒸,先在锅底铺上一层粽叶,再把那些个小粽子一个接着一个放上去。   等着锅的期间,他从怀里掏出一条由青白红黑黄五种棉线绞成的五色缕来,招呼顾笙伸手。   顾笙把手伸了过去,晏辞便将五色缕系在他的腕子上。顾笙举起雪白的腕子,开心地在晏辞面前摇了摇。   “要不要去镇上?”晏辞提议道,“今天有赛龙舟。”   顾笙立马点头。   两个人吃了粽子,还将多包的粽子送了点给邻居。沿途遇到不少上山采药草的人,还有些脖子上手上挂着五色缕的小孩子沿着田埂成群结队地疯跑。   顾笙看了看他们,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五色缕。   晏辞打趣道:“放心,他们的都没你的好看。”   顾笙红着脸瞪了他一眼。   等到了镇上,发现人比他们想的要多,就连平日里不太出门的姑娘和哥儿也都出了门。   而路两边多出来不少摊子,除了卖艾草菖蒲的小贩,还有些售卖天师符的道士。   摊子前面挤着不少人,颇有兴致地看着架子上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百索,旁边台子上卖着装着五色糖果的符袋,商铺门口除了菖蒲,还贴着具有驱毒功能的五毒符。   晏辞还看见了街边小贩用从瓷碗盛着一种用糯米粉制成的五色水团在叫卖。   “这位公子,要不要给小郎君来一碗?”小贩大声招呼道。   顾笙本来就已经吃过粽子了,驾不住晏辞看见新发现的甜点就要给他买。直到他抓着晏辞的手,拼命摇头说真的吃饱了,晏辞才罢休。   因为白檀镇靠近江河的缘故,每年端午都有赛龙舟的习俗。   白檀镇临着的最大的一条河就是藏香河,这条河听说至少有三个名字,在上游叫一个名字,在中游叫一个名字,在下游又叫一个名字。   它的源头是在比燕都还要往北的地方,是一条大江的分支。   一路流经皇都,穿过平原上大大小小的都城,最终在下游入海之前分成支流临了这个小镇。   每年端午,镇上请龙祭神之后,藏香江里刻着龙头龙尾的龙船上坐着一排手持船楫的汉子,龙头上一个倒坐着的鼓手,终点插着一个彩旗杆子。   鼓声一响,龙舟便惊起水波,直朝着终点的标志飞驰而去,两岸呐喊助威之声瞬间升起,越临近终点鼓声越密集,围观的人群惊呼声更甚。   直到第一个到达终点的龙舟出现,两岸的人群便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在周围人大声欢呼中,晏辞看得兴起。他个子颇高,随便伸伸脖子就能看到下面的情景,在他身后的顾笙努力踮起脚,只能看到前面人的后脑勺。   顾笙拉了拉晏辞的袖子,第一下没反应。   顾笙不甘心,又拉了拉,晏辞回过头,看着挤在人群里仰头可怜巴巴看着自己的小少年,他心里一软,直接捞起顾笙的腰,将他抱了起来。   顾笙惊呼一声,两只手紧紧扒着晏辞的肩膀,瞬间就比周围人都高了半个头。他伏在他的肩上,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周围人都看着比赛,没人注意他。   顾笙心跳个不停,侧着头去看江面。不多时便被这气氛感染,额头上满是细汗,紧张地看着那如飞箭一般的龙舟。   看过龙舟之后便到了日头快落山的点了,两人在街边找了家酒楼。饭后晏辞又买了坛雄黄酒,不过他可没打算喝。   顾忌到顾笙,他来到这儿这些天都没敢碰酒。只是稍微洒了些雄黄在屋子的角落,顺便在顾笙的额头上稍微点了点,也算是应了习俗。   端午过后,晏辞在家待了些时日。   直到家里修香用的杉木炭不够了,他才准备去店里取一些回来。   他选了个太阳快要落山的时辰,此时店里只有三三两两进出的客人,柜台前挂着各种形状的香囊,先前雇的两个小工正在看着店子。   两人还没用晚膳,刚刚在后院的炉子里煮了一锅菜,趁着人少的时候坐在桌子前就着馍馍在吃。因为怕菜香干扰了香品的味道,所以两人都坐在后院边吃边聊天。   晏辞去的时候,两个小工知道他是东家的朋友,赶紧放下筷子站起身向他问了个好。   “公子,你来啦?刚炖的菜,要不要一起吃点?”其中一个瘦一点的,跟顾笙差不多的年纪,热情地问道。   晏辞闻着那菜香,动作顿了顿,他看了看桌上的碗,里面炖着好几种菜,也不知是什么,像是一锅杂烩。   总之空气里弥漫的味道让他轻轻皱了皱鼻子。   他没多想,礼貌地回应了,摇了摇头:“不用,你们吃吧。我拿了东西就走。”接着便去了库房。   库房的空间不算很大,架子上堆满了放在袋子里的各种香料,层层叠叠几乎堆到房顶,或许再过些时日就得稍微扩建一下库房了。   晏辞取了一袋子杉木炭,出了库房,刚要合上门的手微微一顿。   他再次推开门,靠着墙的架子旁边地面上放着几个半人高的竹筐,上面蒙着布,前些日子还不见,大概是刚刚买回来的。   晏辞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上面。   他走上去,用手掀开布,里面是装的满满的八角茴香。每个角圆润饱满,闻起来带着浓郁的香辛味。   他放下手里的茴香,看着筐里的东西,鼻子却隐隐约约捕捉到一股异香。   他伸出手将最上面的一层取出来放到地上,就这样一层又一层,直到还剩差不多一半的时候,他从这些圆润的茴香里,拾出一个有点畸形的来。   这个茴香跟其他的不太一样,它的角相比地上的那堆显得窄许多,几个角都是尖的,有点像较尖的鸟喙。   外形非常饱满,就仿佛被人精挑细选出来,和其他的混在一起,不细看的话很难跟最上面那些区分开。   若不是它散发出的有些似樟脑的味道,就会让人以为它只是没有长好的茴香,而不是另外什么有毒的东西。   晏辞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丢掉手里的茴香,直接将那一筐掀翻。   茴香哗啦啦地洒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只见在筐的下面部分,混在钝角茴香中的全部都是窄角的,有些畸形的茴香。   一股并不太舒服的樟脑混合着香辛味缓慢升起,充斥了晏辞的鼻腔,让他立马想起刚才两个小工炖菜中散发的让他不太舒服的味道。   他猛地推开门。   后院两个小工一边吃饭一边有说有笑,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吃了一半。看到晏辞突然面色不善地快步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别吃了!”晏辞直接冲过去把那碗菜掀翻,看着小工嘴里还叼着的菜,厉声道:   “赶紧吐出来!”   他话音刚落,另外一个稍微胖点的小工突然浑身一阵抽搐,接着口角溢出白沫,重重摔到地上。 第21章   晏辞在心里骂了一句,直接冲进后厨,将茶壶里尚且温的茶汤倒满两个粗瓷碗,再拿出装粗盐的罐子直接每碗倒了半罐进去。   他端着碗又冲回到小工身边,捏着他的嘴就往里面灌。   还没灌几口,那小工就猛地吐了起来,腥臭的呕吐物直接溅了晏辞一身。但是他此时没工夫顾虑这个,伸手翻开小工的眼睛,只见瞳孔隐约有上翻的趋势。   晏辞不敢停留,直接把小工背了起来,看着一边已经吓傻的另一个,指着另一碗盐水道:“喝了,把刚才吃的都吐出来。”   那小工急忙捧着碗一口灌了进去,不多时便稀里哗啦吐了一地。   晏辞二话不说,背着小工就冲向镇上的医馆,一路上遇到些路人,都惊恐地看着他。   医馆临近晚上,已经没有看病的病人。   只有一个老郎中正在整理白日里的药材,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男人突然推门进来,背上背着一个脸色发白的,后面跟着一个战战兢兢的。   老郎中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三个人,微微蹙眉:“你们这是...”   “莽草中毒。”   年轻男人干脆利落地说道,直接把背上的人放进里屋的竹床上,“把莽草误当成八角吃了,刚刚催吐过,您快给看看。”   老郎中听到“莽草”两个字,神色一凝,立马进去诊治。   在这期间,晏辞抱着臂靠在外边的墙上等着,旁边另外一个小工似乎因为吃的少的缘故,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坐在一边缩着脚。   不到一刻钟,苏青木就浑身是汗地闯了进来。   他直喘气,看了看晏辞,又看了看小工,又转向晏辞:“兄弟,什么情况啊?”他指了指外面,“刚才有人上村里告诉我说看到你背着人往医馆来了。”   晏辞简单地说了一下经过,苏青木听完都吓傻了,脑袋上的汗冒的更加厉害了。   “莽草?!”   他抹了把汗,瞪大眼睛,咽了口口水,“我小时候,邻居家的小孩儿就是误吃了莽草,当晚就死了。”   莽草又叫做狭叶茴香,样子与八角茴香很像。   但与寻常用作为调味的八角茴香不同的是,这东西只需要三四颗就能让一个成年人在半个时辰内毒发身亡。   大概在很多年前,镇上有不少人因为没区分出来八角和莽草,把莽草当成八角茴香卖,买回家后放进菜里。   最惨的是曾经有一户人家,因为晚膳误食放了莽草的菜,全家中毒身亡,惊动了整个小镇。   从此官府便禁止白檀镇的市面上出售莽草,只有镇上的医馆里有少量莽草,都是登记在册。但也只是作配置外用药的药草使用。   “他娘的。”苏青木骂了一句,觉得呼吸困难,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幸亏你当时在,不然就...”   不然就闹出人命了。   不一会儿,那老郎中从内间出来了,两人立马上前。   老郎中神色比之前微微放松了些,看了看晏辞道:“幸亏你让他催吐的及时,再晚上一会儿,这人就救不回来了。”   他眉头紧锁,用手指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看着脸色依旧难看,稍微松了一口气的两人:   “莽草很多年前就被官府禁售了,这小娃怎么会误食的?”   这也是晏辞想知道的问题。   毫无疑问,那两个小工是炖菜时去库房里顺手拿了几颗八角茴香当调料,结果里面恰好有莽草,这才中的毒。   但这莽草为什么会跟茴香混在一起?   趁着老郎中去配药的时候,晏辞问苏青木:“那筐茴香是你买的?”   “是啊。”   “你在哪里买的?”   苏青木张了张嘴巴,他想了想,一拍额头:   “之前做的那个香囊里面不是要用炒熟的茴香吗?节前我见茴香不够了,就去集市上买了些。”   晏辞问道:“你记不记得谁卖给你的?”   苏青木点头:“记得,是一个老头子...以前在镇上没见过,说是外地来的,就只带了两筐八角来卖。”   他仔细回忆着:“他当时就站在离集市不远的地方,一见到我就问我买不买八角。”   “我看他筐里的八角形状挺润的,价格还便宜,就没想那么多。”   这镇上的人苏青木基本都认识,只有那天那个老头,是个生面孔,行脚商人打扮,扁担两头挑着两筐茴香。   那天天色有点阴,看着要下雨,那老头本来蹲在路边,一见到苏青木就站了起来,说自己是外村的,好不容易采了两筐茴香,准备挣点回村的盘缠。   苏青木回忆完,有点愤怒道:“没想到那老头竟然往里面偷偷掺莽草,亏我看他可怜,还都买了下来!”   然而转念一想:“不过你说可不可能是他认错了,把莽草当茴香卖?”   晏辞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这种可能他之前并不是没想过。   “自然生长的莽草和八角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外表很容易分辨。”他轻声。   “但那筐莽草每个都很饱满,跟茴香很相似...是特地挑选出来和茴香放在一起的。”   苏青木惊讶地说不出话,许久才明白:“你是说,他就是故意把莽草混在八角里卖给我的?”   他挠了挠头,不解道:“为啥呀?我都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害我?”   晏辞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那人的动机。   两个人同时沉默。   许久苏青木似乎是窝着火没处发,愤愤道:“幸亏这东西不是买来吃的,不然咱们全都要交代了。”   晏辞听了他的话,突然灵光一闪。   对啊,他们买茴香不是为了吃的。   而且听苏青木的说法,那老头明显是认识他,或者说,就是在那儿等着卖给他。   正常人不会买很多茴香回家,除非是开馆子的,或是制香的。   苏青木从小长在村子里,和他妹妹一样,对镇上的人都是很熟悉,而且都是人缘相当不错的,没有理由有人要来害他。   所以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晏辞叹了口气:“他不是来害你的。”   苏青木奇怪地看着他,晏辞解释道:“他是来让我们做不成生意的。”   “莽草这东西虽然有剧毒,但也只是吃入口中,或是吃了和其炖在一起的菜才会中毒。”   “但若是把它当成茴香炒熟放进香囊,短时间可能没有什么影响。但时间长了,就会让佩戴的人感到头晕恶心,精神不振。”   苏青木听着他的话,脸色越来越白:   “所以要是我们把不小心那玩意儿当茴香,放进香囊卖出去,不出一个月,是不是就有人去官府告我们,说我们在香囊里下毒?”   晏辞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不定下一步不仅香铺开不成,他们两个都要进牢里待几天。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木破口大骂:“哪个贱人这么不要脸?!”   他气的语无伦次,“我这辈子老老实实的,也没得罪过谁啊?!”   晏辞摇了摇头:“说不定不是因为你。”他看着迷茫的苏青木,“说不定是因为我。”   苏青木张了张嘴还没开口。   医馆的门又开了,一个看着不过三十多岁,却头发花白的妇人在一个少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推门进来,她脸上满是泪水,一进门就嚎哭道:   “我的儿他怎么了?”   这镇子不大,一有什么事传的跟风一样,更别提刚才晏辞背着人跑过来时惊动了多少人,立马有人认出了他背上的小工,跑去告诉了小工的家人。   老郎中从里面走过来,看了看几乎哭的背过气的妇人和旁边满脸是泪的少女,指了指晏辞道:   “你得幸亏这位公子,你儿子已经没有大事了。”   说罢还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那妇人扑进里间,看着床上的儿子虽然脸色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转头出来就对着晏辞跪了下来。   晏辞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把她搀扶起来。   那妇人抓着晏辞的手大哭道:“公子,真的谢谢你...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他死去的爹交代哟!”   晏辞有点尴尬地和苏青木对视了一眼,心想要不是他们被人骗了,她儿子也不会出这种事。   就这样折腾了一晚上,先是小工没有大碍,服了药后过了段时间就醒了过来,只是身体很虚弱;   然后是衙门的人来找他俩,和另外那个小工一起做了笔录,接着便收走了那筐莽草,说是会回去调查。   最后他和苏青木回了香铺,连夜将之前做好了香囊全部拆来,一一检查了一遍。   晏辞把那些香囊里的香粉一个个仔细闻了一遍,确定没有不小心掺杂莽草,才将它们重新装了进去。   “没有。”苏青木喘了一口气,重重坐到地上,“幸好幸好!”   等把店面收拾完,已经后半夜了。   “要不要找个地方喝点?”   出了门,苏青木虽然浑身疲惫,但是因为后怕丝毫没有睡意,这个点应该还有些为了多挣钱没有打样,开到天明的小酒馆。   晏辞也很想去喝点什么,但一想到顾笙一个人在家,自己又没来得及告诉他发生什么,便摇了摇头:“不了,我夫郎自己在家呢,我怕他担心。”   苏青木点了点头,也不强求,摆了摆手,自己一个人喝去了。   晏辞驾车回家,路上两边的田野一片漆黑,他走的很慢,有几次差点翻到旁边的地里。   他和顾笙的院子就在临近村口的一个小矮坡上,但年晏家建了这个房子就是为了当库房,为了防止火灾,特地选了一个背风的小坡,还在院子里开了口井。   晏辞远远地便看见房子前面的老树,屋子的院门上挂着一盏小灯笼,发着微弱的光,在这黑漆漆的夜里就像给船只指引方向的灯塔。   晏辞心头一暖,他知道这是顾笙给他留的灯。   晏辞到了门口将灯笼取下来,推开门进去,寂静的院子里只能听到两只小猪的呼噜声。他安置好马,将肮脏的外衫脱下来,正准备清洗下身子,忽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温热的,带着清香皂角味的身子从后面紧紧抱住他。   晏辞将手覆盖在顾笙的手上,却感觉到那双小手在微微发抖。   他心里一惊,急忙转过身,顾笙顺势将脸深深埋在他的怀里。   晏辞心里觉得不太对劲,轻轻拍着顾笙的背安抚着,轻声道:“我没事。”   他低下头去看顾笙的眼睛,小夫郎的眼睛在灯笼的烛光下有点发肿,似乎是哭过的样子。   晏辞不敢惊到他,只是柔声道:“我今天有点事回来晚了,是不是害你担心了?”   顾笙摇了摇头,扑进他的怀里,细声道:“邻居大娘告诉我你的事了,他们说你救了村子里一位大姐的儿子...”   晏辞“嗯”了一声,用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那为什么要哭呢?”   顾笙神色有点紧张,声音都有些颤抖,说出的话让晏辞心里一下子提了起来:   “...是小叔,他今天来了...” 第22章   晏方!   晏辞一听到这个名字,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本来就怀疑今天的事和他有关,没想到他还敢趁自己不在找上门!   他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恨不得现在就找到晏方算账,直接对着那张脸来上一拳。   然而面对顾笙,只能安抚着将他抱回屋,强压着火气,尽量耐心地问:   “他来干什么?”   顾笙靠在他的怀里,感受到他怀抱的力度,这才把早些时候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院子的大门一般为了进出方便只是虚掩着,虽然他在里屋忙活,但是外面有什么声音很容易就能听见。   今日他没去镇上,一直等到平日晏辞回来的时辰,可院外迟迟没有车马的动静。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顾笙心里越发不安起来,每隔一会儿便要到门口看看。   往常晏辞若非有急事,从不会回来这么晚,就算回来的晚了,也会找人给自己捎一条口信。   他心里隐隐约约翻出些许不安来。   直到他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时,以为是晏辞回来了。急忙兴奋地起身去开门。   哪知却看见门外停着一辆从没见过的,外表看起来颇为昂贵的桐木马车。   顾笙惊诧地看着从车里走下来的人。   晏方看见顾笙的刹那,细长的眼睛眯起,表情仿佛看见了猎物的野兽。   顾笙一见是他,下意识躲回院子里飞快把门关上,刚刚插好门闩,门便被一股从外面撞击的力量震得晃动起来。   顾笙被震得踉跄地倒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   他听到晏方笑的愈发开心:“原来一直躲在这里。”   然后高声命令道:“赶紧给我把门打开!”   顾笙咬着唇一言不发,晏方在外面狠狠踹了几下,见打不开,才不怀好意地笑道:   “哥夫,你怕什么?”   “哎呀呀,跟着晏辞这些天一定过的很不好吧,毕竟镇上那些笑话可都是讲他的。”   他透过门缝看着院里的顾笙,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啧,你是不是还在等他啊?”   顾笙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警惕地盯着门缝里的眼睛,只听晏方道:   “你还不知道吧?他出事了,回不来了。”   “你撒谎!”顾笙立马反驳。   门外晏方笑的更开心了:   “我撒谎?你不想知道他在哪?我可以告诉你啊。”   顾笙咬着唇,心脏跳的越来越快,一层无法言喻的阴霾伴随着晏方阴恻恻的声音笼罩在他心头。   他还是忍不住颤声道:“...夫君他怎么了?”   晏方依旧透过缝隙盯着他,滑腻像蛇一样的声音响起:   “你把晏辞的那些香方给我,我就告诉你他怎么了。”   顾笙一愣,香方?   那些香方都是夫君每天晚上试了好多次香,写满好多张纸才定下来的,有些时候夫君为了一味香料的用量,一直熬夜到天亮。   顾笙没有说话,晏方在门外又说道:   “不过是几张纸,你把它给我,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拿的。”   他完全是仗着顾笙是个外行,而且又是个软弱的哥儿,所以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编谎。   顾笙听着他不断重复的话,坚定地摇头:   “我不会给你的。”   晏方脸色沉了下来。   他原本以为他这个哥夫单纯好骗,只要趁着晏辞不在,骗他几句一定能把香方套到手。   却没想到印象里一向软弱可欺的顾笙,今天竟铁了心一般,无论他怎么说就是不开门,也不答应。   晏方恼羞成怒,狠狠踹了一脚门,力道大的连带着整个小院都颤了一下。   顾笙被惊地往后退了半步,晏方的眼睛再次出现在门缝,声音带着寒意:   “你夫君死了,你不知道吗?”   这话实在太过恶毒,顾笙的脸瞬间褪去血色,嘴唇颤抖:“你胡说。”   晏方“啧啧”两声:   “镇上都传遍了,他铺子里死了人,就是因为他买回来的毒物,现在他人都被带去衙门了。”   晏方舔了舔嘴唇,添油加醋道:   “听说被打得嗷嗷直叫,下半身都碎了,衙门地上到处是血...你想不想去看看?”   晏方从听到晏辞去了衙门后,就直接来了这里。   他原本的打算是让人故意把莽草掺进茴香卖给晏辞的铺子,毁了他们店的名声,让他们的香卖不出去,谁知他店里的人不小心误食中了毒。   刚开始听说有人中毒他还吓了一跳,转念一想,反正那筐莽草他没有经手,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到他头上。   这正合他意,如果晏辞店里的人出事了,那晏辞也难逃干系,肯定被抓回衙门问罪,自己之前的牢狱之仇就算报了。   晏方越想越开心,晏辞要是被判罪,那晏辞所有的香方,甚至院子里的这个小贱人,他想要怎么处置就太简单了。   毕竟法律中有规定,若是兄长身死且无嗣,那么生前的财产可以有同胞兄弟继承。   甚至到时候他都可以强行把顾笙弄回家,当填房或是当其他的都行。到时候他非得把这小贱人弄残了,让他后悔不可。   “不开门也行。”晏方这样想着,心情大好,“等你日后落在我手里,你看我不玩死你。”   他又朝着院门狠狠踹了一脚,接着转身离去。   听着外面马车声远去,顾笙才抿着唇回了屋。   他对晏方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之前夫君就告诉过他,如果这个心怀鬼胎的小叔子来惹事,一定要把门关上,千万别让他进门。   顾笙沉默着回到厨房,拿着菜刀切菜,准备继续做饭。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院门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听说了吗,镇上出事了...”   “嗯嗯,跟他们家那个有关...”   “...送到医馆的时候,人都快不行了...”   菜刀贴着指尖而过,硬生生擦掉一块儿皮,顿时血流如注。   顾笙浑身的血液仿佛被冻住,他腿脚一软,扶着灶台,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顾不得指尖的剧痛,他跌跌撞撞打开院门走出去,看见院外老树下站着几个聊天的妇人,还不时把目光投向他们家的院子。   顾笙心砰砰直跳,她们刚才在说什么?   什么人不行了?   什么意思?   顾笙浑身发抖,嗓音嘶哑:   “你们在说什么?谁快不行了?”   几个聊天的妇人见这长相秀气的哥儿,平日里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谁知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大声,都不约而同停下来看着他。   可这目光在顾笙眼里成了另外一层含义。   他手脚发凉,几乎无法呼吸:“我夫君,我夫君他怎么了?”   几个妇人互相看了看,看他魂不守舍的模样。这才知道他这是误会了,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看把这哥儿吓得。”   一个妇人伸手把他拉过来,从衣角上撕了块儿布给他草草包了一下伤口:   “你夫君好着呢,现在可成大英雄了。”   顾笙迷茫地看着她们,几个妇人这才七嘴八舌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   其中一个打趣道:   “看着晏小郎平日里不太会干活的样儿,关键时刻真顶得住,是条汉子!”   “温寡妇家里就那一个男娃,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和荟儿娘俩可怎么活。”   “谁说不是呢,救了一个人的命,这可比会干农活厉害多了。”   “而且人长得还干净,这要是还没成亲...”   其中一个年轻一点的笑道。   “瞎说啥?”一个上了年纪妇人瞪了她一眼,“人家夫郎还在这儿呢!”   顾笙在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中,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悬着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   身上刚才那股刚劲儿也跟着烟消云散,又变回了平日里温柔腼腆的小哥儿来。   “没事就好...”   他嗫嚅道,脸在几个妇人的笑声中又红了起来。   顾笙虽然得知晏辞没事,但还是被晏方吓得不行。   前半夜一直缩在被子里,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   直到马车的声音传来,开门声响起,他才从床上爬起来,飞也似地开门抱住那个熟悉的身影。   ...   晏辞听完他的讲述,感觉无语至极。   晏方这厮趁人之危的本事真是不小,他还没怎么样呢,就敢跑来他家里,吓唬他夫郎骗香方?   还到处说他死了?   晏辞觉得拳头硬了。   -------------------------------------   第二天一早。   晏方坐在府里优哉游哉喝着茶,正在等着他想听的好消息。   比如晏辞被关进牢里,或者被流放之类的,他到时候一定要去羞辱他一番。   接着派去盯着晏辞的家丁就满头是汗地跑来跟他报信。   “哦,是流放还是坐牢啊?”   晏方心情不错地品着茶。   家丁抹了一把汗:“公子,昨晚香铺那人什么事都没有。”   “那人没事?”   晏方听完家丁的叙述,拿起茶盏的动作顿住了。   “人没事,是大公...晏辞把人救了下来的,听说再晚一点就救不回来了,现在这事都在镇上传遍了。”   而且大家都在骂那个把莽草掺进茴香卖的人,甚至官府也在查这件事。   晏方面色越来越难看。   吃了莽草还没事?晏辞还把人救了?他拿什么救人?他还会救人?   放屁吗,他还会救人?!   只听那家丁一五一十道:   “镇上的人都说晏辞了不起,要是没有他,那小郎就没命了...街坊都夸他厉害,就连老爷听说了这事还派人打听...”   晏方一听到晏老爷,立马坐不住了。   他狠狠砸了手里的茶盏,顿时碎瓷片混着热茶汤炸了一地。   他咬着牙,只恨不得这两人全部蒸发,晏府只留他一个姓晏的就够了。   不仅没毁了晏辞的生意,还误打误撞地把他捧成英雄了?   晏方深吸一口气,他们想过的好,他就偏不让他们如意。   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   “之前那个姓顾的秀才,不是来府上要过银子吗?”   晏方冷笑道。   “你去找他,就跟他说——”   “只要他能把他儿子送来给我,我就给他想要的那笔银子。”   “左右是个没用的哥儿,他亲爹要带他走,还有人敢拦吗?”   晏方将手里的茶水抖净了,觉得自己此计甚妙,借刀杀人:   “晏辞他再厉害,也不敢打他岳丈吧?” 第23章   自从莽草事件以后,晏辞觉得周围人看自己的目光又变了。   以前他走在路上别人都躲着他,时不时路过的时候还有窃窃私语传过来。   不过这些天,他坐在店里的时候,总会有过来买香的客人透过柜台看他。   之前就有两个姑娘站在门口打量了一圈店面,最后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捂着嘴笑。   不止姑娘,还有哥儿,有胆子大的小哥儿一进铺子就指名道姓让他推荐香。   晏辞在柜台前只坐了一个上午,就坚持不住了。   他沉默着站起身,在一众或好奇或害羞的目光中转身去了后院。   苏青木立马会意,大大咧咧往柜台前一站,把所有人的目光挡住:“行了行了别看了,他可是有家室的人。”   他嘿嘿一笑:“不过我还没成亲,你们可以看看我...”话说一半,姑娘们看了看他,转身走了。   “一点眼光都没有。”苏青木愤愤不平,“我长得不比你差啊。”   晏辞点头称是。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长街的那头,出现了一队驮着货物的马车,看样子似乎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商队。   商队中,几匹看起来养的相当健壮的驿马安静地站着,马车两侧一队人高马大的壮丁,正卖力地将车上的货物卸下来。   晏辞眼神好,看着那车上卸下来的根根切割完整,用布包裹着的,都是香木。   “是从海上来的。”   每年都会有大量载着香料的“香舶”,从南海一路越洋抵达市舶司。   而朝廷设立的市舶司在对这些香料进行征税后,会用专门的商队将这些香料分门别类地用船,或是用马车,将其源源不断地送往燕都。   这些香料会有一少部分流入民间,被香料商人制成香品进行售卖。   听去过燕都的商人说,当今皇帝崇尚道教,在燕都周围修了上百所道观,就连皇城里都养了不少道士。   而无论道教或是佛教,日常活动都需要大量的用香,这也是为何香料被不停地从外疆运输过来。   这还不算完。   传闻圣上嗜香如命,宗室贵族想尽办法从天下搜寻奇异的香品向上进献。   连带着各个制香世家的产生,和成百上千的香铺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就连白檀镇这样一个边陲小镇,镇上都有如此多的香铺,可见遥远的燕都,对香料得需求会超出寻常人的想象。   而离白檀镇最近的胥州,每年都会举办“鉴香宴”。   鉴香会上取得魁首的那一支“魁香”会被直接北上送往燕都交由内廷六司之一的“香药司”进行品鉴。   晏辞依旧有疑问:   “所以突然有这么多香料被运送过来是为了什么?”   苏青木怪异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明显在说:你在这镇上活了这么多年,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立秋之前镇上会有一场大典。”他兴奋地说,这是镇上百姓仅次于元日大典,最期待的活动。   “到时候,知县会来大典观看...而且每年大典的最后一项活动就是斗香会,会由知县大人亲自选出斗香会的魁香。“   “如果能拿到镇上斗香会的头筹,就能去胥州参加鉴香宴。那可是胥州,坐镇东南的天下四州之一,多少人想去一辈子都去不成呢...”   晏辞若有所思,好奇问:“你们之前也参加过?”   苏青木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似乎笑晏辞太天真:“兄弟,那都是镇上有名望,有年头的香铺参加的,我们这铺子连门都摸不到。”   晏辞不置可否。   在原主的那些记忆里,晏家每年为了这个斗香会,都会准备大量的香料用于试香,甚至比新年时用的香料还多。   晏老爷对此事十分重视,每年都要提前几个月来研制香品,不过似乎从来没有得过魁。   不过,这些什么斗香会,还是什么鉴香宴,对于晏辞来说,都太遥远了,他们几个无名小卒根本考虑不到这些,当然也没人会邀请他们去参加。   他们正倚在门边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外面,猜测那些车上载的什么香,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你怎么还在这儿?”   他们两回过头,看见苏白术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正疑惑地看着他。   晏辞以为她觉得自己为什么还不去制香,想了想也是该回去了。   苏白术皱着眉:“你的确该走了。”   晏辞不解地看向她,苏白术指了指来时的路:“刚才看到你丈人,就是镇上那个秀才,去你家了,你不知道吗?”   晏辞吸了一口气。   心里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下意识道:“这才不到一个月。”   两个人一脸奇怪地看着他。   晏辞没法跟他们解释自己的烦心事,只能在心里暗叹最近到底撞了什么邪。   他驱着车就往村里去,结果刚到家门口,迎面撞上了一个穿着媒婆打扮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被他撞得大声“哎呦”了一嗓子,站住脚抬头看到晏辞,脸上的表情立马变得嫌恶起来,还拍了拍刚才被他撞到的地方,仿佛蹭到什么不详的东西。   晏辞一脸懵,这又是谁啊?这是他家吧?到底从哪冒出来这么多奇葩?   那妇人清了清嗓子,朝屋里喊道:“秀才公——他回来啦——”   晏辞拧着眉,看见顾绰从里屋像拖着货物一样扯着顾笙的手,把他拖了出来。   顾笙用尽力气拼命反抗,奈何力量过于悬殊,纤细的手腕早已青紫一片。   晏辞顿时怒了:“你给我放手!”   顾笙看到他如同看到救命稻草,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夫君救救我,夫君...”   晏辞上前一步就要把顾笙救下来,结果那媒婆拦在他面前,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晏辞硬生生站住脚,强忍着想揍面前两人的冲动,对着顾绰道:   “这才不到一个月,岳丈这是什么意思?”   顾绰斜了他一眼,捋着两撇胡子:   “我回去思来想去,你这穷光蛋根本不可能拿出二十两银子,与其让我儿在你这儿受苦,还不如直接带他离开。”   他指了指旁边打扮浮夸的媒婆:“我今天带了镇上的钱媒婆作证,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皆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主,不管你说什么,今天我是一定要带他走的。”   晏辞想起来了,这个钱媒婆就是之前跟顾绰说自己被赶出家门,并且还撺掇顾绰让顾笙改嫁的那个。   这个世道,如果男方有过失,女子或是哥儿的父母若是有威望,只需要旁边有人作证,可以带人离开。   晏辞怒到极点,突然冷静下来。   看着这两人,尤其是顾绰明显是准备齐全过来,也不知道谁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能让这两个人合起伙来,一起腆着老脸过来压他。   他看着顾绰,目光中带着探究:“前些日你来的时候还不是这番说辞,这几天你是遇到什么事,突然转变想法了?”   顾绰瞥了他一眼:“跟你有关系吗?”   他连个正眼都懒得给他,阴阳怪气道:“你这辈子也就这个样了,跟那群田舍郎一样,还能有什么出息?”   钱媒婆更是斜了他一眼,帮腔道:“就是,要不是为了给顾哥儿介绍个好人家,你这破院子我来了都嫌晦气!”   晏辞这辈子从来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他一时之间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笑,这一堆臭鱼烂虾怎么都被他撞上了。   顾绰看着他阴沉的脸色,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冷哼道:“怎么着,你还想打人不成?你动我一个指头试试,看看我让不让你身败名裂。”   晏辞看着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突然觉得好笑。   之前好言相劝,把顾绰视作顾笙的父亲,对他恭恭敬敬。   结果这老流氓蹬鼻子上脸,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光天化日之下闯进他家里抢他的人。   还带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媒婆欺负到他脸上了,真当他是吃素的。   好啊,既然他敢来,今天他就让他后悔过来。   晏辞余光扫过一旁拴马的麻绳,突然心生一计。   他不能动手,不代表其他人不能动手。   他只需要不背这个不孝的名头,在顾绰污蔑他之前将所有的理占尽,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晏辞上前一步,一把将麻绳扯了下来。   面前两人之前听了晏方的描述,本来就是故意激怒晏辞动手,到时候就可以顺水推舟污蔑他,他与顾笙的婚事自然就吹了。   于是早有准备,尤其是那媒婆,在晏辞动作的下一刻就要扯着嗓子喊人。   却见晏辞根本没有上前的意思,只是淡然地将麻绳在手里绕了几圈。   他面上出奇的平静,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镇定,竟然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本来阴沉的面色竟然回复平常。   顾绰和钱媒婆互相对视了一眼,完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却见晏辞从面前两人脸上扫过,最后目光落在顾绰脸上,了然地朝他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一个笑容:   “行,我今天倒要看看我们俩谁先身败名裂。” 第24章   顾绰似乎完全没想到他这个从前软弱可欺,只会喝酒的姑爷也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   尤其是上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对自己挺恭敬的,所以顾绰压根没想到晏辞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真是一点儿规矩都没有!”顾绰指着晏辞的鼻子破口大骂。   “跟外面那群村人一样,没教养,没素质!我当初怎么会跟你结为亲家的!”   晏辞诚实道:“可能因为我爹给你的聘礼高吧。”   “你住口!”顾绰怒道。“我可是读书人,你怎么敢用这等龌龊心思猜忌我。”   “我说秀才公。”钱媒婆在旁边翻了个白眼,提示道。她是收了晏家二少爷的银子才陪顾绰走这一遭的,可不想白来一趟。   “你与这没种的废什么话,赶紧把人带走,不然一会儿被人看到了...”她朝着不断挣扎的顾笙努了努嘴。   顾绰冷哼一声,轻蔑地看着晏辞:“没用的懦夫,站远点儿!”   他仗着晏辞不敢动他,扯着顾笙就要往外边走,力气大的仿佛拉着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可以用来换钱的物品。   顾笙被扯得踉跄地摔倒在地,雪白的腕子擦在了地上,瞬间红了一片。   晏辞攥紧拳头。   现在不是时候。   他强忍着将顾笙从顾绰手里抢过来的冲动,看了看顾绰,就在顾绰以为他会有什么举动的时候。   晏辞突然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了,丝毫没有任何阻拦的动作。   顾绰被他突然的行为惊得目瞪口呆,以为他知难而退,终于放弃了。他看了看跪在地上努力用身子抗衡的顾笙:   “你看看,都跟你说了,他就是个懦夫。”   ...   晏辞冲出院子,像只兔子一样,身手敏捷地拿着绳子就往院外那棵老树跑。   边跑边将自己头上的发带扯下来,顺便蹬掉了一只鞋,然后用袖子狠狠揉了揉眼睛,把眼角揉的通红。   他直接冲到老树下。   这棵树位于一个小缓坡上,从这里可以看到从田间归来的村民。   当然,村民也能一眼就看见他。   他在树下停了一下,转头看到顾绰和钱媒婆两个人把顾笙往门口的一个马车上拉,动作很快,似乎生怕被别人看到的样子。   顾笙脸色苍白,拼命回头用眼睛找着晏辞。   直到目光落在老树下,看到散发拿着麻绳,一只鞋还掉在半路,看起来十分狼狈颓废的晏辞。   “夫君...”   他浑身冰凉,嘴唇颤抖起来,突然像濒死的鱼一样疯狂挣扎起来,凄厉的声音让晏辞心都揪了起来:   “夫君你要做什么啊?!”   晏辞心里颤的厉害,几乎就想冲过去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他咬着牙转过头,眼尖看着不远处从田间归来劳作的村民,等他们离的差不多近,已经能看到这边的情形时,这才用力一甩,直接把绳子荡到树干上。   那些刚从田里回来的村民有男有女,扛着农具,赶着牛车,正有说有笑聊着家长里短。   不知哪个眼尖的突然惊恐地叫了一声,伸手指向晏辞的方向。   这下村民全都站住了,目光朝这边投来。   晏辞一边把绳子打结,一边上下蹦跶了几下,确保他们都能看见自己。   这下那些个村民可吓坏了,几个男人直接把农具一扔,一边大叫着:   “娃子,你别想不开啊!”   一边呼啦啦地朝晏辞的方向冲过来。   晏辞刚手忙脚乱努力打了个结,下一刻就被一群人扯着腿扯着手,七手八脚地按在地上。   脑袋还“咣”地一下撞到了地上,直撞得他眼前一黑。   这下都不用演了,生理泪水立马流了出来。   他一不做二不休,迅速用袖子掩面,让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在外人看起来就仿佛他遭遇了什么伤心事,崩溃地痛哭起来。   因为前几日晏辞救了村里寡妇儿子的事,村里不少人对他都挺有好感。   其中刘婶和他们家最熟,本来就喜欢顾笙。   之前晏辞为了感谢她对顾笙的照顾,经常送自己做的发油给她,于是刘婶第一个上前,焦急地问他:   “晏娃子,你这是怎么了?“   “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做这种傻事,大家伙儿都在这,你有什么难处我们大家帮你想办法!”   晏辞一边用袖子挡脸,一边将心里酝酿半天的情绪激发出来。   努力把自己想象成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   “婶子,我实在活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闷在衣袖后面,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哭,但是说出的话清晰又明白:   “我丈人他嫌我穷,非要夫郎与我和离!”   “我与夫郎感情甚好,怎么能说和离就和离?!我不答应,他就让我三个月给他筹二十两银子。”   “我没用,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他就硬要把夫郎带走。”   晏辞放下手,眼角通红:“夫郎不在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他生的好,年纪又轻。   此时衣衫凌乱,散着头发,眼尾泛红。   一副落难公子,绝世情种的样子。   直看得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母性泛滥,纷纷咋舌,言辞间恨不得当场把顾秀才抓来打一顿:   “这顾秀才还有脸自称是读书人呢,看看把人家娃子害的!”   “怎么张口就敢要二十两?这不存心逼着人家娃子往死路走吗...”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他都那么大年纪的人了,怎么做这种事...”   “年轻娃子穷点怕什么,人家小两口我看每天过得好好的,老不知耻的这种事还要插手。”   几个人七嘴八舌,言语间满是同情。   晏辞见有效果,但效果不是很大。   余光又看见顾绰那边已经悄无声息地坐上了马车。   他心里着急,于是又绘声绘色添了一把火:   “而且他还说我是田舍郎,这辈子只会种地,没有出息,根本配不上我夫郎。”   此话一出,本来面上皆是同情和惋惜的村民立马安静下来。   片刻后。   “岂有此理!老腌货,没有咱们种田,能让他吃饱喝饱长出一张嘴?!”   “不就是认识几个字吗?凭什么瞧不起咱们种田的!也不看看粮食都是谁种的?!”   “他在哪呢?咱们一起去,给晏家娃子讨回公道!”   晏辞用余光透过众人,看向那边已经缓缓移动的马车。   坏了。   他心想。   不能再演了,再演老流氓就跑了!   他急忙拨开众人还按着自己的手,指着马车的方向,高声道:“今天他要是把我夫郎带走——”   他又指了指树:   “我就把自己挂在这儿!” 第25章   众人一听他如此坚定地大喊,纷纷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刘婶反应最为迅速,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朝着在坡下等着的刘叔大吼一声:   “老刘!快把那个腌货拦住!”   声音中气十足,震得苍天大地都要跟着抖三抖。   守在下面的刘叔听到老伴儿的大吼,鞭子一抽。   本来正在慢悠悠吃着路边草的老水牛立马抬起头,精神抖擞,四蹄如飞,埋着头冲了过去,动作快的不输骏马。   顾绰正准备拉着顾笙趁没有人的时候赶紧离开。   突然看见面前一个老牛拉着车,鼻孔喷气,势不可挡地过来。   拉车的马哪见过这种情形,吓得直接前蹄扬起。   顾绰赶忙拉住缰绳,接着就看到牛车后面一群人操着家伙涌了上来,他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结果定睛一看,只见都是穿着朴素,拿着农具,皮肤黝黑的村民。   他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在心里嘲讽自己大惊小怪。   一群村人有什么好怕的。   顾绰丝毫不怯地站起来,冷冷扫了下面的人一眼,居高临下道:   “怎么,你们这群人还想打人不成?”   他捻着胡子,矜持地开口:“我可是镇上唯一的秀才,你们也不打听打听,碰我一根指头的下场。”   刘婶率先出来,叉着腰指着顾绰道:   “老肥猪上屠挨刀的货,半截入土还干这么不要脸的事!顾哥儿被你弄哪去了,快交出来!”   顾绰拧着眉看她:“他是我儿子,我带我儿子走,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刘婶直接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呸,顾哥儿都已经嫁给晏娃子了,现在就是晏家的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人家小两口过得好好的,你腆着老脸当什么绊子!”   她话虽粗俗,可是字字在理。   但顾绰这辈子何时被人指着鼻子骂过,还是一群他从来不正眼看的人。   于是他的面上冷了下来:   “哪来的村妇,如此粗鄙,赶紧给我让开!”   这村子虽小,但是村里人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家家户户几口人姓甚名谁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而且大部分同出一族,视邻如亲。   顾绰此话一出,村民们不约而同捏紧了农具,其中一个指着顾绰道:   “跟他废话什么,直接打出去!”   顾绰面不改色,心想果然是一群粗人,没有礼数没有王法:   “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读书人,就算见到县令大人都不用跪拜!且不说无故打人是犯法的,而且你们谁敢动我,不怕被说闲话吗?”   村民们互相看了一眼,觉得他莫名其妙:   “你是什么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又不是什么县令,你跪不跪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字都不认识,谁管你是不是读书人?”   有人高声道:“再说你跑来我们村子,硬把人家夫郎从家里拉走就是合法的?”   顾绰哑口无言。   他这次偷偷来村子里硬要把顾笙拉走,本来就不是占理的事,若是被人知道铁定要被说闲话的,可是他又放不下晏方承诺给他的那三十两银子。   他本来打算带着钱媒婆把晏辞那毛头小子吓唬一顿,没想到那小子竟然还联合这群村人来对付他?   这还是传说的那个懦弱无知的晏大少爷吗?   不过,这不是顾绰最愤怒的地方。   他自从考中秀才以后,镇上谁不是对他客客气气的,谁惹他都得考虑清楚后果。   当年他凭借这秀才的身份才娶到镇上有名的美人,虽然只生了一个哥儿。   但这哥儿被他娘教的很好,也因此他才能和镇上的首富晏家攀上关系。   然而此时他竟然被这群村人围在村口,而这群村人竟然丝毫不怕他!   顾绰心里有点不安,面上却故作冷静,指着下面的人:   “我跟你们这群人说不到一起去,快点给我让开!”   村民一听这话急了,全部聚在他的马前,就是不让。   有几个已经举起了农具。   顾绰气的直吹胡子,指着他们,用他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威胁道:   “我告诉你们,你们今天敢动我一根指头,我就让你们——”   “身败名裂”四个字还没说出口,一个鸡蛋就飞了过来,直接糊了他一脸。   顾绰震惊地看着衣服上流下的蛋液,竟然有人朝他丢鸡蛋?!   他一直维持的最后一点点风度荡然无存,气得浑身发抖,怒不可遏:   “你们这群粗人,想干什么!”   “这腌货硬拆散人家小两口不说吗,还看不起咱们!既然打不了,大家就一起上把他撵出去,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进咱们村!”   不知谁第一个带头,最前面的几个村民一拥而上。   顾绰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吓得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就想跑。   然而这时,一直在车里听着外面情况的钱媒婆突然从车里钻出来,她拢了拢耳边的头发,昂首挺胸,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我看你们谁敢动?“   她目光毫不畏惧地扫过人群:   “以后你们家儿子女儿的亲事,不想有人说媒了是不是?!”   这个时代,媒婆的地位不能说高,但也绝对不低。   毕竟家家户户未成亲的孩子未来的亲事都要指望媒婆的一张嘴,所以一般人家都不愿意惹媒婆。   村民们面面相觑,果然安静了,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钱媒婆和顾绰同时松了一口气,心想,看来这群野蛮的村民还是对他们有忌讳的。   顾绰赶紧又爬上车,用蔑视的目光扫了下面的人一眼,正准备冷嘲热讽一番后离开。   忽然人群中一个妇人高声道:   “就是她!”   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站在人群后方的妇人,指着钱媒婆愤怒道:   “前些日子就是这贼婆子把我家十六岁哥儿,介绍给镇上一个五十多岁瘸腿的老光棍!”   “还说什么为了我家哥儿好,谁不知道那老光棍品性差,在镇上找不到老婆夫郎,就打我家哥儿的主意!”   她高声道:“怎么着,咱们村里的,就比他们镇上的低一等吗?!”   村民们顿时愤怒地一起举起农具,高声道:   “把这两个腌货一起打出去!”   顾绰和钱媒婆一见这仗势,哪还敢再叫嚣,跳下车就跑。   村民一拥而上,一阵鸡飞狗跳后。   顾绰灰头土脸地躲着拍在他脸上的扫帚,絮絮叨叨不停骂道:   “一群田舍郎,没有素质,没有教养,粗鄙不堪...”   钱媒婆早没了之前在晏辞面前的趾高气扬,头发散乱,颜色鲜艳的衣服上还被刚才那妇人蹬了个脚印:   “哎呀,别拉我,干什么呀!我自己会走...”   ...   那边晏辞盘腿坐在地上,看着这边的闹剧。   他一只手支在腿上托着下巴,一只手轻轻扣着膝,惬意非常,哪有刚才半分委屈的模样。   他看着他那位岳丈翻来覆去只有几句话,觉得好玩,自言自语道:   “秀才遇到兵啊...”   本来正坐在地上乐呵呵地看热闹,忽然面前多出来几道人影,把他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   晏辞一脸懵地抬头。   看见几个中年大汉围在他面前,像一堵墙,面色沉重地低头看着他。   其中一个指着他说:“这娃子怎么办?”   另外一个琢磨了一番道:“不能把他自己放这儿,万一又寻短见咋办。”   有人一指树上的绳子,提议道:“先把他捆起来,别一会儿又干什么傻事!”   晏辞看着他们的表情不像说笑,似乎准备来真的,终于后知后觉地慌了:   “...我不寻短见,你们不用捆我...”   几个大汉看了看他,满脸写着不信。   觉得他为情所困,刚才还用那么坚定的语气说要去挂脖子,好不容易救下来再寻死咋整?那不白救了?   晏辞看着几人逼近,直接跳起来抬腿准备跑,结果被人拽着后领子像拎小鸡一样抓了回来。   他惊恐道:   “不是...大哥你别动手啊!”   “我真的不寻短见...”   “不用捆这么紧!!!”   然而没人理他,等到把他双手捆的严严实实的,才放心地追着已经远去的村民离开。   晏辞无语地坐在地上,看着身前一团粽子。   他无奈地吐了一口气,眼见那边村民们追着顾绰和钱媒婆跑远了,而马车还留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个娇小的身子无力地从马车上跌落下来,重重摔到地上。   晏辞心里咯噔一下。   他“蹭”从地上跳了起来,朝那道影子冲过去。   ...   顾笙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顾不得疼痛,勉强用最后的力气支撑住身体,跪在地上。   双眼无神,原本清澈的眸子宛如一片死水。   上车之前,他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晏辞站在树下,原本清隽的面容惨白一片,散着头发,手里还拿着一根三指粗的绳子。   那一刻,他想起了娘亲去世前的样子。   顾笙浑身的血液都凉了,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也不能使他的身子暖和半分。   他不敢想象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他根本无法想象夫君没有呼吸的样子,那种场面他只消看一眼就会肝胆俱裂,神魂俱碎。   夫君那么好的人,那么温柔的人...   明明他们才刚刚过上好日子,明明他们才在一起那么短...   他任凭钱媒婆粗鲁地将他塞进车厢,外面乱糟糟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   他要陪着夫君一起去。 第26章   晏辞飞奔过去,看着地上的顾笙。   少年正跪坐在地上,呆滞地看着地面。   晏辞在他旁边单膝跪了下来。   他没想到顾笙会是这样的反应,他还以为顾绰被他赶跑了,顾笙会高兴一点。   而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晏辞有点不知所措,抬起胳膊想抱抱他,然后就看到被捆的像个粽子一样的手。   “...”   晏辞放下胳膊,改用手指拉了拉顾笙的袖子。   顾笙感受到拉扯,这才恍惚地抬起头。   却看见面前人眼睛干净明亮,脸上没有半点先前颓废失落的样子,正在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顾笙的眼睛微微睁大。   他眨了眨眼,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人,终于一点点把自己从沉重的痛苦中拔了出来。   他扑上去紧紧抓着晏辞的衣襟。   无法言喻的委屈和害怕涌上心头,他生平第一次发了疯般捶着他的胸口,声音颤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在干吗...你到底在干吗?!”   顾笙是个哥儿,他的力气很小,捶在晏辞身上不痛不痒的。   如果不是此情此景,不像是发泄,更像是调情。   可是晏辞大气都不敢出,本来将老流氓赶走的好心情烟消云散。   他有点紧张,不知道为什么顾笙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只能用手指去握顾笙的手,想说其实是突然想出的计划没时间告诉他。   但是看着顾笙的样子,晏辞转念一想,生怕解释过多让他徒生担忧,于是故作轻松道:   “...只是个玩笑。”   这句话一出口,怀里的人没有他想象的放松起来。   本来颤抖着抓着他的衣襟,伏在他怀里的顾笙,听了这话抬起头看着他。   “...什么意思?”   他不解地看向晏辞,睫毛尚且挂着晶莹的泪珠。等到怔愣一点点从眸子里退去,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第一次染上怒意。   他无法接受晏辞的说辞,只是低声问道:   “这种事是能开玩笑的吗?”   顾笙胸膛轻轻起伏着,最后抿了抿唇,站起身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转身就走。   晏辞赶紧站起来追上他。   “我是说我没想自尽,我只是设了个局,让你担心了...”   他说到最后不敢说了,只能心虚地说:   “你别生气...”   顾笙一声不吭闷着头往前走,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   顾笙感到无比委屈,但也不知自己从哪里生出来的气。   也许是因为晏辞假装上吊的画面真的吓到他了,也许是因为他做了这辈子最艰难的决定打定主意陪他去。   然后便看见晏辞活蹦乱跳地站到自己面前,还说是在开玩笑。   他不想理他。   明明刚成亲那段时间夫君对他现在冷漠许多,他都没有什么感觉。可如今晏辞的每一句话,都能调动他的情绪。   ...   顾笙这样闷头走着,也不知走到哪去,晏辞在他身后紧张地跟着。   晏辞本来就比顾笙高许多,几步就能撵上顾笙的步伐。   可他不敢上前,只能在小夫郎身后半停半走地跟着,看起来有点滑稽。   顾笙走着走着,突然听到后面传来晏辞“哎呀”一声。   他脚步顿了顿,到底没忍住,转过身去看。   只见晏辞蹲在地上,好像扭到脚一样。   “你怎么了...”   顾笙以为他为了追自己扭到了脚,赶忙往回走了几步,担心地上前去看他。   结果还没到他跟前,那里蹲着的人就抬起头。   晏辞举起捆在一起的手,一只摊开的掌心里站着一只正在吃草的蛐蛐,眼睛亮亮的:   “看,蛐蛐!”   顾笙盯着那蛐蛐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扭头就走,步伐更快了。   晏辞见状,赶紧将手里的东西丢了,蛐蛐立马一蹦一跳地跑了。   他站起身,灰溜溜地赶上前面的人,心里暗叫不好:   这是真的生气了!   ...   不远处树下乘凉的村民远远看着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过来:   前面的是个长相相当漂亮的哥儿,只不过紧抿着唇,白皙的脸上毫无表情,看起来不太高兴;   后面跟着一个至少比他高一个头的俊俏男人。   不过衣衫不整长发披散,双手还被可疑地缚着,一脸失魂落魄。   村民们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目送两人远去,嘀咕道:   “年纪不大,玩的挺花。”   -------------------------------------   一个时辰后。   晏辞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顾笙一言不发地给小猪填食,而自己则像空气一样被晾在旁边许久。   他跟顾笙说了几个轻松一点的话题,不过都没得到什么回应。   终于忍不住委屈巴巴地走到他身后,放软了声音:   “你帮我解开好不好?”   他好想抱抱他。   顾笙仿佛没听见一般,避开他的手,转身进了屋。   晏辞:“...”   他无奈地重新坐回椅子上。   就在这时,虚掩的院门被人大力推开了,苏青木伸着脖子道:   “晏辞,出事了!”   他刚露一个头,就看到人前一向无比体面的朋友此时十分不体面。   手上还被麻绳捆了两圈,低声下气地跟他身前的小少年撒娇。   “...”   他倒吸一口气,赶紧把头缩回去。   坏了,他不会看到什么他这个纯情男青年不该看的东西吧?   晏辞表面上挺正经的,没想到在家是这个样子?   可是好怪啊...   他们有夫郎的私下里都这么放浪吗?   好奇啊,再看一眼...   苏青木小心地伸出脑袋,下一刻就被人扯着领子扯了进去。   晏辞满脸黑线:   “你在那儿探头探脑干嘛呢?快帮我弄开!”   ...   “你之前做的那个四合香,被人仿了。”   之前晏辞用四种寻常果壳果皮做成的那款小四合香。   从一开始零零星星有人购买,到后来不少香贩前来打听,到现在不少香铺都推出类似的香品。   这就搞得那道四合香已经不是他们店的专属,这几天销量还少了不少。   晏辞将长发随意地在脑后绑了绑,揉着手腕,不是很惊讶:   “被仿了很正常。”   那支香制备简单,有些经验的药香师只需用鼻子闻闻,就能知道里面几种配料。   而且这种香能被传出去也是好事,倒也没必要因为损失几个销量而担心。   “没事。”晏辞想了想,“我这段时间再想想其他的香方。”   他说的十分随意,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如果放在外面会引来多大的震惊。   什么样人能随口就说出一个香方,随便就弄出一种新的合香出来?这种人是要被请进宗祠供着的吧?   苏青木对他这种语出惊人的行为已经司空见惯,从最开始的震惊到现在习以为常:   “行啊,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   而且晏辞之前在端午放上的十里香囊如今也已经批量生产。   不过自从上次的茴香事件后,他们再去采买原料时只去跟有名望的原料商谈。   所以最近还算太平。   因为斗香会还有月余的时间,此时各种香料都陆续被从外面进来,每天都有不少路过歇脚的商队。   而且各种平时见不到的香料这些日子会被摆上柜台。   镇上可以说相当热闹。   不管是参加还是不参加的铺子,不管是不是与制香有关的人,斗香会都已经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热衷谈论的话题。   ...   晏辞暂时不想考虑镇上的问题,因为在他看来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解决:“先别管这个。”   他指了指屋内,压低声音:“夫郎生气了,怎么办?”   苏青木看了看他手指的方向,又看了看他。   沉思片刻,疑惑道:“我应该知道?”   “...”   晏辞实在找不到人讨论,就把今天发生的事简短地讲了。   听完晏辞的叙述,苏青木表示迷茫:“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你又不是真上吊。”   晏辞本来也是这么觉得。   以前从来温温柔柔的小夫郎,终于在他面前有其他情绪了,应该说是件好事。   可是顾笙生气了,而且还是他们俩相处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生气。   “不过我有办法。”苏青木眨了眨眼。   “实在不行你就装病,姑娘和哥儿都心软,一装病他担心你,肯定就不生气了。”   他胸有成竹道:“从前我娘一生气,我爹就用这招。”   “屡试不爽。”   ...   苏青木走后,晏辞认真地琢磨了一下他的话,忽然门外有人叫他。   他赶紧出门去看,见正是刘婶和之前的几个村民,似乎刚刚回到村里,手里还拿着农具,特意到他门口。   晏辞赶紧道:“刘婶,你来了!”   刘婶看了看他,见他没什么大碍,语重心长道:   “晏娃子,老腌货已经被赶跑了,他下次再敢来欺负你,你就跟我们讲。”   “放心,这些都是大家伙儿主动干的,跟你没关系。”   “那老秀才仗着认识几个字,看不起这儿看不起那儿的,都是镇上那群人惯的!咱们可不惯着他!”   其他人附和道:“就是,多大年龄了,还欺负年轻娃娃。”   刘婶顿了顿,依旧对晏辞道:   “以后可不能再干傻事听见没有。”   “你得守着你夫郎好好过日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没想过顾哥儿怎么办?”   晏辞听了她的话,心里有点内疚,真挚道:   “谢谢刘婶,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而且这次的确把顾笙吓坏了,小夫郎甚至都不理他了。   ...   入夜。   顾笙一下午没理他,并且只铺了一床铺盖,上了床就将脸朝墙那边躺着。   晏辞坐在外面的位置,看着他娇小的身形,一个没忍住,伸手就想去抱他。   就在要把顾笙抱到手的时候,小夫郎突然起身。   晏辞伸在半空的爪子还来不及缩回去,有点尴尬地举在半空。   顾笙瞪着他,然后气鼓鼓地双手用力推开他的胳膊。   晏辞不甘心,厚着脸皮往顾笙旁边挪了挪,低声道。   “是我错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没有回应。   顾笙不仅紧了紧被子,并且还用被子盖住耳朵。   晏辞难受,小夫郎已经不让他抱了。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难不成真要他装病吗? 第27章   第二天早晨,顾笙睁开眼睛,穿好衣服准备起床。   因为昨晚他不让晏辞抱,晏辞一脸忧伤,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的,一向早起的他今天破天荒赖了床。   顾笙看着躺在外面身材修长的男人,站起来准备从他身上跨过去。   他刚刚起身,腰间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揽住了。   他抿着唇想挣脱开腰间的手。   结果身后的人没放手,还伸出长腿轻轻绊了他一脚。   顾笙错愕着,还没反应过来,身形便不稳直接倒下,接着落入一个带着干净好闻味道的怀抱里。   晏辞顺势将他抱住,把他圈在自己的双臂间,鼻子埋入顾笙柔软的颈侧,狠狠吸了一口。   如果是往常,顾笙一定会红着脸让他不要闹了。但是今天他还记得昨天的事,想要推开他。   “...别动。”   低沉而慵懒,尚且带着晨起鼻音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顾笙微微一怔,就感觉他毛茸茸的脑袋在身后蹭了蹭自己。   晏辞密长的眼睫微张,将下半张脸埋在顾笙的肩头。   顾笙感受到肩头的热度,身子发烫。   但还是坚定地要去拉开他的手,结果一碰到晏辞手上的皮肤便愣住了。   “你...”   顾笙焦急地转过身,伸手去探晏辞的额头。   手下的皮肤滚烫无比,不是正常的温度。   顾笙心慌的不行,赶紧推开他还在抱着自己的手。   “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还...”   晏辞心想,没错,昨天还好好的。   因为他今早起了个大早烧了锅热水,用浸了热水的汗巾偷偷敷了半天额头和手。   现在那带着热气的汗巾还在他枕头下压着。   ...   顾笙看着他有些发红的脸,根本顾不得自己还在生他的气,咬了咬唇自责道。   “肯定是昨晚着凉了。”   肯定是昨晚他没给夫君铺被子,夫君一赌气自己也不铺。   晏辞眨了眨眼,心想这倒不至于,以前他经常去野外露营,都从来没生过病。   但顾笙既然这么想,他于是哼哼唧唧,圈住顾笙纤细的腰,把头埋在温香柔软的身子上蹭来蹭去:   “是啊,浑身都热,好难受...”   顾笙看着他本来白皙的脸上一片通红,又自责又心疼。自责自己没早点发现,心疼夫君烧成这样肯定很难受。   “你好好躺着...”他声音软软的,用手背轻轻贴着晏辞的脸,努力想帮他把温度降下来。   他想站起身,却被晏辞拉住手:“你还在生气吗?”   顾笙现在哪还有心情生他的气,摇了摇头。   晏辞不依不饶,仗着顾笙以为他生病不与他发火,扣着他的手:“你别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顾笙咬了咬唇,垂下的手与温热干净的手十指相扣,晏辞还不断用指腹揉着他的掌心,弄得他掌心痒痒的。   他默默红了脸颊。   “嗯。”他点了点头,转身出门。   晏辞看着他离开,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有用啊。”   他揉了揉脸,神采奕奕,哪有半点病态。   不禁心情大爽。   可算抱到了小夫郎,改天得请苏青木上酒楼搓一顿。   他趁着顾笙出去的功夫,又弄了一盆水在香房的炉子上烧开了,连敷带贴,把全套戏做足了。   直到听到厨房那边门开的声音,才又赶紧躺回床上,将汗巾塞到枕头下,盖上被子。   下一刻就看见顾笙便端着一碗药汁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他刚一进门,晏辞的鼻子就敏锐地捕捉到一股难闻的,苦的令人发指的中药味。   晏辞的手指一抽。   果然看到顾笙端着中药,坐到他身边,小心地用勺子舀着汤汁。   晏辞悄悄地瞥了一眼,看着里面黑糊糊,泛着苦涩味道的中药,感觉胃部都跟着抽搐了。   他要是把这碗干了,他今天一天的味觉就不用要了。   顾笙看着晏辞脸色更加难看,以为他病情加重,赶紧舀着汤汁递到他嘴边。   “夫君,你快把药喝了,喝完就好了。”顾笙认真地说,这还是上次他得了风寒后剩下的药。   当时夫君还笑他体质不行,没想到这么快夫君就病了。   晏辞看着那勺汤汁,阵阵难闻的味道涌入鼻腔,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他从顾笙手里拿下汤勺,顺便把碗接过来,准备放到一旁,一本正经道:   “...我晾晾再喝。”   顾笙却阻止他,更加认真:“不行,中药必须趁热喝,不然效果就不好了。”   晏辞看了看手里黑糊糊的汤汁,抬头看了看顾笙关心的样子。   他咬着唇,拿着勺子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又有点不甘心地抬头,发现顾笙很认真地看着自己,脸上一点怀疑他的意思都没有。   晏辞感觉自己简直在欺骗小夫郎的感情,莫名其妙有些内疚。   一咬牙,不就是一碗中药吗?   他干了!   一狠心,深吸一口气直接端着碗往嘴里送。   下一刻,就伏在床边把嘴里的药汁吐了出来。   他抿着唇直起身子,额头冒汗,脸色发白,心虚道:   “...我还是晾晾吧...”   顾笙看着他,心想夫君怎么这个时候耍小孩子脾气。   他噘着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自己舍不得吃的蜜饯,小心地拿出一颗最大的在晏辞眼前晃了晃。   “夫君,你把药喝了,我就把蜜饯给你。”   晏辞看着他一副哄小孩子的样子,又认真又可爱,这让他怎么拒绝啊。   不对,应该说他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装病?   ...   一碗中药进肚,晏辞觉得舌尖都没有知觉了。   他欲哭无泪,直到一只小手将手里的蜜饯塞到他嘴里。   晏辞含着那颗蜜饯,抬头看着顾笙亮晶晶的眼睛,脸上的表情软的能把他的心融化。   晏辞心里热血翻涌。   不管了,这药他喝的值!   晏辞享受着顾笙的温柔关怀,简直被甜蜜冲昏头脑。   顾笙看着他终于把药喝了,心里才算松了口气,垂下头正准备起身离开,忽然看见晏辞的枕头下露出一个东西,把下面的床铺都打湿了。   他一边在心里叹气,夫君怎么乱塞东西,一边将那东西拿出来。   “这是什么?”   晏辞回过神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顾笙将枕头下露了一个角的汗巾拽了出来。   顾笙吃惊地看着汗巾,又转头看了看盯着汗巾的晏辞。   手里的东西还带着滚烫的热度。   他又看了看晏辞发红的额头,瞬间明白过来。   夫君根本没病,装病骗他!   晏辞眼见被发现,有点心虚地抬头:“你听我解释...”   顾笙瘪了瘪嘴,一言不发站起身。   晏辞哪敢让他离开,一把揽着他的腰把他带到怀里来。   “最后一次。”晏辞对着怀里的小人儿信誓旦旦,“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骗你。”   顾笙被他锢在怀里,想起身起不了,想推开他推不动,终于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晏辞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掉泪水:“你别哭呀,我不会再骗你了。”   但是顾笙委屈的不行,一直用手拍他的手,不让他擦。   晏辞只能扣着他的双手,用最轻柔的语气安抚道: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不想让你生气,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连哄带骗安抚了半天。   终于,顾笙停下哭,轻轻吸了吸鼻子:   “那你下次不要再吓我啦...”   他委屈地说:“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也...”   晏辞闻言,停下手里安抚的动作,看了看顾笙。   顾笙看着他的样子,下半句话没再说出口。   晏辞将身子向后靠在床头。   他墨黑的发散着,明明只穿着单衣,可浑身清贵从容的气质,让人看了便移不开目光。   他目光垂下,注视着跪坐在他身旁满脸通红的顾笙。   然后伸出一只手轻柔地帮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开,在顾笙想要低头的时候,抬起他的下巴,轻声问:   “你也怎么样呢?”   顾笙咬着唇:“我也,我也...”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要陪他一起死,可是一向温柔的夫君此时捏着他的下巴的力道,似乎非要他说出才肯罢休。   顾笙红了眼眶,赌气一般说道:“我就跟你一起去。”   晏辞看着他。   事到如今,他才反应过来,为什么顾笙会如此生气。   他这时才后知后觉,他可能一直以来都低估自己在顾笙心里的份量了。   “为什么?”   他冷不防问道。   顾笙整个人害羞的想钻进地缝,他又想哭了。哪有人这么问的,这多难为情啊。   可是夫君微微用力的手,很明显不准备放过他。   顾笙羞得面红耳赤,轻声道:“因为我是你的夫郎。”他声音坚定,小小声说,“我是你的人。”   晏辞轻轻笑了。   他放开手,自豪道:“你当然是我的人。”   “但是你首先是你自己的。”   他捏了捏顾笙的脸:“明白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的命重要,就算是我也没有。”   顾笙似懂非懂地眨着眼睛:“可是爹爹以前说,如果夫君不在了,哥儿是要...”   他看着晏辞难看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   “以后听我的。”晏辞强势道。心想老流氓该教的不教,不该教的乱教。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跟顾笙说明白:   “而且就算以后真的出了什么事...”   结果顾笙扑过去抱住他,一个劲儿摇头:“不要说了!”   晏辞看着伏在他胸口的,微微颤抖的人,用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长发:   “...嗯,不说了。”   “但是下次不许有这种想法。”晏辞将他抱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要是再这样想,我就不理你了。” 第28章   顾笙一听这话果然抱紧他,已经忘记了他应该是还在生气被哄的那个。   他努力贴紧晏辞,像只乖乖的小兔子。   晏辞看着顾笙依附着他的样子,心情颇好。   虽然心里有些不忍,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想小小的那么欺负顾笙一下,再看他因为害怕抱紧自己。   他忍不住坐起身,翻身将怀里的小兔子压在床上。   用一只手把他的双手扣在头顶,另一只手钳着他的下巴,在顾笙的惊呼声中狠狠吻了他一顿。   直吻的顾笙娇-喘连连,长发铺了满榻,脸上飞上两抹娇艳的粉霞,衣领微敞,精致漂亮的锁骨在薄薄的单衣下半掩不掩。   晏辞盯着他半晌,由衷赞叹道:“你可真好看。”   顾笙不住喘息着,话都说不完整,却努力看着晏辞,认真道:“夫君也很好看。”   晏辞笑道:“可我是个男人,怎么能用好看来形容。”   顾笙有点不服气地小声说:“可是夫君就是很好看...”   晏辞把他搂在怀里,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埋首在他发间。   “那也好。”他轻笑道。   “至少配得上你。”   -------------------------------------   上次那场茴香风波的后续,因为差点闹出人命,衙门对这件事比较重视,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当初卖莽草的那个人。   但是不知从哪找来一群跟苏青木描述有点相像的老头儿,每隔几天就把他叫衙门去认人。   照苏青木的话说,现在看见一堆喊冤的老头儿就发毛。   晏辞白日里替他在香铺看店。   他在后院忙活着,用一两半丁香,二钱麝香,配上藿香叶,零陵香,甘松,白芷,香附子,当归,桂心,槟榔磨成粉。   再用炼白蜜捣匀,制成一颗颗桐子大小的香丸。   店里那个瘦一点的小工叫做杨安,在他旁边拿着扫帚扫着地,一边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公子,这又是什么?”   他这些天在店里帮工,和这位昔日晏家公子也熟了,发现他既不是街坊谣传的那般无知自大,行为不端。   相反的是,他待人接物进退有度,对他们这两个小工也十分和善,他们每每好奇那些制香之道,晏辞都会耐心地讲解一遍,毫无架子。   这位公子虽然脱下了锦衣,整天和他们一样穿着布衣。可不知为何,竟是比昔日在晏家时更像个贵公子。   所以杨安和那天中了毒的,叫余庆的小工这些日子对晏辞言听必从,都乐意跟他相处。   只不过这公子有个毛病。   “这是香身丸。”晏辞兴致勃勃道,“含服一日,十日之内体表留香。”   杨安点了点头,又是一个没听过的。   “又是给夫郎的?”   上上上次的乌发油,上上次的面脂香,上次的拂手香,外加这次的什么香身丸。   晏辞用指尖捏起丸子。   “他肯定喜欢这个。”   杨安觉得晏公子的夫郎肯定是个大美人,不然公子为什么一提起夫郎眼睛都亮了。   店里那些摆在前面那些从前闻所未闻的,各家姑娘哥儿还有些富家小姐看了心动的,卖的甚好的香脂,香膏,香油——   都是这位晏公子为了逗夫郎开心衍生的。   一个男人为了夫郎做到如此也是没谁了。   晏辞将香身丸一颗颗用香著放进匣子里,准备晚上带回去给顾笙,随口问杨安:   “前些日子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杨安赶紧道:   “公子,我已经按你说的,把镇子上那些叫花子聚在一起,每天给他们二十文,让他们在镇子四周盯着了,一有什么事情,肯定第一个告诉你。”   晏辞点了点头:“晏家那边呢?”   杨安知道他问的是谁,道:“晏家二公子这几日没怎么出门,一出门都是去晏家的铺子,或者和那些个富贵公子去花楼酒楼。”   他想了想:“不过他每次出门身边都跟着两个看着挺壮的家丁,看着可吓人了。”   晏辞“嗯”了一声,心想这厮真的是被自己打怕了,现在每次出门都带着那两个家丁。   那次茴香事件,他便觉得跟晏方有关,毕竟这镇上他好像除了晏方没有什么仇家,但是手里没有证据能指明是他做的。   而且这些天因为斗香会的临近,晏方似乎消停不少,至少没有再出现在他或是顾笙面前。   他又想到什么:“他有没有跟那个赵家的,叫赵安侨的碰面?”   杨安挠了挠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公子,那些花子去的地方有限,有的时候一靠近酒楼花楼的富贵地儿,就让人赶走了!”   晏辞笑道:“劳烦你了,回头我让东家给你加工钱。”   杨安心花怒放:“公子,这都是我该做的!”   杨安有心在他面前表现一番,又问道:“对了公子,上个月的帐我已经整理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然而晏辞却摇了摇头:“不必给我,等东家回来,或是那位珠儿姑娘来店里的时候,给他们看就好。”   杨安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不一会儿,那个胖点儿的叫余庆的小工从前面跑了过来:   “公子,外面来了个客人,说想要买沉香!”   晏辞一愣:“沉香?”   余庆点了点头:“我看那位客人很挑剔的样子,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觉得还是得你出面才行。”   晏辞倒是没想到还有人来铺子里买沉香。   他们这铺子主打卖日常香品,从最开始的香膏,到后来的香囊,到最近推出的各种香油香脂。   以至于他这店里姑娘哥儿络绎不绝,整的像是个胭脂水粉铺。   晏辞一听到有人要买沉香,着实有点吃惊。   但是苏青木他爹留下的那些沉香木料各个中上品,目前只能放在角落里积灰让晏辞很是心疼。   他站起了身:“我去看看吧。”   他来到了店前面,不出意料地,收获到几个姑娘哥儿悄悄看来的目光。   晏辞倒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目标。   那是一个头发半白,穿着颇为体面的老者,正站在柜台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上面的香品。   虽然上了年纪,可是目光炯炯有神,精气神丝毫不差于年轻人。   晏辞暗暗吃惊,心想这看着不像是一个好对付的主顾。   他上前一步,客客气气道:“听闻先生想要买沉香?”   那老者回头打量了他一番:“不错,老朽是路过的商人,不日就要离开这镇上,想买一批沉香带回去。”   晏辞张了张嘴,他知道他不应该多嘴,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如果您想买沉香可以去镇上几家更大的铺子,为何要来这里,毕竟我这里卖的都是...”   那老者并不恼于他的唐突,笑道:“你这小子,上门的生意不做?还问东问西。”   晏辞苦笑道:“不瞒您说,前些日子店里出了点事故,这些日子做生意不得不警惕一些。”   “你放心,老朽还不至于打小娃娃的主意。”   他指了指门口:“只是路过见你这铺子里卖的香品镇上独家,想必能制出这些香品的香师也非凡品。”   他看着晏辞:“所以便进来看看有没有能入眼的。”   果然不太好对付...   晏辞也不再多问,做了个“请”的手势将老者迎进后院,对两个小工吩咐几句,他们便去前边看着铺子。   晏辞从库房将几块包的严严实实的沉香取出来,在老者面前的桌子上一字摆开。   那老者朝着几块香木随意一瞥,笑道:“你这几块都是熟结,老朽不喜欢,可有生结香?”   晏辞手里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了看老者。   行家。   他心想。   沉香并非是一种树木的名字,沉香指的是沉香木受到外伤溢出树脂凝结成香的名字。   而沉香按形成原因可以分为四种:生结,熟结,虫漏,脱落。   其中生结是刀斧斫伤所得;熟结为香树病死泌脂所得;虫漏为树虫啃噬所得;而脱落即枝干朽落而结。   四种形成过程中,生结为上上品,熟结则稍逊一筹,另外两种则居于其下。   晏辞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第一次遇到懂行的人。   “生结倒是也有。”他道,“您稍等一下。”   说着从最后面的架子上拿出一个用布包,里面只有一小块香木。   当初苏青木差点把这块沉香当普通木头低价卖出去,被晏辞抢了过来。   晏辞把布包打开放在桌子上。   里面的东西不过半个巴掌大小,是一块颜色深褐近黑的沉香。   若是放在鼻子下仔细闻,味道也是十分清淡接近无味。   这块沉香与案上其他沉香不同的是,上面的香脂已结成斑斑点状。   那些香脂从里面溢出,在木头表面呈现出一种细小的,密密麻麻的黑褐色斑点,并且油脂与油线分布十分不规则。   这种沉香有一个专门的名字,人们称之为“鹧鸪斑沉”。 第29章   老者问道:“何为鹧鸪斑?”   晏辞解释道:   “用刀将沉香木的枝杈砍掉,形成的伤口处长年累月凝结成香。这个时候用锯子将木头锯下来。”   “上面的香凝结成斑点状,因为像鹧鸪身上的花纹,所以又名鹧鸪斑。”   老者看着他手里那小块沉香,好奇道:“这与其他的沉香有何不同?”   晏辞笑了笑:   “其实也是生结沉香的一种,平时与普通沉香一般,没有什么香味,但是燃烧时的味道清婉如莲,气息清冽。”   老者看了晏辞一眼,点了点头,又指着面前桌子上的几块沉香:“老朽听说沉香以木心沉水与否可定其品级,可有此事?”   晏辞张了张嘴,道:   “按照沉水与否能分为三种,沉水者名沉香,也叫水沉,半沉者为栈香,不沉者为黄熟香。”①   “若是按照颜色来分呢?”   “若是按照颜色,黑色为角沉,品质为上;黄者名为黄沉,品质其次。”   老者点了点头,笑道:“老朽不才,一直自诩对香道有些领悟,如今遇到小友,才发现不过是初识皮毛。”   “您过谦了。”晏辞道,“晚辈不过是借鉴古书所习。”   老者又道:“若是按结香情况来区分,又当如何?”   晏辞“嗯”了一声,觉得这老者看着也不像是来买香的客人,不过既然他想知道,左右闲来无事,自己不如便讲给他听。   “沉香中前三品为‘熟沉’,其中一品者称之为‘倒架’,二品名‘水沉’,三品‘土沉’,这三者无需点燃,自然成香。”   “后三品分别为‘蚁沉’,‘活沉’与‘白木’,这三者又叫‘生沉’,只有点燃才会出香。”   这六种品级便是按照沉香含油量分的,油脂对于一块沉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老者又问了几个问题,晏辞一一答了。   他答得颇为详细,丝毫不吝啬学识,就连那份耐心在同龄人中也极是难得。   终于老者笑了起来,看起来十分满意。   看到他颇为满意的样子,晏辞心里狂喜。   他心想的是,若是把这块鹧鸪斑卖出去,就能做成他们这店目前为止最大的一笔买卖。   于是赶紧在一边趁热打铁,指着那块鹧鸪斑,试探道:“那这块儿给您包起来?”   老者笑着摆了摆手:“诶,老朽这次出门没带许多银子,这块鹧鸪斑你且自己留下吧。“他指了指剩下的几块,“这几块包起来便是。”   那老者带着几块沉香,高高兴兴出了门,拐了个弯儿便不见了踪影。   晏辞看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杨安凑过来好奇地问:“公子,卖出去多少?”   晏辞心道,他刚才颇为耐心对其有问必答,还以为能大赚一笔,结果到最后还是没卖出去那块鹧鸪斑。   最开始不是说要生结香吗?   “还以为是大买卖。”晏辞叹气。   ...   而此时街角处正停着一架黄花梨木雕成的马车,四周垂着绸缎制的藏青色帘子,看起来非富即贵。   那老者朝着车壁敲了几下,帘子被从里面挑开。   里面一个头发雪白的,穿着紫色锦袍的老者看见他,问道:“问过了?”   正是晏昌。   老者笑道:“问过了,东家。问了些个沉香的问题,大公子无一不对答如流,甚至有些东西知道的比某还要详细,实在是让某自愧不如。”   晏昌听了这话,神色微变。   自从那支腊梅香后,他便没再打听有关晏辞的消息。   他中年丧妻,正妻撒手人寰,只留下这一个儿子。   他曾经对这个儿子抱予极大期望,可这儿子从小便胆小懦弱,不爱读书,一味贪玩,请了几个教书先生,各个见了都摇头叹息。   后来他将侧室抬正,侧室生的次子从小聪慧非常,而且能说会道。与他这个闷葫芦般的嫡子一比,谁更有出息,简直一目了然。   所以他便日渐忽略了这个长子。   直到后来晏辞弱冠以后依旧我行我素,不仅屡教不改,还迷上了喝酒玩乐,交了一堆狐朋狗友整日在外鬼混。   即便给他娶了夫郎,他依旧丝毫没有悔改之意,甚至变本加厉。   他那夫郎倒是个得体的主,只是不知背地里受了他多少白眼,可表面上依旧温温顺顺的,在府上时从不与人发生争执,对待下人也是细声细语。   自从他们成亲后,镇上不少人都说顾笙那样好的哥儿,嫁给了一个毫无建树的二世祖简直可惜了。   晏昌并非不知道镇上的流言。   那日他一怒之下把长子赶出了家门,原本以为不出三日晏辞就会跪在门前哭着求自己让他回家。   可没想到自那以后他这儿子不仅没再出现在他面前,还跑到镇上一家没啥名头的香铺做起了买卖。   短短几个月便做的风生水起,更不用说前些日子他还救了人,一时之间成了镇上有点头面的人物。   加上今天他找了熟识的老香师试了试晏辞的底细,从前对香一无所知的长子如今仿佛变了一个人。   晏昌沉思片刻,徐徐开口:“他店里那些香,你都看过了?”   “看过了,不是镇子上以往有的香品,甚至有些闻所未闻。”   “你怎么能确定都是他做的?”   “去时,某留意了他院子里的物什,过去之前他还在做一款香丸,虽不知是什么名字,但一定是出自他手。”   晏昌没再开口,心里的疑虑更甚。   “大公子少时顽劣了些,但今日见其举止从容,不似泛泛之辈。”   “虽不知大公子手里的香是如何得来,但东家若想在这次斗香会上拔得头筹,说不定大公子能助东家一臂之力。”   晏昌沉默不语。   老香师以为他思子心切,劝慰道:“毕竟血浓于水,东家若是想让公子回去,公子想必也不会拒绝。”   晏昌冷哼一声,且不说晏辞最近身上的诸多变化让人奇怪。   况且自古以来都是儿子有求于父亲,哪有父亲有求于儿子的?   ...   晏昌摆了摆手让老香师退下,随即放下帘子,叫车夫回府。   他这一路上都在想着老香师说的话。   什么举止从容,不似泛泛之辈,对香学了解熟识...   晏昌怎么也无法想象,这些话是形容自己那个没用的长子的。   等回了府,下人立马过来给他沏茶。   茶是上好的银叶春,杯子是上好的影青瓷。   晏昌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拿起茶盏,将上面的浮沫撇去,正要浅啜一口,余光落在了一旁小几之上的香炉上。   他无端想到了几个月前,他派人从那个小铺子里买来的腊梅香。   那时他的想法是有人帮晏辞做了这支香。   可如今再细想,事情恐怕没他想的这么简单。   晏昌让一旁的下人将那支腊梅香取了过来。   这香在他手里放了许久,里面的香味道不仅没散,香品质地甚至都没有变化。   他打量着手里的香,看见最外面贴着的香签,上面写着三个相当漂亮的毛笔字:   “腊梅香。”   字体飘逸不失稳重,隽秀且非同寻常。   镇上什么时候有写的这么一手好字的人了?   晏昌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一会儿,突然对一旁候着的老管家道:   “你去找人调查清楚,晏辞这几个月在外面都干了什么,详细地写下来给我。”   老管家虽然不知道家主此举何意,但仍旧恭敬地下去了。   晏昌看着那支香片刻,才将其放在一旁。   他的心里生出了一个他从来没想过的念头。 第30章   镇子上唯一的驿站这些天忙得很,不少闲着没事的人都在围观,看看又是哪家的铺子订了什么香料过来。   最近比较出名的是三天前,赵家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批“离枝”过来。   马车载着满满一车带着翠绿叶子的枝叶。   仔细看才能看到枝叶间夹杂的果皮尚且发青的很小的果子。   镇上的人听闻都跑去围观,议论纷纷,赵家那铺子一时声名大盛。   “听说那可是进供给上面的东西。”   “一年就能采下来那么一点,摘下来连夜就得用最快的驿马送到北边去,不然不出三天就馊了。”   “能弄到这东西,这赵家有点本事啊。”   杨安谨记晏辞的话,一探听到消息立马就回来跟他一五一十地说了。   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来店里的客人少了许多,晏辞闲来无事,一边看店,一边写着香签。   “荔枝啊。”他心想。   的确在古代交通如此不便的条件下,普通人家想要吃到荔枝简直天方夜谭,所以荔枝价格很昂贵。   而且这种娇果号称“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①   所以一般都是采摘下来后,连枝带叶一起直接送到皇城,进供给皇帝和他的后宫。   普通人家终其一生也很难吃上一口。   因此,作为一种香料的荔枝壳也变得昂贵起来。   古人会把晾干后的荔枝壳放入熏炉熏焚,而荔枝壳碾成粉得到的一款香就叫做“荔枝香”。   杨安和余庆两个人手脚并用给晏辞形容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围观的人有多少等等。   接着看到晏辞听完描述后,面上跟镇上其他人不同,看起来不仅丝毫不惊讶,而且毫无兴趣。   不仅纷纷在心里感慨:不愧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公子,这气质。   “公子,你以前吃过荔枝吗?”   晏辞心想:“吃过啊。”   放冰箱里冰镇一下,拿出来更好吃。   杨安和余庆一脸憧憬:“我这辈子要是能吃上一个...不不,一口,吃上一口我就满足了!”   晏辞笑道:“以后有机会请你们吃。”   两个人听完一脸兴奋。   晏辞将桌子上的香签整理好,他这手写的香签已经成了他们店一款招牌。   不少人过来不是为了买香品,而是为了买他的字。   苏青木还说,过些天得把店里的牌子换一换,就让晏辞来题字。   晏辞并不在意,他问道:“他们用荔枝准备做什么,你们知道吗?”   两人对视了一眼:“这个还真不清楚,不过我们可以去打听打听。”   ...   正好这几日来店里的客人不多,杨安和余庆两个人打扫完铺子以后,闲着无事,晏辞就让他们也去外面看热闹。   杨安和余庆两人边走边讨论。   “你说咱们店里怎么和其他人不一样啊?”   “人家店里从东家到小工都忙前忙后准备着斗香会,咱们店里可好。”   “东家这几日总在衙门喝茶;珠儿姑娘只有分账的时候才来店里;唯一一个看着靠谱的晏公子根本无心斗香会。”   两个人一边摇头一遍叹息,感觉前程堪忧,边聊边走到了镇上最大的一条香市。   赵家那漂亮的红木门扉香坊就在镇上最大的香市尽头,店门口立着的木质招牌显眼非常。   上面写着五个工整的楷书。   两个小工对视了一眼,急冲冲地跑回去找晏辞了。   ...   晏辞将写好的香签一张张用贴在香品上。   本是一个安静的午后,店里没什么人,阳光斜斜打在香铺的青石地面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   他很久没有一个人享受这种感觉了,本应该觉得很惬意才对。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店门口传来很轻的一声响。   晏辞抬起头,却发现店门口并没有人。   大概是哪里的野猫,不小心碰到立在外面的招子。   晏辞低下头,继续用毛笔蘸着胶,慢条斯理地贴着香签。   不一会儿杨安和余庆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杨安一边进门还一边回头不知在看什么。   “公子。”余庆上气不接下气,“我算是知道那荔枝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杨安抢着答道:“镇上赵家的香铺出了个和咱们一模一样名字的香,还说特意添加了荔枝壳,比咱们店里的味道还好!”   赵家铺子门口蓝底白字的招牌上。   这招牌月前还写着:   古法腊梅香。   不过今天这字就换了。   也就中间两个字换了,现在写着的五个字是:   古法四合香。   店外负责拉客的伙计在那边对着进店的客人道:   “您进来看看,新出的四合香...”   “什么?和那边铺子一样?怎么会呢,这可是我们东家新研制出来的,可是放了荔枝皮的富贵香,那什么铺子能跟我们比吗...”   ...   晏辞听完以后,依旧贴着手里的香签,两个小工在旁边看着他。   杨安看了半天也没看懂公子是生气还是没生气,准备身体力行,率先说道:   “这人好生不要脸,分明是我们店的香,如今被他改了方子挂在外面,对外便说是他们做的。”   晏辞还没开口,这时刚才衙门回来的苏青木脸上一股菜色进来了。   两个小工唤了一声“东家”。   苏青木点了点头,看见坐在柜台后的晏辞第一句话就问:“你知道了吗?”   晏辞正在听两个小工说话,也知道他说的是赵氏香铺的事。   “我说这几天怎么生意怎么不太好,原来被那个孙子抢去了。”   苏青木无语道:“他们家大业大,原料来的容易,包装也比我们好,要抢我们的生意岂不是易如反掌?”   相较于晏辞,明显苏青木对赵家的仇恨更高一些。   他自然不会忘记先前赵家低价买他们家香方的事,如今赵家又来抢他们的生意,简直对其咬牙切齿。   晏辞看着他脸色不太好,暂时不再跟他说这个话题,问道:“你去衙门有什么收获?”   苏青木脸看起来更黑了,气不顺道:“能有什么收获?又不是去看姑娘。一堆糟老头子,你要是想看下次你跟我一起去,让你看个够。”   我才不去。晏辞冰冷地想。   “你之前不是还说茴香的事与你弟弟有关吗?”苏青木问道:“你又发现什么证据了吗?”   “没有。”晏辞摇头,“根本接近不了他。”   而且他所得到的消息,晏方最近除了一直忙着准备斗香会,其他一概不知。   无论是茴香,还是突然变卦的顾绰,晏辞能想到的就是晏方在后面有干预。   而且自从被赶出村子,顾绰的确没去他们家捣乱。   不过因为上次的事情,他和钱媒婆强抢顾笙,又被灰头土脸赶出村子的事已经流传出去了,一时之间成了众人笑柄。   顾绰从此经常在店门口不经意“路过”,似乎一直找机会想要报复晏辞。   然而推测也只是推测,如果没有证据直接去衙门告状,会直接被当成诬告抓起来。   而且晏方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动手,简直防不胜防。   晏辞倒不怕他来找自己麻烦,最担心的就是他会趁自己不在去找顾笙。   他暗自心想,既然自己接近不了晏方,却又想找到证据。   除非让晏方来找他。 第31章   晏辞正在琢磨着。   忽然看到杨安一直朝门口回头看,也不知在看什么。   苏青木很明显心情不太好,店里的几个人都不想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跟晏辞说了几句,就黑着脸去了后院。   余庆想起来还有什么活没干,于是也一起过去了。   晏辞将柜子上的东西收拾好,抬头看见杨安还在面前,见两个人都走了,这才凑到晏辞面前。   这人长得虎头虎脑的,既不像苏青木浓眉大眼的看着颇为精神,也不像余庆一张圆脸有点憨厚。   晏辞知道他肯定有事找自己:“什么事,说吧。”   杨安指了指外面:“公子,街角那个要饭的老李知道吧?他跟我说,刚才看见有个人在咱们店门口探头探脑的,一听到有声音立马就跑了。”   晏辞抬起头问道:“什么样的人?”   “穿着一般,看着就像寻常路人,实在没啥特点。”   晏辞一听这话,心想难道又是其他店铺派来打听消息的。   毕竟自从他这铺子的几道香卖的不错后,就总有其他铺子的人来打探消息,有几次还假装是客人进来东看西看的。   晏辞也没放在心上。   杨安见他不太重视,又仔细回忆了一番,又说到:“不过老李说见过这人,之前这人给过他几个铜板,所以有点印象。”   “好像是...晏家的家丁?”   一听“晏家”两个字,晏辞手下的动作顿住了。   “晏家家丁?”他警惕地抬起头,狐疑地问。   难不成又是晏方?这厮又想干什么?   杨安一看晏辞有兴趣,立马来了精神:“对对,老李说之前说那人之前出来采购过粮食,当时就穿着晏家家丁的衣服。”   晏辞放下了笔。   “继续盯着。”他道,“那人要是再出现,立马告诉我。”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单独给你加工钱。”   杨安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赶紧点头:“没问题,嘿嘿,我办事公子你就放心吧。”   ...   晏辞本来已经拿起了笔,突然问杨安:“对了,之前那位客人...”   杨安知道晏辞问的是前几日来买沉香的老者。   那日,晏辞送那位老者离开,刚准备回店里,脚步顿了顿,又回过头看着老者的背影,叫来一旁的杨安。   对他嘱咐了几句,杨安立马点头,跟了上去。   他面上虽说礼貌恭敬,但实际内心还是放心不下。   他可不想这刚有起色的小铺子再出什么意外,于是便让杨安去看看老者到底是不是真的买沉香的客人。   杨安看到那位客人在一辆马车前面停下说了什么,立马回来告诉晏辞了。   杨安不知道他问这话的目的,道:   “公子放心,除你之外,我跟谁都没说过。”   ...   太阳下山的时候,晏辞提前离开了铺子。   苏青木看着依旧无精打采。   “走吧。”晏辞打了个手势,“喝酒去,我请你。”   他差人给顾笙递了口信,今日晚些回去,还说回去一定给他带好吃的。   这几天生意不太好,买香的人都被赵家那花花绿绿的招牌,和店门口抑扬顿挫的吆喝声吸引过去了。   晏辞隔着一条街,看到“赵氏香铺”四个字,就像他刚刚进到这具身体的那天,经过这里时一样。   就连场景好像都很相像,不过当时他们当时仿的是晏家,如今仿的是他。   ...   晏辞直接带着苏青木去了镇上最大的那家酒楼。   酒楼的名字叫“陈羊正店”。   “正店”两个字生怕别人看不见,非常显眼地写在三蓝两白五条布拼成的“川字形”酒旗之上。   意思就是这家酒店不仅规模大。   而且得到官府许可可以自行酿酒,拥有私人酿酒作坊和特酿特供的酒,跟其他街边只能从酒坊进酒再出售小酒店那可不一样。   两个人还没进门,守在门口身着罩衫的“酒博士”立马笑容可掬地迎上来,丝毫没因为两人身上相比店里其他客人,显得有些朴素的衣服而另眼相待。   这个点正是夜晚刚刚开始的时候,然而这家店的大堂已经坐满了人,生意之兴隆可见一斑。   “两位客官来的不巧,只剩大堂东南角还有一张桌子,两位若不嫌弃不如先就座,等下送两位一道下酒菜如何?”   苏青木欣然答应,于是晏辞也跟着点了点头。   角落里的桌子已经被手脚麻利的小厮收拾干净,直接摆上两只酒杯,一壶短颈鼓腹的酒壶。   看来他们家店的酒的确是招牌,大概是客来必点,一看是男客官,就默认摆上酒器。   晏辞还是第一次来这种酒店,这酒店一层大堂是摆满桌椅,供普通客人饮酒吃饭的地方;二层以上还被开辟出不少“雅间”,大概是给显贵人士准备的。   苏青木很明显也是第一次来,但是看着菜单,也不客气,决心宰晏辞一顿。   没等一会儿,几道菜便陆续上来了。   一道用两种方法分别烹调的猪腰鸡腰,红白相映,猪腰脆嫩,鸡腰鲜美的“二色腰子”;   一道将烤熟的鸭肉切成薄片,在瓷盘中摆成莲花状的“莲花鸭签”;   一道用煮熟的樱桃,淋上糖汁熬制成的“樱桃煎”;   接着又来了一道现杀现烹,雪白鱼肉淋上鲜美酱汁摆盘放好的“杂烩鳜鱼”。   ...   酒博士贴心地帮两人将酒杯倒满:“本店招牌‘琼花蜜’,两位慢用,小的就在那边候着,有什么事随时吩咐。”   这一套下来,晏辞终于知道原主为何流连酒楼忘返了。   苏青木更是看的两眼放光,举杯就往嘴里灌,晏辞没他那么豪放。   只因为他这具身体不论目测还是亲身实践,看起来酒量都不怎么样。   而且酒后容易断片,再干些什么奇怪的事就不好了,就比如上次...   晏辞不想人前失态,就唤来酒博士,要了一壶茶。   酒博士似乎很惊讶来他们店不喝酒的客人,但依旧速度很快地上来一壶热茶。   两人就这样边吃边聊,酒过三巡,店里客人不仅不见少,而且越来越多,许多没有位置的不得不等在外面。   晏辞将边上的窗户推开,让夜风吹散酒气带来的燥热,只见窗外月上柳梢头,竟然已经是夜半。   他浅饮了一口酒,这酒度数不算高,虽然不如高浓度的蒸馏酒,但喝多了也会醉,于是便一口酒一杯茶地灌了个饱。   苏青木已经喝的两眼放光,五壶酒过后,他满面红光,早已不知忧伤为何物,已经开始拉着隔壁桌的人划拳。   晏辞依旧在保持清醒,看着外面。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几辆马车由远及近,最后慢悠悠地停在门口,外面的等候已久的马童立马上前牵马。   最前面的那辆马车,一个锦衣公子从车上下来,眼睛又细又长。   晏辞一攥杯子:果然来了。 第32章   晏辞看着店门外络绎不绝的人。   晏方率先走了进来,后面几辆马车更是下来几个打扮的非富即贵的公子哥。   他们很显然是店里的常客,以至于酒博士一见这几人,立马放下手中的事,赶紧上前招待,驾车就熟地引着几人往楼上的雅间走去。   晏辞随意那么一扫,发现这几个人都隐隐约约出现在原主的记忆里过,有几个之前还跟原主关系不错的“酒肉朋友”,如今围在晏方身边,呈众星拱月之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时夜半,又或是因为此地是镇上最大的酒楼,晏方竟然难得没带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   晏辞看着那几个人穿过大堂,被酒博士毕恭毕敬地引到楼上一个隔间之内,接着隔间的门关上,只留了两个家丁守在外面。   晏辞将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他看着那个隔间。   隔间外面上菜的小厮来来去去,酒楼的楼梯不算宽,因此上行和下行的人很多,有不少挤在楼梯上上下不得。   酒楼一层大堂内人声鼎沸,这正是一天之内最繁忙的时候。   这个朝代没有宵禁,官府也不会派人上街抓半夜还不回家的百姓。   所以只要有钱有时间,可以一直在外面待到太阳升起。   他一直留意着那边,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晏方终于从那隔间里走了出来,看起来喝的不少,脚步虚浮,门口两个家丁想要扶他,被他恶狠狠地推开了,一边推开一边骂。   最后一个家丁不放心跟在他后面,晏方则一脸醉意地下了楼,直接往酒楼后院去了。   晏辞等了一晚上就为了等这个时候。   晏辞看了看旁边跟邻桌勾肩搭背的苏青木,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喝了。”   苏青木酒量很好,属于就算喝醉了也能很快清醒的那种人。   他本来醉眼朦胧,结果就听到晏辞严肃道:   “你想不想找到别人陷害我们的证据?”   苏青木听了他的话,酒瞬间就醒了大半。   他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晏辞竖起一根手指:“我有一个主意...”   他压低声音跟苏青木说了一遍他的计划。   苏青木听完皱着眉,看了看楼上又看了看晏辞:“我还以为你是请我喝酒的,没想到你的目的在这儿?你这人还能不能交了?”   “请你喝酒是真,这件事也是真。”   晏辞正色道:“干不干?”   苏青木这几天因为这事烦得要死,早就想找到到底是谁陷害他们。   此时趁着酒劲儿,胆子异常的大,一拍桌子:“干!”   晏辞点了点头,打了个手势,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站起身,绕过旁边喝的烂醉的人,直接往后院去了。   ...   一般酒店的后院一般用来存放来客的车马。   这家酒店后院不仅建着马厩,而且一侧还堆放着酒坛子。   大的足有半人多高,小的也有人头那么大,在酒店里堆得像山一般,都快赶上院墙高了。   此时后院里没有什么人,大概因为比较忙人手不够,店里的小厮都去前面帮忙了。   晏辞跟到后院,远远地看到晏方挥开那家丁的手,径直往后院角落里的茅房去了,那家丁就背对着守在茅厕不远处。   晏辞给苏青木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地从成堆的酒坛后面绕了过去。   晏辞在旁边堆满柴火的木堆里拾起一根,在手里掂了掂。   苏青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疑惑地看着他。   然后就看见他像只猫一样从背后凑近家丁,然后干脆利落地一棍敲下去,家丁应声倒地。   苏青木似乎没想到一直都很温和的晏辞还有这本事,睁大眼睛看着他:“你在干什么?!”   “没事。”晏辞摆了摆手,小声说,“我有分寸,一会儿就醒了。”   他边说边将家丁拖到酒缸后面。   两个人就这样蹲在一堆酒缸后面,没一会儿就看到晏方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然后扶着墙吐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   晏辞盯着他的背影,脚上快速上前,手上一点不含糊,又是一闷棍。   他力道控制的刚好,既不会对人造成致命伤害,又能让人立马昏迷。   只见晏方一声不吭地栽了下去,晏辞在他要栽到地上的时候,扯着他的领子把他拖进一边一个放杂物的小隔间。   两人按照计划,从旁边卸下一条捆酒缸的麻绳把晏方绑了个结实,接着用布蒙住脸。   晏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感觉后脑勺的钝痛,眼前一片昏暗,自己身上还没捆了个结实。他只记得自己刚刚从茅房出来,可眼前的场景让他惊住了。   他惊恐地看着周围,这就仿佛是一个没有点烛火的屋子,他此时正坐在窗脚下,月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的面目表情照的清清楚楚。   而面前模糊的两道人影此时正隐藏在黑暗之中。   晏方还处在醉酒的状态中,大脑转的很慢,但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他勃然大怒,“知不知道我是谁就敢绑我?!常顺呢?常顺!!”   他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拳,接着听见耳边有人压着嗓子低喝道:   “给我闭嘴!”   晏方浑身一激灵,赶紧闭上嘴,只听那人问道:   “你就是晏家的公子?”   晏方一愣,这声音沙哑陌生,绝不是他认识的人。   他大气都不敢出,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被人绑架了!   “我告诉你...”他咬着牙,“你赶紧放了我,不然要是被我爹知道,绝对不...啊!”   他话没说完,脸上又是一拳。那陌生的声音道:   “我夫郎之前路过这镇上被一个人欺负了。回去之后哭得不行,我要把这个人找出来给他出气。打听出他是镇上晏家的公子,是不是你干的?”   晏方心想,他平日里仗着家世好,在街上遇到点不顺的事和人发生口角,就算掀了人的摊子,也没人敢让他赔。   遇到那种没权没势长得好的平民家的哥儿,言语挑逗一番,摸下脸捏下屁股,他们也都敢怒不敢言,害怕地受着。   他怎么记得哪个是哪个?   然而此情此景之下,他生怕面前的人怒极直接把他砍了。   他眼睛一转,赶紧道:“别别别,大哥你误会了!我虽然姓晏,但我素来为人端正,一向与人为善,从不干这种事。”   面前人一阵沉默。   这沉默让晏方误会了,还以为他信了,赶紧说:   “你说的那个人肯定是我大哥,他就总爱干这种龌龊事。因为这个都被赶出家门了,我早就看不惯他了,你如果想找他报仇,我可以告诉你他住哪。”   苏青木在黑暗里回头看了身后的晏辞一眼。   晏辞打了个手势,让他继续按照计划问。   苏青木转过头,压低声音。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声音低哑,听起来就像一个不好惹的汉子:   “你说是就是,我凭什么相信你?”   晏方见有门,此时只想赶紧把祸端引出去,立马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这大哥之前在家的时候就常欺男霸女,镇子上都出了名的...”   “行了!”苏青木低喝道,“我管你是谁,反正你是他弟弟,不如先打你一顿。”   说着扯着晏方的领子假装要揍他。   晏方生怕他再挨第三拳,赶紧道:   “你听我说啊,你要去寻仇我真的可以帮你!我那大哥家里好东西可多了,而且还有个漂亮的夫郎,实在不行你就去欺负他...哎呦!”   这回不用晏辞示意,苏青木就帮他补上了第三拳。 第33章   “我看你这厮心术不正,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苏青木骂道:“说,你之前是不是也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五一十招了,不然我让你横着出去!”   晏方这可慌了:“我没干过啊!”   苏青木回头看了看晏辞,晏辞指了指一旁地上的一筐茴香。   苏青木放下手,回头故作恼怒地一脚踹翻竹筐,咕哝道:   “怎么这么大茴香味,难闻死了!”   晏辞一直盯着月光下晏方的脸,只见他在苏青木说出“茴香”两个字后,脸上神情有一瞬间僵硬。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晏辞立刻就明白了。   果然跟他有关。   他做了个手势,苏青木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然后回过头扯着晏方的领子大怒:   “看你这副表情就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赶紧说你都干了什么了?!”   晏方心里大骇。   他当然知道最近衙门一直在查莽草的事,此时一见这两人说了茴香,心里产生一个不好的念头:   难不成这两个人不是什么寻仇的?而是官府派来诈他的?   他越想后背越冒冷汗,脑子也跟着清醒过来。   没关系,就算查到他头上也没事,之前那个卖茴香的老头早被他送去几里地之外了。他只要咬死了这事跟他没关系,不会有人敢对他做什么。   他咬着牙,死都不承认:“我什么都没干,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青木又诈了他几遍,可是晏方当真是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苏青木最终大怒,提拳就想揍他,却被晏辞拉住了胳膊。   他也没想到晏方嘴硬如此,想让他自己承认恐怕不可能,但是另外一件事他得调查清楚。   “别冲动。”他用最轻的声音对苏青木说。   来时他们俩商量好了,如果这厮发现什么端倪,就将计就计。   “实话告诉你吧。”   苏青木放下他,又退后到黑暗里:“最近有人举报说你们店图谋不轨,妄图毁别的店铺生意。你趁早招了,到底是不是这样?”   他故意以官差的口吻,却又不明确表示身份,这样如果晏方一害怕,很容易会被诈出实情。   果然,晏方本来思路还放在怎么把自己从茴香的事上撇清,结果面前人突然换了问题。   他一听这话,下意识脱口:“我最近什么也没干!”   晏辞眨了眨眼睛。   最近什么也没干?   也就是说之前干了?   晏方看了看面前两个看不见脸的人,忽然他意识到不对劲。   刚才被敲了一棍,一时之间脑袋不清醒,此时后知后觉闻到面前人身上的熟悉味道。   琼花蜜!   这两个不是官府的人,是他娘的哪里来的骗子!   “我去你大爷!”晏方顿时咬牙切齿,被困得很严实,还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哪里来的小毛贼,敢勒索老子?!”   他此时心底的恐惧彻底被愤怒取代,扯着嗓子:“来人——”   “啊”字还没出口,晏辞立马上前,熟练地一棍下去,晏方额头长包,“砰”地一声向后倒在地上。   苏青木回头看了看他。   晏辞皱了皱眉,他本来还想让晏方把实情交代出来,可现在看来这厮的嘴比他想象的硬。   他对苏青木严肃道:“先走!”   不然一会儿被人发现就不好办了。   苏青木指着地上的晏方:“那他呢?”   晏辞想了想:“哪来放哪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抬头一个抬脚,趁着其他人还没找来,赶紧往茅厕里一扔。   然后转身就往大堂走,路过酒缸时,看到那家丁已经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   两人健步如飞,面色不变地走进大堂,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泰然自若地与周围人聊了一会儿。   没过一会儿,就看到后院慌里慌张跑来几个小厮,接着隐约听到人群中有人在小声议论:   “不好了,听说晏家少爷掉进茅坑了!”   -------------------------------------   晏辞和苏青木赶紧趁乱起来之前离开酒店。   晏辞长出了一口气。   凉爽的风迎面而来,吹散了他脸上的热度。   他在苏青木和晏方说话时,一直在暗处观察晏方的表情,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都不敢错过。   虽然有些冒险,但至少他弄明白两件事:   其一,茴香的事不管经没经手,一定跟晏方有关系;其二,最近店周围跟踪调查他的事,不是晏方所为。   但是今晚的事,也算帮顾笙出了一口气。   他脚步渐渐轻快起来,耳朵听着鞋底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心情也渐渐轻松起来。   但很快,他脚步一顿,步伐一点点慢了下来,最后竟然停在了原地。   他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件事。   如果这些天不是晏方在找人调查他,而调查他的又是晏家的家丁,那晏家对他还能有兴趣的只有一个了。   他那位只见过一面的爹,晏昌。   晏辞心里对这位老者没什么印象,只记得第一天的时候,他给自己的一巴掌力气很大,打得他嘴里溢血。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还有那种手劲儿,实在难得。   还有就是晏家院子里那些“没来得及带走”的香料。   晏辞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压迫感。   晏昌为什么要调查他?   可是晏昌当时已经把他这个儿子赶出来了,不是已经把他当成弃子了吗?   ...   晏辞越想越多,心绪越来越乱。   来到这个世界唯一与他相处的人便是顾笙。   顾笙与原主成亲时间不长,单纯的小夫郎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从来不问为何晏辞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而苏青木和苏白术,以及杨安或是余庆,他们之前都没有跟原主相处过。   至于顾绰,那老头掉钱眼里了,跟晏方一样,本来就看不起他,根本不把他种种反常放在心上。   也因此,晏辞一时之间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无比了解原主,看着原主长大的人的存在。   他蹙起了眉。   所以晏昌调查他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发现他是个赝品,要给他儿子报仇吧?   晏辞不知缘由,但总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事情就会脱离掌控。   他不会相信如果晏昌发现他是个冒牌货,会无动于衷。   就算晏昌没有动作,但像他这种典型的怪力乱神者,被人发现的下场如何可想而知。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不了解的事情,出于恐惧,最先想到的办法一定是毁掉,从根源彻底消灭。   更简单说就是一把火烧了。   就像欧洲中世纪焚烧女巫那样。   晏辞已经开始想象自己被人架上火堆变成烤肉的情形。   他赶紧把这恐怖的场景从脑子里甩出去。   -------------------------------------   晏府。   长夜过半,可是晏家正厅依旧灯火通明。   坐在椅子上的晏昌正盯着手里薄薄一页,写满字的字。   他目光犀利,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年迈的老人。   纸是晚上被送过来的,他坐在椅子上一遍遍看到半夜。   上面写的是,   这几个月,他被赶出门的长子所有的行踪,以及他做过的事的所有迹象。   晏昌沉默着将手里的纸放在案几上。   他靠在椅背上,问一旁的老管家:   “你说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性情大变,以至于不像他本人。”   老管家叫陈昂,在晏家已经有二十余年,是晏昌的下属也是老朋友,在晏家其他小辈都叫他一声陈叔。   “依我所见,若非经历了大喜大悲,一个人很难会发生彻底的改变。”   晏昌又将目光落在香签上。   那轻飘飘的一页香签,却仿若有千斤重。   陈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香签已经被从香品上取了下来,只是薄薄的一张纸签,上面也只有三个字,字体却是非常好看,即使不识字的人见到了也会称赞的程度。   他实在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盯着这张香签。   晏昌缓缓开口:“你记不记得以前读过的话本。”   陈昂没明白自家老爷突然这样问的意图:“哪一个?”   “李玄成仙的那个。”   陈昂想了想道:“记得,传说李玄逢老君登仙后,修得魂魄离体之术,以魂魄游于三川五岳。”   “本来流连忘返好不快活,结果归来之时,发现身体被误以为他死去的徒弟火化了,无奈魂魄只能附在路边一个刚死不久的乞丐身上。”   “活过来的李玄只能以乞丐的身份行走世间。他面目全非,跛了一足,只能用拐杖支撑身体行走,所以后世又称之为‘铁拐李’。”   只听晏昌缓缓问:   “那你说,什么情况下,一个字都认不全的人会写出一手好字?”   陈昂沉默了,他不知家主想要说什么:   “这...”   晏昌盯着那香签上的三个字良久,苍老的手紧紧握着拐杖,微微发抖。   他缓缓闭上眼睛。   良久,再次睁眼,眼里已经没有了刚才一瞬而逝的悲意,唯有被几十载岁月磨练后的冷静决绝。   他张口,声音毫无波澜:“你觉得这世上会有像话本里说的——”   “借尸还魂吗?” 第34章   临近黄昏的时候。   顾笙喂了猪,从井里打了水,挽起袖子,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给两只小猪清洗了一番。   他给两只小猪分别起了名字。   一只眼睛周围是长着一圈黑毛的叫小花,浑身都是细软绒毛的叫小毛。   他不舍得两只小猪总在猪圈里关着,有时候就将它们放出去,到处找点野食。   晏辞总是笑他把猪当狗养。   不过今天晚上,晏辞没回来吃饭。   村里跑去镇上玩的一群小童,扎着羊角小辫,手里高高举着纸做的风车,一边叫喊一边沿着小路疯跑。   他们“呼啦啦”跑到门口,看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顾笙,一蹦一跳地跑来脆生生地学话:   “你夫君说今晚不回来吃啦,让你先吃。”   “对,他还说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是去镇上最大的那个酒楼!”   其中一个小童摇头晃脑,头顶上的小辫随着他的动作一摆一摆的,故意学着晏辞的语气:“等夫君回来,就给你带点心。”   顾笙看着他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   他弯下腰摸了摸小童的脑袋,然后转身进屋,拿出一包糖果分给他们。   小童们一见有糖吃,立马接过去分了,迫不及待塞到嘴里,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又成群结队跑走了。   顾笙看着小童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什么时候,他也能有自己的孩子呢?   那一晚上过后,顾笙就不敢在晏辞面前提这件事,他怕晏辞会拒绝,这会让他觉得很难过。   可是他真的好想有一个属于夫君和他的孩子。   顾笙让两只小猪在院子里跑了一会儿,才将它们赶进猪圈,自己则搬来椅子在院子里等晏辞。   这张竹制的躺椅是晏辞最喜欢的一把,也不知他从哪里翻出来的,躺在上面正好可以看见头顶之上,晴朗夜空上灿烂的繁星。   顾笙脱了鞋,赤着脚坐在上面看天。   之前有几次晏辞会指着天上的星辰告诉他一些星象和星座,还跟他说如果在野外要如何辨别方向。   顾笙很努力地在听,但是并没太听懂。   晏辞揉揉他的头发,笑着说,以后出门跟紧我。   顾笙蜷在椅子上,就这样在风和蝉鸣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人语声。   那声音明明听着很清晰,如同有人在他耳畔低语。可是仔细听的时候却发现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茫然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暗红。   顾笙伸出手,这才发现他头上盖着什么东西。   他把头上的东西扯下来,眼前顿时明亮起来。   他垂下头,发现手里的东西,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红色绸帕。   质地光滑柔软,用的是上好的丝绸,最中间用着细密的针线绣着鸳鸯戏水图。   这是一块喜帕。   顾笙抬起头,发现他正坐在床上,隐约可见头顶上雕刻着宝相纹的床围,身侧红色的帐幔上,金色流苏伴着帐中香的香气垂在空中轻轻摇曳。   正前方靠墙立着一对乌木龙凤纹立柜,柜子两侧各摆放着一只婴臂粗的龙凤花烛。   蜡油一滴滴顺着花烛上龙凤祥纹,滚落滴在下面鎏金烛台上。   而正中间紫檀描金纹香几之上,一个醒目的鲜红“囍”字映入顾笙的眼帘。   他不知所措地坐着,茫然低下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换上了一袭鲜红似血的喜服。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接着门被从外面大力推开了,伴随着忽然闯进的风,花烛上的火苗轻轻摇动。   一个穿着喜服的年轻男人脚步不稳地走了进来。   他也穿着一袭红色喜服,上面是精致的刺绣,整个人穿着这身衣服本应该是俊美的,然而这身喜服在他身上更像是套住他的枷锁。   顾笙无措地看着他。   他依旧是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只是眼底突兀出现了巨大的乌青,面颊消瘦,一双眸子也是浑浊不堪。   顾笙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然而下一刻,手里的茶杯被狠狠地打飞,撞到墙上炸成几瓣,滚烫的茶水在脚下昂贵的地毯上洇出一大团水渍。   顾笙愕然地抬头,眼前的人却狠狠推开他:   “你以为你是谁,也敢管我的事?”   顾笙被他推的跌倒在床榻上。   他无助地看着男人,手脚不知所措。   男人带着醉意的眼环顾着这间富丽堂皇的喜房,忽然操起桌子上茶壶,愤怒地砸在地上。   “...谁都要插手我的事,谁都要在我头上踩一脚。”他愤恨道。   他狠狠地拂袖将桌子上剩下的茶具打翻在地,瓷片碎裂的响声在房间回荡,那些珍贵的茶具变成一地碎片。   男人胸腔不住起伏,低声诅咒着。   “所有人都瞧不起我,所有人!”   “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哥儿...明明...”   他突然崩溃地蹲下身,用双手捂住脸,双肩抽动着。   顾笙被他的动作吓到了,害怕地缩在床角,看着地上那个痛哭的男人,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男人半晌从手里抬起脸,正好看到怯生生看着自己的顾笙。   他双目通红:   “你看我做什么?”   他突然站起来朝顾笙扑过去,将他按在床上,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   “你根本不想嫁给我对吧,你嫁进来根本就是为了我家的钱!”   顾笙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他挣扎着去抓他的手,拼命摇头:   “我没有,我没有...”   然而男人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手里愈发用力。   顾笙眼前阵阵发黑,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他求救般地唤道:   “夫君,救救我,夫君!”   男人听到这两个字眼,他瞳孔一缩,一把将顾笙甩到床上。   他厌恶地剜了顾笙一眼,眼里的冰冷让顾笙觉得浑身冰凉。   “别再让我听到那个词。”   “别以为你嫁进来就是晏家人了。”   男人看着顾笙,就像看着一个不知廉耻,专门勾引男人的娼妓,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从今往后,你在晏家一天好日子都别想有。”   男人摔门而去。   顾笙爬起身子捂着喉咙,强忍着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压下。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前多出一道阴影。   顾笙以为是男人改变主意回来了。   他期待地抬起头,男人依旧一身血一样的喜服。   然而那张脸不知何时变了样子。   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他,一步步向他逼近。   “哥夫。”   晏方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   “你别等晏辞了。”   他疯狂大笑,整张脸突然变得模糊扭曲,宛如一条狰狞的毒蛇:   “晏辞已经死了!”   顾笙耳膜被这声音震得突突直跳。   他用尽全身力气站起身,猛地推开他,夺门而出。   晏方嘶哑高亢的笑声在他身后传来,越逼越近,几乎近在咫尺。   “你跟那废物在一起做什么?跟我不好吗?”   那声音如附骨之疽在身后追着他。   顾笙拼了命,用尽全力往前跑,一路上不知崴了多少次脚。   他满眼泪水,压根看不清前面的路,也不知自己跑到了哪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去找夫君,他要去找真正的夫君。   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似乎眨眼功夫就出了空无一人的镇子,再眨眼间就穿过了草木繁盛的小檀山,最后他看到前面不远处滚滚的藏香江。   他转头向后看去,发现空荡荡地江边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虚脱地停下脚步,一抬头却撞上了什么东西。   顾笙被这力道撞的一下子向后坐在地上。   他愕然抬头。   却看见,他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顾笙激动地站起身伸出手去抱他。   然而欣喜的笑容还没展开,就凝固在唇角。   眼前的晏辞,穿着与往日一样的衣服,只是脸色惨白,头发湿漉漉地散了一身,从头到脚都如同被浸泡过一般。   冰冷的水还在从他的衣袍下摆滴滴答答落在脚边,形成一汪浅水。   顾笙惊慌地抱住他:“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多水?”   晏辞却没有如往常那样伸出手。   他的眼睛漆黑一片,他的身体很僵硬,他的脸白的可怕,就连嘴唇都是苍白毫无血色的。   顾笙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只能环住他的腰,委屈地哭了起来:   “你去哪了?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晏辞依旧没有动作。   顾笙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想让他回答自己。   于是伸手去抚摸他的脸,然而指腹下的皮肤如同冰一样寒冷,如石头一样僵硬。   顾笙猛地缩回手。   他惊慌地看着晏辞:“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冷?”   依旧没有回答。   “你说话啊,你说句话...”   他害怕打量着晏辞,从头到脚,直到视线落在他脚下。   晏辞的一只脚踝上连着一根绳子。   那绳子很长,如一条蛇一般盘在地面上。   顾笙顺着绳子看去,却见绳子的那头,连着一个硕大的磨盘。   那磨盘正缓缓朝着藏香江滚去,眼看就要滚落进江水之中,而堆在地上的绳子也在被一点点拉直。   顾笙猛地抬起头。   “对不起。”   晏辞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没有一丝生气,没有一丝温度。   “我没办法保护你了。”   他的嘴角僵硬地扯了扯,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慰的笑。   “因为我不是你夫君。”   顾笙惊恐地看着他,只见晏辞的嘴唇一张一合:   “你夫君已经死了。”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硕大的磨盘坠着落入藏香江。   顾笙看着他消失的身影,终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第35章   晏辞低头看着顾笙。   他额头上全是汗,也不知梦见了什么,有些孱弱的身子在椅子上蜷成一团,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晏辞蹙着眉,伸出手想去叫醒他。   “醒醒。”   刚刚伸到他面前,顾笙猛地睁开眼睛,双手紧紧握住晏辞伸在半空的手。   他瞪着晏辞,胸口起伏不定,浑身如同洗了个冷水澡,后背上全是冷汗。   晏辞动作顿了一下,试探着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然而顾笙呆呆地坐着,怔怔地看着他,似乎许久才回过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睫毛颤抖着。   晏辞正想问他梦到了什么,怎么会吓成这样。   下一刻顾笙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   “抱抱我...”   晏辞错愕地听到顾笙细微的声音。   他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以至于忘了伸手。   顾笙埋首在他怀里,见他没有动作,抬头带着哭腔,近乎哀求:   “你抱抱我...”   晏辞怔了一下,接着将他整个人用力拢在怀中。   顾笙将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口,熟悉的香味伴随着温暖的体温将他笼罩。   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他的眼泪不断涌出,将晏辞的前襟打湿一片。   “做了什么梦,怎么吓成这样?”   晏辞抱着他,低着头温声问道。   顾笙却摇了摇头,无论如何都不肯张口。   晏辞安抚着拍着他的背。   许久,等他身子终于不再抖得时候,才伸手穿过他的腿弯将他从椅子上抱起,抱回屋子放到床上。   顾笙从始至终一直死死抓着他的袖口,将他的袖口攥的皱皱巴巴的。   晏辞低头看着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笑了起来:   “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会飞。”   然而顾笙依旧紧紧攥着,仿若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晏辞坐在床边,低头解释道。   “我刚才去吃饭了,和香铺的苏公子,你认识的。”   “给你带了点心,要不要起来吃点?”   顾笙丝毫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只是瞪大眼睛看他。   “我身上一股子酒味,你先放开我好不好,等我清理干净就来找你。”   他轻声慢语哄了又哄,才一点点将袖子从顾笙的手里拉出来。   等到晏辞换了身干净衣服,把自己处理干净后,去厨房烧了热水。   他将容得下一人的木桶搬到屋子里。   回头就看到顾笙缩在床角,依旧看着自己。   晏辞看着他魂不守舍,额头上满是汗的样子,提议道:   “泡个澡?”   等到锅里的水沸腾起来,和井水冷热调和,晏辞试了试水温,又在浴桶里加了一些艾草。   他看着那些艾草叶打着旋飘到木桶底部,等到水温刚刚合适,既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凉,他转头看了一眼顾笙,见他抱着膝安静地坐着,指了指木桶:   “洗好了叫我。”   说罢就要转身离开。   顾笙看着他转身欲走,脑子里又想起梦中的场景,哪敢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焦急地唤出声。   晏辞回头,看着顾笙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往回走了两步,然后朝顾笙伸出手。   出乎意料的是,顾笙看了看他的手,抿了抿唇,纤细的手有点颤抖着握住自己的衣襟。   然后他下定决心般一点点褪下轻薄的外衫,白皙的皮肤与空气接触,他抱住自己,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颤动。   就如同被剥下莲衣的莲子,一点点露出内里嫩白的果仁。   晏辞看着他的动作,没有移开目光。   他放下手,走到他面前,然后俯身抱起他。   怀里的人光洁的皮肤因为战栗而颤动。   晏辞把他放进将他放进桶里,氤氲升腾的热气很快将顾笙的身子笼罩。   他抿着唇在桶里抱住自己的身子,晏辞一言不发地拿起皂角,帮他清理头发。   许久,顾笙终于忍不住唤道:   “...夫君...”   晏辞用鼻音应道:“嗯?”   顾笙缩在木桶里,他抱着自己,放了香料的水有一点浑浊,刚好遮住他的身体。   他抿着唇,似乎踌躇许久才开口:   “...你有什么心事吗...”   晏辞听到他的问题,眼睛微抬,看了一眼桶里的人。   他手上的动作不停,泰然自若道:   “我没有什么心事啊。”   顾笙咬着唇。   “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你。”他吸了一口气,“就跟我说。”   “好。”   晏辞简洁地回答:“我会的。”   屋子里又陷入安静,只能听到晏辞用皂角帮他清理头发的声音。   顾笙有点难过,他把自己缩在水里,像一条不敢露出水面的鱼。   晏辞看着他想说又不知说什么的样子,伸手安慰般揉了揉他的头。   “什么事都没有。”他的语气很轻松。   “就算有,我会解决。”   顾笙抿了抿唇,低下头。   晏辞找来一块布,把他罩住,然后从水里抱了起来。   顾笙湿淋淋的身体沾着水,像一条雪白的小鱼,在晏辞的掌中瑟瑟发抖。   晏辞将他弄的干干净净的,然后放到床上用被子盖住。   顾笙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小手抓住他的衣摆。   晏辞低下头,就看到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自己。   “你上来。”   顾笙小声道。   晏辞看了看他因为洗过澡而微红的面颊,然后脱了外衣,掀开被子,跟着躺了进去。   他刚一躺下,顾笙就缩进他的怀里。   像一棵柔软的菟丝子。   晏辞抱住他,将下颌抵在他尚且有些湿的发顶。   顾笙抬起头,在黑夜里大胆地看着他。   然而晏辞只是单纯地抱着他,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顾笙抿了抿唇,他抬起头,小心地啄了啄他的下巴。   晏辞本来睁着眼睛在夜里躺着,想等着顾笙睡着,突然感觉到下巴上传来的轻柔的痒意。   那感觉就好像一只小兔子,又羞涩又好奇又胆大,偷偷用鼻子蹭他,带着不言而明的撩拨意味。   晏辞呼吸一滞。   他还没有动作,一双小手就勇敢地试探着抱住他的腰。   虽然手还是抖得,但似乎抱着很大的决心。   勇气可嘉,值得表扬。   晏辞眨了眨眼,在黑暗里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支起身子看着黑暗里的人,一手将他揽过来,一手灵活地戳戳点点,直到停到某个柔软的地方。   他认真且配合地问:   “...真的吗?”   不过恕他无知,实在不了解哥儿,需要探索一下。   顾笙咬着唇,脸上红的不行,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更别提回答他的问题。   原本还很勇敢的心境顿时打起退堂鼓,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终于还是颤抖着握住晏辞不老实的指尖。   晏辞在黑暗里眨巴着眼睛,感受着伏在他怀里不停颤抖,已经开始吸鼻子的顾笙。   明明是他先撩拨的自己,结果却反而先怂了。   “怎么了?”他故意问道。   顾笙像一只煮熟的虾子,气都喘不匀,浑身打着颤:   “不...我害怕,呜呜呜,我害怕...”   他终于哭泣起来,哭得很可怜。   晏辞终于笑出声来,笑得很放肆。 第36章   那天以后,顾笙很伤心。   并在心里埋怨自己是个没用的小哥儿,那么好的机会都把握不住,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有小宝宝。   他自己和自己赌气,以至于饭都没吃好。   晏辞则一边哼着曲一边做饭,看起来不仅每天睡得很好吃得很香,并且心情也不错。   他看了桌前闷闷不乐的顾笙一眼,在心里暗自发笑。   顾笙一抬头,就看见他憋笑憋的辛苦的样子,吧嗒吧嗒又想掉眼泪。   晏辞可不敢让他再哭,得想点让他开心的事。   自从他的香囊卖出去后,之后又与布坊订了几批货,一来二去和那布庄老板也熟了。   顾笙虽然还坚持去镇上的机坊,但是有时不去,布庄老板也不会说什么,毕竟他和晏辞还有生意要做。   “镇上今天有集市,要不要去看看?”晏辞提议道。   顾笙成亲前虽然住在镇上,但是不经常出门。因为顾绰不让他出门,除非是去集市上卖织好的布,他才有机会出去转转。   离镇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道观,在半山腰的位置。并不大,但是年头却不少。   如果非要往前追溯,砌墙的第一块青砖大概还是产自于百年前高祖开国时建的第一批炉窑。   这小道观叫做“四圣观”,因为供奉的是紫微北极大帝座下的“四圣真君”而得名。   里面只有几个道士在此清修。   听说这几个道人和附近灵台山上,最声名鼎盛的道观“灵台观”师出同源,大概是有同一位师祖。   但这小道观自然与灵台观比不了。   自从十几年前那件事之后,灵台观便被天家划为“圣地”,平日里甚至有官兵把守。   普通百姓早就不能到随意到那里上香了,只有官宦之属在重要的时候可以进去。   所以附近的香客便会来四圣观上香。   四圣观平时不开门,每个月对外开放三次,迎接香客。   每次开放的时候,门口就会变成一个热闹的集市,许多镇上的百姓会在开放日这天带着东西来此交换。   当然那些小摊贩肯定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   摆满琳琅满目商品的摊子会在道观门口形成一道特殊的风景,而平日足不出户的富贵人家的小姐小哥儿,很容易会在去道观的途中被这些小玩意儿吸引。   如果遇到出手阔绰者,那么摆摊的小贩可以一天就挣到半个月的银两。   苏白术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一大早就抓着苏青木去摆摊,两个人似乎为了分成问题又吵了一架。   晏辞懒得掺和他们兄妹的事,他去了一趟香铺,简单交代完杨安和余庆后,就乐呵呵地跑回来带着顾笙准备去集市转转。   顾笙也很兴奋,他还从没去过市集,以至于因为太过兴奋,额头上冒出一层层薄薄的细汗,把柔软的发丝打湿了。   晏辞用袖子给他擦了擦汗,接着便拉着他驾着车就往道观去。   路上还遇到好几个去赶集的村民,晏辞也不含糊,直接吆喝他们上车。   其中有几个姑娘和哥儿,坐在后面和顾笙聊天,难得把一向腼腆的顾笙都聊开了口。   出了镇子,一路向西,大概在小檀山同山脉的西边,树木繁茂,溪水潺潺,即使不是去赶集,也是一个踏青的好去处。   临近四圣观所在的山脚,远远地就看见已经有不少摊子摆了起来。   有的还架着五色的帐篷,吆喝声此起彼伏。   顾笙看的兴奋,等晏辞把马车栓好,他已经迫不及待拉着晏辞一起进去集市。   集市上有卖草席的,卖竹椅的,还有各种杂货;另一边则摆着新鲜的猪肉,或是悬挂着的腊肉,还有新鲜的瓜果。   又有不知附近哪个镇子的猎户,把刚打到的野味放在摊子上卖。脚下的笼子里还关着几只杂毛狐狸,正匍匐在地,盯着隔壁摊子笼子里的鸡。   再往里走,就能看见摆着各种绒花,头饰,彩带的首饰摊子,顾笙站在摊前挪不开眼,晏辞便给他买了几只适合哥儿的日常款式。   他拿着一只听说卖的最好的装点着绒花的簪子,帮顾笙戴上。   戴好之后,晏辞和小贩一起夸他好看,夸得顾笙脸上红艳艳的,抿着唇笑个不停。   两个人又逛了一会儿。   越靠近道观,卖的东西便从普通的杂货变成了各色摆着道冠道袍的摊子,还有些放着道家的经书,以及一些占卜摊子。   两人边吃边买,顺便去找苏青木他们打了个招呼。   苏白术和苏青木是认识顾笙的,也知道店里那些香粉香膏是怎么产生的。他们俩都比顾笙大,顾笙见了面就唤“白术姐姐”或是“青木哥哥”。   叫得苏青木嘿嘿直笑,背地里给了晏辞一个眼神,夸他有福气。   苏白术看着苏青木憨憨的样子,嫌弃地站的离他远了点儿。不过倒是从一旁拿出些糖果给顾笙。   顾笙红着脸接了。   苏青木指着摊子前面一堆买香粉香膏的哥儿小姐,努了努嘴:“你看看,属咱们摊子前面人多。”   “午饭一起吃吧?”   苏白术指了指苏青木:“苏青木说他请。”   “对对。”苏青木赶紧道,“今天一上午就赚了这么多。”   他给晏辞展示了一下放在罐子里沉甸甸的铜钱。   “还去上次那家,他们家那道鳜鱼,我得再点一遍...”苏青木一脸回味。   几个人随便闲聊了几句,眼见摊子前面人越来越多,苏青木便跑过去看着摊子。   苏白术看了一眼晏辞,晏辞知道她大概又有什么事要说。   果真见她指着通往山上道观的小路:   “你看那边。”   晏辞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山脚停着一辆马车,马车通体由乌木制成,轮轴辐条上都一丝不苟地刷上了漆。   外面车壁上刷的光润的柏油反着日光,看起来仿若镀了一层琉璃。   车前的两匹纯黑色的骁马,毛色乌黑发亮,鬃毛梳理的干净整齐,皮毛在阳光下反射着漂亮的光。   驾车的马夫安静等在车上,那两匹马就安安静静地站着,没有丝毫不耐。   旁边一群围观的人指着那两匹马议论纷纷,就好像现代人看到了路边停放的豪车。   晏辞看了那两匹马一眼,记忆里这两匹马好像叫做“乌越骊”?   他不明所以,回头看着她。   “怎么了?”   苏白术看了看迷茫的晏辞,奇怪道:   “那不是你家的车吗?”   “那两匹马有名的很,镇上的人可都知道,一出门就有人站在路边围观。”   晏辞又回头看了几眼,这才想起来。   镇上除了晏家,哪还有人家有如此气派的马车?   他跟着几个人一起回头看,正好听见周围有人小声议论。   “也不知那晏家最近怎么了?他们家老爷以前从来不上道观的...”   “嗐,这些有钱人的事,咱们谁能知道。”   “说不定最近遇到什么需要请神的事了?”   “对啊,有钱人不就信这个...”   没一会儿,从山间小路上出现一群人。   大概是刚从道观里出来,为首的两个人,一个是穿着道袍的道士,此时正与旁边一个衣着典雅的老人说着什么。   身后一群家仆丫鬟打扮的人,亦步亦趋毕恭毕敬跟在身后。   晏辞看了看那老人,与他记忆里只见过一面的人形象重合。   晏昌头发半白了,却是精神矍铄。即使手里拿着拐杖,他的步伐依旧平稳。   道士一路送他至山脚的马车旁,然后朝他做了个拱手礼。   晏昌点了点头,在车夫的帮助下正要上车,忽然感觉到什么一样,朝着对面的人群看了一眼。   道观门口的集市依旧如往常一样热闹,永远都有看热闹的人将目光投过来,然后好奇地交谈什么,即使离着马车十步开外的距离,声音依旧能传过来。   然而这次,晏昌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一身普通的衣袍,整个人身材修长,即使站在人群中也很是惹眼。   然而这并非吸引晏昌的原因。   吸引他的原因是这青年的脸他太熟悉了。   从他小的时候看着他一点点长成一个男人,看过他脸上的喜怒哀乐,即使最多的是一副怯弱的表情。   然而那些表情都没有此时这样给他的震撼更大。   他就随意地站在那里。   既不像从前那般习惯性佝偻着背,也没有看向自己唯唯诺诺躲躲闪闪的目光。   却无比陌生。   ...   晏昌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年轻人隔着面前的空地,又隔着空地上的人群也看到了他。   视线交汇之际。   年轻人没有回避他探究带着审视的视线,更没有因为心虚直接转头走开。   而是出乎意料地露出一个的微笑,接着向后半步,就那样在人群中施施然朝他行了一礼。   从容不迫,气度不凡。   晏昌握着拐杖的手一顿。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直接上了马车。 第37章   晏辞目送着那辆马车离开。   刚刚的一眼对视,他只来得及看到晏昌毫无情绪的眼睛。   晏昌看着自己的目光没有夹带一丝一毫的情绪,连瞬间的错愕都没有。   没有那个父母在看到多月未见的孩子时会是那个眼神。   就算这个孩子不被他看好,被他赶出家门,他看向他的眼神也不该如此冷漠。   只是那一瞬,晏辞就明白,自己这么多天的猜想成了现实。   他已经被怀疑了。   说不定不只是怀疑,说不定晏昌已经知道了一切。   而且从那些路人口中听说,他这位“爹”从来不会来道观。   事出反常必有妖,有没有可能他认为自己是抢占他儿子身体的恶鬼,想找道士灭了他...   晏辞一瞬间脑子里蹦出无数想法。   然而最后,他抑制住自己想要回避这个人眼神的冲动,坦然地朝他行了一礼。   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该调查的想必晏昌已经调查清楚了。   既然他已经知道,自己也不用像小说里那般,假扮原主,或是假装失忆,或是假装被神仙点化...   假的扮不成真,真的扮不成假。   晏辞只能开始逼着自己想下一步的对策。   ...   他正暗自琢磨,忽听到苏青木在一旁称赞道:   “那两匹马可真漂亮!”   “的确漂亮。”晏辞把思绪暂时从晏昌身上抽离。   这两匹乌越骊一丝杂色也无,若非双亲皆是纯种骊马,很难想象还有第二种情况,他必须赞同,就连他自己都很难把目光移开。   苏青木看着远去的马车,一脸羡慕,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奇怪道:   “诶,那不是你爹吗,刚才怎么不去打个招呼?”   他这问题一出,一旁的苏白术无语地张了张口。   “不用了。”晏辞咳了一声。   他抬头看了看天,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发,远处山林万千林木铸成一道此起彼伏的波浪。   忽然,一滴水珠打在他的额头。   晏辞伸出手,感觉到有水滴坠入掌心。   “好像要下雨了。”不知谁说了一句。   这句话说完没多久,本来晴朗的天空就变得阴云密布,刚才那阵风似乎吹来了云,云又落下了雨。   摊贩们纷纷拿起带来的雨具。   晏辞眯着眼,看着远处。   “得走了。”晏辞跟苏青木打了个招呼。   “一会儿下大了,可不好收摊子。”   “走走走!”   苏青木今天挣得不少,足够他花上半个月的。   此时他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一边朝着还在摊子前面徘徊的人大喊:“今天赚的够多了,收摊不卖了啊,不卖了!”   晏辞:“...”   苏白术自言自语:“还有这样做生意的?”   几个人趁着雨势没大,收拾了东西马不停蹄回了镇上。   他们几个先回的铺子,反正今天赚了不少,索性打烊半天,拉着杨安和余庆一起下馆子。   杨安正在柜台前整理账本,见到几个人赶紧出来招呼。   苏青木大手一挥:“关店,下午不开了,休息半天!”   杨安赶紧竖起大拇指,衷心夸赞:“东家就是豪爽!”   晏辞看了一圈店里:“对了,余庆呢?”   杨安“哦”了一声:“后院呢。”   他看了看几人,补充道:“那个,余姑娘过来了。”   几个人俱是一愣。   那位“余姑娘”指的是余庆的姐姐,叫做余荟儿,之前余庆误吃了莽草中毒,晏辞送他去医馆的时候见过一面。   这姑娘一直感激晏辞救了她弟弟,但因为是个姑娘,平时也只是在村里逛逛,不经常来镇上,所以有时会让余安给几人带点自己做的吃食。   今日正好遇到了。   苏白术对晏辞低声道:   “还有,你卖出去的那个四合香,我不是让我们村花出门抹在身上吗...村花,就是她。”   晏辞立马懂了。   那她不就是苏青木这铺子的代言人吗...   似乎听到了声音,余庆从后院走了过来,有点憨的圆脸上带着笑:   “东家,你们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进来一个少女,一袭蓝底白花的粗布衣裳,二八年龄的样子,然而即使一身粗布衣裳也难掩美貌。   上次去医馆比较急,没有看清样子,如今看来这绝对是那种第一眼便会让人眼前一亮的姑娘。   不同于苏白术那双灵动的像猫一样的眼睛,这姑娘一双眸子温柔似水,嘴角生着一对小梨涡,笑起来十分好看。   她看着众人,有一点害羞,但还是大大方方打了招呼。   最后转向晏辞,弯着眸子唤了声“晏大哥”。   苏白术上前一步道:“正好我们下午准备关店休息半天,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她看了苏青木一眼:“他请客,随便吃。”   余荟儿明眸善睐:“那就谢谢苏大哥了。”   苏青木本来还没怎么样,听到这声“苏大哥”,干巴巴道:   “没事,不客气。”   这次再去“陈记”的时候,便不再坐在大厅狭隘的角落了。   杨安手脚麻利,趁着雨下起来的时候提前跑去陈记订了个雅间,等几个人到的时候便正好直接上楼。   上去先叫酒博士上几壶琼花蜜。   席间两个姑娘一个哥儿,苏青木拉着剩下的人准备不醉不休。   杨安余庆赶紧说自己酒量不太好。   看了一眼晏辞,晏辞说他不敢多喝。   看了一眼苏白术,苏白术瞪了他一眼。   苏青木不高兴地道:“你们好扫兴啊。”   晏辞觉得他说的有理:“我陪你吧,我少喝点儿。”   余荟儿听罢,笑眯眯替他解围:“苏大哥,我陪你喝。”   众人皆是吃惊地看着她,只见她熟练地开了一瓶酒的酒封,给自己满上一盅,大概是男人还要分两次喝的量。   她眼睛都不眨地一饮而尽,接着还朝众人眨了眨眼睛。   余庆在一旁小声道:“姐姐酒量一向很好。”   余荟儿抿唇笑道:“以前爹爹在的时候经常陪他喝酒,早就练出来啦。”   苏青木看得眼睛都直了。   晏辞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桌人这才有说有笑聊起来。   杨安凑过来问晏辞:“公子,要不要给夫郎叫一份奶酥啊?”   这家店有一个招牌甜点,把鲜奶做成的酥加热融化,和蔗浆搅拌在一起,放在碗里冷冻成形,再在上面浇上些果汁,叫做奶酥。   非常适合给哥儿或是姑娘吃。   晏辞给两个姑娘和顾笙分别叫了一份奶酥,但是顾笙却看了看桌子上的琼花蜜。   晏辞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尝尝?”   顾笙赶紧点头。   “就喝一点儿。”他可怜巴巴道,他听说过这酒,被镇上的人吹得不行,就算他是个哥儿也想尝尝这镇上第一酒的味道。   “嗯...好吧。”   晏辞假装考虑了一番:“那不能喝太多,不然我就得把你抱回去了。到时候要是被别人看到,我可就不管了。”   顾笙心想,他肯定不会喝太多,他可不想被夫君抱着回去,那样走在路上多尴尬呀...   不过只一杯酒下肚,顾笙的脸就红了。   看这架势,这酒量比晏辞还差。   他睫毛颤动,乌发拢着白皙的脸,脸颊上红润像苹果,小小一只坐在那里,愈发可爱无比,无端惹人遐想。   晏辞可不敢让别人看了他这幅样子去,就算是朋友也不行。   还好大家都在聊天,没有人往这边看。   陈记招牌的一道菜叫做“炙羊宴”,听说还是厨子以前跟西域人学的。   直接从羊圈里选一头小羊,现杀现炙。   羊脚脱骨卤炖,腿骨熬成乳白色的浓汤,羊脸只取羊睑部分,切丝凉拌。   剩下的羊肉切成细条状,直接放在火上炙烤,烤到皮肉分离。   之间那层脂肪化作油水滴落,最后外表金黄焦脆,内里软绵的白色脂肪夹着烤至鲜嫩的羊肉,最后上桌前撒上一层西域的香料。   众人看着那烤的金黄色的乳羊肉,喷香的羊肉味激起所有人的食欲。   苏青木站起来本来还想装模作样地说了两句,然而那羊肉的香味太过迷人。   他张了张嘴:   “放开吃。”   众人立马动筷子。   窗外,风挟着雨丝飘飘洒洒,街上的人快步躲到屋檐下避雨。   不一会儿便雷声阵阵,暴雨倾盆而至,打在地上的泥土中,一股草木潮湿而清香的味道在天地间升腾起来。   屋内,琼花蜜的酒香伴随着羊肉独特的香味,与菜肴的热气互相交织,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   即使外面隆隆的雷声,也盖不住屋内的欢声笑语。   这味道以及这氛围,让晏辞觉得很惬意,不论是看着屋子里的人,还是看着窗外的人。   他透过支起的窗棂看着外面的景象。   暴雨的到来,彻底洗涤了这个小镇,远处与天边交融的青山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唯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剪影立在长空之下。   他看着窗外来不及回家,又没带雨具,只能躲在屋檐下避雨的人。   一些卖烤饼或是凉茶的小贩也躲在路边的屋檐下,趁机向避雨的人推销:“反正一时半会儿这雨也不会停,先买点吃呗。”   伴随着雨,来得还有风,吹斜了雨丝,盈满了楼。   晏辞心想。   风雨来之前,要准备好雨具才是啊。 第38章   晏辞其实还挺喜欢下雨的,当然前提是他待在屋子里。   雨一直到下午才停下来,难得的在出门的那一刻,云开雾散。   与几人告别之后,晏辞看着马车旁乖巧等他的顾:   “走吧,我们回家。”   两人驱车走在被雨水打湿的小路上。   空气里充斥着泥土的芬芳味道,这种仿佛能透过心神的清味,是任何熏香都无法模仿出来的。   回到院子里,他燃了一支安神香,将小巧的香炉摆在案几上。   没过一会儿,淡淡的香气便萦绕在屋子内,与屋外檐上滴落的雨滴相应相称,制造出一种闲逸的氛围。   一番清洗后,身上沾染的烤羊肉气息才算彻底消除。   顾笙抱着膝坐在床上。   晏辞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匣子,打开正是前些日做的“香身丸”。   他先自己吃了一颗。   因为香身丸里面加了丁麝的缘故,所以入口清凉,又香气扑鼻,带着炼蜜的甜味。   接着用指尖拾了一颗,凑到顾笙唇边。   “张嘴。”   顾笙非常听话地张开嘴。   晏辞喂到他嘴里:“你怎么这么听话,万一是毒药,你也吃?”   那丸子入口便化,一股清香伴随着蜜的甜香萦绕口中。   顾笙像吃糖那样把丸子噙化了。   于是整个人浑身都充斥在一股清香里,看着又软又香,非常很好抱。   晏辞忍不住伸出一只手。   顾笙腮帮子因为含着香丸鼓鼓的。   他慢慢眨着干净漂亮的眼睛,眼角的孕痣如一粒小小的朱砂。   然后他像只猫一样,把手放在晏辞的手心里。   晏辞将他拉到膝上。   动作间不小心戳到他腰间的软肉,顾笙因为痒“咯咯”笑起来,直往旁边躲。   晏辞在心里感叹,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温香软玉”了。   正当难得享受这安静时光时,院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乱中有序,由远及近,听起来不止一匹。   刚开始那声音还很远,后来越来越大,听着不像是村民赶着的驽马的声音。   马蹄声中隐隐约约交杂的车轮滚动的声音。   晏辞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已经是傍晚,虽然外面的雨已经小了许多。   但是这个时候出去,怕不是会弄湿衣摆。   似乎是为了认证他的猜想,那马车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在门外停下了。   顾笙也听到了声音,他从晏辞的怀里直起身子,似乎察觉到什么一样,有点紧张地看了晏辞一眼。   他们这小院这几个月除了顾绰过来要过两次钱,或者苏青木路过招呼他一声,就没有特意来拜访的人。   所以这个时间,来的会是谁呢?   外面马车停下后,没过一会儿,就有扣门的声音传来。   晏辞看了看院门一眼,他刚准备站起来,顾笙攥住他的手。   晏辞感受到他的力度,脚步微顿。   他回头看了看他,握了握他的手:“我去开门。”   “别去。”顾笙突然开口。   这两个字让晏辞有些吃惊。   顾笙从前可不是这样强势的性格,他转过头对上他透露着担心的眼睛。   这些天顾笙一直像是有心思的样子,晏辞本来还没注意,但时间长了总会发现些端倪的。   他看着顾笙比自己还要紧张的神色,突然想起了什么。   比如明明他和原主如此不同,明明他和顾笙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顾笙从来都不问他的转变呢?   安慰的话被他咽了回去。   他再次看向顾笙。   “没事。”他捏了捏他的手,“我去看看是谁。”   ...   晏辞打开院门后,发现外面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一袭褐色衣物,看着有些上年纪的人。   他眉目还算慈祥,身旁一辆低调却华贵的乌木马车。拉车的两匹纯黑马,正是白日里见过的“乌越骊”。   见门开了,那人看见开门的晏辞,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道:   “大公子近日可好?”   晏辞将目光从马的身上收回来,对着老者笑道:   “陈叔,好久不见了。”   记忆里,这人正是晏家的老管家,名字叫做陈昂。   陈昂看到一旁跟过来站在晏辞旁边,略显紧张的顾笙:   “哦,少夫郎也在。”   顾笙恭敬地朝他施礼,低声唤道:“陈叔。”   晏辞看着陈昂,笑道:   “早就不是什么大公子了,陈叔不必这么客气。”   “这话怎么说。”   陈昂听到他的话却神色不变,正色道。   “公子身上流的是晏家的血,当然是晏家人;既然是晏家人,自然还是称呼大公子。”   他神色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晏辞笑了笑,并没有接这句话。   他故作奇怪地问道:“陈叔今日怎么会来此?”   陈昂笑道:   “大公子清楚的,在晏家我从来只听家主的命令。”   晏辞虽然脸上一副笑模样。   心里却沉了下来,他在想,该来的总会来的。   果然听到陈昂慢慢开口:   “今日老爷去四圣观参拜之时,远远看见了大公子。”   “虽说老爷之前将公子赶出了门,但毕竟血浓于水...老爷年纪大了,膝下只有你和二公子两个子嗣,怎么可能放心的下。”   “就算把公子赶出了门,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世上哪有狠心对待自己孩子的父母。”   “况且,最近老爷还听说了公子的事。”   这句话说完,陈昂停了一下。   晏辞面上依旧没有丝毫异样,只是安静地听着。   陈昂顿了顿,再次张口。   终于说出了今日的来历:   “老爷对公子很是想念,让公子过去一聚。” 第39章   他说的是“让”,而不是“想让”。   在说这话时,陈昂一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晏辞。   眼前这昔日的纨绔,被赶出门后的这段时间,身上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竟比以前在晏家更像个公子了。   与以往整日买醉,终日萎靡不振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也不知是最近有什么奇遇,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还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   ...   晏辞就好像没感受到陈昂打量着他的目光。   他安静地听完他的话,又安静地点头,面上一副既乖巧又顺从的样子。   “好啊。”他听到这个要求时,脸上没有丝毫意外,“许久没见爹了,我也很想他。”   陈昂听了他的回答,眉头微微一蹙。   临来之前老爷便吩咐他,让他以“思子”的名义把晏辞带过来。   说完这句话之后,老爷还加了一个听起来很诡异的命令。   即使到现在,陈昂一想起那句话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直到此时,他也没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   然而晏辞比他想象的还要配合,他拉住一旁脸上有点白的顾笙。   这哥儿一直在旁边听着两人的对话,在听到晏老爷让晏辞过去的时候,有点不安地动了动。   陈昂心想,少夫郎以前就瘦瘦的,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跟着晏辞几月不见,似乎还胖了?   晏辞指了指屋里:   “稍等一下陈叔,我跟夫郎交代一声,马上就来。”   他拉着顾笙回了屋。   转头关上门。   门一关上,顾笙攥住晏辞的袖子,他不安地透过微敞的木窗看了看外面,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才咬着唇道:   “...夫君要去吗?”   晏辞心想,该来的总会来的,自从他知道晏老爷调查他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尽可能用轻松平静的语气说:   “我去看看我...爹找我什么事,晚上可能不回来吃了。”   顾笙握紧他的手。   他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想做什么又不知怎么做,最后下定决心,坚定地道:   “我陪你一起去。”   晏辞看向他,脸上的表情有点诧异,没想到顾笙会这样说。   吃惊过后,他发现顾笙的小脸上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坚定。   晏辞:“...”   他捏了捏顾笙的脸:   “你去干嘛?我去见我爹,又不是去送...”   “死”字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只能说,现在他就好像去赴一场前路不明的鸿门宴:   若是谈好了,虚惊一场,若是谈崩了...   “没事。”   他笑着刮了一下顾笙的鼻子。   “我能处理好。”   顾笙倔强地看着他,第一次如此坚定自己的选择,不管晏辞怎么说,就是不肯松口。   晏辞无奈将他抱在怀里,将他的头埋在自己胸前。   “在家等我。”   晏辞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晚上一定回来。”   顾笙在他怀里一直摇头,用手抓着晏辞的袖子,抬起头时眼里已经蒙上一层水雾。   不知为何,他又无端联想到那个诡异而又可怕的梦。   晏辞不想这个时候看到顾笙哭。   “相信我。”晏辞用力握着他的肩,正色道。   顾笙抬头看着他,眼尾发红,眼泪在眼里打转,最终没有掉下来。   他张着嘴,想要说很多话,却汇成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骨,上下不得。   最终他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做好晚饭,你回来吃。”   晏辞揉了揉他的脸,只回答了一个字:   “好。”   他转身从一旁的墙上取下斗篷。   临出门时,脚下微顿,却没再回头,径直出了门。   ...   晏家那辆两匹黑马拉着的乌木马车就守在门口。   晏辞看了看马车前面坐着的车夫。   和白日里那个有些瘦的不同,这个车夫身形高大并且壮实,看着就不像个车夫。   晏辞走上来的时候,那车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身旁还有一个替他把门拉开,并且长着一脸横肉,手臂上肌肉都要从衣服里鼓出来的“小厮”。   所有人都沉默着,包括身后那个一直打量着他的老管家。   “...”   晏辞觉得自己不像是被请回家的,更像是被押回家的。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直接钻进马车。   -------------------------------------   “...借尸还魂?”   陈昂有点诧异地低声重复一遍这四个字。   他不解地看向家主,一向从来不信什么神鬼的人为何会说出这四个字?   晏昌脸上看不出表情。   如若不是他握着拐杖的手鼓起的青筋,和他有些颤抖的胡须,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出他现在几乎压抑不住的情绪。   陈昂疑惑地将目光转移到桌子上那张写满字的纸,沉吟许久道:   “可是大公子最近变化太大,让老爷觉得诧异?”   “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都是穷酸书生写成话本编着玩的,实在不足以为信。”   “老爷还是应该差人再调查...”   晏昌没有理会他的话。   沉默半晌后,他慢慢开口:   “你去把他带来。”   陈昂微微吃惊。   他没明白为什么自家老爷突然让公子回来,毕竟当时老爷将公子赶出门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虽说这几个月老爷就当公子蒸发了一般,从来不过问。   然后就在这几日,老爷对公子的态度突然转变。   突然开始查公子的行踪不说,还派人打听这几个月公子的所作所为。   他犹豫着开口:   “可是之前老爷将公子赶出门,如今再让他回来,会不会...?”   晏昌摇了摇头,制止了他想继续往下说的话。   事已至此,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如今的“晏辞”已经不是他的儿子。   他的长子——   即使他不愿承认,可无论品性胆识才智,还是其他什么,都比不过如今他身体里的那个“东西”。   更不用说那些就连他都没听说过的香方。   一个人无论有什么经历,都不可能短短几月变成这样。   他作为晏辞的父亲,是看着他长大,虽然晏辞最终没有长成他希望的样子,还经常将他气得半死。   然而不管晏辞多懦弱,多无能,多令他失望——   终究是他的孩子。   ...   “找个机会,把他带来。”   晏昌沉默半晌,收尽所有心绪,终于下定决心,再一次开口。   陈昂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又听晏昌慢慢道:   “如果他够聪明,他会听你的。”   陈昂不知晏昌此话何意,大公子以往一直很怕老爷,怎么敢违逆老爷的命令呢?   但还是试探着问:“如果他不来呢?”   晏昌握着拐杖的手颤动着。   他无法接受长子的身体,被一个是不是人都不知道的东西占据着。他该怎么处理这个不知是什么,不知从哪来的“东西”?   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晏昌迫切想知道的一点。   晏辞死了,他身体里的那个人出现时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晏辞死之后,还魂到他身上;   第二种是晏辞死之前,正是那个东西杀了他,占据了他的身体。   ...   晏昌沉默许久,久到陈昂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正想告退。   他抬起头。   他那双经历过岁月沧桑的眼里,没有失去儿子的悲痛,也没有对未知的迷茫,也不再有任何犹豫,说出的话让陈昂心惊胆战:   “不管用什么办法,把他带来。”   “活的——”   “或者死的。” 第40章   晏辞靠在车壁上,他双手抱胸沉默地看着窗外。   车厢里面布置的很舒适。   车壁上敷了一层软皮革,座椅上铺着刺绣团锦垫,中间置着一张嵌金雕花檀木小几。   若非此时此刻,他应该非常有兴趣欣赏一下这里的布置。   可是此时他脑子里想的全是一会儿这“鸿门宴”该怎么赴。   在原主那些记忆里,他与晏昌的关系很僵,甚至可以说即使住在一个宅子里,除了见面时有交谈,平时原主总是躲着他。   记忆里原主唯一与父亲相处时很快乐的时光是在幼时,那时晏昌的正妻还未病逝,原主也没有继母和庶弟。   然而晏辞仔细回忆着那些记忆,结果完全没有捕捉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恍惚间,车停了。   陈昂拉开门,依旧一副和蔼的笑脸:   “公子,到了,下车吧。”   晏辞收敛了情绪,钻出马车。   下了车却意外发现,马车并没有停在晏府的门前。   眼前是一座小楼,白墙黑瓦,几株毛竹越过墙头,影子倒映在长街的石板地面。   他抬头看了看小楼门上挂着的牌匾:   “青竹茗坊”。   晏辞狐疑地看了看周围,发现这座茶坊应该是位于镇上某处长街的尽头,周围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门外也没有像其他茶坊那般摆上桌椅,环境很是优雅。   与其说是一个茶坊,倒更像是一处私人园林。   然而在晏辞看来,这里又冷清又僻静,如果想跑一时半会儿都跑不到外面的街上。   他觉得有点紧张了。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从里面出来,朝着几个人行礼。   陈昂上前与他交代了什么,那小厮点了点头,率先在前面带路。   陈昂微微躬身,对晏辞做了个“请”的手势:   “公子先请。”   晏辞对他礼貌点了下头,抬腿跟着那小厮走进去。   进入大门,才发现这茶坊之内竟然出奇的大。   一条木制回廊蜿蜒地穿过庭院,两侧铺着圆形卵石花圃里栽着长势繁盛的兰草和毛竹。   庭院两边是给高级客人品茗的单间,隐隐约约从里面传出婉转的戏腔,和应和的丝竹。   晏辞跟着小厮沿着木质回廊一直走到尽头。   那里单独设着一间茶室,比两侧的单间还要宽敞两倍,茶室之上的木匾题着“上善若水”四个字。   晏辞看到这四个字时,眼皮跳了跳。   他忍不住心想,也不知晏老爷是不是那个“善”人。   茶室外面,两个晏家家丁一左一右守在外面。   小厮恭敬地停在了门口。   晏辞回头看了看跟上来的陈昂。   陈昂笑道:   “公子进吧,老爷在里面等你。”   说罢他朝门扉轻敲两下,然后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接着便退到一旁。   晏辞盯着那虚掩的茶室门看了一眼。   他动作顿了一下,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刚一踏入这茶室,鼻子便敏锐地捕捉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   那茶香的味道如同一股涤尽肺腑的清泉,闻之令人神清气爽,回味无穷。   他眸子微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间茶室。   这茶室布置的非常典雅,左右两侧木制墙壁上张挂着松鹤双清图,靠着墙边的红木花架上陈设着姿态古雅的奇松异卉。   茶室正中间放着一扇两指厚的花梨木屏风,上面画着“八仙过海”图,笔锋灵动自然,人物或笑或仰,神态各异。   整张屏风正好将茶室那半边的景象遮住了。   而在他这一侧屏风之前,放着一个小巧的,只供一人使用的茶几,茶几前面放着一张圆形的团垫。   茶几之上摆着一只青色的茶盏。   里面却不是清茶,而是研成粉末的茶叶,晏辞看了一眼,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是什么茶。   他看着那只团垫一时不知是站是坐。   正在这时,刚刚给他引路的小厮再次安静地走了进来,隔着垫布提着一只从壶嘴冒着热气的紫铜茶壶。他动作娴熟地用开水将杯子里的茶冲开,刚才闻到的同样的清香在晏辞面前散开。   那小厮沏了茶后,动作不半点停留,立马拎着壶退出去,晏辞身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合上了。   晏辞又无声地盯着那茶杯看了一眼,这才抬起头看向屏风,或者说看向屏风的那一侧。   ...   屏风之后隐约有两个人的剪影,一站一坐。   坐着的那个,身材不算瘦小,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身形有些萎缩,却坐的稳重如磐石。   晏辞在看到他的时候,无端有一点心慌。   于是他抿了抿唇,决定先开口。   他摘下斗篷,安静地朝屏风后的人行礼。   “晏老爷。”   他既没有装作原主胆怯的样子,也没有装模作样地唤他“爹”,就像白日里那般坦坦荡荡。   只这一句,便直接表明了身份与态度。   尾音在略有些空旷的屋子里传开,在他声音消散之时,屏风那边传来很轻的一声茶盏响。   晏辞的心轻轻往上提了一下,接着屏风被人移开了。   一个身形颇为高大的家仆默不作声地把屏风放到一旁,又走回到坐着的人身旁站着。   晏辞终于看到面前的场景。   晏昌穿着一身绣着卷云纹的剪翠紫绸袍,头发一丝不苟地在头上梳成发髻。他此时正坐在屏风后面相对的那张茶几前。   如今离得近了,晏辞才发现,他并不像早上远远看着那般精神抖擞。   相反距离他第一次见这个老人,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几乎看不到几根黑色,甚至面容上都已经呈现出很明显的老态。   这种老态给人的感觉便是:纵使身体上还很健康,然后精神上已经垂垂老矣。   晏辞暗自吃惊。   晏昌放下茶盏,微微咳嗽了几声,旁边候着的家仆立马拿出帕子递给他。   他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终于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这年轻人依旧如白日那样站着。   穿的一身朴素,然而那股清隽的气质让人无法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除了那张脸,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熟悉的地方。   晏昌蹙了蹙眉,在次之前他想过的种种设想猜忌,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突然消散了一些。   闷声的咳嗽声从锦帕后面再次响起,家仆在一旁下意识想要扶他,晏方却是摆了摆手:   “下去。”   家仆虽然得了命令,依旧有点警惕地看了晏辞一眼,最后还是遵命离开了茶室。   在门再次合上的时候,屋子里陷入比刚才还可怕的沉默。   晏昌放下帕子,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终于伸出手,指了指晏辞前方的茶几。   晏辞一直攥着袖口的手松开,他面不改色,行了一礼,然后动作轻缓地撩起下摆,直接盘膝坐在垫子之上。   他沉默着,听着对面传来很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心跳一点点打起鼓来。   他在等着一个开口的机会。   许久,对面人终于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他的目光没有看向晏辞,一边放下手里的盏,一边缓缓开口:   “你既然来了,就说明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没有晏辞第一次见他时那般暴怒可怖,也不像道观门口再次见他时那般冷漠无情。   晏辞听完这句显得有些平静过分的话,没来由的心头一松。   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大概猜到了。”   晏昌的目光沉沉压过来。   晏辞顶着他的目光,垂眸看着案子前方的地面,双手叠于胸前:   “您猜的对,我不是他。”   此话一出,屋子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   这死寂如同一个无形的巨石,悬在晏辞头顶上,不知何时会坠下来,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要知道一件事。”   许久,晏昌终于开口。   晏辞低下头,依旧衣服谦卑恭顺的模样。   “我让你活着进来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说话间声音微微一顿。   这些天他好不容易接受了长子去世的事实。   虽然和这个儿子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关系僵得如同两个陌生人,他也知道长子一直在内心里憎恨他,憎恨自己总是责骂他,或是不给他好脸色。   然而当知道长子不在的消息时,晏昌独自坐在房间许久,不到半月,本来花白的头发彻底白了。   他看着面前长子的脸,这些天内心中已经几乎被压制住的悲痛再一次翻腾起来,几乎淹没他。   他强忍着痛楚,一字一顿问道:   “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晏辞他是怎么死的?”   他要知道真相,必须。   晏辞听完这句话没有拒绝,他没有理由拒绝,更不可能拒绝。   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   于是他坐正身子,也不隐瞒,直接将自己如何醒来,被赶出门后如何生活,遇到了什么人,一直到今晚他来见晏昌之前,所有的一切说的清清楚楚。   一炷香过后。   他终于说完了,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的嗓子都有点发干。   晏昌静静地听完他的话,他已经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胡子微微动了下,目光矍铄。   许久,他终于开口:   “我为什么信你?”   晏辞的眸光微动,恰如影青瓷盏里那琉璃茶光。   “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在这之前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只不过在我的世界我已经死了,不知因何来到这个身体里。”   他知道这样说来太过无力,于是诚恳补充道:   “况且我没有杀他的动机。”   “动机?”   晏昌抬眼,目光犀利地看向他,冷冷开口:“晏家的全部房产地契,镇上和胥州的商铺,这些不算动机?”   “您误会了。”晏辞平静道,“如果我真是这样想的,从一开始就不会老老实实待在村子里。”   从一开始就不会甘心待在那处破落的庭院里,而是会想尽办法回到晏家。   晏昌依旧审视着他。   晏辞并不畏惧他审视的目光,他自诩一身清白,于是坦然地坐在那里,就连腰背都挺得笔直。   晏昌平生见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双眼睛,他深知眼神最能反应一个人的内心。   面前这个人,在他的见过的人中,是为数不多的目光很干净的人。   不仅干净,此时的目光还很冷静,即使身在一个对自己不利的位置上,目光中也没有透露出丝毫畏惧。   这是一个内心很强大的人。   晏昌心想。   不是长子那般永远见人躲闪的样子,就连他还算骄傲的次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晏昌拿起茶盏。   他浅啜一口。   茶盏萦绕的热气遮住了他的目光,他将茶盏重新放在案几上,慢慢开口:   “我姑且信你。”   没等晏辞稍微安心一刻,他的语气一转:   “就算如此,你的这具身体到底是属于他的。”   晏辞抬起头。   晏昌对上面前他的目光,声音里没有丝毫情绪:“既然他已经不在了,那你也不应该在这里。”   晏辞一直耐心听着面前老人的话,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他的心“咯噔”一下。   晏昌手指点了点他面前的茶杯:   “...茶里的毒会在明天早上发作。我可以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跟你夫郎告别。”   “明早我会派人去给‘晏辞’入殓,对外就说他已经病死了。”   “至于你。”   他目光沉沉,不辨喜哀。   屈指点了点案面,意味深长道:   “本该去哪就去哪吧。”   -------------------------------------   晏辞盯着面前的茶杯。   里面的茶水呈现出一种澄澈的琥珀色,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倒影其中。   茶叶的清香一丝丝钻入他的鼻腔。   他垂头看了半晌自己的影子,在袖中一点点握紧了指尖。   来之前,他想过很多情形。   死是其中之一,这个结局很惨,但他并非没有想过。   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晏老爷不想让他活着出去,凭借晏家的势力有许多办法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对外称长子已经“病死”,留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看起来已经相当仁慈。   毕竟晏辞来之前还脑补了各种可怕的结局。   可是破解死局的办法是什么?   他脑子里飞速地将所有关于晏昌的记忆提出来,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信息。   给他想要的。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苏白术的话。   香。   晏昌一直都想要一支香,一支能在斗香会上夺魁的香。   如果自己能说服晏昌,作为活下去的机会,他给他一支足以夺魁的香,是不是就可以——   晏辞咬了咬唇。   他不知道这个主意好不好,但此时似乎也别无他法。   短短一瞬,他已经想好了说辞。   然而,他刚抬起头还没张口,就被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晏昌一直打量着他,看到他抬起头,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来之前他已经把眼前人的信息摸得够详细,虽然不知道他那些奇怪的香方自何处而来,但晏昌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好奇。   但也只是好奇而已,如果要他为了自己的目的,去抢夺别人的香方,他是万万不齿的。   他张口,说出的话断掉了晏辞最后一丝幻想。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了一道香,就选择不去追究你,选择假装我的儿子还活着。”   晏辞神色一僵。   直到这时他终于微微蹙了下眉,没想到晏昌会这样说。   在他的记忆里,晏老爷一直很想在香会上夺魁,甚至不惜花重金到处雇佣香师。   原本以为他会考虑这笔交易,然而...   晏辞攥紧了手。   他的内心是深处第一次涌出一丝动摇与恐惧。   这恐惧却并非源自死亡。   而是他好不容易在这个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个世界有顾笙,有苏家兄妹,有许多人,以后或者未来他还能遇见更多人。   他好不容易不是一个人,他不想放弃。   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病死”。   ...   晏昌看着他,以为他终于露怯。   却看到这年轻人霍然抬头,那一瞬间他眼里带着的坚定让晏昌微微错愕,刚欲举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我不想死。”   晏辞开口,只说了四个字,可目光里那种对活下去的渴望令他的眸子明亮无比。   那种光是晏昌从未在长子身上见过的,是一种对生的极度欲望与热情。   这种光芒令晏昌无端联想到自己少时的日子。   晏昌面上不动声色,看着他:“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他是我儿子,他的这幅血肉都是我给他的。”   “我知道。”   晏辞简短地回答,也不否认,也不反驳。   他看着晏昌的眼睛,沉声道:   “所以我在求您。”   “我想活下去。”   晏昌看着他面上坚定的表情。   然而每每看到这张脸,都令他痛心。   “这与我无关。”晏昌沉声道。“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了,我现在只想他能安稳下葬。”   他目光微动,落在晏辞身上化为千斤重的磐石:“我今日执意如此,你无需多言。”   晏辞抿了抿唇。   即使不愿承认,但他不得不承认他这样没法说服一个固执的父亲。   难道他今天就要死在这儿?   他对自身安危的担忧只是一瞬,下一刻却莫名想起顾笙怎么办?   如果他死了,晏方一定会欺负顾笙的,而且自己那个岳父说不定会卷土回来,逼顾笙做他不喜欢的事。   晏辞脑子嗡嗡作响,他没有看到晏昌打量他的目光。   一个弱冠左右的年轻人,遇事能如此不慌不忙,甚至在已成定局的事情之前,还在思考对策。   难得。   晏辞再次陷入沉默,就在晏昌以为他终于心理崩溃,决定放弃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晏辞攥了攥拳头,在心里想的是就算他今天活不成了,那他也得让顾笙安稳地生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好,如果您执意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我希望您能帮我照顾一个人。”   晏昌用杯盖扫去杯中的浮沫:   “你是说你那个夫郎。”   “是。”晏辞道,“我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晏昌觉得好笑:“他现在活的不好吗?”   “不好。”   事到如今,晏辞觉得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您可能不知道,晏方一直在骚扰他。”   他吸了一口气:“而且您儿子活着的时候,晏方就经常欺辱他。”   在原主的记忆里,晏方在晏昌面前永远是一副很会讨好人的样子。他是有些聪慧的,尤其制香上面,是有些天赋的。   因此相比于一无是处的原主,晏昌明显更喜欢晏方。   他不知道晏方在他背后分明是另一幅模样,然而没人告诉他这个,所有人都自动将晏方带入下一任晏家家主身份上。   没有人愿意为一个一无是处的人讨公道。   更何况晏方的母亲,是一个颇有姿色的美人,她的手段就和她的姿色一样出众。   在晏家,没有人愿意得罪这母子。   “您如果稍微留意一下,您就能知道晏方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你面前是一副样子,在外面又是一副样子,他做的那些事——”   “那又如何?”晏昌打断他,他看向他,“我就算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又怎么样?”   晏辞微微错愕,只听晏昌不紧不慢道:   “如今他是我唯一的子嗣,而你只是一个不知哪来的游魂,就算你是在‘晏辞’的躯壳里,可你是以什么立场上同我说这句话?”   “你难道希望我给你打抱不平,去惩罚他?”晏昌摇了摇头,似乎在笑眼前人的年轻。   晏辞刚想开口解释,然而看着晏昌的态度,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您知道是吗?”他把之前想说的话咽下去,冷不防开口。   “他做的那些事,您都知道是不是?”   晏辞不知从哪涌出一股子冲动:“他欺负他大哥,觊觎哥夫,在外面胡作非——”   晏辞突然想到什么,这个念头一产生,一股从内心深处,不知哪里升起的情绪几乎压住他的理智。   他皱着眉,无法理解地问:“所以他将香方说出去嫁祸给他大哥的事,你也猜到了?”   “够了!”   晏昌猛地喝道。   他皱着眉盯着眼前这个行为举止已经接近于放肆的年轻人。   他面上难以理解的表情仿佛一只手,将晏昌心里最隐匿的东西连根拔出来。   “你没有资格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晏昌冷声道。   “我的确没有资格。”晏辞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者说怒意。   晏昌如果知道原主一直在家里受欺负,他不仅不管,如今原主死了,他又口口声声说要为他讨公道。   他此刻对眼前的人如此生气,以至于忘了自己还受制于人,还在有求于他。   “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替他讨公道?”晏辞道。“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你儿子,可你都无法做到一视同仁——”   晏昌冷笑一声。   这笑声里夹杂了许多东西,晏辞能听出来,他在嘲笑他年轻又无知,天真又愚蠢。   晏辞剩下的话滞在了口中。   晏昌不紧不慢地问:“你应该没有孩子吧?”   晏辞狐疑地看向他,没明白他为何这么问。   晏昌叹了口气:   “年轻人,如果你有孩子就会知道。”   “这世上没有父母是不偏心的。”   即使口上说的再公正,内心深处都会无意识更偏爱其中一个。   晏辞不敢苟同,心想既然无法保证一视同仁,至少也应公平相待,不然为何要生那么多孩子?   他就这样想着,心里莫名其妙涌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委屈,这股委屈来的太突然太强烈,冲击的他的眼角发酸。   他知道这委屈不是他的。   他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太短了,不会因为这种事生出对于父母的埋怨。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或许是这情绪是来自这具身体本来的主人的。   ...   “我已经老了。”   晏昌看着晏辞,不知是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还是看着记忆中的长子。   有一瞬间他以为是长子还活着,站在他面前,愤怒又不甘地说着这些话。   他甚至希望从前长子可以这样对自己发火,而不是一见到自己,嗫嚅地唤声“爹”,就低头快步离开。   晏昌叹了口气,眼睛里闪过一丝悲恸,沉默片刻道:“我这辈子只有两个儿子,晏家的基业,必须给他们。”   “我没有选择,只能选一个更为合适的来继承。”   晏辞没有说话,只听晏昌道:   “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我也知道他恨我。”   “可是我没有办法。”他话音一转:“何况我已经尽力给他最好的一切。”   自从正妻去世后,他整天忙着做生意,逐渐忽视了长子。   长子也从小时候颇爱笑的样子逐渐变得沉默。   他知道他的这个儿子恨他。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给他请了最好的教书先生,给他找了镇上唯一一个秀才家的哥儿当夫郎。   即使他到外面喝酒,有时闹事他也会暗地里帮他摆平。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在物质上亏待他,是他自己不争气。   ...   晏辞无法接受这番解释。   他所给的所谓最好的,不过是他认为最好的。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儿子真正想要什么。   事到如今,他之前对死亡的恐惧和处心积虑想要说服晏昌的念头已经没那么强烈了。   他心里为自己不值,也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不值,最主要的是心里那个被原主积攒不知多久——   几月,甚至几年的情绪几乎冲翻他的头脑。   “你知道吗?”他淡漠地开口。   晏昌皱着眉看向他。   “我看得到他的记忆。”晏辞笑了一声,“你想不想知道‘晏辞’是怎么想的?”   他声音有些沙哑。   晏昌听了这话,皱着眉看向他。   然而晏辞不等他回答,感受着那些情绪,自顾自说道:   “他没有恨过你。”   晏昌抬起头。   晏辞没有去看晏昌有些错愕的表情。   他感受着那些记忆里交杂的情绪,缓缓开口:   “他的记忆里,一直都是内疚。”   他感觉自己此刻就是原主,只是替他说出了他不敢说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他很内疚,因为觉得自己辜负了你的期待,所以他一直逃避,因为他知道自己再怎么样努力,都比不过弟弟。”   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晏方能得到的偏爱;再怎么努力,就是资质平平,就是赶不上胞弟。   可笑的是他还是嫡子,却因为不如庶弟,背地里不知被多少人嘲笑。   他逃避了。   索性喝酒买醉,自甘堕落,或者尽可能不在家里。   他不想看到父亲失望的眼神,更不想看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比不过晏方。   可是那些复杂的情绪里,对父亲的愧疚远远大于对他的恨。   如果不是晏辞在这个身体里,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永远不会被人知道。   可是如果原主知道他父亲一直是有意偏心,他还会有这些情绪吗?   “这些话他不能亲自告诉你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   ...   晏昌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他沉默地坐着。   许久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几乎直不起身。   晏辞沉默地看着他,手指动了动,似乎想上前。   可是晏昌却摆了摆手,许久他终于缓下来,呼吸声有些粗重。   晏辞到底还是上前,躬身拿起旁边的茶壶,沉默着将杯子里注满茶水。   晏昌看着杯中茶水泛起的涟漪,耳畔听着水声,沉默许久终于开口:   “...你走吧。”   晏辞回过神来,有些意外地看向晏昌。   晏昌却没有看他。   他仿佛一下子又老几十岁。   如今不再是镇上有名望的首富,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老人。   晏辞没有说话,他安静地放下茶壶,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过身。   忽然,身后的人叫住了他,声音沙哑的几乎听不清他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   晏辞脚步顿住了,他侧过头,还是回答了他。   “...晏辞。”他说。   “我也叫晏辞。”   晏昌听到这个名字,一直攥紧的拳头彻底松了下来。   他瘫坐在团垫上,茶几上的杯子打翻,将那珍贵的绛紫色锦袍洇湿了一片。   然而晏昌已经没有心思注意这个,这个一向体面的老人第一次在一个年轻人面前表现的如此失态。   “我让你走。”   他沙哑着声音。   “以后我也会好好看着晏方,不会让他再去骚扰你和你夫郎。”   晏辞错愕地回过头,似乎没想到晏昌会这样说,一时之间不知应该是留下来道谢,还是继续往外走。   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晏昌抬头看着他,慢慢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果然啊。   晏辞转过身面对着晏昌:   “您说吧。”   “你自己刚才说的条件。”晏昌道。   “斗香会上那支魁香。”   晏辞了然,点头道:“...好,等我制出那道香,到时候送去您府上——”   “不用。”   晏昌摇了摇头。   “不用以晏家的名义。”   “...就以‘晏辞’的名义吧。”   晏辞微微睁大眼睛。   晏昌看着他吃惊的表情,皱着眉道:   “怎么了?”   晏辞干咳了一声:“没想到您会这样说。”   晏昌冷哼一声:“你不答应?”   “不。”晏辞道,“我答应。”   晏辞看着晏昌,这时从情绪里缓过来,才发觉自己刚才的言辞举动似乎的确有些鲁莽无礼。   “您...”   晏昌抬起头,似乎不想再看到他的这张脸:“不走?”   晏辞想了想,决定厚着脸皮一回:“其实还有一件事想麻烦您。”   晏昌拧着眉。   “...就是之前我的‘岳丈’。”   “顾绰?”晏昌想了想,沉声问。   他最近倒是听说过传言,听说他这亲家跑到村子里强行让自己儿子改嫁,还被村民赶出来的愚事。   他倒是也没想到那顾秀才内里是这种人。   “知道了。”晏昌冷冷道,“以后他也不会去找你们麻烦了。”   晏辞感激的一时之间都忘了用古人方式行礼,鞠躬道:“谢谢您!”   晏昌看着他古怪的动作,眉头皱的更深。   晏辞非常识相:“我这就走。”   ...   晏辞走后陈昂才小心走进来。   他也不知道老爷和公子聊了什么聊这么久,眼看天都黑了。   陈昂进入茶室,却意外发现老爷还坐在茶几后面,沉默着,不知思考什么。   他看了看晏辞面前茶几上那杯一口未动的茶。   “上好的碧螺春,公子怎么一口没喝就走了?”   晏昌没看他,冷声道:“你愿意喝就喝。”   陈昂笑着拿起杯盏来:“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他浅饮了一口,啧啧称奇暗自感叹,不愧是茶坊五两一斤的宝贝。   然而晏昌没有接他的话,陈昂这才意识到不对,有点担心地上前一步。   “老陈。”   晏昌突然开口。   “你说我以前那样忽视他,他怎么会不恨我呢?”   陈昂知道他说的是晏辞,笑道:   “这天下怎么会有真的恨自己父母的孩子?”   就像没有真的恨自己孩子的父母。   这句话若是晏昌早知道,或许他不会和晏辞之间的关系变成这样。   也不会直到最后长子消失之前,他们都没能说最后一句话。   陈昂吃惊地看着认识几十年,从来没情绪失控的家主,以袖子掩了面。   ...   那厢晏辞一出门,就准备狂奔回去。   此时站在风里,他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赶车的车夫还守在门口,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公子,我送您回去吧。”   他顿了顿:“现在天色晚了,回去的路不好走,您这得走到什么时辰?”   “哦,好。”   晏辞这才想起来这里离他那个小院子太远,现在天这么黑,要是用脚,不得跑到半夜去。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期望赶紧回到那个小院子,赶紧回到顾笙的身边。 第41章   马车到了院子门口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晏辞坐在马车里,一直看着外边。等到终于透过窗户看到那熟悉的房子的剪影,心才算收回到肚子里。   那两匹黑马在车夫一声长“吁”中,稳稳当当地停下,在夜色里安静地站着,就像两个姿态典雅高贵的石像。   晏辞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临走前实在没忍住,伸出手在一匹马的脖子上摸了摸。   他心满意足,朝着自己的院落跑去,不远处那一点黑夜里微弱的灯笼,还像往常一样为他亮着,指引着他。   直到走到门口,他才发现院子的门还是如他走时那般,是敞开的。   他皱了皱眉,顾笙自己在家怎么不锁门,这多危险啊...   他还未进门,黑暗中一个温热的身子便扑了过来,像只小兽直接撞进他的怀里。   温香满怀,撞得晏辞呼吸轻轻一滞,下意识伸手接住他。   “夫君!”   怀里的人手臂紧紧环绕着他的腰,即使不用看,晏辞也知道顾笙的眼睛一定是亮亮的,本来身子温凉的人却带着将他心脏融化的温度。   顾笙抬头睁着眼睛看着晏辞,他似乎因为起身太快,呼吸都有些紊乱。   自从晏辞出了门以后,他就坐在院子里,提心吊胆地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   就这样呆呆地坐到后半夜,身上不知被蚊子咬了多少个包,顾笙缩着脚坐在椅子上,依旧不想回屋。   他一定要等到夫君回来才行。   就这样在焦急的等待中,直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他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一头扎进刚刚进门的人的怀里,那熟悉的梅香就如一颗定心丸,将他的焦虑尽数化解。   顾笙把头深深埋进带着温度的柔软布料里,狠狠呼吸着。   晏辞一把抄起他的腿弯,打横将他抱回屋子,顾笙被他放在床沿上。   桌子上的油灯还亮着,晏辞就着光细细看他的脸。   “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温和,眉眼含笑,声音清朗。   展开手臂,示意自己不仅完好无损,还生龙活虎。   “你看,我没有骗你。”   “嗯!”   顾笙急忙伸出手想要扑进他的怀里,一边用力点头,夫君果然没有骗他!   晏辞却握着他的两只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   “所以——”   只听他拉长声音,一本正经地开口。   顾笙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让自己抱,只好仰头看着他,竖起耳朵认真听他要说什么。   “饭呢?”   “...”   顾笙睁大眼睛,就着油灯看着晏辞脸上非常认真,非常严肃的表情。   他尴尬地咬住唇,这才想起来晏辞走之前他答应他的话。   ...   顾笙打开锅盖,看见里面本来应该香喷喷的粥,变成一坨黑色的东西,凝固在铁锅底。   顾笙欲哭无泪:   “糊,糊了...”   他本来想做些饭菜,然而家里米不够,太晚了他又不敢自己一个人出去,于是便准备煮些粥,再加点肉。   可是他哪有心思做饭,把火烧好,就忘了看锅。   也不知什么时候水都烧干了,只剩下一堆“锅巴”糊在锅底。   直到现在,顾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饿到了半夜都没感觉。   他双手捂脸,呜呜,他是不合格的小哥儿!   “缸里还有,还有些米...”   顾笙涨红了脸,不敢看晏辞:“我去炒一下,都给夫君吃!”   其实晏辞一进门就闻见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焦味。   此时他认真地看着顾笙:   “那你不吃么?”   顾笙抿着唇,坚定道:“我不饿!”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就十分不争气地响起来,在安静的夜里很大声很响。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非常清晰。   顾笙瞬间羞红了脸,嗫嚅道:   “我饭量小,饿一顿没关系...”   “那好吧。”晏辞相信了他的话,并且点了点头。   顾笙十分紧张,已经在想临睡前要不要多喝些水的时候。   就看见晏辞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顾笙瞪大眼睛看着晏辞把纸包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顿时扑鼻的香味充斥小小的屋子。   里面竟然是一只金黄流油,还冒着热气的烧鸡。   这还是晏辞回来的路上,从快要打烊的卤味店买的最后一只。   顾笙抬头看了看鸡,又看了看晏辞。   晏辞笑的十分开心,把剩下的话说完:   “那我就自己吃了。”   顾笙:“...”   “呜呜...”   “好了,逗你的...”   “呜呜呜...”   “你别哭呀,两只鸡腿都给你...”   “呜呜呜呜...”   “翅膀也给你!”   ...   半个时辰后,顾笙小声吸着鼻子,小口小口咬着手里的鸡腿。   晏辞将一只手搭在桌子上,侧着身子坐着,看着他吃的样子。   顾笙看到晏辞盯着他,有点紧张,怕自己吃相不好看。   虽然很饿并且还想吃...   但他还记得自己是个哥儿,要文静一点,得有哥儿的样子,万一被夫君看到他太豪放的样子,被吓到不喜欢他了怎么办...   晏辞看着他又想吃又别扭,还一边小心拿眼睛看自己的样子,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在心里觉得好笑。   于是他把烤鸡另外一只鸡腿撕下来,放到顾笙碗里:   “这个也给你。”   顾笙虽然眼馋那只鸡腿,但还是小声道:   “我不吃了...”   哪有哥儿吃这么多的,要被人笑话的...   “吃吧。”   晏辞干脆简短地说,趁着顾笙摇头之前。   “不吃完不许睡觉。”   “...”   最后顾笙摸着自己浑圆的小肚皮,侧躺在床上,害羞地把脸埋在被子里。   “...夫君...”他在床上趴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软软地唤出声。   晏辞正在桌边坐着,窸窸窣窣看着什么,听到顾笙声音“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顾笙有点犹豫地开口:   “...爹,他还好吗?”   晏辞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他问的是顾绰。   一联想到这几日在镇上偶尔遇见,顾绰恨不得拧断他脖子的样子。   他委婉地正想开口说看着挺精神的。   话到嘴边,他抬起眼看着面前跳动的烛火,这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晏昌。   之前在晏家的时候,顾笙因为是个哥儿,虽然是秀才的孩子,但本身家里不太富裕。   晏家的家人是见惯了富贵的,看到这个低调朴素的少夫郎,有不少人打心眼瞧他不起。   又因为原主的不闻不问,或者那位晏夫人经常有意无意说些风凉话,所以顾笙经常私下里受一些下人的气,每天过得都很差。   后来被晏昌撞见一次。   虽然当时他直接离开了,但后来顾笙就没在晏家见过那个下人了。   晏辞想了想,尽量语气平静:“爹...大概,是想儿子了。”   顾笙沉默了一会儿,抿着唇开口:   “爹年纪大了,以后我们还是...”   他想说,如果老人家有需要他们的地方,孝道他们还是要尽的。   但是他没往下说,怕晏辞会不高兴。   然而晏辞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点了点头:“如果他需要我,我会的。”   但这个可能性不是很大。   而且以晏老爷的性子,既然知道自己是个“外人”,很大概率以后不会让他接近晏家半步。   当然同样的,如果可以他也希望以后不会和晏家人打交道。   不过他到底还是有个疑虑,这个疑虑让他心里有些没底。   虽然晏老爷说会管教晏方,但他对这个儿子的偏心,以及他说的那些话。   晏辞不知道晏昌到底知道晏方几分品性,也不知道晏方以后会不会乖乖听他爹的话。   如果晏方以后又出现在他和顾笙面前,又当如何?   ...   顾笙抿了抿唇,他听完晏辞的回答,从床上爬起来看着他。   后者披着一件外衫,依旧在桌子边坐着,就着烛火看着手里的一张纸,看起来并没有睡觉的意思。   顾笙犹豫了一下,也披上外衫,下了床好奇地坐到晏辞旁边。   他凑过头看晏辞手里的纸。   这纸上面的字不是从右往左的顺序,而是从上往下的顺序。   这是夫君一个很特别的习惯,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平时正经写东西的时候会从右往左写,但如果是他随手写的东西就很随意。   顾笙刚开始看到晏辞写的东西时,还有点不适应。   不过时间长了,他也就习惯了。   他看着那纸上面的四个字,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   “雪中春信?”   好好听的名字...   他在心里想。   忍不住问道:“夫君,这也是香的名字吗?”   “是啊。”晏辞朝他笑了笑。   这不仅是一道香,还是一道千古名香。   这道千古名香出自宋代名家苏轼之手,传闻用了七年时间才制成。   若是拿出来,震惊四座不成问题,震惊整个镇子也不是问题。   晏辞在答应了晏老爷之后,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它。   不仅因为这道香很有名,而且它和晏家那道腊梅香还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这个特点,当晏辞第一次闻道腊梅香时就想到了。   但是有一个问题,雪中春信的炼制有一个比较苛刻的条件,没有这个条件,想在这个时候制这道香简直是天方夜谭。   当然,最主要的一点是——   他忘了这支香的香方...   可恶啊。   晏辞将纸放到桌子上。   这支香在古书中记载了至少三种香方,前两种他还隐约有印象,但这第三种是最复杂,也是最经典的一个。   晏辞之前也尝试过制了几次,并且给香铺里几个人闻过。   结果几个人没一个懂香的,除了鼓掌就没有别的想说的。   只有晏辞自己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味道。   冥思苦想半天,还是没有头绪。   如果实在想不出来,他就只能一次次试了。   试香一向是个很复杂的程序,因为需要大量的香料和时间。   而如今临近斗香会,让之前根本没有准备的他完全没有时间试香。   ...   顾笙看着晏辞蹙着眉的样子,觉得他肯定有烦心事,但是肯定不会跟自己说...   顾笙伸手去抚平他的额头。   晏辞握住他的指尖,将他的手拿下来。   看着顾笙看着自己时亮晶晶的眸子,心里十分受用。   “困了?”   他用掌心握着顾笙的手。   顾笙摇了摇头,心想哪能刚吃饱就睡啊,他又不是小毛和小花...   他在后面抱住晏辞,将头埋在他的发间:“夫君又有心事了。”   “是啊。”晏辞苦笑道,用手指点了点纸,“我现在还做不出来这道香。”   顾笙微微错愕,似乎没想到晏辞会坦诚自己有制不出的香。   “这个自然,我就是个普通人,不过侥幸知道些香方罢了。”   顾笙看着晏辞沉吟的样子,咬了咬唇:   “如果这个不行,就换一个。”   晏辞看向他,只见小夫郎认真道:   “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的。” 第42章   第二天,晏辞去了趟镇上。   他进了香铺,结果发现人都不在。   “过些天就要秋收了,还有斗香会要举办,谁有时间逛铺子?”   余庆前些天就请假回家去了,这几天一直是杨安在看着铺子。   杨安嗑着瓜子,把手递到晏辞面前:   “公子要不要来点儿?”   这人是有点自来熟的本领在身上,晏辞也不客气,伸手接了过去,随口问道:   “你不回去准备秋收?”   杨安“嗐”了一声,道:“我也想啊,可是我老娘前年没了以后,我家里就没人了。”   晏辞动作一顿,有点尴尬:“抱歉,我不知道。”   杨安却笑道:“这有什么,我现在可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杨安来店里之前,因为长得瘦小,找干苦力的差事都轮不到他,一直处于一个“街溜子”的状态,没人愿意用他,大概是哪里有铜板赚就去哪里,最常干的事是给人跑腿送信。   和晏辞月前万人嫌的状态比较像。   晏辞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他有意岔开话题,于是问: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斗香会’以往都是怎么举办的?”   杨安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劲儿,瓜子也不磕了,直起身子:   “公子,你这算是问对人了!”   晏辞看着他已经撸起了袖子,看这架势似乎准备讲两个时辰。   于是他赶紧倒了两杯茶水,顺便把瓜子花生等干果全部拿过来。   杨安先干了一杯茶,清了清嗓子。   “公子,这些都是我道听途说的,万一有什么地方错了,你可别介意。”   杨安说他走街窜巷这些年,打听的消息就是,每次参加斗香会的香铺都会提前准备三种调制好的香品。   等到了斗香会那天,会进行三场斗香。   先用前两支香与参会的诸家比试优劣。   如果第一支胜了,就进第二局,如果第二支胜了,才能进第三局。   当然,一般人家都在前两局就败了,根本没机会拿出第三支香。   “据我多年的观察,这斗香会虽然看着很热闹,其实来来回回能熬到最后的,也就那么几家人。”   “几家人?”   “就是镇上最富的那几家嘛,每次都为这个斗香会斗得不可开交。”   杨安煞有介事吹了吹茶汤上的浮沫,心想也没看他们斗出什么名堂来,但每次还都铁了心买香料制香。   “这斗香会最开始举办的时候,本来谁都能参加的,但是一层一层比下来,真正能被送到知县大人面前的都是几个家族的香。”   “而且最终定了谁的魁,那还得看县令大人的心情。”   “平常的铺子看个乐子就是了,反正就算参加了也选不到最后去。”   他这个“选不进去”说得很巧。   晏辞一时没明白是因为香品不够好选不上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选不进去。   他忍不住问道:“就没有例外?”   “...例外?”杨安仔细想了想,不太明白晏辞的意思,“公子你说的例外是指什么?”   “比如有没有寻常铺子得了魁,就比如我们这种?”晏辞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或是出自个人之手,得了魁。”   杨安笑了。   他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   他心道这斗香会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富家老爷玩的,寻常人家哪有那本事,也没那银子耗。   而且就算那些富家老爷得了镇上的魁香,再去胥州参加“鉴香宴”时一样得不到那支“魁香”。   他们这小镇子已经许多年没有出过厉害的香师了。   普通铺子顶多是参与前几轮斗香,图个热闹,拿个名头回去,挂在铺子上看着好看,也让来往的客人看看,这店也是参加过斗香会的。   “公子你真会开玩笑。”   杨安笑出了声,心想公子还挺幽默。   他本来当笑话听的,结果一抬眼,发现晏辞的表情十分认真,简直正经的不能再正经。   “...”   杨安收起笑,默默地把杯子放下。   “据我所知...”   他张了张口:“呃,不是,应该是说,自从我记事到长大的这些年,是没有的...”   晏辞不太满意这个回答,于是他打算换个问题。   “那你知不知道每次的魁香都是什么香?”   杨安道:“那些夺了魁的香是要在镇上展上七天的,谁都知道。”   而且夺了魁的铺子还会被奖励一大笔雪花银。   “不过之前那些香的名字太难记,我不识字,听他们读过一遍就忘了。”   晏辞把玩着手里的杯子。   从杨安口里得到的几个消息对他来说没一个友好的。   虽然自己答应了老爷子要做一道香出来,但他似乎也没说非要夺什么魁,实在不行就只能尽力而为了。   可是这样钻空子,他有点良心不安。   毕竟若非老爷子松口,他现在有可能不在这里了。   晏辞心里打着小九九。   杨安见他又陷入沉思,自觉地不去打扰他,拿了把瓜子上后院去了。   晏辞则在心里盘算着,他最开始打算的雪中春信最近做不出来,现在时间太紧,实在没法一遍又一遍试香,要再想出来一个香方才行。   晏辞在脑子里回忆他以前记得的香方,左思右想没一个名头。   ...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去拿瓜子,结果手上碰到一个温热的东西。   晏辞飞快地缩回手,这才回过神。   他抬头,正好看到余荟儿收回拿瓜子的手,笑盈盈地站在他眼前。   也不知这姑娘什么在这儿的,他一点都没注意。   晏辞张了张口:“...余姑娘,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才就来啦,看你在想事情,没有打扰你。”   余荟儿在他面前一点不怕生,非常明媚地笑道:   “而且晏大哥别总‘余姑娘余姑娘’地叫我,听着好生疏...像阿娘她们一样,叫我荟儿就好啦。”   晏辞看了看她。   余荟儿被他一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有点犹豫,但还是问道:   “对了,晏大哥,你看见苏大哥了吗?”   原来是找苏青木的。   “没。”晏辞不知道她找苏青木有什么事,但他也不是好事之人,答道,“他这些天不在铺子。”   余荟儿咬了咬唇,眨着眼睛:   “刚才听你们在讨论香...上次那个香膏也是晏大哥做的吗?”   晏辞想到上次苏白术给了她些铜板,让她抹着香膏出门的事。   苏白术这招还颇为管用,余荟儿长得漂亮,在村里是有名的漂亮姑娘。   她一出门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所以才有了后来有人上他铺子询问香膏的事。   也算是帮他赚了第一笔金。   晏辞听她这么问,笑了笑:“对,你觉得怎么样?”   余荟儿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香膏的味道很好,不过...”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   晏辞果然如她所料地侧了侧头。   余荟儿这才抿唇笑道:“虽然香味很好,但可能不适合姑娘和哥儿。”   她看见晏辞看向自己,用手将耳畔的碎发拢到耳后,露出漂亮的脸。   “其实,我觉得呢,如果是给姑娘用的香膏的话,不需要用特别的味道。”   她的眼睛弯成月牙:“只要最普通的花香就好了。”   “花香?”   “对啊。”余荟儿笑道,“姑娘们都喜欢花...像我就是这样,其实有时候不需要多特别的香味,只要最纯的花的香味就好了。”   她这样一说,倒是提醒晏辞这一点了。   他一向崇尚合香,所制的香大多是多种香料合成的,如果只用花的话...   “可以用时令花哦。”   余荟儿在一旁提示道:   “取时令花制成的香膏,只在当季售卖,会不会好一点?”   晏辞听她这样一说,笑了起来:“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余荟儿抿着唇扬起嘴角,慢慢说道:“而且我也可以帮忙卖出去...”   晏辞还没开口,门就开了。   “这什么鬼天气,在外面走一圈,能把人烤化了!”   苏青木带着外面的暑气一头扎进铺子,浑身是汗。   他大概以为店里没人,口里一边叫着热,手上一边直接要把衣物扯下。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余荟儿的身上。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立马套了回去,有点诧异地看着余荟儿:   “你怎么在这儿?”   余荟儿一点没有被唐突的不开心,笑道:   “刚刚去镇上买点东西,正好路过这里,就进来看看。”   她看了看两个人:   “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们烧饭。”   晏辞和苏青木对视一眼,赶紧拒绝:   “不用不用,我们随便应付一下就好了,不用麻烦的!”   “有什么麻烦的?”余荟儿一点不在意。   “你们两个大男人难不成要自己烧饭?”   她诧异地看了看晏辞,又看了看苏青木:“哪有男人做这种事的?”   这种事不都应该女人或者哥儿做吗?谁家男人做饭可是要被邻里笑话的。   晏辞开口:“没关系的,谁做都一样,一会儿我们凑合吃一口就是了。”   他想说这种事他们不在意。   结果余荟儿娇嗔地瞪了两人一眼:“那可不行!”   她怕晏辞再次开口拒绝,飞快地加了一句:   “...况且你们之前还救过我弟弟呢,我给你们做一顿饭怎么了?”   “...”   两个人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余荟儿转头往后院去了。   苏青木盯着她窈窕的背影出神。   晏辞看了看他,见他傻站着没反应,实在看不过去他花痴的样子,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你眼珠子要出来了。”   苏青木回过神,感慨道:   “唉,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姑娘。”   跟苏白术整日风风火火的一点都不一样,这才叫姑娘。   这话听的晏辞直皱眉。   苏青木这直男什么时候会发出这种感叹了?   不过刚才余荟儿说的话倒是提醒他了。   用时令花做香膏?   那若是用只有现在这个季节能取到的香料制香,是不是也可以保证香品的独特性?   这不失为一条出路。   晏辞想到了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唤了苏青木一声。   结果苏青木不知在想什么,他又唤了两声“苏青木”都没理他。   晏辞在心里“啧”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青木!”   苏青木被这声“青木”吓得不行,浑身一僵,立马脸色难看的转过头,表情像吃了翔。   “我告诉你。”他又严肃又认真地对晏辞说。   “只有比我大的姐姐或是漂亮姑娘,才能这样叫我的名字。”   “好好好。”晏辞对天发誓。   “你放心,再这么叫,我就是狗。” 第43章   “你问我对斗香会怎么看?”   苏青木眉头皱成“川”字,似乎被问到了一个不属于他认知的问题,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回答。   “我能怎么看,这跟我有关吗?”   “万一有关呢?”   苏青木摇头:“没想过。”   他认真想了想,诚实道:“不过到时候可以去围观。”   晏辞不死心:“你就没有想过去参加?听说能进后两局的铺子还给银子呢。”   苏青木继续摇头,老老实实道:“没有。”   拿去斗香会的香不仅要研制一段时间不说,而且还得费不少香料...   而且还是三支香,哪个小铺子会拿出大量钱财和精力陪他们赢家“走过场”啊?怕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他认为这少爷又上头了,肯定又做什么“梦”。   于是苦口婆心劝道:“我说晏辞,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了,你做人得稳一点你知道吗?”   最近挣得钱是他之前都想象不到的,天晓得在遇到晏辞之前他踩了多少坑,被人骗了多少次,他可不想刚有起色就冒险。   而且按照这个速度下去,说不定再过几个月,再攒攒银子,他就可以把店面扩张一下,顺便再招几个人。   “所以,你先不要又想什么不切实际的事。”   苏青木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等再过些时日,你就把你家院子好好休整一番——总不能一直住在那里吧?”   晏辞听完他的话,一时之间无法反驳。   苏青木说的对,他那院子不能既住人,又养猪,是得找时间修一修。   不过他现在手里的银子虽然足够平时开支,但是想要修葺一下屋子还是差一些。   晏辞的想法不在修房子,他想着最好能在镇上找一处合适的院落,小一点没关系,至少那样去铺子的路上会省时许多,日常生活也会很方便。   最主要的一点是,他想着若是斗香会上即使赢不到魁,但是能挣些银两也是好的。   到时候他和顾笙有了自己的房子后,就可以把这处“晏家院子”还给晏老爷。   毕竟晏老爷如今已经知道自己是“冒牌货”,还没提出收回院子,晏辞已经很感激了。   所以无论如何,这斗香会他都要尽力为之。   ...   然而苏青木的顾虑他很清楚,所以听完后不置可否,只是感慨道:   “你好佛啊。”   苏青木一头雾水:“什么佛?我不信佛啊。”   晏辞想给他解释一下“此佛非彼佛”,突然就看见他坐直身子,还顺带整了整衣襟。   他抬起头,正看到余荟儿从后院走了出来。   余荟儿眼睛亮亮的,露出一对梨涡:“嗯...铺子里食材不够,只能做了点小菜,两位大哥可千万不要嫌弃呀。”   她说话的时候尾音会有一点上翘,给人听起来自带那么一点娇憨的味道。   这一点虽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但很明显非常对某些人的胃口。   苏青木听着她的声音,眼睛都亮了,直接抛下晏辞,站起身迎了上去:   “不嫌弃不嫌弃,怎么会嫌弃?”   晏辞:“...”   结果抬眼就看到余荟儿转过头,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他动作顿了一下,还是起身跟着他们去了后院。   后院桌子上一碟青瓜炒肉,两碟小菜,粗瓷碗里盛着米饭。   那碟炒菜虽然简单但是色香味俱全,苏青木还没落座就已经开始夸了,夸得余荟儿开心地“咯咯”直笑。   晏辞在饭桌上还想再找机会跟苏青木讨论一下斗香会的事情,奈何苏青木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其他地方。   他自从落了座就和余荟儿说说笑笑。   两个人一个负责说,一个负责笑。   晏辞在一旁负责看。   一旁早已经吃过饭的杨安,正在库房门口清点香料,听到声音回头往院子那头看去。   只见东家和余姑娘相谈甚欢,至于坐在一边沉默的公子——   好像脑门都亮了。   ...   这顿饭晏辞吃得十分难受。   但他也不愿意只吃饭不干活,饭后便收了碗碟去后院清理。   余荟儿看着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似乎生平没见过还有主动干这种活的男人,急忙拦住他:   “晏大哥,我来吧,你干这个干嘛?”   晏辞还没开口,苏青木就插口道:“哎,你管他呢,他就爱干这个。”   还热心补充道:“他碗洗的好,洗的可干净了。”   ...所以这是在夸他吧?   晏辞在心里冷笑,总算明白什么叫见色忘友了。   这电灯泡爱谁当谁当,他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呆了。   于是收拾完后院头也不回地遁了。   刚走到门口,苏青木就追了出来,不解地问:“哎,晏辞,你怎么这个时候出门啊,现在多热啊外面。”   晏辞心想,他不赶紧走,还在这儿发光发热吗?   他扯了扯嘴角,诚恳道:“这不给你创造机会吗?”   苏青木一拍他肩膀:“好兄弟!”   余荟儿听到声音跟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包点心。   她自然地拢了拢头发上前,将手里的点心递过来。   晏辞不明所以:“这是?”   苏青木道:“荟儿亲手做的点心,可好吃了,你带回去尝尝。”   晏辞被这声突如其来的“荟儿”震得再次陷入沉默。   “嗯...是我亲手做的,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馅的,就每样做了一点...晏大哥带回去跟夫郎一起吃吧。”   余荟儿有点害羞地笑道。   晏辞知道这大概也是她想报答自己救她弟弟的恩情。   他也不好拒绝,便接了过去,笑了笑:   “那就多谢了。”   余荟儿看着他的笑眨了眨眼。   随即弯着眸子,摆了摆手,便跟苏青木回去了。   ...   晏辞拿着点心,正好顺路接顾笙回去。   布庄老板正在柜台前面算账,偶尔一抬头看见晏辞,立马笑呵呵的从柜台后面迎了上来。   “呦,晏公子,来接夫郎回家?”   如今他对晏辞的称呼,早已从最开始有点阴阳怪气的“晏大少爷”变成了现在颇为尊敬的“晏公子”。   晏辞依旧一副笑脸,跟老板寒暄了几句:“最近生意如何?”   老板笑呵呵:“这不是斗香会要开始了吗,不少人从我这里定布匹定衣服,嘿嘿,生意最近还不错。”   看他的表情,应该不仅仅是不错吧?   说到衣服,晏辞想起来,之前都没怎么给顾笙买过衣服。   看着天色已经不早了,眼看快到布坊关门时间,他便在布坊等了一会儿,顺便和布庄老板聊了一会儿。   那厢机坊的机工终于陆续出来。   顾笙跟着一群小哥儿在后面聊着天,慢腾腾走过来。   顾笙在机坊这些时日,也认识了不少哥儿,虽然他不住在镇上,但平日里毕竟也有机会和他们说说话。   晏辞没不太关心过顾笙的朋友,反正他一个大男人跟哥儿也说不上话。   倒是那个叫应怜的哥儿他很有印象,之前的香囊还是请他绣的图样。   ...   顾笙从机坊出来,一旁的应怜用胳膊怼了他一下。   “你夫君在那儿呢。”他眯着眼看着晏辞,指出。   顾笙迷茫的抬头,就看见自家夫君在店里,正一手一套哥儿的衣服,比量着什么,布庄老板还在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那我先走啦。”顾笙小声说。   他告别了应怜,转头高兴地朝晏辞过去。   那边夫君手里正拿着什么东西,无意间一抬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接着招呼自己过去。   顾笙听话地走到他身边,听他道:“看看,喜欢哪个。”   他看着晏辞手里,不知从哪里拿的一条帕子一样的东西,定睛一看,发现是个哥儿贴身穿的绣花小衣。   顾笙瞬间脸红的冒血,赶紧把那小衣抢过去。   晏辞不明所以:“你喜欢那个?”   顾笙赶紧摇头,有点无措,小声问:“夫君,怎么突然想起来买衣服了?”   “上次带你买衣服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早就该买了。”   顾笙看着那些细腻的丝绸织就的衣物,虽然他很喜欢,然而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要。”   晏辞讶然:“为什么?”   顾笙踌躇着,仍旧认真道:“这些衣服好看是好看,可是平时穿太浪费了。”   况且他还要出门干活的,万一刮坏了蹭脏了多可惜啊...   晏辞敲了他的脑门一下,笑:“你想那么多干嘛,喜欢就买,大不了不出门穿呗。”   顾笙揉着额头,困惑地问:“那什么时候穿啊?”   晏辞莞尔:“在家穿。”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只穿给我看。”   顾笙的脸又红了。   布庄老板看着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样子直皱眉。   心道,你们夫夫调情能不能注意场合啊?   ...   最后晏辞没听顾笙的,拿着包好的一堆衣服,心情大好地带着顾笙回家。   一到家,晏辞就迫不及待让顾笙换上衣服给自己看。   顾笙刚开始还不太好意思。   他没成亲之前在家一直穿着粗布麻衣。   后来进了晏府,晏夫人怕他丢晏府的人,就让下人从库里随意拿些缎子裁成衣服给他,那些衣服很贵重,但是都是不适合他的衣服。   后来他跟夫君来到这里,也一直穿着最朴素的棉麻衣裳。   如今这一身丝滑的绸缎穿在身,他竟然生出一丝不自在来。   而且因为是夏季的衣服,又是丝绸所制,薄薄的一层。   尤其是晏辞选的这一款,大概是给富贵人家的哥儿穿的,两边的袖子用的轻纱,顾笙那两条藕一样雪白的胳膊在一层茶色之下若隐若现。   顾笙抱着胳膊出来。   他根本不敢挺身,只能欲哭无泪:“太薄了,太薄了...”   晏辞心想,这么保守的款式还嫌薄。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顾笙羞涩的样子,心里痒痒:“把手放下去给我看看。”   看着顾笙一个劲儿摇头的样子,鼓励道。   “别害羞嘛。”   他语气结尾微微往上扬,把白日里余荟儿的音调学了个七成。   语气里不是姑娘的娇憨,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放浪,听得人脸红心跳。   果然顾笙瞬间从脸红到耳朵根,心里小鹿砰砰乱撞。   “夫君,你别,你别这样讲话...”   他软糯的声音都开始打颤了,从回到家后,就没从脸上下来过的红晕,此时更盛了。   晏辞一看他的表情,以为自己说话的语气听起来过于让人不适,吓到人了。   不会像个变态吧?   他掩饰般咳了一声,刚想要挽尊一下。   结果就看到顾笙虽然还抱着身子,然而一脸娇羞地垂头,雪白的颈子粉红。   但是正在偷偷抬头瞄他,眼睛亮的很,一对上他的眼睛立马又把眼垂下。   似乎很期待他再说两句。   ???   要不他再来两句?   晏辞清了清嗓子,正在酝酿着,结果被门外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   他没时间表演,赶紧出去开门。   一开门,就对上一个人的脸。   晏辞心头一梗。   “...啊,陈叔啊...”   只见陈昂朗声笑道:   “大公子,我给你送好东西来了。” 第44章   “...陈叔你?”晏辞看着他的笑容,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等一下。   “...好东西?”他有点警惕的看了看他。   只见陈昂手里拿着一个盒子递了过来。   这匣子外表细长,看起来就像是装画用的。   晏辞接了过来,拿在手里掂了掂,并不重。   他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一个卷轴。   晏辞一脸狐疑地抬头,听到陈昂乐呵呵道:   “大公子,本来是要昨天晚上给你的,谁知道你昨晚走得那么匆忙,转头就不见了影子,还没来得及给你这个。”   “这是什么?”   “这是近些年得魁的十道香。”陈昂提醒道,“老爷让我把它拿给你,说让你不要忘了答应的事。”   晏辞一听到晏老爷的名字就自动有那么一点紧张。   “老爷说公子自告奋勇要参加斗香会,所以如今离斗香会只有一个月时间了,公子准备怎么样了?”   陈昂忍不住好奇问,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没想到晏辞有这等魄力。   “按照规定,斗香会只能以香铺或家族的名义参加,公子已经和你那几个小朋友商量好了?”   “以香铺的名义。”晏辞不解地重复了一遍,“就不能我自己去吗?”   而且小朋友是什么鬼...   “一个人去?”陈昂古怪地看了看他。   “嗯。”晏辞点头,“不能吗?”   “这斗香会上的规定,不允许一个人去。不然若是谁都可以参加,拿去的香五花八门,岂不是乱套了。”   陈昂完全没想到大公子最近胆子越发大了,连这种事都准备自己一个人上。   晏辞沉默了,照这么说他还得说服苏家兄妹,让他们支持自己去参加斗香会?看昨天苏青木的态度,完全没有这方面打算。   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别的人都至少准备了两到三个月,他这种临时参赛选手连前两道香都没有准备,更别说第三道“轴”。   这种感觉就像是裸考和人家复习了半年的一起去考试。   早知道他就不在晏老爷面前那般信誓旦旦了,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晏辞又不能说他现在手里原料为零,人手为零,支持度为零,是正儿八经的“三无”选手。   比起麻烦,他更不想外人把他看扁了。谁都不行,尤其是晏家人更不行。   于是他最后逞能,高深莫测地说了四个字:   “尽在掌握。”   陈昂听完以后肃然起敬。   ...   送走了陈昂,晏辞回屋以后打开卷轴,拿在手里快速地扫了一眼。   顾笙在他离开这段时间,已经悄悄把衣服换下来了。   又套上了他那套棉布衣裳。   虽然这身衣服虽然没有那丝绸的漂亮,也没有那身衣服贵重,但他穿着舒服啊。   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晏辞听到响声,转头看了他一眼。   顾笙迎着他的目光,眨了眨眼睛,生怕他又要自己换回去,趁他开口之前,忙引开话题。   他凑到晏辞身旁,探头看着卷轴之上那一个个十分风雅的名字。   他蹙着眉在心里默读了一遍,然后发现读第一遍都读不顺。   于是不解道:   “夫君,这都是什么呀?”   “是香。”晏辞的目光又沿着名单扫了一遍。   准确的来说是香的名字。   名单上只写了十种香,除了一个是印香,其他都是衙香。   顾笙遇到了自己不懂的东西:“衙香和印香又是什么?”   晏辞将屋子里之前他自制的那个简陋的“百刻香”取了过来。   这个百刻香之前是他制出来用来给顾笙计时用的,上面是印成篆文状的成型香粉。   “这个就是印香,又叫做‘篆香’,顾名思义,就是做成纂文形状的合香。”   古时一般人们用香会因场合不同,而选择不同用香。   比如睡觉时会点上一道味道温和的“帐中香”;平时会友,或是在书房读书时会点上一道凝神静气的“篆香”。   而在宴请宾客,或是重大节日是,就会点上一道“衙香”。   并不是所有香都有资格在宴会上被点燃的。   “衙香”中的“衙”字自有庄重之意,既然敢在一道香的后面带上这两个字,足以说明了这道香的贵重。   这种香的味道十分华丽,只需要一闻,浓重富贵感便会扑面而来。   而且古书中所有相关的衙香香方中都会用到“沉檀麝”三种名贵的香料,所以这种香一般很少会用,一旦拿出来必是在盛大的场合。   晏辞看着那卷轴上各种香品的名字。   他心想,毕竟是给县令品的香,所有人都用衙香参会,即表示了重视之心,又有炫技之意。   他非常能够理解。   因为如果是他,大概也会这么选。   “那‘帐中香’又是什么?”顾笙又问道。   “哦,就是睡觉时候点的香。”   晏辞解释道,“这种香没有衙香那么华贵正式,也没有篆香那般清幽随性。”   所以在制作过程中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帐中香又叫“帷香”,相比前面两者大概算是最普通的一种香了,一般用于卧房,马车上。   而且因为比较平民化,所以一般贵族们斗香品香时,都不会把这种香拿出手。   因为大家都觉得掉价。   顾笙在一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它有什么效果呢?”   “安神吧。”   晏辞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有一些特殊的种类...嗯,在晚上的时候也可以用来增加情趣。”   顾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抬头就看到晏辞一本正经看着他的脸,然而眼睛里掩盖不住的狡黠暴露了他。   顾笙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的“情趣”两个字代表这什么。   他小脸红艳艳的,攥着小拳头在晏辞胳膊上捶了一下。   晏辞挨了一拳,表示无辜。   他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啊,顾笙这颗小脑袋里最近也不知道学到了什么?总往奇怪的地方想。   而且他的确没说错,书里的确记载了一款用“助情花”制成的香,名字就叫做助情香,曾经还是宫廷秘传,那可是皇帝才能用的。   并且与汉代著名村药“慎恤胶”有相同的作用,据说因为效果甚好,流传千古。   晏辞正在想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本来在正轨上的思绪又跑偏了。 第45章   晏辞看了一眼顾笙红扑扑的脸,努力将那劳什子“慎恤胶”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暗自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奇怪的东西,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的思绪又飞出去了。   晏辞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强迫自己在脑子里回忆曾经看过的衙香香方,然后到香房铺好纸,准备先凭着记忆将其中几个写了下来。   顾笙洗了些果子,跟着他一起过去。   无意间看见晏辞带回来放在桌子上的点心,于是拆开外面的纸,只见里面是几块儿做成梅花状的糕点,看着精致可爱。   顾笙眼睛一亮,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   “夫君,这个点心好好吃!”   晏辞刚提起笔就听到顾笙激动的声音。   他还没抬头,一只小手就拿着一块点心塞到他嘴里。   晏辞“唔”了一声,叼着那块点心咬碎了吃进嘴里。   这点心做的很松软,里面的馅料也是甜而不腻。   “不是买的。”他咽下去以后说,“余姑娘送的。”   顾笙想了想,想起来是那天吃饭遇到的陌生姐姐,笑道:“是那个很漂亮的姐姐吗?”   他不禁衷心夸赞道:“她可真厉害。”   人长得漂亮不说,手艺还好。   他有点自卑,不像自己只会做些家常的炒菜,根本做不来这么好看又好吃的点心。   晏辞抬头朝他笑笑:“你也很厉害。”   顾笙不好意思道:“可是我不会做点心。”   “但是你会织布啊,镇上哪家的小哥儿像我家这么厉害?织的布又快又好,想走老板都不让。”   顾笙听着他的话,抿着唇笑着,被晏辞夸得低下头:“我没那么厉害的...”   “怎么没有啊。”   晏辞放下笔,捏了捏他的脸:   “你很厉害,相信自己,你就是最厉害的小哥儿。”   顾笙心想,最厉害的应该是应怜才对,他勇敢的不像个哥儿。   自己一直都很羡慕他,一直都希望能成为他那样的小哥儿...   不过既然夫君这样说了,那自己就相信他吧。   顾笙喜滋滋地抱住晏辞的胳膊,靠在他的身上看他写字。   晏辞写好方子,顺便点了一下自己家里还有多少香料,一看发现所剩无几,这点料子连普通的腊梅香都做不出来,更别说做什么动辄需要十多种香料以上的衙香。   难受。   他心想,这些料子连试香都不够,跟别提制出最终成品了。   如果他要参加斗香会,光靠他一个人肯定不行。   ...   几天后,晏辞照旧送顾笙去机坊。   临到门口时,布庄老板告诉他们,这两天要对后面的机坊进行扩张,机坊暂时不开了。   晏辞想起前两天布庄老板的笑脸,心想,果然赚了不少钱啊,这才几天就开始扩张了。   顾笙没地方去,他可怜巴巴地抬头看晏辞。   晏辞看着他小猫一样的表情,心里也不愿意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整日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只能对着小毛和小花也太可怜了。   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低头问顾笙:“这几天要不要先跟我去铺子里帮忙?”   顾笙一听晏辞让他去铺子里,眼睛都亮了:“我,我可以吗?”   晏辞哑然失笑:“怎么不可以呢?”   “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会...”他有点紧张,害怕自己笨手笨脚会添乱。   “没事。”晏辞将他揽到怀里,安抚道,“你就当我的小助手,帮我的忙就好了。”   顾笙开心地将头埋在他怀里。   晏辞带着顾笙到铺子,这些天铺子人不多,他跟守在柜台前打瞌睡的杨安打了个招呼,怕顾笙因为不熟悉的人紧张,就径直带他去了后院。   结果他前脚还没迈进后院,就听到院子里一阵笑声。   “晏辞!”   晏辞脚步一顿,就看见院子那头桌子上,正在和余荟儿聊天的苏青木看见他,幅度很大地招了招手。   苏青木站起身大步过来,看了看有点害羞跟他打招呼的顾笙,开心道:   “今天店里热闹啊!来了这么多人!”   晏辞疑惑地看着他,还以为他最近不在店里:“你不回去帮珠儿卖猪吗?”   这个时候,他院子里那群小猪正好长全毛,到了可以往外卖的时候。   苏青木摊了摊手:“她说不用我。我就回来看铺子呗。”   “谁知道她从哪找来了帮手帮她卖猪,反正她认识的人多,找到谁都不稀奇。”   晏辞挑了挑眉,看到他身后的余荟儿,心想那才是原因吧。   苏青木捶了晏辞肩膀一下:“对了,这些天余庆回家帮他娘干活去了,我让荟儿先在这儿顶替两天,你没意见吧?”   “没。”晏辞摇了摇头,心想他能有什么意见,这种事跟他又没关系,谁的铺子谁做主。   余荟儿笑盈盈地走上前,目光在顾笙脸上停了一瞬,接着便转向晏辞,颇为开心地唤道:   “晏大哥,你来啦!”   “余姑娘。”   余荟儿笑道:“怎么还是这么生疏,不是都说叫我‘荟儿’就好了嘛。”   这姑娘和苏青木一样,比较自来熟。   不过晏辞不是自来熟的人,顾笙自然更不是。   他跟两人打了个招呼,便带着顾笙去后面的香房了。   每一个香铺后面一般都带着香房,与放香料的库房挨着,用来试香制香。   苏青木他爹留给他的这铺子虽然店面不大,但是设施一应俱全,比晏辞院子里的香房更是大了许多。   顾笙好奇地跟晏辞进去香房,发现里面被整理的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所有工具都被清理干净放在该放的地方,地面也是一尘不染,所以里面东西虽多,却一点不显得杂乱。   很符合自家夫君的习惯。   “夫君,这里都是你整理的吗?”顾笙好奇地问。   “是啊。”晏辞从旁边柜子上取了几件制香的工具下来。   铺子里其他人对香道都没有什么认识,就算来了这间香房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所以这里一直由晏辞打理。   等到把香制出来,再告诉其他人制作的方法就好了。   晏辞还挺喜欢白日里自己一个人泡在香房的感觉。   隔壁库房的香料留出来一些给他制香用,他没事便待在这里。   顾笙好奇地看打量着香房,晏辞指着几个他到了这里以后采购的工具,和顾笙一一解释了。   顾笙很认真地听着,努力去记。   等到晏辞终于停下的时候,看了看顾笙,扬起唇角:   “所以我的助手,准备好上任了吗?”   顾笙还在努力分辨几种香具的用法,脑袋还是大的。   被晏辞这么一问,顿时紧张道:“我再记一记...”   晏辞看着他又认真又努力的样子,忍俊不禁。   “我跟你说。”他故作严肃,“要是做不好,你青木哥哥可是要罚我钱的。”   顾笙本来就紧张,这下更紧张,急忙道:“我一定好好干,绝不会让夫君被罚钱!”   真好玩。   晏辞觉得自己不太厚道,每次都忍不住,每次都想逗他。   每次都得憋笑。   难受。   不过,提起苏青木,晏辞还是准备找他一趟。   聊聊那劳什子斗香会,并想想怎么说服他。   ...   苏青木在柜台前面。   他在看柜台前那些给姑娘和哥儿用的面脂。   晏辞之前要把这些东西摆上去的时候,他还不同意,嫌这些东西掉他的价。   晏辞当时诚恳的跟他说不用担心这个,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价可以掉。   而如今他就盯着这堆自己从前看不起的东西看。   ...   “木哥。”   晏辞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干吗?”   “咳。”苏青木有点不好意思直起身,“你过来帮我看看。”   他指了指那堆东西:“你做的这些东西,你觉得荟儿喜欢哪个?”   “不知道。”晏辞看了一眼,随意道:“一样送一个不就行了。”   苏青木震大惊。   “哇,晏辞。”他竖起拇指,“你刚才那句听着好有魄力。”   晏辞心想,我一向很有魄力。   “但是,只送这个,会不会小家子气...而且这些都在店里放好久了...荟儿不喜欢怎么办?”   “我可以做出更好的来啊。”晏辞道,“不过做出更好的可能比较费银子。”   他指出:“最近店里收入一般,你要给我拨款吗?”   苏青木有点踌躇,毕竟最近生意一般,天知道晏辞这厮研究一道香需要试多少次,又要花多少钱。   “不行。”他咬着牙,“我还得攒钱装修铺子呢。”   “那你就别追姑娘。”   晏辞悄咪咪道:“而且你看余姑娘,肯定要在脸上花很多银子。”   苏青木楞楞的问:“为什么?”   晏辞“啧”了一声,心想这厮怎么不开窍:   “你想啊,你不能又要求人家姑娘长得漂亮,又要求人家不花银子维持漂亮。”   他指了指后院:“看到我夫郎没有,以前发梢都是发黄,看看这几个月我用银子养的,发色乌黑发亮有没有。”   “哇,晏辞。”苏青木肃然起敬,“你太懂了,以后我就跟你混了。”   他又挠了挠头:“但是店里最近银子不多啊。”   晏辞就等着他这句话呢:“斗香会啊。”   他说:“我们赢了斗香会,到时候就有花不完的银子。” 第46章   晏辞脸上一片淡定,内里实际上心虚的要命。   “去去。”   苏青木用一种有些鄙视的目光瞪着他,指出:“你这算盘都打我脸上来了。”   晏辞不甘心,厚着脸皮:“我就是提议,你可以考虑一下。”   “不行!”苏青木拧着眉,“嘶”了一声。   “我得想一想...”   晏辞在心里默默叹气:“算了,当我没说好了。”   他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说完便摆了摆手,转头回了后院。   ...   顾笙在晏辞离开的时候,拿出一旁的毛笔,蘸上墨,努力回忆着,然后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将晏辞刚刚说的话记下来。   他的字写的还不是很好,这些天一直模仿的晏辞的笔迹。   他写的很慢,但写的很认真。   就在他全神贯注写着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门口有细微的响声。   他以为是晏辞回来了,忙回头去看。   却发现门边站着一个人。   不是晏辞,是那个叫余荟儿的漂亮姐姐。   她依旧一张漂亮的鹅蛋脸,只不过此时脸上没有看见晏辞时那好看的笑容,更没有那对小梨涡。   她用一种有点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顾笙。   顾笙微微一愣:“余姐姐...”   余荟儿慢吞吞走上前。   她低头看着顾笙面前桌子上的纸,露出一个看起来友好的笑:“你在做什么呀?”   顾笙将桌子上的纸抚平,害羞地笑了笑:“在练字。”   他垂下头,刚想写字,不料眼前冷不防伸出一只手直接将他面前的纸抽走。   顾笙愣了愣,对于这个有些无礼的动作,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抬起头,看见余荟儿打量着那张纸上的字,展颜道:   “这是他的字吗?可真好看。”   顾笙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能老老实实说:   “对,夫君的字很好看。”   余荟儿颇为欣赏地看了看,接着状似无意地问:“咦,之前的点心你吃了吗?”   顾笙一听她提起点心,立马点头,眼睛亮亮的:“吃了,余姐姐手艺真好,点心很好吃。”   余荟儿“咯咯”笑了起来,很自然地问道:   “那晏大哥呢,他吃了吗?”   她的声音很好听,“晏大哥”三个字被她脆生生吐出来,带着一丝娇俏。   顾笙微微一愣,不知为什么,他一听到余荟儿说出“晏大哥”三个字,他心里有些发慌。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就是有什么地方感觉有些不舒服,说不出来这是种什么感觉,心里堵得慌。   顾笙抿了抿唇,收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蜷缩,低声说:“夫君吃过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前面加上“夫君”两个字。   余荟儿看着他,仿佛根本没注意他的不自在,眼睛弯成月牙,声音如银铃一般,依旧有些唐突地问道:   “那他喜欢吗?”   顾笙垂下头,声音闷闷的:“...我不知道。”   余荟儿看着他的样子,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别紧张呀,我可以教给你怎么做点心哦。”   顾笙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她漂亮的脸,一时语塞:   “我...”   “我没有别的意思呀。”余荟儿笑道,“他救了我弟弟,我做点什么不是应该的嘛。”   她有点埋怨地看了顾笙一眼:“你看你,是不是误会了。”   顾笙脸红了,他为自己刚才突然冒出的奇怪的念头感到羞愧。   “我...”顾笙很内疚,小声道,“谢谢...”   余荟儿依旧带着明媚的笑,没有丝毫被猜忌的不快。   “对了。”她打量着这间香房,忽然想起什么一样,问道,“你们现在住在哪里呀,以后我有时间就过去教你吧。”   “就在村口那个院子里。”顾笙老实回答。   余荟儿有点惊讶:“可是他不是晏家的公子吗,前些天还有人看到他上了晏家的马车,怎么会还住在那个院子里?”   如果没记错,他应该是晏家的嫡长子吧,继承家业的以后也应该是他吧...   顾笙咬着唇,他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更不知道要不要回答,于是他没有开口。   余荟儿想了想,试探道:“是不是他过些日子还会回到晏家的?”   顾笙摇了摇头,抿着唇不说话了。   余荟儿又催促几句,见顾笙低着头不说话,终于不高兴地皱了皱秀气的眉。   ...   晏辞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屋子里两个人正在说什么。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屋子里的人,余荟儿回过头看见是他,露出好看的笑:“晏大哥,你回来啦。”   晏辞对她礼貌笑了笑。   顾笙自从晏辞进门后,就一直抬头盯着晏辞的神情,他第一次不想看见他在外人面前露出的笑,心里慌得厉害。   正在晏辞刚要说话的时候,顾笙突然出声了。   “夫君。”   他声音不大,但是在屋子里清晰的很。   晏辞动作顿了一下。   顾笙因为性子腼腆,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这样叫自己,因为他害羞地根本叫不出口,一般有事都是拉拉自己的袖子。   于是晏辞低头看向他,温柔地问:“怎么了?”   然而顾笙没说话,却伸出手来抓晏辞的手。   晏辞被这个小动作弄得有些吃惊,但还是反手回握住他。   余荟儿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她笑着眨了眨眼睛:“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啦。”   她也不多留,只是临出门的时候,侧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顾笙一眼。   顾笙看到她的眼神,握着晏辞的手紧了紧。   ...   “你们两个还能聊到一起去?”   晏辞有点不可思议,他抬头看见桌子上的纸,拿起来看了一眼,还是他之前写的字,于是顺手放到一旁。   轻轻晃了晃顾笙的手,想松开他的手,结果五指又被拉住了。   顾笙一直低着头,听到他开口才伸手摸索着拉住他的袖口。   晏辞低头看他,只见他依旧低着头,声音从下方传来:“你教我制香吧,教我制香好不好?”   晏辞有点奇怪:“怎么突然想学这个了?”   顾笙拉着他的手的五指收紧:“就是想学...”   晏辞回握住,失笑道:“当然可以啊,你的要求我什么时候拒绝过。”   是啊,夫君从来不会拒绝他。   顾笙有点恍惚。   晏辞不明所以,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顾笙抿着唇,趴在桌子上,又拿起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字。   晏辞看着他赌气一般的举动,不由笑道:“怎么突然这么用功了。”   他凑过去看他写的是什么,结果看到纸上尚有些歪扭的字,笑了起来。   若是平时,顾笙听到这笑声一定会又羞又恼地瞪他一眼,只是不知为何,现在一听到他的笑,他的心慌的厉害。   不是心动的慌,是那种莫名的心悸。   他攥着笔的手开始发抖,心里如同被一块棉絮堵住,上下不得。   晏辞没有注意他面上的变化,垂头看了看他的字:“嗯,不错,还是很有进步的。”   他站在他旁边。   后者依旧低着头,于是晏辞正好能看见他乌发之间露出一截细腻如雪的颈子。   看起来很好捏。   晏辞盯着那截柔软,一个没忍住,试探着伸出爪子,然后飞快地在顾笙的后颈捏了一把。   下一刻,顾笙浑身一个激灵,“蹭”地抬头看向他。   就像是一只被摸了后颈的小猫。   晏辞看见顾笙有点警惕的眼神,心虚地向后退了半步。   顾笙看着他往后退的样子,强忍着把眼眶里的酸意。   “你教我。”   他眼眶红红的,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气从心头冲上脑门,盯着晏辞瓮声瓮气道。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和平时多不一样,像是一只遇到危险又不知怎么解决的炸毛小猫。   晏辞微微惊讶地看着他,随即走上前把他轻柔地抱进怀里。   “教你啊。”   他轻声说。   “你想学什么我都教给你。”   -------------------------------------   看着顾笙不说话的样子,余荟儿不太高兴地皱着眉。   她从小到大从没被这样无视过。   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无论是村里的人,还是镇上的人,看到她没有不夸赞的。   就连村子里最不好相处的大婶,或是不近人情的大汉,在她面前也会变得和蔼可亲。   可眼前这个看着瘦瘦小小的哥儿竟然不理她。   她一眼就能看出来顾笙就是那种性子软,单纯无知,就算被欺负都不知道怎么告状的小哥儿。   余荟儿依旧一副明媚的笑脸,轻声慢语:“我其实很羡慕你的,能嫁进晏家...”   她叹了口气,有点失落:“你要知道,这镇上的哥儿姑娘谁不想嫁个好人家呢?”   顾笙听出她语气里的失落,忍不住抬头看向她,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安慰她一下。   紧接着余荟儿目光移了过来,看到顾笙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紧不慢道: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你爹是秀才,你根本就嫁不了他吧?”   这个世上,哥儿因为体质的缘故,力气不如男子,生育力不如女子,所以一直地位低下。   大户人家很少会优先选择哥儿作为传宗接代的人选。   顾笙听了这话脸色有点发白:   “不是的...”   “不是吗?”余荟儿惊讶地捂住嘴。   顾笙脸色愈发难看,他张口想要辩解,可是悲哀地发现她好像什么也没说错。   她用手拢了拢头发,随即露出一个笑来,嘴角的一对小梨涡依旧很晃眼,也很动人:   “笙儿,我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我说的是事实哦...”   顾笙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余荟儿盯着他有点恍惚的脸,轻轻眨着漂亮的眼睛,用清纯又无辜的语气问:   “你看你,如果不是因为这个...”   她从上到下认真打量着顾笙,朱唇一张一合,很真挚地说:   “他怎么会娶一个哥儿呢?” 第47章   “傻啦?”   晏辞垂下头,看见顾笙有点神情呆滞,也不知道他再想什么。   顾笙听到他的笑声,恍惚地抬起头。   晏辞两根有些微凉的手指在他的鼻子上轻轻捏了一下。   “唔。”顾笙伸出手将他鼻子上的爪子扒开。   “怎么突然要学制香了?”晏辞垂眸看着他的眼睛。   顾笙仰头看着他。   他不敢跟夫君说,他觉得自己很笨,什么也不会,他怕夫君会嫌弃他。   晏辞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雪白的腮,和泛着淡粉色,带着细细一层绒毛的小巧耳垂。   “我想学。”顾笙细声细语道,“教我吧。”   晏辞铺好了纸,拿笔在纸上勾勾画画,轻声给顾笙解释几种基本香药的用途。   椅子上的人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写的字,小手紧紧抓着笔,似乎铆足了劲,也不知道在跟谁怄气,雪白的小手指节都有些发白。   晏辞在他身后,眼看着顾笙握着笔的手越来越紧,他一边偷瞄顾笙,一边担心那只笔的安危。   虽然顾笙很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纸上,然而余荟儿的话就像根针一样扎在他的心底,怎么也拔不出来。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若非爹爹是秀才,晏家爹爹或许根本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夫君。   当这个想法一产生,就像一层雾蒙在他的心间蔓延开,无论如何拨也拨不开。   晏辞正写下几个香料的名字,冷不防听到顾笙问道:“你喜欢吃点心吗?”   他的思绪正在各式香药,以及顾笙粉嫩雪白的侧脸上,忽然被他这么一问,思绪突然从香药跳到了顾笙的脸又跳到点心上。   ?   什么点心?   于是他随意地回答:“...还好吧。”   ?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顾笙又不说话了。   晏辞继续往下讲,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顾笙坚定地说:“我可以学。”   晏辞的思绪再一次被打断,第二次没跟上他的思路,看着他不解地问:“学什么?”   顾笙的小脸鼓鼓的,语气有点生硬地道:   “学做点心。”   “为什么要学?”晏辞没明白,“街上不是有卖的吗?”   顾笙盯着他略显迷茫的神色,唇角紧绷,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最后终于开口,声音都在打颤:   “你不是喜欢吃吗?”   “...”   晏辞一时语塞。   “...也不是很喜欢。”   晏辞觉得自己对甜点其实没什么兴趣,想了想怕顾笙不高兴,又补充道:“要是你做的我就喜欢。”   顾笙瘪了瘪嘴,憋屈的想哭:“可是我不会做。”   “那我就不喜欢吃。”   晏辞信誓旦旦,说完以后觉得这可真的是满分回答,他真是佩服自己。   顾笙抬眼认真地看了看他,晏辞便神色坦然地让他看。   许久顾笙终于垂下了头,晏辞以为他不再发问的时候,又听他细声细气道:“那你喜欢吃什么?”   他发现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夫君的喜好。   他打定主意,不管夫君喜欢什么,他都要去学着做。   “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晏辞附身将桌子上的笔墨收拾干净,回头朝顾笙点了点头:“你做的饭就很好吃。要不改天教教我,我跟你学学。”   顾笙“噗嗤”一声笑了,瞪了他一眼:“哪有男人要学做饭的?”   “要学的。”   晏辞摊了摊手:“不然你看我什么也不会,只知道几个香方,以后万一你不要我了,我不得自力更生吗。”   “你乱讲!”顾笙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什么叫他不要他了...   “好好,我乱讲。”   晏辞利索地从他手里把那只笔拿了过来,回头看着顾笙依旧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伸出爪子在他腰上轻轻拍了一下。   顾笙的身子一颤。   “你在想什么呢?”晏辞觉得有意思,“想吃点心了?”   顾笙一听到“点心”两个字,本来轻松一点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不吃。”他闷声道。   晏辞挑了挑眉,也不知点心怎么得罪他了。   ...   接下来的进程很顺利,晏辞在一旁讲,顾笙就安静地听,不一会儿太阳落山,天变黑了。   直到外面传来“咣咣”敲了两声门:“公子,还不回家啊,天都快黑了!我看这天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雨,公子抓紧时间回去吧。”   晏辞抬头:“好,马上走。”   “店里没人了,公子你一会儿走的时候记得锁门啊。”   ...   “明白了?”晏辞直起身子,看着椅子里的顾笙。   顾笙盯着面前纸上龙飞凤舞的字,感觉头都变大了。   于是他口是心非:“明白了。”   “哦。”晏辞点了点头。   “所以鸡舌香和丁香的区别是什么?”   顾笙一边端正坐着,目光一边在纸上到处找晏辞说的那几个字,直到晏辞慢条斯理地将纸拿起来扣在桌面。   顾笙委屈巴巴看向他。   “我,我忘了...”   晏辞叹气。   “鸡舌香是丁香树的果实,又叫母丁香;丁香是丁香树未开的花蕾,又叫公丁香,记住了?”   顾笙结结巴巴:“记,记住了...”   晏辞点了点头,严肃道:“那我再考考你。”他意味深长地说,“最后一道题,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顾笙害怕又紧张地赶紧竖起耳朵,手里紧紧抓着笔,脑子里赶紧把下午学的几个词过了一遍。   只见晏辞张口:   “所以公丁香和母丁香生的孩子叫什么?”   ???   顾笙睁大眼睛,谁和谁生的什么?   他看着晏辞严肃认真的眼神,一时语塞,生怕下一刻他就夫子附身拿戒尺抽他掌心,于是一阵踌躇过后,弱弱地回答:   “...小,小丁香?”   晏辞盯着他的脸,看着顾笙又紧张又认真的表情,再也忍不住了,破防地笑出声。   顾笙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弯腰笑得前仰后合,这才后知后觉。   丁香生的孩子?丁香会生孩子?   他忿忿地丢下笔,用小拳头锤在晏辞肩头,怒瞪他:“你不要笑啦!”   为什么总欺负他啊...   ...   晏辞觉得自己迟早要被顾笙逗死。   他忍了笑,拿了几包香料,然后到后院牵了马。   此时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因为没有钟表的缘故,晏辞很容易就忘记时间。   赶明儿得在铺子里也放个百刻香。   他看着顾笙鼓成包子的小脸,没忍住又捏了捏他:“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怎么连生气都这么可爱。   顾笙不想理他,晏辞就握着他的腰把他抱上车。   此时外面已经没有人了,旁边的铺子都关了门,这条街彻底沉浸在安静的夜里,只能看到远处街上的点点烛火。   晏辞熄了屋里的烛火,出门带上门锁,他驾着车优哉游哉地往村子的方向走。   顾笙安静地蜷坐在他身后,靠着车微微阖着眼,感受这晏辞身上淡淡的梅花香味伴随着微涩的晚风气息涌入他的鼻腔。   他在这味道里一点点陷入沉睡。   就在他半梦半醒的时候,忽然马车听了,他隐约听到晏辞的说话声。   顾笙以为他在叫自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坐起身子,就看到马车旁边站着一个人。   “晏大哥。”   那声音很好听,此时带着些委屈的意味,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顾笙一下子清醒了。   他探出头就看到马车边站着一个人,即使完全隐于黑暗,也能看出来身形窈窕。   顾笙的睡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听晏辞有点犹豫地问:   “...现在吗?”   余荟儿委屈道:“是我娘给我做的荷包,里面放了安神的药...没有它我睡不着...”   晏辞看了看前面,又看了看后面,发现好巧不巧地在镇子与村子中间的路上。   也不知道这姑娘是怎么从村子里走这么远的。   他回头看了看顾笙,见他已经醒了,轻声解释道:“余姑娘忘了东西在铺子,我们陪她回去拿一下吧。”   顾笙没有说话,在黑暗里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和动作。   余荟儿上了车,就坐在顾笙对面的位置。   顾笙缩了缩脚,小心地看着对面藏在黑夜里的轮廓。虽然看不见样子,但他能感受到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两人陪余荟儿回铺子拿了东西再往村子赶,等到到了家门口,晏辞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   他甩了甩头将睡意赶走,回头看了看后座的两人。   顾笙也不知是不是冷的原因,蜷成一小团在马车角落。   而对面的余荟儿看向他。   “晏大哥。”她声音很轻,“我不敢自己回去...”   晏辞揉了揉眉心。   按照他的修养,将一个姑娘独自扔在夜里,并且让她自己走回去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他怎么也不可能让一个姑娘家在晚上自己走夜路吧?   于是跳下马车,将顾笙抱在怀里,转头对余荟儿道:“稍等一下。”   余荟儿的眼神从始至终一直落在他身上。   等到了屋内,晏辞揉了揉顾笙的脑袋:“你在家待一会儿,我把余姑娘送回去,一会儿就回来。”   顾笙看起来有点紧张,两只手一起握住他的。   晏辞哑然失笑,轻声道:“自己在家害怕?”   顾笙咬了咬唇,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说不想他去显得自己小气,说没关系,可他心里担心地要命。   晏辞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揉了揉他的脸:“马上回来。”   “实在不行,你从一数到千。”   顾笙吸了吸鼻子:“那你要是没回来呢?”   晏辞眨了眨眼:“那就再从千数到一。”   “...”   晏辞笑着转身出了门。   他出门前拎了一盏灯笼把它斜插在马车上,虽然光照范围有限,但好歹能看清前面的路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余荟儿一直微笑着看着他。   晏辞侧了侧头:“余姑娘,你家在哪边?”   余荟儿直了直身子:“就在村子的那一边。”   身侧一阵香味传来。   他鼻翼轻轻动了动,不着痕迹转过头去:“...好。”   晏辞在前面驾着车,身后的余荟儿一直没说话。   直到晏辞看着眼前的路已经因为困意变得模糊时,余荟儿的声音才慢慢从身后传来:   “晏大哥是在准备斗香会吗?”   晏辞一听那三个字一下子清醒了。他顿了一下,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接着只听到余荟儿的笑声:“我今天还和苏大哥说这件事啦。”   晏辞微微侧了侧头,只听余荟儿说:   “其实苏大哥不过有些顾虑而已...我明天再跟他讲一下,他应该就会改口了。”   晏辞看着远处的山林,他脑子逐渐清醒,这才明白话里的意思。   “不用。”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有点不适,“他不愿意就算了,没必要非要说服他。”   听完他的话,身后的人沉默了。   半晌她道:“我还以为...”   晏辞没有接话。   接下来的路上两人谁也没开口。   ...   余荟儿和余庆的娘亲是村里的寡妇温氏。   温氏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只不过怀着儿子的时候,丈夫便去世了,这些年她一个人把一儿一女拉扯大,一直没再嫁。   晏辞远远地便看见一处略显低矮的小房,和周围比显得有些破旧了。   余荟儿在离那房子越近明显越不自在,直到距离还有十多步远的地方,她笑道:   “...晏大哥,就到这儿吧,还有几步我走过去就好了。”   晏辞站住脚,点了点头。   余荟儿刚才车上下来,一个妇人焦急的声音便传过来:   “荟儿,荟儿!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啊?!”   余荟儿听到这声音,动作明显一顿。   晏辞抬头,就着灯笼的光,看见那天在医铺见过的头发半白的妇人朝这边走来。   “你跑到哪去了?!知不知道我多担心——这,这位是?”   那妇人看到晏辞的一刻愣住了,随即喜极而泣:“恩人,这不是恩人吗?快快,快到屋里坐...”   “娘,时辰这么晚了,你让晏大哥进去干嘛呢?”   余荟儿明显不愿意让晏辞往前走,晏辞跟她一个想法,于是谢绝了温氏的好意,客气道:   “今日太晚就不叨扰了,改日再来拜访吧。”   温氏还要再劝,然而晏辞虽然态度温和,但是很坚定,温氏无奈,只能看着他离去。   ...   晏辞又赶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了他的小窝。   路过一片地形有点崎岖地山坡,似乎因为之前下过雨的缘故,地上泥泞不堪。   小马似乎也累了,驾着车不稳,不小心滑了一下。   晏辞皱着眉拉紧缰绳,接着从车座上跳了下去。   下一刻右脚掌一阵刺痛,瞬间的剧痛差点让他踉跄着跌倒。   晏辞咬着牙,忍着痛爬回车上。   ...   顾笙在院子里等了许久,终于听到熟悉的车轮声。他赶紧出门迎他,还没到门口,一个卷着梅香的影子就扑了过来。   顾笙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就听晏辞十分委屈的声音:   “我的脚上扎了东西。”   他委委屈屈,还夸张地拿手比划了一下:“现在已经扎进去这么长了。”   顾笙惊恐的眼神落在他脚上,只见上面乌面靴子上已经一片湿。   晏辞扑到他身上掩面道:“好疼啊!”   疼得他都要哭了。   -------------------------------------   余荟儿瞪了温氏一眼,转头进了屋。   温氏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你这丫头,多好的机会啊,怎么这么不懂事...”   余荟儿突然转头,看着温氏笑道:“让他进来干什么呀?让他看看我们这房子有多破吗?”   温氏叹着气,苦口婆心地劝道:   “荟儿,娘跟你说多少遍了,咱们家里和别人家不一样...你爹去的早,你弟弟没成年,这家没有男丁是不行的...有机会你一定得抓住啊。”   余荟儿扬了扬唇角,鄙夷道:“先不说他现在根本不住在晏家,而且他已经成亲了,你难道要我去做小吗?”   温氏埋怨地看着她,只觉得这姑娘越大越不懂事,劝道:   “不是跟你说了,饿死的骆驼比马大。”   “那晏家是什么人家,要不是你弟弟的事,咱家这条件,这辈子都不可能遇到那样的人家。娘就算花光所有银子请媒婆,都没法给你说一桩像晏家那样的亲事...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就...唉...”   余荟儿冷声道:“反正我不做小。”   “做大做小能怎么样,咱们女人和哥儿,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就是嫁个好人家...”   温氏看着余荟儿不服气的样子:   “娘知道你生得好,心气高,做小委屈你了...可你想想,那是晏家的公子啊,嫁给他以后岂不是享尽富贵了?”   她话音一转:   “况且你弟弟马上就要成年了,你不赶紧嫁人,他以后娶媳妇的聘礼钱怎么办?”   “娘就一个儿子,你就一个弟弟,咱们余家的希望都在他身上了。”   “你当姐姐的,不得帮衬着弟弟吗?”   余荟儿没再开口,转身进了屋,“砰”地甩上门。   温氏在外屋叹气,那边余庆听到声音起身走了出来,迷迷糊糊问道:“娘,发生什么事了?”   温氏一看见儿子,脸上慈爱地道:“没事,快回去睡觉吧。” 第48章   晏辞掩面扑到顾笙身上,一边叫疼。   顾笙被他的鬼嚎吓得不行,赶紧扶着他的身子把他扶进屋子。   晏辞一瘸一拐地坐在椅子上。   顾笙害怕地蹲下身去看他的脚,只见右脚脚底处扎着一根签子一样的东西,周围鞋底的泥巴都被染成了红色,鲜血还在不断地从伤口往外冒。   顾笙的心“咯噔”一下,赶紧跑过去找伤药。   他半跪在地上,小心地将他的脚抬起来,看着那树枝,然后小心地用指头戳了戳。   晏辞感觉一阵刺-激从脚底“蹭”地冲上头顶,差点让他眼前一黑。   “真的,真的疼...”   他喘着气指挥道:“先把它剪断。”   顾笙赶紧去取剪子,他看着晏辞满头冒冷汗的样子,别提多心疼了,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转。   “很疼吗夫君...”他颤声道,“怎么办,还有半截在里面...”   晏辞强忍着疼起身,一狠心将那半截签子拔了出来,顿时血一下子喷了出来。   他盯着那处伤口,脑子里想的是:他不会得破伤风吧?   一旁的顾笙脸色雪白。   “夫君...”他害怕地想用小手去捂住一直流血的地方。   晏辞赶紧制止他:“纱布纱布!”   顾笙小心地将他的鞋剪开,只见里面血肉黏在鞋底,一片模糊。   顾笙“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夫君一定很疼!   “我不疼。”晏辞一边尝试给自己清理伤口,一边安慰他。   顾笙呜呜呜地拿着纱布抹眼泪,指出:“可是夫君刚才都疼哭了!”   “...”   “我没哭。”晏辞叹气,“我装的。”   他这夫郎怎么什么都信,再这样下去被人卖了还得帮着数钱。   顾笙打来温水帮他清理了脚上的伤口,然后上了药用纱布裹得严严实实。   然后从院子里拿来一根晾衣服用的竹竿给晏辞当拐杖。   晏辞一手撑着竹竿,一手扶着顾笙的肩膀,一蹦一跳地往床边走。   顾笙瘦小的肩膀努力扛着晏辞半个身子,晏辞低头一看,就能看见小少年白皙的额头汗湿一片,但还是努力扛着他。   晏辞心里一软,左脚在迈上-床的时候动作慢了一拍,身子猛地前倾直接扑在了床上。   在他身下的顾笙好巧不巧地被他压在了床上,发出一声细碎的闷哼。   顾笙的脸撞在柔软的铺子上,他甩了甩头,把脸从被子里抬起来,正想起身看看晏辞,奈何身上的人太重了,他翻了半天身没翻起来。   顾笙就像一尾搁浅的小鱼来回扑腾,直到一只手按住他的后颈。   顾笙一愣,炙热的呼吸打在敏感的颈侧,弄得他缩了缩脖子。   晏辞那只手按着他的后颈,力度虽然不大,但是顾笙挣不开,只能乖乖地伏在床上,等待着他下一步动作。   他身上的人脸埋在他旁边半天,才费力支起半个身子。   顾笙很乖地趴着等他爬起来,然而下一刻晏辞腿一软,身子又压了下来。   顾笙被他这么一砸,差点哭出来,用小手去推晏辞的身子:“夫君,你太重了,太重了...”   “你别动。”晏辞在他身上低喝道。   顾笙被他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下一刻就感觉有什么硬硬的东西顶着他的大腿。   “竹竿...”   他以为是那根晾衣杆倒了下来,伸手想要将它拿开,然而手下触碰到一个炙热的东西。   顾笙“蹭”地缩回手,他能感觉到上方有两股炙热的视线正盯着他的后脑勺。   “夫君...”   许久顾笙细碎如蚊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来:   “...要生小宝宝吗?”   晏辞本来就气血上头,听了这话直接魂飞九霄。   他的嘴比他的脑子快了不止一拍:   “好啊。”   顾笙得到了回答,虽然心里害怕,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在床上趴了半天才艰难地翻过身。   “可是...”他偷偷看了一眼晏辞的脚,硬着头皮道,“夫君你的脚...”   晏辞沉默着低头,右腿上的肌肉不知因为疼痛还是兴奋突突直跳,根本使不上力气。   但眼看着那东西顶起的轮廓隐隐约约映入眼帘,他受不了了。   然后掐住顾笙的下巴埋头狠狠地吻下去。   顾笙轻轻呜咽了一声。   晏辞眼里闪着疯狂的光,埋头下去,准备进行下一步动作。   右腿兴奋地一脚踹到床边的柜子上。   他整个人像个棒槌一样砸了下去。   疼啊啊啊啊啊!!!   顾笙惊恐地看着他面朝下埋在床里,浑身都在抖,害怕地晃了晃他:“夫君...”   晏辞好半天才从右脚的剧痛中缓过来。   他咬着牙,右腿使不上力气,勉强侧着身子抬起头,乌发凌乱散了一身。   他目光透过发丝落在顾笙身上,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帮帮我啊...”   顾笙十分紧张,额头手心都在冒汗:“...怎么帮?”   晏辞“唔”了一声,不等顾笙反应过来,就伸出手抓着顾笙的手腕放到身下。   顾笙瞬间从头红到脚。   “夫,夫君...”他想抽出手,然而指尖感受到可怕的热度,浑身颤抖,吓得一动不敢动。   晏辞再一次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说:   “...不下去的话,真的很难受。”   顾笙看着他不太好看的面色,十分心疼,终于咬紧牙关鼓足勇气一闭眼。   ...   半晌过后,顾笙侧躺在床上,娇软的身子蜷进被子里。   墨的发青的头发和柔软的被子交织在一起,搭在被子上的小手直抖,躺在晏辞身边紧闭着双眼,完全不敢睁眼。   晏辞抿着唇,一言不发从床上爬了起来,无意间扫了一眼旁边的人。   见他满面潮红,柔软的鼻翼因为有些凌乱的呼吸轻轻翕动,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覆在雪白的皮肤上轻轻打颤。   下一刻——   他把已经瘫软在床的顾笙拉了起来:   “...再帮我一次。”   -------------------------------------   比燥热的天气更讨厌的是连绵的雨期。   顾笙将洗好的衣服挂起,结果过了几天还是湿的,不仅如此上面因为潮湿散发的霉味让他皱起了鼻子。   顾笙正在愁明天没有衣服穿,他身上这件已经是最后一件还干着的。   至于晏辞,早就因为没有干的衣服穿,只能穿着一件亵衣在屋里待着。正巧他脚受了伤,这几天不用出去见人,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的好。   “宝贝儿。”   顾笙正在愁怎么能把衣服弄干,忽然听到晏辞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自从那一晚,晏辞就给他弄了个新称呼。   顾笙认命般叹着气,走进香房。   然后就看见晏辞松松拢着头发,像个大爷一样靠在椅子上。   他半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一边哼着顾笙没听过的调子,一边侧过身磨着香粉。   被裹成粽子的右脚搭在一旁的小凳子上。   右脚请镇上的郎中来看过了,说是没什么大碍,修养几天就好了。   ...   晏辞看见他进来,目光落在他纤细的腰身上,嘴角微扬。   顾笙被他看的有些害羞。   虽然以前晏辞也会看他,但不是这种肆无忌惮地,毫不掩饰的看法。   不仅如此,连着好几天晚上,他找各种理由让顾笙帮他。   顾笙每次过后,手指都是抖得,连碗水都拿不起来。   “你不能再这样啦...”终于有一次过后,顾笙缩在被子里,鼓起勇气面红耳赤地小声抗-议。   晏辞仰躺在床上。   “好啊。”他语气轻松地说。   然后第二天晚上继续。   ...   晏辞指了指对面架子上的香料,和颜悦色道:“帮个忙。”   顾笙听话地拿下来一些香料,放进石钵里磨匀了。   晏辞看着他愈发驾轻就熟,在心里暗自感慨自己真是个好老师。   手一揽顾笙的腰将他带过来。   顾笙惊恐地看着他手上还沾着香粉,赶紧把他的爪子拍开,这可是他最后一套干净衣服!   ...   临近黄昏时,院子里响起敲门声。   苏青木连着几天给他带物资,余荟儿前两天跟他一起过来,看着表情十分内疚,差点哭了起来。   苏青木今天过来手里还拎了一块肉,看起来美滋滋的,也不知道遇到什么好事了。   “晏辞!”他还没进屋,就探头道,“你脚好没好啊!”   然后就看见晏辞还包成一团的脚,“啧”了一声。   “没呢,郎中说得再修养几天。”晏辞靠在椅子上。   苏青木嘿嘿道:“那你得快点好。”   晏辞没明白他的意思,奇怪地看向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只见苏青木献宝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一个像是信笺一样的东西。   看着质量颇好,底色是浅色的,上面还有淡淡的花纹,像是一张花笺。   “看看这是什么?”   晏辞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最上方两个字行楷写着“香帖”二字。   晏辞狐疑地抬头看向他:“这是什么?”   “你怎么一点反应没有?”苏青木皱着眉,“斗香会的香帖啊。”   晏辞终于直起身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拿着那香帖问:“你去报名了?”   苏青木很自然地说:“报了啊。”   “不是,你前两天不还是死活不去吗,为什么今天就...”晏辞语塞。   苏青木严肃地看着他:“我觉得你说得对!”   “男人就该有野心一点嘛,不能太安逸了!”   晏辞一脸无语,看着他眉飞色舞,心里没有喜悦,反而隐隐生出一丝担忧。   “你遇到什么事了,怎么就改变主意了?”这才几天啊,本来还说坚决不去的,今天就已经把名报上了?   苏青木没发觉他语气里的担忧,一本正经地说:“是荟儿说的啊。”   “她说她觉得男人应该有野心一点儿。”   晏辞愣了,他心想他劝了几天都没有效果,余荟儿一句话就把他劝服了?   色令智昏???   他们这是这什么交情啊...   过了半晌才斟酌着开口:“不至于吧,你才和她认识几天,就这么听她的?”   苏青木拧着眉:“这跟时间长短没关好吧。”   他一脸喜色,眼睛亮得惊人:   “你知道吗,我这辈子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姑娘,跟我观念相同,我说什么话她都接得上。”   “缘分,我们俩就是投缘。”   晏辞无语,瞪着他。   终于问道:“...她说过喜欢你?”   苏青木挠了挠头:“没有啊。”   晏辞又问:“你喜欢她?”   苏青木脸“腾”地红了,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啊...”   晏辞无语,敢情你自己在这儿幻想呢?   苏青木傻笑半天,看着一脸古怪的晏辞,倒吸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呢!”他似乎没想到晏辞脸皮这么厚,震惊道,“这种事就算是男的也不能大大咧咧说出来吧...”   “而且大家都是朋友嘛!”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苏青木没有注意晏辞脸上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台子上一堆香料。   “你好好研究吧,我相信你!香料明天我再让人送来...我先走了,晚上答应请荟儿去...“   去干什么晏辞没听到。   他看着苏青木兴高采烈离开的背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莫名其妙想到那天晚上余荟儿在马车上说的,她说苏青木会改变主意。   接着又突兀地想到另外一句话。   如果与一个人相处的太过融洽,交流没有任何不适,最大的可能不是遇上命定之人。   而是你的每一个反应都在对方预料之中。 第49章   “再试试这个。”   晏辞将一支香丸放入碗口大的香炉里,用火点燃了。   香炉里不多时便冒出一缕白烟。   顾笙小心地将鼻子凑过去,结果还没靠近,便被升起的烟熏得咳嗽起来。   晏辞靠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他的样子笑道:“别离那么近,再好的香刚点燃时都是一股烟味。”   尤其是这个朝代普遍还没有“熏香”之法,人们最常用的还是“烧香”,即将香粉做成香丸香饼状,直接放进香炉里烧。   这种品香的方法虽然可以使香味散发的更加浓郁,操作比起熏香法更加简单。   然而弊端也很明显,就比如香品燃烧时散发的焦味是无论如何都去不掉的。   晏辞刚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个朝代“熏香”的方式还没有普及,或者说还没有被人研发出来。   所以香铺里常见的香器——就是使用香品时用到的器具,只有单一的香炉,箸瓶,香匙等。   就比如熏香时用来放香的“隔片”大概还没现世,晏辞每次都只能找来一块陶瓷片勉强代替。   晏辞拿起一旁的蒲扇,轻轻挥动手腕,将空气中的烟气驱散。   焚香时要让烟气尽可能减少,这样香品散发的香味才会更清晰,更悠长,令人回味。   晏辞不紧不慢地盯着香炉,等到最开始烧灼香丸的烟气散去以后,渐渐地,一种浓重的香味席卷了屋子。   顾笙的小鼻子轻轻抽动,相比晏辞平时更擅长做的那些味道淡雅又回味无穷的香,这道香味道实在太过浓重了,只烧了这么一小块就散发出这么大的味道。   他忍不住小声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就是衙香啊...”   晏辞笑了:“咱们这屋子太小了,点衙香显得不伦不类。”   因为衙香一般只用在盛大的场合,尤其是必须在足够大的屋子里使用。   如果香的味道不浓重,盈不满屋子,还怎么衬托主人身份,怎么衬托屋子的华贵。   晏辞饶有兴趣地看着顾笙,顾笙学着他的样子仔细闻了闻,依旧没问出个所以然,最后转头看向晏辞,认真道:   “好闻。”   就是有些浓郁,他不喜欢,他还是觉得夫君用来熏衣服的腊梅香更好闻一些...   尤其是那味道留在夫君身上的时候,就更好闻了...   晏辞倾身过来,拿起一旁自制的香箸挑了挑炉子里的香灰,轻轻呼吸,将那味道吸进鼻腔。   衙香里面最基础的三种香:沉香,檀香,麝香,本身就是味道十分浓重的香料,用这三种香料做底料的香,想味道不浓都难。   所以这香既要闻起来够端庄大气,又要香味独特令人难忘,味道还不能混乱,并非一件易事。   ...   晏辞细细品了半晌,顾笙在一旁期待地等他开口。   只见他直起身子,看着香炉微微蹙眉。   “燥了。”   失败品。   顾笙本来抬起的眉头又沉了下去。   天知道夫君这几日在院子里几乎早上一睁眼就开始制香,有时甚至半夜独自一人一边试香一边修改香方,好几次东方既白,村民们养的鸡都叫了,他还睁着眼睛,眼底隐隐出现的乌青在皮肤上显得更加明显。   就这两天,衣服似乎都宽松了一圈。   顾笙看着桌子上那一摞废弃的纸,还有干了的砚台,以及香房里所剩无几的香料。   其实他很努力地想陪他通宵,奈何他身子弱,总是看着晏辞的动作,不知不觉就睡过去。   而第二天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了。   ...   顾笙屏住呼吸,小心地看着凝神的晏辞。   果不其然,半晌后他转过头看着顾笙:“再试一次。”   晏辞抿着唇,一边拨弄着香灰,一边沉吟道:“檀香燥气味太重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顾笙赶紧去扶他。   却见晏辞恍若未闻,自顾自地一瘸一拐地来到台子跟前,一边看一边思考,最后拿出了一把已经晒干的零陵香。   “拿这个和檀香混合试试,能不能将燥气降下去。”   顾笙接过去,看着他若有所思地又拿起几味香料,闻了又闻,不时自言自语些什么,最后又取出了些藿香。   顾笙正想一起接过去,只见他蹙着眉琢磨着什么,接着又放回少许。   就这样来回重复几次,顾笙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晏辞回过头,他耐心解释道:   “藿香的用料必须精准,否则会影响整体的香味。”   顾笙看着晏辞在香台前忙前忙后,长发半拢,腰身笔挺,面色上更是露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专注,连平时偶尔戏弄自己的话也不说了。   他在一旁悄悄看着他认真至极的样子,只觉得这样的夫君是他以前没见过的,感觉比平时总逗自己的样子还要让他心动。   这香他们前前后后已经做了不下十几次,虽然为了节省香料,每次只用最少的量。   但还是架不住晏辞做的次数太多,到了最后顾笙的小鼻子都麻木了,已经分不出来这些香的味道到底有什么不同。   可偏偏晏辞依旧觉得不满意。   “可是夫君...”顾笙不得不小声提醒,“香料已经不够了...”   晏辞有点惊讶:“这么快?”   顾笙心想这些天夫君都不知道自己试了多少次,香房的架子上都空了。   ...   第二日晏辞就回了铺子。   杨安见到他时很惊讶:   “公子,脚还没好,怎么来了?”   “差不多了,过两天就没事了。”晏辞将库房里盖着香料的布掀开,看了看。   他转头问杨安:“只有这些?”   杨安为难道:“公子,你要的这些香料本来就不多见,尤其这个点儿了,上哪弄那么多去。”   既然镇上铺子参加斗香会都选的“衙香”,那么沉檀麝这三种香料,不论品质好坏,肯定是最先缺货的。   “东家应该有办法,就是这几天他都不在铺子,也不知去干嘛了?”   杨安在一旁打量他的脸色,发现公子几日不见就瘦了一圈,脸色都有几分发白:   “我说公子你得爱惜身子啊,你看看你脸色都差成什么样了。”   晏辞摆了摆手,笑道:“既然决定参加,就尽量做到最好吧。”   而且他这人有一个执念就是,出自自己手的香品绝不能马虎,不管调制多少次,他都非要调出最好的那版。   ...   晏辞回到香房,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说话的声音。   有人敲了敲香房的门,晏辞还以为苏青木回来了,但一想这厮从来不会到这边来。   他上前开了门,没事从来不会登门的苏白术站在门外,抱着臂,用一双猫一样的眼睛盯着他。   晏辞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不知为何,他一见到苏白术气势上就先矮了半截。   随后就发现自己的动作有点古怪,于是清了清嗓子:“怎么了?”   苏白术上来就开门见山,一点儿余地都没给他留:   “斗香会是你们两个谁的主意?”   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晏辞有点紧张,还没开口,苏青木下一刻就从前门冲过来了。   “苏白术,你怎么回事啊,名都报了...”   苏白术打断他:“你们是不是忘了,这铺子还有我的一份?”   她看了面前沉默的两人,她虽然不经常来铺子,但那些香品能卖出去少不了她的帮忙。   所以苏青木语气有点弱:“你现在不知道了吗...”   苏白术冷笑一声:“我告诉你,你爱怎么胡闹是你自己的事,你俩就算赔光了我也管不着,但是你不能拿我的利益去冒险。”   “铺子收益有我的一份儿,在你俩赔光之前把我的那份儿给我,我要退出。”   苏青木一听这话急了:“你这个人怎么就知道钱啊,帮帮朋友怎么了...”   “你那是帮朋友吗?”苏白术截口道,“而且你不知道钱?你不知道钱你怎么活这么大的?那你以后遇到事别管我借钱。”   苏青木被怼的哑口无言,但是一脸不服。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晏辞咳了一声:“去斗香会是我的主意。”   苏白术终于把目光从孪生兄长身上移开,转向他挑了挑眉。   晏辞顿了一下:“如果这次斗香会能赢到银子,分额还是照旧。如果赔了,我把我的那份给你算是损失赔偿。”   苏白术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愿意损害自己利益迁就别人的,不禁笑了起来:   “你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晏辞点了点头,开口道:“如果你同意,那这次斗香会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得帮我。”   “帮忙可以啊。”苏白术表示无所谓,“不过调香什么的我可不会,你最好想好让我干什么。”   ...   “这回单独把麝香拿出来研磨,看看会不会好一点。”   等劝走了苏白术,晏辞又回到屋子里。   他侧了侧头看向顾笙。   顾笙立马取出石钵,很认真地将香料放进去。   这些天他已经对夫君说的那些修香的方法越来越熟悉了。   虽然夫君说香料的炮制至少有十二种方法,顾笙听得头都大了,但他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全部学会了,他要帮上夫君的忙。   晏辞在一边将香料剉成粉,一抬头就看到顾笙握着石杵卖力捣香的样子。   他力气不大,比一般的女子还要小,所以捣香这种活寻常人干着没什么感觉,可顾笙握着石杵的手都有些费力,偏偏这些天经常一声不吭地捣了一下午也没喊累。   晏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顾笙的身形很小,就算在哥儿里面都是有些羸弱的,也不知是小时候吃不饱还是营养不良,整个人看起来就是那种很好欺负的样子。   可偏偏生了一身赛雪的皮,一头凝墨般的发,一张精致的脸。   这样的顾笙很惹人怜爱,尤其他哭的时候,眼角到眼尾都是红的,像氲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晏辞暗自想,幸亏他从来不在自己以外的人面前哭。   不过如果顾笙没有嫁给原主,或者自己没有来到这具身体,那他会何去何从?   ...   此时顾笙正蹲在地上,用力捣着石杵,几缕细碎的发丝坠落在额角,腮边攀上一抹晚霞。   晏辞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   他从身后握住顾笙的手,掌心中的皮肤光滑柔软,握着石杵的拳头不盈一握。   顾笙感受到他的力度停了下来,好奇地抬头看着晏辞。   晏辞垂下眼睑,轻声道:“累了就歇会儿,我来就好。”   出乎他意料的是,顾笙弯起眼眸,漂亮的笑容晃了晏辞的眼。   他晃了晃还被晏辞握在掌心里的拳头:   “一点儿都不累!”   顾笙趁着晏辞愣神的功夫,从他手心抽出手,一边把他推过去,一边嘟囔道:   “夫君,你快去忙你的吧,我自己来!”   他的力气很小,但是晏辞还是顺着他的力道回去了自己的位置,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门再次被敲响了,余荟儿推门进来,脸上依旧带着好看的小梨涡:   “晏大哥,我煮了饺子哦,你要不要吃点?”   本来还卖力捣香的顾笙停下动作,有点紧张地看了看她,身子微不可闻地缩了缩。 第50章   晏辞走到顾笙的身边,温声道:“先吃点东西吧。”   顾笙听到他的话,睫毛颤了颤,这才抬眼。   无意间看到余荟儿正看着自己,明明脸上笑容明媚无比,可弯起的眸子中没有丝毫笑意。   顾笙内心深处的那根针又轻轻刺了他一下。   晏辞以为他怕生,俯身拉起他的手。顾笙感受到手上的温暖,这才抬起头,只听余荟儿笑声清脆:   “是我亲手包的饺子哦,晏大哥喜欢什么馅的?”   “都可以,有劳余姑娘了。”   余荟儿脸上的笑更盛,目光落在顾笙身上:“那笙儿呢?”   顾笙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她亲切地叫出来,抿了抿唇:“我都好。”   ...   院子里杨安和苏青木已经摆好了碗筷,正在拿调料。   杨安看见他们出来了,嘴里还塞着饺子说话含糊不清,跑到晏辞旁边,毫不吝舍地夸赞道:“余姑娘这手艺也太好了,公子你可得尝尝这饺子,比饭馆卖的都好吃!”   苏青木“啧“了一声:饭馆卖的能和荟儿做的比吗!荟儿这手艺那可是千金难求,给多少钱都不卖。”   他将热腾腾的饺子放在桌上,还夸张的用手扇了扇饺子的香味。   余荟儿听完他俩的夸奖,“咯咯”直笑,脸上绯红,看起来一派天真烂漫。   “晏大哥,你也尝尝吧。”她眨着眼睛,毫无怯意地看着晏辞,“看看喜不喜欢?”   晏辞点了点头:“多谢款待。”   一旁顾笙的身子微微一僵。   几人落座以后,一边吃着饺子一边围在一起有说有笑。   苏青木本来就对余荟儿有好感,就差把饺子吹成是镀金边儿的;杨安为了讨好东家争取下月多挣点儿工钱,跟在旁边一唱一和,几乎要把余荟儿捧上天。   那饺子馅只是普通的野菜,然而不知放了什么香料,吃起来鲜味十足,就连晏辞也忍不住多吃了几个。   余荟儿在一旁托着腮笑意盈盈,顾笙在一旁看着他们,只觉得碗里那皮薄馅大的饺子难以下咽。   或许他应该和其他人一样感谢余姑娘做的饺子,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为自己内心深处涌起的那一丝嫉妒和不安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不仅无能,还很懦弱,现在还要加上内心丑陋...   “笙儿...你怎么不吃啊?”   顾笙正在出神,只听余荟儿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众人本是有说有笑的声音顿时减弱了一些。   顾笙恍惚地抬起头,听到她有点紧张地问:“是我做的不好吃吗?”   顾笙见几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忙摇了摇头:“不是...”   余荟儿不等他说完,慢慢眨了眨眼睛,有点委屈:“那为什么不吃呢?笙儿不喜欢我做的饭吗?”   空气中有一瞬间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顾笙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他看见坐在对面的余荟儿微蹙的眉,和长长睫毛下黝黑的眸子,紧张的不知该说什么。   “怪我。”   一个声音突然打破寂静。   晏辞笑道:“来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么好吃的饺子,我怕夫郎饿给他煮了碗面,他现在想吃也没有肚子了。”   “不过也没关系。”晏辞对余荟儿说,“饺子很好吃,夫郎那份我替他吃了。”   苏青木埋怨道:“你给人家煮什么面,荟儿这么好吃的饺子都吃不到了!”   气氛这才重新活跃起来。   晏辞依旧笑着,只是在桌子下轻轻握住顾笙的手。   余荟儿看了看他,托着腮笑起来:“晏大哥那你可要多吃点儿,要是喜欢下次我再做。”   她想了想,又笑道:“不知道笙儿会做什么饭啊,一定会很多种吧,平时晏大哥在家一定很有口福。”   “不如改天我去找你,向你好好请教一番。”   她眨了眨眼睛:“毕竟笙儿在镇上可是很有名哦,我也是一直找机会想结识呢。”   顾笙抿了抿唇,还是诚实开口:“我只会做简单的菜。”   听完他的话,余荟儿有些惊讶:“可是我先前听说笙儿是镇上最有名的哥儿,怎么会只会做几道菜?”   顾笙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心里那根针扎的更深了。   晏辞放下筷子,笑道:“我夫郎没余姑娘那么厉害,他会做的菜样式不多的。”   余荟儿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愈发明媚了,用一种原来如此的语气道:“是这样啊。”   她嘟了嘟嘴:“那真是可惜了,我还想和笙儿探讨一番呢。”   顾笙垂下头,眼角发酸,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他用空余的手狠狠掐自己的大腿,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眼泪落下来。   夫君嫌弃他了。他心想。   余姑娘又漂亮又聪明,厨艺还好,说话也好听,大家都喜欢她。   对比之下,自己什么都不会,在人前就脸红,厨艺也不好,还是个没用的哥儿,简直糟糕的一塌糊涂。   顾笙有点窘迫地垂下头,用手指攥紧衣摆。   “不过我夫郎纺织很厉害,镇上所有人都比不上他。”   晏辞的声音再次响起,顾笙忍不住抬头看向他。   晏辞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暖的好似三月春日,瞬间驱散了顾笙心头的雾。   晏辞握了握他的手,继续说:   “之前有一段时间我挣不到钱,一直靠夫郎养家,我才能活到现在。”   他轻轻笑了,语气轻松毫无负担,并且带着毫不掩饰的自豪。   “余姑娘厨艺精湛,但如果和夫郎比起纺织,恐怕也比不过他。”   余荟儿转过眸子,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娇憨的笑意,而是用一种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看向晏辞。   晏辞慢声道:“所以既没必要拿自己的短处和别人的长处比,更没必要拿自己的长处和别人的短处比。”   “余姑娘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余荟儿收起了笑,再次抬眼。   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晏辞,脸上却没有丝毫窘迫,下一刻便娇笑起来。   “晏大哥说的是呀。”余荟儿托了托腮。   杨安在一边缩着头闷声吃饭,苏青木则一脸迷茫皱着眉:“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顾笙感觉到桌子下握着他的那只手紧了紧,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分开他的指缝,指尖探入,与他十指相扣。   他一直胡乱跳动的心终于一点点平静下来。   晏辞的指尖在他掌心戳戳点点,弄得他掌心痒痒的,刚想缩回手,却被晏辞拉住。   晏辞又戳了几下,顾笙才意识到他在他掌心写字。   “如果不喜欢吃就不吃了,等一会儿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顾笙微微一愣,抬头只见晏辞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动作不停,在他的掌心又写道:   “你很好,哪里都好。”   “所以不要觉得自卑。”   顾笙一点点在心里拼着他写的字,在默读完最后一个字,脸上红红的。   晏辞又写道:   “害羞的时候也很可爱。”   顾笙脸上更红了。 第51章   他的眼睛太过明亮,以至于顾笙不敢抬头看他,然而内心深处却是暖暖的一团。   于是他手指动了动,主动勾住晏辞的小指。   晏辞扬起了嘴角,勾着他的指头晃了晃。   顾笙再次抬头,对上对面的余荟儿的眼神,这回他没再移开视线,而是朝她温和地笑了笑。   他的笑容依旧是略带腼腆的,虽然不带丝毫攻击性,可看在余荟儿眼里却是刺眼非常,甚至让她觉得带着一丝挑衅。   她竟然被一个哥儿比下去了?   而他旁边的那个男人。   余荟儿从刚才起就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晏辞。   她从小便是在男人的恭维和赞美声中长大的。   她知道他们看到她时的想法,甚至猜得到他们下一句话要说什么,而她只需要笑着回应便好了。   娘亲从小就告诉她,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如果不是出生在村子里,她的这张脸会让她得到所有她想要的。   所以她细细打量着晏辞,想从这个男人脸上看到一丝和其他人一样的表情,然而她失败了。   这个人的目光全部落在他身旁的哥儿身上。   ...   “荟儿,荟儿...”苏青木在一旁小心地唤她。   余荟儿回过神,转过头,脸上依旧带着微笑:“苏大哥,怎么了?”   苏青木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就是,明晚的灯会,你要不要去...”   他看着她的眼睛,有点手忙脚乱,眼神飘忽:“不想去也没关系,我就是问问...”   “好啊。”余荟儿笑容愈发明媚,“跟苏大哥一起去一定很有趣。”   听了她的回答,苏青木傻笑了两声。   余荟儿转过头,用余光看着已经起身的晏辞,他从始至终视线都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过。   这让她感到很不爽。   于是她突兀地开口。   “晏大哥要一起去吗?”   本来还在踌躇着说点什么的苏青木愣了一下,看向她。   已经站起身的晏辞更是回头奇怪地看了余荟儿一眼。   “灯会?”他重复了一遍,看向苏青木,“什么灯会?”   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他。   就连顾笙都仰起小脑袋,朝着晏辞眨了眨眼睛。   余荟儿更是地“咯咯”笑了起来:“一定是晏大哥最近太忙了。”   她眨了眨眼,轻声道:“当然是七夕的灯会啊。”   晏辞:???   七夕?   什么七夕?   这么快就到七夕了?   他一脸懵地看向苏青木,苏青木给他使了个“你这都忘了?”的眼神。   晏辞心想,他这阵子从早到晚泡在香房,走在路上都是恍惚的,就差昼夜颠倒生物钟错乱了,哪想的到什么七夕?   怪不得苏青木那么紧张。   晏辞干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眼顾笙。   小夫郎仰着头,乌黑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虽然不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分明很期待的样子。   “去。”晏辞被他看得心里痒痒,一握拳,看着顾笙,“明天我们也去。”   “那真是太好了!”余荟儿一拍手,没有理会苏青木欲言又止的表情,笑眯眯道,“那我们一起去吧,正好人多还热闹!”   她转向苏青木:“苏大哥,你说好不好?”   苏青木就差将“我不愿意”四个字写在脸上了,然而最后犹豫半天还是说:   “好啊,那就一起去呗。”   ...   晏辞走出门,还沉浸在“七夕我都不知道”的震惊中无法自拔。   顾笙拉了拉他的手。   晏辞看向他,顾笙轻声说:“夫君,陪我出去逛逛吧。”   他说完就看着晏辞。   晏辞这几天几乎没怎么休息好,整个人衣带渐宽,看起来都没了之前那股子灵气。   顾笙心里很心疼,但是又不知怎么劝慰,于是拉了拉他的手,指着远处主街上各色小摊贩,轻声道:   “那边摊子上有卖‘磨喝乐’①的,我们去买一个好不好?”   晏辞一愣。   “磨喝乐”又是什么?   能吃吗?   顾笙笑眯眯地,也不说话,只是拉着他的手兴致勃勃地往那边走。   大街上两边的摊子又摆了起来,晏辞依稀记得上次这么多花里胡哨的摊子涌在街头,还是端午的时候。   他被顾笙拉着手,走到一处摊子前。   边走边好奇地往两边看。   路两旁的摊子上摆放着各色泥塑的鸭子,大雁,乌龟,都涂上了彩绘,看起来有一种土土的美感。   看的晏辞直想乐。   摊子前面聚集着穿着五颜六色新衣服的人,有的小孩子在人群中穿梭,手里高高举着刚摘下来的,尚且带着水珠,含苞待放的荷花。   顾笙拉着他在一处摊子前停下,只见摊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小泥人。   这些小泥人外表做成娃娃的形状,脸上点着殷红的两团,身上涂着大红大绿的颜色,那些彩绘就充当穿在身上的衣服。   有的手里抱着鱼,有的手里拿着荷花,有的穿着肚兜,有的抱着更小的娃娃。   一个个看着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竟是出奇的好看。   晏辞看着那些泥娃娃,联想到小时候自己哭着嚷着,非要祖父把柜子上摆放的一对胖乎乎的娃娃给他。   结果一到手,就没拿稳打碎在地上,挨了祖父一顿骂。   他不禁笑出了声:“原来这就是‘磨喝乐’啊。”   这些泥娃娃放在一个个彩绘的木质栏座里,有的精致一点的还用彩色的布装点起来。   顾笙弯着眼看着那些泥娃娃。   摊贩看他喜欢,就对晏辞道:“公子,给夫郎买一个吧。”   “七夕到了,买一对放在床头,喜庆!”   “买。”   晏辞立马从怀里掏出铜板,问顾笙:“喜欢哪个?”   顾笙挨个看着那些泥娃娃,似乎每一个都喜欢,最后千挑万选,选了一对儿看着憨态可掬的娃娃。   小贩一边接过晏辞手里的铜板,一边乐呵呵地说着吉祥话:   “磨喝乐放床头,祝两位多子多福,来年添个胖娃娃!”   晏辞喉头一哽。   原来这东西是这个寓意吗?   一旁的顾笙听了这话脸红红的,垂着头,眼睛看着地面。   晏辞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又想逗他,于是笑嘻嘻地对摊贩说:   “那就借您吉言啦。” 第52章   顾笙回去的路上一手抱着泥人,一手抱着晏辞的胳膊靠在他身上。   晏辞驾着车,眼神依旧如往昔般清亮,除了眉宇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   反观一旁的顾笙,由于用了晏辞给他做的面脂,不仅面色红润,肤如凝脂,气色还越发好了。   前些天,村子里遇到过他们的村民暗地里交头接耳,没想到顾笙一柔柔弱弱的哥儿还有不得了的本事,私下里议论:“人不可貌相啊。”   于是顾笙一出门,就有路过的“好心村民”上前委婉提醒:   “年纪轻轻的,晚上不要太放纵。”   说罢还把手里刚挖的山参塞给顾笙一棵,用过来人的语气暗示道:   “回去给你男人好好补补。”   顾笙攥着那鸡爪子一般的山参看了半晌,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然后捂着脸跑了回去。   ...   顾笙张口唤道:“夫君。”   前面正在驾车的人微微侧了侧头,等着他说话。   顾笙直起身子,上半身凑到晏辞跟前,然后伸出手指抚平他的眉心。   晏辞牵着缰绳的手一顿,然后伸手握住他的柔软的手指,在指间轻轻握了握。   顾笙轻声道:“夫君,一直皱眉,会长出皱纹的。”   晏辞微微一愣,用指尖抚了抚额头,有点为难地道:“哎呀,那岂不是要变丑了?”   他语气颇为,顾笙仰头仔细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心疼,接着环住他的腰。   晏辞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逗笑了:“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吗?”   晏辞将手覆在腰间的小手上,看着远处地平线,神情依旧如往日那般平静。   “别担心,一切都好。”   -------------------------------------   于是这一天晚上,晏辞被顾笙强迫着早点上床,小夫郎的态度十分强硬,这回也不哭了,就是坚持让晏辞早点睡觉。   于是晏辞只好在床上抱着他,哥儿似乎生怕他趁自己睡着跑了,还伏在他的胸前压着他。   晏辞表示:“你就不怕压死我?”   顾笙不理他,在被子里扭了扭身子,于是晏辞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天都亮了。   这一觉睡的太好,以至于他盯着屋顶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是谁。   耳畔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晏辞闻声抬头,就看到屋门开了,一个身着一身淡青色的美人走了进来。   晏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呼吸一滞。   顾笙依旧是顾笙,只不过身上没再穿平日里洗的发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棉布衣裳。   而是换上了前些日他在布庄给他买的那套天青色的丝绸。   裁剪得体的对衿罗衫顺着清瘦的身体垂坠,在腰线处被明金银鱼扣松松系连,衬得那段纤细的腰身更加不盈一握。   他今日没有挽起头发,柔软的发丝半拢在腮旁,被一根素银簪子斜斜固定在头顶。   晏辞的目光顺着他的发丝落在他的耳旁。   小巧柔软的淡粉色耳垂上,一对珠圆玉润的牵银珥玉坠在其下。   他记得那是顾笙的娘亲留给他的,只不过顾笙一直不舍得带出来。   晏辞盯着那对珥玉看了许久,直到顾笙忐忑地小心问他:   “...好看吗?”   晏辞的目光从他的耳垂落在他的眼睛上。   “很漂亮。”他说。   顾笙手指攥着衣袖,嗫嚅道:“你喜欢吗?”   晏辞轻轻叹了一口气。   “喜欢。”他轻声道,似乎生怕声音高了半分便会惊动佳人。   “我很喜欢。”   顾笙垂下头,唇角却无法抑制地扬得好高。   直到一只手把他拉了过去,他耳垂上的玉珠随着动作在空气中轻轻摇曳。   晏辞漆黑的眸子看着他:“是特意打扮的?”   顾笙腼腆地点了点头,其实他是看夫君这些天太累了,所以鼓足勇气把这身他一直不敢穿的衣服穿了起来,就是想让夫君高兴一点。   他想了想,又认真说:“你要是不想我穿出去,我就不穿了...”   “别啊。”晏辞注视着他的脸,“你很漂亮,就应该穿的这样好看。”   -------------------------------------   夜色降临的时候,远处最后一抹炊烟也隐藏在地平线之上。   镇上终于热闹起来,和苏青木他们约好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在香铺门口见面。   苏青木难得正式打扮了一回,余荟儿本就漂亮,此时换上了一身绯色的罗裙,发间插着一把银质蓬沓,吸引了每一个路人的目光,她喜欢这种感觉,然而当她看到那个一身青衣的小人儿时,目光一凝。   顾笙身上带着令人怜惜的脆弱美感,身边的人穿了一身淡色的衣袍,一双黑色长靴把腿部修长的线条勾勒的淋漓尽致。   这两个人一出现,便引起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苏青木看着晏辞啧啧称奇:“没想到你打扮起来还挺人模人样的。”   “是我本来长得就帅。”   ...   满大街都是穿着新衣服的姑娘和哥儿,镇上最大的一条街上挂满了花灯,引来无数人围观,摊子上卖的最多的还是泥塑小人,还有捏成娃娃形状的点心。   隔着街边的院墙,能看到里面是镇上家境优渥的居民为自家女儿或是哥儿建的乞巧楼。   这时候的七夕并不像现代那样被赋予“情人节”的含义,但是无论是给女儿过的节日,还是给情人过的节日,都不耽误节日热闹的氛围。   虽然四个人约好了,但是几个人并没有一起走,不一会儿街上便挤满了人,晏辞个子高,不费力地牵着顾笙的手穿过人群。   不过在人群里的顾笙就没这么幸运了,一边担心不太结实的丝绸袖子被扯坏,一边担心被人踩到脚,还要担心耳朵上的玉珠会掉——这可是娘亲留给他的东西。   晏辞一边努力避开前面的人流,一边努力地顾着顾笙,结果到了一街口,不知哪里用来一群带着花帽的人,瞬间就将顾笙冲出了他的视线。   顾笙在人群里眼睁睁看着晏辞拉了一个陌生的小哥儿自顾自地往前走。而他用力扯着嗓子喊了两声没有丝毫作用,等戴花帽的人群过去后,人不见了。   ...   晏辞那边好不容易冲出重围,一转头刚要问顾笙怎么样,回头就看见一个陌生的哥儿,正在一脸娇羞地看着自己,自己还死死拉着人家的胳膊,吓得他赶紧松开手。   一阵道歉后,那哥儿心情颇好地走了,晏辞赶紧往回走去找顾笙,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晏大哥,你也在这儿。”   晏辞一回头就看见余荟儿一身绯色,亭亭玉立地站在一个小摊前,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余姑娘。”他惊讶着走过去,“你怎么没和苏青木在一起?”   “苏大哥去那边买东西了,让我在这里等他。”余荟儿笑意盈盈。   晏辞点了点头,他急着去找顾笙,打了个招呼便要离开,余荟儿却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晏辞回过头,虽然这些天余荟儿和铺子里的人都混熟了,但在这个朝代,一个姑娘拉住一个男人的事并不常见:“...余姑娘还有什么事?”   余荟儿毫不胆怯地看着他,她眨了眨眼睛,盯着晏辞,然后笑道:“你这么着急走做什么?”   晏辞一时之间没明白她的意思,站在原地看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余荟儿看着他沉默,眯了眯眼睛,她习惯性在暗处用打量着猎物的眼神打量身旁那些男人们,此时面前的人与其他人在她看来也并无不同。   余荟儿看着他,然后拢了拢头发很自然地靠近,身上的花香味愈发浓重,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一直沉默的晏辞:“晏大哥怎么从来不看我?”   “店里的苏大哥和杨大哥都很喜欢我,那你...”   “余姑娘。”晏辞突然开口打断她。   他声音不大,除了两个人周围没有人能听到:“我有夫郎了。”   余荟儿笑容不减,也不掩饰,坦荡地问:“那又如何?”   “是我帮你把你那些香品卖出去的。”她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出言提醒道,“你别忘了,也是我帮你说服苏大哥参加斗香会的。”   她盯着沉默的晏辞:“顾笙他不过是个哥儿,他能帮你什么?你不会打算和一个哥儿过一辈子吧?”   “余姑娘之前帮忙的事我很感激。”晏辞抬起眼,他的眼神很淡,“但是顾笙他是我的夫郎,希望余姑娘言辞间尊重他,而且我是打算跟他过一辈子。”   余荟儿一时之间愣住了,她瞪着晏辞,似乎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拒绝了。   晏辞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仿佛什么也没说,又仿佛说了一切,然后移开目光,没有再看她,而是道:“而且如果你不喜欢苏青木,可以直接跟他说,没必要...”   “没必要什么?”听了这话余荟儿终于咯咯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她逼近一步,“没必要骗他?那你说,我骗他什么了?”   她盯着晏辞的眼睛:“我既没说过喜欢他,也没答应他什么要求,我骗他什么了?”   晏辞没有再看她,他的态度让余荟儿自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忽视了,这种从没有体验过的感觉让她觉得无比羞愧,面前的人的目光就像在她身上泼了一盆冷水。   余荟儿瞪着他,许久之后,一股无名的恼怒攀上她的心头,敏感的内心仿佛被扎了一根刺,那根刺在她心里不停地搅着,迫使她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让它平静下来。   于是她笑了,路人皆朝这边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这穿着光鲜的一男一女。   余荟儿直起身子,露出那对儿可爱的小梨涡,她盯着晏辞,轻声道:“你会后悔的。”   晏辞没再说话,也没有再看她,他还要去找顾笙,于是转身离开这里,身影很快汇入人流消失不见了。   …   余荟儿站在原地,路过的人看着这两人,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在余荟儿耳朵里,他们似乎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似乎在嘲笑晏辞的“不解风情”。   笑声不时传来。   她几乎是咬着牙盯着他消失不见的影子。   直到一阵马蹄声传来,有什么东西停在了她身边。   余荟儿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一架车舆外壁刷着清漆的马车停在她身旁。   那马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拥有的。   余荟儿皱了皱眉,无论里面是谁都不是她惹得起的,于是她加快步伐想要避开。   就在这时,马车帘子突然被拉开了,露出坐在里面的人的脸。   那是个男人,打扮上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面目还算英俊,只是一双眼睛又细又长,所以看人的时候平添几分不怀好意,让人情不自禁地背后发凉。   他上下打量着一身朴素,然而容貌昳丽的余荟儿,有些无礼且惊奇地啧啧道:   “没想到白檀镇这种穷地方,还能有这等绝色。”   余荟儿在心里冷笑一声,这种口舌不干净的登徒子她见得多了,转头就想走,那公子哥却叫住她:“走这么快做什么?你那情郎不懂怜香惜玉,本公子可是懂的。”   余荟儿站住脚步,转头看了看他:“你到底有什么事?”   公子哥探出头,看了看晏辞离去的方向,故作遗憾地叹息道:“本公子向来见不得如此不解风情的人,竟然丢下这么漂亮的姑娘自己走了。”   他话音一转:“良辰尚好,要不本公子陪姑娘赏灯?” 第53章   余荟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晏辞离去的方向,心念一动,立马明白他的来历,于是拢了拢头发,大大方方站着。   刚才的恼意一点点随风而去,一抹娇笑爬上她的漂亮的脸颊,故意道:“还是算了吧,我只喜欢长得俊俏的公子。”   那人眯了眯眼睛,面上也不恼,慢悠悠道:“那姑娘到底是喜欢长得俊俏的公子,还是姓晏的公子啊?”   晏。   余荟儿一听到这个姓微微错愕,终于抬头正眼看向他。   只见这人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嘻嘻道:   “你看巧了不是。”   “正好,我也姓晏。”   -------------------------------------   晏辞穿过人群一路往回走,一边跟人打听有没有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哥儿,一边从长街这边走向那边。   直到一个老妇人看他像无头苍蝇般乱转,看不下去给他指了方向。   晏辞顺着她说的方向而去,这才看到一个青色的身影正坐在旁边已经关门的店铺门口的台阶上。   他心头一紧,忙跑过去。   ...   顾笙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才退到一个安静的地方。   他生怕晏辞一会儿回来找不到他,于是就躲在一边的台阶上坐着。期间路过的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打扮的像个娇贵小公子的哥儿。   毕竟今日出门的姑娘哥儿繁多,每年这个节日都有那么几个不谙世事的和家仆走散。他们以为是谁家走失的小少爷,有不少人上前与他搭话。   “你是谁家的哥儿啊?是不是和家人走散了?”   顾笙轻声解释了,说自己在等夫君回来了,人们便点了点头散去了。   他坐在台阶上,等的无聊了,就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就着远处照过来的光,低头看着青石板上爬来爬去的蚂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熟悉的梅香味掠到面前。   顾笙嘴角扬了起来,果不其然一抬头就撞入熟悉的眸光中。   “跑哪去了?”晏辞把他拉起来,坏心眼地隔着一层单薄的轻衫捏了捏他的腰。   顾笙把手按在他的爪子上,抬起小脸,月光下眼尾的小痣愈发红润,衬得其人面色白皙如玉,拢在乌黑的发间,好看的要命。   顾笙根本不上他的当,非常认真地指出:“明明是夫君你拉着别的哥儿走了,我喊你半天都不回头。”   这话说得晏辞多少有点羞愧,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那不是人太多了吗...”   顾笙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但也不发作,就是睁着眼睛看他,晏辞看着他的脸手就开始痒,忍不住又捏了捏他的小脸。   “还要不要逛?”他低声问。   顾笙体力不行,被人群挤了半天早就累了,但是又想看花灯,也不知哪来的劲儿。   晏辞看着他倔强的小脸,试探道:“我背你?”   顾笙果断地摇了摇头。   晏辞委屈,一副被嫌弃的表情:“不要吗?”   顾笙继续摇头,还很认真地分析:“夫君,在外面要注意形象的。”   你不要形象我还要的。   虽然他是个哥儿,但在外面也不能让夫君总背着。   晏辞倒是没这方面负担,他就是想和顾笙多贴贴,他不愿意就算了。   于是又陪他逛了一会儿,直到顾笙玩够了,看看天色也已经不早了的时候才往回走。   因为今天路上的人多,不少平时早就打烊的铺子还开着,到处欢声笑语。   等到路过他们铺子所在的那条街时,晏辞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就远远地看到街的尽头,他们的铺子里面还隐约亮着烛火。   晏辞以为是谁忘了熄火,万一走水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不管有意无意,后果都是负担不起的。   他于是拉了拉顾笙的手:“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接着快步上前,到了门口才发现门没锁,刚迈进门,就看到苏青木站在院子里。   苏青木听到声音立马回头,脸上的表情有些焦急,晏辞微微错愕,没想到他在这儿。   两个人一见面,同时开口。   “晏辞,你看没看见荟儿?”   “苏青木,你怎么回来了?”   苏青木焦急,语速很快地说:“我和她走散了,哪都找不到她,我还以为她先回铺子了。”   “她既然没回来,我还是再去找找吧。”   晏辞一听到“余荟儿”的名字,又看着苏青木焦急地样子,斟酌了一下:“余姑娘,她——”   “晏大哥,你们在聊什么啊?”一个带着清脆的声音十分突兀地出现,将他的话打断。   两人同时转过头去,只见余荟儿站在门口,依旧先前那身打扮。   她看见院子里的两人,尤其目光落在晏辞身上时,脸上既没有窘迫,也没有尴尬,笑的十分得体自然。   没等晏辞开口,苏青木就上前乐道:“哎,荟儿,你跑哪去了,我找了你半天,可急死我了!”   余荟儿面色如常,看到晏辞后甚至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接着就转向苏青木:“看到一边有卖小玩意儿的,就去看看,结果一回头就找不到苏大哥了。”   她侧了侧头,此时原本头上插着的银质蓬沓已经换成了一支雕花鎏金嵌丝玛瑙簪子,顶部的珠子晶莹圆润,在她浓密的发间看着非常好看。   晏辞的目光在她头上的簪子上停了一瞬。   她话音刚落,就凑到苏青木身边笑道:“苏大哥,灯会我还没转够呢,我们再去看看好不好?”   苏青木自然不可能拒绝,立马就答应下来。   他们刚要迈步出门,苏青木转过头问晏辞:“对了,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晏辞的眼神有些复杂,他看了看苏青木,又看了看余荟儿,只能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出了门。   顾笙站在香铺门口等着晏辞,先是看见出了门的两人,朝他们友善地笑笑,接着又看见慢腾腾出来的晏辞,问道:“夫君,怎么了?”   晏辞看了他一眼,心想刚才那种事根本不可能跟他讲,万一引得他多想就更不好了。   “没什么。”他拉了拉顾笙的手,“我们回去吧。”   -------------------------------------   过了七夕以后,时间便过得快多了,晏辞整日在香房,香铺里的人没人敢去打扰他,就连在他面前说话都是小声的,顾笙和杨安负责给他打下手,苏青木负责到外面采买香料。   一切井井有条。   第不知多少次试香后,看着晏辞越皱越深的眉头,就连一向喜欢插科打诨活跃气氛的杨安都屛住了呼吸。   “公子...”他小心翼翼地问,“还是不对?”   晏辞把香炉盖子扣上了。   “不试了。”他看了看面前面色沉重的两人,“歇会儿。”   顾笙和杨安一起轻轻松了口气。   晏辞乐了:“你们两个这是什么表情?我又不吃人。”   杨安赶紧转移话题:“公子,最近我又从老李那儿得到不少消息,你要不要听?”   老李就是镇上消息最灵通的乞丐,之前晏辞让杨安给他和那帮“丐帮”兄弟们点儿铜板,负责帮他打探消息。   不过那是月前的事了,当时主要为了防备他那个弟弟。   后来在茶坊虚惊一场,幸而得了晏老爷的承诺,晏方果然没再出现在他面前,晏辞也是安心不少。   不过这条路子他还是留下了,这几日正好派上用场帮他打探打探有关斗香会的消息。   ...   “镇子最东头的王家...就是家里主卖线香的那个,和隔壁主卖香丸的李家...”   “听说他们两家的东家前些日子打起来了,互相指着鼻子说对方家的香不好。那场面,嗬,就差当街斗殴了,不过没打成...回去以后两家香铺的香品就各自降价一半,好多人去疯抢——“   “打住。”晏辞做了个“停”的手势,“现在先不说八卦。”   杨安做了个“明白”的手势,立马换话题:“王家李家这次都参加了斗香会,从外面采购了不少香料,应该是和往常一样做衙香无疑了。”   “赵家现在是镇上可以比肩晏家的世家,听说这几个月以来,家里至少聘了五六个年过半百的老香师,也不知在研究什么香。至于晏家——”   他斜了晏辞一眼,见他面色不变,卖关子失败,嘿嘿干笑了两声:   “晏家以往都是晏老爷亲自制香,不过晏老爷自从上次去道观以后身子好像就不好了,他们看到每天都有丫鬟从后门出去倒药渣。”   晏辞听到此终于出声:“所以?”   杨安接着道:“所以现在去参加斗香会的那道香应该是晏二公子负责。”   他还特意在“公子”前面加了个“二”字,不过看晏辞无动于衷的表情,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那你知道他做的是什么香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杨安摸了摸鼻子。   前些年,晏家因为是镇上第一家的缘故,总是老早就制出香来,然后把名字公之于众,让其他人又羡慕又嫉妒。   这晏家这次的这道香反而是所有世家当中捂得最严实的那个,不像往日。   “不过听说前些天有人在酒楼遇到过那个公子。”   “他当时喝醉了,只说——”   “这次斗香会,他赢定了。” 第54章   “赢定了?”   晏辞心想,他哪来的自信?   他手上还沾了些香粉,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结果怎么闻都不满意,并且越闻越觉得像一坨垃圾。   生气。   这道衙香最开始有记载还是宫廷御香,虽说是宫廷御香,但其实所用香料并不复杂,也没有什么珍奇香料,只是胜在配比十分精妙。   民间的香师就算知道香品用料,不知道配比也很难仿出味道。   合成一道香的香料分量比例必须精准把控至微,有一丝偏差,做出的香品就会变成另一种味,在这个没有精密仪器,又没有香方的年代,晏辞只能凭借记忆和嗅觉来制出他曾经记得的味道。   修香是很费时间和精力的一件事,更何况他越修香越沮丧。   宫廷御香啊,果然还是麻烦一些。   一旁的杨安和顾笙看着他,其实在他们闻起来,那些香炉里散发的味道已经足够让人陶醉了,也不知道晏辞到底在钻什么牛角尖,并且眼看着隐隐约约有走火入魔的趋势,似乎自己跟自己较劲。   “还有半个月。”   晏辞弹了弹指尖,衙香不比其他的香,制完还要窖藏至少半个月,方能使用。时间紧意味着最终的成香不会如他想象的那般尽善尽美,这对一向对香品要求甚高的晏辞来说简直像一种折磨。   杨安在一边看着他眼底发青,也不知是昨晚熬了多久,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归西,这公子要是归西了,自己以后岂不是得喝西北风?   于是提议道:“要不你歇两天,和顾哥儿出去走走?最近梨子下来了,好多人都去镇西边摘梨子吃。”   白檀镇西边几里外的地方有一片梨树林,很久以前是一片荒地。   后来县令刚刚上任时,来白檀镇体察民情,临走时命人开垦了那片地,并且让人种下一片梨树苗。   如今已过十载,昔年还是树苗的梨树早已亭亭如盖,每到清明前后,满树满枝雪白的梨花就如同春日新雪,引得附近镇子的人前来观赏,踏青游玩。   而临近秋日时,挂在枝头的梨子饱满欲坠,很多镇上的人会去那片梨子林采摘梨子,久而久之也成了白檀镇的一景。   此时正是梨子成熟的时候,虽然没到收获的季节,但已经有不少人携家眷而去。   晏辞听完在心里暗叹,现在就算在他面前放两筐荔枝他也没有兴趣,然而顾笙听完杨安的话,身子却微微动了动。   晏辞看了他一眼。   顾笙也不说话,也不看他,双手放在膝上坐的端正。脸上表情依旧乖顺温和,眼睛乌黑,长睫微垂,安安静静的坐着,就像个精致的瓷人儿。   晏辞十分好奇,也不知道他那个厚脸皮岳父是怎么把儿子养成这幅样子的,但是不得不承认,每次看到小夫郎这幅乖巧的样子,都让他心软。   他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你想去摘梨子吗?”   顾笙闻言,抬起黑亮干净的眸子看向晏辞,既想陪晏辞出去让他歇歇,又怕耽误他的事,想了想于是摇了摇头。   “夫君。”他声音很软,“我听你的。”   晏辞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那我们过两天去吧,等我把这些弄完。”   他的目光划过面前的香料,总之再过几天就到了月中,为了留出窖藏的时间,就算香方不完美也只能如此了。   -------------------------------------   七月流火。   难得有一天天气不错的时候。   晏辞一边哼着曲一边往行囊里放干粮,顾笙则拿着一只掏空了的葫芦灌水。   他心情不错,决定好好放松一下自己,已经开始幻想在梨树林里度过一天美好的二人世界。   他和顾笙有说有笑地出了门,抬头就看见面前停着一辆虽然简朴,但是貌似容量很大的马车,由两匹还算健壮的驽马拉着。   苏青木的脑袋从马车里伸出来,大声道:“晏辞,去西边摘梨子吗?一起啊!”   晏辞睁大眼睛,刚想问他怎么在这儿,又看见杨安的脸从他身后露了出来:“公子,东家租的车能坐六个人!你快上来!”   晏辞:“...”   心情不佳。   等爬上车以后,才发现靠在车窗边坐着的余荟儿,依旧带着好看的笑容,还脆生生跟他打了个招呼。   晏辞:“...”   心情更差了。   于是他自告奋勇出去驾车,杨安还跟他抢了半天“车夫”之位,被他果断拒绝了。   晏辞后背靠在身后的车舆上,看着远处,幻想中的二人世界在身后几人的笑声中化成泡沫。   顾笙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坐在里面,他温顺地坐在他旁边,用力握着他的手。   车子一路向西,很快就看到那片梨树林。   只见那片林子位于土路边缘,已经有不少人在摘梨子,只不过奇怪的是,东边的林子里聚集了不少人,而西边的林子一个人也没有。   就仿佛两片林子被从中间用一条看不见的栅栏隔开了。   晏辞有些疑惑,停了车之后,几人有说有笑地下了车。   杨安临下车前指了指西边那片林子,解决了晏辞心里的困惑:“公子,你看着点摘,西边的梨子不好吃,又酸又涩,长得还丑,你别摘错了。”   晏辞有点迷茫:“这是为什么?”   杨安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西边的很难吃,从来没有人摘,大家都摘东边的吃。”   晏辞点了点头,眼见苏青木和杨安拎着筐像猴子一样冲了过去,顾笙腿短,步子也小,晏辞陪着顾笙走在后面,脸色依旧不是很好。   顾笙抬头看着他,抬起手覆住他的心口,晏辞被他的动作逗笑了,把他的手拉下来:“你这是做什么?”   弄得好像西子捧心一样。   顾笙咬了咬唇,看着晏辞眼底的青色,坚定道:“你不能再熬夜了。”   “以后我要监督你早睡觉。”他认真地看着晏辞说。   “行啊。”晏辞与他十指相握,“都听你的。”   他跟着顾笙随便逛,也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去,走着走着便不觉往西边的林子去了。   晏辞抬头便能看到枝头挂着梨形的果子,一个个看着长得又粗又糙,形状也是很不规律。   果然很丑。   晏辞仰着头看着那枝头的梨子,然后伸手摘下一个,放在手里把玩一下,又放在鼻尖闻了闻,不禁笑了起来:“这不是梨子啊。”   顾笙看着这长得很丑的果子,只见晏辞用力将其从中间掰开,一种带着丝丝酸甜的香味传来。   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晏辞一只手拿着一半凑到他鼻子前面。   顾笙抬头看了看他,然后伸出舌尖小心舔了一下,舌尖立马传来一种涩涩的感觉。   “唔。”顾笙往后退了小半步,摇了摇头,“不好吃。”   晏辞收回手。   “这是榅桲(wenbo)。”晏辞看着手里的果子道,然后抬头看了看面前成片的,无人问津的榅桲林。   他脸上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光。   顾笙看着他:“这个果子好难吃,怪不得没人摘。”   晏辞赞同:“的确是。”   这种果子也算是梨子的一种,不过因为不好吃所以不被人所食,知道的人也不多。   但是在他面前,这一大片榅桲林就仿佛一处没有开采的金矿。   晏辞卸下肩上的竹筐:“我们摘点回去。”   顾笙不解地问:“摘它做什么?”   晏辞已经挽起袖子开始动手,一边摘一边说:   “当食物的确不好吃,不过这东西药用价值还是蛮高的,而且——”   他将拳头大的果子放进筐里:“而且这是一道传世名香的主原料。”   ...   等到晌午的时候,他们背着满满一筐果子去和苏青木他们汇合。   苏青木坐在车里叼着半块烧饼,看见他过来,跳下车,递给晏辞两块,脑袋凑过来仔细看了看他:“晏辞,你最近脸色好差。”   他煞有介事道:“男人也得注意一下形象。”   晏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鼻尖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倒吸了一口气:   “你用了面脂?”   苏青木吓得赶紧把手里的烧饼塞到他嘴里,还警惕地朝马车看了看,压低声音:   “你能不能小点声?”   晏辞把饼从嘴里拿出来,神色更古怪了。   “你怎么开始注意外在形象了?”   一看苏青木紧张地朝车里余荟儿的方向看,晏辞在心里深深叹息。   他还没有说话,苏青木就将他拉到一边,表情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晏辞这才意识到这才是他这次跟来的原因。   只听他低声说:“你看没看最近的账本?”   因为铺子是苏家的铺子,晏辞还是有身外外人的自觉,深知再要好的朋友有时候也要有边界感。   于是什么账本什么的,他一向从不过目,他们店里的账簿一向杨安记下来再交给苏白术对账。   苏青木神色渐渐沉重:“昨天珠儿结账时跟我说,咱们这月收益比上月少了好多。”   晏辞咬着饼:“你不是说最近大家都忙着斗香会,没人买香吗?”   “我刚开始也这么想的。”苏青木说。   “不过,我又翻了上个月和上上个月的账本,每个月都比上一个月少一些。”除去税收和原料采买,还有外聘制香的人工费,剩下的红利每月都在减损。   晏辞想了想:“如果是珠儿管理账簿,那应该不会出问题。”   苏青木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也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苏青木心想:“你看看你现在的脸色,我怎么跟你说。”   这几天铺子里根本没人敢打扰晏辞,要不是下个月有可能要喝西北风,苏青木准备熬到斗香会结束再和晏辞说。   入不敷出。   晏辞沉吟着,这些天他经常熬夜脑子都不打转,于是试探着问:“这几天我用的香料太多了?”   苏青木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你用的那些才值几个子儿啊。”   好吧。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赵家那孙子仿我们四合香的事。”   “记得。”晏辞回答,就是赵安侨,之前跟晏方在一起的那个胖子,“他们家不是就喜欢仿别家铺子的香吗?”   而且上次还搞了个什么荔枝四合香,等于将他们大半四合香的生意抢去了。因为四合香本来就不复杂,晏辞也没当回事,要不是后来晏辞又推出了其他香品,靠着四合香他们早就凉了。   “昨天我找人去他家铺子看了,你猜怎么样。”   晏辞心里有了不太好的预感,试探着问:“又被仿了?”   “他们店里新上架的那些香全是我们之前研制出来的那些。”   “再这样下去,下个月我们就要亏本了。” 第55章   到家以后,已经天黑了。   晏辞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苏青木把他放到铺子门口,这几日他彻夜不眠,改了十多遍,终于把香方定了出来了。   这道香在现世本是唐朝开元年间所制,最初乃是货真价实的宫廷御香,后来流入民间,方子变了几次才变成如今的样子。   不过这道香的名字倒是流传了下来,叫做“开元帏中衙香”。   这香的方子昨日被他放在了香房,虽说铺子的香房平日里只有他一个人用,但想来想去还是贴身保管的好,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顾笙在他身后爬下来,那马车对他的小短腿来说有点高,晏辞一手揽着他的腰将他抱了下来。   因为大家都去摘梨子,所以香铺今日没有人,晏辞从怀里拿出钥匙,打开门:“你是在这儿等我,还是跟我一起进去。”   顾笙自然不愿意一个人待着,于是像个豆包一样黏在晏辞身后,晏辞将那筐榅桲放进仓库,然后才去了香房。   香房的门锁坏了,由于平日没有什么人进,所以一直没有修,他点了桌子上的烛灯,照亮整个屋子,那张香方昨晚他还挑灯誊抄了一遍,此时就放在桌子一侧的一摞书下面压着。   露出的一只角微微上翘。   晏辞走到桌子旁边,刚要把香方抽出来,动作却微微一顿。   他的目光在香方露在外面的一角停了片刻。   顾笙站在他身后,见他盯着那张香方一直没有动作,跟着走到他身旁,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夫君,怎么了?”   晏辞听到他唤自己,这才将目光从纸上移开,然后伸手抽出方子,举起来对着烛火照了照,看了看上面的字,是他的字体,有点乱,但是看得清上面的字。   唯一不同的是,本来平整压着的纸张一角有一些皱褶。   晏辞抿了下唇,然后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门外昏暗的夜色:   “没什么。”   顾笙紧张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虽然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见他的表情,然而顾笙还是觉察处他语气有点异样,于是他有些担忧地抬头去找他的眼睛,希望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熟悉的镇定自若。   但是烛光太暗,他看不清。   身旁的人仿佛知道他在看自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又滑下来顺带又捏了一把他的脸。   “回家。”晏辞说。   -------------------------------------   第二日,当清晨第一缕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透过来照到顾笙眼睫上时,他轻轻地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入眼是身旁人密长的睫,覆盖住冷白皮肤上眼下的乌青。   顾笙有点惊诧地眨了眨眼,夫君这些天难得一次醒的比自己还晚,呼吸细微平稳,正睡得很沉。   顾笙看着他的脸,许久他伸出手,小心地用指尖去触碰他眼睫。   睡梦中的晏辞依旧一如既往的安静,顾笙的指尖蜻蜓点水般掠过他浓密的睫毛,他的眼睫被触摸后轻轻颤了颤,顾笙见状连忙把指尖缩回去。   然而晏辞丝毫没有醒的预兆。   顾笙又大胆地伸出指尖,一寸寸沿着他睫毛的边缘,勾勒出扇形弧度,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微痒意,他的目光落在他眼底的乌青上。   顾笙本来弯弯的眉眼敛了起来,眉宇间仿佛也笼了几分憔悴。   他往他的方向蹭了蹭,伸了伸手似乎想抱住他。   然而想了想害怕惊动他难得的沉眠,最后还是轻手轻脚地起了身,从他身上迈过去。   顾笙整理好仪容,给小毛小花喂了吃食,看着它们扇着耳朵,埋头在食槽里呼噜作响,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巴,完全没有之前看到家是粉嫩可爱的样子。   清晨的气温不高,正适合早起去赶集,他从马厩里牵了马,准备往镇子的方向去。   顾笙虽是个哥儿,但本来就经常见人赶马车。   况且跟晏辞旁边坐了这么多回,虽然晏辞从来不让他碰过缰绳,每次都让他舒舒服服靠着自己,但久而久之顾笙看着他的手势也会了。   小棕马虽然是个身形矮小的驽马,放在市面上都要低价卖的那种,但其实生性温和,而且通人言,十分听话。   顾笙给小猪起名叫小毛小花的时候,问过晏辞给小马起什么名字。   晏辞当时正在一旁拿草逗他刚抓来的蛐蛐,随口答道:   “啊...叫赤兔好了。”   顾笙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给马起名字叫兔子做什么?   他没理他,自顾自地给小马起名叫小黄,从此经常这么叫它。   小马相比起“赤兔”这个名字,看起来跟喜欢“小黄”多一些,因为叫它的时候它会温和地把头转过来。   “小黄,小黄,今天我陪你去镇上。”顾笙温柔地用手抚摸着小黄的脖子,小黄抖了下耳朵,低下头又啃了一把食槽里的干草。   顾笙一手挎着筐,一边去镇上。   如果起的够早就能赶上镇上每天早上的集市,这时候集市上卖的青菜便宜又新鲜,肉也是刚宰的家畜,还带着鲜红色。   他选了几样晏辞平时喜欢的菜,又选了几样自己喜欢的。   有些摊贩看他长得漂亮,年龄又小,十分惹人怜惜,会好心多给他称上一些;当然也有的看他一脸单纯,于是坑他一把。   顾笙不是会讨价还价的人,一般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还好晏辞之前打听到了物价,一一教给他平时买的菜,米粮和油的价格在什么区间范围内。   久而久之顾笙也就没那么好骗了。   买了菜和肉,又带了两颗碗口大的鹅蛋,准备回去炒了,往回走的时候路过旁边卖水果的小摊。   此时正是梨子成熟的季节,不同于他们前些天在林子里摘得又小又硬的野梨子,摊子上的梨子一个个饱满澄黄,形状圆润。   他伸手拿起一个梨子,放在鼻尖闻了闻,清甜的味道让人心情舒畅。   晏辞之前说,一本叫《齐民要术》的书里至少记载了十八个关于梨的品种。   由于其润肺降火效果,一直有“百果之宗”的名号,而此时正是食用的好时候。   顾笙于是又挑了几个梨子放在篮子里,然后把所有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好。   他做这些的时候,不远处有几个打扮富贵的公子哥儿刚从镇上那条勾栏巷子里出来。   这几个人喝的醉醺醺的,显然一副宿醉的样子,想趁着清早人不多的时候抓紧回府。   其中一个正是素来和晏方交好的王氏香铺的少东家,叫做王朋兴。   此时眼尖地看到了顾笙,朝旁边的同伴努了努嘴:“...看到那边的美人没有?”   旁边的人眯着眼睛看过去:“知道,晏家大少爷的夫郎。”   “晏家大少爷。”   王朋兴重复了一遍,接着发出一声嗤笑,似乎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还晏家大少爷?你知不知道,‘晏家大少爷’就是个笑话。”   从前的时候,晏方与他们几个私下聚会时,经常会说起他那废物一样的兄长,说那么漂亮的哥儿配给他,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王朋兴有意给晏方出气,顺便看看这不识好歹的哥儿到底长得什么天香国色。   想到这儿,他趁着未消的醉意,朝顾笙的方向走过去。   顾笙刚刚将手里几枚铜板交给卖梨子的大娘,忽然身后有一道阴影遮住太阳,他抬起头,就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   顾笙不认识他,准备绕过他离开,那男人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   “你就是顾笙?”那男人身上还带着酒气,带着几分放荡的语调道,“长得还真不错,就是命不怎么样。”   “嫁了个草包。”   身后几人跟着发出大笑。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哥哥劝你,能改嫁趁早改嫁吧,不然再过几天,等他就成全镇的笑话了,就来不及了。”   顾笙本来一直没说话,听到这句冷不防开口:“你才是草包。”   他声音又轻又软,但是这样的一句话被他说出来,令在场的人无不错愕。   王朋兴似乎没想到他会顶嘴,眉毛一扭,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你说什么?”   顾笙抱紧怀里的篮子,十七八的哥儿,比同龄的哥儿还要矮些,气势上直接就短了一截。   可此时他抬起头,精致的脸上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顾笙面对一个高自己很多的男人,其实内心很害怕,可这个人当着这么多人诋毁他的夫君,顾笙不允许自己转头跑掉。   “我夫君不是草包。”他声音还带着颤,却尽量大声说,“你们这些背地里说他坏话的人才是!”   王朋兴瞪着他,身后已经有人窃窃私语,他没想到被有生之年能被一个哥儿当街顶回去,上前两步作势扬起手,愤怒地威胁道:   “你个哥儿找死吧?!还敢骂我,信不信我——”   顾笙看着他扬起手,一瞬间抱紧怀里的篮子。   他咬着唇,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强迫自己不许退缩:“你不敢的。”   王朋兴还以为能见到这小哥儿吓哭转身逃跑的场面,却没想到顾笙丝毫没有跑的意思,依旧站在原地。   “当街打人是犯法的,如果你打我你就要进衙门。”   顾笙咬了咬唇,努力保持镇定,学着晏辞的样子道:“而且这么多人都看着,大家都能帮我作证,到时候丢人的可是你。”   王朋兴瞪大眼睛,脸上的表情十分惊诧,本来想羞辱这哥儿一番,却没想到这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小哥儿,嘴上一点不让份儿。   直到他身后跟着来的人看不过去,拽了拽他的衣服:“走了走了,晏家的人,你惹他做什么...”   眼看周围人的目光聚了过来,已经有摊贩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王朋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更加无地自容。   他狠狠瞪了顾笙一眼:“你给我等着!” 第56章   顾笙回去的时候,发现都快正午了,晏辞竟然还没有醒。   他赶紧把那一筐菜拿到灶台上,准备趁着晏辞没醒,做好吃的给他。   顾笙将那堆在集市上买的饱满的梨子清洗干净,一个个去皮挖空,再从罐子里找出些枸杞红枣百合放入挖好的梨盅,最后再在最上面铺上一层冰糖,一个个摆放整齐放入蒸笼中。   笼屉是前几天刚买不久的,仔细闻还能闻到一股竹子的清香,他仔细地将笼盖盖好,又将灶台下的柴火往里送了送,这才直起身。   他本想坐在一边儿等着梨子蒸熟,这时隐隐约约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   他推开门,出乎意料的是,晏辞既没有泡在香房里,守着他那些香具,也没有伏在案前,用他漂亮的字写着什么。   他此时搬了个凳子坐在井边,背对着顾笙坐着,手里还拿着一把还勺子,不知道在挖着什么。   顾笙好奇地走上前,发现他面前放着一筐果子,一个个拳头大小,表面凹凸不平,正是几天前他们去林子里摘得那筐榅桲。   顾笙有些奇怪,平时晏辞这个时候都是在香房研究他的香方的,而且他之前还说那方子没研究好,一直很焦虑,可今日怎么一反常态,坐在院子里挖起梨子来。   “夫君,你挖这些梨子做什么?”   晏辞正挖的兴致勃勃,闻言抬头笑道:“想起来一些东西,准备试试能不能做出来。”   顾笙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错愕地看着他:“可是夫君你今天不去研究那个香方了吗?”   晏辞闻言却是手指不停:“先不去了。”   顾笙奇怪地看着他,他不明白为什么之前还对香方极为上心的夫君突然变了态度。   晏辞低下头,没有解释,他神色淡淡,就连顾笙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顾笙很敏感,他觉得晏辞有什么事没有跟他讲,想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晏辞没有说话,他神色平静至极,还站起来进屋搬来了一个竹案放在旁边。   “怎么了?”他笑着看向一脸踌躇的顾笙,“我在家陪你不好吗?”   “不是…”顾笙抿着唇,也不知该说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总觉得晏辞心里有事的样子,可是见他面色如常,又不知该怎么问。   晏辞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手里拿着一个榅桲,手法颇为娴熟地用刀将最上面的顶部切去,再用勺子将这果子的最中心连核带肉的一块儿挖去。   挖去的果肉也不浪费,去掉核以后,剩下的部分便统一用一旁的石钵盛着。   这样一来,那一个个榅桲在他手里便变成了一个个“小瓮”。   见晏辞神情颇为认真,顾笙不愿打扰他,便也去屋里搬了个凳子坐过来。   许久,晏辞转过头,看见顾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神态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动作,他开口问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早上去镇上了。”顾笙乖顺地回答,“镇子早上卖的菜最新鲜。”   晏辞随口问道:“那镇上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顾笙迟疑了一下,他不敢告诉他今天早上在集市发生的事情,虽然那些人最后还是恶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就走了。   但顾笙后来才后怕起刚才的举动,自责自己刚才胆子太大了,万一那伙人真的对自己动手怎么办?自己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岂不是又要让夫君担心?   于是他没敢再在镇上闲逛,赶紧驱车回了家。   顾笙摇了摇头,不准备跟他说这事,而是指着筐子里的果子,好奇地问:“夫君为什么要挖这个果子?”   晏辞的动作,就好像是自己之前做梨羹的样子。   难道夫君想到什么新奇做法来吃了?   可是一想起之前这果子又硬,味道又涩,顾笙暗地里下定决心,夫君若是想吃就自己吃吧,自己才不要吃第二口。   晏辞看着他眉头紧皱的小模样,故意卖了个关子,笑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顾笙自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起身也去厨房拿了一把勺子,坐到晏辞旁边,挑了一个果子,学着他的样子一点点挖了起来。   不过他力气小,好半天才挖出一个,但是细心仔细,不一会儿他们两个就将十来个洗干净的榅桲去瓤挖空,在一旁篦子上整整齐齐摆了一圈。   那果子果皮澄黄,洗干净了摆盘安置,这一看之下也算貌美。   榅桲本来不是这个地区的产物。   这东西还算是一种外来物,晏辞不知道为什么这树会被种在这里。   想来大概是因为白檀镇外面那片地的一边儿不适合栽种,而榅桲树种恰巧由于好生长的缘故,所以才被与梨树一同种在那里。   等到果子挖的差不多了,他方才站起身,从香房里拿出之前磨好的香粉,然后用了沉香和檀香两种,比例为十比一。   他把那香粉与白蜜一同搅拌调和,捏成小指指肚大小的香丸,然后和顾笙一起用小的香匙一点点填进刚刚挖好的榅桲之中。   顾笙看到这,才知道夫君挖这果子不是用来吃的。   看他的样子似乎想用这果子做香?他还没看过这种用梨子制香的方式,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的动作。   看了一会儿,这才忽又想起自己放在笼屉里的梨子还在火上蒸着,连忙起身去了厨房。   万幸的是,时间刚好,没发生像上次的“锅巴”事件。   一揭开蒸盖,梨子煮熟后的清甜随着蒸汽扑面而来。   顾笙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等着蒸汽散去后,他才上前,取下布垫着手把蒸笼取下来,快步走进院子里。   晏辞那狗一样灵敏的鼻子早就闻到了蒸梨子的香甜,眼睛都亮了起来,他非常自觉地站起身凑了过来,却被顾笙躲开了跃跃欲试的手。   “小心烫。”   梨子这种东西单吃太过寒凉,但若是用这种方法蒸制,则有清热润肺之功效。   “冰糖雪梨羹。”   顾笙一边用蒲扇在那一笼蒸梨子上方小心将热度吹散,眼睛一边依旧好奇地看向晏辞的方向,等着梨羹变凉的功夫,他走过去:“夫君,这也是制香的方式吗?”   他还从没见过用果子和香料配在一起的,就算在镇子上活了快二十年,也没听说镇上有谁这样做。   用果子制香...闻所未闻...   晏辞明白他困惑的点,因为即使在现世,唐代之前的合香香方都没有额外添加过花果香味。   古人第一次将花果香融入传统的沉檀香品,将清甜活泼的果香与典雅稳重的沉香融合,也是在南唐之后的事。   而在这个架空的朝代,除了他大概也不会有第二个会想到用果品入香。   正因够新奇,所以够独特。   顾笙看着篦子上那些个榅桲,已经被晏辞填满了香,接着他又将切下去的顶部盖在上面,用削细的竹签固定在果子上,看着跟自己刚做的“雪梨羹”有异曲同工之处。   “夫君。”顾笙好奇问道,“这个也需要蒸吗?”   晏辞站起身弯腰将篦子端起,走进伙房。   顾笙连忙跟上去,就见晏辞用刚才他蒸梨羹的方式,将十来个果子沿着圈放上蒸笼,摆满后盖上蒸盖。   “就像蒸梨子一样。”   顾笙心想,只不过他的梨羹里放的是枸杞冰糖,而这榅桲里放的是沉香檀香。   他虽然不太熟知那叫榅桲的果子,但看着这相似的步骤,忽然灵机一动,好奇问道:   “…如果这香若是用寻常梨子盛,是不是也可以?”   “自然可以的。”   无论是梨子还是榅桲都可以作为这道香的主料之一。   只不过榅桲相较于梨子,香味更浓郁,水分也要少上许多,尤其在蒸煮的过程中能让香粉与果肉更快融合,散发的香味也会更加浓郁一些。   两个人走到院里,刚刚出锅的梨羹已经差不多可以入口了。   那梨肉经过高温煮后,已经熟软无比,本来雪白的梨肉如同浇了一层琥珀色的蜜,只需要用勺子轻轻用力,软嫩的梨肉就会化开。   与红褐色的枣,乳色的百合,在梨汁冰糖汁中融在一起,形成淡淡的茶色,盛在白瓷碗里,不断散发着甘甜的清香。   “呼...还是好烫。”   顾笙小心地用勺子盛了一口汤汁,用唇抿了抿,就赶紧放下勺子,不过还是被烫了一口。   他吐了吐舌头,用手在梨羹上面扇了扇。   晏辞拿着勺子轻轻搅拌着碗里的羹,等到温度差不多了才递到顾笙的手里。   虽说临近夏末,可正午的日头还是很毒,阳光透过头顶枝叶交错的空隙,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影子,影影绰绰映在院子里的两个人身上。   晏辞站起身,走到门口,将院门敞开。   从他们这个角度,刚好能到远处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里零零星星的颜色斑驳的小点,是在地里分散劳作的农人。   通往村子的小路上还有几个扛着鱼竿,背着背篓,刚从湖边钓鱼回来的人,兴奋地讨论着今天谁钓的鱼数量最多,个头最大。   耳畔蝉鸣不断,微风轻轻吹动他鬓前的碎发,将空气里让人烦闷的燥热吹散几分。   晏辞眯着眼看着远方,晴空无云,湛蓝的长天与成片的稻田在遥远的天际交接成一条微微发白的线。   顾笙依旧坐在竹凳上小口小口吃着羹,嘴角沾染了茶色的糖渍。   他身子寒凉,所以正对于晏辞来说有些毒的日头对他来说刚好,甚至还舒服的眯了眯眼,不知不觉有些困了。   晏辞走到他面前,影子正好覆盖在他身上,本来被晒得暖烘烘的顾笙被人挡了太阳,于是抬起头。   晏辞俯下身,用指腹擦掉他唇边的汁水。   “你困得都睁不开眼睛了。”他说。   而且眼睛都已经眯成一条缝,看着更像猫了。   于是顾笙用力晃了晃头,这才将瞌睡虫从脑子里赶出去。   晏辞伸手收了他的碗,打了井水洗净了,这才走进厨房。   他的余光看向一旁的笼屉,源源不断的蒸汽顺着笼屉的缝隙卷出,与此同时一种从未出现在这个朝代的甘甜味道,第一次出现在这个破旧的庭院里。   顾笙寻着味道来到厨房,正看到晏辞将笼屉掀开。   他吃惊地看着蒸汽散去后,篦子上那几个果子,因为几次蒸煮,水分完全滤干,果皮紧缩,看起来更丑了,然后与此同时顾笙闻到了另一种味道。   晏辞盯着篦子上的果子,然后低头仔细品了品那香味。   原本酸涩的榅桲蒸煮过后,让人忘了其酸涩的味道,徒留果香浓郁,难以忘怀。   里面的沉檀香粉在蒸煮过后,与梨香充分融合,在原本可以静心凝神的香气基础上又添加了一丝清馥。   他将那几个榅桲放到盘子里,将已经蒸煮柔软几乎脱落的外皮剥去,最后将梨肉和香粉一起在石钵中研和,等到浸透了梨汁的沉檀彻底阴干后,他才将那些粉状装进盒子里。   这香的原理不过是将果香浸入沉香之中,使沉香染上了果子的清香。   虽然如此,可沉香稍显浓郁的味道还是会压住果的馥香,若是做成线香等更方便的香型,点燃时香味不好散发,容易使原本甘甜的香味大打折扣,所以他索性做成香粉。   晚上,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两人洗过澡后,晏辞头发还没干,乌黑的发梢在亵衣上滑落一串水珠。   临睡前他将白日已经晾干的香拿了出来。   顾笙在旁边披散着发,一直注意他的动作,目光一直跟随着晏辞手里的盒子,这用果子做的香他还从没闻过味道。   晏辞着他好奇的目光,温声道:“想不想试试?” 第57章   顾笙正了正身子。   “你来。”晏辞拉过顾笙的手。   顾笙被他引着进了屋,脱了足衣,爬上床。   晏辞取来一个小巧的白瓷香炉,在其上放了个小碟,再用小勺盛了少许香粉放在碟子里,依旧用的“熏香”的方式。   屋内,白瓷炉中渐渐因为升腾的热气,烤化碟上的香粉,伴随一丝白烟袅袅,满室自馨。   晏辞熄了油灯,顾笙在他怀里阖了眸。   窗外细雨声不断,轻轻敲打着窗棂。   屋内,他在鼻尖萦绕的那抹香气中渐渐放松了身体。   两只足埋在被子里,干燥的脚掌与柔软的被褥接触,舒适感从脚心传来蔓延到四肢,白日里的劳累在思绪渐渐放空之时,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他在半梦半醒中,莫名梦见江南三月的初春微雨,撑伞乘舟携风过,雨打玉花满枝头。   甘雨染梨香,氤氲满庭芳。   -------------------------------------   第二天,晏辞早上起来,发现窗外雨已经停了。   他隔着顾笙,探过身子将窗户推开,然后用一旁的叉杆撑起窗户。   下了一整晚的雨,晨曦微凉清新的风吹散屋子里昨夜残留的香气,那咸湿中夹带着甘凉的味道,让他看着窗外恍惚出神。   窗外树梢上的雨水顺着枝叶滑落,在地上浅浅的水洼中落下一圈涟漪。   顾笙身上盖着单被,侧卧着还蜷在他身边,似乎感受到了少许凉意,于是往他身边贴了贴,睡眼朦胧地睁开眼。   他盯着阳光下空气中漂浮的灰尘,耳边听到一旁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转过头就看见晏辞已经穿戴整齐,正在拿着香铲铲着香炉里的香灰。   也不知道他在昨晚那道香里加了什么,竟是一夜好梦。   晏辞正凝神清理着香炉里的香灰,感受到目光,抬起头就看到顾笙在盯着他出神。   他昨天在这道帐中香里额外加了一点点龙脑,给本来就温和的香又添一丝清爽的凉味,既不会影响原本的甜味,还能将安神的效果发挥到最好。   他走上前,坐在床边,顾笙还躺在床上,半睁着眼,莹白的手腕放在头顶的枕头上,歪着头眯着眼,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晏辞拾过他的手腕,用有些粗糙的指腹揉着他手腕内侧,细细看着他的手指。   顾笙的手指相比手腕处的皮肤,算不上细腻,食指拇指侧还有薄薄的茧,甚至不少地方都布满了细细小小的疤,看着应该是裁布,或是做什么活时被工具伤到的。   大概是以前经常干活的缘故,掌心有一点发硬。   相比之下,晏辞这双手不仅骨骼均匀,十指修长,皮肤上没有半点疤痕,掌心除了这些天他制香时留下的茧子,一看从前主人便是养尊处优的。   顾笙被阳光照得眯起眼,看着晏辞坐在床边垂眸看他,手指还不停摆弄他的手。   “你别摸啦。”   他被他揉得痒了,终于忍不住四指屈起微微拢住他乱动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的手很糙的。”   成亲之前,媒婆上家里跟他娘亲说,一个哥儿要想嫁的好,手和脚都要软软的,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夫家才会喜欢。   顾笙从前经常帮娘亲干活,自然不可能养出这样的手,以至于娘亲总是自责偷偷抹泪,怕顾笙若是以后嫁出去,会被夫家不喜。   晏辞低着头,用手指一寸寸抚平顾笙的掌心,拂过他手心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   “以前做活的时候,不小心用剪子划到了。”顾笙解释说。   晏辞盯着那条疤,用指尖顺着那条疤划过,看着当初应该伤的还不轻。   “以前受了很多苦吧。”   顾笙忽然听到晏辞的声音,他仰起头去看他的眼,然而晏辞垂下的发丝挡住了脸,看不清神情。   于是顾笙摇了摇头,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腿上。   他已经觉得自己是镇上最幸运的哥儿了。   虽然他力气小,身子也不太好,总觉得自己帮不上夫君什么忙,只能尽量将家里的一切收拾好。他总觉得自己能帮上夫君的地方太少了,要是自己能做更多就好了。   顾笙从床上爬起来,他看着沉默的晏辞,主动展开手指,将细白的手指伸到他指间,和他十指相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养成这个习惯的,明明他以前一直是个独立的哥儿,小的时候有什么事还会跟娘说。   后来娘不在了,他就把话藏在心里,跟自己说。可是如今他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坏习惯,只要在夫君身边,就忍不住往他身上靠。   后者一语未发,握紧了他的手。   不多时,小院响起了敲门声,晏辞估摸了一下时辰,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的杨安满头是汗,把草帽从头上摘下来当扇子不停扇着,只不过扬起来的全是热风:“公子,东家让我跟你说,你前几天托他订的货今早到了,现在就在驿站呢。”   镇口那个驿站是镇上唯一一个驿站,规模不大,不属于官营,后面有可以寄存货物的仓库,还连着一家可以供商队借宿的小客栈。   此时驿站门口一个大汉正站在驿站门口一辆运输货物的马车前,脚边还放着一筐东西,几个脚夫一脸愁容地将车上的剩下几个相同的筐卸下来。   大概因为天太热,那筐已经开始从底部往外流水,所有人都捂着鼻子绕着那筐东西走。   晏辞远远地看到站在马车另一边的苏青木朝他挥手,他赶紧走上去帮忙,还未离近,敏感的鼻子就闻到一股腥臭味。   他脚步顿了一下,喉头上下滚动,苏青木一见他这幅样子,拦住他:“你在旁边站着吧,这东西味儿重,粘上衣服洗都洗不掉。”   那商队的大汉皱着眉看着他们三个,粗声粗气道:“你们买的这什么东西,半路上就臭了,流了我一车的水,我这其他货物都染上一股臭味。”   如今这是热天,这筐里的东西早在运输路上就挂掉了,就算让人路上按时往筐里加冰,也抵不过运输时间太长,臭了倒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杨安记得刚才晏辞还说这是他订的“香料”,这么臭的东西,跟“香”字有半点沾边的地方?   晏辞用袖子擦了擦鼻尖,只听大汉在一旁不满地嘟囔道:“今早刚到,这冰刚化了不到一个时辰,味儿就出来了。”   ...   晏辞驾着车将那几筐搬进院子,顾笙听到声音出来围观,他一边看着那筐一边好奇:“夫君,这里面是什么啊?”   晏辞伸手掀开筐上的盖子,将里面蒙在筐口的已经湿淋淋的布也掀开。   里面竟然是数十个巴掌大的青黄色的海螺,一个挤着一个,只不过随着筐打开,一股浓重的腥臭立马跃到半空中。   顾笙忍不住“呀”了一声,以为晏辞想吃螺子了。只不过闻着这味道,这螺子肯定不能吃了...   晏辞摸着下巴打量着那些海螺,看这个头还是南海流螺,他蹲下身,从里面挑一个拿出来,仔细打量着。   它的口盖——也就是螺厣(yan),还紧紧贴在螺肉上,完好无损。   不过因为路上死了几个,又因为天气炎热,此时整个筐里都弥漫着腥臭。顾笙悄悄往后退了半步,甚至还皱了皱小鼻子:“夫君是想吃海物了吗?”   “这是一种香料。”晏辞用指尖扣了扣海螺上的薄薄一层口盖,以此证明自己不是吃货。   顾笙一脸迷茫,海螺还能制香?   晏辞的鼻子比他敏感,其实此时早已经头晕目眩,然而还是当宝贝一样将那一筐海螺一个个拿出来放在盆里。   这巴掌大的流螺,身上只有很小的一处可以被当成香料使用,此时这个离海很远的边陲小镇根本不可能卖这种香料,就算有卖,也没有人会用。   晏辞将一片螺厣从上面撕下来,海螺的身上只有这一片小小的,倒三角形状的口盖。   海螺并不是香料,然而它的口盖却是,并且在香道中还有个专门的名字称呼它,叫作“甲香”。   而他那道尚未完成的衙香,最后加入的一道香料就是它。   ...   晏辞拿了个大锅,倒上黄酒,马不停蹄的把那一堆螺厣煮了,顿时腥臭味道伴随着高温蔓延了整个院子。   那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臭味,尤其在高温煮至下,更是无法言喻的臭。   他们院子外面更有路过的村民一脸狐疑,在门口探头探脑,闻见味道都不敢进来,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   谁家在煮屎?   晏辞用布抱住鼻子,硬是将那锅东西反复煮了四五遍,一遍遍过水焯沫,又是倒酒又是加蜜,腥臭味才算淡了不少。   甲香这味香比较独特,一般与其他香料一同混合使用,只因为这香料单独焚烧味道不怎么样,不仅不怎么样,可能还有点臭。   但是如果和其他香料放在一起制成合香焚烧,产出的味道会格外的芳香。   只因为这道香可以使其他香料的味道变得醇厚,而且还能使香味聚而不散,有许多传世名香都会用到这味香料,加上与不加简直是天壤之别。   当然这东西想要变废为宝,炮制手法非常复杂。   过了一会儿,等到味道小了点,顾笙终于忍不住凑过来,他鼻子动了动,闻了闻晏辞身上的味道,又退回去,晏辞看向他,难过地瘪了瘪嘴:“你嫌弃我。”   顾笙赶紧摇头,身体却很诚实地站在离他有五步远的地方,晏辞手长,一伸手就把他拉了过来。   顾笙被他扣在怀里,还被他毛茸茸的脑袋一顿乱蹭,感觉自己身上跟他一样也沾染一股鱼味,终于涨红了脸,用细白的小手用力抵着晏辞的胸。   阳光正好,适合洗澡。   等到顾笙洗完,晏辞把院门一关,搬着木桶往院子里一放。   想来也没有谁想不开爬墙偷看男人洗澡,于是他在桶里放了不少香料和药材,大大方方脱了外衣,进去泡了个痛快。   他靠在木桶边上,手就搭在桶的边缘。   屋子里刚洗完正在擦头发的顾笙,透过敞开的门看见木桶里的人,皮肤冷白,搭在木桶边缘的手臂肌肉紧实,乌黑的发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雾。 第58章   顾笙手下擦头发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   他无意识地用牙轻轻咬着唇,目光落在院子里,如同被什么东西黏住,怎么也移不开了。   脑子里有两个声音。   一个跟他说:你一个哥儿,怎么盯着男人的身体,害不害臊?   另一个跟他说:反正他是你夫君,人都是你的,想看就看,怕什么?   顾笙在这两个声音当中不知不觉浑身发热。   晏辞洗完刚穿好衣服,一回头余光就看到顾笙站在屋檐的阴影里,也不知站了多久,看向他的眼神躲躲闪闪,见到他转过头,这才后知后觉跑回屋。   晏辞将木桶洗干净,放到原来的位置,这才进屋。   顾笙正坐在窗边坐着,双臂抱着膝盖坐在椅子里,眼睛盯着窗外的几株枝繁叶茂的植物,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动静,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忙低下头。   晏辞走到他面前,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窗外的花草。   他身上还带着热腾腾的水汽和皂角淡淡的清香,腰带没系,上衣半敞,露出一片线条流畅,犹带水汽的肌理。   顾笙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度,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将脸扭过去,耳根通红一片。   又脸红了。   晏辞垂眸暗自心想。   原主这身子底子本来就不错,脸虽然没有自己本来的帅,但好歹跟自己从前相像个七七八八。   况且这些天在他不断坚持努力健身下,胸肌腹肌肱二头肌样样不缺。   所以,应该还让人满意吧?   于是他凑近他,低下头,半干的一缕长发几乎滑落进他的衣领,带着湿意贴在皮肤上:   “好看?”   顾笙转头瞪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世上有这么自恋的人,跟他怄气说:   “不好看。”   晏辞委屈屈:“为什么不好看?”   顾笙脸上滚烫,不想跟他这厚脸皮说话,抿着唇支吾半天:“反正就是不好看。”   晏辞叹了口气,一脸失望:“不好看我就拔了。”   顾笙本来还在害羞不敢看他,听完这句话浑身都僵了,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神色惊恐:   “拔,拔什么?”   晏辞无辜地指着窗外之前种的一排野花:   “花啊,你不是说不好看吗?”   顾笙抿着唇,耳后根血红。   晏辞再次得逞,忍着笑抚了抚掌,就此结束话题:   “走吧,陪我去河边一趟。”   -------------------------------------   他和顾笙将那剩下的还新鲜的流螺放在木桶里,用车拉着去不远处的河边清洗。   这东西需要清洗很多次,用院子里的井水太过麻烦,不如直接到河边清洗来得快。   这条小河水浅,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更像是一条小溪,就算小孩子掉进去也淹不到。   天气热,河对岸有不少小孩子拿着自制的抄网,一边叽叽喳喳拎着小桶在小河里捞河蟹,不过由于没什么经验,声音又大,动作也慢,总是捞空。   几个孩子半天就捞到一条小鱼,原本的新鲜劲儿过了,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晏辞洗完了螺,抱着臂站在岸边看了半天,一个没忍住把鞋脱了,就那么踩着水里的石头,跑到对面跟着他们一起跑到水里去捞鱼。   一堆八九岁的小孩里混进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看着突兀又好笑。   “你们这样是捞不到的。”晏辞蹲在一群孩子中间,拿着竹竿做的抄网在空中比划着。   刚开始孩子们还看到一个陌生人过来还有点儿怕生,等晏辞先后抓了两只□□,一只螃蟹后,立刻成了这群孩子中的核心人物。   “你得把网放在下面,不要出声,趁它们不注意...”   “脚步一定要轻,你看水里都起圈了,它们就知道你过来了。”   等他又眼疾手快从水里拎着一条青蛙腿,将那浑身光滑的小东西扔进桶里时,围着他的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地跳着喊:   “大哥哥好厉害!”   晏辞一脸得意。   -------------------------------------   顾笙蹲在对面,托着腮看着他带几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意。   他们住的地方离村子中心远一些,平时虽然经常有小孩子跑着从他们门前路过,不过孩子们似乎都对这个院子有点忌惮。   很久之前这里是晏家存货用的院子,当时还有家丁把守,大概因为家丁看着凶神恶煞的,时间一长,村民都知道这里不住人,所以一般都路过看一眼,时间长了也会告诉自家孩子少跑到那里玩。   直到晏辞他们搬过来,和村子里的人打了不少交道,渐渐熟识了。   晏辞那边已经挽着袖子,给几个小孩传授专业“摸鱼”经验的晏辞,并且言传身受,围在他周围的孩子们一个个全神贯注,生怕听漏了什么。   小孩子们一个个对他马首是瞻,还将刚刚采来的野果送给他吃,顿时让晏辞生出一种幼稚的快感。   他一边吃着果子,一边跟他们聊得正开心。   那果子不知叫什么名字,味道酸酸甜甜的,晏辞跟吃糖豆一样一颗一颗扔进嘴里,几个孩子见他喜欢吃,立马献宝一样把小篮子里所有果子都给了他,以此换取他手里的小鱼小虾。   晏辞一边传授经验,一边吃的不亦乐乎。   正说得乐呵,无意间抬头看见顾笙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对岸,望着自己出神。   他依旧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这么热的天,就为了洗螺挽了个袖子,此时穿的十分正经,抱膝坐在那里,把下巴放在膝盖上,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不知想到什么高兴的事。   晏辞越看他越像被遗弃的小动物,于是他弯下腰鞠了一捧水,溅起几滴水花吸引了顾笙的注意。   “想什么呢?”   顾笙摇了摇头,晏辞伸出手招呼他:“下来。”   顾笙依旧有点局促,犹豫着。   晏辞知道顾笙在担忧什么,无非是担忧在外面脱了鞋子,会被人看去,虽然这一点在他看来觉得不可思议,但他可以理解顾笙的想法。   “来吧。”晏辞鼓励他,“这里只有我怕什么?”   “这水不深的。”   晏辞又撺掇几句,顾笙犹豫着,终于还是脱了鞋袜,将一双白白净净的脚放到河水里。   水有一点凉,刚好抵消了炎热。   晏辞朝他伸过手,顾笙小心将手放到他的掌心里,渐渐也放开了。   “凉吗?”晏辞出声问道,“你可以踩在我的脚上。”   顾笙摇了摇头。   几个小孩也不怕生,之前跟晏辞混的很开心,现在又一口一个大哥哥围着他们两个。   晏辞若有所思地看着顾笙站在水里,一边将发丝拢在耳后,一边弯腰看孩子们掌心里托起的螃蟹,脸上的笑意温柔的不行。   他站在旁边看着顾笙跟着那群小孩温柔说笑的样子,又过了一会儿,怕顾笙的脚一直泡在水里会着凉,于是走上前。   几个小孩子见他过来,立马围着他央求他再抓一只青蛙。   晏辞弯下腰:“今天先不抓了,不如你们去试试哥哥的办法,比比谁最先抓到好不好?”   几个小童立马大声说好,拿着渔网一窝蜂地跑到河的那边去了。   “好了。”   眼见孩子们都跑远了,晏辞走到岸边穿上鞋,将洗好的螺放进桶里,然后把裤脚已经全湿了的顾笙拉上岸。   “该走了。”   他一手拎着一桶螺子,一手拎着顾笙,抬头看见顾笙还看着他们离去的影子。   晏辞挑了挑眉。   顾笙转过头,上前几步抱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怎么了?”   顾笙摇了摇头。晏辞抬起他的下巴,看见他眉间氤氲着水汽,张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想...”顾笙瘪了瘪嘴,他想说他想要个孩子,男孩女孩还是小哥儿都可以,然后看着他长大,叫自己一声“阿爹”。   晏辞眨了眨眼睛,如同往常一样猜测了一番他的心思,接着拉了拉他的手,温言安慰:“以后会有的。”   顾笙脸红地垂下头,晏辞揉了揉他头上的头发,声音轻快道:“喏,给你吃果子。”   他伸手将刚刚从孩子手里拿到的战利品给他,谁料顾笙没有接,盯着那果子,又看了看空了一半的小篮子,然后抬起头,有点儿惊恐地看向他:   “夫君,这果子不能吃太多...”   顾笙没有说吃太多会怎么样,因为他的话没有说完。   只见后者突然身子一晃,接着便无声地滑落在地。 第59章   晏辞在黑暗里睁大眼睛,耳朵嗡嗡作响,他太阳穴随着一种胀痛感不断地跳着。   他尽力将注意力凝聚起来,盯着黑暗中的一点,就这么僵直地躺了片刻,许久才隐约用耳朵捕捉到了什么。   他屏住呼吸,那声音混杂着杂乱的耳鸣,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渐渐清晰,那是一个很细的声音,仿佛在哭,哭个不停,哭的他难受。   他难受不是因为这声音很吵,而是这声音让他心疼。   因为他认出了那是顾笙额哭声。   晏辞眼睫颤动着,努力睁大眼睛想要从黑暗中找到顾笙的影子。   然而下一刻鼻尖却捕捉到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   这味道比任何醒神的药都有用,他“蹭”地从床上坐起来,伏在床边就是一顿干呕。   他在这浓重的味道中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眼前终于一点点亮了起来。   -------------------------------------   晏辞勉强用力,微微偏过头,床旁边坐着一个小小的人,正垂着头小声啜泣着。   晏辞沉默着支起身子,抬了抬手指,轻轻勾住他有些凌乱地散落的发丝。   垂头小声啜泣的顾笙感觉到发丝摇晃,他一边抹着泪抬起脸。   晏辞一看,好大的两颗桃。   顾笙哭的眼睛都肿了起来,晏辞心想不知道人见他这幅样子可能还以为自己死了。   他们就这样对视片刻,终于顾笙“呜呜呜”地伸出两只手,晏辞直接捞着他的腰将他捞到怀里。   他哭得好厉害,趴在晏辞身上像一只小猫,瞬间就把晏辞的衣服洇湿了一大片。   晏辞一只胳膊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只能用另外一只手艰难地摸了摸他凌乱的长发。   “夫君...”顾笙将头埋在他颈侧不断地唤着。   晏辞只能更紧地抱住他。   “没事。”他闷声笑道,语气故作轻松,“还活着呢。”   他细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只来得及听他说什么果子不能多吃,接着自己就眼前一黑。   顾笙抹着泪,说那果子味道不错,但是不能多吃的,以前有人吃多了,结果中毒死掉了。   顾笙却是哭得不行:“你,你突然就晕倒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他大概想说“我还以为你死了。”   但是觉得这样说太晦气,于是把嘴里的话支吾着化成哭声。   -------------------------------------   “小伙子,年纪轻也不能不爱惜身子。”   之前晏辞救了余庆,便是把他送到这里的,也因此医馆的老郎中对他有印象,此时皱着眉捋着花白的胡子,食指中指按在晏辞的手腕上。   郎中说是因为自己最近操劳过久,一下子又吃了太多的果子,气血攻心,才导致忽然晕倒。   不然以他的体力,吃果子并不会中毒。   老郎中说完还捻着胡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年纪轻轻的,正直好年岁,气血精力不足,这可不是好事啊。”   晏辞大惊失色。   他心想,他冤枉啊,他也没干什么啊,他明明是吃多了果子才晕倒的,怎么说的跟他肾亏体虚一样?   他有点儿忐忑,悄悄用余光瞥了一眼顾笙,后者还在轻轻抽泣,似乎没有主意到他“体虚”的事,晏辞这才放下心来。   他暗自心想,要是隔他以前的体魄,熬几天万万到不了要死要活的程度,谁知这身子他养了这么久,吃个果子还能中毒。一定是这副身体的原因,一定不是他的问题!   不过...他偷偷瞄了身旁的顾笙一眼,后者坐在他旁边已经抬起了头,正用手抓着他的衣摆,认真地听老郎中的讲话。   好丢人啊。晏辞心想,也不知道顾笙怎么把他弄过来的,万一被路人看到了多不好,他还要脸呢。   万幸没有什么大事,老郎中开了几包药,让他回去煎服,并且千叮万嘱,最近不可劳累过度,又熬了一碗清毒的药,叮嘱晏辞一定要服下,接着便去忙了。   顾笙接过那碗药,一点点用汤匙搅拌着,然后郑重地看向晏辞。   晏辞看着那碗药,又想起上次装病骗顾笙的事,顿时感觉胃都拧巴了:“我晾晾...一会儿再喝...”   他还想耍赖一下,一会儿偷偷倒了,这味觉炸弹的滋味可不好受。   但是顾笙明显知道他要干什么,非常坚定地摇头。   “今天没有蜜饯了。”他说,“而且之前夫君说过以后不会再骗我。”   晏辞喉头一哽。   小夫郎长本事了,把他的话记得一清二楚,现在都学会用话噎他了。   -------------------------------------   等到晏辞愁眉苦脸地喝完了一碗药,两人这才拿着剩下的药材出门,途中顾笙一直努力扶着他,虽然晏辞几次想把手抽出来,安慰他自己没事,并且自己可以自己走。   可每当这时候,顾笙就将他的胳膊搂得更紧,还抬起小脑袋气鼓鼓地抬头瞪他。   于是晏辞所有话都被这又软又犟的眼神堵在喉咙里。   两个人一路上同时沉默。   晏辞走得非常难受,感觉像在拄着一个比他矮了两个头的拐。   然而他还不得不拄着,身子一边高一边低地迈着步子,路过的人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看半身不遂的可怜人一样。   他真想直接把顾笙扛到肩上,大步回去,直接扔到床上,好好揉一顿,然后...   再然后,他的思绪被打断了。   与此同时,晏辞轻轻眯了眯眼,燥热的空气里令他鼻子发干,喉咙里裹满苦涩的中药味,让他非常不舒服。   一股饭菜的味道伴随着轻的可怜的风传来,令他觉得周围的温度都升高了。   晏辞抬起头,发现身旁是陈记那光鲜的门店。此时正是人多的时候,门外等着不少前来接自家主人的马车,有几个喝醉了的公子被自家随从扶着,步履蹒跚地走出来。   晏辞一边将顾笙护在身侧,一边准备快步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他的鼻尖捕捉到一丝奇怪的香味。   那香味混杂着酒气与饭菜的味道,几乎闻不出来。   晏辞闭了闭眼。   虽然那味道转瞬即逝,但是他前些天几乎每天都在跟这道香作伴,这香在他手下变幻了几十种味道,他绝不会闻错。   有人在这附近,或者说在这酒楼的某个雅间里点了香,点的还是他刚做出来不久的那道“开元帏中衙香”。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停住脚步。   他脚步停下的太快,以至于顾笙都没反应过来,依旧抱着他的胳膊,于是踉跄了一下,由于惯性扑到晏辞怀里,鼻子还撞上了他的胸膛。   他抬起头摸了摸鼻子,就看见晏辞的目光追着刚刚那喝得烂醉的公子哥。   那人身着不凡,虽然不认识,但很显然家境不错。   刚刚那瞬间消散的香味就是路过他的时候传来的。   晏辞上前拉住正要转身回去的酒博士:“刚刚那位公子是谁?”   酒博士被他拉住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着刚才那人离去的方向,沉思了一会儿:“小的也不认识。”   他指了指二楼雅间:“不过早些时候那位公子是从楼上的雅间出来的。”   晏辞抬起头。   接着他视线就凝在了二楼的窗口处。   二楼没有点灯火。   窗扉没有完全关上,两页窗扉之间露出的黑色洞口像一张形状怪异的嘴。   就在晏辞看着那扇窗的时候,下一刻,半掩着的窗口后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在窗户边上站了一会儿,仿佛察觉到什么,目光朝下看去。他的目光落在晏辞身上时,目光顿了一下,接着用又细又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晏辞。   晏辞看着他的脸,眯了眯眼。   那人盯着他片刻,这才缓缓转过目光,又看向紧紧靠着他的顾笙。   片刻后,他露出一个怪异的笑,伸手点了点晏辞,嘴唇一张一合,上下唇极为夸张地动了动,目的性很强地想让下面的人看清他说的什么。   接着吐出两个无声的字。   废物。   晏辞瞳孔微缩。   那道身影下一刻便带着猖狂的笑意消失在了窗口。   -------------------------------------   依偎在晏辞身侧的顾笙看到晏方脸的那一瞬就用力抱住身边人的胳膊,力度大的让晏辞隐隐作痛。   顾笙还没来得及问晏辞怎么了,突然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引起周围一阵抱怨的骂声。   顾笙惊呼一声,用力拉着还站在原地的晏辞躲到一边。   马车过去的瞬间,一支还未燃尽的线香伴随着一阵清晰的嘲讽笑声,挑衅般被人从马车窗口扔了出来。   那支线香在地面上滚了一圈,顶端还燃着的一段烧红的香摔在地面上,在半空中迸溅出点点火星。   顾笙不知道那是什么。   然而晏辞盯着那段残香一眼,走上前,附身捡了起来,顾笙看着他一言不发注视手中的香,于是小心凑过去。   虽然他的嗅觉没有夫君那般敏锐,但是那半截线香散发的味道令他微微错愕,不仅抬起头去看晏辞。   “夫君,这不是...”他抿了抿唇,没有把剩下的半句话说出口。   晏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并非没有表情,而是所有的表情都被淹没在冰冷的神色之下。   顾笙从来没有见过晏辞是这副表情,以至于他走上前,害怕地拉住他的袖子,似乎这样就可以将他脸上令人陌生的冰霜融化掉。   晏辞指尖夹着的那快要烧完的半截线香,他只消一闻便知道正是这些天他们花费无数心血制出的那道“开元帏中衙香”。   顾笙紧紧盯着他手里的那支香,他心里砰砰直跳,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几天前才完成的香方,此时已经被人制成了香,还像垃圾一样随意扔在他们的的脚下。   他的目光朝着马车方向离去,依旧记得刚刚晏方站在窗口看向他的眼神。   顾笙转回目光,他双手抱着身边人的胳膊,犹豫着不知要不要开口,就见身旁人手里那段香被一点点攥在手里,在力度下碎成几段,从他的指缝间落下,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   “夫君...”顾笙担心地忍不住唤出声。   晏辞望着这条街的尽头良久,才侧过头看向顾笙。   “没事。”他的脸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声音在夜色里也显得有些沙哑,“吓到你了?”   顾笙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晏辞此时绝不是表面上这般平静。   这几个月来,顾笙已经习惯了晏辞永远一副笑着的模样。   不管发生什么,他在他面前永远是温和的笑容。   但是他此时清楚地知道,夫君生气了。   这让他感到很紧张,于是将小手放入他的掌心,想让他握住自己的手。   “夫君...”他细声细气地问,用手指紧紧握着他的手。   “你,你怎么了?”他忐忑地抬头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握着的人一点点收紧五指,把他的手握在掌心。   温暖从手一直传到胳膊,顾笙的心跳这才一点点恢复平静。   晏辞感受到了掌心传来的温度,一只像小猫一样的爪子软软的伸进自己的掌心,他感觉到痒意低下头。夜色里顾笙抬起来一张小巧的脸看着自己,月色里他的眼睛好像一对黑曜石,闪着动人的光。   “我没事啊。”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轻轻拉着他的手晃了晃,脸上刚才的表情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60章   白檀镇最北有一条又长又窄的街。   这条街与旁边那条更加幽暗的小巷子只隔了一排胡乱插在地上的栅栏。   这里聚集着各种贫困的没有收入,或是老弱病残的镇民,和旁边一到夜晚就传出的缠绵笑声的小巷子一起成了镇上最为混乱的地方。   卯时三刻,隔壁终日不合的夫妇的叫骂声透过薄薄的一面砖墙准时传了过来,与此同时他们第三个婴儿高昂的啼哭声也随着不远处的鸡叫划破清晨的宁静。   杨安一骨碌从地上的草席爬了起来。   头顶一只蜘蛛从裂了的梁上掉到他头上。   他咕哝着,将蜘蛛拾起来扔出去,穿上他那套还算干净的衣服。   临出门前,他脚步顿了一下,又返回去,从床下的角落里拿出一个破旧的陶罐,打开将里面还没铺满底的铜板一个个数了一遍,才心满意足地将陶罐推回去。   如今不同老娘死后那几年,他身无分文四处干零活,一天一顿饭的生活。   他一直觉得自己命还不错,幸运地在镇上找了一个差事,攒了点小钱租下这间屋子,虽然周围永远充斥着难闻的味道,但总算是有了落脚点。   他出了门,灵活地躲过挂着小儿的尿布晾衣绳,迈过地上的鸡屎和羽毛,还有刚杀了的鸡流的一地血,快步朝这条又乱又挤的街尽头走去。   走到主街上他和卖馒头的摊贩讨价还价半天,对方可算同意二文钱的馒头卖他一文钱。   他蹲在街边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喝着免费的米汤,一边干着他每天早上最爱干的事——听来往的人坐在早餐摊上讨论八卦。   “...斗香会马上就...”   “还有不到十天...”   杨安掏了掏耳朵,最近每天早上的八卦都是围绕这三个字的,他都要听出茧子了,两口把馒头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正要起身,忽然听到旁边桌子的谈话声。   “听说了吗,晏公子...”   杨安半站起的身子又蹲了下去。   一听到这个姓,他就知道会有不得了的东西。   “...晏家参加斗香会的那道香,终于放出来了。”   “能不知道吗,昨晚陈记酒楼都沸起来了!”   “我外甥的表弟在酒楼里打杂,听说晏公子就在二楼雅间,当着其他家公子的面点了那道香...那味道一传出来,嗬,整个一楼大堂都安静下来了!”   “不是说斗香会之前不能泄露香吗?怎么昨晚就点上了?”   “管他呢,反正人家都说不用比了,他肯定赢了...”   “可不,这不今天早上就把香名报上去了。”   “你们说的哪个晏公子啊?前几个月救人的那个?”   “嗐,能有几个晏公子啊...不是那个,那个不是听说被赶出来了吗...是那个,还在府里的那个...”   他们压低声音。   杨安又往他们的方向挪了挪,几乎把耳朵竖了起来,这才勉强听清。   “...我还听说啊,那香味一出来,当场就有几个在座的起身走了...说能做出这样香品的人,近百年找不出一个,还比什么?直接回去弃权啦!”   “没想到这晏公子这么厉害,以前也没听说过这么厉害啊...”   “到底是晏家!被赶出来那个就有些能耐,不少人暗地下赌注说他要是参加斗香会就有看头了!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比不过他弟弟。”   “谁说不是...要不能被赶出来吗?”   几个人说到此处哈哈大笑,有好奇者问道:“那香叫什么名字啊?”   “我听说,叫什么...呃,开元帏中香?”   杨安听到此处,忙站起身,顾不得手上没喝完的米汤,把碗往地上一搁,立马起身窜了出去。   他一刻不敢停歇地奔到门口,还未进门,就看到余姑娘哭哭啼啼地出来,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杨安一脸吃惊,下一刻就看到东家冲出来,似乎想追,但最后脚步一顿又转了回去:“晏辞,你这么对一个姑娘干什么?”   杨安缩着脖子努力降低存在感贴着门绕进院里。   院子里公子依旧一身墨蓝色的袍服,面上看不出表情,他那长得漂亮的夫郎在一旁拉着他的胳膊。   “我做什么了?”   公子看向他,声音听起来平静,然而语气听起来有些不稳:“我什么也没说,只不过问问她弄没弄掉钥匙。”   “我知道香方丢了你心情不好,可是跟荟儿没关系啊,她昨天不是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吗?”他一指旁边的院墙,“这院墙本来就矮,身形高一点的人踩着砖就能翻进来。”   他话音一转:“如果真的被贼偷了,你这样问不就是针对自己人吗?”   “我已经说过了,如果只是普通的贼,不会不去拿你铺子里那些香料——就连‘鹧鸪斑’都好好放在架子上。”   公子奇怪地问:“东西没乱,锁没坏,不是自...是什么?”   “可是荟儿都哭了,你对姑娘温柔点不行?”   公子笑了一声:“我也没有对她怎么样。”   杨安听到此,看到东家目光扫了过来,急忙自证清白:“东家这几天我手里可没有钥匙啊!”   “我知道!”   东家转过目光:“我不知道香方为什么在你弟弟那里,但是这铺子的人都是我收进来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公子面上没多大表情:“那你怎么解释有人进了香房,只动了香方。”   “你那弟弟针对我们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谁知道他用什么方法弄到的方子。”苏青木咬了咬牙,别扭地开口,“前天晚上是我最后一个离开的,大概是我忘了锁门,昨天早上去接你们之前发现没锁才去锁上的...”   “所以那天晚上谁都可能进去。”他说完又看着公子,“还有,你别找荟儿的麻烦了...我知道你不好受,可是她真的不知道的。”   ...   晏辞听着他别扭地扯谎,心里情绪复杂,沉默地看着他,苏青木生怕和晏辞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于是把语气放平:   “晏辞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查清楚,但肯定不是荟儿干的...而且事到如今我们还在这吵什么没有意义啊,不是应该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吗?”   晏辞听到这个问题叹了口气,他身旁的顾笙将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他安抚一般牵起身旁顾笙的手,拉着他转身往香房走去。   脑海中没来由想起七夕那晚余荟儿的话,以至于心脏跳的很快,不停撞击着胸腔,最后他脚步顿了一下,侧了侧头:“不是她最好。不过不管是谁给了晏方那道香,我绝不会姑息。”   苏青木听了这话总算微微松了口气。   他在心里相信荟儿肯定不会跟这事有关,她那么单纯善良,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晏辞那个弟弟搞的名堂。   他看着晏辞的背影,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太冲了,扬声叫住他:“我们去报官。”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我们这么多人作证,一定有办法证明那是我们的香!”   “报官?”晏辞转过头,“他都敢把香放出去了,说明他早做好应对之后事情的准备了。”   毕竟以晏方和晏家的实力,尤其是在目前晏老爷病了无法主持大局的情况下,晏家就是晏方的,他想要买通多少为他“作证”的人都行。   况且这个朝代又没有剽窃罪,现在直接去报官,说不定会被倒打一耙,污蔑他们才是偷香方的那个。   晏辞抿着唇,而且就算有用,直接报官也太便宜他了。 第61章   顾笙将自己蜷在被子里,乌黑的发散了一枕头。   他还在家的时候,很喜欢全身被娘亲亲手缝制的被子紧紧包住的感觉。   再后来他喜欢上了将自己蜷成一团塞到身旁人的怀里,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在带着温度的腊梅香里沉沉睡去。   顾笙睡梦中本能地朝旁边靠了靠。   然而却没有感受到暖意,而是一片微凉。   顾笙朦胧地睁开睡眼,在黑暗里仔细朝身边看去,发现身边的位置竟然是空的。   他支起身子,从被子里钻出来。   夜里的凉度浸入哥儿的身子,将睡意从他脑中驱散,顾笙这才发现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他裸着光洁的足下床,赤着脚踩进鞋子里,然后推开门,他要去找晏辞。   不出意外地发现香房的灯还亮着,透过窗棂散发出淡黄色的光。   顾笙走上前,他小心地推开门,透过门缝看见里面桌子后面坐着的人,散着发,只披着一件外衫,正倚在椅子上,不知在做什么。   ...   晏辞盯着面前空白的宣纸。   他手里捻着一杆羊毫笔,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指间转着。   然后抿着唇将笔在一旁盛着清水的碗中浅浅蘸了蘸,再探进墨中,一边慢慢在砚台边掭着笔,手腕提笔悬在宣纸上方,凝着墨汁的笔毫在宣纸上映出一点斑驳。   还没落笔,便听到门的方向传来细微的一声轻响。   他抬头望去,就看见顾笙躲在门口,探出半个小脑袋,有点怯生生的看着自己。   “过来。”   晏辞将笔搁在笔枕之上,然后朝门那边的小夫郎伸出手。   顾笙听到了他的声音,连忙趿拉着鞋朝着他跑过去。   晏辞看着他一只手抓着松松垮垮的衣襟,雪白的脚跟半截露在鞋子外面,像只跌跌撞撞地小兽奔向自己,然后扑进自己怀里。   因为天热,他此时只穿了一件宽大的亵衣,两条细腻洁白的腿袒露在空气里。   晏辞揽着他,把他放到自己腿上。   顾笙非常熟练地缩进他的怀里,用鼻子呼吸着那令他心安的好闻味道。   晏辞一手拢着他,另一手再次执起笔。   顾笙不说话。   他缩起脚,小腿紧紧贴着晏辞的大腿,雪白玲珑的脚指头微微动了动。   然而晏辞没有感觉到这细微的动作。   于是顾笙靠在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的下巴。   “夫君你又在熬夜。”他小声道。   晏辞没有否认,还低低“嗯”了一声,然后垂眸看了他一眼,接着目光又回到纸上:   “怎么不睡了?”   顾笙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里面沉稳有力的心跳,让他安心非常。   “我要陪着你。”他说。   晏辞笑了:“陪着我做什么?你熬的了夜?”   每次都说要陪着他,每次都先睡着了,还得自己把他抱回去。   而且他光滑的小腿还没有自觉地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   晏辞手上紧了紧,顾笙的身子软软的,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感觉到他身上的温热,相较自己的体温有些微凉。   他胳膊用力,把他又往自己怀里掂了掂。   顾笙看着晏辞一片平静,他不知道夫君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而且夫君什么也不与他说。   他实在不放心,努力贴着他,似乎这样就可以感受他的情绪。   晏辞感觉到怀里一个劲儿往他身上蹭的人儿,他的发丝蹭在自己的锁骨上不住发痒,他终于忍不住低头去看他,结果发现顾笙抬着小脑袋也在看他。   “...你再蹭,我就不抱你了。”   顾笙立马两只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腰,生怕自己被他扔下来。   “夫君。”他细声唤道,“你心情好点了吗?”   晏辞捻着笔杆的腕微顿,瘪了瘪嘴:“没有。”   顾笙睁大眼睛,有点无措地看着他。   晏辞感受到他诧异的目光,低下头问道:“如果我心情不好,那你要哄我开心吗?”   顾笙小脸有些发红,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腼腆地点了点头。   晏辞本来没指望他会回答,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细小动作逗笑了。   于是忍俊不禁,好奇地问:“那你要怎么哄我开心?”   顾笙微微咬着下唇,被他这样一问,似乎发现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需要仔细想一想对策才是。   可惜直到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   他只好顶着晏辞凝视自己专注的目光,半晌才道:“我很担心你。”   说完便立刻把脸埋在他怀里,一副十分害羞的模样。   “喂。”晏辞无奈地道,再次放下笔,将他抱起来,“把头抬起来。”   顾笙闻言很乖地抬起头,透亮的眸子对上晏辞认真看他的目光。   “问你个问题。”晏辞忽然开口说。   顾笙点了点头。   “如果我有一天又变穷了,你会不会害怕?” 第62章   顾笙闻言睁大眼睛。   哥儿刚刚睡醒的眸子里,目光还带这些懵懂,继而一点点化为迷茫,似乎没有明白晏辞这句话的意思。   晏辞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直到最后,顾笙轻轻眨着眼睛,继而像个拨浪鼓般用力摇着头。   他突然扑上来狠狠抱住面前的人。   晏辞的身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晃,他些许愕然地看着他,胸前的人抱得很紧,瘦弱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隔着衣衫,他能感觉到顾笙温热的皮肤。   晏辞迟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紧紧环住他,直到唇角被一个温热的东西覆住了。   就如蜻蜓点水般的一点,轻轻触上便飞快离开,却使晏辞错愕地睁大眼睛。   顾笙红着脸挪开身子,似乎第一次做这种事很不好意思。   “不会。”他咬着唇,脸上温度飙升,认真看着晏辞嗫嚅着,“我不在意会不会变穷,也不在意有没有钱。”   他认真地抬头看着晏辞的眼睛:“我唯一害怕的就是和夫君分开。”   生怕晏辞不信,他又非常认真地补充道:“而且就算让我去街上要饭都不怕。”   晏辞盯着他,直到顾笙在他的目光下从头红到尾,狠狠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看着他的窘样,晏辞闷声笑了起来。   “你放心。”他低声道,“为夫断不会让你上街要饭的。”   顾笙立马点头。   “不过有个条件。”   顾笙心里一紧,奇怪地看着他。   只见晏辞指着另一边嘴角:“这边也得亲一下。”   “...”   最后以顾笙再次羞红了脸告终。   他缩在晏辞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想了想:“夫君,我给你唱歌吧?”   晏辞心里微微一动。   “唱歌?”他低头看他,来了兴趣,“什么歌?”   顾笙在他怀里正了正身子,依旧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不一会儿,细微柔软的歌声从怀里传出。   晏辞心头一动,歌声传进他的耳朵,虽然声音不大,却是婉转动听。   但是,为什么是摇篮曲?   顾笙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因为我只有这个唱的好...”   晏辞挑了挑眉,感受到怀里的人很努力地唱着歌,不过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自己把自己唱困了,再一次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晏辞盯着怀里人的睡颜,他清浅的呼气拂过自己的手腕,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晏辞低下头,在他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   苏白术已经许久没来香铺了,她到香铺门口的时候,看了看冷清的店面,又看了看柜台后面无精打采的杨安。   杨安本来愁眉不展地看着数字不太好看的账簿,闻声抬头见到她,立马清醒过来,并且站直身子。苏白术跟他打招呼,然后便径直朝后院走去。   她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中药味。   只见屋子里面的人正撑着额头坐在桌子后面,一只手拿着笔写写画画,苏白术拖着椅子坐到旁边,用猫一样的眼睛打量着晏辞。   晏辞被她盯得发毛,他揉着太阳穴抬起头:“…怎么了?”   苏白术盯着他,指出:“你脸色看起来好差。”   后者心想,这已经不是一个人这样说他了,解释道:“前两天中毒了,而且郎中说我最近气血不足。”   他伸手一指桌子上的中药:“喏,最近正补着呢。”   “气血不足?”苏白术啧啧两声,她也不掩饰,直接开口,“我听说昨天的事了。”   晏辞抬起眼,对方带着很八卦的表情看他:“镇上的人现在都说你因为嫉妒弟弟制出来绝世香品,妒火攻心,气到昏厥,你不出去解释一下?”   晏辞表示无语,如果可以,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要不你还是回去看看你哥吧。”他诚恳地说,并且觉得现在更需要有人指点的人不是自己。   苏白术笑:“看他做什么,这事之前他挺高兴的,似乎还打算准备聘礼呢。只要他不管我借钱,他爱娶谁娶谁。”   “你就不怕他被人骗?”   “被骗不是很正常吗?谁没被骗过?只要没丢了性命就好。吃一堑长一智,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   “算了。”他揉了揉眉心,端起碗又抿了一口。   苏白术闻言,不再跟他讨论关于苏青木的事,她终于严肃起来,一双明亮的猫眼闪着光,并且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来谈论他的。”   “抱歉。”她郑重其事地开口。   晏辞被她突如其来的正式道歉吓了一跳,苏白术又叹了口气:“我知道,若不是香会只能以香铺或世家的名义参加,你根本不用跟我们受这般委屈。”   委屈这个词第一次被用在自己身上,让晏辞感到很不适。   “我不是...”   他还没说完,下一刻只见苏白术微微眯了眯眼:“但是你那香方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可能这么算了。”晏辞靠着椅背,看着自己写下的字,他可不想看着晏方得意洋洋地拿着他的香方成了魁首。   苏白术伸出两根手指:“现在我们最想要解决的两件事,一是把你的香方拿回来,二是继续参加斗香会。”   她眼睛里闪着灼灼的光。   如果说最开始参加斗香会是为了一个承诺,但香方落成之前成了他的一个执念,那现在这斗香会便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如果不拔出去,能让他难受一辈子。   “这样吧。”   苏白术想了想,走过去把手撑在桌面上,用指尖轻轻扣了扣桌面,“你把你之前得到的所有跟香会有关的消息,都给我说一遍。”   事到如今,与其自己一个人冥思苦想像个傻子一样坐着,不如把知道的消息分享一下,于是晏辞详细地,将他手里有的信息全部告诉了苏白术,并且把当前的处境简单地与她说了一番。   苏白术听完以后陷入沉思,屋子里再一次陷入了安静。   “晏辞。”她眉头紧锁,“目前局势对我们很不利。”   “第一,我们没有时间做你说的衙香;第二,就算我们有时间,但是你说的那三味主料也不够;第三,就算时间香料都充足,我不认为这么短时间内想出来的衙香方可靠。”   众所周知衙香很复杂,而且不好做。苏白术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沉吟着,晏辞看着她,忽然开口:“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有个疑问。”   苏白术停下脚步看向他。   晏辞沉思着,慢慢道:“以前,我是说以前的斗香会,每个人都会做衙香去参会,因为衙香味道重,最适合放在宴厅...而且应该是为了给县令品的缘故,众人都会首先想到选一个庄重的呈上去。”   虽然县令不是什么大官,但相比于镇上一堆“草民”,已经是需要他们仰望的存在了,所以大家清一色选择衙香参会,就是为了表示对县令大人的尊重。   晏辞盯着面前的药碗:“但是,斗香会从来没有规定要用什么香。”   晏辞回忆着之前从陈昂手里拿到的那份之前几次香会的魁香名单,虽然上面大部分都是衙香,但也并非全部是衙香,那不是还有几道篆香吗。   他再次开口:“如果我没猜错,第三道香比试时,参会的不仅是县令,应该会请一些有名望的香师一起参加。”   所以虽然能比到第三场的大部分是镇上有些势力的,但不代表他们没有机会。   “那如果县令根本不喜欢衙香呢?”苏白术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脑洞大开,“万一他每次都闻那么浓重的衙香,闻得都要吐了,迫不及待想要闻点别的呢?”   晏辞听到她的这几个问题,眨了眨眼。   “珠儿。”晏辞突然开口。   苏白术看向他,大概因为余毒未清和连日疲劳,他的脸色有点儿白,眼神却是清亮的。   他说:“帮我一个忙。”   --------------------------------------------------------------------------   三天后。   杨安独自一人拿着麻布在柜台和架子前擦擦蹭蹭。   这几日铺子里清净的厉害,如果不是之前人满为患的样子历历在目,杨安简直以为他们铺子里从没有过客人。   他收拾完店面,然后开始百无聊赖地靠着柜台看着账簿上零星的几行字,开始打起了哈欠。   余姑娘前两天跑了以后,听说很生气,并说再也不想到这里受气了,于是之前和他一起来铺子的余安也许久不来了,   至于东家,倒是会和苏姑娘一起过来。   不过这几日他每次来都搬个凳子在香房旁边坐着,一边伸着脖子留心香房的动静,等到苏姑娘出来再跟她一起回去。   杨安一边干着手头的活,偶尔能听到香房里传来的交谈声,也不知屋子里那两人在讨论什么。   他翻着账簿,没过一会儿,睡意便侵袭上心头,就在杨安的头垂下,并且一点一点的,已经开始见周公的时候,他忽然被店门口的喧闹声惊醒。   他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就看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一个长得很周正,穿着端庄的中年人从马车上下来站在门口,身旁还跟着一个一手拿着册子,一手提着毛笔的年轻小童。   杨安还以为是客人,毕竟他们今天都没开张,于是连忙从柜台后面出来,迎上去:“客人想要买什么?我们铺子里什么都有,要不小的给您推荐一下?”   那长相周正的中年人打量了他一番,接着笑道:“麻烦小兄弟了,不过在下不是来买香的。”   他自我介绍道:“在下姓傅,奉家父之命,问主人要一份香册。”   杨安张着嘴听着,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什么香册,突然想到这镇上只有一家姓傅的,就是镇上最有声望的一位老香师。   名字杨安不清楚,镇上的人都称之为“傅老”。   这位傅老如今已是耄耋之龄,年轻时也是随着商队走南闯北,听说还到在京都有名的香坊当过香师,年老之后便寻了依山傍水的白檀镇安度晚年。   此人非常德高望重,曾经包括晏家赵家在内的很多铺子,都请傅他去自家店里任香师。   不过这老人家表示已经不再碰香,无论谁请都没有用。   因为这老者虽然性情孤僻,但是嗅觉敏锐,加之不与各个铺子交好,所以里正便请他主持每年的斗香会,专门参与主持评选第三道香的优胜。   所以眼前这位应该就是傅老的儿子,但杨安还是没明白他来的含义。   那中年人见他没明白,于是谦和道:“如今距离香会只有十天时间,其他参会的主人都已交上了第三道香的名册。”   他顿了顿:“所以还烦请小兄弟转告主人家,今日是名册上报的最后一日,请主人勿要错过时辰。”   “否则将视作弃权。”   --------------------------------------------------------------------------   杨安急冲冲地来到后院,看着坐在墙边,贴着墙根的苏青木:“东家,外面有人找!”   他补充道:“看着穿着挺正式的,好像是香会的人。”   “他说所有参加的铺子就差我们没把香品的名单交上去了,问我们还参不参加。”   “什么?!”苏青木正在扒着窗户往里面观望,闻言立马直起身来。虽然他很想进去,但是怕苏白术骂他,他听到声音看了看杨安,又看了看旁边紧闭的门。   自从前些天与晏辞闹僵之后,回去苏白术把他骂了一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被骂,跟她吵了一架,并且没有吵过,感到很委屈,于是这几天都不敢说话,更不敢跟那两个人有交集。   此时正好来了机会。   一番艰难的思想斗争后,他赶紧站起身去敲门,推门一看,就看见晏辞正坐在桌子后面,盯着手里的一张纸条,也不知在看什么。   那纸条是前些天苏白术送过来的,也不知上面写了什么,这几天他每次悄悄透过窗户都能看到晏辞盯着那张纸条思考什么,然后在纸上写写画画。   今天苏白术不在,苏青木顿时感觉来了机会:“那个——”   他一开口,空气都凝固了。   晏辞闻声抬起头。苏青木咳了一声,赶紧伸手指了指外面:“香会的人要名册。”   晏辞朝门外看了一眼,又转向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没开口,于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边杨安催促的声音又在门口响了起来,苏青木只能先转身快步走到门口。   门外马车前等着的中年人一身暗红色袍服,正是今年斗香会主场的人。   他看着苏青木出来,客客气气地问道:“主人家,到今日午时所有参加香会的铺子香品名册都要呈上去了,您方便的话就把名册给在下吧。”   苏青木在门口踌躇了半天,他又转头往后院看了看,没人出来。   于是咬了咬牙,只能硬着头皮想要拒绝:“香会,我们——”   “等等!”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被打断了。   苏青木错愕地回头,就看到晏辞从后院跑出来,手里攥着一个册子。   他快步过来,将那名册交给到中年人手里:“劳烦公子久等了,这便是这是我们这次参会的第三道香。”   那中年人看了看晏辞,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名册,接过来展开了。   他先是看了一眼纸上的香名,收回目光。   下一刻立马瞪大眼睛,又看了一遍,然后抬头有些震惊地看着晏辞:“公子要用这道香参会?”   他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道:“...确定没拿错?”   “没拿错。”晏辞面色如常,“这就是我们这次参会的香。”   那人又低头看了两眼,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到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让随行的小童用笔誊抄下来,看向晏辞点了点头,面色略显古怪道:   “好吧...那就祝公子好运了。”   眼见着香会的人上了马车,马车离开后,苏青木才收回目光,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晏辞:“你给了他什么?他怎么那副表情?”   晏辞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第三道香。”   “第三道香?”苏青木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晏辞的思路,迷茫地看着他,“可是第三道香不是——”   晏辞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眨了眨眼,突然笑道:“这次斗香会我不仅要参加。”   “我还要赢。”   --------------------------------------------------------------------------   一天前。   苏白术第二次来找晏辞的时候,她一进门就看着他,样子就像一只狐狸。她说话从来都是干脆利落地,于是开门见山道:“我帮你打听到了。”   晏辞从桌案后面抬起头,表示洗耳恭听,她这才说:“这次香会县令夫人也会跟县令一起到场。”   晏辞重复道:“县令夫人?”   苏白术点了点头,继续道:“听说县令夫人虽是一个哥儿,却是在县令大人还是布衣的时候就嫁给了他。”   “大人虽然后来中举,然而直到如今,身边也只有这一位夫郎,而且听说——”   她眯了眯眼睛,低声道:“感情非常好,伉俪情深。”   她指了指窗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镇子西边栽了那片梨树林。”   晏辞想也没想:“因为县令夫人喜欢梨花。”   苏白术本来还想卖个关子,见他如此不假思索,惊讶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晏辞淡声道:“猜的。”   其实在他那日去榅桲林回来之后就有这个猜想,那片荒地不适宜作物生长,县令既然选择在那里种了一片梨花,要不就是本人喜欢,要不就是亲近的人喜欢。   如今苏白术都这样问了,肯定就是后者了。   苏白术自然不可能信的,但是她没有再追问:“你让我帮你打听的,我打听到了。我去镇上问了好几家以前经常找我买肉的客人的夫人,据她们的闺中秘闻所说:县令夫人平生最喜梨香。”   “那片梨树就是县令刚上任不久,命人栽下的,就是因为他的夫郎喜欢梨花。”   “所以——”   “我们可以从县令夫人入手。”   晏辞又回想起陈昂当时给他的那个名单。   过去十次香会上的十支魁香,有八支是衙香,有两支是纂香。   自从斗香会举办以来,所有人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所以不约而同选择衙香作为参赛的香品。   然而所有人都忘了一点:斗香会上并不是只有衙香可以上场。   他刚开始就想过一个问题:那除了衙香和纂香之外的香,是不是也可以拿上去?   就比如他之前用梨子做的一支香。那道香在无论是在现世,还是千百年来,都很有名。   不过既不是大部分人会首选的配料奢侈的衙香,也不是气味清远,样式繁琐的纂香。   而是一款在这个朝代,被镇上所有香师认为上不得台面,甚至直接排除在考虑范围外的——   帐中香。   晏辞握了握拳,以往的香会从没有人拿帐中香参会。因为在这个朝代的人们似乎对帐中香抱有一种微妙的心理。   就比如镇上的人认为帐中香是点在房中的,不是能上的了台面的香,既没有衙香大气,也没有纂香高雅。   “香品本身没有好坏低劣之分。”晏辞吐出一口气,“评定品阶的不过是看待香的人。”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抬头看向苏白术,说道,“只不过这个镇上从没有人做过这件事。”   苏白术弯起了眼睛:“从来没有人做过,为什么知道不行?”   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用两根手指夹着,在晏辞眼前晃了晃,然后把那张纸条放到桌子上。   晏辞打开纸条看了看,然后抬起头。苏白术扬了扬唇角,摆了摆手:“这是我能打听到的所有消息。”   “反正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不如就赌一把。”   她看着沉思的晏辞,他实在是平静地出人意料,毕竟先前她过来的时候就做好了看到他一副丧样的准备:“...你怎么和我想的不一样?”   “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干了?”   晏辞叹了口气:“这只是另一个计划。”   苏白术看着他眯了眯眼,晏辞将纸条折起来抬头。   “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们的。”他拿着那张折叠的纸条轻轻敲着桌面,“之前我发现屋子里的香方被人动过了。”   苏白术一怔:“什么?”   晏辞回忆着:“就是,纸张有一点儿痕迹。”虽然不明显,他本来以为是谁拿东西的时候动过了,也没当回事,但是后来越想越不对。   铺子里的香房一般只有他和顾笙会去,而且那方子放在几本书下面,就算因为拿书而碰到,也不应该有折痕,除非是有人拿了出来,并且带出香房过。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在心里酝酿了另一个计划。   “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没有证据,所以我只能做二手准备。”   -------------------------------------   等到门外的马车驶离后,晏辞这才展开手里刚才一直看着的纸条。   苏青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张纸,他知道那是珠儿前几天送过来的,虽然只是薄薄一张纸,但晏辞研究了许久。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实在是好奇,厚着脸皮问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晏辞也不隐瞒,简短地把这些天的事与他说了。苏青木听完以后脸上的表情跟刚才的傅家公子变得一样古怪。   “所以你刚才交上去的名册...是一支帐中香?”他看了看面色从容的晏辞,心里五味杂陈,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大概是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晏辞没有解释,而是朝他笑了笑:“这样吧...我屋子里的螺子还剩下一些,明天我把它带过来,看看能不能煮了,就当是加道菜。”   “至于酒,就由你来准备了。”   苏青木见他脸上没有丝毫责怪之意,一直悬着的心才渐渐松了下来。   -------------------------------------   第二日,晏辞带着顾笙把剩下的螺子洗干净了,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回去的时候,一群去山里采野菜归来的少女看到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   “你看他们感情真好啊。”   “听我爹说,之前那郎君为了夫郎差点殉情呢...啧啧,可真是个情种...”   “希望以后我的夫君也能对我这么好...”   “他就是镇上的人啊,之前荟儿就是在他们铺子里帮工的,应该经常见到他吧。”   “不知道...诶,荟儿呢?最近怎么不见她跟我们去山上了?”   “谁知道,她心气多高啊...你没看最近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新的吗?也不知在镇上遇到什么人了,早就不跟我们一起了...”   “可不嘛,以前还跟我打招呼呢,最近路上见到都不看我...”   “你们在说什么?”   几个少女八卦的声音顿时消失不见了。   她们回过头去,看见余荟儿一身颜色鲜艳的红裙,面如豆蔻,明艳非常。   无论头上的簪子,还是身上的衣裙,或是脚底的绣花鞋,都跟周围一切如此格格不入,   只是本来见到人永远带着笑意的脸上,此时一丝表情都无。   几个少女顿时噤若寒蝉,谁都不愿意招惹她。   余荟儿眯着眼睛盯着她们看了一眼,转而又看向山脚下正驱车往回走的两人,她看着他们面上的笑容,不自觉捏紧了手指。   ...   半个时辰前。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   桐木马车里,正中间的小几上放着一只紫木香炉,坐在对面眼睛又细又长的男人眯着眼睛,用细长的金针挑着香炉里的香灰。   余荟儿坐在对面,柳眉微蹙。   无论多少次,她坐在这里依旧浑身不自在。   只因为这马车,坐着的垫子,和面前那香炉,每一件都抵得上她从前半年的吃穿用度。   对面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说:   “你只要听我的...以后晏家少夫人就是你。”   余荟儿听到那个词,她似乎想到什么,微微坐直身子。   她眯了眯眼睛,声音依旧清脆好听,只是语气中一直掩饰的急切微微冒了头:   “你没有骗我?”   晏方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你去打听打听,这镇上的人都知道我是个重承诺的大善人。”   余晖儿抬起眼不说话了。   片刻后,晏方冷笑道:“你内疚什么?”   他将手里的金针随意扔在案上,眯着眼睛:“这是他自找的,他让你这么漂亮的姑娘难堪,他活该。”   “可他。”余荟儿眉毛拧了拧,贝齿咬着唇,“他救过我弟弟。”   晏方听完感到莫名其妙:“那又如何?”   他脸上扭曲的笑容将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彻底变了形:   “你得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就是偷看了他一张‘纸’吗?给他个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什么良心,什么恩情...比得上晏家少夫人这几个字吗?”   “想想你家那条件,啧啧...还有你弟弟的聘礼,是不是都得你来想办法啊?”   余荟儿抱着臂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她沉默良久,似乎在思考晏方的话。   半晌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直攥着的拳缓缓松开了。   晏方看着她的样子,暗地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村子里,他一直看着窗外,似乎从来没来过这里,更不愿意在这小村子里多停留半刻。   于是朝着余荟儿随意摆了摆手:   “你可以走了。”   -------------------------------------   余荟儿踌躇了片刻,即使不甘心,然而只能下了马车。   她站在乡间小路上,看着那辆马车立马调转了方向离开,似乎在这里停留片刻都难受。   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明明上一刻她还坐在马车里,那种感觉就好像那漂亮的马车也跟她有某些关系,然而下一刻她站在斑驳泥泞的小路上时,刚才的一切都仿佛幻觉。   她慢吞吞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晏方只肯把车停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剩下的路她只能自己走回去。   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上次苏青木送她回来时一直让她小心脚下,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才挥着手恋恋不舍地离开。   余荟儿垂着头看着自己脚上崭新的鞋,直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嬉笑声。   她抬起头,看见正是之前关系要好的同村少女。   曾经她还经常与她们一同上山采采野菜,经常在一起有说有笑。   可是虽然表面如此,余荟儿认为自己和她们是不同的。   她生的漂亮,无论在在哪里都是受人瞩目的存在,娘亲总是哀怨着她不应该出生在这样一个贫穷的家里,如果她出生在镇上哪个富贵人家,她应该过着小姐夫人的生活。   余荟儿用手拽了拽衣摆,耳朵里却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那群少女口中传来。   ...   “你们在说什么?”   她昂起头走过去,不出所料地看到她们在自己来的时候纷纷闭上嘴。   “荟儿...”有一个姑娘小心开口,“我们没说你,我们在说那对夫夫呢...”   余荟儿看了看她们身上朴素的衣服,又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到了她最不想看的两个人。   尤其是那个男人。   她不知怎么又想起七夕那个晚上,心里如同被压着什么东西。   “你看他对他夫郎好好啊,我们都说若是以后嫁的人也是这样就好了。”   “那又怎么样?”   “他们有什么好看的?”余荟儿拢了拢头发,扬了扬嘴角,“专情有什么用呀,又不能当饭吃。”   几个少女对视了一眼。   听着她的语气,也不知怎么惹到她了。   于是有人小心地问她:“荟儿你心情不好吗,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余荟儿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快感。   她挺起胸,将漂亮的脸扬了扬,露出好看明媚的笑:“我很好啊,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第63章   晏辞驾车带着顾笙和洗干净的螺子去了镇上。好在除了死掉的几只,其他的都是新鲜的,所以还可以吃。   这个朝代又没有冰箱,想要用冰块冷冻更是不可能,光是把这东西运来的路上花费的冰块钱就够他们心疼了。   晏辞将那些螺子泡在水里,这样也能暂时保鲜。他驱车把这些螺子拿到镇上的集市上去卖。   镇上是有集市的,除了早上临时摆的早市,平日里有固定的集市,集市规模不大,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晏辞找了一个空地上摆了个小摊,将洗好的螺子摆上。   桶里剩下的螺子不仅个头大,肉质也鲜,摆了一会儿就有不少人来问价格。这小镇虽然临近湖泊河流,但是离海很远,海物并不常见,人们就算想吃海物也得费很大力气才能弄来。   所以他们这摊子一摆出去,不一会儿就卖了大部分出去,等卖到最后就剩下几个时,天色已经半晚。集市上人们已经开始收摊,纷纷收拾东西准备趁着日头下山前回家。   晏辞也提着那桶,带着顾笙准备哪来回哪去。似乎因为赚了不少铜板,顾笙一路兴致勃勃地,步子都快了不少:“夫君,剩下这些海螺怎么办?”他们可吃不了这么多,浪费了就不好了。   “拿去铺子里吧。”晏辞拎起桶道,“今天请你吃螺子。”   顾笙眼里流露出喜色,很乖巧地点了点头,晏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总之以他这个性子,无论晏辞说什么他都会点头。   这个小镇除了那几家酒楼,一般没有什么店会晚上营业。然而令晏辞意外的是,往日里这个点镇子上的店铺已经开始打烊了,而今天难得的镇上还是灯火通明,甚至不远处不时有烟花爆竹声传来。   走在路上,路上人还不少,而且气氛还格外热闹。他竖起耳朵听着沿途人们热烈的讨论,得到一个重要的消息:明日县令就会到达白檀镇。   他这才明白,所以镇上张灯结彩,就连路边的小摊贩都把自己的摊子用红布装点了起来,就是为了迎接县令?怎么搞得跟过年一样。   等到了铺子的时候,发现杨安依旧干着他最喜欢的事,守在门口看热闹:“芝麻大的官那也是官啊。”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当官的长啥样,大家都没见过世面,都想围观一下。”   晏辞对此表示无法理解。说句不好听的,县令又不是什么稀奇动物,为什么还要围观...   “哎,公子这就不懂了。”   “这镇上一年到头除了节日外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大家每天过得烦都烦死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不得赶紧凑个热闹?”   杨安心想他每天听着街头巷尾讲的八卦,时间一长都没乐子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大人物,这话题能持续一周。   当然,公子这种不爱凑热闹的性子,肯定体会不到这种乐趣。   对于晏辞来说,这个消息传给他唯一重要的一点就是:   县令既然快到了,那斗香会应该也要开始了。   他给苏青木前两道香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香,但是保他们进第三局还是没问题的。   今天铺子里难得人很全。   --------------------------------------------------------------------------   杨安八卦完,目光转向下看到晏辞怀里抱着的那一筐螺,神情间颇为高兴:“公子这些是准备拿来吃?”   “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新鲜的海物。”   这流螺个头虽大,但对于晏辞来说除了口盖以外其他地方都用不上。   “已经清理过了,清蒸还是红烧都可以。”   晏辞抱着那筐东西去了后院,在后厨腌制好了以后,放到蒸笼里蒸,顾笙跟着他一起。   等到上了锅,他走出门。   此时苏白术和苏青木在后院不知聊什么,苏白术本来正在跟苏青木说话,看到晏辞就赶紧走过来。晏辞越过她的肩膀看了看那边坐在椅子上发呆的苏青木:   “他怎么样了?”   听杨安说,苏青木这几天去找了余荟儿家里找了她几回,不过那姑娘死活不开门,还说再也不想见到他们,村里似乎传出某些他和苏青木两人欺负姑娘的传言。   失恋了。   苏白术叹了口气:“他一根筋,脾气冲了点儿,有些话不择口的...那天的事你别生气。”   晏辞摇了摇头,说到底他在心里还是把苏青木当朋友的,毕竟是他在镇上遇到除顾笙以外的第一个人:“那余姑娘呢?这些天你见到她了?”   “嗯...”苏白术想了想,“没有,没见过,本来也不是很熟,别的就更不晓得了。”   晏辞抿了抿唇,事到如今他也懒得在这些事上费心,况且他的目标也不是余荟儿,他的目标是晏方。   --------------------------------------------------------------------------   苏青木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晏辞谨慎地斟酌着用词,刚想开口,苏青木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我没事。”   他恹恹道,似乎不想聊天:“先不要说影响咱们之间感情的话题。”   那好吧。   这样一来,晏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说什么。   “你说得对。”苏青木一脸愁容地叹气,“我和她认识才几天。”   实在没必要因为别人和晏辞吵架。可是,他一脸痛苦地想了想,诚实道:“...但我还是觉得不是她...”   荟儿人明明那么好,为什么死活都不肯见他,只要开口解释一下他就信她了,为什么不呢?   他继续在沉思中苦苦挣扎。   晏辞没有再说话。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心想。结果已经成了事实,何必再节外生枝。   气氛一时之间陷入尴尬。   就在这时顾笙捧着一盆子海螺从后厨出来了。   他一个人抱着那么一大盆,走的歪歪扭扭的,发现院子里格外安静,还有点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晏辞见状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放到一旁桌子上:   “你喊我一声不就好了,多烫啊,不怕烫到自己?”   顾笙将盆递给了晏辞,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笑。   那螺子煮熟后,原本的腥味已经无影无踪,此时淋上酱汁,放上蒜蓉,再放点切碎的红辣椒,花花绿绿的装满一盆,也是不可多得的鲜味。   “快趁热吃吧。”   顾笙看着大家都如此安静地看着他,终于不大好意思地腼腆开口。   许是他的样子可爱惹人怜,院子里的气氛才从僵硬又渐渐变得缓和起来。   一直到晚上,这几日烦闷的气氛终于消散的一干二净。   -------------------------------------   一直到月上柳梢,晏辞带着吃的满面红光的顾笙告别了众人往镇口的方向走。   途径一处酒楼,里面的人似乎在讨论什么有趣的事,热闹的声音和大笑声不断传来。   晏辞带着顾笙匆匆而过,以至于他没有看到,途径一处酒楼时,坐在酒楼窗口的人一直盯着他们。   那人正是几天前顾笙在集市遇到的王朋兴。   王朋兴正喝的开怀,一转头看到楼下经过的两人。他还没忘前两天被那柔柔弱弱的哥儿顶撞的事,心里郁闷无处发泄,此时指着晏辞对其他人说:   “哎,你们看那是谁?”   有人醉眼朦胧往外瞅了一眼,发现竟然是他们所讲笑话里面的主角,顿时“噗”的一下笑出声:“刚说到他就来了,你们看,那不是晏家的那个吗?”   “他之前被赶出晏府的事不是闹得沸沸扬扬的吗,听说晏家老太爷一直没有让他回去的意思...”   “不过之前在镇上还过得风生水起的,混出些名堂?”   “你这话我还真要信了,谁家有他这种废物肯定都倒霉死了。”王朋兴大笑起来,“笑死我了,风生水起...哎,你看没看前几天傅家晒出来第三道香的比试名册?”   “名册?没看,怎么了?”   身边的同伴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反正我听说这次香会的魁香八成已经定给晏家了。”   所以镇上的人都觉得香册上其他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这么多年,大家还是第一次这么统一的认定魁香人选。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几天前陈记酒楼,晏家二公子点的那道“开元帏中衙香”,实乃震惊四座之品,引得镇上连续讨论多日。   王朋兴一脸八卦的样子,绘声绘色迫不及待道:“好家伙,让我想想...香册上参会的三十道香品,二十一道衙香,八道纂香,你猜猜剩下的那个是什么?”   他不等旁边的同伴问起,就等不及说出口。   “帐中香!”   他捧腹大笑,指着下面的人道:“那帐中香就是这废物交上去的,你说他是被晏方兄气坏脑子了,还是气急败坏?”   “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有人拿着帐中香去参加香会的!”王朋兴兴奋道,“怎么样,要不要下注,有人要押那蠢货吗?”   “谁要是堵他赢,那岂不是裤子都要赔掉了?”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诶,话说回来,晏方兄去哪了?”   “他不是说一会儿就到吗,我们再等他一会儿吧。” 第64章   吃完晚饭,天色渐晚,两个人边说边笑往回走去。   他们这铺子离镇门口不远,镇上民风淳朴,也很少有人丢东西的事情发生,就算有,也很快就会被人抓住,谁都不愿意干这种得不偿失的事。   所以平日里晏辞就将马车栓到镇口附近,小黄也不会随便乱跑,平日里就安静地站在路边等他们。   可今天当他们走到镇门口时,却看见一辆外表看起来做工不错的马车正停在小黄的旁边,那马车前面的马又高又大,小黄跟它一比还不到它身高的一半。   然而那马看起来脾气颇为暴躁,此时鼻孔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扬起前蹄往小黄身边挤。   小黄向来性情温和,平时连嘶鸣都不会,此时被吓得一直往旁边躲,温和的大眼睛里流露着恐惧,被那马扬起的前蹄踢了好几脚。   晏辞一见此景,眉头便蹙了起来,快步上前。   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还有人欺负他的马?   直到他走上前,旁边那匹没有管教的棕色马却是一点不怕人,甚至还直接朝晏辞也扬起前蹄,鼻孔喷着粗气,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晏辞往旁边躲了躲,气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刚想开口让马车的主人管好自己马,那马车的帘子就拉开了。   一张脸映入晏辞的眼帘。   晏辞看着他的脸,本来刚才吃饭时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情又沉下来了,袖子下的五指攥成拳,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响声。   这个镇上,能让他如此的,除了晏方再找不出第二个人。   “我还说是谁的驽马挡在路中间,惊了我的马车不说,还蠢得连躲都不会躲,原来是你的。”   马车里的人故作惊讶地说,讨人厌的声音再次传来。   “真是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马,这愚蠢的驽马就得配你这种废物才对。”   晏辞沉着脸,他垂头看着小黄受惊害怕不断轻声嘶鸣的样子,心里止不住的心疼,他伸出手抚了抚小黄的额头,几下过后,小黄的情绪才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平稳下来。   顾笙步子小了点,这个时候才走到他身侧,紧跟在他后面过来。   晏方回镇子本来就是为了看晏辞的笑话。   七夕节那天晚上出门,无意间听到苏青木和余荟儿的对话,立马认出了就是那晚他在陈记被扔到茅厕之前的那个声音。   那天晚上气得他他折碎了扇骨。   晏方本来还在对晏辞冷嘲热讽,此时注意到那身着简朴,却这几个月来出落得越发漂亮的哥儿,细长的眼睛斜了他一下,目光落在他挽起的裤脚那截雪白的皮肤上,眯了眯眼睛,喉结动了动。   顾笙一见晏方的脸就害怕,此时又被这眼神看的发慌,于是躲在了晏辞身后。   “你还挺厉害的。”   晏方眯着眼盯着还在安抚那匹驽马的晏辞,本来想看晏辞失魂落魄痛不欲生的样子,却没想到面前的人神色自如,连日的心血成了他的囊中物,还一脸一副无所谓。   于是他心里本来看戏的心情变成了浓浓的失望。   “你那香的味道真好。”   晏方用舌尖舔了舔牙齿,打定主意存心来恶心他,故意用言语刺激他:“我就按你的方子随便做了一支线香,结果就被人吹上了天。”   “你说是那些人没见识,还是我天赋异禀呢?”   他探出半个身子,盯着晏辞脸上的表情。   “哎,你是不是半夜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呢?”他似乎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笑得愈发开怀,“我记得以前在晏家的时候,你不是经常躲起来哭吗?”   晏辞手上动作不停,解着系在树上的缰绳,听到这话扯了下嘴角,发出一声笑。   晏方以为他悲极反笑,嗤笑一声。   “我还听说你拿了道帐中香准备去参会。”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你还真是嫌不够丢人,拿帐中香去斗香会,啧啧我要是你我就这辈子不出门。”   “你说的对。”   晏辞此时终于抬起头赞同道:“还好你有自知之明,知道已经够不要脸了,是应该一辈子躲在家里。”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然而越是平静,里面包含的嘲讽意味就越浓重,以至于晏方一听到这话,脸色终于阴沉下来。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阴冷潮湿像一条湿滑的蛇,里面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说你可怜。”晏辞抬起眼,“一道香而已。”   晏辞和此人多说一个字都觉得难受,然而还是轻描淡写道:“我要是想,我能做很多出来。”   他眸子一转:“你能吗?”   “而且我记得爹最讨厌窃用别人香方的小人,你这样做他知道吗?”   晏方拧了拧眉,这种事晏方若是平时自然不敢告诉晏昌,可是如今晏昌身体不适,几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这家里便是他说了算。   他本来等着看晏辞神情崩溃,毕竟他听余荟儿说这方子可是他废了不少心血完成的。   然而不知是不是晏辞神色太过平静,晏方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丝毫悲恸,而且马车下这人竟然还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让晏方瞬间恼羞成怒,他猛地起身从前方坐着的车夫手里抢过马鞭。   车夫错愕着看着他,这马鞭大概是怕伤到马儿,用的是特殊的软皮革,然而若是用力抽在身上还是会留下痕迹。   晏辞看了看他手里的鞭子,微不可闻地蹙了蹙眉:   “又来?”   晏方自然记得上次进大牢的事,看着晏辞纹丝不动站在那里,他眯着眼睛动了下手指,还是没敢下手。   然而他眼珠一转,正好看到一旁怯生生的顾笙。   这小贱人永远都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以前自己的示好他视而不见,如今躲在晏辞的身后看戏。   恶心。   他恶从心起,忽然抬起手劈手朝顾笙脸上狠狠抽去。   这一下子几乎没留力道,若是抽在人的脸上,一定会留下疤痕,严重点可能会毁容。   顾笙睁大眼睛,看着那鞭子极快地朝自己卷了来,风声中夹杂着空气被破开的破空声。   他浑身一凉,根本来不及闪躲,那鞭子的末梢便卷到了自己的额前,吓得他猛地闭紧双眼。   然而下一刻,脸上的剧痛并没有传来,反而他的整个身子被团进一阵炙热的香气中。   顾笙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就看见身前的人用力将他护在怀里,紧紧抱着。   他抬起头,眼睁睁看着一道血痕瞬间出现在晏辞的额角,接着一滴血珠沿着他的侧脸滑落。   刚才鞭子末梢正好擦过他的眉梢,连带着击碎了他衣袍的下角。   ...   晏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自己竟然打中了,顿时得意地哈哈大笑。   晏辞放开顾笙,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一般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他的身子,见顾笙除了面色发白,其他一切完好无损。   “夫君,你的脸...”   顾笙睁大眼睛,嘴唇颤抖地看着晏辞额角血痕。   晏方看着地上的两人,心里顿时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恶狠狠地再次举起手:   “我再给你添点彩!”   他第二次用尽力气再次朝晏辞抽过去,不料这次鞭子却没有抽下去,反而被人一把攥住了。   晏方愣了愣,看着鞭子那边被晏辞牢牢地攥的手里。   他咬着牙,用尽力气想把鞭子抽出来,结果鞭子纹丝不动。   “你...”他皱着眉。   下一刻,晏辞猛地一发力,那鞭子瞬间从晏方手里脱手,晏方被这巨大的力气几乎拽出车窗,差点一头栽下去。   他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人,怒道:“你他妈敢?!”   晏辞额角还带着鲜红,他冰冷的目光落在晏方身上,手里的鞭子垂下,狠狠抽在空气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   “鞭子是这样用的。”晏辞看着晏方轻声道。   他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未落便抬起了手,晏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咚”地甩在身后的车厢里。   他一脸懵逼的坐起来,这才后知后觉脸上火辣辣一片。   车夫侧过头惊恐地指着他:“公子,你的脸...”   只见晏方的脸上斜着出现一条两指宽的红痕,肿出皮肤半寸,像根横在脸上的香肠,滑稽无比。   晏方只觉得这一鞭抽的他头晕目眩,顿时怒上心头,猛地跳起来。   结果他的怒骂还没开口,又被一鞭子“咚”地抽了回去。   晏辞看着他,无所谓地用手将额角上的血擦去:   “听说你不是已经内定夺魁了吗,到了那天,你就这副模样去怎么样?”   晏方捂着脸再也不敢上前,然而又不甘心,恶狠狠推了车夫一把:   “你看个屁,还不给我下去打他!”   那车夫看着握着鞭子的晏辞,抿了抿唇,然而架不住晏方的怒吼,撸着袖子硬着头皮下去了。   可就在车夫下来的瞬间,晏辞突然抬手又是一鞭子,晏方吓得赶紧用手捂住脸。   不过这次他没抽在晏方脸上,自然也没抽在车夫身上,而是又快又狠地抽在拉着车的马腚上。   那匹脾气很冲的马本来脾气就不好,屁股后面吃了痛,瞬间扬起蹄子。   不等车夫反应,便嘶鸣着,四蹄扬起就朝郊外跑去,惊起身后一阵灰尘飞扬。   它身后拉着的马车伴随着晏方怒骂的声音一路东倒西歪逐渐远去了。   这件事发生的太快,以至于车夫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能呆愣地看着马车一溜烟地消失在视野里。   回过头,只听一旁的人淡淡道:“你还是快点去找他吧。”   “万一跑丢了回不来就不好了。”   ...   等到事情终于过去,一旁的顾笙终于上前,扑到晏辞的怀里,晏辞什么也没说,只是稳稳地接住他的身子。   顾笙从晏辞怀里抬起头,他看见晏辞把那根软鞭掰成两截,像垃圾一样扔在草里。   “夫君...”   他抬起头,看着晏辞的侧脸。   他相比于晏辞实在太矮了,每次抬头都只能看到他的下巴。   可是这次他却看见夫君的额头在流血,一滴滴落下,顺着脖子滑落,染红了领口。   顾笙瞳孔微缩。   他手指颤抖着忙探到怀里翻找,然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块帕子。   最后只好用力撕下袖口,踮起脚小心地捂住他的额角。   晏辞微微低下头,好让他能够省力一些。   “出血了。”顾笙咬着嘴唇,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心疼,而且眼尾又涌出来泪珠。   他小心地将血擦去,心疼地颤声问道:   “疼不疼?”   还好那伤口虽然流了血却只是皮肉伤,并不严重。   “没事。”   晏辞拉下顾笙的手指,把他眼角的泪水擦干。   然后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我们回家。” 第65章   白檀镇不是很大的镇子。   但因为顺着江流一直南行便是诸多港口,而往北向上便是繁华的都城。   又因为临近这里的藏香江,经常有来往的船只经过这里,无论是官船,还是民间私营的货商,久而久之这里也成了漕运枢纽上的一环。   因为香料贸易,镇上香铺繁多,只是这镇子不大,不会像胥州那种大都城,雅好香道者繁多,听说那里专门建造数个雅堂,专门来供众人斗香品香。   在白檀镇偏北的地方,有一个废弃的祠堂。   大概是哪一个已经败落的世家遗留下来的,做仓库由于方位不好很浪费,租卖出去又因为价格没有人愿意买,于是便由官府改造成了一个专门用来会客的宴厅。   平日里便差人把守闲置着,若是有外来贵客到访,便在此宴会来宾。   而这两天,这一向对外关着的宴厅终于开放,充当斗香会的斗香场。   ...   “我还以为公子你不来了。”   杨安和苏青木抱着手里装香粉的盒子,站在斗香场前面看着摩肩接踵的人发怵,杨安一看到晏辞的身影眼睛都亮了,感觉突然有了主心骨的感觉。   苏青木眼睛瞄了一眼晏辞的额角:   “...你脑袋怎么了?”   晏辞摸了摸被顾笙包好的伤口,自然不可能说是被人打的:   “撞到门框上了。”   他抬头隔着面前的人群看了看那栋建筑,外表还保留着祠堂门面的造型。   杨安则看着旁边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人,感慨道:   “好多人啊。”   门口那些平日里不多见的宝马香车停在路边,不过更多的是穿着普通的镇民,乌泱泱挤了一堆,拥在斗香场门口,人声鼎沸。   前两道香的比试不过是走个过场,第一场的时候还有几十人,到第二场就剩下十多个可以参赛。   不少第一场还没进行一半就退赛出来的人,旁边有人打趣:   “老孙,我记得你家的香不是还用了什么新的料子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被打趣者也不生气,笑呵呵道:   “我这小铺子就图一乐,能和人家那种大铺子比吗?”   “重在参与,重在参与。”   ...   “怎么这么多人。”苏青木眺望着远处的门匾拧着眉,“不会都是来参加香会的吧?”   “应该大部分是看热闹的。”晏辞用胳膊肘杵了一下苏青木,“进去看看。”   由于他们是参赛的铺子,所以到了门口,旁边立马守在门口的小厮上前引路,看到他们手里的香帖,便明白了,朝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厅堂本来是在祠堂的三进合院基础上改造的,如今中间的中堂已经被收拾干净,开辟成一片空地。   空地之上,此时已经工工整整摆放着十几张香席,横五竖五,共计二十五张。   每一列中间又摆放着一个屏风,屏风很透,可以保证香味散发,又将大堂有序分隔开,不会显得很糟乱。   每一张香席旁边又摆放着一个稍矮一点的香几,上面左手的位置依次摆放着几个香具:皆是形式很典型的香炉,香瓶和香盒,材质大概是黄铜,器具之上雕刻着时下流行的花纹。   晏辞仔细打量了一眼,挑了挑眉。   香炉,香瓶,香盒。   香炉是焚香时用来盛装焚烧香品;   香盒主要用来放香饼,香丸等香品;   香瓶则是用来放香铲香著香匙等,取置香品的器具。   这三样器物并称为“炉瓶三事”,几乎是品玩香道时必不可少的三样东西。   自从晏辞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经典摆放的香器了,以至于让他有点亲切,给了他一种自己还在现代的家里摆弄香品的错觉。   他又看了看那做工相当不错的三物什,暗自琢磨,这一套东西要是放现代,也是价值百万的古董了...   苏青木则在一边看着香席上品玩香品的人。   他们来的晚了,很多参赛者已经坐在席上,面前的小型香炉不断生出烟气。   焚香时必须用矮几置放香炉,这样香气才会舒缓释放,入鼻的时候,香味恰到好处。   有些穿着统一颜色袍子的人穿梭其中,不时停下来品闻香品,从香品的形式,气味,和香品散发的烟气的聚散变换来品评。   就这一步便已经淘汰了大部分参赛者。   晏辞看了一会儿,回头对两人低声道:   “走。”   说罢率先进场,苏青木和杨安见状赶紧跟上他。   其他人大部分都是互相认识,一见面就互相寒暄,年纪基本都是过了而立之年。   晏辞他们三个一看就是刚出弱冠的小娃娃,所有人都当他们是来凑热闹的,没人注意。   晏辞径直走到大堂最前方,那里坐着一个满头银发,看着耄耋之年的老者,在他旁边站着的正是之前来讨要名册的傅公子。   因为这是第二道香比试,所以只有傅老和几个镇上有名望的香师来此品鉴。   那姓傅的公子对晏辞有印象,也许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交了帐中香上去的,于是对他颔首示意。   晏辞先朝老者行了一礼,又朝年轻公子回礼。   傅老看了看他,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   于是晏辞转身找到角落里的一张还没坐满的席子。   ...   苏青木低头侧目盯着桌子上的东西。   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手足无措,面上略显紧张,低声问晏辞:“怎么弄?”   晏辞找了一张还空着的香席,往香席上的软垫一跪。   苏青木和杨安一见,赶紧在后面找了一个团垫也跟着跪下了。   晏辞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不用跪。”   他小声朝后侧了侧头:“坐着就行。”   于是两人赶紧又改跪为坐。   苏青木看着晏辞,忍不住了:“那你跪这么端正做什么?”   晏辞心想,我这不是显得风雅吗。   跪坐焚香,雾里闻琴,这可是魏晋风雅。   他今天还特意穿了一件广袖袍服,一手执着香具,一手挽着袖子,整个人芝兰玉树,看着有那么几分魏晋名士的味道。   他这副架势太过吸引人眼球,旁边的人看着他眼睛都直了。   ...   晏辞用香著小心拨弄着香炉里的炭,不多时,香炉内就传出袅袅烟气。   他故意没用熏香的方法,而是采取了跟其他人一样的焚香,为的就是不要太惹人注目。   他神色专注,一点点将香粉铺匀,尽可能保证香味散发均匀,不会过浓或是过淡。   “闻的时候别离太近,不然品不到最好的味道,只剩烟的燥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烟气上升的趋势终于均匀了,他一边低声解释着,一边往后看。   这一抬头吓了他一跳。   因为他发现身后站的不是刚才还跟他在一起的苏青木和杨安,而是站了好几个人,严严实实围城一道人墙站在他身后。   这群人有老有少,除了参赛者,还有会上那些穿着统一袍服的品鉴官。   全都低着头看着他面前的香炉。   晏辞被围观的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时才发现刚才还嘈杂的大堂声音减淡了许多,大堂能有一半的人围在他这张香席上,就连隔壁香席的人都抻着脖子看他。   “这位小友焚香的手法如此娴熟,看起来是行家啊。”   “而且我观之这烟气上升缓慢均匀,定是香粉碾磨细致,混合均匀。”   “味道也是清幽雅致,在这次参会的香品中当为上上品。”   “这位小友看起来面生的很,以往可是没来参加过香会?若是来参加过,老朽不可能没有印象。”   “没想到年纪如此轻,手法却如此老道,小友是哪家的香师啊?”   “...”   晏辞转过头,努力透过一群人之间的缝隙找他们两个的影子。   杨安在人群最后方,努力把头露出来,无奈地从夹缝用口型说,他们是被挤过来的。 第66章   后面有人又往前移了两步,这下彻底变成了一堵人墙,挡的严严实实。   晏辞只能转过头,又拿起香著拨弄了一下香品。   他们参加的这场香会是第二场第一批,若是在这场会胜出,便会进入最后那第三场。   若说第一场斗香不过是跨过香会的门槛,那这第二场斗香会比的是香品研磨的精细度和制作的精致度,所以香味反倒是次要的。   他这前两道香准备起来不需要耗费多少功夫,甚至连香方都是以前写好了的。   然而即使如此,等到那香味缓缓在空气中发散,最后几乎将其他香炉里的香品都掩盖住,整个大堂,只剩下他这一道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清幽绵长,闻之难忘。   满堂的人皆忍不住轻轻呼吸,又无人敢言,皆凝神沉默地看着那香席上调香的年轻人。   这样一来,本来还在焚香的人皆停下手里的动作,聚过来的人更多了,连那一直不动声色坐在最前面看着堂下众人的傅老都忍不住看向这边。   晏辞认真地将最后几步走完,那香的味道又散了散。   不多时,身后站着的许多人当中终于有人忍不住打破沉默,开口问他:   “冒昧一问,这香品可是出自公子之手?”   晏辞点了点头,谦虚道:   “晚辈拙作,还请诸位前辈指教。”   有人笑道:“这香品无论味道还是研磨之精细,都在我辈之上,何来指教一说?”   这群人皆是年龄长于他们三人,虽然听到此话不太服气,不太愿意认输,然而那香炉里散发的香味又使他们不得不服气。   杨安见状赶紧从后面挤过来:   “这香可是我们公子亲自做的,质量绝对有保证,以后诸位有空可以去我们铺子看看。”   诸人边点头,边暗自侧目打量晏辞。   见他年龄不过弱冠,容貌俊秀气质清雅非常,出身定是非富即贵。   只是衣着又简朴非常,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咱们镇上什么时候有这么年轻又厉害的香师了?”   “不知道,除了那几个大家族的公子没有别人了吧?”   “不过看他衣着普通,也不像是富贵人家...”   眼看着舆论渐渐跑偏,只听一声咳嗽,众人本来渐起的声音皆不约而同变小。   只见那边一直坐在堂前的傅老先生在儿子的搀扶下缓慢走上前,围在香席之前的人都自动给他让出一片空地。   晏辞抬起头,站起身作了一揖。   傅老先生看了看那香炉,又看了看他,他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就在凝神品味那香气后,本来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神态缓缓放松下来,眉宇间竟是露出一丝赞赏。   “年纪轻轻,却能做出这等香品。”他点了点头,慢慢说出四个字。   “前途无量。”   晏辞躬身行礼。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乐,但是旁边围观的人听到了却无比震惊。   谁不知道这位傅老先生是镇上首屈一指的香师,虽然已经不制香多年,然而德高望重非常,就算是里正在他面前也是恭敬有加。   他生平闻过的香无数,如今却在众人面前给了这弱冠之年的青年如此高的评价,让众人更加好奇地暗自猜测此人的身份。   终于议论纷纷,人群中还是有人认出来了他,轻咳一声,低声对旁边的人说:   “晏家那个。”   听者好奇:“晏家哪个?”   那人有些尴尬,小声道:“哎...就是被赶出来那个...”   “被赶出来那个?!”听者震惊,“就是他...这么厉害还能被赶出来?”   “会不会是他娘不受宠啊,我听话本里都是这么讲的,要是内室不受宠,连带生的孩子都地位低...”   “大户人家的事,我怎么知道?”   人都是八卦的,这句话真是一点没错。   眼看着声音越来越大,傅老先生突然缓声开口:   “诸位,这一场比试的胜出者便是这位公子,诸位可有异议?”   他苍老的声音响起,虽然不大,然而大堂里的众人都是闭了嘴。   即使当中有不服气者也不会说什么,当然大部分人都是心服口服。   ...   等到最后,他们三个终于在一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出了门。   晏辞轻轻吐了一口气。   可就在踏出门的时候,他原本获胜的好心情忽然消失了,因为远远地看见晏方带着家仆迎面走来,想来是来参加第二批的。   依旧一身华服,下了马车,摇着扇子,后面的家仆捧着装着一个看起来颇为名贵的装香品的盒子。   除了家仆,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打扮华贵的人。   其中没有那个赵安侨,想来这厮也是懂得在人前不能跟对家走的太近。   但是离他最近的,跟在他旁边一直说话的还有一个人,晏辞仔细看了一眼,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有了那么一点模糊的印象,当年原主还是晏家大公子时,这人似乎还是跟原主有过交情。   好像是王家铺子的少主人,叫做王朋兴。   此时晏方脸上那道红印消了不少,也不知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不过依旧留着一条看起来有些突兀好笑的印记。   他本来听着身旁人的奉承,心情不错,直到目光看过来,见到晏辞的一刻眼神瞬间变得阴毒无比。   晏辞蹙了蹙眉。   这是第二次晏辞看着他毒蛇一样的眼神,感觉无比不适。   晏方盯着他,最后目光移到他额头上还贴着的纱布,冷笑一声,转头对着身后的人说了什么,几人哄堂大笑。   杨安看着那几个公子哥走过来,缩了缩脖子,往晏辞身后退了半步。   本来情绪不佳的苏青木突然来了劲儿,一个箭步上前站在晏辞身旁。   “揍他一顿吧。”他提议道,“三打二,肯定打得过。”   晏辞心想,这个时候动手太影响形象了,要想揍他一顿还得像上次那样让他吃哑巴亏,而且他身后那么多家丁,万一打起来还是自己吃亏。   “先不打他。”晏辞低声道,准备穿过人群离开这儿。   结果身前几个人拦住他的去路。   晏辞皱着眉抬头,就看见晏方眯着眼看了看他手里朴素的香盒,用一种看乞丐的目光看着他。   “你还真有胆子来啊?”   他嗤笑着,指着他手里的香盒转头对王朋兴说:   “现在这斗香会真是越来越不行了,什么人都能进。”   王朋兴跟着笑道:“可不是,也不知哪来的乌合之众,弄得整个会场乌烟瘴气。”   晏辞和苏青木对视一眼。   “打不打?”他低声问。   晏辞挑了挑眉,脸上也不恼,突然看着晏方:   “你脸上是抹粉了?”   王朋兴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晏方却是神色一僵。   看来这是被晏辞说中了,如果不是扑了粉掩盖住,应该不会好的这么快。   晏方生怕晏辞再多说一句,自己脸上那个红印的事情就会败露,于是恶狠狠咬着牙道:   “你给我等着。”   说罢率着一堆人往斗香场走去。   “这人有病吧?”   苏青木看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道。   晏辞摸了摸额角还贴着的纱布。   他叹了口气,刚想离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公子留步。”   他转头一看,发现是一个中年人。   晏辞不动声色打量他一番,衣着虽不算华丽,但材质上等,神态也很端正。   这中年人身后也跟着两个家仆,看来是有些家产的人家。   晏辞转过身面对他:“这位老爷有什么事吗?”   这人四十出头,长了张瘦削的脸,虽然年龄长晏辞许多,但看着晏辞时面上却颇为谦虚恭敬。   “晏公子,在下李承甫,是李记香丸铺的主人。”他介绍道。   晏辞眨了眨眼睛,感觉这铺子的名字怎么有点熟悉。   他仔细思索片刻,这才想起来,镇子最东边有两个规模差不多的香铺,大概是除了晏家赵家以外,规模其次的。   他们一家姓王,一家姓李。   晏辞刚刚穿到这具身体,被晏昌赶出去时,在马车里沿途见过这两个香铺。   一家主卖线香,一家主卖香丸香粉,因为离得不远,经常为了生意的事争得不可开交。   晏辞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   “原来是李老板,找在下有事吗?”   李承甫赶紧上前半步,朝他作揖:   “实不相瞒,刚才在斗香会上见了公子焚香的手法,实在令李某心服口服。李某不才,敢情公子讨教一二。”   晏辞也同他回礼:“李老板客气了,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担当这讨教二字。”他直起身,笑着指了指身旁还在看着晏方离去方向的苏青木,“而且东家在这里,着实不方便。”   苏青木在那边,还在琢磨着怎么打晏方一顿,忽然被点名,一脸懵地回过头。   李承甫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这年轻人也是铺子的主人,还是这位晏公子的东家?   于是赶紧又一番行礼,口中不住说着失敬失敬。   苏青木奇怪地看了看晏辞,那李老板立马又上前文绉绉地跟他问候一番,搞得他涨得脸上通红才憋了几个字出来回应。   李承甫最后依依不舍地看着晏辞,到底还是转身带着两个家仆走了。   “这位李老板又是什么来历啊?”   晏辞好奇地问杨安。   杨安把最近听到的消息仔细想了一番,说道:   “我听说最近李家和王家争得挺厉害的,那王家——哦,刚才跟着晏公子的那个,就是王家少东家。”   “王家最近整了一堆花活儿,抢了不少原来李家的客人,导致李家的生意不好。”   所以刚才那位李老板是走投无路,四处寻找香师?   晏辞若有所思地思考着。 第67章   不过反正跟他也没关系,自己的事还管不过来,管别人的事做什么?   “去不去喝酒啊?”   苏青木舔了舔嘴唇,大概又心痒了,这些天他都没时间去陈记喝酒,嘴都干了。   只要有人请客,杨安自然非常愿意,并且举双手双脚赞成。   于是两人一起扭头看向晏辞。   算了吧,这才是第二道香,明天还有一场,自己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晏辞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看天,好心提醒:“你们两个别回去太晚,这天看着又要下雨。”   “借口。”   这两个人当然不会听他的,并且嘻嘻笑道:“你这种只能喝茶的人,就别跟我们去了。”   晏辞暗自叹气,他酒量不好的事人尽皆知。   多说无用,不如回家。   这些天天气还好,比起之前连绵几日的大雨,这些天都是没有太阳的阴天,偶尔几次晴天就让人高兴的不行。   他正要往回走,苏青木却没有立刻回去,他有点担忧地看着晏辞:   “明天那一场我听说只有参会的香师才能进去,我们两个只能在外面等你了。”   晏辞表示自己一个人没有问题。   苏青木看着还是有点不放心,最后也只能点了点头:   “那好,明天我就直接来镇子上了,你记得时间,要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直接跟我说就行。”   ...   晏辞回到家的时候,顾笙正在把晾着的衣服收回去。   他走上前,顾笙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转头看见是他,弯着眼笑起来:   “夫君你回来了。”   晏辞走过去跟他一起收衣服。   顾笙抬头看着他,打量着他的神色:“怎么样,还顺利吗?”   晏辞捏了捏他的鼻子:“为夫的实力你还不知道吗?”   顾笙嘿嘿笑着,靠在他的身上,顺势环住他的腰。   晏辞垂眸道:“想没想好晚上吃什么?”   顾笙还没有回答,忽然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晏辞感觉到,顾笙被这声音吓得身子一缩。   他锁着眉头回过头,就看到几个“不速之客”。   晏方率着十来个家仆怒气冲冲地走进来,那两个最为壮硕的家丁在最前面一左一右跟着他。   他脸上的粉貌似因为出汗的原因掉了一半,前两天的“香肠”还挂在他的脸上,形状感人。   他看也不看院子里的两人,冲上前一脚踹翻了晏辞放在院子里晾着的香料,就仿佛在踹什么垃圾一样。   晏辞皱着眉看着他的行为。   “你还挺厉害啊。”晏方冷笑着抬起头。   “我听说你赢了上一场香会不说,就连傅老都说你有前途?”   他嗤笑一声,又是一脚踹翻另外一筐,里面的香料“哗啦啦”撒了一地。   随后他指着院子里放着的其他几筐香料,命令身后的家仆:   “都给我砸了!”   那几个家丁应声上前,用蛮力将院子里的香料全部倒在地上,那些花了好久晾干的香料在那些人的脚底变得稀碎。   顾笙脸上发白,他抿着唇似乎想张口说什么,却被晏辞拉着挡在身后。   晏辞抬起头,看着几个家仆将他院子里晾晒的香料全部弄洒在地上。   那些辛辛苦苦采集,晾了许久才晾干香料布满了院子的空地,浓重的香料味道弥漫在空中。   晏辞看着地上的香料,顾笙咬着唇看着他。   等到所有香料都散了一地,晏方长出一口气,这才走近晏辞。   “我告诉你。”   他笑得面容扭曲,凑上前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晏辞的肩膀:“识相点,明天就别过去。”   “不然我迟早让你后悔。”   晏辞没说话,眼睛里不仅没有晏方想看的惧意,还出奇的平静。   晏方一挥手,正准备带着那群家丁离去,忽然脚步一转。   他看着眼前的两个他应该称呼“大哥和哥夫”的人,突然坏笑一声。   “大哥。”他走近晏辞,脸上带着不怀好意,“我觉得你肯定不会听我的。”   晏辞抬起眼地看向他,只见他一挥手,指着库房的方向命令身后的家仆:   “把他俩给我关进去。”   几个家丁应声立马扑上来,晏辞反应极快,抬腿一脚就踹翻一个朝他过来的家丁。   那家丁“诶呦”一声飞出去几步远,躺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   剩下的家丁一见此,都犹豫着不敢上前。   晏方身边那个身材魁梧的家丁见状,立马上前就去抓他。   晏辞眸光一扫看着他的动作,身姿却轻盈地像只猫,侧了侧身躲开了家丁的拳头,腿一勾将那家丁绊了个狗吃屎,重重地摔了出去。   若是他一个人,不管怎么说都要跟这群人斗上一番,然而顾忌顾笙也在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莽撞的。   却没想到晏方此人将“蹬鼻子上脸”五个字演绎得如此好。   晏辞皱着眉看着围过来的家仆,脑子里正想着怎么一打五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顾笙一声短促的尖叫。   他一瞬间便乱了,慌忙回过头。   就看到另外那个身材魁梧的家丁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他身后,正拽着顾笙的胳膊往那个充当仓库的屋子里拖。   晏辞瞬间怒了,咬着牙上前,结果面前立马有两个人站出来拦住他。   顾笙挣不开那家丁的手,被那身材像熊一样的人吓得浑身发抖,一直用眼睛看着晏辞的方向,口里呜呜地唤着夫君。   他唤着“夫君”的声音让晏辞心疼的几乎滴血,转身怒喝道:   “晏方!”   晏方赶紧往后退了几步,立马有几个家丁上前挡在他面前,把他和晏辞隔开。   晏方和晏辞拉出距离,这才安心地呼出一口气,带着一脸怪异地笑指了指库房:   “这样吧,要不你带着他进去...不然我手下的人没轻没重,把哥夫弄伤了就不好了。”   他这次至少带了八九个家仆,显然有备而来。   晏辞胸口不住起伏,眼里的怒火几乎冒了出来。   ...   很快,外面一声清脆的门落锁的声音响起.   伴着满是灰尘的库房,还有晏方滑腻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你还想参加最后一场香会?你就在这儿等着香会结束吧!”   听着晏方的声音扬长而去,晏辞狠狠地用拳头砸了下门,门上的灰尘簌簌地落下来。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门板,发现这门还是厚实的木板做的,踹都踹不开。   晏辞听到窗外越来越大不停落下的雨声,心想地上那些香料恐怕凶多吉少,沾了水便不能用了。   顾笙刚才被那些家丁抓的头发散乱,此时缩在墙脚双眼通红不住颤抖。   晏辞叹了口气转过身,走到他身旁蹲下,伸出手将他抱在怀里,担心地问:   “疼吗?”   顾笙被他抱在怀里,虽然很害怕,还是摇了摇头。   “那些香料,那些香料怎么办?”他很伤心地抬起眼,那些香料都是他和夫君一个个清理干净晒在院子里的。   晏辞将他眼角的混杂着雨水的泪水擦去,帮他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发丝,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安抚着:   “没事,不过是香料,以后我再去采就是了。”   顾笙轻轻吸着鼻子,伸手紧紧抱住他。   晏辞找了个墙脚坐下,把他抱在腿上轻声哄着,直到他又饿又累,又受了惊吓,在自己安抚声中沉沉睡去了。   晏辞小心地脱下外衣,给他垫在身下,这才把他放下,站起来想办法。   他环顾着四周,这屋子之前本来就用作库房的,四面无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他试了试,连脑袋都钻不进去。   眼看外面暴雨倾盆,天色阴沉。   晏辞盯着着房檐上坠落的水滴,心里已经把晏方骂了无数遍。   这个混蛋!   ...   他一夜未合眼,眼白上满是血丝,头发上也是一片灰。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好在天晴了,外面又陆续传来人声。   然而所有人都去镇上看第三场香会了,只有几个小孩在外边瞎跑。   晏辞从那扇小窗往外看去,正好看见院子外面一个小孩傻傻地朝着他傻笑。   “帮我个忙。”他诱惑道。   “这个忙帮成了,接下来你们一个月的糖钱我都包了。”   小孩果然站起身,跑到窗口下。   他简单交代几句,小孩立马乐呵呵屁颠颠地跑走了。   不多时,太阳都升高了。   晏辞盯着外面的天空,许久终于听到了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在撬锁,不过没有撬开,接着就是瓦片破碎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啊?”   苏青木灰头土脸满头大汗地踩着砖翻墙进来,声音出现在门外。   晏辞赶紧站起身,隔着门快声道:   “钥匙在堂屋门口,有一块儿松动的地砖下面。”   苏青木手忙脚乱地找来钥匙开了门,晏辞立马抱起顾笙出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   苏青木看着他一晚上没睡好的眼睛发红:   “马上第三场就要开始了,我看见门口没有你,就知道不对劲儿!”   晏辞回屋把还在熟睡的顾笙放回床上。   他连口水都顾不得喝,拿起香盒便往外走。   苏青木看了看天,心道不好。   那最后一场恐怕已经开始了。   -------------------------------------   晏方伸手扣上香炉的盖子。   众人在这声轻响中方才回过神来,空气中仍旧缓缓飘散着那道香的味道,正是这几日大街小巷都传遍的“开元帏中衙香”。   “竟是这个味道...”   众人纷纷感叹。   晏方得意地咳了一声。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抚掌。   “我说。”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开口,“不用再往下比了吧?”   “晏公子这道香当真令人诧异。”身旁立马有人附和道,“依在下看,本次魁香非晏公子莫属啊。”   就连一直坐在堂上的傅老和白檀镇的里正都点了点头,眼神里大为称赞。   傅老暗自心想,没想到这镇上竟出了这么多厉害的后辈,昨天那个年轻人便给了他很深的印象,没想到今天这个也让他大为吃惊。   他的眼神看了看堂下,却没看到昨天那个年轻人。   他想了想道:“这位公子的香实在让人惊异,只不过这魁香之名花落谁手,并不是老朽能决定的。”   “还要请知县大人定夺才是。”   就在这时众人突然听到门外有人笑道:   “傅老先生别来无恙否?”   一听此声,诸人皆站了起来。   只见一个穿着朱红色交领宽袖广身袍服的男人走进来。   他身旁跟着一个男人,看着年龄不过四十,眼角隐有纹路,却不难看出年轻时的清秀。   他们后面跟着四五个侍卫,一旁还有拿着香册的县丞跟着。   此人正是此地的知县,姓张,身旁那个哥儿正是县令夫人,也是那个传闻与他多年不离不弃的哥儿。   众人纷纷对其行礼,傅老在儿子的搀扶下站起身。   “先生高龄,不必如此,快快就座吧。”   张县令上前一步扶住傅老,他生着一张国字脸,笑起来模样却是颇为亲切,环顾一周,微微颔首示意,然后率先在堂上中间空出的那个位置坐下,身旁的夫人形容端庄地坐在一侧。   等到堂下众人都已经落座,张知县才笑道:   “本官先前有些事情处理,来晚了些,希望没有错过精彩之处。”   里正在一旁陪笑道:“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晏公子刚焚的香香味还没散呢。”   这屋子里还萦绕着刚刚晏方点过的香味。   被里正这么一提醒,张知县方才注意到,仔细闻了闻,不仅有些惊讶:“这香是何人所做,这味道竟是闻所未闻。”   傅老坐在他左边,笑道:“正是左手边第一位的公子所做。”   晏方颇为得意地站起身,对张知县道:“大人,正是草民。”   说罢又将焚香的步骤重复了一遍。   这下屋子里的香味更浓了,这香大概是使用过多沉香的缘故,香味颇为浓重,但是却味道甜美。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其中檀香的燥味还有一丝没能处理。   然而这个小缺憾跟这香味相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毕竟能调出这个味道已经很强了,谁还会注意那么多细节。   张知县闻着这味道,本来略显严肃的面容温和不少,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位公子年纪轻轻便能制出此等香品,简直让人惊叹。”   他眼神一转,一旁有附和者,立马道:“禀大人,这位是晏家的晏方晏公子。”   “还是晏家。”傅老微微蹙眉。   一旁有侍者逐个将香炉摆放到知县面前的香几上,张知县一一闻过。   然而最后目光还是落在晏方的那个香炉上。   虽然这些香炉里的香皆是众人倾尽心血之做,但是已经闻过晏家的那道香,其余的便已无法入鼻。   “诸位技艺精湛,皆是翘楚之辈。”   张知县顿了顿:“不过依本官所见,还是晏公子这味衙香更胜一筹。”   众人皆是有意攀附晏家,而且晏方那道衙香早在几天前便在镇上流传,如今一见,何止名不虚传,简直惊为天人,哪还敢有异议者,纷纷表示心服口服。   这还是第一次香会上众人的意见如此统一,竟然没有提出异议者,若是放在往日非争得不可开交才是。   晏晏方听着周围人的恭敬之声,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晏辞啊晏辞。   他心想,除了能给他当垫脚石什么都不能,还想和自己斗?   所有人都围在晏方身边,恭维声不绝于耳,只有傅老有些心不在焉,又朝门口望了望。   张知县注意到他的神态,心中一动:“老先生可是在等什么人?”   傅老点了点头,也不否认:   “实不相瞒,是昨日老朽见过的一个年轻人,很有天分。本想让大人见见,可是今日大概有什么事耽搁了,还没有来。”   张知县心中了然,笑道:“既然是年轻人,有怯场之心也在所难免,若是不敢来也情有可原,先生不必挂怀。”   傅老点头称是,然而目光还是朝着门口看去。   昨日那个给他印象极深的年轻人,今天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来,难不成当真是因为怯场?   那也太上不得台面了。   傅老暗自皱了皱眉,在心里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天赋惊人的苗子,实在可惜了。   等到众人说话声渐渐平息,张知县方才开口:   “既然如此,这次斗香会的魁首便是——”   他下半句还未说完,忽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大人且慢!”   众人皆诧异,似乎没想到有人这么大胆敢打断县令大人的话。   只见一个身着朴素的年轻人疾步进来,从容不迫地走到堂前聊起下摆跪下:   “草民也是这次香会的参赛者,途中遇到事来晚了,请大人恕罪。”   张知县打量着跪在堂前的年轻人,见他一身简朴,头发还有些凌乱,到了这种场合竟是衣服都没换,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然而还是平声问道:“你是何人?”   堂下年轻人恭敬回答:   “回大人,草民乃四时香铺的香师,晏辞。”   县令一旁正在对着名册的县丞立马翻找香册。   看了看香册最下面那道与众不同的“帐中香”,又抬头看了看晏辞,脸上表情有些古怪,但还是如实对知县禀报说:   “大人,此人也是参会者之一,并且是上一场比试的获胜者。”   张知县听完点了点头。   虽说如此,但是内心里还是觉得此人不重视香会,更别说在自己面前还这副打扮,于是沉声道:“虽然你上一场比试优异,但也不应误了时辰,平白让这么多人等你。”   堂下的年轻人恭敬地告罪,态度极为温和,除去衣着不说,无论言谈举止,皆不像是无礼之徒。   傅老虽然不知道这年轻人遇到什么事,然而内心有些偏袒他,心道他既然能来就好,于是轻咳一声:“大人,这位后生便是老朽所说之人,他天赋非常,大人不如且让他一试。”   张知县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暗暗惊讶,能被傅老给这么高的评价,说是天赋非常的后生可是不多见了。   于是他对跪在堂下的年轻人道:“既然如此,便将你准备的香品拿出来吧。”   大堂里原本放着的二十五张香席如今只剩下十张,两侧各放了五张席子,其中九张已经坐了人。   那九人穿着非富即贵,年龄从少到老皆有,每个身后都跟着家仆,等到一身朴素,还有些凌乱的晏辞进来时,所有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   似乎没想到这最后一道香的品鉴还有穿着如此普通的人参加。   晏辞孤零零地走上前,行完礼抬起眼,忽然感觉到一道有敌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侧了侧头,看到坐在最前方左手边第一席的晏方身上。   晏方的目光很明显有些错愕,似乎没想到他不仅出来了,竟然还过来了,他的眸子沉了沉,脸上表情愈发不善。   晏辞没有理会他的目光,转身走到最后一处空着的香席坐下。   这一场跟前面那场不一样,无论空间还是房间都处于一个半幽静的环境里。   如果要品鉴一道香的香味,务必要在这种半封闭的屋子里,这样散发的香味才会更加清晰。   晏辞在众人的目光中将怀里的香盒取出来。   这堂下众人手中的香盒不是金子便是银子,以至于他这白瓷香盒显得太过突兀,甚至人群中已经有人面色古怪,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这是哪里来的乡巴佬,竟然带着这么个破盒子上来?   晏辞听到张知县问道:“你所备香品为何?”   晏辞张了张嘴,俯首道:“回大人,草民所备香品为‘帐中香’。”   如果说刚才他拿出来香盒时,其余人还是感到古怪,听到他说“帐中香”三个字,人群中微微糟乱,已经有人忍不住,不顾在县令大人面前,发出一声笑。   就连傅老都皱了皱眉,原以为这年轻人是个好苗子,没想到准备的第三道香竟然是个帐中香?怎能如此不上心,这也太上不得台面了,难不成自己还是看走眼了?   张县令神色间已有不耐,只觉得这年轻后生不仅打扮的不得体,所做香品也是如此敷衍,若不是傅老坚持,他都想把这人赶出去,于是淡声道:   “这些年每一次斗香会都不曾出过帷香,这位公子独独拿出一道帷香出来,倒是独特。”   他声音里虽然听不出情绪,但是任谁都知道知县大人对这无礼竖子已经不耐烦了,晏方在一旁冷眼看着跪在那里的晏辞,露出一丝嘲讽。   本来他昨日听到傅老对晏辞的称赞,心里担心,索性率人把他锁在屋子里,让他来不了。   可没想到晏辞还敢来,还敢拿着他那什么帐中香过来,他来找死吗?没看到大人已经不耐烦了吗?   晏方本来还很担心,怕出什么差错,然而听到知县大人的话,这才渐渐放松下来,准备跟其余人一起看晏辞的笑话。   真是自不量力的丧家之犬。   ...   最终张知县似乎不愿拂了傅老的面子,还是点了点头:   “公子开始吧。”   晏辞垂着眸子面不改色,仿若没有听到周围人的嘲笑声,像上次一样跪在前面那个团垫上。   这回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用木炭直接将香品点燃,而是在炭火上放上一片云母片,将香粉均匀放置其上,再将银丝炭放在香炉底部。   众人见他这番古怪举措皆是有些惊讶,这焚香的方式也与旁人不同,怕不是个外门?   众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然而不多时,一股混杂着甘凉的甜香在屋子里散开,缓缓覆盖住残留的香味,那香不似寻常的香,细闻之下竟然夹杂着一丝果子的清甜。   而果香与沉香相辅相成,一丝不多一丝不少,将方才衙香微微有些燥气的香味彻底冲散了。   闻着皆是轻轻呼吸,只觉得吸入的香味游经四肢,如同一道甘泉,将经脉中的尘垢驱散,令人静心安神。   本来还在窃窃私语的声音一点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并注视着那跪着的年轻人的一举一动。   所有人都轻轻呼吸着,将那香味吸入自己的五脏六腑。   不知过了多久。   张知县在一片寂静中率先开口:   “这是...梨子?”   “正是。”   晏辞放下手中的香具,恭敬地回道:   “禀大人,草民这道帐中香在沉香中融入了梨香。”   他没有抬头,低眉垂眸行礼,耳朵却在认真捕捉头上的声音,不多时只听张知县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温和不少:   “不错。”   “将果香融入沉香,你还是第一人...不,应该说,整个大燕,还没有人这样做过...”   他身旁的县令夫人一直注视着晏辞,听到“梨子”两个字唇角微扬,神色中透露出一丝安详。   张知县在心里暗叹,到底是傅老青睐的人。   他话音一转:“其他人皆是以衙香为赛,为何你独独要做一道帐中香?”   晏辞回答:“禀大人,在草民看来,香品就同人一样,并无优劣之分。并非帐中香便上不得台,只要香品足够好,草民觉得任何香品都应有展示的机会。”   张知县闻言终于笑了起来。   众人忙抬头,眼见那张本是严肃的脸上此时露出的笑容颇为开心,竟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好一个香品如人无优劣。”   张知县私下里握紧一旁夫人的手:   “世人皆说哥儿女子便逊男子一等。以你所言,人就如这香一般,不过是味道风格不同,各有千秋,哪有孰优孰劣之分?”   “不错。”他赞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这香方可是出自你手?”   晏辞眸子微动,作揖回答:“大人,这道香方并非草民所做。”   张知县闻言动了动身子,上半身微微前倾:“你的意思是,这道香制作者另有其人?”   晏辞不慌不忙道:“香品是草民所做,香方却非草民所为。”   张知县眼睛一亮,没想带大燕朝还有这样厉害的香师:   “香方是何人所做。”   “这香方是以前草民在外游历时,从一位香师口中得知。”   晏辞不紧不慢地开口:“据他所说,这道香的香方是他在一本古书里看到的。”   “那本古书里记载的故事,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位国君,与他的王后感情深厚。”   “国君生性风雅,常与王后一同垂帘焚香,被当时的人称为一段佳话。”   “只不过那位王后素来有失眠多梦的毛病。“   “国君不忍王后终日不得好眠,便耗费几月,为其研制出一款专门用于睡时点燃的帐中香,从此王后在此香气熏染下,不仅安神,而且与国君感情更加笃厚。”   “这也是这道香的由来。”   晏辞简短地说完,堂上一片寂静。   围观的人不知他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有点奇怪地看向他。   然而许久以后张知县一声轻笑,伸手握紧了身旁夫人的手。   他注视着晏辞,缓缓说出三个字:   “有心了。”   晏辞一言未发,恭敬叩首。   就在他从苏白术口中得到这位知县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的消息以后,便想到了这款香,更难得的是,这位知县夫人也喜欢梨子。   本来他也没打算铤而走险拿一道帐中香上场,然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赌一把。   而且苏白术给他的那张纸条上,还说县令夫人素来有头疼的毛病,于是他擅自在这香里加了些安神的成分,效果看起来不错。   就是不知道赌没赌赢。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到堂上张知县再次开口,状似无意地问道:   “你这香,何名?”   这香的来历,传闻乃是南唐后主李煜为其妻子大周后娥皇所制,以此香表达其夫妇二人绵长情意。   此香制成之后,不仅有沉香的芳香,亦有梨子的清甜。   即使已过百年,在古书千百道帐香中,依旧被称为“帐香之首”。   而这香在古书中记载,名为“江南李主帐中香”。   当然,民间还有一个流传更广的名字。   晏辞深深叩首:   “回禀大人,此香名为——”   “鹅梨帐中香。” 第68章   这是一道没人听说过的香的名字。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互相从彼此的脸上看出疑惑。   ---帐中香?还是掺和梨子的帐中香?你会做吗?   ---不会,不会...   张知县反倒没有什么反应,毕竟燕朝地大物博,有什么奇人异士创作出不同寻常的香方都有可能。   于是他听罢只是朝着一旁的夫郎温声笑道:   “这名字也算通俗好记。”   县令夫人微微颔首。   他一直安静地坐着没有开口说话,让人很容易忽视了他的存在。   可是此时这位夫人的眼神明显比刚进来时,变得温和许多,他此时终于开口:   “虽然不知道公子在这香里放了什么,但是闻之宁神,让人心静。”   他眸子一动,又开口问道:   “公子做这道香的初衷又是什么?是为了参会?”   晏辞仿若知道他在想什么,直起身笑道:   “实不相瞒,草民做这道香本来的初衷并不是用来参会。”   县令夫人看向他,好奇道:“哦?那是为何?”   晏辞低垂着眸,轻声道:   “草民的夫郎素来有失眠的毛病,每到夜间都很难入睡。”   “所以草民才想起了这道香,希望焚之可以让夫郎每夜安眠。”   “这才是草民的初衷。”   他声音沉稳,面上表情深情款款不像作假,语气中夹杂着些许让人不难感受到的情感。   晏辞心想:所以宝贝儿,对不起了。   因为这句话是他编的,顾笙每次都在他怀里睡到天亮,有的时候还赖床,睡眠质量颇高。   可是县令夫人听了此话,果然微微动容。   他眉目舒展,缓缓开口:   “无论这个故事是真是假,都很让人感动。”   这个故事里,国君对王后的深情,让他无端想起了自己和夫君。   要知道这世间男子三妻四妾者众多,可偏偏女子哥儿却只能终身侍奉一人,如夫君这般专情的人不多,没想到今日面前这年轻人也是这般。   这斗香会他随夫君参加过几次,每次来参会的人都准备的衙香,只因为衙香是在外宴会宾客的专属,却从来没有人愿意花心思在更为常用的帐中香上。   如今听得堂下年轻人说得如此一番,想必也是重感情之人。   ...   众人本来都等着看晏辞的笑话。   结果发现此人不仅侃侃而谈,还和知县大人及其夫郎相谈甚欢。   眼看着张知县本来有些不爽冷漠的表情,到现在变成了会心的笑意,甚至连旁边的县令夫人也展颜。   晏方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完全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他恶狠狠地在心里想,这县令脑子坏掉了吧?   一道上不了台面的帐中香也能说个半天。   他怕再说下去,他这魁香位置不保,于是上前一步:   “大人。”   张知县对他还是颇有好感,被他这样一打断也没有生气。   此时目光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   “你们两个都姓晏,可是亲族?”   直到真相的众人暗自心想,何止是亲族,根本就是亲兄弟。   不由在心里感慨,这晏家还是真厉害,出了一个晏方不够,他这传闻中只会喝酒的大哥竟然也有些本事。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人有多不合,而且前段时间听说这两人争家主位置争得厉害,看着这老大都被赶出去了,想来还是老二更胜一筹。   晏方死都不愿意跟晏辞扯上丝毫关系,皮笑肉不笑道:   “大人说笑了,晏家只有我一个子嗣。”   他加重了“只有”两个字,并且轻蔑地看了晏辞一眼。   后者无动于衷。   ...   众人都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事态的发展,只见张知县看了看左边的香炉,又看了看右边的香炉。   面色微微迟疑,一直没有说出结果,似乎举棋不定的样子。   “这两道香味道都是上品,衙香典雅浑厚,帷香清幽袭人,还真是让本官有些为难。”   他蹙了蹙眉:“不过以往从没有过帐中香参会,这...”   县令夫人在一旁淡淡开口:   “没有并不代表这香不能参会,况且这味道清新淡雅,和衙香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   张知县点了点头,却是不置可否。   随即他笑道:   “以往每次都是本官来评定魁香。”   “不如这次便交由在场的诸位决定,看各位更喜欢哪一道?”   本来屏息凝神等待结果的众人立刻明白了,大人这是犹豫了。   原本那道衙香势在必得的魁香位置此时竟被一道帐中香所动摇,这本来就不可思议。   可在场没人否认,那道帐中香无论是味道还是纯度,甚至焚香之人的手法都更胜一筹。   大堂里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堂前站着的两人身上。   晏辞依旧垂眸看着面前的地面,似乎在思考什么,带着对自己处境一无所知的迷茫。   他身边的晏方听了知县的话,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此刻在人前,他几乎控制不住脸上想要狂笑的表情。   自从父亲病了,他成了这次晏家这次香会的负责人。这香会上一半都是先前想和他打好关系的人,县令说出这句话基本已经定下了他才是魁首。   他看着孤身一人的晏辞,只觉得他好可怜,这废物一无所有,还天真地妄想赢过他。   晏方侧了侧头暗地里朝旁边的王朋兴使了个眼神。   王朋兴立马会意,上前道:“大人,草民斗胆,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张知县得了这两道香,明显心情都好了许多,于是和颜悦色道:   “但说无妨。”   王朋兴嘴皮子翻飞:   “草民拙见,这帐中香虽寓意不错,但还是这衙香更胜一筹。”   “且不说每次香会的魁香都是衙香,更何况在座的各位皆是有头有脸的人,平日里还是使用衙香更频繁些。”   他身后站着的众人纷纷附和。   这满堂衣冠楚楚的人里,那一身朴素的年轻人就是一个异类,无论从哪方面都在述说着与他们的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侧目打量着他,即使那道与他一样格格不入的帐中香更胜一筹,可是那又如何?   这斗香会表面上斗的是香,实际上斗的是掩藏在其下的世故。   想到此处,不断有人开口:   “草民也觉得这衙香更好一些。”   “帐中香虽好,可毕竟难登大雅,还请大人三思。”   “这衙香听闻乃是晏公子呕心沥血之作,不知用了多少名贵香料,怎么是一道帐中香可以比拟的?”   堂下,为晏方发声者不断,晏方的表情渐渐得意起来。   旁观一旁的晏辞,孤零零站着,也不出声。   整个人看起来不仅不适合这满室富丽堂皇,本身还可怜至极,辛辛苦苦跑到这里受辱。   ...   傅老听着大堂中的人纷纷附和声,又看了看堂下一身朴素的年轻人。   他在心里暗自叹气,这年轻人天赋虽高,可毕竟不是世家子弟,这次恐怕难得魁首了。   他一边为其惋惜,抬眼却见这年轻人依旧安静地站着,眉目间一片平和,好像没听到周围人不利于自己的言论,又好像即将输掉的不是自己。   傅老有些诧异,实在不忍心他就这样输掉,有意提携:   “这位晏公子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那叫晏辞的年轻人闻言,抬起头,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   “老先生见谅,晚辈没有辩解,是因为晚辈也认为衙香的味道更好一点。”   他此话一出,本来嘈杂的大堂第二次渐渐陷入寂静。   所有人都侧目,连傅老和张知县都忍不住看向他。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这不是把魁香拱手让人吗?   一旁看了整场戏的里正皱着眉,率先出声:“所以你这是打算放弃夺魁了?”   这镇子虽小,可镇上的香师无不以能得到魁首为荣耀,毕竟能得到魁香便有了去胥州展露更多头角的机会,可是万万没想到还有甘愿主动弃权的人。   真是个怪人。   晏方心情愈发畅快起来,心道晏辞这废物果然是自不量力,知道自己要输了,就演这么一场,可惜他不仅丢了香方,一会儿说不定还要丢脸。   张知县没想到这年轻人主动放弃了机会,表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这次的魁香就先定下吧。”   他声音微顿,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   因为此时他看见那堂下叫晏辞的年轻人忽然抬起头。   年轻人眸子微动,出声道:   “大人,草民有一不情之请。”   张知县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点了点头:   “你说吧。”   晏辞躬身作揖,声音不卑不亢:   “在大人决定之前,草民还准备了一道香,想请堂上诸位品鉴。” 第69章   他此话一出,再次成为全场焦点。   张知县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趣地问:“哦?还有一道香?”   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你自己刚才都已经认输了,现在又出什么幺蛾子,难不成以为故弄玄虚你就能赢不成?”   其他人纷纷附和,王朋兴冷笑道:“再怎么费力也是跳梁小丑,现在乖乖退场还能少丢点儿人。”   “输了就是输了,还在这儿赖着不走做什么?”   晏辞站在前面,听着身后一众人各种冷嘲热讽,面上既没有羞愧,更没有羞愤地调头就走。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众人,语气带着奇怪:   “我刚刚只是承认衙香的味道更好一些,什么时候认输了?”   众人皆是一愣。   这人在说什么?   他都已经承认衙香更胜一筹,那不是承认输了是什么?   王朋兴带头嗤笑一声,轻蔑道:“脑子坏了吧?”   那几个跟晏方交好的人纷纷笑出声。   晏辞没有理会他们或惊讶或不屑的表情,转身施施然朝着张知县作揖道:   “大人可否让草民一试?”   张知县看着他,虽然不知这年轻人在作何打算,但是他直觉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晏辞。”他叹了口气道,“以前的斗香会从来没有额外给人一次机会的道理。”   其他人一听,都忍不住笑出声。   晏方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晏辞,想着一会儿出了门就找人狠狠收拾他一顿,再把今天的事宣传出去,非让他成为镇上的笑柄。   然而又听张知县接着道:   “不过本官欣赏你,就破例给你这次机会。”   晏方皱着眉。   王朋兴上前,凑在他耳边小声笑道:   “晏方兄别怕,这废物再拿出多少香都没用,就他还想胜过你,真是做梦!”   他身后众人互相对视一番,目光中交换了一下意见。   “我听说他在家的时候就是个只会喝酒的草包,没想到果然如次。嫌自己不够丢丑,非要在人前出相。”   “哈哈,说不定这就是人家的计划呢,反正都已经输了,不如多在知县大人面前多露几次脸再走。”   ...   晏辞不再说话,只是朝着张知县深深作了一揖,接着转身再次在那团垫之上跪下。   众人皆看着他的动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就连堂上的张知县和傅老都微微前倾了身子。   晏辞从袖子里再次掏出一个香盒。   这香盒与刚才盛装帐中香的小盒子一般无二,同样是最普通,市面上几文钱一个的白瓷香盒。   他打开盒子,将里面的香粉一点点用香匙取出,依旧用刚才那独特的“熏香”方法,把香粉仔细地搁置在薄薄的云母片上。   接着他点燃炉下的炭,然后放下手里的香具,安静地跪坐等待。   他身后的众人都伸长脖子想看他在干什么。   只见他就这样安静跪着,一言不发,等了片刻有些不耐,就连张知县都微微蹙眉。   就在有人想开口问他在故弄什么玄虚时,忽然一股带着淡淡花香的馥郁香味缓缓升腾而出。   那香气逐渐升腾回旋而上,一点点蔓延在大堂上空。   所有人的嘈杂随着这香味的升腾一点点散去,眉目间的不耐化成无法言说的惊诧。   ...   如果说鹅梨帐中香代表着南唐烟雨之下最后一抹情深;   那么开元帏中香就代表着盛唐富贵而自由的灵魂。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晏辞微微仰头看着空中那缕轻烟。   那丝轻烟在他眼前一点点幻化成一个裸臂着钏,绯袄锦袖,绿绫浑裤的美人。   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   她赤着脚怀抱琵琶,飞舞的彩衣幻作七色祥云。   回眸间,笑颜胜过正艳的牡丹。   她随着由远及近的虚幻鼓点踏着舞步飞快旋转。   在她的不断旋转的舞步之中,亭台楼阁,轩榭廊坊,玉宇宫阙自她身后拔地而起。   盛世纷繁化作薄雾,勾勒出那千年前万国来朝的旷世之景。   鼓点渐急,乐声不断。   她轻笑着,终于在不断盘旋上升的古乐声中一跃而起,随着那看不见的天梯腾空而去。   琵琶余声伴随漫天花瓣,化为盛世留给后世的最后一声绝响。   这也是这支开元帏中香,又被称为“贵妃帏中香”的原因。   ...   晏辞盯着那烟缓缓散去,方才一点点将自己的魂魄拉回来。   这才是完整的“开元帏中香”,可笑的是,晏方偷了一道自己还没完成的半成品去,半点精髓都没复制到。   而在加入前几天处理后的甲香,他到底还是把这道代表盛世的古香复刻出来。   晏辞在心里暗叹一声,果真美轮美奂。   然而此时堂中没有一个人开口,所有人都凝神在那香气中久久伫立,仿佛追寻着一个华丽又虚幻的梦。   张知县深吸一口气,继晏辞以后第一个回过神。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凝重:   “这道香,也是你做的?”   众人在他的这句问话里,方才回过神来。   有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晏方的香炉:“这,这香的味道怎么跟这个如此相像?”   不对,不应该说是相像。   非要比喻的话,如果说之前那道香是模仿壁画跳出胡旋舞的舞姬,那这支香就像是从壁画里幻化成形的飞天。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看看安静跪着的晏辞,又看看一旁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晏方。   “你...”晏方猛地转过头看着旁边的晏辞,指节被他的力度捏的“嘎嘣”作响。   张知县终于沉声问堂下的晏辞:   “你这道香是怎么回事?”   晏辞平静地道:“回大人,本来这支香才是草民参加这次香会的香品。”他顿了顿,“然而这道香的香方半个月前被人偷了去。”   “所以草民不得已,才在最后几天做出这道帐中香参会。”   他平静地将自己之前的遭遇说完,接着叩首道:   “请大人明鉴,还草民一个公道。”   晏方猛地跳起来道:“你放屁!”   他冲到前面,直接跪下了,指着晏辞道:“大人,他一派胡言,这香明明是草民做的。”   他气急败坏地用手指指着身后周围的人:“当时草民制出这道香的时候,还特意在陈记当着他们的面点了,在场那么多人都能帮草民作证!”   他指着晏辞喝骂道:“分明是他嫉妒我,不知从哪得到的方子,故意污蔑我!”   张知县面色越来越沉重,看着堂下各执一词的两个人,问着那些战战兢兢的人:   “你们在座有谁能证明他说的话?”   那些人有一部分是那天和晏方一起喝酒的,都是亲眼看见他点的线香,然而晏辞这道香太过出彩,实在很难让人想象这是仿的。   就在这些人犹豫的时候,只见跪着的晏方突然回头,狠狠剜了他们一眼,众人忙道:“大人,这香第一次出现在镇上的确是晏方公子点的...”   张知县眉头几乎拧在一起,目光又看向晏辞。   晏辞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直起身。   然后在众人注视下,从怀里拿出厚厚一摞纸,将它轻轻放在面前的香几上,与那香炉放在一起。   接着他抬头,坦荡地了看看堂上众人,又转向张知县,声音清朗:   “这是为了制出这道香,草民花费一个月时间写出的所有废稿,共计一百二十七页,请大人明鉴。”   晏方猛地转过头。   此时他心里才渐渐反应过来。   晏辞是故意的。   原本他的心里认定晏辞这废物绝对不可能制出什么香方来,所以下意识以为这香方和上次的腊梅香一样,是晏昌,或是别的什么人给晏辞的。   而且在香方被偷后,自己屡次挑衅他,晏辞都没有任何动作,这让晏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想法。   刚开始晏方还以为是他软弱可欺,受了欺负只会忍气吞声,所以自己才敢变本加厉。   然而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这道香竟然真的是晏辞自己做出来的?!   不仅如此,而且晏辞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到知县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告发自己。   晏方双眦欲裂死死盯着晏辞,他恨不得用眼神把晏辞活生生刺死。   晏辞感受到了他带着敌意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目视着前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唯有嘴角微微扬了一下,似乎在说:   我知道你在看我,你很生气。   可那又如何?   ...   有侍从立马上前将那摞纸拿起交给张知县。   张知县接过那摞纸,一页页翻看,只见上面全是香料配比,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述说着制香之人的心血。   他越往后翻,脸色越难看。   其实即使不用这些废稿,光凭最后这道香的味道,他就已经知道是谁抄袭了谁。   因为最后这道香给他的震撼太大,甚至比刚才那道帐中香给他的震撼还要大。   堂下众人其实也是一个想法,以至于即使他们想着附和晏方,临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口。   谁在模仿谁,一目了然。   ...   许久,张知县将那摞废稿重重摔在面前的案上。   “大胆!”他怒喝道。   堂下所有人被吓得纷纷跪地,晏方的脸色更是一阵红一阵白,几乎把脸埋在地上。   唯有最前面的晏辞依旧挺直腰背跪着。   张知县的目光射向晏方:“你这香方到底是从何而来?”   晏方浑身直颤,平日里伶牙俐齿,此时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有你们!”   张知县目光扫过堂下几个刚才还给晏方作证的“证人”,此时都战战兢兢俯首跪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吱。   “把实情一五一十交代出来,如果敢有半字虚言,本官决不轻饶!”   张知县冷声道。   大堂中的气氛瞬间低到零点,这些镇上的人一直见其和颜悦色的,此时发起火来的威压令所有人胆颤,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张知县冷哼一声:“不说?”   他高声道:“来人!”   门口守着的侍卫应声而入,张知县道:   “既然不说,就把这些人全部带去衙门,直到愿意说了为止!”   侍卫们上前就要拖人,王朋兴在侍卫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的时候,终于彻底慌了,“噗通”一下跪地,大叫道:   “大人,我说!我都说!”   然后连忙把晏方之前怎么交代他们,如果晏辞敢闹事,就一起咬定晏辞才是偷香方的人,并且把他送进大牢。   等到他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堂下不知情的人越听越觉得浑身发冷,看着晏方的眼神都带着厌恶,谁也不敢想象这种事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得多么难受。   自己辛辛苦苦创作出的方子被人剽窃,自己若是伸冤还有可能被倒打一耙,甚至关进大牢诉冤无门。   唯有晏辞安静地听完他的话,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等到剩余几个人接二连三哆哆嗦嗦地把事情经过说完了,晏方的脸上已经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他几乎咬碎了自己的后槽牙。   这群废物,都他娘的一点用没有!   ...   此时依旧是夏季,可等到最后一个人说完,堂下众人都冷汗直冒,噤若寒蝉。      最终张知县听完事情经过,目光冷冷看向晏方:   “他们说的可都是事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晏方指甲攥紧掌心,抬起头还想嘴硬一下,可是呼吸急促,结结巴巴:“大,大人...”   张知县冷哼一声:“本官平生最恨盗取他人心血为己用之人。”他扫了一眼跪着的人,“可惜本朝没有历法判尔等罪过,不然本官绝不轻饶。”   他一指后面跪着的人。   “后面那几个。”   “这次香会的成绩全部作废,从此以后终生不得参加斗香会。”   “而且这件事,本官会命人张贴在告示榜上一年,让镇上的百姓都看看你们的劣行!”   他的目光又看向晏方,冷声道:   “至于你,在此基础上再加当众受杖刑十五。”   晏方脸瞬间白了。   杖责十五,虽然不至于要命,但得在床上修养个把月。   最主要的是这种事也实在太丢脸了!   最丢脸的是,他这次是被晏辞摆了一道!   张知县看着堂下几人越觉心烦,喝道:   “把这几人拖出去!”   侍卫立马上前拖着几个吓得哭了起来的人出去。   晏方不可思议地瞪着身旁的晏辞。   直到此时他都无法想象,这个以前一向任他欺负的草包什么时候有这等心智了。   ...   晏辞一直忽视了身旁人想要把他卸成八块的目光,而在侍卫上前把他拖下去之前,终于侧目过来。   晏方眼睁睁看着他一脸似笑非笑,嘴唇一张一合。   “怎么了?”   晏辞轻轻一笑,幽深的眸子里映着晏方气急败坏的错愕影子。   然后张了张口,用只有他和晏方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用我的香胜了我的香——”   “这很奇怪吗?” 第70章   晏方瞪着他,听着他的话气得浑身颤抖。   他趁着旁人不备,忽然抄起一旁香几上的香炉狠狠朝晏辞砸去:   “晏辞,你就是个贱人!”   他恼羞成怒地扑过来,但是下一刻就被身后几个侍卫怒斥着按在地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被强行拖走了。   围观的人都赶紧往后避了避。   在场最安静的晏辞低头看着地上碎成几瓣,滚落到自己膝盖边停下来的香炉。   他听着耳畔的咒骂声越来越远,大堂之上零星站着的人都沉默着等着观看下一步发展,顺带将探究的目光投向大堂正中间的青年身上。   张知县揉了揉额角。   他面上表情却并未因此而舒展,而是侧目看向一旁的白檀镇里正:   “这件事你有责任。”   里正闻言忙从座位上站起跪下告罪。   张知县沉声道:“白檀镇虽地小人微,但也不可因此疏于管理。   “这些富户若无人监督,聚众久之私下里必铸不良风气,今日之事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未必能够善了。你身为一里正官监察不力,需好自反省。”   里正忙垂头称是。   张知县这才看向还跪着的晏辞,眉头微舒:“还跪着作甚,起来罢。”   晏辞再次作揖:“多谢大人为草民主持公道。”   话毕,这才站起身,直立在旁。   张知县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来人,拿笔来。”   一旁立刻有侍从递上笔墨纸砚,张知县伸手拿起笔。   按照规定,斗香会上的魁香会由县令的人亲手题字,然后跟香师的名字放在一起,在镇上展出七日,以此通告全镇百姓。   如今晏辞这两道香毫无意义地成为魁香的候选者,此时在场的人好奇地都等着看知县大人点了哪支香为魁,不过不管点哪支,这个叫晏辞的年轻人都胜了,不必多说。   只有晏辞恍惚地想,也不知道张知县点了哪一道作为魁香。   毕竟这两道香,他都很喜欢。   ...   不一会儿,张知县放下笔,左右侍卫立马将那幅字拿起。   一左一右,两张香榜,上面的墨迹尚未干透,笔痕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左侧上书:“鹅梨帐中香。”   右侧上书:“开元帏中香。”   晏辞看着这两张榜,挑了挑眉。   张知县却是呵呵一笑,放下笔。   “虽然以往斗香会只有一道香才能评为魁香,不过——”   他话音一转:   “既然这两道香都出自你手,就像你所说的香品无优劣,那本官这次便破例将这两道香都点为魁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通通都陷入无比震撼中,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他们犹记得,上一个得了魁的香师如今已经在胥州最大的铺子就职,而且还是铺子的金字招牌,当年夺魁的时候已经年过半百。   要知道能在这斗香会上夺魁的香师已是了不得,能一下子得两道魁香的香师更是闻所未闻,还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众人皆是惊诧地看着那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心里不约而同都是一个想法:   “这真的是晏家那个没用的大儿子吗?他爹怎么舍得把他赶出门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动声色交换了一下目光。   这里面的人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都是在镇上有生意的,一般都有两间以上的铺子,在外皆有生意。   此时所有人心里都打着小九九,只等着知县大人离开,就立刻上前,无论开多少报酬,出什么条件都得把这年轻人招揽过来。   晏辞的震惊并不比他们少,他也没想到张知县如此手笔,一下子将两道香都点了魁,于是再次跪下拜谢。   张知县手一挥,笑道:“这是你应得的,起来吧。”   他随即看向一旁唯唯诺诺的里正,叮嘱道:   “有这些年轻人是白檀镇之幸,须尽力栽培,莫要伤了后生斗志。”   里正赶紧点头称是。   张知县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终于站起身,对着身旁的傅老道:“先生年事已高,不便久坐,本官也有要事处理,今日这香会便到这里吧。”   里正终于等到了机会,立马道:“下官已在镇上的酒楼备好了宴,只等着大人光临。”   张知县点了点头,携着夫人率先出门去,里正和傅老跟在后面。   ...   站在香堂外的苏青木和杨安早已经急得不行。   苏青木在人群外面的空地上来回转悠:“你说他不会因为迟到被赶出来吧,早知道我就跟他一起进去了!”   杨安看着苏青木来回晃悠的影子,头晕眼花:“东家你还是坐下歇会儿吧,你想进也进不去呀,只有制香的香师能进去。”   苏青木扬起脑袋,皱着眉眯着眼睛盯着香堂紧闭的大门。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这燥热的天气烤的他心烦意乱。   直到面前人群中终于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响起,苏青木忙抬起头。   香堂的门开了,围观的百姓还以为最后一道魁香出来了,纷纷挤上前,然而却看见几个面色苍白的人,以及最后面那个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的,全部被侍卫被夹着拖了出去。   苏青木仔细盯着那几人看了许久,才“嘶”了一声,拍了拍一旁眼看就要中暑晕倒的杨安:“哎,哎,那是不是他那个弟弟啊...”   杨安抹了把汗,伸长脖子:“哪个?”   “后面,叫得最凶的那个。”   “哇,好像是啊!东家,怎么办,公子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苏青木一脸惊恐:“难不成他们兄弟当堂斗殴,被人赶出来了?”   他们两个又站在人群外,心惊胆战半天,看见晏方之后没有人被拖出来,才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门突然又开了。   香堂门口围观的百姓众多,刚才都看见了晏方几人被拖出去的一幕,正在诧异着议论纷纷,忽然又看见几个侍卫拿着两张红榜走出来,立马知道这就是本次香会的魁香。   白檀镇的百姓们蜂拥而上堵在了榜单前面。   场中一瞬间陷入寂静,下一刻,全场议论声四起。   苏青木和杨安对视一眼,赶紧踮着脚往里面挤。   苏青木在糟乱的人声中扯着嗓子叮嘱一旁的杨安:   “说好了,一会儿要是晏辞啥也没得心情不好,咱们也什么都别问,直接拉着他去喝酒,灌醉完活儿!”   杨安也跟着扯着嗓子大喊:   “东家,你要对公子有点儿自信啊!”   两个人一路推推搡搡,在周围人不满的骂声中终于挤到了告示板前。   两个人抬头,看着那两个榜,皆是愣住了。   只因为这次香会的魁香是两支,一个衙香,一个帐中香。   不过这不是最令人诧异的。   最令人诧异的是,这两支香出自同一个香师之手。   与此同时,身后围观的所有人议论声四起,所有人都在讨论着那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名字。   ...   知县大人和夫人在里正和傅老的陪同下走出来,陆续上了门口的马车。   等几人坐稳了,马车才在人声中缓缓驶离。   车里,里正有意讨好张知县,笑道:“大人近日若是清闲,可要多在白檀镇逗留几日?下官已经准备好了大人和夫人下榻之所。”   张县令没再像刚才在堂上神色逼人,此时也是恢复平日里的温和,笑道:   “逗留几日是可以,不过却并不清闲。”   里正略微诧异,平时大人日理万机,一般斗香会结束后便立马归去。   他方才大着胆子试探着问刚才那句话,就没想过会得到回答,更没想过知县大人留在此处还有别的事。   他还没开口,傅老便问道:“大人此次来可是还有要事处理?“   张知县点了点头,苦笑道:   “老先生有有所不知,这斗香会虽重要,但跟接下来这件事比起来不值一提。”   傅老和里正都转向他。   这斗香会便是镇上百姓除了春节最重要的活动,甚至可以比拟元宵佳节。   他们一时没想到张知县会这样说,更是想象不到,这小小的白檀镇上,还能有什么事能让知县大人如此重视。   张知县沉吟了一下,没有先行解释,而是问里正:   “白檀镇距离灵台观路程多远?”   那灵台观便是白檀镇西边灵台山上的一处道观。   往西几十里的灵台山与小檀山同脉,但是高度却有三四个小檀山那么高。   因为山顶有一处湖,每到正月十五,月光直直洒向湖面,从山顶往下看,这湖便像是嵌在山顶的一块明台,灵台山便因此得名。   而灵台观则是以山为名。   ...   里正忙答道:“回禀大人,镇上最快的车马只需行驶一天便能到达灵台山脚,大人若是想去,下官明早就可备好车马。”   他顿了顿,奇怪道:“不过,下官记得灵台观自从十年前被圣上划为‘御观’后,便不能随意进出了。”   这所谓御观,指的便是民间那些被圣人,也就是皇帝祭拜过的道观。   不过寻常道观,圣人离开后,依旧可以如平日一般迎接前来参拜的香客。   可离白檀镇几里外的灵台观却很是特别。   自从十年前那个临近中秋的九月,圣人南下巡游,路过此处,在观里连歇七日。   七日后,圣人北上归京。   而自从那天开始,灵台观与灵台山一起成了天家禁地,由留守此处的士兵把守,寻常人不得随意进出。   “你说的没错。”张知县点了点头,“只不过这次事情紧急,本官也是三日前得到知府下传的消息。”   “这次是圣上亲自下的旨意。”   “半月前,圣上的三皇子夜里忽然病重,太医署那么多太医皆是束手无策。“   “于是天师大人在钦天监彻夜卜测星象,次日告诉圣上,卜筮所言三皇子‘月犯心前星’,故而染病。”   “这位三皇子是皇后嫡出,虽然年幼,却是众皇子中最为孝恪敏悟的一个,是圣上最钟爱的皇子。”   “圣上七日前便下了圣旨,次日便下传给各州知府:上到天家,下到民间,凡是享‘御观’香火者,皆要开观设斋醮典仪,为三皇子祈禳。” 第71章   等知县几人走后,晏辞依旧站在原地。   他默不作声地弯下腰仔细地把自己的香盒收起来,动作不疾不徐。   虽然依旧一身素衣,然而这堂中剩下的人没人敢再把他当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镇青年看待。   大堂里剩下的人没有离开的,却都暗自打量着他的神情。   等到晏辞收拾完东西直起身,终于有人忍不住抢先一步上前:   “恭喜晏公子了!”   其余人跟着纷纷上前,一口一个“恭喜”不绝于耳。   晏辞点头道谢,人群中立马有人快声道:“晏公子,我是镇上某某某...”   他的话还没说完,有人就打断他抢先开口:   “晏公子,不如今晚在下请公子去酒楼如何,公子愿不愿赏脸...”   “你怎么随便打断别人说话,先来后到懂不懂,明明在下先开口的...”   “...”   晏辞看着围过来的几个人,礼貌颔首:   “多谢诸位好意,只不过在下今天实在是累了。”他面上没有不耐烦,只是坦然笑道,“现在只想回家。”   而且他被晏方关了一晚上,到现在还没有吃饭,肚子早就饿得受不了了。   众人见其年纪轻轻就得了两道魁香,可是态度上依旧不骄不躁,谦和有礼,于是都对其颇有好感,被他这样直言拒绝,也没有感到恼意,纷纷说:   “既然如此,那鄙人以后有机会再宴请晏公子,公子到时一定不要拒绝...”   ...   晏辞推脱了几人以后,快步出了门。   苏青木和杨安两人一直站在香堂门口,盯着门的方向。   晏辞刚一露头,他们就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苏青木瞪着双眼,指着晏辞“你你你”半天没说出来一个词,杨安赶紧在旁边帮把他想说的说完:   “东家说,公子你现在可出名了!你看看外面那些人都在谈论你呢,赶紧跟我们走,不然一会儿想走都走不了了。”   晏辞还没反应过来,他俩立刻上前一边一个拽着晏辞就往外走。   晏辞十分不解:“我又没犯什么事,干什么这么躲躲闪闪?”   苏青木杨安两人还没开口,那边等着看热闹的群众中,已经有人的目光投了过来。   “就是他吧?”   “对对,我以前见过他一次,就是他!”   “赶紧上去看看,到底长的什么三头六臂。”   苏青木见那些镇民就已经围过来了,赶紧和杨安两个人健步如飞,几乎是架着晏辞,顺着一旁人少的地方往外走。   等到终于出了人群密集区,三个人都是满头大汗。   晏辞停下脚只觉得浑身疲惫。   可是苏青木和杨安两个脸上的表情比他还兴奋。   “你知道吗,你现在就是镇上最热门的话题,你这几天先别出门了,万一被人堵在路上围观就不好了。”   晏辞:...我又不是猴子,为什么还要围观。   不过看着面前两人如此认真,晏辞点头:“我知道了。”   “要不要跟我们去吃饭?”   晏辞叹气:“不了,我现在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苏青木知道他一晚上没睡好,点了点头。   晏辞一边跟身后两人道别,一边找了个人少的路往回走,就在快要到镇门口时,他眼尖地看到不远处树下站着个人。   隔着街上来往的人群,晏辞也能一眼看到他的身影。   顾笙依旧小巧一只,挽着发,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即使穿着朴素的衣服,也掩盖不住颜值。   他此时就站在树下,抬起头努力往人群中找着什么。   直到感觉到晏辞的目光,他立马回过头正好对上晏辞的眼睛。   脸上立马变得开心起来,忙往前走两步用力朝他招了招手。他个子矮,生怕晏辞没看到自己,于是用力踮脚招手,样子笨笨的有点可爱。   不用晏辞说,顾笙急忙穿过人群朝他跑过来。   晏辞手指微动。   “夫君!”顾笙唤道,引来周围人的侧目。   一个皮肤润白的哥儿,额前的几缕碎发随着步子在风中轻轻扬起,然后一头扎进一个高个子男人怀里。   晏辞接过他的身子,顺便又往腰上捏了一把。   “怎么自己跑过来了?”   “想来找你。”顾笙把头埋在他怀里蹭了蹭:   “是邻居大叔来镇上,顺路捎了我一程。”   他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睡在了床上,夫君却没在身边,于是央求去镇上的大叔把他带过来。   他从晏辞怀里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喊“夫君”的声音太大了,好多人都在往他们这里看,顿时红了脸。   “你,你赢了吗?”他小声问。   晏辞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似乎被顾笙这样当众喊夫君是一件令他颇为自豪的事。   “我不会输的。”   他挽着他的腰,低下头与他耳鬓厮磨,突然觉得又不累了,弯着眼睛笑道:   “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   顾笙羞红了脸,小幅度摇了摇头。   其实他们两个都没吃饭。   晏辞索性拉着他去了镇门口一处肉摊上。   “今天高兴,吃点儿好的。”   肉摊前搭的简易木棚上,上面悬挂着一排剖成半只的新鲜猪羊肉。   他们以往偶尔吃一次肉食,买的都是猪肉。   只因为羊肉的价格比猪肉高许多,虽然肉质更鲜美,可是大部分普通人家都没有经济能力经常吃羊肉,羊肉被视为是专门给大户人家的特供。   “小伙子,来点什么肉,都是今早现杀的,保证新鲜。”   屠夫朝着晏辞问道。   晏辞也不含糊:“来块羊肉,要最嫩的!”   “好嘞!”屠夫立马麻利地用刀挑了一块羊腿肉,熟练地拿刀切下。   顾笙在旁边拽了拽晏辞的袖子,小声道:   “别要这么多,这个太贵啦!”   晏辞心想他今天好不容易这么开心,而且来到这里这么久都没怎么吃过羊肉,今天高低得买一块回去。   他弹了一下顾笙的脑门。   “别想那么多,今天夫君请你吃羊肉。”   那屠夫将肉用绳子拴住,正要递过来,突然又把手缩回去。   他又看了晏辞两眼:“你是,你是晏辞吧?”   晏辞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屠户会认得他。   屠户立马满脸笑意:“果然是你,我就说以前见过看着眼熟!拿着拿着吧,这块儿算我请的。”   晏辞推脱着,正想付钱,屠户却是说什么也不要。   “你给白檀镇长了好大的脸,拿着吧。”   ...   等他们驱车到了家的时候,下午的天便已经沉的像是夜晚。   没想到又要下雨了,也不知这些天怎么了,每隔一两天便要大雨倾盆,就算不下雨,也是阴天看不到太阳。   他们两个一回到家就立马关好门窗。   不一会儿便听到远处雷声阵阵,风不断地吹打着窗扉。   “今天给你秀一手。”   晏辞挽起袖子,将那块儿羊肉切成两指宽的方块,然后放入砂锅中,加水没过羊肉。   然后又加了去膻的葱段和花椒,接着往里放了一点儿杏仁。   他这招还是跟苏白术学的,她在家研究半天,最后传授经验说往羊肉里放点儿杏仁羊肉更容易煮烂。   水烧开了以后又炖了大概一个时辰。   直到开盖以后,锅里的羊肉炖的软烂多汁,汤底鲜浓,肉香与果仁香相伴相随。   晏辞端着那砂锅放到主屋的桌子上,又温了一壶黄酒,暖黄色的油灯将小屋里映出一片暖意。   他平时不敢在人前多喝,但是既然回家了就无所谓了。   而且今天他就是想多喝几杯。   ...   屋外雨声伴着雷声越来越大。   屋内两人脱了外衣,在桌前就着一锅羊肉吃的满头大汗。   晏辞连灌了三壶酒。   酒气上头,俊朗的面容上被酒气熏得一片红。   他眯着眼睛,心情很好地用筷子敲着桌沿哼着顾笙听不懂的调调,脸上难得因为酒气上头红了起来,身上更是溢出汗来。   “好热。”   他阖着眼把头靠在顾笙肩膀上蹭来蹭去,手上忍不住拉开自己的衣襟。   顾笙浅浅地饮了一杯,因为吃的太饱,脸上带着餍足。   他垂头看着晏辞,眯着眼睛笑:   “夫君你不能多喝的,喝多了会头疼。”   晏辞闭着眼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什么,脑袋沉重地耷拉在顾笙的肩头,呼吸渐渐平稳。   顾笙暗自心想,夫君的酒量实在太糟糕了,喝一点就要醉。   不过难得晏辞也有这么乖巧的时候。   他安静地靠着他,就像平时自己靠着他那样。   微阖着目,像是画卷里醉倒竹林的隐士一般,身姿清隽,眉目如画。   “夫君。”他轻声唤道。   晏辞勉强睁开一条缝,瞳孔都聚焦不起来,看着顾笙,一脸懵懂像孩童一样。   顾笙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最终费力将他放到床上,看着他乖乖躺在床上的样子,心中微动。   他小心上前,附身吻了吻他的唇,后者呼吸平稳带着甘酒味,这味道配上他身上的梅香,简直能把人熏醉了。   顾笙轻轻叹了一口气。   人家不都说酒后最容易成事吗,怎么夫君睡得这么熟?   他又小心地唤了一声,心跳加快,脸上微烫:“睡觉前把衣服脱了吧,不然很难受的。”   晏辞本来就没穿外衣,如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亵衣,再脱就要坦诚相待了。   顾笙咬了咬唇,将他把衣服脱下来,看着他赤着上身,长发在床上蜿蜒。   接着又小心地脱掉自己的外衫,只穿着一件单薄小衣。   “夫君。”顾笙咬了咬唇。   晏辞身上的热度通过薄薄的小衣传到自己身上,让他浑身发烫,脑子中生出很多往日里他都不敢多想的念头。 第72章   晏辞觉得浑身燥热。   他睡了一晚,等到外面谁家的鸡已经开始打鸣,才从宿醉后的昏昏沉沉中勉强睁开眼睛。   昨天晚上一时兴起喝了太多酒的后果就是,今早一睁眼太阳穴就在突突直跳,并且脑仁疼得厉害。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浑身发热,而且胸口也闷得不行。   他半梦半醒中迷迷糊糊心想,明明夏季最酷热难耐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过去了,怎么还这么热。   晏辞半睁开眼睛,一张一合地望着房梁出神,仰躺了一会儿才勉强支起身子。   胸口处沉甸甸的,罪魁祸首正伏在自己身上,脸贴在自己的胸口,双手搭在自己身上,拿自己当枕头睡得正香。   晏辞用指尖撩起他的一缕长发在手心里把玩了一阵,突然后知后觉哪里不对劲。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他衣服哪去了?   ...   顾笙正在沉睡中舒舒服服做着美梦,忽然脸上被人轻轻用力捏了捏,他“唔”了一声睁开一只眼睛。   “夫君...”   他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喃喃了一句。   然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翻身拢在身下。   直到身上人的长发遮住了光,顾笙才稍微清醒过来。   眼前的人低头注视着他,低声道:“我的衣服呢?”   他可不记得昨晚自己脱过衣服。   顾笙眨了眨眼,闻言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天趁着醉意干了什么,脸腾地红了。   因为他想起来昨天本来想趁夫君醉酒做点羞羞的事,但是没有成功。   顾笙别过头去不敢看他身上的晏辞,用手推着他,嘴里振振有词:   “昨天是夫君你喝多了,非喊热,我才帮你脱的...”   晏辞睡觉有个习惯,一般不会光着睡觉,除非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尤其当顾笙养成了在自己怀里睡的习惯后,他就更不会随便脱衣服了。   于是晏辞轻笑一声。   “你骗我。”   他指尖灵巧地探到顾笙的腰间。   顾笙惊呼一声,被触及到痒处,连忙躲闪开:“夫君你别闹!”   然而晏辞的指尖始终黏在他身上,顾笙被他扣在怀里,那都跑不了。   等到被触到了痒肉,才喘着气咯咯笑着往旁边躲,然而直到被子都被蹭到地上晏辞都不肯放过他。   顾笙呜咽一声,终于无力地喘着气仰面躺在床上,随他所为,再也没有力气躲了。   晏辞看着他没了力气也就不跟他恼了。   随即便停了手躺回床上。   顾笙翻过身,有些呼吸粗重地伸出胳膊环上晏辞的脖子。   他闭上眼睛,把脸埋在晏辞微微起伏的胸口,感受他上身传过来的热度。   “夫君...”   他不自绝地又想起那些天和机坊的哥儿们私下里说的私话。   他们机坊的哥儿平时会聚在一起说些哥儿之间的小话,那几天不知怎么的,聊着聊着,就有人谈到那事情去了。   顾笙此人是这里面最纯情的那个,听着他们说笑,脸红的像猴屁股。   于是应怜出了机坊,就偷偷塞给他一袋子东西,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趁没人的时候看。   顾笙回家后好奇地打开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是巴掌大小的小木片,上面全是那种印着两个人的小画。   他只敢看一眼就垂头羞红了脸,不敢再看第二眼。   于是第二天别的哥儿都笑话他。   顾笙被嘲笑了以后,脸更红了,暗地里发誓以后一定不能被他们嘲笑!   他想起来,那小木片此时还被他收在小布包里,塞到装衣服的箱子下面。   每次夫君不在的时候,他就偷偷拿出来,面红心跳地反复观摩。   晏辞还处于宿醉后的眩晕中,他抱着顾笙柔软的腰肢,自然不知道身上的小夫郎脑子里在对他打着什么主意。   -------------------------------------   午后安静的时光被院子外面传来的喧闹声打破了。   晏辞看着门外站着的人,竟然是昨天斗香会上和张知县他们坐在一起的白檀镇的里正。   这人估摸四十多岁,相貌平庸,属于丢到人堆里找不见的那种,所以昨天晏辞对他没有太深的印象。   此时他正站在门口,似乎刚从身后的马车上下来,穿着还算正式,后面跟着一列穿着一致的随从。   晏辞此时穿的还算正经,他本来也没多少衣服,而且家贫且有目共睹,所以也没人觉得他无礼。   晏辞作揖问道:“里正怎么来了?”   “不用多礼,不用多礼。”   里正呵呵笑道:“昨天忘了介绍了,本官姓白,双名伯良。”   “原来是白里正。”   这位白里正便是昨日在香会上跟在张知县旁边的那位,当时他的存在感颇低,大家的目光都在张知县和傅老身上,也没人注意他。   今日晏辞再仔细看了看他,面相上倒也是个看着好相处的人。   而且白里正今日的态度相比昨日不仅更为温和,还热情了一些。   他转身朝着身后的人吩咐了一句,身后立马有一个随从上前,手里拿着一个小匣子。   打开来看,里面放着堆积整齐的元宝状银子,颜色黄中泛白,每个的最上方都带着官府公印。   晏辞挑了挑眉:“这是?”   白里正笑道:“晏公子,按照惯例,这些都是斗香会上的得魁者的赏银。以往赏银都是十两,不过昨日大人一下子点了公子两道魁香,所以额外从银库里取出十两,共计是二十两官银。”   晏辞暗地里算了一番,衙门的低阶公职人员一个月才能挣二两银子,若是穷苦人家的百姓,一年辛勤劳作也不一定挣得到十两银子。   所以说这二十两银子,对他和顾笙来说,已经算是一笔巨款了,可以保证他们无忧无虑吃喝躺平一年,或者加上之前攒的十几两银子,可以在镇上找牙人买一套新房子。   “不仅是赏银。”   白伯良挥了挥手,身后的侍从从马车上卸下几袋米面,还有用油纸包着的腊肉,几筐新鲜的果蔬,然后他们陆续进去庭院将这些食粮通通放到院子里的空地上。   晏辞看着侍从进进出出的身影,笑道:“有劳里正了。”   “无妨无妨。”   白伯良边说边擦着额头的汗,另外有随从拿来一个簿子。   “啊...公子再对一下这些赏赐品的数量,没问题的话在这里签字画押,本官今天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晏辞对着那清单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在那簿子上工整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签好以后,白伯良身后的随从立马恭恭敬敬地上前将簿子收好。   做完这一切,白伯良又抬头看了看晏辞身后的屋子,看了看破旧的屋面:   “公子这屋子看着不太结实,这几日多风雨,以防万一出事故,本官过些天找一队瓦匠给公子修缮一下。”   晏辞婉拒了:“这修缮房子的事还是在下自行找人吧,就不麻烦里正了。”   然而白伯良手一挥:   “无事无事,身为一镇里正,关心镇上百姓生活是应该的...那就这么说定了,改天本官便派人来修缮。”   白伯良交代完这些事后,却没有要走的打算。   晏辞试探着问:“里正可还有什么事?”   白伯良拍了下额头,笑道:“年纪大了,总爱忘事。差点忘了一件事。”   “是这样的。”   他简短道:“过些天白檀镇西边的灵台观会举行斋醮大典,在此之前,知县大人会携夫人去观内祈福,顺带与观中道士商议斋醮之事。昨日大人特意叮嘱本官,要本官问问公子愿不愿意一同前往。”   晏辞犹记得之前去四圣观时,沿途听到过关于这个“灵台观”的传说,不过一直没有深入了解,不过他和顾笙一直没有机会出门走动,如今有机会带顾笙出门一趟也好:   “听里正的意思,这个道观似乎有些渊源,连大人和夫人都要前去祈福。”   白伯良听他如此问,便知道他对此事不甚了解,于是解释道:   “公子有所不知,这灵台观已有近十年未开观,向来都是只接待七品以上官员及家眷,这次也是事出有因,所以才会对外开放。”   晏辞知会,不再多问,而且既然是张知县的盛情,他也不好退却,于是道:“那就麻烦里正帮草民转告知县大人,草民愿携夫人往。”   “好好好。”   白伯良似乎很高兴晏辞没有拒绝让他不好回去回话:“既然如此,本官便如实转告知县大人。”   晏辞站在原地目送着白伯良一队人马,这才转身回了屋。   顾笙在屋内看着那么多人进进进出出,胆子小没敢出来,只在屋内观望,等到他们走了,这才从主屋出来,看着地上的一袋袋米粮惊讶得睁大眼睛。   “夫君。”   他不敢相信地说:“这些都是给我们的吗?”   晏辞点了点头,从一边桌子上拿起一锭银子,把玩片刻,用拇指摩挲着上面的官印。   这刻着官印的银锭子可没法直接花,得去钱庄存起一部分,再拿一些兑换成铜板才行。   顾笙和晏辞一样,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手里拿起一块儿银子都在颤抖,说不出话来。   晏辞走过去将他抱在怀里。   顾笙伏在他的胸口,眼角不出所料地又红了。   晏辞温声道:“过几天我们去镇上看看,看看需要什么,或者找个牙人问问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顾笙点了点头。   晏辞又道:“还有那些赏赐的东西我们留一部分,剩下的吃不了的蔬果就分一些给邻居吧,可以吗?”   顾笙紧紧环着晏辞的腰:“我都听夫君的。”   晏辞揉了揉他的头,目光投向远处的天空晏辞揉了揉他的头,目光投向远处的天空,碧天之上云卷云舒,旭日当头,正是一派天朗气清。   -------------------------------------   谁都知道,晏家那座气派的宅子,坐落在镇子最南边幽静巷子的尽头。   平时的时候,镇民们路过那巷子的时候,只要随意伸伸脖子就能看到巷子尽头那座漂亮的府邸。   遥远望去,就连门前两块一高一矮的上马石侧面都雕刻着精致的花纹,着实让人羡慕。   普通镇民一般只会看一眼便赶紧离开,谁都知道这座宅院的主人坐拥着镇上十几间位置最好的店面,还有乡间数十亩佃田,是镇上首屈一指的富商。   如果不是斗香会上的那件事,这户人家上一个被镇子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还是晏家被赶出门的大少爷。   不过现在的风向似乎变了。 第73章   “前几天那个香会上,晏家大公子听说得了两道魁香。”   “没错没错,一个人得了两个魁,这可了不得...”   “你见过以前哪个香师得过两道魁香的?镇子以前都没听说过还有这等奇事!”   “何止镇上,这周围十里的镇子谁家有这样出息的儿子。”   “本来他拿了道帐中香去香会,大家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我听说是因为他弟弟偷了他原本的香方,他才拿了帐中香去的,结果他弟弟还没赢,你说丢不丢人...”   “可不是吗,那天衙门里被打得嗷嗷直叫的那个?”   几个路过的人在巷子口短暂停下片刻小声八卦着,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晏家家丁模样的人上前赶人:   “去去,要聊天去别的地方聊,这里不是你们聊天的地方。”   有不服气者瞪了他一眼,嘟囔道:   “你们家二少爷干了那么丢脸的事,还不让人说...”   那家丁听罢,竖着眉拿着棍子就上来撵人作势要打,几个路人急忙闭了嘴,识趣地快步走了。   ...   “他娘的,你会不会轻点啊!”   丫鬟手里的铜盆应声摔落,盆里的热水溅了她一手。   她顾不得双手上的疼痛,慌忙跪在地上:“公子对不起,是奴婢不小心...”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耳光扇倒在地。   年轻男子一脸戾气地从床上勉强坐起身,刚一动作幅度大了点就疼得龇牙咧嘴,他一脸戾气:“滚滚滚,赶紧给我滚出去!”   丫鬟眼角噙泪,不敢多说一个字,服了服身子,捂着脸快步站起身往门外走。   还未出门,迎面便撞上一个妇人。   那妇人“哎呦”一声,幸亏被身边的嬷嬷扶住了,可还是往后退了半步。   那嬷嬷竖着眉上前,掐住丫鬟的耳尖狠狠扭着,骂道:   “走路不看路吗,冲撞了夫人,你拿什么赔?”   小丫鬟痛得不行也不敢出声,战战兢兢地跪下不住磕头。   这小丫鬟是自幼被卖到晏府的,早就签了卖身契,在这个朝代就和物品一样是主人家的私有物,就算哪天做错事被主子打死也没人管。   而被她撞了的夫人大概四十多岁,风韵犹存。   此时秀眉微蹙,有点不耐地挥了下手里的质地上佳的鲛绡帕子:   “行了行了,赶快下去吧。”   丫鬟得了命令,捂着嘴服了服身子便快步离开了。   这妇人身着一身黛青色郁金绣鸾香罗裙,肩上还披着一块坠着金色璎珞的披带绣花云肩,头发端庄地挽起,别着嵌着珍珠的金发饰,整个人看着雍容华贵。   即使年过四十,她也只是眼角隐约有了几丝皱纹,看得出来保养相当得当,可以看出年轻时是比余荟儿还要标志的美人。   她看了一眼坐在床上一脸戾色,整个上身还缠着纱布的儿子,微微蹙了蹙柳眉。   这妇人正是晏家现任当家主母,晏夫人。   她使了个眼神让跟着她的嬷嬷退下,这才关上门,皱着眉道:   “你这样大声做什么,小心让你爹听到了。”   晏方哪还有保持心平气和的耐心,抄起一旁的瓷枕狠狠地砸向地面。   瓷枕砸到地上碎裂发出一声巨响,碎瓷迸溅的到处都是。   晏夫人看着地面上的碎瓷,用绣鞋尖将最近的一块儿轻轻踢开,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慢步上前拿起一旁丫鬟放在那里的药瓶。   晏方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低声咒骂着:   “...那废物竟然真的会制香...他不可能突然会的,一定是有什么人告诉他的香方...我不信他怎么可能突然就会了...”   晏夫人秀眉微锁,一边听着他近乎诅咒般的自言自语,一边用涂着豆蔻的手指细心地给儿子后背涂药。   “你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脾气还是这么暴躁。”她抹完药放下药瓶,埋怨道,“这些话你自己背地里发发牢骚也就罢了,让别人,尤其是你爹听去以后会怎么想你...”   晏方突然暴怒道:“我管他怎么想我!”   他恶狠狠开口:“反正再过几年就该入土了——”   “诶呦!”   晏夫人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轻轻拍了他一下,半真半假地责怪道:“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府上人多,万一被谁听了去要在你爹面前说坏话的。”   ”听到又怎样?”   晏方冷笑道:“现在他就我一个儿子,难不成他还能...“   他想说“还能把晏辞叫回来不成?”   可是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因为此时此刻心里真的生出一股不安来。   “他,他不会...”晏方结结巴巴地开口。   晏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还不是你自己犯浑,这么好的机会都把握不住!干这事也就罢了,还被...”   她咬了咬牙,到底没往下说。   最近几天外面的流言四起,都传言说晏家庶子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把嫡子赶出门,结果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这么大的脸。   那些流言让她这个当娘的,都在镇上几个世家夫人面前抬不起头,这些天都没赶出门。   可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算生气也不可能狠下心来责怪。   眼看她脸上也渐渐用上一层愁容,晏方这时心里终于开始发慌了:   “娘,老头子不会真的把晏辞叫回来吧?”   晏夫人一听这话,眉毛立马竖了起来,将本是有些姿色的面容变得扭曲起来,竟然跟发疯时的晏方有几分相似。   她冷声道:   “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让他回来!”   她微微喘着气,似乎想到了什么非常不堪的往事,杏眼里带着怨恨:   “当年我十六岁就被我爹嫁给一个年纪比他还大的男人,又是当妾,又是看正室的脸色,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她咬着一口银牙,脸上带着不甘,连带着脸侧肌肉微微颤动:   “我好不容易设计死了他娘,才坐上这正室的位置,如今若是你连他都比不过,那我忍了这么多年,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这种破事你能不能别每次都说啊?”   晏方一听这话,怒气又上来了:“你现在还怪起我来了?!”   “你以为我不想弄死他?!”   “那个废物...”他攥紧拳头,回忆着半年前那废物还在他面前连话都说不利索,如今却敢当着面报复自己...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一阴,低声骂道:“肯定是老头子,后悔把他赶出门,现在为了让他回来故意给他的香方,害我在香会上丢这么大的脸!”   晏夫人瞪着他,耐心道:“就算真是这样,你也得找机会——”   她话说到一半,门突然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在门口。   晏夫人一惊,回眸看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次从道观回来,晏昌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每天以药续命,如今脸上更是布满老态,若不是拄着拐都走不动路。   不过这对她来说却是一个好消息。   结果晏方却吓得站起来,结果背上受的杖刑疼得他满头是汗,赶紧又趴回去,硬着头皮道:   “爹,你怎么来了...”   晏昌浑身发抖看着晏方,面上的表情与当年把晏辞赶出门的时候一般无二,甚至还要恼怒几分。   只不过他这次可没有力气说话,更没力气上去给这不孝子一巴掌,因为他还没开口就先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跟在身后的陈昂是这里唯一露出担心的表情的人,急忙上前搀扶住他。   晏夫人站在一旁,她的眉头蹙了蹙,忍着不快,到底还是上前搀扶他:   “老爷身子不好,有什么事叫方儿过去不就是了...”   晏昌挥开她的手:“看看你的好儿子!”   他几乎站不稳身子,说两句便要咳嗽一下,看着晏方恨铁不成钢道:“我都跟你说了你不要去招惹他,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晏昌喘着粗气:“...而且晏家家规第一条就是不能偷用他人香方...你,你怎么还能干这么恬不知耻的事!”   晏方本来还有些心虚,一听这话,原本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暴戾和怒火再也控制不住,怒道:“我拿他方子怎么了?!”   他气上心头,顾不得晏夫人在一旁给他使眼色,朝着晏昌怒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偏心!都把他赶出门了还给他香方?!你就是故意让我丢脸是不是?!”   他说完看着晏昌不可思议看着他的眼神,不知哪来的快感:“反正他都被你赶出去了,怎么着,你还有脸把他叫回来?”   晏昌被晏方这句话气得浑身发抖,疯狂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上气,指着晏方“你”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晏夫人故作埋怨地瞪着晏方:“方儿你少说几句吧,看吧你爹气的...”   她看了看陈昂,以帕捂口不满道:“老陈,你也是的,老爷都病成这样,你也不拦着点?还让老爷出屋?万一老爷病情加重,你承担得起吗?”   陈昂在心里叹气,最终搀着晏昌:“老爷,咱们还是回去吧...”   晏昌拄着拐,他闭了闭眼睛,脸上似乎又苍老几分,再次睁眼,既没有看晏夫人也没有看晏方,想还说什么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嘴唇颤抖着,最后只能重重叹了口气,在陈昂的搀扶下,转身颤巍巍地走了。   晏夫人盯着他苍老的背影,神色间愈发厌恶。   等他走后,晏夫人才快步上前扶着晏方,眼里带着心疼:   “我的好孩子,你快点儿躺下吧,身上还伤着呢。”   晏方愤怒地狠狠捶了一下床,朝着晏夫人嚷嚷道:   “他什么意思啊,是不是看不上我,还是就是想让晏辞回来啊?!”   晏夫人眸子里一片寒意:   “你别管他怎么想的,你看他那样子...反正他也活不过几年了...最重要的是这个时候你千万得稳住了。”   晏方愤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镇上都传他晏辞是天赋异禀,肯定都说我是个不要脸的小人。”   晏夫人坐在床边,轻柔地将晏方额前的发拨开,慢声细语道:“好孩子,娘告诉你,这世上想要得到的东西总有办法得到的。”   晏方冷笑一声:“那要是得不到呢?”   晏夫人眸子里精光一闪,声音依旧温柔娇媚,可是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   “谁敢跟你抢,那就毁了他...”   “你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第74章   “毁了?”   晏方看着晏夫人,脸上原本的不甘与恼怒逐渐化为一丝融于瞳孔中的疯狂。   晏夫人看着儿子逐渐平静下来的脸,殷红的唇一张一合,语气半是埋怨半是宠爱:   “为娘告诉你多少次了,你想要的东西就必须紧紧攥在手里,别让任何人抢走。”   晏方听着她的话,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急道:   “可是晏辞和他店里那几只老鼠如今过得有模有样,你没听镇上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晏家老爷老糊涂了,放着这么一个天赋异禀的长子不要,偏偏要培养一个庶子。   如今这个长子因为这一场斗香会,摇身一变从一个草包酒鬼变成了镇上媒婆都想说媒的对象。   而这个庶子彻底丢尽了他们晏家的脸面。   庶子这两个字,就仿佛一根刺,从晏方出生的时候便扎在他的心里。   即使自己从小就比那个废物强,自己能说会道,最会讨晏昌欢心,然而只因为这么一个庶子的头衔,他过得心惊胆战,总是怕他得到的一切会毁于一旦。   晏方恨恨地想着,殊不知晏夫人心里比他更加担心这件事的发生。   她好不容易熬死了主母,让她的儿子成了娘不在爹不疼,随意他们母子欺负的小可怜。   最初的那段时间,她只需要在晏昌耳边轻飘飘地说几句话,就能让晏辞平白无故地挨一顿骂,看着他变得越来越孤僻,着实令晏夫人颇为开心。   明明晏辞已经被他们母子赶出了家门,可一向懦弱的人却仿佛变了个人,过得风生水起不说,还有了自己的生意,直到等到斗香会之后,镇上人们舆论的风向就变了。   不仅如此,从前不少与他们晏家有生意往来的人,都因为这件事跟他们取消了合作,因为这事让最近本来就不太好的晏家更加雪上加霜。   更不用说在晏方把香方卖给赵安侨之后,晏家的生意亏损严重,再过些时间说不定还要清退一些家仆。   然而晏夫人不会在意这些,在她看来,只要自己的儿子成了晏家的下一任家主,自己也可以永远享受着晏家带来的富贵。   她看了晏方一眼,压着心底的焦虑,耐心地说:   “你现在才是晏家唯一的儿子,你才是继承人——想要毁了一个毫无背景的小香师,难道不是易如反掌吗?”   “他出名就让他出名,他开店就让他开店。”   “出名就毁了他的名声,开店就毁了他的店,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   距离四时香铺一条街的茶坊二楼,苏青木正叼着毛笔,伏在案上皱着眉看着面前摊开的,写满数字的账簿,眉毛已经成了个“川”字。   “...所以,今年的住税上缴了百分之三...还得算上货物关税百分之二...”   晏辞在一旁写字,看着他的样子,终于被忍住:“你再这么看下去,那些字都认识你了。”   “可我不认识它啊。”   苏青木愁眉苦脸,似乎被上面的数字难住了,终于忍不住喊:   “我怎么总觉得这税交的这么多啊?”   晏辞停下笔凑过来,拿着账簿仔细看了一眼:   “不是一个关口.交百分之二的税,是每经过一个关口都要交百分之二的税,你算算那些香料经过了几个关口。”   他用手指敲了敲账簿:“而且应该还算上船舶停岸税,你得把这笔再扣了。”   苏青木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不太熟练地扒拉着算盘算了半天,握着毛笔在纸上又减去一笔:   “我还以为是那些走商的骗我呢,不过按照你这样说那就对得上了。”   晏辞看着他在纸上加加减减,忍不住道:“你这是运了多少香料过来?”   毕竟载的货越多,泊船税就越高。   “我准备把咱们在镇子西边新盘下来的那个仓库填满。”苏青木嘿嘿一笑,“反正这些东西又不像你说的那什么‘甲香’又臭不了。”   他用笔杆指了指外面的天:“你看这天整日阴沉沉的,半个月了还不放晴,再过几天万一遇到暴雨,船只都不好出海,上哪找人送货过来。”   他们这些香料大部分是从海上运来的,只因为大燕朝虽然地大物博,但在香料广泛性上实在欠缺,味道好又独特的香料几乎都是从南海上运过来的。   不过那种又靠谱,出海经验又丰富的船队几乎都隶属于官府,若非苏青木靠着他叔叔那层关系,让他们这几个不靠海的小镇青年联系到船队实在有些困难。   晏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可是香料放的久了,空气中的水分会影响味道的。”   苏青木毫不在意:“先屯着呗。”   “没事,我又雇了两个人,专门负责看着仓库里那些香料,万一香料潮了,就扣他们工钱。”   杨安听了这话停下嗑瓜子的动作,朝苏青木暗搓搓竖个大拇指:   “东家这是越来越有当大老板的样子了。”   苏青木拿起盘子里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荔枝丢给他一颗:“吃你的荔枝吧!”   杨安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对了,你联系开分店的事怎么样了?”   杨安将荔枝麻利地剥皮放进嘴里:“找牙人问过了,反正按镇上目前的空房子,位置好的大部分都被人盘了,位置不好的,咱们盘下来那也没意思不是吗?”   “不怕!”苏青木一拍晏辞的肩膀,“咱们有镇上最厉害的香师怕什么?”   “酒香不怕巷子深!”   虽说现在铺子名义上是苏青木的,官府的文契上写的是他的名字。   但其实铺子里的人,包括苏青木在内,内里都把晏辞视为那个东家,尤其是斗香会之后,苏白术便退出了,拿着之前分到的部分钱准备去研究开个饭馆子。   苏青木又事事询问晏辞,所以包括杨安在内,都在行事之前询问晏辞的意见。   “分店文契上写着你的名字,你就不上点心。”苏青木捶了他一拳。   晏辞没回他,他对做不做生意实际并不感兴趣,最开始经营铺子也不过是不想他和顾笙饿死,如今这生意要是做大了,管理铺子中的大小事势必要耽误他制香的精力。   他这个人只愿意做自己想做的事,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则谁也不能难为他。   所以最好还是有人替他管香铺的生意最好,至于这个人是谁无所谓,只要让他省心就行。   晏辞中途停下笔,朝外面看了一眼。   此时他们正在镇上一家茶坊的二楼,而他们那铺子的位置就在这条街的尽头,此时那条街上挤满了人,人头攒动,铺子里新招的几个小厮满头大汗招待顾客。   铺子门口还有不少家仆打扮的人,大概是给自家主人购买香品。   原来老旧的牌匾已经被卸下来,被苏青木怀旧地珍藏起来:“这可是我爹找人写的字。”   现在挂在那儿的新的牌匾用的是硬质南海黄花梨木,上面的四个烫金字“四时香铺”,笔锋清隽,正是晏辞的手笔。   门外还有几个匠人正在测量柱子长度,等过几天运来木材就扩大门面,再造个二楼出来。   “过几天定制的招子就到了,我还找镇上的木匠做了一对招牌,比赵安侨他们家那个还大,我还特意让他们染成红色的,必须得显眼,专门放在镇门口,抢他们家生意。”   晏辞挑了挑眉,笑道:“你现在越来越有暴发户的气质了。”   苏青木也不恼:“你知不知道每天来铺子里的多少人。”他一指那外面,“这还是把单子分给了镇上几个作坊,都忙不过来。”   “照这个趋势下去,镇子上的作坊就不够用了。”   而且本来白檀镇就小,最开始的香品都是他们几个在店后面的香房一个个手作的。   再后来客人多了,苏白术去联系了几个家族的私有作坊,让他们分批研磨香料,最后再单独汇成香粉,这样既不会泄露了方子,而且效率还会高很多。   晏辞拄着下巴:“你想没想过出去这白檀镇?”   苏青木拨弄着算盘:“出去白檀镇?”   他似乎之前没有这个想法,此时才后知后觉地点头,不过话音一转:“其实吧,我觉得现在这样都是拖了你的福。”   不仅是拖了他的福,还仗着他的名声。   “所以呀晏辞,若是你哪天想出去了,我一定不会惊讶,但是我嘛——”他嘿嘿笑道,“我没有什么大志向,这个样子在镇上活到老就很好了。”   晏辞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里隐隐约约有些落寞,目光也躲闪起来,似乎根本原因并不是这样。   晏辞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看着外面的街道,正在出神。   忽然在临近他们香铺的那条街上,从下面的来来往往的人中,发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   那人正是他在第二场斗香会过后遇到的镇上那个,家里主卖香粉的李老板。   虽然自从香会以后,晏辞就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早已经忘了香会之前和这位李老板的一面之缘。   然而此时在铺子周围看到他的身影,这些天还不止一次看到他在这附近,心里难免会生起疑虑。   晏辞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然后转头问苏青木:“那位李老板,最近几天是不是一直在这附近?”   苏青木和杨安一听到此话,立马警觉起来,纷纷站起身来:   “不会又是来偷我们方子的吧?” 第75章   自从斗香会之后,晏辞得了两道魁香,他们这小铺子瞬间成了镇上最炙手可热的店铺。   之前一向擅长抢别的铺子生意的赵家根本比不过他们。   至于晏家,被他们二少爷彻底坏了名声,最近每天店里没几个人。   也正是如此,每天都有人私下里敲晏辞的家门,带着礼品上门以帮他修房子为由,委婉地提出让他去他们铺子当香师,甚至提出了“月俸三两”这种优渥条件。   晏辞看着那叫李承甫的中年人半晌,唤来茶坊的小厮:   “麻烦帮我把那位老板叫上来吧。”   小厮立马点头下去了。   苏青木和杨安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晏辞也没解释为什么。   不一会儿,李承甫在小厮的指引下快步走了上来,一上楼看见晏辞立马行礼作揖。   这回他不再是上次见面那文绉绉的模样,这几天不见,也不知遇到什么事看着憔悴不少。   晏辞礼貌地回了礼,又唤来小厮上了一壶新茶。   苏青木和杨安隔着屋内的屏风趴在窗口看热闹,当然屏风后面的屋内,两个人的谈话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近些天诸事繁忙,一直没在铺子里,不过前些天的事在下还记着,看起来李老板似乎一直在找在下?”   茶坊小厮看过茶后便下去了。   晏辞手里做了个“请”的手势,李承甫额头上还带着汗,他没看到屏风后面的两个人,以为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但即使如此也没放松多少。   他用袖子轻轻揩了揩汗,没有去碰那杯茶,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开口:   “晏公子...不不,晏老板。”   他攥了攥拳,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晏辞看着他,很有耐心地等他说话。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李承甫终于硬着头皮:   “...晏老板,在下想从您这里求一张方子。”   这个要求一出,晏辞拿着茶盏的手一顿,就连屏风后的两人都面面相觑。   好家伙,现在外面的人不直接偷方子了,改直接张口买了?   晏辞将茶盏放在桌上,斟酌了一下:   “李老板,祖上的规矩,香方素来不外传,您这个要求恐怕在下没法答应。”   李承甫头上的汗都要滴下来了,他也不知道他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为什么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前这么紧张,可能是晏辞太过气定神闲了,显得他更加窘迫。   “...晏老板,实不相瞒,若非走投无路,在下也不会提这种要求。”   他咬了咬牙踌躇再三,终于硬着头皮把这些天的事说了一遍。   按照之前从杨安口里得知的情报,这位李老板假的生意因为对家王家的搅局最近入不敷出。   但是王朋兴因为给晏方作伪证的事,这些天他们家生意肯定也不好过,应该没有心思搅李家的局。   如今听李承甫一说,晏辞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你是说,赵家想要收购你们的铺子,但是你没同意。所以他就将原本借给你们的商队收了回去,你们现如今想要进货香料,就必须用更高的价格从他手上买?”   李承甫惊讶于晏辞一遍就听懂了,忙点头:“正是啊晏老板。”   “本来我和我们周边铺子就是小本生意,这镇上的大部分驿夫都是跟他赵家签了契的,我们想要什么香料都得通过赵家的驿夫才能弄来,每次都得额外给他们一笔‘托管费’。”   “如今香料从赵家手里买也就罢了,可他们卖给我们的都是用剩的边角料,不仅不值那些银子不说,质量还低劣,做出的香品味道奇差。”   “再这样下去,眼看年底我们铺子要不关门,要不就得卖给赵家。”   “可在下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没了铺子在下的家眷怎么活!”   等李承甫说完,晏辞没急着发表意见,而是沉思道:   “可这件事,不是一张方子就能解决的吧?”   “就算在下给了方子,可是没有制香的原料,结果还是一样的。”   李承甫自然知道这一点,忙起身再次作揖:   “还请晏老板救我!”   晏辞站了起来,将李承甫扶起。   “李老板不必如此,还是坐下说吧。”   等到李承甫坐下,晏辞抬眼看了看他有点紧张的样子,心道让他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找他一个二十出头的人,实在难为他了,恐怕他自己内心也不好受。   若非事态紧急,这位李老板想来不必如此。   晏辞拿起茶壶给他把面前的茶杯斟满,又将自己的杯子续上。   他用指尖轻轻扣了扣桌面,思考片刻委婉道:“这件事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李承甫一听这话,顿时欣喜若狂:“那晏老板这是答应了?!”   晏辞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继续说:   “听李老板的意思是,想用独特的香方制香,借此来把局面挽回来?”   李承甫忙点头:“正是此意,所以无论晏老板出价多少,在下都愿意出银子来交换。”   晏辞笑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我有一个折中的办法,不知李老板愿不愿意听我说。”   李承甫本就是走投无路,硬着头皮前来碰运气。   这整上有一半香铺是依附晏家和赵家存在的,如今晏家隐隐约约有倾颓之势,所以不出个把月,赵家或许就会成为镇上最大的香料商。   可面前这个年轻人和他的铺子却是个意外。   谁都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铺子里的香师会一举夺下斗香会的魁首,令这个本来同样默默无名的香铺瞬间成了镇上能和赵家匹敌的存在。   当然它的规模还是不能和赵家相比。   可优势就在于,这个铺子的香料货源或是香方来源,都不必依附其他家族。   于是李承甫这些天都在四时香铺门口转悠,就是为了找机会能见一见这香铺的主家。   没想到今天的运气格外好,才转悠一会儿,便有一个茶坊的小厮请他去茶坊一叙,说是一位姓“晏”的老板请他上去喝茶。   而这一上去,果然看到他一直想见的人。   ...   李承甫紧张地看着对面的人,此时晏辞在他眼里不是一个弱冠之龄的男人,而是他直觉必须抓住的救命稻草。   所以他忙不迭道:“愿闻其详!”   只见眼前的年轻人用修剪干净的指甲轻轻扣着红木桌面,似乎在思考什么。   许久他缓缓道:“这香方,恐怕我不能卖。”   李承甫一听,心立马沉了一半,然而下一刻只听这年轻人话音一转:   “但是不知道李老板有没有兴趣跟我做一笔交易?”   屏风后的苏青木和杨安继续面面相觑,愈发不知道晏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承甫忙道:“敢问晏老板,是什么交易?”   晏辞眯了眯眼睛:   “虽然香方我不能卖,但是我铺子里制好的香品李老板可有兴趣?”   李承甫微微一愣。   晏辞拿起茶杯轻抿一口,悠悠道:   “如果李老板愿意,可以以成本价从我们铺子里购买制好的香品,然后放在你的店面上出售。”   “这其中所赚利润,都是归李老板所有。”   他看了看李承甫诧异的模样,解释道:   “这样做的话既不需要重新找运送原料的商队,也不需要依附赵家。”   “当然弊端也是有的。”   晏辞笑了笑,坦然道:   “那就是从此李老板的铺子就和在下的香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   晏辞也不着急,安静地等待他考虑。   李承甫额角的汗都冒出来了,似乎在利与弊之间难以衡量。   “可如果是这样,那晏老板岂不是有些亏?”   晏辞笑道:“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如果李老板愿意考虑,我再说我的条件。”   李承甫沉思片刻,既不想受制于赵家,又想继续做生意,那思来想去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于是他最终咬了咬牙:“只要晏老板言而有信,在下同意。”   晏辞点了点头:“这个李老板可以放心,我会找第三方...哦,就是牙保作证。拟好合同条例后,双方再就有争议的条款提出疑问修改,达成共识后当众签契画押便是。”   李承甫用袖子擦了擦马上要滴下来的汗,试探道:“那晏老板的条件又是什么?”   晏辞点了点头道:   “其一,签契以后,李老板店面上的香品必须都是由四时香铺供货;”   “其二,香品上的包装必须印有‘四时香铺’的名号;”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所有放在店里售卖的香品价格必须和四时香铺保持一致。”   ...   等李承甫高高兴兴地走后,苏青木和杨安才从屏风后面钻出来。   苏青木一脸迷茫:“你答应他什么了,他这么高兴就走了?”   “帮李老板解决了燃眉之急。”   杨安挠了挠头:“公子何必帮他,我们跟他又不熟。”   晏辞解释说:“你刚才不是说市面上好位置的店面都被人盘了吗...那我问你,这李老板家的铺子,所处地段如何?”   杨安想了想:“居于闹市,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晏辞笑道:“那不就得了吗,我们把香品让他帮忙代理出售,他只需要付成本价,卖出的香品利润归他,解决了他的大麻烦;对于我们来说,不但还节省了一笔住税,还能让人免费帮我们做宣传。”   “这样对双方都有利。”   这住税指的便是,商铺每年按商铺数量向官府定时缴纳的税。   “那这样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第76章   “嗯,我刚才跟他谈好了,他们同意每年按收成占比给我们一笔‘加盟费’。”   苏青木和杨安对视一眼,都是从彼此眼里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就是说我们的香品不能白给他放在店面上出售,得需要他叫给我们手续费的。”   当然,这一点只适用于这种快经营不下去的小铺子。   苏青木心想:虽然没听懂,但不管了,只要不是卖香方就好。   他才长出一口气:“我刚才听你们谈话,还以为你真要把香方卖给他。”   晏辞摇了摇头,叹气道:“香方是不可能卖的。”   香方就是他们铺子下面的基石,只要不是被偷,被抢,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卖。   几个人一同沉思,苏青木后知后觉想到:“如果是这样,那咱们这算不算和赵家变相宣战啊?”   晏辞笑了:“早在他开始仿制我们的商品时就已经是宣战了。”   只不过因为他们的铺子之前的规模太小,所以赵安侨想必没当一回事。   按照李承甫所说,最近这段时间赵家一直想方设法收购镇上的其他香铺,只允许出售自己的香品,就是为了扩大他们在镇上的市场。   若是他们不及时想出对策,哪天到了真的被赵家“一家独大”的时候可就晚了。   “与其让赵家‘垄断’镇上的市场,不如在这之前我们先把这个机会抢过来。”   又是一个没听过的词。   苏青木眉头紧锁,虽然不知道晏辞这些奇奇怪怪的词是从哪来的,但不知为什么——   他觉得他说得对!   “可是晏辞。”苏青木有点别扭地说,“我怎么感觉你有当奸商的气质?”   晏辞差点没把茶水喷出来,简直想捶他。   什么叫奸商,他这么正直的人怎么可能有奸商的气质...   “总之。”   晏辞仰头杯子里温热的茶水喝光。   “你只需要知道我谈了一笔大生意就对了。”   而且若是这次在李家铺子上的“试验”成功了,说不定能吸引到更多被赵家压榨的小铺子过来投靠他们。   -------------------------------------   镇上唯一那个布庄装潢过后,最近又重新开业了。   而且这几日布庄老板一脸喜庆,只因为前几天终于和四时香铺达成了一笔香囊交易,以后做香囊的布料都会从他这里进。   他眉开眼笑地看着坐在机杼前面的小哥儿:   “怎么样顾哥儿,这机杼可是我特意从北边托人走漕运送过来的,用的可习惯?”   自从机坊重新开张以后,顾笙照例去镇上和哥儿们一起织布,此时他点了点头,有点腼腆:“这个机杼比旧的快许多。”   布庄老板呵呵笑道:“主要是顾哥儿手艺好。”他夸赞道,“你们夫夫两个都有本事,真是让镇上人都羡慕的一对儿。”   没等顾笙开口,布庄老板想了想,状似无意问道:“对了,前些天晏公子特意叮嘱我弄一台新机杼运到你们院子里,顾哥儿可用过了?”   自从斗香会之后,晏辞几乎白天不在家。   顾笙想起来前些日子他大概是怕自己待得烦闷,不知从哪弄来一个新的机杼放在了房子里,并且跟自己邀功,说是以后若是不想出门,可以直接在家里织布,到时候他拿去卖就行。   他老老实实地点头:“用过了,很好用。”   布庄老板颇为高兴:“那就好,那就好。”   应怜依旧是老样子,不管是顾笙的夫君成名前和成名后,他对顾笙的态度始终都没变过:   “你夫君现在赚的不少吧,你怎么还来机坊?”   顾笙解释说:“是我想出来的。”   他不想让自己闲在家里,哪怕出门走走,做点零工也是好的。   至少在顾笙眼里,这样也算帮家里赚了些收入,证明他不是只能靠夫君养着的哥儿。   应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心想没想带小顾笙看着柔柔弱弱的,内里还挺有心气的。   不过他关心的不是这件事。   “对了。”他压低声音,眯着眼睛。   “我前些天给你的那些小木片,你研究了没有?”   顾笙本来在认认真真工作,老老实实织布。   一听到此话,脑海里顿时冒出之前应怜偷偷拿出来给他看的,那些新婚之夜,放在被子里面供新婚夫夫私下琢磨观赏的小木片。   上面还画着惟妙惟俏的小人叠小人的图案。   虽然只瞄了一眼,然而在顾笙的脑子里完全挥之不去,以至于好几个晚上他都梦见...   思绪跑到了奇怪的地方,顾笙的脸上顿时红了起来。   “没,没...”   他嗫嚅着,声音比蚊子声还小。   应怜一见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之前他偷摸传授他的经验全白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回事啊,不是都说了男人有钱就变坏,你还不跟他圆房,过两天他就去花楼找别的哥儿了。”   “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顾笙不敢说话,尤其上次他鼓起勇气做出那样“勇敢”的举动,结果被晏辞劝了几句,就心甘情愿放弃了。   “夫君说,等以后...”顾笙低着头害羞得像个乌龟。   而且夫君之前还要跟他生十个呢...   “啧。”   应怜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了,这本来就是人家夫夫之间的事,他就算跟顾笙关系好也不能擅自干预。   只是他看着顾笙这副样子,怎么看怎么都像被坏男人骗了。   应怜坐在一旁看着他。   顾笙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又被刚才的话题弄得很害羞,于是准备找些话说,有些腼腆地开心道:   “对了,我跟你说,这几天我要和夫君搬来镇上了。”   应怜一听这话,微微吃惊:“你夫君要在镇上买房了?”   顾笙摇了摇头:“之前夫君的确有买房的打算,不过找了几个牙人看过了,但都不太满意。”   -------------------------------------   几天前,晏辞站在院子里,看着门外的工匠进进出出。   里正再小那也是个官,白伯良办事效率十分靠谱,隔了两天就带着镇上的工匠和工具给晏辞来修房子。   “晏公子,趁着这两天无雨,本官特意选了个宜修造的黄道吉日。”他背着手颇有派头地指了指院子里拿着材料的匠人,“看看,本官找来的都是镇上能干的年轻工匠。”   晏辞笑意盈盈:“里正大人爱民如子,辛苦您了。”   白伯良看起来是个爱出汗的体质,这个天气虽然比前几月凉爽了些,可他还是每走几步就要擦一把汗。   “晏公子客气了。”他又用袖子擦了把汗,似乎跟晏辞站在一起让他觉得不太自在。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工匠将修葺房子的材料运进来,有的拿着工具叮叮当当。   看了一会儿,白伯良突然道:“晏公子,这两天就别住在这儿了,虽然这些工匠手脚麻利,不过全部修完也还需要些时日。”   晏辞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工匠们的动作,似乎对此颇为感兴趣。   他闻言应了一声:“不瞒大人说,草民这些天也在镇上的牙行找了牙人去看房子,不过目前还没有特别中意的。”   那些镇上的房子不是位置偏僻,就是采光不好,要不就是价格不合适,那么小一间房子还要二十多两。转来转去,结果牙人们都说因为看在他的面子上已经便宜许多了,结果这位公子眼光还是太挑剔。   白伯良了然,笑道:“镇上那些私牙牙行自然是找不到位置好的庄宅。”他顿了顿,“不过本官倒是在镇上寻了一处空房,不如这段日子公子先携夫郎去镇上住段时间如何,若是住的满意,到时候再低些价给公子便是”   晏辞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位白大人对自己这些事如此上心,搞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在下一介草民,不敢让大人如此费心。”   白伯良又擦了把汗。   他心想,要不是知县大人叮嘱他好好关照这毛头小子,想让他在知县面前说点好话,自己才不会花这么多心思在这些琐事上。   “无妨,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晏辞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反正他和顾笙除了一匹马两头猪一台机杼也没什么值钱家当,而且最近镇上的生意繁忙,去镇上住一段时间倒也方便。   当天晚饭时便和顾笙说了此事,顾笙听完后颇为高兴,这样他每天去机坊就方便多了,而且和他那几个关系好的哥儿见面的时间便长了。   晏辞第二日就随着白伯良找来的牙人去了官府登记,接着便收拾了东西去了白伯良为他们寻得的镇上那处空房子。   这处宅子在镇上挨着驿站的位置。   规模虽然不大,但是设施齐全,除了主屋,还有两处厢房,大概以前也是富户人家的房子。   主要是也带着一个院子,前主人还贴心地中了不少花草。   晏辞对这房子颇为满意,距离镇上的驿站只隔了一条街,而距离布坊两条街,地理位置十分方便。   晏辞顺便将小黄寄存在了驿站,付了铜钱让对方好好照顾。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房子里原先配备的家具晏辞很不满意。   等把屋子里收拾干净后,晏辞之前去了镇上的木匠那里订了一批家具便到了。   还有那些之前老旧不好用的制香器具,也都换了新的。   他又带着私心给自己订了一张舒服的躺椅,以后夏天的晚上乘凉用。   “嗯...对了,能不能订一张大点的床。”   之前他们那张床还是竹子编的,对于顾笙的体型大了些,对于他来说就有点憋屈。   毕竟他腿长,不太施展得开。   尤其顾笙还总喜欢靠在他怀里,有时候还总往他身上蹭,像只猫。   -------------------------------------   晚一些的时候,顾笙便从外边回来了。   因为最近住在了镇上,所以顾笙也不用他接送了,每天和其他几个住在镇上的哥儿一起回家,路上说不定会说些什么哥儿之间的悄悄话。   那些悄悄话顾笙是绝对不会跟自己说的,就是也不知他每天都从别的哥儿嘴里听到了什么知识,最近每次回家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   顾笙一进门,就看见晏辞坐在屋子里崭新的床上,见到自己十分高兴地拍了拍床面:   “过来试试!”   新做的床还带着木头的味道,闻着令人心情舒畅。   顾笙还没走到跟前,就被晏辞一把拉了过去,身子顺势在柔软的褥子上滚了一圈。   “唔。”   他从被褥里抬起头,新的床又结实味道又好。   晏辞笑眯眯地低头看着他:“感觉怎么样?”   顾笙将自己平铺在床上,感觉到十分惬意:“会不会有点大?”   “不会啊。”   晏辞躺在他身侧,脚尖刚好碰到床脚:“你看,刚好,我特意让做得结实一点。”   结实一点...   顾笙想到应怜说,家具,尤其是床一定要买最好的,万万不能在床上吝啬。   尤其是有以前就有哥儿跟他夫君一半的时候床塌了的先例,要是放在自己身上那多尴尬...   晏辞吃惊地看着顾笙的脸上又攀上红雾。   他最近是不是过于爱脸红了??   顾笙将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不时偷偷瞄晏辞。   晏辞摇了摇头站起身,他将带回来的箱子打开,打开才发现,这里面装得是顾笙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   晏辞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拿到最下面的一层时,不小心带起一个小包。   那小包很小,上面串的带子没有拉紧,这样一来口子大开,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晏辞定睛一看,发现地上七零八落地躺着一堆裁剪成长方形的,上面隐隐约约画着图案的小木片。   裁剪得当,看着似乎有些年头,感觉被人反复把玩过的样子。   他不明所以,正想弯腰伸手捡起来。   就在这时,那边还埋在被子里脸上红晕未消,还在胡思乱想的顾笙一下子反应过来,“蹭”地一下子坐了起来,惊恐地大叫:   “不要!”   顾笙的声音第一次这么大。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晏辞已经弯腰将那小木片捡起来一张。   并且直起身子,翻过来好奇地看了一眼。   于是下一刻,他的动作僵住了。   上面活色生香,颠鸾倒凤的画面顿时映入了眼帘。 第77章   晏辞张了张嘴,他说最近顾笙怎么总是没事盯着他脸红,还有上次那副准备霸王硬上弓的样子,他还以为他受什么刺-激了...   原来如此!   不等他细想,顾笙连鞋都没穿好,就从床上跳下,光着脚就扑了过来。   速度出奇地快,简直难得一见。   结果晏辞反应的更快,一看到他这么焦急的样子,就知道不对劲。   于是在他扑上来的那一刻,就立马把那小木片举了起来。   他个子本来就高,举起手来,小木片就到达了一个顾笙难以企及的高度。   顾笙像只小兔子一样,连蹦带跳半天也够不到。   顾笙最终放弃了,只能眼巴巴地抬头看着他手里的木片,十分可怜地道:   “你还我...”   他脸红得快要沁血,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双手拽住晏辞的衣襟,语气半是哀求半是恼羞:“你快还我...”   “还你?”   晏辞丝毫不松口,还用另一只手捏起他的脸,将他的脸抬起来。   “说,哪来的?”他神情故作严肃。   顾笙那巴掌大的小脸被他一只手控在手里,脸颊都被他捏得嘟了起来,活像一只气鼓鼓的包子。   他的脸手感很好,本来就软不说,而且此时因为某些原因滚烫一片,以至于晏辞忍不住动了动手指,又按了按。   “唔...”   顾笙眼看着小木片被晏辞捏在手里举得老高,自己又羞又恼,蹦跶半天还拿不到。   于是眼里又委屈地涌上泪来。   “是,是别的哥儿给我的...”他干巴巴地说。   他非常有义气地没有吐露应怜的名字,然而晏辞注视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顾笙光着的脚底还踩着不少散落的木片,他幅度很小地将那些木片往旁边踢了踢,只希望晏辞没有注意到...   然后嘴硬着说:“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我还没打开...”   他越说声音越小,终于在晏辞的目光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晏辞看着他一本正经扯谎,又因为不擅长撒谎而面红耳赤的样子,觉得好笑。   “不知道这是什么?”晏辞语气微微加重。   “这木片都被盘出包浆来了,你说不知道是什么?”   顾笙看着他墨色的眸子,心里一阵乱打鼓。   他十分害怕地想,夫君看到了一定觉得自己生性放浪,不是安分守己的好哥儿,而且还在他面前撒谎...   “你还我吧!”   听完他的话,顾笙终于崩溃起来:“我再也不看了!”   说罢他还伸出手准备发誓,呜呜咽咽说自己不是好哥儿,以后再也不看这个了。   晏辞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伸手将他的手压下去:“好好,别哭了。”   然而顾笙根本停不下来,眼看又要泣不成声。   晏辞无奈地道:“看吧看吧...”   能不能以后让我也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翻过来随意看了一眼。   这不经意的一眼,让他轻轻吸了口气。   刚才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随便一瞄便没敢多看。   如今再这么仔细一看,发现这小木片做工着实感人,木片厚实手感好不说,上面的图案生动并且活灵活现,让人一看便能产生联想。   一看就知道是精品!   他暗暗咋舌,心说这上面的画画的还挺精致的,竟然还是彩绘,自己来到这世上这么久都没看过这种。   不对,应该说自己来到这世界就没看过...   而且这流畅的笔画,这惟妙惟肖的图案,还有这...   嘶,等会儿——   还有这种姿势?!   顾笙本来还在哭着,哭着哭着忽然发现晏辞没有动静了。   他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结果发现对方正盯着手里的小木片若有所思,似乎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一样。   面上的表情认真严肃,看起来就像在研究什么香方。   若不是顾笙知道那小木片上的东西,他都要信了!   于是他停止了哭泣,盯着他的脸。   难不成夫君也没看过,难不成他也好奇,那他要不要跟夫君一起学一下啊?   晏辞正沉浸在震惊之中,忽然感受到了某人鄙视的目光朝自己投来,于是幽幽抬头看了他一眼。   顾笙瘪了瘪嘴,然后往后小退了一步,将地上散落的小木片让了出来。   屋子里一时之间陷入无法言喻的沉默。   他看着晏辞抿着唇的样子,半晌,才小声问道:   “...夫君,你要一起看吗?”   -------------------------------------   “...”   “不了。”晏辞飞快地回答,并且将手里的东西默不作声地塞回到袋子里。   他抿着唇蹲下身,强压着心里的好奇心,将地上的小木片一个一个扔进袋子里。   然而等到站起身的时候,口上虽是如此,然而身体却比嘴要诚实许多,某个部位果然起了反应。   ...兄弟,别这么不争气好吗?   然而这种事他也控制不了,好在他演技还行,脸上是十分平静,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等他不动声色地把袋子拉上,并且手指灵活地系了个扣,刚准备递给顾笙,抬头便看到对方目光朝下,正在看着某一处发呆。   晏辞顺着他的目光朝下,顿时脸上也跟着热了起来。   顾笙在他的目光中抬起脸,脸上绯色的晚霞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明艳几分。   晏辞沉默了。   他觉得某个地方更加嚣张跋扈。   “夫君。”顾笙看着他小声开口。   明明是清软的声音,说出的话却带着几乎击溃晏辞理智的诱惑:   “我可以帮你...”   晏辞喉结轻轻一动,浅浅地吞咽了一下。   他本来想说不用了。   但是话到嘴边变成了:   “...什么?”   顾笙抬起眼看着他,乌黑的眸子里好比两汪春水,里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晏辞的样子。   晏辞在心里暗骂自己虚伪。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顾笙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咬了下唇,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然后在晏辞身前有些颤抖着蹲下身子。   他抬起头看着他的衣襟,伸出同样不停颤抖手指解开他衣间那条,因为快要睡觉而松松系着的带子。   带子像蛇一样滑落在地。   衣襟松散地朝两边垂下。   顾笙头脑发热,有些恍惚地刚要伸手,胳膊却被晏辞握住了。   他手上传来的热度不比顾笙脸上的热度低多少,此时呼吸微微粗重,低头看着他。   “...不必了。”   他的声音听着很是沙哑,心跳也跟着乱了起来。   “你起来。”   顾笙被他拉住胳膊,有些不解地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很漂亮。   他的同样也很漂亮。   两双漂亮的眼睛一对上,里面包含着的情绪仿若落尽烈火中的干柴,那是一种对对方的渴望。   晏辞用牙齿轻轻咬了下舌尖。   他看着顾笙温柔如水的眸子,心里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然后在这颤动中,低吟一声在他的心里泛起层层涟漪,再难平静。   他握着顾笙胳膊的手没有松开,而是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屋子里的新床很是干净,上面还带着木头未散去的清香味。   他拉着他走到床旁,然后看了他一眼,在床边坐了下来。   顾笙眨了眨眼,然后他在他身前俯下身。   他的身子很瘦弱,此时裹着一层单衣,漂亮的锁骨和修长的颈袒露着。   顾笙就这样抬头看着他,眼睛如同黑曜石一般,仿佛此时天地之中只剩他一个人。   这个很专注很认真的眼神让晏辞呼吸再次粗重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顾笙的一举一动。   看着他将头埋了下去。   晏辞轻轻吸了口气,他咬了咬唇,微微合了合眸子便睁开眼。   他垂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身前人微微颤抖的身子,和头顶细软的,有些上翘的黑发。   顾笙的身子散发着温热,发间好闻的香气伴随着轻微的呼吸声一点点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许是第一次的原因,他很不熟练,而他被他的无意识弄得很疼。   但晏辞身上各个感官都在此时变得敏锐许多,他心里发痒,看着顾笙许久,不想漏掉每一个细节。   “别太...”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开口:“你会不舒服的。”   顾笙依旧低着头,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鼻间充斥着晏辞身上的味道。   他一只手搭在晏辞的膝上,另一只手将长长的发丝拢到一旁。   绯红色的耳廓和洁白的颈子,以及一路延伸到衣领中的曼妙线条,就这样全部暴露在晏辞的眼前。   完美的像是白玉般的人。   晏辞盯着他的后脑勺,然后伸出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攥紧他柔软的黑发。   -------------------------------------   片刻之后,晏辞仰面躺在床上,用小臂遮住眼睛,身体还带着刚刚愉悦过后的轻轻战栗,许久没有动作。   不一会儿,顾笙在屋后清理过后便回来了,一进门就看到晏辞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   两条白皙修长的腿从床边耷拉下来,踩在地上。   顾笙在旁边看了他许久,原本已经退去的热度再一次涌到脸上。   他站在原地半天,看着晏辞一直没有什么动作,他再不去洗怕是水都要凉了。   于是走到他身边,小声开口:   “夫君,你快去洗吧,不然水要凉了。”   听到他的话,晏辞将曲起来挡在眼睛上的手臂拿下来。   他依旧躺着,只是微微偏过头,然后用丝毫不掩饰的目光看着顾笙。   顾笙被他显得有些侵略性的目光打量着,还带着水汽的身体微微颤抖,终于还是将目光移了开来。   晏辞却向他伸出手:“来。”   顾笙不知他想干什么,但还是下意识把手放进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热而干燥,和他的人一样,带着好闻的味道。   晏辞轻轻一用力,就将顾笙整个人拽人怀中,两人双双坠到床上。   顾笙尚且带着清新的皂角香气的身子和晏辞带着细汗的身子撞到一起。   他犹自能透过后背上一层薄薄的亵衣感受到他微敞的胸前不断传来的热意。   身后的人轻轻咬了下他的耳廓,又伸手捏了捏他的双腮,有点儿心疼地问:   “...疼不疼啊?”   顾笙害羞地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晏辞抱了抱他。   他身上还带着一层细汗,此时与薄薄的亵衣黏在一起,散发着更加炙热的温度,几乎能把怀里的人融化掉。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伸出手将顾笙拉入怀中。   “我帮你。” 第78章   顾笙本来刚刚在后院洗过了澡,此时他的身子还带着水汽,皮肤有些微凉。   而晏辞的这个举动无疑是将他已经有些倦意的身子再次点起火来。   顾笙到底是个哥儿,刚才的行动已经用光他今天的勇气,见到晏辞如此不依不饶,哥儿慌忙扭过身子,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跶着,用力想从晏辞的怀里挣脱出来。   但是他的反抗十分无力。   不但没有什么作用,反倒令身后的人更加兴奋了。   晏辞盯着他的身后,湿润的黑发朝两边分开,露出下面的一截雪白的后颈。   他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然后手臂随意那么一圈,就锢住他的腰将瘦小的哥儿困在手臂间,然后看着他像条鱼一样扑腾,接着轻轻一用力,就将顾笙牢牢按在床上。   晏辞丝毫不在意他的挣扎,十分无辜地说:   “顾笙,你知道我不喜欢欠人情的。”   顾笙快被他气哭了,勉强转过身用手抵住他的胸膛,呜呜地摇头,又害羞又紧张,嘴里一个劲儿说:“不要,我不要...”   然而他此时就像一块儿软肉,在晏辞手里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力,只能任由他各种揉捏。   晏辞快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然后他俯下身,坏心眼地朝着顾笙那截雪白的后颈轻轻一咬。   感觉到怀里的人瞬间僵住了身子,再看他的脸上,白皙的脸颊红了一片,仿佛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脸颊。   晏辞脸上带着得逞的笑,趁着他僵硬的时候,一手锢住他的腰肢,另一只手指灵活地抚上,自己则将脸埋在顾笙的肩头,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着,不留丝毫缝隙。   晏辞的手指灵活的像条蛇。   顾笙嘤咛一声,他轻轻喘息着,直到面红耳赤,额头上一片薄汗。   他终于因为脱力放弃挣扎,仰着面身子无力地窝在晏辞的怀里,任由他抱着,紧紧闭着的双眼,睫毛像蝶翼一样不停打着颤。   “夫君...”   他声音软软的,其中带着些许撒娇或是委屈的意味,格外惹人怜惜。   晏辞盯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手上却是丝毫不因此而懈怠,甚至还很轻松地回应他的叫唤:   “在呢。”   顾笙咬着唇,是动也动不得,跑也跑不了,只能任由他玩弄。   他紧紧闭上眼,眼泪不停地从眼眶里滑落。   最终他在晏辞的指尖逗弄下,身子一抖,殷红的唇舌间轻轻发出一声叹息,身子便如软泥般瘫软在身后人的怀里。   一声啜泣之后,竟是再也动弹不得。   -------------------------------------   日落西山,屋子里油灯渐暗。   这注定是个不太睡得着的夜,不论是空气里的热度,还是弥漫在半空中的潮湿的皂角香味。   然而明日却要早起,因为之前晏辞答应了和张知县一起去灵台观拜观的事。   明天早上,张知县说会派马车过来接他们。   早些时候与顾笙说了此事,就在小木片事件发生之前,当时顾笙还兴奋地一直跟他絮絮叨叨,不过现在他应该没力气说话了。   晏辞习惯性地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头上黑漆漆的天花板,一边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一边安静地等着睡意降临。   但是他发现自己越回味好像就越睡不着。   身边的人自从刚才被他抱着又洗了一遍,便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装死。   晏辞想了想翻身坐起,看着他背朝自己的姿势,觉得好玩,于是便探头过去,用手捏了捏他的肩头:“顾笙,睡了?”   旁边的小哥儿身子动了动,然后又往里面挪了挪,不太想理他的样子。   晏辞“噗嗤”笑出了声,竟然没有直接睡过去,难不成自己技术不行?   “睡不着,聊聊天?”晏辞试探着问道。   不一会儿,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一团温热接近,是顾笙蹭着身子过来,并且乖巧地将头倚在他的肩头。   晏辞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夜色里,看着身边小小的一团依靠着自己,他心里某种令人兴奋的快感逐渐上升。   “生气了?”   一阵细微的抖动,顾笙摇了摇头,他只是太羞了,之前是一时冲动上头,现在冷静了下来,心想自己怎么能做那么羞人的举动。   晏辞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轻轻敲着他的肩头,决定安抚一下小夫郎,聊天的话题当然不可能聊小木片上的内容,于是晏辞决定聊点儿正经的话题。   “你知道这个灵台观吗?”   蜷缩着的顾笙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以前听爹爹提到过...不过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爹爹说当时他去参加乡试之前路过那里,就进去拜了拜。”   “他还说当时在观里遇到一个扫地的小道长,那小道长看了爹爹一眼,说此次乡试爹爹一定能过。后来爹爹果然过了,不过等到他想起来去道观还愿时,一到山脚就被告知山上已经不能去了。”   “爹爹一直十分懊恼,跟娘抱怨说一定是自己没有及时还愿,所以下一次考试三清就不让文曲星官帮他了。”   顾笙讲的津津有味,这种坊间流传的消息最让人感兴趣,虽不知真假,但也是听着有趣。   “这道观这么灵,那你想好要许什么愿了吗?”   顾笙认真想了想:“...想好了,但是我现在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抬头,悄悄看了晏辞一眼,后者的脸在黑夜里看不真切,但是面容在月光中越发显得清隽非凡。   “那夫君呢,就没有什么愿望吗?”   “嗯...”晏辞顿了顿。   其实他一直秉承着自己能办到的事就是能办到,办不到的话求多少佛也没用。   “有啊。”   晏辞侧了侧头,伸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那就希望你的愿望都能实现吧。”   顾笙“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又小声跟晏辞聊了一会儿,晏辞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回上几句,到了快午夜的时候,晏辞终于被他闹的不行,不得不侧过身像块布一样按住他的手脚,一把将他裹在怀里。   “快点睡吧。”   顾笙轻轻挣了挣,虽然晏辞握着他的手腕根本没用力度,可他就是没挣开。   他偷偷地用后背贴紧晏辞的胸,感受到身后人胸腔的一起一伏,耳朵有点发烫,又把自己往他怀里窝了窝。   “干嘛?”   晏辞感受到了他的动作,奇怪地问道。   “再来一次?”   顾笙听完这话,身子一僵,果然不动了,或者说不敢动了。   -------------------------------------   第二天天还未亮,白伯良给他们安排的马车便在外面等着接他们。   赶车的车夫是个高大面庞黝黑的汉子,看着比晏辞还要高许多,整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一堵墙,虽然他长得人高马大,但是左腿看起来稍微有些不便,走路的时候有一点跛。   见他们出来了,便主动下车帮他们把东西放进马车,马车不大,车厢只够容纳他们两个人。   眼看着顾笙的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半睁半闭,想来是昨天晚上根本没睡好,今早又起得早,此时头一劲儿往晏辞肩上歪。   “你若是还困,就睡一觉,反正等到傍晚才能到。”   顾笙轻轻“嗯”了一声,靠在晏辞身上,他相比晏辞身材矮不少,这样靠着也很不舒服。   “这样。”晏辞善解人意地抱过他的身子,将身后的一个靠垫垫在自己腿上,然后让顾笙的头舒舒服服地枕着。   顾笙终于舒心地阖上了目,沉沉睡了过去,晏辞则单手支在窗台上,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景色,另一只手摆弄着顾笙乌黑的发梢。   他实在闲得无聊,便和马车前面的车夫聊上了天。   车夫自我介绍说他叫做阿三,无名无姓,家里排行第三,十三岁时就随着商队跑商,后来一次跑商时伤了腿,这才离开商队去驿站里当了驿夫。   “这是旧伤。”   问起左腿,他道:“当年跑商的时候遇到了狼群,被咬了一口,三颗牙断在了肉里,取得晚了。”   在这个朝代,由于各地货物的差异性,交通又不那么便利,所以经常需要商人们长途跋涉将商品贩卖到其他的地区,以“贱买贵卖”的规律从这当中赚取高额的银钱,甚至有的商人只凭借一次跑商便可从贫民一跃成为富商。   商队便是商人在贸易路途上为了抵御天灾人祸,防止有贼寇偷袭,于是便自发结伴形成的队伍。   “...早先我跑商的时候帮主人家将漆器,瓷器和茶一路运到西北去,跟那里聚堆的西域人换些骆驼马匹,或是药材香料。”   “别看丝绸这玩意薄,但是几匹叠下来重的很,骡马驮到一半就走不动了嘴里冒沫,犟脾气上来了怎么拽都不走,非得多喂几斤干草才行...”   “这时候就不如带些金银首饰,这些玩意大燕朝多的是,不过那些个西域胡人见识少,愿意花大价钱买。”   阿三驾着马,此人见识颇广,和晏辞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路。   “本来以前北边也有条通向外域的路,不过后来因为战乱,那条路便被堵死了,真是可惜...”   “战乱?”   “关外的北疆人,他们杀人不眨眼,吃人肉喝人血,他奶奶的,听说还爱拿燕人的脑壳当碗使,啧啧...”   晏辞虽然对这个朝代不太熟悉,但是好奇心确实有的:   “这北疆人又是什么人?”   “就是霜城关以北的关外人。”阿三说,“北昭,听过没有?”   晏辞诚实地摇头。   “别看名字好听,其实就是一群蛮子,若不是有霜城关守在那里,早晚有一天那些蛮人要进关杀人的...”   晏辞听着听着就乐了,中原人自古对关外人有偏见,这很正常,不过被如此妖魔化这也没谁了。   “...现在大家要想跑商,都往西边去...只不过路程远,狼多,胡匪也多,得找个靠谱的商首,带够干粮,要有好马。”   跑商短则几月,长则几年,路上不一定遇到什么事,也不是没有人半路上丢了命,但是在贩卖货物的高利润面前,冒点儿风险也算值得。   “临行之前记得去庙里拜拜。”阿三扬鞭指了指遥遥无际的山脉,“当年灵台观还没闭观的时候,每次跑商之前我都去那里求一道符。”   既然聊到了灵台观,晏辞索性问道:“所以这灵台观后来为什么闭观了?”   阿三咧嘴一笑,他指了指天,有点避讳地低声道:“听说跟最上面的那位有关。”   最上面那位?晏辞抬头看了看天,阿三说的肯定不是天。   难不成是皇帝?   晏辞对这种八卦来了兴趣:“这话怎么说?”   阿三仔细回忆着,似乎在想从哪里将比较合适:“坊间流言说大概十年前吧,圣人北下南巡。”   “巡游途中本来一切顺利,眼看着过了胥州就可以回京。”   “结果到了胥州的行宫休息了一碗时,就在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无比可怕的梦。” 第79章   “梦?”   晏辞摸着下巴,有些好奇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阿三拿了一个苹果吃起来,等到把嘴里的苹果嚼碎了咽下去,这才开口道:   “我听那些说书的说啊,圣人在行宫本来打算第二日后准备回京,结果偏偏最后一晚做了个梦。”   “他梦见一个妖怪半夜突然闯进行宫。”   “那怪物没有头,长着六条腿,还有一对翅膀。”   “那怪物一路飞过行宫,到了胥州后,胥河突然改道,河岸两边发了洪水,周围的土地,粮食,牲畜,房屋全部被淹,老百姓们被洪水卷走了大半,简直就是天灾。”   “圣人被这眼前的景象急得不行,想了无数办法,可是都解决不了这灾祸。”   “就在这个时候,天上突然飞过一只白鹤。”   晏辞重复道:“白鹤?”   “没错。”阿三越说越起劲儿,手一挥将那苹果核丢了出去,“圣人梦见一只白鹤飞过胥州上空,一直往东南飞去了。”   “你猜怎么着,等它飞过以后,梦里那怎么都不退的洪水不知怎么就退了。”   晏辞心想,果然是祥瑞。   他参考着以往自己看的话本,想了想试探道:   “所以,圣人梦里的那只白鹤飞到灵台观去了?”   阿三朗声大笑:“对对对。”   他指着远处:“圣人梦醒之后第二日立马推延了回京的日子,动身往东南方向去,远远就看到群山之中的灵台观。”   “听说圣人去道观上了三炷香,在观里连住七日,并且御笔亲书‘灵台观’三个字挂在山门之上。”   晏辞这下就明白了,笑道:“所以灵台观成了天家的圣地,寻常百姓不能擅自上山。”   他点了点头,果然符合一般寺庙道观的背景传说。   “不止呢。”   晏辞本来已经转过头,忽然听到阿三再次开口。   “七日后,圣人离观,还带了一个观里的道士离开。”   “这件事当时在周围都传疯了,这可是圣人继位之后从来没有过的事。”   “这道士回宫后,次月就凭借天象算出了西北第二年会有大旱,圣人听完后便派人储粮,修水渠,结果你猜怎么着?”   晏辞直了直身子,想了想:“不会第二年真的大旱了吧?”   阿三一拍腿:“可不,听说那一年西北连着六个月没下一滴雨,幸亏圣人圣明早有准备,储粮赈灾,实在是大燕百姓之福!”   晏辞听得津津有味,挑了挑眉:“那既然如此,这灵台观的确有资格被封为圣地...”   “后来啊,圣人亲自为道士在皇城建了一处高塔,并且拜之为‘天师’,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这灵台观,因为是天师的老家,所以也被大家叫做天师观。”   -------------------------------------   两人越聊越起劲,路上的时间一下子被缩短许多。   晏辞问了他许多关于大燕的事。   这时才知道,这个大燕朝北边有一个国家,名字叫做北昭,和大燕关系不太好,燕朝开国皇帝屡次率兵与北昭战于两国交界处,不过一直没占到什么便宜。   直到在交界处建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名字就叫做霜城关。   从此关内的百姓安居乐业,再也不用担心受到蛮夷的袭击。   ...   到了黄昏,顾笙终于揉了揉眼睛醒了。   他这一路上睡得颇为舒服,睁眼一抬头就看见晏辞一手抱着自己,另一手支着下颌看着窗外。   听到动静,晏辞回过头:“醒了?”   此时马车已经行到了一个位于山脚的小镇上。   远远地看见镇门口的界碑,离近了才能看见上面刻着的,已经斑驳了的“灵台镇”三个字。   这位于山脚的镇子不大,如今马车经过,晏辞发现多半铺子已经倒闭,那些民宅也熄灯偃火,似乎许久没人住过的样子。   阿三一边走一边向他们解释。   灵台镇上原本有许多客栈,都是从前是给来此进香的香客准备的,有时山上的道士会下山来镇上,同时也是招待他们用。   不过自从灵台观闭观以后,香客数量骤减,这些客栈因为没什么收入,一大半都已经关门。   还有不少以此为生的百姓也都纷纷迁居,时间一长,灵台镇上便已经没什么人了。   镇上此时除了驿站,只剩几个官营的客店还在营业。   这种客店一般也干着给客商储货的生意,以便其留宿趋市交易,日常招待的多为投宿的官员,或是赶考的举人,偶尔接待客商,不过需要缴纳投宿的费用。   晏辞和顾笙是两个平民,没有官阶在身,于是这客店便不便招待他们。   好在白里正来之前便已考虑过此事,也是因为晏辞受到知县青睐的缘故,便安排他们和阿三他们那些侍从一起,去了镇上另外一个干净舒适的私营客店。   那间客店店面不大,离得也比较偏僻,平时根本没什么人住宿,难得到现在还没倒闭。   窗外黑夜之下尽是群山的剪影,细微的虫鸣不断,看着又那么一点凄凉。   顾笙今日睡了一天,此时精神颇好,根本毫无睡意。   方才两人跟着张知县去吃了宴。   不过顾笙方才在宴席上有些拘谨羞涩,所以没吃多少东西,此时动作细微地揉了揉肚子,似乎才发觉自己没有吃饱。   “怎么了?不舒服?”   晏辞伸出手来,还以为他胃疼,动作轻柔地帮他揉着腰腹。   顾笙被他揉得发痒,于是伸出手握住晏辞的手,摇了摇头:   “没有。”   他不太好意思说自己刚才没吃饱,但是晏辞看了看他似乎明白了。   “你看你,还是这么害羞,最后挨饿的还是自己。”   顾笙羞赧地垂下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真的感到内疚一样。   晏辞哭笑不得地伸手捏了捏他柔软的后颈,温声道:   “后厨应该有点心,我去给你弄点过来。”   顾笙有点为难:“这个时候想必大家都睡下了,还是不要...”   晏辞捏了下他的鼻子:“无事,我去后厨看看,明日一早告诉店家,再结账便是。”   顾笙小幅度点了点头,又出声道:“我跟夫君一起去吧。”   这客栈很小,只有区区两层,二楼只有几间客房。   到了夜半又安静的要命,此时此刻,就连前堂本该看店的店小二都回去睡觉了。   顾笙在大堂乖顺地寻了一张桌子旁坐下。   晏辞转头去了后院,推了推后厨的门,竟然没锁,于是便进去取了两碟看着不错的点心。   顾笙在晏辞面前没有太多顾虑,一口一个吃得很香,不多时便吃完一小碟。   这点心的样式倒不像是这镇上会有的,也不知店家从哪里学来的,卖相味道都不错。   顾笙本来还信誓旦旦说自己睡了一天一点儿也不累,可是吃完没一会儿便半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的。   他完全不想自己走上楼,于是有点撒娇意味地看向晏辞。   晏辞心想:我就知道。   他走上前抱起他,顾笙便头一歪心安理得地靠在了晏辞怀里。   “困...”   “嗯,我抱你回去。”   晏辞抱着他站起身,顺便留了一盏油灯在桌上,这才朝着楼梯口走去。   他刚走到一楼楼梯口,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二楼某间房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接着一阵轻盈的脚步落地声传来。   晏辞微微诧异,似乎没想到除了他们,竟然还真的有人住。   如今已是子时三刻,寻常的客人都已经睡下,毕竟连掌柜和小二都没了影子,这夜半三更的,不知是谁这个时候还要出门。   晏辞在楼梯口停住脚步,他抬头一看,发现二楼楼梯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由于烛光太暗,那人又是背光而立,所以看不清样子。   只能看见身形颀长,是个瘦高的男人的影子。   晏辞抬头看他的时候,感觉到有两束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他眯着眼看过去,发现自己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自己的脸却能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晏辞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楼梯很窄,只能容纳一人通行,由于怀里抱着顾笙,晏辞于是便侧了侧身,礼貌地想要让对方先过。   可没想到那人在上面也侧了身,做了和他同样的动作。   晏辞愣了一下,接着便听到一声轻笑从上方传来。   “小友先请吧。”   那声音不大,在这安静的客栈里更是清晰非常,男人的音色便像是清晨雨后的竹林,闻声令人神清气爽,倦意全无。   可其人语气中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   听到这人的声音,晏辞也不知怎么了,下意识便听了他的话,于是紧了紧顾笙的身子,抬腿快步往上走去。   那人又十分贴心地往后退了半步。   而就在晏辞途径他身边时,鼻尖缺敏锐地捕捉到一种细微的香味。   这香味来得颇为突然,晏辞正想仔细闻时便消散不见。   他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朝正在下楼的人望去。   降真香。   那人身上熏染了降真香。   乍一闻令人忘俗,再一闻却又消失无踪,仿佛那香气有了灵性,不愿被凡世之人所感。   晏辞一向对香味颇为敏感,此时虽然身体疲惫,可还是微微愕然,忍不住顿住脚回过头。   那人落脚轻盈,没几步便到了楼梯口。   等到他出了阴影,走到烛火照的到的地方,晏辞才发现这人身上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道袍,行走之间衣袂无风自动。   他头上用一根木簪挽着发髻,不像寻常道士那般束的严严实实,挽得也并不仔细,甚至还落下几缕碎发垂在额角,给人感觉便是正经之中带着几分散漫。   晏辞扬了下眉毛。   果然是个道士。   此人步伐轻巧,下了楼梯,然后便像只猫一样,一溜烟钻进了后厨。   晏辞:“...”   ...难不成跟自己一样,也是半夜偷吃的同好?   -------------------------------------   隔日早上起来的时候,客栈里就不像晚上那般清净,反而沸声一片。   晏辞站在门口朝下看去,吃了一惊。   只见堂下都是背着行囊的外来人打扮,此时叽叽喳喳挤坐一堂。   那客栈的小二似乎许久没这么忙碌过,一时之间不太适应,在桌椅之间满头大汗不断穿梭。   晏辞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屋子,发现已经进了新的住客,正在拎着行囊准备进去,而昨晚偶遇的那个道士早已经不知所踪。   那些外地人中有一些一看便是香客打扮的,另一些就是穿着道袍打扮的人,虽然做道士打扮,但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听他们说话的口音似乎来自不同的地方,晏辞勉强认真听了半晌方能听懂些:   “...道友今年又来啦?”   “可不,贫道又修炼一年,自觉已稍稍窥得长生之术...”   “啊...恭喜道友,说不定时机一到,也能被天子看中...”   “嘘...这事可说不得哈哈...哈哈...”   晏辞终于忍不住问一边的阿三:   “昨日这客栈还冷清得很,怎么今天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阿三已经在吃第六个馍馍,放下碗回答他的话:   “灵台观开观,这些人都是来凑热闹的。”   “可我记得灵台观不许没有官阶的人去参拜。”   阿三又灌了一碗粥,指着那边桌旁坐着的几个穿着发旧又有点脏兮兮道袍的道士:   “不知道,每年都有道士聚堆来灵台镇。”   “这又是为何?”   阿三答不上来。   一旁桌的旅人听到他们说话,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都等着被‘贵人’看中呗,全都想着能进宫。”   晏辞看向他,那人见他感兴趣,又好心提示道:“不过小兄弟我跟你啊,离那些人远一些。”   “别看那些人都披着道士皮,其实不一定是干什么的,真正干啥的谁知道...乞丐,小贼...说不定还有官府通缉犯,一套上道袍就可以假装自己是道士...”   晏辞若有所思。   他倒是听说过圣人一心问道,所以当朝道士地位颇高,天下道观香火鼎盛,京中有些名望的道观甚至可以有自己的耕田,其中道士皆有俸禄。   民间不少穷苦人家养不起孩子,就将孩子送去道观。   更有甚者,即使身犯律条,但一旦隐世埋名皈依道门,从此不管有多少罪孽都可一笔勾销。   寻常道士地位待遇都高到此,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宫里那天师的地位崇盛几何。 第80章   早膳后,阿三出门去张知县那里帮忙准备上山的事宜。   晏辞等顾笙用完饭,便带着他去镇上逛逛。   只见这镇上虽然没落许久,如今镇上剩余的百姓好不容易熬到灵台观再次开观,纷纷当街摆摊做起了外地人的生意。   他们两个走了没一会儿,路上便遇到至少三个拿着上书“问卜算卦”的平津幡的道士,非说顾笙面相好,要给他看相。   “这位施主你信贫道,贫道卜卦数十载从无出错,不准不要钱...”   顾笙看着他们围过来,直往晏辞身后躲。   晏辞站在他身前,面上虽温和,言辞间十分坚定地拒绝了几人。   八成是这些不知真假的道士都是好不容易等到灵台观开观,都从各地过来,想要靠卜卦挣点儿钱。   几个道士被他拒绝了,很不开心。   其中一个眯着眼睛捻着胡子,一副高深莫测地看着晏辞:   “贫道看这位施主印堂发黑,还需谨慎行事,恐怕不日便有血光之灾啊...”   一旁立刻有人凑过来有不同意见:   “依贫道看这明明是破财之相,说不定屋宅走水...”   众人七嘴八舌,说的话都是些电视剧里听得耳朵磨出茧子的词。   没过一会儿,几人争执不下,便因为意见不合当街吵了起来,周围路过的人都站在一旁围观指指点点。   晏辞倒没有多生气,他不信这个,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一旁的顾笙却越听越心惊,到最后脸都有点发白,若是再听下去说不定真的要上前“破财消灾”了。   晏辞赶紧拉着他离开。   走出了十几步,顾笙依旧一脸担忧,抓着晏辞的袖子:   “夫君,他们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晏辞扣住他的手:“市井之言不必挂记在心。”   他又说:“何况如果他们算的这么准,就不会在街上抓人算卦,早就北上进京了。”   顾笙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晏辞温言安慰许久,他的脸色这才一点点缓和过来。   ...   用过早膳后,一行人便往灵台镇郊外的灵台山出发。   阿三和其他人在山脚守候,晏辞和顾笙跟在整个队伍的最后面。   张知县的衣装面色格外庄重,身边只跟了夫人和几个侍从侍卫,晏辞看着他的脸色,暗自心想,张知县此行大概是有要事,不像是单纯上山进香那么简单。   “这山上的道观不比别处,本官指一个侍从跟你,避免唐突观里的真人。”   晏辞谢过以后,便有一个小侍从上前,那侍从知道张知县重视这位晏公子,态度颇为恭敬。   晚间下了一场雨,山林中空气清爽。   除了山路湿滑,两边草木上的雨水把下摆弄了个湿透外,倒也没什么不妥。   灵台观居于灵台山山顶,按乾南坤北的方位坐北朝南。   侍从解释说,本来灵台观只有一条上山的小路,圣人到观中祭拜后,才命人修了一条从山脚一直通向山门前的,供车马通行的路。   山门殿前,原来的木质牌楼都被人换成的整块白玉雕砌的,之后的灵官殿与钟鼓二楼,更是以金粉涂饰屋顶。   远远看去金碧辉煌,煌煌如同天帝圣宇。   晏辞抬头看着面前几丈高的白玉山门啧啧称奇:“这位天师大人还真是圣眷如荼。”   侍从低声道:“因为这是天师入世前的道场,圣人圣旨,要极尽礼制。”   过了山门以后渡了桥,最前方的大殿重檐飞阁,彤壁朱扉,金色琉璃顶在日光下映得周围幽林空谷皆是一片灿色。   铜铸匾额上书“灵官殿”三字。   晏辞抬头看着眼前的建筑早已惊讶地说不出话。   “那琉璃顶全部以金粉粉饰。”一旁侍从解释道,“当年圣人本来想将后面的玉皇殿,邱祖殿殿顶全部换成金顶,不过却被观里的真人拒绝了。”   ...   殿门前两个守门的道童前来接引一行人进了道观。   随着队伍过了灵官殿,再往前便是玉皇殿,殿前广场中间立着一只紫铜雕铸的两人之高的炉鼎,炉鼎之中青烟袅袅。   晏辞正看着香炉里升起的烟气,目光透过烟气,落在鼎后的大殿前。   那殿门口站着一个身着紫色道袍的人,手里抱着一只拂尘。   “那位就是灵台观如今的主持,方延清方真人。”侍卫小声道,“自从老主持羽化之后,这位真人便是观里的主持了。”   他们这边离那大殿还有一段不远的距离,晏辞虽然看不大清那道士的样子,但是那人安静立在哪里,通身气质脱俗,绝非寻常人可比,乍一看宛如画中走出来的仙人,着实让人感叹。   张知县与那道士行礼过后便进殿就事。   侍从见晏辞还站在原地,小声问道:“公子可要随夫人去其他殿拜神进香?”   晏辞点了点头,心想着在这等着也无用,干脆携顾笙离开前面的广场,朝着后面的殿宇走去。   道观上空弥漫着降真香的味道,晏辞特意避开了那香味走了一会儿,等到停脚的时候,意外发现自己走偏了,还走到了一个有些偏僻的地方。   隔着一道围墙,远处峰峦起伏,大概是灵台观的后山。   而在那围墙上竟然修了一个小门。   这小门门板斑驳,其上的朱漆已经脱落大半,看起来就像是人为在这里开凿了一个洞,然后安上了个门板,与这金碧辉煌的观宇十分不搭。   晏辞上前拉了拉,发现竟然没有锁。   他推开门往外看了看,只见一墙之隔的外面便是灵台山上的那个十分有名,镜面一样的湖泊。   远处青山叠翠,近前碧波千里,一丝涟漪也无。   美景袭人,晏辞微微睁大眼睛,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他探出头,就看见围墙外不远处一棵梧桐树下站着一个小道童,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道袍,此时正揣着小手,抬头看着树梢。   听到有人过来,小道童才转过头。   只见他约摸七八岁的样子,生得玉雪可爱,小脸圆嘟嘟的,一双眼睛黑亮至极。   眉间还有一点红痣,也不知是点上去的还是娘胎里带的。   小道童看到突然出现的人,也不怕生,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   到了晏辞跟前便停下脚步,两只小手拱手作揖,有模有样地说了一句:   “福生无量天尊。”   然后不等晏辞回话,就歪着头,用小手指着梧桐树梢上的风筝,一双眼睛扑闪着:   “施主大哥哥,可以帮归鹤把风筝取下来吗?”   晏辞自然不会拒绝,于是被小家伙拉着一路来到梧桐树下。   他站在那颗颇为茂盛的树下抬起头,正看到树梢上一只燕子形状的风筝,风筝线还缠绕在树枝上,风筝在风里摇摇晃晃。   晏辞转头看了看周围,见没有趁手的东西,于是对归鹤道:   “你在下面等着,我上去把风筝取下来。”   说罢便脱了鞋子,手脚并用几下就爬上了树。   归鹤用双手捂住嘴,看起来十分紧张,目不转睛地看着晏辞:   “大哥哥你要小心啊!”   晏辞动作敏捷地爬上树,伸手将缠在枝丫间的风筝线解开,取下风筝。   他低下头,对着下面一脸担忧的归鹤道:   “接好了!”   归鹤见状急忙伸出小手,将晏辞抛下来的风筝稳稳接住,抱在怀里。   等晏辞从树上爬下来,跳到地上,才发现归鹤蹲在地上,用两只小手按着风筝,低着头不说话。   没想到他会是这副模样,晏辞有些诧异地上前问:   “怎么了?”   归鹤抬起小脸,一脸伤心的表情,求助般看着晏辞。   晏辞低头看见平铺在地上的风筝,翅膀上断了一截,歪歪扭扭的,似乎是刚才碰到树上的时候不小心折断的。   此时归鹤两只小手就按在风筝翅骨上,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晏辞,然后嘴角抽了抽,往下一塌。   据晏辞多次哄顾笙的经验,立马意识到这是要哭了,于是赶紧上前哄道:   “好好,不哭啊,还能修好的。”   归鹤已经用双手捂住脸,闷声闷气道:   “我没有哭。”   他一脸难过地放开手,两条小眉毛耷拉着,但是的确没有眼泪,只是像大人一眼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   “这是大师伯以前的东西,师父知道会骂我的!”   晏辞被他“老气横秋”地叹气逗笑了,低头看了看那风筝折断的翅膀,伸手摆弄了一番。   这风筝看起来有些年头,绘上去的颜料都有些褪色,也不知为什么还没丢掉。   晏辞在梧桐树下的一块巨石上坐下来,将风筝的其他地方都检查了一番,有松动的地方便重新加固了。   然后从袖子上扯下一根线来。   他这衣服还是新换的,料子颇为结实,扯了半天才扯下来一条线。   晏辞手指灵活,细致地将折断的地方用线一点点绕紧。   归鹤蹲在旁边,两只手拖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   两个人低着头窸窸窣窣捣鼓了半天,晏辞终于将断的地方用棉线缠紧了,他用手指掸了掸,颇为结实,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有断过的痕迹。   “给。”   他将风筝递给归鹤,归鹤眼睛亮亮的,脸上顿时阴转晴,开开心心地接过去,一脸崇拜地看着晏辞:   “大哥哥真厉害!”   这小道童活泼可爱,尤其眉间那点红痣,不是哥儿的孕痣,便是天生的眉心痣,看着尤为灵气逼人。   此时归鹤早已忘了“施主”的称呼,看着晏辞奇怪地问道:   “大哥哥,你怎么没去前殿啊?”   晏辞侧过头:“去前殿做什么?”   归鹤撅了撅嘴,似乎不太开心的样子:“其他师兄说,今天师父去前殿和施主们商议斋醮的事,他们还让我自己在这里玩,不让我去前殿捣乱!”   晏辞笑了起来,顺口问道:“前殿商议的斋醮,所为何事?”   “我听师父说过,要给宫里的小孩子祈福!” 第81章   晏辞倒是知道,这斋醮是一种祭祷仪式,祈福免灾用的,既然天子如此大动干戈,想必那位被祈福的人一定重要无比。   他还没再开口,归鹤突然看向他身后。   然后眼睛一亮,跳了起来,一阵风一样朝晏辞身后跑去,一边跑一边唤着:   “师父!师父!”   晏辞心里一惊,忙站起来转过身。   就见一个紫色道袍的人正安静地站在后殿围墙那扇小门之前,手里依旧抱着浮尘。   这人竟也不知在此站了多久,晏辞竟然丝毫没听到有脚步声。   晏辞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心里一惊,垂下眸子作了一揖。   道人不动声色,同样以礼还之。   他眉间有一点和归鹤一模一样的红痣,面容极为清秀,可以说到了那种让人只可远观,不敢近前的地步,以至于晏辞竟是不敢再看第二眼。   归鹤欢快地跑到道人跟前,举着手里的风筝:“师父师父,你忙完了吗,忙完就陪归鹤放风筝吧!”   延清真人伸手抚了抚他的头,轻声道:“施主还在这里,怎生如此无礼。”   归鹤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面上却是没有丝毫怯意,一看平日里就是被宠的。   晏辞对其行礼致歉:   “真人请见谅,在下陪归鹤玩一时忘了时辰,并非有意在贵宝地逗留许久。”   延请真人闻言,面上却不见有丝毫不开心的情绪:   “施主何须愧疚,这观本就是一处普通的离境坐忘之所,从来都非人人口中敬而畏之的‘圣地’。”   “若是观中气氛未能让施主感受到清静平和,反而徒生烦忧,那才是我等罪障。”   晏辞还没有说话,便听到对方忽然出声询问:   “施主可是张大人所说的,一同前来的香师?”   晏辞微微诧异地抬起眼。   以至于晏辞完全没想到他会主动找人说话的样子,更令他诧异的是,张知县还对其提了自己的名字。   “是张大人方才说。近日白檀镇的香会上出了一位新秀,言语间对其颇为重视,这会儿应该在前殿正寻着施主。”   这话里“逐客”的意味便很明显了。   晏辞眼见其已经回来,想来前殿之事也已忙完,自己站在这里左右无事不好叨扰,不如尽早离去,归鹤恋恋不舍地跟他告别。   就在这时,那道人忽然又抬头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晏辞,张了张嘴:   “...施主最近可是遇到什么人了?”   晏辞站住脚。   回过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生怕他下一句就说出什么自己被妖邪缠身之类的话。   “没什么。”   好在还在那人牵着归鹤的小手,只是道:   “...最近为多事之秋,望施主行事谨慎。”   -------------------------------------   顾笙那厢还坐在元君殿门口的台阶上,他本来在殿里诚心拜着,转身回头就不见了晏辞的身影。   他和晏辞不一样,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敢随意走动,于是便坐在台阶上等着晏辞,生怕他会找不到自己。   等到听到脚步声,一转头便看见晏辞朝自己走来,终于轻轻舒了口气,展颜道:   “夫君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夫君你走丢了,想找人去找你。”   晏辞被他的话逗笑了:“我怎么会走丢,我认路的本领可比你强多了。”   等两人到了前殿广场,才发现众人皆已在殿前等候。   张知县正坐在一旁的客堂里,似乎正在等他,见到他到来,指着对面还空着的椅子:“坐吧。”   晏辞坐下后才问:“大人在寻草民?”   张知县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阳光下屋顶金光粼粼的大殿:   “这次带你来这道观的目的,不只是因为此次机会难得,想让你与夫人一同祈福。”   他顿了顿:“还有一件事,便是想让你参与这斋醮典仪。”   他指了指玉皇殿殿前的紫铜香炉:“历来道家的斋醮之事都需耗费大量降真香,因此在香料选择上便是重中之重,不能有所差池。”   张知县自从七日前接到胥州知府的指令后,便留心着此事。   因为灵台观比较特别,其日常用的降真香皆是由位于胥州所设的州府香药司供应。   不过由于近期连日来的大雨导致山体滑坡,将灵台镇通往胥州的官道截断,官府已经连续几次增派人手疏通道路,奈何那边雨势不小,所以至今还未清理完毕。   知府考虑等到道路疏通以后,再运送香料恐怕时间来不及,何况香药易受潮人人皆知,如今雨季未完,香料若是在路上受潮,便得不偿失了。   所以胥州知府下令,让他在灵台观周围的镇上寻找合适的商家供应香品,但是必须要保证香品的质量。   自从这消息一出,张知县私下里已经收到上百个商户的自荐,但是收到的香品与这灵台观先前使用的相比,无一例外都不能叫人满意。   张知县倒是知道这些商户的想法,若是能和灵台观做成买卖,自家的生意日后一定会分外兴隆,名声传遍周围的镇子是自然的,说不定还能响彻胥州境内。   但是这香品,却不是谁都能做的。   若是寻常的道观,他本不用太过上心。   奈何这灵台观在自己的掌辖范围内,又是御观,因此对此香的要求更是极为严格,而且又因为跟最上面的几位有关联,所以叫人不得不重视。   况且斋醮所用的降真香必须保证其纯度,若是掺杂了多余香料,或是配比不准确,使典仪上不叫人满意,传到上面的耳朵里,难免会被人嚼口舌,怪罪下来就不好了。   ...   从灵台观回来之后,晏辞与顾笙坐着车,由阿三赶车将他们送回到先前住着的客栈。   下了山,张知县一行人就离开了灵台镇上,大概是事物繁忙,不便在此逗留多日,但是走之前把阿三留给了晏辞,让他什么时候想回去便让阿三驾车带他们回去便是。   不多时,外面又开始下起了小雨,两个人在客房里朝店家要了几道小菜,便充当是晚膳。   晏辞靠在窗棂上,回忆着在山上张知县对他说的话。   “这观里对这次斋醮用的香品要求极高,若是能成为灵台观的香品供应者,自然是最好,你虽年轻,可是才气远在那些人之上,莫要辜负了才行。”   晏辞一时之间无法定下回答,只说要回去与同伴商量一番。   顾笙拿着一个盘子慢吞吞地走过来,然后用细白的手指捏了一块塞在晏辞的嘴里。   这点心便是上次夜半晏辞给顾笙拿的那碟点心,甜香软糯,味道还不错,里面大概是放了李子的缘故,酸甜可口。   次日的时候,晏辞还特意向店家打听了这点心的名字,不过那店家说是独门秘方,支支吾吾神神秘秘地,不管怎么问也不说叫什么。   虽然刚吃过饭,但是离睡觉的时间还早,拿些点心上来当零嘴,聊天解闷时吃也好。   这客栈的大堂每到晚上便又恢复了一片安静,掌柜和店小二照例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几盏油灯。   后厨在院子的那头,一开门雨丝便随着风灌了他一领口。   雨水顺着房檐淅淅沥沥地落了满地,顺着庭院两侧的水渠潺潺不断地朝着围墙外面流去。   这客栈后面的后厨到了晚上也不关,也不知是小二忘了,还是就是方便住客拿取食物,总是虚掩着。   晏辞顺着屋檐走到后厨门口,意外地发现门口靠着墙的地方斜立着一只已经被淋湿的斗笠,此时顺着帽檐,还在不停往下滴着水。   前脚刚一进门,鼻翼就轻轻一动。   平时后厨总是散发着锅碗瓢盆上沾染的油香味,或是角落里堆积的蔬菜水果漂浮在空气中的清香味,夹杂着案板上的生肉散发的肉香。   这些食物的味道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厨房的味道。   不过这次,他没有闻到食物的香味。   一丝沁人心脾的,仿若木本沉淀几十年生腾出的清香丝丝入扣,钻进他的鼻子,竟然无意间将屋里的食物味道掩盖。   晏辞放在身后想要合上门扉的手顿住了。   因为此时的后厨角落里,一个跟他差不多身量的影子正立在那里,手里还捧着一个东西。   晏辞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才意识到已经有人比他先来一步到厨房。   由于没有点油灯,晏辞只能就着窗外透过来的昏暗的光线,看见一双明亮的招子在黑夜里发着光。 第82章   站在那里的人虽然看不清样子,但很明显在打量着自己,同时手里动作却不停,竟然还在往嘴里送吃的,细细的咀嚼声在黑暗里格外清晰。   晏辞一时之间感觉有点尴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站在那里跟着那人大眼瞪小眼。   那人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隔着案板,非常自然且贴心地将手里的盘子递过来。   “...”   晏辞沉默着伸出手,从盘子里拿了一块儿放进嘴里,入口软软糯糯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小甜点。   看不清眼前人的样子,但是他用不着看。   光凭借那让他记了几日的降真香,也知道这人正是他前几晚在楼梯口遇到的那个道士。   那人拍了拍手上的残渣。   “小友。”   似乎刚吃过东西的缘故,他的声音比上次听起来尾音略沉,在黑暗之中愈发显澄澈清明,依旧悦耳至极。   “又见面了。”   晏辞本来就惦念着他身上的降真香,此时也笑了起来:“没想到道长也喜欢他们家的糕点。”   “嗯——”道士用鼻子“嗯”了一声,声音里透露着懒散,“柰子糕嘛,做的还不错。”   晏辞从他口里听到这个奇怪的名字,奇道:   “道长知道这糕点的名字?”   “符成二十五年元日,南郡向云杭府进贡的六道传世御膳之一,听闻还是向家祖上流传下来的独门之作。”   这向云杭府乃是向云杭公的世袭府邸,其祖上乃高祖时期两朝元老,因为祖上清正廉洁,政绩斐然,博得高祖赏识,故封爵赐宅。   传闻向公在世之时便雅好各类膳食,所独创的点心连宫里的御厨都自愧不如,而流传下来的膳方更是千金难求。   几年前,向府曾经上供给皇宫几种初次面世的点心,深的圣上欢心。   后来那些糕点中的有些方子被宫里的宦官记下口述传到民间,民间的百姓们照猫画虎,虽然做不到宫中御膳房中的味道,但能学的有三分像者,便可以名震一方了。   晏辞自然也听过这向家的名号,却没想到如今吃的便是。   道人随意一笑,语调缓慢:“虽然味道相似,但可惜还是没学到精髓。”   他指了指晏辞手里的碟子:   “这柰子糕与寻常点心不同,并非用米面制成,其主体是去核的李子,再填入松子榄仁,蒸熟食用,与众不同方别有趣味。”   晏辞点了点头,应和道:“没想到道长对点心的研究如此透彻。”   “人生苦短,唯有美食愉人,美酒开怀,这两者却是万万不能辜负的。”   晏辞深以为然,虽然是吃着手里的点心,可是鼻尖的降真香依旧如那晚一般,像一层幻纱,缥缈萦绕于屋梁之上。   他回忆了许久,竟然一时竟闻不出这降真香里用了几种香料,实在让他好奇得很。   他将手里残留的细碎粉末捻净,直白道:   “这屋子太小又无灯,不如道长与我去前堂一叙。”   那道士笑了两声,听着年岁也不大:“这深更半夜阴雨连绵,两个人坐在一起除了喝酒还能叙些什么?”   他绕过晏辞抬腿往门外走去,推开门拿起地上的斗笠戴在头上:“还是算了,贫道本就是翻墙进来的,就不叨扰店家了,改日再来找小友。”   晏辞一听这话,不敢置信地皱起了眉:“翻墙?”   眼前这人无论气质还是举手投足间的从容,都不像是会干翻墙这种事的人...   “没错。”   道士坦坦荡荡承认,丝毫不掩饰。   而且还生怕晏辞看不见,侧了侧身,远远指着暴雨中客栈后院一处咸菜缸后面豁开了的院墙:“就是那儿。”   “可是道长日前不是还在这家客栈留宿吗,为何如今却要翻墙进来?”   他不说还好,说完以后后者叹气道:   “本来贫道云游到此留宿,奈何店家收了其他施主的银钱,又见贫道实在落魄,便反悔不让贫道留宿了。”   他摊了摊手:“不过原本的房钱,店家还没还予贫道,所以贫道翻墙吃他几块点心,不过分吧?”   他语气里带着的理所当然又可怜兮兮,让晏辞忍俊不禁。   “道长住的是哪间房?”   道士指了指客栈二楼:“就是最西头的那间。”   晏辞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忽然想起来来的时候白里正其实是给他留了两间屋子,大概是想让他和顾笙一人一间。   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边在最东头,一边在最西头。   顾笙自然不愿意自己一个人住,于是便和晏辞住在一起,余下那间便空了出来,晏辞便让店家暂时租给其他客人。   恐怕正是他们来的那晚次日,这道士便被人移了出来。   晏辞扶了扶额:“...这雨下得越来越大,这个时候出门恐怕不妥。那间房今晚没住人,不如道长先住下吧,明日我让店家收拾出来便是。”   那道士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不推辞,也不客气,大大方方道:   “小友果然是心地善良,贫道在此谢过了。”   他刚说完,结果又转身往雨里跑去。   晏辞忙叫道:“道长去哪里?”   那道人头也不会,鞋子踩在水洼里溅起朵朵涟漪,就这样蹚着水往那处坏了的院墙走过去,声音有些模糊地从噪杂的雨声里传来:   “小友先回去歇息吧,贫道的行囊还在院墙那边的水里泡着,而且店家的咸菜缸贫道得给他搬回去。”   晏辞看着他在雨里踩着咸菜缸,身形灵活,又像只猫一样无声无息地翻了出去,瞬间隐没在黑暗和暴雨之中。   不禁摇了摇头,带着那盘点心上楼回房。   ...   他出去的有些时候,又没带伞,回来时下摆袖口都洇湿了,后背也被屋檐下落下的雨水打湿了一大片。   万幸的是手里的点心被他安全护在怀里,还是好好的。   他抬脚往上走,就看到自己的房门半开着,顾笙穿着亵衣,披着他的外衫,站在门口,探着脑袋往下看。   一见他上来,忙拿起一旁的帕子,跛着脚走上前,想给他擦发梢上的水。   晏辞避开了他的手,回到屋里把点心放在桌上。   就在顾笙有些错愕地看着他的时候,晏辞转过身微微附身,将他一把扛在肩头,反手带上屋门。   顾笙轻轻“呀”了一声,却是怕打扰到隔壁房间客人休息,又赶紧闭了嘴。   晏辞伸出手握了握他光滑的脚踝,果不其然是凉的,可能顾笙刚才见自己一直没回来,便想出门找自己。   于是一用力将他放倒在被子里。   顾笙的后背陷到了被褥里,后脑勺却被晏辞用手垫了一下,自然是一点都没有摔疼。   下一刻晏辞尚且带着凉意的唇便覆了上来,发梢上带着雨汽,微凉的嘴唇上还残留着李子甘凉甜香的味道。   “怎么就是不听话。”   他低声叹道。   然后趁着顾笙出神的时候,用牙轻轻咬了下顾笙的唇。   顾笙感受到唇上轻轻的刺痛,赶紧抿住嘴巴,缩着脖子避开他。   晏辞被他这样一躲,便撑起身子,却没有起身,只是垂着眼看他。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正是因为如此,顾笙隐约觉得他有点不开心。   顾笙被他注视着浑身发热,不好意思地松开了还抿着的唇瓣,他还被晏辞拢在身下的阴影里,心里跳动着,感到有些紧张。   陷在被子里躺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抬起头,用手臂半撑着身子,抬起下巴,用唇珠点了点晏辞的唇角。   他的神色小心又认真,似乎真的怕晏辞生气了,试探着亲了亲他以后,还移开头细细观察他的表情。   感受到唇上痒痒的触感,晏辞看着他歪着头看着自己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乐了。   他这笑声一出,面上便如春风渡水,哪有半点方才严肃的神色。   顾笙这才知道他是故意假装生气骗自己。   他撇了撇嘴,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推开他。   晏辞顺着他的力道起身,顾笙从床上爬起来,坐起身子的时候嘴唇还是有点儿肿的。   他唇瓣上还残留着晏辞留下的,很轻的一道牙印,以至于让他不得不小心地用舌尖舔了舔唇瓣,同时又瞪了晏辞一眼。   晏辞忍着笑回身拿起点心:   “吃不吃?”   他坐来床边,将那碟子保存完好的点心拿了过来,拿了一块递到顾笙唇边。   顾笙虽然还是不想理他,架不住吃食已经递到唇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嘴,就着晏辞的手把那块儿点心咬了进去,雪白的腮一鼓一鼓,不过他嘴巴小,剩下半只糕点还在外面。   晏辞念从心起,突然凑上前将剩下的那半咬进嘴里。   顾笙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没明白明明盘子里还有许多,为什么夫君要吃他的。   晏辞一本正经:“因为甜啊。”   而且面前美人美景,不仅甜还香。   顾笙白了他一眼,又被晏辞按在床上摩擦了一番。   胡闹一番后,晏辞喘着气直起身,看了看窗外,此时却是暴雨声掩盖了夜间一切动静,蒸腾在天地间的水汽笼罩住夜色。 第83章   顾笙这一晚上睡得格外舒服,一夜好眠。   睁开眼睛时外面天已经亮了。   门外客栈楼下熙熙攘攘的声音透过门扉穿进来,与一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交杂着,形成一种惬意舒适的氛围。   这种不用早起的感觉让他觉得无比开心,尤其是晏辞还乖乖地躺在他身旁,不像从前在白檀镇上的时候,每天都会早起。   他刚要直起身,身旁的人就翻了个身把他捞在怀里,脸埋在他的后背上闷声道:“再睡一会儿...”接着抱着他又睡了个回笼觉。   好不容易出门在外,度假的时候就是要多睡懒觉才好。   顾笙被人当成枕头抱在怀里,挣脱是挣不开,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躺着,感觉到晏辞的体温沿着他脊柱蔓延到四肢,看着窗外的雨丝发呆。   一直等到身后的人醒了,顾笙才从床上爬起来。   他趴在窗台上,透过半支起的窗户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打着油纸伞在路上形色匆忙地快步走着。   ...   “客官,新鲜出笼的包子,要不要来一笼?”   早上的时候,店里来用餐的人不少,鞋底残留的雨水将客栈的地面洇出一道道印子来。   晏辞刚一下了楼梯,店小二就殷勤地甩了甩肩上的汗巾迎上来问道。   晏辞让他拿上两笼送到房里,自己再顺手拿了一个吃了,走到柜台前跟老板说了客房的事。   老板认得他是店里的客人,听到他说的那个道士,神色有一瞬间变的古怪:“哦,客官说那位道长啊...”   晏辞看了他一眼。   老板随即就整理好表情,自然而然地笑道:   “放心客官,没人会和银子过不去,既然客官这么要求了,那道士要是再来,我就将房间留给他。”   晏辞点了点头:“这附近可有卖药的地方?”   顾笙昨晚脚有些磨破了,他刚才又给顾笙脚上上了一回药,带来的药粉便不够了。   老板热心地给他指明了方向,等到雨势渐渐小了一些,晏辞便拿了伞出门,路上回来的时候天才放晴,太阳从云后重新钻了出来。   没一会儿,街上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晏辞从药店出来,不出所料地,在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几个非要给他算卦的道士,他赶紧躲开了。   这几个人还不依不挠,跟了他半条街,不过因为他腿长步子也大,而且还绕了小道走,很快就把几人甩在了身后。   在途径一个阴暗的小巷子的时候,见周围没有人,脚步这才放慢了。   虽然旁边没有人,但是晏辞却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   大概是隔着一道墙的地方,隐约有争吵的声音从巷子那边传来。   他脚步顿了顿,朝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只见旁边那条有些僻静的巷子尽头,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有几个站着的人正指着地上一个坐着的人骂骂咧咧。   晏辞仔细一瞧,照体型看来,似乎是一个身形臃肿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两个侍从,听他们的口音像是外地来此的富商。   此时那身材臃肿的男人显然十分生气,对着地上唯一坐着的人说着什么,言语间颇有不敬,听得晏辞直皱眉,忍不住停下脚步。   “...臭道士,给脸不要是不是?”   “前日你说你状态不好不算卦;昨日你又说时辰不对;今日你又说跟我无缘,我看你在玩弄我是不是?!”   坐着的人依旧坐着,这厢看起来没有丝毫紧张的意思,还靠着墙一副自然轻松的样子,相比起来那站着的三个人像是跳梁小丑。   那胖男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恼羞成怒:“要不是看你有几分姿色,老子就砸了你的摊子!”   坐着的人身形单薄,此时叹气道:   “贫道都说了是正经道士,只算卦,不卖身...而且施主这是做什么,再这样贫道可要喊人了。”   语气平静,音色却是相当特别,听过一次就难以忘怀。   “你!”   那胖子意识到自己把真实目的说漏了,愤怒地呸了一声,转头看见站在巷子口的晏辞,最终还是皱了皱眉,怒气冲冲地走了。   晏辞看了看盘腿坐着的人,依旧是背着光看不清楚。   当然,除了昨夜上小厨房偷吃的“同好”,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抬起脚朝巷子里走去,离了近了才看到阴影一点点从眼前人身上退去,面前盘腿坐着的人依旧一身天青色道袍,头上挽着木簪,几缕发丝垂在额角。   面前还随意地放着块儿布,布上放着张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着:   “卜卦随缘”   听到脚步声,那道士回过头来。   晏辞脚步微微一顿。   这道士竟是生着一双标准至极的丹凤眼,眼尾斜飞入鬓,黑白分明的眸子明亮至极,脸部线条清晰干净,竟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最主要的是那通身泰然自若的气质,即便此时靠在墙角席地而坐,也绝不会有人把他当成落魄的寻常人,通身惹眼得很。   果然是有几分姿色...   那道人看见晏辞,似乎早知道他会来的样子,被他看到刚才那幕也没有丝毫窘迫,坦然笑起来:   “小友是你啊。”   “我每次见到道长,道长好像都身陷囹圄。”   那道士却是不以为意:“在外云游,遇到不同性情的施主也是历练的一部分。”   这性情倒是豁达。   晏辞低头看了看他的摊子,甚至不能算是摊子,只是铺了块不知从哪扯下来的布,除了放在上面那张随意写的纸。   寻常道士放置的签筒,龟壳全都没有,乍一看不仅寒酸,而且也太不敬业些了。   看起来就像是放在这里,假装自己在摆摊的幌子,实际在暗自偷懒一般...   晏辞沉默一下:“...道长这是刚出摊?”   道士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指了指男人的方向:“刚出摊,不过第一个施主刚刚已经走了。”   晏辞奇道:“道长为何不与他算卦?”   要知道外面那些拿着幡可是巴不得有人来找他们算卦。   “嗯...”那道士沉吟了一下,正色道,“其实贫道有个怪癖,只愿意给合眼缘的施主卜算。”   他用修长的指弹了一下身前的纸片:   “如果不合眼缘的施主,就算给千金于贫道,贫道也是不会算的。”   晏辞在心里暗自摇头,什么卦会有人愿意花千金求啊...   可是道士语毕,和颜悦色地抬头,打量了一眼晏辞,声音依旧悦耳:   “小友很合贫道眼缘,要不要坐下来让贫道算上一卦,分文不取如何?”   他语毕,又自然地笑道:“可是很多人想求的。”   如果是外面那些走街串巷的道士跟晏辞说这句话,晏辞肯定是要笑出声的。   然而面前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第一次见面那般,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晏辞动作顿了一下,于是撩起下摆在道士面前坐了下来。   这期间道士一直看着他,目光却并不唐突,反而透露着一股重视的意味在里头。   晏辞吸了一口气,问道:   “...所以要怎么做?”   他这布上什么都没有,难不成要看手相?还是看面相?   道士也不遮遮掩掩,坦然道:“能看下小友的手吗?”   晏辞迟疑一下,还是伸出了右手,道士就这样看了一眼,接着了然地点了下头,随即微微一笑,然后从袖中掏出三枚铜板:   “昨日沽酒恰好剩下三文铜钱,小友不如就用这个吧。”   他指尖夹着三枚铜板递过来,晏辞有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接了过去。   “所以小友想问点什么?”   晏辞本是不信这个的,但是不知是不是这人身上的气质,于是想了想,选了个折中的:   “...那就运势吧。”   他按照道士的指示,将三枚铜板合在掌心中,默念着所求,然后依次摇了六次。   直到第六次,三枚铜板同时落地,旋转片刻之后,伴随“当啷”一声脆响,平躺在地面上。   掷六次而成卦,六次投掷,正好组成了一个卦象。   道士全程一言未发。   当他看着第六次,全部正面朝上的三枚铜板,沉思片刻,竟然难得的沉默了。   晏辞看他盯着那最后一次落地的铜钱许久没有出声,终于忍不住道:   “道长看出什么来了?”   道士听到他的声音才抬起眼,眸子黑白分明,漂亮非常。   他指着地上的铜钱,也不隐瞒:   “此卦名为‘天地否’,乾上而坤下,天气上升,地气下沉,此意天地之气不交,万物闭塞不通。”   晏辞一头雾水,追问道:“...然后呢?”   道士笑了一下:   “实不相瞒,这并不是吉象。”   “如果小友度过卦象中所示险阻,则万事顺遂。”   接下来就该说度不过会怎么样了,晏辞知道再往下问显得自己很傻,但还是问了:   “如果不能呢?”   道士抬起头,依旧是席地而坐的姿势,但是晏辞却觉得他神色上正色许多:   “如果不能——”   “轻则时运不济,重则祸难临身。” 第84章   “...”   这句话如果是被街上那些不知真假的道士说出口,晏辞会一笑了之。   然而这个时候,他却被这句话直接噎在了原地。   他一脸不解地看向道士。   而道士只是盘坐在地,将手拢在袖子里,目光通透地注视着他。   这人的眼睛里带着光,那眼神并不犀利,眼睛反而像一面镜子。   被他注视的时候,晏辞总有一种被看透的明明白白的感觉,就像是第一次在楼梯口遇到的时候那样,他浑身又生起了一种不适感。   也不知道是因为眼前这人气质出众,还是说姿容风华,或者说他通身气质皆是令人安心,以至于晏辞情不自禁地在脑子里把他说的话重复一遍,开口问道:   “...道长这句话何解?”   道士眼睛微抬扫了他一眼,那双细细长长的丹凤眼一瞬间将其所有的神情都尽收眼底,他眸子微不可察地转了下,突然笑了起来,声音朗朗,说出的话却非常欠扁:   “小友吉人自有天相,就算真的遇到灾厄,只需谨慎行事,相信凭借小友的命相,定能化解。”   晏辞正在凝神屏气地等着他解释,结果他突然来了这一句,给晏辞的感觉就好像看电影快到高潮的时候,突然屏幕坏了。   晏辞表示十分不满。   然而对方就像在吊他的胃口,伸出清瘦的手,将地上的三枚铜钱一一拾起,重新收回到袖子里,竟是再不说一个字。   整个过程神色淡定非常,直到感受到晏辞不满并且探究的目光,道士这才抬起头,诚恳道:   “哦,这是江湖上大家约定俗成的说辞,为的就是让算卦者心甘情愿掏银子解厄,小友以后遇到这种事莫要被骗了。”   ...我信你个鬼。   然而道士已经将摊在地上的布随意一卷,三下两下把本来就不多的东西塞入一旁的行囊里。   他站起身,身高和晏辞差不多高。   晏辞没想到他这就准备收拾东西走人,有点惊异:“道长这就收摊了?”   道士将行囊随意往后背一背:“小友不知,贫道的规矩就是每天只算一卦。不合眼缘者不算,时辰不佳不算,心情不好不算。”   “所以贫道说小友运气甚好,正赶上天地人三才顺意,果然是贵人相。”   晏辞皱着眉听着他的话,自己是不是贵人相他不知道,不过他觉得这人到现在还没饿死,真是个奇迹...   道士依旧一身青色的大襟宽袖,看不出材质的道袍,脚上踏着一双单底履鞋,他顺手将一顶宽大的青笠扣在头上,整个人有种飘然欲仙的气质。   等到收拾好东西,才重新看向晏辞,和颜悦色道:   “此处有一处灵台观,贫道有一位旧友在此修行,恰逢其开观,所以特地来此拜访,不过可惜的是到了山脚便被人拦下了。”   这道士倒是和其他人不同,是来拜会友人的。   晏辞闻言却摇了摇头,接着跟他说了灵台观不允许外人入内的规矩。   对方听完神色上没什么变化,点头道:“原来如此,那真是可惜了,贫道与友人有十载未见甚是想念,一路步行至此便是想拜访灵台观的。”   他自言自语着,忽然想到什么。   “哦,对了。”   他停下脚步,朝向晏辞,左手抱住右手举至胸前,笑道:“算上这次,跟小友已有三面之缘。”   他微微颔首:“贫道云游散修林朝鹤,道号清妙,有礼了。”   根据道规,这种散修道士便是以支笠箪飘,孤云野鹤之身云游名山洞府,问道亲师为名。   所以这道长独自一人来此,想要拜访同为天师道道观的灵台观,也是情理之中。   而且这是一个相当郑重的道家介绍,完全不像之前还有些不太靠谱的样子,以至于晏辞不得不以同样的“拱手礼”回礼。   “在下白檀镇晏辞。”   道士听到他的名字,眸子微微一动,下一刻竟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贫道听过小友的名字。”   这回轮到晏辞错愕了,自己什么时候出名到连云游道士都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道士见他的样子,笑了一声,指着东边的天空解释道:   “贫道月前本是云游至白檀镇,听着街头巷尾的走卒小贩都在谈论小友的名字,初时还以为是上了年纪的香师,没想到今日一见,小友竟是这般年轻。”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然且真挚。   虽然这人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龄,但他一口一个“小友”,叫得十分自然,弄得晏辞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他记得与道家相谈时,向来避讳谈及生辰年龄,所以也没有多问。   ...   在这镇上住了几天,三天内有两天是下雨的。   其余时间晏辞带着顾笙和阿三在客栈里打牌,偶尔能从吃饭的客人口中得到些有趣的传闻。   傍晚过后,店小二守着烛灯在角落里打瞌睡。   客栈大堂里,晏辞拿着一摞自制的纸牌教顾笙和阿三“叶子戏”的玩法,顾笙听得很认真。   而且真正行动起来的时候,顾笙学得很快,玩得竟然出奇的好。   晏辞微微惊讶,夸赞道:   “没想到夫人在算术方面如此有天赋。”   以前他怎么没发现呢。   这还是第一次他当着顾笙和别人的面称他为“夫人”,顾笙听着那两个字,嘴角不自觉扬起,手上动作加快,牌打得更欢了。   阿三玩了一会儿,实在搞不懂规则,看着面前两人眉来眼去嘻嘻哈哈,没玩一会儿,便困了起来,起身回房睡觉。   三个人剩两个,晏辞就教了顾笙新的玩法,正在这时,客栈门“吱呀”一声,林朝鹤依旧带着那只青色的斗笠,一身雨气回来。   这人通身气派,却经日行踪不定,有时夜半出门,凌晨才归,有时凌晨出门,夜半才归。   一天有大半时间是见不到影子的,实在是个怪人。   这时他一进屋,那股清雅的降真香的味道便随着进来。   晏辞轻轻吸了吸鼻子。   林朝鹤摘下斗笠正准备上楼,晏辞回过头突然对他道:“道兄,要不要来一局?“   道士闻言,脚步顿了一下,微微侧头,狭长的丹凤眼微挑,下一刻还真站了过来。   晏辞将手里收叠的纸牌重新展开。   林朝鹤就在桌子对面坐下来,他十分熟稔地抓起牌,看着行为举止似乎还是个老手。   这下棋逢对手,三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半夜,守着烛灯的店小二已经困得不行回去睡了,顾笙也睡眼惺忪地靠在晏辞肩头。   鼻尖那降真香的味道如有若无,晏辞用手将纸牌理顺,漫不经心地问:   “道长身上的香闻着好生特别。”   林朝鹤坦然笑道:“这香是贫道一个熟人常用的,贫道偶尔沾他的光,也能用上些。”   他随意说道:“贫道这位熟人也是雅好香道之人,又独独钟爱降真香,不过一直苦于找不到能制出独特香品的香师。”   晏辞抬眼看了看他,林朝鹤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没抬,依旧盯着手里的纸牌,在思索该出哪一张好。   晏辞刚开始觉得他身上的香味十分独特。   自己闻着那香气所能辨别出的几种用料,就不是寻常香铺可以获取的。   再往后接触,此人能在云游的时候还保持每日熏香,只能说其身份来历绝非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   晏辞也低下头看手里的纸牌,却有些心不在焉。   这时听林朝鹤问道:   “贫道听说不日山上便会举办斋醮典,小友可曾耳闻?”   他这一问,晏辞方才想起来张知县所说斋醮用香之事,张知县临行前还嘱咐过这道观用香的特殊性。   晏辞心知这会是一场大买卖,若是成功了,自己就不用再窝在这个小小的白檀镇了,只是一直没明白灵台观用香的特殊性为何。   “贫道一路走来,所经过的商家都在谈论此事,不过送上去的香品都没被采用。”   晏辞点了点头,而且他还听说不少人都想做成这笔生意,只不过都不知道为何送去的香品都被退了回来。   林朝鹤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看他,只是笑道:   “寻常人家可不知道,但是贫道愿意告诉小友。”   “这供奉在灵台观中的降真香,用料上,可是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   玩牌到半夜,桌子上廉价的白蜡蜡烛已经烧到了脚,灯花落满一桌子,唯剩下微弱的火光在从窗缝间钻出的风都弄下,在晏辞眼前轻轻摇曳。   大堂里的光线已经昏暗了不少,顾笙靠在他的肩头,呼吸间一起一伏,依旧睡得很安稳。   “特点?”晏辞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大堂间回荡。   林朝鹤的面容在微弱的火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只能听到独特的音色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愈发清晰。   降真香的味道极其独特,即使在被奉为“万香之首”的沉香面前,都不会被其味道掩盖。   甚至味道里透露出的独特的通透幽远的味道,是其他的香根本无法比拟的,可以说千万种香之中,这种香的味道独一无二,没有任何一种香可以取代。   并且它有一种特性。   降真香被点燃时,散发的烟气会笔直朝上,不像其他的香品焚烧时产生的烟气没有形态各异。   这香的烟气远看如同一道直达上苍的天梯,所以道教会用此香用于祭祀和授箓功德,认为点燃此香便可以上达天帝灵所,不仅“直达上天”,传说中还可感引仙鹤降临。   尤其是听闻祭祀星辰时,焚烧此香最妙。   寻常百姓在日常中若是遇到什么怪力乱神之事,点燃这道香,便会辟邪化吉。   因此降真香又被成为“祥瑞之香”。   他手里动作不停,熟稔地将几张牌放在一起:   “小友有所不知,这供奉在道观里的降真香有一个特别之处...”   “凡是于民间设醮,所燃香品中是万万不可放檀香的。” 第85章   晏辞一时之间没有明白林朝鹤话里的意思。   在他的记忆里,他曾经制作过的降真香合香香方有许多,但往往都会与沉香,檀香,乳香等相互搭配。   只因为如果用在寻常香品上,降真香可以将其他香料的味道升华,所以铺子里卖的降真香大部分都是与其他香料混合的。   他正在纳闷,看到林朝鹤眯起眼睛,扬了下嘴角,说出的话让人感到很惊悚,面上却是一派淡然:   “擅用檀香者,三代家亲责罪,己身受殃,做法者更是要减寿三年。”   晏辞微微一愣,他还真不知道有这个说法,好奇地直了直身子:   “这又是为何?”   林朝鹤垂眸看着手里的纸牌,然后用空着的另外一只手拿起放在一旁盘子里的挑灯棒,挑了挑中间烧焦的灯芯:   “因为檀香乃是异邦之香,香气迷离,淫辛污秽,是万万不可用来供奉仙真神明。”   他说的话中,似乎对檀香有不浅的偏见,然而其面色毫无变化,语气里也是听不出丝毫情绪,让晏辞一时之间无法判断他此时是何意思。   晏辞也把目光投在桌上的烛火上:“这一点我的确不知道。”   传闻中释迦牟尼便是以旃檀净浴,所以檀香在佛教中的地位颇高,据说可以祛除一切不净,每每在佛教的诵经法会上,必然会点燃檀香来供诵香赞。   林朝鹤却是笑了一声:“小友要知道,异邦之教所焚之香,自然也是异邦之香。”   他这样一说,晏辞便明白了。   自从佛教传入中土,佛道之争持续千百年一直不曾平息,以至于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供奉在道观中的降真香是决不允许掺杂象征佛教的檀香的。   尤其是这个朝代,当今天子不知因何原因,十多年前便开始大兴土木修建观宇,网罗天下间的方士,如今又因为宫里的事广设斋醮,所以道观里供应的香火配料一定十分严谨。   就在晏辞思考的时候,又听林朝鹤道:   “...而且贫道听闻灵台观里那位真人对香火味道十分敏感,如果香里夹杂了檀香,一定会为他所不喜。”   林朝鹤神色无恙,在晏辞探究的目光中,将手里最后一张牌放在桌上,笑道:   “小友,这局是贫道赢了。”   晏辞定睛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林朝鹤手里的牌竟然已经打光了,而自己手里还有一摞。   两个人玩牌便是不比多人玩牌有趣,林朝鹤笑着放下手里的牌,看了看门外:“小友这些天来得时候不巧,否则这灵台镇周围可是有不少妙景游赏。”   晏辞本来想带顾笙游玩一番再回白檀镇,如今因为天气问题只能窝在客栈打牌,难免有些失望,索性将自己手里的牌也放下:   “先前听说道长是来山里寻友,可是山上如今依旧有禁制,道长接下来什么打算?”   林朝鹤依旧看着门外:   “啊...虽然如此,可贫道来都来了,总不能无获而归。”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毕竟山上的人,可是贫道这些年来唯一还熟识的人。”   他的语气里有些落寞,与他一贯的语气不符,听得晏辞一愣。   只见他叹了口气,神色哀哀,单手托着下巴道:   “不瞒小友,贫道生来运气便不好,小时候无父无母,在寺庙乞讨又被人追着打,好不容易拜了师,结果又被师父逐出门,从此只能在外流浪。”   “唯有当时路过灵台观时,被观里的友人收留了几日,没想到下山后就听说灵台观闭观的消息。贫道与友人已有十年未见,这次如果见不到他,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此人容貌本就俊秀无双,面上此刻又带着一片伤感,那双流光璀璨的丹凤眼里也染上了一丝悲意,很难让人不同情。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或许因为音色低沉太过有感染力,以至于晏辞听着他有些低落的声音,心里难免生出一些触动。   “这...”   晏辞欲言又止地张口,刚说出一个字就后悔了。   因为林朝鹤果然已经看了过来,依旧用单手托着下巴,抬眼看向晏辞的样子,眸子一转:   “小友想说什么?”   晏辞凝了凝神,轻声说:“道长若是真想上山,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林朝鹤一听他这句话,放下手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小友此话当真?”   晏辞看着他的很高兴的样子,便点了点头:   “...那灵台观后山有一条通向后殿的小路,虽然我没走过,但是不出意外,应该是可以通向山顶的。”   之前他陪归鹤在山上放风筝时,偶然一瞥,当时就看见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路通向山下,看起来更像是人修的,当时他还纳闷这道观后殿怎么会有一条通向山下的路。   林朝鹤听完他的话,眼中光芒更盛,喜道:“哎呀,那真是太好了!”   他的表情一扫而过之前的失落,由于神色转变的太快,以至于晏辞一时语塞。   果然林朝鹤下一句便说:“小友若是知道那条路在哪,可否带贫道前去?”   晏辞张了张嘴,想说这道观不接待平民,但看着他期待的目光,拒绝的话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行。”他点了点头,“若是明日天气不下雨,我就带道兄前往。”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只能在外面看看,若是真的进去了被守着道观的卫兵发现,说不定要进大牢的。”   毕竟传闻有人之前就想偷偷翻墙进去,结果被抓了个正着,直接关了起来。   林朝鹤听了他的话,眯起眼睛,对会不会进大牢没有丝毫注重:   “小友放心。”   他说。   “明日一定不会下雨。” 第86章   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晏辞就被门外的敲门声音惊醒了,顾笙缩在他的怀里翻了个身。   晏辞迷迷糊糊地开门一看,就见林朝鹤打扮得整整齐齐,一派神清气爽。   “早啊,小友。”   晏辞蹙着眉看了看窗外:“道长,鸡还没醒呢。”   林朝鹤诚恳道:“小友要知道,这个时候出门路上人少,而且不易被人发觉。”   晏辞心想,他们又不是去做贼,有必要这么悄咪咪的吗。   然而起都起来了,晏辞自然也不可能再睡一觉,他将顾笙身上的被子盖好。穿好衣服出去,也没好意思去叫阿三,索性自己驾着车带着林朝鹤一路朝灵台峰山脚去了。   清晨时分,太阳还没升起,空气里尚且带着昨晚的潮湿气息,夏末秋初的凉意钻进晏辞有些单薄的衣衫。   他一边找着方向一边心想,一场秋雨一场寒,古人诚不欺我。   到了灵台峰山脚,晏辞按照记忆寻找着后山的方向,最后在一处停住。此处草木繁茂,高大的树木择天蔽日,也不知多久没有人踏足了,叶片上还带着水汽。   晏辞下了车,他像个没头苍蝇般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猜测中的那条小路,并且发现自己实在有些高估自己识别方向的能力。   正当他有点无奈地直起身,想跟林朝鹤说自己可能猜错了的时候,林朝鹤却拍了下他的肩膀。   晏辞抬起头,看见他正在眯着眼看着一个方向:“小友你看,是不是那里?”   晏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不远处一处灌木丛中隐藏着一条小路,那小路被树枝遮挡着,歪歪扭扭地往上面延伸而去,应该是年久失修,但依旧看得出来台阶的模糊样子。   晏辞站到石阶下,抬头看着这长长的,长满青苔的石阶,大概是他踩一只脚就会滑一脚的程度。   “啊,还真是,果然跟着小友就会有惊喜。”林朝鹤惊喜道。   晏辞可不这样认为,他在旁边找了根颇为结实的树枝,在地上杵了两下还算结实,至少能当登山杖使用,然后顺手还给了林朝鹤掰了一根。   林朝鹤却是摇了摇头,笑道:“放心,贫道不需要这个。”   话音刚落便率先踏上去。   晏辞看着他一脚踩在那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不仅没有打滑,还稳稳当当。   晏辞为人谨慎,选择老老实实地拄着竹杖一步接着一步。   刚开始还好一些,然而越往上走那石阶上青苔的痕迹越盛,而且台阶磨损的就越严重,没走了几步晏辞便满头大汗,提心吊胆地害怕稍一不留神,整个人就会像一块滚了油的生肉一样滑下去。   晏辞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偶然一抬眼,便看到一直走在他前面的林朝鹤已经距离他十几步远。   是的,十几步远,而且他那薄薄的鞋底踩在石阶上,不仅如履平地不打滑,还健步如飞,再走几步晏辞恐怕就要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相比之下,晏辞觉得自己步履蹒跚好似耄耋老翁。   他咬了咬牙,又往上走了几步,竹杖落地时却按在了青苔之上,没撑住往旁边一歪,晏辞顿时脚下一空,身子往旁边栽去。   他心里一紧,暗叫:“坏了!”   他已经做好像块石头一样滚下去的准备,就在这时手腕处却是一紧,一股极大的力道稳稳地将他整个人拉住。   他抬起眼,就看到林朝鹤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自己面前,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正低头看着他。   “小友。”   他认真提醒道:“小心路滑啊。”   晏辞:“...”   等到晏辞站住身,林朝鹤却没松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晏辞。   他真诚地笑着说:“贫道带你上去。”   他话音刚落,便转身拽着晏辞朝上继续走去。   晏辞这厢还没反应过来,他没了竹杖,只能完全借力与林朝鹤抓着他的手的力度,跟着他的步伐一直往上,心里却在担心万一林朝鹤不小心脚滑,他们两个就会像两块石头一样滚下去。   然而却见林朝鹤继续落脚稳如磐石,完全没有停下喘口气的意思,并且一个人承着两个人的体重,竟然毫不费力。   这道士,还真有些练家子的本事在身上...   这让晏辞觉得自己更像一块被用绳拴起来,方便拎着的肉了。   就这样被他提着走了一段,不知多久,直到晏辞抬起头时,已经隐隐约约看到山顶灵台观的金顶在夜空尚未消散的繁星下,散发着些许金色的光辉。   迈上最后一个台阶,正好能看到不远处灵台观那斑驳的后殿围墙。   林朝鹤放开他,晏辞喘着气抬起头,看见面前的不远处,正是那像镜面一样平静的湖泊。   此时正是清晨,湖面无风无涟漪,山间清新的空气让晏辞原本心惊胆战的心境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全身的轻松感。   而此刻在他们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远处灵台峰之下,由北向南而来的,如同一条玉练般盘旋而至的藏香江。   林朝鹤背对着他,用手整理了一下头上戴的斗笠,他没有往灵台观的方向走,而是走到湖边,面向湖的方向站着。   “小友。”他侧了侧头,“你来。”   晏辞闻言走到他旁边,见他伸出手指着远处山脚的藏香江:“你顺着这个角度看,能看到什么?”   晏辞狐疑地看去,只见远处山脚下的藏香江蜿蜒而至,河流的下半段却是正好被山顶湖泊遮盖住,那湖泊从他们的角度看形状是椭圆形,连接着藏香江蜿蜒的的河道。   河道连接着湖泊,从这个角度看来,就仿佛从天端降落至此的祥云,又仿佛盘在天地之间的一柄巨大的玉如意。   晏辞被眼前的景色震惊而微微惊愕:“没想到这条江还流经到这里。”   林朝鹤没有看他,依旧盯着湖泊,许久笑了起来:“很久以前,每次贫道看着这条河,都会忍不住想它的尽头是什么。”   他用手指着远处藏香江与天际交接的,看不到尽头的地方。   “曾经贫道的好奇心,全部都寄在那水天交接的地方。”   “我倒是听说这条河是从北边来的。”晏辞琢磨着之前听到的传言,而且流经皇城一路向南,最后快要汇到海里的时候才流过他们这里。   林朝鹤的声音在晨曦尚未开始的夜里显得有些旷远,仿佛是从很远的远方传来:   “是啊,北方。”   他指着北边的天空:“小友可知北方有什么?”   晏辞有点迷茫,自从他睁开眼就一直在白檀镇和周围上徘徊,对外界的情况知道的少之又少。   好在林朝鹤并没有让他回答,声音便再次响起:   “在这条河的尽头有一座城,坐落在赤水之畔。”   “为什么要叫赤水?大概因为那条河发源于燕朝与北蕃边境交界,那里有一片红色的高原,名字叫做赤土原。”   林朝鹤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过来:   “有人说,赤土原的土自古以来便是红色的,也有人说是那的土是被死去的将士的血染红的。”   “赤土原上有一座城,名字叫霜城关,易守难攻,是燕朝与北疆之间最后的屏障。”   “而霜城关往南之后几百里之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都城,燕都。”   “同时也被奉为千金之城,万香之都。”   晏辞嘴里忍不住重复了一下最后一个词:“万香之都...”   “对。”   林朝鹤看着藏香江之后,清晨第一抹阳光洒在江水之上,照的水光粼粼,将这柄“玉如意”镀了一层金色。   他的声音在这令人着迷的景色下愈发清越。   “大量来自异域的香料用骆驼,用马车,用船舶,从四面八方被运送过来,来自边陲和异域的香料密密麻麻堆满了宫里和民间百千个香药库。”   苏合、安息、婆律、迷迭、荼芜、瑞龙脑...   “而元日晚上,圣人会在宫门口焚上几百车的沉香,与民同乐。”   每年年关,宫里就会用来自异域的香木堆成数座香木山。   那些香木山围在朱红色的宫墙外,用铁栅栏隔住,由士兵守着。   在被白雪覆盖的夜里,那些香点燃之时,火光将皇城的半个天空映成红色,飞快蒸腾而起的烟雾瞬间便笼盖住三丈之高的宫门,浓郁的香气从皇城到市井之间,弥漫数里。   “宫殿的墙壁内侧都用沉香做成的香泥涂满,引路女官手里提着的莲花香笼里彻夜不息地焚着百和香。”   “鹤龟形状的巨型香炉蹲踞在宫里的各个角落,终日吐气委蛇,芳烟布绕。”   香兔抱微烟,重鳞叠轻扇。   晏辞在他的声音里,出神地看着远处的藏香江。   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起这样的景色。   此时的晏辞才意识到,他距离这个流香不竟的朝代离得有多近,又有多远。   这是一个在方方面面被香料所烙印的朝代,而这在一个一直生活在现代的人的眼里,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盛景。可他如今就身在这里,只要他愿意,他就有机会去用全部身心来触摸这里。   他正在出神,直到听到林朝鹤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下的香师无不想往矣,哪怕是挤得头破血流,也像见识一下那景象。”   “只是看一眼,便会让人刻骨铭心。”   林朝鹤叹了口气,转向晏辞,那双通透的眼睛倒映着对方的影子。   接着不疾不徐地开口:   “那小友你呢,如果你有这样一个机会,愿不愿意前往?” 第87章   晏辞尚且还沉浸在眼前美景之中。   骤然听了这话,恍惚之中垂下眸子:   “我不知道。”   他此刻就像一个待在摇篮里的婴孩,已经学会了走路,可是迟迟没能踏出第一步。   林朝鹤摇了摇头,有点惋惜:“你在这镇上呆了太久了。”   那样一座由黄金与香料铸成的城池,汇聚了天下间最珍贵的奇珍异宝,街边店铺里触手可得的香料皆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价值连城。   万盏金灯彻夜不息地照亮头顶的夜空,连星辰都不敢与之争辉;流水之中昼夜不停流淌着各色芬芳气息的香粉,将整条河染成散发香味的绸带。   天底下极尽奢靡之色在那里显得淋漓尽致。   “大概没有人会拒绝吧。”等晏辞回过神的时候,这句话已经被他自言自语般说出。   一旁的林朝鹤听到他的话,嘴角微扬。   他的眼睛依旧注视着面前的湖面,声音随着风传过来,轻的仿佛天地之间的叹息:“贫道猜得没错...小友某些方面的确和贫道有些相似...”   与其说是相似,倒不如说是人生来就有的,对权的欲望。   “哪怕是最普通的人到了那里,也会因为寻常人触碰不到的机遇而富甲一方。”   他叹了一口气:“谁会拒绝身怀万金,站立权利之巅的感觉?”   林朝鹤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景色下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听得晏辞有一丝恍惚,仿佛面前的湖泊已经变成了那座千金之城,而他只需要伸手,便可推开那城的门。   然而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晏辞却眨了眨眼,沉吟着摇了摇头:   “...倒并不是因为这个。”   不等林朝鹤开口,他自顾自地陈述道:“我最开始接触香料的时候,并非因为制香对我来说多么有利可图。”   他犹记得第一次被祖父手把手接触香料时的抵触与陌生,到后来经历许多后,香料才一点点变成自己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然而他最开始做这些,却并不是“高瞻远瞩”看到市场上香品的奇货可居,也并不是因为有“先见之明”知道皇城里的贵人喜爱香料,可以通过此赚取利润。   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匠人,但是他也不否认来到这个世上,他的香帮他赚了不少银两。   但是如果一开始他就是抱着赚钱的目的,那么他的香品上只会镀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铜臭味,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亲手制出的香品,与其说是用以换取银两用以维生的商品,更像是他一个个用心良苦培养出的孩子。   有人愿意为此买单,他满心欢喜;若是无人问津,他也可孤芳自赏。   晏辞承认自己只是个市井小民,没有多么大的抱负,也没有特别大的野心,对于香料,他也只是单纯享受那种各色香料在自己手里划为令人陶醉的香品感觉而已。   如果没有那些药香,晏辞不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会不会黯淡许多,也不知道在经历种种后,还会不会有足够的勇气往下走去。   林朝鹤默默地凝视着晏辞。   这个青年脸上此时的表情带着一种近乎单纯的热情,像是刚刚看见世界的孩子。   林朝鹤已经许久没有从身边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了,他甚至忘记自己最初是否也流露过这种表情,以至于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晏辞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如果真要回答,他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答案。   于是他凝视着远处晨曦散落的第一抹光辉,在风里将这句话说出口:   “大概是本心吧,我不想辜负初衷。”   此话一出,身边的人竟是出奇地沉默了。   晏辞许久才听到身侧传来一声叹息,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了一般。   “原来小友是这般想法,倒是贫道浅薄了。”   晏辞还没有回话,耳畔便响起了一阵钟声,接着悠远的诵经声从身后道观中传来,观里的道士每日清晨的早课时间到了。   伴随着面前的晨曦,和耳边这由远及近的诵经声,晏辞莫名地感受到一种来自心底的平和。   两个人在这诵经声中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听到“吱呀”一声响。晏辞转过头,正看到那灵台观后殿墙上的小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   一个熟悉的小脑袋探了出来,眉目精致,像年画上跳出来的娃娃一般,正是归鹤。   他手里拎着个小篮子似乎准备出门采点什么东西,但是一开门没想到这个点外面竟然有人,吓了一跳,但是看清晏辞的样子后,顿时展颜开来。   “大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他挥舞着手开心地跑过来,一直跑到晏辞的跟前才停下。   晏辞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起得这么早?”   归鹤点头道:“每天早上要上早课诵经祈福的,起的晚了师父要打屁股!”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归鹤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见那边安静站着,宛如和周围景色融为一体的林朝鹤。   归鹤显然没见过此人,于是好奇地看着他。   林朝鹤感受到他的目光,垂眸看向他。   本来性格活泼并且自来熟的归鹤竟然有点紧张,还往晏辞身侧退了半步,甚至忘了最基本的道家礼仪。   “你在做什么?”   正当晏辞想要不要说点什么,一个声音突兀地凭空出现在他们身后,几人皆是回过头。   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后门外面那块凸起的岩石上,依旧一身宽松的紫袍,似乎是晨起的原因,今日并没有抱着那柄浮尘。   五官精致如画,眉宇间淡然若清风,正是延清真人。   这人怎么每次出现都无声无息的?   方延清很显然是在找归鹤,看到了突兀出现在后山的两人倒也没有太多惊讶之色。   见到晏辞后微微颔首,再一眼便看到他身后的林朝鹤,瞳色浅淡的眸子一缩,接着便移开了目光。   他没有去看林朝鹤,而是转向晏辞,开口问道:   “施主怎么来了?”   晏辞这才想起来,这座道观至今还是不私自接待普通百姓的,所以他们目前的行为属于绕后偷入,并且还被抓了个现行。   气氛有些尴尬,好在这道人脸上依旧一如往常那般平淡,看不出悲喜,但是也没有责怪晏辞的意思。   方延清低头对归鹤低声道:“灵台观不单独接待外客,带施主下山吧。”   归鹤听话地点了点头,他对晏辞本来就很有好感,虽然年幼,这时也觉得气氛不大对劲起来,于是拉住晏辞的手:“大哥哥,跟我走吧。”   晏辞狐疑地看了一眼方延清,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嘴角微微紧绷,仿佛在做什么挣扎。   晏辞回头朝林朝鹤示意了一下,后者脸上依旧带着不变的笑意,脚下没有动,朝晏辞微微颔首。   晏辞这就明白了,很明显这两个人认识。   他也不是好事的人,于是任由归鹤拉着离开。   ...   观中的诵经声依旧不绝于耳。   方延清一直看着别处的目光终于落在依旧笑眯眯的林朝鹤身上。   他脸上一向淡漠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微的不自然,仿佛平静无痕许久的湖面被不知何处来的清风惊起一圈一圈涟漪。   林朝鹤却是十分自然地笑道,像是在对老朋友般:   “那小道童是你收的弟子?叫什么名字?”   方延清瞥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   随着山间的风声,他慢慢地开口,声音凉的堪比月色,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大人不在灵霄上清宫陪圣人讲经颂典,怎么回这小小的灵台观了?”   林朝鹤自然地将手拢在袖子里,他身姿挺拔站在晨风中,就像山间的一棵翠松,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   他的眼睛看向方延清,一向不含情绪的目光中难得升起一丝温和,音色清朗:   “十载未见,师弟见了为兄怎么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   方延清不为所动,那张秀美异于常人的脸上愈发冷漠。   他眉心微蹙,半晌才开口:“十年前你执意随圣人入世时,师父便说从此观中再没你这个人,这声师弟还是莫要叫了。”   “况且你既然不认同师父的‘道’,何必还唤他为师?”   林朝鹤明显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过纠缠:“师弟,我已经解释许多遍了,时局变迁,师父的‘避世’之道已经不适合这个局势了。”   他看着方延清:“明明你的才能不在为兄之下,为何非要将自己困在这方寸之中?”   “既然道不同,便多说无益。”   林朝鹤被这样不客气的打断,却也不恼,哈哈一笑:“无妨,不说便不说,可如今到了师父的祭日,我回来给师父上柱香,师弟也要拦我?”   方延清秀美的面容上丝毫没有缓和,他摇了摇头:“你走吧,师父若是在世,不会允许你踏进这个门。”   林朝鹤很轻地笑了一下:“虽然师父不愿认我这个弟子,可是师父每年祭日我都在上清宫焚香百日,诵经祭拜师父,虔诚之心天地可鉴。”   方延清听了他的话,移开了目光,神色间涌现一丝悲凉,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那你,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执意下山?师父让你在观前跪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改变你的想法,自你走后,这里便成了什么所谓的‘圣地’,还被...改造的不伦不类。”   他看着身后那些金顶,早已没有从前那古朴庄严的痕迹,连同他记忆里幼时与师兄们在观内玩闹,或者在梧桐树下一同讲经的场景,也一同化为齑粉。   方延清转过头,看着面前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人:   “你如今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林朝鹤神情未变,平静解释说:   “三皇子病了,我此次以寻药为由暂离灵霄上清宫,就是为了找寻转机之法。”   方延清听罢冷笑一声:“可我观北方星象,中天紫微帝星周围的北极五星,有三颗原本呈三足鼎立,可是日前,其中一颗‘太子宫’式微已成定局。”   “余下两颗,一与北方玄武象呼应,一与南方朱雀象的翼宿相对应,隐约呈现抵角对冲之势。”   “若是我推算的不错,三皇子这‘病’怕是好不了了...不但好不了,等他殁后,朝中必起动荡。”   林朝鹤莞尔:“师弟的占星卜筮之术一向比为兄强许多,为兄所能得知的事,师弟又怎么会不知道?”   “你说得不错,这三皇子是皇后唯一所出,本是东宫唯一人选,奈何其命昭昭,非国运可镇,不出意外,不到明年年中便会魂归道山...陛下子嗣单薄,如今成年的皇子中,便只剩下秦王和瑞王有继承大统之资。”      秦王乃圣人长子,骁勇善战,多次立下战功,按照“无嫡立长”的原则,理应入主东宫。   次子瑞王乃圣人最宠爱的贵妃所出,为人温文尔雅,及冠之后便被圣人赐了燕朝最富庶的州县作为封地。   他正色道:“陛下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即使尽我所能,也只是勉强吊着其性命罢了,如今三皇子又有病衰之势,朝中夺嫡之争只会越演越烈。”   “我身在其位享受朝奉,自然当为陛下分忧解难。”   他淡声道:“这天下只能有一个太子,夺嫡之势若是稍有差池,上到庙堂下到江湖,皆会被牵扯其中。”   “所以你想定下下一颗‘帝星’?”方延清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别忘了,高祖开国时定下的律法,钦天监之人只掌卜筮吉凶,不可干涉朝政。”   “我的确不能啊。”林朝鹤笑得很坦然。   方延清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低声问:   “...所以你这‘寻药’到底是寻的什么药?”   到底是什么让你甘愿冒险独自一人离开灵霄上清宫的?   方延清忖度着,目光投向刚才晏辞离开的地方。   林朝鹤知道他所指,也不隐瞒:   “去年元日我在钦天监守岁时,以次年国运问天,奈何天象迟迟没有给我想要的回应。”   他张开手,如水般质地的宽袖垂下:   “直到六个月前,再次在占星台观星卜问,意外发现东南方向出现一颗星辰。”   “这颗星辰虽处于偏僻的一隅,夹在东方天市垣和南方太微垣之间,可是光芒不仅没有被掩盖,反而愈发增胜。”   “由于这颗星出现得很突兀,我便让钦天监每日记录其势,眼见其数月之中光芒不减,反而有增长之势。”   “而这次出宫,临行前我曾在上清宫夜观星象,到了胥州之后又以蓍草做卦,卦象所指皆为紫微垣东南。天命所引,那时我便知道,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所以,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方延清听了他的话,愈发冷淡,“一个镇上小小的香师,能帮到你什么,让你心甘屈尊如此?”   “他可是贵人。”   林朝鹤面上不仅没有丝毫不甘,甚至眉目间笑意更浓:“贵人,可遇不可求...既然是贵人,无论怎么做都不算屈尊。”   只不过“贵人”的想法却是和他想的不太一样,能不能随自己同去还不是定数。   不过无妨,反正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上天让我来找他,那便说明他或许便是可以助我之人。”   方延清叹了一口气,他的目光落在林朝鹤身上,看了看他这个十年未见的师兄,眉宇间划过一丝落寞:“你做这些当真是为了黎民百姓,而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你还记得你的道吗...”   “心扰则神动,神动则心浮,心浮则欲生。”   欲生则伤神,伤神则失道。   林朝鹤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淡声道:   “待我功成事遂日,所做的一切,便都谓之道了。”   他的目光投向北方,不再看欲言又止的方延清,通透的眸子里映出苍穹之下的山河百态:   “师弟,你不用猜忌于我。”   “我毕生所求,无非是大燕国祚绵长,我道门久盛不衰。”   -------------------------------------   山脚处,晏辞将栓在树干上的缰绳解开。   “我过些天大概就要离开灵台镇了。”他对站在一边的归鹤道。   归鹤神情间明显有些不舍,大概是平时没人陪他玩的缘故,神情恹恹的:“那以后大哥哥是不是就不会来山上了?等到斋醮之后,灵台观就又要闭关了,诶,好讨厌。”   晏辞坐上马车,看着他瘪嘴的样子,安慰道:“反正白檀镇离这里只有一天路程,等我有时间一定过来看你,到时候给你带好玩的。”   归鹤不舍地点了点头,晏辞于是松了马车准备走,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山上传来的脚步声,晏辞朝着声音看过去,就看见一身青衣的道士施施然地从山上走下来。   晏辞有点惊讶,他还以为林朝鹤去观里访友,应该会在观里住上一晚。   “哦,观里没有空闲的床铺给我。”   他说。   然后斜睨了站在一边的归鹤一眼,归鹤本来见到这人就情不自禁有些紧张,此时更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林朝鹤笑了起来,丹凤眼里神采奕奕:“怕我?”   归鹤赶紧摇头,虽然这人他不认识,但是还是不要让他不高兴的好,毕竟感觉师父不太喜欢他的样子,肯定很危险...   林朝鹤跟着晏辞跳上马车,看了看那里呆呆站着的小道童,按了按斗笠的帽檐:   “...照顾好你师父。”   随即马车便缓缓驶去。 第88章   符成二十八年八月十四。   晏辞一行人在中秋节前一天回了白檀镇。   在灵台镇待的几天还算愉快,不下雨便出门,下雨便在屋子里聚众打牌,一周后带的盘缠花的差不多了就往回走。   路上林朝鹤搭着他的车走了一半,等到途径某处人迹罕至的山林时,便半路下车告辞,非说去看秋景,一个人头戴斗笠,轻装简行地独自往深山里去了。   这人身手不错自保绰绰有余,而且素来行踪不定惯了,晏辞便也没放在心上,放下他以后阿三则继续驱车往白檀镇去了。   他们这次出门了一周多几天。   刚回到镇上,晏辞便被告知自己在乡下那栋宅子已经修缮好了,并且不知是不是白里正吩咐过的原因,工匠们还给他在院子里砌筑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猪圈,连着旁边的马棚都重新修缮了一番。   晏辞看着一旁砌的整整齐齐的围墙,还有全部修补了一遍的屋顶,甚至之前墙上有斑驳之处都修整了一遍,面前的院子还扩大了一倍。   顾笙不舍得他的猪,晏辞不舍得他的马,于是就找人将新定制的家具运回了原先的宅子里。   晏辞拿了些酒钱分给给他修房子的工匠,工匠们乐呵呵地走了。而他们前脚刚进门,苏青木后脚就进了门。   他后面跟着两个小工,算上他每人怀里都抱了一个大筐,斜着身子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晏辞,你回来了!”   晏辞一看到他就乐了:“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我消息灵通呗。”苏青木抱着筐挪到院子里,示意身后两人把怀里的筐放在地上。   晏辞探过头,掀开一条缝看了眼竹筐里伸着八只爪子到处乱爬,满满当当的一筐河蟹,不解道:“螃蟹?”   “提前一周找渔家订的,今早从藏香江里刚捞上来,你时候赶得好,一回来就有螃蟹吃。”   总共三个竹筐,每一个里面都挤满鲜活的河蟹,个头不大,应该是野生的,最有可能的是刚从藏香江里捞出来不久,都没有用草绳系上便送了过来。   这筐里的蟹太过活泼了些,一打开筐子上的盖子就不要命一样往外爬。   顾笙将爬出去的一个个拎回来,奈何数量太多,拎回去一个,另外一个就立马跑出去了。   晏辞见状,从院里找来一捆子喂马的稻草,蹲在筐子旁边,一手将螃蟹连带着八条腿拢在一起,另一只手用草飞快地绕过两只钳子,前两圈后两圈捆得个结结实实。   河蟹在他手里变成一个个椭圆的“蛋”,只能不甘心地斜着眼睛吐着泡泡。   顾笙学着他的样子,只不过手比较小,一巴掌下去按不住螃蟹,还被钳了好几下。   晏辞拾起他的手看了一眼,没什么大碍,就是红了点。于是将和苏青木一起将剩下的蟹都捆了,打了院子里的井水,将它们泡在井水里。   苏青木走后,晏辞在院子里架了一口小锅,等着水咕嘟嘟地开。   “要不要放些盐?”   顾笙拿来厨房里的盐罐子,他明显不经常吃这些河鲜,站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地问道。   “不用。”晏辞将几只螃蟹放到笼屉上,盖好盖子,“这种东西就要吃‘原味’才好。”   此时原本属于夏日的炎热已经渐渐消退,初秋的凉爽顺着秋风攀上院子里树的枝头,先是从叶子边缘开始,独属于秋季的金黄一层层蔓延上深绿色的叶片。   不时有零星叶片从树梢落下,掉落在地面上。   两人搬来小竹凳和竹制的桌子放在院子里,等待间笼屉缝隙间不断往外冒出蒸汽,晏辞手里隔着布打开笼屉,扑面而来的河蟹的鲜味瞬间拢住了两人。   原本张牙舞爪的家伙此时一个个浑身通红地躺在笼屉底。   “它们害羞的时候像不像你?”   晏辞眯着眼,在升腾的热气里,拿筷子拨弄着螃蟹。   他颇为熟练地捡了一只扔到面前的空盘子里,剪断腿,扒开壳。顾笙学着他的样子,只不过动作很不熟练,被螃蟹硬壳上的刺扎了好几下手。   “小心点。”晏辞将第一只扒好的递给他,又将他盘子里没扒完的夹到自己盘里,“心急吃不了热螃蟹。”   “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顾笙纠正。   “没事,螃蟹,豆腐,都一样,反正都是又碎又软。”   顾笙不知他讲的什么歪理,拿着筷子夹着螃蟹里柔软的瓤。   晏辞又去厨房用生抽料酒调了一小碟酱料放到桌子上。   他一向是会吃的,虽然料理技能一般,但是却知道每种食材怎么吃才好吃。   刚蒸熟的河蟹相当新鲜,虽然个头小了些,可是里面半透明状的蟹膏入口绵软细腻,只是一小块入口,香味与鲜味便争相侵占口腔。   顾笙一连吃了五个,五个过后,晏辞就不再给他扒了。   “这东西不能一口气吃太多,吃太多要不舒服的。”   ...   午后,两人刚收拾好院子,那边院门就被敲响了。   这回来的却是李承甫,他驾着车来的,车上放了好几筐东西。   李承甫只是一周不见,但是从面貌上来看,人明显精神了不少,不再是上次在茶坊满面愁容的样子。   看来是自己给他的法子奏效了。   “不止啊,晏老板。”李承甫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挤到一块儿去了。   “您说的那什么‘加盟’的法子甚是妙,买香的客人们一听我这铺子里也是您的香品,都是挣着抢着来买,短短几天,您给我的香品就全都卖出去了。”   “而且旁边的店都有意来‘加盟’,只是不知您意下如何?”   “在下这次来还想来补点儿货,顺带临近中秋,送点东西过来...”   李承甫拿来的蟹大概是母蟹,一个个个头有之前的两倍大,各个被用绳子捆的整整齐齐,虽然没苏青木送来的新鲜,但是黄多肉肥。   不只有河蟹,还有几筐拳头大小红彤彤的石榴,形态饱满的梨和李子。   顾笙没有见过石榴,对这红彤彤的果子,目光里流露出好奇,但晏辞不开口,他便安静地站在一边,等着晏辞的决定。   晏辞也没跟李承甫客气,这东西他不收才更显得没有诚意:“李老板一番好意,在下却之不恭了。”   ...   “收着吧。”   李承甫走后,晏辞说:“我们应得的。”   顾笙拿了个李子,用手擦了擦放进嘴里,目光却落在那筐石榴上。   晏辞随手拿了个石榴扒开。   这水果是从西域传过来的,物以稀为贵,寻常镇子上的人家一年吃不上一回,有人从来没见过都很正常。   晏辞将手伸到顾笙的下巴下,顾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核。”   顾笙将嘴里的李子核吐在他的掌心,随即晏辞就将一粒酒红色的果粒塞到他的嘴里。   入口一阵酸甜,顾笙从没吃过这种水果,他小心地用牙齿嚼着果肉,仔细吃东西的样子像极了某种啮齿动物。   晏辞将石榴的籽一个个剥出来放到干净的石钵里,然后用石杵捣了半天,将深红色的石榴汁从果肉里榨出来。   这样一连用了八九个石榴,榨出来的汁才勉强够装一小壶的。   他做这些的时候,顾笙捧着他刚刚剥的半个石榴一粒一粒吃着,在一旁观赏。   看晏辞干活实在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   他做事的时候神情总是很专注,白皙的指尖沾上了石榴红艳的透明汁水,动作不疾不徐,力度恰到好处,将石钵里的汁水在自制滤布上过滤了几遍,最后兑上水,加上蜜。   晏辞倒了一杯给顾笙,看着他小口小口喝着,生怕一大口就将这果汁喝光了。   晏辞走到门口打开门,不时有村民路过他们这新修的宅子,投来羡慕的目光,见到几个比较熟识的村民,还互相打了招呼。   雨季还没走到尾声,田里今年第二茬稻子却在秋风中不知何时镀上一层金黄。这些天村民们陆续拿着农具,披着蓑衣,带着斗笠,顶着毛毛细雨,牵着牛车下了田。   田里原本的青稻已经变黄,浅黄色的稻穗沉甸甸地压下来,一个个谦卑地立在田里等着收割。   …   中秋节那天两个人去了镇上。   镇子上不少铺子为了吸引客人的目光,两周前便在门外搭了彩色的竹条编制的,系着彩色布条的高架子,上面还挂着贴着彩纸的五颜六色的花灯。   沿街的小贩叫卖着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的时令水果。   至于螃蟹,无论哪一年的中秋都是重头戏。   那些刚从河里捞出来的螃蟹正到了一年中生长最旺的时候,公蟹膏脂厚腻,状若凝脂;母蟹壳凸黄满,蒸煮之后,蟹油便想流油的鸭蛋一样溢出来。   月饼这种东西要想亲手做的话,还是太难为晏辞了,集市上有现成的月饼卖,里面裹了酥油和饴糖,一包油纸里装了五个。   到了晚上,镇上的人们会到附近浅一点的河流放水灯,这种水灯被制成莲花的形状,虽然做工不甚精美,但是点上中心的蜡烛放到水里,远远看去一片红,也看不出原本质地如何了。   那天晚上,苏青木给店里的小工放了一晚上的假,然后兴冲冲拎着两壶酒找上门。   “陈记这个月的新酒。”不等晏辞拒绝,他就大声嚷嚷道,“二两银子一坛,一人只能买一坛,不到正午就卖光了,门口的酒旗都撤了。”   拜过月神后,大概是为了庆祝佳节,镇上还新搭建了一个专门赏月用的小楼,大家都争着上去赏月。   他们几个人都是亲缘单薄者,索性聚在一起上去占了个好地方,既然没有家人,就和朋友一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上阁子赏月的人太多了,衙门怕阁子压塌酿成祸端,中途派了几个衙役过来撵人,好在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兴致,那天一直到半夜,镇子上的人都没有散。   长夜之上,月色倍明于平时;   华灯之下,水灯万盏浮满江面,灿若繁星。   ...   中秋节过后,晏辞便去镇上忙他的生意。   节前李承甫又联系了几家小香铺,一听说晏辞的香品可以交给他们代理,都欣然同意。   这样一来,就需要拟定文契,然后去官府画押。   光文契的内容几个人便聚众在一起商量着修改了好几天,这就导致这些天白天晏辞一直不在家。   顾笙似乎又回到了最初晏辞为了生计去镇上奔波,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   只不过这次家里有了机杼,顾笙若是不想去镇上,完全可以在家织布,会有布庄的人定期到村子里收布,不过这样一来就见不到应怜了。   九月,空山新雨,天气微凉。   雨后,山上的野生菌子冒出来不少,应怜跟着镇上的几个哥儿隔天便拎着篮子敲响他们宅子的门,汇着顾笙一起上山去采蘑菇。   顾笙是这些哥儿里面年纪最小的,其他人都比他大一两岁,然而除了他和应怜,都是当了阿爹的人。   几人上山路上聊天的话题三五句离不开孩子,顾笙在一边听着,虽然插不上什么嘴,但是满心羡慕。   几个哥儿一起聊着天一边往山上走去,路过山脚的一处宅子时,本来还说有说有笑的,然而几人突然被里面传来的打骂声吓得顿住脚步。   他们停下脚,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哥儿被一个粗壮的男人扯着头发从那栋房子里拽了出来。   那哥儿一只手拼命抓着领口,整个人蓬头垢面,身材瘦小,被扯着他头发的男人骂着肮脏不堪入耳的话,像个货物一样扔在地上。   随即那身材有他两个粗的男人骑在他身上,狠狠甩了他几个耳光,怒骂着回屋去。   那哥儿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可是却不敢大声哭。   似乎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他一抬脸,顾笙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只见乱发之下一张肿了一半的脸,眉目间却隐隐约约有些熟悉。   应怜低声说:“是乔哥儿。”   顾笙回忆了一番,记起来了。   乔哥儿是镇上王猎户家的哥儿,之前跟顾笙他们一同在机坊做工,当时他就已经身怀六甲,后来快要临盆的时候便没去镇上,几个月不见,肚子里的孩子想必已经出生了。   不过此时他整个人神色恹恹,再没有初见时那副神采劲儿,生育过后的身子看起来像是被掏空一般显得有些干瘪。   顾笙担心地问应怜:“乔哥儿的孩子才几个月大吧,他夫君怎么能这么对他?”   旁边的人闻言,一脸八卦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道:   “别提了,他这次又生了个哥儿,我听说王猎户气的差点没打死他。”   “听他家邻居说,月子都没做完就把他赶出来干活,在家里还不给饱饭吃…”   “奶水不足,那刚出生的小哥儿整天晚上哭,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没人管...”   顾笙听得心惊胆战,实在不敢想象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于是看着乔哥儿的目光带了几分同情。   瘫在地上的乔哥儿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过来。   从前他嘲笑顾笙嫁了个没用的男人,可如今顾笙的男人偏偏成了全镇同龄之中最出息的那个,年纪轻轻就当了老板不说,对自己的夫郎还好,惹得镇上未嫁的少女和哥儿艳羡不已。   应怜叹了口气:“你夫君靠谱,就算没孩子也不影响什么,镇上多少人家都嫉妒死你了。要是谁家的哥儿嫁人三年还生不出男丁,可是要被夫家打的。”   话虽如此,不过镇上大部分人都不会当着外人面对自家夫郎动粗,但总有些人以打自家的哥儿为荣,似乎这样就更能彰显自己的孔武有力,王猎户很显然就是这种人。   “...生了六个都不是男孩,他夫家骂他是个赔钱货,月子都没出,还得被他男人逼着生,迟早身子要垮了的...”   顾笙不忍道:“可是不管怎么说,那六个都是他们的孩子,他们难道就不心疼吗?”   “他家本来就不富裕,这六个孩子都养要了王猎户的老命了,前几个大一点的都被他过继出去了,没有卖给人牙子算他有良心,你看剩下那几个,都瘦成什么样了。”   说者唏嘘,闻者不忍。   虽然官府规定不可以将儿女私自转卖,但还是有不少人牙子在看不见的地方做着人口交易。   一般人家除非家里实在穷的养不起,否则不会轻易把儿女卖出去。但若是卖了,只要不是在明面上,官府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谁家都有揭不开锅的时候,自己的父母都如此狠心对待孩子,又怎么能指望官府主持公道呢?   乔哥儿还没到二十岁,可是头上已经生出了不少根白发,耳朵里听着众人的窃窃私语,双眼麻木看着前方,形容枯槁。   应怜看了看目露不忍的顾笙,叹了口气:“你得把你家的看好了,知不知道这镇上会有多少人惦记着...”   他说了一半不说了,因为顾笙稍显懵懂的目光投了过来。   应怜是成过一次亲的,自然知道若是嫁了一个不靠谱的人,后半生会多么不幸,所以他看着顾笙依旧有些单纯的眸子,也不知他在家的时候他夫君是怎么护着的,到现在还是一副这么单纯的样子。   他欲言又止,实在不知有些事该怎么跟他说。   几个人站在那里小声议论着,顾笙咬了咬牙,终究是于心不忍正想上前,突然那边门“砰”地被踹开了。   膀大腰圆的王猎户大步上前,后面还跟着一个两三岁瘦小的头发发黄的小哥儿,走路都不稳,一边抹着泪跌跌撞撞上前,一边口齿不清地哭喊着“别打阿爹别打阿爹。”   可是王猎户根本不顾乔哥儿惊恐的哭喊求饶声,扯着他的头发将他像个麻袋一样拖了进去,不一会儿屋内便传来咒骂声和哭喊声。   应怜看着这一幕,不经意摸了下自己残缺的右眼,那里就是被他和离之前的夫君打瞎的。   顾笙注意到他的情绪,在一旁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几个人采了蘑菇便回村子里去,等到了家门口,顾笙一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阿三。   晏辞每次从镇子外面订什么本地没有的货物,到了驿站之后,阿三便搬着箱子给他们送到家里。   这两天为了过节,他从外面订了几箱海鱼。   这汉子力气大的很,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之前在镇上的驿站上帮人赶赶车,卸卸货简直就是屈才。   晏辞跟苏青木商量了一下,正好铺子里缺少一个经验丰富的驿夫,于是便以多付给他镇子上驿夫工钱的五成为条件,把他聘了过来。   阿三一个人能抵三个人的力气,只要管饱他的三餐,干起活来飞快,而且对周边地势了如指掌,驱车去镇子外面卸货的活儿便交到了他手里。   阿三扛着箱子送到家门口时,晏辞不在家。   顾笙见状,忙上前去给他开门,并且搬了小凳子,顺便倒了碗井水递过来。   这个朝代哥儿单独在家的时候是不能让陌生男人进门的,不然惹人口舌就不好了,所以阿三为了避嫌,从来都是一句话不讲,放下东西坐到院子门口喝几碗凉水就走。   ...   天色晚一些的时候,晏辞才从外面回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墨青色的窄袖圆领的袍衫,整个人丰神俊秀,俊朗无比,精神状态极佳。   晚上便吃了今天白天送来的海鱼,晏辞一边吃着鱼一边对着帐本,然后抬头对顾笙说再攒两个月就可以去镇上买个房子了。   他们一直迟迟没搬家的原因,第一就是这房子被白里正找工人修的有模有样,其二镇上空闲的房子太小了,晏辞觉得算上屋子里的家具,还有猪和马,完全施展不开。   他唯一看中的是上次镇上的一处带着院子,面积还不小的屋子,而且只要五十贯,比正常房子便宜不止一半。   再三追问下,牙人终于支支吾吾说出实情,说那其实是一栋凶宅,从前主人家的夫郎在屋里吊过脖子,还是死不瞑目那种,身体在梁上吊了三天才被发现。   晏辞听得津津有味,顾笙听得心惊胆战,于是只能作罢。   顾笙嘴里嚼着鱼,心里却想着白天看见的事,看着晏辞因为兴奋而发亮的墨色瞳孔,顾笙在心里忍不住感叹自己是多么幸运。   晏辞这些天的确在镇上混得风生水起,原本不太待见他的人,认识或是不认识的路过都跟他打声招呼。   他白日里待在茶坊里跟苏青木杨安一起喝茶,看着招来的小工干着他以前干的活。   自从几周前的斗香会以后,晏方就再也没出现在他面前。   关于晏家的事他甚少打听,虽然原主是那个家的一员,可是他不是,尤其和晏老爷在那次茶坊的谈话后,他就尽量把自己与原来的“晏辞”分割开,以免打扰到那老人家的生活。   如果不是最近发生的那件事,晏辞已经忘了原主还有一个“显赫”的家庭背景,还有一个老父亲在镇上。   那天晏辞和平时一样正在和苏青木一起算进货的清单,顺带研究一下降真香的香方,杨安忽然从外面跑进来。   “出事了!”他喘着气道。   晏辞和苏青木同时看向他。   杨安看向晏辞:“晏家老爷中风了,听说现在昏迷不醒!”   晏辞拿笔记账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苏青木嘴巴更是张成一个圆。   按照正常逻辑,晏辞这个长子,虽然被赶出来了,但脸上的表情也不应该太过平静。   事实上就算不是演戏,晏辞的表情也不会平静的仿佛一个事外人。   他眉头蹙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杨安把自己听说的传闻对他们两个讲了一遍。   大概意思就是晏家老爷身体一直都不好,最近在自家下台阶的时候突然中风摔倒,现在只能躺在床上。   晏家人封锁了消息,具体情况如何没人知道。   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第89章   苏青木试探地看了晏辞一眼,见他紧抿着唇没说话,于是犹豫道:   “会不会是...”   他话说一半却停了下来。   然而晏辞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问这件事会不会跟自己那个“弟弟”有关,晏方不至于把他爹气的中风了吧?   “那公子要不要回去看看啊?”   杨安发问道,毕竟再怎么说那晏老爷还是公子的爹,这血脉关系便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万一他不回去看望,被镇上的人私下里说不孝怎么办,那样可是要影响在镇上的名声的...   苏青木脸色沉重,严肃道:“不行不行,他这么过去,这不羊入虎口吗?万一出不来怎么办?”   晏辞看了他一眼,什么羊什么虎,这是什么鬼一样的比喻。   “没关系。”晏辞沉吟了一下,故作认真地思考一番,“如果很严重的话,晏家会派人通知我,让我回去的。”   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晏家人绝不可能过来找他。   这件事便像一个插曲,虽然足以镇上人议论几次,但是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惊起太多的涟漪。   日前晏辞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看看能不能弄来这个?”晏辞将一张写满字的纸递给苏青木。   苏青木接过来扫了一眼:“降真木?”   晏辞把张知县在灵台观跟他说的事跟苏青木和杨安复述了一遍。   “最好是蕃降真,普通的不行,油脂不够厚。”   苏青木点了点头,咋舌道:“没想到这山里的道士还挺挑的。”   杨安则来了兴趣:“公子想做他们道观的生意?”他回想了一番,“镇上的确不少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呢,不过好多商家送过去的香品都被退了回来,公子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他自然不知道晏辞心里的想法。   晏辞这些天在镇上除了跟李承甫他们谈生意,其余时间便是去镇上随牙人看房子。   然而很难受的一件事就是:看上的他买不起,买得起的他又看不上,于是牙人们私下里都说他太挑剔,难伺候。   晏辞心里的想法是尽快在明年开春之前攒一笔钱,最好能买到一座理想中的房子。   条件是在镇上,必须有院子,有足够多的房间,有能放马车的院子,哦,还得给顾笙那两头不舍得卖的猪留出空地方,最好再带个花园,能让他在晚上发呆...   毕竟有了买别墅的希望,谁会提前买洋房啊?   在这个朝代,如果不买房子,也可以租赁别人的,或者典主人家的房子住,不过晏辞还是想要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住别人的房子总归是不习惯。   镇上的店宅务,也就是隶属于官府负责房屋交易的机构,那里面的牙人说,他想要的这种房子在白檀镇这种小地方也得两百贯铜板,也就是两百两银子起步。   不过晏辞目前手里的银子,算上斗香会的赏银和存在钱庄的以及这些月做生意赚到的,也只能付个“首付”,剩下的钱得分期还给店宅务。   晏辞心想,好不容易穿回到古代一次,他还这么年轻,他可不想当房奴,不如再攒攒全款买了。   当然,马车也得换辆新的,再给小黄找个小母马,以后说不定还能有小马驹,到时候小马驹就和小猪崽一起在院子里乱跑,顾笙不是最喜欢小动物吗,到时候他肯定很高兴...   晏辞越想越多,已经开始在脑子里思考还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实现梦想,回过神来才发现苏青木和杨安都不说话了,一脸怪异地看着他。   他咳了一声,把脸上的傻笑收了,暂时把梦想放到一边。   人的欲望真的会变大,尤其是能看到希望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想要更多。   “我有把握。”他将那张单子交给苏青木,信心满满,“帮我定一批,找到货源让阿三哥走一趟。”   这天他心情好,又去市场上转了一圈,顺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做的生意。   路过李承甫的铺子,店里的伙计见到是他都跟他打招呼,门前牌子上写着十分显眼的几个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代的是晏辞的香品。   李承甫也从店里出来,跟他寒暄了几句,晏辞正要离开,就看见路对面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个角,露出里面一张肥胖的宽脸。   赵安侨依旧是一副憨厚的模样,绿豆大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明显带着一丝不甘,似乎很不舍李家那么大的一块肉到了嘴边却没吃到。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晏辞身上时,那张脸抽搐了一下,然后竟是僵硬地朝晏辞挤出一丝还算友善的笑,接着帘子落下,马车飞快地驶离。   晏辞不知道自己动了赵家多少利益,但是这几天一直有被赵家欺负的小铺子的老板上门找他,再看赵安侨这幅表情,明显是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   ...   晚上的时候,晏辞又蒸了一次螃蟹。   顾笙爱极了这种鲜味,但是记着晏辞的话又不敢一次吃太多,有一次他贪吃了几只,结果小身板就受不了了,腹胀难受的翻来覆去,晏辞给他煮了点儿热的生姜汁服下,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两个人用过晚饭,便出门散了散步,天色渐暗,秉持着“日落而息”的原则,地里收割庄稼的农民陆续收工,三三两两地往回走。   他们在田埂上站了一会儿,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也将隐于地平线之下。   晏辞顺便跟他讲了想要买房子的打算,听得顾笙一脸憧憬,忍不住抱住晏辞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此时天气逐渐转凉,不过气温正好,既不会过于炎热,也不会过于寒凉。   “冷吗?”晏辞感受到握着他的手有些微凉,也是把胳膊从顾笙怀里抽出来,将他往自己身边拢了拢。   顾笙摇了摇头。   不知是哥儿体质稍弱的缘故,还是个人体质的问题,他身子一直有些凉。   晏辞没说话,便带着他往回走。   他们走得不快,快到村子门口时,日光便已彻底隐去了,两个人共同被拢在黑暗里。   此时周围一片安静,只能看到远处村民家微弱的烛火。   两人走在乡间小路上,低声细语聊着天,是时不时发出细碎的笑声,直到经过一条小路时,忽然身旁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个黑影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直直扑向两人。   晏辞反应的很快,一只手下意识地将顾笙拉到身后,把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的第一反应是山里的山猫,不小心误入村子,把他们当成了猎物,差点一脚踹过去。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却意识到这影子比山猫大不少,身形上看过去竟然像是个人,于是赶紧收住力道。   那黑影重重地扑到他们脚前,从身形上看瘦瘦小小的,不像男子的身形,也不像女子的身形,倒像是个哥儿。   他扑到晏辞脚下,接着伸手不顾一切地死死扯住晏辞的下摆,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哭嚎道:“救救我,你救救我!”   那压抑着的声音里透露着无以名状的恐惧,仿佛有什么人在追杀他一般。   顾笙本来躲在晏辞的身后,一听到这个声音才探出头来,他拉了拉晏辞的袖子,小声道:“他是乔哥儿。”   晏辞仔细回忆了一下,然而对这个人却并没有印象,于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这人。   但是顾笙却是认得他,尤其前些天采蘑菇时还见过他。   顾笙不再害怕,从晏辞身后走出来。   那厢乔哥儿还抓着晏辞的衣摆瑟瑟发抖,几乎蜷成一团。   顾笙蹲下身,关切地看着眼前的人,小声问道:   “乔哥儿,你怎么了?”   乔哥儿听到顾笙的声音才抬起头。   就着月光,顾笙隐约看见他头发蓬乱的不成样子,浑身抖得像筛糠,衣衫不整,袖子断了半截,露出的手臂上全是青紫色的伤痕。   最可怕的是,他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他要打死我,他要打死我!”乔哥儿嘴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两只手枯槁的形同鸡爪,死死攥着顾笙的手,几乎要跪下来磕头,语无伦次道:   “顾笙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晏辞看着顾笙的手被他抓的几乎变了形,正想上前把乔哥儿拉开,顾笙却摇了摇头。   “没事。”他轻声安慰道,“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然而乔哥儿的情绪不仅没有舒缓,而且更加激动了,他不断往后看着身后黑漆漆的小路,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发出一声声歇斯底里般的短促尖叫。   顾笙根本安抚不了他,双手被他死死攥着,只能无助地抬头看向晏辞:   “夫君。”   晏辞蹙了蹙眉,上前半步刚要说话,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暴喝。   “小贱蹄子,还敢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晏辞朝着声音来源看去,只见路的那一头,一个体型剽悍的壮汉操着手臂长的棍子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乔哥儿听到这声音,失心疯一般倏地尖叫起来。 第90章   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尖叫不仅把顾笙吓得一僵,就连晏辞将要上前的动作都是一顿。   晏辞顺着他惊恐的目光抬起头,就看见对面的黑影怒气冲冲地朝着他们走来,离得近了才看到那是一个长得很高很壮的男人。   这人生得一脸横肉,他看了一眼晏辞,又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顾笙,最后才看向瑟瑟发抖的乔哥儿。   他竖着眉毛,直接忽视另外两个人,嘴里骂着脏话伸手就要抓乔哥儿。   乔哥儿拼命往顾笙的身后缩着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叫喊起来。   男人骂道:“小贱蹄子,你往哪躲?”   顾笙咬了咬唇,却是没有挣开乔哥儿的手,幸好,男人还没走到他们面前,一个身影上前一步,刚好挡住了两个哥儿。   王猎户认识面前这个小白脸,几个月前自己还嘲讽过他,然而这么长时间没见,对方明显不记得他了,他也不想跟这人起冲突,皱着眉瓮声瓮气道:“让一下。”   晏辞没有动。   王猎户以为他没听清,指着乔哥儿道:   “那是我家的哥儿,不听话跑了出来,我现在带他回去,你让一下。”   乔哥儿听了这话拼命摇头,嘴里语无伦次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晏辞对王猎户满脸凶相毫不在意:“我不能让你带他回去。”   王猎户压根没想到这种家事还有人管,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什么?你没听懂吗?他是我夫郎,你谁啊,在这多管闲事?!”   晏辞无动于衷:“我说我不能让你把他带回去,你会打死他的。”   “哪来的疯子,我管我的夫郎还轮到外人插手了?!”   然而眼前这个比自己瘦许多的小白脸依旧不知死活地挡在他面前。   王猎户本来强压的怒火瞬间冒上头,狠狠推了他一把:   “滚开!”   晏辞被他的力道推得朝后退了半步,王猎户骂了一句,上前就要抓乔哥儿,然而刚一伸手手腕就被人拉住了。   他回头看向那个文文弱弱的小白脸,压根没想到他敢拦自己,于是一把挥开他的手。   可是只见那人捏着他的腕子,手腕发力往后一拧,一声清脆的骨节错位声传来。   他的腕子就这么被人轻轻松松卸了,王猎户一向在村里都对自己强壮的体格引以为傲。何时受过这种屈辱,拎起棍子就想往他头上敲。   那棍子距离晏辞头顶还有两公分时,晏辞一手飞快地握住棍子,用另一只手的手掌外侧朝王猎户手肘内侧斜劈而下,棍子瞬间从王猎户手里脱手,稳稳地落在他的手里   他将那棍子随意丢到一边的草丛里。   王猎户听到棍子落到草丛里发出的闷响,与此同时,剧痛发麻的感觉漫上了整条胳膊,他五指发抖几乎用不了力握不住。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是遇到了个硬茬。   晏辞今晚原本不错的心情被这件事搅得荡然无存,神色间已有不耐,嘴唇微张,就说了一个字:   “滚。”   这一个字说完,王猎户哪怕再多愤怒和不甘都只能压回到肚子里,准备好的脏词只能咽回去。   他瞪着晏辞,又狠狠瞪了一眼摊在地上的乔哥儿,咬了咬牙,低声道:“小贱蹄子,你给我等着。”   到底还是转身走了。   ...   顾笙打了一桶热水,给桶里的乔哥儿轻柔地擦着身子。   乔哥儿整个身子都埋在热水中,浑身上下都是斑驳的青紫,肿于皮肤表面半寸,看得顾笙心惊胆战。   他缩在热水里,身子还是抖着的,即使冒着热气的水都安抚不了他。   他抓着顾笙的手,双目布满血丝,精神状态不是很好:“顾笙以前是我不对,这次你帮帮我好不好...如果明天他来找我,我会被他打死的!”   他越说声音越尖利,整个人几乎要从浴桶中跳出来,顾笙赶紧按住他,迟疑着:“那你的娘家人呢,他们不会帮你吗?”   这话一问,乔哥儿浑身抖得更厉害了:“我在镇上没有亲人了,我是被他买来的...”   他语无伦次,干裂的嘴唇被水汽氤氲出道道血痕:“他还想把我刚生的孩子卖出去,我不让,他就打我...”   他把脸埋在掌心嚎啕大哭:“郎中说我的身子不好,不能再生了,再生我会死的!”   顾笙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轻声安抚了许久,他的情绪才缓和了一点,只是呜咽着神情麻木地看着前方。   等到帮他清理了身子,顾笙才轻手轻脚带上门出去。   晏辞从进门就一直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靠着椅背望着天上的月亮,一条长腿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前面的竹凳,把摇椅摇得一晃一晃,顾笙走到他身后,他才停下动作。   晏辞扭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顾笙。   顾笙不知是不是心底出于同为哥儿的乔哥儿的同情,把刚才乔哥儿的话草草说了一遍,犹豫着开口:“他...怎么办?”   “明天去报官。”晏辞想都没想。   顾笙低下头,闷闷地说:“他如果回去,会被他夫君打死的...”   晏辞察觉到他语气里的意味:   “...我们能救他一次,但不可能每次都救他。”   他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拇指在上面轻轻摩挲着,酝酿着开口:“...我们不是圣人,只能做到看到这种事不会无动于衷。”   “所以最好还是让官府处理这种事。”   ...   乔哥儿那晚在他们家睡的,晏辞去了香房过夜。   顾笙安抚着乔哥儿好不容易才睡着,只是一闭眼就想起他身上的伤,难免会有所心悸。   第二天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去报官,官府的人就找上门来。   王猎户大早上跑去衙门,说昨天晚上他出门寻他夫郎,结果遇到一个人,不由分说打了他一顿,还把他的夫郎带走了,在衙门门口嚷着要讨回公道。   晏辞起得早去开的门,他看见门口衙役,一副早就知道会如此的样子,没有说话。   那衙役认识他,不管怎么说这人在镇上也算有些名头,态度上不好太过强硬,于是好心劝道:   “晏公子,这是人家的家事,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况且哪有夫夫不闹矛盾的,床头打架床尾和嘛,赶快把人家夫郎送回去。”   “没法不管。”晏辞道,“若是昨晚他将那哥儿带回去,不一定会发生什么。”   “更何况你们也不希望出人命吧?”   衙役觉得他小题大做,笑道:   “这夫夫打架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吗,有几个闹出人命了?”   听了这话,晏辞诧异地看向他,反问道:“这种事很正常?”   而且这是打架吗?明明是一方仗着蛮力对另一方施暴。   那衙役“啧”了一声,心想这种事以大化小,以小化了,大家都是男人,私底下明心知肚明就得了,这晏公子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眼见劝解一番无果,衙役终于沉下声:   “晏公子,我这是尊重你才跟你好言相劝。我可跟你说清楚了,私自扣押别人夫郎的罪可比人家殴打自己夫郎的罪重多了。”   一番交涉后,晏辞转身回了屋子。   顾笙正透过窗外看着他们说话,看见衙役旁边的王猎户满脸堆笑,看到晏辞回来,他忙问怎么样。   晏辞跟他解释了,说到底这乔哥儿也是王猎户的夫郎,他们的确没有什么理由把他留在家里,一听这话,乔哥儿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晏辞没有看他,只是继续跟顾笙说,衙役已经跟他说了,要王猎户保证从今以后不会再殴打夫郎,否则便按罪论处。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王猎户就在旁边,生怕惹上麻烦,信誓旦旦说自己从今往后绝不会再对夫郎动粗。   根据大燕的律法,男人殴打自己的夫郎或是妻子,若是对方重伤,会按照比殴打普通人减二等的原则治罪,否则不会判刑;然而夫郎或是妻子殴打夫君,不管伤势如何,会直接坐牢。   这个法律还有一条补充,那就是夫郎也可以告发自己的夫君家暴,但即使情况属实,也会受到牵连,严重点甚至会收到徒刑。   就比如应怜当时便是告发自己夫君殴打自己,虽然最后和离了,但他也因此“名声扫地”,成了镇上的悍哥儿,从此无人问津。   晏辞将这些话一五一十说了,他看了看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的乔哥儿:“你若是真的受不了,便去衙门告发他,虽然会受到牵连,但至少可以脱身。”   告发自己的夫君?乔哥儿听完他的话,打了一个寒颤,嗫嚅道:“可是,可是我和孩子怎么办?”   晏辞看了看于心不忍地看向他的顾笙,他倒是能理解顾笙为什么会对这个乔哥儿抱有很大的同情。   也许是因为同为哥儿,若是自己的这个身体里还是原主,说不定此时乔哥儿的命运就是顾笙的命运。   所以晏辞淡声道:“如果你和他真的和离,我会想办法给你在镇上安排一份生计,至少不会让你和你的孩子饿死。”   乔哥儿听罢,死死咬着唇没有开口,不知在想什么,一阵纠结后,许久才小声道:   “不,不行,如果我去告他,那以后,以后,我会被镇上的人看不起...”他可不要像镇上那个应怜一样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而且若是他也被判入狱,这叫他一个哥儿怎么活啊,肯定会被人说闲话的...   乔哥儿缩在屋子里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就这样僵持着,直到那衙役将王猎户带了进来,乔哥儿看见他神色就不自然。   然而在官府的干涉下,王猎户好说歹说,费劲口舌说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对他动粗。   乔哥儿不好的脸色最终还是一点点缓和过来,等到晚一点的时候,他从里屋出来,走到顾笙面前,踌躇道:“要不我还是回去吧,他保证以后再也不打我了...”   顾笙看着他,欲言又止。   晏辞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毕竟他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   乔哥儿到底是跟着王猎户回去了,顾笙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王猎户一直跟乔哥儿说着话,顾笙从没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如此殷勤。   他又看了看屋里已经回香房研究香方的晏辞,忍不住问他:“王猎户说的是真的吗?”   晏辞耸了下肩,谁知道呢。   “别想那么多啦。”他牵过他的手把他拉到身侧,劝慰道,“反正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便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 第91章   晏辞说完这句,便拿起笔继续在纸上写着什么,很显然不想再讨论这件事。   顾笙默默叹了口气,他坐到晏辞身边,看他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晏辞很认真地写着字,将他之前做的香品的名字十分工整地写在纸上。   顾笙知道他在做什么,夫君这两天去镇上联系了雕刻匠,将每一个香品的字都刻了下来,然后像印章那样印在香品包装上。   顾笙知道这是印刷术,以前爹爹读书的时候,书本上面的字就是这样。   顾笙看着他一笔一画地写字,这时又注意到他桌子角的位置上,放着一个竹子编成的小篮子,那篮子里很空,只放着一块儿小巧的印章。   顾笙以前没见过这东西,好奇地拿起来在手上把玩着。   那印章拇指大小,很明显是新刻的,底部是两个手写的连在一起的小篆,不过是反着刻的阳文。   顾笙不大认识小篆,歪着头看了半天,问道:   “夫君,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晏辞停下手,他从顾笙手里接过印章,然后在一旁的印泥上浅按了一下,接着拾起顾笙的手。   顾笙睁大眼睛看着他的动作。   晏辞笑了一声,然后把那印了鲜红印泥的印章在顾笙洁白的手背上轻轻按下。   等到移开印章,顾笙白皙光滑的手背上便出现了一个干净清晰的红印,在他雪白的皮肤上十分显眼,还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   上面是一上一下两个连在一起的小篆,笔迹大气,字样设计的十分古朴。   正是“笙辞”两个字。   顾笙仔细读着两个字,认出了上面那个是他的名字,而另外一个是夫君的名字。   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拨弄了一下他心里的某根弦,让他的心脏都跟着颤动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见晏辞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漂亮的脸上染上一丝开心的笑,由内向外升腾起一丝暖意。   “是我们的名字...”他轻声说。   晏辞没有回答他,而是伸手拿过一边的一盒换了新包装的香膏,这装香膏的盒子用的是印着青花的陶瓷盒,上面卡着铜制的锁扣,外表看上去精致漂亮。   晏辞将它反转过来,只见平坦的底部赫然印着印章上的两个小字。   顾笙接了过来,细细摩挲着底部凹陷进去的小字。   “这个叫做‘商标’。”晏辞与他解释道。   “以后我准备将我所有的香品包装上都印上这两个字。”   这样以后不管他的香品给哪个铺子代理,大家只要一看到这两个字就知道是出自他手。   这两个字是他亲手写的,而且在这之前还设计了好几个版本,最后发现他擅长的瘦金体虽然好看,但却不够古朴,还是小篆更有韵味一些。   小篆他也不是不会写,至于商标起什么名字,他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用他和顾笙的名字,然而私心将顾笙的名字放在了前面。   至于为什么要把顾笙的名字放在前面,因为他是绝世好夫君呗,当然要把夫郎的名字放前面了。   不出所料,顾笙垂着眸子,手里迟迟没有放开盒子,晏辞就安静地等着他。   不多时,顾笙抬起脸看向他,漂亮的眼尾不出所料染上一抹红。   真是可爱的小哭包啊。   “夫君...”顾笙喃喃着,嘴唇动了动,然而半天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晏辞捏了一把他的脸,假装没看到他泫然欲泣的样子,宠溺道:“这字好不好看?”   “好看。”   顾笙反手握住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指,紧紧攥着:   “夫君的字最好看。”   ...   晏辞隔天就联系了镇子上的工坊,把所有香品的外包装都写上了那两个字。   陶瓷盒子,木头匣子就刻在底部,纸质包装就印在外面。   这些刻了商标的香品被他安排店里的小工大肆宣传,镇上的百姓就都知道只有刻着“笙辞”两个字的香品才是“正品”,镇上那些想着仿制他们香品的人瞬间就蔫了。   尤其是赵家之前还模仿他们的香品,想要“以假乱真”,如今更是仿不了了。   尤其是晏辞亲手写的那两个字,虽然是小篆,却被他别有用心地设计了一番,乍一看像是一个古朴典雅的图案,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两个字。   尤其他那个“辞”字的小篆写法非常麻烦,别人若是想模仿他的笔迹还真得下一番功夫才行,所以晏辞完全不担心会被人仿了去。   自从他将刻着他们名字的香品拿给顾笙,小夫郎每天一有空就坐在椅子上把玩着那些盒子,还要求晏辞教他写商标上的两个字。   “笙”字还好写一些,那个“辞”字就太麻烦了,顾笙之前都是模仿的他的瘦金体,如今改为小篆,一时之间学不会,急得都快哭了。   不过他十分刻苦,下定决心要会写这两个字,每日更加刻苦地练习,家里的纸被他用光不少。   次日,晏辞不在家,托阿三送了一箱上好的宣纸过来。   阿三将崭新的纸张还有其他书房用的东西搬进院子,顾笙跟晏辞一样,叫他一声“阿三哥”。   “阿三哥,坐下喝口水吧。”顾笙倒了一碗水过来。   阿三咕咚咚喝了:“不坐,马上就出发去运货,得赶在日落前出发。”   顾笙送他到门外。   门外刚好路过几个村子里的少女,看到一个粗壮的男人从院子里出来,都下意识看了几眼。   等顾笙回到院子里后,她们边往回走边小声议论着:   “你看没看到他们家新修的房子,比之前大了一倍呢。”   “可不嘛,之前修的时候,我爹好几次假装路过他们门口,就为了多看几眼,羡慕的不得了!”   “他们家主事的现在成了镇上的名人,人家自然跟着一起过好日子了呗。”   “镇上最近的香品最火的就是他们家的,每一个上面都带着好看的图案,连我娘素来不喜欢香的,都忍不住买了几个囤着。”   “而且他家做的香好闻又便宜,最近又推出新的香脂了,这么多香方也不知怎么想到的,可真是厉害!”   几个少女小声谈笑着,冷不防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谁知道他们家的香方从哪来的?”   几个少女同时转过头,看向身后一个一直跟着她们,默不作声的姑娘。   那少女不知是不是没休息好的缘故,眉宇间有一点阴沉,然而容貌和气质,却是这几人中最出众的,天生便长着一双好看的杏眼。   几个少女奇怪地问道:“荟儿,你说什么?”   那走在最后的少女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然而一见所有人好奇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胸脯不由自主地朝上挺了挺,她一向很喜欢这种被众人注视的感觉。   不过看着大家好奇的目光,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本身就是顺口一说。   前些天因着斗香会的事情后,晏方就再也没找过她,她尝试着去晏家门口,然而还没接近就被人撵了出来。   斗香会的事情以后,她便提心吊胆地过着每一天,生怕哪一天晏辞找上门来,就连苏青木多次来找她,她都不开门,久而久之她和她弟弟就和那铺子的人彻底断了联系。   可是眼见晏辞的矛头都对准了晏方,那兄弟俩的事已经成为镇上人饭后谈资;当然,也有可能是苏青木一直护着她的缘故,时间一长竟没人找她的麻烦,她这才敢出门。   然而每当路过村口那处修缮的漂亮的房子,听着旁人口中的夸赞,心里的嫉妒是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   明明顾笙那个哥儿没她漂亮,没她善解人意,总是软软弱弱的,凭什么这种好事就轮不到自己头上,甚至那个男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余荟儿越想越生气,更不用说家里还有个一直念叨此事的娘亲温氏,闲来无事坐在那里便对她哭诉怎么就没抱住晏辞这棵大树。   所以她一时嫉妒脱口而出了这句话,却没想到引来莫大的关注。   但是人们好奇是有原因的,晏辞从一个镇上人人都知道的纨绔摇身一变成了知县跟前的红人,甚至是镇上最有名气的香师之一,他和他那些无人听闻过的香方,就像个谜一样。   几个少女同样也十分好奇,于是都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她。   余荟儿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但是看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那无法管控的虚荣心再次作祟。   “我,我怎么知道?”   她看着几人的眼睛,不想这些关注的目光再度消失,于是眨了眨眼睛,嘴唇一张一合,声音清脆如黄鹂:   “...就是,你们没看到刚才从他院子里出来的男人嘛,那人之前可不是咱镇上的,你们肯定都没见过呀...”   “而且这几日,还每天都趁他夫君不在的时候过来...”   “一个男人,一个哥儿...谁知道是在干嘛呀?”   说到这儿她就不再往下说了,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说我看到的事实的样子。   几个人原本好奇的目光在一番沉默的对视之后,多了几分八卦的意思在里头。   听者有意,这话无非是在说顾笙背着晏辞在家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甚至有可能晏辞那些没人听过的香方,都是顾笙靠着做某些事换来的。 第92章   顾笙认真执着笔,伏在桌案上,照着面前另外一张纸写着什么。   由于受到了晏辞的言传身教,所以他拿着笔的样子文雅的有几分像晏辞。   “你在写什么呀,真好看。”   连着几天一直看见顾笙埋头在案上写写画画,神色间十分仔细认真,应怜终于忍不住凑了过来。   顾笙停下笔,不知是不是伏案太久的缘故,他的脸上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案上的纸递给应怜。   应怜看了一眼那纸上写的东西,唯一完好的眼睛眯了眯:“看不懂,你这是在画符?”他不认识字,觉得这个图案似字非字,似画非画,难得的设计的十分精美,第一眼看上去变让人难以移目。   顾笙言语间颇为自豪地将图案的意思给他解释了,还告诉他这是“小篆”是夫君教给他的。   “原来是名字...”   应怜听完以后,略微有些惊讶。   顾笙点了点头:“是我和夫君的名字。”   他拿起自己这些天一直对照着临摹的图案,有点难过:“你看,夫君的名字好难写,我总也记不住这个笔画。”明明夫君握着他的手教了好多遍,可是自己还是顺不下来,好笨啊...   应怜看着那字,连看一下都觉得头疼,他和镇上的人一样,连字都不认识,哪分得清什么什么字的,那是他们这些人该学的吗?   他把那张纸又放回他面前:“看不懂看不懂,你干嘛非要学这两个字?”   顾笙微笑着抿着唇,应怜当然不知道他们夫夫私底下说得话,不禁摇了摇头,痴儿。   他们两个此时正在应怜的家里,应怜的家不在村子里,而是在镇上,是他出嫁以前的家,由于他父亲去的早,所以家里只剩下阿爹和他。   虽然这屋子很小,但是被主人收拾得一丝不苟。应怜的阿爹也是哥儿,是镇上的一个裁缝,他手艺非常好,经常有镇民上门请他帮忙缝制衣裳。   应怜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床上,拿起放在一旁完成一半的刺绣箍研究着新的绣样,顾笙则趴在案上练他的字。   机坊中午时会给机工一些休息时间,顾笙若是不去香铺或是回家,就会到应怜的家里吃午饭,吃过饭后,便回去机坊继续上工。   顾笙一直是机坊的哥儿中最手巧的那个,很得雇主的青睐,而这些天不止是布庄老板,就连其他绣娘哥儿对他的态度也比之前温和许多,经常会过来向他讨教纺织问题。   顾笙虽然不说,但是也知道是因为夫君的缘故,毕竟晏辞这些天过得得意,他身为他的夫郎,也受人尊重许多。   顾笙性子腼腆,在机坊中的几个哥儿中,和应怜最为要好,其他人也是熟识。   午后,几个哥儿围在一起像往常一样讨论着家长里短,说着哥儿之间的小话。   有时他们会拉着顾笙一起,不过顾笙从来都不八卦,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着,脸上带着微笑,乖巧又无害。   顾笙则走到自己的机杼前,熟练地将纺锤绕过。   那几个正在聊天的哥儿看见他们进来,原本谈笑声忽然变小了,有几个人回头看向顾笙,继而转过去小声议论着什么。   顾笙本来没有注意,然而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议论的是他,不由得上了分心,隐约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不会吧,表面上那么老实,私下里会是那样?”   “知人知面不知心,而且我听说他夫君的那些香方都是他做那事换来的。”   声音虽小,可是还是有几句传到了顾笙的耳朵里,他抬起头看过去,那几个哥儿转过头,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等到午后上机的时候,周围便安静了下来,直到旁边一个小哥儿手里的纺锤掉落在地,滚到顾笙脚旁。   顾笙下意识弯下腰帮他捡了起来。   那哥儿伸出手捡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见他用手递过来,看了他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指了指地面:“你放回去吧,我自己捡。”   顾笙一愣。   一旁的应怜听到后,放下手里的活儿:“什么意思,好心帮你捡,你怎么这个态度?”   那哥儿看见应怜发声,顿了顿:“就是我要自己捡,怎么了?”   应怜“嘁”了一声,对顾笙道:“扔了,让他自己捡。”   顾笙没说话,默默地把纺锤放回地面上,那哥儿眼疾手快地捡起来,一边坐回去,一边嫌弃的拍着纺锤,仿佛上面染了什么脏物一般,嘟囔着:“被这种人碰过,脏不脏...”   顾笙的指尖一颤。   即使他再迟钝,性情再温和,也察觉到不对劲,惊诧地看向他,明显是不明白原本与他交好的哥儿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话。   一旁的应怜皱起眉,放下手中的东西,压根不留情大声道:“你嘀嘀咕咕什么呢,说出来让大伙听一听。”   那哥儿听见他这么大声开口,表面是把事情挑明了,被他的态度刺激到了,也不甘示弱,十分不满道:“怎么了,他敢做,不敢让人说的吗?”   他嫌弃地看了顾笙一眼:“某些人表面上实师,私底下不一定干了什么,脏得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顾笙突然开口,他的表情很镇定,可是蜷缩的微微发白的指节暴露出他的情绪。   他抬起头,看着那哥儿,眼睛黑白分明:“那些香方都是夫君研究出来的,我也从没有做过对不起夫君的事。”   他的语气很坚定,可是言语显得有些苍白又无力,那哥儿嗤笑一声:“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机坊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大家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停下手里的活,围观这场争斗。   “我怎么听说你趁你夫君不在,让别的男人进门?都是成过亲的人了,怎么一点儿不知道避嫌啊?”   那哥儿越说越起劲儿,眼看着大家都在听他说话,洋洋得意道:“我说的没错啊,他这么不懂避嫌,一定是做过见不得人的事。”   顾笙却是一向不会与人吵架,白白挨欺负,听着他污蔑自己,脸上发白:“你胡说...”   “我胡说什么了?村子里私下都传遍了,说你夫君的方子就是你用见不得人的的手段换的,我看你们两个——”   应怜“蹭”地站起来,手就扬了起来,作势要抽过去。   那哥儿吓了一跳,往后躲差点没坐稳栽下椅子,等到坐直了才看到应怜冷冷俯视着他,脸上一阵尴尬。   应怜看着他的窘样,斜了他一眼,冷笑道:“是吗?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那你给大家说说,你哪只眼睛看到的?在哪儿看到的?什么时候看到的?”   这句话一出,那哥儿张了张嘴,自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而应怜不依不饶:“装什么哑巴?赶快说啊,大家都等着听呢!”   那哥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嘟囔道:“又不是我说的,别人都是这么传的...”   “没看见还敢在这儿瞎说!”应怜厉声道,“知道你屁股长在嘴上,不知道还以为你经历过呢,说得这么详细!不怕嘴上长烂疮?!”   这一下子果然很有威慑力,那哥儿咬了咬牙,虽然不服气,但还是怕引火上身,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接下来一直到下工,都没人再开口。   虽然几个哥儿都住了口,可是他们的视线却始终不时投向顾笙,内里掺杂着或多或少的探究的情绪让顾笙浑身难受。   ...   顾笙回到家,家里没有人,晏辞很显然还没回来。   他将猪草放在铡刀上细细铡碎了,然后拌上猪食,倒进食槽内。   小花和小毛如今已经是成年猪的体型了,早就没了当初可爱干净的样子,并且被顾笙照顾的很好,能吃能睡。   顾笙站在旁边看着两头小猪把头埋在食槽里埋着头吃食,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白天的事,这些天和这个下午受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化成泪水憋在眼眶里。   他胡乱抹了把眼睛,将泪水全部擦掉。   晏辞这些天比较忙,一直回来的比较晚。   他回来以后看着做好饭,坐在椅子上等他的顾笙,从身后抱了抱他,将脑袋在他的颈侧蹭了蹭。   “今天过得还好吗?”他轻声问。   顾笙用手握住他的胳膊,点了点头。   两个人默默吃完饭后,时辰便不早了。   顾笙躺在床上,心里有些委屈,很想跟晏辞说一下话,于是把身子侧过去。   然而却发现晏辞头斜斜靠在枕头上,呼吸平稳,竟然已经睡着了、   顾笙知道晏辞有一个习惯,总是会躺在床上安静地看着房梁,半晌才会入睡,这都是他好几次睡不着偷看他得出的结论。   然而这些天他却是倒头便睡,明显是白日里累到了。   顾笙有点难过,于是往他身边靠了靠,感受着他的体温,将这些话憋在了肚子里。   他心想,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只需要不理会,过一段时间就会自己散去了。   就这样思绪纷乱地想着,终于迷迷糊糊快要睡了过去。   屋外传来的一阵疯狂的敲门声把他瞬间从渐沉的睡意中惊醒。 第93章   这阵敲门声中还掺杂着悲戚哭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无比突兀。   顾笙听到不远处的村子里响起了狗吠,在寂静的长夜上空上随着这敲门声一起回响着。   他原本的睡意消失的一干二净,于是半支起身子,透过模糊的窗纸看向窗外黑漆漆的院子,有点儿不知所措。   正当他想着要不要叫醒晏辞,躺在他外侧的人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晏辞本来已经进入梦乡,忽然被声音惊醒,睁开眼盯着房梁看了一会儿,耳朵里听着屋外不断传来的的拍门和啼哭的声音。   他感受到了身边人的目光,一言不发的翻身坐起。   顾笙也随着爬起来:“夫君。”   晏辞安抚一般伸手揉了揉顾笙的头:“我去看看。”   然后站起来披了件外衫便出门。   他面色如常地走到院子里打开院门,然后把手里的灯笼举起来,照见院门外面一道瘦弱的身影。   看见门开了,外面一直疯狂敲门的人抬起头,巴掌大的脸上,十分突兀地多出一个掌印,眼睛红肿不堪,整个人瑟缩着身子发着抖,看起来颇为可怜。   晏辞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见到此人,有些冷淡地问:“...怎么了?”   这半夜疯狂敲他们门的,不是别人,是前些天与王猎户一同回去的乔哥儿,那天走的时候他看起来还好一点,但今天看这样子无非又被打了。   乔哥儿见到他便开始“呜呜”啼哭,还慌张地指向身后。   晏辞沉默地听着他的话,大概是说回去以后王猎户不过消停对他好了几天,今天晚上吃饭时自己顶了下嘴,他便又动了手。   五天。   晏辞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时间,距离上次他跑来求他们救他才过了五天。   顾笙听到声响也跟着开门出来。   “...是乔哥儿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晏辞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终于微微侧了侧身子,让乔哥儿进去了。   “顾笙,我不能活了!”   他嚎啕大哭,眼泪划过脸上的红肿:“我该怎么办呀,我该怎么办呀?”   顾笙小声安慰着他,晏辞靠在门边看着远处。   没过一会儿,果然王猎户喘着粗气赶了过来。   他看见站在门口的晏辞,磨了磨后槽牙,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之前因为有衙役的干涉,他不得已说尽好话才把那小蹄子带回家,那小蹄子不知是不是以为这样就有了靠山,成亲这么多年竟然还敢跟他顶嘴。   不仅顶嘴,还找机会就转身跑,一路还跑到这里,真当自己不敢打死他!   王猎户一路上骂骂咧咧,看见面前的人,拳头紧了紧,到底没敢说粗话。   “让他出来。”王猎户粗着嗓子道。   晏辞带着被吵醒后的起床气,看了一眼王猎户,似笑非笑:“前些日子怎么说的?”   王猎户紧紧抿着唇,不知是不是被晏辞脸上嘲讽的笑容惹怒了,还是因为在村子里这么多年从没有一个人敢挑衅他。   “多管闲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本来就跟我没关系。”晏辞心道若不是顾笙心善,他才不会让这些事扰自己好梦。   “之前还说要是再对哥儿动手,自己就不是人,这么快就变卦了?”   王猎户鼻翼轻颤,眼前这人他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简直憋屈的要命。   “你还有脸说我不是人?”王猎户呸了一口道,“你家的人在外偷腥,你都不知道,还在这管我的事,算什么东西?”   晏辞原本靠着门框站着,听了这话终于慢慢直起身子。   “你说什么?”   王猎户看见他盯着自己,有点心悸,低声骂了一句,朝地上又啐了一口,转身就想走。   但他还没有迈开步子,领子就被人扯住了。   那力道竟是让他寸步难行,王猎户怒极,握着拳头就朝后抡去。   可是他连胳膊都没挥起来,就被人干脆利落地面朝下摔在地上,一侧脸狠狠压在地上,离他刚吐的那口痰只有半寸。   “你从哪听来的?”   头上传来晏辞的声音,王猎户听着这声音一腔子怒火化为惊慌,这样毫无反手之力实在将他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碾的一丝不剩。   他大怒,就想翻身坐起来,可是按着他的人力气不知为何如此大,明明一个看起来清秀的年轻人,力道大的连他都挣不开。   “你从哪听来的?”   晏辞又问了一遍,力道丝毫没有要松下来的意思。   王猎户被人像只鸡一样按在地上,颜面尽失,唯一庆幸的是这三更半夜的无人看到他的丢人样。   “我,又不是我说的,我听说的...”   “谁说的?”   “村里那群小姑娘没事就乱嚼舌头,我怎么知道她们听谁说的...”   晏辞又用力将他抵到地上,不平整的地面硌得他面上一阵阵发疼。   “哎呦呦,我真的不知道,我骗你做什么啊?”   他疼的龇牙咧嘴,一个劲儿说他真的不知道,晏辞才松开了手。   他不再多言,瞥了王猎户一眼。   王猎户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立马站得远远的,心里的恼怒也只能化为不甘。一个壮汉,此时看着晏辞的眼神里只剩下惊恐。   ...   乔哥儿依旧在屋子里跟顾笙哭哭啼啼,说着自己怎么可怜,看到晏辞走进来,知道外面的人肯定已经走了。   晏辞没有看他,而是招呼顾笙:“过来。”   顾笙闻言,站起身跟他走出门。   他不知道晏辞为什么突然叫他,走到院子中央,晏辞回头看了看他,问道:   “怎么不跟我说?”   顾笙刚才在屋里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对话,垂下头:   “...也不是什么大事...”   晏辞抬起他的下巴,注视着他的眸子:“...不是什么大事,那你哭什么?”   顾笙吸了吸鼻子,原本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在晏辞问完那句话后便又不知不觉化成泪水滑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好丢人,以为自己很坚强,结果夫君随口一问,听到他的声音就哭了出来。   晏辞揩去他眼角的泪珠:   “不是都说了吗,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就跟我说。”   顾笙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没说话,这幅样子晏辞立马就明白了。   “我知道了。”他说。   他又看了看里屋的乔哥儿,这哥儿也挺有能耐的,在王猎户淫威下还能跑出来。   只不过这样下去可不行,他这里又不是避难所,这乔哥儿也不能每次被打都往他们这里跑。   顾笙踌躇道:“可是我们不能把他赶出去,他在这镇上又没有什么亲人。”   “去跟他谈谈。”晏辞说,这种事得靠他自己解决才行。   ...   过了些时候,晏辞去了苏白术家的院子里。   晏辞也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自从斗香会以后,这姑娘就不跟着他们了,卖了几头猪,攒了笔银子,计划在镇上开了家小饭馆。   “我要当一名厨子。”她一边将三月大的小猪两条后腿吊起来,一边拿着小刀在它们后腿中间的敏感位置飞快划一刀,另外一只手熟练地把两颗蛋挤出来丢到一旁的盆里。   最后再把小猪放下来,小猪崽哼哼唧唧地跑了,竟是一滴血都没留,动作都没受阻。   这个过程行云流水,让人啧啧称奇,若不是这个过程看得晏辞下半身发凉,他都要鼓掌叫好了。   “你那两头猪还不找个买家吗,找不到给我,我给你卖出去。”   “算了吧,顾笙喜欢,留着给他玩吧。”反正他也不差两头猪的伙食钱。   苏白术“哦”了一声,头也不抬,又提起一头小猪的后腿挂起来:“那真是可惜了,那两头猪是那一批里最好的,肉质一定特别好。”   “我最近在琢磨一种处理猪肉的新办法。”她说道,“如果成功了,就能把猪肉上面的土味去掉。”   这个朝代,有钱人一般不会买猪肉回家的原因之一,就是猪肉上的土腥味没有一定的技术去不掉,吃着不好吃。   晏辞看着她干练地处理刚杀好的猪:“那等你研究出来,岂不是就成了镇上最有名的厨子。”   苏白术将滑到身前的辫子一把甩到身后:“谁要当镇上的厨子啊,这镇子这么小,在这儿当厨子有什么前途。”   “要当我也是当天底下手艺最好的厨师,再开一间只有什么皇帝王爷才能去的酒楼。”   晏辞想说其实皇帝王爷一般不去酒楼,不过看着她如此雄心壮志也没再开口。   “还有你前两天提到的事。”苏白术自然道,“不过温寡妇说她最近不在镇上,好像是去拜访远方亲戚,这些天回不来。”   温寡妇就是余荟儿的娘亲,晏辞对她没有太多印象,因为最近顾笙被传谣言的事,晏辞一番调查才找到余荟儿身上,掐断这种谣言的方法当然还是从始作俑者下手。   余荟儿家里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就是寡妇,他自然是不方便单独去找余荟儿对质。   苏白术很乐意帮他的忙,只不过余荟儿这些天一直都不在镇上,温氏说她是去远房亲戚家,近日不归。   苏青木此时也在这里,正在拿着铁锹在后院挖的一个大土坑,看着不像是用来种树的,晏辞疑惑问:“你怎么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苏白术也递给他一把铁锹:“来都来了,帮我干点活。”   她抬眼瞧过去:“前几天病死了头母猪,三天不到就臭了,我找不到人处理,只好就地埋了,就当肥料了,还好最近天凉,不然早就遭蝇子了。”   那猪死了不到三天,身体僵直,一种若有若无的臭味传来,令鼻子一向敏感的晏辞脸色难看起来。   两个人速战速决,把那头猪三下五除二埋了,之后便不再多留,回了镇上。   不过还没到铺子门口,就看见两个哥儿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是顾笙,另外一个哥儿生得眉清目秀,离得近了才看到他只有一只眼睛。   晏辞和苏青木对视了一眼,那哥儿拉着顾笙的手,走到晏辞面前,一只眼睛仔细打量着他:   “你就是顾笙的夫君?” 第94章   这哥儿晏辞见过一次,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所以给人印象很深。   应该说镇上没有人会不认识这个哥儿。   晏辞看了一眼他拉着顾笙的手,两人看起来关系很好的样子。   难得顾笙那个性子也能交到要好的朋友。   “嗯。他说,“是我。”   应怜看了看晏辞,又看了看苏青木,面对两个比自己高许多的人也不生怯,抬头用唯一的一只眼睛看着晏辞:   “这些天镇上总有人说顾笙的闲话,你身为他的夫君,不管一管吗?”   呃。   晏辞和苏青木对视一眼。   晏辞还没说话,苏青木就笑了,觉得这哥儿很好玩:“不是,你怎么知道他没管?”   应怜又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你又是谁啊,我跟他说话,你在旁边笑什么?”   苏青木“嘿”了一声直起身,似乎没想到这哥儿个子不高,胆子还挺大的。   应怜朝他看了过来,并且眯了眯眼睛。   苏青木看着他的样子, 第一次怂了。   “没什么。”他赶紧说,“就是久仰大名...”   接着还有点害怕地往后缩了缩,似乎生怕应怜跳起来打他,凑近晏辞压低声音说:   “他就是镇上那个很有名的哥儿。”   顾笙拉了拉应怜的袖子,低声道:“我没事的,夫君会帮我出头的。”   应怜看起来一脸不相信,看着顾笙这么柔弱的样子,万一被欺负怕是都不敢说出口。   “放心吧。”晏辞知道他是顾虑顾笙,“我会处理。”   余荟儿依旧不在家,想让她道歉怕是不可能。   但是出乎晏辞意料的是,也不知是谁把事情说了出去,原本没几个人知道的谣言是从余荟儿口中传出来的,却在某一天突然被人知晓,还在镇上被到处乱传。   村子里不少人见到温氏都说她女儿在外乱说话,让她好好管管自己的女儿。   ...   雨季还未到尾声,天色时阴时晴。   晏辞订的那批降真木不出所料又只能延迟送达了,听说镇上的赵家老早之前就订了一大批香木放在仓库里存着,似乎也对灵台观的生意产生了兴趣。   “我看这天又要下雨。”苏青木拿着棍子捅了捅店门口上方立着的挡雨的雨篷,接着便捅下来一大包水洒到地上。   明明雨季快结束了,怎么老天还是淅淅沥沥的。   “你也快回去吧,不然一会儿该下大了。这两天没事别出来,按老天这尿性,这雨得下两天。”他抬头,以手遮眉望了望天,浓密的黑云压在白檀镇上空,一派死气沉沉,让人难受得透不过来气。   晏辞十分赞同他的话,中午过后,天还没彻底下起雨来,便离开香铺往回走去。   今日他搭着别人的车过来的,没驱车,还得早点赶路才行。   雨虽没下起来,可是风却很大,这时候刮得已经是秋风,扬起路上行人的衣摆,惹得路上行人纷纷快步往住所走去,这初秋的风来的很急,而且伴随着即将来临的雨,气候只会越来越凉爽。   本来午后天气还不错,晏辞此时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也被风吹得后知后觉感到凉意。   他加快了步伐,不多时路上便没有什么行人了,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漫天飞舞,被叶子遮挡的视线中,晏辞隐约看见不远处的路边有一个卖酒的小摊子。   离得近了,才看见摆摊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晏辞本来想快步离开,路过的时候无意瞄了她一眼,看见那小姑娘正坐在凳子上,缩着脖子缩着脚,身上的衣服十分不合身,打着补丁不说,裤子明显短了一截。   小女孩在寒风里抱着胳膊瑟瑟发抖,此时马上要下雨,却还坐在原地,压根没有回去的意思。   晏辞脚步放缓,小姑娘看见有人路过,有点紧张地抬起头,欣喜道:“公子,要买一碗酒吗?”   她面前小竹椅上放着一个酒坛,酒坛旁边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青梅酒。   算算日子,的确到了青梅下来的时日。   “都是自己家酿的酒,就这么一小坛。”   小女孩见他看向自己,怯生生解释说:“今天还差一碗没卖完,爹爹说没卖完酒不许回家。”   晏辞于是蹲下身,看了看她那小坛子里几乎见了底,只剩下一碗酒的量:“多少钱一碗?”   小女孩伸出两根手指:“只要两文钱。”   晏辞从怀里掏出两枚铜板给她:“给我吧。”   小女孩见状,立马高兴地伸出手举起坛子,拿出一个干净的碗,然后将酒倒在酒碗里,递给他。   粗瓷碗中的酒泛着透明的光泽,一股梅子的气息传来。   晏辞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本来不打算喝的,然而小姑娘抬着头十分期待地看着自己,似乎很希望自己喝下去。   晏辞不想扫她的兴,于是从怀里掏出一枚鸡舌香放入口中。   这鸡舌香就相当于古代的口香糖,不但含之口有余香,而且含在嘴里喝酒,还可以保证不会醉。   他看了那小姑娘一眼,端起碗放到唇边。   令他诧异的是,那酒竟是冰冰凉的。   “午后热,是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小姑娘说。   青梅的香气顺着微凉的酒划过喉咙坠入他的腹部,晏辞将空碗放回远处,只说了声:“早点回家吧。”   便转身离开。   小姑娘将空碗放到旁边的盒子里,坐在原地看着晏辞远去的背影。   不多时,雨点便如渐急的鼓点,一颗颗坠入泥土,雨雾很快蔓延在白檀镇上空,将一切笼在朦胧之中。   ...   顾笙费力地将半支起的窗子关上,以免雨水被风吹进来。   风撞击到窗户上,把窗户纸拍的哗哗作响。   他有点儿担忧地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今日夫君没有驾车去了镇上,也不知有没有带伞,这么大的雨回来怕是要淋湿了。   他走到桌前,看了一眼半燃的百刻香,显示此时现在已经是戌时。   若是晴天,天想必还亮着,不过外面暴雨倾盆,黑的就像深夜一般,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在灶台上温了鸡汤,等到晏辞回来给他暖身子用。   然后便关好房门,坐在屋里点上油灯,等到油灯发黄的光照亮略显昏暗的屋子,顾笙这才感觉到少许暖意。   马棚里的马和猪圈里的猪都已经安安稳稳地待在自己的地盘上,十分安静,似乎也感受到了风雨来临,丝毫没有想出去的欲望。   顾笙坐着等了一刻钟也不见外面有人,实在受不了初秋的凉,索性脱了鞋子钻进被子里等着晏辞。   就这样不知等了多久,等到睡意上头,他竟是在外面暴雨声和不间断的隆隆的雷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次日,顾笙从睡梦中醒来,还没睁眼,就下意识伸手去探旁边的被褥。   然而入手冰凉。   他张开眼,发现身旁的床榻是空的。   下了一夜的大雨,顾笙坐起身子打开窗,看着屋檐上不断滴落的雨珠。   他穿好衣服推开门,发现灶台上的汤罐还是满的,已经凉透,外面的院门依旧同昨晚一样是关着的,没有丝毫打开过的痕迹,就连门口的土地上都没有脚印。   也就是说晏辞昨晚没有回来。   他去哪里了?   顾笙有点疑惑地心想,是昨天雨太大所以在铺子里过夜了吗,那也应该今早回来啊。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喂了猪和马,又随便吃了口饭,未到午后天便又下起雨来。   这雨下得顾笙心烦意乱,坐在窗边,连纺布都没了心思。   心烦不只是因为雨,更因为这是第一次,晏辞一天一夜没有回家,并且还没有派人给他留口信。   顾笙闷闷地想,等他回来一定要罚他给自己多买点儿点心。   就这样一直到黄昏,淅淅沥沥的雨才停下来,可是屋外依旧没有人回来的声音。   顾笙早已经将家里的一切事情打理好,甚至把香方的架子桌子都擦了一遍,等到他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事不太对劲。   以前晏辞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不回家,就算再晚,都会找人来给自己传信,自己有时先睡了,第二天睁眼也能看见他在身旁。   可今天怎么回事?   顾笙嘟着嘴,若是他再不回来,自己就去镇子上找他,并且要跟他生气,让他以后不许这样子。   他的确有一点生气,而且他已经好久没生晏辞的气了。   顾笙靠在床上又浅睡了一会儿。   半梦半醒中,他听到外面门被推开的声音,似乎有脚步声停在门口,然后门便被敲响了。   顾笙猛地睁开眼坐起来。   他呆滞地坐了一会儿,等到外面敲门声愈发激烈,和梦里的声音重合,他才意识到这不是做梦。   是夫君回来了!   顾笙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踩上鞋子就往外走,然而走到院子里,他突然意识到屋外不只有敲门声。   还有说话声,议论声,疾步走的声音混成一片。   这声音至少是十几个人的,都在往一个方向去了,顾笙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是不远处的小檀山。   他动作顿了一下,门外的人似乎发现没有人开门,门外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会比之前更加急躁。   夫君怎么敲得这么急啊...   等到顾笙走到近前,门外却是传来刘婶焦急的声音:   “顾哥儿,你快开门,出大事了!”   她的声音十分急迫,手上不断拍打着院门,隔着门都能感觉到她焦急的情绪。   顾笙心里莫名地升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他再也顾不得想什么,快步上前打开门。   门外,俨然站着面上神情十分慌乱的刘婶,她额头上全是汗,头发因为走的太快被风吹的有些乱。   不只是刘婶,还有不少村民,此时都在外面。   但他们都在往山上赶,只有几个村民停下脚步,眼睛里带着同情的意味看着顾笙,也有人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小声说让他不要多管闲事,只管去看热闹就是了。   顾笙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晏辞失踪了一天一夜,一直不太登门拜访的刘婶又是这样一幅焦急的神情。   他心里的不安的念头几乎冲破胸腔,更加不安的想法已经呼之欲出。   他急声道:“刘婶,出什么事了?”   刘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她咬了咬牙,指着山林的方向:   “你赶紧去看看吧!有人说看见你家男人和村里姑娘在山上衣衫不整!大伙儿都跟着那姑娘的娘往山上赶呢!” 第95章   后脑传来的钝痛令他呼吸困难。   晏辞渐渐从一片黑暗中恢复意识,他眼前依旧漆黑一片,只能听到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撞击着墙壁,发出闷响。   他在黑暗里躺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被风吹开的窗扉不停撞到墙壁上的声音。   也是这声音让他一点点恢复知觉,透骨的冰冷也一点点将他的身体从麻木中唤醒。   晏辞挣扎着侧过身,结果身体忽然悬空,接着便重重摔到一片冰凉的石地上。   他眼前依旧一片黑,只能摸索着用手撑着地面将身子立起来。   他跪在地上等了一会儿,眼前黑暗中终于出现一点白光,随着那白光一点点扩大,终于占据了整片黑暗,视野也从模糊一点点变为清晰。   晏辞用力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面朝下跪在一片石地上。   他有点儿茫然地盯着地面片刻,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伸出一指手去触摸自己的后脑。   一阵剧痛传来,手掌同时也触碰到脑后湿润的触感。   他将手收回来放到眼前,才发现掌心赫然是一片殷红。   晏辞盯着那片红,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刚刚醒转的大脑渐渐回忆起陷入黑暗之前的故事。   ...   晏辞喝完了那碗青梅酒,便朝镇子外面走去。   他今天没有驾车,若想尽快赶回去,得加快脚程,不然只能在路上避雨了,那样顾笙一定会担心。   他在回村的路上走出去没一会儿,本来冰凉的酒液就化为一股灼热感从胃部传上来,片刻不到便冲上他的大脑。   他的眼前场景开始旋转。   晏辞踉跄了一下,甩了甩头,然而麻麻的感觉顺着身子往上蔓延,不多时,腿脚就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他用手攥着胸口的衣服,这才意识到那酒的度数比他想的还要高,他本来应该第一时间发现的。   只因为那酒是被冰冻过的.   再高度数的酒,一旦被冰冻,入口就会麻痹味觉,变成尝不出味道的清凉甘甜液体。   晏辞反应的很快,立马走到路的一旁想要把刚喝下去的酒吐出来。   然而他还没有弯下腰,一股巨大的撞击力便狠狠击向他的脑后。   他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便一声不响地直直摔向地面,只记得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幕,是侧翻了的,一望无际的原野。   ...   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晏辞闭了闭眼,忍受了一会儿胃里不断传来的剧烈恶心感和脑子里的眩晕感,等到终于恢复了神志,他才用手抵着地面,一点点缓慢地站起身子。   他环顾着自己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个小屋,四面的墙是用木头堆砌而成的,中间地上放着一个已经生锈的烧火的炉子。   屋子角落里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也不知多久没人来过了。   而一旁墙壁上半开的窗子被外面寒冷的风吹得不停撞向墙面,这应该就是晏辞刚才听到声音的来源。   他走上前,将窗子关上,再次转身打量着这间屋子,竟然有一点熟悉。   他记起来了,这是很久以前他和顾笙一起上山时,路过的半山腰的一处给山林里猎户歇脚的小屋。   当时因为外面下了雨,他和顾笙还在这里度过了一晚。   可是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他有点迷茫地看着周围,不远处的地面上还掉落着一根木棍,木棍的一侧竟然带着点点红色。   晏辞皱着眉用指尖探了探自己的脑后,落下的袖口再一次将皮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为什么这么冷。   因为他此时竟是只身着一件白色的亵衣,领口有一点随意地敞开着,露出一片白皙干净的胸腹。   而原本干净的墨色的外衫此时像一坨垃圾一样,被雨水打湿胡乱地被丢在不远处的地上,和一件红色的外衫混在一起。   而那红色外衫不远处,还有一个属于姑娘的荷包。   晏辞盯着那件红色的外衫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那莫名其妙的荷包。   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升起一丝强烈的不安。   他没有走上前去碰那件明显属于姑娘的衣服,而是将目光投向靠在墙脚的竹床上。   他一直没有注意到那张床,因为其上被一层薄薄的被子盖着,被子下有什么东西将被子顶起一个弧度。   晏辞记得自己刚才就是从那张床上翻身,才摔到地上的。   他的掌心已经开始冒出汗来。   他看着那张床许久,最终还是走上前,然后颤抖着伸出手,将罩在其上的薄薄的被子掀开。   眼前的景象瞬间冻结了他浑身血液。   即使早有心里准备,可是晏辞还是屏住呼吸,动作顿了一下,接着调转方向,转身猛地推开门,跑到门外不停地干呕起来。   他粗重地喘息着,头上冰冷的汗一滴滴顺着额角落在脚下湿润的泥土中。   屋子里不止他一个人。   屋里那张床上,躺着一个姑娘。   只不过她秀美的面容上呈现一片惊恐之色;漂亮的眸子睁得大大的,朝向头顶的房梁;卷曲的睫毛如今像是干枯的苍蝇腿;乌黑的瞳孔间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破败。   那是一张晏辞熟悉的脸庞,晏辞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里,但是他认识她。   正是个把月前还和他们有说有笑的余荟儿。   而她此时安静地躺在屋里那张竹榻上。   白皙的皮肤在褪去了光泽,呈现一种无法言明的灰白色,乌黑的秀发凌乱地贴在她的面庞上。   ...   晏辞直起身大口地喘息着,等到山里雨后微凉的空气灌入他的肺中,唤醒他全身每一处感觉,才让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他无法控制地咬着牙关,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终于缓慢地转过身,朝屋里走去。   强忍着不适与恐惧,晏辞低头俯视着她,鼻腔里充斥着细微的,怪异的,从她身上传来的香粉味道。   他的目光从她大睁着的眼睛落到她微敞的领口。   那里,原本白皙的脖子上,呈现出一种青紫的颜色,若隐若现,却不难看出是手指的印记。   ...   晏辞闭了闭眼,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还没退下的酒醉和后脑不断传来的剧痛令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脑中嗡嗡作响,一种无力感袭来,让他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所以他也没有听到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议论声。   直到终于有脚步声来到屋子跟前,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不客气道:   “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雨大不能往山里跑吗,鬼鬼祟祟地在做——”   “什么”两个字没有说出口,来人已经停住脚步。   他睁大眼睛,目光落在屋里的余荟儿身上,目光从不耐一点点转变成惊恐。   ...   “什么,什么意思?”   顾笙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刘婶看着他失措的表情,有些同情地拉过他的手腕,踌躇着道:   “...这事你也别太心急...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   “我没心急。”   顾笙截口打断她,语气里无比坚定:“你们看错了,那不是我夫君。”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刘婶看他如此坚定的表情,摇了摇头,“反正是王猎户说,昨晚下雨前,看到有一男一女往山里走去了,说是像你家男人...”   顾笙停住脚步,将手腕从刘婶手中用力挣脱抽出。   “只是像。”   他第一次用如此冰冷的语气跟邻居们说话:“只是像而已,你们就要这么污蔑我夫君?”   “这...”   刘婶哑口无言,同时也是被顾笙如此少见的强硬态度弄得说不出话。   “算了。”她叹了口气,“我也是好心,你男人在没在家?”   顾笙咬了咬唇,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刘婶看了他一眼:“是误会吧,就算是你家郎君,应该也是有正当原因,还是上山看看去...”   顾笙原本不打算去的,然而他又担心晏辞的安危,在家里等了一天一夜已经让他十分焦虑。   最终架不住刘婶的劝导,步伐沉重地跟着村民往小檀山走去,一路上听到旁边的村民议论纷纷。   他们说,今天下了雨后,王猎户就跑到村里说,山上的屋子里可能不安全。他看到昨晚有人进去了,还是一男一女,也不知在干什么,怕雨太大冲了屋子。   一男一女本身就很耐人寻味,尤其王猎户还说男的有点儿像晏辞,大家谁不知道,这位白檀镇最近的新秀。   又因为年轻又俊秀,就跟年轻漂亮的女子或是哥儿总会被人多议论几分是一个道理,关于他的闲话自然就多了起来。   村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是去救人的,实际大批人是过去看热闹的。   顾笙一边听着村民口中各种八卦猜测,心却是越来越沉,他想离这些人远点儿,可是他们小声的,有些不舒服的话还是传入他的耳中。   然而,直到到了山脚,这种八卦的氛围却被打破了。   一声尖叫从半山腰传来。   众人皆停住脚步,诧异地抬头看向上方。   顾笙面色发白地抬起头,不过还没等他来得及看发生了什么,一个率先上山的村民就面色苍白,一脸惊恐地从半山腰跌跌撞撞地冲下来,速度太快几乎崴了脚。   “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一边疯狂地跑,一边大吼道:   “有人死了!有人死了!!” 第96章   他有些尖利的声音就像一把剑,瞬间刺破山林上空的安静。   赶来的村民纷纷呆滞着站住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村民指着山上歇斯底里道:   “就在山上,你们赶紧,赶紧去报官啊!”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脚步声,说话声再次变得噪杂起来。   顾笙的指尖狠狠掐进了掌心,呆呆地看着那跑下来的村民。   一旁的刘婶拽了拽他的胳膊,急声跟他说了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听到,依旧站在原地,满脑子都是那人说的“死人了”。   “谁死了?”顾笙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冲上前,抓住那刚从山上下来的村民的袖子:   “谁死了,你说谁死了?”   然而那村民却是粗重喘息着,狠狠打开他的手,用颤抖的手指着他:   “你夫君,你夫君他杀人了!”   ...   顾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镇上的,村子里离镇子的距离不算近,他也没有坐车,只能一路跟着人群走到了镇上。   可是他走到一半就体力不支,然而没人等他,大家都急着去镇上看热闹,最后是刘婶看不过去,让刘叔用牛车送了他一程。   等他下了车之后,腿脚发软,跌跌撞撞地几乎摔倒。   “顾笙?”   面前多出一个黑影,顾笙抬起头,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苏青木似乎正在看热闹,见到顾笙还有点惊讶,好奇地低头看着他:   “你怎么满头大汗的,出什么事了?”   他又看了看那边一股脑往衙门去的镇民,好奇道:“他们急慌慌地要去做什么?”   顾笙哽咽道:“苏大哥,他们说我夫君,他们说我夫君...”他说一半便说不出话来。   “晏辞?”苏青木一头雾水,“他怎么了?”   顾笙也想把话说清楚,然而他走的太急,几乎喘不过来气,话急得说不出口,只有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苏青木一看到他快哭了,更加慌乱,这时候杨安从一旁冲过来,脸上表情惊恐万分:   “东家,出大事了!!”   他消息一向灵通,立马第一个跑上来,扯着苏青木袖子:“坏了坏了!他们说,他们说...”他正要开口,看到顾笙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赶紧压低声音跟苏青木说了几个字。   苏青木听完,原本还很轻松的表情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谁杀了谁?”   杨安“唉”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   等到听到那两个名字,苏青木的脸色变得和顾笙一样难看。   他脸部因为表情错乱抽搐着,混杂着不可置信,若非杨安不怎么喝酒,他都要以为杨安一定是喝醉了在这发疯。   “不不不,不可能,你一定听错了!这怎么可能?!”   直到杨安指着衙门的方向,苏青木看了看朝那边赶去的人,咬了咬牙:   “走,我们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   白檀镇上设立了一处乡衙。   这种衙门连最低阶的县衙都比不上,只是为了调解镇上百姓日常纠纷设立的。   名声虽然听着气派,但其实由于这镇子很小,衙门里的衙役们平日里都是无事可做,平时镇上最大的案子就是谁偷了谁的东西,或者谁占了谁的便宜发生了口角之类的。   所以当村民们惊慌不安地跑到衙门气喘吁吁地告状时,原本靠在柱子上瞌睡到要睡着的衙役一下子来了精神。   仅有的几个衙役双眼放光,倾巢出动,没过一会儿便到了小檀山半山腰,准备七手八脚地把那个据说是“凶手”的人按在地上拷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既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一直到把他押回衙门,他都未置一词。   ...   等顾笙他们到了衙门时,只见外面已经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   未到跟前,便听到远远传来的三声升堂鼓低沉的鼓鸣,沉沉击在顾笙的心扉间。   这堂鼓平日里不可以随便敲,只有发生命案或大冤才会敲响,而每当鼓响之时,衙内主官必须立马升堂问案。   听到这声音,苏青木和杨安瞬间白了脸色,毫不客气地冲过去扒开人群,在人群不满的声音中挤到最前面,顾笙紧跟着他们挤进去,终于在堂前看到了晏辞的背影。   他的旁边还跪着三个人,余荟儿的娘亲温氏,弟弟余庆,还有据说是目击证人的王猎户。   温氏此时几乎昏厥,靠在余庆身上嚎哭不止,不必多说,一定是刚刚击鼓之人。   苏青木看着晏辞,咬着牙问旁边的人:“到底怎么回事?”   这件事瞬间传遍了镇上,那些跟着来的村民全部挤在门外看热闹,对着堂下安静跪着的人指指点点,各种猜测流言,以及某些香艳的情节都在人群中被传播开来。   “听说是男的杀了女的,找到他们的时候正在山上行不轨之事...”   结果那人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怒吼着打断了:“你放屁!我认识他!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而且晏辞和荟儿...什么鬼啊这是!   周围人一听他们认识,赶紧往旁边躲了躲:   “诶呦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我也是听说,耳朵都要聋了...”   顾笙则完全没时间理会他们的争吵,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晏辞身上。   他的夫君此时就安静地跪在堂下,同样没有理会围观人各种揣测,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出人意料的安静,和旁边痛哭的余家母子,还有喋喋不休跟旁人讲述所见所闻的王猎户形成鲜明的对比。   顾笙个子矮,被挤在人堆里几乎连头都看不见,他用尽全力踮着脚,几乎就想冲进去。   然而守在旁边的衙役,伸出手里冰冷的棍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夫...夫君!”   顾笙被拦住,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情绪几乎失控,他用尽全力地喊着他的名字,然而声音还是被周围人的争议声盖住。   那一刻他难受的不行,泪水再也绷不住流了满脸。   可是一直安静思考的晏辞仿佛感受到什么一样回过头,目光一眼便落在人群中脸上苍白的顾笙身上。   他抿了下唇,虽然听不清顾笙焦急的声音,但看着他的表情,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我。”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别怕。”   无声的两句话到底还是起到了效果,顾笙看着他镇静的样子以及眸子里的安抚意味,本来将要失控的情绪才渐渐收敛,他用力朝他点了点头,将脸上的泪水狠狠擦干。   ...   听到升堂鼓响,有人第一时间去告诉了里正。   不一会儿,白伯良就随着几个衙役快步走到堂前,由于县里的人手不够,就让白檀镇的里正暂代衙门主管官吏的位置。   白伯良上堂之后,一眼便看到了跪在堂下的晏辞,一脸古怪。   “晏辞?”他的表情完全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他,“怎么是你?”   晏辞当然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衙役押到衙门来。   跟着白伯良的还有一个穿着官服的人,长相还算周正,看样子应该是衙门里的师爷身份,也叫做佐官。   这佐官便是用来协助主官办案的官员,一般也可以审查犯人。   “大人。”那佐官对白伯良说道,“下官已经派仵作前去验尸,这个案子影响恶劣,请大人务必重视。”   白伯良点了点头,升堂前对晏辞道:“这位是查述文查大人,由他负责辅佐本案调查。你放心,如实将详情一五一十向本官道来,本官断不会冤枉你。”   他说完便坐在堂上,一声惊堂木响,“升堂”两个字一出,堂下站在两侧的衙役手中的杀威棒敲击地面,一直噪杂的人群终于安静下来。   晏辞作为“被告”,在堂下将事情的经过如实说了,约摸一刻钟方才停下。   他说话的时候,堂上堂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竖耳倾听。   听完他的叙述,白伯良琢磨道:“你是说余氏的死跟你没有关系,你是被人打晕放在那里的?”   “是。”晏辞声音里有一点疲惫,“草民与这位余姑娘之间清清白白,醒来的时候便已经在屋子里了,这中间发生过什么,草民一无所知。”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温氏就尖叫起来:“你说谎,一定是你害得我女儿!”   两个衙役怕她冲上去,赶紧喝着拦住她。   晏辞没有理会她的尖叫,只觉得自己和余氏一家真是犯冲,刚开始是余庆差点中毒死在自己铺子里,再是余荟儿...   然而人命关天,他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只希望快点真相大白。   白伯良还未开口,一旁的佐官便道:“你所说的这些话,可有人为你作证?”   晏辞顿了一下:“路上只看到了那个卖青梅酒的小姑娘,其他没有遇到什么人。”   “既然没有,那又如何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白伯良“唉”了一声:“去叫画师过来。”   等画师来了之后,便询问了小姑娘的长相,然后由画师作画,随即让衙役拿着画像挨家挨户去寻人。   晏辞说完,又让温氏和王猎户一一说出证词。   温氏只说自己的女儿几天前神色慌张,拿了些家中的银两出门,说要去远方亲戚家待几天,临走时便穿着死的时候穿的衣服,谁知再次见面已经是天人两隔。   查述文又转向一边的王猎户:“王丁,说你看到的经过。”   王猎户赶紧膝行两步上前:“回大人的话,小人昨晚临下雨之前,去院子里锁门,不小心一抬头,就隐约看见山上有一男一女站在屋子门口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人本来想告诉他们大雨的时候在山上会出危险,然而刚出门便下了雨,小人便没管这件事。”   “那半山腰的屋子离山脚还有一段距离,你怎么看清屋子前的人是谁?”   王猎户忙道:“回大人,小人没有看错,那女的一身红衣,显眼得很。”   他指着晏辞身上的衣服:“而且那男的穿着也不是普通村民穿得起的,村子里只有他有这件衣服,一眼就能认出来。”   “只是看见衣服,但不能证明那就是我。”   晏辞这件袍子是后来订做的,村里只有他一个有这袍子不假,可自己绝对不可能和余荟儿站着说话。   那这王猎户看到的,和余荟儿站在一起的人又是谁?难不成有人将自己打晕放在屋子里,又穿上自己的衣服跟余荟儿说话?那余荟儿当时又在那里做什么?   查述文问道:“你看到他们两人是什么时辰?”   王猎户回想半天:“就是快要下雨的时候,大概是在戌时。”   “可有证人?”   王猎户忙道:“有,小人的夫郎可以作证!”   查述文又转向晏辞:“你从铺子里出来又是什么时辰?”   晏辞略微想了想,离开铺子前刚好看了桌上的百刻香:“起风没有落雨,酉时以后。”   不等查述文发话,苏青木从人群中挤出来:“我当时跟他在一起,我能给他作证!”   所以这样一来,晏辞酉时出了铺子门,等到快要戌时的时候在山上见到余荟儿也说得通;但要是晏辞酉时出门被人打晕,戌时之后被扔进屋子里,似乎也对得上。   白伯良此时头上又开始冒汗,似乎被几人的辩词说的有点晕,于是给了查述文一个眼色,查述文上前一步,对着晏辞和王猎户喝道:   “你们两个,你说自己被人打晕了过去,你说看到他站在屋子门口,到底谁在说谎?”   他目光冷冷扫过两人,王猎户吓得立马磕头:“大人,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   晏辞神色虽然未变,可也微微蹙了下眉:“草民所说皆是事实。”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大人可以看到伤口还在。”   一旁立刻有衙役上前检查,拿着从屋子里找到的那根带血的木棍核对了一下晏辞的脑后的伤口,点了点头证实他说的话,就是被这棍子打晕的。   “哦?”查述文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你说你被人打伤在先,可这棍子明明在屋子里被发现的,若是有人打晕你将你放到小屋,那又为何将棍子留在现场?”   晏辞心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草民也没有自己打自己的本事。”   “只听王猎户一面之词,大人也不能断定余姑娘出事的时候草民是在场的。”晏辞淡声说,“大人不必如此咄咄逼人,不如等仵作验明余姑娘死亡原因,真相自然清楚。”   查述文被他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堵了回去,果然说不出话来。   白伯良眼见两方对质胶着,赶紧道:“这个以后再查,本官已经将验尸的文书交给了仵作,想必仵作马上就能验尸回来。”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又一阵噪杂,百姓纷纷避让一条路出来。   一行人走进来,最前面的正是拿到文书后便去验尸的仵作。 第97章   此时距离发现尸首到现在已经过了快半天,仵作街接到衙门的命令后便出发去义庄。   此时他回来,想来已经验过尸,到了堂下尚未开口,所有人的注意力皆放在他身上。   他上前来,恭敬道:“禀两位大人,下官已验过尸身。”   白伯良用袖子擦了下额头上的汗,点头道:“所以你可是有什么发现?”   仵作再次谨慎开口:“下官验尸后发现余氏是由于喉管被人掐住,窒息而亡。”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一旁的温氏听闻更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看向一旁晏辞的眼神满是怨毒,若非有余庆在旁边拦着,她都想过去和他拼命。   晏辞蹙着眉头。   这话摆明了余荟儿是被人掐死的,当然他在看到余荟儿尸体时便已经知道这个结果,虽然此番他有嫌疑在身,听到真相还是难免有些唏嘘。   这姑娘虽然与他们有过节,但谁也不知道她会突然死掉,还是死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白伯良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将噪杂的声音压下去:“安静!”   他皱着眉问仵作,问出了众人最想知道的问题:“那余氏是何时死的?”   如果可以确认余荟儿死的时候在戌时之前,就可以证明晏辞的确是被冤枉的,那王猎户看到的人就不是晏辞,也就是说凶手另有其人。   仵作再次开口,语气里处处谨慎:   “禀大人,下官前往义庄验尸,余氏尸体身上的淤青和指印,形成时间都不超过四个时辰,毙命时间是在子时和丑时之间。”   此话一出,晏辞脸色沉了下来:“不可能!”   查述文听到此话顿时松了口气,指着晏辞冷厉道:   “大胆刁民,你还敢说谎?!”   他用手指敲了敲案子上的文牍:“今早衙役已经去往山上调查,除了今日那一个上山的村民的脚印,根本没有下山的脚印,说明昨天夜里子时到丑时的时间,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屋子里。”   “你还敢狡辩自己不是凶手?”   围观的众人听完这番话,看着晏辞的目光已经不对劲,有些人从最初的同情转变为怀疑,开始议论纷纷。   这个案子到了此刻,无论怎么看,晏辞都是杀死余荟儿的最大嫌疑人。   顾笙同样也是意识到这一点,他手脚发凉,几乎呼吸困难,不会是夫君,绝对不是夫君!   他上前跪在晏辞旁边,不住摇头,泪水大颗大颗滑落:“你们一定弄错了,不是我夫君干的!”   “王猎户在说谎怎么办?”苏青木脸色十分难看,也冲上前跪下,大声道,“只有他一个看到了,怎么能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他话音刚落,王猎户就叩首,急切地道:“大人,草民说的句句事实,就是他们两个在山上,不会有错的!”   晏辞眯了眯眼,从自己醒来到现在,再到王猎户的证词,都明摆着有人设了个局,栽赃陷害自己。   “我没有杀她。”他抬起头,“我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查述文冷哼道:“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昨晚有人把打晕的你和余氏带到屋子里,再掐死余氏,趁着暴雨出逃,就是为了嫁祸给你?”   “晏辞,你当所有人都是傻子吗?”   的确,这个说法太牵强了,若非他真的被打晕,晏辞自己听到这个说辞都无法相信。   然而他没有理会查述文,只是摇了摇头:   “我要求重新验尸。”   查述文见到他这副拒不承认的样子,恼火道:   “刁民!如今人证物证具在,你还不承认?!”   “我没做过为什么要承认?”晏辞高声道,“何况我杀她的动机是什么?”   听了这话,查述文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来之前本官已经调查清楚,几日前,余氏曾经传过你夫郎的闲话,还在镇上闹得沸沸扬扬,是也不是?”   “是。”晏辞不可思议道,“难道因为这个我就要杀她?”   旁边的温氏听到此处已经开始哭天喊地:“大人明察,小女几天前一直神色慌张,问她什么也不肯说,一定那个时候就受到这贼人的威胁!”   她又拉了一把余庆:“庆儿,还有那件事,你说!”   余庆有段时间不见,依旧一脸憨样,此时看着堂上的人,半天踌躇着不敢开口。   查述文道:“你且说出来,白大人会为你做主。”   余庆这才哆哆嗦嗦将之前余荟儿让他趁着铺子里没人的时候,把晏辞要参加斗香会香方偷了出去给余荟儿的事说了一遍。   听到此处,苏青木遏制不住怒火,上去就想打他,结果被衙役拦住按在地上。   “他救过你!”他咆哮道,“你还敢偷他的方子!”   还有荟儿...是她,她怎么能这样?   然而这已经不是重点,真相在这种不合适的时候说出来,除了铺子的几人,根本没有人关注这个。   查述文眯了眯眼:“公堂之上,还敢大呼小叫,给我拖出去。”   几个人上前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出去,苏青木极其不服,不停挣扎,结果依旧被人扔了出去。   他还想再站起来冲进去,结果身后一只手拽住他。   他回头一看,是苏白术。   她面色同样凝重,想来是听到事情后赶过来的,此时看了苏青木一眼,摇了摇头。   堂上,温氏生怕有人降罪给他儿子,忙道:“大人,我儿子这件事上做的的确不对,可一定是晏辞因此对小女怀恨在心,又因为这次的事才对她下毒手!”   查述文从一旁将从屋子里地上的那个荷包放到案上:   “如果本官推断不错的话,因为几日前余氏传过你夫郎的谣言,被你发现怕你报复她,才借探亲为由外出躲避。”   “不料昨日回来的时候依旧被你发现,你对其威逼利诱,余氏无奈之下,只能用荷包里的银子贿赂你。”   “随即你见要下雨,于是跟她一起上山,到了半山腰的木屋却她见色起意。”   “结果余氏不从,被你抓住,情急之下拿屋子里的棍子砸中你的头部,你一时恼怒就掐死了她。”   晏辞声音冷的像冰:   “且不说这个动机太过蹊跷,就说她一个女子,又如何能用棍子砸到比她高许多的男人头上?而且若真是我所为,我为什么不在夜里逃走,还要留下等到天亮被人发现?”   查述文眯了眯眼睛,一副了然的样子:“因为昨夜雨势过大,你根本出不去门,所以想趁今早出门,却被王丁率先赶回村子。”   “你看到有村民前来,才故意装作被打晕,是也不是?”   晏辞胸膛起伏不定,只觉得这罪名实在太过肮脏,生平第一次有人将这么一盆脏水泼到自己头上,然而看着那些“证人”“证物”,他竟是百口莫辩,自己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落到这个局里。   查述文回过身,朝一直拧着眉听他说话的白伯良道:   “白大人,下官认为此案已经可以了结了。”   白伯良虽然一直不在状态,但是听到此处,又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他说推断的结果看起来已经是最符合事实的了。   终于,他的目光看向晏辞:   “晏辞,你还有何话说?”   晏辞冷冷地看着他:“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况且这些都是大人的推断,难不成要强加在草民头上?”   查述文冷笑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敢嘴硬。”   他慢悠悠开口:“你可知,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现在乖乖认罪也就罢了;若不认罪,接下来可是要受皮肉之苦了?”   按照大燕的律法,在人证物证俱在,嫌犯又死活不肯招供的情况下,官府则有权对其施刑。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顾笙被吓得几乎站不住脚,他伸手紧紧抱住晏辞的胳膊,看着想要上前的衙役,害怕得直摇头,生怕有人对夫君做什么。   唯一丝毫没有被他带着恶意的话吓到的是晏辞。   “我不认。”   他一字一顿道:“我要求重新验尸。”   “再怎么验也是同一个结果。”查述文看着晏辞的眼神摆明了是看一个杀人犯的眼神,他回头对白伯良道,“大人,下官以为应该将此人立刻押入大牢。”   下面已经有人大叫不公:“他都没有认,你们凭什么把人扣下?”   “这...”   白伯良有点儿犹豫。   查述文见此,俯下身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大人,这案子还是趁早了结比较好...若是审上三次还没有结果,可就得送到上面县衙审了。”   白伯良听了此话,放在桌面上的手微微一动。   查述文虽然没把话说全,可是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小小的白檀镇几年也碰不上这样的大案,这些衙门里的官几年得不到一个升官的机会,如果这次的案子审出结果来,那他们这些人一定是该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   然而若是审不出,就得将案子上报给县衙,到时候这案子就是县衙的人接手。   到时候无论结果如何,这功劳都不属于他们了,所以查述文的意思,便是三审之内,一定要让凶手招供。   白伯良“啧”了一声,似乎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有点为难地看了晏辞一眼,道:   “那就先收押吧。” 第98章   顾笙眼睁睁看着他的夫君甚至都来不及与他说话就被几个衙役带了下去。   他想冲过去,眼里不断涌出泪水,声嘶力竭道:   “你们弄错人了,不是他做的!”   “公堂之上,做什么大呼小叫的!”几个衙役将他拦在外面,还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干没干过自有大人明辨,轮到你在这插嘴?”   顾笙说不过他们,打更是打不过他们,被推得向后踉跄几步跌倒在地,他眼看着晏辞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急得呜呜直哭,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苏青木看着几个衙役怒道:“他都说了要重新验尸,你们听不见吗?!”   那衙役冷哼道:“大人的命令已经下来了,现在就要把他收监,你们实在有问题,等下一次升堂再说吧。”   对于这种重大案子,如果在有证据可嫌犯不承认的情况下,就只能等衙门再调查,然后等下一次升堂审理。   那边杨安已经跟了过来,他在人群里心惊胆战地听完了全程,虽然不知道前后发生的事情,可是脸色同样很差:“怎么办啊,东家?那公子肯定不可能杀人啊。”   几个人站在原地,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等到围观的人群都散去了,也没有离开。   顾笙一边哭着一边从地上站起身,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看见是应怜跑了过来。   他跑到他们面前停下脚步,焦急地道:“出什么事了?”   “应怜。”顾笙不断抽泣着又将事情断断续续地讲了一遍,几个人一边听一边再次陷入沉默。   “不是他。”顾笙讲完,一个劲儿摇头,“夫君不会做这种事!”   “我知道。”   “你别怕。”应怜握住他的手,看了苏青木一眼,“我们一起想办法。”   ...   晏辞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能遇到这种事。   直到监牢的门落了锁,衙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进了大牢了。   隔壁牢房里的人也不知被关了多久,此时看到有新来的,旁边的牢房已经有人好奇地问道:“新来的,犯什么事进来的?”   晏辞没理会。   眼前的牢房无比昏暗,面前是儿臂粗的木栏,上面还沾着已经干涸的不知名的深色液体。   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空气中弥漫着的味道。   这对于一个鼻子很敏锐的人极度不友好,尤其是当他闻惯了各种香料的味道,这牢房中因为潮湿而发霉味道混合着各种秽物的味道令他难受得想吐。   他找了一块儿稍微可以落脚的地方坐了下来,后背感受到潮湿的石壁传来的阵阵冷意,也顾不得这污秽弄脏他的衣袍。   由于牢房里面没有窗,没有光线,他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能依靠衙役给他送饭的时间推断出现在的时间。   前来送饭的衙役一声不吭将饭盘放在外面。   晏辞盯着那碗里的东西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两天没有进食过得胃已经开始抽搐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饿了。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伸手将那盘子拿了进来。   那衙役带来的吃食也不知放了几天,闻上去一股馊味,晏辞勉强吃了一口就默默地把碗放在一旁,实在吃不下第二口。   他重新坐到地上,耳朵里听着其他牢房的犯人因为他的默不作声,更加变本加厉地用手拍打着栏杆,嘴里说着粗俗不堪的污言秽语。   晏辞一声不吭,就这样在黑夜和难闻的味道中硬熬着。   直到第三天,他被押着回到堂前第二次被提审。   堂门口围观的百姓比上次多出两倍,大概他“杀人”的消息在上次升堂之后就传遍了白檀镇,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案子最后的结果如何。   白伯良说这几日已经派衙役拿着画像在镇上挨家挨户找过了,根本没有他说的那个卖青梅酒的小姑娘,而且这件事发生的前后,除了王猎户,没有人见过他和余荟儿的身影。   晏辞在牢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本来就是对方想陷害他,自然不可能留下把柄。   查述文看着他短短几天憔悴不少的脸,似乎没想到他坚持的还挺久:“还不肯承认?”   晏辞依旧是摇头,于是他再次被送回牢房。   这一次不比上一次,上一次好歹还有人给他送些吃的,这次进去除了些许闻着有些变味的水就什么也没有了。   晏辞咬着唇,睁着眼盯着黑暗里看不见的屋顶,忍受着胃里因为饥饿传来的疼痛感。   他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五天没怎么吃东西已经让他大脑几乎没什么精力思考东西。   就在他在黑暗里发呆时,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   他有些虚弱地抬起头,看到门外站着两个衙役的身影。   那两个衙役打开门,一边一个将他拽了起来,拖着他带到牢房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   油灯发着微弱的光,即使这样昏暗的光线也让晏辞微微阖了下眸子。   等到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他才睁开眼,看着周围挂在墙上或者放在地上的各式各样形状可怖的刑具,这才明白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晏辞几天没怎么吃饭喝水的嘴唇已经皲裂,他嗓子干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忍不住低头咳了几声。   那两个衙役看着他的样子窃窃私语道:   “真要这么做?”   “大人说这不也是为了快点结案吗...别用能在身体表面留下痕迹的。”   “可是...”   “没事,他又不像那些动不得的士人,一个商贾,打就打了,怕什么?”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这商就是排行在最末的那个。   若是士人犯罪,他们那是轻易不敢上刑的,必须是犯了重罪才能给士人上刑,而且还得有一层层文书批下。   然而面前这人只是最低等的商人,就算动了又怎么样?   -------------------------------------   “探监,探监也不行?”   苏青木感觉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怒目而对面前的衙役。   衙役道:“你们要探监的可是有杀人嫌疑的犯人,上面有命令不能私自探监。”   跟在他身后的顾笙眼睛这些天哭得红肿不堪,此时听了这话哀求地看着苏青木。   苏青木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一块刚从钱庄取出的一两银锭递给衙役:   “就这一次,两位大哥通融一下。”   那衙役看了一眼银锭子,不客气地伸手接过来,掂了掂:“这点儿也太少了。”   “...”   苏青木又掏出了一锭:“这些总够了吧?”   二两银子,都够这厮一个月的月俸了。   “嗯...”衙役一副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行,进去吧。”   苏青木对身后的顾笙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刚要进门,衙役突然又拦住他们:   “等会儿。”   苏青木强忍着想骂人的冲动,耐着性子道:   “这位大哥,银子都给了,又怎么了?”   那衙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顾笙:   “你们这是两个人,你这才给一份的银子。”   他又指了指一旁的同僚:“何况我这么大一个兄弟你没看到啊,你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吗?”   “...”   苏青木深吸了一口气,将怀里的银锭一股脑拿出来往衙役手上一放:   “这下够了吧,快让我们进去吧!”   ...   顾笙紧跟着他的步子,两人一前一后通过窄小的甬道。   甫一进牢房,里面难闻的气味便涌到面前。   顾笙几乎再次落泪,他的夫君鼻子有那么敏感,天知道是怎么在这里熬过来的,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的夫君?   两个人一间牢房一间牢房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旁边两侧的牢房竟是传来不甘心的哀嚎和咆哮声,使得两个人加快了步伐。   直到顾笙看到旁边一个牢房里,靠着墙安静坐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他瞬间抑制不住泪水,朝着那间牢房扑了过去。   “夫君!”他顾不得其他,大声唤着。   那身影听到他的声音,微微一动,刚开始还以为听错了,直到顾笙又唤了几句,这才抬起头来。   “顾笙?”   熟悉而沙哑的声音传来,顾笙用手指死死扣着木栏杆,双目满是血丝:   “夫君,夫君,是我!”   里面的人有些艰难地一点点将身子挪动到栏杆边上。   抬起头来,乌发之下,是一张面色惨淡的脸,薄唇皲裂几乎没有任何血色,除了一双眼睛还是乌黑明亮,跟先前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顾笙见到他这幅样子几乎神情崩溃,隔着栏杆伸出手不顾一切想要拥抱他。   然而晏辞看着他伸进来的手,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声音很低,一看就是气血不足的样子。   他看着顾笙满脸泪水,眼里划过一抹心疼:“这里这么脏,你进来做什么?”   顾笙用袖子抹去泪,他不知道为什么夫君没有拉他的手,颤的说不出话:   “我担心,呜呜,夫君我好担心你...”   晏辞看着他哭得样子,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一旁的苏青木。   苏青木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当着顾笙的面也不敢问,只得咬了咬牙:   “你,你还好吧?”   晏辞声音很低:“死不了。”   他看了看顾笙:“你去那边等一下好不好,我有些事和他说。”   顾笙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然而踌躇地看着他,似乎不想离开。   晏辞安慰道:“就说几句。”他开玩笑般,“说几句男人之间的悄悄话。”   顾笙瘪了瘪嘴,到底没再哭出来,听话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去到了一边。   眼见他离开了,苏青木终于上前蹲下,再也不掩饰惊慌:   “你怎么成这幅样子了?!”   晏辞没说话,他在苏青木之前就没什么好隐瞒得了,将一直隐在黑暗中的手握上栏杆,只见本来白皙的手指,指根处青的发紫,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伤痕,指甲缝里布满了瘀血。   他刚才没敢伸手,就是怕顾笙看到会害怕。   苏青木错愕地睁大眼睛,怒不可遏:“他们怎么敢?!”   “还好,只是皮外伤。”晏辞轻描淡写道,“他们不敢打死人。”   他的眸子在黑暗里沉沉,顶多就敢动点儿私刑。   苏青木愤怒地站起身,他还想再说什么,晏辞先他一步开口转移了话题。   “有吃的吗?”他问,“我太饿了。”   苏青木愣了一下:“你等一下。”   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来一块已经凉了的饼子:   “外面那两个杀千刀的不让带吃的进来,只能偷偷带进来这个。”   晏辞什么也没说,接过那干巴巴的饼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大口。   两人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细微的咀嚼声在黑暗里响起。   苏青木在他吃的时候说了这几天的事。   “我把能找的人都找遍了,除了王猎户,根本没有人见过你们,就算证明他在说谎,也无济于事。”   “荟...余荟儿那边我也去了,她娘见到咱们几个就打,根本近不了身。”   “唯一知道的是最后见到她的就是她娘,之后她就不见踪影了。”   他使劲挠了挠头,看着安静吃饼的晏辞:   “到底是谁那天晚上和你们在一起?你有什么头绪没有?”   后天就是第三次提审了,如果晏辞依旧不肯招供,衙门就有资格直接在明面上对他用刑,甚至有可能被押到县里再审一次,不过要是真的去了县衙见到张知县也是好事,总比那什么主意也拿不定的白伯良强。   晏辞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他这些天在黑暗里唯一做的就是回想那天醒来看见的场景。   并且强迫自己忽视余荟儿的脸。   此时他用那双满是伤痕的手吃着饼,眸子在黑夜里还是雪亮。   就在苏青木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晏辞突然开口,他一边吃一边道:“你记不记得珠儿之前还花钱让余荟儿帮她卖香膏来着。”   苏青木没懂这和这案子有什么关。   晏辞解释道:“说明余荟儿没有抹香膏的习惯。”   可是他那一日醒过来的时候分明闻到了余荟儿身上的香粉味。   苏青木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有人往她身上撒了香粉,就是,嗯就是为了掩盖—”   他顿了顿:“味道。”   不等苏青木说话,他又道:“...还有几天前在珠儿那里。”   苏青木一愣,没想到他会提自己妹妹的名字:“珠儿?”   “嗯。”晏辞点头,“当时她养的一头猪死了,我们还帮她埋来着。”   苏青木点了点头:“记得,那又怎么了?”   晏辞依旧咬着饼,沉吟着开口:   “我记得她当时说那猪之所以迫不及待要埋,是因为死了三天了,已经开始臭了。”   苏青木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看着晏辞咬着饼的样子,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压低声音问:   “所以你,你醒来那天就闻到了什么味道是不是?”   “对。”   晏辞将最后一口饼狼吞虎咽地吞下,抹了抹嘴角的残渣:   “时间不对。”   苏青木吸了口气:“什么时间不对?”   晏辞看向他:“余荟儿死的时间不对。”   “仵作在说谎。” 第99章   “仵作?”   苏青木听完他的话显得有些惊讶。   他来之前想过很多结果,但因为事发突然,他和其他人一样什么都不了解,就收到了这么一个炸裂的消息。   他有点纳闷:   “可是仵作他不是衙门的人吗,他为什么要撒谎,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晏辞摇了摇头,表示他不知道:“误判...或者撒谎...谁知道呢...”   但是就算他们证明仵作说的时辰不对也不能证明晏辞的清白,毕竟还有所谓的证人在场。   他眯着眼,有些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饼渣,他饿了五天,如今看见食物时眼睛都是绿的,这一个饼子他囫囵吞下去,压根没有饱腹感。   “还有没有?”他觉得自己可以吃下一头牛。   苏青木有些为难:“没了,外面进来还得搜身,这一个也是费好大劲儿带进来的,明天我再想办法来多带点儿...”   晏辞将满是伤痕的手重新缩回到黑暗里,算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时候只要保证不饿死就好了。   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如果仵作说的是错的,那王猎户说的话也不能信...”   他抿着唇,仔细回忆着那天在公堂上发生的事情。   晏辞这些天在牢房里除了受刑挨饿之外,若是放普通人身上早就精神崩溃了,而他在黑暗中独自一人,脑子却是愈发清醒起来。   “如果她是当天晚上被...身上不会散发出那种味道...”   晏辞说的时候看了苏青木一眼,见他神色还算正常,便继续往下说。   而且那种被香粉掩盖住的味道,若非嗅觉异于常人,根本就不会发现其中的蹊跷。   晏辞也是在黑暗里一遍遍回想才确定下来。   幸亏他当时在村民赶到之前醒了,有足够的时间看到屋子里的情况,不然就真的只能吃哑巴亏。   苏青木听着他的话,眉头越皱越深。   等到他听完晏辞的话,后背上早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声音微弱:   “所以说,所以说,有人陷害你?”   他突然站了起来,神情有些激动:“那,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杀荟儿啊,她...”   他抿了抿唇,脸颊颤抖着,剩下的话到底说不出口。   即使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记得当初心动的感觉。   虽然在知道了真相后,这种感觉几乎消散殆尽,然而他一听到这个名字,依旧会感到一种从心底传来的,说不出的心痛。   他有些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晏辞则坐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   直到苏青木终于停下来,开口道:   “到底是谁要害你?”   还是用的这么可怕的手段,不要说随随便便玷污两个人的清白,其中一个还是姑娘,这种做法根本就是不打算让他活着从牢里出来。   晏辞的眸子在黑暗里带着光。   他半晌没有开口,忽然道:“后天是不是三审?”   苏青木沉重地“嗯”了一声,若是明天晏辞依旧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就要被押往县衙了,到时候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晏辞沉吟了一下,抬眼看向他:“帮我个忙。”   “什么忙?”   “村子里有个乔哥儿,你认不认识?”   苏青木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山脚那个...哦哦,等会儿。”   他突然想到什么:“是不是那个王猎户的夫郎?”   “嗯,就是他。”   晏辞点了点头:“帮我带几句话给他。”   苏青木好奇地附耳过来,晏辞在他耳旁说了几句。   说完后,苏青木有点诧异地抬起头,似乎完全没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   “能行吗?”他有点犹豫,“我看那哥儿怕那男的怕的跟什么似的...”   就像老鼠见到猫,跟不用说那王猎户成天在家里打他。   黑暗里,晏辞平静的声音传来:   “没关系,你只要这么跟他说就好了。”   “行。”苏青木也不多问,重重地一点头,站起身。   “你放心吧,你先在这儿忍忍,我一定尽快想办法救你出来!”   他们两个说完,苏青木抬头看了看顾笙那边。   此时顾笙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有些忐忑不安地用手攥紧袖子。   他虽然很听晏辞的话站到一旁,心里难免有些委屈。   然而他向来听晏辞的,只好眼巴巴地一直看着他们小声议论着什么。   直到看到苏青木站起身,朝自己这边看过来。   顾笙想也没想,连忙抬脚走过去,嘴唇颤抖着跪到牢房跟前,苏青木则很识趣地闪到一边。   他伸出手握住栏杆,指节发白,看着隔着一道木栏,里面憔悴许多的晏辞。   本来这一会儿他已经不哭了,然而看到安静坐着的晏辞,不知为何鼻子一算,眼泪差点滚下来。   顾笙用另一只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微微仰了仰头,这才把快要从眼眶里溢出去的眼泪收回去。   来之前他就打算好了,不能总哭,岂不是白白让夫君担心?   ...   里面的人似乎站起来的力气都不大够,只能坐在地上。   晏辞背着光,从自己这个角度看不清顾笙的表情,但也能从他强忍着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感觉出来,他很害怕。   “哭什么?”他轻松地说,“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就是这里的饭菜太难吃,饿了几顿都瘦了。不过也好,就当减肥了。”   顾笙咬着唇,他本来已经把眼泪憋了回去,结果一听到晏辞的声音他又忍不住要哭了。   “夫,夫君...”他小声唤着。   晏辞“嗯”了一声:“我听着呢。”   顾笙吸了吸鼻子,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我把家里都收拾好了,衣服都洗了,地也扫过了...小黄喂了,小毛和小花也喂了...”   晏辞听着他汇报工作一般语无伦次说着,直到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终究还是哽咽着哭出声:   “夫君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救你出去?”   他觉得自己好没用,一遇到事就只会哭,如今夫君身陷囹圄,可身为他的夫郎,他什么都做不了,就只会哭,他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   “不会啊。”   晏辞透过栏杆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温声道:   “怎么会什么用也没有,你不是已经把家打理的好好的吗。”   他不敢伸手去握他的手,看他越哭越厉害,也只能隔着栏杆看着。   那双眼睛这几天一定是在不停地哭,以至于红肿不堪,都快肿成一条缝了。   “别哭了。”晏辞哑着嗓子,他看得心里难受。   顾笙双肩耸动,使劲吸了一下鼻子。   晏辞轻声道:“你再在家待几天,过几天等查明真相,我自然就回去了。”   他笑道:“到时候给你做好吃的,不如你好好想想,看看想吃什么?”   顾笙脸上泪水被他胡乱擦干,说话断断续续,可仍旧诚实地指出:   “可是夫君你做的饭,连小毛小花都不愿意吃...”   晏辞点了点头,看起来没什么事,还会揭他的底。   他表示赞同:“等回去我一定跟你好好学做饭,不然以后小毛小花都要嫌弃我。”   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顾笙的情绪终于渐渐平稳下来。   片刻后,牢房那边便已经传来衙役的催促声。   “回去吧。”   晏辞看着已经不哭了的顾笙。   “回去别再哭了,眼睛哭肿了都不漂亮了。”   “而且等我回去,你要挂着这两个桃迎接我吗?”   顾笙生怕他会担心,连忙重重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我不哭了。”   直到苏青木在一旁小声催促好几遍,他才十分恋恋不舍地站起身,跟在苏青木身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   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牢房再次回归安静。   晏辞又在栏杆前呆坐了一会儿,这才小心地一点点把身子挪到墙脚,在那片他好不容易打扫出来的干净墙边坐着。   并非他饿得站不起来,实在是背上昨日刚挨了棍子,如今几乎动一下身体就疼。   他将头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仰着头盯着上方的黑暗发呆,耳朵里听着梁上不时传来老鼠奔跑的细微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伴随着谈笑声。   那脚步声走到他近前停下了,也有人用手里的捆子敲了敲他面前的栏杆,他们看着晏辞,心情不错道:“算你们懂事,今天哥几个心情好,就不折腾你了。”   正是刚才守门的那两个衙役,如果烛火够明亮,就能照见他们脸上此时一副颇为满意的表情。   他们看着坐在里面的晏辞,手里摩挲着刚刚从苏青木那里拿到的银锭子,言语间却满是轻蔑:   “商贾就是商贾,身上一股铜臭味。”   晏辞没有说话,他自从来到这里就不像个犯人,安静的有点儿出人意料。   这让见惯了各种歇斯底里的犯人的衙役们感到很不开心。   然而他们还没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谁让你们私自放人进来探监的?”   两个衙役本来还有说有笑,听到动静立马闭了嘴,转过身,正看到一脸阴郁的查述文走了过来。   “查,查大人...”   查述文没有理会两个衙役,看着牢里依旧默不作声的晏辞:   “把他提出来。” 第100章   苏青木和顾笙一离开牢房,一点都不敢停歇,立马朝着香铺的方向去了。   店门口不同于之前的熙熙攘攘,反而一派门可罗雀,对比两种场景,着实令人唏嘘。   这几日因为晏辞身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他们过得很艰难。   店里的银子被取出来不少,用在调查上很多,更多的用在给衙门那些衙役的打点上,钱庄里剩余的银子只能堪堪够支付下个月给镇上的工坊。   然而暂且不说店里从几日前边没有客人上门光顾,甚至有不少买了香品的人都上门吵着要求退货。   苏青木和杨安面对着滞留在店里的香品,顶着这些压力将事情处理好了。   结果回头又有人到处造谣说他们的香品里面掺杂了有毒的香料,根本不能用,甚至还有“证人”带着身上不知被什么虫子咬的伤说这就是用了他们香品的结果。   这些本来从来没有的事情,忽然在一夜之间发酵了起来,在镇上传的沸沸扬扬。   “再让我看到你,我一定送你进去呆几天!”   苏青木冲着那些人咆哮道。   杨安赶紧把他拦了下来:“行了行了,东家,咱们还是先想办法把公子从牢里弄出来吧!”   他们回头看了看铺子里围着桌子坐着的几个人。   顾笙的眼睛早就像兔子一样了,此时坐在最旁边,靠在那一个眼睛的哥儿肩头。   他这些天不敢回家,自从夫君被带走后,村里就有些地皮无赖,或是以前嫉妒他们家宅子的人,跑来门口大声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甚至他晚上独自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外面有人半夜故意朝他们院子里扔石头。   顾笙很害怕,于是应怜第二天就让他这些天暂时住在他的家里。   应怜看着顾笙红肿的眼睛,紧紧握着他的手,抬头问苏青木:   “你今天见到他了,他有没有说什么?”   苏青木搓了搓脸,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压根没听到应怜的话,看得人心情更加急躁了。   应怜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他有没有说什么?”   冷不防被打断,苏青木终于停了下来“他说...”   他把晏辞的话跟几人说了一遍。   “时间不对...”应怜小声重复着。   苏青木蹙着眉头,忽然拉了凳子坐下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你们看看行不行。”   然后快速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本来这只是他一时冒出来的办法,完全没有计划可言,于是说完有点心虚。   他原本以为会看到几个脸上不赞同的神情,但出乎意料的是,听完他的话,每个人都若有所思,似乎都在思考他这件事的可行度。   只有杨安胆战心惊地听完,担忧地道:“可是东家,这事万一暴露了,那咱们几个也算犯法啊。”   “明天再升堂,要是再找不到证据,他可就真成嫌犯了!”   苏青木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恼怒:“犯法就犯法,那也总比他明天被人在公堂上打板子强吧?!”   他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然而顾笙听完浑身一颤。   应怜赶紧抱住他,并且狠狠瞪了苏青木一眼。   “不是...”苏青木赶紧解释,“我就是联想...”   “你联想什么你,赶紧别说了!”   “哦...”苏青木有些出乎意料地闭上了嘴。   杨安依旧一副很担心的样子,而且脸上还有点发白:“不是啊,东家,这事这...”   苏青木看了他一眼,心想当真是没出息,于是闷声道:   “行啊,你们要是都不去,我就自己去。”   他有点心烦地站起身,实在不想在这里耗着,就想出门,还没迈出步子,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等会儿。”   苏青木诧异地回过头,看见应怜:“怎么了?”   应怜咬了下唇,没有犹豫:“我跟你一起去。”   苏青木睁大眼睛,反而犹豫起来:“别了吧,这种事情,你一个哥儿...”   应怜眉毛扬了起来:“嗯?哥儿怎么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说哥儿怎么了,这种事情让哥儿去不太合适吧。”他转头看了杨安一眼,似乎想说点儿什么说服他一下,结果发现杨安看起来一脸惊恐,反而应怜表现的更为淡定一点。   “...”   “你放心好了。”应怜明显被他这种态度弄得很不爽,可面上却没什么变化,“我帮你只是因为我不想看到顾笙这个样子。”   他又补充道:“虽然我是个哥儿,但我不会拖谁的后腿。”   -------------------------------------   那两个衙役应声打开牢门,一边一个将晏辞押了出来。   晏辞还没站稳,查述文就忽然抬起腿,一脚狠狠地踹向他的腹部。   这一脚的力度不小。   晏辞踉跄着朝后退了一步,后背“砰”地撞到身后的栏杆上。   他的眼前因为几天的饥饿和疼痛,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黑暗。   他抬起眼,看了看面色阴冷的几人,然后一声不吭地站起身。   两个衙役看着他的样子,似乎都有些不忍,心道只觉得这人也算是个硬骨头,挨个这么多天的刑,还饿了好几天,要是放在旁人身上早就受不了了,结果这人每次都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叫也不叫,喊也不喊。   查述文冷冷地看着他,这个人的态度让审过那么多犯人的他觉得毫无成就感。   明明是四民中最低等的商人,商贾不是向来胆小怕是,唯利是图吗,这人到底哪来的骨气?   “马上就是三审。”他心想,看着晏辞沉默的样子愈发厌恶,“如果这人还不招供,就得送往县衙。”   他原本想着,这案子无论时辰还是证物都明明白白,而且还是关乎人命的大案,这要是审出结果,简直就是他们升官的契机,然而他真的是低估了眼前这人。   “你奸杀良家子,罪不可赦。”他声音冰冷地地开口,“本官今天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还是不招,等到到堂上可就不是这些天这么简单了。”   “我说了很多遍了,我没有杀她。”   晏辞听完他的话只觉得好笑,他看着查述文:“此案明明大有冤情,大人不去想办法查明真正的凶手,反而在这里对我私刑逼供?”   而且什么叫简单?   这些天这些衙役几乎没怎么给他食物和水,按照律法私刑逼供本就不是被允许的,更不用说这案子疑点重重,而且自己又绝不肯认的情况下,还想屈打成招,随意了事。   然而这案子比较严重,这些人也不敢真的把自己打残,不然他们也没法向上面交代,顶多在看不到的地方做点手脚。   若是以往,晏辞绝不会想象到这种事情发生自己身上。   直到那几片削得薄薄的竹板依次被夹在自己尚未好转的,依旧带着青紫色的指根处,接着一左一右两个衙役同时向两边用力,薄薄的模板顿时向内收缩,贴着一层皮肉,夹紧指骨。   额角的汗已经一滴滴落下,滴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鲜红的血迹从斑驳的唇间流下来,手指上每一处皮肤,每一丝肌肉都在向他叫嚣着,求他想办法让它们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   他听见查述文冰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还不肯招?”   晏辞被剧痛侵袭的大脑有些发晕,然而等听清他的话,依旧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衙役手上的力度又加重几分,这一下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我没做过。”他强忍着疼,咬着牙从唇间吐出他已经说过无数次的几个字,“我不认。”   下一刻,那两个衙役加大力度,瞬间的剧痛几乎将他的意识击散。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目之所及又是一片黑暗。   手指处传来的疼痛一丝一丝提醒着他,他又不知什么时候被扔进那弥漫着难闻味道的牢房。   晏辞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没有丝毫动作。   他突然觉得很是可笑。   在牢里的几日,最开始他还有些迷茫地想着自己明明与这些衙役无冤无仇,他们为何如此待自己。   晏辞知道苏青木应该给过这些人不少银子,让他们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可他们却并不满足,甚至那些人知道他的身份后,明里暗里地要自己写信给亲眷,让他们送银子过来,这样就可以让他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晏辞自然不会写信,暂且不说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顾笙,他根本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就算有又怎么样,明明他是无辜的,为什么要受这种屈辱。   额角的汗滑落到眼角,沾在他的睫毛上。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里律法再怎么严明,都不是自己之前所生活的,那种严格意义上的法治社会。   而自己平白受的这些痛苦,无外乎自己是一个无权无势,却有些钱财在身的商贾之人。   “这等低贱之人,打就打了,能怎么样?”那些人笑道。   明明自己没什么特别大的野心,曾经最简单的梦想,也只不过是和顾笙过上能吃饱穿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住的简单生活。   这个梦想明明快要实现了,结果却被突然杀出来的拦路虎告知,自己原本就是一个躺在案板上,天真而有梦想的,又肥又嫩的肉。   就算他没有害人的心思,可边上总有人举着刀看着他。   他想尽办法赚来的钱,只需要那些当官的一句话,就可以将它们从身边夺走。   “商贾之人。”   他轻轻念着这四个字。   最终阖上眼睛,在饥饿与疼痛中昏睡了过去。 第101章   符成二十八年九月十二。   这是顾笙在应怜家里住的第三天。   应怜的阿爹将侧屋让给他们两个,床虽小了点,但两个哥儿的身形都很纤细,躺在一起也不算挤。   顾笙从前总喜欢在晏辞怀里睡过去,一醒来就能看见他的脸。   而这些天他每天都醒的很早,至少在应怜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已经穿好衣服去院子里打扫起来。   虽然应怜和他阿爹已经说了很多次,这些活不用他做,然而顾笙只是摇头, 第二天依旧起得很早。   最终应怜拉住了还想劝他的阿爹,摇了摇头。   他看着顾笙拿着扫帚在院子里仔细扫着边边角角,要不就是喂院子里的鸡,或是清理灶台,总是一天到晚到处找活干,就是不让自己停下来。   应怜后来才后知后觉地猜想,或许只有这样忙起来,才能让他分散些注意力。   这些天顾笙几乎没怎么吃喝,睡觉也睡不安稳,晚上躺在床上时经常从晚上无声地流泪到天明。   从前一直是晏辞护着他,尽可能让他安稳地度过。   直到这些天,顾笙才发现,没有晏辞,他就像一棵见不到太阳的孤草。   更可怕的是,当太阳被乌云遮蔽的时候,他这棵草什么都做不了。   顾笙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他救不了他的夫君,甚至如果没有身旁人的帮助,他就只能无能地坐在这里哭。   他坐在窗边,自己唯一能为晏辞做的最勇敢也是最懦弱的事,就是如果夫君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会义无反顾地陪他一起。   可夫君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同意的。   -------------------------------------   他呆滞地看着窗外,就在这时,应怜慢步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碗刚刚煮好的梨汁,犹自升腾着热气。   “喝点这个吧。”他走到顾笙身边轻声道,“你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顾笙听到声音,这才转过头看向他。   原本明亮的眼睛黯淡无光,眼睛周围一片红肿,脸色形容枯槁,昨天晚上还因为哭了太久犯了头疼,一夜没睡。   应怜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将梨汤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他坐到床边,伸出手握住顾笙的手:   “...你的眼睛再哭就要坏了。”   顾笙紧紧回握着应怜的手。   “我...”他甫一开口,声音呕哑难听,“我想,我想和你们一起...”   应怜看着他眼中无法掩饰的痛苦,耐心劝慰道:   “你身子太弱了,这事会耗费很多力气...”   顾笙嘴唇颤抖:“我...”   “没关系的。”应怜道,“我和苏青木已经说好了,我们去就好,你今晚就好好睡一觉。”   他看见顾笙还想说话,抢先道:   “你也不希望他出来以后,看到你这个样子吧?”   顾笙一听到晏辞,果然安静下来,他用力咬着嘴唇,呜咽着摇了摇头。   应怜道:“那就听我的,今晚好好睡。”   ...   应怜到了黄昏的时候便出了门,顾笙趴在门边看着他离开。   应怜在镇上的名声一直都很不好,就是因为他为了和整日打他的夫君和离,即使在衙门前长跪着不起来,也要将他前夫告官。   这在顾笙看来是一件很勇敢的事,可是显然镇上的人不这么想。   他们虽然当面不会说些什么,可是私下里皆是议论纷纷。   甚至家里有小哥儿的人家都教导自家儿的哥儿:别向他学,明明忍一忍就过去的事,偏偏闹得全镇皆知,你看他和离后谁还敢要他?一个哥儿家的整天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唯一理解应怜的就是他阿爹,他阿爹从来不会说什么,如今或许还要多一个顾笙。   应怜知道那些机坊的哥儿表面上与他交好,实际因为怕他才这么做的,背地里不一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顾笙是应怜在名声“臭”掉之后,唯一愿意和他交好的哥儿。   刚开始见到顾笙时,是在镇上的机坊,顾笙那时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头发在阳光下呈现一种淡褐色,皮肤白的发光,像是照着晴光的晨雪。   整个人看着有些瘦弱纤细,身着粗布衣裳却依旧显得精致惹人怜。   不过就是笨了点,被人欺负都不会回怼,只是沉默地坐着。   应怜没看过去,就帮他把欺负他的人骂了一通。   顾笙是那种难得的表里如一的人,单纯而善良,遇到欺负都不知道怎么告状。   这让应怜想到出嫁前,那时自己也不是人人口中所谓的悍哥儿,相反他活泼开朗,也很憧憬成亲后的生活,然而最终却是如此令人失望。   所以当他见到顾笙依偎在他夫君的怀里,一个干净单纯的小哥儿可以被另外一个人保护的如此好,这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很久以前便不再相信的某些感情。   所以他想帮他的好朋友一次,不是为了晏辞,只是为了顾笙。   ...   苏青木此时已经换上一身深色的短打装扮。   他手里还拿着把撬棍,扛在肩头,要不是长得正气,别人都要以为他要去找人打架。   苏青木一转头就看到,一个眼睛的哥儿非常准时地在约好的时间出现在他面前。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西山,白檀镇被笼罩在一片夜色下。   月黑风高,孤男寡哥。   “你还真来了?”   苏青木有点不可思议,本来已经做好自己一个人去的准备。   应怜一挑眉:“我看着是那种不守信的人?”   不知为何,苏青木一看到他挑眉,就联想到苏白术挑眉时的样子,于是有那么一点儿心里发怵。   “不是。”他诚实地说,“你只要别害怕就行。”   “我不害怕。”应怜学着他的样子,“你别害怕就行。”   “...”   这哥儿怎么这么硬,明明是关心他...   话不投机,应怜看着他肩上扛的形似撬棍一样的物什:   “...你拿这个东西做什么?”   苏青木一脸高深莫测:“今晚成败就靠它了!”   -------------------------------------   村子的东边有一块儿坟地,坟地旁边有一个义庄。   村子里或是镇上的人去世了,一时又没钱买棺材下葬,一般就会暂时放在这里。   如果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或是半路猝死的旅人,为了避免影响镇上百姓的生活,官府会让木匠做一口薄棺,将其安放在义庄内,写下告示等家属过来认领。   所以大家都谣传义庄里面都是枉死的,或是无家可归的人,经常有村里的小孩说在义庄附近见过鬼。   这义庄地处偏僻,隔着百十亩农田,穿过一片小树林才能到,寻常人家都嫌这里晦气,没事是万万不敢来的,就连看管义庄的人都是草草挂个锁了事,等到有人死了才会开启。   苏青木和应怜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   月光之下,陇田之内的水光波光粼粼,远处的树林不时有夜猫子发出似孩啼般的声音从他们头上飞过。   明明才是初秋,但苏青木走着走着,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往后看了一眼一直不说话的应怜,实在没忍住:   “你,你冷不冷啊?”   “不冷。”应怜看了他一眼,“你害怕?”   “...害什么怕,我就是问一句好吗?”   继续话不投机,两个人沉默着往前走。   等到身旁路过一大片长势繁茂的稻田,田里稻子长势极佳,然而竟然还没有人收割。眼看着沉甸甸的穗子几乎垂到地上,苏青木有点心疼,忍不住道:“这是谁家的稻子,怎么还不收?”   应怜看了一眼:“晏家的。”   苏青木一滞:“晏辞家的?他家还有田?”   应怜无奈地摇了摇头:“镇上最好的几百亩地都是他家的好吗?”   苏青木“啧”了一声,不禁感慨起来,没想到晏辞这小子家里这么有钱,以前还真是个二世祖,几百亩田,哇...   应怜看着他几乎要走岔,用手戳了他一下:“你看路。”   苏青木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有些费力地盯着地面,每一步都小心谨慎。   但即使这样走,脚步依旧越走越偏。   这田埂本来就不宽,苏青木生怕他一不小心脚一滑就摔进旁边的田里。   他皱了皱眉,然后将一直扛着的撬棍往他那边递了一下。   应怜因为只有一只眼睛,又因为经常要干刺绣之类的精细活,眼睛不太好,一到夜里便只能看个半清,他这一路上都走得颇为费力,然而一直一声未吭。   直到眼前递过来一个棍子。   应怜看了棍子的那一头的苏秦木,知道他的意思,却是想也没想的避开了:   “不用。”   “哎。”苏青木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犟的哥儿,看他倔强地避开自己往前走,赶紧叫住他,“你抓着另一头,跟着我走,不然一会儿你要是掉下去了,耽误时辰不说,到时候我可不负责捞你。”   应怜心想,谁用你捞啊?   苏青木却赶了上来,一副他若是不接着棍子,他就不放弃的样子。   应怜停下了脚,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人似乎也跟自己一样犟后,最终犹豫了一下,伸手抓住了另一头。   “这不就得了。”苏青木走到前面开路,等过了农田,到了小树林的时候已经午夜了。   进树林前,苏青木心虚地看了一眼头顶的月亮,又看了看身后沉默的哥儿,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就钻了进去。   他一进树林,就感觉周围的温度似乎又低了些。   这林子到了晚上伸手不见五指,跟别提头顶上一直有不知名的鸟嚎叫着飞过,掠起周围树冠不断发出“沙沙”的声音,苏青木觉得更加冷了。   于是他每走几步,就得回头看看应怜还在不在。   应怜握着手里的棍子,时不时感受到前面的人回头看自己,终于忍无可忍:   “你总回头看我做什么?”   苏青木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你说句话啊...”他弱弱地开口,“你不说话,我还以为我后面...”   跟着个鬼...   应怜翻了个白眼。   是谁来之前信誓旦旦让他别害怕的?   他懒得理他,要不是自己眼睛不太好,早在前面开路了。   两人就这样互相嫌弃中穿过了树林,又走了一会儿,苏青木终于看到那片坟地,以及坟地旁一个有些年头的老旧祠堂样子的建筑。   他俩走到近前,苏青木正要拿出撬棍开锁,忽然发现门锁竟然是开了的?   他倒吸一口气,赶紧拦住要上前的应怜。   “坏了!”苏青木压低声音指了指里面,“有人在里面。”   应怜停下脚步。   苏青木屏住呼吸,小心地将门开了一条缝,然后朝里面看去。   一股腐朽而潮湿的味道顺着门缝涌出。   只见义庄之内的空地上,摆放着数个方形的物体,他一一看过去,等到看到最里面的棺材时,忽然身子一僵。   只见里面放着的棺木上面,隐约趴着个影子。   看着身形苗条程度,竟然还是个女人!   荟儿!   这一看之下把他吓得差点跳起来,要不是应怜在他旁边,他都想关上门转身就跑。   应怜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低声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话音未落,苏青木一把死死捂住他的嘴。   应怜只感觉到一股大力袭上面门,于是下意识一拳朝身后人腹部以下打了过去。   等到身后的力道松了,伴随着一声倒地的闷响,应怜沉默着转过身。   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在满地打滚。   “...不好意思哈,下意识就...”   苏青木顾不得痛,直接蹦了起来:“你小点声啊,里面有——”   “鬼”字还没说出口,身后义庄的大门“砰”地打开了。   苏青木震惊地看着苏白术从里面走了出来。   苏白术肩上还扛着一个撬棍,一眼就看到他坐在地上,皱着眉道:   “你喊这么大声,有鬼也被你吓跑了。”   苏青木简直要疯了:“你怎么在这儿?!”   “你管我借撬棍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了。”苏白术叹了口气,“拜托,从小到大,哪次不是你说前半句,我就能猜你后半句?”   苏青木仍旧不可置信:“那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晚一点儿,以为你会比我先到呢。”   她看了看苏青木,又看了看应怜,也没问为什么他们两个来得这么慢:   “先别说那么多了,抓紧时间。”   应怜也不多话,跟着她就走了进去。   苏青木看着她们两个一前一后进了义庄,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也跟了进去。   ...   苏白术一直走到最里面,刚才蹲着的那副棺材跟前,用手指了指:   “就是这个。”   他们三个人站在棺材面前面面相觑。   苏青木有点迷茫:“你怎么知道是这个?”   苏白术指了指棺材外表的漆:“漆是新刷的,棺材刚做出来不久,而且看这棺材的大小,不会是男人。”   苏白术和应怜一起看向苏青木。   作为三人中唯一的男人,这种体力活自然是交给他的。   苏青木抿了抿唇,上前举起撬棍。   “等一下。”   苏白术赶紧拦住他,将手里一包工具递给他,打开一看,里面有锤子,有锥子,有凿有削,一应俱全...   “...”苏青木无语地看了一眼苏白术。   准备的还挺齐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这方面的经验。   ...   余荟儿的棺材自从仵作验过尸后便停放在此,是因为温氏没有足够的银钱给她选一块儿好坟地。   苏青木站在她的棺材前,之前听了晏辞说仵作有问题的话,他一心想要给其伸冤,才做了这个计划,准备开棺找些蛛丝马迹。   然而真的到了眼前,面对着她的棺材,却是迟疑着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他知道这样很缺德,况且里面还是他喜欢过的姑娘。   此时若不是人命关天,他也不会作此下策。   苏白术没有说话,走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她轻声道,第一次用如此温和的语气说话。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重要,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把晏辞救出来。”   “而且就算是余荟儿,也一定希望人们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苏青木听完她的话,深吸了几口气,不再迟疑。   寂静的义庄里只能听到棺材板被一点一点启开发出的刺耳摩擦声。   因为余荟儿的案子还没有告破,所以此时棺材并没有钉上钉子。   然而撬开四个角后,苏青木还是重重喘息着,额头上全是汗地跳下来。   “现在呢?”他喘着气问苏白术。   苏白术不再迟疑:“开棺!” 第102章   苏白术从怀里麻利地翻出来几块布,然后分给两人。   苏青木看了看她,只见她将布紧紧地蒙在口鼻处,在脑后紧紧地系上。   接着她率先上前,声音隔着布传出来:   “过来,咱们得把它推开。”   苏青木和应怜学着他的样子蒙住口鼻,接着与她站到同一个方向,苏白术和应怜推脚,苏青木推头。   三人同时用力气,铆足了劲,硬是将那棺材推开一条缝。   棺盖一挪,一种难闻的气息顿时从里面散了出来。   随着棺盖落地的一声巨响,整个义庄似乎都跟着抖了一下,房檐上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落。   三个人即使遮住口鼻,依旧是不约而同地往后齐刷刷退了几步。   黑洞洞地棺口如同一只空洞的巨大眼睛。   三个人站在原地,互相看了一眼,应怜是这里面唯一一个不认识余荟儿的人,其他两人心里难免有些抵触,不管这人生前跟自己关系如何,看到熟悉的人去世后的脸,绝对不是一种舒服的感觉。   苏青木回头看着那推开一条缝的棺材,迟迟未动。   苏白术最终第一个走上前,将带来的灯笼举高,就着发出的微弱的灯光,皱着眉往里看去。   苏青木咬了咬牙,也跟着上前往里看去。   棺材里面的余荟儿安静的躺着,身体还像几日前那般,只是身上换了新的衣服。   此时虽是秋季,然而尸体上逐渐散发的味道已经一点点弥漫出来。   苏白术想了想,对苏青木道:“...我们得把她抱出来。”   苏青木瞪大眼睛,像看鬼一样看着她:“不是,你有毒吧?”   苏白术“啧”了一声:“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调查这事的吗,那不成费半天劲儿打开,就是为了看一眼?”   “那不然呢,你还想怎么样?”   两个人一时争论不休,然而苏青木梗着脖子绝对不同意,于是到最后苏白术还是妥协了。   她举起灯笼,将光亮集中在余荟儿脖子处的青紫上,然后扯了块儿深色的布包上手指,小心地探进去在她颈上蹭了一下。   余荟儿脖子上的青紫被她这么一层,竟然颜色更加深,看着分外可怖。   苏白术收回手,看着神色布料上擦下来的一抹白色的粉状物,脸色有些凝重。   “晏辞说的对。”她说,“她脖子上的掐痕被人用粉掩盖住了。”   致死的掐痕会随着死去的时间变长而颜色加深,但如果被用东西遮盖住,颜色就不会那么明显,让人误以为其是刚刚留下的。   苏青木低声道:“所以在这儿之前,有人...杀了荟儿,然后把她跟晏辞放在一起,就是为了嫁祸晏辞?”   他声音有些微弱,在小镇上生活了一辈子,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而且杀一个人,就为了嫁祸给另一个人,什么人这么丧心病狂?   苏白术沉吟着,摇了摇头。   “明天就要开审了。”她道,“咱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找到证据。”   苏青木“啊”了一声,指着她手里的布:“可是证据不就在这儿吗?”   “光凭咱们几个一张嘴,谁会信啊,而且他们既然敢收买仵作,要不有钱,要不有权,肯定不是咱们几个能对付的了的。”   苏青木本来略微放松的神情又紧张起来:“那怎么办啊?”   苏白术想了想:“我明天早上出镇一趟,等到公堂上时,你们一定要拖住他们,延缓判决时间。”   苏青木和应怜相互看了一眼,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直没说话的应怜往前走了一步,也往里看了一眼。   不同的是,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余荟儿脖子上的青紫上,而是落在她身上的衣服上。   那是一套明显崭新的衣物,这是因为入殓之前,为了让死去的人安心离开,家里人都会为死者换上生前最好的一件衣服。   然而此时,应怜看着那身衣服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这衣服...”   苏青木看向他:“衣服怎么了?”   应怜抿着唇,指了指余荟儿身上的衣服:“你们看这个料子。”   苏青木感觉头都大了,心想:“赶紧直说吧祖宗,我这一晚上光听你们在这儿说谜了。”   “没什么,因为这是蜀地的锦缎,镇上很少有人穿,我还是在好多年以前见过一次。”   苏白术道:“以余荟儿的家境,不应该买的起这样的布料吧?”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   “夫君,夫君——”   晏辞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   他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手指上传来的痛感迫使他从昏沉之中睁开眼。   眼前依旧是昏暗狭窄的牢房,随着他的清醒,各种令人不舒服的味道重新侵袭他的鼻子。   晏辞躺了一会儿,从前他这只只闻各色香料的鼻子,如今竟然也有些习惯了这里。   “顾笙...”   他勉强从干草堆上支起身。   等到终于坐了起来,才发现牢房门前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人。   不是顾笙,也没有人喊他,原来是错觉。   他低头轻轻咳了两声,重新靠在墙上,双手有些无力地耷在干草堆上,先前修长的十指几乎肿成了原来的一倍宽。   大概是怕他伤口感染病死,或是被人发现什么端倪,那些衙役还“好心”地拿纱布给他裹了裹。   晏辞把头靠在墙上,因为饥饿而感到阵阵发晕。   他就这样仰着头靠在墙上,半睡半醒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耳朵终于捕捉到外面传来的声音。   接着是临近的脚步声,有人把他从地上大力拽了起来,接着手腕脚腕上被上了冰冷沉重的镣铐,沉甸甸压着他的腕子,本就伤痕累累的手几乎抬不起来,随后有两个人架着他将他带出了牢房。   晏辞这时才勉强恢复神智。   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第三次升堂。   如果苏青木他们在外还没有找到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可能就要面临受刑。   若是刑后自己还是不招,大概就要被送去县里了。   不,应该到不了那一步,查述文一定会用尽办法将他屈打成招。   晏辞闭了闭眼,他此时倒是没有太多为自己担忧,反而他担忧的是顾笙。   也不知道这两天听没听自己的话,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万一自己出了什么事,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   两个衙役将他放在公堂冰冷的地面上。   他身上这件衣服是新换的,是犯人穿着的囚衣,虽然这衣服极其羞辱人,可这衣服有些长的袖子却恰到好处盖上了他满是伤的手指。   晏辞抬头看了看上方。   中间依旧是端坐着的白伯良,还有一旁用看死物般的眼神看自己的查述文。   身后一直传来不休不止的说话声,那是前来围观的镇上百姓。   晏辞没有回头去看,也不想听那些人再说自己什么。   顾笙几乎是天不亮就在衙门前面等着,在衙门开门的时候,他身后密密麻麻看热闹的人一拥而上将他挤到最前面,人人都想知道这案子的处理结果。   应怜在他身边握紧他的手,低声安慰着。   顾笙没有说话,也没有听进去应怜的话,他的目光此时全部落在堂下,他的夫君身上。   短短几日,他的夫君除了有点消瘦外,风姿依旧如先前一般清隽。   可顾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隐隐不安,他总觉得夫君在牢里出了什么事。   惊堂木一声响。   依旧如前两次一样,王猎户上前将自己那天的经过绘声绘色说了一番,说自己眼睁睁看到两人上了山。   他话说完,温氏母子也跟着跪下来哭述,要将晏辞绳之以法,为自己的女儿报仇。   晏辞也依旧说了不是自己做的,绝不承认。   案子继续胶着着。   唯有一点不同。   晏辞的态度终于惹怒了查述文,他看着晏辞,仿佛看着一只阻挡他官路的拦路虎,恨不得立马将此人判刑才好。   “白大人。”他转过头对白伯良道。   “下官认为此人行事恶劣,恐吓勒索在先,奸杀民女在后,证人证据皆在,却绝口不认,毫无悔过之心。”   “此等德性卑劣之人若不严肃处置,定会影响镇上民风。下官认为,理当处刑。”   处刑两字一处,众人哗然。   顾笙更是腿脚一软,若不是应怜扶住他,他几乎摔倒在地。   他勉强站住脚,脸上已是惨白一片,咬破的下唇在口中泛出阵阵腥甜。   他听着身后的百姓议论纷纷: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像他这种条件,镇上什么姑娘哥儿娶不到啊,偏偏做这种事...”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哎,说不定就是好这口...”   那些无端猜测如同一把把利剑插入他的心里,顾笙不敢想象晏辞听到这些会多难受。   但更难受得是自己。   他可以忍受别人骂他辱他,可他不能让他们这样说夫君。   他看着晏辞孤零零的背影,和一身单薄的囚衣。   那些诋毁的话,使他心里升起的焦虑无措变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   下一刻,众人错愕地看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哥儿猛地挣脱身旁哥儿的手,硬是推开上前拦他的衙役。   接着疯了一般冲到堂下,“噗通”一声跪到晏辞身旁。   他双眼通红,满面泪痕,却是伸出双臂紧紧抱住身边的人。   无论那些衙役怎么威胁喝骂,甚至上前拉扯他,小小的哥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死也不肯松开他的夫君。 第103章   晏辞错愕地转过头。   身边的哥儿明明因为害怕而浑身颤抖,可是此时在一众衙役的怒骂下,依旧用尽全力抱紧他,似乎想将身上的暖意一丝一丝全部传到他的身上。   在晏辞的印象里,顾笙在他面前,一向乖巧地像只小动物,还是需要人照顾和保护的那种。   他在人前说话也是软声软语的,要他在外面大声说话都要脸红,更别说何时有过这样的举措。   那几个衙役上前想要拉走他,顾笙眼尾通红,死死抱着晏辞就是不肯松手。   直到有个衙役上前扯他的胳膊,那人力气实在太大,顾笙被他向后拽了一个趔趄,然而他立马疯了一般伸出双臂去握住晏辞的手。   然而他实在敌不过那人的力气,被拉扯着眼看就要从晏辞身边被拖走,终于失控般崩溃地哭了起来。   “让我跟夫君在一起吧!”   他脸上泪水不停顺着面颊落下,不断摇着头呜咽哀求道:“求求你们让我跟夫君在一起吧!”   声音凄婉非常,以至于堂下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人们都忍不住闭了嘴,震惊地看着堂上死死抱着自己夫君的哥儿。   谁也没想到,这哥儿明明看着柔弱不堪的样子,可是偏生不知哪来的力气和决心,宁可冒着挨打的风险也要和他的夫君在一起。   他哭得实在太过可怜,很难让人不动恻隐之心。   一直坐着的白伯良到底有些于心不忍,犹豫了一下朝几个衙役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让他待着,你们退下吧。”   几个衙役这才松开手退回原来的位置。   顾笙身子还在不住发着抖,后面拉着他的力道一松,立马缩回晏辞身边。   他十指紧紧攥着晏辞的衣服,指节发白凸起,将头埋在晏辞的怀里,几乎是在用尽全部力量抱着晏辞。   晏辞难过地看着他脸上的惊惧和泪痕。   他探了探手指,然而腕上沉重的镣铐限制了他的动作。   他嘴唇动了动,想像以前那般说点儿什么来安慰他,可是如今他沦落这步境地,实在说不出什么能安抚他的话,更何况此时此刻言语实显得在苍白而徒劳。   他没有开口,可是顾笙却仿偏偏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更加用力地抱住他。   “我不怕。”顾笙紧紧贴着他,泪水沾湿了他的衣服,颤抖着声音却无比坚定,好似在回答晏辞,也好似在与自己说话,“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晏辞终究是说不出话来。   从心底不断翻涌上来的重重悲伤,不止来源于顾笙那让人心疼的哭声。   而是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只是自以为能保护他。   能将他护到现在,只是因为他从前从没有与官吏打过交道,如今他才发现在这些人面前,他不仅保护不了他,甚至他自身都难保。   这世间没有什么比“无能为力”更让人感到悲伤失落了。   ...   查述文冷眼看着堂下的人,神情上不仅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嗤之以鼻。   他用手指着晏辞,神情倨傲,笑道:“你看你这罪人,品行不端死不悔改也就罢了,看看,如今还要连累你的家眷,简直不配为人。”   晏辞抬眼看向他:“大人一直说我是罪人,无论我怎么说有冤都一口咬定我是凶手,就连调查也不甚仔细。”   他顿了顿:“如此行事,难不成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缘由?”   这句话本是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话音未落查述文脸上就变了颜色。   “大胆!”他眉毛竖起指着晏辞怒道,“本官是奉命查案,你这罪大恶极之人还敢当堂污蔑本官,实在天理难容。”   他高声道:“来人,杖责五十!”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气。   这杖刑五十不得先去半条命,不死也残废?   眼看着衙役又要上前,顾笙浑身发抖再也控制不了恐惧,猛地跪下不停朝着他们叩首,声泪俱下:   “求大人,我夫君真的没有杀人,不要打他!求求你们不要打他!”   应怜眼看着顾笙挣脱自己的手冲了出去,他咬着唇转头隔一会儿就看看外面,只见苏青木和苏白术的身影还没有出现。   这对兄妹一大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昨晚分开时到现在也没回来。   他攥了攥拳,转回头高声对一直围观的人群喊道:   “你们又不是不认识他们夫夫,平时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清楚吗?如今明摆着是有人陷害他,这案子查也不查,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他受刑?就不怕以后这种事落到你们头上?”   许是顾笙的哭声太过哀恸悲戚,人群中早已有人不忍,应怜这一句话在人群中仿若激起层层涟漪的石头。   “...会不会真的有冤屈啊,那哥儿都哭成那样了...”   “他们这是不是属于屈打成招啊...”   晏辞一把将还想磕头的顾笙拉回到怀里,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把他按在怀里,抬头沉声道:   “查大人只是此次案子的佐官,下令行刑这种事好像不在大人行权范围吧?”   他话音刚落,堂上查述文脸色便已经阴沉下来。   晏辞的这番话简直精准地戳到了他的痛处,他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结果混到现在也只是个九品的佐官,比那些不入流的平民也就高一点儿,而自己一直看不上的白伯良,偏偏这无能之辈还比自己高一级。   这话若是放在往常也就罢了,此时在公堂上被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简直在打他的脸。   查述文冷笑道:“事到如今还妄想狡辩,本官已经奉白大人之命佐理此案,自然有权力对你这犯人用刑。”   晏辞看他这幅样子,眯了眯眼。   原本自己还以为与他无冤无仇,不知他对自己哪来的恶意。可是如今见其这副表情,明显是被自己踩到了痛处。   晏辞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眼睛一转,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一旁的白伯良:“白大人仁德,在镇上任里正多年,又是本案的主官,镇上百姓自然敬之爱之。”   “今日有大人在场,自然不会看着这屈打成招之事发生,况且张知县月前巡视白檀镇时还说过莫要助长滥权之风,草民烦请白大人明察三思。”   这几句话直接提醒了一直坐在一旁搅混水的白伯良,他才是本案的主官。   而且也是提醒他,他若是继续搅混水,或是看着查述文滥用私刑无动于衷,张知县若是知道此事,以其刚正的性格,定会彻查此事,第一个问责的肯定是身为主官的他。   白伯良本来依旧如前两次那般看着这闹剧,此时一听到张知县和自己的名字,果然坐直身子,额头上眼见又开始冒汗。   他看了看面色如常的晏辞,又看了看一旁满面铁青的查述文,打了个哈哈:“啊,这个啊...查大人,这晏辞到现在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想来此案没有想象的那般简单,这动刑的事情还是谨慎为妙...”   此人平日没什么政绩也就罢了,搅混水上却是把好手。   查述文眉毛几乎拧了起来,没想到这刁民还认识张知县,还在这个时候将其搬了出来,他一脸正气地沉声道:“虽说如此,但人命关天之事不得不审,还请大人以民为重,还那受害女子一个公道。”   晏辞在心里冷笑,觉得此人简直虚伪至极,面上表情看着还真像一个爱民的好官,这个时候说以民为重,在牢里对自己动私刑的时候怎么不说他是民?   而且公道?所以他晏辞的公道就可以不值一提,他在牢里被打死活该?活该成为他升官的垫脚石?   一想到此处,手指上又隐隐传来抽痛的感觉。   晏辞抱着顾笙的手指紧了紧,他垂下眸子,面上虽不动声色,可看着怀里的顾笙还像受惊的小动物般惊惧地抽噎着,心头沉重的不得了,心里第一次产生如此大的怨念。   查述文明显不想就此放手,还想再说什么,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众人皆闻声看去,只见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肩上扛着一卷草席,几乎是撞开人群冲进来的,后面还跟着一众骂骂咧咧追着他的衙役。   他冲到堂上往前一跪,直接把那卷草席放到了众人面前,吼道:   “大人!此案有冤情!”   他这句话刚喊完,就被后面几个追过来的衙役七手八脚按在地上。   晏辞回头看着他,正是苏青木,不过不知道他跑去了哪里,此时身上仿佛掉到坑里一般,满脸满身都是土,脸上还有几块淤青。   晏辞又转头看向身前那一卷草席,心想:不是吧?   白伯良倒吸一口气:“你,你又是何人?”他的目光也落在草席上,“这...”   几个追过来的衙役忙回道:“回大人,这人在镇上偷偷摸摸扛着卷草席到处乱跑,看着不像好人,谁知道他会一路跑到这来...”   他们下面的话还没说完,苏青木已经挣脱开一个衙役的手臂,直接把那草席翻开了,里面正是死去多日的余荟儿。   这一下子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纷纷往后退去,刚才被他撞得人吓得直拍衣服,生怕染上什么晦气之物。   一旁温氏母子见此更是尖叫起来,温氏一副想扑上来掐死他的样子,直接昏厥,余庆则惊恐地看着他。   苏青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土,朝着白伯良道:“大人,荟儿她身上的伤痕有问题,她不是当天晚上死的,她是那天晚上之前死的!”   白伯良被他这一通操作搞得头都大了:“什么这天晚上那天晚上的?”      查述文更是一脸怒意:“哪来的疯子扰乱公堂,还不赶紧拖下去!”   几个衙役还没动手,门外又传来一个声音:“住手!”   这回是个姑娘的声音,众人再次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引着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白伯良一见这老人,奇道:“严仵作?”   这个老人正是衙门里先前的仵作,在衙门里干了三十多年,验过几百具尸体,非常有声望,两个月前因为年岁已高还乡,如今不知怎地竟然又回来了。   而在他还乡以后,接替他的年轻一些的尚仵作,正是验余荟儿尸身的那个,今日不知为何没有到场。   大家谁也没想到这两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白术却是上前一步:“禀大人,民女认为本案死者的死亡时辰有误,为了防止案情错判,无辜冤枉好人,所以特地请严老过来重新验尸,请大人明察。”   查述文冷笑道:“哪来的自以为是村姑?这公堂之上是你们过家家的吗?尸体想搬就搬,想验尸就验尸?”   他指了指苏白术苏青木,又指了指晏辞,了然道:“我看几个小毛孩,跟这罪人是一伙儿的吧?来人,都给我押下去。”   几个衙役刚要上前,人群里的应怜又大声道:“为什么要把把人押下去,既然人不认罪,说明是有冤屈,当大家伙儿的面演验一次,让大家都看看结果到底是什么,如果心里没有鬼,有什么不敢的?”   他这么一带节奏,围观的人纷纷点头。   本来是来看热闹的人,先是对顾笙抱着同情,现在又觉得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于是人群中有人出声道:   “大人,你就再验一次吧,万一真的有冤屈呢?”   “对啊,大人,再验一次吧!”   白伯良眼见这些人呼声越来越高,和查述文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个想法:此时再将人押进牢,不仅他们几个不服,恐怕连围观的百姓都要有不满了。   最终白伯良选择妥协,摆了摆手:“哎,那就再验一次吧。”   两个衙役抬着余荟儿的尸体去了堂后,严仵作应声而去。   查述文脸色铁青,看着站着这几人,似乎没想到这镇上还有这么多人因为一个晏辞站出来反抗官府。   那边温氏母子依旧哭个不停,温氏醒过来以后一直在骂苏青木擅自开棺的事,王猎户则站在一旁,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再没有之前到处与人说自己看到的场景。   一个时辰后,严仵作终于从后面走过来。   堂上堂下所有人的心弦都绷紧了,严仵作走到堂前恭恭敬敬行了一揖。   白伯良清了下嗓子开口:“严仵作,验尸之后可有什么发现?”   严仵作毕恭毕敬道:“回大人,这余氏生前的确是被人掐住喉咙致死。”   查述文拧着眉:“这都是大家知道的事就不必多费口舌,你赶快说她到底是死于几时?”   严仵作道:“按照小吏的观察,当是死于七天之前。”   此话一出,晏辞轻轻吐了口气。   查述文厉声道:“你可看仔细了,确定没有说错?”   严仵作道:“回大人,小吏行此事已有三十载,所过手的尸身超过百具,这等简单的判断死亡时辰的事,小吏断断不会叛错。”   余荟儿死于七天前,而晏辞入狱至今已有五天。   也就是说,晏辞那天雨夜分明是和一具尸体待了一晚上,所以杀她的不是晏辞。   白伯良“啧”了一声:“那之前的尚仵作说余氏是死于五天前,又是为何?”他唤来一旁的衙役,“去把尚仵作带来。”   那衙役有点为难地说:“大人,尚仵作告病回家已有三天。”   “...”   白伯良大力拍了拍桌子:“那就赶紧差人去他家里把他叫回来!”   衙役赶紧领命去了。   查述文看了堂下诸人一眼,沉声道:“就算如此,也证明不了什么。”   此话一出,本来已经松了口气的众人皆是一惊,只听查述文道:“那天晚上分明有人见你与一红衣女子一同上山,这件事你又要如何解释?”   晏辞道:“草民没记错的话,当时王猎户说的是草民和一女子一同上山,如果余姑娘那晚已经不在了,那草民又是怎么和她一起上山的,大人不觉得这个证词很矛盾吗?”   查述文冷冷看着他,突然喝道:“王丁!”   王猎户从先前脸色就不怎么好看,此时一听到喊自己,吓得脸色一白,赶紧上前跪下:“小,小人在。”   查述文道:“你那天说的看见晏辞与余氏上山之前,到底是怎么来的?”   王猎户哆哆嗦嗦道:“大,大人,小人确实看到一男一女,但,但是...”   他瞥了晏辞一眼,没敢往下说。   查述文拧着眉:“公堂之上,有什么实情全部一一道来不得有半点隐瞒!”   王猎户赶紧叩首:“是是!”   他直起身指着晏辞:“小人是看到一男一女不假,但并不是并肩而行,而是男的抱着女的!”   晏辞简直要被气笑了:“你先前还说看到我们亲亲我我,如今就成了我抱着她?”   王猎户赶紧磕头:“回大人,草民当时天黑,其实没看到他们做什么,说不定是他之前杀了那女的,然后去山上想要埋尸,结果恰巧赶上下雨,就在山腰屋里留宿,然后被发现再谎称自己是被人陷害!”   此话一出,除了有些过于惊世骇俗之外,竟然也有些逻辑在里面。   查述文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倒也并非不无道理。”   还并非不无道理?!   晏辞无语,他知道这人是打定主意想判自己个什么罪,赶紧结案,所以压根不准备理清这里面的某些可笑之处。   而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道:“他撒谎!”   声音不是很大,甚至还有些颤,可是因为出现的太突兀,还是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这已经是今日第三次被扰乱公堂,以往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以至于白伯良和查述文的脸色都非常不好看。   在他们看来,这场原本是走个过场,打几板子定下结果就能散场的案审,所以压根没想到会这么热闹。   那王猎户原本还是跪着的,一听到这个声音,直接直起身子朝后看去,当看到人群再次让开,露出里面的人时,脸上由震惊到愤怒。   他咬着后槽牙把声音逼出来:“你他娘的在这儿干什么,找死是不是?!”   来的人样貌秀丽,身子却极为瘦弱,正是先前求过晏辞帮忙的乔哥儿。   那乔哥儿走了进来,依旧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被王猎户这么一吼差点跑回去。   然而他在原地顿了片刻,似乎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咬着唇快步上前“噗通”一声跪下。   白伯良问道:“你又是何人?”   乔哥儿还没开口,王猎户就抢先道:   “大人,这是小人的夫郎,脑子有点问题,成天神神叨叨的,小人这就让他回去。”   他回过头威胁地看了乔哥儿一眼。   乔哥儿看到他的目光,浑身打一个激灵,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晏辞身上。   晏辞微微侧头,朝他微不可闻地点了下头。   乔哥儿看到他的动作,终于攥紧拳头用力咬了一下下唇,下定决心豁然抬头,高声道:   “小人要告发王猎户说谎!”   “你要告发你夫君说谎?”查述文冷笑一声,看着他的眼神满是鄙夷,“镇上怎么还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哥儿,一点儿夫道不守,竟然敢当庭告发自己的夫君?”   乔哥儿十分害怕的瑟缩了一下,然而还是颤声道:“对,小人要告发他撒谎,因为他那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出门!”   这哥儿本来看起来有些神情恍惚,但不知怎么的。一说到此,忽然变得十分亢奋。   不等有人反驳他,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把将自己的两条长长的,明显不合身的裤腿拉起,露出里面两条瘦弱的小腿。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气。   只见他两条瘦的像成年男子手臂粗的小腿上一层覆一层,青色紫色纵横交错,全部都是可怖的伤痕,伤疤叠着伤疤,几乎将皮肤原本的颜色掩盖殆尽。   这一看便是被人打的,而且有些伤口甚至还在往外泛血,明显受伤不久。   乔哥儿此时声音都变得尖利许多,说出的话更是令人骇然:   “那天晚上他把我按在床上打了一晚上,根本就没时间出门!他能看到什么?!”   众人愕然,可是眼看着乔哥儿身上可怖的伤痕,根本没人会怀疑他在说谎。   王猎户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似乎完全没想到乔哥儿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把自己打他的事说出来:   “你,你竟敢...”   他怒吼一声,站起来就想过去打他,乔哥儿一声凄厉地尖叫,吓得蹲下缩起身子。   将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也不知平日里王猎户对其怎样下重手殴打,不然他何以惊惧至此?   好在王猎户还没起身就被衙役按了回去,他语无伦次指着乔哥儿:“大人,他胡说!他脑子有病!别听他的!”   白伯良皱了皱眉,此时总算有些恢复状态:“他胡说?那他身上的伤痕难不成是他自己打自己?”   王猎户这下无话可说,咬牙瞪着乔哥儿,似乎下一步就想冲上去撕了他。   乔哥儿则缩在晏辞的一侧,不停打着哆嗦。   晏辞直了直身子,将王猎户想杀人的视线隔开,看着白伯良道:“大人,这所谓的人证分明是在胡乱编造。”   “但是看这位王猎户先前信誓旦旦的样子,说不定知道些什么。若是想尽快结案,草民建议仔细审问此人,一定能得出关于余姑娘被人谋害的线索。”   白伯良点了点头,如今看来似乎也只能如此。   那王猎户一边嚎叫着一边被拖了下去,就算到了这一步,他的眼神中惊异依旧远大于恐惧。   他似乎完全没想到,一向懦弱不敢反抗任打任挨的乔哥儿,会突然在公堂上揭发自己。   伴随着王猎户不断远去的喊冤的声音,公堂上又陷入寂静。   就在这时,方才出门寻尚仵作的衙役回来了:   “大人,尚仵作三天前就出了镇,此时已经不知去向。”   此话一出,白伯良抬手揉着额头,他身边的查述文脸色更是十分难看。   也就是说,他先前还言之凿凿的罪行根本不成立,仵作跑了,人证撒谎,那根所谓“凶器”的棍子也说明不了什么,这一切分明就是有人陷害晏辞。   眼看着这场闹剧快到了尾声,白伯良只能出口安抚了堂下各位,说一定会尽快查明真相。   晏辞手上的镣铐全部被人取下,顾笙抹了抹泪,扶着他站起身。   站起身的晏辞没有急着离开,目光再次落在查述文身上。   此人却是看也没看他,之前还把他如何作案说的条条是道,如今知道他是被人陷害,便绝口不提自己在狱中的所作所为。   晏辞眯了眯眼。   ...   退堂声起,众人退散。   晏辞在顾笙的搀扶下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外走,他还没走到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站住。”   晏辞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只见查述文面上表情不变,走上前。   两个人面对面而立,晏辞本以为他会说什么,在狱中是他求证心急,让自己不要告发之类的话。   然而等他有些阴鸷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响起,晏辞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牢里的事,你若是敢跟人提起半个字,本官就让你在这白檀镇上吃不了兜着走。”   晏辞看了他一眼,扯了下嘴角,什么也没说。   他转过身拉着顾笙的手,在他搀扶下慢慢地离开了衙门。   等到他途径衙门门口的升堂鼓时,忽然弯下身拾起鼓槌,接着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照着鼓面狠击三次。   隆隆的鼓声再次响在衙门上空。   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人听到这震耳的鼓声,都停住脚步,震惊地转回身。   只见晏辞将那鼓槌往旁边一丢,看了一眼面色发白的查述文,高声对还未离开的白伯良道:   “大人,草民也有冤屈要诉。” 第104章   本来都已经准备抬脚离开的白伯良,突然听到这阵鼓声,心中大惊。   他脑门又开始冒汗,一转头就看到刚才还是犯人的晏辞站在门前,刚刚把手里的鼓槌丢下。   按照衙门的规矩,只要有人敲升堂鼓,不管事大事小,他就必须得再次升堂。   白伯良心想今天是不是不吉利啊,这凶杀案过了七天抓错人不说,目前还没头绪;   结果好不容易退了堂,这就又来了一出,今天怎么这么多事...   他无奈地朝堂下的衙役挥了挥手:   “去看看,又出什么事了?”   那衙役立马去了了门前看了一眼,回来说:“大人,外面敲升堂鼓的正是刚才堂下跪着的那个晏辞,他说他要状告查大人在牢里擅用私刑!”   白伯良:“...”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行行行,那让他们再进来。”   ...   查述文脸上的表情明显是没想到,自己威胁过后,这草民不仅没害怕,还当场敲升堂鼓准备告他。   他微微睁大眼,压根压不住自己惊诧的表情。   毕竟从前在牢里动私刑这种事他也不是没干过,可是那些平头百姓见了官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在自己面前稍微大点儿声说话,或是抬抬眼都不敢,就算用了刑,也都是吃哑巴亏。   所以他才逐渐胆子越来越大,在犯人身上动点私刑成了常事,毕竟也没人敢说他什么,更别说还跟去告他。   他瞪着晏辞,勉强维持面上还算平静的表情:“怎么?本官奉命查案,你还有什么不服的?”   晏辞刚从那牢房里出来,浑身上下除了脸没有干净的地方,此时一身宽大囚服愈发显得身姿清瘦许多,更别说这么多天都没吃上饱饭,面色也不好看。   然而此时站直身子,周身气场丝毫不减。   他略微用手指整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的手指便因为疼痛颤抖起来。   他手上的伤依旧很严重,如今被那不太干净的纱布裹了几层,不仅没什么效果,似乎更疼了,也不知会不会感染。   在他一旁的顾笙一直努力用手扶着晏辞的身体,尽量把他的体重转移到自己身上,这样就可以让晏辞轻松一点。   虽然他不知道夫君在牢里遇到了什么,但也能感觉到夫君身子很是虚弱,靠在他身上都有些发沉。   直到他看到晏辞略微抬了下手,那显得宽大的袖子滑落一点,露出原本白皙修长的指尖。   只是一点,然而顾笙瞬间浑身僵住。   只见那手指上早已没了往日干净漂亮的样子,虽然被纱布裹着,仍能看到从上面渗出的斑斑红色,甚至指尖上脏污不堪,凝结着红褐色的血迹。   顾笙一瞬间大脑空白,他伸出双手去握晏辞的手指:“夫君,夫君,你的手...”   “没事。”   晏辞随意地放下手,将袖子滑落,正好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没有再看顾笙的脸,正好这时看到里面的衙役走过来,指了指他们几个:   “你们谁敲得鼓,上堂来吧。”   -------------------------------------   那厢身后的原本散去的人群还没有完全散开,突然又听到升堂鼓的响声,众人立马又把脚缩回来,更有好事者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来,似乎还很高兴今天有两场热闹可以看。   白伯良无奈地又坐回椅子上。   他看了眼堂下的人,一个是脸上血色稍浅,但是站的笔直的晏辞;另一个是面上十分难看,想吃了老鼠屎般的查述文。   “...晏辞你这又是怎么了?”   查述文气得脸都黑了,转头对白伯良拱了拱手:“大人...”   他话刚出口,晏辞就上前一步打断他的话:   “大人,草民要状告查佐官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在牢里私刑逼供,意图屈打成招。”   白伯良闻言皱了皱眉:“这...查大人是衙门的官吏,不应当做出此举,此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查述文咬着牙上前,赶紧道:“大人,下官也是为了尽快将次案水落石出,情急之下才动了点小惩,只是为了恐吓此人,并没有伤及根骨,望大人明察恕罪。”   白伯良“哦”了一声,略微放松了一些:   “原来只是这样,这的确是你的失职,等一会儿要向这位晏公子赔罪才是。”   听次语气,分明是想和稀泥,赶紧退堂就此了事。   查述文听见他的语气面上一喜,忙道:“下官遵命。”   这两人说的话云淡风轻,眼看着就想把这章翻过,这行为看起以前做过许多次的样子。   那边晏辞和苏青木对视了一眼,苏青木是知道晏辞在牢里的样子,虽然他手上如今裹了纱布看不到里面的伤势,然而那种触目惊心的伤口分明是酷刑所制。   “什么叫只为了恐吓?”他指着查述文怒道,“他手都被你弄成什么样了?!”   “进了牢了,受点儿苦是应该的。”查述文看着白伯良不准备责怪他的样子,挺了挺胸瞥了晏辞一眼,淡声道,“都已经入狱了,还想在牢里清清白白?况且本官不施以惩戒,如何震慑不法之人?”   “再说本官又不知道你不是真凶,不过是动了点小刑,你看着堂堂正正的一个男儿,怎生还如此娇贵?”   岂有此理,男儿就不能娇贵了?   晏辞也不否认,点头称是:“大人说的没错,草民这双手就这么娇贵。”   查述文本来想损他一番,没想到这人竟然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终于忍不住拧着眉看向他。   晏辞不疾不徐,没有丝毫羞赧,叹息道:   “毕竟这可是镇上字写得最好的一双手,也是香调的最好的一双手,草民说的对吧白大人?“   白伯良听着他一番话,正在暗自感叹怎么还有人这么没皮没脸夸自己的,突然被点名,一时语塞:   “这...”   “连张知县先前都亲口说过有草民是白檀镇之幸。”晏辞声音凉凉的,抬了抬眼皮看向查述文,“草民这双手若是日后落下什么病根,查大人赔得起吗?”   查述文面色隐隐发白,吸了一口气,竖眉怒视着他:“你别一口一个张知县,别以为认识张知县就可以随意搬出来压本官!本官又不知道你是罪人,你在牢里的时候不说,现在埋怨谁?”   “我当时就算说了,大人会信吗?说不定会以‘不知悔改’为由对草民用更大的刑。”   “而且就算不知道,也没有肆意行刑的道理。”晏辞丝毫不松口,“更何况你若是想查,有千百种办法查明真相,你偏偏盯着我一个人,一心想从我身上得出结果。”   “如果不是今日恰巧有仵作给我作证,今日再次回到牢里,我就算不死,恐怕也不能完整出来。”   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夸张,主要是说给外面的人听的,为了让外面围观的人对自己抱有同情。   这种被私刑对待的事镇子上以前不是没发生过,大部分只是因为小偷小摸屈打成招火速结案的。   围观之人果然纷纷点头。   这些百姓多是在镇上生活多年的了,偶尔谁家有个纠纷被拉上公堂,那查述文为了尽快结案,没少私自动刑,只不过以前用的刑法都没有这次对这年轻人用的这么狠罢了。   堂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不少人点头赞同。   晏辞这个目的虽说是达到了,可是一旁的顾笙听到他的话,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嘴唇颤抖着看着晏辞被垂下的袖子掩住的手,伸出手就想将他的手捉起来看看伤的到底有多重。   晏辞微微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他颤抖的手,并且没敢看他。   他今天既然敢敲升堂鼓,就是打定主意趁着周围人没走光,借着舆论要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于是刻意忽视了顾笙惊惧的目光,抬起头对白伯良道:   “大人,堂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今日的事接下来一定会被传到镇上。”   “希望大人行事公正,到时候若是镇上百姓听闻此中有冤屈却又没得到公正结果,一定会引得民心不安,如果因此传到张知县耳朵里,草民冤屈事小,影响到大人功业可就不好了。”   查述文听完他这番“肺腑之言”,气得直发抖,他之前怎么没想到此人还长了张好嘴!   白伯良果然一阵装模作样的苦思冥想,摸着下巴点了点头:“没错,白檀镇虽小,但本官作为里正,是百姓们的父母官,若是本官都不能为百姓做主,岂不是要镇上百姓寒心!“   他叹了口气:“查佐官,你这次行径的确有些过了。”   他语气一转:“虽然如此,但想着目前衙门还有一件命案没有处理,这件事自当放为首重...所以便暂时将你罚俸三月,若是此间你能戴罪立功,便功过相抵。”   查述文一听此处才算松了一口气,立马拱手喜道:“下官多谢大人!”   他直起身子,轻蔑地着看向晏辞:“怎么,这下你满意了?”   这惩罚相比于他的所作所为,明显是轻了许多。   然而堂上的人大多都是小民小户,字都不认识几个,更别说懂什么法。   他们世代只记得父辈口中“民不与官斗”的祖训,如今看了今天的这场堂审,方才知道若是在官吏手里收了委屈也是可以告状的。   这不过这量刑多少,却不是他们能够懂的了。   眼看这官吏真的被判了刑,虽然感觉有点儿轻,但是大部分人还很满足的样子,拍手称好。   晏辞抬眼看了查述文表面故作恼怒,实则心里得意的样子,暗自冷笑。   不是吧,真当自己是法盲?   “草民不满意。”   他抬了下眉头,看着白伯良故作惊道:“大人怕不是记错了,草民怎么记得大燕律法上所述:官吏怀挟私仇,拷讯无罪平民者,应当杖责五十,行为严重者还要贬官外放?”   此话一出,堂下哗然一片。   查述文原本还带着喜色的脸一下子变了,他顾不得气度,指着晏辞道:“你这刁民!本官不过是办案心切,说到底也是一心为民!到底与你有何怨何愁,你要这么紧咬不放?!”   晏辞诚实道:“大人实在是误会了,草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燕律’所书,大人有疑虑自可请典一看。”   “你!”   他此番操作看的众人是目瞪口呆,谁能想到这人还将‘燕律’看了一遍,还把里面的关键词背了下来。   白伯良十分为难地看了一眼查述文。   这人虽然平日有些急功近利了点儿,但在这小小的乡衙里还算比较好用的,要是真把他处置了,那自己以后各种事不得亲力亲为,到时候再判了什么冤假错案,所担罪责的不就都成自己了?   他额头上又开始冒汗,看了一眼查述文,又看了一眼晏辞,听着堂下议论的声音,终于下定决心一拍惊堂木。   “够了!”   他沉声道:“查佐官的确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是毕竟在衙门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晏辞你所说虽是,但是世上没有绝对之事。“   “本官念计查佐官以往的功劳,此间便免了杖责,但是罚俸之事便没有抵过之说。”   不等晏辞再说话,他一拍惊堂木,赶紧道:“退堂!”   眼看着白伯良兔子一样跑了,晏辞在心里“唉”了一声。   虽然料到了这个结果,但看着用冰冷目光看着自己的查述文,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笑了一声,轻飘飘道:“真是恭喜查大人。”   查述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嘲讽:“你这刁民,不会以为搬出律法来就可以责罪本官?一个商贾,还妄想跟官斗?”   他离去之前恶狠狠地看了晏辞一眼:“今日之事,你给本官记住了。”   晏辞扬了扬眉毛。   ...   那边的几人是看的心惊胆战,这个时候才围过来。   “大哥你怎么敢的?!”苏青木瞪大眼睛,脸上的土因为惊讶的表情“簌簌”地掉了一层,“你不怕他再找借口打你一顿?”   晏辞道:“没事,他们想对人动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只不过这镇子地处偏僻,镇上百姓大多不识字,不通法才会下意识对官吏有畏惧之心,让官吏们钻了空子。   此时天色已晚,月上柳梢。   外面的人三三两两都散去了,几个人这才出了衙门。   杨安一直守在外面,他胆小怕事,这个时候才迎上来身后还跟着俩个小工。   苏青木皱着眉:“你现在来有什么用,审都审完了。”   杨安赶紧道:“有用有用。”   他指了指后面的两个小工:“我刚才在外面已经让他们两个把今天的事都记下来了,明天就编成本子,传到茶摊上去,赶紧把咱们店里这些天受的委屈洗干净,店里因为这些莫须有,都多少天没进账了!”   几个人边说边往外走,晏辞眼尖地看到衙门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站着一个人。   是乔哥儿。   在王猎户被带进去以后,他就站在外面,此时看到晏辞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鼓足勇气上前,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   晏辞看见他过来,不等他说话便道:“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乔哥儿咬了咬唇,重重点了下头,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   几个人慢慢地往回走,只觉得这一天实在是过得心惊胆战。   此时抬头看着头上布满繁星的夜空,众人这才感觉到身心俱疲。   晏辞就不用说了,他在那臭气熏天的牢里呆了足足五天,身上早已不知道是什么味;苏青木扛着草席被衙役撵了半天,此时灰头土脸,还不如街边的乞丐干净。   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路人都不敢靠近,于是便单独走在一起。   苏青木看到了乔哥儿刚才的样子,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是怎么说服那个乔哥儿上去给你作证的,万一他不敢来,或是半道怂了怎么办?我看他看见男人跟见了鬼一样,怎么今天胆子还挺大的?”   晏辞想了想,道:“你想啊,他被卖到镇上已有许多年了,到如今还是被王猎户打,那天被我救了一次后,后来便经常往我们家跑,说明这镇上到现在为止,我是唯一一个帮了他把他夫君打跑的人。”   “所以他一定会有顾虑:万一我死在牢里了,那从今往后这镇上便没有真的能帮他的人了。衙门的人行事态度你也看到了,除了浑水摸鱼便是急功近利...”   尤其是家暴这种在现代社会都很有争议难以审判的事,在这种性别不平等的古代,要想伸冤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报官行不太通,我就赌了一把,让你带话给他:如果他夫君牵扯凶案,再要求和离就会容易许多;如果王猎户被判刑或是流放,那么往后连房子带农田就都是乔哥儿和他孩子的...”   大概是因为牵扯到孩子,所以乔哥儿终于下定决心。   苏青木听完挑了挑眉笑起来:“你还真是...”   晏辞无奈:“你不用这么看我,我既然答应乔哥儿,便一定会帮他。”   ...   快到镇口时,走在最前面的苏白术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嘟囔道:   “这一天过得可真刺激,比杀一天猪还累。”   她打了个哈欠,看了看苏青木:“赶紧跟我回去,你这身上的味,得烧多少桶水才能洗干净。”   苏青木开口反驳:“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身手多么敏捷,那么多衙役一起追,都没追上我。”   兄妹两个依旧同往常一样一边拌嘴一边离开了。   杨安上前慰问了晏辞一下,信誓旦旦说明天就把今天的事传到镇子上,紧跟着便也离开了。   晏辞和顾笙去了应怜的家里,将顾笙这些天的东西取了回来。   顾笙自从刚才从衙门里出来,整个人状态就不太好。   离开之前,应怜一直和他小声说着什么,顾笙垂着头听着,终于在临别的时候点了点头。   他从刚才便没有说话,看起来心事重重。   晏辞在驿站里叫了一辆车,把他俩送回乡下的屋子。   这一路上顾笙一直低着头,晏辞以为刚才吓到他了便也没有开口。   ...   路上享受了这些天来最安逸的一段时光。   晏辞推开车窗,迎着初秋的风,感受着发丝在风中扬起,又看了看不远处夜色下,他那阔别了五天的小屋,感觉像过了一百年那样漫长。   如今只要让他能回家,让他在猪圈跟小毛小花过一晚他都愿意。   到了门口,他抑制不住喜悦率先下车,然后习惯性地朝车上的顾笙伸出手。   顾笙自然不会嫌弃他身上的味道,可是今日看了看他被袖子盖住的手,没有扶他的手臂。   “你怎么了?”晏辞看着他自己跳下车,低声问,“怎么从刚才就不说话?”   顾笙抬起眼看着他。   他抿了抿唇,依旧没有开口,却是突然踮起脚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把脸用力埋在他的胸前。   晏辞动作顿了一下。   “没事了。”   他顺势环住他的背,小声安慰着:   “我们回家了。” 第105章   晏辞的手指受了那样的刑,短短几天根本就好不了。   此时更是轻轻一动就疼得厉害,所以他不敢用力,就只敢轻轻环抱着顾笙。   “没事了。”他在顾笙耳边轻声说,“都过去了。”   顾笙依旧死死环抱着他的脖子,他的力气好大,单薄的身子用尽全身力气抱着眼前的人。   晏辞任由他抱着,感受到颈边传来的微湿的凉意。   顾笙哽咽着轻轻吸了吸鼻子,许久才放开手。   他因为哭了许久的缘故,身子在夜风中冷的微微发着抖,此时想起什么一般,垂下头看着晏辞的袖口,闷声道:“你的手...”   晏辞的手指在袖子下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轻松地说道:“小伤而已,刚才在堂上说的都是吓唬他们的。”   顾笙抬起头看着他,用将信将疑的目光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不仅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紧张了。   晏辞避开了他的目光。   “真没事。”他嗓子发哑,“上了药就好了。”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许久,顾笙低下头,他声音极低,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去烧水。”   晏辞看着他转身去厨房烧水的背影,这才走去了香房,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他的这间香房还像离开那天一样,所有的香料分门别类地放在柜子里,所有的香方整整齐齐地放在匣子里,不大的房间沁着各色香料搅混而成的特殊气息,工整陈列着各种工具。   晏辞眯着眼摸黑从架子上取来一个小荷包,将里面的火石和火绒倒了出来,就着月光,有些费力地打火想点上油灯。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的手指上的纱布便沁出血来,不过片刻细汗便顺着侧脸流到下颌。   晏辞抿着唇,就着微弱的光坐在桌前,将手指上裹着的的纱布一层层掀开,露出内里受伤严重的手指。   他的手受了拶刑之后那两天几乎是疼痛难忍,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晏辞心想,衙门里的衙役当时用刑的时候力气再大一点儿,若是撕裂了指根,导致肌肉坏死,他的双手恐怕就会废掉。   十指连心,他甚至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晏辞愤恨地想,查述文就只被罚了三个月月俸,而自己的手一个月都好不了。   难不成这就是官和民的区别?   晏辞咬牙切齿地忍着疼用指尖从医药箱里拨弄着药瓶。   一方面他不敢让顾笙看到这幅景象;   另一方面以往这种受了伤的事都是他自己处理的,他不习惯麻烦别人,也不习惯别人看到自己的伤处。   即使这个人是顾笙也一样。   找了半天,等他终于找出一个看着应该有效果的伤药,然后用肿胀的手指尝试着拿起药瓶,下一刻药瓶便从颤抖的指尖滑落,摔在地上裂成几片。   “啧。”   晏辞低头盯着一地碎瓷,下意识蹲下身伸手,就在这时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顾笙十分慌乱地走进来,还没问发生什么,就看见晏辞蹲在地上,探着手似乎还想捡地上的碎瓷片。   看到自己进来,他立马站起身下意识把手收回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手指的样子尽数落到了顾笙的眼里。   顾笙瞪大眼睛在原地停顿了一下,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起来,接着便疯了一般冲过来,把晏辞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他死死盯着晏辞缩回到袖子里的手,胸脯不断起伏着。   “让我看看你的手。”他没有看晏辞的脸,一味盯着他垂下的袖子。   “没事...”晏辞又往后缩了缩。   “让我看看你的手!”顾笙忽然拔高声音。   他的音调隐隐有些尖利,吓得晏辞屏住呼吸。   晏辞看着他的样子一时语塞,以为是伤口吓到他了,不知要说些什么,勉强露出个僵硬的笑:   “其实...就是看着吓人,不疼的...”   顾笙抬起头,用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此时顾笙双目通红,鼻翼因为紧张或是惊惧一翕一合,嘴唇打着哆嗦,整个人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   这幅他从没在顾笙脸上见过的表情太过骇然,以至于晏辞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下一刻有些讷讷地收了笑,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竟然再也不敢说话。   顾笙没再说话,他伸出手握住晏辞的手腕,袖口滑落。   原本漂亮修长的一双手,指根上紫的发黑,原本修剪干净的指甲甚至隐隐有脱落的迹象,形状极度骇人。   顾笙盯着他的手指半晌,才轻声问:   “都成这个样子了,怎么会不疼呢?”   晏辞有点心虚地看着他,轻轻往回挣了挣手,结果顾笙握得很用力,他没挣开。   顾笙抬起头。   他盯着晏辞,呼吸越来越急促,就连语气也不自觉地加快:“你不准备跟我说是不是?”   晏辞咽了口唾沫,支吾道:“不是...”   “不是什么?”   顾笙喘着气,表情像是在极力忍耐,眼尾瞬间泛起红色,带着质问的语气开口:   “...我不是你的夫郎吗?”   “...”   顾笙哽咽着问道:“我是你的夫郎,为什么这种事你都不告诉我?”   晏辞说不出话来。   顾笙用袖子把泪水抹去,没有看他,转身出了门。   他甫一出门豆大的泪水便抑制不住地滑落下来,他没有立刻去灶房,因为他腿脚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不得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捂着胸口站了一会儿。   感受着从墙面不断传过来的寒意,他只觉得心里仿佛压着块儿石头,难受得厉害,以至于他不得不攥紧衣襟,弯着身子挺了一会儿,才能勉强从鼻腔喘出一口气来。   ...   屋里,晏辞靠在椅背上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片刻后顾笙才木着脸回来,他手里端着一盆温水,坐到他身边,用干净的纱布沾湿了,一点点仔细地帮他清理手上的血迹。   这个过程晏辞异常安静且顺从。   顾笙一点点用纱布将那些淤血擦干净,盆里清澈的水不多时变成一片暗红。   晏辞看着他从开始就没停止颤抖的手指,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出声唤他:   “...顾笙。”   一直垂着头的顾笙听到他的声音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下一刻他突然扔下纱布,接着用双手掩住面,双肩不停颤抖,一直压抑的悲痛瞬间爆发出来。   “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凭什么,他们...”   顾笙从出生到现在,心里第一次涌起一股怨毒的恨意,他恨不得那些人伤了他夫君的人立刻就遭到报应。   不仅如此,他还讨厌自己,他讨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他,就连他受了伤还要照顾自己的情绪。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顾笙抬头满目泪水地看向晏辞。   后者难得保持了这么长时间的沉默,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一直难过地看着他。   见他抬起头,晏辞终于闷声开口:“...真的没事的。”   有些委屈的语气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别担心。”   顾笙吸了下鼻子没再说话,低头将他的手指一根根用干净的纱布小心地包扎好,神情认真至极,动作更是小心翼翼,好像在对待什么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晏辞看着他,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他就看着他的手指被顾笙用干净的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连屈一下关节都难。   晏辞举起五“粗壮”的手指认真观摩了一下,忍不住笑了:   “这就像五根萝卜。”   算上另一只手,就是十根。   顾笙没有笑,也没有回应晏辞,他从刚才起就没有说话。   他将伤药收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转身走到晏辞面前。   “我烧了水。”他低声说。   -------------------------------------   晏辞有些尴尬地抬头看着顾笙。   手指受伤的弊处这便体现了出来。   就比如他现在浑身黏腻,迫不及待想洗两三遍热水澡,可是连解衣带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但如果让他这样脏乎乎地倒头去睡,他宁可去死。   他看着面前给他解开腰带的顾笙,踌躇着第三次尝试着开口:   “...其实我自己也可以...”   顾笙没理他,将他的腰带解下,就开始扒他的上衣。   这种被人服侍的感觉让晏辞很不自在,尤其是他的手动不了,感觉就像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   顾笙倒是没有想太多。   他一言不发地将他从头到脚扒了个精光,然后神色木然地指了指木桶。   “...”   晏辞捧着包成粽子的两只手,有点委屈地慢吞吞跨进木桶。   他身材很好,该紧实的地方紧实,身形修长优美却不粗犷。   若是顾笙以前看一眼都要脸红半天。   不过他那把害羞当习惯的夫郎今天晚上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从刚才开始就面上没什么表情,感觉一点儿都不可爱了。   晏辞将手臂交叠搭在桶沿上,然后将下巴放在手臂上。   他此时整个人被升腾的热气包裹着,感受到了许多天没有过的放松。   顾笙拿起被水浸湿的汗巾走到他身后,准备帮他清洗身子。   他还没有动作,抬头就看到晏辞的后背上纵横交错的青紫色瘀痕。   他的动作一顿。   晏辞在桶沿上趴了半天,见顾笙迟迟没有动作,终于歪着头看向他,好奇地问:   “...你怎么不说话?”   顾笙抿着唇没有说话,他实在没有心情害羞或是脸红,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情绪几乎又要从眼角涌出。   晏辞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看着眼角泛红的夫郎。   “怎么啦?”他可怜巴巴地说,“我太丑了,你下不去手?”   顾笙瘪了瘪嘴,没有回应他这句开玩笑的话语。   他张口,嗓子沙哑的要命:   “...疼不疼?”   晏辞垂了下眸子,想起顾笙刚才几乎是带着恼意的话。   他还是识趣的,这个时候他知道顾笙不愿意听那些敷衍的话,或许顾笙更希望自己有时候也能依靠他一些。   于是他点了点头:   “疼。”   顾笙咬着下唇,眼底的泪水又开始上涌。   晏辞小心地伸出萝卜一样的手指,用上面有些粗糙的纱布小心地擦了擦顾笙眼角的水珠:   “所以这些天就要烦劳夫人了。” 第106章   这澡洗得实在有些艰难,等到终于洗完以后,两个人都出了一身薄薄的汗。   晏辞大概是泡了太久被水汽蒸的,顾笙明显是累的。   他帮晏辞洗了头发,又擦干了身子,脸被热气熏得一片绯色,细密的汗珠打湿他额前几缕软发,呼吸微微急促。   晏辞被顾笙打水洗了三遍,最后只觉得浑身筋疲力尽,几乎是立刻就将自己扔进床褥里的。   他这些天来再一次躺上柔软的床,身子一碰到床全身的力气就都被柔软的被褥吸光了,浑身骨节发酸,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   手指受伤的好处就是晏辞可以理所当然地躺在床上,他眯着眼看着顾笙忙前忙后,忍不住想帮他,结果被对方无情地赶回了床上。   不一会儿,顾笙拿着药瓶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他。   从刚才开始,他就神色凝重地抿着唇,平日里脸上软糯有些单纯,看着很好欺负的样子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又认真的表情。   晏辞半仰头看着他这副显得有些陌生的表情,在心里默默叹气。   怎么回事,他的夫郎怎么变得不可爱了。   后背上传来了药膏贴上皮肤冰冰凉凉的感觉,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如果晏辞翻个身,就能看到顾笙蹙起的眉,抿起的唇,和眼睛里颤动的波光一起化为浓浓的担心。   他颤抖的手指蘸着微凉的药膏,手指像羽毛一样柔软轻柔地拂过晏辞的后背,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后者偶尔动一下,顾笙都会紧张地收回手。   晏辞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其实在他心里最深处,竟然还是有几分期待这种被人照顾的感觉。   他眼皮沉重,感受着背后如小猫爪子拂过的轻柔感觉,与连日里的疲惫一同坠入睡意侵袭后的黑暗之中。   等到顾笙千辛万苦地上完药,晏辞已经睡着了。   他伏在床上,半张脸埋在枕头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射出一道月牙状的阴影,清浅的呼吸声平稳,早已经进入安眠。   此时他的样子,就好像午后醉倒竹林,欣然沉睡的闲散隐士。   顾笙拿着纱布和绷带将他身上的伤处一圈圈缠紧。   最后做完一切他轻轻喘息着,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亵衣之下早已经汗湿一片。   他看着他许久,然后低头,在他的嘴角轻轻落下一吻。   ...   隔日,苏青木一大早就大力敲响了他的院门。   晏辞这些天好不容易睡了个好觉,睡眼朦胧地微微打了个哈欠:   “他招了?”   他说的自然是王猎户,那王猎户在衙门挨了一晚上,想来不会比自己好受。   “哪能那么快?”苏青木道:“还没升堂,消息传不出来。”   晏辞点了点头。   苏青木仔细看了看他,见他虽然在狱里熬了这么多天,但是除了眼下有些乌青,神色看着有点疲惫之外,其他倒是一切正常。   他们两个在屋里谈话,屋外顾笙的身影忙来忙去。   手指受伤的好处便是,晏辞可以理所当然地躺平,就算他想做点儿什么,甚至出门走两步,顾笙都会把他赶回屋里,而且生怕他那双“娇贵”的手磕到碰到。   晏辞手裹得像个包子,苏青木看了都想乐。   “没办法。”晏辞简洁地说,“夫郎太爱我。”   “嘁。”苏青木白了他一眼,他看着晏辞用两只手艰难地夹着杯子,有些踌躇,“...你说到底是谁害你...”   晏辞目光杯子,片刻后:“...你不觉得这个手法很眼熟吗?”   苏青木没明白他的意思:“哪个?”   晏辞抬起眼:“上次有人卖给你茴香的事,你还记得吗?”   上次是有人假装成卖茴香的可怜老人,这次是假扮卖青梅酒的小姑娘。   苏青木听完,脸上顿时泛起厌恶的神情:“...你是说晏方?”   晏辞面无表情:“平时看我们眼红的人很多,这很正常,但是我是真没想到这镇上有人会想让我死。”   苏青木闻言,面上几乎扭曲着,他紧紧攥了攥拳,呼吸几下才张口道:“...难道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杀了,杀了余荟儿?”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丧心病狂的人。”   他低声喃喃道,只觉得浑身发冷,这是他在这镇上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可这短短几月发生的事,让他对白檀镇这个小镇感到一丝陌生。   “他们说的对。”晏辞垂下眼睑。   “谁?”   “那些衙役。”晏辞没有他那么惊慌,他凝视着杯子里的水,回忆着狱里的事情,“我们无权无势,不过是有些钱财商人,被人盯上,被人嫉妒,被人陷害连自保都不能。”   苏青木哑然。   晏辞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再次抬头:“去衙门看看吧,看看结果如何了。”   ...   苏青木离开之后,顾笙方才从门外进来。   他手里还小心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   整个人身材纤细,看着颇为精致脆弱。   他依旧穿着平日里穿着的有些粗的棉布衣裳,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如嫩藕般的纤细小臂,皮肤白的甚至可以看见上面淡青色血管。   乌黑的头发依旧像往常一样用一根木簪子松松散散簪了起来,有几缕落在脸侧,勾勒出下颌精致的弧线。   脖颈白皙脆弱,即使在粗布衣服的衬托下,皮肤散发的光泽依旧温润如玉。   晏辞没有说话,安静欣赏着他。   直到那双清透乌黑像两块黑玉的眸子看向他,顾笙抬眼看人的时候永远带着几分纯粹的专注,不管是对着谁,这让被他看着的人产生一种被人重视的感觉。   这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年。   当然更好看的是在他脸红的时候。   奶白色的皮肤上会染上一层微粉色的红晕,那副样子简直可以让任何男人欲罢不能,晏辞承认自己是个俗人,他就喜欢看顾笙脸红。   如果不是手被包成两坨,晏辞早就手痒地直接把他拉过来按在怀里。   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过来。”晏辞轻快自然地对着他伸出一只被包得很丑陋的手。   顾笙抬头看了他一眼。   自从昨晚开始,不管晏辞说什么话逗他,他都是用有些严肃认真的眼神看着他。   这次也一样。   顾笙把手里的药汁放在桌子上。   药汁苦涩的味道顺着空气飘过来,晏辞不满地瘪了瘪嘴。   顾笙自然知道他嫌弃的意思,却没有理会他脸上的表情,轻声坚定地道:“如果不按时喝药,伤口是好不了的。”   晏辞没有回答这句话,继续对他伸出手,心情很好:“过来让我抱抱。”   他又加了一句:“抱完我就喝。”   顾笙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红着脸低头磨磨蹭蹭的过来窝在他的怀里。   “夫君你不要闹了。”   他说。   “院子里的活儿还没干完,我还得去收拾院子,夫君你快把药喝了,一会儿我来收碗。”   说罢也不看晏辞,转身便出了门,留下晏辞一个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一瞬间,他觉得顾笙方才的语气分明就是在哄小孩,还是那种不好好照顾自己,生了病还闹别扭故意不喝药的任性的小孩。   他这是被嫌弃了?   晏辞低头看着那药碗一眼,然后强忍着呕吐感把那碗药送到嘴边。   他一边屏着呼吸一边像受刑一样喝着药,不多时半碗还没下去,隐约听到屋外又传来敲门声。   这次声音显得有些大力且急促,敲门的人听起来很焦急的样子。   晏辞一顿,苏青木这么快就打听消息回来了?   他看了看百刻香,这才多一会儿,这家伙脚力够快的。   他小口抿着药,听到外面顾笙去开门的声音,之后他似乎与外面的人说了什么,然后便是一阵快速的脚步声。   主屋的门被推开了。   晏辞抬起头,看到自己的夫郎推开门眼里带着焦急看向自己。   “外面来人了。”他道。   晏辞看着他:“谁?”   顾笙指着外面有些犹豫:“是,是晏家的家丁,他说陈叔有事找你”   晏辞愣了一下,一时之间没想起来他说的是谁。   下一刻才回忆起,那是晏家老管家陈昂,顾笙在晏家时一直唤他陈叔。   这人晏辞几个月前见过,当时他还在担心被晏老爷当成怪物除掉,那时便见过这个叫陈昂的老管家。   正因为如此他才感到有些意外。   “...出什么事了?”   难不成是晏老爷出什么事了?   他前些天听说晏老爷忽然中风昏迷,但是因为自己随即就卷入凶杀事件,根本没来得及想这回事。   当时他还和苏清木他们打趣,如果晏家还认他这个长子,一定会派人找他。   难不成这家仆过来,是陈叔的意思,想让自己回去看看自己的老爹?   顾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他轻声道:“外面的人看着很急,他说陈叔有要事找你,一定要见你一面。”   晏辞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碗,站起身:“我去看看。” 第107章   外面的人一身小厮的打扮。   这身为了方便干活而设计的短打衣裳,晏辞以前在晏府时每天都能见到,那是晏府家丁的打扮,大概晏老爷为了显得自家的仆从都很稳重,选的褐色的布料。   那家丁此时在他院门口不停踱着步,手掌摩擦着,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听到脚步声传来,慌忙抬起头。   “大,大公子!”他朝着晏辞有些拘谨地出声唤道。   晏辞许久没被人这么叫过了,突然被这样称呼还有些陌生,微微挑了下眉:“不用这么叫我,我已经不是晏家的人了。”   那小厮听到这话有些尴尬。   自从这位大公子几个月前惹怒了老爷被赶出了晏家,从此他们在府上就当没他这个人,而且夫人和二公子对他的态度十分微妙,谁要是提起晏辞的名字,都要挨打。   所以连带着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都不敢提他的名字。   这个状况一直持续到前几日。   二公子被知县命人杖责后,被几个家仆抬回了晏家,然后便整日在府邸对“晏辞”这个名字叫骂不断,惹得府里众人行事小心翼翼,老爷更是因为此事屡次责骂二公子,对其态度越来越差。   如果不是后来晏老爷忽然中风晕倒,他们这些下人私下里都说老爷有想把大公子接回去的意思,暗自都已经做好把大公子迎回去的准备了。   此时他看着这位许久不见的大公子,嗫嚅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晏辞也不为难他,依旧一副和颜悦色:“陈叔叫你来的?”   那小厮见他这番神情,简直与几个月前那个神情萎靡的人判若两人,忙恭敬道:“大公子,陈管家让我来请您,去镇上的茶坊一叙。”   他用词十分恭敬,态度也很诚恳,看起来不像是撒谎,陈昂真的是有要事找他。   “那陈叔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小厮道:“陈管家说了,如果公子问起来,就按实说,陈管家他不方便亲自来请大公子,实在是事出有因,让大公子莫要怪罪。”   晏辞没再说什么。   一想起茶庄他就想起上次和晏老爷对峙的情形。   晏辞再这么说也是个年轻人,面对那个经历过几十年大风大浪的一家之主。   无论是出于晚辈对长辈的态度,还是内心深处原主对晏昌的畏惧之意,晏辞到底还是对其有些忌惮,尤其是自那次见面之后便避免跟晏家有什么瓜葛。   所以陈昂有事找他,他实在是很诧异:   “可是晏老爷当时已说过不认我这个儿子,我离开晏家许久,从来没有开口求过晏府,如果没有什么要事的话,我还是不过去了。”   “别呀别呀。”那小厮看他想转身回去,忙哀求道,“大公子,陈叔说了,这次无论如何得请您过去。”   晏辞回头看了他一眼,内心深处更加疑惑。   又见他表情不像有假,实在他也没想明白陈昂为什么要找他,而且还特意让一个家仆请他,说明肯定是什么不能让晏家的主人们知道的事。   他站住脚,试探着问道:“晏老爷的病情如何了?”   那家丁听了这话果然有些犹豫,似乎不知怎么开口。   晏辞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家丁忙叫住他,踌躇道:“大公子,不瞒您说,老爷自从前些天中风以后,病情一直不见好,一直是夫人亲自照顾,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敢打听主人家的事...”   晏辞也不愿意为难一个小厮,看着他额头上都冒了汗,看着自己的眼神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   ...   顾笙刚把院子里的猪草碾碎拌进食桶,转头就看见晏辞有点儿费劲儿地从架子上拿起外衫,立马上前拦住他:   “又要出去,去哪里?”   晏辞见他一副老母鸡护小鸡的表情,就把外面与小厮的对话与他说了。   顾笙听完以后,咬了咬唇。   “什么事是非要你去的?”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晏辞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从来不拦他,这次倒是出人意料地第一次提出与之不同意见。   他眼睫颤抖,声音愈发急促起来:“你在牢里待了那么多天,他们都没人来帮你,现在有了事情就来找你来了?”   晏辞拿外衫的动作一顿,面上微微一怔,明显没想到顾笙会这样说。   顾笙伸出手捧起他的腕子,看着上面厚厚的纱布,眼里的心疼完全掩盖不住,抿着唇小声道:“我们不要管他们的事了好不好。”   他低声道:“我们以后谁的事都不要管了。”   我们就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其他人的事我们通通都不要管。   他不想再看见晏辞发生任何意外,哪怕再小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都会崩溃。   晏辞垂头看着顾笙。   握着他手腕的手小巧柔软,玉白的指尖泛着柔软干净的颜色,此时他的指尖轻轻颤抖着。   晏辞有点郁闷现在没法握住他的手,于是只能抬起胳膊有些笨拙地摸了摸他的头,顾笙的发丝被他弄得乱糟糟一片。   晏辞心想,有些时候就算他不去找事情,事情也会找上他。   顾笙强势坚硬的脾气大概只存在了片刻,他像只忽然发脾气的炸毛小猫,被晏辞摸了几下头,就抿着唇放开了晏辞的手。   下一刻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对自己夫君百依百顺的小夫郎,轻轻吸了一口气:   “...早点回来。”   -------------------------------------   白檀镇是个小镇子,街边茶摊,茶担有许多,一般是给走街串巷的货郎歇脚用的,平时镇上的百姓会去叫碗茶,或是吃些便宜的果子。   但是陈昂显然不打算和自己在这种小摊子上聊点儿家常。   那来请他的小厮毕恭毕敬地将他引到上次去过的,那间叫“青竹茗坊”的茶肆。   这种茶肆里面单独开辟出独立的厢房来,里面还讲究地挂着些看起来风雅的字画,茶肆里根据时节不同卖不同的茶水,专门供给家里有些银两的茶客到此。   晏辞这次去的厢房比上次要小一点儿,但是一进去里面原本坐着的人就站起来了。   茶室里只有陈昂一个人   陈昂上次见他还是笑容可掬,但是这一次脸上就不再挂着原本的笑意。   他神色相当急促,看见晏辞进来几乎是立马起身走过来,还没开口说话,目光先在他缠着纱布的手指上转了一圈。   晏辞不相信他不知道自己前些天在牢里的事,毕竟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小镇。   可是看着陈昂吃惊的神情,却又不像装的:“大公子,你的手...”   晏辞决定避重就轻:“一点儿小事。”   陈昂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好多问:“...这些天府上事物繁杂,在下实在是...”   他看着晏辞的眼神相当恭敬,不再是上次见他时像看小孩子的眼神,他神情看起来颇为焦虑,但是又不好贸然开口,踌躇道:“大公子前些日子得了香会的魁首,在下还没来得及恭贺大公子...”   晏辞笑意不减:“晏府人多事杂,陈叔要处理许多本就无空闲。况且父亲不喜我,自然不会让府里的人与我过多接触,陈叔不必自苛。”   他这话给足了陈昂台阶,陈昂忍不住心想,他家这大公子竟也是变得这番进退有度了。   不过今日他有更紧急的事要做,他此刻对待晏辞早已不是对从前那个只知玩乐的纨绔的样子,此刻倒像是对待一家之主的态度:“大公子还请上座,在下来给大公子看茶。”   “陈叔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怎么敢劳烦陈叔。”晏辞道,“这些虚礼就不必了,来时听家丁说陈叔有十分紧急事,叫我非来不可?”   陈昂嘴唇微微抽搐,他看着晏辞平静沉稳的神态,长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大公子,在下这次来找你,是想让你回晏府,回去看看老爷,他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爹。”   晏辞没有说话。   晏府大概只有晏老爷一个人知道他是个冒牌货,想来陈昂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原主了。   见他沉默不语,陈昂以为他的心结还没有打开,情急之下,终于把晏府这几日的事说了出来。   晏辞来之前还在想陈昂找他,可能因为晏家老爷的病情,如果他真的要自己回去看看,为了不暴露自己,晏辞也会随他一起回晏府。   然而越听他说,晏辞神色便越凝重。   “老爷他,他不是不下心摔倒的。”茶室只剩陈昂疲倦不安的声音,“恐怕,恐怕老爷中风的事和二公子有关...”   茶室里有一瞬间呈现出一种寂静。   许久,晏辞有点儿困惑地看着他:“什么?”   晏昌对待晏方的态度大家都是有目共睹,他喜欢他这个庶出的儿子,甚至可以为此苛待自己的长子。   晏方能在家里作威作福,以一个庶子的身份屡屡欺压他嫡出的兄长,甚至比嫡长子风头更盛,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之所以能发生,根源就是晏昌对他这个儿子的偏爱。   所以晏辞实在想不到晏方会对他亲爹做什么。   陈昂看着晏辞困惑的神情,又叹了一口气。   “自从那次香会之后,老爷对待二公子的态度就大不如从前。”   而且二公子从衙门回来简直把老爷气了个半死,老爷身子本就不好,自那以后便每天靠药吊着,他们父子之间关系越发僵硬,整个晏府的气氛都令人惶惶难安。   “那天我路过堂下,正好看到二公子和老爷吵了一架,然后老爷,老爷就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第108章   其实这几天晏家的气氛一直不太对。   府里无论是家里的丫鬟,还是仆从都不敢经过二公子的院子,就算经过了也用最快的速度走过去。   二公子这些天喜怒无常,家里的仆从若是不小心在他面前走的慢了几步,都会被他扯着头发拽过去狠狠抽打一番。   甚至前些天还因为各种理由赶走了几个家仆。   那日陈昂随着老爷经过二公子的院子,就看见一个小丫鬟肿着半边脸哭着跑了出来。   陈昂皱了皱眉。   他没说话,身边的老爷明显对二公子的这番行径极为不满,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老爷,这...”   “你在这儿等着。”老爷冷声吩咐一句,随后便独自进了二公子的院子。   陈昂知道老爷虽然面上神情十分恼怒,可实际上还是要给二公子留几分做主人的脸面,再生气也不会当着下人的面训斥他。   所以他屏退了院子里所有丫鬟仆从,就连自己也是守在门外。   不一会儿便有争吵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你看看你...这些天动辄对下人随意打骂,还有一点儿大家公子的样子吗?!”隐隐约约有愤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你在外面干了那些事丢尽了脸我都不说你什么,如今在家里还呈上能耐了!”   “是啊,我是丢脸,我就是一个庶出——”另外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冷笑道,“自然及不上你的嫡长子。”   那声音拉长了音调:“晏辞那么厉害,你当初把他赶出去做什么?”   “你不是已经后悔了吗?你不是早就想让他回来了?”   “有本事你拉的下脸面就让他回来啊——”   一声清脆的响声打断了他的话,苍老的声音愤怒道:“你这个孽子,你就是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你一口一个嫡庶...你自己摸着你的良心平心而论,从小到大我给你的待遇跟嫡子有什么区别?”   陈昂在外面不安地听着,虽然听不大清对话,但是那两道声音音调一个比一个高,隐隐有加剧的趋势。   他有些忧虑,正在想要不要进去劝劝,忽然听到一声重物落地发出的闷响。   陈昂心里一紧,没等他反应过来,里面传来二公子尖叫的声音:   “爹,爹你怎么了?!”   陈昂一听立马冲进去,几个家仆在他身后,接着几人就看到老爷倒在二公子房前的台阶下,身体一动不动,头下方逐渐聚起一摊暗红色的血液。   二公子脸色惨白,站在台阶上颤抖着嘴唇指着老爷:   “爹,爹他刚才突然一动不动,接着就直挺挺往后栽了下去,我想扶他可是根本来不及...”   陈昂立马对身后的小厮道:“赶紧去请郎中!”   小厮立马往门口跑去,结果一出院门就迎面遇到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夫人。”   晏夫人依旧一身得体的打扮,在嬷嬷的陪同下走上前,看了倒在血泊里的晏老爷一眼,顿时花容失色:“老爷,老爷这是怎么了?”   二公子一见夫人到了,赶紧从台阶上跳下来跑到她身边,慌乱道:“娘,娘...我爹他突然摔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晏夫人站在离老爷几步远的地方,用帕子捂着唇,蹙着眉道:“不是已经去请郎中了吗,还大呼小叫地做什么?”   她扫了院子里的人一眼:“老爷年岁大了,身子本就不好,你们这群人干什么吃的,都不知道在老爷身边跟着吗?”   不等众人开口,她就命令几个小厮道:“还不赶紧把老爷扶去后院等郎中来。”   几个人慌忙抬着晏老爷去了后院,等到只剩下几个晏府的老人,晏夫人漂亮的眼睛在院中一扫。   “晏家这些天烦事本就繁多,如今老爷又中风摔倒,你们这些人嘴上都有个把门的,得知道晏家没了主心骨的事不能说出去。”   她看了看身边脸色发白的晏方:   “老爷修养这些天就先让二公子管着晏家。”   -------------------------------------   陈昂咬着牙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原本安静的茶室显得更加安静,   外面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的声音,听得陈昂心烦意乱,更加焦急,再次开口:   “老爷虽然近来身子不好,可绝不会无缘无故中风,这,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晏辞,本以为晏辞会大惊失色,结果后者除了眉头有一些紧锁,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陈昂以为他没听清,咬了咬牙:“大公子,你在听吗?”   晏辞闻言方才抬起头,他看着对方眉宇间深深的忧愁,还有眼神深处带着一丝惶惶不安,正紧紧盯着自己。   晏辞沉吟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陈昂的话:   “陈叔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事?”   陈昂一直盯着他面上的表情,见大公子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以往遇事的无措与不安,以为他没听懂自己说什么,此时听了这话,以为他还在怨恨老爷将他赶出门的事,焦急道:   “大公子,虽说老爷之前对你是有不公,可他再怎么说都是你爹啊。”   他也不知道晏家到底怎么了,晏家的这两个公子这段时间一个比一个变化大,二公子自从大公子离家以后,脾气就一天比一天恶劣,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动辄对家仆丫鬟非打即骂。   至于眼前这位大公子,若非自己看他从小长到大,光看神情和气质,简直要以为换了一个人。   晏辞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陈昂的意思:“...陈叔怀疑晏老...爹中风是跟晏方有关。”   陈昂叹了口气:“二公子也不知最近怎么了,性情大变,以前可不是这样。”   晏辞端起桌子上的茶盏有些费力地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陈叔。”他思考了一下,斟酌着开口,“恐怕这件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陈昂瞪大眼睛。   他完全没想到晏辞会是这个态度,错愕地看着他:   “大公子,你,你怎么也...”   他呼吸急促起来,看着晏辞的目光里隐隐浮上了一层怒意:   “你再怎么说也在晏家生活了二十载。”   “如今老爷...你爹病重,你听到消息不回家看看也就罢了,怎么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语气里已经带着谴责的味道,在这个封建朝代,虽然晏昌将晏辞赶出了家,但晏辞说到底都是他的儿子,理所当然该回去看望。   陈昂的心情晏辞可以理解。   若是自己还没有被晏老爷发现是冒牌货,为了在人前演戏,自己就算被晏家家丁拿棍子赶出去,也得回去装模作样闹一番。   可如今自己是被赶出家门的弃子,况且之前他已经和晏老爷私下里达成了约定,他以“晏辞”的身份得到香会魁首,从此晏老爷也不再纠缠他不是自己儿子的事。   他的承诺已经达成了,自此他就和晏家再无瓜葛,所以不管晏方和他爹之间有何矛盾,都不是他这个“外人”应该插手的。   晏辞抿了抿唇,低声道:“陈叔,不是我不想,但是以我现在这个身份,晏方绝对不会让我回去。”   而且以晏方那种眦睚必报的性格,他不会放过每一个惹他不快的人。   自己无疑是他的眼中钉。   晏辞正要放下茶杯,想到这儿他看了看自己缠满绷带的手指,眼里划过一丝阴翳。   突兀地想到了余荟儿的死,想到了她之前和晏方联手偷自己香方的事。   于是他抬起头,状似无意地问道:   “陈叔,晏方他最近还在家做什么?见过什么人你清楚吗?”   陈昂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想了想:“二公子这些天一直闭门不出。”他被打了十五棍子,伤都没好利索,哪还有力气出门。   晏辞又问道:“那最近有没有一个姑娘上门找过他?”   “姑娘?”陈昂不知他这话的意思,沉思了一下,“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晏辞想了想,抬头淡声道:“陈叔,如今我已经不是晏家的人了,如果你真的看到晏方对晏老爷做了什么,你应该写下证供去衙门报官。”   他只是个小民,而且还刚受了牢狱之灾,这个时候再多管闲事,他还要不要活了。   陈昂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道:   “可是老爷是你爹啊,他现在病成什么样没人知道....”   “夫人如今除了身边的侍女仆从,根本不允许别人接近后院,在下虽然在晏家这么多年,可是也只是晏家的仆从,这主人家的事怎么好逾矩插手?”   “...如今只是猜测,在下贸然去衙门,以后惹得主人不快被赶出门事小,老爷的病若真是与夫人和二公子有关,恐怕性命堪忧!”   他这番话说的发自肺腑,自内心深处的焦虑之情不言自表。   晏辞看着他焦急望着自己的眼神,似乎真的求无可求,别无他法,只能来找自己。 第109章   自从晏辞被晏家的家丁叫走后,顾笙便独自守在院子里。   他回了屋,一眼就看到了晏辞随手放在床头的碗。   顾笙走过去拿起碗看了一眼,里面还剩了一半的药汁。   碗壁上残留的黑糊糊的药汁表明主人不仅又没有按时喝药,而且中途还放下碗跑了。   顾笙抿了抿唇,拿着那药碗放到井旁边的木盆里洗了。   他白皙的一双手经过井水的淋湿,显得越发白皙,指尖在井水冲刷下有些发红。   阿娘在世时便经常打趣他,说他以后一定得嫁个好人家才是,他生来就显得比别的哥儿娇气难养一些,一身的皮肤更是不像贫苦人家的哥儿,若只是嫁给寻常的人家,那可没法把他的手养的更加娇嫩。   但顾笙觉得自己并不是娇气的哥儿,只是一到夫君的跟前,他就不自觉地想去依靠他。   如果可以的话,顾笙一定要告诉娘亲,夫君对自己很好,虽然现在这个家里只有他们两人,但是他每天能跟夫君在一起,他已经觉得很知足了。   唯一希望的是不要再有什么意外发生在他们身上了。   顾笙仔细地洗干净了碗,用一旁的汗巾将手擦干,等到手上的水珠都被擦干净了,方才从胸前摸出一个油纸包来。   油纸里包着的是一包葡萄干。   暗紫色的果干被油纸包着,上面系着一根红色的绳子,此时被他的体温焐热,拿出来时还带着温度。   这东西跟上次吃的石榴一样,也是从西域传进来的稀奇玩意儿,寻常人家平时吃上一口桃干杏干就满足了,但是顾笙猜想夫君说不定跟自己一样也没吃过这东西,于是便买回来准备等他回来一起吃。   现在看来不用了。   顾笙有点儿生气地想。   等夫君回来自己就要好好问他为什么又不好好喝药,并且今天的果干也不给他吃了。   自己好不容易熬的药,每次都被他用各种理由拖延着不喝。   他一边想着一边拿起一颗葡萄干放进嘴里,入口的葡萄干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果香,比别的果子要更甜一些,甜滋滋的味道浸润了他的唇舌。   那卖果干的小贩还说这是西域进贡的马奶葡萄晾成的干,是给天家的贡品,所以价格比普通的贵一些。   顾笙自然是不信他的,他也不觉得自己这种人家能吃到什么进贡来的果干,但还是掏钱买了。   他连着吃了几颗,直到牙根被甜到发软。   屋子里尚且残留着熬制的中药散发的丝丝苦味,尤其是晏辞的香房,香味与苦味并存。   晏辞每次闻到药味都忍不住屏住呼吸,他不仅不喜欢喝药,更不喜欢药的味道。   “闻了太多苦味会把鼻子弄坏。”他指着自己“尊贵”的鼻子,一本正经地乱扯,“所以苦味要少闻才是,不然以后连香味都闻不出来了。”   顾笙听着他胡说八道,实在不愿意揭穿他。   ...   “...甘松木香一两,茴香三钱...”   “再加上半两,不,一两木香。”   “磨碎了,再磨细一点...”   晏辞一边说着,顾笙一边在纸上记下来。   这些天晏辞手受了伤,一时半会儿握不住笔,于是顾笙便充当起他的手来。   他这几个月跟晏辞学了不少字,日常所用的字已经差不多都会了,只是字迹看起来还像初学字的小孩子一般,个头较大,字体方圆,因为笔画过于工整看起来带着一种幼态。   他的字跟晏辞飘逸的字放在一起,看起来又圆又可爱。   晏辞每次看着他的字半天,然后忍不住乐。   顾笙攥着笔不服气地看着他:“早晚有一天我会写的和你一样好。”   晏辞于是就不说话了。   顾笙按照他说的香料配比,认真地将磨好的粉末盛在乳钵里,然后双手端起来放到他的鼻子下面。   晏辞微微低头,用鼻子闻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可以,还是按老办法烧熏。”   这个顾笙懂。   他驾轻就熟地拿起桌子上有些扁平的仿古四足铜制卧炉,用镊子夹起几块香炭放在炉下,然后隔着烧红的炭放上一片云母,再把香粉小心地放在上面。   卧炉虽然经常用于燃烧线香,但是偶尔用作熏香也不是不可。   这种隔火熏香的方法自从晏辞上一次在香会上使用过后,几乎立刻就在小镇上普及起来。   人们都说这方法熏香又没有烟味,又能将香品的香气最大程度挥发出来,纷纷称赞。还有不少有点脸面的人物特地派自家的小厮前来他们店里学习此法。   “这是我发明的。”晏辞笑意不减且大言不惭。   他脸皮颇厚,被问到怎么会这种方法就说是自己独创的,这种熏香的方法源自宋代,但是在这个架空的朝代没有人见过,所以他说什么人家都信。   于是人们对他的态度更加尊敬了,外面都说这是晏家的独门熏香法,简称“晏氏熏香”。   等到香味从香炉里逸出,竟是跟晏辞平日里用的香料有些相似。   “这个叫做‘熏衣梅花香’。”晏辞解释说。   相比之前的“古法腊梅香”,少放了一味檀香和沉香,所以制成后的价格没有那腊梅香昂贵,平时用来熏衣用再适合不过。   ...   想到此,顾笙将手里的香方放下,走进屋将晏辞换下来的几件搭在架子上的衣服取下来,一起抱到院子里。   怀里那些晏辞换下来的衣服散发着一种温暖舒服的香味。   其实这些衣服并没有什么异味,相反还带着晏辞身上特有的一种香味,那是顾笙最喜欢的味道,也是让他觉得最心安的味道。   可是晏辞毕竟长了一只狗鼻子。   尤其从牢里出来后,连着几天对自己嫌弃的不得了,每次都皱着眉说自己身上有怪味,后来喝药以后又说衣服上染了中药味,换下的衣服必须用熏衣香熏过才行。   不然他不穿。   一向好脾气的顾笙都受不了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就光着吧。”   后者没皮没脸,吃惊地看着他:“夫人,难道你舍得看为夫受冻?”   “...”   顾笙被这声可怜兮兮的“夫人”叫得没了脾气。   他自然不舍得他受冻。   于是勤劳的小哥儿将锅搬到院子里,拎着桶在院子里打水注满铁锅,然后安静地等水烧开。   接着他从厨房拿了一个蒸笼架在锅上,再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搭在蒸笼上。   这个方法他看晏辞做过很多次,晏辞对他说等水开了的时候同时点上熏香,熏香会顺着热气一起钻进入到衣服里,可以保证香气久久不散。   用来熏衣的香饼放在银碟子里放在衣服上一起蒸,等到熏完以后把衣物在柜子里放一天一夜,隔夜再穿,香气几天都不散。   顾笙第一次听到他滔滔不绝说起的时候,吃惊的合不拢嘴。   若不是院子里恰好有一口井,光是去河边打水就要费不少时间。   而且银碟子,他们哪里有钱买银碟子?   时至今日,虽然晏辞有钱找银匠打了几个专门熏衣用的银碟子,但顾笙依旧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富贵的习惯,至少他嫁给夫君之前绝不会做这么奢侈的事,还是想一想都会被爹破口大骂的那种。   顾笙将熏好的衣服一件件叠整齐了放回柜子里,接着又去香房整理晏辞桌子上的东西,他看了看桌面上放着的一张纸,那是昨天晚上晏辞口述让他记下来的内容。   “...出降真油法。”   以降真香截二寸长,辟薄片,用江茶水煮三五次,其油尽出。   顾笙细细读着上面的字,然后一笔一画地将字誊抄下来。   晏辞的字写的快的时候过于飘逸了一些,有时他自己都看不清,顾笙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下来,一边当练字,一边背香方。   至少现在他已经记得不少成分简单的香方了,甚至可以自己独立做出几款香品来。   他正在屋里认认真真抄写着,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在敲他们家的门。   顾笙刚开始以为是晏辞回来了,忙放下笔站起身,准备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质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喝药。   然而临到门口,却发现那敲门的力度不像是晏辞的。   顾笙有点儿纳闷地打开门,看见外面站着穿着官服的三个衙役,顿时心都紧了起来。   他不安地开口:“你们找谁?”   其中一人问道:“晏辞住不住这里?”   一听到晏辞的名字,顾笙心中顿时一沉。   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攥紧袖口,快声道:“你们找他做什么,之前不是已经说我夫君是冤枉的——”   其中一个衙役不耐烦地打断他:   “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哪来的那么多问题?”   顾笙被他这么一训斥,抿住唇不说话了,袖子下的手指却还在不住发着抖。   “好了好了。”   另外一个衙役见面前这漂亮的哥儿面色不大好看,安抚道:   “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来抓你夫君的。”   “这次来找他去衙门,是因为先前那件案子有眉目了。”他顿了顿,“虽说这案子中他也是受害者,但是有些事情必须当面问他。” 第110章   茶的名字很好听,叫做春雷飞雪。   铜钱大的茶团被小巧的茶槌捣碎后放进黑盏底,入汤轻泛,水刚过二沸时茶汤泛起乳白色,烟雾缭绕间满室清香。   晏辞垂头看着那乳白如瑞雪的茶末,接着用还有些不便的手指矜持地执起茶盏,放在唇边轻抿一口。   茶汤入口,余香如兰如芷包裹住唇舌,自喉咙向下直抵心府沁人心脾。   好茶。   晏辞暗自在心里感叹,不愧是五两一钱的茶。   他从茶香里抬起头,正好对上陈昂狐疑的目光:   “...大公子,你有没有在听?”他顿了顿,然后十分克制地委婉道,“你就回晏家看看吧。”   晏辞轻咳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气氛一时有点儿尴尬。   陈昂看着他默不作声,又看了看他面前的茶盏,欲言又止,似乎以为他没喝够,咬了咬牙再次招来茶博士:   “给公子再上一壶。”   晏辞赶紧放下杯子道:“不必了。”   好歹他也算有些品味的人,品茶一杯足矣,又不是饮牛饮马。   眼看陈昂脸上表情很严肃,晏辞正襟危坐,也跟着正色起来。   他思考着刚才陈昂的话,微微沉吟了一下:“陈叔,你说的这事若是没有证据,就算我们贸然去衙门报官也无济于事。”   他轻轻吸着茶香,然后把身体靠在椅子上,用手指摸了摸下巴思索着:“你能确定爹中风的事跟晏方有关?”   陈昂紧抿着唇,脸颊因为用力咬牙微微抽搐,他盯着晏辞看了一眼,最终只能泄力般摇了摇头。   晏辞神色十分认真:“事到如今还是爹的身体比较重要。”他想了想,“他们找郎中所用的药,你可知道?”   陈昂闻言忙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包中药来,递给晏辞。   晏辞接过来,打开药包,看了一眼里面混合的中药碎片。   中药味十分弄重,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然后用指尖拾起几颗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放回去,再拿起另外一种。   陈昂看着他这幅专业认真的表情,愕然道:“...大公子,你,你什么时候懂医术了?”   晏辞手顿了一下。   他自然不是很懂医术,但是毕竟摆弄香药多了,有时也会对与其同源的药材有些许了解,但也只局限于每种药材的药性,至于混合后能产生什么药效他就不是很懂了。   “哦,这几个月跟一个朋友学的。”晏辞自然地说道。   陈昂“哦哦”两声,便没再多问。   晏辞将每一种药材放在鼻尖下仔细闻了闻,直到闻到最后两种时,面色才稍显凝重。   陈昂看他眉头微锁欲言又止,又见他再次低头仔细闻了闻,然后用指尖扒拉几个放在旁边,抬头与自己道:“这两味,回去煎药的时候记得丢出去,千万别放。”   陈昂直了直身子,面色凝重:“这两种药有问题?”   “这是乌头,这种东西有逐寒止疼的作用,但是必须与其他中药相辅才行。”晏辞拾起一个深色的块状物解释着。   之后他又指了指另外的一种看起来像有些干的草茎的药材:“这个是麻黄,这两种药材同用会引发毒素在体内积累,时间一长会对病人身体不利。”   陈昂听完以后脸色越来越不好,最终听到毒素积聚的时候,咬着牙愤恨道:“老爷平时对他们娘俩不薄,没想到他们竟然...”   他重重“唉”了一声长长叹息。   晏辞抬眼道:“陈叔您回去以后,记得把这两味药一定要筛出去...之后你就当什么事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务必在府上找些线索。”   他顿了顿:“如果能找到晏方或是晏夫人行径的证据,务必派人通知我。”   陈昂闻言忙不迭地站起身,点头道:“大公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去好好照看老爷!”他言辞间十分诚恳,态度恭敬,已然是把晏辞当成了晏昌之外第二个主子。   晏辞点了点头,就在这时门外有敲门的声音,茶博士打开门探进脑袋。   “两位客官。”他说,“外面有官爷在找。”   -------------------------------------   这是晏辞第二次进衙门。   他靠在有些旧的红木椅子上,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露出衣袖下被纱布包着的手指。   他对面一个一脸方正,眉目间带着寒意的穿着官服的中年人,正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晏辞似笑非笑,对其言语间毫无恭敬:“查大人,草民最近没犯什么事吧?”   查述文听着他散漫的语气,心里极度不满。   自己就是因为这个人被罚了三个月月俸,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升官无望,还不知道要在这小镇上待多久。他听着这人散漫的语气,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的态度最好恭敬一点儿。”   “恭敬?”晏辞动了动手指,那上面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至今还会时不时发痛。   “为什么要恭敬?”晏辞笑了,“大人有哪处值得我恭敬的地方?”   此人给自己用私刑逼供,根本不配为官。   查述文面色阴沉地看着晏辞,眼前这年轻人看起来并不害怕,甚至看着自己的表情还带着一丝不屑,这种眼神让查述文十分恼怒,于是他咬着后槽牙,面色难看: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服?”   不等晏辞说话,他嘲讽道:“不服又怎么样?我为官,你为民,你就算有一万个不服气也得在心给本官里憋着。”   晏辞扯了一下嘴角,脸上表情不变,看起来丝毫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查述文用像看老鼠一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终于冷声问道:   “晏方你认不认识?”   晏辞抬眼看了看他,就算自己说不认识好像也没人会信:“认识。”   查述文“哼”了一声,继续道:“王猎户昨天晚上已经招了。”   “他说那天早上有人给了他十两银子,指示他作伪证陷害你。”   晏辞“哦”了一声,他这辈子都不想跟此人扯上关系。   查述文直接将一个金制的镯子放在晏辞面前的桌上,晏辞看了一眼,上面雕刻着古朴的祥云纹,样式精巧,看起来是姑娘会喜欢的东西。   “从余氏家里找到的,温氏原本还想藏着这玩意儿,不过被衙役搜出来了。”而且温氏还哭天抢地地不让衙役把东西拿走,说是给她儿子以后成亲用的聘礼。   晏辞不明所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查述文紧紧盯着他的脸,不紧不慢道:“因为这东西是你胞弟一个月前送给余氏的,他们两个之间什么关系不用本官说了吧?”   晏辞点了点头:“大人若是怀疑他跟余姑娘的死有关,想抓他请自便。”   “虽然他与我名义上是兄弟,但他的任何事都跟我没关系,他要是犯了什么事你们只管去抓就是。”   查述文依旧盯着他。   “你不知道?”他一字一顿开口,“方才已经派衙役去了晏府捉拿嫌犯归案,不过听说晏家夫人和这位晏公子几个时辰前就驾着车离开镇上了。”   他盯着晏辞:“如今晏老爷病重,晏公子作为晏家长子,现在就是晏家的主事人,这件案子上还请配合衙门行事。”   晏辞:“...”   他直接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几个月前就被赶出晏家了,镇上人都知道,所以现在我跟晏家已经没关系了。”   明明他也是受害人,这人语气说得自己跟嫌犯亲属一样…   两个衙役立马上前拦住他,查述文冷哼一声:“你的名字尚且还在晏家的家谱上,你说不是就不是?”   晏辞闻言转过身:“什么?”   什么家谱?   他当时被赶出家门时,不就应该在家谱上被除名了吗?   查述文朝一旁的衙役看一眼,那衙役立马将一个有些年头的,看起来很厚的发黄的薄子拿过来。   晏辞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家的家谱,没想到还是衙门的人给他递过来的。   接过去草草翻了一下,只见上面全都是人名。   晏辞皱着眉,一页页寻着。   只见上面画着像树一样的世系图,顺着上面一堆晏姓的名字翻到快临近最后的一页,终于找到自己名字。   上面写着:   “...晏氏四世长子辞,字XX...父三世长子昌,字伯赟...母秦氏子鸢...”   “...符成七年腊月生...一十九迎夫郎顾氏子笙...”   字后面是空着的,古人一般二十岁弱冠之时才会起表字,大概原主被赶出来的时候还没过二十岁生辰,或者说因为晏家为商贾世家,也不用像读书人或是士人那样将表字看做很重要的事,所以这表字起不起都行。   晏辞看着上面顾笙的名字,又看到自己的名字旁边,还用朱笔标了“嫡长”二字。   他轻轻用拇指摩挲着那朱红的字,目光又落在原主的母亲名讳上面。   晏辞在现世时,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祖父也从来没有与他说过母亲的名字,所以如今当他看着秦氏子鸢四个字,他内心里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妙感觉。   原来这就是原主的母亲名讳,他想着。   他的目光还落在那几个名字上,一旁查述文的声音突然响起:   “看到了?”   他用手点了点晏家的家谱。   “现在晏家就你一个能走会跑的男丁,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现在都是晏家的主人。” 第111章   晏辞没有回应他的话。   他瞥了一眼窗外,眼见着窗纸外面一片黑。   如今入了秋,白日渐短,每天天黑得也早,自己在这衙门里待了许久,一时之间没注意时辰。   今天他原本的打算是跟陈叔一起喝了茶就回去,结果又被这些人带到衙门一直到这个点。   他心想,顾笙自己一个人在家里,肯定又要着急了,尤其是这些天出了很多事,夫郎胆子本就小,自己一个人在家怕是要害怕。   于是晏辞决定尽快结束话题。   他站起身,语气有些淡:“查大人,今天就到这里吧,天色也不早了,你们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在下就告辞了。”   查述文闻言,很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可如今眼前这人是清白之身,就算再不满意也不能擅自将平民扣留,只能眼睁睁看着晏辞潇洒离去。   衙门口,陈昂一直在等着他出来,见到他的身影立马迎上来。   晏辞一踏出门,脚步就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身后那辆通体漆黑,华贵厚重的马车上。   拉车的两匹马一人多高,毛色黑得发亮,眼睛与皮毛融为一体,夜幕下姿态极为优雅,如同两座安静的雕塑。   不论多少次见到这两匹价值难估的“乌越骊”,晏辞都忍不住多看几眼,雄性骨子里对马,或是对车的喜好是根本无法抑制的。   不过这马车不是晏老爷专用的吗,怎么这个时候守在这里?   守在马车前面的陈昂也不知等了多久,见到他立马上前。   “大公子。”他恭敬道,“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今晚回府住吧。”   晏辞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两匹骏马,敢情是等他的。   几个时辰前,陈昂与晏辞离别后一回府,就有人告诉他晏方和晏夫人收拾东西跑了的事情,衙役把晏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路过的人纷纷围观,都在议论发生了什么事。   陈昂听完下人的述说,心里急得不行,如今老爷病重,那娘俩又不知去向,跟别说几个进进出出办案的衙役,府里隐隐有乱成一锅粥的趋势。   “大公子,现在大家都等着主人家回去呢,您还是...”陈昂急道,他就算再受主人器重,到底也是仆人。   “这晏家不能没有主子啊,都这个时候了,您就回去看看吧,不然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晏辞“啧”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马车,陈昂见状赶紧走到马车前:“大公子,这马速度快得很一会儿就到,平时只有老爷一人坐,您要不要上来试试?”   言外之意,这宝马香车是他特意拉过来迎他的,晏府除了晏老爷,就连晏方都没坐过。   晏辞叹了口气:“今天时候也不早了,那我先回晏府一晚,明日再回去。”他顿了顿,“对了,我夫郎还在乡下宅子里,陈叔你...”   “大公子放心,在下这就安排人去接少夫人回府。”   这一句“少夫人”让晏辞忍不住挑了下眉,眼角微微弯了弯,笑意渐明,接着踏上了马车。   -------------------------------------   顾笙自从日头落山后,便坐不住了。   他清澈的眸子倒映夕阳的影子,眼看着最后一抹光也逐渐隐于围墙之下,头顶月亮渐升,星辰微光与余晖同坐落于天幕之上。   他在院子里的井边坐了一会儿,夜里的凉意镀上他的身子,他打定主意一般站起身,回屋将外衫穿好,然后便推开了院门。   他决定去镇上找晏辞。   他一想到上次晏辞一夜未归的事,他心头就隐隐发沉,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心间一般,他太害怕晏辞又会出什么意外了。   村民们一向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规律,到了晚上路上就没了什么人,顾笙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锁好了院门,看了看远处的镇子,就迈开脚准备走过去。   刚走出几百步,前方远远传来马车的车轮滚动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直到车夫轻“吁”一声,一辆不是很大的黄花梨木马车稳稳停在他的面前。   顾笙原本还想往旁边避让一下,接着就见到马车夫下车恭恭敬敬朝着他道:   “少夫人,仆来接您回府。”   顾笙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见那人微微附身朝着他,看了看他身上熟悉的衣服,顾笙这才后知后觉他在叫自己。   顾笙摇了摇头:“我不是...”   那车夫立刻道:“少夫人,是大公子让仆来接您。”   大公子...   顾笙疑惑道:“是夫君让你来接我,为什么?”   那车夫简短地与他说了事由,生怕顾笙不随他去:“少夫人,大公子在府里等着您,您先随仆回去吧。”   ...   顾笙未出嫁前,那年娘亲去世,他十六岁,刚刚及笄的年龄。   娘亲去世后,他就不怎么出门了,在家织布收拾屋子,给父亲做饭成了他每天要做的事,直到有一天,媒婆带着几个穿着华贵的人来家里提亲。   顾笙很害羞,于是便躲回屋里。   那天爹爹和他们在外面讨论了很久,顾笙则关上门,小心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   那些人走后不过几天便又上门,这回来的时候还带来了十几口箱子。   爹爹盯着那些箱子很久,接着又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脸上兴奋的神色还未褪去,看着顾笙的目光极少见的露出一丝欣慰:“以后你到了夫家,记得要听话,好好伺候你夫君,手脚勤快点儿,别怠慢了人家。”   顾笙懵懵懂懂地点头,他不知道他要嫁给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住在哪里。   他只知道他要成亲了,要去夫家了。   成亲那天他依旧懵懂地穿上喜服,喜服也是夫家送来的,厚实布料和上面针脚细密的绣线都是顾笙从未见过的精致,天不亮就有人将他拉了起来,把他按在镜子前。   顾笙僵硬着身子任凭他们给他穿上衣服,给他上妆,然后看着他的脸啧啧称赞。   镜子里的少年脸上轮廓还带着些柔和的幼态,然而眼角到下巴的线条已然出落得精致有度,白皙脸颊上淡淡一层胭脂与眼角清晰的孕痣相得益彰。   他心里忐忑地被人盖上盖头,接着被人扶起送入等在外面的轿子。   之后的事他记不太清了,但是在轿子停下之后,因为外面的人迟迟没有过来掀开轿帘,所以他只能在侍从的搀扶下,下了轿子。   他在轿子前面站了一瞬,那一瞬间有风吹开了他面前的盖头,将外面的景象露出。   顾笙记得很清楚,他对晏家的第一眼,也是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面前这必须抬头才能看全全貌的门扉。   府邸门前的一对刻着精致花卉的石鼓,门楣之上伸出两对短圆柱形的木桩,暗红色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金丝楠木匾额,上面用烫金的行书题着“晏府”两个字。   顾笙只知道这是一座府邸,不同于自己家住的小小庭院,顾家的小院子没有门前雕刻精致的一对的门当,也没有门扉上伸出来的朱红色户对。   ...   顾笙眨着眼睛看着夜色下的大门,依旧如同他第一次进门的时候一样。   只不过这次大门是敞开的,门前候着一列人。马车未到近前,便有丫鬟上前在马车前站定,等着掀开帘子。   顾笙小心下了马车,那站在那些人最前面的陈管家上前,顾笙看见他唤了一声“陈叔”。   陈昂对他道:“少夫人,大公子在厅堂等你。”   顾笙随着引路的丫鬟进门,他一身素衣,引路的丫鬟身上衣裳的质地都要比他好上许多,但他这一次没有再像嫁进来那天那般紧张不安,动作局促。   因为夫君也在这座漂亮的府邸,并且在里面等他。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无论是前面提着灯笼的丫鬟,还是后面跟着的侍从。   顾笙随着他们经过宅门,经过青石砖铺就的过厅,再经过摆放琳琅满目的正堂,一直到后面的膳厅,面前景象瞬间开阔。   最前方高大的青瓦悬山顶之下,明亮的烛光透过雕花窗棂,从敞开的门扉里透露出来。   此时门前的柱子上正靠着一个人。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头,站直身子朝顾笙伸出手。   顾笙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前面引路的丫鬟立刻踩着碎步让出路来,顾笙则上前伸出手,把自己微凉的手指放入那人的掌心。   指腹下还是纱布有些粗糙的触感。   晏辞垂着眸子看他:“穿得少了,手这么凉?”   他领着他往里面走去,膳厅中间的屏风前放着一张厚重的红木八仙桌,上面放满了各色菜肴,似乎是刚刚做好,依旧散发着热气,桌子左后方安静立着一个丫鬟。   顾笙不解地看向晏辞。   晏辞倒是很自然地坐在桌边,然后引着顾笙坐到他旁边,立马有旁边等着的丫鬟上前为他们布菜。   “不必了。”晏辞道,“下去休息吧。”   从他进门起,府里的下人大概是被陈叔告诫过了,都低眉顺眼一声不吭地站在自己该站的地方,但是即使他们不说话,晏辞也能感受到他们悄悄打量自己的好奇目光。   晏辞任由他们打量,此时还是他进门之后跟府中人说的第一句话。   那丫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只见面前这原本面色虚浮的大公子仿佛变了个人,烛光下面容俊秀,神态稳重,周身带着几分从前从没有过的贵气,让人不敢近身。   她微微红了脸,不敢再看,服了服身便退下了。   正堂的门扉合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下一刻晏辞在晏家人面前的端庄荡然无存。   他立马放松下来,皱着眉抬头环顾了一下头顶颇高的房顶,看了看那些石刻的窗棂上精致,但是完全挡住外面光线的花纹。   这种大宅子因为封闭而与生俱来的幽冷深邃的感觉顿时扑面而来,就算点上再多的蜡烛,都很难把每个角落填满暖意。   晏辞想起来以前看过的中式恐怖片里的桥段,手里揽着顾笙的腰往自己旁边带了带,低头问道:   “冷不冷?”   顾笙终于有时间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   晏辞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陈叔非让我今晚回来。”他道,“你若是觉得这里不好玩,明天早上我们就回去。”   顾笙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烛火下面容温柔清秀,眼角悬着的小痣愈发明艳。   晏辞低声道:“还不知道我爹的病情,我明天去看看他,没什么大碍我们就回去。”他顿了顿,笑道,“万一他醒来看到我再生气就不好了。”   他指了指桌子上五花八门的,盛装在各色釉彩瓷盘中的菜肴:“饿了没,先吃饭?” 第112章   顾笙闻言目光方才落在桌子上。   他看了看桌子上摆放整齐,散发着美味的菜肴,手上却迟迟没有动:“这些是...”   “是陈叔准备的。”晏辞随口答道,“他说我们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自然要吃些好的,”   晏辞一边说着一边挽起右手的袖子,手指还没抬起来,身边就伸过来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晏辞回眸,见顾笙漂亮的眉头微蹙,眉中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眼里满满的不赞同:   “不是跟你说现在别用手吗?”   晏辞看着他这般严肃的样子,笑了一声:“忘了。”随即真就放下了筷子。   顾笙伸出手拿起桌上的瓷碗,从碗里盛了一碗白鱼羹,那鱼羹用的是银刀白鱼,打成鱼泥挤成丸子,汤里加了鲜葱竹笋,熬成汤的味道极为鲜美。他舀起来一勺放在唇边小心吹了吹,这才递到晏辞唇边。   安静的膳厅只能听到碗碟碰撞的细碎声音。   两个人安静地吃着饭,顾笙十分尽职尽责地尽着他身为夫郎的义务,一顿饭下来自己没吃几口,把晏辞喂得饱饱的。   “...今晚我们要住在这儿吗?”他突然问道。   晏辞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   他对晏府的记忆并不多,除了原主回忆里那些细碎的片段,他对晏府的记忆还停留在他魂穿过来的那一天。   原主以前在晏府的屋子是正屋旁边的厢房,也是他和顾笙成亲后的婚房。   推开门后,入目的起居厅装潢古色古香,一旁的卧房稍小一点,但所陈家具皆是古朴大气。   引路的小丫鬟看着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容青涩,此时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大公子,您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就是。”   晏辞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顺便观察了一下屋子里桌椅柜子所用的木料,顾笙进了门便没有说话,他侧身则安静地坐在床上,低着头用手轻轻抚摸着床上柔软光洁的缎面布料。   晏辞回头看到他脸上稍显落寞的神情,走过去坐到他身边,顾笙感受到他的动作抬起眸子,后者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在想什么?”   顾笙摇了摇头,他没有跟晏辞说自己想到了新婚那天的事,还有他数个夜晚独自一人睡在这间屋子里。他主动靠上晏辞的肩头,在他的气息里闭上眼睛。   隔天一早,晏辞穿戴整齐便去了后院。   晏老爷自从摔下台阶后,就被晏夫人安排在了后院的一处偏房,她的说法是这里清净偏僻,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她打的是什么心思。   晏辞看了看床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白发老人,呼吸有些微弱但是很平稳,晏辞看了每一味他最近所服之药,又请来了郎中。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随便挪动的好。”他看着晏昌道。   “我爹身子没有什么大碍,但是因为这些天喝的药里掺了毒素,一时之间还在昏迷,等过段时间毒素排出身体,人应该就会醒来了。”   因为陈昂的请求,于是在衙门抓捕晏方的这段时间里在晏府住了几日,郎中开的每一方药,晏辞都亲自经过手。   陈昂看着他对晏老爷的身体很上心,看着他的眼神愈发恭敬。   顾笙却不太喜欢这里的氛围,他以往在家时一直是个安静的人,但是这几日每天吃了早膳便往外走。   晏辞伸手拦住他:“回去?”   “我得先回去,猪还没有喂。”   顾笙那两头小猪都是按时喂着的,这已经成了顾笙每天的习惯,一旦忘记喂了,或是喂的晚了,那两头小猪就要哼哼唧唧不说,顾笙也会心神不安。   晏辞打趣他:“你还真的把猪当孩子来养。”   “没有。”顾笙摇了摇头,认真地说,“如果是孩子我会更尽心尽力。”   “...”   顾笙没再多与他说话,坐上外面备着的车就离开了。   他走后晏辞看着车远去的方向,那边陈昂上前:“大公子,书房已经整理好了。”   晏辞回过头,这晏府的书房一向只有晏老爷才可以进的,如今他身为没被家谱除名的嫡长子自然有资格进书房。   晏府的书房在正厅的东侧,不同于晏辞在乡下那由香房改造的书房,面前这间房子规模不算大。   晏辞推门而进,不仅挑了挑眉。   正前方置着一张长桌,后面的格架上安放着各色花樽瓷瓶,一旁质感厚实的书柜带着隔层抽屉,上面分门别类摆放着各式藏书,空着的书格处还放着卷起来摆放的书画。   墙壁空出的地方挂着云霞山水图,挂画之下靠着墙放着一张矮脚榻床,床边还放着一只滚脚凳。一旁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鎏金三脚鼎炉,正不疾不徐散着烟气。   晏辞微微闻了闻,入鼻是木头的清香,清香中又夹杂着一丝清苦,他忍不住问道:“这是省读香?”   陈昂回道:“正是,这是老爷平时经常用的香,里面加了菖蒲当归和梓脑,和杏仁桃仁一起研粉用酒调和,平时若是产生倦意,用此香立时神清气爽。”   这香味不如加了沉檀后的浓郁,胜在丝丝清冽,甚至不需要搭配最为性凉的龙脑,香味依旧清冽提神。   尤其当读书易倦的时候,点上此香,有提神醒脑之效,最适合用于书房。   晏辞不再多问,直接坐到那张长桌之后,随意一瞥,只见其上布着砚台水注,笔格笔洗,左侧一块铜石镇纸,无一不古朴大气。   他不由在心里感叹:这才叫书房啊。   他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上摊开的账簿,上面的数字写着的是晏家店铺近日的收支。   晏辞随意看了几眼,似乎这些天的收益不太好。   “最近家里的生意一直都是二公子在打理,在下不敢多问。”陈昂开口道,“若非二公子和夫人突然驱车离府,又有官府的人上门来,府里没人知道二公子能牵扯上命案。”   他有点儿犹豫地看着晏辞的手:“大公子,你这手是不是也和二公子又有关...”   晏辞用手撑着下巴,本来余荟儿的死他一时之间只想着自保,直到查述文把他带到衙门谈话,他才意识到他那位弟弟杀了人还嫁祸给他。   晏辞垂着眼看着纸上的字:“以前我与他有嫌隙,没想到这次他竟然想要我的命。”   陈昂听了他这听不出语气的话,一时惊诧,晏辞就将这几个月的事与他讲了,陈昂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听到最后脸色都跟着阴沉起来。   “大公子,没想到你这几个月竟然...”他摇了摇头,“发生这么多事,你怎么不与老爷说啊。”虽然老爷将公子赶出门不假,可是若是大公子跟他说这些事,老爷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晏辞没有说话,依旧看着面前的账本,陈昂见他如此也不好开口。   晏辞看到账簿下面压着几张纸,他抽出来看到上面写着的东西:“这是什么?”   “之前灵台观说要选一批香料用于斋醮,镇上都传开了,赵家之前为了香方的是到处聘请香师,二公子之前与赵家走的很近,这些都是他这几日不知从哪弄到的...”   晏辞想起之前去灵台观拜观之事,那时张知县跟自己说过灵台观斋醮香的事情,不过自己平白无故遭了这等牢狱之灾,压根没心思想这个。   他抽出那香方随便看了一眼,是个没完成的方子,于是又把它塞了回去。   府中杂事很多,自从晏老爷病重二公子出逃,弄得全家上下人心惶惶,还不时有衙门的人上门,直到那位几个月没回来的大公子进门。   晏府的下人们除了几个新来的小丫鬟,基本都知道这位大公子的以前的为人和最近的事迹。   晏辞只在府中呆了几日,大部分时间还是去看望晏老爷的病情,但是府里的人经常时不时地小声议论他。   所以晏辞几乎不怎么去除了书房的地方,到了晚上陈昂进门来:   “公子可是要用膳,已经吩咐厨房烧了菜。”   “今天就不必了。”晏辞看了看窗外,天已经黑了,顾笙却还没回来。   “少夫人说今晚先不回府了。”送顾笙回去的车夫道。   晏辞闻言放下笔,将今日整理的药方交给陈昂:”他今天不回来,我便回去陪他。“   他心里想着顾笙这怕是因为什么原因生气了,也许是不喜欢在这里待着。既然他今天想回去住,自己也一并陪他回去便是。   回去的时候便已经晚了,车夫将他放在了门外。   晏辞走到门口,发现院子里竟然十分安静,也不知顾笙在屋里干什么。   难不成因为回去晏府的事生气了,毕竟前几日就看他坐在床上出神,今天一早就心神不宁,早早就回了村子。   晏辞推开虚掩着的门,原本以为他推门的瞬间就会看到顾笙出来迎他的身影,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顾笙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冲出来扑到他怀里。   晏辞感觉有点儿受伤,朝屋里装模作样地喊了两声:“笙笙,笙儿,不出来迎你夫君吗?”   喊了两声也没人理他,晏辞自讨无趣,只能看见屋里点着油灯,微弱的烛火透过窗纸将里面坐着的人的影子映在窗户上。   不知为何,他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第113章   晏辞手指不便,有些笨拙地把院门上的门闩拴好。   院子里也很安静,晏辞去看了一下马厩,里面小黄卧在地上,晏辞朝他伸出手,若是平时小黄一定会站起来凑过来,可今日却依旧卧在地上,两只温顺的大眼睛眨着看着晏辞。   “兄弟你怎么了?”晏辞伸出手摸了摸他两眼中间的部位,小黄喷了一下鼻子,然后把头转开了。   晏辞看着小黄把头扭开,还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他轻笑着伸手敲了他脑门一下:   “你也嫌弃我?”   小黄别过头走到角落里又卧了下来,晏辞见状无奈地摇摇头。   他院子里新修的猪圈被顾笙每天打理的干净整齐,当时苏青木送给他的两只猪如今早已不像刚拿回家的时候,还能用箩筐装起来,此时那两头养的膘肥体壮的猪就躺在猪圈里呼声震天。   “你很好,你们也很好。”晏辞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屋里,所以他可爱的小夫郎如何了。   他整了整手上的纱布,走到正屋门前刚要推开门,忽然听到香房传来巨大的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头朝香房的方向转过去。   他那间香房,或者说是由库房改成的香房,就在主屋的东侧,他这几个月拿它又当香房又当书房。   “顾笙?”他疑惑地唤道。   依旧没人理他。   晏辞叹了口气,心想果然是闹别扭了。   他走到香房门前,一只手推开门。   就在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一股火光从屋子里传来。   晏辞看到香房中间放着的香炉里燃起火来,火苗上行,有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味道传过来。   而顾笙此时就站在香炉后面,他依旧是今早离开时穿的衣服,听到开门声后十分慌乱地抬起眸子,隔着火光,晏辞看见他脸上全是泪痕。   晏辞随意朝地上扫了一眼,见屋子里地上到处都是摔碎的陶瓷器具,还有各种凌乱的纸张,香料都被杂乱的扔了一地。   本来已是浑身僵硬的顾笙颤抖着唇,有点而费力地呼吸着,见到他方才张口颤声唤道:“夫君!”   晏辞没有动,因为顾笙的身后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二十来岁,长着细长眼睛的男人。   那是本该与晏夫人一同离去,被镇上衙门通缉的晏方。   他此时一只手掐着顾笙的后颈,另一只手还在将手里厚厚一摞纸往火炉里扔。   每扔下去一把,那火苗便向上窜上几分。   晏辞眸子里映着火光,心中一紧:“你为什么在这儿?”   晏方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自从香会后晏辞就没见过自己这个弟弟,晏方却看着比上次见面消瘦不少,只是眉宇间沉重的戾气弄得让人不适。   更可怕的是,此时他眼里带着一丝疯癫,脸颊不自主地微微抽动,使他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容完全变形。   顾笙面上满是恐慌,他一动都不敢动,看着晏辞的眼神更加惊慌。   晏方听到声音,这才停下手里往炉子里扔纸的动作,他眯着眼抬起头,看到眼前人后,瞳孔因为激动而微微收缩。   “你怎么这么命大啊。”他眼睛里布满血丝,牙齿被咬得咯吱作响,语气里带着几丝不甘,“你怎么就没死在牢里?”   晏辞眯了眯眼睛:“你杀了余荟儿,然后嫁祸给我。”   晏方低低笑了起来,眼里的疯意不减,掐着顾笙的那只手愈发用力,后者因为疼痛细碎地□□起来,却是动也不敢动,泪水悬在眼角,几乎就要滑落。   “你就和那婊子一样...”晏方盯着面前的火炉,近乎诅咒地低语,“不知好歹...一个村妇,还敢找我要钱,我不小心就把她掐死了...”   他笑了起来,看向晏辞:“你应该死在牢里的。”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似乎看到什么恶心的东西,狠狠地搓了搓手指,盯着晏辞恶狠狠道:“还有,你这些天一直住在晏府?老东西让你回去了是吧?”   他呼吸急促起来,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色:“你真是可恶,你怎么就是,就是要在我眼前恶心我...”   “明明从小到大都不如我,明明我才是爹最喜欢的那个...”   “你就应该死在牢里,可他们偏偏把你放出来了...”他眼神飘忽无法聚焦,嘴里不停低声念着语序不当的话,“他们没有处死你,还把你放出来了...到底是哪里错了,明明人证物证都在...为什么要把你放出来...”   他就这样出神地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用空着的那只手捂着脸:   “他们要来抓我了,他们会抓我回去杀了我...”   他将脸埋在手里低低啜泣着,晏辞面色不定地看着他,直到他哭了一会儿猛地从手里抬头,抓着顾笙的那只手骤然用力,顾笙缩起身子剧烈颤抖着,眼泪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流出来。   然后晏方缓缓抬起一只手,指着晏辞:“你害我。”   晏辞眉头皱的越来越深。   无论是谁都能看出来晏方现在的精神不是很正常,他的瞳孔间带着一丝异色,面上的肌肉因为神经错乱和过于激动的情绪而无法抑制地颤动。   晏辞看着他这副样子,唯一能能想到的就是他突发某种精神疾病,或是嗑药磕嗨了。   不管他属于哪种,顾笙此时都很危险。   晏辞刻意忽视他脸上的癫狂,又想起他刚才的举措,突然出声问道:   “...你在找什么?”   晏方闻言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晏辞的脸,喉头咕噜一声,似乎被问到了点上,语气兴奋而焦急:   “香方呢?你的香方呢?”   他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眼珠微微凸起,嘴里不断发出“咯咯”的响声,掐着顾笙的那只手青筋暴起,顾笙被他巨大的力道掐的几乎站不住身子,不停哽咽着。   晏辞声音平静:“那你掐着他做什么,他又不知道。你放开他,我告诉你香方在哪。”虽然他面色不变,可是整个身子却如绷紧的弓蓄势待发,只等晏方微微放松便立马制止他。   然而晏方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依旧左看右看,迫不及待地重复道:“你的香方哪去了?”   “你放开他。”晏辞说,“你这样掐着他,我就算告诉你,你也空不出手去拿。”   晏方盯着晏辞,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然而他此时精神错乱,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正常判断能力,于是那只手竟然真的一点点松开顾笙,顾笙一感觉后颈位置的力道松了,几乎是下一刻就往晏辞这边扑过来。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巨大的力道便扯着他的后领将他扯了回去。   晏辞瞳孔猛缩,晏方一手掐着顾笙的喉咙,一边朝着他大吼:“你骗我!”   他怒道:“你就想骗我放开他,我一放开他你们就跑了!”   他忽然附身操起地上扔着的一把刀抵在顾笙的喉咙,低吼道:“赶紧告诉我,你的那些方子都在哪里!”   顾笙被他的动作吓得尖叫起来,然而下一刻就闭上嘴,因为喉咙处一把光滑的利刃抵着他柔软的皮肤,稍稍一动就感觉到一阵刺痛。   晏辞一动不动,终于抬手指了指他们身后:“那里。”   他看着晏方:“你要的香方就在那里。”   晏方抵着顾笙退后几步和晏辞拉出距离,然后侧过身子,不断喘着粗气:“你去给我拿过来。”   晏辞沉默了一瞬,在顾笙惊恐的目光里走到架子前,翻了一阵,然后从里面一个暗格里拿出一个小匣子。   那匣子沉甸甸的,一落到他手里,晏辞就感觉到脑后传来一阵疾风。   他眸子一凛,身体条件反射朝一边闪过去,随着“叮”的一声响,一把砍肉的利刃重重砸在身旁的架子上陷进去两指宽。   晏辞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气喘吁吁的晏方。   这人疯了。   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晏辞不再犹豫,趁着他没拔出刀用尽全力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随后直接绕过他,拉起在旁边不住咳嗽的顾笙朝着门外冲过去。   顾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推出门外。   晏辞随即感觉到脚踝一痛,他低头,只见晏方一只手抓着他的脚踝。   “晏辞你毁了我。”他双眦欲裂,嘴角全是鲜血,呼吸粗重道,“我也要毁了你!”   他说着突然从地上跳起来,举着刀就朝晏辞砍过来。   一声闷响过后,血花四溅。   顾笙眼睁睁看着晏方一刀砍向晏辞的头,后者伸出胳膊挡住了那一刀,接着面色微白,没有丝毫停顿,一条胳膊架着刀,另外一只手捏住晏方的手腕,“咔嚓”一声轻响,伴随着刀落地的声音,晏辞一脚将它踢出去。   晏方见一刀没砍中,怒吼着扑过来,他此刻因为神智疯癫,即使手腕被卸,却仿佛什么也没感受到,手上力气甚至比正常人还要大几分。   他狠狠朝着晏辞的喉咙掐过来,一边怒吼道:“你毁了我晏辞,你毁了我!”   晏辞后背重重砸到地上,他几乎是用全身力气抵住晏方的手,十指上的伤口顿时迸裂,瞬间染红了纱布。   “你自己心术不正。”他咬着牙关,看着晏方几乎滴血的眼睛,“你杀了余荟儿,又害了你爹,是你自己毁了你自己!”   然而晏方根本听不见他的话,他此时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掐死眼前的“罪魁祸首”。   晏辞咬着唇,十指传来的剧痛和胳膊上刚刚被砍的伤口同时袭来,他额角冒汗,身上的人力气大的可怕,根本不是正常人的力度。   就在晏方的手几乎扭断他的手指,忽然一声重重的闷响,身上的力道顿时一松。   只见晏方身后,顾笙手里拿着一个铜制的香炉,面色惨白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们。   晏方额角登时流出血来,一滴滴顺着眉梢滚落。   可他仿佛感受不到一样,转身朝向顾笙。   晏辞没再迟疑,趁他转身的功夫捡起地上的凳子狠狠抡向他的脑后,这一击用了近七成力,然而晏方被这一砸竟然没晕过去。   “走!”晏辞直接扑上去按住不断弹跳挣扎的晏方,一边朝着顾笙大吼道。   顾笙面色惨白地看着地上的两人,他在原地犹豫了一瞬,便朝着门外冲了出去。   晏方眼里的疯意在这一刻达到极致:“晏辞...”   他低声喃喃着晏辞的名字,忽然狂笑起来。   “我活不成了晏辞!”他神色间带着极度的亢奋,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只有疯癫,“我身上背了人命,回去以后他们一定会处死我!”   他忽地挣开晏辞的手从地上跳起来,捡起地上的匣子丢进火炉,接着一脚将燃烧着的炉子踹翻。   火舌在下一刻沿着垂在一旁的帷幔瞬间窜上房梁。   晏辞看着那将整个香房点燃的烈火,耳畔是晏方愈发疯狂的笑声:   “晏辞,我要你给我陪葬!” 第114章   香房里的纸张,香料几乎都是容易燃烧的物品,以至于那火焰攀升的速度太快,只一瞬间就从房梁上蔓延到整个屋顶。   头顶,地面,墙壁上,滚滚的热浪一波接一波袭来。   晏辞捂着自己的手臂,想都没想,转头就冲出屋门。   身后晏方的大笑传来:“你跑什么,你跑去哪里?”   “你爱死就自己去死!”晏辞头也不回,速度惊人,在火舌舔上他的衣摆之前,一个箭步冲到院子里。   顾笙是先他一步被他推出去的,此时他本来已经快要到院门口,然而硬生生刹住脚步回过头,直到看着晏辞跑出来的身影,才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浮起,便僵在了唇边。   他看到晏辞的身后,一道火光从屋子里升起,像一条吐火的长蛇,从屋内瞬间窜上房梁,一瞬间盘踞了整个屋顶。   晏辞捂着胳膊冲到他跟前,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无法抑制地低吼:   “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跑!”   顾笙怔怔地看着他身后那向上不断延伸的火焰,不过刹那间就将屋顶覆盖,嘴唇颤动:“我们的房子,我们的...”   “别管那么多了。”晏辞忍着胳膊上的痛,事到如今赶紧离屋子里的疯子远点儿,“先离开这儿—”   他的话没有说完,身后便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晏辞眸子一凛,一把将顾笙扯到怀里。   屋子里有什么,大概是炉子一类的东西炸开了,并且随着那声巨响,石子和瓦片随着爆炸的力度四射开来。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晏辞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弹到他的脑后。   那力道巨大无比,下一刻在剧痛之中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紧跟着飞了出去。   晏辞头晕目眩好一阵,才从那股剧痛中缓过来。   他睁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等到眼前的场景渐渐平复,他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   自己此刻整个人都以一种诡异的形态悬在空中。   他没有飞出去,因为他的身体还在原地。   晏辞愕然地低头,看到自己浑身上下呈现一种半透明状,无凭无着的浮在半空中。   身上还穿着纯白体恤和卡其色裤子,他伸了伸脚,看到脚上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那双限量版球鞋。   晏辞眉毛拧了起来。   等一下,限量版球鞋???   他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即使时隔几个月,他仍记得这身衣服。   这身衣服正是他熬夜猝死的那天穿着的,第二天就穿进了原主的身体。   晏辞错愕着朝下望去,果然就见地面上一身古代装扮打扮的自己,忽然软绵绵地栽倒在地。   原本被他护在怀里的顾笙不知道发生什么,觉得身后一松,回头便看见晏辞倒下的身影,他下意识伸手无措地接住他。   “夫君,夫君,你怎么了?”顾笙垂头低声不断唤着他的名字,然而那具身体无知无觉地倒在地上,根本无法回应他。   顾笙胸腔里的心脏砰砰乱跳,几乎跳出胸口,他惊慌失措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用尽全力扛着他的身体。   然而晏辞的身子很沉,身高也比他高许多,根本不是他一个瘦弱的哥儿能抗住的,他纤细的身子几乎被他压倒在地,可是少年呜咽一声却没有放手,而是死命咬着牙架起他,纤细的四肢都在打着颤。   “夫君,呜呜,夫君...”   一种无助与绝望从心底蔓延到四肢,顾笙忍了许久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不断留了下来,混合着血液和灰尘涂了满脸,他颤抖着脚步驾着毫无知觉的晏辞往院门口一步一步挪,根本不敢往后看。   晏辞浮在上面看着这一幕。   “别管他了!”他死命握着拳头,朝顾笙大喊道,“你自己赶快走!”   可是就像没有看的到他一样,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一刻,燃烧的屋子里面一个手里拿着凳子的疯疯癫癫的男人冲出来,他在门口停了一瞬,脸上带着令人惊颤的扭曲笑容,细长的眼睛眯着像寻找猎物一样环顾着整个院子。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正在往院门口挪的两人身上,他狂笑着直接冲到两人面前,然后一脚踹开顾笙,抡起凳子狠狠地砸向摔在地上的晏辞的后脊。   浮在上面的晏辞倒吸一口气。   这个疯子!   晏方要是把他这幅身子的脊骨敲断了,他下半辈子岂不是都要在床上度过了?!   可是不管他如何焦急都无济于事,因为他浮在上面像个傻子根本动不了一点儿,不管他怎么努力想要回到身体里,都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于是只能在半空中原地打转儿。   晏方似乎出够了气,扔下凳子,随后用染血的手指一点点卡死地上人的脖子,拖着“晏辞”往那着了火的房子里走。   “我娘说了...”   他边走边自言自语,脸上的表情在火光的倒影下显得可怖而扭曲:“我要是得不到的东西,谁都别想得到...”   “晏辞...你得陪我一起死...”   晏辞死死盯着他手里拖着的那具身体。   完了。   他心里一凉,想到。   他不知道如果在这个世界的身体死了,他是回到原来的世界,还是就此死亡。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那边蜷在地上的人。   顾笙被晏方发狂一脚踹的几乎直不起身,晏辞看着他半天才爬起来,心里疼得几乎滴血。   “顾笙...”他低声喃喃道,“别管我了,你快走吧。”   然而那个娇小的身影勉力从地上爬起来,头发全部散乱,浑身都是泥泞和血迹,他唇角带着丝丝血迹,一爬起来没有丝毫犹豫就朝着晏方的方向一瘸一拐地扑过去,扑到晏辞身上死死抱住他。   晏方察觉到手里的人突然变重,于是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看到了扑到晏辞身上的顾笙,眼里的疯意不减反增,他松开晏辞,上前一把扯住少年的头发,硬生生抬起他的头就着火光仔细地盯着他的脸。   “你别急呀。”他兴奋地喃喃道,眸子里倒映着顾笙已经看不出来原本样子的脸,用手指一寸寸划过顾笙的额头,最后在眼尾孕痣那里停下,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痕。   “还没到你呢。”   他指了指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兴奋道:“哥夫,等我处理完他,我们就一起上路,等到了下面我会好好待你——”   他的话没收完,下一刻突然吃痛地放开手。   他攥着手指后腿几步,惊怒地看向顾笙,手指间血流如注顺着指缝一滴滴滑落,一个清晰的牙印刻在手背上。   顾笙一挣脱他的手,立马转头扑到地上那具身体上,一声不吭使出浑身力气往回拖他,想将他拖离那烧起的房子。   “跑啊!”晏辞看着这一幕简直要抓狂,他在半空中转来转去,然而不管他怎么做都只能在半空中打转,“你还回来做什么,快跑啊!”   果然,晏方握着鲜血淋漓的手勃然大怒,他上去一脚踹在顾笙的胸前。   哥儿柔软的身子下一刻就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接着狠狠撞在一旁的井壁上。   那一瞬间晏辞清晰地看见少年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他的心里也随之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但是顾笙只在地上挣扎了一瞬就再次爬了起来。   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再次跌跌撞撞扑到地上的身体上,仿佛那是他的一切,无论晏方怎么扯着他想把他拖走,他就是死也不肯放手。   顾笙死命抱着晏辞的身体,他知道,这个时候他若是跑出门找人求救,就可以毫发无损地好好活下来。   然而那样的话,他回来就只能看到化为一堆灰烬的夫君。   他不要这样,这样比他死了还难受。   他此时就像一只面对着狼的兔子,除了用柔弱身体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什么也做不了。   晏方盯着顾笙半晌,忽然吃吃地笑起来,于是他第二次操起地上被砸的变形的凳子,朝着顾笙走过去:   “你这么喜欢他,那你就先死吧。”   顾笙仿佛没听到一般,依旧艰难地爬到晏辞一动不动的身体旁边,接着伸出手抱住他的胳膊,声音沙哑着一字一字唤着他的名字。   “夫君,夫君...”   他不停地唤着他,然而晏辞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   看着地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没有回应,顾笙心里渐渐沉下来,他知道夫君他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他抬起脸就着火光看向朝他逼近晏方。   顾笙的脸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除了一双眸子带着晏辞从未见过的坚定,依旧清明如往昔。   脆弱的少年低头紧紧抱着地上的人,与他紧紧贴在一起,一向爱哭的眼睛里破天荒地没有一丝惧意,接着他低头凑近地上人的耳畔,对着他说了什么。   晏辞自然不可能知道他说了什么,他急得要死,也只能看到顾笙低头用染着血的唇轻轻吻了吻躺着的人。   然后他像个小动物一般蜷在晏辞的身旁,将脸埋在他肩头,与他头抵着头,肩抵着肩,安静地闭上眼。 第115章   顾笙原本紧闭着眼睛,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然而等待的疼痛迟迟没有降下来。   他只听到耳边火与风交织的呼啸声,下一刻他听到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痛呼,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到地面上。   顾笙小心地睁开一只眼,就看见一个影子挡在自己面前,他错愕地抬起头,身边空空如也,一直毫无知觉的人竟是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原本干净的衣袍完全被灰尘和血污覆盖,简直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而在他的面前,晏方仰面倒在地上,他挣扎许久才坐起来,口鼻处全是血。   他有些错愕地看着晏辞,探出手抹了一把鼻子下面,看着指尖的血然后放声大笑。   “夫君!”   顾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兴奋地坐起来,朝前爬了几步,声带颤抖着唤着他。   他身前的人听到他的声音,随即便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他身边。   晏辞有些僵硬地用手撸了撸顾笙的头发,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晏方的方向。   ...   晏辞浑身的骨节是在他睁开眼后才一点点从僵硬中苏醒,他原本浮在半空结果下一刻就再次进入这幅躯体,想也没想就将晏方直接掀翻在地。   不过等到缓过神来,随之而来的是四肢和后背处,从四面八方蔓延开来的痛感。   他前胸后背,以及浑身上下皆是疼的要命,腿脚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此刻能站起来,晏辞都觉得自己是个奇迹,这根本是用意志在支撑自己站立着。   “晏辞!”晏方收回手指,从地上一点点爬起来,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站着的两人。   此时在他身后,整个房子几乎已经完全被火焰覆盖,令人胆颤的热意一波一波朝着三人袭来。   而头顶上方屋顶的木梁被火灼烧后不断发出无法承重的“吱呀”声,不断有不知何处被烧断的木头坍塌下来,砸进火堆,随着“噼啪”声,火势继续不断增长,聚拢在头顶最上方,在夜空里凝成一股浓重的黑雾,朝着黑夜不断上升,宛如一条黑色的巨龙。   热浪烤的晏辞的脸颊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他嘴唇干裂,眼睛更是干涩至极,鼻腔里被烧焦的味道充斥着,使他整个人几乎窒息。   就在他和晏方互相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时,院门那边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接着是有人在疯狂撞门。   “开门啊,里面的人开门啊!”有人在门外大声叫喊。   大概是火势,或者是浓烟终于惊动了村子里的村民,原本寂静的夜被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人们惊恐的叫喊声划破,外面不停的撞门声愈发剧烈。   晏方显然也听到了声音。   “晏辞。”他粗重地喘着气,眼里的疯意不减,用手隔着空气一下一下点着晏辞。   晏辞冰冷地看着他,忽然听到头顶斜上方传来一声细微的“吱呀”声。   晏辞心中一沉猛地抬头。   只见他们斜上方的那道粗壮的主梁,木质的表面上已经被火熏成了焦黑色,此时就藏在火焰之中,随着火舌不断舔舐,中间的部分已经开始断裂发出痛苦的□□,摇摇欲坠并且有朝下砸下去的趋势。   晏辞瞳孔一缩,来不及多想,他转身扯住顾笙的胳膊就往相反的方向跑。   然而一双手从背后死命扯住他的肩膀:“你想去哪?!”   晏方眼角欲裂,十指青筋暴起掐着晏辞的肩膀,晏辞被他这巨大的力气扯得一个踉跄。   “晏辞,你别想跑!”   顾笙原本已经转身往院门处跑去,他听到声音惊慌地转过头,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将他整个人狠狠推了出去。   顾笙狼狈地朝前摔倒在地。   他愕然地回头,就看见身后晏辞头顶那根房梁在一声痛苦的□□中,随着熊熊烈火从中间猛地折断,直直砸向地面的两人。   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火舌之中。   顾笙失声痛呼。   身后传来“咣当”一声巨响,顾笙瞪大眼睛,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朝房子的方向爬去,而身后有好几双手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扯了起来。   院子的门终于被撞开,十几个村民一下子涌了进来,每个手里都提着桶,或是拿着木盆之类的容器,二话不说上前距离房子几步远的地方就朝着火舌泼上去。   顾笙的耳畔到处都是说话声,脚步声,还有泼水的声音,人们纷乱噪杂的声音充斥了这个喧闹的夜里。   然而顾笙只是瞪大眼睛盯着面前的房子,接着他使出全身力气挣脱开身后人抓着他的手,就想冲进火海。   下一刻他被人按在地上。   按着他的人在他头顶大喊,声音有些熟悉:   “顾笙,晏辞呢?!”   顾笙喉咙发紧,那人喊了三四次,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凄厉地叫了起来:   “我夫君,我夫君在里面!”   苏青木放开他站起身,和随后赶来的苏白术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恐惧。   苏青木动作顿了一下,下一刻在周围人阻拦制止的惊呼声中,提起水井旁的木桶,将里面满满一桶水从头顶直直浇在身上,然后不顾苏白术的惊叫,一个箭步冲进燃烧的房子里。   ...   晏辞在房梁砸下来的那一刻就被滚烫的火舌彻底包围。   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从身体里飞了出来。   然而并没有。   他头脑昏胀,身上长满火的衣服仿佛烧红的铁,贴着他的皮肤几乎将他融化,就在他被浓烟呛得马上就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什么人扯着他的胳膊将他从纵横交错的燃烧木头中拖了出来,力气大的几乎扯断他的胳膊。   下一刻,原本处在热浪中的皮肤忽然感到一阵凉意。   有好多人不断在耳边喊着他的名字,让他一时想昏过去都难。   “晏辞!晏辞!你能听到吗?!”   那些声音交织着贯穿他的耳朵,以至于他不得不勉强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一点点变得清晰,视野被三个出现在他头顶的毛茸茸的脑袋填满。   “快看,快看,他睁眼了...”   “你太乱来了,这么大的火你胡乱往里冲什么,找死吗?!”   “幸亏他就在门口,再往里一点儿都进不去...”   “你别离那么近,让他多呼吸几口空气。”   那三个脑袋一个满脸灰尘血污,一个满脸乌黑,唯一一个能看清的五官是个姑娘。   那姑娘面容有些熟悉,此时正瞪大眼睛看着他,见他睁开眼,紧张地快声道:“晏辞,能看到我们吗?”   晏辞神智模糊,闻言睁眼盯着那张脸半晌,许久才想起来她的名字:”苏白术。“   闻言那少女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直起身子对周围围观的人道:“还有神智!”   她话音未落,另外一个满脸黑漆漆的脑袋立马凑到他的眼前,几乎是与晏辞脸贴着脸,说话间脸上还扑簌簌地掉灰,掉了晏辞满头满脸,响亮的声音在晏辞耳边响起:“兄弟,你命够大的,我还以为你死定了!”   晏辞被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吵的头痛无比,可是此时他浑身都疼得厉害,手指更是动都动不了,眼皮沉得不行,只能微微侧了侧脸,尽量避免灰尘落到嘴里。   “我没事。”   他习惯性地说出了三个字,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下一刻眼皮一沉,意识不受控制的再次陷入黑暗里。   这一次他在黑暗里沉睡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片刻。   但是在这漫长的黑暗里,耳边一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唤他,牵引着他的意识不要堕入到黑暗中。   喉咙和鼻腔都难受的仿佛塞了什么东西,使他难受地剧烈咳嗽起来。   有什么冰凉硬硬的东西触碰着他的唇,他不由自主张开唇,温热的水流顺着喉咙滑下,将喉咙里的堵塞感稍稍压下去了些。   晏辞睁开眼,面前已经不是他那被火吞没的房子。   眼前一片明亮,空气里也不再是木头烧焦的味道,而是淡淡的中药味。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抬起眼睛看着上方扶着自己的人。   一个脸上带着几处结痂伤痕的少年正扶着他的上身,手里捧着水碗,漂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眼底满满的担忧几乎化成实质。   晏辞眯了眯眼,他还没有说话,就看到少年在看到他睁开眼的那一瞬,眼底瞬间就涌上来汹涌的泪水,薄薄的鼻翼抽动着,整个人就像一只受尽委屈的小兽。   “顾笙。”   晏辞张口,沙哑着声音唤出少年的名字。   少年闻言,终于呜咽着放下碗,他让晏辞靠在他怀里,伸出手一副想抱他又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的踌躇样子,最终将手搭在他的身侧。   晏辞则抬起头环顾着四周。   这是一个在他记忆里有些熟悉的地方。   因为他以前来过几次,并且每次这周围都弥漫着他最讨厌的药香味,还有一旁靠着墙的架子上放着瓶瓶罐罐,都在告诉他这里是镇上的医馆。   晏辞有点儿艰难地抬了抬胳膊,目光向下,发现自己整条胳膊直到指尖都缠着纱布。   也许不止是手臂,还有身上,随意动一下都带着酸痛感。   晏辞沉默着把目光投向身后不断抽泣的顾笙身上。   从这个角度看,他原本精致的下颌收进去好多,整个人看起来消瘦了不少,本来被自己养胖的脸颊都深深陷进去,并且他的情绪看起来十分激动。   在看到自己睁开眼的时候,几天压抑的情绪化为泪水不断涌出来,流了满脸,沿着下颌打湿了晏辞的脸颊。 第116章   晏辞看着他对着自己不停地掉金豆,感觉自己睫毛上都飞溅上了几滴水珠。   他动了动手指,想把水擦掉,但是胳膊沉重的像块儿石头,压根抬不起来。   他这时才感觉自己整个人被什么包裹住,而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下各处都在叫嚣着疼痛。   “顾笙。”他哼哼了两声,感觉顾笙泪水顺着自己的睫毛又滑到了眼角,又从眼角流到眼睛里,于是不舒服地眨了眨眼。   顾笙见状忙把脸上的泪水抹干,然后用指腹小心地将晏辞脸上的水擦干净。   然后他捧着他的脸,细细地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好像在看着什么珍宝。   晏辞被他盯得有那么一点不大好意思。   他这时才察觉脸颊上也有地方在发出细微地疼痛,但是额头到下巴都被什么东西裹上了,大概是纱布。他在心里有那么一点忐忑,心想自己的脸不会被烧伤了吧。   于是他艰难地试探着开口:“你在看什么?”   顾笙额角垂落的的发丝扫到了他的睫毛,刮得他的脸痒痒的,可是他哪里都动不了,像是一个被严严实实裹在襁褓里的婴孩。   这个比喻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就立马被他甩了出去。   “夫君。”顾笙依旧捧着他的脸,专注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痕,但是已经结了痂,于是晏辞问道:“...我睡了很久吗?”   “三天。”顾笙回答。   “那真是太不好了。”晏辞闭上眼睛,微微侧头安心地靠在顾笙的身上,“我竟然在这中药味里泡了三天。”   顾笙微微扬了下唇角,将他的身子又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好让他更舒服地靠在自己的怀里,晏辞歪了歪头,在药香味和身后人的怀里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就已经没有顾笙的影子了。   医馆后院只有他一个人,不远处传来低声交谈的人语响。   晏辞安静地躺着,他的身子依旧沉重不堪,不一会儿便听到人声静止了,接着是外面传来脚步声,声音的主人大概很努力放轻脚步,但是声音还是很响亮。   晏辞转了转眼珠子,抬起眼睛,声音的主人已到跟前。   一个熟悉的脸探到他的头上。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晏辞终于勉强抬了抬手指,艰难地指了指自己。   苏青木看着他,以为他哪里不适,一脸紧张地问:“你怎么了?哪里疼?我去叫郎中!”   “我的脸。”晏辞口齿不清道,“我的脸破相了吗?”   “...”   苏青木深吸一口气:“有病吧你。”   随即冷哼一声:“帅,他娘的,帅的不行,差一点儿就赶上我了。”   晏辞终于笑了起来。   “你怎么把我从里面拽出来的?”他有点儿好奇,他最后的意识就是头顶的房梁砸下,掀起一阵浓重的烟雾,瞬间灌满他的鼻腔,以至于他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苏青木把他的被子往里塞了塞,一屁股坐下:“你命大。”   “那根房梁差一点就砸中你的脑袋了。”他心有余悸地回忆着,“不过被另外一根木头架住了,只砸中了你的左肩膀。”   晏辞了然,难怪他一醒来就觉得左边肩膀痛的厉害。   苏青木张了张嘴:“...不过那个谁就没这么好运了。”   晏辞知道他说的是谁。   苏青木一想起那个画面就心惊胆战,幸亏晏辞就在门口那片还没被火势包围的空地上,不然就算他有一万个胆也没办法冲进着火的房子。   他犹记得晏辞的身子上面刚好有一个木头架住了坠下来的房梁,至于另外一个人,苏青木只能看见木头下的一片衣角。   房梁掉下来的时候那人就已经没救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默。   苏青木吸了一口气,虽然现在不太适合问晏辞问题,但他实在有些好奇:   “他为什么会在你那儿?”   晏辞沉默了一下:“我的房子就是他烧的。”   苏青木吃惊地张大嘴。   晏辞面上没多大表情,语气里也听不出喜怒,岔开话题:“我的房子还剩下什么吗?”   他最想问的是他的马还有他的猪怎么样了。   “哦...”苏青木用力揉了揉后脑勺,“你的房子...”   他欲言又止。   “说吧。”晏辞道,“我有心理准备。”   苏青木踌躇了一会儿:“你的房子恐怕以后住不了了...已经,嗯...”   “还有你的猪...”他有点为难地开口,“火太大了,没人顾得上它们...”   他小心地观察着晏辞的神色,快声道:“不过你的马挣脱了缰绳,本来失踪了两天,今天早上被人在山上发现,已经送到了衙门。”   “说到衙门,等你伤好了,恐怕还得去一趟。”   ...   接下来,晏辞在医馆躺了几天,等到他终于能下地,已经过了小半个月。   这期间,他去衙门录了口供,证明了晏方是烧他房子的凶犯,同时也是杀死余荟儿的凶手。   如今他死在了火里,也算罪有应得,只是让闻者唏嘘。   小黄是在房子着火后的第三天找到的,它自己跑到了山上,一条腿断了,不过安抚了几天就好多了,晏辞牵着它的缰绳把它从衙门领了回来。   顾笙用手轻轻摸着小黄的额头,神色间有一点失落,显然是因为他那两头细心照顾大的小猪。   晏辞的左手还用夹板夹着固定在胸前,这些天他们一直住在镇上的医馆,如今伤好了便要为之后的事做打算了。   苏青木很热情地拉着晏辞,说自己的房子够大,让他和顾笙搬过去,不过晏辞到底不习惯和别人挤在一个屋檐下。于是他又想到从前在镇上白伯良给他们找了一处房子,晏辞想着要不要再搬回去。   只不过在大火里,他们这几个月积攒的家当,除了存在钱庄的银子外,其余几乎什么都不剩。   最可惜的是晏辞那些香方,被这场火烧的干干净净。   晏辞轻轻将顾笙耳畔的乱发拨到耳朵后面,他们俩如今除了小黄,和钱庄里微薄的银子外几乎什么都没剩。   “我去把钱庄里的银子取出来。”晏辞想了想,“先把我和小黄的药费付了。”剩下的钱应该够租个便宜的房子用。   本来自己再凑个十几两就能买一个镇上好地段的房子,如今看来似乎又要从头做起了。   顾笙倒是没说什么,自从晏辞醒了,他面色也一天天红润起来。   晏辞手里牵着跛了脚的小黄,顾笙扶着他,他们两个相互扶持着慢慢地下了衙门门口的石阶,就在两人将要离开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马车的声音。   晏辞侧过头,就看见一辆崭新的马车停在他们身边。   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小厮,身上是晏辞熟悉的打扮,那小厮走到他们面前,恭敬道:“大公子,老爷请您回府一趟。”   晏辞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小厮又重复了一遍:“老爷请您回府一趟。”   晏辞转头有点疑惑地看向顾笙。   顾笙小声与他解释:“你昏迷这些天,陈叔派人来看过你好多次...他说爹在你昏迷那几天就醒了。”   他犹豫了一下:“陈叔还说,爹说他想见你。”   晏辞扬了下眉毛。   ...   晏府依旧是那个晏府,有着全镇最漂亮的大门,也是全镇最大的府邸。   只不过此时门口被踩进泥土中的发黄的纸钱告诉晏辞这座府邸前不久刚办完一场丧事。   晏方虽然品行不端,还犯下杀人放火的罪行,就算他没葬身火海,晏昌恐怕也保不住他。但他毕竟是晏昌的儿子。   所以在晏辞昏迷的这段时间,晏府已经在众人的侧目中将丧事办了。   晏辞在顾笙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门口等待的陈昂第一时间迎了上来。   门口侯着的丫鬟仆人腰上头上都系着白绫,这场面看着有些渗人。   晏辞虽然不知道晏老爷为什么找自己,但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肯定与晏方有关。   晏辞盯着晏府的牌匾半晌,一旁的陈叔也不催他安静地等着,等到晏辞迈开步子往里走去,陈昂立马跟在他身侧,稍稍落下一步的距离。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晏辞看着府里挂着的白绫,想问点什么,但在这府里低沉的氛围里实在问不出口。   于是他问:“...老爷子的身子好些了?”   陈昂回答:“服了大公子的药,很快就醒了。”   他神色安详,面上一时看不出什么端倪。   晏辞抿了抿唇,刚才在衙门录了口供,人家说他和晏方为同胞兄弟,除了余荟儿的案子,还是要按家事处理。   晏辞倒也没想着晏家能赔偿他什么,况且在这案子里他是名副其实的受害者,就算晏老爷再怎么爱子心切,也不会将他怎么样,所以他才敢过来。   一路到了后院,守在院里的丫鬟侍从纷纷退开,只留下晏辞和陈昂两个人。   晏辞看了陈昂一眼,后者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晏辞踏入屋内。   如今已临近深秋,天气转凉,这间装点古朴典雅的屋子里却没有丝毫凉意。   但是屋子里也没有烤着炭火的火炉,此时一个身材干瘦的老人正坐在矮脚榻上。   晏辞看着不清他的脸,因为他是逆着光背对着他而坐。   他只能看到他身材干瘪,老态龙钟之色尽显。   这是晏辞第二次见到原主的父亲,他虽然不知晏昌的用意,但是想了想,还是决定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正式一点。   他还没开口,榻后面就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为什么?”   晏辞本来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   他眸子一转,晏昌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如果死了,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你不是他,你为什么要告诉老陈药有问题。”   “你为什么要救我?”   晏辞这才知道他在问什么,他顿了一下:“晏老爷,您误会了,就算不是您,换成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救。”   晏昌背对着他的剪影微微动了一下。   晏辞沉思了一下,诚实道:“...事实上,我没想过那么多。”   “我只是恰好知道那个药的配方有问题,只是陈叔恰好来找我。”他平静地叙述着,“如果我看到一个药方有问题,我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服下,我的内心会不安的。”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晏昌沉默了。   “晏方的事...”他顿了顿,声音又添几分苍老,“是我教子无方,可他毕竟...”   话说一半,他说不下去了。   晏辞沉默地看着他,这个老人一年之内先后失去了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性格还是德行,不管在其他人眼里是什么样的,他们身上这些事如何成为镇上人的谈资。   晏辞知道,这世上最为痛心,只是单纯为他们悲伤的一定是眼前这个老人。   他看着晏昌苍老的背影,有一瞬间与他祖父的背影重合,如果是祖父的话,听到自己死去的消息,一定也会像晏老爷一样吧?   晏辞攥了攥拳,低声道:“如果您愿意让我进门,我以后会常来府上帮忙。”   晏昌闻言沉默了,半晌他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叹了口气,随即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听说你最近在找房子?”   晏辞的思绪还在如何应对晏昌的刁难上,忽然被他这么一问,迟疑道:“...是。”   “找到了?”   “...没有。”   晏昌没再往下问,而是摆了摆手:“...老陈。”   门口的陈昂闻言立马进来。   不同于刚才空着手迎接晏辞,此时他的手里还抱着一个箱子,箱子的做工精巧,外形稍扁,上面还吊着一枚铜锁。   “大公子。”他看向晏辞,“老爷让我把这个给你。”   晏辞一脸狐疑地看了看晏昌的背影:“这是?”   晏昌没有说话,陈昂也没有说话。   此时陈昂手里还拿着一把古朴的铜制钥匙,看样子应该和锁是配套的。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嗒”一声锁开了。   晏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朝匣子里面看去。   这一看,他便愣住了。   那匣子里竟是一摞厚厚的纸,乍一看纸张有些年头。   使晏辞震惊的不是纸有多么久,而是他一眼就看到第一张纸上白底黑字,上面还加盖着官府赤色的四方印。   等他看清纸上最为硕大清晰的两个字,倒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晏昌:   “什么意思?”   那有些年头的纸张上,密密麻麻从右到左用纂体所书的皆是文字。   而最前面的两个,正是“地契”二字。 第117章   晏辞又仔细看了看那两个字,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这是?”他不解地抬头看了看陈昂,又看了看晏昌。   他虽然在现代没见过这种东西,但是也知道在封建社会,这薄薄一页纸却贵重无比,象征着一块土地。   而且这种还是盖了官府大印的“红契”,与那种平民私下里交易土地用的不需要官府盖章的“白契”不同,这种带着官印的地契,代表这块儿地已经经过官府认可,世世代代归这片土地上的氏族所有。   晏昌低着头咳了一阵,他摆了摆手,陈昂便将匣子放在一旁桌子上,退下了。   屋子里又剩下他们一老一少两个人,就像第一次在茶坊见面那般。   晏昌挺直身子,沉吟一下缓缓开口:“如今到了你这代晏家已是第四世。”   “我们先祖原本是以制香发家,鼎盛之时出了不少专奉天家的御香师。”   “晏家曾经也是风光无限,最风光时在京都那种显贵如云的地界,也能做到一香千金难求的地步。”他缓缓开口,回忆着祖辈的过往,眼眸里流露出一丝伤怀。   “奈何到了我父亲那一代早已无法在燕京立足,而且祖上留下的香方大多失传,所余下的几个,为了生计,也不得不改良为更贴合寻常人家所用的香方,香方制出的香无论味道还是形制,早已泯然众人。”   晏昌看着窗外:“到了我这一代,更是人丁凋敝,祖上的荣光早已是如梦一般一去不返...尤其是男丁稀少,我终其一生只得两子,却没想到皆是这般下场。”   他摇头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可奈何:”如今我已是风烛残年,就算再想振兴家族也是有心也无力,这辈子恐怕再难见到祖上的辉煌。“   他缓缓转头看向晏辞:”我原本打算在这两个儿子里选一个更有天赋的继承家业,却没想到会落到这般田地。”   他声音里带着深深的遗憾,有对失子的悲痛与无能为力,但更多的是对世事无常的叹息。   晏辞安静听他说着,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晏昌侧头看向他:   “但是你不一样。“   晏辞抬起眼睛。   ”你年轻聪明,有勇气。“他看着晏辞,打量着他,像是打量一个梦想中的继承人,点了点头,“天赋也不错。”   晏昌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而且还足够善良。   但是在晏昌看来,善良有时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善良有时恰恰会害了一个人。   这句话他没有对晏辞讲,因为至少在晏辞身上,善良是一个优点。   晏昌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已经落尽叶子的树干,他拄着拐杖的手微微用力,声音响起继续说着他的故事:   “我原本也不是白檀镇的人,我出生在胥州,小时也是锦衣玉食,只不过年轻时家境衰落,自己混得也不好,老了之后才寻得这处小镇,想着安度晚年,这才在这镇上买了府邸和几块田。”   “可惜我已经老了,哪天死了,我年轻时攒下的这些家当若是没有人继承,就会成为官家的财产。”   他顿了顿:“所以我想,这几亩薄田与其给了官家,不如交给你。”   晏辞霍然抬起头,此时听了这话,他心里一直的猜想终于变成现实,他也明白了晏昌的意思。   他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攥紧,垂眸道:“我从没想过。”他从没想过眼前这个老人会将一辈子的积蓄交给他。   当然他的内心深处也从来没想过鸠占鹊巢将这些财产弄到手。   晏昌笑了,似乎知道晏辞的想法:“没想过我会把这些交给你?”   晏辞抿了抿唇。   “收下吧。”晏昌没再看他,盯着风里的落叶,“你现在是我的‘儿子’,这些交给你也算理所当然。”   晏辞还没说话,晏昌又开口:“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   “晏家的财产不止这栋宅子和乡下那百亩地。”晏昌若有所思,十分自然地说道,结果正在听着的晏辞心里一震:   几百亩?!几百亩田都是晏家的?   一直生活在土地公有制下的晏辞哪见过这场面。   他的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倒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开眼,又听到晏昌道:“这镇上还有几家铺子,规模虽然与以前不能相比,但是每年的收入再加上佃农年末缴纳的租钱,也够府上这些人的吃穿用度。”   “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他转过身子,看向晏辞,“我将这晏家交给你,唯一要求的就是,你不能让晏家在你手里毁掉,或是落败。”   若是搁在真正的晏辞或是晏方身上,他不会提这种要求,但眼前的年轻人不一样,他是那种会重承诺,并且有能力做到这件事的人。   晏辞身子微微收紧,他神色专注认真聆听着晏昌的话。   晏昌沉吟了一下:“你可知,晏家最大的店不在白檀镇,而是在胥州。”   “胥州?”   晏辞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他隐约从白檀镇人们的口中知道这个胥河以南,位于四方枢纽中央,漕运极为发达,每年粮产量可以养活两个京城,繁荣度仅次于京都的繁华州府。   白檀镇上大多数青年终其一生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去胥州发展。   晏昌点了点头:“晏家虽然没落,但是胥州的主店至今每年也有几千两白银入账,只不过这些收入在胥州那种州府也显得过于单薄了。”   到房子被烧之前连二百两银子都攒不齐的晏辞继续陷入沉默,他试探着开口:“所以您是希望我去胥州吗?”   “你一个年轻人,难不成想像我这老头子在镇上待一辈子?”晏昌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过你太年轻,就算去了胥州,只怕会被人当成肉啃掉。”   晏辞收回了跃跃欲试的心。   “不过—”晏昌话音一转,“有人应该可以帮你。”   他看向晏辞:“你可知晏辞的母亲是哪的人士?”   晏辞回忆起之前在衙门翻家谱时看到的“秦氏子鸢”四个字:“是秦氏。”   晏昌点了点头:“子鸢嫁我之前本是胥州秦氏的幺女...”   “这秦氏你可能不知道,乃是以造船发家,在胥州算是数一数二的家族,我十多年前在胥州时,那时胥州河道上六分之一的船只皆出自他们之手,如今虽然十年未与他们联系,但不出所料,胥州秦氏的势力只会比十年前更盛。”   毕竟胥州位于胥河之岸,数条大大小小的河流流经于此。   自古以来,交通发达的城市无一不是鼎盛之所,何况胥州又是船运发达,这秦家以船运为生,在胥州的势力可能比想象的还要高。   晏辞听到这儿便明白晏昌的意思:“您是希望我去投靠秦家?”   晏昌点了点头。   晏辞想了想,既然原主母亲是秦家的幺女,那原主就是秦家的外孙,外孙投靠外祖,倒也并不罕见。   但是他怎么有一种自己变身林黛玉的感觉?   他正在思考着,忽然听晏昌说:“没那么容易。”   晏辞一愣。   晏昌踌躇了一下,看了眼晏辞,似乎不知接下来的话应不应该与他说,左思右想半天还是道:“...他母亲虽是秦家的幺女,但是昔日嫁我为妻时却遭到了秦府上下的反对,后来不顾父母反对,硬是随我到了白檀镇这地方。”   晏昌简短且勉强说到这里,竟是说不下去一个字。   这短短一行字,晏辞却是在脑海里自动脑补出一番富家千金私奔落难子弟,沦落小镇郁郁而终,结果独子长大后又收到父亲冷落的惨剧。   他正在脑补着,一抬头看见晏昌看着自己,赶紧正色起来。   晏昌张了张口这才继续道:“虽然十多年未与秦家来往,但是晏家主店在胥州这些年能有这等收入,许是和秦家暗中扶持有关,你日后若是去了胥州,一定要与秦家保持来往。”   晏辞点了点头,虽然晏昌没有具体说明,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也明白,秦家虽然富有,但是与他晏家一样都是商贾,在这个对商人不那么友好的年代,商人作为有钱的弱势群体,商与商之间必须依靠血缘亲族之间的联系抱团取暖。   所以根据他的猜测,秦家很大概率不会拒绝最受宠爱的小女儿的儿子前去投靠。   “我到时候会写一封信说明缘由,等你什么时候想好出发,带过去给他们便是。”   晏辞点头称是。   晏昌没再开口,沉默了一会儿:“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你...下去吧。”   晏辞抬头,看到他苍老干瘪的身影,与窗外凋零的树木相应和,早已经不是晏辞第一次见时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   连失两个儿子的痛苦,不是寻常人能想象的,而他能一直到现在都条理清晰地与自己交谈,骨子里应该也是个很坚强的人。   晏辞不再多话,朝他俯身告退。   当他抱着那匣子出去的时候,看到顾笙和陈昂一起站在一旁的回廊里等着他。   顾笙见他出来,率先迎上来,陈昂随后。   虽然不知晏辞和老爷在屋里聊了半天什么,但是看他手里的匣子,陈昂已然了然。   “给我吧。”他伸出手接过匣子,“等到公子什么时候想用,与我一说便是。”   他随即又抬头,细细打量着晏辞:“我已经吩咐过厨子烧了晚膳,皆是公子喜食的,公子的房间这些日子一向吩咐丫鬟每日打扫的,饭后公子只管携少夫人前去休息。”   晏辞颔首:“多谢陈叔。”   陈昂点了点头,自然道:“那明日早上,我叫上铺子的几个管事,一同陪公子到镇上和田里看看。”   晏辞再次颔首:“有劳陈叔了。”   “何来有劳一说。”陈昂笑道,“都是分内之事,公子这样说,可是要折煞老朽了。”   晏辞知道他的意思,他往后就是晏家的新主人,晏老爷说的那几百亩农田,和镇上所有属于晏家的商铺,自己势必是要学着如何管理的。   百亩农田啊...   晏辞暗自心想。   他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自己怎么忽然之间就跻身地主了? 第118章   外面天气转凉,白檀镇这个位于河边的小镇空气中常年带着水汽,但是由于晏府屋子的地面之下修了地龙,所以整个屋子里并不潮湿阴冷,反而散发着一股暖意。   顾笙身子一向畏寒,入了秋以后手脚便无原因地发凉,之前在乡下的宅子里,晏辞每晚都要将炉子里烧好火,但是每每等他上了床,顾笙依旧会习惯性地将手脚贴到晏辞身上。   等他回房,顾笙已经缩到床的内侧,只留一双眼睛在锦被外看着晏辞,就在他翻身上来的时候,身边的人立马蜷起腿,然后将一双小脚非常自然地伸入到他的小腿间。   微凉的感觉从小腿传来,晏辞:“...”   他左手虽然绑着绷带,右手却轻而易举地握住顾笙的两只脚踝。   顾笙顺势侧着身,上半身后仰深陷在床褥里,任凭脚踝被晏辞握着,脸上表情丝毫不变,甚至还歪着头乖顺地看着晏辞,哼唧道:   “凉。”   竟然学会撒娇了!   看着他小鹿一样乌黑的眸子,晏辞心里一阵痒。   “怎么像个妖精一样...”他忍不住自言自语。   顾笙闻言不明更加无辜,委屈地眨了眨眼睛。   晏辞指腹摩挲着他细腻光滑的皮肤,叹了口气:“你的脚怎么总是这么凉?”   顾笙的鼻尖在屋子里热气渲染下,薄薄的透明的皮肤泛上一层粉色。   晏辞索性坐起身,握了握他的脚,想让微凉的皮肤变得温热一些,随即将其塞到自己的里衣里面。   顾笙脸上带着得逞的表情,他微微动了动蜷缩的脚趾,踩在晏辞的柔软的腹部上,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从脚底传来,弯了眸子。   -------------------------------------   隔日过了辰时,用过早膳后,陈叔便将府里众人皆叫到正堂,一一与晏辞说了。   这些人当中有些晏辞有记忆,有些大概是后招入府的,尽是些生面孔。   之前晏夫人包括晏方屋内的丫鬟仆人几乎已经全部被打发走了,距陈昂所说,晏夫人和晏方匆忙离府后便没了踪影,只是没人知道为什么晏方会突然出现在乡下宅子里,而且状若疯癫。   那些人一个个低眉顺眼,在堂下一字排开,陈昂每叫一个,便上前来行礼。   除去管家的陈昂,还有负责记录府内开销的账房,负责女眷哥儿起居的丫鬟和粗使婆子,人高马大的护院,皮肤黝黑的马夫,手艺精湛的厨子厨娘,还有几个负责日常事务的家丁。   许是知道晏方之前带人找过晏辞的麻烦,这些家丁里竟然没有之前跟晏方一起的那些人,全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年男子,最小的大概十八岁,最大不过三十,都是生面孔,此时面对着晏辞,有些胆小的竟然紧张的出汗。   等认识了一遍府上这些人。   陈昂乐呵呵道,不必记得这些人都是谁,以后若是有什么要遣他们去做的,只管与他说,他会去安排。   晏辞对这位陈叔的好感立马升了几度。   “前些日子得知公子回府,我特意去寻了一批家世品性皆干净的良家子,男女各十人,公子可要选几个做贴身随从?”   听陈昂这么一说,晏辞莫名地想到了昔日晏方嚣张跋扈上街的模样,然而他平时一个人惯了,要是以后出门身后都跟着一群随从,上街的话人家都得对他退避三尺,一想到那场面就有点儿好笑。   “公子日后出行还是带着个随身的侍从方便些,店里杂事多的时候,无论提物还是记述,有人手在旁总归省心不少。”   话虽如此,但晏辞实在不愿找一个不认识的人与自己片刻不离地跟着。   “暂时不用了。”他道,“随从之事暂且搁置,陈叔可以带几个哥儿去少夫人那边问问,看他有没有需要的。”   陈昂点头称是。   快要午后的时候,晏辞方才出了门,门外侯着一辆马车,停在门口的上马石旁,马车不大,虽然外在朴素但是内里布置舒适,大概就是晏府主人家平时低调出行的专用马车。   晏辞踩着上马石上了车,与陈昂一起,先去了田间。   马车行驶在路上,等到了田地旁边便只能停下。   只因那田垄过于窄小,不是马车能经过的了,晏辞于是便下了车,后面跟着陈昂和两个小厮。   他站在田垄上,看着田间劳作的人们,此时正是作物成熟的时候,晚稻有一个月的收获期,但小麦要等自然变黄再收割,若是遇到雨季,必须等下雨之前尽快收割,否则作物遇到雨,零落成泥,果实白费,这一年的劳动都化为水。   所以这些佃农一到了丰收之时,便会让自己家里的妻子或是夫郎先暂时放下手里的活,叫上年龄大点儿的孩子一起,过来一同收割。   所以此时田里男女老少皆有,稻田之下隐约可见人影。   陈昂与晏辞解释了春日雇佣人手的规矩,晏家雇的这些佃农都是些正值壮年,身强力壮的汉子,虽然工钱付的多一点儿,但是播种的时候一人一天能耕一亩多,更何况晏家有耕牛,再将这些耕牛租给佃农们,一天耕五亩地不成问题。   而晏家那百亩农田雇了至少二十人去耕,五分之二种粮食,五分之二种薪炭桑麻,余下的租给农户让他们自给自足。   “等再过几天收完,农户们会挨个到府上缴纳粮食,我到时会派人看着,公子只管放心。”   晏辞看着地里面巡视的晏家长工,和忙碌着的农户,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他们每年要交多少粮?”   “这个不一定。”陈昂道,“丰年和凶年的收成相差甚远,不过很多年前宫里圣人下旨,专门制定了佃农每年定量缴纳田主的粮税,只要缴纳够了税粮,余下的粮食便归他们。”   晏辞点了点头,这样一来倒还挺人性。   毕竟在他以前读过的书里,有些佃农辛苦一年到了最后几乎把所有的粮食都上缴给田主,因自留粮所剩无几而饿死的农民不在少数。   陈昂招手,准备将地里的长工叫过来让他认识一下新主子,晏辞却制止了他。   “如今正是秋忙之时,我今日来的突兀,本就没提前打招呼,就不必打扰他们了。”   陈昂闻言笑道:“公子心善,有公子管理晏家,是晏家上下之幸。”   离开农田回府已是午后,厨娘已经做好了饭,见他们回来,有丫鬟立刻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   吃饭时知道晏辞不愿意过多人打扰,几个丫鬟行了个礼便退下了,只余他和顾笙两人吃了饭。   顾笙看起来还挺适应现在的生活,他在随晏辞下乡之前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也许当时因为原主的喜好影响,下人们对他没这么恭敬,可如今却是不同往日,晏家的下人们对晏辞的态度很是微妙,亲近肯定说不上,恭敬之中又有点儿忌惮的感觉。   用过午膳后便不再往乡间跑,而是坐着马车去了镇上另外一条街。   晏辞是来到这个世界后,这是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见到了属于晏家的店面。   他之前见过赵家在街角那个门面富丽的店面,那店铺装潢华丽,门口的牌子色彩艳丽吸人眼球,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一眼。   所以相比之下晏家的铺子要低调许多。   虽然低调,但不代表档次低。   店铺的整个门宇是都用质地古朴的杉木制成,木头表面没有涂抹其他店铺都会用到的那种颜色艳丽的油漆,而是只刷了一层薄薄的清漆,将木头的纹路极好地呈现出来。   店面风格就像是晏老爷那清雅的府邸,和那辆低调显贵的马车一般,外表没有丝毫多余的花花绿绿,但是那些打磨光滑的棱角,门上雕刻精美的纹路,质感非凡,名木自然风干形成的深色纹理一起,述说着其之大气昂贵。   这店面的门扉甚至都不算很高,胜在装潢讲究,坐落在这街头,看起来更像一个一般人不敢进的古玩店。   而店门两旁挂着一副木质对联,上面用黑色的墨迹写着两行典雅大气的字。   右边是:“沉水良材食柏珍。”   左边是:“博山烟暖玉楼春。”   晏辞看到这幅对联忍不住扬了扬眉,他这老爹真是够雅的。   再抬头向上,同样风格的匾额上提着落笔稳重的“沉芳堂”三个行书,字势遒劲有力,入木三分,也不知出自哪个名家之手。   与晏辞擅长的瘦金体不同,行书一向是最有韵味的一种字体,其字势行云流水疏密得当,如今放在这牌匾上将雄浑大气之意展现的淋漓尽致。   而在这块牌匾之下,下面还放着一块儿稍小一点的牌匾,上面是一行稍小点的字体:“晏氏香坊”。   “下面这牌匾原本是没有的,不过老爷搬来这镇上后,让人特地加了这块儿牌匾:老爷说只放店名牌太含糊,让人不知道咱们这是家什么店,所以特地加了下面那块。”   晏辞表示明白,不过要是他,为了更接地气一点儿,可能就把上面那块牌子摘了,那样岂不是更一目了然,就像外面那种“XX线香铺子”“XX沉檀铺子”。   陈昂看着他盯着那牌匾,仿佛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笑道:“外面的铺子自然不能和晏家这百年老店相比。”   “这沉芳堂是晏家第一代祖辈从宫里告老还乡后所创,到今天也有百余年历史,‘沉芳’二字正是出自第一代祖辈晏沉芳的表字。”   晏辞了然,原来是祖宗创下的香号,那就是晏家对外的门面,是品牌,是万万不能摘的。   晏辞将目光从牌匾上移开,看了看四周。   这店面位于这条街的第一个,光从门面看并不算很大,整体带着一种清雅别致的感觉,尤其是跟赵家那个高大的像酒楼的铺子相比,显得有些矮小。   晏辞正暗自想这铺子是不是小了点儿,毕竟在他印象里晏家的铺子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有名,怎么着也得更大一些才行,难不成这店里面别有洞天?   他正暗自忖度,就见陈昂朝整条街一指:“公子是想先进店看一下,还是听我把这条街的其他店面介绍一番再进去?”   晏辞沉默着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这条街上的店面都是眼前这店的风格。   他回过头:“...这条街上的店都是晏家的?”   陈昂十分自然地回答:“正是,不过出于各自职能不同,并非都是贩卖香品。”   他介绍道:“公子面前这个,里面的香品成色稍高,都是晏家的招牌,但是平日产量稀少,只售给固定的几个客官。”   他手指往里一指:“东边第二个,里面都是磨成珠子的质地稍逊些的香木,让工匠打磨好串成珠串,供给喜好文玩的客官;再往里第三个,里面则是制作香匣香盒等为香品包装之用的外物...再往里面几间则是存放香料的库房,最里面那间最大的则是晏家的工坊。”   “白檀镇上的客官普遍对香品要求不高,只求日常之用,若是公子去了胥州主店,那边还有专门养香师香娘的店面,负责上门给家世显赫的客官打香篆的。“   晏辞豁然开朗:所以这条街都是晏家的!   他们这边刚到门口,里面那管理这店铺的管事听到声音出门上前,后面还跟着几个统一着装的伙计。   陈昂见到他出来,与他介绍道:“这位你们好生记着,是晏家大公子,今日第一次来铺子巡视,快来见过。”   那管事三十多岁,大概是晏氏的旁系,来是的路上陈昂便与他说了,晏家虽是人丁不多,但是还有几个远方旁系,平日里铺子就交给他们管理,都是晏氏的人,交给他们比交给外姓要放心一些。   那人闻言看了晏辞一眼,朝晏辞行了个礼,面色如常。   许是晏家这几个月风波太多,到了如今终于尘埃落定,眼前这年轻人无疑便是新的东家。   其实这店里的人都听说过他们这位新东家的名字,传闻他以前是个只会喝酒的纨绔,被赶出门后才痛改前非,香会上一举得了两道魁香后声名大振,其间又经历许多波折,到如今才正式接管晏家。   马车来之前,店里几个人还在相互讨论,都在议论这位新东家到底是不是传说中那样改头换面,言语间八卦居多,但是疑虑也是有的。   管事礼毕,直起身子向晏辞道:“请大公子进门一观,容某为公子一一介绍。”   几人正要进门,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晏家的伙计,看样子是从最西边的那间存货的仓库而来,神色匆忙,额角带汗,正在朝着这边而来。   陈昂叫住他:“做什么慌慌张张的,在公子面前怎么能失了礼数?”   那伙计忙顿住脚赔罪,神色间有些踌躇,支支吾吾半天没有开口。   店铺的管事此刻也察觉不对,问道:“你这样急急忙忙的,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伙计愁眉苦脸,这才把事情说了:“管事,小的正是来寻你的。”   “前些日子店里从西南进了一批麝香,这些麝香进的时候就花了几百两银子。”   “如今刚好过了麝香采集的月份,所以这批麝香十分珍贵,是将来一年店里所有带麝香香品的原料。”   “店里的伙计们都是对其慎之又慎,大家都知道稍有偏差,接下来一年店里所有包含麝香的香品都得下架。”   “可是今日正要开箱使用,结果一开箱,便发现这麝香的香味比三日前减淡不说,颜色也是褐中带红,味道十分怪异,小的不敢隐瞒,这不速来找管事你了吗!” 第119章   那伙计一口气将事情说完,方才吐出一口气,神色间却是颇为紧张地看着面前几人。   晏辞没太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但是那管事与陈昂一听齐齐变了脸色。   他不太明白他们如此紧张的原因,问陈昂道:“这批麝香很重要?”   陈昂与他解释:“公子有所不知,这批香料是去年定下的,几日前从西南云州不远万里运送来的,每年只有这一批,只因这麝香每年年产量稀少,属于有价无市。今年的麝子刚刚过了闹春的时候,下一批麝香就要等到明年中秋之后了。”   麝香并非是由草木结成,而是由一种叫做麝的,像小型鹿的动物身体中结成的,乃是雄麝到了交尾的季节,从其腹部肚脐和排泄处之间的香腺里产出的。   若是在现代,为了保护麝这种动物,会进行人为养殖麝子来产麝香。   但是在这个朝代,若是想得到麝香就得杀掉雄麝,割掉其香腺,所以这种香因为产量稀少而变得十分珍贵,在市面上动则千百两银子也不奇怪。   所以如果库房里那批麝香有问题,会给晏家带来巨大的损失,管事的情绪显然更激动一些:“你一个毛头小子,哪来的本事确定那批麝香有问题?!”   小伙计依旧愁眉苦脸:“管事,这麝香的味道我都闻过几百回了,不会弄错啊。”   他说的十分肯定,那管事于是更加焦急,朝晏辞拜了拜急切地解释:“少东家,我在铺子里负责麝香采买快有十年了,这店里的麝香都是我亲自去当地采收,绝不可能有差错!这小子的话不能当真,这...”   “没事。”晏辞点了点头道,“我已经到这儿了,不如先随你们一起去库房看看。”   这晏家的库房在这条街最里面,临着一条小河,周围修了望火楼和几口水井,白天夜晚都雇了人轮番看管,可见里面香料的贵重,生怕起了火。   几个人到了库房门口时,库房里的伙计都聚在门口,全部穿着一样的黑色,方便做工的衣服,身上沾满香粉,应该是香料工坊的小工。   几个人正围在门口讨论着什么,见到管事的身影立马噤声,又看到他旁边的晏辞和陈昂,陈昂以前经常来铺子,所以大部分人认得他,但晏辞就不是了。   不少人好奇地打量他,但是都没敢说话。   伙计在前面带路,进了库房,一个朝下的木梯通向黑洞洞的地窖,地窖里面分了数个单间,每个单间里所存香料皆不同。   不同于晏辞在家时简单的在小香房将所有香料放在一起,晏家这偌大的库房分门别类将所有香料单独保存。   凡是有些历史的香铺都知道,好的香品在得当储存一段时间后,香味会更加温润平和,当若是储存不当,香味和药性容易混杂。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同形制的香分别储存,放在地窖避光避潮是最好的方法。   存着麝香的库房,一开门一股浓重的香气便扑面而来,里面数十个木头箱子,打开盖子里面放着附着稀疏皮毛的扁圆形的东西,便是雄麝的香腺。   这未处理过的麝香之后必须将上面的皮毛杂质去除,再阴干,得到的香体又被称为“整香”,若是将里面的粉末状香粉刮出来,这些粉末便是“散香”。   晏辞的目光落向一旁的桌子上,上面一包纸上面正是刚刚从雄麝香腺里挖出来的褐色“散香”。   陈昂和管事在一旁听着伙计述说,一边看着刚刚刮出来的香粉。   那管事越看越心急,尤其是少东家第一天到这里就出了这种事,自己岂不是要被当场问责,而且这么贵重的香料他怎么赔得起。   “这香怎么可能是假的,这批货当初是我亲自去云州采购一一开箱验过的。”他怒视着伙计,“是不是你们之间不小心弄丢了,掺了些假的在这里!”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其中去报信的那个比较勇敢,大惊道:“管事,你怎么能怀疑我们!这种东西一颗就要十几两银子,就算给我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啊!”   陈昂并不是很懂香料,也不知他们说的谁对谁错,见一边的晏辞一直没说话,试探着问:“大公子,你看这...”   那管事闻言心想,这陈管家也是老糊涂了,这麝香市面上造假的不在少数,就算有十年经验以上的老香师都不一定能分辨出真假,这位少东家如此年少,除了看凑热闹还能干什么?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却见一直没说话的少东家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些粉末。   这麝香粉呈现一种黄棕色,粉末之中隐约有些散乱的没处理干净的动物毛发。   他走上前,从箱子里面拿出一颗刚刚去完毛发的整香,用手轻轻捏了捏上面柔软的皮,触手柔软,放手后自然弹起。   晏辞放下手,又从旁边用手指捻起一些散香来,从一旁的水桶里沾了点水。   众人都看着他这幅举动,一时不知他在做什么,忍不住小声讨论起来。   那边管事看着他一连看了好几颗,小声问陈昂:“陈管家,少东家在干嘛啊?”   陈昂道:“公子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只管看着。”   管事瘪了瘪嘴有些不服气,心想辨别真伪麝香的手艺都是他们采香的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何时这样麻烦,这位大公子实在有故弄玄虚之嫌。   他心里暗想,虽然这大公子在镇上有些名头,但是识别香料和制香又是两码事,有些香师只会将采购好的香料混合制成香品,若是真的让他们去采原香,不一定会被骗成什么包子样。   他看着晏辞一直默不作声,心里愈发不服气,直到晏辞放下手里的麝香,终于忍不住开口:“少东家看出什么来了?”   晏辞转身,手指上面的香粉沾了水以后结了块儿,黏在他的手指上。   “这个麝香...”晏辞盯着指尖看了看,面露疑色。   那报信的伙计一直盯着他的表情,此刻又叫了起来:“你看管事,我说什么来着。”   管事瞪了他一眼,再次朝向晏辞:“少东家,这些原香都是我采选的,我负责为晏家采购麝香已快十年,对这种香料的真假一目了然,少东家怎么能确定自己是对的?”   他这话说得有些冲,有些无礼,陈昂训斥道:“怎么和公子说话的?”   晏辞却也不恼,将一旁的纸拿起来给他看:“这麝香乃是麝的香腺而化,若是真的麝香,里面一定会有少量油滴残存,但是这些香粉太过干净,定有蹊跷。”   他知道这些人不信,于是又转头拿起桌子上用来切割麝香外皮的小刀,取了些香粉放在其上,然后将刀刃处放在火上微烤。   不多时那香粉便因为高温炙烤崩裂跳动,放出细小的爆裂声,随之融化,然而燃烧后本应该异香扑鼻的香粉却散发出一股烧焦的味道。   闻到这个味道,管事立马变了脸色。   他们这些负责香料的人都知道,最简单明了的辨别香料真假的办法就是用火烧,无论是沉香檀香还是别的什么香,只要用火烤能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就一定是真香。   但这个方法太浪费香料,没有东家的允许,他们是万万不敢这样做的。   管事喃喃道:“不能啊,这些香料都是我一个个选的,怎么可能有假的?”   晏辞面色如常,指了指旁边巷子里带着毛皮的一堆香:“倒也不全是有问题的,这一箱就是真麝香,想来管事采选的时候都是真的,路上落脚安置的时候有人出了差错,一直到仓库未能发现也是情有可原,管事不必自责。”   听到他这样说,那管事方才稍稍安心,但是依旧很紧张:“这该如何是好,下月有重要客官新订的一批香品就要用到这些麝香,按现在这些香料的量远远不够,若是失去了这批单子,以后岂不是砸了店里的名声!”   一边的小伙计快声说:“陈管家,之前这些麝香刚到的时候,放在驿馆留过一晚,那天本来想将仓库里废弃香料清理出来给这些麝香腾出地方来,又怕放在外面被人偷了去,所以便暂时存放在驿站后面的库房。”   管事深知这麝香贵重无比,出了事肯定不是他能赔得起的,搞不好连管事也不用当了,于是立马朝晏辞告罪:“回少东家,在下这就将库房里的麝香全部拿出来,一一分辨哪些有问题,并且派人手去镇上的驿馆探查清楚。”   晏辞捏着手里软软的香腺,忽然问道:“最近镇上可有其他香铺也进了麝香,搞不好是放在客栈里时拿错了。”   话虽如此,但是管事心知肚明,无论是不是拿错,这假的麝香肯定是有人放在那里的,他知道这位少东家有意提点,忙道:“在下这就去查明镇上最近有没有进了麝香的店家。”   晏辞点了点头,可他身边那前来报信的伙计听了管事让他们一个个检查心有不满:“这十几箱麝香,要想把有问题的挑出来说的容易,难不成要我们一个个烧一下不成?”   此人心直口快,胆子又大,直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和他站在一起的小工纷纷点头称是。   晏辞笑了起来,也不生气,拿起一个给他看:   “你看这上面毛皮,与香裹在一起的一定是真品。”他又拿起另外一个,“这种太过整洁干净,很有可能是将一颗香腺分成三四份,然后装上些别的什么东西,在外面裹上麝子四肢或是膝盖上的毛皮以假乱真。”   那几个小工恍然大悟,就连管事也忍不住侧目,晏辞又取了一块瓷片,将几滴墨汁点在其上,然后将切开的小粒散香放在墨汁旁,低头道:      “这种真的麝香会有一种驱墨现象,放在墨汁旁边会被吸引着朝墨汁方向移动,这种就是真品,否则即为假。”   众人皆凑过头来,看着晏辞手里的动作,一旁的管事用胳膊杵了那站着的小工一下,压低声音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拿纸笔记下来!”   伙计忙不迭地去后面拿纸笔去了。   “...这种方法叫做‘墨移法’,若是觉得麻烦,也可以将香粉放在吸水好的纸张上,真品一般不会留下水迹或是油迹,而若是放在水里的时候,会和水融为一体,却不会将水质弄混,否则一定是掺杂了淀粉类的赝品。”   晏辞平静地一一述说着,众人听着他的声音都平静下来,忍不住凑上前。   管事原本还对这年轻的少东家心有疑虑,等到听到讲了第五种如何分辨麝香真伪的方法,他的后背也挺直了,脖子微微前倾,神态间极为认真,甚至袖子落到砚台里染黑了一片也没有察觉。   等到晏辞介绍完第八种方法,屋子里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一边絮絮说着一边演示给身旁众位小工看,说到最后嗓子都哑了,等到说完才发现周围安静的可怕。   他抬起头,看见一双双求知的眼睛正看着他,身边有认识字的小工一手拿着一摞纸,一手握着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有的生怕听漏了,就将快要干的毛笔在嘴里抿一下,弄得一脸脏污,看着着实好笑。   见晏辞终于停下,方才记录的小工已经写完了五张纸,长出了一口气。   那管事立马从旁边递了一碗温水过来,晏辞接过来润了润口,抬头见人群外的陈昂面露欣慰之色,微笑着看着他,走上前拱了拱手:“大公子殚见洽闻,实在让人敬佩。”   一旁的管事也是由衷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心里暗道自己经手麝香采收数年,这麝香分辨真伪之法竟然还没这年纪轻轻的少东家知道的详细,实在惭愧。   那些工坊的小工原本还不知眼前这人是谁,只听他们说是晏家的公子,也是他们的少东家。   如今听了他这番详细的讲解,每个人都小心地打量着他,见这人年纪不大,见识颇广又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架子,不禁都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看着他的眼神都跟最开始不一样了。   出了库房,管事立马就派人去查那些麝香的下落,其后又亲自带晏辞看了其他的铺子,晏辞默默听着他的介绍,心里大概对晏家的香有了些了解。   晏家的香品很明显是提供给那些有能力又风雅客人的,是固定的一些受众,每年新研制的香品会首先送到这些人手里。   白檀镇虽然是个小镇,但是镇上有些家底的人还是有的,大概都是像晏老爷一样年轻时四处闯荡,攒了些家底后才寻了一个环境安静的偏僻小镇颐养天年。   所以晏家卖的那些香品虽然很少,可是用料十分讲究。   晏辞想起来自己最开始犯过的不够亲民的错误,琢磨着:“镇上的百姓大部分没有能力买这个定位的香品,店里岂不是要流失一部分客源?”   “这点老爷自然是想过的。公子可知,店里的香品本就是在最初香方上改良的。若是根据祖上最初流传下来的香方制香,恐怕香品价格要更加昂贵。”陈昂道,“老爷以前说过,宁缺毋滥。晏家的香万万不能因此降低品质。”   晏辞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能晏家先祖当年开店的时候,铺子里香品的定位就不是给平民百姓的,毕竟是从宫里出来的御香师,原本那些香都是给宫里的贵人制的,不到迫不得已,可能都不愿意将香方改良。   而且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这些香品的目标人群一旦确定,再想要变更就会很难,就比如一个卖奢侈品的品牌突然转行卖日用品,必定会影响先前的客源,口碑大跌。   等晏辞挨个将店逛了一遍,出来时候就不早了,马车依旧守在门外。   他正要上车,忽然听到那边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就见到两个熟悉的人影。   苏青木杨安两人此时正站在一棵槐树下朝他招手,苏青木手里还拎着一坛子酒高高举起朝他晃了晃,晏辞正要迈上车的脚又收了回来。   “陈叔,你们先回去吧。”他道,“我晚点儿回去。”   陈昂不放心:“公子想一个人出去?那怎么行,我找个随从来跟着...”   “无妨。”晏辞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况且这镇上我都走遍了,哪里都熟。”   陈昂点了点头,晏辞抬脚就朝树下两人走去。   还没到跟前,苏青木就杵了杨安一下:“快快,准备!”   两个人清了清嗓子,同步用夸张的动作朝晏辞行了个礼,捏着嗓子道:“晏~公~子~”   晏辞笑道:“去去,不够恶心我的。”   三个人哈哈大笑。   苏青木上前和他勾肩搭背,提起手里的酒坛:“这酒度数低,说好了,你高低先给我们喝上三杯,不然我们可不放你回去!”   三个人有说有笑,寻了街边一个尚未打烊的馆子,点了几斤清蒸羊肉,一盆羊蝎子,就着酒吃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去的?我还想着让你上我那儿去,结果就听人说你搬回去住了。”苏青木抓这块儿羊蝎子,边啃边问。   “就是昨天。”晏辞简单地给他们说了这两天的事,苏青木了然,挤眉弄眼道:“什么时候请我去晏府转转,我这辈子还没去过那么大房子呢。”   晏辞笑了起来:“这不简单,你什么时候想来直接来就是,我一定拿最好的酒肉招待。”   苏青木大笑:“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   “对了。”吃了一会儿,晏辞问他,“店里还有没有我之前留下的香方,我家里那些一个没剩全掉在火里了。”   苏青木仔细想了想:“我回去就给你找找,凡是你写的香方我都给你存起来了,一个没丢,放心。”   晏辞这才稍微放下心来,苏青木和杨安也把这几天镇上的事跟他讲了,末了苏青木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边山上道观的事。”他指出,“就是你之前去了七天那个。”   这附近有名的道观只有一个,晏辞抬起眼:“灵台观?”   苏青木一边啃着羊蝎子一边道,“前些天我听说赵家研制出了一道什么什么降真香香方,不过还没做出来,但是听说很有可能被灵台观那些道士选上。”   晏辞有点没明白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杨安叹了口气,在旁边解释道:“公子,东家的意思是,那赵家和你们家是对头,这种大生意可千万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晏辞心想,晏家最近出了这么多事,生意早就不如赵家了。   自己昏迷这段时间也不知老爷子是怎么稳住场面的,毕竟晏方干的那些事,镇上流言蜚语肯定不少,能到了现在这般表象还算安稳的地步,老爷子背地里肯定做了不少事。   晏辞看着他们俩个挤眉弄眼,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   “你们俩行啊,这才几天不见,就想的这么细了?”   苏青木终于咽下最后一口,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摆了摆手:   “你严肃!听我说。”   “之前我爹娘香铺开不下去,刚开始在乡下养猪的时候,和隔壁一人是邻居,平日里往来还算密切,我爹和那人关系也不错。”   “当时我和珠儿还小,后来听我娘说,我们家当时花大价钱买的猪种比他们家好,于是那人有一天把我爹灌醉了,买了他几头小猪崽子去,结果养大了到了秋天就提前把猪杀了先放到镇上卖了。”   “卖了也就罢了,还背地里到处说我们家的猪带虫子,是病猪。”   “那一阵子我们家的猪根本没人买,我爹怎么跟人解释都没人信,我和珠儿差点没饿死。”   “结果那厮挣够了钱,就上我家来,明里暗里让我爹把剩下的猪都卖给他,不卖他就去镇上继续诋毁我们。”   苏青木话毕,一拍桌子:“你说这种人跟我爹关系好的时候都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那赵家和你们是对家的事全镇皆知,万一这笔生意他做成了,到时候不一定怎么对付你们。”   “我们家铺子的香方之前就是被姓赵的骗去的,你可要小心点!”   听他这么一说,晏辞方才后知后觉,认为他说的不无道理,晏方之前就一直和赵家的赵安侨交好,当时也是和赵安侨一起联手把他赶出的晏家。   他忖度着,晏方能在晏老爷眼皮底下对付自己,说不定和这个看起来憨厚的赵安侨私下里有不少关系。   他正摸着下巴想着,杨安看了看他,在一边谨慎提示道:“公子,你现在可不是什么香师了,你得为你家考虑。”   晏辞这才明白他们俩把自己叫来不是单纯地祝贺他,而是为了提醒他,心里多了几分暖意:   “好,我知道了。”   三个人一直喝到后半夜,等到店铺老板娘过来赶他们,几人才起身互相告辞。 第120章   和两人分别后,路上晏辞酒意未散,秋风迎面袭过来,吹得他头脑发胀。   他边走边想着苏青木和杨安的话,他记得自己刚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是晏方和赵安侨两个人一起,之前也是因为晏方把腊梅香的香方给了赵安侨才导致原主被赶出家门。   不只是晏家的腊梅香,还有苏青木家里他老爹传下来的香方,还有自己在四时香铺时被仿的那些香。   虽然他以前就知道晏家和赵家是对家,但是由于一直没有将自己当成原主,自然也没想着对付赵安侨。   如今看来,苏青木的提示不得不注重起来,本来晏家因为没了腊梅香就失去不少生意,这些日子更是不知道晏方背地里与赵安侨搞了些什么名堂,明天一早他得去查查账簿才行。   还有那道腊梅香...   他得从赵家身上讨点儿什么回来。   ...   他孤身一人,脚步有些虚浮,边走边想也没注意方向,摇摇晃晃地就往镇子口走,还没走出几步远,就听到后面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接着他被一左一右的两人架住了。   晏辞一愣,还以为遇到什么歹人,刚要挣脱开,就听架着他的其中一人道:“大公子,是陈管家让我们在这里等你。”   另外一人道:“...大公子你别往那边走,晏府在另一边呢。”   晏辞因为有些醉,眼神有些飘忽,眯着眼看着两人,仔细看了看认出了他们身上的穿着,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已经不在村子里住了。   “哦,对...”他揉了下眼睛,睁开了两个小厮的搀扶,“没事,我自己能走。”   两个小厮虽然松了手,但是仍不放心地在后面跟着他,看着晏辞虽然有了醉意,但还是认识回去的路,直到他迈进府,才放心下来。   他一进门,就立刻有丫鬟端着醒酒汤上前,后面还有端着盛着热水的木盆的侍从,晏辞接过那碗醒酒汤喝下去,醉意这才下去了些。   也不知道是不是进了原主的身体以后,他自知着身子酒量差,本身也是自觉性良好,一直管着自己不要多喝酒的缘故,也因此导致他酒量越来越差,现在已经到了喝点清酒都要醉的程度。   晏辞拿着热毛巾擦了把脸,拒绝了身边人的搀扶,直接往东厢房而去。   -------------------------------------   等到迷迷糊糊地回了屋,刚一开门,屋子里的热气混着一股香味就迎面扑来,吹得他好不容易降温的脸又发起烫。   见到门开,迎面来的哥儿还没开口,就被晏辞一把按住,向后退了几步倒在床上。   身下的人似乎刚沐浴过,身上混合着水汽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晏辞捻起他的一缕头发放在鼻下:   “玫瑰?”   顾笙点了点头,轻声道:“是玫瑰头油。”   晏辞摇了摇头,他翻过身仰面躺到顾笙旁边,盯着架子床的顶部,喃喃道:“你应该用山茶,用栀子,用桂花,玫瑰的香味太浓郁,太张扬,太奔放,不适合你。”   顾笙坐起身看着他双眼有些涣散,又闻到空气里的丝丝酒气,知道他肯定是喝醉了,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那我以后就不用这个了。”   晏辞的眼睛依旧盯着床顶,然后突然伸手敲了敲床的侧壁,床是紫檀木雕花架子床,放在这屋子里就像一个巨大的天然香炉。   他鼻子敏感地动了动,接着将目光落到悬挂在床帐上方的一枚铜香球来。   这铜香球又叫做“香逑”,这种挂在床账上的一般用来熏屋熏床,和帐中香是绝配,放在一起常被称为“闺阁之香”。   早些时候丫鬟将一块烤热的香饼放在了香球里面,香球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香盂专门用来盛放燃烧的香料。   此时屡屡淡白色的轻烟,正透过香球外表雕花镂空的花纹往外徐徐冒着。   这东西一整夜都会挂在这里喷香吐麝。   晏辞冷不防指着账上的香囊:“应该把那个帐中香放里面。”   顾笙知道他说的是那款鹅梨帐中香,那道香因为配料简单,味道清新脱俗,斗香会以后便在镇上持续风靡良久,到现在热度也没有散去。   顾笙从床上跪起身子,拔下头上的铜簪隔着香球上的镂空处探进去,小心地捣了捣里面的香料。   做这个的时候,他上身小衣干净柔软的衣摆自然垂落,与下身亵裤之间隔着些许空隙。   空隙之下,半遮半掩地露出一截清瘦的腰腹,烛光下的肤色呈现一种温润的奶白,带着莹莹的光泽。   晏辞侧着头盯着他的腰腹半晌。   他握过顾笙的腰,手感不同于男子的结实坚硬,也不同于女子的柔软细腻,那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微妙触感。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晏辞琢磨着,大概独属于哥儿这种性别。   顾笙的确快成年了,腰腹处依旧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秀美感。   盯着他的腰,晏辞醉意上头,有些坏心眼地想,不知道这样平坦的小腹怀上宝宝时会是什么的样子。   ...   顾笙挑完香,又细心地用指头将铜簪表面残余的香粉擦掉。   正仔细擦拭着,忽然感觉旁边有些过于安静了,他低头一看,就看见旁边衣着有那么几分凌乱的人正侧着头盯着他的腰,脸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顾笙跪坐下来,拽了拽衣摆将自己的腰挡住。   视线被遮,晏辞盯着他腰部的眸子抬起,直直看向顾笙的眼,里面还夹着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我想到一道香。”他突然坐起来说。   顾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有些茫然,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香?”   晏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   “下个月就到你生辰了吧?”   顾笙低头认真地回忆了一下,老实说:“嗯,夫君是腊月生辰,我比你早一月,我是十一月。”他点了点头,“是下个月。”   闻言顾笙就看到晏辞眯起眼睛,带着醉意的眼睛里透着那么一丝狡黠。   过了生辰就十八了啊。   不知为什么,顾笙有点儿觉得此刻的夫君的表情像个变态,于是他上身不自觉地往后面缩了缩,虽然动作幅度很小,可下一刻手腕被人擒住了。   晏辞一把将他拖到身前,虽然他一只手还绑着夹板,但能活动的那只手依旧灵活有力,顾笙根本挣不开。   顾笙被他攥的手腕隐隐作痛,他抿着唇缩了缩脖子,看着对方这副想把自己吞吃入腹的样子,移开了目光:“夫君你刚才说什么香?”   “很好玩的香。”晏辞注视着他,声音里透着一丝沙哑,“我想试很久了。”   顾笙不明白他的意思:“好玩是指好闻的意思吗?”   晏辞醉意未消的眸子注视着他,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随即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没跟人用过。”   顾笙撇了下嘴,觉得夫君肯定是酒醉上头说胡话,什么样的香还需要跟别人一起才能用啊...   “不过要做出来还需要些时日。”晏辞勾着唇用手指捏了捏他的脸,然后指了指头上的香球:   “明天我让他们换一道笑兰香过来。”   他直起身子,眼神始终没离开顾笙的身子:“这里面合香中的麝香太浓了,和紫檀的味道不搭,闻久了对你身子也不好。” 第121章   次日早上,顾笙醒来的时候晏辞已经不在了。   窗外不知名的鸟儿在树梢跳来跳去叫个不停,自从回到晏府后,顾笙几乎每天都是被这鸟叫吵醒的。   架子床外侧被榻上凉凉的,昨晚躺在他身旁的人显然已经离开多时。   顾笙盯着床铺发了会儿呆,不多时门被轻手轻脚地推开了。   一个模样清秀,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十六七岁的哥儿探进头来,见他醒了,方才推门进来。   这哥儿名字叫做惜容,是几天前陈管家送过来说是照顾他起居的小仆,模样家世都干净,是卖身进府的。   他见顾笙醒了,上前几步福身:“少夫人,奴服侍你洗漱。”   顾笙随晏辞出府之前也是每日晨起有人服侍他,不过那时他不讨夫君的喜,服侍他的小仆也跟着见人下菜,每次都随便糊弄了事。   惜容站在他身后细心替他束发,顾笙看着面前的铜镜,轻声问道:“惜容,夫君什么时候出去的?”   惜容手上动作不停,回道:“公子辰时不到就出门了,他特意叮嘱奴婢们,不要吵醒少夫人。”   晏辞这几日每天都出门很早,有时和陈管家一起,有时自己带着几个小厮出门。   顾笙自从回到晏府,在府里时基本上不去前院,他知道晏老爷不喜欢府里的哥儿和女眷没事去前院转悠,按照晏家的规矩,前院是男人们会客的地方,经常会有来拜访的外男,所以平时女眷和哥儿们的活动范围就在厢房以及后面的小花园。   他们回府的第二天,陈昂就派了一个嬷嬷来教导顾笙,他说是晏辞吩咐的,以后晏家内宅哥儿女眷的吃穿用度,还有后院的收支都交给顾笙负责打理。   顾笙初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错愕。   先前在晏家,后宅的事一直是晏夫人负责,如今她出逃且下落不明,晏府后宅的内务便都交给了顾笙。   顾笙压根没想到晏辞会把这些事都交给他,紧张地握着晏辞的手:“我要是做的不好怎么办?”   晏辞回握他的手还捏了捏:“别怕,你一定可以的。”   顾笙还是有些犹豫:“可是我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   “我让陈叔派几个嬷嬷来教你。”他捏了捏顾笙的鼻子,“我夫郎这么聪明,一定能把晏府打理好。”   顾笙靠在他的肩上:“我还是有些担心...”   晏辞垂头望向他:“你不相信自己,那你相信我吗?”   顾笙抬起眼看向他,用力点了点头,丝毫没有犹豫:“相信!”   “那么为夫相信你一定能管好晏府,夫人信不信为夫的判断?”   顾笙脸上微红,点了点头:“我相信夫君。”   ...   自此每日辰时用过早膳过后,就会有嬷嬷来教顾笙学习如何打理内宅,账房会定时将账本拿过来给顾笙过目。   顾笙知道这些事是出嫁前就要学的,奈何他并没有学过这些,所以这段时间学的格外认真。   府上一般的护院和家仆月银是五百到七百文,账房的月钱要高一些,毕竟会识字写字,每个月一两多一些。这些外院人的月银都是由陈管家负责发放,顾笙只用负责后院的丫鬟仆人的月银便好。   顾笙指着府上众人月钱的发放支出,疑惑地问嬷嬷:“这月钱支出是不是有所偏差,为何只记录了前院的月银,后院为何没有?”   嬷嬷与他解释说,这府上的丫鬟小仆这些人是没有月钱的,因为他们不像账房和管事,是晏府雇来的,每月会按时发放月钱。   他们这些人大部分很小的时候便被父母或是人牙子卖进晏府,签了卖身契,一辈子都是晏府的人,主人若是心情好就赏他们几个子,心情不好不赏也是没关系的,但是晏家之前都是每月每人发放二百文,作为零用钱。   顾笙一点一点记着,闲着的时候嬷嬷便退出房,他自己一个人看着账簿,一旁的惜容站着侍奉他。   ...   那嬷嬷临近中午时候回了仆人住着的偏院,他们这些下人也只有中午和晚上入睡前有空闲时间聚在一起聊聊天。   偏院里,一群丫鬟小仆正聊着天,之前他们中有人偶尔遇见大公子,每次与其行礼,对方都含笑颔首,跟从前眼神呆滞一脸戾气的样子判若两人,所以院子里的下人们都对这位大公子印象极佳。   “对了!我跟你们说,大公子他记得我的名字!”一个新来的小仆忽然兴高采烈地说,“之前我的衣服不是坏了个洞,那天在路上遇到大公子,他看了我一眼,结果第二天陈管家就让我去领了一件新袄子。”   “我也是我也是!”一个小丫鬟跳出来,“我就那天去后院时,陈管家对他说了一遍我叫什么,结果那天他叫我去清扫少夫人的后院,就叫了我的名字!”   几个人叽叽喳喳,越说越兴奋:“你说他不会记住所有人的名字了吧,可是陈管家只对他说了一遍诶。”   正在这时,嬷嬷推门而入,几个人见她回来,有与她关系好的凑上前问道:“嬷嬷回来了,少夫人为人如何?”   嬷嬷笑道:“少夫人为人和善,是好相处的主子,咱们以后尽心尽力行事,少夫人不会亏待咱们的。”   她这样一说,几个小丫鬟开心地互相对视了一眼,毕竟她们许多之前侍奉过晏夫人,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被晏夫人身旁的嬷嬷打骂。   如今迎回来大公子和少夫人,因为不知新主子脾性如何,几个丫鬟小仆心里还是很忐忑的,如今听嬷嬷这样说,稍稍放下心来。   顾笙不会知道暗地里自己已经成了人美心善的少夫人,晏辞更是不会知道家里下人们对他的评价,他最近对一件事比较上头。   几天后一大早便甩开了跟着自己的小厮,独自遁去了晏家的库房。   自从几天前他跟着陈叔逛了一遍晏家的库房,晏辞心里就越来越痒,因为晏家库房的香料太全了,市面上常见不常见的都有,他看着那些香料,脑子里已经想出了好几种香方。   而自从上次他那辨别麝香真假的方法在香坊一战成名后,晏家香坊的小工们认为他这个少东家的确有些真才实学的,故都不敢怠慢他。   所以晏辞找来库房管事点了几味香料,管事立马就让人每样包了几包给他送了来,还试探着问:   “少东家想制什么香,在下直接拿去工坊制出来就是,到时候直接送到府上。”   晏辞委婉且坚定地拒绝了,他要制的这香可不能到处乱说,比较私密,而且万一传出去对他名节不好。好不容易才在晏家众人眼里树立了一个翩翩公子的好印象,再被人说表里不一就不好了。   于是晏辞带着那几味香直接跑去了苏青木的店里。   苏青木的店面还是老样子,靠着晏辞那几道香方生意也是越来越红火,一见到他来,正在吩咐店里小工打理柜台的苏青木立马迎上来。   “哟。”苏青木大步上前,“你怎么过来了?”   晏辞开门见山:“借你香房一用。”   自从在镇山租了工坊,苏青木后院这处香房就不怎么开工了,晏辞将带来的香料一一打开摆在台上,苏青木看着那些香料:   “母丁香,麝香,薝糖,龙脑...诶,还有这几个是什么?”   他这些天跟着晏辞耳闻目染也认识了不少香料,但是其中有几味没见过,就比如面前这种像树脂一样白色透明的片状香。   “这是白笃耨(nuo)。”晏辞道。   这香料是由笃耨的树脂所化,夏季遇热易化,冬季时却会凝结成固体,是地地道道的舶来香,烧起来的时候味道十分清远,除了产量少和贵以外,没有其他缺点。   “这么贵的香料你准备做什么呀?”苏青木看着他已经挽起袖子,十分熟练地坐在地上的凳子上研磨起来,疑惑地问。   晏辞停下手里的动作,神神秘秘地看了他一眼:“附耳过来。”   苏青木往他身边凑了两步低下头,晏辞低声跟他说了个名字。   苏青木睁大眼睛直起身子:“嘶,这个香的名字...这个名字有点儿东西啊...”   他摸着下巴沉思:“...是我想的那样吗?”   晏辞给了他一个“你懂的”眼神:“就是你想的那样。”   苏青木一瞬间来了精神,他一撸袖子,一脸精神地蹲下身,看着正在研磨的晏辞:“你这香真能做出来?”   晏辞表示不知道:“我也没做过,这不是好奇嘛,万一呢...”   “等一下...”苏青木兴致勃勃跟他商量,“你这玩意儿做完了分我点。”   晏辞埋头磨香:“我得考虑考虑。”   苏青木“啧”了一声,锤了他肩膀一下:“你还得考虑考虑,还是不是兄弟?”   晏辞直起身:“这香我也是头一回,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他指了指地上七八种香料,“香料我都没敢多拿,这些香料运气好点儿制出香丸也只能保证在五颗左右。”   “成。”苏青木嚷道,“我先预定两颗。”   “只能给你一颗。”   “哎呀!快点,好哥哥,算我求你了。”   “你叫我好爹爹也没用,而且你又没有夫郎,你要这个干嘛?”   “我备用着不行吗,万一以后有了呢?!”   两人一顿拉扯,正在这时,前面的杨安闻声推门走了进来:   “你俩拉拉扯扯干吗呢?”   苏青木一脸扭曲站起身,只听杨安道:“东家,外面来了辆车停我们门口了,挡住咱们的店面了。”   苏青木道:“那就让他往一边挪挪呗。”   杨安嘴里还磕着瓜子,有些为难:“说了,他不理。而且这个人吧...我想着得给你说一声。”   苏青木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身,跟着杨安去了前院。   晏辞继续在香房磨着香料,不多时忽然听到前面苏青木一声大喊:   “你赶紧给我让开!”   声音里带着丝毫不掩饰的愤怒。   晏辞的动作一顿,直起身子看向屋外,听得前院一阵交谈,声音有些急促,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朝着前面走去。   还未踏进前面售卖香品的正厅,他就看到苏青木站在门口,正跟门口停着的马车说着什么。   马车帘子掀开,露出一身绿色的锦缎衣服的胖子。   其面貌平庸,一双眼睛被满脸肥肉挤成一条缝,此时面上带着平时特有的憨厚笑容。   竟然是之前一直跟晏方在一起的赵安侨。   晏辞挑了下眉,他前些天还在想之前他和晏方勾结欺负原主,骗走腊梅香方的事,结果这人竟然自己上门来了。   他听到苏青木怒道:“你堵着我的店门了,赶紧给我让开!”   那赵安侨笑容不减:“苏老板怎么这个态度,这生意人最基本就是要待人和善,讲究来者是客的道理,苏老板这个态度怎么能做成生意嘛?”   苏青木恼了起来:“笑个屁,你们以前骗我香方,还找人打我一顿的事我可没忘,赶紧给我滚!”   晏辞看着僵持的两人,眼睛微微一转,走上前:“苏兄!”   苏青木闻言转过头,表情惊异,很明显没明白晏辞为什么突然换了称呼。   只见晏辞上前几步,走到他身边,面上有些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等苏青木开口,目光落到赵安侨身上,一副十分诧异的样子:“是你?”   赵安侨面上原本憨厚的笑明显僵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在这能遇到晏辞。 第122章   晏辞清楚,这厮之前和原主算是酒肉朋友。   原主之前一直被晏方欺负,结果老爹还不给他主持公道,所以一受了委屈就出门找他那些个“朋友”喝酒,赵安侨明显是跟他喝酒最多的那个,那时原主那时明显将赵安侨当做朋友,醉酒后不知道和他说了多少晏家的事。   当然,由于原主对香不感兴趣,肯定也记不住什么香方,所以这厮才勾搭上晏方,和其狼狈为奸,两个人都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赵安侨看见晏辞,不自然地动了下嘴角,不过他面上的不自然一瞬即逝,脸上依旧带着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的憨笑:“晏兄,你也在这儿。”   这声晏兄叫得自然至极,仿佛还是以前跟原主关系好的时候,连晏辞都忍不住抬头打量他一番。   那赵安侨被他看的尴尬:   “前些日子听闻晏兄归府,还没来得及祝贺晏兄。”   晏辞笑了起来:“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说起来当时我被赶出门,里面还有赵兄的一份功劳。”   此话一出,赵安侨脸皮再厚都撑不下去了,可他偏偏一副为难的样子:   “晏兄,这其中其实有些误会...”   晏辞还没开口,苏青木破口大骂:“去你大爷的误会!”   然后抡起一旁的扫帚就想往他脸上抡,晏辞赶紧把他拽住,高声道:“好了好了苏兄,咱们的香还没制完呢,别跟他在这儿废话!”   他此话一出,赵安侨眯成两条缝一般的眼睛转向他:“晏兄在制香?”   苏青木吼道:“关你屁事!”   晏辞赶紧拽住他,神色上很焦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声音虽小,说出的话十分清楚:“咱们赶紧回去吧,不然那降真香煎制时间太长就变味了...”   此话一出,苏青木果然停下了动作,一脸茫然地看向他:“啊?”   晏辞盯着他,苏青木赶紧“哦哦”两声:“对对。”   然后转头指着赵安侨:“今天我们有正事要做,懒得理你,赶紧走!”   说罢两个人一边小声交谈着,一边转身回了香坊。   等到进了后院,苏青木才一脸古怪:“什么降真香,你不是要做你那个什么娇啊什么媚啊的?”   刚才从晏辞叫他“苏兄”开始就觉得奇怪,直到他说出降真香几个字,一看晏辞那个眼神,苏青木顿时明白他肯定是又想干什么,于是索性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晏辞坐回凳子,把今日随意束的长发甩到一侧,回头给了苏青木一个眼神:   “之前他骗你的香方,还有打你的仇,想不想报?”   -------------------------------------   顾笙放下笔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一旁的惜容立马上前用剪子剪了剪桌子上蜡烛的烛芯。   有些昏暗的屋子稍微变亮了些,顾笙一手揉着有些发酸的手腕,一边看着桌子上平铺的一整篇小楷。   他这些天除了跟着嬷嬷学习如何管理后宅,如何平衡后宅的吃穿用度和日常花销,还找了一个先生学习写字,在这儿之前他只跟晏辞学过写字,但是晏辞的字体不是寻常人会的,就连教字的先生看了都自愧不如。   所以顾笙准备先从小楷练起,晏府的后宅平时不能让外人进出,所以顾笙只能在惜容的陪伴上每天跟先生学两个时辰的楷书。   每到晚上,他就自己一个人坐在东厢房旁边的耳房里练字。   耳房有一张读书写字用的小桌子,还有一张软榻,软榻前的几案上放了一尊小巧的莲花尊形熏炉,炉旁有一个青釉瓶,斜插着几只从后院摘下来的鲜花。   不多时,外面回廊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这是晏辞的脚步声,闻之,惜容上前开门,年轻男人身上披着秋意踏了进来。   他脱下身上那件质地不错的带风帽的墨青色斗篷,递给了惜容,后者接过便出了屋,顺带关上了屋门。   晏辞迈进耳房,却没有去抱顾笙,直接坐到背靠着墙的软榻上。   看着桌前顾笙转过头,一副想给他看自己今日练的字的期待模样,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过来给我看看。”   顾笙小心地捧起那张纸,轻轻吹了吹纸上半干的墨迹,然后站起身走到晏辞面前。   未到跟前,晏辞就一把将他拉过来按在腿上。   哥儿的身子又暖又软,因为有地龙的原因,他此时只穿了一件软袍,身子被热气烘的暖暖的,此时只隔着薄薄一层软衫,感觉更好抱了。   顾笙急忙双手抬高捧着那张纸,生怕纸皱了。   他本来走过来很认真地想给晏辞看自己今天练的字,结果这厮骗自己过来,还趁自己举着纸腾不出手,微凉的一双手不老实地在自己身上到处乱摸,还逮着机会就往单衣里面探,没轻没重地几下揉得他生疼。   顾笙咬着下唇扭着身子躲闪,终于腾出一只手没好气地拍开他,气的脸都红了,只惹来对方一阵笑。   晏辞双手从他腋下伸过来将他扣在怀里,顺手接过他手里的纸,随即在他脸上轻咬一口:“这字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过几天就成大家了。”   顾笙靠在他怀里,虽然刚才被他毛手毛脚弄了一番很生气,可是闻着他身上熏香的味道身子也放松下来。   他窝在晏辞怀里,感受着身后人的体温一点点变热,挺了一会儿,到底还是面带羞赧地转过身。   晏辞顺势靠在软榻上,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软榻扶手上,动作放松且随意,唇角带着笑看着顾笙,一副任他动作的架势。   顾笙抿了抿唇,不用他说也知道他想要什么。   可这么多次以后,每次还是会被他的目光看得脸上发烫,索性一只手盖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轻车驾熟地拽开他的衣带,钻进他的里衣,一路向下。   ...   晏辞一身墨色的银纹盘领对襟袍服,腰上围了一条同样是银色的裘带,整个人腿长腰细,丰神俊朗至极。   此时他就坐在库房门口的一张桌子后面,一只脚踏着一只软凳,手里的一支毛笔不时在他指尖转一下。   一旁的陈昂看着自家公子虽然眼睛盯着纸面,但是面上的表情魂游天外,明显在想什么高兴的事。   他轻咳一声,出言提醒道:“大公子,那只笔再转,墨汁都要飞溅出去了。”   于是笔停了,晏辞正了正色,在纸上工整地记录下一个数字,他的思绪还沉浸在昨晚某些高兴的事上,不过倒也没漏掉面前小工汇报的数字。   自从几天前的麝香事情过后,他就命令管理库房的管事找时间将所有的香料清点一遍,由他一个个记录在册。   不出三天,管事就将上次麝香的事查清楚了,他说麝香停在驿站的那晚,正巧赵家也进了一批麝香过来。   不过他们的那批麝香第二天一进铺子立马就送到工坊制成了香品,并且立马就卖了出去,可偏偏那份订单是晏家一个月前刚刚接到的,也因此那主顾取消了和晏家的这份交易。   麝香这种香料保存得当,香味会愈发浓厚,根本没有立马将其制成香品的必要,他们动作如此迅速,很有问题。   管事再三对晏辞发誓自己当时去云州采买时一个个看着他们装箱,绝对不是货源的问题,晏辞“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按照坊市间的均价,一颗麝香整香市面在七两银子左右,虽然批量采买价格会低一些,就算是五两一颗。若是掺假的香就会贬值十之三四,这样算下来这批麝香至少损失了几百两。”   晏辞在纸上写写画画:“这些劣质麝香会导致一部分香品制不成,算上这批损失的订单,那损失就多了。”   他放下笔抬起头看向陈昂,“陈叔,先前那批麝香运去客栈时,看管仓库的小工是谁?”   陈昂找来名册,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这几个人应该是不同时辰看管仓库的。晏辞照着名单顺下去,发现这几个小工竟然是分别在不同的库房。   “大公子是怀疑这几个人有问题?”陈昂问道。   “不能排除有人替换了麝香的可能。”   陈昂眉头一拧,库房里那些香料少说也有几百两,万一其中被人做了什么手脚,发现都难,若是恰好制成了香品摆在柜台上售卖,岂不是要砸了口碑。   那赵家先前得了晏家的香方就抢了自家不少生意,而且赵家喜好四处找别的铺子收购香方,制出来的香品五花八门自有受众。   像晏家这种坚持经典的已经不多了,近年来进账的数额也是逐年下降。   “我这就把那几个小工叫过来。”陈昂转身就要去库房。   “陈叔你先别急。”晏辞叫住他,“何必打草惊蛇,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不过要陈叔配合才行。”   他跟陈昂说了自己的想法,陈昂听罢微微诧异:   “公子是说灵台观的斋醮?这斋醮之事重大,没有合适的香方,哪个香家都是万万不敢夸下这等海口的,若是到时候被知县问责...”   “诶。”晏辞笑道。   “陈叔只管按我说的便是。”   “就说晏家已经研制出了一道降真香方,势必会成为这次斋醮的首选香品。最好将这个消息传的越广越好,但是被人问起,你只说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香方的内容。” 第123章   没过几日,陈昂便按照晏辞的吩咐,私下里让府中几个小厮有意无意在路边茶摊,或是早点铺子,将“新接管晏家的少东家有意参加灵台观的斋醮典仪,并且制出一道降真香”的事传了出去。   短短几日,镇上已经有人频繁议论了此事。   鱼饵已经放出去,就等鱼儿来咬钩。   临近斋醮,镇上大概下个月初便会有官府的人到各家香铺来收香品,所以这段时间赵家一定会尽可能保证自己所制的降真香是镇上的香铺中最好的。   眼看年关将至,晏辞花了几天时间,将店里进账的簿子一一清点,发现进库香料一定规模囤压,又因为先前香方的泄露,导致腊梅香衍生香品远远没有去年售卖的多,最近几月出账远高于入账。   由于晏老爷一直病着根本不知晓此事,如今发现的时候,晏家虽是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内里已是危机四伏。   “这次的降真香买卖不能让。”   晏辞看着那账簿,越往后翻眉头便越蹙,他暗自心想:“这灵台观的生意若是做成了,就可以凭借这笔入账填补晏家账簿上一块窟窿,但若是做不成,恐怕赵家从此在镇上就要一家独大,想要打压他们更容易了。   ...   自从晏老爷将晏府交给晏辞管理后,他就几乎不怎么出卧房的门了,有什么事都传话给陈昂,让他代办。   苏青木秉着好奇心来拜访了晏府,晏辞也说到做到,让厨娘用最好的菜招待,于是苏青木前两次还有些拘谨,后来在晏家吃了几顿好餐饭,也放开了,没事就过来转转,甚至跟门口的护院都熟络了,只需要打个招呼,就能大摇大摆的进来。   除了他之外,另外一个经常来的人是应怜。   哥儿依旧一副清秀的模样,除了突兀地少了一只眼,顾笙平日在这府中无所事事,就央求应怜经常来看他。   两个哥儿一见面就如胶似漆,叽叽喳喳说着哥儿之间的悄悄话,每当处理完香坊的事,晏辞一进门就能看到他们坐在一起聊天。   “前些天你那个案子,王猎户因为受贿证据确凿,已经被判流放了。”   这是应怜带来最近的消息。   “乔哥儿得了王猎户全部的家当,自己一个养着那几个孩子还是苦了点儿,可至少从此不会挨打了。”   晏辞闻言面上没多大惊讶,他之前答应过乔哥儿会想办法帮他摆脱王猎户,如今这个判决下来倒也算遂了他的意。   除了乔哥儿的事,前几天他让人给了一百两银子到余荟儿的母亲和弟弟那里,同时让人寻了一块儿坟地安葬了余荟儿。   这件事原本与他无关,可是晏方到底是晏府的人,他身死是罪有应得,那温氏原本还不依不饶,但是一百两银子不仅够他儿子娶媳妇,甚至够她余生所用,于是便拿着一百两走了,承诺从此不再纠结此事。   晏辞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产生了一丝对余荟儿的同情。   今日外面阴雨连绵,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随着降下的秋雨,短短几日镇上温度便骤降。   晏辞顾笙,还有苏青木和应怜,此时四人正在偏房围着桌子打牌,晏辞坐在最靠门的位置,刚打了几把,外面就走进来一个小厮到他身后,低头凑近他的耳畔与他说了几句话。   晏辞正盯着手里牌的图案,闻言眉头一挑,自言自语道:“这么快...”   余下几人一齐看向他,他也没解释,将手里的牌塞到那传话的小厮手里,让他顶替自己继续打,自己则起身离开,去了前堂。   晏家的前厅,此时正站着一人,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不轻的物什,从其打扮看应该也是某府的小厮。   晏辞走入正厅,随意地坐在正厅中央的红木椅上。   他故作不知此人来历,只等着那小厮自己开口介绍:   “晏公子,奴是赵家的仆人,前些日子我家公子的马车挡了您朋友的店门,今日公子特遣奴来带些薄礼给晏公子赔不是。”   晏辞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抬眼看着那小厮:“真是奇怪,我和你家公子素来有嫌隙,镇上人都知道,他这是搞得哪出?”   他摆了摆手:“不要不要,送客。”   那赵家家丁一见此忙道:“晏公子您先别急啊,不妨看看这里面的东西再做决定。”   晏辞动作顿了一下,然后随意招了下手,身旁的小厮立马上前把那赵家家丁手里的东西接过来。   晏辞解开外面罩着的锦布,里面竟然是个上好的紫衫木盒,他掀开了一条缝,往里看了一眼,只见盒子里面放着两坛酒。   酒坛是密封的,只是掀开了盒子的一条缝,那酒香便瞬间盈满正厅,香气甘醇浓厚,就算晏辞这种不懂酒的人都在心里微微诧异。   然而他只看了一眼,便合上盖子,佯装恼怒:“不过是区区两坛酒,算什么好东西,难道看不起我晏家,以为我晏家会缺这个?”   那小厮虽然微垂着头,但眼睛时不时小心观察着晏辞的神色,见他这副样子,忙抬头解释:“晏公子有所不知,这是我家公子年前得的两坛‘三生露’,是胥州流云酒庄的特供酒。”   闻言,晏辞眯了眯眼。   他抬手摸了摸下巴,他知道这个流云酒庄,听说是百年老店,酿酒工艺都是祖传的,在胥州也是首屈一指的酿酒工坊,一年卖的特供酒都是有数的,就算想买都不一定抢得到。   而这两坛特供三生露,闻着酒香扑鼻,酒的好坏只闻香味便能知道,绝对逃不出晏辞的鼻子,而这两坛酒少说一坛也得有十五两银子。   这赵安侨,为了达成目的还真是毫不吝舍。   晏辞原本恼怒的神情一滞,眼里流出一丝迟疑,随即有点踌躇:“三生露?这...这礼太贵重了,我怎么能收?”   那小厮也是伶牙俐齿,见他面上松下来,忙笑道:“我家公子说了,自己不是晏公子这般懂的品酒之人,这两坛酒放在手里只能收藏着,不如送来给晏公子,才能真正让这两坛酒实至名归,不枉虚名。”   晏辞被这两句话逗笑了,顺势道:“赵兄真是有心了,那天一点儿小事,何必送上这等大礼。”   他指了指这两坛酒,让一旁的小厮收下去,那赵家的家丁一见此,知道这晏家大公子还是如自家公子说的那般,嗜酒如命。随后浅说了几句便告辞,高高兴兴回去给赵安侨复命去了。   那赵家家丁前脚刚走,闻讯而来的陈昂后脚就踏入正厅,脸上带着薄怒,看着晏辞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踌躇良久还是耐着性子道:   “公子为何要让那赵家家丁进门,又为何要收下那两坛酒?谁都知道赵家与我们是对家,之前又骗去了晏家的香方,大公子如此行径,晏家岂不是又成了白檀镇的笑话?何况大公子早些时候告诉我已经戒酒,难不成是骗我的虚言?”   他面色颇沉,但是碍于晏辞的身份不敢与他说太过激的话,只是沉声劝诫。   晏辞自然知道他的一番苦心,耐心道:“陈叔请放心,虽然我收下这两坛酒,却不是为了喝。”   他看着陈昂,眼神间颇为坚定:“赵家骗去腊梅香方的事我绝不敢忘,赵家这些天凭借晏家香方赚得的银两,我一定会从赵家手里讨回来。”   他声音不大,字字明了。   看着晏辞眼中的清醒,若是以前,陈昂只当大公子为了喝酒诓骗他。可是如今,陈昂也不知自己为何就愿意相信他的话。   ...   自从晏辞收下赵安侨的两坛酒后,赵家就时不时隔三差五来晏家送些珍贵的酒品,借着给晏辞品鉴的名义送过来。   晏辞也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面上一副从警惕到放松的样子。   背地里每次他都和苏青木两人拍开酒封,好好喝了一回。   苏青木啧啧称奇:“这就是十五两一坛的酒啊,这赵家孙子为了你的香方真是不遗余力。”   晏辞晃着手里的酒盅,眼里微有醉意:“管他的,他既然爱送就让他送。”   如果搁在原主身上,或许早就被这“糖衣炮弹”击毙了,可惜晏辞不是原主。   几天后,赵安侨就不送酒了,而是邀请晏辞前去镇上的酒楼一叙,晏辞欣然前往。   ...   在不知第几个晚上晏辞一身酒意地回来后,一直坐在厢房的顾笙终于有些慌了,他这些天一直在屋子里坐到很晚等晏辞回来,每次他身上都带着酒气。   顾笙站起身,从一旁架子上拿着润湿的帕子走上前擦拭他的脸。   “夫君...”   他看着晏辞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温水仰头喝下去,然后转头看着他,身上虽是一股子酒味,面上神色却是无比清醒。   顾笙本来还想去小厨房给他端一碗醒酒汤,然而看到他的样子,一时不知道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怯生生地问:   “你喝酒了吗?”   晏辞笑了一下,上前攥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跟前:“怎么,害怕了?”   顾笙靠在他胸前摇了摇头,然而鼻尖的酒味很重,他很忐忑地说:“没有...只是你身子不能喝太多酒...”他不再说话,而是用力抱住他,“在外的时候要更加注意身体才是。”   晏辞回抱住他,低头看着他:“我不是答应你不会喝酒了吗,所以相信我。”   他这些天和赵安侨几人去了镇上的酒楼,表面上扮演着一个虽继承家业但是仍改不掉喝酒的贵公子。   这招的确有用,之前的那些个“狐朋狗友”个个凑了上来,恭维之声此起彼伏,不过话没说几句,先倒上几杯酒。   里面的佼佼者当属赵安侨,此人内里完全不似表面那般憨直,漂亮话一套接着一套,酒也是一杯接着一杯。   晏辞总算明白原主当时为什么愿意跟他们这些人凑在一起了,应该是在家里过于失意,遇到这些所谓的“好友”,在各种恭维声之中便更加受用。   每次离开宴会,他就吐出舌底一块儿浸湿的小海绵,虽然面上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实际上内里比谁都清醒。   这样一连受赵安侨邀请出去了五次,这期间赵安侨也不知从何处弄到的各种美酒,也不心疼,全部拿出来招待晏辞。而且这厮也是沉得住气,丝毫没有表示对晏辞手里那个不知有没有的“降真香方”的好奇。   几次过后,晏辞看起来就好像已经完全对赵安侨其放下戒备,与其有说有笑,仿佛又回到了先前的时候。   这样直到再一次前去的时候,晏辞本以为还会是一众富家子弟像之前几次一样聚在酒楼的厢房,一场单纯“灌酒”的酒宴。   然而这次在赵安侨身边,还站着两个十六七岁,身子曼妙,容貌极佳,神色间有些怯生生的哥儿。 第124章   这里和之前几次去的酒楼不同。   这里明显是一个私家别院,晏辞琢磨着应该是赵家在镇上的一处私宅,一踏进这个宅院,就立马有侯在门口的小厮将他引进了院里的一处厢房内。   晏辞脚还未踏入厢房,敏感的鼻子便已经闻到了从房间里传来的阵阵酒香,他进了门也不看人,径直盯着桌上的酒盅,面上活脱脱一副嗜酒如命的模样:   “赵兄今日这又是什么酒?”   赵安侨见他进来,笑呵呵起身道:“晏兄有口福了,今天这坛是燕京太和楼的窖藏玉泉酒,这不我刚弄到手就立马请晏兄来品鉴了吗。”   晏辞面上一喜:“太和楼?是那个每到岁末,都会酿造贡酒向皇宫进献的太和楼?”   “哎呀呀,晏兄果然见多识广。”赵安侨招呼着晏辞落座,他身后站着的那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哥儿立马上前,一边一个,伸出素白的一双手给他们斟酒,斟酒后便又安静地站到一旁。   如今到了十月下旬,晏辞身上穿了两层衣服都隐约觉得有些凉,站在他身旁的那哥儿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衣,内里的肌肤若隐若现,身上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   晏辞看了看那哥儿,疑惑地问:“这两位是?”   赵安侨呵呵笑道:“品尝美酒,自然要有美人在旁助兴才是。喏,这两个是我从外买来的一对小奴,自小养在这宅子里,晏兄只管放心,来历清白,干净的很。”   最后的八个字他微微加重语气,似乎在强调什么。   晏辞但笑不语,不一会儿又看了看门外:“怎的不见其他人过来,难不成这美酒今日只有我和赵兄两人品赏?”   赵安侨“诶”了一声,笑道:“这玉泉酒只有一小坛,让他们那几个不懂赏鉴的酒鬼来做什么...何况美人只有两个,当然要先紧着晏兄。”   他面上露出一副大家都懂的表情,指了指身后两个哥儿:“你们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去给晏公子看看?”   两个哥儿闻声走到晏辞身边,纷纷跪下。   两人同时微仰起头,眉目乖顺地垂着,从坐着的角度来看,正好能看见他们一截嫩白的脖子和娇俏的脸,一副任君采劼的模样。   晏辞总算知道这两个哥儿是来干什么的了,这赵安侨大概怕光是酒迷不了他,又弄了两个哥儿来诱惑他,而且选人上看起来是花了心思的,这两个哥儿神态和模样上都和顾笙有几分相似。   “品酒就品酒,让他们在旁边候着便是,何必打扰赵兄和我的雅兴。”晏辞端起桌上盛满酒的酒盅,“我先敬赵兄一杯...就敬我与赵兄之间重归于好的情谊。”   “也好也好。”赵安侨连忙端起酒盅,脸上真挚的不行,一副惋惜的模样叹气道,“晏兄,你我本来就是多年好友,若非我一时鬼迷心窍,被晏方哄骗,我们俩早就该像今日一样痛饮达旦。”   晏辞表示赞同:“赵兄说的是,我那弟弟实在狡猾,全部事由都是他从中作梗。”   他说罢一饮而尽,赵安侨也跟着一起喝了,暗地里朝晏辞身后的哥儿使了个颜色,那哥儿上前,拿起酒壶将晏辞的酒盅盈满。   酒出入口时甘冽,然而后劲儿很大,晏辞三杯酒入了口,就感觉到口腔内侧一阵麻意。   他身边那哥儿一刻不停地给他斟酒,赵安侨眼见着这晏家大少爷同许久以前一样来者不拒,只要是酒就敢喝,不一会儿舌头都大了,话都说不清楚。   赵安侨抚掌笑道:“晏兄看起来不胜酒力,要不先下去休息休息?”   桌前的人扶着桌子,腰都直不起来,可偏偏摆了摆手:“没事...我还没醉...”   赵安侨笑了起来,看了他身后的哥儿一眼,那哥儿上前扶起桌上人的身子,端起一杯酒放到他唇边,看着他一点点喝下去。   又过了片刻,赵安侨笑着看着眼睛里已经迷离的晏辞:“晏兄,可还看得清我是谁?”   说了两三次,喝醉了的人才有反应般将目光转向他,眯了眯眼,身子一软就要趴到桌面上,一旁的哥儿忙扶住他。   赵安侨见其已经烂醉如泥,脸上的笑容更为灿烂,语气一转:“晏兄,最近听说晏家也在研制降真香香方,可有此事啊?”   男人听到他的话,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赵安侨耐着性子又问了几遍,他才张了张嘴:“...有啊,是有这么一回事...”   赵安侨得到这个回答,屁股往前挪了挪:“...难不成晏兄也想参选灵台观斋醮的用香?”   醉的一塌糊涂的人看向赵安侨,眼看着已经醉的快要没了意识,嘴里喃喃道:“就是一道香,闲着没事做着玩...”   不等赵安侨说话,他突然笑了起来:“赵兄想知道吗,赵兄和我是好朋友,我可以告诉赵兄...”   赵安侨一听此话,肥胖的身子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看着晏辞的眼神里都是兴奋:“晏兄此话当真?”   面前的人咯咯笑了起来,然后朝赵安侨招了招手,赵安侨忙凑过去。   晏辞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赵安侨的面色初时惊讶,接着越听越惊喜,等到听到最后,身旁的人已经退回身子,把面前的酒盅一推,就趴在桌面上昏睡过去。   赵安侨看着趴在桌子上睡死过去的人,又轻声唤了两声:“晏兄,晏兄?”   趴在桌上的人完全没反应。   赵安侨叹气摇摇头:“晏兄这酒量还是这么差...”   他站起身,面上却根本掩饰不了的喜色,将那两个哥儿中的一个扯过来,手粗鲁地摸上他的面颊,肥胖的身子几乎将那哥儿纤细的身子压垮。   那哥儿不敢反抗,只能受着。   接着赵安侨抬头指了指另外一个刚才一直给晏辞喂酒的哥儿,又指了指趴在桌子上的人:“好好伺候晏公子,明白吗?”   哥儿忙跪在地上应了声是,赵安侨就搂着怀里的哥儿出了门,沿着走廊往私宅的另一头走去,一路上粗鄙的调笑声不断传来。   那跪在地上的哥儿等着外面的声音远了,方才抬起头,小心打量着伏在桌子上的人。   他五岁时和十几个长相不错的哥儿一同被人牙子卖入赵府,从小就被养在这私宅,学习歌舞唱曲儿。长到十五岁后,他们这些哥儿就被赵家陆续送出去用来结交其他世家,或是商贾,或是是官府,他和刚才的哥儿是这批中最后两个。   哥儿面色微红从地上站起身,看着桌子上醉死过去的人,他犹豫了一下,颤颤着伸手想去解他的衣领。   可是他的手还没碰到他的衣角,手腕就被人隔着袖子扣住了。   哥儿感受到手腕处的力度,诧异地抬起头,就看到原本烂醉如泥的人缓缓从坐直身,修长漆黑的眉眼里清明非常,哪有丝毫醉意。   哥儿愕然地看着他,那人下一刻就松开自己的手腕,然后拿起桌子上的酒杯,靠近鼻尖闻了闻,接着好看的眉头蹙了蹙,又将那酒杯放回桌面。   哥儿咬着唇,见男人迟迟没有看向自己,于是大着胆子上前:“公子...”   年轻的男人闻声转头看向他,一双漂亮的眼睛明亮非常,只是一眼,却看的哥儿心跳加速,尤其是面前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梅香,萦绕在室内,和酒香混在一起,好闻的要命。   哥儿曲起手指,按照以前嬷嬷教的样子,去解自己的衣领:“还请公子怜惜奴...”   其实身上那薄薄的纱衣甚至不用解,稍稍用力就能扯碎。   手指还未动,忽然听到椅子上的人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就像他的外表一样清隽。   哥儿的手指顿住了:“...回公子,奴唤作流枝。”   “流枝。”男人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   流枝惶恐地伏地:“奴不敢。”   “坐吧。”男人没再看他,手又执起桌上空的酒盅在指尖转了两下,“陪我聊聊天。”   流枝有点儿奇怪地抬头看向他:“公子不需要奴来服侍吗?”   “不用。”   流枝不知所措:“是奴不合公子心意吗?”   “不是啊。”男人的声音很随意,目光依旧没落在他脸上,“我不喜欢人服侍,就喜欢跟人聊天。”   他转过头弯了弯眼:“你们公子不是让你们迎合客人的喜好吗?”   流枝看了看男人的侧脸,终于鼓起勇气站起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只敢坐一小部分椅面,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要聊什么?”   男人用指尖轻轻擦拭着酒杯的边沿,端详片刻问他:“这酒器难道不是新取出来的,为什么上面怎么沾着一层脏污?”   流枝生怕他会怪罪,忙接过他递来的酒杯,看到上面边缘处残留的少许茶末状的残留,这才松了口气,解释说:“公子,这不是脏污,这是我家主人寻来用来助酒的东西。”   “助酒的东西?”   流枝道:“以前别的客人来的时候,都会要这种粉放在杯子里,合着酒一同服下,可以增加兴致。”   他没说什么兴致,男人也没有问。   眼见着男人收回目光,流枝有些紧张,从椅子上撤下身跪到地上,哀求道:“公子你疼疼奴吧。”   男人奇怪地看着他。   流枝硬着头皮道:“回去了,府里的嬷嬷要是知道奴没有破身,一定会觉得奴没有伺候好公子,会,会把奴卖到窑子去的...”   他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化为一声抽泣。   椅子上的人依旧没有动作,流枝埋着头不敢说话,只听头上传来一个声音:“那这样吧。”   流枝充满希冀地抬头看向他,只听男人道:“我不把你服侍不周的事说出去,你也不要把我没喝醉的事情说出去,这样可好?”   ...   快到亥时的时候,晏辞方才回了府,他衣服都没换就回了房,衣角还带着夜里的霜露。   顾笙正坐在椅子上绣一副未绣完的绣品,见他回来,起身帮他脱下外衣,晏辞勾着他的腰和他厮磨了一阵,这才脱了衣去屏风后面沐浴,不一会儿便传来了水声。   他的那件外袍是几天前刚做的,外面是墨青色的绸缎,内里衬着一层薄薄的兔裘。   顾笙将他的外袍仔细整理一番,正要挂到架子上,忽然发现他的袖口处蹭了一块脏。   晏辞平时不会绝不会将自己的衣服弄脏一块儿,于是顾笙伸出手,用指尖在那块儿脏污上轻轻刮了刮。他抬起手,才发现指甲里沾着香粉,放在鼻尖一闻,带着一股香味。   那脏污竟然是一块儿浅色的胭脂。   他一愣,接着抬起头看向屏风,屏风后面水声不断。顾笙知道自己没有看错,这是一块儿属于哥儿才会用的胭脂。   他的心跳乱了一阵。   应该是不小心在店里的时候蹭到的吧。他心想。   可是指甲里的残留的香味,有一些冲鼻,有一些旖旎,不会是晏辞研制的香,更不会是沉芳堂里的香品的味道。   等到晏辞穿了件亵衣出来,顾笙已经将那外袍挂了起来。   -------------------------------------   几日后,晏辞从赵安侨那宅子里出来,接着就去了苏青木的铺子。   “那孙子什么表现?”   晏辞揉了揉脖子:“肯定是回去就去立马照着香方制香呗。”   苏青木眼里冒光:“你给他那香方是真的假的?”   晏辞笑道:“香方这东西有什么真假,只有好坏之分,无非是制出来的香好不好闻。”   他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里面装的正是他从赵家酒杯底部刮下来的一层细腻的粉状物。   “这又是什么?”   晏辞没有回答,他转着那小瓶:“我本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我注意过他每次给我的酒里都有这个。”   他回忆着流枝的话:“放在酒里会让人上瘾,就是让人喝完还想喝。”   苏青木看着那粉末半晌:“还好你没喝下肚,不然要中他的套了。”   “我回去让陈叔查了查这东西。”   晏辞用指腹拭着那粉末:“应该是一种有毒的菌子晒干磨成粉,少服上几次只会让人上瘾,但是若是服用次数多了,或是一次性服用很多,就会中毒,中毒的时候人会神志不清,极度亢奋。”   他顿了顿,在苏青木惊讶的眼神中接着道:“我怀疑晏方突然发疯跑到我家烧我的房子,就和这个粉有关。”   晏方原本已经和晏夫人一起逃跑的,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房子里就很让人惊讶,何况又是那副诡异的样子。   苏青木讶然:“难不成是姓赵的往他杯子里下过毒,才让他神志不清,疯疯癫癫?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晏辞耸了下肩,表示不知道。   ...   这样一连几天,晏辞每次都是亥时之后才回府。   他这几日每次回来便要先沐浴,沐浴的时候,身上那件袍子就随意扔到一边。   晏辞洗的很快乐,等他洗完了出来,就看到顾笙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发呆,手里还紧紧攥着他刚刚脱下来的袍子。   晏辞看了他一眼:“怎么了,这么喜欢这袍子?”   顾笙微微晃了一下神,他睫毛颤动几下,摇了摇头,低声说:“没什么。”   晏辞没有将他的反应放在心上,可是顾笙坐在椅子上却更加用力地攥紧手里的外袍。   他最开始还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留意,可是这几日每次晏辞从外面回来,一进门身上都带着那股属于哥儿的胭脂香味。   顾笙咬着唇,鼻尖有点儿酸,为了不让晏辞看到他的表情,他赶忙将头低下。   一直到晏辞熄了蜡烛上床,顾笙都是心不在焉的,他躺在黑夜里脑子里各种念头,耳畔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晏辞平稳的呼吸声。   顾笙小心支起身,他看了看晏辞安静的睡姿,确定身旁的人已经睡熟了,这才小心翼翼地爬起身,然后跨过他下床。生怕脚步声会惊动他,顾笙鞋也没穿,赤着脚下地拿着挂在架子上的外袍,然后便去了耳房。   他轻轻合上门,点燃蜡烛,坐在白日里写字的椅子上,就着烛火翻看着那件外袍。   顾笙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他心里难受,他根本睡不着,他就是想看看这件外袍上还有没有那天看到的那抹胭脂印。   翻了一会儿,墨色的外袍里里外外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顾笙双手攥着那袍服,呆坐在椅子上,在心里不断骂自己有病,竟然不相信自己的夫君。   可是他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堵得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产生,那无从追溯的直觉告诉自己,夫君这些天就是跟另外一个哥儿在一起。 第125章   院墙外面的更夫路过,长夜五更最后一次打更声响起时,晏辞醒了。   他一夜好眠,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于是眼皮沉了沉,就又睡了过去。   直到窗外不知哪里传来的鸡叫吵醒了他,方才再次睁开眼。   那几声高昂的鸡叫告诉他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卯正之时,按现代时间来算,大概过了六点。   晏辞迷迷糊糊坐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只见外面天还没全亮,透过窗纸,隐约能看见天边泛着的鱼肚白。   他习惯地准备起身穿衣,不过他坐起来腿刚放到地上,身后就有一双手环住他的腰。   顾笙以往都要天亮以后才醒,每次自己起床时他都安稳地睡着。   “怎么起的这么早?”晏辞伸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只不过身后的人不仅没松手,还抱得更紧了。   晏辞顺势又坐回床上,他回过身将身边的人连人带被子拉入怀里。   “再睡一会儿。”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天还没亮。”   怀里的人明显听到了他的话,可是双手却根本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   晏辞顿了一下,然后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怎么了,做噩梦了?”   怀里的人没吭声。   晏辞没有再发问,他直接伸出手抬起怀里人的下巴,就着泛进窗纸的光线细细打量着他。   脸还是那张脸,因为最近伙食好的原因腮上多了点儿肉,就是此时上下眼皮有点儿肿,也不知是昨晚偷偷哭了,还是整晚就没睡好。   晏辞放开手:“真的做噩梦了?怎么还吓哭了?”   顾笙重新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就是不说话。   晏辞叹了口气。   他靠着床架,将顾笙拉到怀里,一直抱着他直到外面天亮,腰间的手却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   “你不累么?”他低下头,“难不成今天我们要保持这个姿势一直坐在这儿吗?”   顾笙摇了摇头。   晏辞提议道:“你饿不饿?要不我们先去吃饭吧,吃饱了有力气回来再继续坐这儿。”   腰间环着的胳膊动了一下。   顾笙终于抬起头,他的头发被晏辞揉的乱糟糟的,脸色不太好看,抬头看着晏辞,踌躇着问道:   “...今天可不可以不要出去?”   晏辞闻言,没有问他为什么,只是伸出手帮他顺了顺头发:“好。”   毕竟顾笙才刚回府,刚学着处理府内的事,白日里可能遇到了些不知道怎么处理的事。   ...   用了早膳后,晏辞果然留在了府里,他兴致很好地站在马厩前看着马夫喂马。   自从他回了府后,每天出门前都得去马厩转一圈。   是的,他要去看马夫喂马。   因为每天站在马厩前,看着几匹膘肥体壮甩着尾巴的马吃草的样子,他内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充实的满足感,比自己吃饱了还快乐。   马厩依院墙而建,石砌的食槽,墙上刻着拴马的石栓,他去的时候小黄正卧在墙角的稻草堆上,短短几天它就胖了一圈,受伤的腿依旧有些跛,好在现在已经不需要它出门了。   余下还有几匹供日常出行的马,而剩下那两匹让晏辞每次见到都移不开眼的乌越骊,被单独放在一个看起来更大更宽敞的马厩里。   晏老爷如今不怎么出门,这两匹马就成了晏辞的座驾。   喂马的马夫与他说,这种马本是来自西域一个叫乌越的古国,那个古国曾经以产名马著名,后来其国大匹优良马种都被大燕派使臣高价买了回来,各个州的豪绅都以拥有一匹“乌越”马为傲。   “骊”即代表通体漆黑的马,这种来自乌越,血统纯正毫无杂色,身形高大,聪慧有灵性的黑马就被称为“乌越骊”。   晏辞每次看到这两匹马都手痒。   一旁的马夫看着他一副想对两匹马上下其手的样子,赶紧拦住他:“大公子,这两匹马看着温顺,实际上傲气的很,你得先跟它们说说话再上手,不然以后它们不服你,不把你放在眼里,不好好拉车不让你骑。”   晏辞奇道:“还有这种说法?”   “可不,这两匹马平时只喝井里刚打上来的水,只吃早上刚割的带着露珠的马草,平时对府里其他马理都不理,可娇贵着呢。”   晏辞啧啧两声,敢情这还是两个得供着的祖宗。   他于是站在马厩前,尝试跟两匹黑马建立感情,顾笙则在惜容的陪同下,站在不远处的房檐下看着他。   这一幕发生过很多次,那时是在他们乡下的小屋里,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他好不容易养大的小毛小花,晏辞每天早上都会给它们喂食。   虽然小毛小花不在了,但好在小黄过上了养膘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大宅子里不像他们在乡下的小屋,这里不止他和夫君两个人,而且宅子外面还有许多人。   顾笙的思绪不知怎的又飘回到前几天那抹胭脂印上,他抬头看着正对着两匹马温声细语,还被其中一匹喷了一下的晏辞,心里忽然产生一个从没有过的想法:他不想让夫君出去见那么多人。   这个想法一产生,顾笙下意识就觉得很羞愧。   这种羞愧来自于小时读过的那些给哥儿看的有关德行训诫的书,上面字里行间要求着哥儿不可以善妒,出嫁之后如果夫君要纳侧室,也应当坦然接受,还要帮着夫君罗列打理纳侧的事宜。   他是他的夫郎,又是晏家的少夫郎,更应该恭顺大度才是。   甚至前些天他还听到院子里嬷嬷的谈话,她们说晏家后院太冷清了,公子以后若是纳了侧室就会热闹起来。   顾笙想着,如果夫君在外面遇到了别的哥儿,还想要带回府,他要怎么办?   若是他刚嫁到晏府时,有人告诉他晏辞要纳侧室,他会恭敬地顺从夫君的意愿。   可是如今,他希望夫君眼里只有自己。   顾笙垂下眸子,他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善妒,他只是感觉心里那块石头不仅重量没有减轻,反而更沉了。 第126章   等晏辞在廊下逗了一会儿马,正想招呼顾笙过来,回头就看到顾笙正垂着眸子站在檐下,小脸上依旧一副忧郁的样子。   他抬了抬手挥退了顾笙身后的惜容,大步上前。   感觉到手心的温度,顾笙慌忙抬头,见夫君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此时脱了外衫,此时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   “你快把外衣穿上。”顾笙焦急地催促着,“天气这么凉,你怎么还把衣服脱了?”   “没事。”   晏辞丝毫不担心自己,而是低头看着他:“想什么呢?”   他将他拉到那两匹乌越骊前面:“不是你让我今天不出门吗,怎么这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昨晚的梦现在还怕?”   顾笙听完他的话,意外地不吭声了。   晏辞心情颇好,垂头问他:“想不想摸一下?”   顾笙看着面前比夫君都高的两匹黑马,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两匹乌越骊四肢修长,不时抖动一下长长的鬃毛,站着的时候一动不动,有一种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风姿。   就在刚才,这两匹马听着晏辞说了半个时辰的好话,硬是连头都没低一下。   顾笙本来就堪堪到晏辞的肩膀,此时抬头看着两匹黑马,有点害怕,晏辞鼓励他:“别怕别怕。”   他说着拦腰毫不费力地抱起他,顾笙感觉到身子忽然悬空,忙抱紧他的脖子。   晏辞发出一阵笑声,顾笙贴的他很紧,感受到他的胸腔的震动,脸上一热。   晏辞怕他够不到,放在他腰间的手往上掂了一掂,另一只手则托着他的大腿根将他抬了起来。   顾笙一声轻呼,急忙扶住晏辞的肩膀,他连忙看着那边忙碌的下人们,虽然他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人往这边看,可顾笙还是脸上一红,嗫嚅着:   “你,你做什么,还有人看着呢...”   结果下一刻晏辞就变本加厉地在他大腿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奇怪地看着脸上更红的顾笙:   “看就看嘛,我在家抱自己的夫郎,还要怕看?”   顾笙羞愤地瞪了他一眼,只不过这一眼没有丝毫震慑力就是了。   他不想理他,转过头,这个高度让他正好可以一伸手就摸到马的鼻子。   顾笙犹豫了一下伸出手,他五指指尖白皙,指甲圆润,看着很惹人怜爱。   其中一匹马斜了他颤抖的手一眼,似乎知道眼前清秀的哥儿不是刚才那个想对它上下其手的臭男人,鼻子里打了个喷,然后幅度很小地微垂了下头。   它只让顾笙的指尖碰了一下,就立马又傲娇地抬起头。   “诶嘿。”晏辞啧啧称奇,竟然还看人下菜碟,“你看这马还是个色胚,它喜欢你。”   顾笙一摸到就缩回了手,根本不想知道马是不是色胚,他低头小声对晏辞说:“你快放我下去。”   晏辞没有听他的,侧过头几乎跟他鼻尖对着鼻尖:“心情好点了?”   顾笙抿着唇,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   “再摸两下?”   顾笙赶紧摇头,晏辞憋着笑,又在他腰上捏了捏,这才把他放到地上。   顾笙一下地就赶紧往后退了半步,生怕晏辞又当众做出什么令人羞愤的事来。   好在晏辞什么也没做,他抱臂盯着顾笙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抬起他的下巴,疑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这夫郎胆子太小,还爱害羞,是遇到事要往心里藏的那种人,可是面上又藏不住心事。虽然晏辞相信陈昂挑选下人的眼光,但也不排除府里有人欺负他的可能。   “有人欺负你?”晏辞用手指沿着顾笙下颌的弧度缓缓划过,“跟为夫说,为夫帮你出气。”   顾笙忙摇头:“没有。”   是他自己小心眼,顾笙难受地想着。   自从几日前看到夫君外袍上的胭脂,还有隔几天就能闻到的那种不属于晏辞的香味。   因为他对晏辞身上的味道太熟悉了,虽然萦绕在他身上的那香味淡淡的,可是顾笙还是敏锐察觉出来。   他不知道是不是夫君跟那哥儿每天呆很久的原因,以至于他身上都带了那味道。   一想到这里,顾笙胸便闷的更加难受。   他一边在“大户人家当家夫郎应恭顺得体,不得善妒,主理后宅为夫君纳侧添丁增子”的祖训和“不想让夫君见太多人,最好这辈子都别见别的哥儿”的小心思里来回挣扎。   挣扎了几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自己不仅善妒,还不想让夫君纳侧,是个悍哥儿。”   ...   顾笙坐在东厢房里,顶着眼底的乌青,低头看着手里的一本《德训》。   他拢着身上一件薄薄的丝绸袍子,虽然看着面前的书册,可是却是一个字都没读进去。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顾笙闻声望去,只见惜容急急忙忙从院门外走进来,连门口小灶上烧热的水壶都顾不上拿下,便走到顾笙跟前,急声道:   “少夫人,公子从外面带了个人回来!”   顾笙愕然抬头,“啪”的一声,手里的书册掉到地上。   惜容指着院门:“现在那人已经安置在偏房了,少夫人要不要去看看?”   顾笙赶到偏房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人声鼎沸,顾笙握紧惜容的手,尚未进门,一个嬷嬷便从门里出来迎他,满脸笑容,未到跟前声音已起:   “恭喜少夫郎,公子新添了一门侧室,以后晏家就又多了一口子人了!”   顾笙心肝直颤,脑子里“嗡”地一下乱了。   他没听见后面那嬷嬷絮絮叨叨说了什么,一味地踮着脚尖去看那挤满了人的偏院,可惜他连晏辞的头发丝都看不到,只能不停地问身旁的人:   “我夫君呢?我要见他!”   他不断想往人群里挤,可是那里人头攒动,他根本过不去。   那嬷嬷这时拉住他的胳膊,焦急道:“少夫郎你这是做什么,公子他是晏家唯一的男丁,不多纳几个侧室开枝散叶怎么行?”   旁边的惜容也拉住他,劝慰道:“少夫郎,你不要任性了,你这样公子看到会不高兴的...”   顾笙心里砰砰乱跳,他只是朝里面大喊着:“夫君!夫君!”   他唤着的人并没有出门,而且偏院里不停地响起“恭喜”的声音直接掩盖住他的声音。   一旁的丫鬟婆子见状拉住顾笙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劝着:“少夫郎,大喜的日子,你不要这么不懂事!”   顾笙用尽全身力气都挣不开他们,直到身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吵吵嚷嚷的,都在做什么?”   顾笙回过头,看见晏老爷在陈昂的陪同上缓缓上前,很不满地看了自己一眼,沉声道:“你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也要顾及夫家的名声,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一旁有嬷嬷上前:“回老爷,少夫郎不想让公子纳侧,吵着要见公子呢。”   晏老爷眉头紧锁,看着顾笙,半晌摇了摇头:“我晏家不能有这样善妒的少夫人。”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既然是这样,晏家就容不下你了。”   他话音刚落,那边一个小厮就从偏房飞奔出来,脚都不点地,手里还高高举着一张纸,直接冲过来递给顾笙。   顾笙接过来一看,看见上面赫然是“放夫郎书”四个字,笔迹和落款正都是晏辞那龙飞凤舞的字。   顾笙颓然倒地,一边拼命抵抗着身后数人想要把他拖出去的手,一边朝着那熙熙攘攘的偏院悲戚哭道:“夫君,你不要休我,不要休我!”   ...   晏辞正骑着他那匹乌越骊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他和他的马一样意气风发,长发和马鬃齐飞。   当他正要在马背上直起身扬起马鞭时,结果那马鞭也不知怎么的,鞭梢拐了个弯儿,直接抽到了自己的脸上。   于是乎他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在不断坠下的失重感中,他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一片漆黑,鼻尖萦绕的香味弥留未散,正是睡前点着的笑兰香。   他的睡意一点点褪去,才觉得左脸火辣辣的疼。   晏辞迷茫地坐起身,就听到身边的人一声大喊“夫君不要休我!”   晏辞仅剩的睡意全无,赶紧下床拿来烛台点上火,凑到床边一看,只见床上的人鬓发全湿,汗水搅着泪水涂了一脸。   “...顾笙?”   晏辞试探着叫他的名字,结果顾笙猛地一挥手,差点又给他右脸一巴掌。   晏辞把烛台放到一旁的柜子上,赶紧叫醒他。   顾笙倏忽睁开眼,胸口不断起伏着,他盯着头顶的架子床,许久才意识到刚才是自己做的梦,梦里自己因为不让夫君纳侧,变成了人们口中“善妒”的悍哥儿,被夫君一纸休书赶出了家门。   感受到烛光,他侧过头,看见晏辞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左脸上还有可疑的几道红痕。   顾笙爬起身。   他看着晏辞,晏辞看着他。   直到晏辞想要开口的时候,顾笙先绷不住了。   他紧紧抿着唇,眼泪爬上眼眶,在里面打着转。   晏辞惊讶地看着他,只见他似乎在做什么心里挣扎,脸上憋得通红,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你,你把他带回来吧。”   “吧”字刚说完,小夫郎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晏辞一脸迷茫,把谁带回来?   他错愕地看着顾笙哭得浑身颤抖的样子,原地思考了一下,随即走过去将他抱在怀里:“你在说什么?”   顾笙勇敢地仰起头,细声细语地说:“你不是看上别的哥儿了吗?你把他带回来吧,我不嫉妒。”   晏辞处于半梦半醒中,完全没有听懂前半句话。   他只听到了后面的话,顿时拔高了声音:“你不嫉妒??”   顾笙本来情绪就不佳,这几日白日里一直压抑着,如今刚想在晏辞面前表现的“大度”一点,结果却被他这么一吼,顿时吓得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一边抹着泪,一边呜呜咽咽道:   “我,我不嫉妒,呜呜,我,我会大度的,呜呜呜...”   晏辞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揉了揉额角。   是他魅力不够,还是直接被人厌倦了?   他连心心念念很久的X生活都没体验过,睡在自己身边好几个月的人大半夜突然给了自己一巴掌,还让自己去纳侧,这是什么情况??? 第127章   顾笙几乎是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   他浑身泄力一般跪在床上,用双手捂住脸,肩膀不住颤抖。   他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做了这个艰难的决定,说完以后就忍不住哭了,等到哭了一会儿才渐渐从刚才的噩梦里缓过劲儿来,原本的勇敢也跟着一起散去了。   噩梦带来的惊惧褪去,剩下的就只剩羞赧了。   顾笙见身边的人半天没说话,他慢慢放下手,小心地抬眼看在床边站着的晏辞,然后就看到后者听完自己的话脸上愈加迷茫的神情。   随后晏辞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头。   “...”   顾笙见状,觉得他是不是生气了,没敢说话,抿着唇往床脚缩了缩,把自己隐藏在床幔的阴影里。   晏辞看不清缩在床脚的人,也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不过清醒过来的大脑却逐渐回味过来他的话。   什么叫让自己把“他”带回来?“他”是谁?把谁带回来?   “过来。”   他隔着床,也不等顾笙回答,一手拉着顾笙纤细的胳膊,轻而易举地把他拉到烛光能照到的地方。   就着烛光,顾笙一张小脸上泪痕满满,眉毛更是微微蹙着,此时冷不防被光线照到,眼睛不舒服地眯了眯。   “...你做噩梦了。”晏辞放下手,得出结论,“...梦里的事不能当真。”   顾笙靠着床架坐着,他曲起双腿,用手抱着自己的膝盖。   他当然知道梦里的事不能当真,可梦虽然是梦,话却是这些天一直压在心底的。   于是他觉得有些尴尬,自己的确是被梦吓到,结果一睁眼却不小心把话也一股脑全说出来了。   “夫君...”顾笙忐忑地唤道。   他在心里胡乱想着,会不会是夫君不想让自己知道他最近一直跟别的哥儿在一起?   自己是不是应该装作不知道才对?   或者等到夫君自己把那哥儿带回来,自己以正室的身份大度接受比较好...   顾笙越想越委屈,他打心里一点儿也不想这样做。   他心里愈发难受起来,心中忐忑地偷瞄晏辞脸上的表情,与此同时晏辞也正巧回眸过来。   视线交汇,顾笙赶紧别开眼。   “...”   晏辞坐到他身边,然后用袖子一点点将他额头上的细汗擦干净,轻声问道:“你是梦见我纳侧室了?所以这么害怕?”   顾笙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他再次鼓起勇气,酝酿着道:“你要是喜欢他就把他带回来吧...”   晏辞一脸莫名其妙,看着顾笙如此认真的模样,感觉有点好笑:“我喜欢谁?我把谁带回来?”   明知故问!顾笙难过地想,非要自己说出来他才会说实话吗?   他抱着膝,把脸埋在膝头,不想看他,闷闷的声音传来:“就是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哥儿。”   谁?   晏辞眉头皱的更深,他拎着顾笙的手腕将他拉了起来。   后者一个踉跄被他拉得前倾栽倒在他怀里,脸还撞上了他的胸口,口中发出小小的一声闷哼。   “抬头看着我。”   晏辞毫不留情地捏了捏顾笙的手腕,示意他把头抬起来。   顾笙抿着唇,感受到手腕上微微痛楚,只好小心翼翼抬起头,有点儿心虚地看着他。   晏辞本来想解释一番,但是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有点儿纳闷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跟一个哥儿在一起?”   顾笙原本心里还生出一点小希冀,结果被晏辞这句话砸了了个稀碎,他呼吸一滞,声音都抖了起来:   “你,你真的...”   晏辞捧起他的脸,用指腹抹去他眼角的泪水:“我是跟一个哥儿在一起,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解释了约摸片刻钟,顾笙终于在晏辞的声音中抬起头:“你是说,你虽然跟那个哥儿在一起,但你没有喜欢他,也没有想把他带回来吗?”   “我当然没有啊。”晏辞赶紧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怎么会把别的哥儿带回来呢?”   顾笙听完他耐心的解释,这才小小松了口气,一直绷紧的身子稍稍放松,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窝在他的怀里,将头埋在他的颈侧。   原来是误会。   他有点儿尴尬地想,脚趾都跟着蜷缩起来,自己还为此胡思乱想了好几天,甚至把以后怎么跟那个哥儿相处都想过了。   晏辞默默叹气,伸手回抱住他。   半晌顾笙才从他胸前抬起头,脸红地松开手,嗫嚅着:“既然如此,那就没事了...”   他头也不抬,像条虫子一样地往床的内侧挪去,只想赶紧把这件事翻篇,下一刻被晏辞拉住手腕。   “等会儿。”晏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笙心里紧张地回头看他。   只见晏辞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我已经说完了,现在该你说了。”   顾笙被他认真正经的样子吓到,缩了一下脖子:“...我要说什么?”   晏辞指出:“就说说你刚才说的‘你不嫉妒’是为什么?”   顾笙涨红了脸,怎么也没想到晏辞问的是这句话,他暗地里挣扎了好多天,结果现在被晏辞一针见血地挑明了,只能硬着头皮小声问:“你生气了吗?”   晏辞严肃地点头:“很生气。”   顾笙慌忙伸出手去拉他的手,急声道:“你别生气,我以后会变得大度一些的。”   “...”   晏辞吸了一口气:“...我生气的不是这个。”   顾笙迷茫地看着他。   晏辞看着他脸上无辜的表情,欲言又止:“你到底看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脑回路怎么跟正常人不一样?正常人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有劈腿嫌疑不应该很生气吗?   顾笙咬着唇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而后爬起身,穿鞋下地,从屋子角落里的柜子里翻出一本书来,接着拿着那本有些发黄的书过来。   晏辞看着他身后的柜子,貌似是放顾笙陪嫁的物品的。   等到顾笙走到前面把书给他,晏辞接过来一看,见封面上面写着《德诫》两个字。   书本不厚,看起来像是某种启蒙书。   他随意翻开一页,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繁体字,他能看懂繁体字,不过才看了几句就皱起眉头。   他又合上书,看了看封面上的两个字。   顾笙在一旁与他解释说:“...这是哥儿小时候都要读的书。”   而且这是小时候爹爹唯一让他看的书本。   晏辞将那书放在一边,认真道:“...先别看了。”   顾笙不明所以。   晏辞用手抬起他的下巴:“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带别的哥儿回来,你会怎么办?”   顾笙咬了咬唇:“我会跟他好好相处。”   “就这样?”   顾笙想了想,有点紧张地用手指搅着衣角:“那,我会好好照顾他...”   晏辞教他:“你应该生气,撒泼,然后打我,骂我,让我不许纳侧室。”   顾笙赶紧摇头,急切地解释:“夫君,我不会的!”   “所以你心里一点不高兴都没有?”   顾笙顿了一下,诚实道:“会...但是我会克服的...”   晏辞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为什么要克服?”   顾笙被他逼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晏辞眯着眼问出另外一个问题:“你不喜欢我?”   顾笙连忙不住摇头:“不是的!”   “你喜欢我,为什么同意我纳侧室?”   而且还来了句“他不嫉妒”,简直没把晏辞气炸,还以为自己在顾笙心里一点儿位置不占,自我怀疑半天。   顾笙低下头,谨慎回答:“是书里说的呀。”   上面写着为人夫郎,不可以妒忌,不可以反对夫君纳侧室,还要帮着夫君多纳侧室才对,否则就是“善妒”,可以被夫君休弃的...   “若是书上的某些东西本来就违背人性的呢?别管书上的,你是这么想吗?”   “不是...但是我是你的夫郎,不应该左右夫君的想法...”顾笙在晏辞目光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喜欢一个人不就是想占有他吗?”晏辞奇怪地问,“你的想法没错,正视自己的想法和欲望有什么不对的?”   顾笙埋下头,晏辞看着他红的快要溢出血的耳朵,知道再逗怕是真要哭了,于是靠在床架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我希望你是我一个人的,你也应当希望我是你一个人的。”   “难道你希望和别人一起分享你夫君吗?”   这句话说的就有些露骨,顾笙一下子红了耳廓,支支吾吾半天只说了个“没”字出来。   最后他实在被晏辞盯得发毛,于是扑上去用软软的身子抱住他,只为了避开他的视线,希望这样夫君就会放过他。   晏辞顺势接住扑过来的人,语气依旧不急不躁,循循善诱:“那你喜欢我吗?”   顾笙毫不迟疑地大力点头:“喜欢!”   晏辞被这“铿锵有力”的一声喜欢逗笑了,连带着心情都好了起来。   他侧了侧头,嘴唇有意无意地擦过顾笙的脸颊,在他耳畔低声问了最后一句夹杂着少许捉弄意味的话:   “那你想要我吗?”   顾笙“蹭”地红透了脸,终于绷不住哭了起来:   “你不要问了!” 第128章   顾笙被他这句话羞得面红耳赤,伏在他肩头久久不敢抬头。   他今天晚上着实怕惨了,惊喜交加,此时折腾了半夜才后知后觉天都快亮了。   晏辞安抚着他,轻轻吻着他的耳垂,轻声问:   “下个月你生辰,想要什么?”   “...还有今天的事,我送你个礼物吧,就当赔个不是。”   顾笙被他吻得痒痒,一边躲避他的吻,一边更用力抱紧他,摇了摇头:“我不要什么礼物,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晏辞被他这句话弄得哑然失笑:“你要求怎么这么低,要求这么低的小哥儿可是不被人疼的。”   顾笙眨了眨眼,没有反驳他的话,却依旧摇了摇头。   “不用。”他说,“能跟你在一起就好。”   “...”   自那日以后,晏辞每次出门回府之前,都要去苏青木那里把衣服理干净,生怕再沾染上什么奇怪的味道。   他把衣袍贴近鼻子,用力闻了闻,又递给苏青木:“你闻闻这上面还有味没有?”   已经被迫闻了三遍的苏青木皱着眉指出:“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在外面偷吃怕回去被媳妇发现一样。”   晏辞心道,他可不敢让顾笙再多心,谁知道他那小脑袋里不小心又胡思乱想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苏青木指着前两天他们两个神神秘秘研究的香,此时那香磨成粉搅了蜜放在阴暗的角落窖藏着。   “你这香到底什么时候能好啊。”   “你急什么。”晏辞宝贝地拿起那罐子看了一眼,这可是他的杰作,得到过几天才能打开。   ...   “四十两降真,三十两黄熟,三十两栈香,十两丁香皮,三十两紫檀。”   晏辞一边说着,一边指挥着旁边的小工,看着他们取来他说的几种香料,细细切碎后,将几种香料混合在一起。   另外一个小工又取来一两建茶末,刚好可以调两盘茶汤。   小工将茶汤缓一边慢倒入混合好的香末中,一边不断搅拌,直到茶汤完全浸入香末之中,那桶里的香料形成一种半是湿润半是干燥的模样,挂桶壁上。   搅拌均匀后,下一步就要炒香了。   炒香是将原生香料逐步打磨成可以用作合香的料子的步骤之一,又分为“清炒”和“料炒”。   这一步虽然看起来简单,但是要根据香料不同来控制火候,有的香料只能炒制表面微黄,有的则可以炒制焦黑,若是稍有不慎,这些上好的香料可能就会味道受损。   工坊里负责炒香的小工看架势颇有经验,把那浸过茶汤的香料放到铁锅里,灶台下生了火,接着动作娴熟地炒制起来。   炒制檀香的时候,晏辞亲自掌勺,慢火炒制不多时便有紫色烟气飘出。   “一般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若是炒的太过,就要溢出腥气了。”   他挽着袖子在炒香的台子前站了三个时辰,直到锅里的香料欲焦未焦时方才让人灭了火,接着又取了麝香木十五两,和三十两白茅香一起磨碎混合煮制烹炒,炒至变色。   又另取甘草,甘松,藿香,龙脑,以同样的方法炮制,最后再将这些香料混合在一起,研成细末,加以炼蜜搅拌均匀。   等到工坊小工将这些刚刚制好的香料封罐,再搬去地窖窖藏,已经到了深夜。   陈昂已经看了晏辞前前后后忙了一整天,这个时候终于得出空来,上前问道:“大公子这些事何必亲力亲为,交给管事在一旁盯着便是了。”   “这香方以前没人用过,第一次做我还是在旁盯着的好,以免步骤出错,或是浪费多余香料。”   晏辞指着小工们手里的罐子与旁边一直跟着他的管事说:“还有这道香品所耗降真木量数繁多,我昨日见库房清册上的降真香原木存量不够,管事务必在在腊月之前,将足够的降真木采买回来。”   管事道:“少东家尽管放心,在下昨日就已经安排人去采买,已经派了脚力最快的驿夫前去接取,断不会有误。”   陈昂在一旁看了许久,这时才开口:   “这香虽然用的也是寻常香料,可是公子所说的配比与晏家流传下来的古方皆是不同。”   他问道:“这道香叫什么名字?”   晏辞回道:“清心降真香。”   陈昂点了点头,也没问他这香方是从哪来的,到底是晏家的老人,知道什么可以问什么不可以问,能在晏家待这么多年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叔明天就将这成品拿到店里去吧。”晏辞将额外做的一捆线香递给陈昂,“记得取一个香炉摆在柜台最显眼的地方,这香日夜不停地点着,可以让人闻,但是不管谁问起一概说不知道哪来的香方。”   陈昂点了点头:“公子这是有新打算。”   “对。”晏辞道,“我要让赵家心甘情愿把腊梅香方主动还回来。”   ...   自从他上次“醉酒”把香方透露给赵安侨后,还会当做没事人一样找晏辞去喝酒。消停了几日便再次送来拜帖,邀请晏辞到茶坊一叙。   晏辞欣然前往,到了才发现赵安侨已经在里面候着了,身边依旧带着那两个小哥儿,那叫流枝的哥儿本来安静地站着,一见到晏辞推门进来,神色间有些期待地看着他,服了服身。   这叫流枝的哥儿似乎因为很受晏辞“满意”,于是赵安侨每次都安排他陪在一旁,留下来侍奉晏辞,而且这哥儿看晏辞的眼神一次比一次期待。   赵安侨用一种调侃的语气笑道:“这哥儿自从离了晏兄以后就魂不守舍的...晏兄这是有什么好本事,把这哥儿的魂都要勾走了。”   晏辞但笑不语,却没有看流枝,朝着赵安侨道:“赵兄,今天怎么这么早来找我?”   赵安侨肥胖的脸上堆满笑意,招呼道:“晏兄,快快,快坐。”   晏辞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好奇样子,盘腿坐在蒲团上:“看赵兄神色颇喜,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流枝依旧一身单薄的纱衣,软软地跪在晏辞另一侧,拎起茶壶往他的杯子里注满茶汤。   赵安侨笑嘻嘻道:“晏兄,这次来,主要想跟你商量件事。”   他吩咐另外一个哥儿从一旁桌子上的香盒里取出一块香饼,放在香炉里点燃了,香味徐徐升起,味道缥缈。   晏辞一怔:“这香...?”   赵安侨指着那香炉:“晏兄怎么忘了,这香方可是前些日子你给我的。”   晏辞一愣,随即脸上一愠:“赵兄这是什么意思,这分明是我的香方,如何就成我给你的了?”   他看起来很生气地站起身,就要拂袖离去。   “晏兄你别恼啊。”赵安侨忙叫住他,“你听我说,真的是你告诉我的。”   他上下打量着面色不好的晏辞:“我知道你之前就被晏方骗过香方,晏方不要脸,但我可不是他那种小人。”   “虽然晏兄告诉我了这香方,可是我也不敢对外称是我做的不是。”   晏辞面上隐有踌躇,似乎在懊恼自己酒后失言,站在原地迟迟没有离开。   赵安侨一见有门,拱了拱手,言语间颇为诚恳:“晏兄,你我两家在镇上明里暗里相斗多年,我这几日细细一想,无非是父辈的恩怨。可是你我还年轻,何必把那些仇啊怨啊的带到我们这一辈身上。”   “我赵家早就有心思与晏家化解恩怨,这些日子我与晏兄也是相谈甚欢,更是萌生了交好之意。”   “这次请晏兄来,就是为了这降真香一事。”   晏辞挑了一下眉,转头看过去。   赵安侨一使眼色,流枝忙将一张写好的纸递到晏辞眼皮底下。   晏辞接过来一目十行一扫而过,刻意忽略了上面各种委婉的用词,总结出一句话:“赵兄的意思是,想和我晏家合作一起拿下灵台观的供香?”   “诶呦,晏兄当真是聪慧过人,立马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赵安侨站起身,伸手指了指流枝:“这哥儿样貌身段都是顶顶尖儿,就当是我的一个诚意,晏兄不如带回去当个小宠放在府里养着。”   一旁跪着的流枝有点儿紧张地挺直腰背。   晏辞摊了摊手,一脸无辜:“赵兄这不是害我吗,我家夫人本来心思就敏感,我再带个哥儿回去,怕是要茶不思饭不想,更要恼我许久。”   赵安侨有点惊讶,似乎没听说谁家夫郎还能左右夫君的事。   不过他也没表现出来,拱手道:“晏兄与夫郎伉俪情深,理应如此,是我考虑不周。”   晏辞见状,顺水推舟地叹了口气:“赵兄,不瞒你说,之前你和晏方的事已经把我家老爷子气得够呛。如今晏家虽然是我做主,但这事传到老爷子耳朵里,我怕是要因此遭殃,所以这个我实在不好答应你...”   “别别。”赵安侨看他一副为难的样子,忙道,“晏兄,你我本就是一同长大的交情,之前的事都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是我不好,伯父如今因为这事身子欠缺,改日我必定上门赔不是。”   晏辞闻言,微微挑了下眉。   他面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心里却想:怕不是赵安侨回去之后发现他故意放在沉芳堂台子上的香品比自家研制的降真香味道要好,但是根据自己“酒后失言”给的那张“缺斤少两”的香方又做不出来那个味道,所以这才找上自己。   晏辞假装迟疑地思考着。   赵安侨生怕他拒绝,赶紧表达自己的诚意,忙道:   “不如这样,等我回去,就把铺子里那些所有跟腊梅香有关的香品全部撤下去,并且立字据为证,从此绝不再用这等香方制任何香品。” 第129章   晏辞回府之后把今天的事给陈昂说了,奇怪地问:   “这笔灵台观供香的生意到底有多大的利润,值得赵安侨这么放血?”   陈昂听完道:“倒也并非是因为利润可观。”   “这降真香说是与灵台观做的生意,倒不如说是跟官府做的。”陈昂与其解释,“那灵台观是圣人钦点的圣观,这斋醮又是多少年难遇一次,官家重视一些是正常的。”   “这笔生意虽然不见得有多少利润,但是因此得到官府的青睐,得到周边镇子通行的许可,以后在周围畅通无阻地做生意,这才是赵家的目的。”   晏辞心想,怪不得那赵安侨宁可再舍弃腊梅香的利润,也死皮赖脸要跟自己搭伙,他也是个狠人,往长远考虑,失小得大。   陈昂见他再次沉思,笑道:“只能说公子的香品独一无二,只稍一闻,就让赵家怕了,知道自己的香没法跟公子的比,所以才想出这等计策。”   或者说他太想要这笔生意了,同时也是压根没看得起晏辞这个“酒鬼”。   晏辞却是问道:“白檀镇这样一个小镇,镇上的那几个□□品的小官也值得费心如此?”   陈昂笑道:“公子之前不曾接手晏家的生意,自然不知其中的道道。”   “这官再小,他也是官。”他顿了一下,“公子可知,老爷先前便吩咐过,每年岁末都得从本年的收成中抽出三成银子,就算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能用。”   “这又是为什么?”   陈昂面不改色:“这银钱便是每年年关送给官府的岁礼。”   晏辞一顿:“你是说我们每年都要拿利收成三成给他们?”   “这件事公子知道就好,我会去里正那里亲自走一趟,余下之事自不会让公子费心。”   陈昂以为他第一次处理这种事难免感到别扭:“这种事虽然没人会在明面上说起,但是镇上有些名头的生意人家,要是想要明年一切顺利,私下里都会打点些给官府,不过是银钱多少的问题。”   否则一个不如愿,敲诈,勒索,重税这几个随便一个砸在小商户的头上,都足够让其委屈一年没有饭吃。   “我记得前些日子佃户交租的时候,有几家今年收成不好交不上,陈叔说必须让他们按时缴纳,否则会影响府内近几月开销?”   晏辞吐了口气:“如果是这样,为何不先拿这笔岁礼一部分垫给府里的开销,先免了那几户今年的佃租,明年开春再让他们补上。”   “公子,这岁礼还是一分不要少的好,免得惹来事端。至于那些佃农——”   陈昂顿了顿:“大公子心善,减免这几家的佃租自然可以,但是恐怕其他佃农见此之后会纷纷效仿,明年开春若是补得上还好,补不上恐怕会节外生枝。”   “陈叔此话没错,可是如今到了岁末,那些佃农留给自己的余粮只堪堪够过冬用,若是我们还要逼迫他们将活命的粮食交租,他们一家老小活不过明年春天,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而且晏辞一想到衙门那几个滥用私刑官官相护,到头来自己还得为了明年生计给他们“送礼”就觉得憋屈,他不再犹豫:“先拿出‘岁礼’的一部分垫府内的开销,另外这几个月府内的吃穿用度标准降一降。”   “至于佃租,允许那几户佃农的佃租晚一点交,若是实在交不上,就先用家里值钱的东西抵押。”   陈昂见他神态坚决,说的这两个办法也算折中,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但求那些佃户家里有值钱的东西能够抵押。   ...   陈昂离开后,晏辞便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开始拆今早驿站送来的信件。   不多时,书房的门又从外面被轻轻推开了。   晏辞闻声抬了抬眼,见到来人立马放下笔。   顾笙穿着一件寻常大户人家的哥儿穿的银鼠袄,外面罩着一件鹅黄色鹊袍,下巴拢在领子上的一圈裘茸里,显得人愈发干净可爱。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走进来后,惜容便站在门外关上门。   晏辞放松了身子,展颜道:“什么好吃的?”   顾笙用勺子轻轻舀着碗里的吃食,将热气散去些:“冰糖银耳羹。”   晏辞接过去,顾笙便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红木椅子上看着他吃。   吃了几口,晏辞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的袄子上,那袍子从外面看有点儿旧了,眼看着袖子上都起了毛边,原本明亮的鹅黄色也黯淡许多,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衣服,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你怎么穿着这个?”他拉了拉顾笙的衣摆,“没让陈叔去布庄定件新的?”   顾笙忙拒绝:“不用。”   “这衣服虽然旧了点,可是里面的瓤子都没破,也保暖,还能穿好久。夫君不是说这几个月先减少府里的用度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想着这种事还是得先从自己做起,不然怕是府中人心有不甘,所以就退了新定的那批冬服,让惜容找出来以前的袄子穿。”   晏辞闻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这个冬天就先坚持一下,等我想办法把府上前几月的亏空填补上,到时候一定给你定一批好看的衣服。”   他将最后一口银耳羹喝掉,顾笙乖顺地把空碗接过去,低头却看见他面前桌子上一张展开的信纸。   晏辞顺着他的目光落到刚刚裁开的信封上,解释说:“是胥州的来信。”   一个月前,白檀镇到胥州的最快的一条官路因为连绵的雨季塌方,刚刚修好不久。前些日子晏辞给胥州主店写了信,询问那边最近的情况,今天才收到回信。   信上所说,最近胥州城守卫比平时严了许多,街头巷尾传的消息是据说不日便有大人物要来,城门口巡逻的官兵都比寻常多了两倍,并且对出入城的文书检查的细之又细。   已经有好几个异族商人因为文书上所记的运输货物与实际不匹被拒之门外,还有几个直接被拉去都指挥使面前问话,防止有不怀好意的异族混入。   信上建议等过了年关,明年初春以后再去,免得此时前往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   因为再过两个月便到了年关,府内很快就要准备采买年货的事宜。   顾笙这是回府后第一年亲手打理府内的事务,他按照往年的采办品列好了清册,之后便安排人手提前去多个店铺走访,还经常在惜容的陪同下去铺子货比三家熟悉物价,确保过年之前把年货采买好的同时最大程度节省府内花销。   而晏家的香坊,这些日子不仅要准备斋醮供香的事宜,还要制作新的一批“香斗”和“子午香”,等到腊八之后上架,到时候人们会大批购买这些过年用来祭祀的香品。   晏辞便暂时待在府内处理铺子里的生意。   自从那日赵安侨在茶坊与他信誓旦旦之后,没过几天赵家的铺子里所有有关腊梅香的香品全部下了架。   赵安侨还邀请晏辞亲自去他店里看,还说他会立字据如果日后再用腊梅香方,就按获得的利润五倍赔给晏家,前提是晏辞得将先前那支“清心降真香”以晏赵两家的名义交了上去。   ...   晏辞在库房里看着几个小工清点降真香余料,把手里的账簿合上,询问旁边的管事:“之前我说的采买降真木的事如何了?”   管事一直跟在他身后等着答话,闻言一脸难色:   “这降真木因为平时用的也不多,所以平时我们只与镇子周围几家供商有联系,不过前些日子在下派人去供商那里采买,却被告知所有的降真木都被人以两倍的价格买去了。”   “全部?”晏辞拿着册子的手一顿,这灵台观再大,也只是一个道观,斋醮典仪上用到的降真木绝不会很多,周边那些供商的降真木想要供给镇上所有商铺完全绰绰有余。   谁这么有病,一下子把所有降真木都买光了?   他转念一想:“哦,是赵家买的吧。”   管事十分吃惊地看着他,面上明显在说“少东家是如何得知的?”   晏辞看着手里的清册,这赵安侨假借与自己合作,先用下架腊梅香骗取他的信任和香方,再趁着晏家没采购降真木的时候,将周边所有降真木买光,提前制成香品。   这样一来,供香便全是他们家做的,跟晏家没有丝毫关系,晏家赔了方子不说,还赚不到一文钱。   晏辞次日就直接令马夫去了赵家的私宅。   “赵兄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见到赵安侨,就开门见山,一脸怒意地问道:“我昨日听说白檀镇周围所有降真木全部被赵兄买了去?赵兄又不是以卖降真香发家,要这么多降真木做什么??”   赵安侨似乎早知道他会来,笑呵呵地上前迎接,还让流枝将他引到正厅,看上一壶好茶。   看他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也不生气:“晏兄,你别急啊,我这不也是为了你我两家考虑,早些把所有的降真木买下来,这样到时候就算与人想制降真香,也买不到原料,这样不就没人跟我们两家争了嘛!”   晏辞完全不信他这番措辞,冷笑道:“我看赵兄不是为了你我两家考虑,只是为了你赵家考虑吧?”   赵安侨笑意不减,耐心道:“晏兄放心,你我是好友,我的不就是你的,你的不就是我的嘛?”   晏辞气的气都喘不匀,指着赵安侨道:“说好了到时候这批香的利润你我分成,如今你把所有的降真木都买了去,用的还是我的方子,可货品是你供应的,你要我晏家以后怎么办!”   赵安侨一脸惊讶:“晏兄,我可没这个意思,这是你自己猜测的,怎么能怪在我的头上?”   他脸上虽然看着急着澄清,实际上两条缝状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愧疚,甚至还有点儿嘲讽得逞的意味。   他看着晏辞气得发抖的样子,酝酿道:“晏兄,不如这样吧,这批降真木本来也用不了,我可以卖给晏家一半。”   他眼珠一转,伸出一只肥胖的手掌:“不过这批降真木是我花两倍银子买的,这斋醮之事又迫在眉睫,路上运输费了不少额外的人力财力...就按原价的五倍卖给晏家,晏兄你看如何?”   晏辞闻言抬头,眼里满满不敢相信:“五倍?你想钱想疯了吧?还是当我晏家是钱多人傻的疯子?”   赵安侨收回手,一脸遗憾地道:“晏兄若是不愿意,那我就没办法了。”   晏辞茶也没喝,直接甩袖离去。   流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懂他们谈论的内容,正要给晏辞看茶,眼见他忽然起身离开,眼神间有一丝愕然。   赵安侨见晏辞走了,面上也收了笑。   这时一个赵府的小厮进来:“公子,之前采买的那些降真木都已经安放在了库房,足足装满了两间。”   他犹豫道:“这些降真木也太多了,我们店里本来就没什么用降真木制的香品,这些东西屯久了,只能放着落灰,公子何必花这么大一笔银子把周围所有降真木都买回来?”   “这笔银子太大,若是日后收不回来,怕是连府里日常开销都维持不了。”   赵安侨胸有成竹地笑道:“你懂什么,等我成了灵台观这笔生意,到时候还怕这降真木的银钱收不回来吗?”   他看着晏辞离去的地方,先前还听晏方说他这大哥忽然开了窍,不傻了。如今看来除了不成天醉醺醺的,和不知从哪知道些香方,还是跟往常一样是个蠢货。   人蠢,那就没办法了。   赵安侨看着桌上那冒着热气的茶汤,叹息就是可惜了这杯好茶和茶里的东西。   他想着,等拿到了灵台观供香的资格,到那时候他再联合官府和周围的铺子使劲打压一下晏家,争取让他们破产才好,到时候直接收购了他一直眼馋的晏家那些铺子。   晏辞就算再委屈也无济于事。   正美滋滋想着,一抬头就看见流枝正看着晏辞的背影出神,他眯了眯眼,伸出手一巴掌将其掴到地上:“小贱蹄子,让你伺候他,你还伺候出感情来了?”   ...   出了赵府,晏辞上了马车,面上原本愤怒的表情一扫而空。   他安静地倚在车壁上,面无表情地侧着头看着窗外闪过的街景,没有立刻让马夫驱车回府,而是去了沉芳堂。   刚一下车,店里盯着小工干活的管事立马出门迎他。   晏辞开口问:“我先前交代的事吩咐好了吗?”   “少东家,您吩咐之后,我次日便写信联系了咱们在云州的供商,他们收到信后也立刻就拿了货出发。”管事回道,“按少东家后来给的那个方子,已经让小工前去制香了。等云州的那批降真香到了,再制成香品,正好赶得上斋醮。”   他说完又笑了:“幸亏少东家提前让人联系了云州的供商,否则镇子周边的降真香都被人买光,咱们是有方子无原料,白白吃亏。”   晏辞脸上没什么表情,心想按照赵安侨的脾性,做这种过河拆桥的事丝毫不意外:   “我后给你的那张方子不许向任何人提及。等香做好后,用最快的速度直接派人送一支到灵台观,到了观门口如果不让进,就直接说要见延清真人,然后报我的名字。”   管事惊讶于晏辞这番话:“少东家,你还认识灵台观里面的人?”   “不过是一面之缘。”   晏辞回忆了一下月前的“灵台观一游”。   说是一面之缘,不过他确信那观里的道人肯定记得自己,而且他也相信自己送去的香会入得道人的眼。   提起道士,他又想到之前遇到过的那个云游道士林朝鹤。   那是一个很奇特的人,看着年龄到不了而立之年,可是周身带着一种让人容易忽视他的年龄,并且愿意信服他的气质。   虽然只相处了短短几日,但那人给自己留下很深的印象。   最深的还是他跟自己说的话。   晏辞决定赌一把,如果那云游道士之前所说是真的,那么就让赵安侨的那些降真香全部烂在库房里吧。 第130章   翌日,晏辞就以府事繁忙为由,谢绝见客,回到府上还命令府上的人,若是赵家的人前来,无论是谁也不要让他们进来。   晏家的大门自此紧闭,晏家的仆从们眼看着自家公子一副受了打击,一蹶不振的样子。   赵安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见晏辞不再出门,后来又虚伪地递了几次请帖,不过不管他怎么递请帖,晏家那边也不回应。   赵安侨以为晏辞伤心失意,心情大好,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将那些降真香按照晏辞所述的香方制成了香品。   晏辞的确是闭门不出,甚至这几日连铺子都没去。   他如今是镇上的名人,本来就因为斗香会上得魁名震一时,后来又因为余荟儿的事被人议论纷纷。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自他回了府后,在外就是一个俊郎多金有才气,被坏弟弟谋害经历凄惨惹人疼,而且至今没有侧室的年轻公子形象。   就连晏辞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成了镇上媒婆的重要盯梢目标,不少人都盯着他想找机会把自家单身的女儿哥儿塞进晏府,同时晏家有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成为街头巷尾八卦的谈资。   于是这些天外面传的最多的八卦就是:晏家大公子又被人骗了。   有的说被骗了香方,有的说被骗了财,还有甚者说被骗了心,更有甚者说不仅骗了心还被骗了色。   不管外面传成什么样,晏辞都不予理会,主打一副失魂落魄,自此关起门来,在会客厅守着暖炉,专心致志和顾笙几个一起打牌。   几人这些天几乎没下牌桌,刚开始四个人还都守规矩,客客气气自己玩自己的,直到晏辞和苏青木两人轮番当输家五六局后,暗地里使了个眼色,目光相互往对方那里瞄,结果看完以后皆是摇头叹息。   晏辞看着自己一手烂牌,丝毫没有翻盘的可能,余光之下苏青木那个似乎比自己还烂,简直没眼看。   对面的应怜见两个人鬼鬼祟祟密谋,敲了敲桌子:“你们俩,干什么呢?”   “诶呦。”苏青木愁眉苦脸,“我们都连输五把了,裤子都要输掉了,你们就不能让让我们?”   “让什么让?”应怜丝毫不心软,“牌技不精就得承认,哪有让人让的道理,笙儿你说是不是?”   顾笙一直没说话,此时看着对面两个人,尤其自家夫君少有的皱起了八字眉,忍不住抿着唇笑了起来。   晏辞无奈地抬头看着自家夫郎抿唇笑的小模样,连挣扎都不挣扎了,将手里一叠烂牌往桌子上一放:“我认输。”   应怜定睛一看牌面:“嘿,又是我们赢了!”   苏青木不甘心,看了看手里的牌,又看了看桌上的牌,拧着眉:“不应该啊,怎么又输了?还有你这牌怎么比我的还烂??”   “...明明是你的比我烂好吗?”而且牌艺不精也就罢了,怎么手气也这么差?   应怜开心地伸手朝向他们两个:“少废话,拿钱拿钱。”   晏辞将旁边所剩无几的几个铜板全部扫到对面去:“来,愿赌服输。”   应怜十分爽快地把铜板收到荷包里,利索道:“谢谢大老板。”   苏青木“噗”地笑出声:“还大老板?他是大老板,我是什么?”   应怜头也没抬:“你是小老板,等你什么时候铺子也开大了,我也叫你大老板。”   苏青木正了正身子:“这话我爱听!”   对面的顾笙捂嘴“咯咯”直笑,屋里一派其乐融融。不多时外面的小厮过来,说膳食已经准备好了。   晏辞看向屋内的几人:“要不吃完饭再玩?”   几人欣然同意,应怜和顾笙首先站起身,两个哥儿相互挽着聊着天出去了,晏辞和苏青木跟在后面,苏青木打牌的时候就一直注视着晏辞面上的神色,看着他面上一片平静,此时终于有了机会,试探着:“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急的样子,外面不是说这几天官府已经到各家去收香了吗,你准备了没有啊?”   “不报了。”晏辞扬了扬唇角,“让他们争去吧。”   苏青木一听顿时急了,眉头一拧,声音都大了许多:“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能让赵安侨那孙子得了这笔买卖,你怎么全忘了?”   晏辞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急。”这才压低声音跟他把自己的打算说了,苏青木听完神色上这才稍有放松。   就这样过了几天,晏辞一直在屋子里打牌,这种不用为生计奔波,可以每天吃完就玩,玩完就睡的日子让他一时有些恍惚倦怠,好在这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在一个风中带着寒露的清晨,晏辞难得的没有在暖室里玩牌,而是坐在后院的亭子里,一只手握着一卷书,另一只手刚刚举起着盛着沏好的花茶的茶杯。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快步从前院穿过回廊走到他跟前,行了一礼,字字清晰地说:“大公子,外面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小童,一直躲在门口在门外往里面瞄,不知道想干什么,被护院抓回来了。”   “许是谁家顽皮的孩子,给几颗糖放了就是。”   小厮答道:“小的们本来也是这样想的,不过那小童身上一身道袍,不像是镇上的小童,倒像是从哪个道观跑出来的。被抓了还嚷着说认识公子,非要见你。”   晏辞放下书:“小道童?”   他眸子一转,站起身跟着小厮出了门,还未到前院门口,一眼就看见人高八大的护院手上正拎着一个穿着道袍,神色沮丧,嘴上却喋喋不休的小童:   “施主,虽然我年纪小,但我真的是道士,出家人不打诳语的,不信我把道经从头到尾背一遍给你听听!”   那小童眉目清秀,此时小脸气鼓鼓的,活像是一只糯米团子,眉心一点朱砂红痣,灵气逼人。   “归鹤?”晏辞一看这小童立马笑了起来,这七八岁的小道童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灵台观见过的灵台观主持延清真人的小徒弟,归鹤。   他上前让护院松了手,诧异道:“你怎么自己下山来了?”   归鹤一见到他,目中一喜,丝毫不掩饰面上的欣喜,跑着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大哥哥,我来找你玩了!”   他探头探脑打量着晏辞身后的宅子,眉眼里掩饰不住的开心,不等晏辞说话,就兴奋地问:“大哥哥你就住在这个大房子里吗,这里可真漂亮!”   晏辞牵着他的小手带他进去正厅,又吩咐下人去后厨拿来十几盘精致的点心。   归鹤一见点心眼睛都亮了,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看起来愈发玲珑可爱。想必在山上清修时戒律甚多,不曾见过这么多漂亮的点心。   他一手一个也不拘谨,吃的腮帮子鼓鼓的,一边吃一边谨慎地对晏辞道:“大哥哥,你可不要跟别人讲,其实我这次是跟师兄们一起下山的,趁着他们去忙,才偷偷跑过来找你玩的。”   晏辞问道:“那你师兄都去哪了,他们会不会到处找你?”   归鹤摇了摇头,又塞了一块儿点心:“他们一到镇上,就被那几个穿官服的大叔大伯们带去喝茶了。”   这话说的略有歧义,晏辞琢磨了一下,大概是白里正那些人迎了灵台观的道人前去商讨斋醮之事:“那你师兄会来找你吗?”   归鹤塞着一嘴点心,说话含糊不清,但是十分肯定地点头:“会的会的,以前每次偷跑出去,师兄们都能找到我在哪儿,就算藏在茅房也能被他们抓回去,怎么躲也没用。”   看着他吃的开心,看起来是饿了。正好又到了用膳的时候,府里今日新买了一只羔羊,后厨刚刚烹煮了,晏辞便叫人端上来一碗炖的酥软的鲜羊羹来。   结果归鹤看了一眼,赶紧摆手,圆圆的小脸上正色道:“不行不行,大哥哥,道经上说牛羊食草,是纯善之物,我们修道之人是不能吃这些的。”   晏辞莞尔,心道这小家伙年纪不大,还挺正经的,他于是让人把羊羹端下去,换了碗热酥茶来,一边将酥茶递给归鹤,一边问道:“你们这次下山,可是因为降真香的人选有着落了?”   “降真香?大哥哥是说过几天要用的那个香吗?”归鹤捧着碗喝了两口,这才放下碗,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打了个饱嗝:“本来师父对之前送来的几个香不太满意。”   他学着延清真人的样子扼腕叹息,频频摇头:“然后就收到了大哥哥送来的香。”   晏辞笑了:“闻起来如何?”   归鹤仔细想了想,认认真真地摇头:“大哥哥不要问我,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不过因为大哥哥的香不在官府送来的名册上,也不在那堆香品里,所以单独送来的时候,我师父很惊讶。”   晏辞一顿,问道:“然后呢?”   归鹤想了想:“之前大哥哥去观里的时候,那个姓张的知县大伯一直举荐称赞大哥哥,还有之前那个师父不太喜欢,我也不太喜欢的林道长也是...我师父想了想还是点上了。”   “师父点了那道香之后,这不没过几天便让我跟着观里几个师兄下山了。” 第131章   那边顾笙正在暖阁里,忽然听到外面的小厮来报,说大公子带着一个小道童去了正厅,还叫人做了不少点心过去。   他有些好奇,自从回了府里,除了苏青木应怜他们几个就没有陌生人拜访。   于是就在惜容的陪同下去了前厅,还未到近前,就听到厅中传来的笑声。   “慢点儿吃。”晏辞的声音传来,“吃这么急小心噎到了。”   惜容上前替他拉开门口挂着的防止冷气进入的毯子,顾笙一进门便看见晏辞一身淡紫色的绸衣随意地靠在椅子上。   他袖子滑落,露出一截小臂,手里端着一杯茶正和旁边一个穿着藏青色的道袍的七八岁小孩子聊得开心。   那小道童正与他说的起劲,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见顾笙,眼睛瞪大了,顿时用双手捧起茶碗挡住自己的半张脸。   晏辞见状转过目光来,归鹤则用碗遮着半张脸悄悄地看着顾笙,随后又小心地拽了拽晏辞的袖子,小声问:“大哥哥,这个哥哥是谁,他好好看呀...”   闻言,晏辞笑了起来,也小声与他道:“这是我的夫郎,你叫他笙哥哥就好。”   说罢又压低声音:“你要是觉得他好看,就去夸夸他,这个哥哥就喜欢小孩子说他好看,你夸他好看,他就会很开心,他一开心就愿意跟你亲近。”   归鹤一点就通,闻言立马行动。   他跳下椅子,走到顾笙前面,仰着小脑袋扑闪着眼睛看着顾笙,一点儿不羞赧,大大方方道:“笙哥哥,你好漂亮哦,是除了师父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顾笙从来没被小孩子这么直白地夸过,闻言脸一下子红了,有点紧张地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归鹤!”   晏辞看着这一幕笑出了声,没想到归鹤竟然还是个嘴甜的。   还有顾笙,被小孩子夸也会脸红?   顾笙被这一声声笙哥哥叫得怜爱之心泛滥,眼神里是丝毫掩饰不住对归鹤的喜爱之情。   “吃饱了吗,还想吃点什么?”他轻声问,“哥哥叫人去做。”   “吃饱了吃饱了。”归鹤赶紧摆了摆小手,拍了拍肚子,夸张道,“一点儿也吃不下了,再吃肚子就要撑破了!”   晏辞靠在椅背上,听着两人谈话,看着眼前温馨的场景,顺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顾笙。   在顾笙蹲下和归鹤说话时,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平时不轻易见到的柔和,不是那种看向自己时的温柔,而是独属于看向孩子时怜爱的柔意,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轻柔许多。   顾笙他喜欢孩子,却很少有机会和七八岁的小孩子打交道,眼前的小道童又古灵精怪,实在让他打心里喜得不行。   顾笙正与归鹤说这话,忽然感受到头顶的目光。   他略微抬头,便看到晏辞直勾勾盯着自己,见他抬头,伸手点了点自己,嘴巴无声地说出几个字:   【以后我们也生一个。】   “...”   【就生这么可爱的。】   顾笙脸上红晕又起,嗔怒着瞪了他一眼,孩子还在呢,就这么调戏自己。   没过一会儿,外面就有小厮来传话,说外面有几个道士在门外等着,要来找他们师弟。   归鹤嘴里还咬着半块点心,回头对晏辞道:“大哥哥,你看我说什么,我师兄们总能算到我在哪。”   晏辞站起身,亲自带着归鹤出去。   顾笙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尤其是看着小归鹤,眸中有点儿恋恋不舍。   他重新回了东厢房,在屋里坐了没一会儿,晏辞就回来了。   他依旧一身淡紫色的绸缎轻袍,倚在门边扬着嘴角看着他,顾笙还没开口,就被他上前抱着腰狠狠吻了一下。   他站在顾笙身后,炙热的呼吸打在顾笙的颈侧。顾笙动了动,就听身后的人的笑声:   “怎么了,我说生一个你还害羞上了?”   顾笙嘴硬地往旁边躲,意图避开他的吻,恼道:“谁要跟你生...”   身后的人直接单手扣住他的脑后将他的脸侧过来。   顾笙被迫微仰着头,接着温软的触感夹杂着清冽的梅香就覆上他的唇。   又是这样,晏辞每次都不会用力,就那么用手虚虚地扣着他的后脑。   五指力度恰到好处,既不会让顾笙感到不适,又能让他躲不开动不了,完完全全地在他手里接受一切。   顾笙被他欺负的委屈,最终费尽力气“唔唔”着推开他。哥儿胸口起伏不定,上气不接下气,耳畔的发丝略显凌乱,眼尾都被人都弄得微微发红。   这幅模样只换来对方变本加厉的逗弄:“不想跟我生,那你想跟谁生啊?”   真是烦死了!   顾笙眼尾泛红,想要埋怨几句,却见晏辞面上风轻云淡,整个人却是熠熠生辉,似乎心情十分不错的样子。   -------------------------------------   顾笙并不怎么了解晏家的生意,但是随后几天眼看着晏辞越发忙碌,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出去了,两人唯有晚上的时候方才有时间说说话。   顾笙问过陈昂,陈昂只说公子最近谈成了一笔大买卖,忙是忙了点儿,但收获也是颇丰。   一晃眼就到了离顾笙生辰不到十天的时间。   晏府众人在陈昂的带领下前前后后忙着给少夫人准备庆生的事宜,就连许久没有出门的晏老爷都偶尔出门,在房檐下站上一会儿,看着小厮三两成群地将红色的缎带挂在回廊上。   陈昂早已经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先是说赵家已经下架了店里的腊梅香,后来又说公子前些日子又得到了灵台观供香的资格。   晏老爷听到此微微咳了咳。   “降真香?”他身子已经大不如从前,此时必须有人搀扶方能行走,但是精神状态却渐渐恢复了不少,整个人状态还算不错。   “是,原本赵家拿了一支叫做‘清心降真香’的香去参选,官府的人闻了以后赞不绝口,本来已经定了那道香作为供香,赵家装了几车的货刚要到镇门口,结果灵台观的道士忽然下山来镇上,还来府里小坐了半日。”   “当时是大公子亲自接待他们的,我也在场。那些道士拿着一支香来,似乎还是特意来找公子的,说此香气味悠远灵透,叫何名字?”   “大公子答曰,此香名为‘宣和降真香’。当时那几个道士便定下了这道香作为斋醮的供香。”   “那几个道士走后没多久,赵家的人就上门来了,神情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不过大公子说凡是赵家来的人一律不让进,那赵安侨气急败坏,在门口对着大公子破口大骂,大公子理也没理,姓赵的过了一会儿骂累了,就灰溜溜地走了。”   晏昌默默听着,目光看着远处的天空,陈昂于是继续道:   “我也很奇怪,为什么那些道士没有选赵家的香,而是选了公子的香。问了公子,公子只说,先前遇到过一个道人,与他讲了,这道观里斋醮用香是不能掺杂檀香的。而他告诉赵安侨的那支香方里用了大量的紫檀。”   晏昌咳了几声,陈昂忙扶着他进屋去,晏昌拄着拐慢慢踏进门:“那他最近都在外面干什么?”   陈昂笑道:“大公子忙着收购赵家那些铺子呢。”   “之前赵家以为那道香一定会被选上,为了不让其他人抢生意,就花了府里一半的银两将镇子周边所有的降真香全部买了下来。如今不仅生意没得到,那几库房的降真香卖又卖不出去,这年的收入完全堵不上这窟窿。”   “就在这节骨眼上,听说公子的朋友率领镇上所有之前被骗过香方的小香商,一起去衙门告赵家欺骗香方,打压小商贩。而且多次低买高卖,强迫小商人用比市均价高几倍的银钱买他们家的香料,这些天衙门口水泄不通,正热闹着呢。”   “后来赵安侨实在受不了,就来求公子买下他们那几件铺子,还有几库房的降真香。”   “大公子跟我说,让我与赵家的讲,只要赵安侨同意按市价五成的价格出售,他就考虑买。”   “那赵安侨之前还想把香料以五倍的价格卖给公子,这厢听了公子的条件气的脸都绿了,也不敢说一个字,只求大公子愿意花钱,哪怕是市价的一成他们也愿意卖。”   “还有赵家的在街角最大的那个铺子,如今也是晏家的了,大公子这些天找工匠卸了旧牌子,装上新牌子。”   晏昌听完以后,沉吟道:“如此说来,赵家在镇上恐怕待不了多久了。”   陈昂笑道:“不止,赵家本来就因为降真香的事欠债,只能将店铺抵卖。后来又因为太多人状告他们,官府不得不细审,这一细审不要紧,发现那赵安侨以前多次找外地人假扮本地人,看谁家生意好,就使出龌龊手段栽赃陷害。”   “大公子之前被人迷晕扔到山上的事,就是他们府上一个丫鬟干的...还有二公子...恐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陈昂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小心翼翼。   而晏昌听到自己两个儿子的名字先后出现,拄着拐杖的手还是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无事,你继续说。”   “...官府判了赵家赔偿好大一笔银子,这样一来,赵家就算把宅子和地全部变卖也只能勉强抵债和交罚银。”   “好在公子人好,不计前嫌将赵家那些铺子收了。”   “这赵安侨牵扯上人命,已经被判流放了...赵家在这镇上再也站不住脚,不日就要搬离白檀镇。”   终此算上晏家一条街的产业,还有赵家镇上最大的那间店铺,以及两家库房里数百种价值不菲的香料,还有不少小香铺自请“加盟”,代理沉芳堂的香品。还得算上灵台观斋醮后,镇子周围地区十几个道观纷纷来沉芳堂进购供香的源源不断的订单。   如今晏家已经成为镇上最大的香商,白檀镇十之七八的生意都将归晏家所有。   “我见公子这些天一直派人联系胥州,似乎想开拓那边的客源。”   晏辞这几天没在府里,他在忙着跟各色客人打交道,不仅有晏家以前的老顾客,还有闻名而来的新客人,以及先前赵家的,转移到晏家的客源。   于是他每天不到天亮就起来拉着店里几个管事共同商议契书内容,看看是否还有不合理的地方,或是不容易察觉的漏洞,每个至少调整七八版才能安心。   他还要去官府,亲自将他那些新收的铺子和地逐一立地契,交税。每日不到卯时起来,子时才归,真真应了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那句话。   有时候顾笙等他等的实在困了,就给他留一盏蜡烛。   每次夜半晏辞洗漱后轻手轻脚地上床来,顾笙就算在睡梦中,都会顺势贴过来,仿佛依靠在晏辞怀里,成了他的一种本能的反应。   晏辞这些天虽然很忙,但也没忘了顾笙的生辰之事。 第132章   晏府书房里的书册众多,之前晏辞在自己的小院里时没有什么书可看,如今回了晏府,发现那些书架上有不少志异类怪谈和封面看起来十分野的野史。   现在他最喜欢的事,就是闲暇时带着他最爱的竹制躺椅在晏府前院的树下看书。   每当看到他靠在躺椅上时,府里的下人们都会自行远离此处,无人来打扰。   如今已经入了十一月,天气转凉,白日里阳光却是正好,阳光自树影间穿过,斜斜打在晏辞身上,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树影,枝头偶尔有残存的落叶旋转而下,掉落在发黄的书页之上。   他在阳光烘烤的暖意中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书,不多时,院外有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一个护院打扮的仆从快步走到他跟前,说沉芳堂的管事带着两个异族人在晏府门口,想要见他。   晏辞点了点头。   不多时,店里的管事就走了进来。   紧跟他身后的事两个看着有些拘谨,穿着燕朝普通百姓服装,但是有着浓眉大眼阔嘴唇的棕色皮肤的南洋商人。   那个商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晏辞面前的竹案上,打开来,里面是一个拳头大小四四方方的,上面雕刻着繁琐花纹的锡制匣子。   那商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晏辞,口中一直不停用一连串听不懂的语言说着话,一边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晏辞自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旁边的管事为了连忙道:“少东家,你要的奇楠香,我写信给各个州的分店,辗转反侧整整七天,终于找来两个从真腊来的商人,他们手里又正宗的奇楠香。”   晏辞见他一脸诚恳,肯定他的努力:“辛苦了,出门前去找陈管家领些银两。”   辛苦的确辛苦,就是这成语运用还得多练练。   管事说,那两个真腊商人是不远万里过来燕朝做生意的,如今要南渡回国,想将身上最后的一块奇楠木出手。   奇楠,又被称为奇蓝,伽南。   是熟结沉香的一种,堪称沉香之最。   这种香料只产于燕朝东南海上诸国的深山之中,因为产量过于稀少,采摘下来的香料几乎全部贩卖出口,而岛上如果有人敢擅自采摘奇楠,则会被处以断手的酷刑。   又因为这东西价格极为昂贵,识货的人又少,大多数人就算想要也怕买到假货,不敢轻易入手。   “这两个真腊人今天就要南下去舶岸了,所以想找个行家把这奇楠出了。”   晏辞道:“打开看看。”   管事的连比划带猜,终于用生涩的语言与那两人沟通明白,两个人立马点头,其中一个就小心翼翼地将那锡制匣子的盖子打开。   晏辞探头往里看去,只见里面还有一个稍小一点的圆形匣子,也是锡制,和外面的匣子之间的空隙用蜜蜡严严实实地密封起来。   两个真腊人拿出随身的异域风格的弯刀,沿着那厚厚的白色的蜜蜡将里面的匣子撬出来,打开这个圆形的匣子,最中央放着一块木头,被同样色泽的香末深埋其中,只露出最上面的一点。   真腊人用一块干净的布裹住手,小心地将木头从香粉中挖出来。   他手上的,是一块儿拇指大小,色泽乌黑,微带红润之色的不规则木头。   晏辞见这“藏香”的方法还很地道,又见这木头表面紫黑,油脂分布十分均匀,紫黑色的油脂均匀地遍布了木头的表面,刚一打开盖子,一种充盈馥郁的香味便迎面扑来。   这味道一出,即使在有风的室外,几人都是情不自禁地深吸几口。   两个商人用听不懂的话说着什么,管事则兴高采烈地对晏辞说:“少东家,我说什么来着,就冲这味道,绝对是上上品!”   的确,在这个时代,想要香料作假不是不可以,但是味道上却是无论如何也仿制不了的,是真是假,一闻便知。   “盖上吧。”晏辞做了个手势,“我要了。”   管事又生硬地操着真腊语与那两人说了几句,两个人听完不住点头。   这块拇指大的奇楠最后以三百二十六两的价格入了晏辞的手。   管事一听到这个价格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咋舌,若非少东家亲口说这东西值这个价,换作别人,他都以为这人被骗的裤子都掉了。   眼见晏辞面不改色,管事心想,少东家这回可是真赚到钱了。几百两的东西,在镇上值一座小一点儿的带院子的宅子,说买就买。   两个真腊人走后,他忍不住问:“少东家,你买这奇楠是要做什么啊?”   据他所知,这种奇楠木一般在京城十分流行,是那种有钱家的公子哥用来做扇坠,或是手把件的最好选择,不过看着少东家平日里身上连个装饰都没有,也不拿扇子,花这么多银子买这东西干嘛。   晏辞坦然道:“这不是少夫人生辰快到了吗,送他个小玩意。”   管事闻言就明白了,这少东家平日里连个银饰也懒得戴,也只有给少夫人的东西上舍得花这么多。   “那少东家可是要给少夫人做什么装饰?要不要我去店里找几个手巧的工匠过来制图?”   “不用。”晏辞用布裹着那块奇楠在指尖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扬起嘴角,“我亲自制图雕刻。”   -------------------------------------   苏青木前些日子打了个胜仗。   就在晏辞摆了赵安侨一道以后,他瞅准时机,跑去镇上说服了李承甫在内的,几个镇上一直受压迫的小香铺主人,共同在一匹淡色粗布帛上写上赵家的罪行,并在下方共同签上名字,会写字的写字,不会写的按手印。   拿着这样一份控诉赵家仗势欺人的“百人书”,并且率领这群人风风火火冲到衙门门口,陈述赵家先前的种种恶行。   那些一直被赵家压榨的小香商们有不少人被赵家拿去香方的,此时皆是已忍耐多时,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墙倒众人推,这件事之后,赵家不得不变卖店铺和农田,彻底宣布破产,至于赵家先前骗去的其他人家里的香方,也重新回到各家手里。   有了香方,苏青木又雇了几个香师,终于在四时香铺开店这么久以来,上架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香品,至于晏辞之前给他的那些香方,当然要还给他。   他跑来找晏辞得时候,后者正在自家工坊的一个角落的里,手里拿着工具。   苏清木道:“我这香虽然没你的那般好,但怎么说也是我苏家祖传的,我相信以后总有办法能将它发扬起来。”   “不用给我。”晏辞看着那些方子,“你留着就是。”   他没忘记苏青木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他,还千钧一发之际冒着危险把他从火里拉出来。   这人不只是他的挚友,还是他的恩人。   苏青木见晏辞神色语气坚定,也不好再多说,看着他此时一身白色的里衣,两只袖子撸起到肘部,手里拿着锉刀,正对一块儿木头精雕细琢,十指和手掌上沾满了香粉。   苏青木凑过头去,好奇地问:“你这雕的是什么?”   只见晏辞面前一堆切成小块的木头,上面用炭画出均匀的圆形,他正在用锉刀一点点沿着那些痕迹一点点磨成圆珠的形状。   整个过程十分繁琐又麻烦,那木头质地又软,不像硬一点的木材方便打磨,稍不留神就会留下痕迹。   此时他正在雕着一个拇指大小,黑色泛紫的木块。先是勾勒出花瓣的形状,然后再用刻刀一点点雕刻。   层层叠叠的花瓣簇拥着中心的芯蕊,每一瓣花瓣形态都不一样,或卷或翘,或含或放,虽然这还是个半成品,但已经能看出成品该是怎样的精致来。   苏青木眼睛一转,明白了:“给顾笙的吧?”   晏辞盯着那木头:“他不是要过生辰了吗,送他的礼物。”   “嚯,这雕工厉害啊。”苏青木拉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看着他的动作啧啧道,“你还真是个情种。”   “给自己夫郎做礼物,那不是理所当然嘛。”晏辞并非只是会制香,他以前无事的时候就会雕些小东西来,不过这么认真还是第一次。   毕竟他向来宝贵自己的鼻子和手,这世上没几个人值得他用这双宝贵的手干这精细活儿了,顾笙首当其冲算一个。   他抬头看了一眼苏青木:“你最近怎么样?”   他这些天一直忙着自家生意,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一直没问苏青木的情况。   苏青木听到他这么问,顿了一下:“嗯...就那样呗。”   这一下不太自然的停顿令晏辞抬起头:“哪里不顺?我能帮什么忙?”   “嗐,不是生意的事。”他挠了挠头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你还记得我那个舅吗,就是在容州的那个?”   晏辞点头:“当然。”   最开始他和苏青木两个人艰难经营铺子的时候,就是从他舅舅那儿弄来的香品。   苏青木反向跨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倚在椅子背上:“晏辞,我舅舅前两天来信,说容州提举司中职位有空,召十五岁以上的年轻男丁入司当职。他写信给我,想让我去碰碰运气。”   “虽然应该是最低等的小吏...但那里毕竟是容州嘛。”   容州是燕朝最南部,也是燕朝人口超过五十万的州府中位于最南端的一个,沿海设立的容州市舶提举司负责舶船蕃货入关、征榷外来商货之事,其州府海上贸易极为发达,民众生活富庶非常。   晏辞握着锉刀的手一顿,他抬起头:“市舶司?”   苏青木点了点头,接着又挠了挠头,似乎很纠结:   “我这不正在考虑吗,我还是觉得我不适合经商,我这人人太直,不会说话,还容易的罪人,不像你和珠儿。”   “而且你年后就要去胥州了,珠儿也有自己的打算,我也得为自己以后做点什么了。”   晏辞放下手中的锉刀。   他张了张嘴,心里有些沉,想说什么也不知怎么说。   然后他认真地想了想,道:“容州地处燕朝南海岸,贸易发达交通便利,繁盛程度不输胥州,机遇会很多。若是刚去那边可能不适应当地生活,不过你舅舅在那边,有亲人在,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如果你已经决定了,那么我觉得这是个机会。”   白檀镇太小了,没人愿意在这镇上终老一生,所有人都年轻,所有人都想出去看看。   苏青木大力点头,似乎很高兴晏辞赞同他:“我也是这么觉得。”   晏辞又问道:“那珠儿呢?”   “珠儿有自己的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像我,从小到大她总有办法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两个人同时沉默,气氛一时变得有点儿重。   过了一会儿,晏辞开口道:“再过几天就是顾笙的生辰,府里设宴,你和珠儿都过来。”   苏青木松了一口气,嘿嘿笑起来,他直起身子:“放心,我们肯定第一个过去。”   说罢,他又想到什么,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试探着问:“对了,晏辞,你放在我铺子里那个香,已经窖藏半个月了...应该差不多可以打开了吧?”   晏辞一锉刀下去差点刮掉手上一块皮。   差点把这事忘了! 第133章   符成二十八年十一月初十。   这是晏辞来到这里过得第一个冬至,也是顾笙成亲后过得第一个生辰。   这天天还未亮,晏辞便在下人的服侍下沐浴更衣,穿戴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在晏昌的带领下,去晏家祠堂祭拜晏家的先祖。   在正龛前放上祭品,礼贡香火,祷告上苍和列祖列宗,从此晏昌不再过问晏家生意上的事,晏辞正式接手晏家,成为晏家的家主。   晌午过后,便开始着手晚上的宴席。   冬至大似年。   晏府提早七天便开始准备过节的事务,晏辞又额外订了一批礼品,专门分发给府内的下人们。   晏辞又顺便给府里雇佣的账房护院等放了三天假,让他们可以有时间回去陪家人过冬至。   至于剩下的那些卖身府里的下人,便留在府里着手布置过节的事项。   顾笙的生辰恰好是冬至这一天。   以往他的生辰都是不过的,出嫁前只有娘亲会给他煮一碗加蛋的长寿面,还得防着不让爹爹看到,娘亲去世后,就没人记得他的生辰了。   直到回府后,晏辞会问他生辰想要什么礼物。   而府里的众人见公子对夫郎的上心程度,皆是不敢怠慢,提前准备了比以往冬至晚宴丰富两倍的事物。   晏辞同时也向镇上有来往的商家和顾客发了请柬,每一封都是他亲自书写。   这第一次宴请宾客,务必要做到让人感受到晏家的诚意才是。   自从赵家离开白檀镇,这镇上的生意便是晏家一家独大,何况镇上的小商家都将晏家少东家的人品看在眼里,皆以售卖沉芳堂的香品为荣。   众香铺的东家一听说是这位晏公子夫郎的生辰,无一敢怠慢,皆纷纷收了请柬,携礼道贺。   甚至有白檀镇周围的有生意来往的商家也会前来,若是实在抽不开身,便派人送上礼品。   一时之间,晏府的大门从早开到晚,来往之人络绎不绝,恭贺之声连绵不断。   所有人都是来庆贺晏家夫人的生辰,所有人也都是想来结交这一下位晏家的新家主。   苏青木没有食言,他和苏白术第一个登门的,还用车载了一头新鲜的成猪。   苏氏兄妹过后,来的是应怜,再然后是杨安,再然后是店里的管事们...   晏辞从早到晚站在门口,亲自接待了前来的宾客,对那些熟悉不熟悉的面孔,认识不认识的人皆是以礼相待。   他礼数周全,待人接物皆是谦逊,来客对他好感倍增,不多时府里坐满了人,因为位置不够,不得已又在院子里添了几桌。   一旁的小厮伏在安置在门口的桌子上,每来一个客人,就在红色的纸上记下礼品的名单,写了长长的几条。   等到来人皆以入座,在府里欢笑闲聊之时,晏辞在寒风里站的脚都麻了。   他问旁边的陈昂:“名册上的客人差不多都到了吧?”   他的脚已经酸的不行了,天知道为了给众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他已经站了快三个时辰。   陈昂比对了一下名册,点了点头:“应该是都到了,公子,咱们也进去吧...”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个高昂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贤婿!”   晏辞正要转身回屋的动作顿住了。   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一身灰白衣袍,看起来有些干瘪的中年男人正快步跑来,手还不停挥着,嘴里喊得内容让晏辞后背上汗毛都立了起来。   “贤婿!贤婿!等一下,等一下啊,先别关门——”   门旁边的小厮察言观色在行,虽然眼疾手快,可大门将要合上之际,一只手伸了进来牢牢按着门扉。   这穿着灰白棉服的中年人用手抵住门,接着一个胡子拉碴的脸探了进来,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目光炯炯地看着晏辞。   虽然面上看着挺干瘪,却是力大无穷,硬生生从门缝挤了进来,两个小厮都拦不住,直接扑到晏辞跟前,狠狠抓住他的手腕,大喊道:   “贤婿,我是你岳丈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一旁的陈昂眉头一皱,仔细一看,奇道:“这不是顾秀才吗,几月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晏辞稍微往后仰了仰身子,艰难地避开快喷到他嘴里的唾沫星子:“...啊,是岳丈大人啊,多日不见,身体安好?”   这人正是顾笙的爹爹,镇上唯一的秀才顾绰。   顾绰见到晏辞,面上比见了顾笙还高兴,听他一声勉为其难的“岳丈大人”,面上丝毫没有赧意,大喜道:“好好好,托了贤婿的福,一切都好!”   若不是几个月前,这人还站在晏家乡下小院里一口一个“窝囊废”“穷光蛋”地叫着自己的场景太过深刻。晏辞都要以为自己记忆错乱了,或者眼前这个一口一个“贤婿”的人是被人夺舍了,所以才像看到亲娘一样看着自己。   不过此人毕竟是顾笙的爹爹,晏辞也没有不客气,尤其此人还牢牢抓着自己的手腕,一副怕自己跑了的样子。   “...岳丈大人怎么突然想起要过来了?”   那顾绰闻言喜不自胜:“好贤婿,好!岳丈果然没看错,当时把笙儿嫁给你是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今日是笙儿的生辰,我这不是特地过来看看!”   “呃,可是几个月前,岳丈大人不是还要小婿和夫郎和离,怎么今日就...”晏辞故作奇怪地问道。   “贤婿。”顾绰假装没听到他的话,正色道,“今日是笙儿的生辰,咱们爷俩也有些日子没见,先不要说往日那些误会的事。”   不是...   谁跟你是爷俩啊???   -------------------------------------   顾笙原本在府内招待客人,一抬头看见府门处,自家夫君正被一个看着熟悉的中年人拉着,心里诧异,再仔细一看,心头一紧。   “爹!”   晏辞这厢正与这没皮没脸的老流氓挣脱不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顾笙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   顾笙在惜容的陪同下快步上前。   他看着顾绰,有点儿紧张地问:“爹爹怎么来了?”   那顾绰转头一看见穿着一身新衣服,面容俊秀的顾笙,面上更喜,于是放开晏辞,转头去拉顾笙:“笙儿,我的好儿子,这么多月不见,怎么也不回家看看爹爹?”   顾笙闻言心里更加忐忑。   以往爹爹都是厌恶他是哥儿,不像女儿那样好嫁,也不像男儿那样能干活,每次看着自己都是严肃地板着脸,或者根本不给自己好脸色。   自小到大,何时见过爹爹见自己如此开心的表情。   “爹...”他踌躇着又唤了一声。   他没忘记几个月前爹爹非要自己和夫君和离的事情,如今再见面,心里难免紧张,生怕他来找晏辞的麻烦,正想说些什么,却听顾绰道:   “好孩子,爹爹从小把你养到大,又把你教养的好,最主要是给你找了一门好亲事,才能嫁得如此乘龙快婿!”   顾笙错愕着被顾绰拉着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顾绰已经开始述说自从娘死后,他如何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抚养大的,教他看书认字,才把儿子养的这么标志,嫁了如意郎君。   面上就差老泪纵横当众抹泪。   顾笙何时见过爹爹这般重视自己的样子,懵懵地看着他,终于无助地抬头,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晏辞。   顾绰身后的晏辞听着顾绰的话,实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被他这位岳丈用“乘龙快婿”四字形容。   他正憋笑憋的辛苦,然后就看见顾笙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的眼神。   他不忍顾笙这么楚楚可怜,于是轻咳一声,打断了顾绰的絮絮叨叨:   “岳丈大人,宴会要开始了,快进去入座吧。”   顾绰一听,立马转身大喜道:“好好,贤婿,我这就进去!”   说罢在一个小厮的带领下急匆匆大步往府里走去,一副生怕晏辞临时改变主意把他撵出去的样子。   不多时便听到里面如洪钟的声音响起,似乎生怕别人听不清,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吼:“我是谁?不认识我不要紧——”   “晏辞,那可是我的贤婿!”   人群里有些听过他的事迹的,也有没听过的,但都是为了晏辞的情面,闻言纷纷拱手道:“哦哦,原来是泰山大人。”   “...”   顾笙回过头,咬了咬唇,有些焦灼地看向晏辞:“夫君,我爹他...”   晏辞搂了搂他的肩膀,帮他把面上的一缕发丝拿开,和颜悦色道:“无事,今日是你的生辰,他来‘道贺’也是应该的。”   他怕顾笙多想,索性拥着他一起进去。   不多时生辰宴便开始了,晏辞简单致辞,引得堂下掌声不断,随后丫鬟仆从陆续将后厨刚刚出炉的饭菜上桌,众人交口称赞,觥筹之声不断,一直持续到日头西斜。   晏老爷吃了几口便回房休息了,晏辞和苏青木他们几个一桌,余下几人有说有笑,那边顾绰多次想过来找他,都被一旁守着的小厮以各种理由拦住了。   这宴会不仅是顾笙的生辰宴,还是冬至宴。   晏家为此宰了六头本年生的羔羊,烹制上桌。   饭后,各种面色,皮薄馅大的的饺子被端上桌,随之还有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汤圆,馄饨。   随后,在众人的笑声里,后院堆积的大批烟火飞上夜空。   在繁星之下,在明灯错落的府宅之上,在白檀镇寂静的上空,绽放开朵朵火树银花。   自此,符成二十八年十一月初十,这个一年中黑夜最漫长的一天,在人们的欢呼与道贺声里走向尾声。 第134章   等到宾客陆续散尽后,已经过了午夜。   顾笙携着惜容先一步回房时,前厅谈笑的声音隔着院子,依旧能清楚地听到。   虽然是他的生辰宴,但是宴会上没有任何人会劝哥儿喝酒,无论是出于礼节还是身份,所以那些人都拿着酒杯去缠他的夫君了,在顾笙离开之时,十分担忧地朝人群中的晏辞看了一眼。   “去熬醒酒汤吧。”他低声吩咐身后的惜容,“再煮碗养胃的粥过来。”   惜容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拐角,顾笙没有立刻进门,而是在房门外站了一会儿,他裹了裹身上的披风,这披风和内里的衣服都是前些天布坊送来的,每一套都是按他的体型量身定制。   略一抬头,便看见悬在天井之上的明月。   许久,他才转身回屋。   东厢房一直是晏辞的房间,从他出生到成年,再到娶亲。   入门处放着一扇镂空的木质屏风。   绕过屏风,左侧靠墙立着一对乌木龙凤纹立柜,立柜的对面是一张雕莲纹妆奁,妆奁的里侧,是一张小巧的雕红漆万字博古架,上面本该摆放些精美古玩的位置放了几本小书。   这间屋子坐东朝西,最里面靠窗的右手侧,放着那张弦丝宝相紫檀架子床,床前摆放着一张同样材质的祥云纹脚踏。   头上是一根根整齐排列的梁,房间比他们在乡下小院的要高许多。   即使点上再多的蜡烛,烛火的光也无法照亮头顶上方那些黑沉沉角落,这间房子与生俱来带着一种轻微的阴森感。   他把脸贴在褥子上,蜷成一团,尽量使自己身上裹满晏辞的味道,接着用手指一寸寸描摹着锦缎上微微凸起的蝙蝠纹路,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熟悉的,有些不稳的脚步声。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老旧的门“吱呀”发出一声轻响,伴随着深浅不一的脚步声,一个身影转过屏风,带着月色寒凉也酒气微醺,三两步走到床前,然后将自己扔到床上。   顾笙直起身。   身旁的人还穿着宴会上的衣服,整个人侧着身子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顾笙伸手撩开他垂落的长发,露出微阖着眸的侧脸,轻声说:“我让惜容熬了醒酒汤,一会儿就好了。”   躺着的人没有回答他,微微蜷着身子,手无意识地放在腹部。   顾笙坐起来揽住他,让他能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怀里的人呼吸平稳安静,垂落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节律轻轻颤动。   顾笙轻轻为他揉着腹部,不知过了多久,掌心已是一片温热,隔着一层单薄的衣衫,两个人的体温相互交融。   怀里的人忽然睁开眼,他动了动身子,抬眼看向顾笙。   醉意依旧没有从瞳孔间散去,漆黑干净的眉宇间染上一丝倦意,然后突然想起什么样挣扎着起身。   “我有礼物要给你。”   顾笙见他手指不太灵活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木质盒子,然后小心打开来,用指尖从里面夹出一条   顾笙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对方没有答话,他伸手握过顾笙的手腕,然后将那条古朴典雅的坠子系在顾笙的脖子上,他手指不灵活地往顾笙脖子上戴,戴了半天也没戴上,然后停了下来,奇怪地“咦”了一声。   顾笙接过去,自己在颈后扣上扣子。   垂在胸前的是一多拇指大小,枝叶缠绕,含苞待放的山茶花,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顾笙神色一喜,用手轻柔地抚摸着那朵山茶,一种奇异的香味漫上他的鼻尖,令他忍不住多吸了几口。   他抬头笑着问道:“是送给我的吗?”   晏辞点了点头,依旧他乖巧地坐着,眯着眼睛,似乎时刻处于睡着的边缘。   “你喜欢吗?”他轻声问。   顾笙垂眸看着酒精上头而面颊微红的人,心脏逐渐加快跳动的速度,点了点头:“喜欢。”   只见晏辞又要起身,嘟囔着:“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顾笙拉住他:“明天再说吧,我把衣服给你脱了,你好好睡一觉...”   晏辞有点儿倔强地微微摇了摇头,嘟囔道:“不行,过了今天就不是生辰了...”   似乎打定主意般,他站起来脚步不稳地朝门外走,差点撞上门口的屏风,顾笙忙起身叫住他:“夫君,你去哪啊?”   晏辞没有停下,只是摆了摆手,就出了门。不多时,再次回来,手里捧着一个盘子。   顾笙忙过去接过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那盘子就是晏家盛菜用的盘子,但是盘子里此时装着的东西让顾笙多看了几眼。   那盘子里装着一块圆形的,有点儿扁的饼状物,上面还浇着一层乳白色的糖霜,虽然看起来很用心地做,但是卖相依旧十分不太好看,绝对不是府里厨子的手艺。   上面写着几个字。   顾笙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生日快乐...?”   他狐疑地看向晏辞,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食物。   晏辞把那盘子往桌上一放,接着在屋里四处环顾着,似乎再找什么东西,许久才从抽屉里拿出几根比平时用的细上许多的蜡烛来。   顾笙惊讶地看着他将三根蜡烛插在那圆形的饼子上。   难道这是贡品吗?   他连忙上前,抓着晏辞因为醉意而颤动的手,帮他将那几根蜡烛插在饼子上:“夫君,我帮你。”   晏辞此时还醉着,好不容易把蜡烛插上,又去找火石点火,顾笙赶紧又帮他点上几根蜡烛。   之后两人一站一坐,对着那个插着三根蜡烛的奇怪贡品发呆。   半晌,坐着的晏辞抬起头,隔着烛光,眼神迷茫地看着更加迷茫的顾笙。   “吹蜡烛。”他说。   顾笙闻言有点儿犹豫:“贡品上的蜡烛吹灭不好吧?”   晏辞瘪了瘪嘴,委屈道:“这不是贡品,这是生日蛋糕。”   “生日蛋糕?”顾笙有点诧异地重复着这个字眼,“那是什么?”   “就是过生日要吃的蛋糕啊。”晏辞郁闷地趴在桌面上,神色明显是不明白顾笙为什么如此费解。   他此时神情举止就像一个小孩子,平日里清澈的眸子熏满酒意,可是依旧半仰着头不依不挠地看着顾笙,似乎非常坚持要他吹蜡烛。   顾笙不再迟疑,附身吹灭了蜡烛。   不料趴在桌子上的人怔怔地看着冒着烟气的蜡烛,抬起头委屈地说:“可是你还没有许愿...”   顾笙一愣:“还要许愿吗?”   晏辞一副受了伤的样子,把脸埋在臂弯里,闷声道:“笙儿真笨,愿望都不许。”   这声语气里混杂着委屈和一点点撒娇意味的“笙儿”,令顾笙笑了起来。   “好啦。”他上前扶起晏辞,连哄带骗,“夫君,你今天太累了,早点儿休息吧。”   说罢艰难地扶着人往床上走去,费力地帮他解开腰带,褪去衣服鞋子,将人塞到被子里,严严实实盖好。   自己也钻了进去被子里,环住他的腰,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忽然听到身旁的人问:“你今天开心吗?”   顾笙紧了紧手臂,在他胸前点了点头。   不多时,又听到上方的声音传来:“我还没唱生日歌。”   没等顾笙回话,一首他从没听过的曲调便在黑夜里响起,哼着歌的人已经处于半梦半醒之中,调子也是时断时续,顾笙却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直到他抱着的人呼吸渐稳,那首奇怪的小曲也随之消失了,只余下轻轻的一声:   “生日快乐,笙儿。”   -------------------------------------   冬至过后,天气一天天变得寒冷起来。   布庄里的人来府上给晏家的人送来先前量身定制了几套冬装,晏辞坐在屋里,看着顾笙在屏风后面换好衣服,然后绕出来给他看。   自从顾笙的生辰后,顾绰每天都准时过来拍门,口里一口一个贤婿地叫着。   看门的护院便以主人忙着处理年关的事务为由,或是找些别的理由把他请离,听府里出去采买粮食的小厮说,他那岳父在镇上到处跟人说自己是他的贤婿,语气表情就好像是说他儿子三甲及第,考中了状元。   就这样过了几天,晏辞照旧在书房里处理府务,这时外面有小厮进来,跟他说外面有人找。   晏辞以为又是顾绰,正想说找个理由把他打发了,就听小厮说:   “外面站着一个穿青色道袍,戴着斗笠的道士...不知什么来头,看起来挺仙儿,说是来跟公子辞行的。”   晏辞闻言放下笔。   他并不是道教徒,若非降真香的事,他这辈子可能都没什么机会与道士打交道,所以来到这个世界后,总共接触的道士也就三个,一个是小归鹤,一个是他的师父方延清。   但是自从斋醮后,灵台观重新闭观,这两个人应该都在观里清修,那么他认识的,还有些交情的道士就只剩一个了。   晏辞走到门口,就看见晏府的台阶下施施然站着个人。   这个天气,他脚上踩着一双步履,身上只穿了件淡青色看不出质地的道袍,双袖如水垂坠,腰间还挂着一只半旧的葫芦。   台阶下的人听到脚步声,略微抬起头,青竹笠的笠檐下,一双丹凤眼内勾外翘,半隐半现。   林朝鹤看见刚刚从府里走出来的,一身淡紫色袍服的晏辞,眼神里并无任何惊诧,非常自然地笑起来,声音洋洋悦耳:   “小友,又见面了。” 第135章   晏辞不得不承认,见到林朝鹤出现在白檀镇上,还是出现在晏府门口,他着实很诧异。   毕竟上次见这个道士还是中秋节前在灵台镇的事,那时他以为他们是萍水相逢,往后不会再有交集。   但见林朝鹤双手相叠,双袖垂坠:   “自上次一别已有三月,再见小友如故安然,贫道甚慰。”   ...   位于垂花影壁前的前厅是专门招待外来客的地方。   此时小厮刚刚在旁边的茶水房沏好了茶,将两个茶杯注满茶汤,然后将两杯茶放到茶托上,端起来走进前院。   晏府的前院栽着一棵有些年头的柏树,树枝盘虬卧龙,老态龙钟。   树下安置着一张刻着棋盘的石桌和几张石凳,大概是先前晏老爷命人雕刻的。若是夏天枝叶繁茂的时候,在此下棋品茗,不失为一件美事。   此时那石桌旁站着两个人,一个拥着紫袍轻裘,是自家主人,对面的一身青色道袍,是个道士。   小厮将茶盘放在棋桌一侧,安静退下。   “道兄什么时候到镇上来的,上次一别我还以为没机会再见了。”晏辞拢了拢身上的裘袍。   他指着里屋道:“不如留宿一晚,我今晚备宴,好好招待道兄一番。”   林朝鹤笑着推拒了:“贫道今日是与小友辞行的,就不多做叨扰了。”   晏辞见他孤身寡人一个,除了一个葫芦,一顶斗笠,连件简单的行囊也没有,正想问他要去哪里,就见林朝鹤的目光落在棋盘上,似乎对那棋盘很有兴趣的样子。   果然下一刻他抬头,兴致勃勃:“小友要来一局——”   晏辞张了张嘴,正想说自己不具备围棋这项技能。   “——五子棋吗?”   “...”   晏辞眼见对方从棋盘旁边的棋篓里拾起一枚白棋,夹在指尖,轻轻扣了扣棋盘边缘,抬眼看向自己。   若非他面上神情过于坦然,晏辞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是沉默一瞬后,晏辞自信撩袍坐下。   旁边的回廊里站着时刻准备上前给他们看茶的小厮,眼见着主人和客人各执一子相对而坐,一时之间没敢上去打扰。   一紫一青,样貌风姿皆是极为出众者,不过两人专注点显然都不在棋盘上,晏辞看了看棋盘:   “道兄方才说要出远门,要去哪里?”   林朝鹤摩挲着指尖的棋子:“去来的地方。”   “来的地方?”   “贫道本就是趁着灵台观开观之时来访友的,如今灵台观既已重新闭观,是时候该回去了。”   晏辞对此人一无所知,先前也是在客栈里偶遇此人,不过若非他告诉自己关于降真香的事,自己不一定能如此顺利得到灵台观斋醮的买卖。   “说起来,还要感谢道兄。”   林朝鹤没有答话,目光却落向晏辞拿着棋子的手指。   他五根手指的根部至今仍有一圈淡淡的痕迹,在白皙的肤色上很显眼,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起来曾经受过不轻的伤。   “小友的手怎么了?”他奇怪地问。   晏辞闻言不着痕迹地将手指用袖子盖住:“遇上一点小麻烦,都是以前的事了。”   林朝鹤不再多问,只是笑道:“小友可还记得初见时,贫道为小友所卜之卦?”   晏辞记起他和林朝鹤初见时,这人当时给自己算了一卦,还是免费的。   他当时以为不过是江湖戏言,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各种事,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记得道兄昔日为我卜的卦象名为‘天地否’,有否极泰来之意。如今看来,还真是被道兄算准了。”   林朝鹤支着下颌,眼睛看着棋盘:“贫道侥幸窥得一线天机,小友却是真正吉人之相,自有天佑。”   晏辞见此人身上什么也没带,于是想给他拿些盘缠,备好车马送他一程。   林朝鹤却笑着拒绝了:“小友好意贫道心领了,只是贫道一路上走走停停,遇到哪处孤庙便停下来歇一晚,等回了来处怕是要许久,不敢劳烦小友。”   他顿了顿:“不过倒是有一件不情之请,希望小友应允。”   晏辞道:“道兄只管开口,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竭力相助。”   “倒不是什么大事。”林朝鹤依旧用手肘支着棋盘,“贫道想向小友讨一道香。”   “香?”晏辞一怔,踌躇着,“可是无论什么香,从制香到成香,做出来至少要七天时间,道兄不是急着启程吗,恐怕...”   “小友误会了。”林朝鹤和颜悦色道,“贫道不是要小友新作的香来。”   晏辞奇道:“那道兄想要什么香?”   林朝鹤微微颔首:“小友可否将之前送去灵台观的那道香给贫道一支?”   晏辞有些惊讶:“只要这个?”   “只要这个。”   虽然晏辞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道香,但是他府里恰巧有些这种香的线香,于是也不迟疑,当即就招来小厮,从香房将那道降真香取了一捆过来,外面用竹筒装好。   林朝鹤接过去,用手摩挲着竹筒,将上面的塞子打开来,朝里面的线香看了看,接着抬起头,笑意不减:“贫道闻这香难得幽致,味道不似寻常降真香的清冽。”   “若是贫道没猜错,这香所用并非燕朝南郡所产的降真木,乃是取自海上南蕃三佛齐、阇罗的蕃降真。”   晏辞闻言直了直身子,这蕃降真的确是他不远万里从南蕃运来的,虽然产量少,胜在味道奇清。   取三十两蕃降真切成香片,放入腊茶茶汤中浸泡,灌入的茶汤比香木高一指即可,等到茶汤煮沸后,将降真木浸泡一日取出。   风干的香木再配上好酒和炼蜜,与青枣同煮,等到鼎内汤水再次煮干,取出香木晾干,于罐中密封。   等到把风干的香木放在香炉焚烧时,所出之味清远异常,绝非寻常降真香可以比拟的。   晏辞点了点头,坦然道:   “道兄说的不错,这道香以蕃降真于腊茶汤浸煮多时,再放入枣、蜜同煮,这法子可以去除降真木自带的烈性,使香味更加柔和。”   “还没请教小友这香的名字?”   晏辞答道:“这支香唤作‘宣和降真香’。”   林朝鹤眨了眨眼:“宣和...”   这道降真香本是出自宋徽宗宣和年间,故而“宣和”二字表示年号,全称为“宣和内府降真香”,曾经是宫中御制降真香。   好在林朝鹤并没有问晏辞为何叫这样一个名字,因为他已经将那竹筒自顾自地放进了袖子里。   晏辞道:“道兄若是喜欢,我再拿一些送给道兄。”   “一支即可。”林朝鹤笑道,接着从袖子里取出另外一件东西来。   “小友。”他抬头看向晏辞,“贫道云游至此,身无长物,身上只有这件不值钱的小玩意,就留给小友以表谢意,望小友莫要推辞。”   晏辞定睛一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块巴掌大的小牌子,外表质地光润,呈现乳白色,一时之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他话已至此,晏辞本想拒绝的话在口中打了个转儿咽了回去。   不接似乎不太好,接过来入手微凉,沉甸甸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一时之间看不出这东西的价值。   只见其正面刻着一个纹理清晰的先天八卦太极图,四角以祥云为饰雕工清晰,纹路流畅。牌子后面自上而下,用古纂刻着“上清”二字,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纹路图案。   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腰牌,或者是戴在身上辟邪的饰物。   晏辞正拿在手里暗自揣摩,忽见林朝鹤已经施施然起身,将放在一旁的青竹笠戴在头上。   他也跟着起身:“道兄这便要走了?”   林朝鹤笑道:“本就是与小友辞行的,如今已经拜别过了,趁着日头尚好,贫道还是赶紧上路才是。”   他重新将葫芦挂在腰间,晏辞还想再挽留一下。   林朝鹤说,山高水远,若有缘分,总有相逢之日。   接着便孑身一人,如同上次离开时一样,头也不回,只留下一个背影,逐渐消失在了晏辞的视野里。 第136章   越临近腊月,年味便越浓了起来。   自打那日与林朝鹤辞别后,除了偶尔来府里汇报账务的管事,晏府再无什么人登门拜访。   晏辞难得清闲,平日里便在府里陪着顾笙处理过年的事务。   自从生辰以后,顾笙仿佛一夜之间成长许多,从最开始还需要请教陈昂来处理内院的事,到现在已经越发得心应手了。   晏府内宅的开支晏辞一向是从不过问的,他处理的都是晏家对外生意上的事,但是顾笙依旧习惯性地拿来账簿坐在他的身边和他讨论。   “不用给我说。”晏辞握了握顾笙的手,“你是晏家的少夫郎,内宅的一切都由你做主。”   顾笙回握住他的手,抿唇笑了笑。   哥儿的身体就算成年了,相比男人骨架还是要小上一些,顾笙如今的体态身形还像一个少年。   他今日穿了一件霁红色兔裘内衬绣梅缎袍,袖口领口皆是银色镂空牡丹纹滚边,长发在脑后用玉簪束起。   胸口处垂落着一颗古朴的,拇指大小,开得荼蘼的山茶花雕。   眉目俊秀,眼尾的一点朱砂衬得其人肤色如雪,账簿平铺在大腿上,端正地坐着,看起来就像谁家娇养的小公子。   “过些天腊八,要请戏班子来府里吗?”顾笙看着晏辞,开口问道。   腊月之后的节日基本上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以往镇上一到腊月,都会有外地的戏班子来镇上,在临时搭建的戏台子上唱戏。   下面围观的人群没有椅子,就一直站着等所有的戏唱完,然后鼓掌叫好,这个过程会一直持续到半夜。   但是晏府会单独请有名的班子来府上,专门给晏家的主人们唱戏,晏辞的记忆里每年都有。   “你想请就请吧。”晏辞靠在轩窗边的美人榻上,将手里的书放下,“我听你的。”   顾笙笑眯眯地在账簿上用毛笔写了几个字,他如今的字也是愈发漂亮了,先前晏辞还嘲笑过他字迹又大又圆,像小孩子的笔迹。   于是他又仿着晏辞的字苦练许久,如今字迹工工整整,让人看到也是眼前一亮的程度。   -------------------------------------   隔天,晏辞便携着他出门去市集。   采买年货之类的事一向是主人拟定好后,交由下人采办的,不过正巧这几日沉芳堂忙着处理一大批腊八夜里用来祭祖的子午香订单,晏辞索性一同出门看看。   晏辞跟那两匹乌越骊的关系依旧不算太好,还好车夫技术娴熟,可以让那两匹黑马心甘情愿驾着通体乌木的马车出门。   而在出行时,简直赚足了视线。   晏辞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一拉开车帘,就能看到路边人停住脚步,朝自己的马车投来艳羡的目光,窃窃私语的样子,尤其还有不少七八岁的小孩子拍着手跟着车跑,口里大声叫道:   “晏家老爷出门喽!”   晏辞将车帘放下,心里有那么一丝丝小虚荣。   车子先去了先前赵家那座全镇最大的香铺,如今已经把门前花花绿绿的招子撤了下来,换上了晏家古朴大气风格的牌子。   这家店的位置好,处在三条街的交叉口,平日里门外客流也多,逐渐成了晏家对外销售日常香品的主要店面。   晏辞在店里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在管事恭送声中走出门。   他正要登上马车,忽然听到不远处街角传来一阵喧哗。   他转头望去,却见那边街上采买年货的人群纷纷避让,唯恐躲闪不及。   一个衣衫破碎,几乎无法蔽体的人跌跌撞撞从人群中跑出来。   身材瘦弱,浑身脏泞,看起来像是个哥儿。   在他身后,几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冲过来,几步赶了上来,一把将那人按在地上。   其中一个拿着用几条布绞成的带子狠狠往他赤/裸的小腿抽去:“跑,还敢跑!再跑看我打不打死你!”   那哥儿被按在地上呜呜地挣扎叫喊着,小腿乱蹬,然而却是徒劳无功,直到被其中一个扯着头发就拽了起来。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他声音凄厉地喊起来。   晏辞闻声眉头蹙了起来,只因为这个声音他很熟悉。   是流枝。   那拿鞭子的男人狠狠往他腰上裸/露的地方一抽,带起一道血痕:“都已经被卖进窑子了还想跑?赶紧给我老老实实接客!”   流枝拼命挣扎,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仅剩的几缕衣物根本无法蔽体。   旁边已经有不少人将身边的孩子眼睛遮住,避开这一幕。   晏辞迈上马车的脚收了回去。   “住手。”   那几个男人正骂骂咧咧扯着哥儿的头发,忽然听见这两个字,都抬头往这边看来。   流枝正哭泣哀嚎着,听到晏辞的声音身子一僵。   他的目光投过来,看到晏辞,面上原本的恐惧变成惊慌,再变成惊喜,仿佛看到黑暗中的一束光,尖叫起来:   “公子,救救流枝,求你救救流枝吧!”   他的声音太过尖锐,以至于晏辞下意识抬头,第一反应却是朝顾笙看去。   顾笙坐在马车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状奇怪地下车来。   那几个人当中有人骂骂咧咧道:“谁呀,多管什么闲事?!”   店里的管事听到声音走了出来,怒道:“瞪大你们的眼睛看看,这是晏家的公子,再敢出言不逊试试!”   那几个人一听到“晏家”两个字,顿时息了声。   为首的那个朝晏辞拱了拱手:“哦哦,晏家公子,不好意思啊,哥几个抓人太心急了,这小蹄子买来半个月跑了好几次,实在怪不得我们...”   那管事小声与晏辞道:“东家,这是之前赵家破产时典卖的家奴,就这个性子尤为倔,这半个月都跑了三次,也怪不得这些人心急。”   “夫君。”顾笙闻言,眉心微蹙,伸手拽了拽晏辞的衣袖,“不能让他落到那些人手里。”   晏辞看着浑身伤痕累累,用一种求救的眼光看着自己的流枝,对几个男人说:   “你们先把他放了。”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最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放了手。   他们一放手,流枝就疯了一般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晏辞脚下,不住磕头:   “公子,救救流枝吧,流枝不想进窑子,流枝什么活都会干,流枝很勤快的!公子求你救救流枝吧!”   惜容从车上拿来一条毯子披在他的身上,顾笙拉起他,安抚着:“你别怕,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回去的。”   晏辞目光有点儿复杂,最终转向旁边的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厮点了点头,立马上前,对为首的男人道:“你运气来了,我家公子愿意买下这个哥儿,你们快去把他的卖身契拿过来。”   那男人一听,高兴地忙不迭地点头,立马吩咐身后其中一个人跑回去,没过一会儿便将一张薄薄的卖身契取了过来。   小厮接过来给晏辞一看,上面还写着赵家当时把流枝卖出去的价钱,五两银子。   晏辞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叹了口气:“把银子给他们,告诉他们以后不许再纠缠此事。”   之后流枝被带回府后,请了郎中检查了一下伤势,都是皮肉伤,上了药后方在惊魂不定中睡过去。   顾笙十分担心他,连续几天派惜容去看了他的情况。   -------------------------------------   晏辞在书房里坐着,刚刚洗过澡,只披着一件外衫,头发半干散在肩头,书房里熏着的省读香都化不开席卷而来的睡意。   很遗憾此时外面的天已经冷了,不能在院里看书了。   他用手支着额头,看着桌上摊开的书,不一会儿便在熏香中阖上眼。   直到轻轻的扣门声传来,一声“吱呀”轻响,顾笙推门走了进来了。   晏辞睁开眼抬起头。   “夫君。”顾笙走进来坐在晏辞旁边的椅子上,“你想怎么安置流枝?”   晏辞放下手,顿了顿:“等他伤好以后,我把卖身契给他,再让陈叔找个好人家,把他送过去吧。”   “我刚才问他几岁了,他说他才十五。”顾笙坐起身,似乎不太赞同晏辞的做法,“他比我还要小,却遭受到这种事,我不能将他放到外面。”   尤其是流枝腕上不少处伤痕,有的深可见骨,看起来像是自-杀未遂。   “...”   “夫君为何不把他留下呢?”   顾笙想了想,笑道:“正好我身边只有惜容一个人,再多一个也没事。”   晏辞没有立刻回答。   顾笙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过了一会儿:   “是他吗?”   晏辞一怔。   就听顾笙低低道:“之前和你在一起的哥儿。”   “...”   晏辞慢慢点了下头:“嗯。”   顾笙笑了起来:“所以你是担心我会多想吗?”   晏辞闻言莞尔,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好啊,那你下次可别半夜哭鼻子。”   顾笙抬起头看着他,奇怪道:“上次夫君不是已经跟我说开了吗?”   真当他是不懂事的小哥儿吗。   晏辞没有回答他,深深看了他一眼:“我说了,内宅的事,听你的。”   得到答案,顾笙眯着眼睛笑起来,像是一只心满意足的猫儿,很开心地微微仰头轻轻啄了啄他的唇角。   晏辞长睫微动,眸光一转,看向他。   顾笙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就着仰头的姿/势迎上他的目光。   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身边人身上,此时软软地贴着晏辞,鼻尖尽是他身上的香味。   那是一种好闻的,干净的,混合着梅香与皂角的味道。   顾笙仰头看着晏辞的下颌,伸手捻起他一缕垂在胸前,绸缎般的黑发,上面还沾染着少许水汽,有点儿责怪道:“洗澡了?怎么不把头发擦干?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后者却没有说话,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注视着他。   感受到他的目光,顾笙奇怪地抬起头。   他穿着很单薄的一身衣服,这个动作使将他的脖颈完全从微敞的领口间展露出来。   从晏辞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延伸至领口深处,若隐若现的线条。   他就好像将脖颈展现给饥肠辘辘的捕猎者的羔羊,在暗示对方可以对自己为所欲为。   这个举动对一个年轻的男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诱惑。   可是晏辞垂眸注视着他,却迟迟没有动作。   顾笙呼吸有些紊乱,夫君的目光几乎将自己融化,就当他在这目光中快要坚持不住,有些狼狈地想要移开目光时,晏辞才缓缓低下头。   脖颈上传来的微痒的触感,对方的唇瓣擦过自己的因为紧张不安而轻轻滑动的喉结。   顾笙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的房梁,在心里拼命给自己打气,强迫自己不要躲闪。   “我洗干净了。”   晏辞的呼吸打在他的耳畔,低哑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诱惑与邀请。   “你要不要来检查一下?” 第137章   顾笙的心跳像急促的鼓点一般怎么也停不下来,一种无法言喻的紧张与期待漫上心头。   晏辞就像引诱懵懂少年的妖。   他看着顾笙逐渐泛上红晕的脸颊,低笑道:   “要吗?”   顾笙的脑子“嗡”的一声,呼吸随即变得急促起来。   不等他开口,晏辞再次低下头。   顾笙感受到脖颈一侧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细密的吻不间断地落在他的皮肤上。   “夫君...”他喃喃道,咬着嘴唇侧过头看着他。      晏辞抬起头凝视着他。   他细细地看着顾笙被水汽氤氲的眸子,等到捕捉了他眼神里那丝埋藏的很深的期待时,他微微勾唇,站起身。   随后微微俯身将顾笙从椅子上打横抱起。   他直起身子,未束的发随着衣摆沉沉地坠在腰间。   两人的影子交错着铺在地面。   晏辞一言不发地将他抱出书房,直接沿着回廊往东厢房的方向走去。   天色已经不早了,下人们早已回去休息,偌大的晏府后院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那道很好玩的香吗?”   冬季的第一场细雪来的很迟,洋洋洒洒地从天上飘落,落到庭上,屋顶,又被风吹到回廊里。   两个人走在回廊上,顾笙缩在他的怀里,耳边听着他的脚步声,不禁没有感到一丝冷意,相反他前胸后背的衣物都被汗浸湿,黏黏地粘在皮肤上。   “记得。”他的声音低的听不清。   晏辞笑了。   这几步路走得并不漫长,等到顾笙回过神时,已经到了东厢房。   顾笙在他怀里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不知何时被用红色丝绸装点起来的卧房。   “那香今天做好了。”   “我顺便让人布置了一下房间。”   晏辞将顾笙放在铺着大红色锦被的床上,转身拿起桌上的蜡烛,将屋里那对子母柜上,本是新婚夜才点的龙凤雕花蜡烛燃起。   顾笙坐在床上忐忑地看着他,见他背对着自己,长身玉立,执着蜡烛的手骨节分明,指骨修长,稳得不行。   他修长的身影被映射在墙面上,影影绰绰。   晏辞放下蜡烛,又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银色的小盒子来,打开来盒子里面只有两粒香丸。   他用镊子取出一颗丢进床帐之上的香球里,接着点燃。   顾笙屏住呼吸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掌心沁出一层细汗。   他此时就仿佛回到新婚夜那晚,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等着敬酒回来的夫君。   晏辞没有看他,自顾自地从桌上的银质酒壶里倒了两杯温酒,然后走上前递给顾笙一杯。   “来一杯?”他目光灼灼注视着顾笙。   顾笙眼睫微颤,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酒杯,此时他终于知道晏辞在做什么。   他在按照他们成亲的那晚布置东厢房。   顾笙眼里闪着水光,他小口喝着杯中的酒,接着蜷起腿,抬头看着晏辞。   后者垂眸俯视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慢步上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住顾笙的身躯。   顾笙抬着头,因为背光,他看不清晏辞脸上的神情,只听他轻声道:“成亲那晚我没做好,今天补给你。”   呼吸变得愈发紊乱。   刚刚饮下的酒水化作一股热浪,坠入他的胃里,融入他的四肢,全身上下的经络都泛起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与此同时他的鼻尖捕捉到一种奇怪的香味。   这香味很奇怪。   像是化开的蜜糖,比春日花园里的花还要芬芳,比杯子里的陈年美酒还要醉人。   一种若有若无的旖旎香味盈盈于室内,几乎让人无法保持清醒。   “这是,这是什么香?”顾笙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神智处于清醒与迷醉的边缘。   隐约间,面前的人附身吻上他的额头,从额头到鼻尖,从鼻尖到唇角,从唇角到脖颈。   然后喘着气离开他一点:   “春宵百媚香...”   朦胧之际,衣襟被一寸寸展开,皮肤不住战栗。   顾笙轻轻将手指搭在晏辞的手上。   晏辞抬起眼看着眼角已有泪痕的顾笙,嗓子有些沙哑:   “害怕?”   顾笙摇了摇头,接着伸出手臂用力环住晏辞的后背,一边摇头一边说道:   “我不怕,我不怕...”   他不断重复着,也不知是在安慰晏辞,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感觉到怀中人的战栗,晏辞第一次没有停下来耐心安抚他,而是唇角微扬,简单地吐出三个字。   “忍一下。”   哥儿泪眼朦胧地用力点了点头。   一阵天旋地转。   顾笙仰面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他隔着泪看着架子床的顶部,娇软的身子深陷丝绸锻被里,雪白的肌肤在烛火的光影下娇艳如花。   晏辞垂眸看着他,指尖微动。   动作灵巧地将一颗鲜嫩的莲子一点点剥皮,先是最外面的皮,再是里面一层薄薄的透明果衣。   直到剥到最里面柔软雪白的果仁儿。   光洁的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皮肤上惊出一片细小的战栗。   顾笙害怕地合上眼,侧着头将脸埋在被褥之内。   他害羞地想用双手抱住自己,却被上方的人扣住两只纤细的手腕,按在柔软的床褥上。   “很美。”   顾笙害羞极了,他的心脏在胸腔里乱撞,嘴唇颤抖,嗫嚅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夫君...”   “我在。”晏辞简短地回应他。   他视线不移,手指不停,腰带松散,锦衣层层滑落,像花瓣一般散落床脚。   他注视着顾笙,缓缓向下,覆住他全部的战栗。   顾笙的双臂下意识如同依附着树木的藤蔓紧紧环住他,柔软的脖颈微微向后仰着,弧度宛如天鹅无力垂下的颈。   他紧紧闭着眼睛,不知要做什么反应才好,只能一味地用力抱着晏辞。   可皮肤上的感觉却也因此被放大无数倍。   接着是突兀的滚烫。   顾笙吓得睁开眼,只看见上方一双被欲望染红的眸子。   “夫君...”   他真的害怕极了,不住地唤着他,希望他说点什么,手指也无意识/蜷/缩/起/来/压/着/他/的背。   可晏辞没有出声,而是低头将他的唇吻住。   他眸子黑的看不见一丝弧光,声音沙哑:   “交给我。”   顾笙在无措中/顺/从/地/抬/起/腰。   这个漫长的吻使得他呼吸不畅,微阖眸子不自禁放松了身子。   可是下一刻,他便睁大眼睛。   刃破新橙。   弱小的哥儿根本没有力气发出声音,更没有力气挣扎。   因为他的夫君吻的他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一丝力气也无。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还算自由的双手紧紧抱住他/被/汗/水/濡/湿/的/身/躯。   脚/背/紧/绷,呜/呜/咽/咽/地/承/受。   屋外,檐落无声雪。   屋内,寒梅覆山茶。   旖旎的香气中,晏辞额前的汗,随着将要燃尽的烛火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一点一点落在绯色的锦衾之上,在上面晕开一朵朵胭脂色的梅。   他从头到尾都不曾闭眼,将哥儿所有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们的影子交织着映在墙面,随着摇曳的烛火而颤动,仿佛两只纠缠着起舞的蝶。   直到,白玉染成胭脂色,眼尾泛尽晚霞秋。   最后在晏辞的低低的喘息声里,顾笙颤抖着合上眼,唇齿间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嘤咛。   接着他蜷起双腿,像一只小兽,缩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了。 第138章   次日,顾笙醒过来的时候,窗外日光正盛。   他听到窗外雀鸟觅食的叽叽喳喳声,自己正侧着身子面朝窗子的方向,日光透过窗纸打在他的脸上,洒下一片融融的暖意。   浑身都很疲倦,他不得不又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片刻,方才慢慢睁开眼。   阳光下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鼻尖捕捉到的是昨夜残留的香气。   顾笙轻轻眨着眼睛,等到睡意渐渐褪去,他这才后知后觉回忆起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后背上感受到身边人起伏的胸膛和不断从身后传来的温度。   顾笙用手指攥紧被子,感受到有什么正压在自己的腰间,他有点儿艰难地支起身子,然而微微一动,浑身骨节酸痛的很。   尤其是腰部,仿佛灌了铅一般,沉得不行,更难受的是某个火辣辣的地方。   哥儿坚强地转过头,入目的正是每天早上都能看到的人的睡颜。   身边的人呼吸清浅,俊秀的眉目舒展,还在熟睡中,而此时他结实的手臂正圈在自己的腰上,连着被子一起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因为太紧压得他腰都有点儿酸。   顾笙小心地动了动,发现身旁的人锢得太紧了,以他的力气要想不吵醒他根本挣不开。   顾笙瘪了瘪嘴,只好再次躺下来,稍稍往被子里缩了缩,睁大眼睛看着窗棂上的雕花,就这样乖乖地呆在夫君的怀里,等着他什么时候醒过来。   还好他并没有等许久。   片刻之后,抱着他的人动了动,接着翻了个身,顺势松开揽着顾笙的手。   顾笙的耳边一直捕捉着布料摩挲的细微响动,等到声音停止了,他才悄悄翻过身去。   面前的人雪白的亵衣松松垮垮地拢在身上,半靠在枕头上,头微微侧着,锦被滑落,衣襟半掩下的阴影勾勒出腹部紧致的线条。   顾笙的脸又红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晏辞睁开眼,他双手向后撑起身子,仰了仰脖颈,长发随之垂落。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偏头看向顾笙,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   “早啊,笙儿。”   顾笙把脸埋在被子里,没有吭声。   晏辞没听到回答,转过头又看了看只露在外面的一个通红的额头,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醒的还挺早。”   竟然比他先醒。   一定是他怜惜哥儿,没敢太过用力,不然非要他一路睡到下午不可。   顾笙没说话,他脸上的温度从睁开眼到现在一直没降过。   昨夜他几乎是全程在精神恍惚中度过的。   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夫君吻着自己,在他耳畔低声说着话。   而自己浑身无力,就像大海上漂浮的小船,不得不随着海浪的起起伏伏而上上下下。   ...   晏辞看起来心情大好,他一只手揽过还在发呆的小夫郎,连人带被把他抱在怀里,手指尖轻柔地隔着被子给他按摩着腰。   “还疼吗?”他垂头低声问。   怀里的人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害羞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却伸手环住他的腰。   顾笙把脸埋在他胸前,感受着他的力度,酸度随之减轻不少,其实他浑身都疼,但是他不敢跟夫君说,他怕他会担心。   晏辞抱着伏在他的胸前的夫郎坐了一会儿,这才揉了揉他的头发,放开手。   “你再睡一会儿。”他轻声道,掀开被子率先起身。   顾笙却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用指尖勾住他的衣角:“我不想睡了。”   晏辞感受到衣角传来的轻微力度,笑了起来:   “...别拽,我衣服会掉的。”   顾笙闻言,这才发现夫君只披着一件宽松的亵衣,长度堪堪遮住大腿,反观自己身上竟然穿着整整齐齐,身上的亵衣明显是新换的,就连身子也是清爽的很。   顾笙脸上温度又升了起来,他放开指尖,把脸贴在稍显凉一些的锦被上,身子伏在床上,简直呼吸困难,直到夫君拿着衣服回来,伸手将衣物递到他面前。   顾笙听到声音抬起头,面前的人发未束,有些放浪地微敞着衣襟,露出自己漂亮的胸腹,动作稍微大一点,该露的不该露的就都露出来了。   晏辞伸着手,看着盯着自己发愣的顾笙,扬了下眉,兴致勃勃:   “我帮你穿?”   顾笙呼吸一窒,赶紧从他手里夺过衣物,他伸手的幅度大了点儿,下一刻,就听到晏辞奇怪地“咦”了一声。   顾笙没有反应过来,后者就坐过来,一只手熟练地拉开他的衣襟。   从脖颈到胸口,顾笙单薄平坦的胸膛上斑斑驳驳。   晏辞看着那些青紫,皱了皱眉:“没怎么用力,怎么青成这样?”   顾笙赶紧将衣襟掩上,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他鼻翼轻颤,一只手抓紧衣衫,另一只手努力地把晏辞往外推。   “不用你了...你,你转过去...”   他的力气自然推不动晏辞。   晏辞坐在床边,看着他艰难地支起身子,还赌气让自己转过身的样子,其实是有点儿心虚的,此刻看着顾笙憋红了脸,一副被吃干抹净不自知的小可怜模样,也没忍心再逗他。   他自觉地站起身走到屏风前,除下自己身上的亵衣,开始将搭在屏风上的衣物一件件往身上穿。   顾笙听到衣物落地的轻微响动,从被子里抬起头,又害怕又害羞地看向他。   目光先是落在他的脚踝上,然后向上到腿,到线条显著的腰,最后到他的后背上。   顾笙愣住了。   晏辞原本光滑的后背上,此刻上面全都是深浅不一,交错着的细小伤痕。   有的浅一些,有的深了点,渗出点点殷红,刚刚结痂。   那一瞬间顾笙气血上涌,几乎自己把自己羞死。   ...   过了一会儿,晏辞穿戴整齐走了过来。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还缩在被子里,满脸通红,垂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哥儿。   “还有一件事。”   他离开之前俯身拾起顾笙的一只手。   顾笙的五指修长,指尖圆润,修剪整齐的指甲上泛着淡淡的绯色。   “指甲再修短一点儿。” 第139章   白檀镇连着几天下起小雪。   伶仃的雪花飞散在镇子上空,晨起时院子地面上便覆着的薄薄一层莹白,日光照进天井,在莹白上洒下一片曦光。   甫一推开门,门外微冷的雪气便涌了进来冲散了些许暖气。   这是白檀镇初冬的第一场雪,雪在这个小镇上并不多见,即使下了也是在地面上结了薄薄一层,等到太阳出来时就化成了一滩水。   许是晏府的宅院遮挡住一部分阳光,才能让这些细雪保留下来。   晏辞抱着个暖炉站在回廊下看着院子里梅梢上的雪。   院里几个年纪小的小仆在雪上打闹,一呼一吸间都吐出一团暖气来。   没过一会儿,从后院走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直到他面前方才停下。   是两个哥儿。   前面的是他熟悉的惜容,后面那个小哥儿身子瘦弱,面容却很精致,正是流枝,他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和惜容一样的新衣服。   “公子,我带流枝过来与您知会。”惜容示意身后的流枝上前。   流枝于是向前走了几步,依旧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嘴角的伤口已经结痂。   他小心地看着晏辞,服了服身子:“奴见过公子。”   “当初是夫人坚持要救下你。”晏辞温声道,“以后就好好照顾夫人吧。”   流枝低声应了句是。   顾笙此刻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百合红枣薏仁羹,正坐在回廊另一侧的椅子上,听到声音便招呼惜容和流枝过去。   晏辞回头看着他们围着一个小火炉喝着薏仁羹,顾笙正围在自己的那件淡紫色的裘袍里。   裘袍对他的身子来说有些大,把他整个人裹在里面,一张素白清秀的脸格外惹怜。   晏辞看着他与惜容和流枝相谈甚欢,又想到自那天以后自己就没敢碰他,心痒得很。   虽然他心里痒,奈何夫郎的身子太过娇软,属于稍微一碰便要酸上几天的体质,就连皮肤也是,力气稍微重一点都要青一块。   ...   “今天腰还酸吗?”   晏辞靠在床架上,用手指轻柔地给他揉着腰,然后从一旁的小碟子里拿起一颗冰糖话梅塞进顾笙口里,后者含进口中,正就着蜡烛的光看着话本。   晏辞看着他津津有味的样子,试探道:“...还要不要上药?”   顾笙翻话本的手顿了一下,没理他,还用力把头往他身上靠了靠。   柔软的发梢扫过晏辞的皮肤,晏辞垂眸看着他欲言又止,哥儿的身子依旧如往常一般温热,抱在怀里的手感非常好。   “我是认真的,你那里不上药会发炎——”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顾笙拿话本拍了一下。   “不用你。”顾笙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他,“我自己来...”   晏辞奇道:“你自己要怎么来?”   然后顾笙就不说话了。   晏辞觉得自己像一个人形枕头,或者是人形暖炉之类的物什,只能把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让他靠的舒服一些。   这房间拉上帘子以后就幽暗无比,再点上亮度一般的蜡烛,氛围旖旎私密,不说点儿什么情话实在可惜。   “话说回来...”晏辞有一个问题想问很久了,“你感觉怎么样?”   正在看着话本的顾笙没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的没明白:“什么感觉怎么样?”   晏辞睁大眼睛,认真道:“就是那晚啊,你感觉怎么样?”   顾笙盯着他充满求知欲的眸子,半晌,面上又逐渐升温,像熟透了的桃子。   他攥着话本的手直打颤,嗫嚅道:“你怎么这么讨厌...”   晏辞面上毫无赧意,正色道:“这很重要的,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你得告诉我,我好改进——”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顾笙抓起一把冰糖话梅塞进嘴里。   顾笙看着他憋的满脸通红,简直快疯了。   自己一向风度翩翩的夫君,怎么变成这副德行??   -------------------------------------   临近过年,镇上热闹许多。   除了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卖年货的小摊贩,还有不少从外面来驿站的马车,下来的人都是衣鲜亮丽的陌生面孔。   大概是平日里在外忙碌的人,等到过年的时候才回了镇上。   府里正在准备年夜饭的事宜,厨娘列了长长一条单子拿去给顾笙过目。   年夜饭,一条完整的鱼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从其他地方订购的点心也到了货。   早上的时候顾笙又让镇上屠户送了几只羊过来,直接赶进了后厨。   门外,已经有不少顽皮耐不住性子的孩子三五成群地穿着新做的袄子,在镇上结伴跑来跑去。   白日里,镇子上不时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烟火爆竹声,噼噼啪啪引起一阵惊呼。   临近除夕的时候,镇上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大概是某个寻常的早上,苏青木兴冲冲地来跟晏辞说,今天早上白檀镇来了一队人来,身着官服,不是镇子上的官,也不像县里的,样子十分气派。   晏辞刚开始还没上心,直到他说这些人直接去了衙门,不过半天时间,查述文就被滥用私刑的罪名贬了官,连带着白伯良一起被问罪,说不定到了明年,镇上就有新的里正任职了。   平日里查述文多次滥用职权,因为一直没人敢告他,他才能蹦跶到现在。   苏青木说,他们肯定是惹了什么大人了,那些穿着官服的人说是奉胥州知州之命来的,专门处理此事。   苏青木纳闷地问:“你之前不是还想去县里告他吗,后来去了没有?怎么他这回直接被人贬官了?”   晏辞比他更纳闷,之前这事查述文罚的太轻,他本来想过上告张知县,但是刚刚接手府事,一直忙不过来,再想起来的时候就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不仅被制裁了,还是知州派来的人。   苏青木啧啧两声:“知州,还不是知县...越级处理啊,说不定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所以来帮你。”   晏辞并没有时间多想查述文得罪了谁,因为腊月二十四小节夜祭过灶神以后,除夕便要到了。   ...   腊月三十那天,府里的仆人从早忙到晚。   铺子里收到大批的订单,晏辞的督促下年前的订单都处理的差不多了,于是铺子里的管事小工在除夕这一天检查了一下库房店面有没有走水的风险,之后便高高兴兴关上门回家过年了。   晏辞也在除夕前一天收到了胥州秦氏的来信。   信上说,秦家的老夫人年岁已高,收到来信后方才知道小女的消息,一时之间悲痛欲绝,信上要晏辞过了年后便去胥州。   晏府前院雇的账房护院早几天便回家去了,剩下的都是后院的仆人。   三十那天早上,众人一醒来便神色喜悦地将门里门外洒扫干净,接着便拿着调好的浆糊在院子里张罗着贴窗花。   之后便是钉桃符,换门神,外面街巷上还有不少人自发聚在一起敲锣打鼓驱祟迎神,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新衣服,见面互道恭喜。   还有不少僧人道士路过晏府便敲门问需不需要做法祈福,晏辞就走出门将包好的红包给他们一份,他们道一声平安便离开了。   白日里照例去晏家祠堂祭祀列祖列宗,迎神供物,祈求新年安康喜乐。   一直到黄昏将近,快到晚上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关门准备起了年夜饭,街道上再见不到一个人,但是白日里稀稀拉拉的爆竹声此时一声接一声地响起。   晏家院子里早就堆了不少烟火,爆竹声和镇子其他地方的爆竹声同时响起,晏辞站在廊下看着烟雾中闪耀的火花,顾笙紧紧依偎在他身边,晏辞用手捂住他的耳朵。   在爆竹声里,不多时烹好的年夜饭被依次端上桌,鸡鸭鱼肉七碟八碗堆上餐桌,屠苏酒从地窖里取出,留在府内的晏家众人围着桌子团座,酌酒守岁,有人喝醉了放声而歌。   一直到子时,晏老爷年老熬不了夜,率先回了房。   晏辞推门而出,站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缤纷的烟火,顾笙则抱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头,瞳孔里闪耀着焰火的颜色。   “新年快乐,笙儿。”   晏辞的声音消散在各家各户同时响起的爆竹声中,但是顾笙却听见了。   于是他直了直身子,在漫天烟火中,仰头吻上晏辞的唇。   “新年快乐,夫君。”   爆竹声响彻白檀镇上空,持续了许久,一直等到声音渐熄,众人方才在互相恭祝道贺声中都回了房,晏府院子里只剩下堆在雪里的成堆爆竹皮和空气里弥漫的淡淡硝烟的味道。   晏辞却没有回屋,他去了书房。   他点上蜡烛,拿出纸笔。   虽然他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在这个逐渐安静的晚上,他觉得自己应该写下点什么,于是便将自己的符成二十八年记录了下来。   符成二十九年是在爆竹声里开始的。   而白檀镇,在远方庙宇子时悠远的钟声响起,一直到东方既白前,逐渐归于平静。 第140章   刚刚跨入新岁的人们,总是对新的一年翘首以盼的。   初一一大早,晏辞就去给晏昌拜年,之后在晏府门口燃了一大串爆竹,白日里有不少人上府上来拜年,晏辞一一招待了。   接下来初二到初四几天便是祭祀各路神佛的日子。   等到空下来,晏辞就拉着顾笙出门去庙里参拜,顺便逛庙会,跟镇上穿着新衣服的人们嘻嘻哈哈混在一起,欢声笑语一直没有停下来,每每都是晨起出门,黄昏才归。   镇上热闹欢乐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临近初五的时候。   按照风俗,镇上的居民过了初五,都纷纷开始着手初六开工的事。   晏辞提前一天去铺子里巡视,等到晚上才回到府上。   这几日他陪顾笙在府里,并且每每等到半夜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时,再和他做些爱做的事。   夫君能在府里陪着自己,顾笙很开心。   但是让他崩溃的是,这几日他人前彬彬有礼的夫君到了晚上看起来像个变态。   ...   拉了帘子,熄了烛火。   晏辞兴致勃勃,低头看着躺在床上双手掩面的哥儿,一字一句地教他:   “你就说:‘好哥哥,求求你了~’”   顾笙憋红了脸,被他折磨哭了,宁可杀了他也说不出这种话:   “呜呜,你太过分了,呜呜呜...”   “不说这个也行。”晏辞表示可以妥协,“那你说点儿我爱听的。”   顾笙艰难地坐起身,非常有骨气地想推开他:   “呜呜,我不要,你走开...”   但是晏辞纹丝不动,还强硬地按着他的腿。   于是顾笙又双手捂着面倒了回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次数多了,他就逐渐有点习惯了夫君这种转变。刚开始还很羞赧,不过晏辞很识相的每次过后都耐心地帮他揉腰,再耐心地哄一顿,他也就不那么生气了。   -------------------------------------   初七过后,镇上的铺子便陆陆续续都已经开门了。   镇子的街道巷口还残留着新年里的爆竹皮,在风里洒向各个角落。   等到新年的气息快到尾声时,人们迎来了正月十五。   苏青木是在镇上过了正月十五才走的。   他到底还是决定南下去容州投奔他舅舅,并且将铺子留给苏白术和杨安照顾,杨安也顺便在店旁边买了个带院子的小房子,准备以后留在镇上方便打理铺子。   苏青木离开的头一天晚上,拉着晏辞和苏白术杨安最后去了一次陈记正店,坐的还是他们第一次在陈记吃饭时的厢房,叫的也是第一次吃的全羊宴。   那晚所有人都喝醉了,苏青木拉着他和另外两人说着未来的梦想。   “说好了,如果你们以后谁发达了,不许忘记今天的话。”   杨安烂醉如泥,趴在桌面上喃喃道:“东家,我没有什么梦想啊,我要在镇上娶媳妇,生一堆娃娃,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就让我儿子认你做干爹...”   苏白术是这里唯一没有喝醉的,她眯着眼睛看着半开窗户外面的镇子,目光清晰:“我要开一家全燕朝最大的酒楼,总有一天。”   晏辞没有说话,因为他酒量最差,已经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   隔天,他们几人一起去渡口送苏青木。   正月里的冬寒虽未消,藏香江的江面却是碧波如镜,映着头上万里长空。   过了十五之后,藏香江津渡口岸重新恢复了往日人头攒动的情景。   岸边站满了带着行囊背着包袱的人,有的形单影只,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怅然若失,有的泣不成声。   皆是即将离乡的商贾、游子、旅人。   河岸边原本种着的几棵垂柳,因为人们“折柳相送”互道思念,柳条被折的次数太多已经秃了。   于是如今岸边一到开船的时日,就有三三两两拿着筐的小童,筐里装着从不知何地折的还没吐芽的柳条,在人群中穿梭叫卖,遇到哭的厉害的就上前递一枝。   藏香江津渡口,停靠着各种不同规模的船只。   不少船只已经驶离岸边,有的已经渐行渐远,化作江面上一个小点,更多的船只正停靠在岸边,等着载人驶向远方。   晏辞把苏青木送到渡口,他北上胥州,距离苏青木南下容州总共一千多公里地,按照燕朝驿站的车马速度,至少要行驶一个月。   若是写信的话,若非紧急信件,前人写完到后人收到恐怕要两个多月。   晏辞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与朋友分别,有很大可能一辈子都见不了面。   苏青木告别了苏白术杨安,拎着包袱,身后跟着雇的帮他拿行李的小生。   “晏辞,我走了,你到了胥州记得给我写信。”   他朝晏辞挥了挥手,随即便踏上了渡船。   随着船夫一声吆喝,竹篙碰向岸边,船只随即渐渐离开岸边,在江水上泛起一片涟漪。   晏辞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上前一步,朝着他大声喊道:   “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   他的声音惊起不远处岸边休息的一片鸥鹭,鸟儿扇动着翅膀飞向远处的长空。   “记得啦记得啦!”   苏青木还背着行李,他的面貌已经模糊不清,站在船头生怕晏辞看不见,朝他大力挥着胳膊,声音顺着碧波和晚霞遥遥传来:   “苟富贵,无相忘!”   -------------------------------------   三天后。   天还未亮的早上,晏府门前停着几辆已经整装待发的马车,一口口箱子被装上马车。   最前面拉车的是两匹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正安静地站着。   赶车的是一个同样人高马大的车夫,皮肤黝黑,跛了一条腿。   阿三是先前晏辞从灵台镇带回来的车夫,见多识广,之前一直在苏青木的铺子里当驿夫,现在苏青木南下胥州,晏辞索性将他雇过来当自己的车夫。   应怜一大早就赶过来给顾笙送行,顾笙拉着他的手在门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笙儿,你不要哭了。”应怜红着眼圈,紧紧抿着唇,“到了胥州给我写信,什么时候有时间回来看看,或者我有机会去胥州找你也行。”   他紧紧握着顾笙的手,又回头瞪了晏辞一眼:“以后不许欺负笙儿,听到没有!”   “...”   晏辞在登上马车前去了趟后院。   老人家依旧坐在后院的屋子里,没有像晏家其他人出门相送,但是晏辞知道他在屋里能听见前院的声音。   晏辞站在他的门口,他没有进去,看着老人在昏暗屋内的剪影,恭敬地说了几句告别的话。   他语毕,安静地站在门口。   良久,那道剪影在屋内缓缓点了点头。   晏辞看到了他细微的动作,于是恭敬朝里面一揖,便转身离开。   刚迈开步子,就听到身后晏昌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在外面累了...就回来。”   晏辞迈出的脚步猛地一顿。   那一刻,内心深处某些几乎已经被遗忘的记忆翻涌着涌上来,在他心头化作一股浓浓的散不掉的沉意。   这句话声音很轻,与门口的喧闹声交织着,甚至不大听得清。   晏辞一时无法判断他的语气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另外一个人说的。   他有点怅然地抬起头,看着天井上方那片在旭日将升时呈现灰白色的天空。   身子在早春的风中站了片刻,接着再次转身。   “爹。”   他再次朝向那黑洞洞的门口,一揖及心:   “您多保重。”   -------------------------------------   外面的阿三低喝一声,车身一颤,接着缓缓动起来。   晏辞撩开车帘,看着后面的晏府,晏家的众人,还有苏白术,应怜,杨安以及四时香铺曾经他认识的小工们,都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不多时,在陈昂的搀扶下,晏昌拄着拐杖缓缓走到门口。   晏辞一直没有放下车帘。   直到再行过一段路,他们的样貌渐渐模糊,最后看不清了,再往前走上一段,晏府的影子也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白檀镇街道两侧的铺子都已经开始开门营业,人们纷纷开始新一年的生活,街角最大的铺子如今挂着沉芳堂的牌匾,进进出出的管事小工,没有人注意路过的马车。   再往前走,身后的景象变成了白檀镇镇门口上方那块不知放了多少年,被岁月冲洗的已经失去了棱角,甚至“白檀镇”三个字也不太能看清的石头牌匾。   还有镇门旁边,那棵以前经常被他用来栓小黄的歪歪扭扭的枣树。   直到路过村庄时,晏辞看到不远处田野里三三两两的村民。   视线往左,他看到那处原本站着他和顾笙的房子的空地。   “...”   晏辞放下了车帘,顾笙眼睛红肿地靠过来,依偎在他身侧。   晏辞仰头靠在了车厢上,盯着车厢顶端。   就像他不知道能不能和苏青木他们再见面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到这个小镇。   ...   车轮滚滚,马车伴随着地平线上渐升的曦光,缓缓驶向远方。 第141章   符成二十九年正月初九。   燕都大雪,三日未绝。   头顶的云层沉沉地压下,密密麻麻的雪花伴随着呼号的北风倾洒向下方的城池。   围绕燕都三道三丈多高的城墙之上,除了东南西北四道正门元日之时尚且开放,外城其余十三道城门皆已闭门。   贯通外城南安门与内城朱雀门的宽度一千多尺长街,早些时候已经被皇城街道司的人洒扫干净,如今伴着纷落的雪花,不日早上便又要形成及踝高的雪原。   长街两旁平日里坊市云集,但恰逢新岁交替及一年一度的年节大礼,早已清理出来,变成空旷的广场,隐在白蒙蒙的雪气之中。   而街道的尽头便是皇城的承德门。   承德门之后,便是象征燕朝权力巅峰的长宁宫。   此时,皇城就如同外面被雪掩盖的坊市一样,地面上落满了白雪,贯穿长宁宫的御道两旁,整齐排列着数盞长明宫灯,烛火却在雪虐风饕中坠坠欲灭。   内侍省内侍监徐晟正站在崇庆殿的门口,抬头看着头顶上方白蒙蒙的一片。   雪花可不像那些每天谄媚地喊他“干爹义父”的小宦官,十分不长眼地钻进质地考究的绣纹燕闲袍领中,激的他打了个哆嗦。   他自从八岁被取了宝贝送进皇宫,因为天生一张笑面深受先帝和太后的喜爱。   自从九品内仆局典事,到从五品太子内坊局丞,再到这从三品内侍省监,他用了四十年。   四十年间,像这样大的雪他也总共见过三次。   徐晟看着空中连成片的雪花,手里的暖炉已经命人换过三次,如今又要凉了。   身后的崇庆殿灯火辉煌,阵阵暖意透过身后的意料传来。若是在往常,他应该在殿内伺候里面的人,而不是在这里受冻。   可是此时他却站在风雪之中,眼睛看着宫门的方向。这样的暴雪天,哪怕是近在咫尺的两人都无法看清对方形容。   徐晟眯着眼盯着承德门的方向,直到白茫茫的雾气里,一个模糊的庞大影子逐渐清晰,竟是往崇庆殿方向而来,他顾不得天上密密麻麻的雪,几步下了台阶走进雪里,身后一直随侍的小宦官赶紧打着伞撑在他的头上。   “诶呦,我说大人。”徐晟未到近前,略显尖细的嗓音先一步响起,“您怎么这个时辰才到。”   那模糊的影子到了近前方才看清是一辆单匹马拉的马车,除了皇帝和亲王,能在长宁宫里驱车的官员可不多。   马车缓缓停下,一旁等候多时的内侍上前将脚凳放在车门前,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并不是穿着蟒服的亲王侯爵,也不是穿着朱红官袍的当朝命官。   下来的人一身天青色道袍,发髻上别着云纹偃月冠,臂弯处抱着一把通体剔透的翡翠青麈,身姿清瘦,甫一张口,声音若林籁泉韵,清耳悦心:   “这么大的雪,内侍监怎么没在殿里陪着陛下?”   徐晟听到这熟悉声音,面上也带上了惯常的笑:“早些时候上清宫的童子便传了口信来,说大人今日戌时回宫。陛下心急,要咱家到了时辰就在殿外等着,大人一到立马迎您到崇庆殿。”   “贫道没料到燕都的雪势如此之大,路上耽误了些时辰。”道人头上的银冠已经落上少许雪,声音在风雪中听着越发空灵,“陛下龙体安否?”   “陛下玉体金躯,有上天庇佑,自然安康。”   两人边说边往灯火通明的宫殿方向走,道人声音在雪中显得有些清宁:“三皇子病情何如?”   “大人离宫之后,陛下就叫人将殿下移至东宫养病,说是离崇庆殿近一些好看望。太医署的御医日日前去请脉,然而殿下头疾犯的时候,除了大人留下的那些药可以缓解,其他御医束手无策。”   “陛下忧子心切,前些天还斩了两个技艺不精的御医。眼看药将尽,若是大人再不回宫,圣上就要派人去寻您了。”   林朝鹤的面容隐于伞下,看不出神情:“贫道已差人将所寻之药提前一日送入宫中,陛下可是让殿下服了?”   徐晟面团般的面上看不见一丝皱纹,年仅五旬的人保养的如同而立之年的人,唯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层层叠叠:“正是因为丹药到的及时,殿下服下后面色好了不少,晚膳时还多吃了碗饭。”   “大人有所不知,本来前日早朝时户部上奏东西北几处州府有雪灾之险,奏请陛下提早准备开义仓赈灾事宜,陛下因此事一直心情欠佳,直到晚间见殿下病情有所好转,又听闻大人已经回宫,龙颜才有些喜色。”   两人边说边踏上崇庆殿门口的石阶,门口的传唤太监见状正要高声通报,徐晟斜着眼睨了他一眼。   这阴恻恻的一眼与他一团和气的面上极度不和谐,那小宦官几乎是立马垂眉噤声。   徐晟转过脸,面上笑容依旧,一双细长的眸子不知看着外面的雪,还是面前的人,呼吸间呵出一团白气,尖细的嗓音渐轻:   “大人离都久矣,陛下挂心非常。一会儿大人进去了,仔细与陛下说明缘由才是。”   林朝鹤敛住幽黑的瞳孔,面上笑意却是丝毫不减:“圣命不敢怠慢。实在是路上寻药耽误了些时日,等下与圣人谢罪后,再与内监叙旧。”   徐晟闻言笑应道:“大人多礼了,咱家只不过是侍奉圣上的奴才,为圣上分忧是本分。圣上的事对咱家来说就是顶天的事,比咱家的命还要重要,圣上要是心情不好,咱这做奴才的就跟着难受。”   片刻,传唤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崇庆殿殿门外响起:“太一灵霄上清宫羽师兼钦天监监正洞元清妙真人到——”   那两扇百年紫杉木雕就的殿门在宫人执掌下同时向内开,露出允许一人通过的缝隙,熟悉庄严的龙涎香伴随着暖意迎面而来。   林朝鹤稍稍抖落掉衣襟上的残雪,接着便进入殿中。   ...   崇庆殿位于宣政殿正后方,是平日里皇帝休息或是接待近臣的宫所。   殿内正上方顶部的巨大覆斗状龙井正中心绘八瓣莲花纹,四周围绕仙鹤蟠龙飞天等七彩祥瑞。   雕饰蟠龙浮雕的朱色的内金柱以殿中线为轴分布左右,儿臂粗的东海鲛脂烛坐落在黄金烛台上,大殿最中央坐北朝南放着整张黄花梨木桌案,两侧各放着半人高的沉香莲座宝象雕,象雕外侧则摆着仙鹤与龟的铜刻香炉,从鹤喙与龟口中不断散发着龙涎香雾。   此时外面寒风凛冽,殿内却是温暖如春。甫一进门,衣襟上的雪水便被蒸烤化气。   而正前方正在案几上悬腕提笔而书的人,并没有身着正黄色龙纹袍,而是一袭道袍,正是燕朝现任君主,尊号“应天隆运立道温仁英明圣武至德圣元昭帝”的元昭皇帝。   林朝鹤一直走到龙井正下方的位置,方才停下。他将青麈托于右臂臂弯,行道礼:“微臣奉陛下之命外出替三殿下寻药,途中耽误许多时日,特来向陛下请罪。”   元昭帝闻声放下笔,看了眼庭中的道人,面上不辨喜乐:“爱卿免礼吧。”   等到后者直起身,他才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声音隐有些不满:“爱卿久居上清宫甚少外出,怎的这次出行良久?”   “臣实在愚钝,遍寻名川未能找到所求,愧对陛下所托。”林朝鹤面色诚恳,“若非茕茕孑行之际,想起先师羽化登仙之前的仙府,怕是无颜回宫。”   元昭帝闻言稍一忖度:“爱卿说的,可是十年前朕被仙人托梦的道观?”   “正是,臣行至胥州境内忽感先师所言,便登至观中寻得先师遗留的仙药。”他说罢,身后跟他来的一个小道童立马恭恭敬敬上前半步,将手里托盘呈上。   站在皇帝身边的徐晟见元昭帝微不可见地动了下身子,忙上前将托盘接过来呈到皇帝面前,只见那托盘上放着个青木小鼎,鼎里放着一枚色如美玉,润如凝脂的指节大小的丹丸,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这丹药一共两颗,一颗臣已送至东宫,这一颗献于陛下。”   元昭帝闻之一息,只觉得神清气爽,连日的疲倦一扫而空,又因为之前三皇子病情好转之事,面上难得多了丝惬意:“爱卿果然为朕寻得良药。”   徐晟笑面躬身道:“奴才也恭喜陛下喜得仙丹。”   天子面上的神色直到这时才算有了丝喜意,又是几句后,道人又道:“不仅是这枚丹药,臣这次出行还有其他所获。”   元昭帝与之所聊甚快,欣然道:“爱卿且说。”   只见身后的小童再次上前,将一支打理干净的青色两指粗的竹筒恭敬奉上,徐晟赶忙接过去,呈到元昭帝面前。后者看了一眼竹筒:“这是?”   “臣游于市井之时,偶在一晏姓香师手里得到此香,特寻来交与陛下一观。”   元昭帝一听,笑道:“爱卿怎生糊涂了,这天下最为翘楚的香师皆以入了香药司,市井之物又有何稀罕之处?”   说罢便挥手让徐晟拿下去。   林朝鹤却是说:“陛下精通香道,臣钻研多年也不及陛下十之一二。对这香有一不解之处,望陛下为臣解惑。”   天子雅好香道,天下皆知,宫里六司中的香药司存的便是天子的私房香,这天下间的奇香异香早就尽数入了天子囊中。   闻林朝鹤此言,元昭帝竟还被他勾起了一丝兴趣,想知道什么香需要他解惑,随即命令徐晟取来香炉点上。   中指长的一段香被安置在香炉之中,青烟一缕,幽然直上。   崇庆殿里日夜不息熏着千金难求的南海龙涎香,天子所用之物早已被此香熏染,这清幽的味道一出,与辉煌的殿内格格不入,那青烟消散少许,竟是令闻遍天下奇香的元昭帝眉目微蹙。   林朝鹤看着那一缕青轻烟,慢声解释说:“这香里浸了茶香,又并非茶之清苦;浸了蜜,又并非蜜之甘润。臣愚钝,实在不知这香的独特之味从何而来。”   元昭帝盯着那香看了一会儿,方才靠在椅背上,微一扬眉:“是枣。”   “枣?”徐晟闻言奇道,“奴才倒还没听过以果子入香的方法。这么说来,这香师也算是个妙人,未卜先知,竟然知道陛下最喜欢枣子。”   “以枣入香,倒也算是别出心裁。”元昭帝笑着摇了摇头,话音一转,“你就会逗朕开心,寻常百姓如何知道这个?”   徐晟连忙轻轻扇了自己嘴一下:“奴才多嘴,该打,该打。”   天子面上却是没有丝毫斥责的意思,等到笑容渐敛,盯着那段香,忽然问道:“什么名字?”   林朝鹤如实说了。   “哦?”元昭帝终于抬眼看向他,“何为宣和?”   林朝鹤闻声开口:“主德不宣,恩泽不流。百姓幸承君恩受风教,天下大兴,是为宣;陛下顺大道而行,长生久视。和光同尘,玄同自现,是为和。”   元昭帝大笑起来,他没有问林朝鹤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这香里所放之料,也没有问这名字到底是不是真的是这个意思。   因为他心情很好,重新执笔,悬腕而书。   徐晟在一边口鼻不动,眉目微扫,看见纸上的字略微诧异。   一直在廷下安静站着的林朝鹤在元昭帝放下笔的一刻,袍袖摇曳,施然行礼:“臣多谢陛下赐字。”   徐晟赶紧上前用两只手举起宣纸,上面书墨未干,力透纸背,正是“宣和”二字。   元昭帝笑眯眯放下笔,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这两个字,转念一想:“晏?青州晏氏?”   “并非晏大学士的族亲,乃是胥州人士。”   皇帝点了下头:“花朝节后,让香药使留意着些,若是为人不错,便收至香药司吧。”   徐晟在一旁忙应声称是,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与之又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问徐晟道:“说到胥州,昭儿应该已经到了吧?”   “回陛下,瑞王殿下早在年前便已经到胥州了。”   “过些时日便是昭儿的生辰。”元昭帝思索了一番,再次看向林朝鹤,“前些天年节大礼,诸国来使献了不少新岁贺礼。爱卿从国库里挑几样,再替朕去胥州走一趟。”   -------------------------------------   等到离开崇庆殿后,外面的雪势小了些,可是依旧未停。   林朝鹤望着天上纷飞的雪,身后徐晟一脸笑意迎上来:“咱家就是说,这宫里宫外,大人是最知陛下喜好的,陛下见到大人准高兴。”   林朝鹤笑道:“说道知晓陛下喜好,内监伴圣驾四十余载,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比内监更懂的陛下心思,更能为陛下分忧。”   徐晟面上笑意不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大人许久没回天师府了,外面雪大,咱家已经安排了车马,送大人回府。”   片刻后,一辆马车停至崇庆殿门口,一旁立刻有内侍上前给两人撑伞,徐晟边下台阶边道:   “大人离宫之时,永真殿下不知您的去向,每隔几日便要去天师府闹一番,还拿鞭子威胁上清宫里的小童说出您的行踪。后来陛下看不过去,就让贵妃娘娘叫她去宫里住上几天。结果殿下依旧不消停,整天来崇庆殿拽着陛下的袖子问她师父哪去了。”   “公主娇憨聪敏,陛下宠爱公主是情理之中。”林朝鹤微笑道,“这次离宫的确时间长了些,明日我便去寻她来。”   徐晟笑起来:“怕是那小祖宗已提前知道大人回宫的消息,早就守在上清宫门口蹲您了。”   后者但笑不语,上了车后,马车方才在雪中离去。 第142章   福来客栈坐落在上良县往北几十里地外的官道旁。   福来是这里的跑堂外加半个主人,名字跟客栈是同一个,店是他爹给他的,平时他就负责在前面招呼吃饭的客人。   虽然这间客栈不算大,却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因为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路过的客商和每年赶考的书生没什么人在这里打尖,所以福来客栈就成了唯一以及最好的客栈。   此时刚过了正月,春寒料峭,过来的客人大部分都是脸上蜡黄,捂着棉袄,叫上一碗面条,囫囵吃完就上路的赶路人。   除了昨天晚上来打尖的那个公子哥。   说他是公子哥,其实福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公子哥,但是看到这种裹着轻裘,很有可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白脸,福来私下里统一叫他们公子哥。   公子哥是从一辆两匹一人多高的黑色骏马拉着的车上下来的。   拉车的那人高马大,一脸凶相,乍一看比山上的土匪头子还凶,福来只看一眼就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差点以为是官府的通缉犯,正犹豫着要不要派人报官。   好在跟着公子哥从车上下来的那个哥儿,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哥儿生得文静秀气,裹在一团很暖和的裘茸中,看起来被保护的很好的样子,被公子哥牵着手从车上带下来。   面容如雪,鬓发如墨,眉目清秀,一双眼睛乌黑干净地如同融化的湖面,眼角的孕痣鲜红欲滴,像是一粒相思痣。   福来瞥了他一眼,然后撇了撇嘴,一看便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有有些钱财的人家才会娶来养着的那种哥儿。   ...   福来从后院的井里挑水倒到锅里烧开,再装入木桶里,他长得瘦小,咬着牙十分费力地拖着那装满水的木桶走到后院一个房间门口,“砰砰”大力敲了两下门。   本来他这小店是不给打尖的客官提供热水洗澡的,当那公子哥今早说让他打些热水过来,福来有些不满意,刚想反驳,好在公子哥下一句就说自己愿意加钱。   门被从里面打开了,昨天的公子哥穿着他那看起来有点儿风|骚的淡紫色外衣出现在门口。   福来抬起眼皮问道:“用抬进去吗,客官?”   “不用。”公子哥道,“我自己来。”   见他这么说,福来干脆就把那木桶放在门口,心里却压根没觉得这公子哥还有力气把桶拿进去,他转身趁着他叫住自己前欲走,下一刻果然听到公子哥的声音。   “老板。”公子哥忽视了他脸上的不满,笑眯眯道,“劳驾送点白粥过来,加些糖。”   这一声老板让福来多看了他一眼,心里的不满减了不少,敷衍地点了下头。   转身离开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正看着那公子哥毫不费力地单手拉着边缘将沉重的木桶拖了进去。   -------------------------------------   晏辞将木桶放到房间中间,抬脚踢上了门。   炉子正生着火,外面微冷,屋子里却是暖和的很。他将肩头的外衫随手丢在旁边的凳子上,然后朝着屏风后面的床走过去。   床上背对着屏风正躺着个人,面朝里微微蜷缩着,纤细的身躯被一层薄薄的棉被覆住,半个单薄秀气的背暴露在空气里,原本如玉的肌肤上此刻斑斑点点。   晏辞眉眼间带着一丝温柔,他走上去,低头细细吻上他的肩窝。缩在被子里的哥儿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什么,蹙了蹙秀气的眉,眼睑颤了颤睁开眼。   “我叫人打了热水。”晏辞一手抱着他的上身,一手托起他的膝弯,将他抱到木桶里。   温热的水瞬间包裹住哥儿的身子,热气抚上他的脸颊。   他将头靠在木桶的边沿,昨晚被晏辞折腾的不轻,此时一点力气也无,只能阖着眼睛,任由他帮自己一寸寸清洗身子。   直到他的指尖如往常一样触到某个柔软的地方,哥儿才睁开眼,满眼委屈地看着他。   鹿一样的瞳孔间笼上一层雾气,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脸上这种表情很容易惹得人|兽|性大发。   好在晏辞自诩是个正人君子,忽略了他可怜巴巴的样子,附身在他眼睑上吻了吻,十分认真地把他收拾干净,才重新抱回床上。   刚出白檀镇那会儿顾笙还眼泪汪汪的,心情不佳。   晏辞前几天还抱着他温声哄着,不过后来哄着哄着手就不老实起来,顾笙瞪了他一眼,擦干眼泪坐到车座的另一边,和晏辞保持距离。   晏辞十分难受,连续忍了几天,都把他憋坏了。   行车五日后,等到终于在沿路找到一家布置不错的客栈,到了晚上他就将顾笙按在床上。   顾笙满脸害羞,还推不开他,尤其是这客栈的客房都在后院,隔壁间还住着惜容和流枝,顾笙生怕自己没忍住发出什么声音,被人看笑。   于是只能腰下垫着枕头,可怜地被折着腿,泪眼朦胧的样子让人十分上头,这导致某人一直到后半夜才心满意足。   ...   不一会儿加了糖的白粥便送过来了,顾笙穿好衣服坐在床上,捧着热气腾腾的粥小口吃着,热气熏得小脸有了几分血色。   他抬起头看着晏辞,问道:“还有多久才到胥州?”   晏辞刚到这里时就跟店家打听过了,再往北走会路过一片林子,一直到了胥州城的境内才会有提供热水和吃食的客栈。   晏辞于是便让阿三停下来多备些干粮,还有从晏家带来的几匹马,务必要喂得饱饱的,阿三在这方面是行家,晏辞倒也没必要多交代什么。   “从这里沿着胥南驿道一直向北,按现在马的脚程大概三天就到了。”阿三拿着张老旧的地图指着上面的图案与晏辞讲。   他们出了白檀镇便沿着官道一路向北,走到现在已经四天了,除了官道当然还有些土路可以走,而且距离还短一些。   但是阿三说,他们这一行人带的东西不少,尤其这两匹乌越骊太过显眼,走土路的话万一遇到拦路的给些钱财打发去也好,就怕遇到大虫或是蛰伏一冬醒过来的熊,连人带马俱失,所以安全起见还是走官路稳妥一些。   ...   到了晚间外面下起了雪。   天色阴沉沉的,福来赶紧把客栈的门关上,将外面的风雪阻在外面,接着把桌子上的脏盘子放进后厨水槽,出来就看见公子哥在后院马厩,他那车夫正在给那两匹纯黑的马匹喂草料。   虽然他对这行人没兴趣,但这两匹马实在过于吸睛,已经有不少路过马厩的客人向他打听这是谁的马。   福来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片刻,踌躇了一下上前,他已经做好被人翻白眼的准备了,本来对这种衣着鲜丽的人没什么好感,但是那公子哥面上和颜悦色。   福来忍不住打听道:“客官也是去胥州参加院试的?”   公子哥转过头:“院试?”   福来在店里做跑堂久了,善于察言观色,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肯定不是,毕竟在他店里歇脚的那些个童生哪个不是紧衣缩食,急着赶路的,哪像他这么优哉游哉...   果然公子哥下一刻就道:“不是。”   福来道:“客官看起来也不像是去参加的。”   他这话脱口而出,有点儿“你看起来也不像读书人”的意思在里头,一般性子急的听到可能当场翻脸。   晏辞倒是明白他的意思,像家里有些钱财的人,想要捐个挂名官职很简单,就是要花不少银子。虽然会被人说是买官鬻爵之嫌,但在一般人眼里当然比耗尽十几年光阴辛辛苦苦考试来得强。   晏辞心道,要不是祖上三代为商,官府不让参加科考,自己高低也要去参加个试试。   ...   天上的雪花越来越密,他裹了裹身上的轻裘:“以前到了这个时候雪也是这么大吗?”   福来摇了摇头:“以前这个时候都不下雪了,也不知今年怎么回事...”   后面的话晏辞没有听清,因为前堂客栈大门从外面打开了,外面呼啸的风将店里好不容易积累的暖气冲的一干二净,夹杂着飘进来的雪花把刚刚擦干净的地面染湿了。   晏辞听到身旁福来不满地低声骂了一句,接着便跑去了前厅。不一会儿前面就传来交谈声,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去后厨端了碗素面出来。   晏辞在马厩前站了一会儿,等到两匹乌越骊已经吃饱喝足在马厩里安静站着,瞳孔和毛色在夜色里融为一体,晏辞伸手摸了摸它们,说了几句话就想回屋。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碗碟坠落地面发出的破碎声。   似乎是有人不小心打碎了碗,因为福来的公鸭嗓音下一刻便高声传来:   “你怎么回事?!”   打碎盘子的人低声说着什么,福来不满道:“你这面钱还没我这碗贵呢,好不容易扫干净地,大晚上遇到你真是倒霉!”   那人十分歉疚,一直在道歉。   但福来明显忙了一天心情不好,不依不挠:“我听不懂你的话,这碟子的钱你赶紧赔!” 第143章   晏辞不想大晚上的看人家吵架,何况还有温香软玉等着他,于是便回了屋。   屋里,顾笙正坐在炉子边的凳子,身上披着自己的衣服,赤着两只脚踩在鞋里,膝盖头摊着一本话本。   他神情专注,也不知在看什么引人入胜的故事,一边桌子上的甜粥早就已经凉了,而且就连晏辞进来了他都没注意。   晏辞凑过去站到他的旁边,探头就着火光看了一下话本里的内容,看了一会儿,大概就明白了。   话本讲的大概是成德年间一个在民间流传很广的志异故事。   一个家境贫寒的书生为了中举苦读十年,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在和同伴赶考的途中因为没钱住店,只好露宿在一座荒山破庙里。   因为半夜里饥寒交迫睡不着,就只好爬起来看书来压制饥饿。   就在他和同伴饿得两眼发黑的时候,庙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一个穿着锦衣长相俊秀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不仅拿出食物给他们吃,还对书生说自己对他一见倾心,愿意与其行鱼水之欢。   书生到底是读书人,一听这话连忙拒绝了,一起来的同伴却没有丝毫顾虑,欣然同意。   书生见状只好在偏殿凑活一晚,第二天清晨去叫同伴上路,结果发现同伴面目狰狞地仰躺在庙里石地上,腹部被剖开了,五脏六腑皆失,身旁只有一撮染血的狐狸毛。   书生吓得头也不回奔下山,考试也不去了,直接狂奔回家,大病一场后不久便死了。   顾笙正看到最紧张的时候,忽然感觉耳朵痒痒的,自己的耳垂被什么湿软的物什轻轻碰了一下,温热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耳廓,接着是低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你在看什么呀?”   顾笙手一抖,差点把话本甩出去。   他打了个激灵回头,就看到晏辞近在咫尺的脸。   “狐狸?”身后的人眯着眼睛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话本上的内容,好奇道,“还是男狐狸?”   顾笙赶紧红着脸把话本合上:“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晏辞没回他,直接从他身后贴了过来,胳膊缠上顾笙的腰,顾笙感觉他就像一只毛茸茸的,用鼻尖在自己身上不断蹭来蹭去的狐狸:   “小公子~我见你前途无量,对你一见倾心,愿意与你共赴巫山云雨,你愿不愿意呀~”   顾笙被他气笑了,羞得举手想捶他。   而且颈后被他亲到的地方痒痒的,顾笙为了不让他在自己后颈处拱来拱去,只好转过来,用柔软的唇瓣主动贴上他的唇。   顾笙闭上眼睛,微微仰着头,唇瓣半张开,这种半是邀请半是诱惑的动作让他感到很害羞,仿佛在欢迎某人进来一般。   身后的人动作一顿,然后俯首下来,毫不迟疑地在他柔软的口腔中攻城略地。   某人的吻技从最初尴尬地用牙齿磕到对方嘴唇,到现在已经懂的怎么能让对方欲罢不能,哥儿的纵容功不可没。   哥儿清瘦的胸口在薄薄的衣襟下一起一伏,软了身子靠在男人的怀里喘息着。   “就亲了你一下,怎么也累成这个样子?”   顾笙闭着眼,窝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晏辞抱了他一会儿,等到他身子渐暖,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空碗上:   “还要不要喝点粥?”   顾笙初次离开了家乡,又历经几日的舟车劳顿,食欲不太好,到了客栈也没吃什么东西,晏辞怕他没到胥州就瘦一圈,于是想办法让他吃点东西。   这客栈加了糖的白粥却是很合顾笙的胃口。   于是乎他轻轻点了点头,晏辞便将他抱到床上,拿着那空碗出去了。   -------------------------------------   晏辞推门而出的时候,外面已经安静下来了,看起来刚才的争执已经结束了。   晏辞走去前厅问那个叫福来的跑堂:“老板,还有粥没有?”   福来正在拿扫帚收拾地面上的碎瓷片,满脸愠色,闻声眼睛也没抬:“在厨房的锅里,你自己拿去吧。”   后厨里面放着几口锅,晏辞上去一个一个揭开,也没有看到哪口有粥,于是问一边在水槽里刷碗的伙计:“兄弟,粥在哪里?”   他叫了一声,那人没有反应,依旧对着水槽挽着袖子洗碗。   晏辞看了他一眼,见那刷碗的伙计穿着一身鼓鼓囊囊的深蓝色衣袍,从晏辞这个角度看衣角处打着颜色相同的补丁,身边放着好几个木桶,里面满满当当堆成山的都是脏污的碗碟。   晏辞眉头一挑,心想这店家也够抠搜的,这么多碗就雇一个伙计洗。   他又提高声音问了一声,那人这才反应过来是在与他说话,忙抬起头转过身。他直起身晏辞才看到他头戴儒巾,竟然是个书生打扮。   这店家怎么还雇个儒生洗碟子?   那人显然比晏辞还要慌乱,赶紧将双手在旁边抹布上擦了擦,快步上前,到了晏辞跟前,还没说话先行一礼,接着直起身子有点儿懊恼:“还请兄台恕罪,小生不是这店的主人,不知道粥在什么地方。”   这幅架势过于正经,晏辞挑了下眉,笑了一声:“没事,我自己找找。”   这书生年岁不大,站的时候很稳重,背也挺得笔直,穿着洗得发白的,还打着厚厚的补丁,看起来显着有些寒酸的衣服。   此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儒雅随和的书卷气,使他即使被塞在人群之中,也不难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这人相貌颇为温润清秀,五官算不上多么出众,组合在一起却让人看着很舒服。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晏辞莫名其妙想到刚才的话本。   大概就是,这人生着一张话本里那种,容易被狐妖鬼魅看中的,年轻温和的书生脸。   “你怎么在这洗碗?”晏辞揭开下一口锅,随口问道,“勤工俭学?”   那书生闻言有些尴尬:“说来惭愧,小生刚才吃面时不小心打碎了店家的碗,因为身上的钱两不够赔碗碟,所以店家让小生在这里洗碗,以此抵消损坏的碗碟钱。”   打开下一口,里面就是热腾腾的白粥,听了这话晏辞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羞赧,果然一副十分抱歉的样子。   他一边往碗里盛粥,一边道:“你摔了他几个碗?”   书生说就一个。   “一个碗,一碗面,顶多不过五十文,你怎么洗这么多碟子?”他看了看旁边堆成山的几桶碗碟,又看了看那依旧一脸惭愧的书生,奇道。   那书生闻言忙解释道:“啊,兄台误会了,店家说小生摔碎的碗是祖传的,所以价格昂贵...”   晏辞差点笑出声:“如果这碗真的是祖传的,他怎么还敢拿出来盛面用?”   书生听完他的话踌躇着说不出话来,许久道:“兄台说的在理,可是小生已经答应了店家将这些盘子洗完...”   他叹了口气,无话可说,又转了回去,脚下那堆碗碟怕是得洗一晚上才能洗完。   晏辞觉得此人很有意思,靠在灶台上,端起碗喝了一口:“你是去赶考的?”   那书生又转过来,面朝晏辞回答:“小生正是去胥州参加院试的童生。”   他似乎有个习惯,跟人说话时必须把手头事放下,正视着人说才行。   晏辞虽然对科考没有什么了解,但也知道院试就是考秀才的,一般在府城或是州府由地方学政主考,考过了就从童生侪身为秀才,相当于开始走上官途。   晏辞又从锅里盛了一碗粥加了些许白糖,笑道:“那你洗吧,我先不打扰你了。”   结果他刚刚踏出门槛,门扉尚未合上,一阵碗碟破碎声就从里面传了出来,巨大的响声震得厨房微微震颤。 第144章   晏辞惊愕着还没回头,一阵脚步“蹬蹬”声就从前院传了过来。   只见福来手提着扫帚冲了过来,一把推开后厨的门,晏辞顺势往里一探头,只看见那书生站在一地碎瓷中,目瞪口呆地拿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桶,剩下的零星几个完整的盘子孤零零躺在木桶底。   “你...”福来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攥着扫帚把的手青筋暴起,好似下一刻就要冲进去咬人。   当然最为惊慌的还是里面的书生,整个人呆若木鸡。   “小,小,小生...”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面红耳赤地看着门口的人,慌乱地解释道,“小生想把桶抱上桌子,这样方便清洗...这才...”   他声音越来越小,福来愤怒地跑上去狠狠推了他一把,直将他推了个趔趄,差点摔在碎瓷堆里。   福来指着他连珠串地骂了一番:“我让你刷碗抵饭钱,不是让你找事的!你成心的是不是?你是扫把星转世吗?!”   那书生脸涨得通红,似乎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辱骂过,连辩解都说不出来,只能一味地干巴巴解释道:“小生真的不是有意的...”   “碎了这么多碗,你必须赔给我!”福来不依不挠,扯着书生的袖子,“赔不起?赔不起就跟我去见官!”   那书生一听去见官,急忙道:“小生,小生一定赔!”   他伸手到怀里去掏钱,掏了半天,又掏了掏袖子,只翻出来十枚铜板,顿时面露窘色:   “这,店家可否宽限几天?等小生考完回来,一定回来做工赔偿店家的碗碟。”   福来一听眉毛倒竖:“呸!你要是半路跑了怎么办?我上哪找人去?!不行,你今天必须赔给我!”   书生嗫嚅道:“可是小生还要去参加几天后的院试,若是迟了...”   “连个碗都刷不好,还去考试?”福来斜着眼打量了他一番,嗤笑道,“我看你这蠢笨样子,就算去了也考不上!”   这话便说的有些过分了,那书生一下子面红耳赤,晏辞看出来了,这回不是被羞的,这回是被气的。   他睁大眼睛:“小生苦读十余载,日日夜夜寒来暑往不敢有丝毫懈怠,店家怎么能这样说我?”   “就你这样,还去赶考,考个屁!”   那书生闻言被气得不轻,似乎从来没有与人这般争吵过,然而因为自己理亏,只能硬着头皮道:   “小生真的只有这么多了,小生愿意立字据画押,等到考完试,一定回来店里...”   福来不依不挠,突然眼尖地指着他的脖子:“那是什么?”   书生还没反应过来,福来就手快地将他露在衣领外面的一截红绳扯了出来,那绳子质量很差,一扯就断。   福来把他脖子上的物什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见是一个成色一般或者说很差的观音玉佩:“读书人还撒谎,不是说自己没钱吗?这不是有东西?”   书生本来站在原地不敢说话,这厢眼见东西被抢一下子急了,声音都高了起来:“这个不行,这个不能给你!”   福来自然不肯还他,两个人眼看就要再次争执起来,晏辞终于开口了:“你们。”   福来回头一看,见是白日里他看不上眼的公子哥,站在这里看了许久热闹一直没有说话,他“哼”了一声:“这人摔坏了我的盘子,还厚着脸皮赖账,不想赔我!还自诩读书人呢!”   “小生没有!小生自幼熟读圣贤,一直奉行言必有信,期而必当之理,怎么敢赖账?”   “你说的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福来完全不吃他这一套,“这玉佩根本不值几个子,还不够我一半的碗碟钱,剩下的你这几日就给我留下做工。”   书生想与其讲理,没人听他的话,想上手抢,更没那个本事,于是在原地急得直跺脚。   终于,他看向一直安静看着他的晏辞,干巴巴地求助道:“兄台,兄台,这玉佩对小生很重要,真的不能抵卖。”   “那你身上可有其他值钱的物什?”   书生欲哭无泪,红着脸嗫嚅着说自己本就家境贫寒,去赶考的盘缠都是村子里的乡亲们一起给他凑的,如果自己因为被留在店里做工而耽误了院试,根本无颜回去见翘首以盼,等待听他好消息的乡亲们。   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似乎真的很委屈。   晏辞这人最见不得人哭,无论是男是女还是哥儿,于是对福来道:“店家,不如你就宽限他几天,他这玉佩暂时抵押在你这里,等他考完试回来再做工相抵也不迟。”   福来反唇相讥:“这位客官,没必要多管闲事吧?他说很重要就很重要?我看他就是想赖账,他要是跑了我去找谁说理!”   眼见他不肯让步,晏辞摇了摇头:“你若是这么咄咄逼人,那我就得帮他说几句话了。”   “刚开始他只是打碎了个碗,你却让他把店里所有的碗碟都清洗一遍来抵,这样做也不太妥吧?”   福来的眉毛扬了起来,语气不善:“他衰成这样是他没本事,你要跟这书呆子合伙欺负我不成?”   晏辞笑了:“自然不会。说到底若不是你非要留他在这洗这么多碗,他也不会失手打碎这么多碟子。你继续留他在这清理,就不怕又多出什么事端来?”   他这样一说,福来果然迟疑了一下,看着垂头丧气的书生:“那怎么办,他连五十文都掏不出来,我还指望拿出银子赔这么多碗碟?”   晏辞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吧,你这些碗碟多少银两,我先替他垫上,这院试三年两次,他千里迢迢来此再耽误了考试,总不好无功而返。”   那书生本来还失魂落魄,闻言忙抬起头:“兄台,这些碗碟价值不少,这如何使得!”   晏辞瞥了他一眼,心想都快被人拉去报官了,还在乎这些,随口敷衍道:“就当我借你的,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我。”   书生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晏辞眉头一挑:“你不想参加院试了?”   寒窗苦读十余载,若是错过了就得再等三年,这三年不知会遇到什么事,书生于是只能嗫嚅着不断道谢。   晏辞拿了一两银子给福来,这件事才算扯平了。   福来走后,书生颤抖着紧紧握着手里的玉佩,朝着晏辞再次郑重行礼道:   “兄台,小生是东平县桃源村卓逸卓少游,多谢兄台解围!请教兄台高姓,小生日后一定将银钱尽数归还!”   晏辞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名字与他本人的气质丝毫不搭,随即摇了摇头:“萍水相逢而已,这一两银子也不用你还了,好好去考试吧。”   书生急了:“这如何使得!”   晏辞笑了一下,不再多话,与他摆了摆手,转身回了房。   ...   距福来所说,再往前就是一片深林,周围没有歇脚的地方,为了尽快赶到胥州,次日早上,他们一行人起的很早。   天还没亮的时候,阿三已经将行囊装上马车。   几人上了马车,马鞭一响,车轮缓缓滚动。   刚走出几步,晏辞正拿着手里的地图看着,依偎在他身边的顾笙忽然道:“夫君,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喊?”   晏辞手一顿,仔细听了听,似乎真的有人在喊,好像还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   他撩起窗帘朝外一看,发现马车后面竟然跟着一个人。   那人一边跑一边喊,定睛一看,竟是昨晚的书生。   马车停了,书生气喘吁吁地冲到车窗下,抬起头,儒雅的脸上挂了两个黑眼圈,头发被风吹的散了几缕,鞋似乎还跑掉了一只,看着十分狼狈。   晏辞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却见那书生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整齐的纸来,恭敬地双手递过来。   晏辞接过来展开一看,眉头一挑,这张纸竟然是一张欠条,上面落款处还按着鲜红手印。   “...”   名字不错,字迹也是相当漂亮,不是晏辞那种清隽带着些洒脱的俊逸,而是公文或是文书上那种工整整齐的大气。   晏辞看了他一眼,许是因为自己写的一手好字的原因,他向来对字迹好的人有好感。   这人身着寒酸了些,长得却挺清秀,就是有点儿呆。   书生十分真诚地看着晏辞,言辞诚恳,说自己虽然如今一贫如洗,但是一定会将兄台大恩铭记于心,并说有朝一日一定报答他的恩情。   晏辞只觉得此人迂腐又正经,然而看着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只好与他通了姓名。   书生闻言高高兴兴从箱箧中拿出笔将欠条填补上,又恭恭敬敬递给晏辞。   晏辞拿起欠条顺手给了顾笙,马车走动,他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书生蹲在地上,心满意足地正在往后背上背他那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箱箧。   “...”   于是车停了,书生愕然地看着再次停下的马车,车窗里的人掀开帘子:   “我听店家说,前面有一片几十里的深林,路上无水无食,无歇脚的客栈,你要怎么办?”   那人正在往腰上系紧箱箧的袋子,闻言直起身子,面上没有丝毫哀色,眼睛亮亮的:   “多谢晏兄关心,小生箱箧中还有一双新的草鞋,一直没舍得用,到时一定派的上用场!”   “...”   晏辞低头看了一眼他脚上鞋底几乎已经掉光的鞋子。   好穷苦的孩子。   他叹了口气:“正好我也是去胥州的,既然顺路,就捎你一程吧。”   ...   这个叫卓少游的书生似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当他坐在这架铺着软皮的马车座上时,身子有点儿僵硬,但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们这趟只驾了两辆载人的马车,惜容流枝那个车厢太小了,晏辞就让卓少游与自己共坐一辆,有了人上来,顾笙就不好意思靠在晏辞身上了,很文静很端庄地坐在另一侧。   晏辞与这书生问话,书生诚恳地说自己是从很远的地方千里迢迢过来赶考的,路上省吃俭用,一个饽饽吃两天,但走到此处还是花光了身上的盘缠,到昨日已经饿了三天。   眼看着前面没有客栈,他实在饿的不行,便决定吃点好的好赶路,于是点了碗面,没成想到遇到这种事。   他说话十分诚恳,晏辞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就差把自己祖上三代交代个清清楚楚。   晏辞暗自心想,幸亏自己不是坏人,不然这小书生若是路上遇到什么歹人,被卖到山里挖矿也说不定。 第145章   他这次从白檀镇出来,并未带太多行当,除了带去给秦家致诚的礼品,就只有些衣物干粮。   晏辞想着,既然沉芳堂的主店在胥州,想必胥州也应该有晏家的宅院,既然有宅院,就应该有日常物品,反正他和顾笙的必用品本来就不多,不需要带太多行囊。   以至于一行人除了他那辆马车和前面的两匹马显眼一些,其他车马一切从简,看着十分低调。   胥河是贯通燕朝版图的大江的一条支流,胥州便坐落于其南岸,百年之前还是一个小镇,因为水系发达,气候适宜,又地处平原适宜耕种,以至于人口不断南迁。   等到燕朝开朝一直到如今,胥州已经成为大江沿岸众多分支上最大的一座城。   往北是处于皇权中心的燕都,往南是海港星罗的容州,往西是前朝故都青州,往东是则极尽风流的东陵州,胥州处于中间,为真正的四方要塞。   ...   福来所说的那片林子,循着官道走到尽头便看到了。   初时路途还算平坦,到后来地势稍微有些坎坷,路边零星的树木一直向远处延伸成茂密的树林,变成能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山地,而在进入树林的边缘处,官道旁边的地面上插着一块一人高的界碑,上面正书刻着“胥州”二字。   阿三执着马鞭指着不远处那些高低起伏的丘陵:“过了这片山,那边就是胥州境内了。”   晏辞透过车窗眯着眼睛逆光看着那片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林子,又看了看那块界碑,他在桌下握了握顾笙的手,转头对卓少游道:“我还以为只是片小林子,没想到竟然这么广,你若是用脚走,得几时才能到啊?”   卓少游明显也是第一次来这边,眼睛微微大睁,有些惊讶。   顾笙也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他握紧晏辞的手:“没想到就快到了...”   虽然林子很大,但却是被官道贯穿,有些地方路窄一些,车马行的小心一些也能过去,如此行了一天之后,林地渐疏,眼前才算真正开阔起来。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这处地带额制高点,再往前走地势便低了下来。   晏辞用手指挑开车帘,在阳光中看着下方一望无际的平原。   在这里,下面错综复杂的河流从山脚奔腾而去,朝着地平线方向延伸,宛如丝丝蛛网,布满原野,将其分割成星罗密布的棋盘。   顺着官道往前,大概是从哪个交叉路口开始,路上南来北往的车马逐渐多了起来,有的是拉着货物的牛车,有的是单匹马拉着的马车,也有一行马车组成的车队,像晏辞这种车马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车辆从不同的方向汇入官道,因为车流太多,不得不放慢脚步,却又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车马一多,路边的茶水摊也跟着也多了起来,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还有人带来专供茶客休息的小凳子放在一边,诱惑人们过去坐坐。   晏辞靠在软垫上,窗外惜容在茶水摊上买了几样果子,用油纸包好从车窗送了过来。   晏辞让惜容给卓少游一包,书生很腼腆地拒绝了,表示自己还有一直没舍得吃完的饽饽。   当他从箱箧里面拿出那块被仔细包了好几层,如石头一样坚硬的不明物时,晏辞盯着那东西沉思了一下,然后让惜容立马把那东西拿去丢掉。   卓少游看着惜容皱着眉把那冻硬了的饽饽拿走,满眼的恋恋不舍。   马车上自带着一个小巧的案几,方寸大小,平时不用就放在座位下面,晏辞递了一包果子给卓少游,不容分说:“一起吃。”   卓少游又嗫嚅着道谢,这才拿了一块儿放到嘴里,眼睛顿时睁大了,不住感叹道:“小生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吃饱喝足再次上路,又顺着官道行了几十里地,晏辞终于在人头上方,看到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城池,不过在这个距离只能隐约看到飞檐斗拱的剪影。   直到马车行的近了,他才发现那赫然是个令人惊讶的庞然大物。   马车左右两边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不少马队,驼队。   那些明显是异族人样貌的商人说着外人听不懂的话互相交谈,其他人操着各色口音,都是走向那座光是城墙便有千丈长的城池。   水路与陆路并行,宽阔的河道穿过城墙外围的护城河,顺着水门流入城墙之内,将城外的江河和城里的水道连接起来,往来的船只顺着开启的水门进进出出。   而在水门之外的码头旁,停靠着数不清的船只,有不少几层高的大船停靠在岸,正从上面走下来不少衣着鲜丽的人。还有些货船停在城外,船工正将货物一一卸下,抬上码头上早已等待着的马车。   等到临了那几丈高的城门,晏辞终于忍不住啧了一声。   直到临近城门脚,他才意识到这真的是一座很大的都城,上面的城楼巍峨凌空,站在下面的人只有仰起头伸长脖子才能看到飞檐的边缘。   而且城门前此时竟是排了几百丈长的队伍,一直排到横架在护城河的桥上。   排队的人穿着各色衣物,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说话声音伴随着马打喷的声音不绝于耳,热闹又噪杂,就是看着架势不知要排到何时去。   “是在查路牒。”阿三说着排到队伍末尾停在一个商队的后面。   晏辞翻出来之前在白檀镇官府登记的路牒,上面写着他和顾笙的名字年龄性别籍贯,以及出镇的时间和进城的目的等等,眼看着这队伍排到自己怕是得到下午,晏辞也就缩回到马车里。   卓少游也翻出自己的路牒,他用手指轻轻抚平上面轻微的折痕,接着抬起头,眼里的兴奋之色难以掩饰:“晏兄。”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轻轻颤抖:“小生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亲自到这胥州城…”   晏辞莞尔,他与这小书生相处不过几天,本来是见他清贫想着顺路捎他一程,并没打算对其探究过多。   奈何对方对自己却是极为感激的样子,还滔滔不绝跟自己讲述了路上的经过。   他说自己本来是跟邻村邻镇几个书生一起出门赶考的,结果路上一个感染了痢疾,一个掉了盘缠,还有一个抄小路而行迟迟没有到约好的目的地,等到最后他只好一个人步行一个多月才到胥州边界,说完还兴奋道:   “一定是小生的毅力感动了上苍,才让小生遇到兄台!”   晏辞干咳一声,被他这炯炯有神的目光搞得有点儿害羞,刻意忽视了他眼底的激动,问道:“你到了胥州,吃穿住行要怎么处理?”   “兄台放心,小生可以在街边卖些字画换些薄银。”   “那在挣到银子之前呢?你身上可还有银两?”   卓少游闻言面露羞赧,小声道:“只有,只有几文...”   唉。   “那这样吧,我再借你二两银子,你暂时用着——”   晏辞见卓少游又要开口,强调道:“——就当我借你的。”   卓少游怔愣地看着他,嘴唇颤动。   晏辞顶着他过于清澈的目光,生怕他拒绝,便道:“你要是不放心,就在你那张欠条上再记上这笔,反正我不急着用,你何时有银子了,再还我便是。”   卓少游这才回过神,立马探身再拜,欣喜道:“晏兄大恩,小生没齿难忘!”   他立马从箱箧里掏出笔,又在欠条上添了几笔。   晏辞看着他认真伏案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   等到马车终于慢慢挪到了城墙根,日头都快落下。   几对卫兵守在城门口,一旁有专门查证路牒的官员守着,几个小吏提前过来接过他们的路牒,按着上面所记一一清点人员马车数量以及所带货物为何。   等到清点完毕,城门口伏案提笔登记的官员看了看下车的晏辞:“所来胥州为何啊?”   晏辞与他一一说了,说自己来投靠亲属。   “亲属?”那官员看了看路牒,又看了看他那两匹漂亮的黑马。   路牒上面大概是没标明投奔何人,于是他又拿起笔:“投靠者何人?”   “秦氏。”   那官员正要往上写,闻言一愣,抬头问道:“哪个秦氏?”   晏辞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收到书信里的内容:“就是,住在南康坊的秦氏。”   他此话一出,那拿笔写字的官员和旁边清点名册的小吏同时愣住了,互相对视了一眼。   然后这拿着笔的官员又皱着眉仔细看了看他的路牒,接着便合上,然后指了指旁边:“既然是秦家的人,以后进出城走那边就可以了。”   晏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正门旁边还开了一道城门,比正中这个矮上一些,同样有卫兵把守,只是门外没有排成长龙的队伍。而且进出人员甚少,半天看不到几个,偶尔才有零星马车经过,也不需要掏出路牒,径直进了去。   什么意思?这是有特权?他白排这么长时间了?   晏辞回过头,那官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过去吧。”   他半信半疑地上了车,阿三驱车正要离开,那官员又皱着眉问道:“你也是来投靠的?”   他这次不是对晏辞,是对旁边的卓少游,卓少游忙说明自己是来参加院试的童生。   官员点了点头:“你不能走那边。”   晏辞道:“他与我是一起的,能不能让他跟我一起过去。”   那官员有点为难地看了看他,卓少游忙道:“晏兄,没事的,前面只有几个人了,我排一会儿就好。”   那官员摇了摇头,在卓少游的路牒上写了行字:“去吧去吧。”   只见他又让小吏从旁边拿出来一个单独放在匣子里的章,在路牒上盖了一个官印,接着递给他们:“以后出城门别在这儿排着了。”   “...”   阿三一声低喝,他们的马车便在周围排队的人好奇和不解的目光中,从旁边那没人排队的城门进去了。   进了城门,顾笙方才好奇地问:“夫君,为什么不需要排队了?”   虽然只是一个小插曲,但晏辞低头看着手里路牒上的官印,微微蹙眉。   他以前在书里倒是知道,有些州府会给城内身份尊贵的贵族或是影响力大的富户单独开一条便捷的通道,不需要路牒可以随意进出。   原先他只是在晏老爷口中知道这秦家在胥州城内势力不小,并不太了解秦家,没想到还未进城,那些查路牒的官员一听说秦氏这两个字,就主动给他们开vip通道。   晏辞合上路牒,既然如今他已经到了胥州,还是要尽快拜访秦家才是。 第146章   晏辞将路牒合上重新收好,拿出先前晏老爷给他的几封文书,仔细看了看。   其中秦家的来信写着等到了胥州便去府上拜会,只是他初来乍到,一路上风尘仆仆,总不好以这幅样子直接去秦家,况且经历几天的舟车劳顿,他们这行人急需要放下行囊好好休整一番。   他拿出另一封房屋契,这是晏老爷年轻的时候在胥州的一处房宅,据他说十几年前胥州的地段便寸土寸金,如今只会更盛,能在胥州有一处房子的人家生活上已经是处于中等水平。   晏辞看了看契书上的地址,在北面的北康坊,古人素来以南为尊,这北康坊与南康坊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确定好目的地,晏辞又问卓少游:“你可有落脚的地方?”   卓少游道,他们这种来参考的童生一般会在院试地点附近有专门给外地学子的便宜屋子住,加上他之前的盘缠和晏辞借他的银两,吃住问题应该就解决了。   晏辞点了点头,决定先将卓少游送过去。   进了城之后,马车便再也行不快了。车窗外面的声音自从进了城门之后便没断过,卓少游和顾笙两人都朝着车窗外看,晏辞也跟着掀起车帘,眼见街边店铺鳞次栉比,足够三辆马车并排行驶的官道上人烟稠密。   白檀镇上唯一挂了“正店”牌匾的饭店在这里遍地都是,低于三层的店几乎看不见。而在白檀镇上几乎没有的金银首饰铺子此时在街边一个挨着一个。   隔着几个店,便能看到路边搭建的高高的望火楼,望火楼旁边有专门供路人休息的亭子,三三两两的行人在亭子里下棋或是听说书人讲书,不时有拍手叫绝声传来。   商贩在街边大声叫卖声,人群中僧侣的低声吟唱,私塾里学子的诵读声,混杂着几条街外高高的楼子里妓女们隐晦的打情骂俏声,形成一种独属于繁闹市井的声音。   顾笙何时见过这等景象,他将车帘掀开一条小缝,拘谨地不敢全部拉开,好奇地朝外观望。   晏辞无奈地笑笑,继续低头看着手上的契书。   忽见卓少游突然指着车窗外面一个方向道:“晏兄,快看!”   晏辞挑开窗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越过街面店铺,在远处重重楼阁之外,烟波浩渺的胥河边上,耸立着一处楼阁,屋顶层层错落,翼角嶙峋。   那楼阁便坐落在江边一处小丘之上,楼阁之下椿萱并茂,呈郁郁葱葱之势。   从下到上一一数来,竟然有九层之高。   晏辞仔细看了那楼几眼,刚开始还以为是哪处寺院的钟楼,但看着又不像,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见卓少游目光粲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楼阁,面上一派向往。   他又回头看了看顾笙,发现顾笙也看着那楼阁,虽然脸上没有卓少游那么激动,但是也是若有所思。   他顿时觉得自己有些浅薄:“...那楼怎么了?”   顾笙闻言一怔,接着笑眯眯:“夫君,我以前听听爹爹说过好多次,胥河河岸有一处很有名的楼阁,叫做‘登云楼’,是天下读书人争相参拜之所,想来就是这个了。”   晏辞依旧一头雾水。   登云楼?   卓少游怔怔地看着那楼,眼底的兴奋之色越加浓重,感叹道:“有朝一日能亲眼得见此楼,小生此生无憾矣。”   晏辞被这两人的反应弄得十分好奇,忍不住问道:“那楼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除了样式漂亮些,风景好些,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   卓少游转了过来,眼睛亮亮的:“晏兄有所不知,那楼原本不叫‘登云楼’。因为其所在地方,隔着胥河对岸便是秀岳峰,它原来的名字叫做‘望岳楼’。”   晏辞合上手上的书册:“所以为什么改名为‘登云楼’了?”   一说到这个,卓少游顿时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讲述起来:“因为当年沈澜以解元之身赴京赶考,正好路过胥州的望岳楼。彼时他刚得了解元,一时兴起上楼远眺,并当场写下了一首诗。”   “登台佳气郁苕峣,云树层层倚碧霄。起我平生怀古意,望中明月满前朝。”   他声情并茂,语调抑扬顿挫地把这首诗背了一遍,完后一声感叹:   “写完这首诗后,他北上赴京,一举夺得当年春闱的会元,同年四月,殿试之上赐进士及第,成了大燕开国以来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从此这楼就成了天下所有读书人慕名之所,并且取了他这诗前两句的首字,改名为‘登云楼’了。”   晏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三元及第,古代所有人读书人渴望的最高荣誉,好比武将之于封狼居胥,文臣之于礼谥文正。   的确够厉害的,不过...   “沈澜是谁?”   此话一出,车厢内两人同时转过头看他。   晏辞看着卓少游惊讶的目光,就连顾笙都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他顿时觉得自己已经不是浅薄了,根本就是无知,于是只能硬着头皮道:“以前没出过镇,不太知道这些...”   卓少游还没开口,顾笙已经忍不住道:“夫君,沈澜就是当朝的丞相啊。”   “沈澜沈楚云。”卓少游念着这个名字,目光炯炯,“他就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目标...我什么时候也能,也能...”   他话音减低,都忘了用“小生”自称。   然而看着远处登云楼的重重楼顶,目中的神采愈发通明,仿佛自己便是故事中身在楼上,挥笔写下传诵天下的名句,而后掷笔入京,金榜题名,一步登上天子堂的少年。   面上意气风发之色,与先前赔不起碗碟钱被店家骂的抬不起头的穷书生判如两人,几乎让人忘了他还是个身穿寒酸衣袍的童生。   离解元,会元,状元以及三元及第还有遥不可及的距离。   晏辞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正要开口鼓励他早日金榜题名,实现抱负。想了想感觉光考状元不够,于是真诚道:“祝你早日考上状元,实现抱负,争取尚公主。”   卓少游本来正注视着登云楼做梦,听到他的后半句,脸一下子红了。   “晏兄,晏兄。”他低下头嗫嚅道,“小生,小生没想过尚公主...”   “...”   ...没想过尚公主,所以是想过考状元?   小书生,你想的挺远啊。 第147章   晏辞要去的北康坊,就在胥州城的东北角,临近北城门的地方。   他送走了卓少游,并且给他留了一个地址后,便让阿三驱车前往此处。   因为先前晏老爷只在胥州待过几年,这处房子便是当时购置临时居住的,规模不大,但是容纳他们几个人倒是绰绰有余,原本是一直租出去的,直到年前为了给他们留地方,这才收了回来。   北康坊的屋子在北大街和东大街交接的坊间,往南便是热闹的集市。   除了主屋和耳房,还有两间厢房,前院有马厩和供下人们居住的后罩房。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房子虽然比不上白檀镇的晏府华丽,但好歹该有的家具都有。就像别人说的那样,胥州这地方寸土寸金,能有个房子已经不错了。   阿三将马车上的货物卸下搬进屋子,屋子明显有段时间没住人了,家具和地面上已经落了一层灰尘。晏辞这次来本来就没带什么人来,正准备几个人一起收拾下屋子,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   晏辞闻声走出,因为之前搬东西的缘故,大门没关,他正看见一个穿着深色的家仆模样的少年站在门口,身后还有一辆朴素的马车,几个穿着同样衣服的仆人站在车前。   他略微惊讶,眼见那小仆身上虽是家仆的服装,但一眼见到便知布料上乘,衣形更是裁剪得当,眼见着竟是比白檀镇某些富贵人家穿的衣服都要好。   那小仆恭敬地站在门外等着,见到晏辞,似乎知道他的身份,上前行礼道:   “公子,小人是秦家的家仆,老夫人听闻公子已经携夫人到了胥州,特命小人立刻来接公子和夫郎去府上,今晚在府上备宴招待二位。”   晏辞暗自忖度:这么快?   看到晏辞略有些惊讶的声色,那仆道:“公子无需惊讶,是先前城门都指挥使看了公子的路牒,才特遣人去府上告知主人公子入城之事。”   晏辞仍有些迟疑:“可是在下一路风尘,尚还没有沐浴更衣,就这样去贸然拜访,恐怕会失礼。”   小厮笑道:“主人家已料到公子的顾虑,并且担心公子初来乍到人手不够,所以遣了几个小奴过来服侍。”   他微微侧身,让身后几个年轻的奴仆鱼贯而入,拿着屋里原有的,或是自行带来的器具,各司其职,不一会儿就将屋子打扫干净。   打扫完屋子后,又将他们带过来的物什按分类摆放整齐,一直到服侍两人着装整齐,方才放下手中的物什,像进来时那样鱼贯而出。   几人全程未置一词,一看便是训练有素。   晏辞怔然地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   他到现在为止对秦家一无所知,也不知秦家对自己的态度如何。   毕竟先前从晏老爷口中得知,原主他娘当时可是不顾父母反对毅然离家的,听说还闹了一场。   原本他还有些忧虑,但是现在看来自己似乎忧虑过早了。   -------------------------------------   秦家的小厮赶着马车在前面带路。   阿三驾车跟在后面,晏辞对胥州城还不是很熟悉,但是窗外这条路不是他们来时的路,这条路沿着最热闹的街市一路向南。沿街两侧都是琳琅满目的商铺,顾笙看着那些铺子前花花绿绿的招子挪不开眼,就连晏辞也是微微吃惊。   街上人来人往呈摩肩接踵之势,沿街随处可见穿着异族服饰的女子随着乐声载歌载舞。   直到路过一条看着极为繁华的街巷,两侧的小楼之中欢声笑语丝竹弹唱声不断。顾笙好奇地朝外面望去,只见街道两边都是被绚丽的灯火点缀的楼阁,五光十色,在夜色下缤纷绚烂。   这条街不算很宽,可是楼的门口停满了马车,人声鼎沸,顾笙的眸子里倒映着漂亮的灯火,看的如痴如醉。   他何时见过这么漂亮的店面,而且那店面每个都有三四层高,每一层都有刷着朱漆的栏杆,更有趣的是,不少穿着鲜艳轻薄的姑娘和哥儿正将身子趴在栏杆上朝下望。   顾笙抬头好奇地看着他们,上面那些哥儿穿的好看极了,额上点着漂亮的花钿,说话也是又软又细,不时发出一串笑声,朝楼下的人大胆地招着手里的帕子。   这样一直经过了几个这样的楼,他终于收回目光,忍不住问道:“夫君,这些楼是做什么的,那些哥儿他们穿的好漂亮。”   其实一进到这里,晏辞生来敏感的鼻子捕捉到了一股扑鼻的香味,这味道使他鼻腔发痒,忍了许久才没打喷嚏。眼见顾笙已经问了,晏辞掀起帘子看着窗外。   楼上面穿着五颜六色的哥儿正朝下看着这俩马车,忽见他探头,仔细看了看,接着便相互接耳私语,咯咯笑了起来。   再然后,一张染着香味的帕子像蝴蝶一样轻飘飘地从上面飘落,擦着晏辞的鼻尖落下去,在车轮下化成一滩香。   晏辞顿时鼻子发痒,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赶紧把头缩回来,目光却落在街边停着的马车上。那些马车各个做工精良考究,一看主人就是非富即贵,拉车的马儿各个毛色锃亮。   就那么随便扫上一眼,晏辞就从中看到好几匹好马,五花金钱骐,白尾胭脂骝...他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眸光一滞。   一个楼门口正安静站着一匹生着银鬃银蹄银尾的马。   配着黑色的皮制马鞍,毛色乌黑,浑身没一根杂毛,唯有四蹄处生了一圈银,在一群毛色各异的名马中也是极为出挑,美的不可方物。   晏辞盯着那匹马,探头问前面的阿三:“阿三哥,你看看那是什么马?”   阿三放慢了马车的速度,仔细盯着那马看了几眼:“你看那马除了蹄子尾巴和鬃毛是白的,其他地方都是黑的,就像是乌云挨上白雪,所以这种马又叫做‘乌云踏雪’,是万里挑一的好马。”   晏辞又看了几眼,忽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口哨声,接着一个慵懒清晰的声音从上方丝竹噪杂处传来:   “好马。”   他抬头看去,只见靠窗的二楼,一个生着桃花眼的公子哥正垂眸看着他的马,还朝他那两匹乌越骊举了举手中的琉璃杯。   晏辞还没来得及回话,结果下一刻那人就被身后几只纤纤玉手给拉了回去,消失在了窗口:   “二爷,你今天不把这些喝完,奴家可不放你走~”   晏辞回身拉上了车帘。   顾笙一直等着他回答,充满求知欲的乌黑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晏辞转头看了看他半是好奇半是迷茫的样子,伸手在他脸上揉了揉:“想要新衣服就要跟你夫君说,这样光看可不行。”   顾笙的小脸被他揉捏了一番都变了形,好不容易握着他的手指把他摁下去:   “我没有要新衣服!”   晏辞捏了捏哥儿的鼻头:“别看了,这里可不是哥儿应该来的地方。”   -------------------------------------   不多时,马车停了。   晏辞透过窗帘的缝隙看了看外面,只见这是一片很安静的坊,跟外面那些繁闹的街市相比,这里就像是现代高档的别墅区。   而他们所停的地方,就像晏家单独坐落在白檀镇一条街一样,面前这座被高高的围墙环绕的府邸坐落在一处小山前,后面那处小山也不知本就在此,还是人为所筑,上面栽满了形态各异的花树。   晏辞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外面便有同样装扮的小厮便上前给他们掀帘子放脚凳。   晏辞先一步下车,顾笙随后,待他站直了,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府邸。   前门石阶两侧放着两只坐莲墩石雕,上面的动物像狮子又不像,看起来倒像是神话中的貔貅。石阶之上,是比晏家至少宽出来两倍的大门,之上悬着一块牌匾,上书秦府二字,黑底金字。   晏辞的目光在那金字上多停了一瞬,古代没有可以调出金色的颜料的矿石,唯一有的就是金子,所以那字极有可能是用金粉涂成。   不等他多想,大门向内开,一位穿着墨青色缕金坠珠绫罗裙的夫人扶着身边丫鬟的手上前,身后跟着几个穿着不错的仆从。   这夫人生得大气明媚,光看外表根本看不出年龄,见到他们便笑道:“我刚才还在屋里等的焦急,接着便听到外面有声音。想来这位便是外甥了,你没见过我,我是你大舅母。”   晏辞知道原主母亲上有一兄一姐,这位想来是他大舅的夫人柳氏,不敢怠慢,正要行礼,柳夫人道:“以后便是一家人,何必行这些虚礼。”   她又转向顾笙,笑着点了点头:“外甥夫郎也是个标志的人儿,这一路车马劳顿怕是累坏了吧?”   顾笙忙与她见礼,虽然顾笙人前怯了些,但是关键时候该有的礼数不会出差错,柳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外甥儿,你快快随我去府中吧,你外祖母自听你们进城便急着见外孙,莫要让她等急了。”   秦老夫人便是秦家家主的母亲,原主母亲的生母。   虽然众人都称她一声老夫人,但实际上不过花甲之年。等到晏辞被引进屋,他看着眼前鬓发乌黑,保养的极为得当,比柳夫人更加雍容大度的夫人,就算说她四十岁也不会有人怀疑。   秦老夫人在两个嬷嬷的搀扶下从椅子上站起身,一见到晏辞:“好孩子,过来让我看看,你就是我那苦命女儿的儿子吗?”   晏辞也不敢懈怠,恭敬拜之,唤了声外祖母,并恭顺解释了自己为何到了城里没有立刻拜访秦家的原因。   秦老夫人拉住他不让他行礼,细细打量着他,不多时泪水先行:“这孩子...眉眼竟是跟鸢儿一模一样!”   她以袖掩面:“当年她爹一气之下不许她回来,这孩子性子打小就倔,这么多年也不知给她娘亲写封信...如今再听到消息竟是已经撒手人寰。”   秦老夫人思女心切,拉着晏辞哭述着,柳夫人忙上前拿起帕子给她拭泪,一旁的顾笙被这气氛打动,眼看着也要哭了出来。   晏辞轻声安慰秦老夫人良久,她这才渐渐从悲伤中缓过来,她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她关照了晏辞几句,又转向顾笙,打量了一番似乎颇为满意的样子,柳夫人道:“先前老夫人还与我担心外甥儿有没有婚配之事,如今看来不仅有婚配,还是个讨喜的主。”   秦老夫人笑着拉着顾笙的手:“也是个好孩子,正巧内院只有臻儿一个哥儿,你来了,没事便陪他说说话。”   她看向晏辞,也许是思念女儿离家多年,虽已不在人世,好在自己这个从没见过的外孙还让她满意,在众人的安慰下情绪也渐渐缓和起来,与晏辞道:   “今日本想把大家都叫回来,让你认识一下,不过这会儿你大舅还在船厂,许是晚些回来。你二姨母不方便过来,等改日我让她回来,你好生见过。”她又转向柳夫人,“英儿呢,在不在府里?”   柳夫人忙道:“老夫人,英儿今日去私塾了,想来快下学了,妾身已经遣人去接他了。”   晏辞之前也打听过了,如今秦家当家的是他母亲的长兄,也就是他大舅。他还有个二姨母,如今已嫁了人,不住在秦府。至于这个英儿,应该就是大舅的儿子。   晏辞原来的世界里除了祖父就没什么亲戚,如今这血缘关系他得仔细理一理才能弄清。一顿思考后,大概就知道有几口亲戚了,略显胸有成竹。   只听老夫人又问:“那小观去哪里了,不是跟他说今日可能有客登门,让他好生在府里待着吗?”   一向得体的柳夫人面露难色:“老夫人,小观性子洒脱,在府里他只听您的,就算妾身想管也...”   秦老夫人叹了口气,埋怨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这府上的当家主母,他不听你的,你不会拿出些气势管教他么。”   不等柳夫人回话,转而对旁边的一个小厮道:“还不快去把他叫回来。”   那小厮忙道:“奴这就去寻二爷回府。”   ...   晏辞眼见那小厮急急忙忙出去了,似乎生怕晚了一步就寻不到人了。   他正琢磨着这位“小观”又是哪门亲戚,却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   那马蹄踏在路面上的声音清脆至极,由远及近传来,在坊间显得格外清晰。   晏辞好奇地朝外望去,只见一匹黑身银马银鬃银蹄的宝马从街的那头纵横而来,快到门口时长嘶一声,在背上人的低喝声中猛地停下,前蹄凌空,随即落下。   随即那马背上的人动作干净利落,潇洒地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扔给一旁候着的仆从。   晏辞微微挑眉,好一个纵马踏花的少年郎。   那出门寻人的小厮一见他顿时长松了一口气,一脸欢喜地迎着他进门来。   等那人大步走来,晏辞看着他,竟然有些眼熟,似乎有少许印象。   他略一思考,想起来这人正是方才来的路上,经过花楼时看见的那个夸他马的公子哥。   这人银冠束发,一身内里衬银缎的墨黑袍服,脚上踏着一双漆黑的长靴,锦袍下摆随着步伐而起落。   这人原本是径直朝门里走来,结果目光却率先在门口那两匹乌越骊身上停了一瞬。   等到进门至正厅,晏辞方才看清他的样子。   这人生着一双比寻常人漂亮太多的桃花眼,他微微扫了一番屋子里的景象,最后才看向晏辞:   “这位兄弟,门口的马是你的?”   “什么马不马的。”   秦老夫人一见到他,立马笑着唤他过来,声音里竟满是宠溺纵容:   “你这小子,都跟你说了今天有客人要来,怎地还跑到外面胡耍?”   那黑衣公子俊眼修眉,眉目间有些许倦怠,眼尾自带一丝恣意风流,五官漂亮不失英挺,气度张扬不失礼数。听着秦老夫人的笑骂,他丝毫没放在心上:   “谁知道人什么时候来,您让小厮差人叫我便是,他们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话毕这才看向晏辞,打量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晏辞觉得他对自己的马的兴趣,应该要比对自己的兴趣高。   晏辞暗自忖度,刚才听老夫人说过大舅有个儿子,眼见这年轻公子年龄相符,想来应该就是他了。   他见这人与自己年龄相仿,一时不好开口,只好站在原地等着秦老夫人告诉他,这人他是该叫表哥还是表弟。   正在思考时,忽然听到那黑衣公子开口:“这位。”   晏辞抬起头。   那年轻公子微微侧头打量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桃花眼里笑意渐浓。   他朝他微微抬起下巴,似乎知道晏辞在想什么一样,笑道:“我可不是你的某位表哥或是表弟。”   晏辞怔愣了一下,只听秦老夫人无奈地叹了一句,拉过这人:“好孩子,你莫要理他。”   她指着他对晏辞笑道:“这是我那不争气的老幺,你娘亲的嫡弟。”   “按辈分的话,你要叫他一声小舅才是。” 第148章   “…”   晏辞喉头哽了一下,勉强把到了嘴边的“表哥”“表弟”给咽了回去。   他吐出一口气,看了看秦老夫人面上和蔼的表情,又了看这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舅”,沉默了几秒,勉强开口:“原来是...小舅...”   只见这人从袖子里拿出来一柄白玉扇骨的折扇,“哗”地一声在身前展开,十分有兴趣地看着他,微笑回应道:“是我啊,大外甥。”   “...”   秦老夫人拉着他介绍道:“他叫秦子观,家里排行第四,所以表字季明。”   “...”晏辞点了下头。   秦老夫人完全没有感受到这其中的微妙气氛,又询问了晏辞的生辰,十分高兴地指了指秦子观道:“这样说来,你比他只小两个月,你俩年龄相仿,正好正好。”   “辞儿他初来乍到,对胥州城还不甚熟悉,你这些日子莫要跑到外边放荡了,好好带你外甥去城里熟悉熟悉。”   秦子观用展开的折扇掩住下半张脸,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晏辞一番,眉眼一弯:“这是自然。”   他随即收了折扇,旋袍在椅子上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您放心好了,外甥嘛,我肯定带他好好熟悉这里的。”   晏辞嘴角一僵,管一个跟自己一样大的人叫舅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尤其是当对方还答应的这么爽快的时候。   秦老夫人交代完毕,又与他说说先前他娘亲在府里的事,大概因为晏辞虽是老夫人的外孙,但到底是个男人,也不知再与他说什么,于是便转向顾笙。   顾笙性情温顺,人又生的干净,虽然是小镇出身的哥儿,气质却是文静和顺,秦老夫人看着他颇喜,问秦子观:“臻儿呢,怎么没过来?让他与外甥夫郎说会儿话。”   秦子观轻轻吹着茶水上浮散的热气:“叫他做什么?”   秦老夫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他是你夫郎,府上来了客人,怎么有不叫他出来见客的道理?”   她回头吩咐了自己身边的丫鬟几句,那丫鬟点头出去了,不多时,门外便传来一串脚步声。   晏辞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色锦服的哥儿,在身旁一个小仆的陪同下走进来。这哥儿身姿清瘦,面上素净,没有施半点儿哥儿用的粉黛,可是鬓发乌黑,眼眸明净,哪怕此时素衣淡妆,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他身上穿了一件稍显宽松的月白色衣袍,整个人明净如月,纤如细柳。   只是他动作却略显迟缓,扶着身旁小仆的胳膊买过门槛走进来,等到了近前,晏辞这才发现他身前小腹处的衣物微微隆起,竟然是有了身孕的。   哥儿在小仆的陪同下走进来,先后与秦老夫人和柳夫人见礼,随后才转向秦子观,低声唤了句“夫君”,秦子观看了他一眼:“有客到了,先前没人知会你吗,怎么现在才来?”   哥儿还没有说话,身旁的小仆先一步开口:“回二爷,二夫郎今日身子不适,只早上吃了碗清粥,来之前又犯了难受,吐了好一阵,听到二爷差人来叫,这才忙穿了衣服过来。”   秦子观那似桃花的一双眼扫过他:“真是辛苦你了。”   秦老夫人急忙招呼身旁的丫鬟服侍哥儿坐下:“臻儿快快坐下。”   “今日就是让你见见三姐家的儿子。我想着这后宅就你一个哥儿,难免有些孤单,正巧辞儿的夫郎与你一般大小,你们两个有机会多说说话。”   柳夫人对顾笙道,这穿着月白衣袍的哥儿便是秦子观的夫郎,秦家的二夫郎,胥州叶家的嫡子,名唤叶臻。   那哥儿怀着身子动作不便,但礼数还是做全了,一举一动都稳重非常,是大家做派。听了秦老夫人的话,转向顾笙朝他温和地笑了笑,见是和自己一样年龄的哥儿,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挂起一丝血色。   顾笙从进门起,面上虽然一直恭顺温和,实际上面对秦老夫人和叶夫人时,到底心里还是很紧张的,生怕有失了礼数的地方。   直到这个叫叶臻的哥儿到来,顾笙心中紧张才缓和不少。   叶臻是那种温柔又体贴的美人,拉着顾笙的手在旁边坐下,温声道:“以后在府上有什么难处与我说便是。”   秦子观一直百无聊赖地转着杯子里的茶沫,似乎根本没听屋子里的人谈话,这会儿突然笑了一声:“与你说有什么用,你好好照顾自己吧,莫要费心费力。”   闻言,叶臻握着顾笙的手一僵,他抿唇垂眸,朝顾笙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秦子观没有看他,转头对旁边的小厮道:“看看后厨炖的参汤好了没有,盛一碗过来。”   小厮应声下去了,不多时一碗冒着热气的鲜汤放在叶臻旁边的案几上,闻到汤有些浓重的味道,叶臻有些不适地蹙了一下眉,下一刻面上便恢复如初,没有动那碗汤,双手交叠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安静地像一个玉雕的美人。   他身边的小厮却是忍不住想说什么,叶臻轻轻摇了摇头,朝秦子观颔首:“多谢夫君。”   晏辞看着那边两个哥儿被两个夫人拉着问东问西,旁边丫鬟小仆站着一圈等着伺候主人。   这初春时节,屋子里的地龙烧的有些旺了,这温度适合女子和哥儿的身子,对他来说实在有些热了,以至于他不时朝外看一眼,只希望出去透透气的好,又不愿失了礼数,只好在屋里坐着。   坐在门口的秦子观依旧把玩着他那柄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折扇,扇坠是一块就算再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来千金难求的羊脂白玉。   他突然收起扇子:“大外甥——”   莫名其妙被点名,晏辞下意识看向他,秦子观站起身,用那扇子指了指门口:“出去走走?”   晏辞正犹豫,秦子观似乎知道他的顾忌:“我们家是商贾,不是什么贵族,没那么多规矩。”说罢率先起身径直走出去,晏辞觉得自己待在这里也说不上话,于是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   他那辆马车已经被安稳地停在院内,一个小厮正牵着秦子观那匹吸睛至极的乌云踏雪到马厩里,秦子观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马,目光又转向两匹乌越骊:“我先前还说怎么没在城里见过这宝马,还以为是我消息不够灵通,原来是第一次进城。”   他说的十分坦诚,晏辞心想他那匹乌云踏雪才是真正意义的宝马,人家都这么说了,自己还是出于礼貌跟他互夸一下吧:“你那匹马也不错。”   秦子观笑了起来:“只是不错?”   晏辞顿了一下:“...万里挑一的名驹。”   “我那匹马当时花了八千两白银加十斛白玉珠从西域最有名的马商手里买下来的,就连知州的儿子都没竞过我,整个胥州,哦不,说不定是整个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匹。”   “…”   “而且他祖上六代都是血统纯正的西域马,之前我骑着他到京城走官路用了两天不到,日行千里,风都追不上。只说他是‘宝马’太单调,应该说他是宝马中的宝马。”   晏辞本来酝酿好的赞美辞被他这一顿自夸卡在喉咙里,最后只好真诚且敬佩地点了下头,憋出两个字:“...厉害。”   秦子观心情不错,真·礼貌与他互夸:“你那两匹拘墨千里也不错。”   晏辞惊讶:“拘墨千里?你是说我那两匹马?它们还有名字?”   秦子观眉头一挑,嘶了一声:“你怎么连自己的马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它叫‘乌越骊’,到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名字。”   “你那两匹马产自乌越国,因为全身漆黑而得名,品种是乌越骊。”秦子观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肩头,解释道。   “不过我们这种好马的人一般讨论的时候,都不会直接叫品种的名字,因为不好听,听着不像有钱人家的马,在外面说出去显示不出主人的财力来。所以啊,得给自家的马起个附庸风雅的名,你那两匹,就叫拘墨千里。”   秦子观看着两匹黑马,琢磨道:“这两匹马虽然跟我的不能比,但要是放在胥州城,也能排进前五十,就用来拉车也太可惜了点...等哪天你牵到赛马场,我叫几个人陪你一起跑跑。这马啊,不跑起来怎么行?”   晏辞心想,他这两匹马自己一靠近就打喷,还想着骑?做梦吧...   两个人站在风里,各自看着各自的马,从马的品种到怎么分辨是否纯血,两人热切地讨论了快一个时辰,正当他们说起胥州城每年的赛马会时,秦老夫人和柳夫人在一众丫鬟仆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还在这儿说马。”秦老夫人瞪了正在兴头上的秦子观一眼,数落道,“你夫郎肚子里怀着你儿子,也不知好好照顾他。”   叶臻在秦老夫人离开后,才在小仆的陪同下出来,见到门口的秦子观,站到他身边。晏辞这才有机会回身去屋子看顾笙,眼见屋子里人都走光了,小夫郎一个人坐在椅子里,额头上已经布满了一层细汗,似乎疲于应对这么多人,人都走后才放松下来。   晏辞上前用袖口帮他擦去额角的汗:“怎么累成这幅样子。”   顾笙抬头看着他,认真解释说:“我怕第一次见母亲家的人,若不认真对待,恐会失了礼数…”   晏辞丝毫不慌张,宽慰道:“夫君在这儿呢,你怕什么?要是有了什么事,你直接喊我不就好了?”   顾笙唇角浮上一抹笑,拉下他的手紧紧握住,低声说:“又不是小孩子...哪能什么事都叫你,况且方才屋子里都是女子和哥儿,说的也都是些男人插不上的话,你进来又能做什么?”   晏辞想了想,这倒也是,尤其刚才他跟秦子观在外面聊马聊的不亦乐乎,秦子观还信誓旦旦答应找人帮他驯马,一定要他骑上乌越骊在胥州城外绕城跑十圈才行。于是两人情谊飙升,一时高兴的都快忘了时辰。   正在这时,叶臻旁边的小仆又走了进来,对顾笙道:“离晚宴还有些时辰,二夫郎让人在小厨房做了些点心,夫郎让我问问顾哥儿,可要过去吃些垫下肚子?”   许是叶臻身上自带着一种令人舒服的气质,顾笙难得这么想去跟一个才认识的人相处,但还是看了看晏辞。   晏辞捏了捏他的手心:“看我做什么?你想去就去。”   顾笙这才放心地站起身,随着那小仆一起走了。   等到两个哥儿一同离去,秦子观从外面进来招呼他:“大外甥,你还坐在那里做什么?”   晏辞对这句大外甥已经忍了许久,这当与其熟络了些,别扭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叫我?“   秦子观听他的话,仔细打量着他:“你怎么没大没小的。”   晏辞不可思议:“没大没小?我?”   “你应该说:‘舅舅,你能不能别这样叫我?’你态度礼貌一些带个称呼,说不定我就答应了。”   晏辞坚定拒绝:“…算了吧,我不想管一个只比我大两个月的人叫舅舅。”   秦子观哈哈大笑:“没办法,辈分在这,不管比你大还是比你小,你都得叫舅舅。”   眼看着晏辞拒绝这个要求,他也收了笑,拿折扇敲了敲晏辞的肩膀:“行了行了,大外甥,不逗你了,以后在胥州城出门报我名号,我罩着你。”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正厅的方向走,秦府的规模足足是晏府的几倍,刚收进来的小奴甚至还会迷路。   等他们快走到正厅门口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华服少年从府门进来,绕过影壁,正往这边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拿着书匣的小厮。   晏辞看着他的衣着心中有数,这少年便不用晏辞多猜了,一定是他大舅的长子,方才秦老夫人说去学堂上学的秦英。   秦子观见到他,眯了眯眼,接着停下脚。   秦英原本正要往正堂走,结果余光一瞥,看到秦子观站在门口,带着一丝不知是好是坏的笑。   他脚步一顿,在原地踌躇了一下,这才不情不愿地往这边走了过来:“...小叔。”   秦子观瞥了他一眼:“回来了?”   秦英站的笔直,不知是不是晏辞的错觉,这少年一副防备地看着秦子观,板着稚气未脱的脸:“嗯。”   秦子观摸着下巴:“今天干什么了?”   “去学堂读书。”   “昨天呢?”   “在家读书。”   “明天呢?”   “...读书。”   “你除了读书不干别的?。”   “...不干。”   秦子观点了点头:“行,去吧。”   秦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不太习惯这么轻易地通过,犹豫了片刻,转身进了屋。   晏辞正看着这段诡异的对话莫名其妙,等到进了门,秦老夫人一见秦英回来,忙让下人去拿些茶水点心来,招呼他在桌边坐下:“听你母亲说你今天在私塾学了一天,肯定累坏了吧?”   秦英依旧坐的端正,摇头正色道:“孙儿谢祖母挂念,只是孙儿年少,正是应该多下功夫学习的时候,若是怕苦怕累,日后如何能有出息。”   一边的叶夫人赶紧上前接过丫鬟手里的点心亲自递上去,看着秦英眼里满是心疼,但是欣慰自豪之意更盛:“这孩子每天读书都要读到夜里,总是这么用功,娘亲像祖母一样心疼你。”   秦英摇头,正色道:“母亲,孩儿不累。”   秦子观在一边看着屋里众人的表情,听完秦英的话后,终于没忍住笑出声。他凑过来低声对晏辞道:“你看他像不像那种书院里的老学究,拿着本书摇头晃脑吱吱呀呀的那种。”   你怎么不说人家孩子从小就爱学习,长大说不定是个栋梁之材...   “小小年纪就这么古板,问他做什么都说是读书,像这种连玩都不会的小屁孩,迟早有一天读书读傻了。”   …   直到晚宴时,晏辞才见到他那位姗姗来迟的大舅,也就是秦家现任的家主秦子诚。   秦子诚人到中年,却留着一把看起来很难打理的美髯,微笑着对与他见礼的晏辞点了点头,气质儒雅温和,不像个商人,倒像个大儒。   他大概是刚从秦家的船厂回来,价值不菲的衣服上隐约有些灰尘。   他温和地问晏辞来胥州后的打算,晏辞只说,父亲留下的家业不敢怠慢,等到明日的时候便去店里看看。   秦老夫人道:“你才刚到这城里,不用那么着急,先让小观带你到城四周到处玩玩,若是真有什么难处直接与外祖母说。”   晏辞表面上礼貌道谢过,虽然他说是过来投奔秦家,但肯定不能真的这样做。   好歹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儿郎,才不会依附他人。   ...   等到晚宴结束时,他才和顾生方才回北康坊,顾笙终于从一堆人的环境里脱离出来,浑身像卸了力一般,回了屋子倒头就往床上躺。   晏辞洗漱推门回来,便看到他那夫郎在被子里,形似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团成一团,等到自己坐到床边,就像只猫一样黏上来。   晏辞托着他的腰把他塞回到被子里,顾笙把头埋在他的腿上,嘟囔着:“夫君,叶臻哥哥,他好温柔啊。”   他抬起身子,伸出手在自己腰腹部比划着,面上带着兴奋的红润:“而且他有小宝宝了,大概下半年就要生了。”   晏辞还没说话,顾笙便伸出胳膊缠了上来。   “夫君。”他双眸水润润的,认真注视着晏辞,许是做过了很多次亲密无间的事,这回他不再像往常那样羞涩。   “我也想要个小宝宝。”他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腰,然后伸手把衣襟撩开,露出雪白莹润的腰腹。   晏辞:“…”   …这是在勾引我吗?   顾笙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抬头,眸子里的温柔缱绻几乎凝成实质溢出来:   “就在这里,放一个小宝宝,好不好?” 第149章   晏辞的心跳加快了。   哥儿的小腹似乎因为刚刚吃饱的原因,凸起一个小小的柔软的弧度,随着细微的呼吸而起伏,他的手心不留一丝痕迹地贴紧他的皮肤。   小宝宝吗?   他无意识低头,目光落尽顾笙的瞳孔中,哥儿的眸子清亮如往昔,脸上的神情比任何美酒都要醉人。   晏辞放缓了声音:“之前不是每次不都害羞的不行,怎么这回不怕了?”   他不禁暗自忖度,难不成是他最近技术渐长?   顾笙自然不知道他夫君在想什么,他今日在秦府后院与叶臻一起时,叶臻与他说起自己腹中的孩子时,唇角嗜着的温和笑意是顾笙很羡慕的。   于是他忍不住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怀里会抱着一个软软的奶香味的小东西,陪伴他成长,教会他说话走路,再听着他奶声奶气地唤自己一声“阿爹”。   他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人,见他没有动作,不高兴地嘟了嘟嘴,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他细细吻着他,见床边的人还站在原地,有点儿不满地往下拉了拉他的领子,嘟囔着:   “你过来。”   晏辞顺着他的力度弯下身子,抬手将顾笙耳边松散下来的一缕发丝拢在耳后:“我以为你今天累了。”   顾笙摇了摇头,他喜欢夫君,很喜欢很喜欢,尤其夫君的身上永远带着淡淡的香味,顾笙知道那是从他的皮肤深处散发出来,干净而清雅,他真的是喜欢极了。   似乎不满意他太过轻柔的动作,惩罚般地咬了咬他的唇角,然后跨坐在他的腰上,双手不老实地钻进他的里衣。   晏辞眼里光芒渐盛,顺势在床上躺下来,握住在自己胸前乱动的手,半支起身子抬眼:“...这么有精神,我还以为你困了。”   顾笙垂头看着他们此时的位置,面上逐渐升温,在某人胸口捣乱的手也停下了。   他动了动脚,脚趾摩挲着身下的干净的床铺,鼻尖也捕捉到丝丝令人舒心的清香味道。   “...我不困。”他哼哼唧唧着。   “可是我累了。”晏辞歪着头道,然后打量着顾笙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   床帐半掩,烛火燃了半晚。   融化的蜡油落满烛台,只剩下一点微弱火苗在昏暗的房间里跳动着。   顾笙咬着唇盯着下面的人,湿润的眼睫上还挂着泪珠,长长的睫羽覆住眸光。   新换的,柔软的床铺,最上面一层是光滑的锦缎,顾笙艰难地用手撑着自己才能勉强坐稳。   晏辞靠在软垫上,看着身上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的哥儿,腰身轻轻往上掂了掂。   细汗濡湿了哥儿额角的软发,顾笙咬着唇从齿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你别…你别动…”   晏辞眯着眼歪头看他:“刚才不是很有精神么?”   “...”   顾笙的脸上滚烫,他急促呼吸着,愤恨地瞪了他一眼。   但是这一眼非常没有威慑力,以至于始作俑者丝毫不受影响,不禁帮他把眼角的泪珠揩去了,还用一只手扶住他的腰:   “坐好了。”   -------------------------------------   虽然城头上的积雪还未消,但是胥州城里已经有了暖意。   这几日,叶臻总会邀请顾笙一起去他的院子里吃了些小点心。   叶臻的院子在秦府的后院,面积不大,但是院子里种满了不同时节开的花。引路的仆人说,这样每到不同时节就会开不同的花,这样一年四季都能欣赏到不同的景色。   叶臻拉着顾笙坐在铺满锦绣软垫的楠木椅上,唤来旁边一直跟着他的哥儿:“茕秋,把先前在云芳斋订购的那批点心拿过来。”   叫茕秋的哥儿应声去了,不多时带回来一盒装在精美木雕盒子里的点心,用瓷碟盛了,错落有致地摆在他们面前的茶案上。   点心被做成各种图案,花朵的形状,每一个大小刚好入口,叫做广寒玉露糕,是胥州最大的点心行云酥斋的佳节特|供品,只会供给胥州城里特定的几家客人,平常人就算有银子也买不到。   糯米制成的外皮入口即化,内里是金黄色的糖渍木樨,咬一小口,饱满的馥郁甜香便充盈于口。   顾笙忍不住多吃了几个,茕秋给他的杯子里注满香气扑鼻的热茶。叶臻则做起一旁的软椅上,拿起一边还未绣完的小衣服。   他看着手里还未做好的小衣服,面上一扫先前在正厅宗众人面前的稳重自持,带着一丝恬静的笑意。   他把绣好的几件小衣服拿给顾笙看,那几件小衣的布料柔软,都是用的上好的锦缎,买下这些布料的人完全不需要自己亲手缝制。   可上面细密的针脚,都是叶臻一针一线,用了十成心血在其上的。   顾笙见他一块桌上的点心也没动,忍不住问道:“叶臻哥哥,你不吃吗?”   虽然他们辈分差了一辈,但是由于年龄相仿,私下里便叫他一声叶臻哥哥。   茕秋又拿了一碗牛乳放在旁边:“顾哥儿不知,我家夫郎害喜害的厉害,这些日子还好了些,前几日吃什么吐什么,人都瘦了一圈。”   叶臻笑着摇了摇头:“哪有你说的这般严重。”   茕秋拿来一个质地精美的软垫垫在他腰后,叶臻素白的手轻轻搭在小腹上,看着担忧的顾笙,安慰道:“没事,我身子先天不足,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不是所有哥儿怀孕都是这样子的。”   茕秋看着叶臻,有些不忿,欲言又止:“夫郎,你害喜这般严重,那日二爷还让人盛了一碗浓汤过来,他难道不知道夫郎现在喝不了这些吗?”   叶臻叹了口气:“茕秋,二爷是个男儿,而且他这些日子不在府里,他怎么知道这些。”   茕秋还想说些什么,叶臻制止了:“好了,虽然你是我的陪嫁哥儿,但我已是夫家的人。你也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以后莫要再说这些话。”   他看了看顾笙,笑了笑:“让你见笑了。”   顾笙赶紧摇头,叶臻用手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小衣,垂眸看着自己已经凸起的腹部,他生的清秀洁白,只是身子过于纤细,怀孕之后害喜严重,让人心疼。   自从那次晚宴之后,顾笙每次收到叶臻的邀请来秦府,叶臻都会拿给他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像艺术品一般的名贵点心。   他吃的时候,叶臻就坐在旁边的小榻上给他未出世的孩子绣小衣服,有时顾笙也会帮他,一来二去便熟络了,叶臻握着他的手:“我在这府上没有什么交好的人,笙儿能时常来看我,陪我说说话,我很高兴。”   顾笙初到胥州,原本便是离开了曾经相熟的朋友,此番正好遇到了叶臻,心里比他还高兴,而且他很喜欢帮他一起缝制那些小衣。   “这几日过得好吗?”叶臻关切地问道,“可有水土不服?我让茕秋准备了些药材,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带着,平时预备着也是好的。”   顾笙腼腆地道谢:“都很好。”   叶臻将手里的绣线剪断,上面一个活灵活现的玉兔捣药的图案,他把绣样拿给顾笙看,顺便问道:   “外甥呢,他怎么样?”   -------------------------------------   “…应该不是这里。”晏辞看着手里破旧的地图,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熟悉的金碧辉煌的楼阁。   这是他几日前去秦府赴宴时偶然路过的那条街巷。   阿三拉住马的缰绳,跳下车。   因为身材过于高大引来了不少目光,他径直走到巷子门口的跛腿老乞丐面前,给他的碗里投了两枚铜板问路。   没过一会儿,他便回来了。   “那张地图太旧了。”他说着指了指面前这条异常繁华的街市,“这里原来是你说的那条街,不过几年前这条街上的铺子都迁到别处了,现在这一片都是花街。”   晏辞皱着眉翻过地图的背面,这还是他从白檀镇一起带过来的,一看上面制图后标的日期:“十年前老地图。”   他把地图顺手扔在马车角落,让阿三调转方向,刚要放下帘子,突然几根雪白的手指堪堪勾住窗沿。   “公子。”两个面上涂的雪白的十五六岁的哥儿把手搭在车窗边上,身着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媚眼如丝看着晏辞,“别急着走呀,要不要进来玩一玩?”   晏辞动作一顿:“不必了,走错了路,这就离开。”   那哥儿见他面上没有恼意,更加放肆,其中一个直接踮起脚把手搭在窗沿上,目光却是越过晏辞打量车里的布置:“什么走错了路,公子就是想进来又怕被熟人看到嘛…放心,奴儿们都懂规矩,一个字都不会乱说~”   晏辞蹙了下眉,那边阿三已经从车座上跳下来,准备撸袖子把人拎走,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车轮声。   那两个哥儿一声轻呼,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立马放开扒着车窗的手,转身前仆后继地朝那刚来的马车涌过去,似乎生怕晚了一步。   不过他们的动作还是慢了一些,因为已经有十多个守在巷子门口的哥儿已经飞奔了过去,还有甚者从楼子里跑出来,那马车一停下,便叽叽喳喳在旁边围了一圈。   那是一辆车壁上以金纹镶饰的极为吸睛的马车,拉车的两匹马膘肥体壮,配着镶着珍珠玛瑙的皮制的缰绳,每走一步,配绳上的银质铃铛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坠着琳琅玉珠的车帘被一柄白玉镂雕牡丹缠枝纹折扇从里面挑了开来,一双生的极好的桃花眼看了过来:“大外甥,知道这城里哪处最好玩,竟然先我一步过来了。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晏辞刚想说自己是走错了,围在马车旁的哥儿们已经凑了过去,噪杂的声音响起一片。   “二爷,你都几日没来楼里了,是不是去其他楼里找别的哥儿啦,奴想您想的紧,想的心肝都疼~”   “二爷,不来也不差人捎句话,奴儿日日盼夜夜盼,你看奴儿脸都瘦了…”   秦子观听罢从马车里伸出手用扇子挑起那哥儿的下颌,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在那哥儿雪白的双腮上点了一下,啧啧道:“还真是瘦了。”   他随意褪下拇指上一个乳白色蟠螭云纹玉雕扳指:“这个拿回去好好补补。”   扳指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像是一颗流星落进惊呼的人群中,那群围在马车前的哥儿纷纷低头去抢那玉扳指:“这是二爷给我的!”“明明是我先抢到的!”   交缠的白玉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玉石撞击声,在这噪杂中显得格外悦耳。   秦子观用白玉扇柄挑起坠着玉珠的车帘,仿佛这场混乱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看着调转方向的马车,问道:“去哪里啊?”   晏辞把目光从哄乱的哥儿身上移过来,他拿起那个被他扔到角落里的地图,指着上面的一个点:“本来想去常秀街。但是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在了。”   他收起地图,又看了看眼前的街市,这时还没到晚上,若是到了夜里只会更加灯火通明。   秦子观听完这个街坊的名字,眉头紧锁,似乎在城里生活这么多年,压根不记得有这么个街市,他用扇子敲了敲车壁:“他说的街你知道吗?”   车夫的声音透过车壁传了过来:“二公子,以前这条街就叫常秀街。不过几年前花街扩张,把常秀街盘了下来,之前的铺子全部搬到别处去了。”   “不在了?”晏辞问,“那先前这条街上的铺子大都搬到哪里去了?”   车夫想了想:“应该大部分都搬到街北依水巷去了。”   晏辞又低头看了看地图,与阿三说:“我们去街北。”   秦子观听完这个名字,皱着眉问:“你去那种穷地方干什么?”   晏辞吸了口气,解释道:“...我家的店可能搬去那边了。”   秦子观打开折扇掩住口,眯着眼打量了下晏辞:“算了吧,大外甥,你自己去可别迷路了。”随即又敲了下车壁,对车夫道,“一会儿你把他送过去。”   这厢外面糟乱声渐息,几个哥儿又凑了过来,这些哥儿大都是十六七的年龄,身段纤细,皮肤细腻,惹人怜爱,抢到扳指的洋洋得意,另外没抢到的嘟着嘴,扒着车窗:   “二爷,这不公平,明明奴们也对你日思夜想,连原来合身的小衣都松了许多,二爷得补偿奴们。”   “你家二爷这不是来了嘛。”秦子观眯着眼睛用折扇点了点哥儿的下唇,白玉上蹭了一抹殷红,“口脂都掉了,你就是这么迎接爷的,还不赶紧回去补上?”   ...   秦家的马夫在安置好马车后,很快就带着他们去了街北。   等离开了身后繁闹的街区,晏辞闻了闻自己身上,似乎还带着脂粉的味道。   “以前那条街都是卖什么的?”   “药材,医馆...不过后来这边紧邻着花街,公子哥们不愿意一边找小倌寻欢,一遍闻着隔壁的中药味,正好当时北坊那边收容了一批流民,整天往医馆跑,所以这条街的医馆香药铺就搬到街北去了。只剩下几个规模大的,有名头的还留在附近。”   那处花街很明显地处距离城中心极近的地段,旁边的商铺也都是各色规模宏大的酒楼,听车夫说,日日夜夜丝竹声不断。   沿着其中一条街一直往外面走去,等出了热闹的花街所在,一直到繁华区与冷清的外区交界的位置,车夫在一条林立着铺子的街巷前停住,指着里面道:“就在这里了。”   晏辞探头看去,这是一条比外面小一些的街道,这边虽然有点远离城中心,但是正好在百姓居住的坊间和闹市交界处,医馆药铺香铺林林总总。   由于胥州城本来人就多,所以这条街并不冷清,更不是秦子观口中的穷地方。街巷不算宽,他们这两马车堪堪能进去,晏辞索性让阿三在街口等着,自己拿着地图走了进去。   白檀镇以制香业为生,但是镇子上人少,大多数都是奋斗一生在镇上养老的老人,经营发展有限。   年前那几个月,晏家在承担了赵家的生意后,已经成了白檀镇最大的香商,承包了附近几个小镇的香料生意,但也只是局限于周边几个小镇。   他之前听晏老爷说过胥州有个主店,年入千两,但是想来晏老爷年老体衰,白檀镇上的事还忙不过来,胥州这边应该是一直交给别人打理。   之前一直是晏方打理这些事,晏辞接手的晚,前几月雪下的大,消息接收的也不灵通,就连店铺搬了家都不知道,   他挨个看着头上的牌匾,其实并不用找多久,他就看到了沉芳堂的牌匾,牌匾有些陈旧了,大概晏老爷离开胥州会白檀镇发展后,就没怎么管这边的生意。   香铺周边也都是写着老字号的林林总总的香铺和药铺。这条街上,放眼看去,香铺和药铺紧邻,挨着香铺就是药铺,门口晾晒的香料与中药在空气里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味道。   晏辞对香味很敏感,对药味也很敏感,索性它们交织在一起的味道不会让他难以忍受。   店面不算小,因为天还亮里面没有点火,几个客人正在柜台前试香,晏辞走进去打量了一番店面,这时一个人迎了上来:“要买什么吗?”   晏辞还没开口,那人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面上略显惊奇地问道:“是晏公子吗?” 第150章   他这一声“晏公子”语气似乎是跟自己很熟悉的样子,以至于晏辞有一种他认得自己的错觉,但是晏辞仔细看了看他,这人一身店里伙计的打扮,他确认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于是问道:   “你认得我?”   那人听了他的话面上微有错愕,这才又仔细又打量了他一番,眉头锁了起来,忙道:“抱歉抱歉,是我认错人了,公子跟,呃,跟我们东家的公子有点像。”   东家的公子?   那伙计见自己认错人了,有些尴尬,但立马调整状态,客气问:“公子需要什么香品吗?”   晏辞没有回他,而是问道:“现在店里是谁在管事?”   “这...”   伙计被他这样一问懵了一下,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惹得客官要找管事。正不知如何回答,就听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是我。客官有什么事?”   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晏辞朝声音来源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人正从二楼楼上走了下来,他步伐稳重,一直走到晏辞面前,微微拱手,声音平和地问:   “我是这里的管事,请问客官有何吩咐,可是店里的伙计怠慢了客官?”   晏辞依旧没有开口,而是暗自打量了他一番,见此人二十多岁,穿着一身墨兰色长衣,袖子挽到肘部,手指上还残留些许香粉,大概刚才在楼上研磨香料。   他的气质平易近人,温和的目光在晏辞的脸上和身上淡紫色的轻裘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忖度着开口:“您是大公子吧?”   这下论到晏辞惊讶了,不过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年轻人解释说:“年前家父写信告知我,说年后东家的公子会来胥州,但是没有说是哪位公子,不知道公子什么时候过来,店里伙计每天都在等着。”   “而先前东家的二公子来过几次店里,店里的伙计们都以为是二公子来,他们没见过您,许是刚才认错了人。”   晏辞稍微一思考,就明白了,怕是那伙计刚才怕是把他认成晏方了。先前晏老爷“中风”的时候,晏家的产业一直是晏方在打理,所以他会到胥州来走动并不奇怪。   虽然晏辞和晏方面容只有那么一点相似,但是由于刚才背着光,身高又差不多,那伙计难免会认错。   至于晏家前段时间发生的那些丑事,许是晏老爷秉持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才没有对外说,所以店里的伙计应该从前没有见过他,但是晏辞却捕捉到了一个字眼:“家父?”   年轻人顿了顿,依旧谦和道:“陈昂正是家父,我是他的儿子,我叫陈长安。”   晏辞这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正是晏家老管家陈昂的儿子,之前离开白檀镇之前,晏老爷给了他一封手写信,上面写着让他胥州找的人和地址,上面的确提到过“陈长安”这个名字。   他掏出之前从白檀镇带出来的信,上面还盖着晏昌的印章,递给陈长安看了看,证明自己的身份。暗自想着,面前这人虽然从没见过自己,但能瞬间猜出来自己的身份,倒也是聪慧。   “你是说以前二公子来过很多次?”   陈长安将袖子规规矩矩放下来,拍了拍袖子上的香粉,端正道:“以前胥州这边的生意一直是二公子在打理,不过年前一段时间他就没来,因为当时雪下的很大,信送不过镇上,所以一直没来得及问二公子的事。”   晏辞打量着店面,布局依旧是他熟悉的布局,继承了祖上留下来的典雅之风,依旧如晏辞之前的印象那般,不像是个香店,倒像是个古玩店。   “陈叔之前跟你说过我要来胥州?”   “年前收到一封信,家父在信里说,年后会有一个公子来店里,要长安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他又转头对刚才说话的伙计道,“我手上沾了香粉,你帮公子拿一下裘吧。”   晏辞看了他一眼,此人行事细腻稳重,倒是和陈叔如出一辙。   “不用。”他笑着对上前的伙计摇了摇头,“我今日来就是来看看,毕竟我以前没来过这边,这次全当是熟悉熟悉位置,不会多待,你们忙自己的就是。”   陈长安于是温声说,要带他参观了一下店里的布局,又与他介绍了一下店里的生意情况。   两人边走边说,晏辞对一件事好奇许久:“我来之前,陈叔与我说店是在常秀街上,可我来的时候去了常秀街那边,不过那里的人说街已经改名了,原先的店铺都已经搬走了?”   陈长安本来一直在前面引路带他去店后面的工坊,闻言脚步一顿,没有转头,声音倒是传了过来:   “大公子是说在常秀街附近的那个店面吧?先前常秀街上的店铺的确全部迁走过一次,不过那个店面的位置在那附近,所以没有搬迁...这里是晏家的另外一个店。”   晏辞眉头一紧,似乎明白了什么,脚步停了下来:“什么意思?”   陈长安转过身,忖度着开口道:“虽然这个店的位置比那一个的位置偏很多,但是毕竟为了东家的病情...”   “东家的病情?”   陈长安看着晏辞脸上愈发迷惑的表情,也开始疑惑起来:“二公子没跟你说吗?之前晏夫人说东家病重,需要大笔银子治病,所以就卖了在常秀街,也就是现在花街附近的店面。”   晏辞眯了眯眼睛,突然觉得这次胥州之行,没之前自己想象的只是单纯来继承家产那般简单。   年前晏老爷被晏方推下楼梯,还被晏夫人灌了许久的慢性毒药,若非陈叔跑去通知他,老爷子这会儿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而在他“中风”那段时间里,镇子上的店铺还是好好营业的,而且晏辞后来还在原来的产业上扩大了不小的规模。而在晏老爷将沉芳堂交给他之前,晏辞压根不知道胥州还有晏家的产业,所以对胥州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试探着问:“可是我听我爹说,这个店至少每年能入千两白银。”   他面色虽然还是平静的,但陈长安显然已经猜到了什么,他有些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就听到对面的少东家声音沉沉:“把我们在胥州的生意一五一十说给我听。”   他们在后院的香室坐了下来,伙计沏了一壶茶就立马转身出去了。   陈长安这才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晏家原本在胥州有两个铺子。   一个在现在的花街附近,那里是整个胥州城最繁华的地段,年入千两不成问题;   另外一个则是在街北依水巷的这个,原本是打算用来开分店的。   陈长安说,年前晏夫人曾经来过一次,她说老爷病的很严重,需要不少银两治病,还拿着签有老爷名字的文书,要求卖了地契,将在花街附近的店面卖了出去,店里的香师也因此被遣散。   “因为东家重病之后,都是二公子看管铺子,年前有一段时间他时常来店里取银子,每次都取很多,而且店里的地契一直是在二公子手里,所以二公子和夫人想要卖店,谁也不敢拦。”   “我也写信给我爹问过东家病情的事,我爹回信说的确是这样,东家已经病了许久。”   “大公子,你要知道,这送信一来一回就要半个月之久,尤其年前胥州到白檀镇的路还因为暴雨冲垮了,路修好后又逢下雪天,所以后来我又写信向我爹求证,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   晏辞额角轻微跳了跳,他稍微回忆了一下年前那段动荡的时光。   如果陈长安没有说谎,大概就是自己回府前的几天。   或者自己在牢里的那几天,晏方和晏夫人因为怕毒害晏老爷的事暴露,就已经动了变卖家产的念头并付诸行动,但因为这分店位置不好,迟迟出不了手。   而之后晏方本来和晏夫人应该也打算变卖镇上家产,可是因为自己提前发现端倪,晏方遭到官府缉拿,所以他们没来得及卖,只能立刻跑路。   但是赵安侨大概有跟余荟儿的死有关的把柄在晏方手里,怕他被官府捉拿后把自己供出去,所以在晏方水里下了能让人疯癫的药物,准备堵上晏方的嘴。   这之后晏方便疯了,一定认为是自己害了他,还跑到自己的小院里要和自己同归于尽。   而晏夫人见自己儿子下落不明,又怕给晏老爷下毒的事被发现,所以便带着卖了胥州店面的银钱和晏府能拿得动的财物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他又想起当时晏老爷交给自己的那些地契文书里的胥州店铺的地契,当时他不知道胥州原来是有两个店面的,所以那张说不定是个假的。   -------------------------------------   “...”   陈长安见面前这个自己还不熟悉的少东家以手扶额,盯着面前的茶盏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种种原因,但是显然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于是叹了口气:   “因为这件事过于重大,我前前后后写了几封信寄出去一直没收到回信,便想派人去问问。”   “然而年前胥州被圣人旨为瑞王的封地,那几日瑞王的车马进城,城中只能进不能出,这之后好不容易允许放行,又赶上雪天...”   晏辞想起年前自己只收到了一封来自胥州的信,就是关于胥州城封禁的那封。   他看了面上有些愧疚的陈长安一眼。   虽然不知他所说真假,但他既然是陈叔的儿子,为人应该还是信得过的,便没有责怪他,而是问:“你方才说,这个铺子原来准备当分店开的,那后来为什么不开了?”   陈长安说,这个店铺所在的街北,因为五六年前这条街被流民聚集,一时成了城中最不受欢迎的穷苦地。   除了医馆和药馆在这里能经营下去,其他店纷纷搬离了,所以这处分店原本晏老爷打算卖出去,但因为迟迟卖不出去,所以一直空着当货仓。   等到晏夫人卖了另外的铺子后,原先店里的香师因为看这边位置太偏,所以大都离开了,只剩几个老人和新招的伙计还在店里。   陈长安说,其实这店根本就是入不敷出,原本胥州的香店就多如牛毛,而且都是同时经营药材,香药,成品合香,有治疗功效的香药丸的老字号铺子。   原本他也跟老东家提议过自家店不能只卖祖上流传下来的香品,但是老东家认为祖上留下来的东西不能试穿,执拗不许经营“不三不四”的香品,这个提议才一直被搁置了。   所以之前在常秀街的店面主营日常焚烧的香品销售,虽然周围竞争的铺子繁多,但好在香品质量上品,又是在繁华地段,所以一年几千两白银足够供给店里伙计的日常花销和进货包装运输以及税收项目。   “事到如今,大公子既然已经接手了东家的生意,那这些事情我也不敢瞒你。”   陈长安说,按照如今铺子里的收入,根本买不到之前所用的品质的香料,若是降低香料品质,香品就会大打折扣,这样一来,客人就会越来越少。   如此恶性循环下去,不到年底,他们这铺子的收支便会极度不平衡,倒灶是迟早的事。   晏辞听完没有说话,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陈长安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开口,只好道:“事到如今,我建议大公子还是回镇上发展镇上的生意更好一些...”   “回镇上?”   晏辞抬起头看向他,陈长安一时语塞。   晏辞面上没有丝毫哀色,而是笑道:“难道我刚从镇上出来半个月,就带着原班人马回去镇上?那岂不是真的成了全镇的笑话?”   陈长安并不知道这个初次见面的少东家的性情,以为他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好用最诚恳的语气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但在我看来,这个铺子到不了年底就会倒灶,这也是我能给大公子的最好建议...”   晏辞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是回去是不可能的,晏老...我爹既然把铺子给了我,我断不会让它毁在我手里。”   陈长安一愣。   他以前听陈昂提起过,这位大公子以前一直不太受老东家待见,而且好几次老东家当着外人面说过对他的不满。虽然不知为什么一向受宠爱的二公子已有许久没来胥州了,也不知道晏家的生意为什么交到了这大公子的手上。   然而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主人家的事最好少打听。   见晏辞面上坚定,根本不像先前父亲所说的那般沉迷醉酒,陈长安略一思索,试探着问:“大公子,那店里的事要不要我写信告诉东家?”   晏辞心想,他既然占着原主这幅身子,自然不可能光占着不干事。而且自己好不容易取得晏老爷的信任,人家愿意把家业给了自己,自己怎么也不能刚到手就毁了吧?   更何况老爷子本来病就刚好,若是知道了胥州这边的情况,不得再次气晕过去。   “不行。”他看了陈长安一眼,“胥州的事,一个字都不许传到镇上去。” 第151章   陈长安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大公子的印象只存在于父亲昔日给他写的信里。   那信中的字里行间虽然没有表现太多对这位大公子的情绪,但陈长安也能感受到对父亲这位大公子其实是有些微词的。   自从几年前父亲随老东家回了白檀镇养老后,晏家在胥州的产业并由他代为管理。   虽然胥州这个地方作为大燕数一数二的繁华之都,每年成百上千的商旅会途径此处。商队需要休息,需要吃饭,需要娱乐,那么客栈,酒楼,妓院就多。   这座城里想要挣钱处处都是机会,来自四方的珍奇异宝会堆满胥州城内每一个集市和商铺。   香铺也是如此。   胥州每年新开的香铺如雨后竹笋,不过每到年关倒灶的香铺更是数不胜数。   自从老东家从胥州离开回去镇上后,陈长安就知道他们东家的经营重心早已不在胥州,也许老东家年轻时在胥州也想开创一番事业,然而胥州的铺子始终没有多少起色,属于饿不死但也发不起来。   若不是因为先前在常秀街的铺子位置很好,就算不怎么费心管理,每年还是有很多客官来店里。   陈长安道,即便那个铺子没有卖出去,每年都在增加的店租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尤其是店里收入不增,而那位二公子和晏夫人经常来胥州的铺子带走大量的银两,所剩下的收入堪堪维持正常运营。   店里原本的众人都很清楚,等再过几年,店铺收入就会连店租都交不起,所以有打算的,早就离开了,剩下的也是写对铺子有感情的老伙计和新来的青涩的毛头小子。   陈长安并不知道为什么老东家没有将产业交给他素来宠爱的二儿子,而是给了这个之前一次也没有来过胥州的大儿子。   但是他仍旧有条不紊地将铺子目前的情况说给他听,也委婉地提出了建议。面前的人听得很认真,甚至还将他所说的几点记了下来。   “我知道了。”晏辞看着纸上的字迹,“这些天店里的事还要你来打理,至于生意上的事,我会想办法。”   至于怎么想办法,当然是得先从调查附近的市场走起。   晏辞站在门口,不时有路人从他们店门口经过,到旁边的药铺抓药,周围的店铺大抵都是凌乱着堆满了中药材的药铺,那些铺子前面架起的药炉里升起苦涩的药味弥漫着整条街。   陈长安说的没错,除了抓药的人,恐怕没有什么人会往这条巷子走。   ...   晏辞回到北康坊,惜容已经烧好了饭菜,布置好桌子。   “今天又去秦府了?”   顾笙点了点头,让流枝把从秦府带回来的东西拿给他看:“外老夫人又让人送了几匹流光锦过来,还说明日让人过来给我们量定衣物。”   他看着低头吃饭的晏辞,顺手把一缕滑落的发丝别在他的耳后:“夫君,老夫人和叶夫人还问你这几天怎么没去府上,要我明天带你一起过去。”   “而且,小舅舅他还差人来找过你几次,不过你都没有在。”   晏辞正吃着饭,被顾笙这个萌萌的叠词呛得差点喷出来,顾笙赶紧站起来给他顺气。   “他找我做什么?”   “小舅舅说,他要带你出去玩。”   晏辞心想,他刚刚才知道自家铺子的窘况,现在哪有心情吃喝玩乐?   这些天他一直在胥州几处最大的香铺观察,见那些个铺子无一不是祖上扎根胥州,发展两三代,到了如今已经形成了从采买原料到出售一整条完整的链条,根本不是学就能学会的。   -------------------------------------   晏辞按照地图看了看原先那间店的位置,位于花街的另一边的街道上,旁边就是东西交错的大道。   日落西山后,夕阳的余晖再也遮掩不住州府之中的万盏灯火,街边商贩摊子上高高挂起的灯笼可以将夜晚照的如同白昼。   晏辞坐在车里盯着那点着灼热火光的街道看了许久,脑子里快速思考着。   不一会儿,街边忽然响起了旋律欢乐的胡乐,人群中有着红发和雪白皮肤的美人跟着音乐飞快地旋转,艳丽裙摆在半空中画成一朵炙热的大丽花,浑身上下的金色首饰随着舞步叮当作响。   在那些装点漂亮华贵的马车路过时,异族美人用不太流畅的异族语言讨赏,听到几声碎银落在地面的清脆响声后,立马笑靥如花地道谢。   怪不得陈长安说以前的那件店即使不费心管理都可以年入千两,这么大的人流量,连路边的乞丐一晚上都能讨要几百文。   他又朝来时的方向看了看,灯火越往那边就越阑珊。   晏辞低头就着花街传来的灯火看着手里的几张纸,陈长安的话还在他脑子里回响。   “原本店里的香师们都是和老东家一样,坚持制作传统香品的,不过自从铺子变卖后,最开始一段时间还有人留下,不过因为年前几个月,收入太差发不起工钱,能走的都走了。”   …   “公子——”   一个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的轻薄的哥儿正动作熟练地扒着窗,手指已经勾上他的衣袖,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的目光让晏辞产生了一种自己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儿肥肉的错觉:   “公子,奴看你许久啦,怎么不进去?”   晏辞思绪被打断,下意识要开口拒绝,却见小哥儿笑嘻嘻地打量着他,然后道:“公子是前几日和秦二爷说过话的公子吧,奴记得你呢。”   晏辞愣了一下,听他这语气似乎很熟悉秦子观...不对,应该说整条街的哥儿都很熟悉他那幺舅。   他还没有开口,忽然旁边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晏公子。”   晏辞闻声看去,只见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面容英朗的少年,面带微笑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秦家那深色的质地上乘的家仆衣服,但是又和之前去晏家接自己进秦府的那个家仆的衣着不同,看着更为精致一些。   一见这人,那扒窗的哥儿连忙放下手,趁着他赶人之前跑掉了。   晏辞探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那秦府小厮上前一步,对他行了一礼:“回公子,小人名唤琳琅,奉二公子的命令,在这里等候晏公子。”他指了指身后热闹的花街,“二公子说,等到晏公子的马车经过的时候,就让小人带公子过去。”   “他怎么知道我会经过这里?”   琳琅笑道:“晏公子有所不知,您身后这条路到了晚上只有向南这处是有灯火的,公子说您一定会走这条路回府。”   来之前,晏老爷便拉下老脸和他这几乎没什么联系的亲家母写信,就是为了晏辞到了胥州以后有个依靠,至少别太快饿死。   秦老夫人或许因为对早已离世的幺女的亏欠,对他和顾笙这两个素未谋面的外孙和外孙夫郎也是很关切,还特地让自己的幺儿带晏辞熟悉一下胥州城。   晏辞没再迟疑,将那纸条折叠好放进袖子里,下车随着这叫琳琅的家仆进了那光怪陆离,满目缤纷的长街。   -------------------------------------   这里是整个胥州城最有名的销金窟。   上一次经过这里时,晏辞在马车里没仔细多看,今日步行进入,他这才发现这条长街是由许多楼子组成的,一个接着一个林列在路的两旁,从头走到尾至少要半个时辰。   从两侧楼里传来的各种丝竹声和哥儿咿咿呀呀唱曲的声音,与男人们的谈笑声恭维声觥筹交错声在半空中碰撞在一起。   胥州百姓对这种声色犬马纵横之所并不太抵触,也可能因为青楼的营生是胥州收入主要来源的一部分,大部分人都是见怪不怪。   琳琅在前面一路,晏辞跟着他,路边两旁的楼子里不时有哥儿朝他投来目光,两个人直到走到长街最高,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座楼前。   这座楼比其他的楼都要高,外面大门之上点缀的金碧辉煌,门两侧上方挂着的琉璃花灯做工更是繁琐精妙。   晏辞脚步一顿,心里本能升起一丝抗拒来。   那边琳琅却没有从正门几个迎客的哥儿之间进去,而是引着他去了后门,进门后顺着一条台阶直接上了三楼。   晏辞默默观察着这座楼的环境,只见这楼跟前面那些充斥着各种欲望的花楼相比,更像是一个被古典艺术品装点的高级会所。   尤其是上了三楼以后,外面嘈杂的笑声捧场声几乎就听不见了,只能听见一阵飘渺的古琴声。   琳琅直接引着晏辞进入三楼最大的一个雅间,甫一推门,一阵异香便迎面而来。   这香味不同于外面的脂粉香和酒香混合的味道,味道清远独特,连一向对香味挑剔的晏辞都舒展了眉头。   他往里看去,这房间并不是如同他想象中的电视剧里的青楼那般,布置的艳丽而张扬。   相反这个房间格外古色古香,镂空的屏风后面放着一张黄花梨雕梅小方桌,上面摆放着一套精巧的琉璃酒具。   一旁还设置着一张黑漆钿花纹香案,一个楼里的哥儿正跪在软垫上认真地打着香纂。   而房间的另一侧,不是墙壁,而是半人多高的悬空雕花栏杆,透过栏杆,可以清楚地将楼里面所有景象收入眼底。   秦子观此时就靠在栏杆旁的椅子上,侧身兴致勃勃地朝下看着。   而他身后还站着一个跟琳琅身高一致,穿着同样衣服,笔挺站立的少年。   琳琅率先过去,在秦子观耳畔低声说了几句,秦子观这才回过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晏辞:“大外甥,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过来。”不等晏辞说话,他抬手招呼道,“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不用这么拘谨。”   谁拘谨了???   晏辞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往他对面的椅子上一坐。   而琳琅则走上前站在他身后,和站在秦子观身后的少年一左一右…   像一对门神。   晏辞刚想开口问他让自己过来做什么,对面的人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下面指了指。   晏辞顺着他的目光朝栏杆往下看去。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整个青楼里面视野最好的一处。   栏杆外面是悬空的,一阵古琴声自下而上传来,青楼最下面的一层,正中间搭着一个台子,此时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哥儿正在上面抚琴。   晏辞虽然看不清下面人的样子,但是这琴音却是直接贯进他的耳朵里。   琴音铮然直上,如滔滔明月,朗朗清霜,余音绕梁三日之流不过乎此。   只听着琴音,让人丝毫无法想象这竟是出自青楼里的哥儿之手。   一曲终了,掌声喝彩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真不愧是花魁,人漂亮不说,这琴弹得可真好!”   “要不怎么说是头牌呢,能听他一曲就算花千两银子我都愿意!”   ...   秦子观轻轻吐出一口气,在铺天盖地的掌声里侧头问道:“好听吗?”   晏辞略一忖度:“玉轸清越,曲韵流金。”   秦子观笑了起来:“大外甥你还挺会说的。”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下方,桃花眼凝视着抱琴谢幕的哥儿:“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真是好曲。”   晏辞闻言微微诧异,忍不住道:“...你跑这里来听曲?”   秦子观还在回味着琴音,随手拿起旁边的青花瓷盏放在唇边:“不然呢,来嫖吗?”   “...”   折扇“哗”地一声响,他指着下面:“胥州最有名的琴师,没有人比他更懂琴曲。虽然你来晚了,但是你运气好,好歹还听了个尾巴。”   他用的不是“花魁”,也不是“乐伎”,而是“琴师”。   晏辞没有回答。   秦子观放下茶盏:“你去依水巷看过了?”   “刚从那边回来。”   “是不是很穷,还很破?”   “…去那边的人是少一些。”   秦子观嗤笑一声:“那条街以北是城里最穷的地方。你要是真有店在那边,我劝你长痛不如短痛,趁早卖了。”   “卖了?”   “现在把铺子转卖出去,至少还可以能付清工钱和店租,不然再过一两个月,你就等着负债吧。”   晏辞盯着他。   “你不信。”秦子观乐了,放下茶盏,随意摆了摆手,那打香纂的哥儿便立马站起身退下,“依水巷那地方没人愿意去,那里的店,一年到头的银钱交完店租就剩下不到一半了。”   “这种铺子你不赶紧卖了,是开了个店,还是供了个爹啊?”   晏辞心想,你说的容易,卖了店以后靠什么吃饭,当你跟班吗?   于是他继续保持沉默。   “大外甥。”秦子观完全不在意他的神情,展开折扇,依旧是懒洋洋的语气,“虽然我们俩才见了两次面,不过我答应了老太太好好照顾你,所以,你放心。”   他在扇子后面朝晏辞眨了眨眼:“舅舅不会亏待你。” 第152章   那抱琴的白衣哥儿在旁边两个小哥的引领下下了台,等到他的身影在楼下消失,秦子观这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楼下的掌声和喝彩声许久才渐渐如潮水般退去,谈笑声又渐渐响起来。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敲门声,琳琅走过去打开雅间的门。   一个哥儿笑意盈盈地问秦二公子还想听什么曲子,秦子观随意说了一个,那哥儿服了服身正要退出去。   秦子观目光扫过晏辞面前盛满酒,一点没动的杯子:“拿些酴醾香露来。”   不一会儿,一个哥儿手里拿着一套酒具走进来。   先将两只拇指大小的琉璃杯安置在两人面前,又拿起盘子中的小刀将一个巴掌大小的奶白色羊脂玉瓶上面的蜡封翘掉,随后将两只琉璃杯注满。   一阵扑鼻的蔷薇花香从杯中升腾而起,几乎掩盖住屋内的熏香。   晏辞讶然地看着被子里晶莹的液体,秦子观两根指头拿起那杯子,放在鼻下一闻,又放了回去,侧头对倒酒的哥儿道:“三佛齐入贡的酴醾露没有了?”   那倒酒的哥儿不知所措,门口等着他的先前点曲儿的哥儿忙进来,看了一眼小玉瓶,忙陪笑道:   “二公子,这是新来的哥儿,不懂规矩。三佛齐今年入贡的酴醾露比往年都少,今年只采了几瓶,都给您留着呢。”   “知道就好,以后别用这等劣货糊弄我。”   两个哥儿忙不迭地将酒具撤下去了,这酴醾香露又叫蔷薇露,是用露水浸渍蔷薇花后加以香蜜炮制的一款昂贵的饮品,相比于酒,更像是一种饮料。   晏辞以前也只是在书里看过,此时看着两个哥儿的背影:“这个和你说的那个有什么区别吗?”   “这个不好喝。”   看着晏辞好奇的眼神,秦子观悠悠道:“酴醾呢,以西域大食国产的气息最为馨香浓烈,做成饮露难以入口,只能做成香露搽在身上。”   “而容州产的味道最为单调,喝之寡淡无味。只有南海三佛齐的酴醾才为上上品,酿出来的香露晶莹剔透,味道更浓,口感更加甜润。”   秦子观轻轻摇着扇子:“他刚才拿的那便是容州本地的,一般人可能闻不出来,但是我能,所以我不喜欢。”   不一会儿,刚才的哥儿又拿来一个被蜡封着的瓶子来,倒出来的香露果然比方才的要澄澈通透,晏辞只消一闻,就知道这个的纯度比刚才的要高很多。   秦子观拿起杯子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晏辞也拿起来,闻之香气扑鼻,入口又甘凉甜口,香气从喉咙浸入肺腑,只消一杯入口,浑身便充盈着蔷薇的芬芳,连呼吸都带着香味。   室内花香扑鼻,宛如初春三月百花盛开之时,楼下咿咿呀呀地声音又起,两个哥儿在台上抱着琵琶唱着小曲,声音宛转清亮,周围叫好声不绝。   晏辞的目光落在旁边徐徐冒着烟气的香纂盘上。   那纂盘径围二寸八分,昼夜各五十刻,是最通常的尺寸,盘中的香纂在高温炙烤下,一截脆弱焦黑的香坠落盘中。   这种香由沉麝龙脑等各种名贵香料制成,合香价格昂贵,非寻常人家所用,点燃时香味甜而不腻,馥而有韵,名为婴香。   晏辞的鼻子在婴香和酴醾香的交错间,得到很大的爽感,耳边听着楼下传来的唱曲声,更是惬意至极。   秦子观今日穿了身比雪还要白的袍子,领口袖口处皆绣着嵌银缠枝纹。   他没有像骑马那天把头发束起来,白袍墨发,一举一动十分随意,瞥了一眼旁边已经放松下来的晏辞:“大外甥,你以前不会没来过这种地方吧?”   晏辞手里的杯盏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没有。”   “那你的生活一定少了很多乐子。”   “...”   晏辞已经习惯了此人会逐渐变得不正经的说辞,决定不接话。   秦子观随着下面唱曲的声音轻声哼着,直到耳边琵琶声渐息,他用折扇点了点身后:“他们两个,你喜欢哪个?”   晏辞冷不防听到这么一个问题,莫名其妙地抬起头。   秦子观用折扇指了指身后两个少年:“琳琅,璇玑。璇玑,琳琅。你要哪个?”   晏辞转过头,这才发现身后一左一右两个少年,长相英挺,相同的身高,一模一样的容貌。   只不过他身后的琳琅面带微笑,神色从容,面如春风还暖。   而秦子观身后的那个,神色冷如冰霜,眉目淡淡,面无表情,乍一看就好像谁欠了他两吊钱。   “这两个家仆在府里从小训练,算是好用的,老太太给了我。她说你来的匆忙,府里只有一个马夫两个哥儿,让我把这两人送一个给你,你先挑吧。”   秦子观的语气淡淡,仿佛讨论的不是人,而身后两人闻之面上没有丝毫不满。不过能被秦子观称为“好用”,又被秦老夫人嘱咐带一个给他,能力想必不会差。   然而晏辞觉得他带来的几个人都够呛养活,只好琢磨着推辞:“我一个人行动惯了,多带一个人也不方便。”   “我不是在帮你,我秦家的亲戚在外行走身边连个称职的随从都没有,被人看了会说我秦家考虑不周。”   “…好吧。”   秦子观回头看了看两人,折扇在两人之间点了点,最后落在自己身后面无表情的璇玑身上:   “那这个就送你吧。”   身后两人立马调换位置,晏辞顿时觉得周围的温度都降低了。   就这样在熏香和花香中,一直到后半夜,秦子观点的最后一首曲子结束了,眼见楼下已经有哥儿走进不同房间,晏辞转头看向秦子观,见后者已经站起身。   楼里的哥儿将几瓶包好的酴醾香露递到琳琅手里。   秦子观指着包好的香露,对旁边的哥儿说:“给他也包一份,记我账上。”   之后在一众哥儿恋恋不舍的挽留声中走出门:“大外甥,改天我再来会你。”   说罢扬长而去。   晏辞站在花街口,浑身上下都弥漫着昂贵的香味,他脑子晕乎乎的,看了看头上的月亮,又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一言不发的璇玑。   他就跟在自己三步远的地方,一步不多一步不少,自己走一步,他就走一步,自己停下,他也停下:“...不用跟我这么近。”   “给我。”璇玑指着他手里拎着的香露。   晏辞顿了一下,后者已经从他手里接过,或者说抢了过去,然后一溜烟地往马车方向走了,速度惊人。   -------------------------------------   北康坊入了夜就安静很多。   这里不似白檀镇,到了晚上便万籁俱寂,外面街市彻夜不息,总会隐隐传来欢闹的声音。   屋里烧着炉火,顾笙点了蜡烛,坐在桌边绣着从秦府带回来的未完成的小孩子的衣服。叶臻不愿意买外面卖的成品,宁可手绣,顾笙便自告奋勇帮他。   此时,流枝守在他的身侧,看着锦缎上图案,顺便帮他递剪刀和针线。就着烛火,流枝张大眼睛看着顾笙手指灵活地穿着线,顾笙抬头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温柔笑道:“想学吗?”   自从几个月前他被晏辞救下来留在府里后,顾笙便将他带在身边,流枝对晏辞有着本能的感恩,所以对顾笙也是很敬慕。   他以前在赵家是被当家妓养大的,刚来时神情举止上皆是怯生生的,除了懂的怎么侍奉人那一套,其他什么都不会。顾笙便让惜容一点点教他,几个月以后才算有了正常哥儿的样子。   流枝身上带着一种柔弱惹人怜惜的气质,就像晏辞说的那样,他在某些方面和顾笙很像。虽然名义上是主仆,其实顾笙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待。   惜容将刚刚烧好的菜放到桌子上,见状也凑了过来,两个哥儿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着顾笙手里的图案,直到外面响起了马车声。   惜容忙站起来去把有些凉了的菜拿去热,流枝则前去开门。   他将门闩拿起来,推开门,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给晏辞让路。   一阵从来没闻过的香味过后,晏辞照例裹着他的轻裘,卷着风中的寒香大步走了进来。流枝正想伸手帮他拿外袍,结果被他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的一个一身黑衣的少年差点撞了个跟头。   流枝脚底一滑差点摔倒,结果被人大力扯着胳膊拽了回来,痛的他轻轻唤了一声,害怕地往旁边躲了躲。   却见扯住他的少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跟在晏辞身后进了屋。   晏辞一身香气还未散,跟诧异的几人介绍了一下,璇玑则像门神一样站在他身后,依旧冷着一张脸。   …   “你吃饭了吗?”   顾笙走上前帮他把腰带解开,换上一套轻软的居家袍,然后抱了抱他的腰,鼻尖贴着他的胸口用力闻了闻:   “夫君你去哪里了,身上好香。”   “...去听曲了。”   顾笙兴奋地问:“什么曲,好听吗?”   晏辞把那两瓶酴醾香露拿了过来,打开盖子,顿时花香味弥漫开来:“尝尝。”   顾笙脸上飘上两抹粉红,他不敢喝的太大口,只浅尝了一口,眼睛更加亮了:“我在叶臻哥哥那里喝过这个...”   “叶臻?”   “叶臻哥哥那里有好多这个花露,他说他害喜吃不下别的,只能稍微喝些这个。”顾笙解释道,“每次我都不敢喝太多,一定很贵吧...”   他有点儿埋怨地看着晏辞:“你以后不要买这么贵的东西了,我们跟叶臻哥哥他们不一样,不要这么花钱。”   眼见顾笙越来越有当家做主的样子,晏辞道:“不是我买的,秦子观请你的,你只管喝就是了,他的人情我来还。”   顾笙由衷地感叹道:“是小舅舅吗,他人真好!”   秦子观好不好晏辞不知道,但是今天在楼里转了一圈,却不是一无所获。 第153章   从白檀镇带来的东西不多,原先沉芳堂里的香品都是很经典的香,带来也没什么意思,晏辞将自己年前几个月,在四时香铺做的几道香带了来。   春宵百媚香自然是不用说,其他的还有那道帮他赢得镇上生意的宣和降真香,还有最为主要的两道香,开元帏中香和鹅梨帐中香。   这几道香品都被他分门别类地放进银制小盒里仔细密封起来,用刀启开盒子边缘的蜡封,里面的香味便散了出来。   ...   次日一早,顾笙从晏辞的怀里醒来时,发现后者正在靠着床柱子,一边把玩着他的头发,一边翻看手里的一本杂记。   他抬头看着晏辞,他身上昨晚没化去的蔷薇香犹在鼻尖,顾笙忽然低头像小猪一样埋头往他身前拱了供,直拱的靠着的人衣衫尽开。   晏辞被他这一顿乱闹,新穿的亵衣都皱了,一只手拎着他的后领把他拎开。   大早上的,他可不想弄得一身汗。   “今日去哪里?”顾笙不依不挠地凑上来抱住他的腰,尖尖的下巴戳着他的胸口。   “去铺子。你今天呢,还去找叶臻吗?”   “叶臻哥哥怀着孕呢,得好好休息,我也不能每天都去打扰他。”   晏辞点了点头,昔日顾笙在白檀镇上还有不少认识的朋友,而到了这里除了惜容和流枝就没什么说的上话的人,叶臻又需要休息。   胥州不是白檀镇,他们刚来不久,除了秦家也不认识什么人,秦家又家大业大,过于频繁叨扰并非好事。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店里吧?”晏辞思量后提议道,“这些天我可能会和陈长安出门,店里没人照顾,你来看店好不好?”   正好店里除了几个老香师,剩下的的几个伙计也都年岁不大,正好也让顾笙学习学习如何照顾生意。   顾笙闻言果然眸光微动,开心地点头:“好,我愿意去。”   两人又厮磨了一番,晏辞方才恋恋不舍地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身,他穿戴整齐,甫一推开门,差点迎面撞上什么物什,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站稳后定睛一看,就看见昨夜带回府的璇玑也不知起来多久了,穿戴整齐抱臂站在门口,黑衣黑发,腰直背挺,再配上面无表情的脸。   好一个高冷...不,面瘫少年郎。   “你怎么起的这么早?”   “练功。”   “?练什么功?”   璇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晏辞也没见他怎么动作,一道白光从腰间闪过,手里多出一柄三尺长的软剑,屈之如钩,纵之有声。   晏辞终于明白秦子观说的“好用”是什么意思了,这面瘫少年竟然还是个练家子。   本来还想找个机会把他赶跑,现在看来还是别赶了,那玩意看起来挺锋利的,万一把自己割了就不好了,不过...   “...这么软好用吗?”   “它也可以变硬。”   璇玑抬起手腕抖了一抖,那软剑剑身一晃,铿然一声,变成一把如紧绷的琴弦般的利刃。   晏辞倒吸了一口气,转身便加快脚步往门边走,后者将软剑缠回腰间,一个箭步上前,如影随形。   晏辞看了看他高冷的面庞,一时分不清他俩到底谁是主谁是仆,犹豫了一番:“其实你也可以在家待着,我不习惯有人跟着我。”   璇玑摇头,执拗道:“二公子让我跟着你。”   “为什么非要跟着我?”   “二公子说怕有人绑你。”   “...绑我?我有什么家当值得绑吗?”他那个快要倒灶的店难不成还有人眼馋?   璇玑听到了这个问题竟然停下脚步,他英朗的眉头微蹙,似乎正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许久似乎想起来了答案,眉头舒展,字字清晰地说:“二公子说,你被绑了不要紧。”   “但是不能被人绑了拿去勒索他。”   “?”   秦子观,我谢谢你。   -------------------------------------   那天之后,晏辞就扮演一个路过进货的外地商人,领着璇玑穿梭在胥州的大小香铺。   阿三人比较务实,致力于干各种寻常人干不了的重活,在身旁一站十分有安全感,而且好养活,唯一的要求是给的钱够他吃饭就行,缺点就是过于醒目,只好在偏僻没人的地方看车。   至于璇玑,和琳琅是一对双生子。   这少年自从被秦子观塞给他后,一天不会与他主动说话,只有晏辞问他的时候,才会点头摇头,必要的时候才会回答,其他时间就沉默地跟着他,像一个高冷且无情的大佬。   他们这几天的确打听到不少消息。   胥州城虽繁荣,但是常驻人口数量是流动人口的二分之一,由于交通便利,往来旅客很多,但是城里的非富即贵的富户大部分集中在南康坊。   南康坊附近的所有店面的装潢成一副普通人不敢进的样子,不少店面规模很大的香铺,堂而皇之地将官府禁卖的香品的名字,公然写在幌子上售卖。   晏辞看着那些嚣张的店面啧啧称奇,这一看就是香铺老板上面有人啊。   那些铺子里卖的香从原料到包装皆是价值不菲,没有什么参考的意义,倒是那日花楼之行后,让晏辞有了一个主意。   ...   “你看这是什么?”   晏辞去店里的时候,店里很空,陈长安正在跟几个伙计交代事情,因为来这边的人都是买药材的,所以他们这些店如同摆设。   陈长安闻声抬头,先是看了一眼晏辞,又看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面无表情的陌生少年,最后才去看他手里的一袋香粉。   陈长安用指腹捻起一丝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这是...婴香?”   他抬起头狐疑道:“少东家拿这香来做什么?”   晏辞跟他把昨天自己在花楼里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我已经打探过那里的方位了,那花街距离我们这里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如果我们能做出这种香来卖给花楼,肯定能把铺子救活。”   “...”   陈长安盯着他手里的香粉许久,抬头问:“倒也并非不是个办法,只不过那些青楼暖阁不是普通人去的地方,而且这香太为贵重,就算我们能做出来,少东家又怎么会保证他们会收?而且——”   “——少东家去花楼了?”   “...”   “我听说那条街上最高的那个楼,只进门就要交二百两银子。”   “...这是重点吗?”   陈长安干咳一声:“不是。”   晏辞睨了他一眼,不理会他脸上可疑的淡色:“与其这样坐着等死,不如试一把。”   陈长安犹豫着问道:“少东家想卖婴香?”要知道婴香这种香只能卖给有钱的客人,寻常人谁会在家点这种香品...   “不是。”晏辞把掏出来早已经准备好的东西,“就这种味道香甜的,带点花香,或者甜香的香品,在花街上最受欢迎。”   陈长安哑然地看着盒子里的香粉,捻起一丝放到鼻下,竟然是他从没闻过的香品,抬头只听晏辞斩钉截铁道:“从此以后,我们就卖帐中香。”   陈长安手一抖,指尖上的香粉簌簌而落,他看着晏辞严肃的神色,不像在开玩笑,酝酿着言辞道:“可是少东家,这帐中香老东家一向是看不上的。”   “不仅是老东家,而且那些有名望的店里大都是和沉芳堂一样,卖的是衙香和印香,极少有卖帐中香的,若是被老东家知道...”   “当然不能告诉他。”晏辞收起盒子,“我问你,你说这人一天花在什么事上的时间最多?”   陈长安叹了口气,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睡觉。”   晏辞点了点头:“我已经打探过了,那些铺子里卖的都是计时用的印香,要不就是配香和焚香,只有日常香品的店里才有帐中香,不过那些帐中香我试了,太过平庸。”   陈长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明明人们睡觉的时间才是最长的,这么重要的时间难道不需要一款好香吗?”   晏辞摆弄着手里的盒子,看着陈长安:“你说,如果我们能把一款最独特的帐中香当成品牌卖出去,卖给花楼也好,卖给百姓也好,是不是独树一帜。”   -------------------------------------   顾笙拿来小凳子踩上去看着货架上的香品。   店里的伙计都不认得他,也没有人上前与他说话,他就带着惜容一起将货架上的香品整理好。   这间铺子的规模虽然比白檀镇上的大许多,但是门面装点上却没有白檀镇那般充实,何况白檀镇的铺子有晏老爷坐镇,又有固定的老香客,所以把门面装点的古典幽致一些,是有好处的。   但是胥州这间店属于有银子赚就行,店里的香品好多都是时下不流行的,也没人去换。几日前,晏辞就叫人把所有这些过时香品撤下来。   架子上不时有灰尘落下来,呛得他一阵咳嗽,惜容忙打来水,沾湿抹布:“少夫郎,还是我来吧。”   顾笙摇了摇头:“不用不用,我来就好。”   他挽起袖子露出小臂,执起沾湿的抹布,踮着脚插着货架上的灰尘,午后透过门框斜斜投入店里的阳光,正好打在白皙的皮肤上,照的那如雪的皮肤晶莹如玉,仿若透明。   他干的起劲儿,细软被汗濡湿黏在额角,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顾笙以为是晏辞回来了,头还没转过去,笑容先绽了出来。   “笙儿表弟?”   顾笙唇角的笑还没来得及收起,眼睛因为吃惊而微微睁大,看向说话的人。   只见门外一个身着鹅黄色长衫的长相俊秀的年轻男人,手里拎着一包药,正驻足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自己。   顾笙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嘴唇颤抖地唤道:“表哥?” 第154章   晏辞看着眼前的银鬃银蹄的黑马。   这匹被秦子观吹上了天的乌云踏雪安静地站着,锋棱瘦骨,神清骨峻。   上次见他还是在花街远远一瞥,如今离近了看,健硕灵动的黑色身躯仿若搽了油一般,四肢强劲有力,墨蓝色的瞳孔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晏辞身后一直用来拉车的两匹乌越骊已经被安上了马鞍,被阿三拽着缰绳十分不情愿地跟了过来。   “你确定要骑?”对方十分不确定地问道。   晏辞看了看一脸倔强的乌越骊,咬了咬牙:“我是他的主人,我还不能骑了不成?难不成就只用来拉车?”   何况他眼馋这马良久,好不容易有机会骑,自然不能放弃。   乌越骊似乎听懂了他的话,鼻孔喷着气,前蹄十分不满地在地上刨了刨。   晏辞正与马大眼瞪小眼,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玉器相撞的清脆响声。   他转过头,只见秦子观一身银色骑装,腰上挂着叮当作响的环佩,大步走到乌云踏雪旁边,动作利索地翻身上马。   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晏辞十分羡慕地抬头看着他。   秦子观拽了拽缰绳,乌云踏雪十分乖顺地顺着力度的方向调转马头。      “他叫什么?”晏辞忍不住问道。   秦子观附身用手顺了顺乌云踏雪银色的梳理整齐的长鬃,随口道:“小黑。”   “...真好。”   晏辞在阿三的帮助下费力爬上马背,衷心夸赞:“通俗易记。”   秦子观笑了一声,在马上直起身,看着远处一望无际的原野。   这天一大早,晏辞就被他叫到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马场,旁边宽大的一排马厩里饲养着几十匹毛色各异,膘肥体壮的名骏,每一匹都有专门的马夫看守。   秦子观说,要带他去围场打猎,顺便给他机会骑骑他那匹犟马。   晏辞低头看了看离脚底不低的地面,心里有些发怵,用手紧紧握着缰绳。   “你不会骑马?”秦子观单手执着缰绳在他面前轻盈地驱马转了一圈,看着他这副架势,不可思议道,“君子六艺,我三姐没找人教你吗?”   晏辞道:“我没见过她。”   秦子观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远处的树林:“那是我们家的围场,里面放养的都是温和的牲畜。”   他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还跟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穿着天蓝色丝绸骑射服的年轻男子骑着一匹白马跑了过来,人还未到跟前,声音先传了过来:“诶呦,你让它自己跑快点行不行,绳子给我——”   只见他不满地从马夫的手里一把夺过缰绳,轻吁一声朝两人的方向冲过来。   “这是叶簇。”秦子观顺便给晏辞介绍了一下,“叶臻他弟弟,荣盛布庄的少东家。”   叶簇骑着那匹马飞快跑了过来,看了晏辞一眼:“新人?”   “他是我三姐的儿子,刚来胥州,老太太让我带他玩。”   叶簇闻言“哦哦”了几声,看着晏辞笑开了:“原来是外甥,幸会幸会。”   “你可别这么叫。”秦子观懒洋洋道,“这大外甥只能我一个人叫,别人叫他要不高兴了。”   你叫我也不是很高兴。   晏辞对这两人的对话莫名其妙,不过他这次来实打实是想学骑马的,于是在阿三的牵着下,驾着乌越骊小跑了几步,璇玑则和琳琅站在一起看着这边。   叶簇问道:“哥,我阿哥身子最近好吗?团柿之前在街上遇到了茕秋,说他最近害喜害的厉害,我阿爹听说了,一直叫我问问。”   秦子观拿起放在马背上的弓箭,弯弓搭箭,瞄准远方的深林,“嗖”的一声破空之向,那支箭顿时消失在众人眼前。   “秦家什么都有,他想吃什么都不缺。”他又抽出一支箭,用指尖摩挲着箭羽,目光依旧看着远方,“而且府医日夜待命,能有什么事。”   叶簇一副放心下来的样子,点了点头:“那就好。”   眼见两人都是一身利落的骑射打扮,两匹名骏在□□更是十分乖顺。   反观晏辞整个人几乎是伏在马背上,才不至于被身下一路小跑,致力于把他甩下来的马给颠下来。   “你就不能听话点,给我点面子吗?”晏辞咬牙切齿在马耳朵旁边低声说着,“我要是摔下来对你有什么好处??”   马儿的耳朵微动,听完他的话,下一刻四蹄蹦跶的更欢了。   晏辞勉强扯着缰绳才不至于被掀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似乎安静了几分,他回头一看,只见那两人都停止了说话,齐齐看着自己。   “哎呀,我说晏兄,你别这么用力,它越不舒服就越不服你。”叶簇比较热心,驱马上前指导。   秦子观则在原地用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着他,似乎对他什么时候从马上滚下了很感兴趣。   晏辞就这么和马生拉硬拽一上午,看着其两人在林子里打了一上午的猎。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秦子观和叶簇两人在家丁的陪伴下出来。   一黑一白两匹马,如同离弦的箭率先从林子里奔出来。   “大外甥。”秦子观一派丰神俊秀,恣意至极,扬手拿着马鞭一指身后家丁肩上抗的山羊,“今天中午请你吃野味。”   晏辞此时正一脸菜色地坐在马厩旁边的棚子里,只觉得自己浑身不适,骨头都要散架了。   胃里翻江倒海不说,大腿根还隐隐作痛。   不会磨破了吧?   他心想。   别再出血了,那也太尴尬了。   “你脸上怎么一股菜色?”   秦子观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一脸探究的意思,接着眯了眯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哦,你是不是磨破了呀?”   晏辞无语,艰难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开,只听得身后秦子观发出一串嘲笑声。   ...   中午的时候,琳琅和璇玑将打的几只野味熟练地剥皮烤了,分给了随猎的家仆。   “...北方雪下的很大。”   叶簇边嚼着肉咽下,边与秦子观聊天:这都快三月了,燕都到现在还在下着大雪。”   “听说那边湖面结冰几尺厚,船只根本无法航行,只能用马车运。再过些时日,雪要是再不停,马车都没法走。”   秦子观端起家仆刚刚倒好的酒浅饮了一口,接着放下酒杯:“现在去运些粮食去燕都,等到再过些日子燕都那边粮食短缺,粮价必定上涨...倒是有利可图。”   “谁说不是,我家老头子一得到信,立马就让人带着大批粮食布匹动身了,那动作快的啊,啧啧...”   秦子观打开折扇,看着远处的平野:“不过还是小心为妙,这种财...就算发了也没什么意思。”   …   胥州往年是没有春天的。   冬季也并不漫长,等冬日过后没几天,天气便要回暖了。   然而今年到了这个时候,从北境刮来的风还是有些刮脸。   晏辞一边嚼着手里烤的有些柴了的肉,一边听着两人说话。   他们两人聊得话题晏辞不太插得上话,好在秦子观偶尔会问他几个他能回答的问题,倒也不酸太尴尬。   一直到了午后,几人方才离开围场。   晏辞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隐隐作痛,怕是磨出泡来了,他来的时候还兴致勃勃骑着马,没想到这么快就负了伤,只能坐着秦子观的马车回了家。   到了家门口,璇玑尽职尽责地过来扶他,被他很坚定地拒绝了,十分有毅力地一瘸一拐地迈进门,门里的流枝听到声音也赶紧出门来想要扶他,被他再次坚定地拒绝了。   “帮我拿点伤药过来。”   晏辞交代完,没有管流枝吃惊的表情,艰难地往屋里走,结果一推开房门,就发现顾笙正坐在床上。   他有些吃惊,还以为顾笙带着惜容去了店里,也不知怎么的竟然回来了。   顾笙听到开门声转过头,一双眼睛眼角有些发红。   “这是怎么了?”晏辞顾不得大腿走路还在痛,赶紧快步过去,“怎么哭了?”   顾笙轻轻吸了吸鼻子,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我,我今天在店里,遇到我表哥了...”   “你表哥?”晏辞一怔,下意识道,“他也住在胥州吗?你们好久没见,你想他了?”   顾笙摇了摇头,踌躇道:“本来今天我在铺子里打扫,正好碰到表哥去药铺抓药。”   晏辞拥了拥他,脑子里却在努力回想:顾笙的表哥,怎么听着有点熟悉,但是说不出哪里熟悉的样子,他好像没见过这人啊,怎么...   忽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   胥州的表哥?   “你表哥,是不是就是之前你爹让你...”他酝酿着语句,试探着问,“让你跟我和离,嫁的那个表哥...”   顾笙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抬起头,又摇了摇头:“表哥他人很好的,他今天见到我,跟我说他不知道之前我爹做的事,不然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既然这样,那你怎么哭了?”   顾笙闻言双手捂面:“表哥他患了重病,郎中说是病入膏肓,活不了多久了。”   他面上一片凄然,眼角都有些发红,抬手揉了揉眼,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晏辞伸手将他的手拉开,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替他仔细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他不知道顾笙所说的这个“表哥”为何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在白檀镇那次和顾绰正面交锋,当时顾绰说要让他们和离,并且要把顾笙嫁给他“青梅竹马”的表哥。   晏辞刚从围场回来,身上筋疲力尽,但也顾不得了浑身酸痛,轻声道:“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顾笙这才把他这表哥的事与晏辞说了。 第155章   他这表哥是顾绰妹妹的儿子。   顾绰的妹妹早些年嫁给了胥州的一个魏姓字画商人为妻,生下了一个儿子叫魏迟,也就是顾笙的表哥。   这个表哥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经常生病,曾经和母亲回白檀镇上住过一段时间。   虽然顾绰嫌弃这个生为哥儿的儿子,但是顾笙的小姑却很喜欢乖巧听话顾笙,甚至经常打趣说长大以后要把和顾家结为亲家。   顾笙小的时候,他的娘亲还没有去世。   那段时间就是这个表哥一直带着他玩,所以两人从小关系就很好。   后来魏迟回了胥州之后,两人还偷偷通过信很长一段时间,不过那些信都被顾绰不容分说地烧掉了。   顾笙把手放在晏辞的掌心,回忆着儿时少有的一段快乐的时光,他不会在晏辞面前隐瞒什么,吸了下鼻子:“爹爹说那些信不能留着,会让未来夫家觉得我不老实,会嫁不出去。”   晏辞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然后呢?”   顾笙摇头:“后来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了。”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魏迟后来娶了胥州本地一个做古董生意家的哥儿,不过没过几年那哥儿便去世了。   再之后的事情晏辞就知道了,原主被赶出家门,过着身无分文的破落日子。   他那岳父趁火打劫,私下里联系了胥州这边想把儿子“卖”过去,后又跑到他们家里给自己下马威。   ...   晏辞沉默着回忆先前的种种,顾笙见他没说话,忙回握他的手:“夫君,你不要怪表哥,他之前不知情的…”   “我不会。”晏辞简洁道,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你夫君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吗?”   顾笙安心地点了点头:“表哥后来一直是自己一个人,直到年前生了病,怎么都不见好,去看了郎中才知道…”   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扑进晏辞怀里。   晏辞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虽然他没见过顾笙这个表哥,但看着顾笙这副伤心模样,也知道他们关系一定很好。   以前关系亲近的亲人可能命不久矣,任谁都会难受。   他的轻声问:“他住在哪里,身边有人照顾吗?”   “我正要跟你说…”   顾笙从他怀里抬起头,眼角微微湿润:“我想去看看他。”   晏辞握了握他的手。   “你想去就去吧。”他宽慰地笑了笑,伸手帮他把一缕乱发拨开。   “别担心,还不知道他的病情到底如何,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顾笙哽咽着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流枝在门口探进头来小心翼翼地道:“公子,伤药拿来了。”   晏辞还没说话,顾笙就已经问道:“伤药?”   他上下仔细打量着晏辞,毫不掩饰的担心:“你哪里受伤了?”   晏辞伸手接过伤药,他总不好告诉他在某个不好说的地方:“小事,我自己来就好。”   顾笙细细看着他,脸上还带着泪痕,语气却是不依不饶:“让我看看。”   晏辞躲开他的手:“别看了,真没什么事。”   顾笙见他外面没有伤痕,奇怪道:“你哪里破了?骑马摔到了?”   晏辞攥着药瓶,一脸尴尬,顾笙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直接伸手去解他的带子。   …   最后顾笙看着那团扔在地上沾了红的雪白绢裤:“都磨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晏辞双手掩面,从耳根到耳尖红了一片。   他不要面子的吗?!   -------------------------------------   拯救沉芳堂的事还在晏辞的计划表上。   自从提出来“帐中香”的计划后,他便和陈长安在店里研究怎么能占领胥州尚未开辟完全的帐中香市场。   陈长安看着香炉里冒出的烟气,这味道好是好,但是他们这店的位置不好,属于酒香也怕巷子深。   无人问津,就算味道再好又怎么样?   “有办法。”   晏辞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最后将纸拎起来抖了抖:“按这个去刻成章,印上百份,派人在胥州各个人多的路口派发。”   陈长安吃惊地看着上面图文并茂的图案:“这是…?”   “广告传单。”   晏辞放下手里的纸:“不仅如此,你看看有没有办法找个戏班子过来,就在巷子门口搭建个戏台子。”   陈长安讶然,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知道少东家的想法了:“…为何要如此破费?”   “当然是把人吸引过来啊。”   陈长安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抬头环顾了一下这装饰的古色古香,到处述说着古典优雅的店面。   他无法想象在自家典雅的店门口搭戏台子的不伦不类的场景,咬牙做最后的挣扎:   “…不行,我爹…还有你爹知道了,肯定不会允许我们这样做。”   而且这也太有损形象了,晏家这么多年低调优雅的风格要被这少东家毁于一旦了。   还在门口搭台子唱戏?!   这要是传到白檀镇,自己不得被老爹手撕?   晏辞似乎听到他的话,也似乎没听到,想了想点头道:“的确不行。”   陈长安暗自松了口气,就听到他再次开口:   “唱戏还是高雅了些,得要再接地气一点儿的节目…嗯,秧歌?”   “…”   “我不同意!”陈长安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道,“你要是真这样做,我就…”   “你就怎么样?”晏辞颇为好奇,“写信告诉你爹?”   陈长安脸涨的通红:“总之不行,我爹让我帮助你管理铺子,不是让你毁了沉芳堂的招牌的。”   卖帐中香已经够匪夷所思了,还要在店门口跳秧歌??救命啊…   晏辞倒也不恼:“那我问你,我们开店是为了什么?”   “这…”陈长安略一思索。   “为了赚钱啊。”晏辞指了指店里那些装饰,用平缓的语气道,“说到底,这些东西之所以会存在,都是为了吸引人,为了让人们进来。”   “可是如今这店的位置偏僻,大家根本看不到。即使进来了,卖的香品还都是平时用不到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东西卖出去?”   陈长安微微蹙眉,低声道:“可是这些都是祖上留下来的东西,你难道要因为一时的奇思妙想,就毁了几代人的心血?”   晏辞摇头:“我不是奇思妙想。”   他走到椅子旁边坐下来:“我以前和你一样,认为只要把香品做到最好,随便放着,就会源源不断卖出去。”   “可惜我没有,而且我吃过亏。”   他到现在都记得自己在四时香铺最开始挣的那十文钱,还没路边的乞丐一天乞讨所得多。   “我也不觉得卖帐中香是件很低俗的事。”   他坦然地看着陈长安:“胥州这么大的都城,只要我们有办法开辟一个渠道,客人会源源不断进来。”   “而且你和我爹他们坚持了这多年,这家店有起色吗?”   “但是我问过我爹,白檀镇上的生意分明很好…”   “不一样。”晏辞摇了摇头,“白檀镇本来就是个小镇,镇上的人大部分都是我们的熟人,想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很容易。”   “但是这里是胥州,我站在路口随便瞄一眼,就能看到几个百年老店。”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的会比他们那些老字号好?只因为你一直闭门坚守吗?”   陈长安说不出话来了。   晏辞道:“我的想法很简单的,我只想赚钱,养我的夫郎,还有我家里的人。”   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小宝宝…   “…”   晏辞晃了晃脑袋,不不不,先不想那么遥远…   他咳了一声,看着沉思的陈长安:“唉,总之啊,市场呢,就像一个不断转动的车轮。”   “如果不想被甩下来,就必须顺着它滚动的方向走。”   …   在晏辞苦口婆心的说服下,陈长安终于下了决心,决定按照他的方法试试。   “不过。”他十分郑重道,“不能让我爹知道。”   晏辞表示没问题:“安心安心,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他制定完计划后,说干就干,他负责确定好帐中香的品类,陈长安则拿着他做的那份传单去刻板印刷。   店里其他伙计也被安排去干了其他活,店铺暂时闭门整改,除了几个老香师指着他俩的鼻子气的说不出话,其他的倒还好。   还有一件事晏辞不得不注意。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顾笙会带着惜容去他那表哥家看望。   晏辞则带着店里众人忙着“复兴大业”,以至于他没什么时间去思考秦家那边。   有时琳琅会被秦子观派来让他过去,晏辞这几日都是以店铺兹事繁忙为由,委婉拒绝。   于是,秦子观不高兴了。   琳琅眼角含笑,面上一片春风,说出的话丝毫不留情面:“二公子的命令,小人不敢不从,还请公子莫要为难小人。”   他微笑道:“而且二公子非常不喜欢被人拒绝,您已经拒绝了他两次,这还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二公子已经很不开心了。”   他十分贴心地提示道:“二公子还让我给您带话。他说事不过三,您这次要是还不去,他就让您回来后再也见不到您这破店。”   他吐字清晰,字正腔圆,不仅一字不差地模仿秦子观说话,还把“破店”两个字加重了音节。   晏辞头发散乱,一脸菜色,黑线挂脸。   他非常有理由怀疑,秦子观这厮是玩遍了胥州之后实在无聊,对他这个以前没见过的大外甥十分感兴趣。   而且此人十分热衷于当别人的“舅舅”。   这些时日秦家人,尤其是秦老夫人和叶臻对他和顾笙十分不错。   虽然晏辞不了解他这母家,但是秦家在胥州的势力不必明说,也是可见一斑。   来这不过短短几日,晏辞就已经见识到了秦子观那几十匹养在马场的名骏,还有秦家的画地自圈的私人围场。   晏辞心想,自己一个眼看就要变成“负二代”的,能和他一个货真价实满星满级的二代比吗?   他瞥了一眼他腰上和璇玑一模一样的软剑,问身后的璇玑:“如果我拒绝,你肯定不会站在我这边吧?”   璇玑这几日在他府上待的不错,虽然伙食肯定比不上秦府,但是毕竟人少事少,看他微微有些光亮的腮,虽然面上依旧面瘫,但想必每日心情甚好。   然而此人此时却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朗声道:“当然不会。”   为表对秦二公子的衷心,还抽出了腰间软剑。   眼看这兄弟二人有想要把他押过去的势头,晏辞赶紧妥协。   岂有此理!   白对这小面瘫这么好了。 第156章   胥州城南边有一座小山。   山形秀丽,如同一颗天降灵石落入胥州城,名字叫做灵璧山。   其上奇花异草繁多,蓊郁苍翠,枝柯扶疏。   每到夏秋之际,山上便会呈现一片姹紫嫣红之色,落英顺着山顶的溪流一路流淌至胥州的水路,引得众人驻足观看。   晏辞之前几次来秦府,都是在前面的会客厅。   然而这次刚进门,几个家仆救抬来一顶软轿。   也不知走了多久,轿子方才停下。   他出了轿子,抬头边看到面前这座漂亮的小丘。   小丘山脚前建了几处院落,与前面的主院相距有一段距离。   等到被琳琅引进院门,晏辞方才发现院子里栽满梅树,一股梅香溢满整个小院。   等到晏辞进了院子,琳琅在他身后关紧院门。   秦子观此时一袭白衣,正站在屋子的前面,闻声却也没有回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晏辞看了看他面前那落了锁的小屋。   他从前倒是听闻古代大户人家会将自家小姐的闺房放在整个府邸的最后面,靠着后花园的地方,以免有外人拜访惊扰到女眷。   于是略一忖度:“…这里是我娘以前的闺房?”   秦子观颇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用那把不离身的折扇指了指落着锁的屋门:   “这屋子我记事的时候就是锁着的。我爹不让人靠近这里,只要有家仆靠近,就会被立刻逐出秦府。”   “你知道为什么吗?”   晏辞默默道:“因为她没有听从父母之命,嫁了一个他们不认可的人。”   秦子观闻言一怔,终于认真地打量了晏辞一番:“我倒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他用折扇敲了敲锁着的屋门:   “这屋子已经锁了快二十年了。以前我爹在世的时候,家里谁也不敢提我三姐的名字,不过我倒是看到我娘偷偷哭了很多次。”   他微笑着看着晏辞:“所以如果我爹还在的话,你肯定一步也进不了秦府的门。”   这还用说吗…   晏辞越来越不明白他的意思了,谨慎地思考了一下:“所以呢?”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秦子观摇着扇子:“其实呢,我挺敬佩我三姐的,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敬佩她?”晏辞问道,“为什么?”   “一介女流,能有和心上人私奔并且承担后果的勇气。不管她之后的结果如何,都是值得敬佩的。”   晏辞默然。   秦子观没有理会他的沉默,用扇子指着门,问道:“想不想进去看看?”   晏辞看了看那厚实的大锁,又看了看身后合上的院门,看着不会有人来给他们送钥匙:“你有钥匙?”   “没有。”秦子观干脆地说,“我爹早就命人把钥匙融了。”   “那怎么进去?”   只见他收起折扇,从怀里取出两条铜丝来,在晏辞惊愕的目光里,伸进铜锁捅了几下,那锁“咔哒”一声打开了。   “你还会这个?!”   秦子观直起身,语气里有些许不知从何处来的自豪:“以前跟一个小贼学的。”   “小贼?”   “那小贼在街上偷我的东西,被我逮住了。他说只要我放了他,就把这开锁的本事教给我。”   “那后来你把他放了?”   “没有。我学会以后就把他送官了。”   他推开老旧的门,“吱呀”一声响后,厚重的灰尘迎面而来,两人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等到尘埃落定,晏辞方才小心迈过门槛。   屋子里并没有他想象的华丽,甚至相比秦府前院那些装潢华丽精致的摆设,这里有些过于简陋。   唯一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大家闺秀房间的,是一旁落满灰尘,却摆满了书的书架。   晏辞怔然上前,目光掠过上面书脊上被灰尘覆盖的有些模糊的字迹。   上面不是寻常女子读的《女训》《女戒》,而是各种游记,还有《论语》《左传》…   他随意抽出一本,小心地擦掉上面的灰尘,翻开来看,见书页的空白处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着各种见解。   晏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没有见过原主的母亲,甚至自己占着这副躯体,内里都已不是她儿子的魂魄。   他沉默着将手里的书放到书架上,他转过头,看见秦子观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晏辞沉默了一下:“…我没见过她。”   “她。”他手指在半空中划过那些书,像是划过她少女时的光阴,“而且,我不记得她了。”   那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女子,就像他从来没见过的母亲一样,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的记忆里。   “没关系。”秦子观看着晏辞面上的神情,耸了下肩,“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来看看。”   他这话依旧是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的,晏辞却笑了下:“谢谢你。”   “…”   秦子观展开扇子:“我三姐,她是个很有勇气的人。”   他看着晏辞,忽然问道:“如果你是她,你会怎么做?”   晏辞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是她?”   “如果你被双亲,或是家族逼着娶了一个你根本不喜欢的,甚至和他在一起根本没有任何话说的人,你会怎么做?”   他这番话令晏辞忽然就想起了穿来之前的那些记忆。   “…”   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知道问什么会被问这样一个问题。   然而秦子观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似乎很希望他说出一个答案来。   晏辞有点儿头大,揉了揉眉心:“大概,会尽好我的责任吧。”   秦子观“哦”了一声,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你会说些别的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是无辜的。”   晏辞沉吟了一下,说了个中肯的回答:“就算心里有怨怼,也不应该发泄在对方身上,这对他不公平。”   闻言,秦子观盯着他看了一眼,随后收回目光:“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   灵璧山原本只是胥州一道名景。   直到十几年前秦家的园林扩建,将灵璧山圈进了自家的后花园,还从南边一座古刹移来了一颗百年梧桐栽在山顶,有招凰引凤之意。   秦家老太爷生前原本想在山上修筑一个二十四尺高的白玉佛像,来庇佑秦家的子孙后代。奈何白玉易碎,耗费庞大的人力依旧无法成功,只能作罢。   于是原本选来做佛堂的址上便修剪了一座六层高的小阁。   丫鬟用香钳夹着一块被制成月季形状的小巧的银霜炭,放进铺好香灰的外饰宝蓝色缠枝纹的菱花式手炉里,小心地将香灰掩住香炭,之后将其盖上盖子递给晏辞。   晏辞接过手炉,怀里暖意渐浓。   一条通体漆黑,体态修长的半人高的细犬叼着一颗镂空的空心铜球,步伐轻快地跑了过来。   它将铜球放到秦子观的手里,摇着尾巴,吐着满是口水的舌头,十分期待地看着他。   秦子观接过那颗沾满口水的铜球,朝着远处的平地一抛,黑犬欢快地“嗷呜”一声,立马如一支离弦的箭,化作一道黑影奔了过去。   他接过琳琅手里的帕子,仔细地擦了擦手指,抬头看向晏辞:“听璇玑说,你鼻子很好使?”   晏辞抱着手炉窝在软椅里,回头看了面无表情的璇玑一眼,又转回头不明所以地看向秦子观。   秦子观把丝绢扔回丫鬟手中的银盘子里,指了指晏辞手里的香炉:“你能闻出里面有几种香?”   晏辞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手炉,伸手正要打开,一颗小核桃砸到他的手背上。   他抬头:“干嘛?”   “不许打开。光凭鼻子,能不能闻出来?”   晏辞无语,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这种香炭是用炭粉混合着十几种磨成粉的,名贵的香料制成的香炭。   一烧即燃,放进手炉里不仅可以暖手,而且香味会随着热度的扩散而升腾。   他轻轻吸了口气。   “沉香,麝香,乳香,安息…”他蹙着眉凝神思索了一番,顿了顿,“还有龙涎。”   他面上无比平静,内心里却暗暗咋舌。   这龙涎香不是进供给宫里的吗,竟然能在这里闻到?   秦子观看了琳琅一眼,琳琅看了一眼手中的册子,略显惊讶地看了晏辞一眼,点了点头。   秦子观坐直了身子,抚掌道:“好好好,不愧是我外甥,我就知道你天赋异禀。”   晏辞在心里冷笑:“说正事。你要我这里又想干什么?”   秦子观一脸无辜:“什么干嘛,没有事我就不能找你了?你我舅甥二人一起赏景不好吗?”   他指着灵璧山:“这可是寻常人想看也看不到的美景。”   晏辞暗自翻了个白眼。   这时那条细犬又叼着球欢快地跑了过来,跑到晏辞身侧,把球放到他的腿上,摇着尾巴看着他。   晏辞看了看那沾满口水的球,拿起来朝远处用力一扔,狗子立马高兴地冲了过去。   “快说。”晏辞靠在软垫上,“我店里还有事呢。”   虽然先前琳琅传话给他的时候,说秦子观很不高兴。   但现在看对面的人吃着丫鬟递来的核桃仁的美滋滋的样子,八成是在唬自己。   “大外甥。”秦子观咽下嘴里的核桃,“这段时间我对你怎么样?”   晏辞点头:“很好。”   到了胥州以后,秦子观虽然带他玩了不少他玩不起的东西,但好歹也算长了见识。   何况今日还带他看了原主母亲以前的闺房。   秦子观闻言,笑眯眯地看着他:“大外甥,虽然我之前没见过你,但我一直觉得我们会相处的不错。”   晏辞干咳了一声,只听他道:   “所以最近我遇到麻烦了,让你帮我一个忙,你一定不会拒绝吧?” 第157章   晏辞一脸莫名其妙,实在不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香师,还经营着一个快要倒灶的铺子,能帮他这大少爷什么忙?   那条漂亮的细犬把球叼过来几次,见主人在跟人说话,也不陪它玩,此时正在楼前的空地上自己跟自己玩着球。   秦子观朝它招呼道:“旺财,过来!”   正在玩球的细犬瞬间竖起耳朵,立马低头叼着球快活地跑了回来。   然后把球放到秦子观的脚下,坐在他脚旁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眼巴巴地看着他。   晏辞看着这条身形修长,姿态优雅,神似哮天犬的细犬,忍不住问道:“你起名从来都这么接地气吗?”   秦子观亲昵地揉着旺财的头,旺财则兴奋地伸出舌头想舔他的脸,被他躲开了:“之前本来起名叫‘点墨’‘昀青’,不过每次叫它都没反应。”   他捻了块点心塞到旺财嘴里:“只有旺财这个名字它能听懂,它就喜欢这个名字,是不是旺财?”   旺财听到主人喊自己的名字,兴奋用前腿搭着椅子,孜孜不倦地伸长脖子想去舔他。   晏辞挑了挑眉:“你还没说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秦子观一边拿起那些价值不菲的点心喂给旺财,一边对琳琅道:“拿出来。”   琳琅闻言立马上前,将一张绯色的纸张放在晏辞面前的案几上。   晏辞伸出手拿起来,发现那是一张做工精致的花笺,甫一拿起来,鼻尖就捕捉到一缕淡淡的幽香。他的指尖摩挲着花笺的边缘,略有些磨砂的感觉,上面竟然是镀了一层金粉。   晏辞打开来,正封上面用漂亮端正的字体写着“琼花宴”三个字。   原来是一封请柬。   “胥州每年花朝节前都会举办一场宴会。”琳琅站在他身旁,详细与他介绍了一番。   晏辞听完明白了。   这琼花会,是由胥州每年临到花朝节时举办的一场宴会,会邀请胥州最有名望的家族的子女,大概就是用来促进彼此的关系。   宴会上会有各个家族的年轻公子小姐哥儿过去参加,若是宴会上有人彼此看对眼了,就会回家让人打听对方有无婚配,为人如何,再择个良日派人去商议婚嫁,说是一场变相的相亲会也可以。   这宴会开始之前,会由举办的人选出一个“命题”,众人需要围绕这个命题来显示自己的学识,这命题每一年都不一样,有时候是“吟诗”,有时候是“点茶”,有时候是“赏花”。   宴会上的公子哥一般都会使出浑身解数来表现自己,一来是为了博得宴会上佳人们的青睐;   二来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各个从小地位尊贵,学的东西吃的东西都不是普通人能接触的,各个心气傲得很,自然谁都不愿意在各个家族面前给自己家族丢脸。   好巧不巧,今年的命题就是“香道”。   晏辞看了两遍请柬,然后合上,有点儿古怪地看着逗狗子的秦子观:   “...你不是成亲了吗?”   “我又不是去勾搭姑娘和哥儿的。”秦子观把旺财锲而不舍的毛茸茸脑袋按下去,“本来我也不想去的,奈何这请柬每年都送过来。”   “我大哥和秦英那小毛孩肯定去不了,若是每次都不去,难免会让人觉得我秦家怯场,我倒是不介意,可我家老太太就不一定了...”   “你看看这府里,除了我谁还能去?”   晏辞有点儿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但是又说不出来问题在哪里。   秦子观看着他怀疑的眼神,十分坦荡地任由他看:“那什么,前两次的吟诗,插花,算上今年的香道,我都是一窍不通。”   “可是我秦家好歹在胥州算有头有脸的。这次的香宴,总不好再上去丢人现眼。”   “大外甥,虽然你不姓秦,但怎么说也是秦家的亲戚。舅舅待你不薄吧,你忍心不帮我?”   -------------------------------------   “要回去吗?”   璇玑坐在车前的位置,歪着头朝车厢里面问道。   晏辞微微挑开车帘,看着路上车水马龙,路边林立的店铺,来来往往挑着货物叫卖的货郎,还有在铺子里与店家砍价的客人,仿若一副生动的画卷,呈现出一派繁盛之景。   从南康坊出来后,一路向北,店铺渐疏,行人也少了很多。   两厢对比实在关于明显,以至于晏辞心里徒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没落来。   他这次本来便是被秦子观从铺子里临时抓过来的,如今回去也是坐的秦家的马车。   眼见已经到了午时,于是便让车夫赶着马车往北康坊方向去了。   临了饭点,各家各户房顶上的炊烟便升起来了,饭菜的香味卷在一起,勾起了人的食欲。   还没推开门,就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阿三今日没有出门,此时正在院子里拿着斧头利索地把一根木材劈成几份。   后院隐约传来阵阵饭香,流枝将炒好旳菜装入盘子里,端过来放在桌上,走到院子里招呼几人吃饭。   他看到晏辞,有点儿局促地叫了声“公子”。   他与晏辞说话向来怯怯的,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初次见面那有些尴尬的场景。   总之虽然后来惜容教了他基本行事礼仪后,他每次看到晏辞依旧会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什么。   虽然之前在白檀镇,晏府的规矩颇多。   但到了这里,家里总共他们六个人,晏辞又不是会遵守这些高门大户规矩的人,于是吃饭的时候,从来都是几人坐一桌。   他方才拿起筷子吃了两口,目光投向院门口,随口问道:“顾笙和惜容还在店里吗?怎么不回来吃饭?”   流枝和阿三对视了一眼,阿三选择闷头干饭,流枝有些犹豫地看了晏辞一眼。   晏辞看了看他们两个的表情,觉得有点好笑:“怎么了?”   流枝放下刚拿来的筷子,犹豫着道:“今天早上魏家的人传信,说他们家主人又发病了。”   “少夫郎心急,就带着惜容哥哥过去了蕴墨街...让奴留在家里煮饭,说是怕大公子和璇玑回来没饭吃。”   惜容比流枝长几岁,是从小卖到晏府的,无依无靠,做事也沉稳靠谱一些,顾笙带他出去的次数多一些。   自从顾笙知道他的表哥也在城里,却身患绝症,眼看命不久矣,就时常带着惜容去看他。   他这表哥晏辞虽然没见过,但毕竟是顾笙除了顾绰在世上的唯一亲人,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晏辞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他家主人发病了,怎么不直接去找郎中?”   流枝有点紧张地摇了摇头。   …   这蕴墨街是在胥州城内,也算一条有些名头的街。   街口有一口四方塘。   传说沈相当年赶考途中曾在这里洗过笔,因此这条街也成了一处景点。   简单来说,就是一条卖文房四宝和古玩字画的街道,隔着一道墙的另一边,就是密集坐落的私塾和学院,这里向来是城里参加科考的读书人和舞文弄墨的人最常去的地方。   因为文人墨客去的多了,所以得了“蕴墨”这一美称。   …   晏辞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站起身。   “璇玑。”他道。   正在吃饭的璇玑闻言放下碗筷,抬起头看向他。   “准备点礼品,下午跟我去趟蕴墨街。” 第158章   晏辞站在蕴墨街口,看着那口大名鼎鼎的四方塘。   就是一个方寸大小的井,非常形势地用青石栏杆围了起来。   只留下一侧开口,给人们打水用。   而此时井边围了一群人,有男有女又老又少,手里拿着木桶,木盆等各种家伙事,派了长长的一条队,等着取水。   “我隔壁老王的儿子就是喝了这井里的水,一晚上把书本倒背了一遍,一个字都不差的!”   “你说那老王儿子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人都搬走了多少年了你还在这儿说。”   “他婶子,喝了这井水真的能让人变聪明吗?”   “嗐,谁知道呢,大家都这么说,说不定真有用。正好我多带了一个桶,你也给你家儿子打点儿回去。”   ...   蕴墨街的店面都是铺子紧邻住宅,一般店主人早上醒来就去隔壁开店,到了晚上打烊后,绕过一面墙就是床。   一走进这条街,晏辞就觉出来这间店面和外面的不同来。   与外面不同的是,这里来来往往的净是些读书人,那些带着儒巾的人穿梭这其中,有的牵着小驴,有的身后跟着书童,有的便是独自一人。   他们手里拿着刚刚选购香墨宣纸,还有许多书肆排列路边,进进出出的人们欢颜笑语,讨论着某某大儒刚上架的新书。   伴随着隔壁私塾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俨然一派书香之气。   由于不知道顾笙那表哥家在何处,晏辞便让璇玑去打听,自己在原地等他。   晏辞等着的时候,见各式各样的书画铺子林立两旁,店门口挂着店家认为最能吸引客人的画作或是墨宝。   “好地方啊。”   晏辞往前走几步,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目光顺着那些挂在外面的字画一一扫过,遇到好的便站住观赏一番。   路过的人只见这人走走停停,观摩着两边店铺门口挂的字画,有时候还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   “这幅百论行楷,虽然字迹宽博方正整,但是行笔过于跌宕,所以导致字体不够流畅。”   “这幅手抄般若波罗蜜心经到算是上品,可是行笔过于潇洒随性,落笔不稳,导致这字一眼看去虽然美观,实际上有失稳妥。”   晏辞在那些挂出来的字上浏览了一圈,刚开始的新奇感便淡了许多,因为他快走到街的尽头,都没有看到能让他很满意的字。   就在他兴致缺缺,想加快脚步准备离开时,忽然眸子一动,目光落在街边的一副店铺门口的字上。   等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那封字的面前。   面前是一副纵幅书法,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海晏河清。”   落笔工谨端秀,笔力大气不凡,布局舒展明朗,晏辞不禁在心里暗暗称赞,好一幅佳品。   只不过遗憾的是没有落款,也没有盖名章,只有这四个孤零零的字落在其上。   晏辞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的牌匾。   上面用正楷书着“清芳斋”三个字,与他那沉芳堂一样,中间也带了个“芳”字。   这个叫清芳斋的字画铺,位置在蕴墨街的正中心,与邻街交叉口处,属于位置非常不错的地方。   光在外面看,店面也装修的古雅大气,不过令人诧异的是,门口空空荡荡,路过的人连看都不看这里,更没有什么人进来。   给人一种这个铺子是看不见的感觉。   晏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进去向店家询问这副字是谁的墨宝。   这时旁边一个书生路过,看了他一眼,出言道:“这位兄台,第一次来蕴墨街吧?”   晏辞看向他,:“公子如何得知的?”   那书生道:“一看你在这铺子门前打转,我就知道你第一次来。”   “这家铺子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书生抬手指了指那书画铺子:   “兄台有所不知。这家店黑的很,铺子里挂的字画好看是好看,不过先前我进去一问价,你猜怎么着?”   晏辞好奇道:“怎么?”   “我第一次路过这里,看着门口挂的字画实在喜欢,就进门去打听价钱。”   那书生摇着头:“结果他们家的老板说,他们这字画不是单纯挂着卖的。若是真喜欢,真的想得一副,必须用自己的字来换,否则的话,就得用一千两银子买。”   “一千两?”晏辞颇为惊讶,“这算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自然是这店家消遣别人的规矩!”那书生似乎想到什么生气的地方,“小生不服,就带着几个同窗过来理论,结果里面看店的竟然将我们赶了出去。”   “所以兄台,你别看他们家的字写的挺好看的,但是每幅画上都没落款,要我看写字的人就是故意挂在这里,一看就是没什么名气还故作清高的。”   晏辞看着他忿忿不平的样子,眸子一转:“那,就有没有换成功的?”   书生叹了口气:   “所以我才说,这写字的人是故作清高,这店在这里能有几年了,刚开肆那会儿整个胥州会书画的人都来试过。”   “结果那店家每一副都挑出些毛病来,还评头论足一番退回去。这简直就是打我们胥州学子的脸嘛!”   “而且这店这个样子,从来做不成生意,也不知道店家什么背景,到现在还没倒灶也是个奇迹...”   晏辞看他愤怒的样子,觉得好玩。   按书生的说法,这位店主人开这个店,一年不惜流失几千两银子,就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墨宝?给全胥州书法好的人下战书?   或者店主人只是单纯想在这里买个铺子开着玩玩,根本不在意其能否赚钱。   然而胥州只要是位置好的铺子年租不会少于千两白银,这样浪费银子也太过分了吧。   不过转念一想,这城里像秦家的有钱人家不会少,自己觉得心疼银子的地方,人家根本不在乎,说不定店家就是开着玩玩的。   有钱人的想法还真是蛮怪的...   那书生离开后,晏辞又看了看那副“海晏河清”。   他心里有点儿痒,连带着手也有点儿痒,一想起那店家的条件,有点儿跃跃欲试。   片刻后,璇玑回来了,像个保镖站在他身后,扳着个脸,周身气场冰冷,路人见到他们都绕道走。   他看着晏辞在店门口磨磨唧唧,也不知走还是不走,终于出声问:   “要进去吗?”   晏辞听到声音,想起来自己来这儿的目的。   “走吧走吧。”他挪动脚步,“改日再来。”   -------------------------------------   璇玑到底是秦府养出来的好手,搜集信息能力很强。   晏辞让他打听一下顾笙表哥的住处,少年人行事有干净迅速,指着蕴墨街拐角处的一处院落。   “你要找的人就住在那儿。”   “那里之前是古玩店老板李延的房子,他死后留给了他的独女。后来李延的女儿嫁给了魏迟,不过成亲没多久就病死了。”   “魏李氏死后,魏迟继承了妻家的财产,又因为身体不太好,就搬到这里来养病。”   璇玑言语清晰,几句话就把晏辞想要不想要的信息全部说了一遍。   晏辞看了看他:“我就是问问他住哪,不用调查这么详细,不嫌麻烦吗。”   “无妨。”璇玑道,“调查他很容易。”   “好吧。”晏辞率先朝街的拐角处那座房子走去。   离着门口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他敏锐的鼻子就捕捉到一股浓烈的中药味传来。   晏辞不适地皱了皱鼻子。   无论多少次,每次闻到这种会直击他灵魂的苦味,他都会觉得浑身不适。   他强忍着喉头的难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到鼻子稍微适应了下这味道,方才上前。   璇玑所说的那处房子的院门是虚掩的。   透过门缝,晏辞看见一个十六七的,穿着仆人服装的哥儿正坐在凳子上,手里执着蒲扇,面对着一个药炉,正在煽风。   晏辞整理了一下衣服,抬起手,在那虚掩的门上敲了三下。   那煮药的哥儿闻声忙转过头,隐约看见外面有人,急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走过来开门。   不多时,门开了,煎药的哥儿见到门外站着两个从来没见过的人,有些错愕:   “你们找谁?”   晏辞一脸和善:“劳驾,请问魏迟魏公子是不是住在这里?”   那哥儿迟疑着点了点头:“我家主人是住在这里,不过现在他不在。你们找他有事吗?”   晏辞笑道:“你家主人是我夫郎的表哥,我来了胥州一直忙于生意,这几天才抽出时间来。听说他最近身子不适,特地拿些补品过来探望。”   璇玑应声上前,让那个哥儿看清自己手里的确拿着礼物。   那哥儿闻言默不作声了晏辞几眼:“哦,哦原来是顾哥儿的夫君,快快请进。”   “先前听夫郎说过来看他表哥了,这才过来看看,怎么他们没在家吗?”   那哥儿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家主人前段时间身子不适,连饭都吃不下。”   “正巧遇到顾哥儿,才得知还有亲眷在城里,心情一喜,身子也好了许多。”   “今日主人身子又不好了,早些时候顾哥儿陪着他去了医馆,这下也快回来了。”   那哥儿引着他们进了屋内,晏辞暗地里打量了一下这屋子,见内里布置的很别致,墙上还挂着数幅水墨画。   哥儿提着壶来给他们看茶,边说边笑道:“自从顾哥儿时常过来,主人身子都好了不少。”   他边倒茶边说:“奴还听主人说,他和顾哥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的很。”   “要奴说啊,虽然几年没见,到底也是青梅竹马,这关系能不好吗?” 第159章   “青梅竹马?”   晏辞的额角在听到这个词后微微一跳,心里蹦出一个小小的疙瘩来。   那哥儿却没发觉这些,依旧兴致勃勃地与他说着话:“我家主人先前第一次在城里见到顾哥儿时还很担心,回来问奴,顾哥儿会不会跟他生疏了,会不会不像小时候那般要好了。奴就宽慰他说,怎么会呢,你们是小时候一起玩过的,是亲人,亲人之间怎么会生疏?”   晏辞看着泛着热腾腾白气的茶汤溅在案几上的几滴水珠,面上神色未变:“我听说魏公子病得很重。”   那哥儿倒茶的手顿了顿,拘谨地回道:“是,年后主人家身子一直都不太不好,这不到了初春,病情又重了,这几日每天都回去依水巷的药铺抓药。”   晏辞奇怪道:“魏公子病得很重,抓药为何还要亲自去?”   那哥儿在听完这个问题后,有些踌躇:“是奴不好,奴不识字,看不懂药方,所以主人只好自己去药铺抓药...”   晏辞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他的目光流转,打量着这件屋子,若是以他的审美看来,这间屋子虽然不大,但是布置的却颇为有品味,尤其墙上挂的字画和摆在架子上的古董,摆放的错落有致,留白得当。   不过这些美感都败给了这屋子里的药味。   晏辞在这儿屋子里只待了一会儿,便头晕目眩,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璇玑本来站在他身边,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难得惊讶道:“你中毒了?”   “...”   晏辞抿着唇站起来,对璇玑道:“我得去外面站会儿。”   他唇线紧绷,快步走出屋子。   结果院子里摆放的几个药炉也不知煮着什么药,有的酸,有的苦,有的涩,各种味道交织着压晏辞的神经。   若是寻常人,大概只会觉得这屋子里的药味浓了些,却并非难以忍受。   但晏辞的鼻子对味道过于敏感,他站在院子里太阳穴突突直跳,感觉自己今日回去务必必须泡三遍澡才能洗干净这身药味。   好在他并没有忍受很长时间。   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下去时,院门外面终于传来了马车停下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和说话声。   其中一个说话声他很是熟悉,正是顾笙。   而另一个声音却是个陌生男人,晏辞没有听过,听上去很年轻。   那两道声音离门越近便越清晰起来。   “笙儿表弟,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表哥说的哪里话,我们是亲人,亲人之间为什么要道谢。”   “是,是表哥的错...都怪我这身子,自年后便一直久病不断,如今还要劳烦表弟你...”   “表哥,你不要这样说!郎中不是说你的病比上次好了许多,你只要坚持服药,一定会好起来的!”   顾笙的话音未落,院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   三道人影出现在门口,除了顾笙和惜容,顾笙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鹅黄衣服的年轻男人。   顾笙本来正与身边的人说着话,无意间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人。   他微微一愣,在看见那人的样子后,立马欣喜着快步走过来,唤道:“夫君!”   这声“夫君”过于欣喜和清脆,以至于那正认真听着他说话的黄衣年轻男子闻言也跟着抬起眼,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自己院子里的“不速之客”。   他的瞳孔中流露出一丝惊诧,不过这丝惊诧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顾笙十分开心地走向院子里的晏辞,主动拉起他的袖子:“夫君,你怎么来了?”   晏辞看着他因为走的太快有点儿散乱的鬓发,鬼使神差地伸手,帮他把发丝捋到耳后:“我听说魏公子病了,所以过来看望一下。”   这话虽然是对顾笙说的,目光一转,却是落在那黄衣服的人的身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   此人穿了身鹅黄色的衣衫,难得的是,这种很挑人的衣服在他身上竟然并不显得突兀,反而衬得此人气质温润。   但是在晏辞挑剔的眼里,他就好像葱上的那朵花。   而且这人竟然长得还不丑。   晏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竟然”两个字,不禁在心底啧了一声。   顾笙却并不知道他的想法,立马拉着他跟那人介绍起来:“夫君,这就是我表哥!”   那黄衣人听完顾笙的介绍,看向晏辞,眼里说不出什么情绪,礼貌性地抬起手刚想与他见礼:“晏兄?我听笙儿—”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忽然鼻翼一动,面上表情一僵,紧接着呼吸一窒,飞快地用手捂住嘴,没出口的话顿时变成闷在掌心里的一顿乱咳。   这突如其来的咳嗽,把晏辞和他身后的璇玑同时吓了一跳。   顾笙原本已经放松的表情立马紧张起来,慌忙上前扶住他,焦急道:“表哥,你怎么了?怎么又咳起来了?”   晏辞看着魏迟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忽然爆发的剧烈咳嗽,原本清秀的面部因此涨得通红,连呼吸都粗重而艰难起来,他弯着腰咳了好半天,这才勉强平静下来,转而抬头,有些虚弱地用手指着晏辞:“你,你...”   话没说完,便被什么呛了一下,之前在院子里煎药的那个哥儿见状,忙进屋端了碗热水回来慢慢喂他喝进去,魏迟喝了两口,才算顺过气来,在哥儿的搀扶下直起身。   晏辞本来还想看看顾笙这表哥到底病成什么样了,结果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先被吓了一跳。   而且看他这咳嗽的架势,似乎病的不轻,不过虽然看着病得不轻,但是他身上却没有久病缠身者那种神色疲惫,面色暗淡的颓弱,反而有种淡淡的病态清冷感。   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眼看着院子里的人皆是一脸慌乱,自己这么干站着不大好,硬着头皮上前:“这位兄台,你...”   “还好吧”三个字还没出口,这人已经抬起头来。   魏迟额头上满是细汗,咬着牙直起身,勉强拱了拱手朝晏辞告罪道:   “这位兄台,实在抱歉,你身上的味道我——”   他话还没说完,便睁大眼睛看着离自己近了一步的晏辞,忽然猛地干呕一声。   晏辞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这刚刚恢复平静的人此时又弯腰咳嗽起来,吓得旁边的顾笙赶紧拍着背给他顺气,脸上急得快要哭了。惜容则急忙拿着刚买来的药回屋去煎。   “表哥表哥!”顾笙看着魏迟的样子,汗都落了下来,似乎生怕他这么咳下去会把肺咳出来,慌乱的不行,拿着帕子颤抖着擦他额头上的汗珠。   晏辞和璇玑更是第二次被吓了一跳。   晏辞这下站在原地是连动都不敢动了,内心愈发茫然:我身上的味道?   他身上的味道怎么了?他身上有什么异味?他可是每天都沐浴熏香的,衣服都要熏上两遍,不可能有什么异味吧?而且就算有什么味道,也不会比这满屋子中药味更令人难受了吧?   魏迟那小仆端着之前熬好的药冲过来用力搀扶着他,焦急地抬头对晏辞说:“这位公子,奴刚才忘了跟你说了,你身上的味道我家主人闻不得!”   晏辞睁大眼,不可置信道:“我身上的味道??”   他低头用力闻了闻,一股浓重的中药味便钻进他的鼻腔,那股无法忍耐的苦味一路窜到他的肺腑,他面部一抽,险些也跟着干呕起来。   那哥儿却没有压感注意他的样子,一边把药喂给魏迟,一边焦急地快声解释道:“我家主人,唉,我家主人他不能接触花的!只要稍稍碰一下花瓣,就要立马发风邪病…”   “尤其是梅花...平时冬天主人都不出去的,以往只要闻到梅花香就要呕上半天。”   “这些年越发严重了,只要看一眼别人家院子里的梅花就会身上起疹子!”   他快速说完,这才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向晏辞,神色间已经浮上一丝不满,大概在说: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怎么还不出去?   “...”   晏辞看着魏迟一副上不来气的样子,一时哑口无言:还有这种毛病??   他只听说过对花粉过敏的,怎么还有对花香过敏的?而且这屋里中药味这么弄,他是怎么闻到自己身上的香味的?   于是晏辞心里无法言喻地升起一丝郁闷来,有一种有苦说不出的感觉,他看了顾笙一眼,发现顾笙此刻全部注意力都在他表哥身上,连看都没看他。   晏辞一脸郁闷,也不敢多说话,生怕这人因为自己身上的香味一下子过去。   于是他只好转身离开,转身之前眼眸不经意瞥了魏迟一眼,对方正好缓过来一些,也勉强直起身子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的刹那,晏辞竟然在对方的眼里读到和自己相同的想法:   兄台,你身上的味道让我想吐。   “…”   晏辞倒吸了一口气,想也不想直接转身出了门,临行前看了顾笙一眼:“我在门口等你。”   说罢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加了一句:“快点儿出来。” 第160章   屋里,顾笙看着魏迟已经逐渐缓和的脸色,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缓缓落下来。   他面上依旧有些担忧地看着魏迟:“表哥,你感觉好点没有?”   魏迟脸上还带着丝病气,低头轻咳了一声:“笙儿表弟,我没事的,都是老毛病了,你看我现在不还活得好好的。”   他端起碗喝着药,目光却若有所思看向门外,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位就是表弟一直说的人?”   顾笙见他提到晏辞,点了点头,有点儿害羞,更多的是自豪地回应道:“对,他就是我夫君。”   魏迟看着他有些羞赧的样子,微微笑了笑:“他看起来跟舅舅在信里说的不大一样。”   顾笙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   先前在白檀镇时,他自然是知道他爹爹是怎么看待自己夫君的。   闻言生怕魏迟会误会,忙解释道:“表哥,我夫君他人很好很好的,不像我爹爹说的那样!而且他不知道你的病,都怪我以前忘了跟他说你不能接触花,你不要怪他...”   他急的不行,脸上都泛起了红,这副样子就活像努力护着崽崽的老母鸡。   “不知者无罪,况且他还是表弟的夫君...我怎么会怪他。”魏迟看着他额头上因为焦急和担忧布上的一层细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要怪也只能怪我这身子不行,打娘胎带出的病,这辈子怕是治不好了。”   “表哥你不要这样说。”顾笙听他有些沮丧的语气,慌忙摇头,“你一定会好的!”   魏迟闻言也不反驳,只是笑道:“表弟说是就是。”   顾笙又安慰了他几句,魏迟只是点头称是。   在那股梅香已经随着“始作俑者”的离去而渐渐淡去之时,魏迟便不再咳嗽了,面色也恢复如常。   顾笙见他已然无恙,心里始终挂念着晏辞在门外,便嘱咐着魏家那个小仆好好照顾魏迟,说自己改日再来看他,便携着惜容离开了。   魏迟坐在椅子上,看着顾笙离去的背影。   院子里的药炉还煮着药,可是他的鼻尖却依旧敏锐地捕捉到那抹令他难受的香味。   他低头咳了几声,站起身转身回了屋,对着正收拾药炉,有些忐忑看着他的哥儿微微蹙眉:   “开门通通风,把院子里的味道散掉。”   ...   外面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来往的马车车轮滚过地面,溅起一层轻尘。   街道上的空气虽然也算不得多么清新,但是在晏辞看来,已经比屋子里好太多了。   于是他狠狠呼吸了几口,让空气灌入肺里,驱散了身上的苦涩味。   他转头看了看半掩着的门,透过门缝看到里面来回忙碌着移动的人影,还有顾笙焦急的说话声隐约传来。   唉。   晏辞心里升起一丝郁闷来,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忐忑。   他也不知道顾笙他表哥会是个过敏体质,幸亏自己刚才没离他太近,不然万一他表哥一不小心过去了,自己岂不是成凶手了?要知道过敏可是会死人的。   晏辞暗自忖度。   还有,顾笙不会怪自己吧?   不会吧?   璇玑依旧尽职尽责地跟在他身后,这个时候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随即便收回目光:“你心情不好。”   晏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璇玑依旧木着长脸,恢复他平时最常用的表情,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仿佛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   他一时无语,站在路边和璇玑路边百无聊赖地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马。   忽然,鼻尖微微一动。   身后“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一股药香伴随着一阵清风扑了过来。   晏辞的身子还没转过去,温热柔软的手指就已经十分自然地塞到了他垂下的手心里,还很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夫君。”顾笙比晏辞矮了快两个头,每次站在他面前都得仰起脑袋才能对上他的眼睛,“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也没跟我说一声。”   他身上还带着屋子里残留的中药味道,晏辞微垂下眼看着他,“嗯”了一声:“见你没回去吃饭,就过来看看。”   他的目光投向半掩着的门扉:“你表哥还好吗?”   之前晏辞第一次从顾笙口里听说他这个表哥时,顾笙当时说他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还因为过于担心差点哭了出来,那之后便带着惜容几乎每天都去看他。   最初晏辞还会问问,后来因为要忙别的事情,又见顾笙回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第一次那般凝重了,想来他那表哥病情应该缓和许多,就没再多问。   今天还是他第一次过来,虽然只站了一会儿就被无情地赶了出来,但见他那个表哥还能下地走动,除了对花过敏外,看起来并没有太严重的问题。   顾笙闻言眉宇间依旧染着一丝忧色。   他一边拉着晏辞,一边朝街口方向走去,语气中隐约有些担忧,回忆着:“我也不知道表哥得的什么病,小的时候平时没什么事,就是有时走在路上不知道怎么了,回家就会起疹子。”   “还有几次喉咙就像卡住了一团棉絮一般,没法呼吸,郎中给的药也不见好,姑姑一直担心表哥什么时候就去了…”   顾笙用手擦了擦眼角:“还有前几天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就是突然发病,喘不上气来。”   “这几天吃了药才好转了些…当时我还以为他,他…”   他又有些哽咽。   “…”   晏辞看着他的样子,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安慰他:“…过敏严重的确会害命。”   顾笙不解地抬头问:“夫君,过敏是什么?”   “就是他的病。”   晏辞也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伸出胳膊把他带到怀里,安慰着:“不过你别太担心啦,只要不碰到会惹他发病的东西,轻易不会有事的。”   顾笙虽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依旧把脸埋在他怀里用力点了点头。   马车停在了街口,几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步往街口的方向走。   顾笙在晏辞的安慰中已经好了不少,晏辞打量着他的神情,面上并没有怪自己的意思。   还好还好。他眯了眯眼睛,感觉吹过来的风都柔和了许多。 第161章   回去的路上,坐在马车里的两人各怀心思。   晏辞到底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毕竟第一次见面就把顾笙他表哥弄得又咳又吐的,总归不大好。   顾笙则还在担心魏迟的身体。   虽然他不懂晏辞所说的“过敏”为何意,但既然夫君说了表哥一时不会有大碍,他也就安心许多。   只是靠在他身旁,低声絮絮地与他说着小时候魏迟的病。   晏辞有些心不在焉地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顾笙搭着话。   顾笙正絮絮叨叨说着,只听上方传来“嗯嗯啊啊”“对啊是啊”的声音。   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发现对方目光飘忽地看向窗外,明显是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顾笙撇了撇嘴。   他的身子靠了过来,伸手在晏辞的鼻子上用力捏了一下。   晏辞正望着窗外走神,忽然感觉胳膊被人不轻不重地拽住了,鼻子还被捏了一下。   他奇怪地低下头,就看顾笙不满地看着他。   晏辞毫不迟疑,面不改色地扯谎:“我在听。”   就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顾笙也毫不客气地指出:“你根本就没有听。”   晏辞咳了一声,没认真听是真的,但是有一个问题他却是认真思索了:   “既然你说,只要你表哥不出门就没有大碍…那这样说来,他目前没什么事对吧。”   顾笙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还没开口,就听身旁的人有些期待道:   “那你是不是也不用每天都过来了?”   顾笙认真想了想:   “可是表哥这段时日身子不好,郎中都说他这病最容易春季发…等过了这段时日吧,过了这段时日,我就不来了。”   晏辞闻言委屈:“可你这几天一醒来就往你表哥这里跑,中午都不回家吃饭,哪有哥儿成天往别的男人家里跑的,就算是亲戚,也不用这么…”   “他不是别人,他是我表哥啊。”顾笙不解地睁大眼,“而且不用这么什么?”   “…”   晏辞咬了咬牙把“亲密”两个字咽了回去。   他轻咳了一声,想说“没什么”。   可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想起顾绰先前还要把顾笙嫁给魏迟的话来,而且又想起顾笙拿帕子给他表哥擦汗的场景。   还有魏家哥儿口中那碍人的“青梅竹马”四个字。   虽然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跟一个病秧子斤斤计较,但一想到他们在自己不在时某些有些亲密的举动,他就心里不舒服。   于是他低下头,伸出手臂拥着小夫郎循循善诱:   “你看啊,你表哥对花过敏,一点香味都闻不了,可我们家里到处都熏着香,你来的太频繁,万一他又过敏了怎么办?”   顾笙已经习惯了他口中的“过敏”一词,听完他这么一说,当真认真地考虑起晏辞的话。   晏辞见他神色凝重地思考的样子,心知有门,正想再劝两句,就听顾笙认真地说:   “夫君,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晏辞心头一喜,下一刻就听顾笙道:“那这些天我们家里先不要熏香了。”   “…”   顾笙看着瞪着他的的晏辞,又拾起他的衣角闻了闻:“而且夫君你最近也不要熏这个梅花香了。”   “…”   “我怕表哥闻到我衣服上的味,又会发病。”   晏辞瞪大眼睛,声音都开始打颤:“你为了另外一个男人,让我不要熏香?!”   顾笙知道自家夫君嗜香如命,不让他熏香不如杀了他,于是赶紧扑上去抱住他的腰: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段时间,等过了就——”   晏辞伸手拉开他的手臂,赌气地坐到马车的角落里,和他保持开距离:“我不。”   顾笙吃惊地看着在躲到角落里的夫君,完全没明白他哪来这么大脾气,想了想凑了过去,小心地问:   “夫君,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晏辞在心里憋屈。   你夫君生气了你看不出来吗?   还不来哄我?   顾笙明显不觉得自家夫君会是因为这点小事就生气的主,拉着他的袖子,耐心跟他讲道理:   “夫君你看啊,表哥他身边只有一个人,肯定不方便,我就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他身子不好,好多事自己都做不了…”   晏辞心说,他没遇到你之前还能出门自己去药铺抓药,怎么遇到你之后就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于是他生硬地把袖子从顾笙手里扯了出来:“我不。”   顾笙错愕地看着他。   晏辞感受到他惊讶的目光,锲而不舍地瞪着车窗外面,不打算说话。   …   此时马车已经停下,璇玑在外面掀开帘子,等了半天也不见车上两人下来。   于是他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看着车里有些诡异的气氛,看着大眼瞪小眼的两人。   最后目光投向坐在角落里的晏辞,好奇地问:   “你在面壁吗?”   晏辞本来勉强维持的高冷的气质被他这没尊没卑的一句话敲了个粉碎。   他停顿了一下,“呼”地一下探出身子,直接灵巧地跳下马车,回头看了看还在车上纳闷的顾笙,闷声道:   “…不熏香我睡不着。”   他狠了狠心,半是赌气半是撒娇:“你不想沾上我的香味,晚上就别跟我睡了。” 第162章   沉芳堂的账本是陈长安晚些时候派店里的伙计送来的,与之一起的还有厚厚一摞“广告单”。   晏辞正在书房里规划下一步计划。   虽然早上发生了不少事,不过正事还是要干的。   他看了看手里的一叠传单,还有一份有关如何聘请“秧歌队”的计划。   其上简略得当,列的明细有条有序,让人一目了然,上面还有不少自己没想到的问题,他都逐一列出来了,还在下面列了解决方法。   最后还委婉地表示,如果想吸引人的目光,可以在门口放烟火,或是请人在门口的街上打花钹,弄椎鼓。   这种是他经过调查后,发现城里的百姓喜欢观看的街头表演。没必要大费周章请人敲锣打鼓,希望适当参考。   而且他还说可以让店里的伙计挑着扁担,去街上兜售卖香袋,香丸那种容易携带,又不会花费太多的小香品。   反正晏辞的打算趋势是亲民,所以用这个方法扩大名声也不错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还是保证香品的质量。   陈长安还含蓄表示店里银钱不能支持大批生产,所以已经联系了工坊先订做一小批试试,若是合香客口味再大批生产,否则再进行改进。   晏辞看的啧啧称赞,心想这陈长安也太可靠了。   自己虽然不是头脑一热想出的计划,但也是一个模糊的方向,没想到这兄弟竟然听懂还接受了。   而且还细心地写着计划准备,最后让自己选择采取哪个计划比较好。   这是什么,这是当代好员工啊。   晏辞来到这世上这么久,终于体会到当东家的感觉,不用亲力亲为的感觉真好。   他也不含糊,拿起纸笔,思索片刻写了封信给伙计,让他给陈长安带了过去。   -------------------------------------   这样一忙活,就到了晚上,晏辞抬起头时,外面天已经黑了。   先前璇玑过来问他要不要吃饭,他正在沉思计划如何进行,便让他们先吃,这会儿到了晚上,也没人来打扰他。   等晏辞熄了书房的蜡烛,从椅子上站起来,浑身的骨节都在伸展中发出一丝细微而惬意的□□。   他回去后院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这才往卧房的方向走。   等到他回了屋子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的,竟然没有人。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顾笙早就已经靠在床架上看话本了。   晏辞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午他下了马车就没见到顾笙。   他想了想,去唤来璇玑,璇玑正在后院拿着他那柄看不出威力的软剑乱比划,闻声走了过来。   “他们去二少夫郎那里了。”他如是说。   “你怎么没跟我讲。”   “夫郎不让我跟你说。”   “你到底听谁的,他不让你跟我说,你就不说?”   璇玑不说话了,并甩给他一个眼神。   晏辞看懂了,大概就是说,反正你什么事都听他的,那我听他的怎么了?   他无语地摇了摇头,这时见璇玑耳朵一动,敏锐地将目光投向前院:“他们好像回来了。”   晏辞一愣,就听璇玑收回剑:“我去跟他们说。”   晏辞赶紧阻止:“不不不,你别跟他说,你就当我没问过!”   说罢立马转身回屋,临行前还回头叮嘱道:“别说我问过啊!”   ...   晏辞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屋子,转身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习惯性地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火折去点床边小架子上香炉里的安神香,手刚伸出去,便停顿了一下。   下一刻他叹了口气,把火折扔回了抽屉里。   他百无聊赖地待在屋子里,想着一会儿顾笙进来自己应该是什么表情,是不是应该板着脸,严肃一点。   不过这样不会吓到他吧?   不行,得让他知道自己生气了。   晏辞坐在床上训练面目表情,结果等了快半炷香也不见顾笙过来。   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内心从“得让顾笙知道自己生气了”变成七上八下,彻底化为“忐忑”二字。   不会白天的话说重了吧,真不过来了?   难道是回来拿东西的,准备跑去秦府和叶臻住了,今晚不回来了?   那秦子观也得派人来跟自己说吧?   他又等了快半个时辰,门口还是没有脚步声,晏辞心里烦躁,“蹭”地从床上站起身,打算穿衣服出门去秦府。   他拉开门,刚探出去半个脑袋,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长廊的那头传过来。   晏辞立马把头缩回去,赶紧关上门调转方向,像只猴子一样窜回到床上钻到被子里,顺便用被子蒙住脑袋。   ...   门外,顾笙端着一碗奶酥,有些费力地侧身顶开门,奶酥的香味顺着风窜进满屋。   他侧头看了看床上裹在被子里裹成一团,捂得严严实实的人,把手里的碗放在桌子上,试探着走过去唤了一声。   “夫君?”   没有听到回应。   这么早就睡了?   顾笙心中疑惑,放轻了脚步,他走到床边,才意外地发现每天晚上都点着的香球今天没有冒出丝丝白烟来。   他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无奈地看着躲到了床里面的晏辞,见他还用被子蒙住脑袋,整个人背对着自己,动也不动,像是陷入熟睡。   顾笙怕他睡着了闷着不舒服,轻手轻脚上前,伸手想把被子掀开。   然而他一掀,竟然没有掀动。   顾笙多用了几分力气,勉强把被子掀开了一个角,有些惊讶地伸手揉着他还带着水汽的头发:   “洗澡了?你头发没干呢,不能睡觉,小心以后头痛。”   结果下一刻被子就被抢了回去,被子里面的人还面朝墙往里像条虫子一样缩了缩。   顾笙眨了眨眼看着空了的掌心,立刻就明白他夫君肯定没睡着。   不仅没睡着,而且还在装睡。   “夫君。”顾笙又轻声唤了一遍。   他刻意被放轻了的声线柔软至极,像是一片拂过晏辞心尖尖的羽毛,引得他心里一阵乱颤。   “你睡着了吗?”顾笙又问道。   被子里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我做了新学的点心,你要是没睡着,就起来吃点好不好?”   晏辞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虽然他知道这个举措很幼稚,但是他脑子里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如果自己一直不说话的话,顾笙要怎么样。   于是他强压下起身的冲动,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没动。   等了片刻,身后便逐渐没了动静。   晏辞虽然没动,但耳朵却像兔子一样敏锐捕捉屋内的声音,见身后半天没有响动,他踌躇着坚持了一会儿,正要起身。   下一刻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隔着一层绣被,他感受到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过来。   顾笙踢掉鞋子,赤着一双脚,轻手轻脚地爬上床。   因为晏辞背对着他侧卧着,所以他膝行两步,扒着他的身子,然后探头探脑地在晏辞的头顶的地方小声说:   “你再不理我,我就呵你的痒啦...”   这一声半是威胁半是撒娇的话,烧得晏辞耳尖瞬间滚烫,心脏更是加快了跳动的节奏。   接着他就感受到一双小手在自己背后探来探去,试图寻找到他的咯吱窝。   只不过动作生硬,不得要领。   那双手在自己浑身上下戳来戳去,痒晏辞是半点没有感觉到,戳倒是戳的他心猿意马。   他忍了一会儿,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就看见身后的哥儿跪坐在床上,双手还保持着要呵他痒的样子,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   顾笙吃惊地看着刚才还闷在被子里的人突然就坐了起来,着实吓了一跳。   而且自家夫君此时头发凌乱,满脸通红,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接着他声音沙哑,佯装恼怒地闷声道:“你对我动手动脚的干嘛。”   顾笙仔细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惊讶至极:“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说罢还想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被后者一把拉住手腕。   顾笙也不挣脱,还往前凑了凑,就着他的力度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抬头仔细看着他,似乎在看他是生病还是害羞。   晏辞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视线游移:“你看我干什么?”   顾笙环住他脖子的胳膊往下压了压,晏辞感受到他的呼吸扫过唇角。   抱着他的人一双眸子清清亮亮的,奇怪且认真地问:“我不能对我的夫君动手动脚吗?”   晏辞嘴唇抿成一条线,干咳了一声,两手握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拉下来,嘟囔着:“我要睡了。”   顾笙自然不会依他,胳膊收的更紧了:“我做了奶酥,亲手做的。”   “...你什么时候会做奶酥了?”   “今天去叶臻哥哥那里,他的厨娘教给我的。”顾笙很自然地偎在他的身上,“学了一下午呢,你要不要吃?”   晏辞这个时候心里还没忘自己还生气呢,自己可不是轻易能哄好的那种。   好歹自己是有脾气的,得保持高冷一些,刚想硬气地说不吃。   顾笙却突然从他怀里撤出来,下地从桌子上拿起那碗奶酥,然后坐到床边,期待道:“尝尝吧,很好吃的。”   “...”   “我不吃。”晏辞扭过头,拒绝投食,“你自己吃吧。”   顾笙却仿佛没听到,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晏辞唇边:“啊~”   晏辞低头看了看白瓷勺里的奶酥,又抬头看了看顾笙哄孩子的眼神。   老脸一红,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你可真是...”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口,香浓的奶香味瞬间溢满了口腔。   顾笙期待地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好吃吗?”   晏辞细细品味着口中的香甜,喉结微微一滑。   他抬眼看着顾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顾笙微微一愣,看他这表情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这回轮到他心里忐忑了,毕竟是第一次做,还以为自己做的太难吃,刚想也舀一勺尝尝,结果手里的碗就被抢了过去,重重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他的手腕随即一紧,整个人被拖进了被子里,只剩轻轻的一声惊呼:“夫君!”   下一刻声音就淹没在一个香甜的吻中。   旋暖熏炉温斗帐。   鸳鸯绣被翻红浪。 第163章   按照大燕的律法,院试每三年会举行两次,各个州府可以自行安排考试时间和地点。   这事对于来胥州赶考的童生们来说是天大的事。   若是错过了,就不得不等到下一次。   但是对于胥州大多数的百姓来说,这只是一个被津津乐道的话题。   原本考试的科目是经义,策问,杂文。   不过先帝为了在殿试上考察考生们的才学,后来又在这几科上额外加试了诗赋一科,以至于引得后世学子们争相学习先人的诗集。   不少学诗学魔怔的童生拿着书册在路上边走边看,偶然遇到了熟识的同窗,就张口出个上句,非要人对上下句才肯走。   …   这院试本来和晏辞没什么关系的,不过他倒是发现了个商机。   天气已经渐暖,秦子观最近似乎又闲了下来,不是找几个人逛楼子,便是带着旺财和小黑去自家围场打猎。   难得有在府上的时候,便把晏辞叫过来。   自从晏辞无意跟他说自己最近在推销出帐中香的计划后,秦子观大肆便嘲笑他。   结果在他闻到那款大名鼎鼎的鹅梨帐中香后,便开始折腾他,非让他亲自给自己调香。   晏辞无奈:“我已经答应了你去琼花宴的事了,这打香纂的事你就不能找别人?”   秦府上养的那些香师最近都闲了下来,自己抢了他们的活,他们不得恨死他?   秦子观丝毫不在意晏辞的抱怨。   他见识过晏辞的手法,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自家的香师太一般,他这个人总是要最好的服务才行。   他一身缎面锦服躺在塌上,一手撸着旺财毛茸茸的脑袋,一手摇着他那宝贝扇子:   “舅舅也不是白让你来的,知道蕴墨街街口那个水池子吗?”   晏辞自然知道那口四方塘,又称作“洗墨池”,前几天还看见不少的人在那里排队打水。   “等过几天,你就在私塾门口卖调好的香饮子。”   “香饮子?那有什么可卖的?”香饮子不是遍大街都是吗?   秦子观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呢,你得逢人就说这香饮子是用那池子里的水兑成的——当然,你随便找点水就行。”   “等到那些书生从私塾出来,你就往前一递,就说饮下不仅可以提神醒脑,而且有洗墨池的水加成,必能使诸位文思泉涌,下笔成神。”   “价格不要低,定一个吉利的数字。放心,肯定能卖出比你平时卖的香饮子高几倍的银钱。”   晏辞联想到之前看到排队打水的人,若有所思。   于是早些时候他尝试着让陈长安兑些香饮子,叫人拉去私塾门口叫卖。   短短几天就挣了几十两银子。   但是只过了几天,私塾门口就立马都是推着小车,打着“四方塘水特制香饮子”幌子,大声叫卖的香饮子小贩了。   小贩一多,每日挣得银钱就不如前几天多了,好在晏辞是做的最早的那个,早已赚了最多的一笔。   晏辞偶尔会去蕴墨街上看看陈长安安排的几个叫卖的伙计。   每次路过路边那个门面装潢不俗,店主性情古怪的字画店时,他忍不住朝门扉看了一眼。   那门店依旧如同他前几天来时看到的那般冷冷清清,甚至质地考究的大门都是掩着的,似乎压根不在乎有没有人来光顾,唯有门面上挂着的字画不断吸引着过路人的目光。   他对这挂的字画实在喜欢的很,好几次都在琢磨要不要试试店主“以字换字”的规矩。   他正在欣赏着那些字画,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姑娘们的笑声。   不远处的街边,有一个简单用几块木板搭建成的摊位,摊位上支了几根竹竿,上面整齐地挂着几副字迹工整的字。   这种小摊子在蕴墨街上有许多,一看就是临时搭建而成的小摊子。   大部分都是家境贫寒的书生为了攒赶考的路费,或是回乡的路费而简单搭建的。   参加科考的书生们一般都会练上一手好字,精通馆阁体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写满整整一张纸让阅卷的考官舒心并不是件坏事。   所以,如果实在手头紧,这些书生就会把自己的字画摆在路边叫卖。   这些字画一般很便宜,只比写字的纸贵上几文,因为写字的人没有名气,所以这价格全凭观看的人的喜好定。   路过看字画的大多都是些对字画有兴趣的中年人,基本都是男人。   所以那个摊子前面围了几个不时发出清脆笑声的姑娘,便吸引了路人好奇的目光。   晏辞同样很好奇,所以他看了过去。   三个挎着篮子,看起来刚刚买完菜要回家的姑娘,正站在那摊子面前挑挑拣拣,不过她们的目光都没有落在字画上。   由于胥州民风开放,城里的姑娘哥儿们自然也不像白檀镇上的那般拘谨。   “小书生,你给奴家挑一张画嘛,你告诉奴家哪个画的好看?”   “这张吗,可是奴家不喜欢这个~”   一个穿着洗的发白的墨蓝色长袍的身影就站在摊子的后面,怀里紧紧抱着两幅卷起来的画轴,看着有点儿拘谨。   晏辞眉头一挑。   只见卓少游面上红的像猴屁股,紧紧抱着他那几副字画,犹豫着伸手指着其中一副,低声说了什么,不过手刚伸出去,就被大胆的姑娘扯了袖子:   “奴家也不喜欢这个。喜欢哪个?哪个都不喜欢,小书生,你亲手给奴家画一副好不好?”   卓少游被姑娘抓着袖子,活像个被人调戏的大姑娘。   他紧张地一边慌乱摇头,一边往后躲,脸上越来越红,结结巴巴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小生,小生惭愧,小生不会画仕女图...”   “不会画也没关系,奴家就站在这儿,你现场给奴家画一副——”   “打扰一下。”   那姑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声音打断了。   几个姑娘回头一看,见是个穿着气质打扮都不凡的年轻男子,指节分明的手拿起一副字,展开看了看:“这幅字怎么卖?”   卓少游惊讶地抬起头。   一见来人,便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忙把自己的袖子从姑娘手里抽出来,激动地过去:   “晏兄,晏兄你怎么在这儿?!”   那几个姑娘见他们认识,侧目打量了这后来的男人一番,互相窃窃私语几句,笑着挽着臂离开:   “小书生,下次见面,记得一定要给奴家作画。”   等那几个大胆的姑娘离开,卓少游还心有余悸地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   “你怎么还被姑娘给调戏了?”   卓少游额角的汗都冒出来了,结巴道:“小生没有,是那几位姑娘问小生会不会画仕女图,小生并不擅长作画,所以不敢堂皇答应。”   还画仕女图,明明就是被姑娘调戏了。   晏辞转了话题:“你怎么在这儿卖上字画了?你不是应该去贡院准备院试吗?”   现在城里来赶考的读书人哪个不是头悬梁锥刺股,生怕少背一篇帖经和注疏,他怎么还在这卖上字了。   “是不是偷懒了?”   卓少游闻言大惊失色:“晏兄怎可这样想我?!”   “行了,不逗你了。先前不是借了你几两银子,这才几天就都花光了?”   卓少游闻言摇头叹气:“晏兄误会了,小生并非是贪图享乐,随意挥霍之人。”   他于是与晏辞说了这几日的遭遇,他初到胥州城,便第一时间到贡院附近联系住房。   这贡院附近会有专门的院落给远道而来的考生,费用比较便宜,所以他一到,就被告知已经没有空的厢房了。   他自然是不好意思去找晏辞求助,于是就去了城西北角的一处寺庙借宿。   这寺庙后面是有些空的厢房间,不少囊中羞涩的考生会在这里花几文钱给寺里的僧人借住。   不过唯一的坏处就是到了夜里没人帮你守着财物。   卓少游到了寺庙,刚把东西放下,隔壁就有一个赶路的汉子来与他寒暄,还邀请他去自己房间吃酒。   他太过热情,卓少游不好拒绝,两人一直畅谈到半夜。   卓少游回忆着:   “唉,晏兄,我还以为又遇到了和你一样的良善之人,没想到那大汉竟然在小生的水里放了蒙汗药。等到小生第二天醒来时,怀里的银两还有先前小生攒了许久的几文钱一同不见了。”   他说的虽然很惨,但是面上却没有丧意,还拍了拍一旁的书箧,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不过晏兄不必担心,幸好小生的书箧还在,里面的书一本没掉!”   你还真是容易满足啊。   晏辞眼见他几日不见都瘦了一圈,便带着他寻了处街边的小饭馆,点了几盘菜。   卓少游也不知饿了几天,连吃了三碗方才放下筷子。   “你这在街边卖字也不是办法。”晏辞道,“现在你住在哪里?”   “还在寺庙居住。”卓少游有些尴尬,忙道,“不过晏兄放心,如今小生身上没有贵重的东西,想来不会发生之前的事了。”   “别住那里了,就算你身上没有银两,但若是有歹人将你绑了卖去当劳工怎么办?”   卓少游有些吃惊:“还会有这种事?”   晏辞叹了口气,翻了翻手里的袋子,里面还是今日卖墨锭和香饮子赚的十五两银子。   “总之,你还是找个正经的客栈。”   他把那手袋放在桌面上:“拿着这个吧,在你的欠条上再记一笔,什么时候有钱了一起还我吧。”   卓少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许久眼眶里竟然隐约有了层水汽,他豁然站起身,朝着晏辞深深一揖,久久没有起身。   直到他直起身,嘴里喃喃着:“晏兄,你我本是素不相识,却几次救小生于水火,这等大恩,小生如何才能报…”   晏辞笑道:“都借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   卓少游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拿起酒壶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满上,然后双手举起,在晏辞诧异的目光里,学着酒客豪迈的一饮而尽。   结果下一刻就被酒水呛的咳嗽不止,晏辞赶紧让他坐下:“行了行了,不能喝就别喝,学别人做什么?”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卓少游言辞恳切,一口一个晏兄,竟然是发自内心把晏辞当成兄长。   晏辞原本对“秀才”的印象还停留在顾绰那里,毕竟这世道看不起商人的读书人比比皆是。   难得遇到一个赤诚之人,晏辞自然愿意帮助他。   卓少游没有听晏辞的劝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整个人面红耳赤,舌头都大了:   “晏兄…你知道吗,你是除了桃源村的乡亲们外,对小生最好,最好的人,小生…嗝,小生一定会报答晏兄大恩…嗝…”   晏辞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人生性憨直,世上少有这般单纯的人了。   顾笙是一个,这小书生又是一个,却都被他遇到了。   卓少游三杯下肚已经醉的不分东南西北,这酒量竟是和晏辞有一拼。   “晏兄,小生以前从来没有出过桃源村…嗝…小生这一路上遇到好多好多心地善良的人…晏兄是一个,福来客栈的掌柜是一个…你们,嗝,你们都是好人…”   他已经醉得直不起身子,依旧坚强的碎碎念:“以前乡亲们都说小生读书读傻了,出去一定要万般谨慎,不然会被心术不正之人欺骗…”   “等这次院试回去后,小生一定要告诉大家,外面有很多很多好人…”   晏辞无奈,把他手里的酒杯拿走,往他手里塞了一杯温水:“你这样认为也好。”   卓少游于是拉着晏辞的袖子,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自小无父无母,是被叔叔养大的。   后来叔叔去世后,又是他说的那个不知在何处的桃源村的村民一起出的银钱给他来胥州的盘缠。   他的出身外加身世,晏辞已经听了快三遍了,只好看着自己被攥的皱皱巴巴的袖子:“那你回去便好好报答他们吧。”   卓少游“嘿嘿”笑起来,勉强从桌面上爬起来,醉眼朦胧道:“不瞒晏兄说,小生真的有在刻苦用功…”   他伸出两根手指:“小生以前在县里参加县试的时候,拿过县案首…”   “县案首?”   晏辞摸了摸下巴,这县案首便是对县试第一名的称呼。   他看了看喝大了的卓少游,心想人不可貌相啊,虽然看起来呆呆的,还蛮厉害。   他眼珠一转:“那府试呢?府案首也是你?”   卓少游本来已经快睡过去了,闻言努力睁开眼睛,大力点头:“对,对,小生虽脑子笨…但是小生有努力读书,没有辜负叔叔还有乡亲们…”   晏辞直了直身子,试探道:“所以说三场童生试,你拿了两次第一名?那这院试,你是不是也能拿个院案首?”   卓少游闻言,一拍案,惊得周围的食客都看了过来。   他本来罩满醉意的眸子一下子清亮起来,大声道:“小生想得院案首!”   …   卓少游醉过去以后,晏辞赶紧让璇玑给他找了个品质好点的客栈把他送了过去。   不得了,这可是个人才,可得好好对待,万一真的是个潜力股,哪天真的得了个什么状元,自己岂不是就成了状元的恩人了?得好好投资…   晏辞转念一想,不过话说回来,县试府试院试这三场童生试说到底就相当于科考入门级,三场都拿第一也没什么了不起。   毕竟等到了乡试,很有可能和自己一同考试的监生们全都是各个府县的三连案首。   晏辞看着睡的正香的卓少游。   任重道远啊少年。   ——————————————   院试虽然和晏辞没什么关系,但是秦家举家上下这几日都是十分重视的。   据秦子观所说,他那外甥秦英,也就是他大哥,现任秦家家主秦子诚的独子,今年也会去参加科考。   秦英从出生那一刻就是当秦家未来的继承人养的,秦家全家都对这个孩子关心的无微不至。   秦家虽是世代经商,但祖上却并非富贵人家出身,而是出自东南沿海的一个小渔村。   秦家先祖名副其实的白手起家。   从最开始的织鱼网,到造出海打鱼的小船,再到开船厂。随着一代一代的努力,方才有了今日的家业。   胥州城里的富商数不胜数,随便在街口望火楼上站一会儿,就能看到十几辆装点华丽的宝马香车路过。   然而富人虽然多,但像秦家这种有一定地位的却屈指可数。   …   晏辞身为一个外戚,自然无意打听他这母家的背景。   但是平时走在路上听到茶摊上路人的闲谈,也会留意几分,把那些七言八语总结一下也知道了一二。   这秦家在秦子观和秦子诚父亲,秦老太爷父辈执掌的时候,还只是有些家产的商人。   他们与胥州城里那些祖上都是前朝皇亲贵族的富贵户不一样,而且那些人大概也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秦老太爷父亲执掌秦家的时候,那时秦家的主要产业是组建商船队伍,南北往来开拓运输生意。   或是协助州县海船司改良官船的船体形状结构,使其更容易浮水,运载更多货物。   秦家凭借此逐步成了胥州城里的诸位富商之一,不过也只是有些钱财。   转折在某一年的夏天。   那年,胥州境内一连下了七天的暴雨。七天以后,雨势非但不减,还有愈来愈烈的趋势。   于是在七天暴雨之后,胥河河水漫上河岸,胥河决口导致南边数百村庄城镇被毁。灾民四处流散,一时之间哀鸿遍野。又因为救灾不及时,流民纷纷起义,胥州节度使趁机控制了粮草运输,率军反叛,想要割据一方。   秦家就是这个时候,主动提出把自家的船拿出来借给来镇压叛军的朝廷官兵,顺便联合了以前来往的粮商布商,为来镇压的官兵提供粮食布匹,还拿出半数家产捐赠给朝廷平反。   叛军被镇压后,秦家虽然没了一半的家产,却成了胥州数一数二的大家。   而到了秦家现在这一代,虽然没有祖辈那般辉煌,但是地位犹在。   自秦英出生,秦子诚更是很有远见的花重金请来胥州城最好的大儒教他识字念书。   秦英长大了一些,去的是胥州最好的学府,和胥州那些官家子弟富家子弟一起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   …   “英儿是个好孩子,很刻苦,如果我的孩子以后也像他那般就好了。”   晏辞被秦子观拉去打香纂,顾笙就跟着他一起过来,然后跑去后院陪着叶臻。   叶臻生性恬淡,不与人交恶,是个良善性子,在秦家下人口中也是口碑极好的。   他平时也几乎不出门,只待在他的小院子里,做些小点心,或是亲自照料他院子里养的那些花花草草。   顾笙很愿意跟他待在一起,而且叶臻的屋子里有许多藏书和话本,顾笙看的不少话本都是从叶臻这里借的。   顾笙看着叶臻出神的样子,忍不住问他:“叶臻哥哥,你想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子吗?”   叶臻闻言一愣,接着温和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这个孩子的名字得让他爹爹,或是老夫人来取。”   他顿了顿:“我取的名字不算的,而且这也不合规矩。” 第164章   顾笙回过神来,见叶臻微垂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隆起的的肚子上。   他眸光浅淡,被睫毛所覆,一时分不出是喜是哀。   顾笙忍不住道:“那孩子的乳名呢,你没想什么有寓意的乳名吗?”   叶臻笑了笑,叹了口气:“有寓意什么的…其实我对这个孩子没有什么要求的,我也不在意他以后是不是特别有出息。”   “只要他一生喜乐无忧,平安顺遂就好。”   可是顾笙想,但是这个孩子出生在秦家,往后的日子里不是注定会喜乐顺遂吗?   “对了。”顾笙想到一件事,将几本话本放到桌子上,“叶臻哥哥,之前向你借的话本,我都看完了,还给你。”   叶臻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茕秋收好。   他们此时正在叶臻小院中的亭子里,如今天气已经暖和了,在院子里待着也不担心受凉。   叶臻问道:“你喜欢看书吗?”   顾笙有些不好意思:“我只喜欢看话本。”   “我也喜欢的,谁不喜欢看话本呢?”叶臻温和地笑道。   大概是经常喝酴醾花露的原因,叶臻的身上常常带着一丝蔷薇的香味。   他与顾笙说话的时候,香味就顺着暖风传过来。   等到茕秋送完话本回来,手里拿着一个茶壶。   叶臻笑着说:“你来得正好,先前订的茶到了,我正想遣人去唤你,你就来了。”   茕秋上前给顾笙面前的杯子满上,一边笑道:   “表夫郎有所不知,这茶是我家夫郎以前在叶家最喜欢的茶,好多地方都买不到,必须联系茶庄预定才行。快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顾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味道清甜,两人边品茶边说笑,叶臻难得心情好,连气色都好了许多。   不一会儿他对茕秋道:“对了,你去看看之前打的那批簪子好了吗,若是还没好,就派人催催。”   茕秋应声离去。   “之前我订了一批簪子,样式虽然简单了些,但是样式做工都是好的,我让茕秋拿来给你看看,看你有没有喜欢的?”   顾笙有些害羞,不愿意受他的东西。   叶臻握着他的手:“跟我害羞什么?对了,你不是想看话本,去我屋子的书柜里找找,拿回去看便是。”   趁着顾笙去屋里翻找话本的时候,叶臻独自坐在亭子里品着茶。   他一手放在肚子上,一手拿着茶盏,目光投向院子里的花。这是他来到这华贵的府邸后少有的惬意时光。   这番惬意没有持续太久,茕秋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神色有些焦急,还未到跟前便快声道:“夫郎,二公子回来了。”   叶臻执着茶盏的手一顿。   他看着茕秋焦急而有些失礼的样子,叹了口气:“回来就回来了,怎么这般慌张?”   茕秋忙向叶臻服了服身告罪,他咬了咬唇:“夫郎,我见二公子的马车是打西南边过来的,肯定又是去,又去...”   他嘴唇一张一合,下面的话终究是说不出来了。   叶臻垂下眸子,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又不是第一次了,何故这般大惊小怪?”   茕秋看着他这副淡然的样子,快急哭了:   “夫郎,你怎么这样一幅冷淡的样子。若是别人家的哥儿知道自己夫君去那种地方,肯定不依不挠讨个说法才行,哪有你这般云淡风轻的。”   叶臻轻轻吸了口气,左手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眉心微微一蹙。   茕秋一惊,忙上前给他倒上一杯温水。   叶臻声音依旧淡淡的:“你也知道那是别人家的哥儿,可这里是秦家…这么久了,你怎么还像以前在家时那样。”   茕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夫郎,奴只是看不过去,明明你有着身孕,二爷他还...”   叶臻淡淡笑了下:“成亲前他便是如此,又不是成亲后突然转性,有什么好委屈的?”   茕秋眼见他如此淡然,心里急得不行,快声道:“可是他不仅自己去了那地方,我之前还听外面的小厮说,他还带了表公子一起...”   叶臻突然开口:“好了。”   茕秋闻言忙噤声,叶臻看了一眼回廊那头,正在屋子里书架上翻找话本的顾笙,叹了口气。   …   顾笙找了好半天,才找了几个感兴趣的话本,兴冲冲地走了过来:“叶臻哥哥,我这次想借这些好不好?”   他一抬头,却意外地看见叶臻有些发白的面色,忙放下手里的话本子,取来软垫垫在他身后。   叶臻抬头朝他笑了笑:“没事的。”   他看了看顾笙拿来的话本,温声道:“没想到笙儿也喜欢这种类型的话本子,这倒与我喜好的一致。”   顾笙腼腆地笑了笑,叶臻正要开口,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   叶臻这小院是秦老夫人单独辟出来给他的。   位置清净,秦家的仆人也不会因为走错了路冲撞到他,所以平时这边没有什么人会过来。   顾笙闻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锦衣公子走了过来,腰带上配的玉坠子随着步子的迈动,发出灵透的撞击声。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和璇玑长相一样的人。   叶臻身后的茕秋见到这两人,面上顿时紧张起来。   临了近前,秦子观似乎才看清亭子里的人,那双眼尾敛尽风流的桃花目扫过叶臻:   “哦,你在啊。”   叶臻面上神情不变,温顺道:“夫君。”   顾笙则有点拘谨看了看他:“小舅舅。”   秦子观温声看过来,挑了挑眉称赞道:“真不错,你可比晏辞乖多了,知道主动叫舅舅。”   他撩袍在叶臻对面坐下,拿起面前空的杯子看了一眼:   “茶呢?”   茕秋在原地顿了一下,这才上前拿起茶壶,将刚沏好的热茶倒进他的杯子里。   那茶汤的热气一起来,秦子观便蹙起眉来,有些嫌弃地看了那杯子里的茶水一眼:   “你怎么还喝这茶?”   叶臻眉眼间依旧恬静,温言道:“很好喝的,夫君尝尝吧。”   秦子观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拿起茶盏,放在鼻尖下闻了闻,这才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然后他眉头都拧起来了,反手将茶倒进旁边的花丛。   “别喝了。”秦子观皱着眉看了看茶壶,吩咐琳琅,“去把我屋里的‘月照梅山’拿过来。”   琳琅应声立马前去。   秦子观则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你以后就别喝这茶了,又不是什么好茶,每次见你都喝这个…不腻吗?”   说罢又对着茕秋:“还不赶紧倒了?”   茕秋微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叶臻却是先一步开口,依旧是温顺的语气:“倒了吧,喝久了也是腻了。以后在柜子里多备些‘月照梅山’来。”   茕秋沉默着上前拿起茶壶,临走前回头在秦子观背后瞪了他一眼。   …   等茕秋和琳琅都出去以后,亭子里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秦子观靠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在指间把玩着他那柄牡丹缠枝的白玉扇子。   叶臻身子微微向后靠在软垫上,两只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顾笙则在自己位置上坐着,只能听到秦子观手里那把扇子发出的细微响声。   他小心地用余光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心里纳闷,他们怎么都不说话呀…   叶臻忽然开口:“笙儿,我房间架子上有一盒点心,可以帮我拿过来吗?”   顾笙在这奇怪的气氛里有些紧张,闻言点了点头,起身朝外走去。   等到亭子里剩下他们两个人,叶臻直起身,从果盘里拿起一个的苹果,又拿起一旁紫檀刀柄的刀削起来,不经意地问:   “夫君,表公子这些日子都和你在一起吗?”   秦子观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叶臻微笑道:“我这不是跟笙儿很投缘,总想让他陪着我。可若是每天把他留在我这里,又怕表公子该不愿意了。”   秦子观支肘撑着下颌,另外一只手把玩着桌子上的杯子:“晏辞没这么小心眼。”   叶臻将削好的果子切成便于入口的小块,用旁边的小碟装了,轻轻放到秦子观面前。   秦子观拿起一旁瓷瓶里制成签子状的玛瑙叉子,叉了一块儿放进嘴里,突然笑了一声:   “而且呢,他整日忙着开他的店,也不是总跟我在一起。”   他深深看了叶蓁一眼:“你是想问这个?”   “怎么,怕我把他带坏了?”   叶臻面色如常,温顺地笑了笑:“夫君说笑了。”   秦子观盯着他看了一眼,忽然道:“酴醾露还有吗?”   叶臻一怔,随后轻轻点了下头。   秦子观将叉子丢进盘子里,站起身:“那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让茕秋去跟我说。”   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叶臻看着他的身影,一直到他消失在门口,方才收回目光。   …   顾笙拿着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叶臻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亭子里。   琳琅方才已经送了一盒新的茶叶放在桌上便离开了,而茕秋还没有回来。   顾笙“咦”了一声:“小舅舅这就走了吗?”   叶臻正垂头看着那果盘,闻言抬头,语气温柔:“他还有别的事,我们不要管他。”   说罢打开那盒点心,招呼顾笙道:“尝尝看。”   ...   晏辞这日没有出门,他在书房里看着陈长安每周定时派人送给他账簿。   先前店里按照他的计划请来了几个人在店门口敲花鼓,同时又在胥州繁华的街区把传单发了出去。   陈长安说这几日在工坊订的帐中香也送过来了,虽然这几日店里的客人比先前多了不少,但是还远远达不到晏辞的要求。   达不到要求就挣不了钱,挣不到足够的银子就没有租更好店面的租金。   “这店面的位置还是太偏僻了些,就算大力宣传,还是有许多人找不到地方。”陈长安摇了摇头,“我还是建议尽快更换地方。”   晏辞放下笔,打算这两天去店里看看。   他之前倒不是没想过找秦家,但他这个人不太善于找别人帮忙,尤其当他委婉地和秦子观说了自己的需求,大少爷手一挥。   开什么店啊,能挣几个子?要不你过来给我当香师吧,舅舅养你。   一想到此,晏辞满脸黑线地合上账本。   这个时候,外面的璇玑推门敲了两下门,推门探进头来:“外面有个人找你。”   晏辞抬头:“谁?”   “就是那天喝多了的那个书生。”   卓少游?   自从几日前小书生在他面前喝了个烂醉,吐了一堆掏心窝子的真心话后,便醉得不省人事。   这几日他大概是拿着自己借他的钱出去找房子住了,因为自那天后便没有见过他。   晏辞走出门,就看到卓少游站在门口,依旧一身洗的干净的粗布长衫,抬头看见他走出来,忽然面上一红,目光躲闪:   “晏,晏兄。”   晏辞笑了:“怎么了,你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吗,这么看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害羞呢。   不说还好,说完卓少游竟然真的一脸羞赧,以袖捂面,直叫“惭愧”:   “晏兄,小生以前没喝过那么多酒,那日,那日酒后失态实属意外,实在是让晏兄见笑了...”   晏辞也跟着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算什么事也值得你脸红?说吧,你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赔不是?”   卓少游这才放下袖子,又正色并恭恭敬敬朝晏辞作了一揖:“承蒙晏兄相顾,小生在蕴墨街上刚刚租了间屋子,如今已经安顿妥当,特来告予晏兄。”   蕴墨街就在学院隔壁,租那里的房子算是再合适不过了。   晏辞跟着他去蕴墨街转了一圈,说是参观一下他的新房子,实际主要是看看他是不是被人骗了。   卓少游租的那房子不算大,但是很干净,主人也是附近的乡绅,说只愿意把房子租给赶考的童生。   “你这住的地方虽然定下来了,但离院试还有些时间,这段时间你得想想怎么赚银子,不然到时候路上的盘缠都没有。”   卓少游点头称是:“小生正有此意,晏兄放心,小生会趁着空闲时间努力找差事的。”   虽然他说的信誓旦旦,但是晏辞还是不放心。   尤其是这小书生一口一个“晏兄晏兄”地叫自己。   以往叫自己晏兄的人不少,大都是礼貌的称呼。   同样的称呼,自己内心却情不自禁真的把这小书生当弟弟看了。   有时间得给他留心一份差事才是。晏辞如是想着。   …   卓少游一直把他送到蕴墨街口。   两人边走边聊,晏辞不经意抬头,无意间就看见街边那个,先前自己留意很久的那个字画店。   那店面依旧冷冷清清的,跟周围其他店铺格格不入。   晏辞问卓少游:“你知道这家店吗?”   卓少游摇头,老实说不知道。   晏辞简单给他讲了先前在路人口中得知的,这家店主人的独特规矩。   卓少游讶然:“还有这种规矩?”   两人都是书法不错的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跃跃欲试。   晏辞指了指门口:“走着?”   走到跟前,卓少游推了推门:“晏兄,这门好像锁上了。”   晏辞看了看天,这天都没黑,这店就关了,这店家也太随性了吧?   果然店主只是来体验生活的吗?   晏辞有点儿失落:“那没办法了,只能改天再来了。”   他们抬脚正要离开,忽然晏辞眼尖地看到一旁放着字画卷轴的架子上,摆放着一摞纸。   那纸最上面的一页,他一眼看去竟然有些熟悉。   晏辞停下脚步,转身走上前。   离近了,他才看清那摞纸就摆在桌子上,被一块儿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镇纸平整地压住。   晏辞移开镇纸,将那摞纸拿起来,随意一翻,每一页都是一样的。   竟然是他之前让陈长安引发的那些“传单”。   这传单上的字都是他亲自写的,由于画技不精,所以只画了几个简单的图案,剩下的都是字。   这店家收集了自己的传单做什么,还是一摞?   总不能是捡来卖废纸吧,看这店家的风格和壕劲儿也不像啊?   晏辞狐疑地抬头又看了看牌匾,思来想去离开前还是将那摞传单重新放回了原处,用镇纸压好。   ...   他回去的时候顾笙已经从秦府回来了。   顾笙这几日偶尔去看他表哥一次,剩下的时间都去秦府找顾笙或是到店里帮忙。   问他就说:“去表哥那里,你要是再生气怎么办?”   晏辞咳了一声:“我也没那么小心眼。”   直到晚上的时候,顾笙趴在晏辞的胸前,脑子里还在想着白天的事。   他一边把玩着晏辞的头发,一边问道:   “夫君,你说,如果我们以后有了宝宝,叫什么名字好呢?”   晏辞正靠在软垫上翻着着顾笙白日从秦府带回来的话本,闻言稀奇道:“怎么想的那么远?”   顾笙不满道:“哪里远了,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晏辞用空余的手揽过他,仔细思考了一番,顺着他的话说:“反正这‘晏’或是‘顾’都好起名字,到时候随便想个有寓意的不就好了。”   顾笙瞪了他一眼,认为他态度敷衍:“哪有跟我姓的?真是胡说。”   “我没有胡说。反正是我们的孩子,跟谁姓不行。”   顾笙笑了起来,捶了他一下:“以后你领着孩子出门,别人若是听说孩子不跟你姓,铁定要笑话你的。”   晏辞也乐了,在他脑门轻轻弹了一下:“行啊,孩子还没有影呢,你都已经帮我想好孩子长大的事了。”   顾笙伸手揉了揉额头。   他脸上有点儿烫,他用手背贴了贴脸,低声道:“总是要想的...”   晏辞并没听清顾笙的话,他合上话本放在旁边,犹自认真地想了想:   “话说回来,要是真有人因为这事笑话我,只能说我能力还不够。”   晏辞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不然要是地位够高能力够强,谁敢说这个。”   “人家只会说我对夫人宠的不行,连孩子都跟着夫人姓。”   顾笙白了他一眼,嗫嚅着:“真是乱说。”   脸上却诚实地飞红一片。 第165章   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临近二月中旬,花朝节便快到了。   此时正是万物复苏,草木萌青的好时节。还未到花朝节,胥州城里捂了一冬的文人雅士便已经坐不住了,与知己好友三五成群,结伴去赏花饮酒,互相唱和。   这还是晏辞和顾笙来到胥州后过的第一个节日。   晏辞抽了一天时间,带着顾笙两人出门踏青,回来便去街上游玩。   路上随处可见头上簪花的少男少女,那些花有的是从枝头刚刚折下的,有的则是用彩色的丝绢扎成。   花朝节这天头戴花饰乃是风俗,无论男女老少,皆是戴花出行,   晏辞看到不少面色黝黑的汉子,一脸喜气地头上簪着大红色的花,丝毫没有窘意,落落大方的样子,都让他心动了。   “我也想买花。”他对顾笙说。   入乡随俗嘛。   不过他当然不会真的戴,而是带着顾笙去了首饰店。   店里到处都是穿着鲜艳的姑娘哥儿,在柜台前挑选喜欢的饰物,叽叽喳喳笑成一团。   晏辞执着一支乳色淡黄蕊的山茶花的簪子,小心翼翼地插入顾笙的发间。   他个子比顾笙高,稍稍抬手就可以将簪子插入他的发间。   顾笙一动不动,晏辞的袖口划过他的鼻尖,带起一丝清冷的梅香味。   “如何?”   晏辞接过掌柜手里的铜镜,拿在手里让顾笙照着。   铜镜里映着一个挽起头发,面容清秀的哥儿,头上一支款式低调清雅的山茶花徐徐盛开。   顾笙却觉得差点什么。   他按下晏辞手里的铜镜:“我不想要山茶…”   “那你想要什么?”晏辞从柜台上又拿起一支栀子花的簪子。   “这个?”   顾笙摇了摇头,咬了咬唇。   “梅花。”他看着晏辞,“我想要梅花。”   “梅花?”晏辞向他确定了一下,转身挑了一会儿,指间执着一支打磨成梅枝的簪子来。   簪子打磨成枝条的形状,上面用贝壳打磨成小小的花瓣,点缀在两侧。   乍一看,就仿佛一枝含苞待放的雪梅。   顾笙抬手攥了攥胸前被掩在衣服下的那朵晏辞亲手雕刻的山茶来。   自从生辰那日,晏辞将其送给自己后,他就一直戴在胸前,小心地安放在里衣里,有时睡觉都不摘下。   晏辞伸手摘下他发间的山茶,将这枝雪梅点在他发间。   他退后两步,细细看着面前的哥儿。   顾笙今日穿着一身窃蓝色的薄衫,挽着发,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几缕碎发垂下玉润如珠的耳垂旁。   沉墨发间,一支月白色的梅花盈盈斜上。   顾笙抬头看着晏辞细细打量他的样子,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不仅有些害臊,小声催促道:   “你看好了没有?”   “没有。”晏辞摇摇头,实话实说,“这么好看,我得多看几眼。”   顾笙已经听到周围哥儿的笑声。   他脸上飞起一抹盈色,上前拉住晏辞的手:“好啦,就要这支吧。”   两人出了店铺,又在街上多逛了一会儿。   顾笙这是来了胥州以后第一次和晏辞一起逛街。   胥州繁闹至极,才走了几步,顾笙便被街道两边各色店铺门前令人眼花缭乱的幌子看得咋舌。   街两旁店面上到处都挂着大红和金黄色绸缎,漂亮的花灯垂在檐下。   而且街上不像白檀镇上,上街的大部分是男人。那些穿着富丽的姑娘哥儿携着身后的家仆出入各个首饰鞋靴店。   有的气派的,随便指指一个柜台,身后的家仆立马上前让掌柜将那列柜台上的货物全部包起来。   顾笙看得目瞪口呆,转头看向晏辞,晏辞察觉到他的目光,张了张口,坚定道:“等以后你夫君发达了,也让你这么买!”   顾笙看了他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再说了,就算真的有钱了,也不要这么奢侈。”   “是是是。”晏辞乖顺点头,“夫人教训的是。”   顾笙白了他一眼,袖子下的手指却是探入他的五指间,与他相扣。   ...   两人顺着人流漫步在胥州繁华的街上。   胥州最大,也是最宽的一条街贯穿南北二门,与东西大道相互纵横,名字叫做东华街。   平时可容纳七八辆车辇并肩而行,而且每当骑着骆驼的商队,甚至是牵象进城的异族商人进城时,其他路容纳不下,所以大都走这条路。   长此以往,东华街变成了胥州最繁华最热闹的主街。贯穿胥州各个街坊,将整个胥州城划分成棋盘的街道最终都会通向东华街。   晏辞和顾笙随着人流走着,便到了这里。   入眼彩衣成群,耳畔笑语不断,两边七八层的高楼之上挂着五彩缤纷的珠子琉璃灯,门口十丈之高的长杆上彩带悬飞。   透过那些雕花窗棂,弦乐丝竹之音不知疲惫靡靡不断,与街边香铺缭绕上升的香雾一起,构成了这副画卷上重彩缤纷的一笔。   即使在白天,这条街上依旧喧闹非凡。   晏辞以往几乎不来这里,除非是秦子观拉着他来。   为什么?因为他贫穷。   这条街上,就连一旁的小店里,卖的烧饼也要一两一张。   晏辞第一次听到一两一张的烧饼,眉头皱成“川”字:“不是,什么饼要一两一张啊?当街抢钱?”   就算把珍珠碾成粉当馅,也不至于卖一两银子吧。   秦子观用“没见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你没看卖饼的老板娘风韵犹存,她旁边的姑娘水灵清秀?”   “那可是胥州有名的‘烧饼西施’,想要买她母女家饼的人多着呢,有人排一天都排不到。”   从那以后,晏辞就对这里敬而远之。   而过了这么久,他依旧记得一两一张的烧饼。   ...   顾笙面上的神情却是越发高兴,不时拉着晏辞指着路边的某处叫他看。   晏辞看着他因为兴奋,眼睛一时都不知道看哪里了,握了握他的手:“不急,慢慢走,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毕竟这是他们俩来了胥州以后第一次单独逛街,没有带惜容流枝,也没有带璇玑。   晏辞为来胥州这么久都没有陪顾笙出去一次而感到抱歉。   所以花朝节前,他要多陪陪顾笙。   等到了东华街,晏辞却发现往日充斥着摩肩接踵的人群和各色香车的街道上满是官兵,正将走到主街上的人群赶到街道两边。   而不少人驻足在街道两旁,看着南门的方向,于是新涌来的人也跟着停下来,窃窃私语好奇张望。   就连平日里把生意摆到大街上的卖饼西施都没有卖她暴利的烧饼,而是老老实实地在自家店门口向外看着。   晏辞拉紧顾笙的手,帮他挡开四面涌来的人。   顾笙个子矮,被挤在人群中什么也看不到,只好抬头看着晏辞:“夫君,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大家都不动,都站在这里?”   晏辞心想他也不知道,于是便向旁边的人打听:“大哥,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大家都不走了。”   不仅街上的人停下脚步,就连那些昼夜不停的丝竹声都停下来了。   被他问话的汉子瞥了他一眼:“小兄弟,你是外地来的吧?”   晏辞一愣,还没有问他怎么知道自己不是本地人,就听那汉子指了指已经被清理出来的城门。   城楼上守城的官兵皆列阵其上,各个面色肃穆。   而城楼下,北城门大开,就连门口的路都已经被人早些时候清理的一尘不染。   晏辞一琢磨:“是有什么人要来吗?”   大汉呵呵一笑:“还真被你说对了。”   他指了指城门:“这不是快到花朝节了吗,花神娘娘的诞辰。”   “每年这个时候,灵霄宫的真人都会从燕都南下来到此处。”   晏辞重复了一下:“灵霄宫?”   他对这个词没有印象,有些不解地问:“那是什么?”   此话一出,大汉和周围几个听到他们说话的人诧异的目光投了过来。   “灵霄宫你都不知道?”大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想知道他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   晏辞面上没有羞赧之意,坦然笑道:“所以还希望兄台解惑。”   一旁有人忍不住插嘴道:“这灵霄宫就是天师的洞府啊。”   “天师?”晏辞对这个词语有一丝丝熟悉。   他略一思考,便想起先前在白檀镇去的那个被奉为天家圣观的灵台观来,他记得那个道观便是天师入世前的洞府。   而且他还在那里遇到了小归鹤,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那人继续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天师还不是天师的时候,就在胥州往南的一处观里修行。”   “正好咱胥州是离那里最近的州府,所以圣上就在胥州修了‘天师府’专门给天师来这边时落脚用的。”   晏辞听到这里终于能接上话了,奇道:“可是天师不是随着圣上北上了吗?天师府为什么会修在胥州?”   怎么不修在皇城?   那两人闻言同时看了他一眼:“你不会以为天底下只有一个天师府吧?”   晏辞一愣。   难不成这天师府还到处都是?   那大汉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看来的确是初来乍到。”   他与晏辞道,这天师府并非只有一个,而是在大燕各个州郡都设立过天师府。   晏辞更加奇怪:“这天师府和你说的灵霄宫又是什么关联?都是天师的道场?”   大汉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阵轻灵悠远的钟声响彻胥州城的上方,在街边围观小声窃窃私语的众人在这钟声里皆是闭上嘴,神色严肃,无人再发出一丝声响。   晏辞的目光看向城门口,这一看之下,不禁微微错愕。   两头通体雪白的象在最前方缓缓而来,后背上皆披披着绣着祥云飞鹤图样的锦缎,锦缎边缘儿臂粗的天青色流苏几欲垂地。   这两头白象温顺非常,象背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年岁一般,长相一样的小道童,皆是盘膝而坐,怀抱浮尘,看起来神清目秀,玉雪可爱,真宛如神仙童子。   而两匹白象之后,便是一顶周身被淡青色绸缎环绕的车辇,那淡青色的丝绸从车辇最上端沿着四角垂落,将车辇围绕住,叫人看不清内里景象。   车辇两旁,各有一列道人打扮的道士抱着拂尘随行在侧。   而在车辇后面,竟然还跟着两匹同前面的白象装扮一样的白象。   晏辞被这排场惊到了,正在心里暗暗咋舌,忽然听到身旁的人惊异地低声喃喃道:“这排场以前从没见过啊,这到底,到底是来的哪个真人?”   晏辞倒是知道,这“真人”二字乃是对修道人的尊称,也就是说寻常百姓对天师府里的人,不论阶级高低,都统一称为“真人”。   他正看的津津有味,忽然听到身边的人又是倒吸一口气:“这车辇...这来的,不会就是天师吧...?” 第166章   顾笙呆呆地看着那四头通体雪白的象。   他的手心已经被汗水濡湿,晏辞感受到掌心传来湿度,收回朝大街上张望的目光,低头看了他一眼。   被挤在人群中的顾笙努力踮着脚,瞪大眼睛看着街上的风景。   他因为激动,和周围不断发出倒吸气声音的人群一样,双眼冒光,面上通红。   也不知坚持了多长时间,瘦弱的身子已经站不住了,开始微微摇晃,但仍旧保持着点脚仰头的动作。   在晏辞的角度看来,又坚强又让人心疼,看起来有些可怜。   晏辞于是把他往身边带了带,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帮他承受了一半的重量,低声道:“踩在我的脚上。”   顾笙却是坚强地摇了摇头:“会踩疼你的...”   晏辞眯了眯眼:“你那点重量能踩疼谁,快。”   眼看着那浩大的车辇已经到了跟前,前面的人群已经骚动起来。   顾笙只好一手抓着晏辞的衣襟,一边踩在他的脚上,晏辞则顺势揽住他的腰,这样一来,顾笙终于可以看见面前的场景了。   他眼睛睁大很大,生怕漏掉一丝细节,鼻尖上清透的肌肤溢出一层细汗来。   “夫君。”他声音因激动和紧张打着颤,“那就是大象吗?”   晏辞也将目光重新投向街上。   他前世看到象要不是在动物园要不是在电视里,不过那也都是灰色皮肤的大象。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这种,通体洁白,宛如神话中神邸的坐骑。以至于他一时没搞清楚这是什么品种的象。   顾笙却是连呼吸都忘了,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景象。   等都那车辇离了近前,顾笙才看清那四头三四人高的宝象身披天青色幡胜,上面绣着灵鹤望月图,周边以云蝠青鹿装点其上,四角垂落的黛青色流苏几乎垂地。   而象上端坐的两小童,眉眼精致,灵气逼人,皆身着青缎银衬鹤纹袍,一人手执一柄紫檀嵌玉云龙纹灵芝如意,另一人手抱一柄青黑色麈尾翡翠碧拂尘。   比白象和小童更加夺目的便是那架车辇。   四匹纯黑色的骏马在前,皆身披华饰,拉着那架被自上方的金顶向四面八方倾斜而下的天青色的幡胜所掩住的车辇。   四方幡胜之上分别饰以灵鹤,白鹿,青牛,玉狮,黑虎,众星捧月地围着中间的车辇,呈手捧莲花之状。   而车辇两侧的道人,皆是一身青色道袍,头戴银制道冠,随车而行,一派仙风道骨。   那车辇掩在天青色的幡胜之下,路人即使伸长脖子也看不到内里分毫,更别提看见里面人半丝面容。   一直到这车辇经过面前,东华街两侧的士兵手执金戈严阵以待。   如此严肃的样子,给晏辞的感觉就是,这个时候谁要是不小心冲到路中间,八成要被捅个对穿。   “传说元始天尊曾一手持卷,一手虚拈,骑象说经。”   他暗自想到,如今看到这幅景象,倒真让他心生出几分敬畏来。   但是敬畏归敬畏,好奇归好奇。   晏辞一个没忍住,将探究的目光朝幡胜下的车辇看去,想看清里面坐着的人。   当然这个想法只是晏辞有的,因为其他围观的百姓在那车辇路过时,皆是屏主呼吸,低眉垂眼,不敢多置一言。   所以显得伸长脖子的晏辞在人群中格外出众。   他好奇地盯着那车辇,在那车辇路过的时候,一阵清风微微掀起幡胜,晏辞的鼻尖在那瞬间捕捉到一丝香味。   他恍惚而愕然看向那车辇,正要仔细闻闻。   结果下一刻,那丝灵透清明的味道却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路边酒楼里的饭菜的味道。   ...   顾笙一路目送着那车辇远去,直到那车辇彻底消失在眼前,他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   他自出生便呆在白檀镇,来胥州还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何时见过这场面。   此时神色兴奋,不禁想跟晏辞说两句话,抬头却见晏辞还若有所思地看着车辇远去的方向。   他拉了拉晏辞的衣袖让他回神:“夫君,你在看什么?”   晏辞还在看着那车辇的方向,他闻言收回目光,蹙着眉对顾笙道:“我刚才好像闻到...”   他抿了抿唇,随后摇了摇头:“没什么,走吧。”   街上逐渐恢复之前的热闹,在路边维持秩序的官兵也陆续离开,人群在噪杂声中缓缓如鸟兽状散去。   方才那与他搭话的大汉到到了这时候,才感叹道:“这阵仗...唉,怪不得这世道众人都挤破脑袋当道士。”   晏辞闻言奇道:“挤破脑袋当道士?这是什么说法?”   “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自从天师入宫后,圣人便愈发崇尚道教。”   “我听说啊,这天师不仅能窥天意,而且手里还有妙术!”   “几年前,听说陛下得了怪病,宫里的御医都治不好,就是天师炼出了丹药,圣人服下后药到病除。”   从此圣人因此迷上了丹药,每年好多珍惜药材都被送如燕都。   天下的道士一夜之间地位高升,众多庙宇化为道观。   大汉正兴致勃勃与晏辞八卦,忽然一拍脑门:“对了,你刚才要问我什么来着?”   晏辞提醒他:“天师府和灵霄宫的区别。”   “哦对对。”大汉想起来刚才被打断的话题。   “我也是听人说的,这灵霄宫乃是圣上诏燕都所有宫观所改的名字,而燕都最大的,圣上修行所在的道观就叫做灵霄上清宫。”   “至于天师府嘛,才是天师自己的道场,除了在燕都有一座,在其他各个州府都有。”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你没看胥州城里道士有多少?都是挤破脑袋想要拜入天师府的。”   晏辞莫名想到在灵台观脚下遇到的那些想“碰运气”的不知真假的道士。   “反正啊,我听说谁要是能得到天师府的庇佑,就可以在胥州城里横着走!”   晏辞乐了:“可是我听说胥州年前刚被划为瑞王的封地啊,那天师和瑞王到底谁厉害?”   “这...”   大汉挠了挠后脑勺,似乎真的在仔细想这个问题,最后“嗐”了一声,“管他谁更厉害,反正都扯不到我们这种平民百姓头上,想那么多干啥?”   晏辞笑了起来,点头称是,那大汉与他越说越起劲,似乎这些关于王公贵族的闲话一直是百姓中津津乐道的谈资。   他随手指了指远处胥州城外连绵的群山:“小兄弟,要我说还是天师厉害一些,你看几年前那山里的寺庙还有不少,结果这几年陆续全都拆掉了,小兄弟可知...”   “你行了。”   他话还没说完,身旁一个妇人扯了扯他的胳膊,瞪了他一眼:“什么厉不厉害的,你当是斗鸡啊?就算是斗鸡,跟你这条虫有什么关系?再胡说八道,小心被人捉了去。”   那汉子朝晏辞讪笑两声:“哈哈,不好意思,内子不让我乱说。”   晏辞明了地回他了个笑,也没有继续多问。   那大汉便被妇人拉着随着散开的人群离开了。   两人离开没几步,晏辞还能隐约听到那妇人对大汉喋喋不休的埋怨道:   “你现在是什么话都敢说了是不,在外面也这么不上心...”   “这不就是说说吗,你看你...”   “说什么说?!祸从口出不知道吗?你要是真像以前那些人一样,落个不知生死的下场…你让我和小宝怎么办?” 第167章   不知生死的下场?   晏辞一时没明白这“不知生死”的下场指的是什么。   不过已经没有人会回答他了。   因为那对夫妇已经在妇人的喋喋不休声中离去,身影也融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晏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顾笙拉了拉他的手。   “夫君。”顾笙见他还在看着那边,说道,“我们也走吧。”   …   这一段插曲并没有打扰到在街上游玩的人的兴致,反而众人的兴致因此而更加高涨。   虽然人群已经散去,但是众人却都在对刚刚那盛大的阵仗津津乐道。   就算在胥州这种繁华州府,除非是西域商队的到来,不然胥州百姓平日里也很难见到大象。   此时不少孩童待着旁边的小摊上买来的动物的面具戴在脸上,在人群中追逐打闹,叽叽喳喳个不停:   “大象面具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略略略,谁让你没抢过我,就不给你就不给你!”   “呜呜呜,阿娘,他欺负我,他抢我大象面具!”   “好了,你是当哥哥的,让着弟弟点。”   “我为什么要给他?明明我先拿到的!爱哭鬼,你就会告状!”   “我不要老虎面具,我就要大象面具,呜呜呜!”   没抢到大象面具的孩子已经摔了老虎面具嚎啕大哭,并开始躺在地上打滚。   顾笙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几个的孩子,走出几步后还回头看上几眼,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晏辞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这你也要笑。”   顾笙眼睛亮亮的,期待地看着他:“夫君,你不觉得这些孩子很可爱吗?”   “如果我的儿子以后敢当街在地上撒泼打滚,我就要揍他了。”   这回轮到顾笙笑了,他一下子抱住晏辞的胳膊:“那我可要拦着你。”   晏辞莞尔,伸手帮他正了正发间刚才在人群中被挤得有些松动的梅花发簪,顺着他的话:   “行,到时候呢,我唱白脸你就唱红脸,孩子们都跟你好,见到我就跑。”   顾笙听到“孩子们”三个字,低头抿唇咯咯笑了起来。   他们边走边聊,逐渐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午后的阳光将他们俩的影子在身后拉的好长——   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开始谈论起孩子的事了。   ……   作为二月最盛大的节日,胥州城的人们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了“迎花神”。   秦府订的鲜花一车接着一车被送到府中。   这些花至少有百种,都是不同时令才会开的花,从大燕不同州府运到此处,皆是开的正盛的时候。   一路上也不知怎么保存的,到了秦府的时候竟然没有蔫。   顾笙听叶臻说,这些花皆是价值不菲,光是路上的车马费用便要耗上千百两银子。   开的最好最繁盛的时候被运送过来,为的就是在花朝节那天凑上一个“百花迎春”。   然而虽然刚送来时开的荼蘼,但实际上不过几天便会枯死,到时候就只能扔掉。   两个哥儿站在院门口,看着秦家的下人忙里忙外,将那些花安放在府中各个角落,叶臻的眼眸中不经意升起一抹惋惜之意。   …   花朝节前夕,晏辞与顾笙受到秦家的邀请,答应秦老夫人会过来秦府一起过花朝节。   自从来了胥州,晏辞接触的最多的是他那个小舅舅。   但是秦老夫人却是秦家的诸人中对他最为和善的。   或许是因为晏辞那个没有丝毫印象的母亲,秦老夫人对他颇为照顾。   她外表保养的极好,从言行举止中能看出来,她一辈子被锦绣的日子簇拥,从未受过什么苦。   “辞儿,这些日子在胥州过的如何,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与外祖母说。”   秦家接客的富丽堂皇的正厅,秦老夫人一身墨青色平金绣缎绣团云纹衣袍,坐在主位。   秦子诚的正室柳夫人一身品月色缀璎珞单氅,站在她身侧。   秦老夫人端庄典雅,虽然已到花甲之年,但因保养得当,除了眼尾有几丝皱纹,面上便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   她看了一眼靠在椅子上的,依旧一副慵懒样子秦子观:“你小舅舅这几日有没有听我的,好好带你逛逛这城里?”   晏辞心想,秦老夫人所说的“好好逛逛”的场所里,应该不包括花楼之类的声色犬马之所。   他看了秦子观一眼,秦子观也朝他看过来,还朝他挑了挑眉。   那双生的极好的桃花眼眉尾一扬,眼尾一挑,天生带着一丝风流气。   晏辞默默转开眼。   怪不得花楼里的哥儿为什么见他就蜂拥而上,这双眼睛简直自带招蜂引蝶的加成。   “有的。”他点头道,“去了不少地方。”   秦老夫人见状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很高兴自己这个幺儿总算干了些正事。   她又问道:“这些日子你没来府上,往日都是笙儿过来,还在忙你店里的事?”   晏辞低声道:“是在忙店里的事。不过不敢劳外祖母挂心,孙儿自当勉力为之。”   “你这孩子倒是要强。”秦老夫人笑道,“若是你那店真有难处地方,不必拘礼,尽管开口。”   她顿了顿:“若是手头窘迫,让你大舅给你在船厂安排份好差事。”   话虽如此,晏辞却不知怎的又想起秦子观随口说的,让他把店卖了的事。   或许他这小店在秦家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但到底是晏老爷留给他的,真真正正属于他的,   他还是想靠自己养活它。   “多谢外祖母挂念,孙儿记下了。”   秦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我是个妇道人家,你们男儿在外面的事我不懂。”   她说着看了一旁乖巧坐着的顾笙一眼:“倒是这内里的事,我不得不说你几句。”   晏辞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秦老夫人继续道:“我听笙儿说,你们成亲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没要个一儿半女?”   秦子观听到这里,“噗”地笑出声。   晏辞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问题,一时不知回答什么,只好暂时沉默。   而顾笙脸更是“刷”地一下红了起来。   “外,外祖母。”他嗫嚅着。   柳夫人见状笑了起来:“这孩子还羞上了,都是一家人,这种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们两个年纪也不小了,笙儿都十八岁了。当年我这个年纪,英儿都已经会走路了。”   “传宗接代是天大的事,可不能耽误了。”秦老夫人苦口婆心对晏辞道,“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听外祖母的,早点要个孩子才是正事。”   晏辞一脸迷茫,怎么好端端地突然扯到催生上了?   但见秦老夫人神态认真,也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于是只得点头称是。   那边顾笙已经满脸羞色,都不敢抬头看他了。   秦老夫人的声音絮絮不止,柳夫人偶尔在旁边应和几句。   秦子观依旧摆弄着他的扇子,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事实上他唇线微挑,看起来憋笑憋的辛苦。   而叶臻则端庄地坐在他旁边,看着外面出神。   晏辞偶尔应和几句,等到秦老夫人看着晏辞如此“懂事”的态度,又叮嘱几句,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还夸他比秦子观听话多了。   …   等到秦老夫人携着柳夫人和丫鬟嬷嬷们离开,晏辞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秦子观摇着扇子走上前,眼睛里不加掩饰的笑意。   花朝节快到了,晏辞和他约定的“琼花宴”自然也要到了。   秦子观先前与他说,这琼花宴乃是胥州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会友的宴会,今年的琼花宴主题便是“香道”。   晏辞算是秦家的亲戚,虽然他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更不可能收到邀请函。但既是收到了秦家公子的邀请,自然也可参加。   于是为了不让秦子观在宴会上丢人,晏辞还是决定帮他一回。   “好好好。”秦子观闻言,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我就知道大外甥你一定会帮我。”   他用折扇敲了敲晏辞的肩头,满意道:“你放心,这件事成了之后,舅舅答应你个要求。”   晏辞有些狐疑地看着他面上的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你说的这个琼花宴,当真只是用来会友的?”   他秦家二少爷,难道不是别人主动过来结交他吗?什么时候他还要主动去结交别人了?   秦子观微微吃惊地看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我相处这么久,理应舅甥同心,你难道不信我?觉得我能骗你不成?”   他面上有那么一点点伤心和一点点委屈,不等晏辞说话,伸手指了指琳琅:   “琳琅平日里素来不说谎的,你不信问问他。”   琳琅闻言立马上前一步,面上依旧带着得体微笑:   “表公子,小人从来不说谎。小人可以作证,公子说的都是真的。”   “…”   晏辞看着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面上带着同样的微笑,怎么看怎么都有那么一丝——   不怀好意。   他一时无言,只好道:“我不是不信你意思。”   秦子观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闻言眼尾一挑,带着几分恣意,仿佛是为了故意让晏辞说个所以然出来:   “那是为何?”   “…”   晏辞看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默然无语,也不能明说自己直觉觉得他“动机不纯”吧。   于是他再一次妥协了:“放心吧,决计不会让你在琼花宴上丢人。” 第168章   秦家背靠灵璧山的花阁里。   此时初春已至,灵璧山上的花树纷纷争先恐后打了苞。   再过几天,就会在某个夜晚结束后的清晨,绽放成五颜六色的锦簇,拥满灵璧山每一个角落。   晏辞正拿着香著将香丸一点点埋入香灰。   秦子观则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一旁的琳琅依旧微笑着站在他身后。   他一直觉得晏辞是有那么点儿傲气在身上的。   虽然在秦子观看来,长这么大连马都不会骑,有些不可思议,但在香道这方面,晏辞不经意流露的自信却让他很是欣赏。   他用扇子轻轻点着下巴,看着对面的人一身霜色绣梅暗纹袍,一束银带勾勒起窄而紧致的腰身,外面着了一件丁香紫缎面外袍。   银和紫两种颜色在他身上相得益彰。   此时他正跪坐在软垫之上,乌黑的发垂在身后。   袖子褪到腕处,露出冷白肤下骨节分明,清瘦却不显软弱,隐隐蕴含着力度的手腕。   他的手指修长,正执着白玉香著一点点挑着面前青花满绘三足釉彩炉中的雪白香灰。   这实在是一副雅极妙极的图卷。   秦子观支肘在案上,斜撑着额看着晏辞。   整个胥州都知道秦小公子平生有两所好。   一好骏马,二好美人。   在他看来,日行千里,眼明温顺,毛色至纯无杂,肌肉劲而不粗,懂人语通人性者才能称得上骏马;   而肤如白玉,眼如点漆,鬒发不髢,秀骨清像,神举皆动人者。无论男女还是哥儿,皆可称之为美人。   就连他平时身边的仆从都是千挑万挑,从能力最为突出者中挑得眉目最为出众者才行。   不然带出去岂不是要丢秦小公子的人?   所以秦子观欣赏地看着晏辞。   不得不承认,看晏辞打香纂是相当赏心悦目的。   他这大外甥的气质可比秦府那些花重金选进来的香师好太多了,带出去肯定不会丢他的面子。   不仅不会丢面子,说不定还能在那些名门贵流中挣得一番面子。   这打香纂又叫做印香或者拓香。   寻常富贵些的人家一般会让家里的女儿和哥儿学习这项技能,但只是为了陶冶情操。   但是市井香铺中的香师却是截然不同的,他们将印香这门技术视为吃饭的手艺,在胥州众多香铺中,几乎都会养一批专门上门给主人家印香的香师。   打香纂的步骤并不复杂,先在香炉里填上香灰,用香箸轻轻搅拌,再用香压将搅拌好的香灰一点点压实压平。   压平之后,便取来香扫将香炉四壁上的香灰清扫干净,这时方才能将镂空花纹的器具印盖在香灰上,用香勺填满镂空处,移开模具,这香纂就算打完了。   打香纂的时候需要聚精会神,需要香师专注在香纂之上,这样完成的香纂纹路精美,就像一盒艺术品。   若是过程中马虎导致香纂成品不美观,让客人不满意,那就是香师水准不够,若是碰到一个人懂香的客人,更是马虎不得,否则会砸自己的招牌。   但是香道本身却不是寻常人家有精力和财力赏玩的艺术。   有钱的大户人家一般只愿意品香,在香气中观烟云袅袅。   但是他们往往不愿意自己上手去做,所以一般会在府上养几个专门负责打香纂的香师。   一到想闻香,或是有贵客上访的时候就把香师叫过来,看他们打上一下午香纂,而自己在香气里沏上一壶佳茗,与三五好友清谈半天光阴。   但是更多家境一般的人家,通常会去香店里请香师来家里。   主动上人家中打香纂的香师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手艺好的老手,再一种是漂亮的香娘或是俊秀的香师。   第一种自然是技术过硬,全凭本事说话。   但是这第二种就主打一个观赏性。   把香师请来府上跪坐在那儿,主人家一边闻着香一边看着美人。   香纂最后打得如何反而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过程身心愉悦,既品了香又养了眼,心情自然好,心情一好,下次就会继续点这漂亮的香师。   于是时间一长,各家香铺会专门养一批长相不错的香师香娘。   当然,若是不仅手艺好还长得俊,那简直就是抢手货。   谁会拒绝一个年轻好看,还有本事的香师呢?   大户人家争相与同阶层其他人家比较自家歌舞伎是否更漂亮,自家家仆是否更能干,这香师自然也算在其内。   而这种香师一般会被富贵者网罗到府里,平时就在府里养着,一旦有好友或是贵客登门便叫出来,与其说是叫出来品香,倒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炫耀家产。   所以胥州城内,这打香纂很快就发展成了一门行业。   …   秦家是胥州城最富有的人家之一,秦子观又是秦家最会享受的人之一,他一边执起茶盏,一边眯着眼看着晏辞。   他这外甥可真是个宝贝。   就他这姿色这手艺,要是自己,早就上门找个有财的夫人小姐打香纂去了,日入斗金不是梦,哪还用他这样成天费尽心思想着如何卖香品?   但这话他可不敢跟晏辞说,万一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自己不得被骂死?   秦子观于是放下茶盏,展开扇子轻轻摇了摇,微笑着给晏辞指一条“明路”:   “大外甥,你以后就算穷的身无分文了也不要紧。去人府上打香纂,保证挣的盆满钵满。”   晏辞正聚精会神弄着手里的香,闻言笑了一声,头也没抬:   “请我打香纂可是很贵的。”   晏辞这话却是没说错,他前世也只在家里自己打着玩,或者给祖父打打香纂,从来没给别人打过。   但这不代表没人请他去打,相反有不少人或是想与他切磋一下技术,或是有别的什么想法,都邀请过他,但晏辞一次都没去过。   而到了这个世界以后,白檀镇那种小地方,没人会花银子请人打香纂,晏辞也只能自娱自乐,想秀一手都没机会,所以他只在家里给顾笙打过。   这还是他第一次给除祖父和顾笙以外的人打香纂。   不为什么,至少秦子观的品鉴能力晏辞还是认同的。   等到将香灰表面一点点抚平,晏辞方才放下香著。   那香炉中间隆起一个小小的丘包,悠悠的香气在热度熨烤下一丝丝弥漫开。   晏辞从香筒中拿起羽尘将香炉外壁上沾染的香灰拂去。   秦子观轻轻吸了一口气,用鼻子发出慵懒惬意的一声“嗯”,白玉折扇轻轻摇动:“不错,真不错。”   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香?”   晏辞眉目漆黑瞳光清亮,声音平稳带着那丝秦子观喜欢至极的自信:“不会让你丢人的香。”   秦子观闻言哈哈大笑。   ...   二月春风江上来,水精波动碎楼台。   胥州城内水门依次打开,来往的货船沿着流经城池的河道将货物源源不断从外面运输进来。   河面上倒映着河岸两边高高低低的楼榭亭台,码头上,各色货船停靠在岸,接受着船舶司的清点备案。   晏辞站在紧邻蕴墨街的河道旁边,看着纤夫拉绳卸货。   晏辞本来也不是读书人,这蕴墨街他平时没什么机会去,但是顾笙偶尔去看他的表哥,于是晏辞会来接他,顺便到卓少游那里转一圈。   卓少游的新家已经定下来,小书生一个人在胥州城无依无靠,也没有认识的人,看起来孤苦伶仃的。   最主要单纯好骗,也不知道他之前是怎么一路走到这儿的。不过既然他用心对待晏辞,晏辞也愿意用心待他。   临近花朝节,蕴墨街一改往日的墨香书韵,许多店家在门口挂上了有关“十二花令游会花笺纸降价特卖”的幌子。   “这十二花令游会又是什么?”   卓少游兴致勃勃地与他道:“是诗会。”   “小生跟同窗打听过,胥州城每年到花朝节都会举办一场诗会,大家都会在诗会上作跟花有关的诗。”   晏辞明白了。   胥州向来有“迎花神”的风俗,不过由于胥州很大,所以每个坊间都有不同的活动。   就比如秦子观说的那个“琼花宴”应该就属于他那一类有钱人的活动,以晏辞理解的就是:大家一年一度拼爹炫富的时候到了。   而这个什么“十二花令游会”一听就是文人骚客的活动,大家都是一没钱二没爹,穷读书的学子,那就只好拼自己。   当然,像秦英那种有爹有钱还读书的除外。   眼见卓少游一脸期待,还十分向往的模样。   晏辞虽然对诗会没什么兴趣,但为了不扫他的兴,仍旧问道:“谁都可以去参加诗会吗?还是需要报名?”   卓少游眼里兴奋不减:“据小生所知,书院的学子们一般都回去的,他们都是去诗会上论诗的。而且胥州城里不少喜好诗的人也回去。”   “如果不去论诗,在旁边看热闹也不是不可以。”   …   “夫君。”   看见晏辞站在蕴墨街口望着河面,顾笙带着惜容从他身后的蕴墨街走出来:“我们走吧。”   顾笙的表哥依旧一副病弱的样子。   虽然晏辞和魏迟的第一次见面不怎么愉快,但毕竟是顾笙的表哥,顾笙想来看他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没有立场拒绝,所以他就在外面等着接顾笙回去。   今日顾笙也是带着惜容去的,时间不长便出来了,开心地和晏辞说他表哥已经好了许多。   晏辞边听边点头,到了马车旁,他习惯性地让顾笙扶着自己的胳膊上车。   “对了。”顾笙临上车前突然道。   “夫君,今天表哥让我跟你说,改天想邀请你去他家里一聚。   晏辞闻言微微一愣,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邀请我?”   他表哥不怕再过敏了?   顾笙伸手挽住他,细细解释道:   “表哥说上次事发突然,没来得及与你好好相识。又因为身子的原因没法主动上门,所以邀请我们过去。”   “…”   晏辞完全没想到会自己会被魏迟邀请,毕竟自己上次差点成为害他过去的“罪魁祸首”。   他暗自忖度:既然是他表哥主动邀请,他又是顾笙的亲戚,自己反而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第169章   顾笙早已经已经收拾妥当,他携着惜容正要上门口的马车,发现晏辞没在车上。   他回头看向院里,发现晏辞还在屋子里,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夫君?”   顾笙推开屋门,见晏辞一身内衫,一手一套衣服正在思考穿哪一套。   “夫君你还没选好衣服吗?”   他惊奇地看着自家夫君,没想到他竟然如此重视这次见面都选上衣服了,自己之前还怕他和表哥相处的不好来着。   晏辞转头看了他一眼:“帮我看看哪套好一些?”   顾笙看着他左手的银色袍子,和右手白色偏灰的袍子。   “银色的。”   顾笙顺手从装衣物的箱箧拿起一条银缎带从后面绕过他的腰,然后在前面仔细束好:“银色的配上这个腰带好看。”   其实自家夫君属于穿什么都好看的那种,不论他穿什么颜色,配上周身泠泠的梅香,都让顾笙甚是着迷。   眼见顾笙给他挑了一条银腰带,晏辞看了看左手银色的袍子,想了想觉得有不太成熟,又放了回去。   于是他穿了右手那件偏灰色的,感觉看起来还能显得自己清雅且成熟一些。   ...   可是当他一踏进魏家院门,见到魏迟的第一眼就后悔了。   因为对方依旧同上次一样,穿了一身淡黄色的衫子。   此人面容清秀,虽然一副病弱样,但是眉宇间却没有太多病气,反而有一种让很多人着迷的病态感。   再配上他身上这套鹅黄色的袍衫,嫩的就像朵春风中枝头初开的迎春花。   他听到外面的马车声音走出门,然后站在门口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晏辞,微笑点头:“晏公子。”   晏辞眼皮一跳。   早知道就不穿这身衣服了,这么看来自己比他还大,就应该穿那身银色的。   失算了。   ...   这次魏迟的院子里没有上次那般浓重的中药味,院子里也没有煎药,只有几缕浅浅的药香自他身上传来。   魏迟靠在院中的藤木编就的椅子里,面前茶案上放着一盏冒着热气的小茶炉,他捧着茶盏细细品着杯中的清茗,慢悠悠开口:“说起来,这还是与晏公子第一次正式见面,在下魏迟魏觉晨。”   “那日病情突发,都忘了介绍自己,失了礼数,还望晏公子莫要见怪。”   晏辞今天也没有熏香,他坐在魏迟对面,也跟着举起茶盏,举手投足间做足了礼数:“哪里,先前是在下不知道魏公子的体质特殊,贸然拜访,惹得魏公子不适,是在下该向魏公子赔罪。”   魏迟既然叫他“晏公子”,他也没必要像顾笙那样叫他一声“表哥”。   两人此时围着小茶几面对面坐着,对着一壶街边十几文就能买到的茶,文邹邹地你来我往,就差事先设计一遍动作,好优雅地表演出来。   由于行为举止过于端着,惹的屋内聊天的三个哥儿纷纷好奇侧目。   “我家公子以前能靠着绝不坐着,怎么今日坐的如此端正?”惜容如是道。   魏家那个叫依云的哥儿跟着说:“谁说不是,我家主人怎么也文绉绉的?”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番,又同时将目光投向屋外院里的两人。   唯有顾笙暗自担心地想,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   “之前笙儿表弟一直跟在下提起过晏公子。”魏迟双手交叉放在膝上,“我和表弟已有快十年不曾见过了,那日在依水巷见到他,真是惊喜极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次见到表弟还是我十三岁那年。当时我身子不好,随母亲一同回白檀镇养病,笙儿那时不过八九岁,每天蹲在院子里的药炉前帮我看着药。”   他温声细语,回忆着久远的时光,随即回过头笑道:“说来,我还要谢谢晏兄。”   正听着他的话的晏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懵了:“谢我?”   魏迟点了点头:“是啊,谢谢你照顾笙儿。”   晏辞的指腹微不可闻地按了按杯壁:“魏公子说笑了,笙儿是我的夫郎,我照顾他爱护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听到“夫郎”两个字,魏迟的眸子里不着痕迹地动了动,他垂下眸子:“这是自然。”   院子里莫名的安静了一阵。   就在这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笑声打断了闲聊,似乎是几个结伴而行的年轻书生。   魏迟停顿了一下,见晏辞好奇的看过去的目光,解释道:“想来是下学的学子,我这房子后边就是私塾,一到下学的时候,这些学子总是路过这边。”   晏辞点了点头,魏迟端庄地放下杯子,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说起来十二花令游会快到了,晏公子刚到胥州,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这个。”   晏辞也跟着放下杯盏:“是诗会吧,在诗会上要做有关花的诗。”   魏迟闻言略显惊奇:“哦?原来晏兄知道?”   十二花令游会,晏辞先前已经从卓少游口中知道了是什么,所以并没有太惊讶,魏迟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那么晏兄也要去参加吗?”   也?   晏辞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魏兄也要去参加这个诗会?”   魏迟笑容不变,坦然道:“是,这个诗会每年都会给学院学子中的佼佼者,或是给胥州有才情者发放花笺。”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封压在案上书下的淡黄色笺纸:“晏兄也收到这个了?”   这笺纸跟“琼花宴”那纸沿裹了金砂的笺纸相比就低调许多,虽然低调,但雅味很足。   晏辞心想这表哥还挺会自夸的,这不是变相说自己就是“胥州有才情者”之一吗?   不过晏辞自然是不可能有这邀请函:“我没有这个,不过是听说过这诗会,有些好奇。”   当然主要不是他好奇,主要是卓少游比较好奇,自己听他说完便跟着留意了一些。   魏迟了然:“原来是这样…”   他随后笑道:“若是没有花笺,晏兄怕是只能在外场围观,怕是占不到好位置。”   晏辞没明白,这花笺也是可以要的?   魏迟依旧一副温和文雅的样子,耐心道:“是这样的,只有拿了花笺的人才可以去内场看论诗,否则只能在外场。这诗会每年都能出现不少优秀的诗作,若是只在外场,恐怕看不到什么精彩的内容了。”   他真诚地看向晏辞:“正好我之前与诗会的主人有些来往,主人多给了我一张,让我可以给其他朋友。可我久病不出,在这城里也没什么认识的,又对诗会有兴趣的朋友。”   “所以,晏公子需要吗?”   -------------------------------------   符成二十九年二月十二。   胥州城内,原本叫常秀街的街道更名为流金街已有几年了,曾经胥州最繁华的花街名字叫做逢春街,内有花楼七十二座,积年累月迎接着四面八方来客人。   大量的黄金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到这里,就连上缴官府的税金也比寻常店铺多几倍。   但是没人在乎税收多少。   因为来这里的人不是寻常钻窑子,花几十几百文就能睡一晚的,因为娶不到妻子或是夫郎而欲求不满的男人。   来这里的客人什么身份都有,有男有女,其中有富甲一方的商贾,有几千乘商队的商首,甚至有隐瞒身份只为偷柱香的官员。   他们经历不同,背景不同,性情不同,性别也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口袋里都装着花不完的银两。   逢春街上七十二楼各有千秋,有的楼里是哥儿,有的是豆蔻年华的姑娘,也有比较小众的,圈着十四五岁的少年。   后来逢春街的花楼越来越多,多的装不下。   官府放不下这棵为胥州带来数不尽黄金白银的摇钱树,所以将原本常秀街上的商铺全部迁走,常秀街的名字也改名为流金街,也是胥州百姓口中俗称的“花街”。   流金街由于本就在交叉口处,没过几年,生意甚至比逢春街还要好,生意越做越大,街上的花楼也越来越多,楼里的哥儿,姑娘,少年也越来越多。   美人多了,玩的花样也就多了。   每年花朝节前夕,这些花楼就会把今年楼里最受客人喜欢的,没接过客的美人推出来,进行一场才艺比试。   比试的项目会由流金街上最大的青楼“芳华楼”的主人进行抽签,而这些美人中最后的优胜者会被称作“花魁”。   胥州城每年都有无数人想成为这花魁的入幕之宾,他们都想成为花魁第一晚的客人。   可是花魁既然成了花魁,就不是谁都能见到的。   花魁有权利挑选和自己共度一夜的人。   因为花楼的主人知道,这些有钱人喜欢争抢这种特殊的权利,就算这任花魁不是他们喜欢的,他们也会为了这“入幕之宾”的资格一掷千金。   他们喜欢的不是花魁,他们喜欢的是这种凌驾众人之上的感觉。   所以花魁会给出一场比试,比试内容由花魁自己决定。   这比试内容不能太难,让客人不高兴;也不能太简单,让客人觉得没有挑战;更不能太俗,让客人觉得毫无格调。   所以今年花魁所选的题目便是“香道”。   而这场花魁给恩客们的比试,就叫做:   琼花宴。   -------------------------------------   “...”   晏辞站在芳华楼门口,听完琳琅微笑的解释后,又抬头看了看这座熟悉的,脂粉扑鼻的楼阁,鎏金镀银的三层楼阁。   他在内心里咆哮:   我就知道!   以前的预感果然是对的,他就知道秦子观不可能去参加什么正常的宴会,于是他一脸黑,转身就想往外走。   结果后面尽职尽责的璇玑,坚定地上前一步拦住他。   晏辞无语地转过头,见琳琅微笑着,语气里却是不容抗拒,仿佛晏辞不答应,就把他敲晕了带进去:“表公子,二公子在楼上等您,请您跟小人上去。”   晏辞道:“这就是你们说的琼花宴?”   秦子观还跟他说是什么富有的公子小姐会友的地方,还什么有相亲本质的宴会。   琳琅面色不变,依旧一副笑模样:“表公子,二公子和琳琅都没有说慌,这琼华宴的确是胥州最大的宴会,来这里的人也的确都是富有的公子小姐。”   他这话倒是不假,流金街上来往的马车里下来的人有男有女。   由于胥州民风开放,这花楼不仅有给男人开的,也有专门给女子开的,里面大多是十七八的少年,多才多艺调教的甚好,英俊温柔且风雅...   这是后话,暂且不论。   …   秦子观今日没穿黑的,也没穿白的,而是换上了一套相当奢华却不艳丽的嵌银边暗绯色牡丹暗纹袍,头上的发冠也换成了银色。   他这套装扮,银色的头冠配上绣纹精致的绯色锦袍,张扬的让人移不开眼。   而且这颜色鲜艳的袍子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俗气,反而让人觉得他本来就该穿这样奢华惊艳的衣服。   晏辞像上次一样,直接被琳琅引上三楼,中间收获了不少人好奇打量的目光。   三楼熟悉的厢房,一推门便闻到一股苏合香味道。   只见厢房里不只有秦子观一个人,还有先前在围场见过一面的,叶臻的弟弟叶簇。   他也在厢房里,就坐在秦子观旁边的椅子上,身后跟着他那个叫“团柿”的小厮,转头见到晏辞还挺高兴,朝他招呼道:   “晏兄,你也来了!”   晏辞一时没明白他为什么如此高兴。   他阿哥正在孕期,他阿哥的夫君如此明目张胆地跑来逛楼子,还带着他一起逛楼子,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所以他转向秦子观,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这就是你说的琼花宴?”   秦子观闻言在指尖转了转折扇,然后随手一指芳华楼花台最上方,最中间新挂上的黑漆金字牌匾。   上面赫然是“琼花宴”三个字。   他看着晏辞,无辜地眨了眨眼,面上的表情仿佛在说:   就是琼花宴,我没有骗你啊。   晏辞无语。   他转头看了看尽职尽责守在门口,门神一般的琳琅和璇玑,又看了他们腰间的软剑,思考一下自己想从这里竖着出去的难度,最后只好识相地撩袍坐在叶簇对面的椅子上。   他这个厢房还是上次秦子观来听曲的那个。   布置的古典精致,屋里所有看起来低调的物什无一例外价格惊人,随意一个透明的琉璃杯可能都是普通人家半年的收入。   见他冰冷地靠在椅子上,秦子观拿脚轻轻踢了他靴子一下,明知故问:   “大外甥你怎么不太高兴的样子?”   晏辞心想你还好意思问:“你不是说这是有名望的大家子女促进彼此关系的宴会吗?”   秦子观轻轻摇着扇子:“我没说错啊,这里来的都是胥州有名望的人,大家都是同好,互相认识一下怎么了?”   晏辞指出:“你还说这其实是场相亲会,有人看对眼了,就会商议婚嫁?”   秦子观又朝下面一指:“这里有名的哥儿赎身价各个千两起步,这不比寻常人娶亲还正式吗?带回去不就相当于娶回去?”   “不然你花千两银子带个美人回去,还能让他倒夜壶吗?”   晏辞于是明白了。   所以什么“博得佳人们青睐”,就是讨花魁欢心;什么考验学识,就是为了夺“入幕之宾”的名额。   “好好好。”   晏辞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在心里暗骂骗子:“你...叶臻他还怀孕呢。”   这次秦子观还没说话,叶簇便先开口了。   他本来正兴高采烈地看着下面,闻言转过头“啊啊”两声,忙解释道:“晏兄你误会啦!”   他指着下面,一本正经道:“我们只是来听曲的,没有别的心思,晏兄你不知道,整个胥州只有这里的乐师最好,听过一遍永世难忘!”   他想了想怕他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放心,我阿哥知道的,他不生气。”   “...”   秦子观也是叹了口气,用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语气说道:“大外甥。”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不能总想那些龌龊事。”   “...”   可恶啊。   眼看晏辞面色似乎更不好看了,秦子观清了清嗓子:   “跟你说正经的。大外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多认识几个对你那破,对你那宝店的发展没有坏处。”   晏辞不为所动。   秦子观见状,声音放缓:“你信我,我真的不是为了那种龌龊事来的。”   他坐直了身子,上半身往晏辞这边侧了侧,看向他:“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来的时候,楼下的那个哥儿吗?”   晏辞闻言转过头:“那个弹琴的哥儿?”   他倒是记得那个穿白衣服,在下面花台上弹琴的哥儿,那一首琴曲虽然他只听了一半,但也让他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回味无穷。   秦子观正色道:“对,就是他。”   他看着晏辞的眼睛,收起了面上的玩世不恭,一副正经模样:“先前芳华楼选出来的花魁就是他,而且今晚过后他不会再接客。”   “我很喜欢他的琴,所以我想单独见他一面。”   秦子观这厮面上难得如此正经,而且这人正经起来眼眸亮的惊人。   他眼睛生的本来就好,这样正经注视别人的时候,竟然让人无法生出怀疑他的心思。   晏辞怀疑叶簇就是这样被他说服的。   见晏辞没有说话,秦子观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是招蜂引蝶的人...就算我说我每次来都是听曲的,也没人信我。”   “可是胥州最好的琴师就在这里,大外甥你也听过了,我没有骗你。”   “我真的很喜欢他的琴,自古知音难求,我实在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就算因此被误会我也认了。”   他眼中流露出一抹诚恳,缓缓道:“别人不信我,大外甥你也不信我吗?”   晏辞心说,我都要被你说服了。   然而他刚想开口辩驳,却莫名想起秦子观第一次带他来听曲时,凝视着下面,不经意地说的那句“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来。   能说出这样品鉴词的人,会不会真有可能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是来寻知音的。   于是他张了张口,却没再说话。   秦子观见他面色稍缓,唇角扬起一丝弧度。   -------------------------------------   这琼花宴至少要到半夜,花魁才会出场。   在这之前,都是各种歌舞节目。   今日不同第一次来的那天,下面两层挤满了人,晏辞随意往下一瞄,就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脑袋。   不同于他们这间能容纳十几人,却只坐了他们三个人的厢房。下面那两层简直就是人挤人,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压在栏杆上,兴奋地看着下面,晏辞都害怕他们中会有人摔下去。   那些人花费的银两不会低于百两,可是竟然也只能在栏杆旁站着看。   琼花宴很快便开始了,下面流光溢彩,各种乐器的声音伴随着舞步响起,爆发出一阵喝彩声,震的晏辞耳朵发麻。   这若是放在现代,就相当于一场室内演唱会了,而且不用喇叭和音箱就能发出这么大的喝彩声,这些古人也是天赋异禀,也是没谁了。   门外不时有哥儿端着精美的茶点过来,那些放在漂亮碟子里的做成精美样式的点心,简直如一个个不忍下口的艺术品,实在美极妙极。   晏辞对那些漂亮点心没什么兴趣,他本来也不是喜欢甜的东西,不过倒是可以给顾笙带回去些...   这个念头一起来就被他打消了。   不行,不能跟顾笙说自己来这儿了,虽然是被骗的。   于是他只喝了几杯热茶。   那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入口盈芳,让人感觉自喉咙到鼻腔都被芳香充盈,十分合他的口味。   秦子观有求于他,此时还不到花魁出场的时候,自然也不到印香交由其品鉴的时候。   于是秦子观让楼里的哥儿拿最上等的茶一壶接一壶送过来,看着晏辞无意识地喝着茶,似乎喝的很开心,不一会儿自己就喝掉了一壶。   于是又过了一会儿,晏辞不得不出去一趟。   这楼里虽然富丽堂皇,已经算是最高级的建筑物之一了,但就算再高级,到底没有现代便捷的排水系统,所以晏辞只能去一楼。   他拒绝了要陪他一起去的璇玑,他实在还做不到上个厕所还要人陪的地步。   ...   为了方便最上层的客人出行,芳华楼在三层厢房后面修了一条可以直通一楼的木质楼梯,楼梯外侧是一个小小的圆形天井,下面是一块儿雕满花的装饰用的大理石平台。   从下往上看,就可以看到上面三层厢房的后面,   这楼梯不仅用来给客人下楼用,为了不影响前面客人的观赏,楼里的伺候哥儿的仆人一般也会从这里走。   晏辞回去的时候,外面的乐声喝彩声不仅没消,每隔几秒就会响起,震的他太阳穴直跳。   秦子观的厢房应该在芳华楼的最顶层,能一眼看清整个舞台的位置,晏辞在一楼的楼梯边上站了一会儿,等到面上的热度消散,这才慢慢抬起脚往上迈。   可是他的脚还没踏上第一节台阶,后颈上汗毛便没来理由地倒竖起来。   耳边随即捕捉到头上方传来的一阵异样的风声。   随着空气被破开的呜咽声,身后一阵巨大的物体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前面突然爆发的喝彩声同时响起。   可是那诡异的落地声却瞬间被淹没在前面雷霆的掌声中。   与此同时,晏辞感觉到后背被溅上了一片液体。他的身体不需要大脑控制,几乎是本能地瞬间住脚,心脏随之加速起来。   他脚步顿了一下,这才一点一点转过头,接着瞳孔微微睁大。   只见身后距离他几步远的,原本是干净的雕花平台上,此时正躺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浑身赤/裸哥儿,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此时正静静地仰面躺在地面上,暗红色的血液一点点从他的躯干和四肢下,向四周慢慢蔓延开,很快便染红了那圆形平台。   他的身上满是伤痕,下/体一片血肉模糊。   那些触目惊心的青紫色肿痕和鲜红色的血痕,交错着布满他原本白皙的皮肤,似乎在述说着他死之前正发生的事。   而此时他没有丝毫生气的瞳孔还保留着生前的惊恐神色,圆睁着对着头上芳华楼梁椽纵横的精致的屋顶,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   浓重的血腥味已经开始在空气里蔓延。   晏辞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脏一拍接着一拍加快起跳动的速度。   有人坠楼了。   就在这时,外面又响起一波歌乐声和欢呼喝彩声。   可是晏辞除了自己心脏跳动的“砰砰”声,什么也没听到。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动,然后缓缓抬起头。   此时众人都在前面为歌舞喝彩,所以厢房后面的围栏处,第一层和第二层都没有人。   他一层层向上看去,这楼里只有三层。   虽然只有三层,但其实每层高度都是普通楼一倍到两倍,所以这三层楼的高度快有六层楼那么高。   而最上面一层的厢房在胥州众权贵中也是稀缺资源,平时不对外开放,只会留给几个特定的客人。   此时,第三层原本应该和和下面两层一样,围栏旁空无一人。可其中一个厢房前正站着三个人,两个家仆模样的人正簇拥着一个身着墨色锦袍的男人。   而那穿着锦袍的男人正站在雕花围栏前低头朝下看着。   他没有看自己。   他的目光正投在仰躺在血泊里的小哥儿身上。   晏辞这样一抬头,那人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缓缓把目光从哥儿的尸体上转到他的身上。   离得很远,可是就在他的目光投过来的瞬间,晏辞后背上陡然生出一丝寒意。   男人眼里的神色还未来得及收起。如果晏辞能看到他的眼睛,就能看到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欣赏艺术品般的神色。   这目光若是放在任何其他场景下,人们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善于欣赏周围事物的,高雅而贵气的男子。   但是此情此景下,他欣赏的是躺在血泊里满是伤痕的躯体。   晏辞呼吸微微一滞。   接着,他便看到男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瞬。   那欣赏的目光深处,缓慢地长出一丝笑意。 第170章   不舒服的感觉从内心深处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心头。   晏辞收回目光。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死去的人,但不代表他就会因此无动于衷。   他心理还算强健,但是其他人就不是这样了。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一个哥儿端着一盘茶点从前院走来,就在当他刚刚踏足这里时,眼前血腥的一幕正好落进他的眼底。   随着茶盘坠落和茶碗碎裂的声音,那哥儿捂着嘴不敢置信地退后了几步,接着惊恐地转身跑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一阵更加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晏辞错愕地看着两个龟奴一路小跑从前院过来。   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块折叠起来的厚实的白布,看起来就像裹尸布一般,然后动作娴熟地直接罩住哥儿的全身,将他浑身上下的痕迹尽数掩住。   那白色的布中间瞬间洇上一大团可怖的暗红色。   接着两个龟奴默契地将哥儿的尸体一拢一裹,接着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就这样小跑着去了旁边一个晏辞方才压根没注意到的暗门,身影消失在其中。   若不是那冰冷的石头平台上残留着一大摊血液,将石雕的花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告诉晏辞刚才发生的事不是梦。   否则没人会知道这里刚刚摔死了一个人。   龟奴匆匆离开后,立马有两个婆子上前,手里拎着满满一桶水,“哗”地一声泼到那滩血迹上。   然后便跪在地上,拿着刷子麻利地冲刷起那块台子,接着又用盛了香露的水又清洗了一遍台子。   粘稠的血迹在冷水的冲刷下,顿时化成一滩淡色的污水,顺着平台上石雕的缝隙,一点一点流进一旁的排水渠。   而香露的芬芳掩盖住空气里残留的淡淡血腥味,汇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令晏辞的胃部一阵一阵向上反起胃酸。   整个过程不到半柱香,那哥儿在这里死去的痕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做多余的事,他们的面上皆是习以为常,仿佛这只是最基本的工作。   唯一因为目睹一场死亡而心绪波动的人,感到震撼不可思议的,恰恰是在场中显得最“多余”的晏辞。   这场坠楼到底惊动了一些人。   楼里不少年幼的,还不到接客年龄的哥儿挤在门后,小心地把门拉开一条缝,害怕地看着外面的场景。   也有年龄大一点儿的哥儿,随意看了一眼下方被水打湿的石台,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即转身关紧门。   晏辞握着木质楼梯扶手的手指微微用力,白色指节几乎穿透薄薄的皮肤。   下一刻,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男人快速从门外走过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十六七的,样貌姣好的哥儿。   他一上来就双手作揖深深朝晏辞鞠了一躬,接着点头哈腰,脸上堆满笑:   “对不住,对不住,让贵客受惊了,小人是这里的临时管事。楼主暂时不在,这两个哥儿就算给您的赔礼,先让他们送您回房,一会儿主人回来了,会亲自去秦公子厢房里给您赔罪。”   他说罢朝身后看了一眼,跟着他来的两个哥儿立马上前,一左一右打算扶晏辞上楼。   晏辞没有动。   他抬头看向刚才男人站着的地方,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然而那哥儿摔死的场景却历历在目,根本无法忘掉。   晏辞晃了晃头,他还没有动作,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头上传来。   “怎么回事啊?”   一个轻佻的声音自楼梯上响起。   晏辞抬起头,看到一个一身翠绿色锦衣的年轻男子在几个家奴的跟随下走了下来,木质楼梯被他们踩的咯吱作响。   “薛公子在你们这就叫了一个哥儿,结果服侍的不怎么样不说,说了两句还哭哭啼啼的,一个不留神就跑出去跳了楼。”   “芳华楼的哥儿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水准了?”   那身着翠绿衫子男人生着一双吊梢眼,踏下最后一阶台阶时瞥了晏辞一眼。   看着他身上做工精良但不算昂贵的衣服,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你们的人死了事小,污了薛公子的眼睛事大。扰了薛公子的兴致,你们赔的起吗?”   晏辞眉头一蹙。   若是说那管事刚才还能与晏辞还能笑脸相迎,此时见了这人便已经额角冒汗,脸上原本勉强维持的笑已经有些挂不住了,就连腿脚都不自觉打起颤来。   “杨公子恕罪啊!”   他的眼睛瞄到翠绿衫子身后快有两米高的壮汉,吓得赶紧朝那绿衣男子揖礼:   “那哥儿年纪太小了,服侍不周,还请公子见谅!今夜的多有费用给公子全免,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哥儿都行,一会儿小人就送到您房里,还望公子不要…”   绿衣男人听罢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全免?”   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扇子,在掌心里敲了敲,不紧不慢地踱到管事身边,用扇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   “你是觉得爷差这点银子是吧?”   那管事顿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双膝一软差点跪下去:“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啊!”   “哦——”那绿衣人故意拉长了声音,“你不敢,那你是觉得薛公子差这点银子?”   一听到“薛公子”三个字,那管事面色更白,勉强咽了一口唾沫。   他在翠绿衫子咄咄逼人的目光里没坚持一会儿,终于颤颤巍巍“噗通”一声跪下来,双手抱在一起不断作揖。   “杨公子,小人怎么敢这么想啊!”   晏辞在一旁看着这闹剧,只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不想在这里多待片刻,转身就要上楼。   然而刚一转身,入目的并非是木质的楼梯,而是一片黑色锦袍的下摆。   怪异清冷的熏香先一步钻进他的鼻腔。   晏辞豁然抬头。   只见面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一身黑色锦袍的男人。   男人此时就一动不动地站在楼梯口,微微歪着头。   黑色的,没有丝毫瞳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晏辞后背再次翻起一层寒意,原本被压下去的不适感在此刻翻涌而上达到极点。   男人的双眼里明明不带丝毫感情,可唇角却向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弧度。   他的眼神让人极度不适,仿佛是盯着濒死猎物的秃鹫,耐心地欣赏着猎物断气前的痛苦挣扎。   是刚才站在三楼看着尸体的那个人。   这个人的肤色极白。   但并不是健康人的白皙,而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白色。   正常人的皮肤上多多少少会有一些细小的斑点或是痘痕,这样的皮肤才自然而正常。   但是这个人没有。   他的脸不仅白的如玉,也像玉一样毫无缺陷。   人人常形容美人肌肤如玉,但实际上如果一个人真的有玉一样的皮肤,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而他的身上熏香的味道,那香本来是清冷的,可偏偏其中突兀地夹杂着一丝诡异的甜腻。   这两种味道原本不应该混在一起,若是寻常人闻到可能只会觉得奇怪,但也说不出哪里奇怪。   可是晏辞却敏锐地从那丝甜腻里捕捉到了异样。   那不是什么甜腻的味道,那分明是血的味道。   他觉得更加不舒服,可那人就站在楼梯口,要想上楼,就不得不经过他身边。   晏辞别开眼加快脚步,打算从他身边快速走过。   然而就在他要踏上台阶的时候,男人突然问道:   “好看吗?”   晏辞心跳慢了一拍。   他转过头,只见男人依旧保持着目视前方姿势,头都没有转,仿佛问题不是他问的。   从这个角度,正好看到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的那抹诡异的笑。   他感觉到晏辞探究的目光,头没有动,漆黑的眼珠在眼眶里一滑,侧向晏辞。   晏辞被这诡异的一幕刺激到了。   他终于知道那管事为什么一听到这人的名字怎么吓成那副模样。   这人看着就不像好人啊。   晏辞也知道这人在问什么。   他在问自己刚才血泊里的那一幕好看吗。   喉结不受控制地不断滑动着,晏辞勉强转回头。   他屏住呼吸,当什么也没听见,就想快步从他身边过去。   结果男人身后一个家奴却往旁边踏了一步,正正好好堵住楼梯口。   晏辞身后,那个翠绿衫子吊梢眼十分不满的声音传过来:   “薛公子问你话呢,你没听见啊?”   哪来的狗腿子,这么尽职尽责?   晏辞冷声道:“我不认识什么薛公子,也不认识你。借过,我要上去。”   面前的家丁纹丝不动,身后的翠绿衣服却脱口而出:“我操。”   他扔下了吓得半死的管事,饶有兴趣地走上前,上下打量了晏辞一番,十分惊讶道:   “哪来的不怕死的?有点意思啊。”   他把扇子在手心里敲了敲,见他身穿着一般,以前在胥州城也没见过这号人。   似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玩具,翠绿衫子越发放肆,笑了起来:“你这条舌头倒是挺韧的。”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眯着眼睛:“也不知道若是割了泡酒,还能不能这么韧。”   “…”晏辞深吸一口气。   真是醉了,青天白日的,怎么还能遇到变态。   …   晏辞身后两个哥儿已经被这诡异的气氛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而那个管事更是快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只求没人注意到他。   晏辞蹙着眉,他不知道这两人到底什么身份,但既然也是从第三层楼下来的人,只能说是非富即贵。   晏辞强压着心中的不适:“我不认识你们,也没有得罪过你们,你这样咄咄逼人做什么。”   那翠绿衣服闻言一脸惊讶:“得罪我们?”   他绕着晏辞走了半圈,啧啧道:“你当然有得罪我们啊。”   “薛公子问话你都敢不答,你这不是不把薛家,不把薛公子放在眼里嘛。”   晏辞心说这到底是哪来的奇葩,自己连这什么薛公子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就不放在眼里了。   而且自己既没招他也没惹他,怎么就莫名其妙跑过来挑衅。   他强压着怒火,正要开口,然而话到嘴边,心里却是灵光一现。   这人虽然自己没见过,可是每一句话都在挑衅,但其实他挑衅的目标未必是自己。   晏辞眸子一转,余光落在第三层厢房上面,心里突然有了底气。      于是他压下心里的怒意,转而笑了一声:“我的确不认识薛公子。”   他目光落到翠绿衣服上:“但我刚才听到,阁下好像是姓杨吧?   “既然阁下不是薛家人,还一口一个薛家的挂在嘴边,又是做什么?”   他眼眸一转,惊讶道:“所以阁下这是狐假虎威——”   他顿了顿:“还是狗仗人势啊?”   翠绿衫子闻言脸色大变。   他捏着扇子的手骨节咯吱作响,眼里神色越发狠毒起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   他话音刚落,身后那两个家仆就上前一步,手纷纷放在腰间挂着的刀鞘上,其中一个已经出鞘半寸。   晏辞神色一肃,联想到刚才哥儿的惨状,这几个人绝对不止一次杀过人。   那翠绿衫子见他沉默不语,终于笑起来。   他似乎知道晏辞是从哪层下来的,也不敢太过分。   于是悠然地晃了晃手里的扇子:“这样吧,爷今天心情好,也不想溅一身血。”   “你不是想过去吗?”翠绿衣服上前一步,慢悠悠用扇子指了指脚下的地面:   “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叫声爷爷,我就放你过去,怎么样?”   “…”   晏辞很想给他脸上来一拳。   他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几人一时僵持不下。   虽然这边很热闹,可是楼梯口阴影里的黑衣男人却一直安静站在那里。   直到——   “大外甥,你在干嘛?”   原本僵持的气氛忽然被这一句语气随意的话打断了。   那翠绿衣服闻声面色一变,几人皆是朝楼梯上方看去。   晏辞也跟着抬头,只见最上层的楼梯口处站着个俊秀的绯衣公子,手肘悠闲地搭着栏杆,桃花眼正看着这边。   他身后,一身天蓝衣服的叶簇故作惊讶地上前一步,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嘿,我刚才还说呢,这才二月,怎么就听到外面传来嗡嗡的声音了。”   “能没有嗡嗡声吗?”   秦子观上下扫了那翠绿衫子一眼,眯着眼笑起来:   “这不这么大一只绿头蝇嘛。”   不知是不是晏辞的错觉,他感觉旁边那翠绿衫子吊梢眼见到秦子观的刹那,衣服的颜色都映到脸上去了。   翠绿衫子看见秦子观,神色间满是厌恶:“你怎么也在这儿?”   秦子观面上笑容更加灿烂。   可是他并没有理会这翠绿衫子,而是高声对那黑衣服男人说:   “喂,薛檀,让你的狗往旁边让让,没听说过好狗不挡道吗?”   那面色白的像玉的男人原本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   直到此时才终于慢慢抬起眼。   他看见秦子观,眼睛微微眯了眯,然后薄唇轻启,把他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   “秦、子、观。”   声音像他身上的熏香一样让人发冷不适。   …   古人的称呼其实是有些讲究的。   如果是同辈,一般互相称字以示尊重。   跟关系好的朋友,相互之间直接叫名也无妨。   但若是有人连姓带名称呼某个人,这就叫“直呼其名”。   说明这两个人关系一定相当不好。   …   晏辞在旁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心道这几人应该不只是关系不好。   这明显是有仇啊。 第171章   晏辞是这里身份最弱的,于是他默不作声地看了看面前的几人,然后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其实翠绿衫子在看到秦子观那一刻,注意力就已经完全不在自己身上了。   但是晏辞还是觉得那一身黑的“薛公子”有些瘆人,实在不想在他旁边多待一刻。   那个叫薛檀的男人盯着秦子观。   秦子观面色不变,就连脸上的笑意都未减分毫。   晏辞忍不住有些佩服他,心想自己要是被这人盯着看,早就浑身发毛了。   那姓杨的翠绿衫子见薛檀没说话,一握手里的扇子,指着秦子观刚要开口骂街,却忽然听薛檀道:“…原来是你的人。”   翠绿衫子愕然地回过头,看见薛檀黑的不见光的眼底泛起一丝晦暗不明。   他唇角到现在都是上扬的。   晏辞在旁边暗自琢磨,这人要不是面部痉挛,那就是天生一张笑唇。   不过这笑的也太惊悚了。   “让他过去。”他突然开口。   那姓杨的翠绿衫子明显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作,此时听了这话,明显极度不甘心:“薛兄,他们…”   薛檀黑色的眼球转向他,翠绿衫子瞬间湮声,咽了一口唾沫。   两个拦路的家丁分开一条缝隙,晏辞立马穿过他们走上楼梯。   等到他站到了秦子观身边,这才回头朝下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叫薛檀的人依旧抬头看着这边。   刚才晏辞经过他时只是随意一瞥,因为这人面色太古怪没敢多看。   这时他无声无息地打量了他一番,才发现这人肤色虽然白的瘆人,但是面上却带着一种他似曾相识的感觉。   并不是五官的似曾相识。   晏辞他刚刚进入这具身体时,曾经对着铜镜见过镜子里的原主。   那是原主虽然还是这张脸,但是眼底带着一种昏色,晏辞后来调理过这具身体的作息一段时间,那昏色方才消散。   那是一种纵欲过度的颓惫感。   而这种感觉在这个叫薛檀的身上也呈现了出来。   晏辞收回目光。   秦子观则直起身,盯着下面两人看了一眼,随后转身回屋。   晏辞清楚地听到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真是晦气。”   ……   回了屋子后,屋子里苏合香的味道很快聚拢过来,那种黏腻的不适感才从身上渐渐褪去。   叶簇显得比秦子观激动许多,上前一步:“哥,薛檀怎么也在这儿?要不要换房间啊?早知道他在隔壁,我就不订这里了。”   秦子观往椅子上一坐,伸手扯了扯领子,呼出一口气,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也能看出来明显被打扰了兴致。   他回头看了晏辞一眼:“大外甥,你还好吧?”   晏辞想起刚才的场景,虽然有些不适,但还是摇了摇头,低声道:“那哥儿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秦子观和叶簇一起看过来。   晏辞抿着唇:“他是被他们扔下去的。”   对面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叶簇浑身一个激灵骂了句脏话,秦子观则凝着眉,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大外甥。”   他指了指门边的璇玑,又看了看晏辞:“去把衣服换了。”   璇玑闻言立刻上前:“跟我来。”   晏辞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被他拉着到了旁边一间小室。   那间小室就在厢房里,是单独开辟出来的隔间,不算多大,但是里面香氛喷人。其间放置着浴桶,香胰,还有一个古色古香的衣柜,柜子里挂着崭新的衣袍。   有两个龟奴刚刚挑了热水上来,另有一个哥儿正在试着水温,见晏辞进来,便上前想帮他脱衣服。   晏辞看着着齐全的设备,一时没明白这花楼怎么还有泡澡的地方。   但他转念一想就知道这些事物为什么会在这里了,显然是给来这里的客人事后用的。   璇玑知道他的习惯,便让那哥儿出去,自己在旁边侯着。   晏辞伸手去解衣带,然而刚刚摸到衣带,指尖便触到一片湿润的感觉。   他抬起手,接着烛光,惊讶地发现指腹上的一抹红色。   他面色一变。   直到此刻,他这才发现自己整个后背,甚至身前几处,都被溅上了暗红色交错白黄色的不明液体。   晏辞紧抿着唇,他不想细想那些液体是什么,以最快的速度匆匆脱了衣服。   璇玑则拿着一块布迅速地把那些衣服抱住,然后拿出去烧掉。   ……   杨抒狠狠摔上门。   他指节发白,几乎把手里的扇子攥断。   “秦子观…”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不一会儿,芳华楼的老鸨,一个上了年纪但姿容犹在的哥儿,带着一个十几岁的,长相漂亮的哥儿过来给他赔罪。   那老鸨显然是见惯这楼里这种事情的。   来这楼里的客人,哪一个都不是他惹得起的,客人之间发生冲突若是自行解决了最好,若是两方皆不让步,就把“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多送几个哥儿给他们玩就好了。   哥儿是这个世上最低等的存在,他们不如男人,也不如女人,生了哥儿的穷苦人家将刚出生的哥儿卖掉,是很寻常的事。   而这些被卖进楼里的哥儿都是爹娘不要的,要不就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除了买他们的人因为在意银子而在意他们,否则这世上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   只要不坏了芳华楼的招牌,就算中途被客人玩死几个也没事,只要息事宁人就好。   杨抒在那老鸨满脸堆笑的劝解声中,心头的怒气才算缓和了些。   等到那老鸨笑着带上门出去,那个跟他一起来的哥儿则被留在屋里,温顺地跪在地上。   那老鸨显然用了心了,挑的这个哥儿面容清秀,虽然年纪稚嫩,但是已经能看出来日后标志的样子。   他听从老鸨的吩咐,安静地垂眸跪在地上,完全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杨抒眯着眼打量着他,这才慢慢踱到他身边,伸手钳住他的下巴,硬生生把他的下巴抬起来,细细打量了一阵。   那哥儿看见他眼睛里残忍的神色,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牙齿都在打颤,几乎不敢正视他。   然而下一刻,他就被粗鲁地拖上床。   随着布帛被撕裂的声音,哥儿浑身抗拒地紧绷,拼命摇头,眼泪滑落,嘴里不住哀求着。   杨抒熟练地抡圆了胳膊,伸手照着他的脸狠狠抽了两巴掌,随即拉开他的双腿。   痛苦地呻/吟声在房间里响起。   ……   杨抒推开门时,薛檀正靠在椅子上,黑色的瞳孔看着下面花台上弹琴的哥儿。   他面上看不出一丝不悦,似乎丝毫没有受刚才事情的影响,和面色一样苍白的手指随着琴音,轻轻敲着椅子扶手。   嘴角依旧带着一丝上扬的弧度,可是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两个比杨抒房里那个更标志的哥儿正跪在门口价值不菲的毯子上,像一对儿刚刚破壳怕冷的雏鸡,紧紧贴在一起。   杨抒在门口理了理衣服,这才上前走到距离薛檀几步远的地方:   “薛兄,那个秦季明一个商贾之子,怎么敢屡次在人前和你对着干的?要我说就得派人给他个教训才行!”   “砍了他一条腿或者一只手,把他弄残了,让他下次见了你就夹着尾巴走!”   薛檀敲着节拍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缓缓转过眼眸,在杨抒身上滑过。   那一瞬间,杨抒浑身紧绷。   然而薛檀的目光下一刻就略过他,落到门口跪着的两个哥儿身上。   那两个哥儿比刚才坠楼的哥儿看着还要小一些,杨抒见他没看自己,微微松了一口气,忙转过头对两个哥儿骂道:   “你们两个长不长眼睛,还不赶紧过来?”   两个哥儿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互相贴着对方,害怕地走上前。   薛檀盯着他们看了一瞬,随后嘴角裂开一个弧度。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年龄太大了…去换两个小一点的过来。”   ……   晏辞洗了很久。   他靠在浴桶里,刚才的一幕幕还在他眼前循环。   他来到这世界这么久,都没碰到那么让人不适的人,就连晏方都没这么让人难以忍耐。   尤其一想起那个叫薛檀的看人的眼神,就让他浑身不舒服。   等到他换完一身崭新的衣服出来,看见外面秦子观正和叶簇说话。   屋子里案几上的茶点都是新换的,光看外表就知道价格不菲。   而旁边还有老鸨送来的几个哥儿,此时正站在门口。由于无所事事,面上看着有些紧张。   晏辞走到一旁坐下,开门见山地向秦子观问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刚才那个人是谁?”   秦子观支着下颌,闻言眼里闪过一丝阴鸷,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那个人叫薛檀,胥州知州薛梁薛怀恩的儿子。”   “胥州知州的儿子?”晏辞有点不可思议,“既然他是知州的儿子,怎么还这么明目张胆杀人?不怕给他爹落下把柄?”   秦子观用扇子支了支下巴:“怎么说呢?”   “其实吧,薛梁这个人还挺老实的,不仅老实,还有点怂。有时多‘纳点税’给他,他都不敢收。”   “就是他这个儿子也不知道怎么生的,啧,看着就遭人烦。”   秦子观收了折扇,一脸不舒服:“按薛梁的资质根本做不到这个位置。幸好他平日里也没什么让人诟病的地方。”   “他这儿子也没明面上杀人放火,就是他的某些癖好——”   秦子观顿了顿:“——让人恶心。”   晏辞一想起那死去的哥儿身上的伤痕,心下了然。   “而且这个薛梁,他虽然怂,但他有个兄弟,在燕都是京官。”   秦子观声音很淡:“几品的官我不清楚,但薛檀这变态能安稳到现在,只能说他这个叔父的官阶,护的住他。”   他顿了顿,似乎不太愿意提这个人,没再多说,而是看了晏辞一眼:“你下次见到他,离他远点。”   “对对对。”叶簇闻言赶紧接话,“晏兄,你下次再遇到那个人,一定要绕着他走知道吗,那人看着就让人不舒服。我每次看他都觉得瘆得慌。”   说罢,他还夸张地打了个寒颤,也不知是装得还是真是如此。   晏辞心想,不用他们提醒自己也知道该离那人远点。   那人长得怪不说,看人的眼神也怪,在大街上怕是要吓哭小孩,遇到肯定是要避之三尺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倒也并不多么担心。   毕竟今晚这琼花宴他是被秦子观骗过来的,出了这芳华楼,以后应该也没什么机会遇到那人了。 第172章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很快便在还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的时候,被以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平息了。   晏辞换了新的衣服,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他手里抱着一个手炉,里面一块烧着的香饼。   在香炭的余温下,散发着淡淡的微凉味道。   他坐在椅子上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就连外面的笑声和掌声也没能把他重新拉入气氛里。   虽然知道这个朝代和自己曾经生活的世界不同,然而让他迅速从刚才那一幕中脱离出来还是有些困难。   他不认识那个哥儿,但他可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他的死感到悲伤的人。   楼下的咿呀唱曲声自始至终便没有断过,和着古乐器靡靡的乐声一在香炉徐徐而上的焚香里交织成一张酒色纵横的蛛网,笼罩在芳华楼上空,紧贴着每一寸屋檐墙壁。   从晏辞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那些在欲望中浮沉的人,他不知道在座的人里面有多少真的是单纯欣赏乐曲的,可就算这栋楼外表布置的再华丽精致,也改变不了它的本质。   他听别人说过,这楼子里的哥儿出身大多凄苦,大部分是从小被卖进来的,也有一部分是家道中落,因为各种原因阴差阳错流落至此。   垂眸看着下面形形色色的人,晏辞一时觉得有些茫然。   ..……   不多时夜色降临,数十盏点燃的,缀着流苏的琉璃花灯被龟奴用长长的竹竿挑起,挂在对着街道那一侧走廊的房檐之下。   被制成薄片状的透明五色琉璃,上面装点着形态各异的花朵,流光溢彩的琉璃拢着内里小小一团明火。   花灯在檐下轻轻晃动,串着珠子的流苏自其六角垂下,在风中微微转动,火光明灭错落,整体看上去玲珑剔透,五光十色。   花楼最中间的花台旁边放着一个计时用的墨石刻水滴漏,日月星三壶皆雕刻成花朵形状,水顺着日壶流到月壶再流到星壶。   星壶里浮着一块雕刻着花的木尺,水每流进去一分,便会向上浮一些,以此来显示时辰。   晏辞透过沿着街道那侧窗户往外看,夜风拂过他的面颊,带来一丝酒香。   到了快子时的时候,街上依旧灯火辉煌,下面的人不仅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   后院的马厩想必已经停满了马车,后来的人只能将马车停在外边。   另外不时有酒馆小二打扮的人拎着食盒快步在人群中穿梭,然后将手里的食盒递给门口候着的不知哪个公子的随从。   还有不少人挎着篮子在街边兜售些吃的,有大胆的趁着门口的龟奴不注意,想溜进来问楼下的散客可需要买些什么点心,不过没有一个成功的。   ……   芳华楼那些拇指腹大小,做成浑圆珠子状的紫苏柰砌香樱桃糕,被放在一个手心大小的银形雕花球里。   一个哥儿将其放在瓷盘子里端上来,接着用手里的小银槌敲开银球。   银球散开成一朵五瓣的莲花,五颗颜色迤逦的樱桃糕咕噜噜滚到五片花瓣的尖端,如同五颗珍珠。   这五颗点心便要三十两银子起步。   晏辞看着叶簇伸手拾起一颗丢进嘴里,像嚼花生米一样连着吃了三碟,虽然吃的毫无美感,但是吃的很香。   有钱真好啊。   晏辞在心里衷心感叹。   什么时候他也能这样花钱不眨眼。   “你怎么不吃?”秦子观用扇子指了指一碟蜜煎金橘,示意上菜的哥儿放到晏辞面前,“还没缓过来?”   晏辞眉心一跳,从哥儿手里接过盘子,却没有动,而是放到一旁。   秦子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晏辞看了看楼下花台旁的水滴石刻:“你说的那个哥儿什么时候出来?”   “嗯...”秦子观往后靠在躺椅上,双手交叠着垫在脑后,思考了一下,“怎么着也得最后吧。”   “美人嘛,多等一会儿没关系。”   晏辞看了看楼下,视线却不自觉地移到隔壁的厢房,那里被厚厚的帷幔遮住,只留下一条半开的缝隙。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那个奇奇怪怪的男人来。   并且想到那个叫薛檀的很有可能透过帷幔的缝隙看着下面,想想都让人后背发冷。   晏辞抿着唇移开目光,朝下面灯火通明的花台上看过去。   第一层不似上面两层。   第三层明显是这楼里视野最好的一层,每一个厢房都能容纳十几人绰绰有余,只要坐在椅子上随便往下一看,所有风景都尽收眼底;   第二层稍微次一点,厢房也没这么大,一个紧邻着一个,要想看到花台上的光景还是要走到廊上才行;   第一层则是给散客的,大部分是凑热闹或是打探消息的,有些银两但不多。   下面那些穿梭在人群中的哥儿看着年纪都没有超过二十的,在某些油腻的男人中,看着像是毫无反抗,只能等着被采撷的花。   青楼这种地方原本只是有些高档的听曲场所,由于听曲的人中,总有人有这样那样的需求,时间一长就变了味。   ……   晏辞看着下面那些脸上带着笑容的人,也不知道他们脸上的笑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这厢房里,叶簇负责吃,秦子观负责听曲,晏辞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于是为了不显得太突兀,随手也拿起一个樱桃糕来,随便咬了一口。   这糕点便是纯天然无任何防腐剂了,既没有糖精也没有色素,入口松软即化,果香芬芳扑鼻。   晏辞在口里咀嚼着这五两多一个的点心,心里却是生出一个想法:顾笙一定很喜欢吃。   秦子观哼着晏辞从没听过的曲子,折扇在指尖一点一点打着拍子。他一直没有看下面,不过下面的人偶尔有没弹到点子上的音,他就会微微蹙眉。   晏辞在曲乐上面没多少鉴赏能力,若是这时有人在上面挥笔泼墨,他还能说出个一二。   于是他很快加入叶簇的队伍,负责吃。   他拿起一个杏花酿橙,用银勺子舀了一口:“你能听出来他们哪个音弹错了?”   秦子观挑眉看了他一眼:“都说我是来听曲的。”   他的兴致丝毫没有被刚才的插曲影响,并且也没有忘记他今晚来这里的目的,展开折扇摇了摇:“我可是正经人,跟下面那些人不一样。”   晏辞收回在橙子上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完全没看出他哪里比较正经。   秦子观哼了一声:“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就是想当面表达对他的欣赏。”   “而且爷向来怜香惜玉,怎么忍心美人落到歪瓜裂枣的手里。”   是是是,你怜香惜玉,你风流倜傥,你有钱,你有理。   ……   随着茶点果子一起上来的还有酒水。   这次端上来的依旧是上次的酴醾花露,装在一扎宽的琉璃瓶里,似乎刚从冰水里取出来,上面带着晶莹的水光。   听说是从南海拿来的特供,整个胥州只有芳华楼有。先前秦子观曾经让人从南海带回来一批,不过味道没芳华楼的好,都被扔了。   晏辞转了转手里的琉璃杯,想起上次顾笙见到花露两眼放光的样子,顺口问道:“你上次拿回去的花露喝完了?”   秦子观眼都没抬,懒洋洋道:“不知道,给叶臻的。”   这个名字一出,正在吃点心的叶簇手一顿,他看了一眼秦子观,见他面上没什么变化,这才又放心地继续吃起来。   晏辞则是眉头一挑,他一直觉得他这舅舅和舅夫的关系有些微妙,有时从顾笙口中得知叶臻总是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院里,若是没什么事几乎不出院门。   他不八卦,他就是有那么一丝好奇。   然而秦子观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支着下颌,漆黑的眼里倒映着跳动的烛火,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等到台下最后一支舞跳完,下面的人隐隐有些沸腾。   晏辞放下勺子,眼见楼下花台后面的层层帷幔被拉开,一个身着雪衣抱着琴的哥儿出现在众人面前。   秦子观微微坐直了身子,下面的人群中瞬间发出一阵喝彩。   晏辞上次只是随意一瞄,这次仔细看了看那哥儿,见他脸上还像上次那样带着一层白色的面纱,完全看不清样子,于是好奇问叶簇:“这花魁是怎么选的?”   “嗯…”叶簇想了想,低声道,“之前琼花宴开始前半个月,会有一场花笺会,那花笺一百两一张,谁要是喜欢哪个哥儿,就买了花笺把他的名字写上放进去,到时候统计的时候谁的名字最多,谁就是花魁。”   晏辞了然,原来是用钱砸。   叶簇把最后一口点心咽下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那可不,我哥先前买了一百张花笺全都写着苏合的名字,这花街上还有哪个哥儿能跟他比?”   真是简单粗暴。   “不过没事的。”叶簇坦然道,“我哥他就是喜欢听曲,晏兄你不要多想,也不要告诉我阿哥。”   …难为你还记得你阿哥。   既然那叫“苏合”的花魁已经露面了,那只要把给他打一次香纂,自己今晚的任务就算完了吧?   完了好,这一晚上太惊悚,还是赶紧回去睡觉…   晏辞从位子上站起来,门外已经有哥儿过来请“秦公子的香师”过去,他刚要抬脚,秦子观却突然拉住他:“大外甥,你打完香纂立马出来。”   晏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还怕我抢你风头不成?你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没自信了?”   秦子观嗤笑一声:“我对自己没自信?”   晏辞心想也是,他不到处乱开屏就行,还担心他不自信?但是自己也是有职业操守的好吧,才不会干这种抢甲方风头的事...   他让秦子观安心,随便整理了下衣袍:“到时候我就说我是你府里的香师,调完香我就走,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说到底虽然他和秦子观是亲戚关系,但是此时在外人眼里,他此时的身份与那些被人豢养在府里的香师并无不同。   秦子观闻言给他抛了个媚眼:“大外甥,我就知道你靠谱。”   晏辞干笑一声。   “对了。”秦子观又想起什么,对璇玑道,“你跟他去。要是遇到薛檀的人找事,就直接动手。”   璇玑得了令,立马站起来跟在晏辞身后。 第173章   横垂宝幄同心结,半拂琼筳苏合香。   苏合是一种香。   这种香产自天竺,香质厚重,焚之香味异常芬芳,千金难求。   若是做成香囊佩戴在身上,人未至,香先行。   但是在芳华楼里,苏合也是一个宝贝。   不过芳华楼里的苏合不是一种香,而是一个人。   芳华楼今年选出的花魁,就叫做苏合。   苏合并不是从小长在芳华楼的哥儿,听人说他十五岁那年才来了楼里。   有人说他是被人牙子从别的地方拐来的,也有人说他本来是家世显赫的哥儿,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沦落至此。   原本这些后来楼里的,年纪大了的哥儿都是最不服管教的,也是要死要活最多的,一不留神就跑,非常不受楼里的老鸨待见,在楼里是最下等的哥儿。   不过这个苏合是个例外,他自从到了芳华楼便很安顺,因为生的漂亮,又弹得一手好琴,一直在楼里呼声很高。   按理说,这样的哥儿早早就会被卖了初夜,然而苏合却一直以清倌的身份留在楼里。   “芳华楼里新晋的那个头牌啊?听说今年都快二十了,还没接过客呢…”   “这芳华楼以前的花魁不都是从十五岁就开始…”   “他们哪能跟苏合比啊?你听没听过他的琴,呦,好听的能让石头跳舞!”   “就这么一棵摇钱树,不得好生供着,听说想听他弹琴的人愿意花千两银子!”   “嗐,我来这楼里就是寻欢作乐的,我干嘛要花千两银子听个小倌弹琴啊?”   “这说明你俗,俗不可耐!你知道给他花钱的是谁吗?”   “谁啊,这么冤大头?”   “除了秦家那个二世祖还能有谁,谁让家里银子多的花不完,听说要不是官府禁止,人家如厕都得用银票当厕筹!”   “那这哥儿可是有点厉害啊,也不知有什么手段,能把那二世祖迷得七荤八素的。”   “不过秦家那少爷既然给他这么大排场,那这哥儿还弄这一出比试干什么?直接洗洗干净迎客就得了呗,这欲擒故纵的…”   “要不说人家就是风雅呢,太唾手可得那就没意思了,必须弄点小难度,哎,情趣嘛,情趣你懂不懂?”   ……   晏辞这一路上走来,听着诸如此类的言论不断,听的他直皱眉。   暂且不论那些人听到一点风言风语就到处乱说。   就说这“拿银票当厕筹”?   有创意啊。   难不成现在对有钱人的意淫都到这个地步了?   好在没什么人注意他,也不知道他是秦家二世祖的香师,不过晏辞这一路走来,倒是对这个叫“苏合”的花魁有了些了解。   这个苏合进芳华楼之前的经历是个谜,但是他十五岁进了芳华楼以后,不知道怎么说服的老鸨,不仅不用接客,还凭借一手好琴,成了芳华楼历代花魁里唯一一个清倌。   不过到了今年,许是他再不接客就要二十了,就要成名副其实的老哥儿了,所以这场琼花宴便是为他办的,还允许他自己选第一晚的客人,这对其他哥儿来说是完全不敢奢想的事情。   晏辞一边想着,一边跟着引路的哥儿往前走。   直到被哥儿引进芳华楼后面,他这才发现在原来这楼子后面竟然有一处很大的院落。   院落里栽满的各种花草,其间穿插布置着假山,看起来相当有格调。   而一条小径就穿过这花园一直向里面延伸。   小径两旁坐落着不少外表精致的小楼,三三两两的男人和哥儿站在门口,在树影错落间不时传来笑声。   如果说前面的楼子还冠冕堂皇地设的古色古香的家具,布置的高雅只为了吸引来客,那这后面的小楼就完全是为了那些隐秘的事情而建。   能被引进这后院的人完全就是为了放纵而来。   晏辞一直跟着那哥儿到了小径尽头,一处栽满鲜花的小院。   小院里孤零零立着一座正常高度的两层小楼,门口挂着和外面楼子一样的琉璃花灯。四面窗棂前落着淡绯色的纱幔,二楼被遮住的窗户后面隐约传来光亮。   想来这里就是花魁的住所。   这次比试既然是花魁出题,有资格参与比试的人也是在这里进行。   那引路的哥儿微笑着跟他说了规矩,二楼是万万不能去的,只能在一楼的屏风后面设立的香案上印香,印好的香会亲自给花魁品鉴。   晏辞略一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对这花魁也没什么兴趣,自己单纯是为了报答秦子观这些日子的照顾,帮他得到这个会知音的机会便是。   一楼正中间摆放着一帘檀木座百宝嵌花屏风,屏风挨着门的这一侧放着香几和团垫。   而屏风那一侧隐约有一个人影,看身形是个哥儿。   晏辞虽然一晚上经历了风波种种,饭都没怎么吃好,如今一心想回去睡觉,但是手一触上香具,心里自然而然地认真起来。   他垂下眸子,没有多看屏风后面的人,伸手熟练地拿起香具。   半柱香过后,他收了手,一旁侯着的哥儿上前把印香拿过去给屏风后面的人看。   晏辞谨记秦子观的话,起身离开小楼,璇玑正守在外面,见他出来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刚走出没有几步,忽然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里面传来:“公子留步!”   晏辞疑惑地转过头,只见刚刚引路的哥儿走到他面前,恭敬地问道:“公子,郎君想请教公子一个问题,公子可否方便?”   晏辞点了点头,表示但说无妨。   那哥儿问道:“郎君想知道公子身上熏了什么香?”   晏辞有些诧异。   不问他制的什么香,问他熏的什么香?   难不成这个花魁也对梅香过敏?   晏辞抬起袖子轻轻闻了闻,发现自己身上原本的梅花香尽数被秦子观屋里的苏合香盖去了,细闻这才放心地放下袖子。   “是苏合香。”他对哥儿说,“玉樨苏合香。”   那哥儿点了点头,晏辞顺利完成任务出了门,带着璇玑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幸运的事没遇到什么变态的人或物。   一直走到门口,看见秦子观一身红衣正站在后院门口,看着院子里的玉兰花。   他黑发红衣,站在满树雪白下,不时有花瓣落在他肩头,整个人吸睛的不行,路过的哥儿不时转头看他。   见晏辞走过来,他问:“看到了?”   晏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到什么?”   秦子观深深看了他一眼,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花魁。”   晏辞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很有节操,不该看的绝不多看一眼:“我只是去印香的,而且我很守男德的。”   秦子观嘴角一抽:“男德?还有这种东西?”   晏辞也不与他解释,随手指了指里面:“你快进去吧。”   这回轮到秦子观笑了:“这结果还没出来,你就让我进去?”   晏辞还没开口,里面一个哥儿急匆匆地走过来,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逐一掠过:“两位哪个是这花笺的主人,我家郎君有情。”   那花笺上正中央画着一朵花儿,正是方才晏辞用香粉印上去的一朵五瓣梅。   ……   秦子观站在小楼门前。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抬头看了看二楼泛着烛光的小窗。   闻讯而来,亲自给他引路的老鸨笑容满面,见他停了下来,还凑过来一脸笑意连忙堆笑地问他还需要什么,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秦子观看也没看他。   他收了扇子,略微严肃地伸手理了理衣襟,略过老鸨,径直推门走了进去。按照规矩,他是今晚拔得头筹的人,那今晚花魁的初夜便是他的。   二楼是花魁的住所,平时不需要出去的时候,花魁就会一直待在这里。   老鸨将他送到二楼门口,便躬身退了出去,并且贴心带上门。   外面世界的一切喧嚣都被隔离在薄薄的门扉外。   火烛映着花屏上的百花图,空气中还未散去的熏香清而不冷,甜而不腻。   秦子观慢慢抬脚,一步一步朝楼上走去。   木质的楼梯在靴底的触碰下,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正朝着楼梯口。   他踏上最后一阶台阶,目光落向那道薄薄的镂花木门,脚步炖顿了一下,这才上前轻轻推开门。   柔和的烛光透过窗纸洒在地面,将他眼瞳中的光印满绯色。   坠着金色流苏的绯红色纱幔将整个房间点缀起来,房间两侧安置的鲜红蜡烛上,香烛上的火光正轻轻跃动。   似乎是为了迎合恩客的情趣,这间原本古色古香的房间此时被布置的如同一间婚房。   而秦子观身上那件红色的锦袍,就好像新郎身上的喜服。   圆润的打磨成珠的云母被穿在细如蛛丝的丝线上,一条接着一条铺成莹白色的珠帘。   轻轻摇曳的帘幕之后,是一个坐在琴案后的纤细身影。   秦子观没有掀开珠帘走进去,他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纤影没有丝毫动作,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良久的安静后,珠帘后面传来一阵琴弦拨动的声音,如坠珠落玉。   不似第一晚在花台上那铮然的琴音,这首琴曲婉转而柔和,却并不缠绵绕指。   一曲终了,余音散尽,他方才开口:“第三叠第二拍,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弹不好。”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瞬。   一个如霁雪般的声音自余音里传来:“这么多年,听过我琴的人不计其数,你仍旧是唯一一个能听出来的。”   秦子观长睫微动,嘴角却泛起一丝笑,看着珠帘后面那个有些模糊的身影:   “怎么认出我来的。”   “刚才那个公子…他身上有你的香…”帘子后面的声音似是叹息似是回忆,“玉樨苏合,我不会记错。”   秦子观漆黑的瞳孔里泛起一丝涟漪。   帘子后面的声音有些迟疑:“…那位公子…制的香很特别,不过你怎么知道他会赢?”   秦子观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折扇玉润的扇柄:“他只是个幌子,就算没赢也没关系…今晚这个房间除了我没人能进来。”   内室许久没有传来声音。   秦子观垂下眼,长睫敛住眼里的神色:“…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琴弦的余韵在空荡的房间荡漾,许久等到余音消散,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响起,珠帘清脆的碰撞声之下,隐约传来一声叹息。   银珠散落,一身绯色的美人出现在珠帘后。   一点朱色的孕痣点在他如秋水般的眼下,群芳化形,仙姿玉色,玉骨生香。   秦子观瞳孔映着他身上的绯色,微微一缩。   苏合站在原地,秋水剪瞳如镜面倒映着他的影子,他细细打量着他,许久才叹息道:“红色不适合你。”   秦子观眉头一松,眼中泛起笑意:“我以为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   苏合被满室绯色盈满的眸子里倒映出他的眼睛,宛如漂浮在三千红尘中的桃花瓣,许久他想到什么一般移开眼,声音有一点儿发涩:   “我听说…你成亲了?”   秦子观注视着他,点了点头:“是,我成亲了。”   哥儿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道:“那很好。”   “…”   “你不用害怕。”秦子观越过他看着窗棂上垂下的红纱,“以后不会有任何人强迫你。”   苏合默然。   秦子观见他不语,再次抬眼看向他,微微挑眉,语气轻松道:“怎么了?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不请我喝一杯?”   苏合没有说话,而是问:“想听曲子吗?”   “好啊。”秦子观顺着他的话,“《孤舟渡》还是《纨兰归》?”   苏合莞尔:“都不是。”   他转身回了内室重新坐在琴案前,十指如同蝶掠花般抚过琴弦,带起一串乐音。   秦子观微微错愕:“《阳春》?”   苏合轻轻颌首,指尖挑动琴弦。   “对。”   他抬起头,眸子看向秦子观,唇瓣微启:“一曲《阳春》,敬献知己。”   ……   晏辞回了厢房,他临上楼的时候看了一眼楼下的滴漏,都快寅时了,今晚这是不用睡了。   楼下因为花魁已经选出了“入幕之宾”,众人留下的留下,回家的回家。   厢房里叶簇又美滋滋地点了几盘菜,看起来没吃够。   晏辞看了一眼桌子上十几个空盘:“你这么喜欢他们家的菜?”   叶簇拿着筷子对着佳肴指指点点,似乎不知道该先夹哪个:“晏兄你不知道,这家的菜贵是贵了些,但是真的好吃。”   他嘿嘿一笑,神色间跟苏青木有几分相似:“不过我爹平时不让我来的,只有跟着我哥过来,才能吃上。”   他夹了一筷子春酒炊白鱼,对着晏辞招呼道:“来来来,晏兄你也再吃点。”   晏辞随手拿起了一杯酴醾露,喝了两口,心想这么晚再吃一肚子菜回去,明天不得消化不良:   “算了,我看你吃就好。” 第174章   叶簇吃的很开心,晏辞却没有他这么好的食欲。   他正看着楼下前厅人影绰绰发呆,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个哥儿过来问他们要不要在楼里留宿,并且说已经安排好了酒水和沐浴的物什。   叶簇闻言“哎呀”了一声,忙站起来整理衣服。   “晏兄,我得走了!”   他虽说也是个少爷,但是到底年轻,还有些小孩子气,没有秦子观那般无人可管无所畏惧。   他朝晏辞吐了吐舌头:“我得趁着我爹没醒赶紧从叶府后门溜回去,不然要是被他发现我夜宿花楼,保证要被罚跪祠堂的。”   他于是朝晏辞潇洒地拱了拱手,说了句改日再聚,便带着团柿和几个守在外室的叶家仆匆匆离开了。   厢房里于是只剩下晏辞和璇玑两个人。   晏辞今日与顾笙说了会晚些回去,让他不要等自己,先睡就是,结果却在这里到了天亮。   家里有惜容他们陪着,顾笙应该早就睡下了,晏辞准备效仿一下叶簇,一会儿带着璇玑悄悄回去,等到夫郎早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自己了。   虽说如此,可是到了这会儿他上下眼皮都在打架,勉强打起精神朝楼下看了看,见那石雕滴漏里标尺上的卯时刚刚从水面露出来,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   晏辞收回目光,余光却下意识瞥了一眼旁边那间厢房。   那间厢房依旧被厚重的帷帐遮着。   原本以为那个叫薛檀的怪人和秦子观一样,也是对苏合有所图,他先前还隐隐有些担心来着,但是一直到苏合弹完一曲过后抱琴下去,旁边那间厢房的帷帐都没有拉开。   晏辞垂下眸子,许是前半夜太过惊悚,一直熬到后半夜疲惫才不断泛上。   厢房里先前点着的苏合香味道还没散,这种香由于来自天竺或是西域各国,味道里难免带着些许异域风情,跟安息香乳香一起制成合香,燃烧往往香气袭人,闻着就很贵。   他阖上眼,头斜倚在椅子上,在这芳香中打算先稍微打了个盹。   ……   半梦半醒之际,晏辞听到身边隐约传来椅子拉动的声音,而那一簇自始至终萦绕在鼻尖的苏合香味道似乎更盛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秦子观一袭红衣,正坐在刚才叶簇坐的位置,身上的苏合香清透袭人,不消离近就能闻到。   晏辞眼睛睁开一条缝:“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还以为他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又是哄又是骗,怎么着不得跟他那知音秉烛彻夜长谈,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   对方却没有回答他,而是靠在椅背上微微晃着手里不盈一握的琉璃杯,就着烛火看着流光溢彩的杯壁。   他脸上并没有过多表情,没有先前看到花魁面容的那些人的狂热,也没有晏辞以为的那种会见知音的欣喜。   相反他眉间带着一丝很淡的,晏辞无法琢磨明白的神情。   晏辞少有的见秦子观如此沉默,他刚想问他知音会的如何,就见秦子观侧过头看过来,他看着睡眼朦胧的晏辞,还有他眯着眼打量自己的目光。   然后眉头一挑,眼中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大外甥,你想夸我好看直接夸就行,不用这么腼腆,要是想不出词我帮你想。”   晏辞听到他这自恋的语气与平时无异,自己实在没力气反驳他,因为他太困了,睡意立马就又涌了上来。   于是他闭上眼重新靠在椅子上,脑子里想着小憩一会儿就起身。   然后这一闭眼就彻底睡了过去。   ……   鼻子有些痒。   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一下一下扫着自己的鼻尖。   晏辞不舒服地侧了侧头,想要避开那东西,结果不一会儿,那毛茸茸的东西锲而不舍地又跟了过来。   晏辞皱着眉,睫毛微动,终于在痒意中缓缓睁开眼。   视线还没来得及聚焦,就隐约看见一团长条状的,毛茸茸的长满触手的东西就横在自己的鼻尖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自己的鼻子。   睡意瞬间如潮水般褪了个一干二净,晏辞身子猛地往后一缩。   结果这一缩不要紧,后脑勺十分大力地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痛的他眉头一皱。   他伸手揉了揉脑袋,等到眩晕和疼痛感渐渐散去,这才抬头,结果就看见秦子观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捻着手里一簇形似狗尾草的毛茸茸的东西。   晏辞:?   “大外甥。”   见他醒了,秦子观方才收回手,啧啧道:“你怎么睡的比旺财还沉。”   旺财是他养的那条通体玄色,腰细腿长,看着神气威风的半人高的细犬。   晏辞皱着眉坐起身,抬眼打量了一番自己所在的地方:“人本来就比狗睡得沉,不然为什么要用狗看家护院。”   秦子观低低笑起来。   他依旧穿着昨天的那身红衣,衣着整齐,看起来应该也是一夜未睡,但是脸上神采奕奕,浑身上下精神焕发,没有丝毫疲惫感。   晏辞一时不知道他是会知音去了,还是嗑药去了。   而此时自己正处在一处布置精致得当的房间里,这房间的布置风格一看就是芳华楼后院的某个小楼。   房间里还熏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安神香,窗外隐约传来远处的人语响。   晏辞这时才一点点想起来昨晚睡着前发生的事。   坏了。   他心想。   自己这等行径岂不是“夜宿花楼,彻夜未归”?!   “你怎么没叫我?”   他匆匆从床上下来去拿一旁屏风上挂的外衣,若是顾笙早上起来发现自己没回去,肯定要担心的。   秦子观坐在桌子前,用手指转着手里的狗尾草一样的物什:   “我叫了,不过你睡的比猪还死,我在这搔了你半天,你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晏辞不想理他,他简单收拾了一番就往外走,迎面差点撞上两个进来服侍洗漱的哥儿。   等出了门才发现璇玑和琳琅正站在门口侯着,两人依旧一身简洁干练的着装,两张一模一样的英挺面目上皆是一派神清气爽。   难不成就他自己昨晚睡的跟猪一样??   ……   芳华楼门口的地面上聚集着大量彩色的碎屑,有几个老仆正拿着扫帚低头打扫。   空气里残留着一丝还未散去火药味,看起来像是昨夜自己睡着的时候,外面放了烟火。   芳华楼以及一整条流金街上的店面,营业时间与外面不同,是完全日夜颠倒的。   白日关门,而晚上灯火彻夜不息。   所以此时日上三竿,正是花街休息的时候,门外或者说整条街都十分冷清,两侧的楼都闭着门。   晏辞带着璇玑往外走的时候,整条花街就他们两个人,就连脚步印在青石地面上的声音都很清晰,两个人非常醒目。   不过不时有昨晚喝大的人从楼里走出来,“咣”的一声睡死在某个墙角。   看得晏辞直皱眉,一边避着他们一边加快脚步想离开这里。   他本来出来的就匆忙,直到出门才发现衣襟折进去一个角,他一边走一边低头细心整理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带着不确定语气的声音——   “…晏公子?”   晏辞豁然抬头。   在他的视线中,流金街街口此时正站着一个拎着药包的鹅黄衫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   魏迟显然是从这边路过,此时还停下脚步一脸好奇地打量着他,接着又探头看了看他出来的地方,然后目光重新回到他身上,在他眼下的乌青和凌乱的衣襟上一一扫过。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晏公子这是刚从…出来?”   晏辞面色僵硬,一时没明白他这个省略的意义在何处,内心却是生怕他去顾笙面前胡说八道,赶紧正色起来,严肃道:   “…我是来听曲的。”   魏迟闻言了然地点头:“晏公子不用解释,我明白。”   你明白个锤子。   “…我说,昨晚不是琼花宴吗,我是跟朋友一起来听曲的。”   “还是晏公子能力出众。”魏迟笑了笑。   他语气不辨喜恶,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在里面。   “我从小长在胥州城,直到现在都不认识能带我去琼花宴的朋友。”   晏辞抬头看向他,在心里略一琢磨他这句话的意思,就见他微微抬手给自己看了看手里的药包:   “我是来抓药的。”   依水巷本来就在流金街附近,从那边出来必须经过流金街才能回到城北。   魏迟指了指依水巷方向,回头与晏辞笑道:“晏公子是要去店里还是回家?若是回家,正好我们顺路。”   北康坊比蕴墨街要更靠北一些,但方向却是一致的。   而晏辞这次来芳华楼本来就是被秦子观接出来的,这时也没有马车可坐,况且他此时一身狼狈,看着不大雅观,自然是不好直接去店里的。   然而晏辞内心深处也不太想跟他顺路,于是看了他一眼:“...可我身上还带着香。”   “是苏合香吗?”魏迟了然,微笑道,“我只有闻到花香时才会感觉不适,晏公子不必多虑。” 第175章   话已至此,晏辞心里最后一点儿希冀也没了,他慢吞吞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既然顺路,便一起回去。”   他与顾笙这表哥迄今为止只见过两面。   除了第一次见面那场乌龙,这人每次与自己说话都带着得体温和的笑。   许是因为魏家那个叫依云的哥儿一句“青梅竹马”的缘故,他内心最深处对此人有一点点小抵触。   而且这人与人说话时,每说两句便要轻咳几声,一副病弱文雅公子的样子。   晏辞与他一起走的时候,生怕他又对自己身上的某个地方,或者说对自己这个人过敏,于是刻意与他保持了一些距离。   就这样走出一段距离,忽听魏迟问道:   “芳华楼的琴师…应该很不错吧?”   晏辞转头看过去,只见魏迟唇角带着一丝谦和的浅笑。   他敷衍地点了下头,魏迟却自顾自地开口:“我先前听人说,那楼里一晚上就要耗尽数千两的酒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若是听那花魁一晚上的琴曲,怕是要花光普通人家几年积攒的银钱。”魏迟悠悠道,“也不知这种追捧是幸还是不幸。”   “普通人想来也不会去那种地方听琴。”晏辞淡声道,“我也是借了朋友的光,有幸欣赏一次。”   他不太想在芳华楼的话题上继续下去,于是转移话题:“说起花朝节…魏公子之前说的十二花令游应该也快到了吧,魏公子准备的怎么样了?”   从卓少游口中以及魏迟上次邀请他去家里的时候,他就听说过这个十二花令游。   晏辞记得上次去魏迟家里,他还问自己需不需要一张入场花笺,但自己当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魏迟依旧文雅礼貌地笑着:“自然是有准备的,毕竟诗会上都是胥州有些名头的文人,若是准备不好上去丢丑,岂不是要成今年的笑话?”   他声音一顿,继续道:“晏兄既然提到这个,要不要一起去诗会看看?我日前还问过笙儿可否一起去诗会凑个热闹,我记得小时候他很喜欢读诗的。”   晏辞听到最后一句话,转头看向他。   魏迟见他看过来,回忆着说:“不过虽然我们年少时感情很好,但是如今笙儿表弟已经是晏公子的夫郎,笙儿是否能去…自然要问问晏公子的意见。”   晏辞摇了摇头:“笙儿有权利选择自己想去干什么,他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而且我也不会干预他想做的事。”   听了这话,魏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神色略微有些惊讶:“晏公子对待笙儿还真是…纵容。”   “这不是纵容。”晏辞叹了口气。   他尊重顾笙,就像他以前和顾笙说过的话一样,虽然他是他的夫郎,但他首先是他自己,就算他们没成亲,他依旧会尊重顾笙的一切想法。   但是这些话没必要与魏迟说。   毕竟这个朝代大部分男人都把自己的夫郎视作自己的所有物,有些嫁了人的哥儿就连出个门都要征求夫君的意见。   三观不同,多说无益。   “不过。”他却捕捉到一个重要消息,“笙儿他喜欢诗?”   魏迟微微一笑:“是这样的,以前笙儿素来喜欢读些诗书文史之类的书目,只不过当时舅舅不让他看书。”   “我刚到白檀镇养病时,那时和笙儿还不熟。每次我坐在窗前看书,笙儿就会在我窗前扒着窗,有时候被我发现,他就害羞地躲到窗台下,露出头上一缕发和通红的额头。”   他想到这里,似乎想到什么可爱的场景,面上不经意流露出一丝笑。   “于是从那以后,我便经常会向舅舅借些笙儿想看的书回来,然后给他…或者和他一起看。”   “那时笙儿还不认识字,我就读给他听,并教过他一段时间的字。可惜我离开白檀镇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教他怎么写…”   “我教过他了。”   魏迟一挑眉住了口,只见晏辞微微扬起唇角:“我教过他怎么写字了,而且现在他的字很工整很漂亮。”   魏迟面色不变,点了点头:“那真是太好了。”   晏辞沉默着听着。   顾笙的小时候的事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经历过的。   而且之前顾笙很少与自己说他小时候的事,他只偶尔与晏辞说过自己娘亲的事,他说小时候娘亲是顾家唯一爱他的人。   所以每当魏迟用十分随意的语气,或是不经意间与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晏辞都很想让他多说一些,可是心里又十分矛盾地不想从这个人口里得知这些。   魏迟说着说着,就仿佛知道他的想法一样住了口,歉意道:“我好像说的太多了。”   然后他有些惊讶地转过头问晏辞:“晏公子,笙儿以前没跟你说过这些吗?”   晏辞:“…”   “是我没问过。”他心里有些躁,叹了口气,“还是算了,我对诗没什么兴趣,也不擅长作诗,如果笙儿想去…”   他想说,那你们就一起去吧。   但是这句话到底没说出来。   就这样边走边聊,很快蕴墨街街口那个被雕花石栏围着的四方塘,就已经隐约能看得到影子。   晏辞微微松了口气,正想跟魏迟说你到地方了,忽然听到一声惊喜地呼唤从另外一侧传来:“夫君!”   他忙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然后就看到顾笙正沿着通往北康坊的那条街,带着惜容快步朝这边走过来。   他面上丝毫不掩饰见到他的开心,还朝他挥了挥手。   晏辞莞尔,顾笙临了跟前,见魏迟也在旁边,更加惊喜:“表哥?你也在?你们怎么在一起?”   他的目光下一刻落在了晏辞崭新的衣着上。   他有些惊讶,上前伸手细细地抚平他前襟上几处细微的褶皱:“夫君你什么时候新买衣服了?这衣服看着好贵,你也不好好穿,都被你弄皱了…”   晏辞伸手握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手从胸前拉下来。   他身上这衣服正是昨晚在芳华楼的厢房里换上的,而自己原来那套早就被璇玑拿去烧掉了。   顾笙见他没有回答,有点奇怪地抬头看着他:“夫君,你昨晚去哪里了,脸色怎么这么差?没休息好吗?”   晏辞垂头看着他干净的眼,心里不知怎么竟然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他还没开口,一旁的魏迟便微笑着说:“我今早去医馆抓药的时候偶遇了晏公子。”   “晏公子去听曲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晏辞一眼,“还是听的胥州最好琴师的演奏。”   顾笙闻言“呀”了一声,目光中满是好奇:“就是上次和小舅舅一起去的那个乐馆吗?”   “是,是那个。”晏辞下意识攥紧他的手,而身后魏迟还面带微笑地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看什么看?   他真的是去听曲的好吗,还顺带给人当枪手打了半天香纂,结果快到天亮才睡…   顾笙却是没注意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他的手被晏辞扣在掌心,脸上有点发烫。   夫君也真是的,表哥还在跟前呢,就把他的手握的这么紧,多难为情啊…他有点害羞,把手从晏辞手心用力抽了出来,有点埋怨地看了晏辞一眼,小声道:   “你还跟我说今早跟我一起去店里呢,我昨天等你到半夜都不见你回来。”   “不是让你别等我吗?”晏辞叹气,“昨天没睡好?”   顾笙笑着摇了摇头:“你不回来我就先睡了…不过,以后不许晚上不回来还不告诉我。”   魏迟微微退后一步。   他的目光在晏辞身上价值不菲的锦袍上转了一圈,那袍子的质地款式是流金街那些令人作呕的楼子里特有的。   他每次去医馆抓药不得不路过那里的时候,都能看到穿着这种衣服的肥胖男人面上带着令人不适的餍足的笑,从里面走出来。   那些肥头大耳,满面油光,肚子仿若怀胎七八月的男人身上带着脂粉味,从楼里被那些虚情假意满脸堆笑的哥儿送出来,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见识有什么成就——   不过是因为他们身上令人恶心的铜臭味罢了。   所以,听什么曲需要换衣服?   ……   魏迟看着晏辞的目光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凉意,然而他很快又换上文雅温和的笑,问顾笙道:“表弟这么早出来,是要去店里吗?”   顾笙点头称是,关切道:“表哥身子好些了吗,怎么没让依云去抓药?”   魏迟笑道:“这不是十二花令游快到了吗,蕴墨街上的店铺门面布置的很是雅致,我便出来顺便逛逛。”   顾笙闻言想起来这诗会的事,他拉着晏辞,眸中难掩喜悦:“夫君,我们也去诗会看看好不好?我听说大家都可以去诗会凑热闹。”   晏辞看着他期待地眼神,无奈笑道:“你想去就去,不用问我的。”   顾笙对他的回答不满意:“那你跟我去吗?”   “我不懂诗,要是去就真的只是凑个热闹了。”   “我也不懂嘛。”顾笙撅了撅嘴,“可是你去听胥州最好的琴师那里听曲都不带我,诗会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他忽然想起什么:“而且表哥有多余的花笺给我们,我们可以在前面找个好位置!”   晏辞一听什么琴师什么曲子,本就心里有些内疚,又看着顾笙期待地抬头看着自己的样子,拒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好。”他莞尔,宠溺地看着他,“我陪你去。” 第176章   正月梅标清骨,二月杏娇疏丽。   花朝节前的一场春雨过后,叶臻院中栽种的杏花陆续展开花苞,不过几天便开得臻臻簇簇。某日一早,便如思慕情郎的小娘子,依墙探头而去,在早春细雨蒙蒙中摇曳生姿。   “二月本就是杏花神的月令,这杏花此时盛开,倒也是开得应景。”   叶臻一袭浅色绸缎簇领袍,挽起的发间斜插着一支润色玉簪,站在杏花枝下,柔嫩雪白的花瓣在轻风里不经意触上他的脸颊,几瓣花瓣悄然落在肩头。   他一手轻轻搭在有些突兀的腹部,另一只手从茕秋手里接过一把小巧的雕花银柄小剪。“咔擦”两声轻响,一从含苞待放的花枝被茕秋接过,安置在瓷樽瓶内。   “把这个放在向阳那面的窗台上,过几天便会开了。”   茕秋得令离去,他便转向一边看着他出神的顾笙,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不成?”   顾笙却是摇了摇头,认真道:“叶臻哥哥,你比花还要好看。”   叶臻莞尔,走过来将手里的银剪子放在原处,顾笙却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腹部。   叶臻肚子里的孩子如今月份大了,已经将他的肚子隆起一个弧度来,他生来便不是身体强壮的哥儿,怀了孕更是愈发难熬。   就算秦老夫人请了好些个手艺精湛的厨子专门负责给他做膳,可是不管多么好吃的东西,叶臻闻了都会反胃。   唯一能吃下去的便是熬的细细的粥,后来粥也吃不下去了,胃里饿的一阵阵往上泛酸水。   直到某天琳琅让人拿了几个陶瓷瓶子过来,说别人送给二公子的酴醾露,二公子嫌东西烂不愿意要,给叶臻让他处理了。   叶家只有两个嫡出孩子,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他的弟弟叶簇。哥儿不比男子强壮,干不了太重的活。在生育上也不如女子,整个孕期备受煎熬,一朝生产一尸两命者大有人在。   他出嫁前主母便担心他是个哥儿,以后万一难以受孕,被夫家休弃该怎么办,被休弃事小,丢了叶家的面子才是事大。   好在他后来有了孩子。   他刚被府医查出有孕那会儿,秦老夫人喜不自胜,当天就雇了几个有经验的专司生产的哥儿过来照料他的起居。也是从那时起,本来就与他貌合神离的夫君,以让他好好休息为由,再也没有踏足这里。   叶臻刚开始是没有什么怨怼的。他未出嫁前,便在主母的教养下养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性子,哪怕成亲这种大事,在他心里也只有服从父母一个念头。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叶臻深谙其道。   他隐约也知道他的夫君不在秦府时会去哪里,每次夫君被秦老夫人强行赶进他院子里时,他都能闻到他身上突兀的脂粉味。   茕秋会私下里与他抱怨,叶臻刚开始还会出言提醒他——他已经是秦家的人了,不再是叶家的郎君,不要说夫家的坏话。   他曾经以为全天下的男子都是这样,直到后来他认识了顾笙,他们成了朋友,顾笙会经常跟他说起自己夫君的事。   那个秦家的表公子,叶臻只在他初次到秦府时见过一面——他是个嫁了人的哥儿,不好多见外男的。   在顾笙的口里,他知道那个表公子对他很好,就算他们成亲这么久都没有孩子,可表公子依旧对顾笙一如往昔,这在叶臻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不会的。”他摇了摇头,有些执拗地向顾笙复述了在叶府时受过的主母的教导,“男人娶咱们哥儿就是为了给他生孩子的,不然他娶我们做什么?”   “可是夫君说没有孩子也没关系。”顾笙思考着说,“夫君还说,孩子并不是必需品,只要我和他在一起时快乐就足够了。”   “而且他说,孩子不是他生,所以以后要不要孩子都完全取决于我。”顾笙有点害羞向其他人说这些和夫君私下里说的话,但是叶臻哥哥不是外人。   不过虽然夫君这样说,但是顾笙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小宝宝的,最好是一个跟夫君长得像的孩子…   叶臻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言语,只是摇头轻笑,并嘱咐顾笙千万不要把这些话说给不熟识的人,被人落下话柄就不好了。   然而与此同时,他的心里却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条小小的缝。   ……   “会被浸,浸猪笼的——叶臻哥哥…呼,是这样说的,唔…”顾笙呼出一口气,终于把话说完整。   汗珠顺着湿发滑落,顺着发梢没入床褥,本就模糊不清的的声音随着身子的被动摇晃而时断时续,最终尾音颤乱化成一片细碎的呻/吟。   可他身后的人此时既不想听外人的名字,更不想听什么浸猪笼,这实在是太打扰兴致了。   于是他被人按住后脑,不轻不重地压在软枕中:“认真点。”   顾笙感到脑后一沉,声音顺势湮没在软枕中。他鼻间呼吸不畅,于是挣扎着将脸侧过来,余光只能扫到身后人的身影。   要部成桥状,后脑也被按着,顾笙本来还很乖顺地伏在枕上,但没过多久便两股战战,膝盖酸疼发胀。   他终于忍不住小声抗议:“你,你快一点…”   身后的人没有理他,但是扶着他的要的力度加重几分,似乎对顾笙的言辞不太满意。   顾笙没有得到回应,也看不到身后的人,眼前只有垂下的,如海浪般起伏的床帐,他手指无力地收紧,身子在轻薄的锦被上画上一圈圈涟漪。   一直到他终于啜泣着瘫软下去,床帐终于被拉开了,桌子上已经烧到脚的蜡烛最后一抹残光映入顾笙的眼中。   照常清洗后,他光/溜溜地被人塞入被子里,半睁着眼隐约看见男人迈着长腿径直走到桌前倒了碗热茶,随后便走过来从床头柜子里拿出什么东西来。   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响起。   温热的指腹在隐秘的地方打着转,一丝丝凉意揉入其中。顾笙已经习惯了之后的服侍,刚开始时他还会害臊要自己来,不过到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结果就听到某人疑惑地问:“…怎么又肿了?”   随后不解地摇了摇头,把瓷瓶扔回柜子,感慨道:“你这身皮还真是娇嫩,稍微加重一点力度,便要红上半天。”   顾笙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自然没有力气回他,但是闻言依旧哼唧了几声。   “…以后不要洗了…”他迷迷糊糊中突然想到什么,小声嘟囔着。   他声音太小了,晏辞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哥儿半梦半醒,舌头绊着牙,口齿含糊不清:“…为了要小宝宝的…以后不要洗了…” 第177章   晏辞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许久伸出手把他的发拨到耳边,露出那张惹人怜惜的脸来。   顾笙的心里对孩子是有一种执着,虽然他不止一次与他说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但是顾笙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有个孩子才好。   这个朝代虽然避孕措施不发达,但是羊肠做成的物什也可以充当其用,但是毕竟不保险,所以照他们这样的发展,孩子什么的是迟早的事。   晏辞专注地看着顾笙的脸,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生孩子肯定很疼吧,至少他以前在媒体上得到的信息是这样。   他没法体会那种感觉,也没法感同身受。但是从顾笙的口中得知叶臻怀孕后身子便一直不舒爽,这种苦他不想让顾笙受。况且顾笙和叶臻一样,生来是副瘦弱身子,若是真的怀了孕,肚子里的孩子怕不是要压垮他。   晏辞心里冒出顾笙单薄的身子挺着大肚子的模样,会很辛苦吧。他这样想着,那一瞬间突然不想要什么孩子了,他们两个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可是顾笙自然不知道他的念头,他把自己埋进软垫里,乌发滑落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阖上的眼,眼睫上还带着些湿润的水汽。   晏辞再想说什么的时候,他已然沉沉睡去了。   ……   第二日晏辞起来的时候夫郎还在酣睡,他出门前又给他搽了一遍药膏,搽的时候顾笙哼唧了两声也没醒,看来昨晚的确被折腾的不轻。   晨起的时候外面下了一场小雨,路面凹处形成一小块一小块水洼,不小心踩上去就会溅到下摆一片水渍。   晏辞今日没有穿那些质地精良的衣服。他翻了一件之前在白檀镇买的,穿着很舒服的墨蓝色袍服,没有用早饭,也没有招呼阿三和璇玑,独自一人撑开油纸伞走进细雨里。   走出北康坊,他驾轻就熟地走进一处卖早点的小巷,路边停着的驴车上,刚做好的早点的散发出阵阵香味。   “小伙子,又来啦?”摊主是个圆脸中年汉子,见到他走过来立马热情招呼道。   晏辞给了汉子几十文钱,他熟练地打开蒸笼,热腾腾的包子从笼屉上被拨捡出来,个个有拳头大小,皮薄馅大。   “我就说嘛,我娘子做的包子不比那些个酒楼里的差!”中年汉子自豪地与旁边的摊主道,“你看这小伙子每次都来买我的包子!”   “你看你每卖出个包子都要夸上一番!你娘子手巧的,我们这些人个个都羡慕——哎呀小伙子,刚煮好的豆汁被你赶上了,要不要来些?”一旁的大姐麻利地打开木桶,一勺下去,泛着热气的乳白豆汁盛满一竹筒。   小巷里的摊主属于胥州各色暴利户中为数不多的实惠卖家,细心地把包子用油纸包好,又用细麻绳缠了几圈递进他的手里。   晏辞就这样拎着包子和豆汁,撑着伞往铺子方向走。   到依水巷的时候,店铺刚开始营业,客人不多,几个小工闲来无事正讨论着吃什么早点,见到他纷纷问了声早。   “还没吃早点?”他问。   小工摇着头说还没有,晏辞就将手里的早点递过去:“刚出炉的肉包子,顺路买的,你们分了吧。”   几个正饿着的小工忙欣喜地接过去。   “少东家你又给我们带包子啦?”“少东家你这包子哪里买的,上次没吃了给我阿爹带回去一个,我阿爹还让我问问你。”   陈长安是到店最早的那个,办事一如既往地可靠。在晏辞把传单的计划交给他执行后,他很快照办,那些个传单也在胥州大街小巷传了许久。   虽然铺子地段不好,好在名声算是打出去了一些,他那主张卖帐中香的点子出奇地有效,竟然顺利卖出去了一批。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儒生打扮的人过来问写传单的人在什么地方,可有墨宝出售。   “是我们店家亲手写的,有香笺,但是不单卖,只随香品附送。”   伙计正在柜台后面对来买香的人说:“最近我们店新推出了一款秦家二公子同款的苏合香,客官可要一起看看?”   ……   等上了楼,晏辞的目光落在桌子上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放着的几本册子上,“这些都是什么?”   “是最近每天售出的香品类型和数量。”陈长安伏案闻声抬头,指了指其中一摞看起来较厚的册子,“目前这个是卖的最好的。”   晏辞翻开草草看了几页。   几日前他原本打算靠帐中香打出一片天,但是后来在琼花宴上闻了玉樨苏合香,脑子里便又产生了一个想法。   “这批新出的苏合香,你做成香囊,再在外面立上牌子,上面就写‘秦家二公子最钟意的玉樨苏合’。”   陈长安面露疑惑:“可是我听说玉樨苏合价格昂贵,不是普通人家能够用的起的,这样放上去怕有夸大的嫌疑。”   晏辞心想反正这只是个噱头,倒也不必太务实:“味道差不多就可以,那就再加上一句‘店家量身为胥城百姓打造的秦二公子同款亲民低配版’。”   陈长安略微琢磨了一下这‘低配亲民’的含义,点了点头:“少东家是想用秦家二公子做噱头。”   晏辞赞同,秦子观骗了自己一顿还利用自己去见什么蓝颜知己,自己不利用他做点事不舒爽。   “就这么写。”他不假思索,“明天就放出去。”   秦家众人虽说吃穿住行上讲究挑剔了些,但都不算太张扬的性子。   秦子观是个例外。这人上街必服锦配玉,腰间玲珑作响,还总在流金街一带厮混,别人就算不认识他,也听过他的名字,这样看来就是个活招牌。   有人对其羡慕就有人对其厌恶,其人平时作风太浪,名声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好在够响。还有他身上那玉樨苏合,闻过的人不在少数,自己完全可以做一个差不多味道的出来。   陈长安不知道自家少东家怎么跟秦家交好的,不过他第二日就按照晏辞说的办。   那牌子挂在店门口没放几天,本来进店的人还将信将疑,后来有识货的闻之讶然:“还真是跟玉樨苏合的味道有些相似…”   于是没过几天,果然有一批跟风的人过来要买同款。   陈长安自帐中香后第二次对晏辞拿定的主意感到惊讶,虽然少东家对生意账目往来上不算太过精通,但是某些出人意料的点子却是他想不到的。   ……   陈长安清点了一番这几日的流水,竟是比前一周翻了倍,他将这些归功于晏辞,随后又把日前写好的一份草稿拿出来递给晏辞。   晏辞拿过来看了一遍,上面写的是店里近来的几项营生,他还在其中看到了“上门印香”四个字。   他先前听陈长安说过,这是胥州特有的一个行业。由于胥州生活水准比白檀镇高许多,人们的要求也多,这上门印香就是在原先售卖香品的基础上衍生而来的。   沉芳堂也有这个服务,或者说胥州的香铺上到店家下到小工都会打香纂,但是手法是否精湛,能不能让主人家满意便是另一回事了。   店里原本有几个专门负责上门印香的香师,不过后来店改了位置,大家见收成不好,有本事的都已经走了,剩下几个负责印香的香师也都是手法生疏的小学徒。   “这印香的行当不能丢。”陈长安正色道,“印香不比售香品,一般去府上都是用主人家的香品,不需要花费香品银钱,所以只要香师的手法好,主人家给的银钱就多。”   所以一个手法技艺精湛的香师,可以光凭上门打香纂就养活一家人。   晏辞明白他的意思,他翻了翻那几个小学徒的花名册,看着年岁都不大,大多是家境一般的胥州本地人士。   陈长安出声提议:“少东家可以考虑聘请一个手法精湛的香师,花些银子把这些小学徒教会,到时候让他们去上门印香,也会是一笔收入。”   晏辞合上花名册放在桌子上:“不用聘请香师。”   他顿了顿:“我可以教。”   陈长安闻言蹙眉思索:“可是少东家日理万机,这些耗费时日的活恐怕要耽误不少时辰。”   晏辞有点脸红,心想他这些天所谓的“日理万机”就是和秦子观一起吃喝玩乐逛楼子跑围场。   而且他来这以后,由于陈长安过于能干,自己也只是出个主意指个大概方向,那些费力气费脑子的活都被陈长安和店里的伙计解决了,自己如今也得为铺子做点什么才是。   “无妨。”他打定主意,“你定个日子把那些小学徒都叫过来,我亲自教他们。”   ……   等到解决完了店里的事,晏辞特地绕远去一家点心铺子买了顾笙喜欢的点心和龙须糖,快到中午才往回走。   自从来了胥州,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独自一人在街上走了,路面上坑坑洼洼的小水洼在正午日头升起来时便已经干涸,在石头路面上留下斑斑驳驳的痕迹。   晏辞手里拿着油纸伞,另一只手拿着点心,进门的时候屋子里飘出饭菜的香味,这么香的味道一看就是惜容的手艺。   阿三依旧在前院马厩照顾那两匹乌越骊,两匹黑马不太待见晏辞,但是对每天给他们喂食的人接受的很快。   至于璇玑,由于自己今天没让他跟着,要不就是在后院练剑,要不就是去哪个安静的角落发呆。   至于流枝,晏辞一时也想不到。   于是他径直往主屋走去,快到主屋跟前时,忽然听到一旁偏房传来声音:“你看,你的衣服破了个洞,你都不知道。”   “没事,不影响穿。”   “可是如果不缝起来,以后会越破越大的。破的太大,这么好的衣服就没法穿了。”   “我不会缝,我哥会,我以后去找他缝。”   “那多麻烦,还是给我吧。”   晏辞莫名其妙地探头往门缝里看了一眼,就看见璇玑穿着白色内衫端坐在椅子上,而一旁的流枝正拿着针线细细为他缝着衣服:   “你看,从这里穿进去,再从这里穿出来,再打个结就好了。”   璇玑难得老老实实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流枝手上的针线灵巧地穿过衣服。   晏辞撤回目光,若有所思。   不过他没空看两个年龄加起来不到三十五的小孩在做什么,转身推门回了屋子。   顾笙已经醒了,正在躺椅上靠着软垫慵懒地翻着话本,见他进来也没有什么反应,直到晏辞放下手里的东西,解开油纸包,捻了一块色泽绵白的龙须糖。   “张嘴。”   顾笙下意识张开嘴,唇齿间一甜。   他腮帮子微动,就着晏辞的手指把那块糖含了进去,细碎的咀嚼声响起,顾笙惬意地眯起眼。   连吃两块,晏辞又倒了杯清茶,顾笙就着他的手啜了几口,伸手把几个信封状的物什从旁边的小台子上拿过来递给晏辞。   晏辞低头一看,第一封触手的依旧是带着淡淡墨香的有些微黄的花笺纸,上面正是“十二花令游会”几个字。 第178章   “是依云送来的。”顾笙倾身从油纸包里又捻起一块龙须糖放进嘴里,“表哥让我把它给你。”   晏辞轻轻弹了弹笺纸,指尖上传来一阵微麻感。   这笺纸倒是不吝奢用纸,纸张厚实,上面的字迹也是行云流水,墨迹中自带一股清香,与先前魏迟给他看的那封无异。   花朝节前后,百花争望最堪游赏。人们往往结伴三五踏青游春,遇到花开正盛处,便以红绸系于枝头,藉草为席。而文人墨客则相聚赏花饮酒赋诗,焚香点茶以为宴。   这十二花令游会便是胥州的墨客们为祝花朝而举办的诗会,以十二月令花为令赋诗,不只是读书人和士人可以参会,胥州不少高门子弟及贵女也会前往,诗会上每年都会有不少年轻才俊在宴会上大放异彩,为胥州高门挑选良才佳婿的最佳时机。   离这诗会的时日还有几日,顾笙却是已经坐不住了,想来已经将这花笺从头到尾看过很多遍。   本来他还怨怼晏辞昨晚太能折腾,打算他回来了也不理他,不过好在依云来的正是时候,花笺送的也是时候,当然晏辞的龙须糖自是也有份功劳在其中的。   所以他此时眼里闪着光,期待地看着晏辞。   晏辞合上花笺,伸手将他唇角的糖渣抹去,顺手又在他的下巴上捏了捏。   他收回手,将花笺还给顾笙,接着看手里的第二封信。   和诗会的花笺不同,他的目光刚一触到信笺上写的寄处,眉间就染上了一丝笑意。   这封信比起诗会的花笺看起来寒酸了些,信封上交集着盖了至少四个邮驿的印章,而且先前应该是被圈起来塞进竹筒里,所以信笺表面有些不平整。   而信笺的来处上四四方方写着“容州”二字。   顾笙今早收到信时,看见信封上“容州”两个字就隐隐有了猜测,此时见晏辞面上的表情,也跟着笑起来:“是苏大哥的信?”   晏辞在他旁边坐下来,拿起一旁的拆信刀拆开信笺,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将一张薄薄的信纸从里面夹出来。   那薄薄的一张纸上只有寥寥数语,而且字迹歪歪扭扭,硕大无比,丑的惨不忍睹,像是刚学字的小孩写的。   晏辞却是凝神一个字一个字辨认。这信笺正是去了容州的苏青木给他寄过来的。   晏辞到了胥州之后就给容州的苏青木,还有白檀镇上的众人寄去了自己的地址,先前苏白术给他寄的回信里只画了一头猪,没有写字。但是晏辞能明白她的意思,大概她已经卖了养的猪,筹集了一笔银子打算下一步行动。   不过由于邮驿速度有限,又不像在现代动动手指就能和千里外的朋友联系,所以晏辞寄给苏青木以后就没想什么时候能收到回信。   如今竟然真的收到了。   苏青木以前在镇上时不识字,更不会写字,所以这一张纸上勉强写出来的这十几个字真是难为他了,上面那些不堪直视的字拼组起来的意思,大概是他已经到了容州,在市舶司当一名小吏,平日看管仓库,虽然当值清闲,但是被舅舅逼着跟几个同样不识字的小吏一起读书识字,实在苦不堪言。   信后又问了他和顾笙的情况,最后落款是他歪歪扭扭的大名。   晏辞将这张信笺从头到尾看了多遍,这才小心翼翼地合上,重新放进信封。   “是他。”晏辞点了点头笑道,“他在容州过得不错,还问了你的情况。”   顾笙坐直了身子:“夫君你快给苏大哥回信,就说我们这里一切都好。”   这个自然不消顾笙说的,晏辞于是拿着信去了书房,也提笔修书一封,简单地说了最近在胥州的情况,然后便出门去附近的邮驿寄了去。   胥州不是白檀镇只有一个小驿站,胥州的驿站分为官驿和民驿,官驿是专门传递官府官员信件的,不接受平民订单。而民驿则是镖局之类的营生,只不过这中驿站收费高不说,还不一定能以最快速度送到,若是半途被人劫了镖,那这信笺所送时日便遥遥无期。   晏辞为了保险起见,去了胥州南渡口找了秦家的私驿,秦家那私驿经营范围甚广,其中不只有驿马,驿车,还有驿船。用驿船传信可以直接顺着胥河南下,速度和保障上都比陆行好许多,只不过寻常人想要寄信或是寄东西,价格昂贵。   好在晏辞走了后门,驿站的驿夫有人认识他是秦家的表公子,虽然来胥州时日不长,但不少人见过他跟秦二公子一同进出,因此不敢怠慢,还保证会将信件送到容州。   ......   回来的时候,晏辞顺路去了卓少游那里。   小书生自从有了房子就安稳了许多,平日里便在家好生准备四月的院试,若是得了空闲就会来北康坊,不过由于晏辞忙着店里的事情,好多次都错过了他,不过卓少游也不介意,依旧乐此不疲,经常拿着写好的字幅过来与晏辞讨论书法。   晏辞那手瘦金体本来就不是这个朝代有的,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会写,笔势凝重而书便自生铁画银钩之感,险峻有势却少有可亲。   但卓少游不同,他的字是典型的为了科举而练的“馆阁体”,字迹正雅大气,秀润华美,墨色浓重过度得当,只不过严谨有余而生气不足。   他来找晏辞,无非是为了与他探讨进来练字心得,晏辞每每有闲,便欣然与论。   此时见晏辞主动来找自己,原本正在室内伏案读书的书生闻声立马起身出门相迎,将他迎进门,笑谈几句,便拿来最近所书给晏辞观看。   “小生今日又练了字,今日正要去寻兄台,晏兄竟来寻小生了。”   晏辞与他讨论了一番,也将刚刚收到的诗会花笺给他看。   卓少游从他手里接过那张信笺,认真地从上至下看了一遍,抬头脸上不加掩饰的惊喜:“晏兄怎么会有这诗会的花笺?小生原本还想请书院的同窗带小生一往,不过一直没找到得空的同窗。”   “那花笺上也没写能不能带人去,更没写能带几人去,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吗,跟我一起吧。”   卓少游闻言更加欣喜,起身又要拜,晏辞拦住了他:   “你我也算认识快一个月了,还这么生疏做什么?你叫我一声晏兄,我叫你一声少游,以后这些虚礼全部作罢。”   卓少游眼中明光闪烁,面上的喜色更添几分:“全依晏兄所言。”   晏辞在他屋子里小坐了一会儿,与他约好了一同去诗会,又与他闲谈一番,方才起身告辞。   ......   卓少游这屋子在蕴墨街口处,位置有些偏僻,晏辞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经过那间他一直对其充满好奇的字画铺子。   那间店主只愿“以字换字”的铺子就在卓少游房子的斜对街,依旧如平时一样冷冷清清,只有门口挂的字会吸引不知其中缘由的人驻足。   此时蕴墨街的各个店铺都已经为了迎十二花令游会,纷纷在自家店面上挂上五颜六色彩纸或是红绸剪出的花,那些色彩斑斓的小小装饰物,为这条素来弥漫水墨气息的长街生生添上了一丝生动可爱来。   唯有那间铺子依旧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店面依旧如往常一样,没有丝毫装饰,压根不像其他铺子那般跟风,因此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晏辞出了门,顺着蕴墨街往街口走,路过那个铺子时脚步微顿。   他上次与卓少游路过这里时,店门是锁着的,而此时店门却是破天荒地开了一条细缝,里面黑黢黢的,也看不见什么光景,和周遭大敞门扉,恨不得路过的人一眼就能透过门看见架子上挂着的字画的店面不同。   晏辞目光好奇地往里看了看,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进,万一店主人真是如其他人所说,什么“以字换字”只是个幌子,就是单纯是把自己的墨宝挂在门口秀的。   他刚迈出脚,还没走出两步,忽听身后传来轻微的吱呀声,接着一个带着些许微凉气的声音响起:   “公子。”   晏辞闻声回头。就看见那间奇怪的铺子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一身白袍的年轻人。   他见晏辞看过来,微微一笑:   “我见公子在这店门口徘徊已久,为何不进?” 第179章   晏辞不止一次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这店家是个古怪性子。   他也听说之前胥州便有好多擅书的人拿着字幅去店里易字,但是都入不得主人的眼,久而久之蕴墨街上就流传开店主人故作清高,毫无诚心的传言。   他内心深处一直以为这店主当是个高冷性子,还在脑子里脑补出一个人坐在高座上睥睨座下众人,来看都没看他们手里的纸,挥挥手让仆从将人请出去的样子。   所以当晏辞见那年轻人言笑晏晏的样子,忍不住回头朝身旁看了看,见前后左右都没有人,这才确定这人只能是在与自己说话。   他回过头,大大方方坦然笑道:“并非我不想进,只不过我先前便听说过主人家的规矩,今日也没有携带字画前来,所以不好贸然惊扰。”   他所言非虚,今日本就是路过,并没有进店的打算。他本以为说完这句,年轻人便会默认他的离开,毕竟眼前的人虽不知是不是店主,但看起来都不像是会主动破坏自己立下规矩的人。   然而那白衣年轻人闻言却是笑道:“鄙店并非只有携带墨宝方可入内,公子若是愿意,自可进店一观。”说罢竟是朝后退了半步,朝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回轮到晏辞吃惊了。眼见那年轻人面上毫无丝毫倜傥之意,他略一踌躇,便迈开步子。   ......   虽然路过多次,但这却是晏辞第一次踏进这店的门。   店门的门扉用的三指厚的黑檀木,上面雕刻着边缘打磨光滑的精致镂花,甫一进店他的鼻子就闻到一股厚重不散的香气盘于室内,其香味古拙大气,正是降真香的味道。   晏辞顺势抬眸看去,指只见店铺正中间的墙上赫然挂着一副“道”字,就在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抬眼可见,字迹与门外那副他第一次见到的“海晏河清”如出一辙,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而且这幅字与外面挂着的那些一样,都没有落款和铃印。   那白衣人后他一步进店,引着晏辞看店里的字幅墨宝,晏辞出言问道:“公子可是这店的主人?”   他问这话倒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对这店主有些好奇。   那白衣人依旧带着浅笑,观摩一圈后又引着晏辞走到一旁的茶座前:“我并非主人家,而是主人家的仆从。”   仆从?   晏辞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这人虽是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衣,但举止言行却从容有度,甚至身周还带着丝丝清贵气度,丝毫不像给人打工的身份。可是闻其言语间却是甘愿自谦为仆,毫无勉强之意,也不知他的主人又是何许身份。   “这里的字都是尊主人的墨宝?”   “我家主人素来喜欢收藏历代或是当世名家笔墨,平时自己来了兴致,也会动笔。”他点了点头,“公子所见这些都是出自主人之手。”   白衣人引着晏辞到一旁的茶座坐下,随后在他对面的团垫上坐下,宽袖微落,研碾茶末后,一手点汤击沸,另一手执茶筅搅拌,一汤灿然若疏星皎月,二汤汤花抚出珠玑磊落,三汤过后黑釉盏中青云渐升,浚霭凝雪呈云雾缭绕之势。   连点七次后,茶盏中雪白茶花咬住黑釉盏的边沿久聚不散,白衣人方才放下手中的茶筅,收手回袖,朝晏辞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这一套点茶的手法行云流水,美感顿生,怕是做过不下百遍。   晏辞见之一时惊诧,他虽不善茶道,但是这点茶的手法却是用于招待贵客的,自己一介布衣,与此人刚刚相识,何敢得人垂青至此。   茶性中素来要求点茶饮茶之人要进退有度举止得体,方才不算怠慢对方。   晏辞于是起身作揖道谢,那年轻人也跟着起身作揖,放下手后微笑道:“公子无需多礼,我只是按主人所言行事罢了。”   晏辞不解:“可我便不认识尊主人,尊主人为何让阁下点茶与我?”   年轻人解释道:“主人先前吩咐过我,若有请入室者,必煮山泉水,研白茶为末,以建盏做盛,方不算怠慢贵客。”   晏辞听完他这一通话,更是哑然失笑:“可我不过是一介平民,迄今为止都没有见过尊主人的面不说,如何成了尊主人口中的贵客?”   那白衣人闻言面色丝毫不变,嘴角依旧噙笑:“公子的确没见过主人,而主人也没见过公子。”   他站起身,绕过后面的屏风走到内室,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四方匣子来,打开来放在晏辞面前的茶几上。   晏辞看去,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摞有些泛黄的质地一般的纸张,放在这一眼贵重的匣子里着实有些不配。   他伸出手略一翻,不禁一挑眉头。   这一摞被放的工工整整的纸,不是什么名家墨宝,也不是什么绝世孤品,竟然是自己之前刻下来让陈长安拿去印刷的宣传自家铺子的“传单”。   他这时方才想起来,先前他与卓少游第一次路过这里时便看见门口的架子上,用镇纸压着自己的这摞传单,当时他还以为是传单发的太多了,惹了别人的嫌,被人收集在一起打算当废纸卖掉。   没想到被装在如此考究的匣子里,实在让人受宠若惊。   年轻人依旧微笑着,语气自然:“这上面所书是公子的手笔,我家主人前日见了公子的墨书甚为喜欢,交代我若是公子登门来访,当以贵礼相待。”   “只不过主人家身份不便,无法亲自与公子相会,让我代为接待,还望公子莫要心生芥蒂。”   他这句话里面不带任何疑惑,完完全全陈诉的语气,若非带着十成十的把握断不会如此。   晏辞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我今日也是路过此处,何况进店后也从来没向公子说过我是谁,公子如何认识我?尊主人又如何得知上面的字出自我手?”   那年轻人显然知道晏辞想要问的是什么。   只是他笑意不减分毫,甚至微微加深几许:“公子误会了,我家主人没有特地跟踪探查公子。”   他顿了顿:“只是在这胥城中,我家主人想知道任何人的身世背景都易如反掌。”   他说完便不再开口,微笑着看着晏辞。   “...”   这一句话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就是因为他的这句话过于装x,可是语气里却丝毫没有故作高深之意,以至于看见他闭口微笑的一瞬间,晏辞心里产生一种被□□老大盯上的错觉来。 第180章   晏辞又礼貌问了他的名号,得到的回答却是:“在下不过是主人的茶师而已,名号拙劣不敢劳公子费力相记。”   白衣人面上依旧若春风拂柳,唇角弧度丝毫未变。也许他内心深处丝毫不关心晏辞在想什么,可是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丁点懈怠,再次耐心解释道:“公子不必疑心,主人的的确确是欣赏公子的字,才吩咐我等公子再经陋店,一定要请公子进门。”   晏辞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尊主人还真是神通广大。”话虽如此,心里想的却是,难不成胥州的人都这么习惯性自夸?   然而这人语气言辞皆为诚恳,让人挑不出毛病。可是又不愿告知贵主人的名号,只能说这店家除了文墨字画上的交流,不愿与晏辞或者是其他人有任何多余的交集。   若是寻常人见状许是觉得有些被轻视,晏辞倒是没有多想。   无论在白檀镇还是胥州,他都见识了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也会平等地尊重每一个人。况且自己本来就是欣赏店主的字才对这家店起的好奇心,至于关于店主的事,就算白衣人与他说,他也不感兴趣。   于是两人对着茶几一点一奉,几缕清茶奉墨香,香炉中的焚香白烟袅袅。   晏辞放下茶盏,目光却是在店铺中一转。   这店里的字虽说都是主人家的字,但实际上总共不超过十副,而且每一幅所挂之处皆与周遭摆设相辅相成,那些架子上的名贵的瓷器摆件全是用来衬托字画的,摆置上也全无喧宾夺主之意。   他暗自想,这主人家想来也是个有品位之人,这铺子布置的与其说是个字画铺,倒不如说是主人自己办的小型字画展。   白衣人见晏辞放下杯,方才慢声问道:“公子方才已经将店里的字画看过一遭,不知这其中可有最为青睐者?”   他这样一问,晏辞脑中却是第一个蹦出外面门口挂着的那副幅“海晏河清”来。   “原来是那幅。”   白衣人笑了起来,拢袖作揖:“不瞒公子所说,至今见过那幅字的人都觉得那字的笔势,相对主人现在的笔势来说有些青涩,就连字形字体上也有不少拙陋之处,无法与这屋子里所挂者相提并论。“   晏辞不置可否,坦然笑道:“但是在我看来,这份青涩却是恰到好处。”   他顿了顿:“如果我没猜错,那幅字想必是尊主人年少时所书吧。”   那白衣人本来一直是副笑模样,直到听了这话目中才流露出一丝惊讶:“哦?公子是如何得知的?那幅字的确是主人年少时所书。”   晏辞丝毫不惊讶,他解释道:“品字无非先“识形”再“赏质”,后“寄情”。前两者皆是从字形与字幅布局出发,一幅字的好坏从这两点所观一目了然。然而在我看来,这第三点“寄情”却是最为重要的。”   “书为心画,字如其人,在我这里最看重的是笔墨中的意蕴,一幅字哪怕字形再完美,若是其中意蕴不到,也只是一堆笔画堆积的符号而已。”   他手指一点屋子里那些挂着的错落有致,字轴昂贵的字幅,朗声道:“尊主人这些字应当都是在那副“海晏河清”之后所为。”   白衣人眼睛微睁:“公子又是如何得知?”   “那副“海晏河清”布局上疏朗大气,虽然少有欠缺,不及这屋子中所挂。但它第一眼吸引我的却并非落笔是否力度得当,布局是否留白得当。”晏辞垂眸一字一字道,“而是字里包含的奔腾浩荡之感。”   白衣人终于在茶座中微微直起身子。   他自引晏辞进屋后便一直一副笑脸,此时那笑意终于有些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双目微睁,语气有些迫切问道:“烦请公子细述,在下愿闻其详。”   既然他让自己说,晏辞也不故作高深,略一忖度后坦然道:“公子可知,那幅字给我的第一感觉便是:写字的人彼时一定是意气风发。只有心中有这丝意气,方可任性下笔。就如我所说,这挂在墙上的字虽然落笔极近完美,却始终没有给我那种飞扬神采的感觉。”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中一时有些悲戚,语气不自觉放缓微沉:“屋子里这些字虽然每一笔落到纸上都是恰到好处,但偏偏这分“恰到好处”过于严苛求全,下笔稳重而少了生动。给我的感觉便是:写这些字的时候,那个胸怀凌云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唯有茶盏中的洋洋热气在两人之间不断升腾。   当晏辞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时,见那白衣人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我似乎说的太多了。”   “不。”那白衣人理了理袍袖,面上竟是正色起来,抬臂拢袖对其恭敬一揖,“公子今日所言,我会如实告知主人。”   他语毕言辞微顿,一向带着从容有度的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犹豫:“只不过主人的规矩我不敢破,公子今日没有带字来,那副“海晏河清”我不敢自作主张送予公子。”   他这“送予”两字一出倒是吓了晏辞一跳。   原本听过这店的传闻,晏辞就觉得这店主人很神秘,再被这白衣人请进茶室。这么一通下来,他已经认定店家就是什么隐世大佬,而自己虽然喜欢外面那幅“海晏河清”,先前也想过用什么字来交换,但是可从来没想过会被白送。   白衣人似乎知道他的想法,笑道:“所以等公子下次来的时候,还烦请公子带上一副墨宝,我会亲手交予主人,再由主人亲自定夺是否易字。”   ……   那白衣人一直将晏辞送到门口。   等到出了店门,晏辞微微眯了眯眼,刚才店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他的眼睛一时不适应外面的光。   晏辞与身后的人告了辞,那年轻人对着他又是一揖,方才转身回了屋子。 第181章   “诗会的花笺多谢魏公子了。”   晏辞虽然跟魏迟有些犯冲,但他向来不喜欢欠人情,隔日便去拜访了魏迟一趟。   魏迟的院子里依旧带着药味,他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看了晏辞一眼:“你别误会,我只是为表弟考虑。他毕竟是个哥儿,没有夫君相伴,不好独自前往。”   晏辞颔首:“我听说十二花令游会在一处叫“落梅园”的园林中举行。园中应当有不少花树,魏公子会不会有些不便?”   魏迟似笑未笑地看了他一眼:“的确是有些花树,不过那诗会是在园中水榭里进行的,那附近可没有什么花,小心一些倒也没什么。”   说罢他拿在桌上的茶盏轻啜一口,目光不再放在晏辞身上。   虽然顾笙这表哥平日里总是挂了副笑在脸上,可晏辞却隐隐觉得此人并不喜欢自己。   他识趣地起身告辞,互听魏迟道:“晏公子...”   晏辞转过头,见他看着自己问了一个问题:“你会作诗吗?”   晏辞顿了一下,表示自己不会。   魏迟嘴角上扬:“既然如此...诗会那日,记得不要迟到。”   ......   十二花令游会举办的日子在月底。   天气回暖,此时春风正得意,路上皆是着新装的游人,晏辞的马车在蕴墨街的路口他停了一会儿,片刻功夫卓少游便兴冲冲地穿着新衣朝着他的马车跑过来。   落梅园是一个胥州城中最大的一个园林,其中竹林假山,湖畔楼阁交错相映,另有繁花数种。   十二花令游会在落梅园举行的消息一早传遍了胥州城,他们到那里的时候园子里已经聚满了人,其间不乏头戴儒巾的读书人,以及胥州喜好诗词的人,看着他们笑容满面互相寒暄,晏辞方才感觉到初春的暖意来。   落梅园正中央有一个小丘,小丘之上坐落着一个斗拱飞檐的亭子,亭子四周皆被轻纱遮掩,里面隐有人影。   卓少游与晏辞说,这落梅园的主人原本是胥州城中一名富商,那时落梅园还是一个私人园林,平时对外不开放,每次举办诗会时都要缴纳租园子的银两给富商。不过去年年底富商将园子卖了出去,而园子的新主人不仅免费将落梅园给众人做诗会场地,甚至连入场的银钱都没有收。   胥州众文人私下里都在议论这落梅园的新主人是何许人,竟然有这么大的手笔。   “大家都说,那后来买下园子的人一定是个极度喜好诗词的人,不然谁会一掷千金买下这么大的园子。”   随后卓少游小声与晏辞道:“晏兄,若是小生没猜错,亭子里的那位应该就是园子的主人。”   晏辞又看向那亭子。   只不过亭子四面都被纱幔围绕,压根看不出里面的光景,更别说看到里面坐着何人。   但是亭子前面却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想来就是今日来主持诗会的人。   那亭子坐落在一条小溪旁边,溪水顺着缓坡一直向蛇一般蜿蜒而下。而此时以那亭子为最高点,两排软垫矮几分布安置在溪水两侧上面摆放着拳头大小的香炉,青釉瓷茶盏,以及少许瓜果。   一炷香后,前来参加诗会的人已纷纷落座,而亭子里坐的应该就是落梅园的主人。   晏辞的视线越过人群看到了那场面,这园林中的布局竟是模仿先人的“曲水流觞”。   顾笙却是从没见过这种场景,好奇地问晏辞:“夫君,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坐?”   晏辞示意他看向一旁的花鼓:“你看到那张鼓没有?”   顾笙点了点头。   “这些人落座在曲水两旁,到时候旁边会有人击花鼓。”   “随着鼓点,亭子中的人会将手中的盛满酒的杯子顺水流下。鼓声停的时候,杯子停到谁的面前,谁就将杯子拾起饮酒作诗。”   顾笙听着颇有兴趣,他拉着晏辞的袖子左顾右顾,忽然朝着水榭方向挥了挥手:“夫君,表哥已经到了。”   晏辞从那座位上的几人面上一扫,很快就看到有一席上坐着的人正是魏迟。   魏迟也看到了他,他盯着晏辞看了一眼,然后移开了目光。   “魏兄,那人是你的朋友?”   他端坐在团垫上,身边一个儒生见他一直看着那人,凑过来好奇问道。魏迟未成亲前,曾经与这些胥州的读书人交往甚密,他虽然没有入仕,但少时熟读诗书,在诗词方面小有造诣,又是在胥州长大的,所以和胥州本地的儒生有不少相识者。   他面上笑意不减:“李兄说笑了,那是我表弟的夫君,并非与我结交之人。”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要不是因为这人是自己亲戚,自己断不会认识他,而且此人不配与自己结交。   那姓李的儒生闻之了然,忖度着又打量了晏辞一番:“不过看着倒是一表人才的。”   “李兄也说了,只是看着。”魏迟淡声道,“不过他是个商人,依水巷先前不是有个卖帐中香的香铺吗,就是他开的。”   他此话一出,那姓李的儒生啧啧两声:“原来是卖帐中香的...”   魏迟点头,继续道:“而且此人道貌岸然,心术不正。李兄莫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表面上一派君子,实际上是个惯于流连烟花之地的人。”   几人听完纷纷咋舌,看着晏辞的方向皱起了眉:“出入那种肮脏之地的人,想必身心皆不干净!魏兄,你表弟可知道此事?”   魏迟摇头,面上一副悲戚:“表弟被此小人蒙骗至今,尚且不知实情。我也在想用什么方式告知他此事比较好,可是我表弟对他情根深重,我怕说出实情会伤了表弟的心。”   “我倒是不知这诗会什么时候变成谁都可以进的了?而且我见他手里的花笺,似乎还可以参与‘曲水流觞’?”   身旁的人听魏迟说了晏辞的种种“行径”,眼里皆是流露出不齿之色,纷纷附和。   魏迟却道:“是我给他的。”   “魏兄你...”   “诸位听我解释。”他耐心陈述,“这次诗会本就是他以表弟的名头向我要花笺,然而我给他以后,他才说想进诗会结交些才子好卖他的香。此等行径过于功利,我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可我以为是表弟向我要,所以便给了他,如今就算要回来他肯定不会给,所以才...”   他顿了顿:“而且我表弟至今都不知道他背着他去流金街的事...流金街诸位知道吧...”   “就是那个销金窟!”本来几个一直听着没搭话的人听到“流金街”三个字也加入进来,倒不是说他们对那流金街多么恨之入骨,而是他们这些人哪怕辛劳一辈子挣到的银两,恐怕也不抵那些进出花楼的人一晚上的花销。   这些人多是清高自命不凡,最看不惯那些继承家产肆意挥霍者。   “真是岂有此理!”几个人听罢忿忿不平,“魏兄,这种行径简直让你我不齿!”   魏迟摇了摇头:“不齿又如何,他与我表弟早已是夫夫,我表弟又如此爱慕他,我只是他的表哥,我又能做些什么...”   那几个儒生互相对视了一眼,那李姓儒生再次站出来,义愤填膺道:“魏兄莫急,我们这诗会上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这种混进来的人定要给他一个教训,绝不会让这小人得了意!”   …   魏迟没再说话,而是朝身后的侍者说了什么,接着朝晏辞的方向点了点。   那侍者点了点头,随后向水榭入口走去。   水榭的入口处诗有一个专门负责收录花笺的人,只要手中有花笺者便可以进入曲水流觞。此时收录花笺的人听完侍者的话,放下手中笔,然后便在侍者的指引下朝晏辞的方向走来:“公子。”   他的手朝那些溪边的锦垫一指:“请公子尽快入场,随意挑选一处落座。”   晏辞一怔:“不,我们只是来参观的,没有要去作诗。”   那人却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点了点他手里的花笺:“公子,这花笺只有报名参加诗会的人才有。今日在场的都是胥州城中知名的才子,公子若是连这规矩都不知道,为何要来参会?”   “…”晏辞谨慎思考了一下,“你们会不会弄错了,我的确没有报名诗会。”   他只是来看热闹的,可没想要作诗,而且他那三脚猫的功夫,作诗岂不是要被人笑死。   周围人见到这边的躁动已经纷纷转头看过来,那人却将手里的名册给他看,指着其中一个道:“这里的可是公子的名字?”   晏辞看过去,见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大名,他蹙了蹙眉,抬头越过花枝拼成的院墙看向魏迟。   出乎意料的是,后者也看着他。   他注视着晏辞,只不过面上的表情跟先前总是温和带笑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嘲弄鄙夷的神情。   晏辞先前还奇怪魏迟为何屡次邀请他去参加十二花令游。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所以他这么主动邀请自己过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在诗会上作诗?   不,不应该说是作诗。   他是想让自己丢人。   眼见周围已经躁动起来,拿着名册的人也开始催促:“还请晏公子尽快入场,莫要耽误了时辰。”   晏辞本来想问问他不去行吗,然后一抬眼正对上魏迟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周围围观的人也都将目光投了过来,顾笙有些担心地拽了拽晏辞的袖子:“夫君,你要进去吗?”   他看着晏辞沉默的样子,小声道:“若是夫君不擅长作诗,我们还是——”   “去,为什么不去?”晏辞不知哪来的一股气,心里想着再说这曲水流觞完全凭运气,又不一定轮到自己,就算轮到了,随机应变就是。   来都来了。   他理了理下摆,面上毫无怯色,抬脚大步走到水榭内随便找了个空的席位坐下。   不多时,在那亭子前面的白衣人点头示意下,花鼓声起。   晏辞虽然面上不动声色,眼睛却看着那酒樽漂浮在溪水上如同一艘小船,那酒杯里盛着一汪清酒,正顺着溪水摇摇晃晃而来,先后路过前面几人时鼓声依旧。   直到漂到自己面前时,鼓声停了。   “...”晏辞看着那起起伏伏的酒杯无语,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众人见酒杯流到他面前,皆是将目光投向他,有人不认识他,目露好奇,有人刚听了魏迟讲的故事,看着他带着看戏的神情。   晏辞盯着那酒樽看了一眼,附身捞起,朝着缓坡最上方那个白衣人作揖道:“在下不才,并不会作诗。”   人群中有人发出无法抑制的笑声来,众人听了他的话顿时议论纷纷:不会作诗来参加什么诗会?   魏迟冷笑一声,瞥了晏辞一眼,轻抿杯中酒。   他的余光看向旁边围观人里面的顾笙,他此时一副焦灼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夫君。魏迟心里极度不爽,想着今日非要表弟认清这浪荡子的本质,他绝不允许表弟被这种人骗了,但是他更不允许自己之前没和表弟皆为姻亲是因为这种人。   晏辞没理会人群中的嘲笑声,他刚要开口说但是自己会别的来代替,结果忽听旁边的人群中传出一个清亮的声音:“小生愿替晏兄作诗!”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人群中一个身着朴素的书生打扮的人正举着手。   晏辞看见人群中的卓少游费力挣脱出来,还努力朝他眨了眨眼。   他心中一喜,差点忘了他不会作诗,可是卓少游会啊。   他心下了然,也不羞赧坦荡承认:“我不会作诗,今日不如请好友代我赋诗,而我亦愿为好友代书,不知这样可否?”   魏迟身边那个儒生不满道:“这诗会举办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请人代笔的说辞,如何到了你这里就破了规矩?”   晏辞淡淡道:“只是没听说过,但是我记得诗会也并无‘不可找人代笔’这条规矩?”   “可笑,你这分明是偷梁换柱的说辞。”“不会就是不会,赶紧下去吧,诗会不欢迎你这种人!”   晏辞心道,他这种人,他这种人是哪种人?   两人正争执不下,忽然亭子那边传出一道人声:“代笔可以,但是我家公子说了,这诗作和书法都要让人满意才行。”   水榭之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循声望去,只见那白衣男子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光在诸人身上扫过:“不知这样,诸位可同意?”   任谁都知道那亭子里的是落梅园的新主人,也是这次诗会举办者。先前他一直在亭子中听着这场争执,没有开口,如今这一直坐在亭子前面的白衣人称亭子里的人为“公子”,必是主人的下属。   而落梅园自今年开始便免了诸人入会的银钱,众人对其新主人既好奇又尊敬,此时见这白衣人出声,竟一时噤声。   “我同意。”   在安静中,晏辞丝毫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率先开口。   随后他走到一张空几前撩袍而坐,宽袖微落,铺纸执笔,整番动作行云流水,自带风雅无双。   众人皆是一愣。   魏迟微微眯了眯眼,看他这番动作分明是擅书的老手,难不成自己看走眼了,他不是花天酒地的浪荡子?   不可能。   他又想起那天早上这人一脸疲惫从流金街走出来的场景,浑身酒气搅着脂粉气,衣衫不整的恶心样子。   也是从那时起,他只觉得此人压根配不上那样干净的表弟,打定主意今日非要让他在表弟面前出丑,等到他无地自容的时候,自己再揭露他的真面目。   ......   白衣人见众人没再说话,率先开口:“既然是花令游,不如这位卓公子就已‘花’为题作诗如何?”   卓少游看起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准备出风头,面上稍显紧张,他忍不住看向晏辞,后者笃定地看着他。   衣袖中的手指缩紧,他重重点了点头:“好,就以花为题。”   那白衣人有些欣赏地看了他一眼:“既然如今正是二月,月令花为杏花,可否请卓公子以‘杏花’为题作诗一首?”   卓少游闭了闭眼睛,略一沉思,朗声道:“杏花初绽雨初干,飞蝶双双簇春残。自有东风怜羁客,斜倚雕栏护晓寒。”   晏辞垂眸凝神,提腕而书,不多时他放下笔。身后的侍者则上前将字幅拿起,向众人展示。   上面的墨痕犹未干,一笔一划皆清晰明了。   庭下原本准备看热闹的众人一时全部陷入寂静,接着再看向晏辞的目光带着些许若有所思。   “原来是他...”   “他是谁?”   “先前城里那个香铺的传单你看过没有,字迹很漂亮,你我从来没见过的那个。”   “自然知道,我还收集了几份,一直想要店家的墨宝,但一直没见到人...等等,你的意思是,是他?”   魏迟盯着那纸上崭新的墨迹,藏在袖子里的手用力握紧。   这字...他竟然从没见过世上还有这等字体。   怎么可能?   侍者将那纸放在一旁,花鼓声又起,这一次,杯子又是到了晏辞面前时鼓声停了。   晏辞在心里“啧”了一声:嘿,这是一起约好了想搞他啊。   他冷笑一声,再次执笔,并且坚定地看了卓少游一眼。   白衣人仿佛丝毫不知情般微微笑道:“既然又是晏公子,那这第二首,就请卓公子以三月桃花作诗。”   卓少游凝眉思度片刻,再次张口:“落英流水绕柴门,杨柳青丝拂酒樽。燕子已归人事改,满地斜阳锁残痕。"   四月牡丹,五月石榴,六月荷花...到最后已经没人注意这花鼓声何时停了。   众人皆看着亭中两人。   一人手持酒觞出口成诗,一人手执玉毫提腕而书。   一直到十二月水仙过后,晏辞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放下笔。他转过头,身边的卓少游满面红色,双眼若明星璨璨,正是诗兴大发之际。   十一张宣纸被一一排序挂在木架上,上面字迹带着不属于尘世的清冷美感,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在场诸人皆是目瞪口呆,看着两人俨然说不出话来。   直到魏迟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打破这气氛:“这些诗都是这位卓公子所作,可花笺名册上的名字明明是晏公子。”   他此话一出,周围的人方才醒转过来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于是有些人开始附和。   晏辞深深看了他一眼。   所以他这是非要自己丢丑是吧?   他依旧不恼,起身朗声对众人道:“方才我这位朋友已经作了这么多首诗,难道还不够?况且我已说了自己才疏学浅,何必还要打扰诸位雅兴。”   众人闻言交头接耳,而魏迟瞥了他一眼,再次开口:“卓公子的文采大家有目共睹,可是晏公子已然参加了诗会。若是不作诗一首,如何教我们服气。”   晏辞淡声道:“我说了不会作诗便是不会,魏公子又为何执意要我献丑?”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是转了百十个念头,难不成他今日也要像小说里那样拿古人的诗出来充数?虽然这样做有些不要脸,但若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只能这般了。   他正想着,忽然人群中一片哗然,只见那亭子前的白衣人手执一柄扇子走过来。   “公子。”他走到晏辞跟前,笑眯眯将手里的扇子递过来,“我家主人喜欢你的字,说无论公子做什么诗都无妨,并且他愿将此扇借予公子题字。”   晏辞伸手接回去展开来看,见这竟然是一把扇面空白的折扇。   他抬头朝亭子方向看去,知亭中的人有意为他解围,所以也不含糊,接过折扇展平放在桌上:   “既然公子开口,那么最后剩下的正月月令花便由我献丑了。”   他一手指向水边开得正盛的几只雪梅:   “这诗非我所作,乃是我先前在一古籍上所见,日日揣摩于心不敢忘怀。此时思来与这园中的梅树甚是应景,今日便写下请诸君赏。”   接着提笔而书一气呵成,随后放下笔,又朝亭子的方向做了一揖:   “多谢公子借扇。”   众人被他这行云流水的一番举动惊得不行,而方才那拿来扇子的人目光朝扇面一瞥,   只见那扇子上并非一首完整的诗,其上只有两句。   他细细看了一遍,随顿时目露惊诧之色,然后他没有将扇子给众人看,而是丝毫不敢怠慢将扇子双手捧着,快步上前送给亭子里的人。   亭子是一座重檐攒尖八角亭,攒尖处安着暗金色宝顶。之内安置一张紫檀雕花软榻,软榻上正坐着一个身着雪色缎金锦袍的年轻男人。   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着靛青色纱衣的妙龄侍女。其中一个闻声伸手接过扇子将其呈给坐在软榻上的人。   站在亭外的白衣人屏住呼吸,低首垂眸,不敢置一言。   许久只听亭子里传来一声轻笑。   年轻的男声一字一字将雪白扇面上的字读出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坐在榻上的人执着纸扇,专注地看着上面寥寥数字,随后用指腹虚抚过上面刚刚干涸的墨迹。   他目中隐隐带着一丝欣赏,接着一点点收起折扇,没过一会儿外面声音又起:“禀王爷,那位公子已先一步离开了。”   那白衣人不敢有丝毫怠慢,恭声道:“可要属下将那位公子请回来?”   亭中人许久未答。   就在白衣人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忽听纱幔后传来一声叹息:“不。”   白衣人忙回过神凝神细听。   “...出去以后,就说这扇子‘我’愿花一千两买下来。”   亭中人微微一笑:“问他卖不卖?”   ......   “你是不是想家了?”离开诗会后,晏辞问卓少游。   卓少游方才刚在诗会上连作十一首诗,此时面色通红,似乎因为过于激动,听了晏辞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晏兄怎么知道的?”   晏辞叹气:“你那几首诗里中至少五首是思乡的,还说不想家?”   卓少游有些脸红,点头道:“不瞒晏兄说,这确是小生第一次离家如此之远,的确有些...想家。”   晏辞莞尔,拍了拍他的肩:“想家又不丢人,等你过了院试就回去看你的乡亲。”   卓少游想了想却是认真道:“可若是过了院试,就得立刻去京城参加乡试,那样还是不能回家。”   “...”   过了几天后,城中还有人对此次诗会津津乐道。   卓少游诗会上那几首诗虽都是一时兴起所做,说不上如何惊艳,但短短时间内指花即诗的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   除此之外,晏辞那几幅字也是实打实地惊艳众人。然而还是敌不过他最后那首题在扇子上的诗。   然而除了落梅园的主人,没人知道那扇子上写了什么。   但却知道那落梅园的主人见到扇子上的诗后,对外说愿意花千两银子把扇子买下来。   这一句话引得人们议论纷纷,那个叫晏辞的到底在扇子上写了什么,值千两银子?   这场诗会的后续便是他和卓少游的名字连带着沉芳堂的名字一时大盛,使得沉芳堂瞬间从底层商铺变成胥州最炙手可热的香铺之一。   从前他这店里卖帐中香收入还算不错,如今陈长安每日在店里忙的不可开交,不只为了应付大批突然而至的订单,还要应付各路上门讨字和诗作的儒生。   “我家少东家已经说了,那诗是他从古籍上所看,并非自己所作。而且我们这里是货真价实的香铺,你想买字可以去蕴墨街。”   “如果真是这样,那店家是何时看到的诗,又是从何处看的?如何能让人花上千两银子买去?”   “这我如何能知晓?我连是什么诗都不知道。”   “那请让店家出来,我愿意买下柜台上所有香品,但求一诗!”   ......   那日诗会过后,晏辞就没再见到魏迟。   店里有陈长安帮他善后,他十分安心。于是陈长安在前面应对诸人,他从后门溜出去直接去魏迟住处问罪。   结果到了门口发现大门紧闭,被邻居告知,这家主人上次诗会回来后便染上了风寒,一直卧床不起,拒绝见客,顾笙闻言还很担心,担心他表哥的身子,然而晏辞却是心知肚明。   ...什么卧床不起,分明是心虚不敢出来见自己。   不过也没事,他又不可能一辈子缩在屋子里。   临近三月,灵璧山栽种的千百株花树此时终于完全绽开,哪怕在秦府院墙之外,远远朝这边看上一眼,也能看到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若彩云飞霞。   晏辞去的时候,秦子观正在灵璧山上的小楼前面小楼前面单独辟出来一片空地逗旺财。   他今日刚刚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锦缎薄衫,整个人端的是玉树临风,霞姿月韵。   “怎么说呢,虽然你是出了风头,但名声还是不怎么样。不过先前外面是传你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现在是传你靠才气在花楼左拥右抱颠鸾倒凤彻夜不归,把自己夫郎骗身骗心后便不闻不问,害他独守空房,至今无所出。”   “我觉得后面这个听起来还显得你风流一些。”他点了点晏辞,“这种话我可以帮你压下去,不过这罪魁祸首还得你自己解决。”   晏辞也不含糊:“旺财借我用用。”   秦子观拿着手里的布人偶,看着旺财期待地绕着他转了转去,尾巴都快摇成残影的样子:“旺财是我嫡亲儿子,你想带我儿子出去,我得问问你要做什么。”   晏辞选了个中肯的回答:“让他帮我长威风。”   秦子观闻言直起身子,面上露出一个意义不明地笑:“长威风?”   眼见旺柴又开始抬起前腿往他身上扑,他附身撸了撸旺财毛茸茸的脑袋,熟练地将它按了回去:“我都不知道旺财有这样的能耐。”   “他就是看着威风,实际胆小的很,只敢追追兔子,你拿着蜡烛在他面前晃一下,他都能吓得转身就跑。”   旺财本来已经趴在他脚旁边全身贯注地听着两人说话,听着主人如此嫌弃的语气,十分委屈地发出一身嗷呜。   “叫什么?”秦子观斜睨了它一眼,“我说错了?”   晏辞也不跟他废话:“总之你借给我,我一定完完整整把旺财还回来。”   “借你可以,但是你不能让他咬人。”   晏辞诚心保证:”放心,不会给你惹麻烦。“   秦子观嗤笑一声:“给我惹麻烦?我是怕你让他咬了人,万一那个人身上有什么病怎么办?旺财若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可是要生病的。”   “...”   旺财这种半人高的黑犬,牵着走在街上的确威风无比。   晏辞带着他每日去蕴墨街街口溜一圈,他就不信魏迟能一直在家装病。   直到某一天,他照常带着旺财在街口偏僻处乱转,等了没一会儿,便见一个鹅黄色衫子出现在巷口,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   晏辞牵着旺财躲到树后,眯着眼看着那鹅黄衫子,终于出来了。   他来的时候特地叮嘱旺财一会儿要“凶一点”,这厮想让自己丢丑,自己也得回敬回去。不过他也问了秦子观旺财会不会咬人,秦子观闻言冷笑一声:”咬人?我这儿子平时吃的点心都要五两一片,谁这么大本事配让旺财咬?“   旺财一边吐着舌头一边看着晏辞,尾巴摇个不停,似乎闻道巷口传来的香味,此时口水流了一地,也不知有没有听懂。   晏辞眯了眯眼,牵着旺财从树后面走出来,魏迟本来正往这边走,忽然看见一个面色不善的男人牵着一条半人高的黑犬从旁边冒出来,脚步一滞。   然后等到看见男人是谁,顿时脸色一白,转身就往旁边的小巷子里跑。   晏辞果断道:“旺财快上!”   旺财得令,箭一般冲了过去,化作一道黑影,瞬间也跟着消失在了巷口。   晏辞怕这场面一惊,先前从秦子观口中得知这狗子胆小,平时不咬人,但是却跟他去围场时咬过兔子。   如今看它这冲过去的架势,这分明就是条猎犬啊...   他顿时慌了,跟着追过去:“旺财,不许咬人!”   然而已经迟了,只听巷口传来一阵怒吼:“晏辞!你的狗!”   晏辞心中大骇,忙冲了过去。   结果刚拐了一个角,就看到魏迟一屁股坐在角落,鹅黄衫子全沾满了灰尘,惊恐地看着一旁半人高的“恶犬”正在撕扯着地上一只从油纸包中漏出来的肘子。   肘子软烂无比,还是刚卤的带着热气,香味扑鼻,而旺财漆黑的鼻头就在那肘子横陈在地的玉体上拱来拱去。   晏辞抿着唇,好啊,不是说久病缠身吗,竟然还有力气吃肘子?   作为最后出场的幕后大佬,晏辞理了理衣襟,拐过角后放慢脚步走出来。   他忽视了吓得面色苍白的魏迟,先走到旺财跟前附身一把将那肘子从地上捞起来,   旺财本来正细细嗅着,考虑从哪里下口,结果下一刻到嘴的美食就没了,它摇着尾巴又不甘心又不解地看向晏辞。   晏辞瞪了它一眼,心道秦子观每天给你吃五两一片的点心,你怎么还对一个掉在地上的肘子左闻右闻,能不能有点出息?   旺财似乎读懂了他面上的表情,眼皮一耷,小眼睛又瞄了他手里的肘子一眼,见晏辞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于是委委屈屈地把身子往地上一趴,脑袋搁在地面上,喉咙里发出抗议的嗷呜声,眼睛却是一个劲朝肘子上面瞄。   晏辞忽视了它可怜巴巴的样子,慢步朝着缩在角落里的魏迟走过去,边走边微笑着活动了一下手腕,腕骨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咔嚓声。   魏迟眼见他逼近,本来惊恐的目光换上不敢置信:“你想打我??”   晏辞扳着脸冷哼一声:“你故意让我参加诗会,想让我在顾笙面前丢脸,我还不能打你了?”   魏迟虽然被刚才从角落里窜出来的那只半人高的“恶犬”吓得不轻,馋了半个月刚买的肘子还被抢了,事到如今还要面对这个他一直看着不爽的人。   虽说面上有点发白,但也算有骨气,咬着牙承认道:“对,我就是想看你丢人!”   晏辞见他这般坦然承认,反倒蹙起眉:“我一直认为谁若是想害我,一定是我先前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不然不会被无缘无故厌恶。”   他斜睨着魏迟:“不若你跟我说说,我怎么惹到你了?”   魏迟冷笑一声,背紧贴着墙:“你没惹我。我就是看你不顺眼罢了。”   晏辞摸着下巴,奇道:“看我不顺眼?看我不顺眼也得有个原因吧?总不至于嫉妒我长得比你帅?”   “呸!”   魏迟原本面色只是微微发白,听到他这番话,面色直接变成铁青:“本来我没见到你之前还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配得上表弟。然后我见了你之后,我不服气。”   他从地上站起来,有些担心地瞥了一眼那边趴在地上目不转睛盯着晏辞手里肘子的旺财,确定他对肘子的兴趣远大于自己,就算突然咬人也应该先咬这个姓晏的。   于是放心下来胆子也大了,他拍了拍衣角上的土,索性挺直身子,高傲地用鼻孔看着晏辞:“我没见过你之前,听到表弟不止一次提到你的名字。”   “每次他都跟我说你怎么怎么好,有多么温柔体贴。”他阴沉着脸回忆着,“我承认我好奇,我想知道他口中说的这个人到底有多好。而且我不服气,我不可能被你比下去。”   “结果见了你,我才发现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不过是一介追名逐利的商贾,凭什么配得上表弟?”   晏辞“哦”了一声:“商贾什么的先不论,你先把这个‘道貌岸然’给我解释一下。”   魏迟丝毫不怂,冷笑道:“怎么,夜宿花楼被人发现了还不敢承认,表面一派君子,私下里肮脏的如沟渠烂泥,这还不算道貌岸然?”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启齿道:“我与表弟从小便是青梅竹马,当时我们一起…我还教他读书识字...若非,若非我身子不好,彼时又家境贫寒,断轮不到你这个小人娶了他!”   “你这不应该怪你表舅吗,跟我有什么关系?”晏辞上前一步,“而且我先前已经说了,我去那里只是听曲的,你就算不相信也不该到处信口雌黄坏我名声。”   魏迟抿唇一言不发。   晏辞见他这么躲在阴影里不说话,面上却是一派瞧不起自己的清高样。   他心中不满,上前一步。   魏迟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动手,侧着身子就想往外跑,晏辞却是冷哼一声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回来。   魏迟被他这么一扯,面上一白。   然后双眼眼眶便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晏辞顿时僵在了原地。   接着就见魏迟眼中隐有水汽,手臂还微微颤抖,嘴里却是丝毫不让:“你就是小人!你对不起我表弟不说,现在又是放狗又是威胁,有本事你打死我!”   晏辞这人最见不得人哭,姑娘和哥儿还好,但如果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他只会浑身发毛。   就比如现在,他头皮发麻下意思松开手:“你别哭啊,我只是吓唬吓唬你,你哭什么...”   怎么跟顾笙一样,难不成因为是亲戚?可是顾笙近来都不怎么哭了好吗...   魏迟怒不可遏,指着自己的眼睛咆哮:“谁哭了?!我这是被你身上恶心的味道熏的!” 第182章   他话音刚落便呼吸一滞,脸上瞬间涨的通红。   接着便跌跌撞撞地往晏辞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弯着腰扶着墙咳的上气不接下气。   晏辞拧着眉心看他,冷哼一声:“旺财。”   旺财听到有人叫自己,嗷呜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摇着尾巴走到晏辞跟前,还用身子蹭了蹭他的小腿。   魏迟正咳得难受,忽然看到那一直趴在地上的黑狗忽然站起来,又见晏辞面无表情的脸,一时大惊,面上皆是戒备之色:“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没装病,我真的闻不了你身上的...我...咳咳...咳咳...”   晏辞看着他这副病态,站住了脚:“我不过去,但这事你得给个说法。”   魏迟勉强平稳住呼吸,抿着唇瞪着他,嘴唇绷成一条线,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晏辞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手里的绳子微松,旺财不明所以好奇地往前走了几步。   魏迟顿时大惊失色,踉跄退后一步:“够了够了,你别让它过来!”   眼见被堵在这小巷里进出不得,面前还有恶人配恶犬,虽然他认定晏辞不敢打自己,但是眼看那狗口水都流了出来,说不好就扑上来给自己一口。   他可是个聪明人,向来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于是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服软:“我向你道歉总行了吧,那些话我会告诉他们是我编的。”   晏辞满意地揉了揉旺财的脑袋,顺便又加了一句:“还有,以后不许再去找顾笙。”   魏迟睁大眼睛不可思议:“他是我表弟,我不能去找他?你别太得寸进尺!”   晏辞逼近一步,举起手里那只沾了些许灰尘肘子晃了晃,魏迟和旺财的目光同时落在肘子上,他不紧不慢道:“有要事找他可以,但你以后若是再装病骗我夫郎过去照顾你,我就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   晏辞回沉芳堂的时候走的后门,刚回来就看到陈长安步履匆忙地从前面走了过来。   陈长安作为总管事,有个习惯就是店里无论大事小事他都要问过一遍,在心里有数才安心,所以做事向来有条不紊。晏辞早已习惯了他这样子,此时回头见了他头发微乱呼吸急促,心里不禁微奇:什么事能把一向沉稳的陈总管急成这样。   “还不是少东家你上次去十二花令游会的事。”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笺。   那场诗会原本晏辞就是去走个过场,真正出了风头的是卓少游,小书生原本还孤苦伶仃的,那场诗会后他一时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各种大小诗会不断,这些天难得没再来找晏辞。   所以诗会不是已经过去了吗,还有什么事找他?   “你之前是不是在诗会上题了一个扇子。”陈长安问道。   “的确有这么回事。”不过他只题了两句在上面,与其说是一首诗,倒不如说是两句诗合适。   陈长安又道:“现在有人想花一千两买。”   晏辞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抬头看向陈长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开什么玩笑,谁会花一千两银子买一把扇子?”有钱也不能这么乱花吧?   陈长安面上却是再严肃不过:“若是没有实证的事我如何敢开玩笑?少东家,你可是在诗会上结交了什么权贵?不然如何有人愿意花费如此大的手笔买一柄折扇?”   听他这么一说,晏辞稍微回忆了一下那日诗会的景象。   就像他所说的,如果说琼花宴是一场炫富比拼,那十二花令游就是一场才艺展示,在座诸人除了魏迟那种有些学识有点家底但不多的墨客,要不就是卓少游那种有才气但家境贫寒的书生。倒没看出谁像什么大富大贵者,出手阔绰到花千两买把扇子。   不对。   他仔细一想,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只有亭子里坐着的那个人了。   落梅园的主人,既然能一掷千金买下落梅园,区区一千两银子买把扇子倒也不在话下。   他道:“那扇子本来就是他的,我不过题了两行字在上面,如何就成了价值千两银子的名贵物了?何况我又不是什么大家,断不敢做这种买卖,若是传出去定会被人非议。”   “已经传出去了。”陈长安见他说考虑周全言之有理,叹了口气,“这件事之前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所以这些日店门外才会那样热闹,门口的人都想看看你到底题了什么诗,如何价值千两。”   晏辞摇了摇头,坚定道:“不管那人是何身份,若是他再来找你,你只与他说,那折扇他若是喜欢自可留下,可这一千两我们是万万不可要的。”   他没在铺子里多留便回了家。由于他们在胥州除了秦家没有相识者,也没人知道沉芳堂的主人家住在这,北康坊依旧一如既往的安静,院子上空飘着饭菜的香味。   临了屋门前,见屋子里隐有烛光从窗前流出,晏辞推门进入。   顾笙依旧如往日在屋里等着他,见他回来站起身帮他把外衫挂在衣架上。这几日晏辞几次去蕴墨街,本来是找魏迟打算给他个教训,但对顾笙说的却是自己代他去看看他表哥。   顾笙见他回来,言语间颇为担心:“夫君,你今日去见到我表哥了吗?依云是怎么说的?我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真怕他的病又重了。”   晏辞可不敢跟他说自己见到了,不仅见到了还差点把他表哥弄哭,于是道:“我今天见到他了,他看起来没什么事了——还有心情吃肘子。他说过些天身子好了就来看你。”   顾笙捕捉到奇怪的点:“吃肘子?可是表哥口味一向清淡...”   晏辞伸手比划了一下,坚定道:“是啊,那么大一个,我都吃不下——你表哥胃口还挺好。”   顾笙半信半疑,眼见晏辞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才缓慢点了点头。两人一时无言,好在顾笙率先打破沉默:“夫君,你最近还在店里教小学徒打香纂吗?”   “在教。”晏辞点了点头。   他前些日子让陈长安把店里的小学徒都叫过来,自己亲自教他们打香纂,准备让这些小学徒学成以后,就可以自己上门做营生,不论是给自己还是给店里,都能带来一笔不小的收益。   这些小学徒都是从前香铺里的剩下的人,年纪都不大,大概十五六岁左右。   “你也想学?”晏辞问他,“我以前不是教过你?”   顾笙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流枝。”   他拉着晏辞的手将他拉到身边让他坐下,这才道:“我看店里那些小学徒都跟流枝差不多年纪,想着要不要送他一起去跟着学一学。流枝他很聪明的,之前惜容教他的刺绣他学的很快。   “他和惜容不一样,惜容是自小长在府里的,之前府里都有过哥儿教他这些。流枝年纪小学东西也快,可我会的东西有限,万一他以后成了亲,万事就得靠自己,我是想着让他多学些东西的。”   顾笙自己是没有手足的,自从晏辞将流枝救下来交给了他后,这个比他小四五岁,自幼被人牙子卖给赵府当做玩物培养的哥儿,就成了他当做弟弟看待的存在。初来府上时流枝还是怯怯的,后来才一点点敢与他和惜容说话。   如今提起流枝,顾笙眉目间很自然流露出几分身为兄长为幼弟考虑的担忧。   看着他眉间的担忧,晏辞道:“当然可以啊,他若是愿意,就跟我一起去铺子。”   顾笙顿时眉开眼笑:“夫君你真好!”   晏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称赞弄笑了:“你这句话早就应该夸了,怎么留到现在才想起来说?”   他想了想,顺着他的话道:“既然你夫君这么好,身为夫郎要不要奖励奖励夫君?”   顾笙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就夸你一句,怎么就这么没正形?   心里虽是埋怨,手臂却是十分诚实地环住他的脖子。   “奖励你的。”他将他的身子拉过来点,凑过去的时候却没有如往常那般亲他。而是在他脸上故意轻轻咬了一口,离开时晏辞脸上便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哈?”晏辞举起铜镜皱着眉看了看脸上的白印,“这是标记?”   顾笙用力揽住他的脖子:“对,而且是我给你的!”   随即他故作警告:“不许不要!”   晏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是是,既然是夫人给的,为夫怎么敢拒绝?”   .......   隔天晏辞便带着流枝和璇玑去了店里。   他们去的时候,后院里几个小学徒正聚精会神围着一个香几,全神贯注地盯着香几前的人打着香纂,继而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你香灰铺的太厚,没有压实,师父说这样会飞灰的。”   “而且你香纂也没压平...”   被指点的人不高兴了:“你行你来!”   眼见火药味已经来了,晏辞轻咳了一声。   听到声音,众人皆是停下说话,抬头见到是他,赶紧站直了纷纷“师父”地叫个不停。   原本这些小学徒都跟着陈长安一起叫他“少东家”,后来不知谁起了个头,有人开始叫他“师父”,于是大家都觉得这个称呼比“少东家”听起来显得亲切,于是皆是改口开始叫他“师父”。   晏辞于是乎收获了五六个“小徒弟”。   他侧过头看着身后见了陌生人有些怯怯的流枝:“你也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师父’。”   毕竟这个称呼在他听起来比“少东家”受用。 第183章   流枝听了他的话却有些不好意思,羞赧道:“可,可你是公子...”   晏辞还没有说话,璇玑破天荒地先他一步开口:“他不会介意的。”   晏辞于是把目光从流枝身上转移到他身上,璇玑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不过见他看自己难得的将视线偏转避开他的目光,似乎被他这样一看才想起自己是他的随从,于是掩饰地咳了一声,从容不迫地又问了一遍:“你不会介意吧?”   晏辞收回目光,不想跟小孩计较:“你想怎么叫都行。”   流枝微微红了脸,看了看晏辞,又看了看璇玑自若的模样,踌躇着小声唤了一声:“师父。”   神态和动作跟从前的顾笙一模一样。   或许是因为那莫名其妙的“一千两折扇”,或许是因为“秦二公子同款苏合香”的噱头,总之花朝节后沉芳堂的收益也日渐回暖,依水巷也因为沉芳堂的缘故,来此处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自从魏迟上次被晏辞教训了一顿,果然没再以生病为由来找顾笙,虽然他后来“病愈”之后登门过一次,并且在顾笙没看见的时候恶狠狠地瞪了晏辞一眼。但是这种来自失败者的挑衅晏辞压根没放在眼里。   顾笙不知道他们俩之间的事,看到表哥“病好了”满心欢喜,心里仿佛落下一块石头,隔天便又带着惜容来店里:“我听陈大哥说店里最近生意很好,只是人手不够,我和惜容一起去帮忙,正好看看流枝学的怎么样了。”   流枝是顾笙“托付”给他的,晏辞虽然把他救回府里之后没太多过问他的事,但是顾笙既然把他视作弟弟,自己自然会多关照他一些。流枝在香铺里几个小学徒中是最后来的一个,年纪也是最小的一个,但难得却是最认真努力的一个。   晏辞对这个新收的小徒弟十分满意。   “点燃的时候不要用明火直接点,记得用点燃的线香。”晏辞轻声道。   流枝认真地点了点头,神色认真地将打好的香纂点燃。   忽然案几轻轻动了一下,两人同时抬头,就看见案几上出现一颗红彤彤的,表面犹带着几滴滚落的水珠的苹果。   璇玑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流枝:“吃果子。”   流枝脸上一红,小声道:“我还在上课呢。”   晏辞探头看了看挑眉:“我的呢?”   璇玑闻言看过来,貌似刚才根本没注意到他在这,然后诚实道:“只洗了一个。”   晏辞锲而不舍:“那你不能再洗一个吗?”   璇玑坚定摇头,毫不松口:“你要吃就自己洗。”   晏辞在心里十分佩服他把人噎的说不出话来的本事,并且已经习惯了他身在晏家心在秦,除了秦子观天底下大概没人能指挥得动他。   他暗自想,不过就这性子还想撩谁。   流枝却十分听话,忙把果子拿过来给他:“师父,这个给你吃。”然后小声道:“我今天早饭吃的多,现在吃不下了。”   璇玑有点受伤:“可这是给你的。”   晏辞忍着笑,把果子重新放回流枝面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休息一下。”   ......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   胥州原本入春便早,等到入了春没多久热度就快赶上夏天了。   胥州最大的点心铺子趁着日渐回暖,新推出了一款限量供应的冰皮流心点心,刚一推出就全部被订了出去。   晏辞因为知道顾笙喜好点心,于是特地提前订了几盒,等到刚上架那天,他换上了一件两层轻绸织就的闲服,带着璇玑一同去取。   一盒给顾笙,一盒打算给卓少游,还有一盒他带去了秦府。   虽然秦家大概率不缺这个,但至少代表了他的心意,实在不行让秦子观给旺财吃也不是不可以。   自从琼花宴后,除了上次去秦府借旺财,他就没怎么跟秦子观联系。   而且路过流金街的时候,有几个见过他和秦子观一起的陌生哥儿还上前大胆地问他秦二公子什么时候过来。   晏辞心说自己怎么能知道,而且为什么这些哥儿跟自己说话的语气好像自己是这里的常客一样?他分明是最清白的。   这日去了秦府,难得秦子观在府里,秦府的下人将他引到秦子观的住处,后者正靠在藤椅中,一副懈怠懒散的模样。   晏辞惊讶地看着他眼底下方短短几天生出的两团格格不入乌青,明明前几日还没有:   “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黑眼圈都出来了。”   秦子观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抬手指了指屋里的黄花梨桌案,身后的琳琅立马上前接过点心盒子放在桌上,手脚麻利地打开,然后熟练地将里面的点心放置在小碟里,再端过来递到秦子观手上。   秦子观伸手拿了一块咬了一口。   他没有回答晏辞的问题,而是悠悠道:“大外甥你这几天风头挺盛的,怕不是把舅舅我忘了,都不知道来看看我。”   晏辞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有些无语,好笑道:“你能不能别用这么幽怨的语气说话,说的好像我怎么对不起你了一样。”   秦子观眯着眼,慢条斯理把点心嚼碎了咽下去,言语丝毫不领情:“你本来就对不起我,想当初舅舅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玩花的,还把嫡亲儿子借你出去耍。你呢,只有需要我的时候才来找我。”   晏辞一时不知道该哭该笑,他心念一转,眉目便跟着舒展开:“难不成和你的知音最近没有共鸣了?”   秦子观斜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发出有些傲娇的一声轻哼:“知道就好,知道还不赶紧来给我想想办法?”   晏辞也拾起一块点心微咬一口,点心外皮软糯入口即化,内里流心轻轻一咬便润满唇舌。   味道还不错。他心想,应该多订几盒,放在家里存着。   “我在跟你说话。”秦子观不满地展开折扇,伸手从旁边的干果盘里捡起一颗龙眼,往晏辞的方向一丢。   晏辞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他看了看指间的龙眼干,又看了看秦子观:“?”   秦子观指了指眼底的两团乌青,神情严肃地用威胁的口吻道:“大外甥,接下来这件事你若是不答应我,我便要食难下咽寝难安,说不定过两天就一命呜呼,到时候你就没有舅舅了。”   晏辞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对这厮实在无语:“你有话直说。”   “明天跟我去芳华楼。”   “不去。”晏辞果断拒绝,“我们上次琼花宴之后已经说好了,我帮你见你的知音,你以后就不找我去那里了。”   秦子观冷笑一声:“一看你就没有知音。”   他这样一提起知音来,晏辞的思绪又飞走了,他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蕴墨街那个神秘字画铺的主人来。   先前他还答应那个管店的年轻人会带去一副字给店家,结果这几日经历了不少事一时忙忘了。他对店门外挂的那副“海晏河清”依旧念念不忘,心里想着这几天就带去一副字给他。   秦子观又拾起一颗桂圆干丢他,这回正好精准地砸在他的肩头。   晏辞回过神,看着秦子观正打量着自己,于是乎摇了摇头:“说不去就不去,但是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可以说出来。”   “行。”秦子观闻言很干脆地坐直身子,“上次你参加的那什么什么诗会上不是有个一连做了十一首诗的才子吗,你跟他挺熟的,把他借我用用。”   什么叫借你用用?晏辞叹气:“他是我的朋友,不是什么物什,也不是我的什么人,不是我让他来他就会来的。”   秦子观随意一笑:“他在诗会上帮了你很大的忙,你俩关系这么好,你让他来帮我写几首诗,我不会亏待他。”   秦子观所说的不会亏待他,也就是字面意思,他给自己写诗,自己就给他银子。   正巧卓少游向来手头不宽裕,来了胥州后也是省吃俭用。经过诗会这件事应该不少人请他去作诗,他若是能凭借自己这份才华多赚得几两银子也是好的。   晏辞从秦子观表情上根本看不出这人在打什么主意,一想到卓少游生性单纯,根本不是秦子观的对手,奇怪道:“可是你怎么突然想到要作诗了?”   而且胥州城那么大,会作诗的人数不胜数,非找个初出茅庐的小书生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要作几首见不得人的艳诗,怕被人传出去后丢人,得找个不认识的人作才行。”   晏辞正在思考,忽然就听到秦子观轻飘飘地冒出来一句。   他浑身一个激灵,抬头看见秦子观正盯着自己,见自己看过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弯了弯:“我就说你这人想的太多,什么都要琢磨一番累不累。”   他将折扇在掌心里敲了敲,淡淡道:“我单纯想看看一连做了十一首诗的人到底生得什么三头六臂。若是真有几分才学,便介绍给秦英认识,日后若是都考了秀才做了同窗,不失为一条路子。”   “正巧你跟他熟络,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这解释倒是合情合理,晏辞干咳了一声:“我这几日正巧要去趟蕴墨街,顺路到他那里,把意思转达给他便是。” 第184章   次日,晏辞便又去了一趟蕴墨街。   他昨天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兴冲冲地写了好几副字,跟几日前写的放在一起,然后从中挑选了一幅自己最为满意的,打算今日就去那个叫清芳斋的铺子换字试试。   清芳斋依旧安静地矗立在蕴墨街最好的地段,接受路人的指指点点。   当然,店外也是跟往常一样,门可罗雀。   晏辞是来来往往的人当中,唯一一个上前开门的。他走到门口时,才发现店门虚掩着,便上前推门而入。   伴随着轻轻一声门扉开启的声音,店里熟悉的降真香和上次一样扑面而来,这降真香明显跟道观里所用的不同,乃是专门用在书房里的降真香。   字画铺内里的布置也是同晏辞上次来时一样,那些个典雅精致的家具和小物什,都在彰显着店家出色的审美。   晏辞下意识往柜台后面看去。   然而那里空空如也,既没有看到上次给他点茶的那个年轻人,也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伙计。   唯有茶室中的茶炉燃着火,上面放着的紫砂茶壶里正煮着茶,水汽正从盖沿之下向上不断冒出来。   既然茶炉初沸,说明店里刚才是有人的,而且人应该很快就回来。   晏辞决定在店里稍等一会儿。   等待的时候,他又将墙上的字幅重新看过一遍,不时走走停停,偶尔停下欣赏。   屋内十分安静,除了外面很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人语向,就是茶壶里水沸腾时发出的咕噜声,除此之外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就这样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晏辞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直觉敏锐地转回头,朝铺子里一个方向看去。   下一刻他微微一愣,就看到字画铺子二楼楼梯拐角的地方,此时正安静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安静地立在那里,虽是在暗处,但是晏辞能感觉到他正在看自己。   他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晏辞回过头看到他,才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   屋子里没有点烛火,光线有些暗。   那人下了最后一级台阶,走出阴影时,晏辞方才看清他的样子。   面前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身着一身看不出材质,但是质地样式皆非同一般的水蓝色锦衣,未到跟前,晏辞的鼻子便敏锐地捕捉到他身上熏着的,正是和店内一样的降真香。   虽然身为男子,但这人容貌秾丽,皮肤白的发光,即使在光线昏暗的屋内,整个人也宛如一块明玉。   上次与晏辞点茶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间雅韵自成,气质出众非常,属于放在人堆里也能立马能被注意到的类型。   令晏辞有些惊讶的是,今日见了此人,他竟觉得面前的人比上次的人气质还要更好一些,看着便不像泛泛之辈。   晏辞抬头朝年轻男子看过去,从自己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的鼻梁处生着一颗小痣。   年轻男人坦然地注视着晏辞,丝毫没有为刚才自己一声不吭注视别人半天的行径感动尴尬或是羞愧。   他的目光从晏辞的脸上移开,耳后移到他手里的卷轴上。   晏辞见状,连忙简短向他说明了自己来意。   “易字?”   男子似乎感到有趣,他修眉微扬:“你喜欢我的字?”   “你的字?”   晏辞话音一转,闻言恍然:“原来公子就是这铺子的主人。”   男子也没有刻意掩饰,坦然道:“是我。”   接着他朝晏辞伸出手。   这个动作自然不会是打算跟自己握手,于是晏辞把手里的卷轴递过去。   男人有些随意地看了看这纸张略显简陋的卷轴,明丽俊秀的眉宇间带起一丝漫不经心。   直到他展开看到上面的字迹,轻轻眯了下眼:“原来是你。”   这话的语气带着一丝了然,好似认识自己一样。   晏辞不得不又仔细看了看他,确定自己的记忆里并未见过这个人,于是试探着问:“这位公子,我们曾经见过?”   “上次的十二花令游会,我也在场。”年轻男人嘴角难得上扬了一个弧度,“晏公子的字我有幸看过,至今记忆犹新。”   晏辞道了声多谢,这时方与其再次认真见礼:“在下晏辞,上次来的时候店里有一位公子为我点茶,说是主人家的意思。正巧今日见到公子,可以当面多谢公子款待。”   男人没有回应他的答谢,而是突然来了一句:“我姓萧。”   这相当于自我介绍的三个字出口,不像平常人那样连名带字报上自己的名字,而是只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姓氏。   一般来说只说一个姓氏,代表此人为本地大家族的人丁,因此只要报上家族名号即可。   就比如秦子观出门只需要说“我姓秦”就表面了自己的身份。   晏辞略一思考,不过胥州城里,似乎没有姓“萧”的名门望族吧?   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姓氏的含义,但是也没有再问,顺着他的话唤道:“萧公子。”   姓萧的男人抬眼看向他:“晏公子想易字?”   “正是,初次路过贵店门口便对门口那副‘海晏河清’心生喜爱,若是萧公子不介意,想请萧公子割爱。”   “可以。”   又是干脆的两个字。晏辞抬头,这么容易?   “那副字的确是我年少所书。”萧公子道,“而且你眼光不错,这店里所有的字幅中,我最喜欢的也是那副。”   晏辞笑了笑:“萧公子若是不喜欢那副‘海晏河清’,自然也不会将它挂在门口。”   萧公子轻轻一笑:“那张字是我第一次离开故土时所书。”   “那时我年少轻狂,抱着一腔热血,誓要做出些名留青史的大事。”   他顿了顿。   “所以你说的没错,那副字笔势虽不够老练稳重,但却是书我内心所想,方才一气呵成。”   “自那以后,我从未再写过那样的字。”   晏辞安静地听完他的话:“想来‘海晏河清’便是萧公子昔日的心愿。若非心怀远大抱负将此四字在胸中描摹多遍,万不会一气呵成将这四字落于纸上。”   萧公子闻言,垂眸注视着晏辞,而后缓缓伸出手,将手里的字幅递过来。   那字幅正是刚才晏辞递给他准备易字的。   晏辞一时没明白他的举动,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写的太烂人家没看上,被退回了?   于是他不明所以地问:“我以为萧公子的规矩是以字易字。”   “我的规矩自然不会变。”萧公子淡淡道,“只不过你已经送过我一幅字了。”   “门口那副你可以自行拿去。”   不等晏辞说话,他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还有,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晏辞抬眼看向他。   “海晏河清并非我昔日心愿,而是我毕生之愿。”   ......   等到晏辞拿着两幅字轴出现在卓少游家门口,他还没在回味刚才发生的事。   卓少游听到敲门声走出来开门,一见到门口的人,面上毫不掩饰地兴奋:“晏兄,你怎么来了?”   晏辞与他说了刚才的事。   卓少游兴致勃勃:“晏兄你跟店家换到字了?是哪一副,就是你上次看到的那副吗?”   “对。”晏辞点了点头,“而且还有幸见到了店家。”   “店家?”卓少游更加好奇了,“小生听说自从那店开张以后,就没人见过店家长什么样。晏兄,那店家一定是很欣赏你,所以才愿意跟你见面。”   店家是否欣赏自己,晏辞不知道。   他笑着说:“先别说我了,今天过来是有件事跟你说。”   他简短地把昨日秦子观与他说的话告知了卓少游。   卓少游压根没想太多,闻言还显得有些兴奋:“晏兄这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不然这种事我骗你做什么。“晏辞无奈,“你若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也不必勉强自己。”   卓少游脸上微红:“小生并没有勉强,小生自然是愿意的。”   “晏兄可知,小生以前卖自己写的诗从来都卖不出去,今日却有人愿意请小生去作诗,都是拖了晏兄的福。”   他话音刚落,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晏兄,小生分明还欠你许多银子,结果还要晏兄帮小生找活计。”   他说罢有些激动,还用衣袖揩了揩眼睛。   晏辞见他这副模样,不得不出言提醒:“去归去,但是到了甲方爸爸面前记得淡定一些。”   卓少游本来正在激动地擦眼睛,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新词,忙放下手凑过来虚心请教:“晏兄,何为‘甲方爸爸’?”   “呃。”晏辞顿了顿,言简意赅道,“就是会付你银子,但是事特别多的人。”   从前自己给人做定制合香时,哪个不是调制好几次还不满意的。   卓少游学了个新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认真道:“晏兄,小生记下了。” 第185章   晏辞带着卓少游去找秦子观的时候,他在秦家的私宅里听戏。   那宅子是秦家众多宅子中的一个,院里搭了个戏台子,是专门用来听戏的。   晏辞一出现在门口,秦家的下人就立刻引他进去,两人进去的时候,秦子观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戏台上的表演,旁边秦家的下人分侍两列安静站着。   戏台上两个戏子正咿咿呀呀唱着“梁祝”。   秦子观正兴趣盎然地跟着戏台上的戏子哼着戏,见到两人来了抬了下手,戏台上的戏子见状立马停下来退场。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晏辞清了下嗓子率先开口,“这位是桃源村的卓逸卓少游,可是先后得过县案首和府案首的才子。”   他又对卓少游道:“这位是秦公子。”他顿了顿:“这位秦公子很有品味。”   秦子观随便打量了一下卓少游,眼里难得带了点兴趣,折扇指了指对面:“坐。”   卓少游也在看着秦子观,并且牢记来之前晏辞与他说的招待好甲方爸爸,态度十分恭敬,面上还带着一丝严肃。   眼见他这么严肃的样子,秦子观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问:   “会写艳诗吗?”   卓少游脸一红,严肃的表情顿时烟消云散,嗫嚅道:“小生未曾试过。”   晏辞“啧”了一声,看了秦子观一眼:“人家是正经读书人。”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提醒道:“你不要忘了你叫他来的目的——不是要结识他吗?”   秦子观被他这么一提醒,似乎才想起先前跟晏辞说的理由:“哦对。”   他随便跟卓少游寒暄了几句,接着终于切入正题,一指旁边已经铺好的宣纸,单刀直入:“实不相瞒,这次请卓公子过来,因为想要几首以琴为题的诗。卓公子若是有什么想法写下来给我看看。”   卓少游有点紧张正要站起来,晏辞拦住他:“等一下。”   他转向秦子观:“你还没说写一首诗多少钱。”   卓少游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小声道:“晏兄,不用这么注重银钱,小生可以先写的...”   晏辞心说那哪行,凡事都得先谈好价钱,况且要银子有什么害羞的。   秦子观看了晏辞一眼,似乎在说:“大外甥,你还挺精明的。”   他也不含糊,扬了扬下巴:“一两。”   话音刚落,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   “...”   卓少游有些可怜巴巴地看向晏辞。   晏辞更是蹙眉:不是,一两也太少了吧,你能不能拿出点富二代的气魄来?   他还指望卓少游还完跟人借的银子后,能赚一笔生活费。   毕竟这胥州物价这般高,自己不努力都有些吃不消,何况卓少游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生,活着也太困难了。   晏辞咳了一声,思考了一下委婉地解释道:“一两一首会不会有些少,他急着用银子,能不能再加点...”   秦子观懒洋洋地打断他:“我说一个字一两。”   “...”   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下一刻不等晏辞说话,卓少游拍案而起。   桌上的茶壶茶杯连带着往上一颠,哗啦啦一片乱响。   晏辞吓了一跳,只见卓少游大步上前,挥笔就写,一连写满了几张纸方才停手。   琳琅更是行动迅速,等他一放笔就立刻将那几幅诗挨个拿起来给秦子观看了一眼。   秦子观随意一扫,连看几首扬眉忍不住笑起来,他看向晏辞:“你从哪找的这么个大宝贝?”   卓少游被这声“大宝贝”夸得满脸通过:“小生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秦子观便又蹙了蹙眉,朝着那张纸仔细看了一眼,点评道:“这诗倒是不错,就是这字——”   他摇了摇头:“——也太正了吧?”   秦子观不满意地摇了摇折扇:“我是去会知音的,又不是交状子的。这字这么正,岂不是显得本公子很古板无趣?”   卓少游闻言有些紧张地看了晏辞一眼。   晏辞没见过秦子观的字,但他这样说大概率是字写的很烂不好意思拿出手。   秦子观看了沉默的晏辞一眼,折扇一开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这样吧...谁要是给我把这首诗再写一遍,我也给他一字一两。”   晏辞:“...”   不过他倒是没有卓少游那般激动,挽起袖子:“这字我来写,想要什么风格你尽管说。”   是要风流的还是深情的,是要闲散的还是正经的,随便说。   ......   就这样折腾半天,终于“甲方爸爸”满意地定了两首诗下来,大手一挥,一旁立马有人拿来一叠雪白的银票过来。   卓少游显然这辈子都没挣过这么多银子,他手指颤抖着将几张银票折好小心揣到怀里。由于过于激动,临出门前还被门槛绊了一跤,怀里的银票差点摔出来。   他走了之后,戏台上原本已经下场的戏子又上了台,戏曲声再次响起。   晏辞终于有时间问秦子观:“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写诗了?”   “经过上次那诗会,现在胥州城里最流行的就是‘以诗赠友’,我肯定得跟个风啊。”秦子观挺满意,“你这朋友还颇有才气,而且要的银钱还少,真好。”   你是不是对“要的少”有什么误解?   一个字一两哪里少了?   晏辞这些日子与他混熟了,跟他也不算见外,一听他说“以诗赠友”,便随口问:“是给花魁的吗?”   然而“花魁”两字一出,秦子观摆弄着折扇的手指微微一顿。   接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便朝晏辞看了过来,虽然嘴角弧度丝毫未变,可是语气明显有些冷:“大外甥,他有名字。”   晏辞被他这四个字弄得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改口道:“是给苏合的?”   秦子观敛住眸间的情绪移开视线,继续看着戏台上唱着梁祝的两人,语气下一刻又恢复成惯用的慵懒:“你这么好奇做什么?我给知音写几首诗怎么了?你难道没有知音?”   虽然是用打趣的语气问出来的,可是晏辞被他这样一问,莫名就想到清芳斋那个姓萧的公子,虽然自己喜欢他的字,他也喜欢自己的字,但是他们也只见过一面而已,若说知音...   “就见过一次,也说不上算知音。”   秦子观笑了一声:“知音就是知音,跟见过多少面有什么关系。”   “你和一个合不来的人见过一万次面,你们还是合不来。”他总是能讲出许多奇奇怪怪的理由来。   晏辞心思一转:“那你知道胥州城里有哪户姓萧的人家吗?”   秦子观无所谓道:“姓萧的那不是多了去了?”   “不是。”晏辞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应该是家境很不错,家里不是腰缠万贯的商贾就是祖上出过很有名的学士,这种姓萧的人家。”   秦子观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眼里莫名攀上一丝八卦:“说的这么明确...所以你是认识哪个姓萧的了,还是看上哪个姓萧的了?别害羞,跟舅舅说,舅舅帮你搞到手。”   晏辞觉得自己每次跟他说话都会不自觉被他带跑:“我很正经地在问问题。”   秦子观晃了晃手里的扇子“哦”了一声:“姓萧的倒是有,不过不是胥州的。”   他顿了顿:“不过认识太多姓萧的对你没好处。”   晏辞本来只是想打听一下那个萧公子是何许人,结果听他这么一说好奇心都被他引出来了:“为何?”   秦子观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因为姓萧的都麻烦。” 第186章   他说到这里还得故意卖个关子,闭嘴不说了,并且朝晏辞调皮地眨了眨眼。   要不是他俩是亲戚,晏辞就打算上去给他一拳。   若是寻常人大概会好奇地问一句“为什么”,但是他越这样晏辞偏偏不如他的意,于是点了点头,神色平静道:“这样啊。”   接着便也不说话了,安静地看着台上咿咿呀呀的戏子们。   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表示,似乎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这回轮到秦子观好奇了,凑过来问:“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啊?”   晏辞“咦”了一声,转过头故作惊讶:“你不是都说了认识姓萧的会麻烦吗,那我还问什么。”   “嘁。”   秦子观回过身,感叹道:“你这个人真是没意思。”   晏辞冷哼道:“我没意思?你这么幼稚不说,还在这里听这么悲情的梁祝,还好意思说我没意思?”   秦子观用扇子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正色道:“梁祝怎么了,经典永流传好吗?”   晏辞懒得理他,听了一会儿对后面剧情已经了如指掌的戏,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抬头看了看天,眼看天色不早了,顾笙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吃饭,可不能回去太晚。   想来今天的事也算皆大欢喜,于是就想起身告辞。   他刚刚站起身,秦家私宅的大门伴随着一声大喊,被人被从外面推开了:   “二公子,不好了!”   两人同时看过去,只见从外面闯进来一个小厮,满头大汗,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   秦子观被打扰了看戏的兴致,十分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大呼小叫做什么。”   那小厮扶着膝盖喘了半天的气,顾不得被主人责骂,缓了一下方才勉强能说出话。   他一边粗喘着一边断断续续开口:“二公子,芳华楼,是芳华楼出事了!”   听到“芳华楼”三个字,晏辞心头一惊,下意识看向秦子观。   若说自己只是微微错愕,那么秦子观便几乎是瞬间沉下脸,他终于从椅子里懒散的坐姿坐正,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小厮急忙道:“是苏合郎君身旁的哥儿红袖让奴赶紧来找公子!”   他的话没有说完,秦子观豁然站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   私宅里原本动听的唱戏声在秦子观站起身的那一刻就断了,台上的戏子几乎是立马下台,而其余所有人都识趣地快步离开。   晏辞看着秦子观大步出去忙跟上去,只听得他身后的小厮快声与他说着先前发生的事。   “红袖说苏合郎君今日不知怎么得罪了一个公子,那人非要苏合郎君在芳华楼的花台上跳上一晚上的舞,不跳到天亮就不许下台。那些个劝和的老鸨和龟奴无一例外都被扇了几个耳光。”   “...而且那人还不允许芳华楼走漏风声,红袖好不容易跳窗逃了出来。他跑来找奴的时候,说出来的时候苏合郎君的鞋尖就已经见红了,根本站不起来,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样了!”   秦家的富丽堂皇的马车早已停在了门口,一旁候着的小厮已经将上马凳放在了梯子前,晏辞刚刚出门,就看到马车轮子已经转动。   他赶紧快走几步,身手敏捷地跳上车,坐在秦子观的对面。   面前的人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他收起了平日里惯有的懒散笑意,此时面上既没有笑,也没有什么愠色,甚至可以说甚是平静。   但就是这完全不合常理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夕的可怖压抑,冰凉的寒意充斥着车厢,第一次让晏辞觉得浑身不适。   他沉默着坐在他对面,外面的车夫似乎知道主人心情不佳,拉车的两匹骏马飞快地朝流金街的方向赶,一路上晏辞听到外面不时传来路人仓皇躲避的尖叫声和怒骂声。   就在这难熬的气氛里,不一会儿马车便停下了。   马车尚未停稳,秦子观便站起身下了车。   此时外面已经天黑,正是花灯初上时。   平日里流金街上的小楼到了这个点,早该是穿的花花绿绿的哥儿在外面娇笑着拉拢路人的时候。   然而今日整条街的气氛都不太对。   虽然店门口漂亮的花灯还是像往常一样被高高挂起,但是原本街边高楼里传来的丝竹声几乎听不见,沿街的楼子里的哥儿或是客人都站在门口或是床边,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目光更是不时投向流金街最里面也是最华丽的高楼。   芳华楼依旧是芳华楼。   只是今日却完全不是晏辞记忆中那丝竹糜乐不停,歌舞不断的奢靡场所。   此时芳华楼大门紧闭,而内里依旧传来乐声。   那是琴声。   只是那琴声明显不对劲,时断时续,弹琴的人似乎很恐惧,压根无法将曲子弹流畅。   晏辞心里的不安逐渐强烈,他眼见着秦子观的脚步微不可闻地顿了一下,接着一抬手,几个身强力壮的秦家家仆率先冲上去,猛地朝紧闭的大门踹过去。   “轰”的一声,紧闭的大门朝里面破开。   秦子观率先走进去,晏辞慢了几步,只好跟在秦家一众家仆身后。   等到他踏进门的时候,只见先前见过的老鸨和龟奴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无一例外皆是面色青肿,浑身筛糠一样抖着缩在一旁,全无上次来厢房给他们赔礼道歉时满脸堆笑,舌绽莲花的模样。   晏辞疑惑地朝着里面望去,顿时瞳孔微缩。   只见芳华楼中央那座花台周围本是悬挂着的绯色纱幔,已经被扯了下来,绞成一条血红色的绳索,上面吊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上只穿着一层单薄的白色纱衣,乌发垂落遮住脸庞的身形纤瘦的哥儿。   他头无力地垂着,纱幔绞成的绳索将他雪白的双腕吊起,整个人如同一只被绞了翅膀悬在绳索上的柔弱白鸟,身上道道不知什么东西抽出来的细细血痕。   而他的脚尖因为被高高吊起的身体,自然而然垂着指向地面。   原本做工精致的雪色的丝履此时一片鲜红,还犹自不停地往下滴着血,那触目惊心的红色在他脚尖下聚成一滩暗红。   而就在花台前面缩着几个吓得半死的小哥儿,一个晏辞看着有些眼熟的,穿着翠绿色衣服的人站在他们面前,用手指着台上的哥儿喋喋不休。   “...都给本公子看好了,你们这群千人骑万人压的烂货,别以为有几分姿色就不知天高地厚,不然这就是下场——”   狂妄自大的声音随着破门声戛然而至,他皱着眉转过头正要骂,结果看到秦子观的那一刻眼神几乎凝成冰,朝后退了两步。   一直退到花台旁边一个正坐起椅子里的人身旁。   那坐着的年轻男人本来正看戏一般看着花台上面,闻声转过头。   晏辞看见那人的脸,不适地皱了皱眉。   那张脸上的皮肤完美无瑕,皮肤光洁如玉,宛如一张被雕刻好的面具覆在脸上,就是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   那人漆黑的眼眸划过晏辞,而后落在秦子观身上。   “薛檀。”   薛檀看见秦子观眼里的寒意,缓慢笑了起来。   他不笑的时候只能说人看起来怪了点。   但是笑起来时,让晏辞无端想起前世看过的电影中的著名食人魔汉尼拔。   “怎么了?”薛檀的声音一顿一顿,仿佛卡了的老式磁带,生硬又诡异。   他慢慢指了指台上被吊起来的哥儿:“你能玩的伎子,我玩不了?”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陶瓷瓶子就从他耳边飞了过去,“碰”地一声撞碎在他身后的柱子上,碎瓷片猛地炸裂开来向四周飞溅成雪。   晏辞眼看着薛檀那像玉一般质地的脸上,先是出现一条头发丝般的细痕,接着那细痕微微变宽,殷红色的液体从细缝中一点点蔓延到洁白的皮肤上。   那姓杨的翠绿衫子倒吸一口气,转头看着秦子观:“你怎么敢?!”   然而薛檀就仿佛什么也没感受到一般,他依旧安静坐在那里,接着伸出手指,将脸颊上伤口处漫下来的血液一点一点用指腹搽干净。   接着,他将那染血的指腹放到眼前认真地看了一眼。   然后他抬头看向秦子观。   晏辞清晰地看见他原本静如死水的眸底一点点蔓延开一丝异常的兴奋。   随后将那根染血的食指被他放到苍白的唇边,伸出血红的舌一点一点舔舐干净,原本毫无血色的双颊上莫名升起一丝奇异的绯色。   晏辞看着这一幕,眉心无法抑制地拧成了一道沟壑深厚的“川”字。   他感觉自己要吐了。   凑。   这变态。   还没等他再思考,就听到身旁的秦子观字字清晰地开口:   “给我往死里打。”   几乎是下一刻,他们身边身强力壮的家丁直接扑了上去,和那些个毫不示弱的薛家家丁扭打在一起。   芳华楼里原本小心透过门缝向下看的哥儿瞬间缩回屋内,花台前缩着的哥儿哭叫着拼命爬到一边。   伴随着老鸨和龟奴哭爹喊娘的惊叫声里,大厅里那些价值不菲的桌椅破碎成片,成套的瓷具碗碟摔在地上瞬间化为齑粉。   晏辞看着那些正直年轻力壮的男丁一个个抡起沙包的大的拳头丝毫不吝啬力气,也丝毫不留情地往对方脸上招呼,血肉伴着碎裂的牙齿和痛苦的嚎叫声横飞。   他心里砰砰直跳:幸亏这些人都没带刀。   等他正想着要不要上去帮忙,就看到秦子观已经朝那花台走去。   他抬脚踹翻了两个冲上来的家奴。跳上台子,一言不发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将那绳索割断,稳稳把落下来的哥儿接到怀里。   晏辞刚跟着跳上来,秦子观就哥儿送到他怀里:   “你带着他走。”   晏辞下意识伸手要接过去,顺口问:“你呢?”   秦子观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径直射向薛檀,眼里寒意已经凝成霜。   眼见他垂下的袖里寒光一闪,晏辞眼皮一跳顿觉不妙。   于是赶紧将哥儿重新按回到他怀里,快速道:“他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现在最重要的事赶紧带他离开这里,不然谁知道一会儿会生什么事端。”   然而后者压根没看他也没听到他的话,只是盯着薛檀,语气冷的可怕:“我让你带他先走,没听到吗?”   晏辞哪敢让他过去,正要再次开口,忽然见秦子观怀里,那本是昏迷的哥儿轻轻动了一下,手指无力地搭上他的衣襟。   接着微不可闻地唤了一声:   “...子观...”   声音虚弱的如同蚊蚋。   在这混乱的环境里,就算竖起耳朵仔细听也很难听见。   可是偏偏几乎是同一时刻,晏辞眼见着秦子观浑身忽地绷紧。接着他沉默一瞬,然后稳稳抱起怀里的白衣哥儿站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   “...”   晏辞眼看着几个挥着凳子往他身上招呼的人,只好上去给他断后,一边将那几个人家丁打出去,一边下意识透过那些扭打一团的人,看见那边依旧坐着的薛檀。   那人就坐在那里看着他们这边,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   见晏辞看过来,眼里的兴奋之意更盛,还对他裂开了嘴,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   “...”   晏辞眉头再一次皱成一团,头也不回赶紧跟着秦子观走了出去。一出了门,呼吸到微凉的空气,方才压抑的感觉才算缓下去不少。   他坐回马车,依旧心有余悸地看着身后乱作一团的芳华楼,直到离开流金街方才放下车帘,转过头:“我们现在去——”   他话没说完就停住了。   对面的人此时正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低头看着怀里的白衣人。   他抱着他的手指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着,似乎想用力又不敢用力的样子。   脸上此时还残留着一抹刚才不知道是谁飞溅出来的鲜血,直看得人触目惊心。   晏辞微微坐直身子,沉默一瞬试探问道:“...你还好吧?”   秦子观抬起眼。   他眼底一片漆黑,半晌才张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不能带他回秦家。”   “...那私宅呢?”   “会被我大哥知道。”   “...”   晏辞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先去我那里吧。”   他看了看他怀里的白衣哥儿。   虽然他没见过这个白衣哥儿,但是他身上那独特的,夹杂着淡淡血腥味的玉樨苏合他却不会认错。   苏合。   秦子观口中那个知音。   马车里一时陷入奇异的安静。   晏辞先让车夫去了趟医馆,秦子观全程保持沉默。   直到郎中看了看苏合脚上和身上的伤势,说还好是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不过这些天最好不要下地,在床上好好修养才是。   拿着郎中开的几副药,晏辞给了车夫北康坊的地址。 第187章   北康坊作为胥州为数不多的安静的坊市,入了夜街巷上也比其他街市安静一些。   等到一路离开喧嚣,马车里没有光线,晏辞看不清苏合的情况,也看不清秦子观的表情,唯一能闻道的就是淡淡的中药味和血腥味。   几人各怀心事,于是一路无言地回了北康坊。晏辞远远地就透过车窗看到熟悉的家门口,屋檐下挂着的一盏小小的灯笼。   之前在白檀镇顾笙便有每晚给他在家门口挂一盏小灯笼的习惯,为的就是让他一眼就能看到家的方向,这个习惯被他延续至今。   晏辞有些放松地缓缓吐出一口气,   似乎是听到外面的马车声,那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半开来,顾笙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探出来。   晏辞率先跳下马车,顾笙见到他一脸欢喜地迎了上来:“夫君,你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目光便越过晏辞,看到他身后外表华丽的马车,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   晏辞还没来得及与他解释,顾笙便惊讶地看到那位不大熟悉的秦家小舅舅脸上挂着血迹,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昏睡着的裹着锦袍的白衣哥儿,面色凝重地下了车。   琳琅也跟着从车夫旁边跳下来,璇玑听到声音跟在后面走出来,眼尖地看到他们,立马过来想要帮忙。他刚伸出手就被秦子观避开了,后者冷声道:“不用。”   璇玑被主人凶了,十分茫然地看了眼琳琅,后者却是微微朝他摇了摇头。   晏辞将秦子观引进屋,对他道:“偏房没收拾出来,我让璇玑收拾一下,你先把他放到主卧吧。”   主卧就是他和顾笙的房间,也是宅子里最舒适的一间房。   苏合的身子软绵绵地倒在榻上,秦子观站在床边垂眸看着他。   方才在医馆时苏合身上的伤口都已经涂好了伤药,一双脚也被好好地包扎起来,此时安静地睡在床上呼吸清浅。   晏辞没有走进房间,只是站在门口看了看他们两个,随后转身离开。   顾笙一脸奇怪,他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着秦子观脸上的血和他怀里昏迷的哥儿,也知道大概没有发生什么好事。不过他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担忧地朝这边看,见晏辞退了出来,方才快步走过来问道:   “夫君,小舅舅他怎么了?你们出什么事了?”   晏辞组织了一下语言,把今天晚上的事情跟他说了。他倒也不避讳在顾笙面前说起芳华楼,只是说苏合是秦子观的朋友,今晚被坏人欺负了,说完以后又顺便抱了抱他:“已经看过郎中了,他伤的不重,休息一下就好了。”   顾笙顺势攥住他的衣襟,仍然有些担忧地点了点头:“那我去煎药。”   晏辞让璇玑把偏房收拾出来,自己则在院里站了一会儿,不多时顾笙便将药煎好小心端了过来,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他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小夫郎,伸出手:“烫不烫,给我就好了。”   顾笙却是避开他的手摇了摇头。   “我进去看看吧。”他轻声说,“夫君你们不方便的。”   接着他推开门带着惜容放轻脚步走进去,眼见屋里秦子观依旧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   顾笙小心走到秦子观身后,将药碗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他眼看床上的人还在沉睡,于是鼓起勇气对秦子观道:“小舅舅,我煮了些吃的,你和夫君一起吃点吧。这里我和惜容照顾就好了。”   秦子观仿若没听到一般依旧站在原地,顾笙又轻声唤了一遍,他才动了动身子。   他回头看了顾笙一眼,接着弯下腰伸手把苏合身上的被子盖好,这才站起身对顾笙道:“麻烦了。”   顾笙摇了摇头。   等到秦子观出去,顾笙才看向床上睡着的人,床上陌生的哥儿斜倚在枕头上,秀发散乱半掩住面容,面色极白嘴唇也是惨淡毫无颜色。顾笙走上前伸手帮他把被子往里掖了掖,接着他微微一惊,看着哥儿从袖子里露出来的手腕,上面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   “怎么会伤成这样?”顾笙忙让惜容拿来药膏,小心地涂在哥儿雪白的手腕上。   不多时,哥儿似乎感受到手腕上的凉意,身子轻轻动了动,随着小扇般的睫毛颤动,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张开,顾笙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哥儿似乎刚刚从疼痛中缓过来,他有些茫然地睁开眼,无助地看着陌生的房间。   随即目光转到睁大眼睛看着他的顾笙身上,顾笙见状忙将药端来,轻轻吹了吹,舀了一勺放在他唇边:“正好你醒了,快把药喝了,喝完再睡。”   哥儿虚弱地看着他,苍白的唇张了张,断断续续道:“...你...是子观...是,秦公子的朋友吗?”   顾笙只好诚实地说:“我是小舅舅外甥的夫郎。”   他关切道:“你不要害怕,现在你在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欺负你。”   哥儿听罢,艰难地朝他扬起一抹感激的笑意:“...是这样吗...谢谢你...”   话音刚落,便因过度惊惧和劳累,头一偏,睫毛垂落,整个人再次陷入无力的沉睡中。   ......   入了夜以后,白日里的暖意褪去不少,微凉的夜风拂过院子里的银杏树,带动枝丫上的叶片簌簌作响,晏辞站在银杏树下用脚尖踢开路中间一块突兀的小石子,晚风将他额角的碎发吹乱。   他和秦子观两个男人也不方便在旁边照顾一个哥儿。顾笙便自告奋勇和苏合一起睡在主卧,若是苏合有什么事他好有个照应。   于是晏辞跟秦子观在另外一间刚收拾出来的偏房里挤了挤。   晏辞洗漱回屋的时候,正看到秦子观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他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的月亮,指尖却摆弄着一把明晃晃的雪刃。   那柄处镶嵌着墨蓝色宝石的西域风颇为明显的匕首被他拿在指尖,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挲着薄如蝉翼的刃面。   整个人浑身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气场。   晏辞见他这幅样子,心下一沉,无端想起在芳华楼时他看着薛檀的神情。   那眼神里是丝毫不掩饰的杀意,当时便看的他胆战心惊,并且直觉自己若是没拦住他,今晚芳华楼必有人要见血,到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晏辞见他一直摆弄着那柄利刃,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于是随意拉了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忖度着如何开口。   他刚一坐下,一直没说话的秦子观忽然开口,声音仿佛因为在窗边坐了太久,被月辉镀上些许凉意:“不想问什么吗?”   晏辞抬眼:“...问什么?”   秦子观嗤笑一声,似乎在笑他的明知故问:“不问问我和他什么关系?”   晏辞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他并非特别好八卦的人,尤其是有些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问不问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于是他问:“你们认识很久了?”   若是只是浮于表面的欣赏琴曲,或是认识短短几月,断断不至于发生今晚的事,而且他看着那个叫苏合的哥儿的眼神——   出乎意料地秦子观低低笑了一声,声音随着入窗的夜风一起吹过来:“是啊,认识很久了。”   他盯着指尖的利刃,自顾自地开口:“他没在芳华楼之前我们就认识了,不过那时我们不是现在这样的关系,那时我们是知音,是挚友,是...”   他抬头看向院里银杏树的枝头,如漆的桃花眼里映着天上的一轮明月,他喉结微动,却是迟迟没有将后半句说出来。   晏辞看着他的样子,直觉他和苏合的关系明显比自己想的还要复杂。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秦子观认识苏合,认识的时候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早许多许多。   晏辞轻轻吸了吸鼻子,这里面的恩怨并非他一个外人能看懂的,于是他问了一个眼前需要解决的问题:“...你要拿他怎么办?”   秦子观闻言没有迟疑:“我在郊外有一处私宅,除了我没人知道。天一亮我就带他离开。”   “他现在的状态没法赶路。”   “明天芳华楼的人就会找过来。我不带他走,他会被他们带回去。我不会让他再回到那里。”   晏辞微微蹙眉,话虽如此,可是他们都知道,只要苏合的卖身契还在芳华楼,那他就是芳华楼的“私有财产”,他们今晚的所作所为,将芳华楼的花魁从楼里“掳”出来,此等举动就算被当成抢劫也不为过。   一个青楼的哥儿若想恢复清白之身,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自己攒一笔无法估量的巨额银子给老鸨,就算报答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但没有哪个老鸨会眼看着摇钱树离开,所以这笔银子无疑会非常巨大。其二便是找一个家财万贯的恩客,让他帮自己赎身,但是花魁的赎身银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晏辞相信秦家有足够的银两为他赎身,然而秦老夫人会同意吗?他大哥秦子诚会同意吗?   晏辞动了动指尖,到底没有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说出来:如果他真要那样做,叶臻怎么办?他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秦子观明显也想过这些问题。他再次开口语气里难得有些别扭,似乎非常不擅长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话:“所以...我要是有什么事,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他一下。”   晏辞一脸疑惑:什么叫“有什么事”?   你难不成打算去跟薛檀拼命? 第188章   胥州最繁华的酒楼。   掌柜和小二看着靠近街那侧的厢房里,小声地交头接耳议论着。   “都喝了快两个时辰了吧,怎么还没喝够?”   “没喝够还不好吗?你没看他们点的什么酒吗?这哪是什么客官,这分明是财神爷啊...”   晏辞微阖着眼坐在椅子上,面前几十两一坛的美酒被堆了一桌子。他用手撑着脑袋,光闻着空气里的酒味他就已经要醉得睡过去了。   秦子观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我就知道他会断了我的银钱。”   他攥着杯子的手骨节发白:“还好我回府之前,提前取了一千两出来。”   晏辞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默默在心里想:你都被断银了,还跑这里喝酒?真是没穷过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晏辞打算睡一会儿时,秦子观随意从怀里抽出了几张银票甩给一旁候着店小二,然后将剩下那一叠银票往晏辞面前一放。   晏辞被声音惊醒,狐疑地看向他。   秦子观朝他扬了扬下巴:“你把这些收好。”   晏辞:“...”   秦子观拿起酒杯:“他顶多关我一个月,这些银子算是我给你的谢礼。”   晏辞扶额。   他默然片刻,决定还是劝一劝他:“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秦子观冷声道:“我不回。”   晏辞默默在心里叹气,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秦子观侧头看着已经到了酒楼楼下的秦家家丁,眸色一沉:“他醒了吗?”   晏辞知道他说的是苏合:“早上的时候醒过一次,不过又睡下了。”   秦子观没再说话,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而后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即站起身。   晏辞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下面的人,秦子观朝着楼梯口走去,他侧了侧头对晏辞道:“那些银票你收好,这些时日花在苏合身上的用度都用那些抵。”   他顿了顿:“尽快在秦家的人来找他之前把他送走,拜托你了。”   晏辞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不一会楼下就传来“二公子,老爷让您立刻回府”的声音。晏辞坐在窗边,看着秦家的马车离开,等到秦家的人消失在街口,他的目光才转向桌子上的一叠银票。   他伸手将银票揣到怀里,也起身离开。   ...   今天早上的时候,隔壁院里养的鸡还没叫,他睡眼惺忪地被秦子观拽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睁眼在黑暗里摸索了半天才下床。   按照昨晚制定的计划,本来秦子观打算趁着天没亮,没人找来的时候赶紧带着苏合离开这里。   只不过几人刚走到院门口,一阵突兀的敲门声便从外面传了过来。   一个声音随着响起:“二公子。”   晏辞看了秦子观一眼,刚想开口问怎么回事,那个他从没听过的声音便再一次透过远门从外面传来:“老爷让小人来接您回府。”   晏辞狐疑地看向秦子观。   只见后者眉头紧锁,看向晏辞的脸色不太好,但还是开口解释:“是我大哥。”   晏辞眨了眨眼。   秦子观口中的大哥,指的便是秦家现任家主,也是晏辞的大舅舅秦子诚。   晏辞只在来胥州的第一天见过他这位大舅舅一面,因为这位舅舅几乎不怎么在府里的缘故,晏辞除了第一次就没见过他。   他抬头看了看天,眼见天边才刚刚泛起白色。   他心想,这黑灯瞎火天还没亮就过来“接”秦子观回府,明显是提前预判了他的计划与行动。   真是知弟莫若兄。   晏辞还没从睡意中彻底清醒,听了秦子观的解释,伸手指了指围墙:“那你要翻墙吗?”   秦子观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了一下:“我先回去。”   他回头看了看屋内,欲言又止。   晏辞知道他想说什么,点了点头:“我会看着他。”   秦子观没再说话,走过去打开门。   一个穿着秦家家仆衣服的中年人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一架马车,马车前面站着几个一脸横肉的壮硕家丁,看这架势大概秦子观不老老实实回家,就得被架回去。   秦子观一句话没说,十分识相地上了车,他刚上车,马车便转动车轮在晨光中离开了北康坊。   晏辞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   等到马车到了秦府门口时,天已经差不多亮了。   早已等在门口的家仆引着秦子观进府:“二公子,老爷昨晚回了府,这时刚刚用过早膳,正在书房。老爷让二公子先用完饭,再去书房找他。”   秦子观没理会他,也没有去饭厅,而是径直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秦子诚的书房坐落在秦府东南角的一座小型园林里,穿过圆月状的拱门,两边是花藤缠绕的抄手回廊,院里花树假山流水错落,景色幽致独一无二。   秦子观看也没看这漂亮的景色,直接走到园林最里面一座小楼里。他推开门,看着坐在桌子后面执笔而书,气质随和儒雅的中年人:“找我做什么?”   坐在桌子后面的人闻声放下笔。   秦子诚抬眼看向面色不太好的秦子观,微微笑了笑:“季明。”   他看着秦子观,温和道:“这些日子我没在胥州,也不知你的情况,给你写的信你也没有回,最近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尽可与为兄说。”   秦子观别过眼,丝毫不领情:“用不着。”   秦子诚叹了口气。   “既然没有麻烦,那你给为兄解释一下这个。”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几张薄薄的纸,“这是昨晚薛知府送来的信。上面说你和他家的公子因为花楼的哥儿闹了些小矛盾,可有此事?”   秦子观隔着中间的落地香炉盯着那几张纸看了一眼:“小矛盾?”   他抬起眼看着兄长:“薛梁没在信上说他儿子都干了什么恶心的事吗?”   “如果是你伤人在先,便是你的不对。”秦子诚忽视了他的话,“没必要因为一个哥儿和薛家闹矛盾。薛家既然先给了你这个台阶,一会你去薛家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秦子观听完这句话冷笑道:“你让我去道歉?”   “可以啊。”他垂在身侧的手在袖里攥成拳头,指节被捏得轻轻作响,“我今日若是去了薛家,一定割了薛檀的喉咙。”   秦子诚听到他这戾气极重的话,不禁蹙了蹙眉,他看着秦子观慢慢开口:“昨晚你和薛家公子在芳华楼闹了一场的事,现在整个胥州都传遍了。”   “我记得以前就跟你说过,你想去玩,想玩什么我不过问,但是有两点你不能做。”   秦子诚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其一,芳华楼的人你一根头发都不许带出来。其二,除了叶臻,我不想见到外面的其他女子或是哥儿生出你的孩子。”   秦子观听了他第二句话怒极反笑:“你这话什么意思?当我是种马吗?”   秦子诚丝毫不恼,看向幼弟耐心道:“季明,你已经过了弱冠之年,不是垂髫小童了。”   “你已经成亲了记得吗,再过段时间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秦子诚看着自己沉默下来的胞弟,沉声开口,“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这句话仿佛一颗点燃爆竹的火星,秦子观猛然抬头:“不合适?”   他上前一步:“我一没纳妾,二没狎妓,他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哪次我没让人送过去?我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   秦子诚听完他的话:“所以你是觉得,你做的很好?”   秦子观被他这般云淡风轻的一句噎了一下,他怒视着秦子诚:“是你当时非让我跟他成亲。”   “是。”秦子诚面色不变,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让你跟叶家的儿子成亲,你一直不满。”   他看着秦子观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道:“所以叶臻肚子里的孩子呢?你要跟我说什么,说你是酒后乱性?”   秦子观一下子如同被泼了盆冷水般呆立在原地:“我不是...”   秦子诚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季明,人要为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负责,我以为你一直明白这个道理。”   他看着自己的幼弟:“你自小被我娇纵惯了,脾性也傲了些,觉得这世上谁都该迁就你,这不怪你。”   “可你就算不懂事,该你担的责任你也必须担着。”他拿起桌上的茶盏,慢慢开口,“何况你现在吃的穿的都是我给你的,你觉得离开秦家你能活过几日?”   这话简直是戳在了秦子观的肺管子上,他紧抿着唇,眸子死死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秦子诚见他倔强地不说话的样子,张了张口没再说太重的话,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胞弟:“是我以前对你太纵容了。”   “从明天开始,一直到叶臻的孩子出生,你就给我待在府里照顾他,不许再踏出府门一步。”   秦子观“嚯”地抬起头:“你又不是爹,凭什么管我?”   秦子诚面上没有丝毫动怒,平静地看着秦子观:“我不是你爹,我是你兄长。自古长兄如父,你再像今天这样跟我说话,就给我去祠堂跪七天。”   秦子观这回什么话也没说。   他直接转身夺门而出。   秦子观看着他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门外一个属下便走了进来:“老爷,二公子刚骑了他那匹乌云踏雪跑出去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要不要追回来?”   “去把他带回来。”秦子诚道,“顺便跟下面的钱庄说,从现在开始,不许给他兑一文钱。”   他拿起茶盏的手微顿,忽然想到什么:“他从芳华楼里带出的那个哥儿,还在表公子那里吧?叫什么名字来着?”   下属想了想:“好像是芳华楼里的花魁,叫做苏合。”   秦子诚听到这个名字,眉毛微不可闻地蹙了一下,他缓缓重复了一遍:“姓苏吗...”   他眸子微垂,将手里的茶盏重新端起:“去查查那个哥儿到芳华楼之前的身份。再看看他有没有身孕,有了就做掉。若是没有,找个道观将他送过去。”   “总之,以后不要让他再出现在二公子面前。” 第189章   顾笙用沾了温水的软巾小心地擦拭着床上哥儿的额头。   哥儿靠在枕头上,整个人身形脆弱深陷在被子里,面上也是形容憔悴,但是即便如此,也依旧难掩那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容颜。   顾笙小心收回手,看着床上脆弱的人。   他不认识这个哥儿是谁,只听夫君说是小舅舅的朋友,叫做苏合。   就像昨晚第一眼看到他时那样,顾笙细细打量着他在心里暗自感慨,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   昨夜中途苏合因为口渴醒过一次,顾笙一探他的额头微微有些发热,忙取了水给他服下,又用浸了冷水的帕子盖在他的额头上,苏合后半夜一直咳嗽,直到快天亮时才昏睡过去。   顾笙正打量着他,忽然哥儿轻轻咳嗽了一下,然后身子动了动睁开眼。   顾笙站起身:“你醒了?”   苏合眼睛缓缓眨了眨,他看着眼前陌生的哥儿,似乎这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虽然身子依旧疼得厉害,但是苏合只是安静躺着,神色恬静地看着眼前和自己一样大的哥儿。   “你感觉怎么样了?”顾笙不自禁放轻了声音,“身子还疼吗?”   苏合不太有力气说话,于是轻轻摇了摇头,报以一个微笑:“麻烦你了。”   他的声音柔柔的,带着一丝软软的鼻音,就像即使他身陷痛苦,可眼里依旧不经意露出的柔和一样,只是轻轻吐出一个音节都会叫人心颤。   大概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舍得拒绝他的要求,哪怕他的要求听起来多么不可思议。   顾笙看着他的笑都情不自禁有些脸红,于是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他和不熟的人在一个屋里难免有些腼腆,好在苏合只是问了他的名字,便安静地靠在床上看着窗外,没有再说话。   夫君和小舅舅一大早就出去了,过了午后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顾笙难免有些心急,在门口转了几圈,好在快黄昏时,才远远看到晏辞一个人从外面回来。   顾笙出门迎他,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身后,奇怪道:“夫君,小舅舅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晏辞心道他八成以后也回不来了。   秦子观今天一大早就被他大哥叫回府,不知道中途怎么跑出来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也不说。   晏辞于是问:“你还要回去看看他吗?”   秦子观沉默片刻:“秦家的人现在到处找我,我不能回去。以我哥的脾气,他会把苏合送到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   他面上有一丝颓色,果然和自己没说几句就被秦家的人给带了回去。   ...   晏辞伸手拉住顾笙,牵着他回到院里,看了看主屋紧闭的房门:“他怎么样了?”   顾笙将苏合的情况与他说了一下,晏辞握住他的手:“辛苦你了,昨晚是不是没睡好,赶快回去睡一会,这里我来看着。”   顾笙虽然昨晚没睡好,但这一天下来倒也没怎么觉得累。   结果如今被夫君这么一问,他顿时感到一股疲倦的感觉袭上身子。   于是他撅了撅嘴,顺着晏辞的话,猫一样靠在他身前:“是有些累了。”   后者十分配合地带了带他的腰,将他的大半体重过到自己身上,半搂半抱着把他带回偏房。   顾笙被晏辞送到床上,像手脚不听使唤的小孩一样被他塞到被子里。晏辞把被子给他掖好,温声说了几句,正要起身离开,顾笙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子。   晏辞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度,便又坐回床边。   自家夫郎靠在枕头上侧着头看着自己,踌躇了一下轻声问道:“夫君,苏合要怎么办?”   这也是晏辞回来的路上一直思考的问题。   如今秦子观被他大哥禁了足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出来,虽然回府之前“贴心”地给自己安排了些人手和银子,告诉自己可以随意使用,但是苏合留在自己这里到底是不妥的。   晏辞感叹秦子观真是给自己留了个烂摊子。   但是他面上如常,甚至还捏了捏顾笙拉着他的手:“放心吧,等他醒了我让他吃点东西,就带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秦子观说他在郊外有一处私宅,除了他没人知道,走之前他将那屋子的地址给了晏辞,事已至此还是尽快将苏合送过去的好。   顾笙见晏辞面上这般平静,也跟着放心下来。   晏辞又轻声安慰了他几句,顾笙便在他的声音里,弯着嘴角闭眼睡去了。   一直等到顾笙熟睡,晏辞才轻手轻脚离开屋子。   他站在门口,目光落向主屋那边。   片刻后,他抬脚往那边走去,轻轻敲了敲紧闭的门,听到里面传来声音,方才推门而入。   听到声音,一双秋水般的眸子转过来,宛若新雨初晴的清澈瞳孔间倒映着晏辞的影子。   晏辞脚步微微一顿。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见到这个叫苏合的哥儿。   他不会八卦也不会探究秦子观和他的关系,但这个大概属于某人心里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此时正靠在软垫上看着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玉樨苏合与中药交织的味道。   晏辞很快便坦然接受了苏合的目光,同时也快速打量了他一番。然后他不由自主在心里感叹,到底是花魁,生了一副就算患了面瘫也照样动人心弦的脸。   晏辞收回目光,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离床边三步远的地方:“感觉好些了吗?”   苏合了靠在软垫上柔若无骨的身子直了直,朝他微微颌首:“苏合多谢晏公子救命之恩。”   晏辞道:“救你的不是我。”   苏合笑了笑:“我知道,是秦公子。”   他的目光移开,落在手下的锦被上:“...他,没在这里是吗?”   晏辞看了他一眼:“他有些不得不处理的事,最近不会到这边了。”   苏合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屋里一时陷入一种古怪的安静,晏辞沉吟了一下:   “你好好养伤,等身子好些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请晏公子将我送回去吧。”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   晏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看向他,不解问:“你想回去?”   苏合依旧柔和地朝他颔首。   他目光微垂,看着自己搭在被子上的指尖,眸光微动。接着仰头看向晏辞,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笑意:“苏合昨晚已经给两位公子填了许多麻烦,如今再不回芳华楼,会给晏公子带来不小的麻烦。”   “苏合感念两位公子的恩德,万万不敢让晏公子因我身陷囹圄。”   他这番话虽是用柔柔的语气说出来,但语气中的坚定之意却如磐石不可动摇。   也因此晏辞愈发吃惊地看着他。   苏合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苦笑道:“晏公子不必惊讶...我,我本就是楼里的哥儿,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伎子...卖身契还在楼里,如果我不回去,芳华楼一定会报官...”   “何况我现在的身子,就算晏公子想送我离开,我也走不了多远。”   他睫毛颤了颤,淡色的唇微动,有点艰难地说:“其实晏公子不必担心我会被人欺负...等那位,那位薛公子腻了我,我自然就没事了。”   哥儿用柔和的嗓音说出来这番话,足够令最铁石心肠的人心生垂怜。   晏辞无端联想到薛檀那张令人不适的脸,再看看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玉一样随时都会碎掉的美人。   他到底是个年轻的男人,那一刻内心深处翻腾出一股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保护欲。   芳华楼不会让自家摇钱树这样轻易被人带走,一定会想办法把苏合带回去。何况那边还有一个为了报复秦子观一直盯着苏合的薛檀,薛檀那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何况他向来以虐待别人为乐。   苏合现在这个状态回芳华楼,没有秦子观罩着,要是再落到薛檀手里,必定死路一条。   晏辞心道,他若是为了自保把他送回去,这行径跟把羊往虎口里送有什么区别,那他还算人吗。   于是晏辞又在心里把秦子观和他惹的风流债骂了一遍。   “你不要想这么多了。”他收起万般情绪轻声道,“我答应了秦子观这段时间照顾你,自然不会把你送回去受折磨。”   苏合睫毛颤动着抬起头:“晏公子,你当真不用...”   晏辞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你先好好养伤,我会想办法送你离开。” 第190章   晏辞出去之后,反手带上门。   他抬头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色,怕是要下雨了。   秦子诚天不亮就来抓秦子观,想来一定是昨晚的事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既然对秦子观的行踪了如指掌,那么苏合在自己这里他应该也是知道的。   既然这样,他应该不会任由这个和自己弟弟“不清不楚”的哥儿在外面待太久。可是到现在秦府的人还没找过来,大概是因为秦子诚被他弟弟闹的不行,一时顾不上来这里,所以或许是秦子观在给自己拖延时间。   他让惜容做了点吃的给苏合送过来,苏合身上的伤倒是不严重,只不过双脚脚踝都肿了,脚趾更是磨的出了血,怕是有一段时间下不了地。   晚上的时候惜容又给他换了一次药,顾笙迷迷糊糊地睡醒后从床上爬起来,发现晏辞就守着一盏烛火守在他身边。   “夫君。”顾笙揉了揉眼睛,“苏合怎么样了?”   “他没事。等雨停了,我就带他离开。”   顾笙“啊”了一声:“这么快?”   “我怕他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会有人找来。”晏辞从怀里翻出一张折好的纸条,上面写着正是秦子观在郊外宅子的地址,看路程好似还不近,驾车至少得走上半天才行,“我让阿三驾车送他,坐在马车里不会影响他的伤势。”   秦子观在郊外的宅子建在一个悬崖之上,悬崖之下悬着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周围除了水声便只能听到鸟鸣声,景色就像画中所描绘的那般。   宅子里有几个先前带着的仆人,还有两辆马车,大概是之前秦子观过来赏景避暑的。让苏合在这里养伤,可以说再好不过了。   苏合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那座瀑布上的宅子,忽然开口:“晏公子…”   正在研究回去路线的晏辞抬眼看向他。苏合侧过头,绝美的脸被有些松散滑落的发微微遮住:“我还会回去吗?”   晏辞合上手里的地图,宽慰道:“你暂时待在这里养伤,有什么事等伤好之后再说。”   他又将秦子观给他的那些银两给了苏合:“这些银票你收好,附近有镇子,缺什么东西便去买。这宅子里的人都是他的,你安心用便是,若遇到急事就派人去找我。”   送走苏合后,晏辞就守着自己的院子,提防有哪个他惹不起的势力来找麻烦,好在芳华楼没有人找他的麻烦,但是令人吃惊的是,秦家也没有。   人家都说薛秦两家的公子为了花魁苏合在芳华楼大打出手,花魁自此下落不明。不过他们两家一家有权一家有钱,芳华楼的老鸨碍于两家势力,迟迟没有动作。   原本以为消停了两天,晏辞第二次带了些物品去苏合那里,结果就看到那处位置隐蔽的宅子门口多出几个人来。   院门半敞,苏合伤势好了些,坐在院里的椅子上,面上神态安静,看不出喜怒。   见到晏辞的马车过来,其中领头的人上前一步大大方方自报家门:“表公子,小人是秦家的家仆,奉老爷的命令,特来此带苏郎君离开。”   晏辞心道,怪不得没人来家里找自己,原来早就知道苏合被他送到了这边。他看着面前的人试探道:“你们要带他回芳华楼?”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院子里的苏合,对晏辞道:   “表公子,恕小人直言,这个哥儿虽然是芳华楼的花魁,但他已经出了芳华楼快三天时间,就算回去也不可能继续保持清倌的身份了。若是回了芳华楼,说不定芳华楼不日就会将他卖出去。”   苏合闻言面色一白,求助般看向晏辞,晏辞沉声道:“所以我大舅要将他送去哪里?”   那人道:“老爷心善,知道二爷看重他,所以不会让他回芳华楼,而且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好去处。”   晏辞听完之后皱起眉:“好去处?”   “是,如今将这个哥儿送走是最好的选择。”他看了看苏合,“这个哥儿以后不能再出现在胥州。”   晏辞蹙了蹙眉:“你们要把他送出胥州?送到哪里?”   “这个老爷自有安排,表公子不必挂心。”   眼见什么都没问出来,晏辞转头看向苏合,后者一直安静低着头,仿佛他们讨论的不是自己的事,这会儿感受到他的目光,抬头看着他。   他秋水一般的眸子微动,映着晏辞的影子,继而嘴角绽放出一个浅淡的笑:“晏公子,苏合去哪里都可以,苏合无所谓的。”   他随即便复又低下头,唯有手指蜷起攥紧衣角。   晏辞摇了摇头:“他只是一个哥儿,而且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能走远路。”更不要说他生的漂亮,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肯定要被欺负的。   那人又重复道:“表公子不必挂心这些,老爷自有安排的。至于去哪里,还是取决于苏郎君自己。”   晏辞一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小人的意思是说…去之前,得为苏郎君检查一下身子。”   苏合闻言却是面色一变,他猛地抬头指了指眼底鲜红欲滴,如一滴血泪般的孕痣:“我没有身孕。如果我怀孕了,孕痣会变成暗红色。”   “也有可能是有了身孕但是孕痣还没变色,谁知道呢。”那人继续道,“不检查一下怎么能够放心。”   苏合脸色一下子变得极白,似乎被触及底线,嘴唇颤抖:“我和他是清白的。”   他本来恬静柔顺的面容上带着无比坚定的神色,一字一顿道:“我们只是朋友,我们没有做过任何苟且之事!”   晏辞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从他第一次见苏合到现在,他从始至终都是温顺的,也不知为何这个看着素来柔弱的哥儿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晏辞于是道:“这个没必要吧。”   那人却不肯松口:“还请表公子理解,小人都是奉主人的命令行事,请表公子莫要为难小人。”   苏合咬着唇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颤抖:“我不会让你们碰我的。”   ...   晏辞第一次见秦子诚的时候是刚到胥州那天,那天晚上在秦家设了晚宴,宴会上他见过这位大舅一面,所以这次还是晏辞第一次正式见到他这位大舅。   他站在正厅中朝秦子诚行礼:“见过舅舅。”   正厅中央坐的是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他并不像一些疏于管理而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反而他身骨清隽,气度温文尔雅,举止之间从容有常。   “晏辞。”他点了点头,“坐下说。”   晏辞寻了下边左手边的椅子坐下,开口道:“外甥来了胥州数日,却一直未与舅舅见礼,确是店里家中兹事繁忙,还请舅舅莫要怪罪。”   秦子诚笑道:“男儿自当以养家为先,上赡父母下顾妻儿,你做得很好,我如何会怪罪?”   晏辞再谢过,两人随意聊了几句家常,一旁侍女上前为两人添茶后,秦子诚淡淡问:“我先前听老夫人提起过你在胥州有一个香铺,近来状况如何?”   晏辞于是将自己这些天的经历说了一遍,秦子诚听完笑道:“倒是难为你下了这些功夫。”   “因为是父亲留给外甥的铺子,外甥不敢怠慢,一直尽心尽力经营。”   秦子诚问道:“你的铺子有了起色还好,但若是一直没有起色,你做的这些岂不是无用之功?”   晏辞顿了顿:“外甥只是觉得用心行事,结果就算不尽心如意,但过程中也无愧于心。”   秦子观拿起茶盏,淡声道:“想法不错。你尚且年轻,很多事不愿靠别人。但你可知道这城里有多少人穷尽精力做生意,最终依旧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最为稳妥的方法,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来找秦家帮忙。”   晏辞虚心道:“外甥并非没想过,只是...”   他一时不知如何说,之前因为娘亲不听父母命令擅自离家,所以他一直担心秦家会因此心怀芥蒂,然而和秦子观相处多日,再到今日第一次见到他这位大舅,以及祖母他们对他都很好。   “只是不好意思,还是碍于脸面?”秦子诚却像是明白他的窘迫,“要想做成一件事,脸面恰恰是你最不应该看重的东西。”   听他如此说,晏辞心领神会站起身朝他再行礼:“多谢舅舅教诲,外甥受教。”   “今日外甥来,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恳请舅舅应允。”   屋内许久没有声音,只听得瓷碗一声轻响,秦子诚抬眼看向他:“你是想跟我说,被你们从芳华楼带出来的那个哥儿吧?”   虽被猜到了心思,但晏辞依旧坦然道:“是他。”   秦子诚淡声道:“季明因为这个哥儿那晚已经在芳华楼闹了一场,回来后犹不消停,被我关去了祠堂。结果你今日来就又跟我提起他,他到底有何特别之处,能让你们两个接二连三替他说话?”   “外甥知道自己并非秦姓,本不该插手秦家的事。只是小舅与苏郎君在琴曲上互为知音,有惺惺相惜之意,两人之间虽然身份参差,但却是难得的至交,所以外甥想请舅舅放苏郎君一马。”   秦子诚却是笑了一声:“知音?他是芳华楼的哥儿,如何能成得了季明的知音?”   晏辞低声道:“恕外甥冒昧,小舅舅擅长曲律,苏郎君琴技精湛整个胥州难寻其二,他们在琴曲上互为知音也并非不可能之事。苏郎君虽为艺伎,但神态举止自敛…外甥以为,若非有身不由己的苦楚,断不会沦落至芳华楼。”   毕竟秦子观之前说过他和苏合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个很久是多久晏辞不清楚,但据他猜测至少是在苏合进芳华楼之前,也就是说苏合原本不是艺伎,一定是因为什么事才沦落在这里的。   他这话一出,秦子诚眸子一沉:“你观察的倒是仔细。”   晏辞低声道:“而且这件事上主要起因在于小舅,苏郎君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哥儿……所以还请舅舅对他网开一面。”   秦子诚觉得他很有意思:“季明的确放浪了些……不过你愿意帮他,却不怕得罪于我?”   晏辞面上并无退缩之意:“这些日子外甥一直和小舅在一起,期间小舅对外甥照顾良多,外甥答应帮他照顾朋友,不敢违背自己说过的话。”   “再者舅舅是秦家的主人,无论气度还是胸怀都远在我和小舅之上,自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责备外甥,所以外甥才斗胆开口,望舅舅见谅。”   他话音刚落,秦子诚唇角微扬。就在这时,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下人走进来:“老爷,少公子要见您。”   秦子诚皱了下眉:“昨日不是刚来找过,怎么今日又来?”   那下人不知该如何回答,秦子诚叹了口气:“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秦英一脸忿忿地走了过来,脚还没站住就道:“爹,我要告秦子观的状!”   秦子诚淡淡道:“他是你叔叔,不可以直呼他的名字,重说。”   秦英张了张口,虽然一脸不忿,但竟然真的重说了一遍:“爹,我要告小叔的状!”   “嗯,他怎么了?”   秦英上前几步,把手里一个册子放到秦子诚桌子上:“爹,小叔昨天在我的书上画乌龟,今早还让人给府里的马下巴豆。我不仅去学院晚了,一拿出来册子被所有人嘲笑了,还被先生骂了!”   “那是你自己出门之前没检查清楚,还有呢?”   “...而且,而且祖母让人留了一盒玉珍糕给小婶婶吃,一盒里只有五个,小婶婶都不舍得吃。小叔他昨天一口气吃了四个,小婶婶眼圈都气红了!”   “不过是玉珍糕,让人再去买就是,这些小事也要与我说?”   秦英吸了吸鼻子,勇敢指出:“爹,你偏心。”   秦子诚毫不理会:“还有事吗?”   秦英认真想了想,似乎还有要告状的内容,正要开口,秦子诚问:“你今日功课做完了吗,夫子教的都记住了?”   秦英撇了撇嘴:“还没来得及看。”   “那还不快去看?我晚上有时间就去抽查你背书,你要是没背过,也给我去祠堂面壁。”   秦英忿忿不平,但迫于父亲的威压到底没再说话。   然而临走之前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叔他以前不是白天从来不在府里的吗,为什么这几日都在府上?他什么时候走啊?”   “...”   晏辞眼见秦英委屈巴巴地走了,他再次转向秦子诚。   “那哥儿我本来是想让他离开胥州。”秦子诚看了看他,“不管他是自愿还是身不由己,沦落到那种地方,就绝不能再和季明有任何纠缠,更别说季明已经有了家室。”   “不过既然你说他和季明是朋友,那我便叫人送他去道观清修。”   “这样既不需要回芳华楼,又有了余生归处…这可不是寻常的哥儿能有的机会。” 第191章   “二夫郎,本来那盒玉珍糕就是老夫人留给你的,一盒只有五个,结果二爷昨天一来就吃了四个。”茕秋忿忿道。   叶臻叹了口气:“不过是点心罢了,那不是还剩一个吗,我尝尝味道就好了。”   “可是二夫郎,那玉珍糕你一直让奴收着,自己都不舍得吃。”茕秋红了眼眶,“哪有你这么委屈自个的?”   叶臻没再说话,他依旧如往常那般安静地坐着,低垂的睫毛在略显消瘦的面上映出一片阴影。   茕秋也是有几分眼力的,见他没有说话,虽然心里不爽快,但也没继续这个话题。   不过大抵是过于好奇,他问了一个府上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二夫郎,你说二爷这几天怎么都在府里啊?还每天都过来吃饭...他一来,咱们院子里这几天在食材上的开销,比平时一个月都多。”   叶臻低声喃喃道:“这里本来就是二爷的地方,他想去哪里吃都可以...你只管让厨娘按他的口味做这些天的饭菜便是。”顿了顿:“还有之前的茶,都换成二爷喜欢的吧。”   茕秋不忍地看向叶臻,见他神色疲倦,心中就算不忍也只低低道了声是。   ...   叶臻的小院里此时绿意染满枝头,他细心照顾的花树簇簇绿叶之中花苞初露,偶尔有贪食花露的鸟儿虫儿路过,藏在枝叶中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隐隐约约有狗吠从院墙后面传来,“啪”的一声轻响,一颗坚果正好落在花瓣上,惊跑了一只满身绒毛正吸食花蜜的蜜蜂。   “我知道,你不要叫了。”   秦子观坐在院里亭子中的椅子上,看着朝他呜呜乱叫拼命摇尾巴的旺财:“你想出去玩也没办法,我自己都出不去。”   他正要从银盘子里再拿起一颗坚果,瞄了瞄另外一朵花上的蜜蜂,正要出手,忽然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喝:   “秦子观!”   他立马放下手里的坚果,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第一反应是朝院门处望了一眼,眼见院子里除了他和旺财两个会动的,压根没旁人。   于是立马心领神会,几步走到东南角一处长满兰草的墙旁边,他矮下身子扒开兰草丛,只见露出的墙面上竟然开着一个半人高的洞,上面还嵌着一扇镂花小门。   旺财好奇地跟他走了过来,一见到这小门立马摇起尾巴,兴奋地原地伸了个懒腰,尾巴摇出残影绕着主人转来转去。   只因为这本来是之前开的,留给它出去玩的小门,不过如今已经从外面锁死了。   秦子观透过镂空的花纹朝外看,正好对上晏辞的脸。   晏辞觉得自己实在太讲义气了,他从大舅那里出来,便贴着墙根避开叶臻院子门口的护院,留了璇玑在外面放哨,自己像做贼一样钻过来:“你这几天怎么样?”   不说还好,一说秦子观顿时怒从心生,愤怒道:“他竟然来真的!禁我足也就罢了,还把我关在叶臻的院子里!我现在吃饭都只能在他这里吃!”   “小点声,小点声...”   晏辞见他一脸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模样,奇道:“可我怎么听说你昨天还在你侄子书上画乌龟,还让人给府里的马下巴豆?”   “谁让他关我的…等一下,你怎么知道这些,秦英那小崽子又去告状了?”   晏辞生怕他声音太大引来别人,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朝周围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这才快速把这几天的事情跟秦子观说了。   秦子观在里面蹲下身,和晏辞隔着门:“你之前怎么答应我的,你没把他送走吗?”   晏辞也跟着蹲下:“大舅他行动太快了,我也没办法。”   “借口。”秦子观恨铁不成钢,“他把苏合送去了哪里?”   “登云楼对岸那里不是有几处道观吗,应该是送去那里了?”   “道观?”秦子观吃了一惊,“他把苏合送道观去了?苏合身上还有伤呢!”   他从地上站起来,抬头看了看两人多高的院墙,又四处寻找落脚的地方,咬牙道:“不行,我得出去。”   晏辞生怕他跳下来再摔断腿,隔着栏杆好言相劝:“你先好好在这待着,别惹你哥生气了,你还想被他多关几天吗?”   “晏辞,你不能让苏合一个人待在那边。”秦子观焦急道,“万一姓薛的找到他——可恶!”   他狠狠捶了一下墙:“我迟早宰了薛檀。”   晏辞生怕他一激动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好说歹说让他消停下来:“我在外面想办法帮你看看他现在什么情况,等我打听到他的消息,过两天我再来跟你说。”   秦子观依旧一副不甘心的样子:“你是外地来的,你不知道,登云楼对岸那些个道观不是好去的地方...”   晏辞正想问为什么,忽然听到秦子观身后传来声音:   “...夫君?”   秦子观猛地转过头,就看见叶臻带着茕秋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他身形瘦削纤细,宛如一捧风一吹就会飘走的轻云,原本合身的衣袍在他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落,而此时纤细的身体上腹部却突兀地隆起。   他一边用手扶着肚子,一边隔着丛丛兰草看着他。   秦子观回头看了一眼小门,见那边已经没有人了,于是拍了拍下摆,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怎么了?”   叶臻抿着唇看了一下那道给旺财留的小门,然后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低声道:“夫君,午膳做好了。”   ...   叶臻的小院里所有人这些天都变得忙碌起来。   原因无他,他们二爷这几日不知犯了什么病,原本除了新婚夜那几日他几乎从来不在二夫郎屋里过夜,然而这几日不仅三餐都老老实实待在二夫郎的院子里,晚上竟然还留宿在这里。   秦子观靠在椅背上,目光看着窗户上雕花窗棂,叶臻端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   他这样瘦弱的哥儿,即使怀了孕了四肢也没有显得太过臃肿,只是纤细的腰间一个突兀的圆润腹部,微微顶起单薄的轻衫,看着让人心疼。   膳厅门口,茕秋正在指挥门口的丫鬟进来备菜。   叶臻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看了看秦子观面前空了的茶杯,有些艰难地习惯性探过身子,想去拿桌上的茶壶。   他的手还没握到茶壶柄,有一只手先他一步拿起茶壶,他讶然抬头,就看到秦子观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了。叶臻伸在半空的手顿了顿便收了回去,他轻声对门口茕秋道:“准备开膳吧。”   丫鬟们鱼贯而入将刚做好的菜依次摆上桌,等到菜上齐后,秦子观拿起筷子。   叶臻抬眼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没有不满之色,于是微微挽起袖口,执起一旁的瓷碗,拿起勺子:“这是今日刚从胥河捕捞上来的白鳍鳜炖的鱼粥,最是新鲜,夫君尝尝吧。”   他刚刚盛好一碗鱼羹,正要递到秦子观面前,忽然面色一变。   他几乎是立马放下了手中的碗,一只手捂住嘴侧过身去,喉咙里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干呕。   身后的茕秋见状,忙熟练地快步拿起一旁干净的瓷缸。   瓷缸一递过来,叶臻紧紧握住瓷缸边缘,无法抑制地俯下身子朝瓷缸干呕起来,可他面色虽然因为反胃而隐隐发白,然而却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叶臻手指颤抖,胸口起伏不定,微微喘着气勉强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   他直起身下意识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人,生怕他看到会觉得不适,然后像往常一样挥袖离开。   出乎意料的是,对面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也放下筷子,正看着他。   叶臻攥紧手里的帕子,有些紧张地张了张嘴,对面人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   “...你每次吃饭都会这样吗?”   叶臻微微一愣,抬眼就见看见对面的夫君看着自己。   他心底莫名觉得有些难受有些委屈,于是微垂眼帘避开他的目光,睫毛却是无法察觉的颤动:“只是偶尔会这样。”   “你闻不了肉味,怎么还做这么多肉菜?”   身后给叶臻递水的茕秋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是二夫郎听说二爷过来,特意让厨娘按照二爷的口味做的菜。”   叶臻低声道:“若是打扰了夫君的食欲,我回房吃就是。”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秦子观对茕秋道:“把这些都撤了,按照平时吃的,再做一桌过来。”   叶臻惊讶地抬头,茕秋更是有点吃惊地看向他。   秦子观被茕秋的眼神看得皱起眉:“你看我做什么,没听到吗?”   一听到这熟悉的语气,茕秋立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快速服了服身子,然后让一边的侍女把所有菜都撤下去。   眼见下人们进出忙碌,叶臻却是低声道:“还是放着吧,我平日吃的东西过于清淡,夫君恐怕不喜欢。”   秦子观意外地没有说话。   屋子里一时又陷入安静,叶臻在这安静中有些无措,他看了看茶壶似乎想逃避对面人的目光:“茶凉了,我去换一壶。”   他笨重地想要从椅子里站起来,但是纤细的身子难以承受浑圆的肚子,抿着唇站了半天都没起来。   秦子观站起身,他径直从旁边的小炉子上拿起茶壶。   接着走到叶臻身边,拿起他的杯子,将热气腾腾的茶汤注满,往他面前一放。   叶臻愕然地看着冒着热气的茶杯,又闻着近在咫尺的苏合香的味道,衣袖下的指尖不自禁地蜷起攥紧衣袖。   不一会儿,新做的菜品陆续上来了。   秦子观看着桌上几乎没放什么佐料的各色青翠的蔬菜和什么料都没放的白粥,有些惊讶:“你平时就吃这个?”   叶臻被他带着疑问的语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时不知他想说什么,口中却是温声道:“夫君若是不喜欢,还是把先前的菜换回来吧。”   出乎叶臻意料的是,秦子观再次什么也没说。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淡的只放了些油的青菜,就着白粥吃下。 第192章   登云楼作为胥州乃至放眼燕朝有名的楼阁,一年四季都有旅人或是墨客慕名而来。   来的人多了,附近小摊上的生意也跟着变得好起来,摊子上卖的东西自然而然价格也比其他地方的高上一些。   晏辞带着璇玑在胥河岸边找了个视野开阔的面摊坐下,随便叫了一碗面。   等面的时候他放眼而观,面前便是胥河波光粼粼的河面。   不远处河岸边的登云楼在阳光下仿若被镀了一层金光,零星的飞鸟自楼顶上的长空一掠而过,很快便消失在河对岸郁郁青青的起伏的山丘之中。   面摊老板熟练地一手揉面团一手切面,一边跟身边的客人聊天,听口音应该是胥州本地人,他自己说已经在这里做了十几年的面,也算是个老江湖。   晏辞一边用筷子挑着面汤中雪白的一团面,一边跟他打听:“店家,你知道对面是什么地方吗?”   面摊老板顺手用沾满面粉的手指指了指面前的河,又指了指河的对岸:“小兄弟外地来的吧?你看那些钟楼,那对岸都是道观。”   晏辞顺着他的手隔着河岸朝那边远眺,如果说河的这边是市井之气浓郁的烟火人间,那河对岸看起来就是叠满青翠屏障的世外仙家。   晏辞眯着眼睛,看着重重叠叠的青山之中道观隐隐露出的观顶,于是他问面摊老板:“店家,请问一下,我想去那边,要怎么才能过去?”   面摊老板熟练地将一坨雪白的面团拉成千丝万缕,然后下进咕噜噜的开水中,他拍了拍手上的面粉:“小伙子,我听你口音不是胥州人吧,年纪轻轻怎么就看破红尘了,要去当道士?”   晏辞解释道:“我不是去当道士的,我有一个朋友去了那边,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想过去看看他。”   面摊老板直起身子朝那边看了一眼:“你要去那边,从这里过了登云楼一直往西北边走,那里有一座桥,你可以从桥上过。”   晏辞道了谢,打算吃碗面就过去看看,他抬头朝着河对岸望去,忽然眼中闪过一丝金光,晏辞的目光落在远处山丘之上一处于青丘之中隐隐约约露出的古朴庄严的宝顶。   晏辞仔细打量了那宝顶一眼,那宝顶所在的位置大概在观宇群还要往里的位置,然而却是在那些起伏的青丘最高处,但由于山上树木繁多,所以观宇大半部分都隐藏在枝叶下面,只露出样式大气的飞檐斗拱。   在一众道观以众星捧月之势环绕下,宛如旭日凌空,端坐正中。   晏辞看着那宝顶,问一边的老板:“店家,那个道观为什么跟其他都不一样?”   老板还没说话,一边正在吃面的羁旅便先一步开口说:“小兄弟,那个可不是道观。”   “不是道观?”   那人见晏辞一脸疑惑不像装得,用筷子凭空指了指那宝顶:“你要真想去河对岸,就在河岸旁边的道观转转,供供香就是了,可别乱往里面走,小心冲撞了得罪不起的人。”   晏辞奇怪地问:“这又是为何?”   面摊老板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兄弟,你果然是外地人,你指的那处不是道观的观顶,那是天师府的宝顶。”   晏辞好奇道:“天师府?天师府也在那边?”   面摊老板和用餐的人对视了一眼,用一脸古怪的表情看着晏辞,似乎在说你这都不知道?晏辞只好解释道:“我只是先前听人说天师圣眷正浓,术法高妙又精通天象,所以一时好奇。”   “天师在陛下面前当然是受宠的。”面摊老板继续低头揉着面,“大概十来年前,胥州周围的道观以前都是寺庙。直到后来圣人把天师迎回燕都,那些寺庙就全都改成道观了。”   晏辞疑道:“那寺庙里的僧人呢?”   “圣人当时的旨意是那些僧人过于懈怠不事生产,寺庙拆了后,庙里僧人要不就被迫还俗,要不就蓄发修道,还有一批既不还俗又不入道的...这些人现在在哪,那我就不知道了。你拜观也好访友也好,总之到了河对岸不要乱走就是了。”   晏辞端起碗喝了口面汤,随即站起身,打算这就往桥的方向走,身后的璇玑将手里几枚铜板给了面摊老板。   两人正要转身离开,晏辞互听身后的面摊老板叫住他:“小兄弟。”   晏辞转过头,只见老板抬了抬下巴朝河岸边某个方向扬了扬。晏辞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见沿着河对岸远远走来三个穿着青色道袍的人,看起来是从登云楼那个方向来的。   这三人穿着相同质地的袍子,一个走在前面,后面两个跟在后面。   不仅走路步伐一致,而且袍脚带风速度极快,有飘然若仙原地凌空而去之势。路过之处,附近的行人纷纷避让,以至于这三人周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结界将他们单独孤立起来。   面摊老板与晏辞道:“看到了吗,那就是天师府的道士。”   晏辞奇怪道:“从何得知他们不是寻常道观里的道士,而是天师府的?”   面摊老板指了指那三人腰间:“你没看到他们腰间的牌子吗?”   晏辞定睛看去,只见那三人腰间皆系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通体玄色的牌子。只听面摊老板道:“他们天师府的人,腰上都有这块牌子。见到那牌子,你就离他们远一些便是。”   晏辞若有所思,虽然离得远看不大清那腰牌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东西看着有些眼熟。   -------------------------------------   下午日头正好。   秦子观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跟旺财玩它最喜欢的捡球游戏,看着旺财在他面前跑来跑去,愈发觉得烦闷。   身后某处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微微侧过头,看见不远处叶臻携着茕秋坐在亭子里低声说着什么。他身子不便,只能靠在凉亭的柱子上,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凉亭落在他身上,在乌黑的发丝镀上一层淡褐色的光泽,发丝垂落下拢着的面庞白皙似雪。   茕秋取来杯子,他拿起杯子仰头,相比于男人更小更柔软的喉结在修长的颈间微微滑动。   “去去,我不跟你玩。”   秦子观从突兀的声音里收回目光,就看见旺财叼着球热情地冲着来人屁颠屁颠地转来转去,不过被无情地拒绝了。他看着秦英带着两个书童快步从他门口路过,眯了眯眼:“秦英。”   听到有人叫自己,秦英立刻抬头,结果就看到某个他不喜欢的人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于是整个人如同见了猫的耗子,想也没想转身就往相反的方向走。惬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来,你爹没教过你要听长辈的话吗?”   秦英顿住了脚,转头瞪着台阶上的人:“你找我做什么?”   秦子观正好闲的无聊,无事找事:“我听说你又去你爹那里告状了?”   秦英不服气道:“告状怎么了,你都把小婶婶气哭了,你不是好儿郎!”   秦子观冷笑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挂在树上,让你一下午下不来。”   秦英闻言瑟缩了一下,似乎有这方面的阴影。他狠狠瞪了秦子观一眼,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想法,十分不忿地带着两个书童打算离开。结果一步还没迈出去,就听秦子观在后面叫他:“站住。”   秦英拧着眉回过头,差点控制不住面部狰狞的表情:“你又想干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   秦子观用折扇指了指自己:“你先前说我把叶臻气哭了,我什么时候把他气哭了?”   秦英大胆指出:“就是你前两天把祖母给小婶婶的玉珍糕都吃光了,小婶婶去拜见祖母时,祖母问他玉珍糕好不好吃,我看见他嘴上说好吃,出来时眼眶都红了。”   秦子观一脸惊讶:“还有这回事?”   秦英冷哼一声,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终于扳回一局,带着两个书童昂首挺胸地走了。   秦子观狐疑地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琳琅:“那玉珍糕是什么很值钱的玩意吗?”   琳琅开口道:“二公子,那玉珍糕是云酥斋的特供点心,从来都是当季现做。由于工艺复杂,每一季度只做十盒,都是要提前订的。因为老夫人不喜这么甜的点心,所以咱们府里从来都是给大夫人和二夫郎各订一盒。”   “那现在云酥斋里还有这点心吗?”   “他们每次做完都会第一个给咱们府上送来,所以现在剩下的几盒,应该还在云酥斋。”   秦子观自言自语道:“也没多好吃啊......算了。”   他指了指琳琅:“你去跟云酥斋的掌柜说,剩下的几盒玉珍糕秦家都要了,他们家掌柜要是不同意,就花两倍银子买回来。要是还不同意,就花三倍。”   “第三次他还拒绝的话,就告诉他要是不卖,那他以后一盒玉珍糕都别想卖出去。”   琳琅迟疑了一下:“可是那玉珍糕价格昂贵,之前老爷下令不准您从钱庄兑银子......”   秦子观皱着眉道:“我屋里那些金银器具,你随便找几个让人当了去,这种事还要我教你吗?”   琳琅:“好吧。”   秦子观见他还站在这里,催促道:“赶紧去,天黑前我要看到他们家所有玉珍糕都摆在这,不然你别回来了。”   琳琅:“...好吧。” 第193章   到了晚上,厨娘做好膳食后,照例派人来告知叶臻。   叶臻正坐在房里,就着烛火缝着手里的小衣,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抬头便看见茕秋一脸喜色地从外面出来:“二夫郎,你快来看看!”   叶臻放下手里的针线,笑道:“出什么事了,这么冒冒失失。”   茕秋快步过来搀扶起他,也不说是什么事,只是一个劲儿笑,并且揽着叶臻:“二夫郎,你去膳厅看看就知道了。”   叶臻无奈地叹了口气,两人慢慢移步到膳厅,还未进门,叶臻就惊讶地“呀”了一声。   他的目光落在正对着敞开的门的桌子上,桌子上此时正摆放着几盒做工精致的雕花木匣。   叶臻疑惑着看向茕秋:“这是?”   茕秋笑嘻嘻道:“是玉珍糕,方才二爷身边的琳琅差人送过来的。”   他快步上前,挨个将那些做工精美的木匣打开来:“二夫郎,你看,什么口味的都有,这么多足够我们吃一周了!”   “本来这糕点老夫人这季度只订了两盒,也不知二爷做了什么,云芳斋把这一季度店里所有的玉珍糕全部送过来了!”   叶臻不敢置信地缓步上前。   只见那做工精致的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不同样式不同颜色,被摆放成梅花形状,一派玉雪玲珑之像的五块小点心,甫一开盖,便散发着阵阵清甜的香味。   叶臻垂眸那一盒盒精巧的糕点,眼里不自觉地漫起笑意,嘴上却是埋怨道:“好了,不吃都打开做什么,小心受潮了,快盖上收起来。”   茕秋轻快地“哎”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将盒子重新盖起来。   叶臻看着他的动作,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忙回过头,就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朝膳厅的方向而来。秦子观一身月白锦袍,带着面上略有菜色的琳琅从门外进来。   叶臻见到他,抚摸腹部的动作一顿,接着颔首:“夫君。”   秦子观轻轻咳了一声,无所谓地用折扇随意指了指那些点心:   “哦,前两天吃的点心还挺合心意的,我就随便买了几盒,先在你这放一下,你不介意吧?”   叶臻微垂着头,动作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嘴角不经意地微微扬起。   -------------------------------------   自从秦子观被禁足后,晏辞这些天生活再次恢复平静,他先前教的店里的几个小学徒打香纂逐渐熟练,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已经有上门给人打香纂的能力,其中尤其以流枝最为娴熟。   “现在就把他们放出去吗?”陈长安道,“先前因为少东家的原因,有不少新客人来店里买香,其间也问过我们可有打香纂的营生。”   “这些学徒本就是少东家亲自教的,技术上自然不需担心。就怕这些学徒年龄小,有时说话做事不周全,会怠慢了主顾。”   “总归要放出去的。”晏辞道,“你看看像流枝他们年龄大一些的,该放出去就放出去吧,想要成为成手,总要有些实战经验的。”   陈长安点头称是:“那我明天就去安排。”   晏辞又问他:“最近店里有什么需要我解决的吗?”   当然他只是随便一问,毕竟他相信以陈长安的能力肯定可以顺利解决大部分问题。   陈长安看了看门外:“少东家先前让摆在外面,写着‘秦公子同款苏合香’的牌子,我看近日不少人都过来打听少东家和秦家公子的关系。如果少东家不想让人知道你和秦家的关系,还是趁早把牌子撤下来。”   晏辞利用秦子观的名头有段时间了,他正想说先撤下来,但刚要开口,忽然想起上次拜访大舅时说的那些话。   “打听吧。”话到嘴边,他改了念头,“让他们好奇去,说不定一好奇就能引来更多人。”   卓少游还兴冲冲跑来向晏辞问秦公子的近况:“小生这几日又想到不少好诗,想着拿来给秦公子一观...”   “他最近不来这边了。”   “啊,秦公子不来了吗?”卓少游得知这几日金主爸爸不在,难免有些遗憾。   晏辞问道:“你这几天好好准备院试了吗?是不是光想着赚银子去了?”   卓少游被他这么一吓,忙为自己辩解:“晏兄,小生没有啊。”   说罢还如数家珍般把自己这些天读了几篇诗文,做了几篇策论说了个明明白白。说完还说这些日子不少同窗邀请他去家中,他都委婉拒绝了,以示自己没有被乱花迷眼,的确有好好学习。   隔了几天,晏辞携着顾笙去秦家拜访秦老夫人,秦老夫人见了他十分高兴。   “小观这些天出息啦。”秦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这几日都在他夫郎院里照顾他,我听说臻儿这几天的状态都好了不少。”   想来秦子诚应该是没有把自己弟弟禁足的事告诉其他人,以秦子观那般傲气的性格自然也不可能将这般丢脸的经历说一个字出去。   晏辞于是顺着外祖母的话点头称是,老夫人笑道:“前些日子你大舅还向我说起你...船厂那边最近兹事繁忙,刚好缺些你这样伶俐的小伙子,你可愿去你大舅那边帮帮忙?”   晏辞心念一转,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入了大舅的青眼,但言语上自然不会怠慢,于是恭声道:“外孙虽不才,但若是能帮上舅舅的忙,自是愿意的。”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孩子一向举止得体,若是小观有你一半稳重就好了。”   说完秦子观,她对一旁的柳夫人道:“臻儿腹中的孩子尚且不知性别,那些个府医一个个都与我说是男丁...哼,要我说他们都看我年纪大了,各个都在哄骗我。”   柳夫人点头称是,随即笑着安慰道:“秦家这一辈只有英儿一个孩子,若是臻儿的孩子是个男儿自然极好,若是女儿或是哥儿,那也是我秦家的骨血,自然也是不可轻视的。”   秦老夫人叹了口气,瞪了她一眼:“你还说呢,当初你就该趁着英儿还小,多生几个孩子才好。”   她说罢又看了看顾笙,意味深长道:“你和辞儿若是有了孩子不方便照顾,就接到秦家。到时候请来胥州最好的嬷嬷,正好和臻儿的孩子一同长大。孩子多了,府上才算热闹。”   顾笙本来正安静听着她们的谈话,忽然被点名,果不其然又脸红了。   晏辞则一脸茫然,好好的聊天,怎么又被催生啊。   ......   “河对岸最近不太好过去。”   晏辞从秦老夫人那里出来,照例绕到叶臻院子附近。他坐在墙根探监一般给秦子观从狗洞里递进去一壶酒,一旁的旺财则趴在一边好奇地看着他们。   秦子观从栅栏缝里接过他递来的酒灌了一口,往前移了移身子:“不让去是什么意思?”   晏辞解释道:“我今天本来打算过桥去对岸的,但是被一个道士拦住了,他说近来天师回了天师府一直在府修行,为了避免外人冲撞,外人不可以随意去那边,除非有特殊的手札。”   “那苏合这个时候被我大哥送过去,岂不是出不来了?”秦子观呼出一口气,声音低哑着开口,“我不放心他,他一个人在那边...他...”   他的声音卡在喉间,被酒气氤氲的眉间染上几丝倦意。   晏辞掰了一块刚买的卤味隔着栏杆喂给看着他们期待许久的旺财:“苏合没你想的那么柔弱。就算他自己在那里,也不会出问题的。”   听完他这句话,秦子观陷入沉默,身后隐约传来说话声,他下意识朝后看去,见只是远远路过的丫鬟。   他回过头不甘心地低声问:“有办法过去吗?”   晏辞隔着栏杆揉了揉旺财的脑袋:“你别太心急,虽然他现在过不来这边,但是你也不用担心薛檀欺负他不是吗,至少他这段时间是安全的。”   秦子观意外地没有说话。   晏辞见他难得沉默,以为他担心苏合担心的食难咽寝难安,安慰道:“你放心,舅舅他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他将苏合送过去之前一定找人治了他身上的伤,你还是在府内安心呆着,等到你能出来的时候,说不准河对岸的禁制也就解了。”   秦子观对着壶嘴饮了一口酒。   只隔了两天,晏辞觉得他的状态就似乎和先前不大一样了,原本那种张扬的傲气似乎收敛了些许,于是奇道:“你怎么看着没精打采的?”   秦子观冷笑着睨了他一眼:“没精打采?我?”   晏辞无语。   他依旧玩弄着手里的酒壶,许久微抿唇,似是不经意一般:“...叶臻,他今早吃饭的时候又吐了。”   “吐了?”   秦子观用拇指摩挲着酒壶的把手:“他什么都吃不下,有时喝几口糖水都要反胃,他...”   他话音渐息,盯着手里的酒壶:“我没想到,他害喜害得那般厉害。” 第194章   天下诸津,郡邑所聚之处无不通水,故而天下货利,舟楫居多。   由于市舶利厚,所以燕朝临近江河湖海的州府造船场和造船坊众多,不仅有客方的造船,而且民间造船场亦是繁多。   晏辞看着眼前停靠在岸的船,前日外祖母与自己说了大舅有意邀请他来秦家的船厂一观,结果没过几日他就坐上秦家的马车去了秦家在胥州的船厂。   下了马车就看见面前的作塘,不少造好的船只停留在船坞,只等开闸泄水,便下放到水面。在岸边,只等塘岸矗立着高大的瞭望塔,监工在塔顶朝着下面劳动的工人观望,监督其中是否有偷懒者。   胥州官方加上民用,大大小小的造船厂总计百十来个,但大部分船厂都只拥有生产小型船舶的技术,能生产中型以上船舶的船场只有几十个,至于更大型的船舶就必须和官家合作,否则民间的船场没有生产大型船的资格。   眼前的专门用于河运的贸易船就是一艘中型船只,总共三个舱室,甲板下层具有供篙师水手休息的卧房。   “这种船身长十余丈,深三丈,宽约二丈五尺,大概可以载两千石,算上篙师水手,总共可搭乘六十人左右。”   “船舷全部以全木巨枋搀叠而成,船面平坦,船底尖如利刃,船舷两侧又固定有吃水线的竹囊,若是在海上遇到大风大浪,这种船相较于其他会平稳许多。”   “像容州那般临海的州府,海舶舵材即使是在当地都是贩价极高,可惜胥州并非临海,这些专供河运的船只相较于海运的船只,造价要低上一些。”   晏辞下了马车跟着秦子诚沿岸走着。   秦子诚一边走一边用手指着岸边停靠的船只与他解释:“先前老夫人曾经差人与我说想给你在船厂寻个差事,不过后来听说你志不在此,于是便没有再提。你到了胥州这么久,今日难得有时间带你过来看看。”   晏辞多谢了他的好意,笑道:“舅舅日理万机,能亲自带外甥来此观摩学习,外甥心中已是感激。”   秦子诚似乎已经习惯了晏辞这般恭敬却有些疏离的态度,莞尔道:“你到底是我三妹的儿子,与我秦家也是血亲,说话做事也不必如此拘谨。日后有需要的地方,只管开口。”   这时两人已经行到一艘正在建造的船的附近,那船旁边站着几个人,拿着图纸似乎在讨论什么,一见到他们过来,为首一人立马上前。   那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干练,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东家。”   “晏辞,这位是这里的总管事,我平日不在的时候,便由他管理船坞的事物,正好今日他也在,便让他带你熟悉熟悉这边。”   眼前的人闻言看了看晏辞,朝着他笑道:“我叫周栾。”   此人双眼深邃,又生的高鼻薄唇,样貌相当英挺,只是一道突兀的刀疤从左侧眉尾横贯面容,一直延伸到右唇角。这刀疤看起来狰狞可怖,直接将他的脸分割成两半,也不知是遇到什么事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   似乎是习惯了被人有意无意地打量,这叫周栾的男人丝毫不在意,坦荡笑道:“以前出海时运气不好,遇到了海盗,不过幸好命大逃过一劫。”   秦子诚对他道:“这是秦家的表公子,你好好带他看看这里,不可怠慢。”   周栾点头道:“是,东家。”   秦子诚点了点头,他似乎对这个叫周栾的年轻人颇为青眼有加,在船坞所有穿着管事衣物的人当中,数这位周管事最为年轻。秦子诚随便叮嘱了几句,便在几人的簇拥下离开了。   晏辞收回目光,见周栾细细地打量着自己,道:“那就有劳周管事了。”   周栾笑道:“你是秦家的表公子,东家又嘱咐我好生待你,这‘有劳’二字我是万万不敢受的。”   “来吧。”他顿了顿,示意晏辞跟他一起,“想看什么,我带你看。”   晏辞虽然对船舶不太了解,但长长见识也是好的,于是便饶有兴趣地跟在周栾身后,听着他不时给自己指着岸边的船只解释其构造,装载力等。   从水面上来的带着湿咸味道的风吹乱了晏辞的鬓发,耳边工匠们凿锤敲击的声音不绝于耳。   “新船下水时的场景才最为壮观。”周栾指着一艘还未造好的船与晏辞道,“你下次来,这艘船应该就建成了,到时候记得过来看。”   晏辞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仔细观察了一下,见那艘船与先前路过所看到的船体都不太一致,于是问道:“那艘好像和其他船不太一样,是什么船?”   周栾的目光落在那艘还未建成的船上,他眉梢一挑:“表公子,有没有人说过你观察的很仔细?”   晏辞还没答话,他便自顾自解释道:“那艘是江船,造好了能乘五百石以上。”   他上前半步面对着那条船,不知是不是晏辞的错觉,他感觉周栾看着这艘船的时候,目光在其上停留许久。   “那是东家近几年新设计的船。”他看着那艘船道,“在寻常江船上进行改良,帆桅高五丈六尺,二十六节,启航时棹橹柁同时并用,无需用桨,只靠帆行和漕力即可日行千里。”   他说的话晏辞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但见他似乎对这艘船很是看重,于是不愿浇了他的热情,点头道:“那真是艘好船。”   “自然是好船。”周栾收回目光,“这船型当年刚一下水,秦家就凭借这艘船短短几月包揽了胥河之上十分之四的漕运生意,以至于小型船坞无利可图,最终只能被收并入秦家的船坞之下,自此事之后,秦家便成了胥州最大的船商。晏公子既是秦家的表公子,难道不知道此事吗?”   晏辞张了张嘴,诚实地回答:“这个我的确不太了解。”   周栾回过头盯着晏辞看了一眼,晏辞坦然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两厢相撞,周栾坦然笑了笑,脸上的伤疤随着笑容的出现更显清晰:“想来是表公子初到胥州不久,有些事情还不了解...不过东家事务繁忙,临行时嘱托我好生招待表公子,表公子若是对此感兴趣,还想了解些别的,可以随时来找我。”   -------------------------------------   等到黄昏的时候,晏辞才离开船坞。周栾一直送他到门口,说东家还有别的事要处理,让他代自己相送。   晏辞离开秦家的船坞,回了店里。   然而他刚一踏进店门,便听见店内传来一阵糟乱的声音,与平时很是不同。陈长安原本就是个稳重的性子,有他在的时候店里几乎不会发生什么杂乱之事,于是他眉尖微蹙,径直往里面走去。   接着便看见店后面乱成一团,众人正七嘴八舌说着什么,陈长安个子高,越过众人肩膀,正好见他从外面回来了,忙拨开众人快步朝晏辞走过来。   晏辞见他面上有焦急之色,奇道:“平日这个时候店里不是都要打烊了,你们怎么都留在这里,还是这幅表情,可是出什么事了?”   他话音未落陈长安便接上了话:“少东家,是今日外出打香纂的小工,有一人至今未归。”   晏辞目光一转:“谁?”   陈长安往后看了一眼,目光落在某个小工身上,沉声道:“你过来,跟少东家好好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   晏辞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年龄十四五岁的哥儿从人群中挤出来,揉着眼睛上前,他双眼眼圈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   这哥儿晏辞认得,名字叫小栗,因为在店里众学徒中年纪和流枝相仿,所以和流枝关系不错,两人经常结伴而行。   晏辞问道:“小栗,你怎么了?”   小栗揉着眼睛,还没说话,晏辞忽然觉得不对,目光在他身后众人面上扫过:“流枝呢?”   小栗吸了吸鼻子:“少东家,都怪我,流枝他,他...”   他声音急促,脸也因为过于激动而涨的通红,晏辞放缓了声音:“没事,你慢慢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小栗担忧地看了陈长安一眼,又看了看晏辞的面色,这才小声道:“今天店里接了一个单,要两个香师上门去打香纂。”   “因为当时只有我和流枝闲着,我的手法又不太熟练,所以就央求流枝陪我一起。可是我们到了那里,那客人却百般刁难,无论我们打了多少盘香纂都说不满意,我们一直从上午打到下午,中午连饭都没有吃。”   “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事,流枝的手艺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以前遇到的客人都夸他香纂打的好看,也不知这个客人怎么回事...”   “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流枝手都动不了了,可是那客人依旧说不满意,非要我们一直打到他满意为止。”   “流枝,流枝见我害怕,就让我先离开,我实在害怕,就先一步离开了,可流枝一个人还留在那里。”小栗抹了一把从眼眶中溢出来的眼泪,朝着晏辞央求道,“少东家,你快去看看吧,那客人我总觉得怪怪的,也不知他想做什么...我怕,我怕流枝再待在那里会出事!” 第195章   晏辞听了他的话难免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这店开到现在,至今都没有遇到很极端的客人,就因为某方面不满意大吵大闹的也没有。   何况若是不满意直接来店里找自己就好了,何必为难一个十四五岁的哥儿?况且以流枝绝不是会得罪人的性子。   身后刚刚去拴好马车的璇玑走进屋,隐约听到了流枝的名字,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出现几丝焦虑,转头就要往外走。   晏辞唤住他:“回来。”   他朝外面看了看,日头西斜天色已经不早了,总不能让流枝一直待在那里,他理了理衣襟对小栗道:“把地址给我。”   几人皆是看着他的动作,小栗忙从衣襟里拿出一张字条,有些惶恐:“少东家,就是这里...”   晏辞接过字条看了一眼,对陈长安道:“这里交给你,我去把流枝接回来。”   陈长安上前一步:“少东家,我跟你一起去。”   晏辞摇了摇头:“你留下,这店里的人还需要你安顿。我带着璇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我们的问题就去赔个罪,若不是...有璇玑在不会有事的。”   地址上的位置一直到了以后,晏辞才发现这里离热闹的坊市有些偏,而且是在一条他从未去过的街上。   他带着璇玑一路循着那地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宅院,门面上看起来并非小门小户的人家,只是门扉上方没有挂匾额,一时也看不出是谁家的院子。   这个样子倒是让晏辞无端想起秦子观在郊外的那处私宅来,门上无匾,难不成这也是哪家老爷公子的私宅?   他先一步迈上台阶,发现那门扉是虚掩的。   他伸手扣了扣门,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人出来,晏辞朝身后的璇玑看了一眼,伸手推开门,见院子里空无一人。晏辞朝周围略一打量,见院子里零星栽着几棵树,有叶无花,而空气中却是飘散着一种淡淡的腥味。   他微微皱了皱鼻子,心里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站住了脚步:“璇玑。”   璇玑正要往主屋走,闻言停下:“怎么了?”   晏辞朝身后看了看,此时天色已暗,可是院子中间的主屋却没有点烛火,内里黑漆漆一片,看着不像有人在。   晏辞看了璇玑一眼,又看了看周围,轻声道:“你去后院看看有没有流枝的影子,这里我来看,一会儿若是听到什么声音,你就立马过来。”   璇玑没明白他的用意,但是依旧无声地点了点头,身形灵敏地消失在黑夜里。   晏辞往主屋走了几步。   他还没有到近前,忽然发现主屋的门也是虚掩着,他脚步一顿,正在思考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忽然听到从里面传来细细的啜泣声。   晏辞一惊,快步上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月色下,只见屋子里一个哥儿正抱膝缩在角落里,他将头埋在膝间,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哭。   晏辞快步上前唤了他的名字:“流枝!”   角落里的哥儿本是害怕地抱着膝缩在角落里,听到有人唤自己慌忙抬起头,一见到面前的璇玑,惊喜道:“师父!”   晏辞上前拉起他的手腕把他带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没跟小栗一起回去?”   流枝摇了摇头:“那个客官,他不许我离开...”   晏辞转头看了看屋里的布置,见这是一间布置的说不上多复杂的屋子,只有零星几件家具,似乎主人家并不住在这里。   他朝身后敞开的门看了一眼,见门外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问道:“刚才从外面一路走到这里都没有遇到人,你说的那个客人在哪里?”   流枝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抬手指了指屋内正中央一扇巨大的屏风:“客人之前一直在那后面坐着...”   忽然他的话音一顿倒吸一口气,尖叫一声朝后面退去,目光惊恐地看向晏辞身后。   晏辞顿时感到身后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他沉默着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一身黑色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屏风旁边,歪着头看着自己。   薛檀那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转向晏辞,他的衣服和黑夜融为了一体,只有一张雪白的脸空荡荡地飘在半空,带着让人不适的笑容。   屋里烛火瞬间被点亮,三个先前在芳华楼见过的穿着薛家家丁服装的人从屏风后陆续走出,将门口彻底堵死。   晏辞沉声道:“薛公子很喜欢用这种方式吓人?”   薛檀依旧歪着头看着他,那双看不见瞳光的眼睛带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晏辞紧紧盯着他,只听他用有些不连贯的声音问:“你把我的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晏辞一怔:“什么东西?”   薛檀盯着晏辞,苍白面上嘴角越咧越大,轻声道:“我付了银子,还没有玩够的东西,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不舒服的感觉再一次如蛇一般缠上晏辞的心头,他盯着薛檀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明白他口中的东西说的是什么。   是苏合。   晏辞无动于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薛檀慢慢走下台阶,一直走到晏辞面前,他漆黑的眼珠盯着晏辞的脸,不放过他面上的一丝变化:“你们把他带走了,带去了哪里?我没有找到他。”   晏辞面不改色,再次重复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薛檀面上依旧带着笑,一字一顿道:“就是那个,叫苏合的,伎子。”   晏辞抬头不解道:“谁是苏合?”   薛檀盯着他。   晏辞依旧一脸困惑:“薛公子,你是不是问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苏合。我们只是香师,今天上门来给你打香纂的。如果你觉得不满意,我可以重新给你打,但是其他的恕我不清楚。”   薛檀的目光从始至终不曾离开晏辞的脸,接着露出了跟上次看着哥儿摔死事一模一样的笑容。   他微微垂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晏辞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秦子观很在乎那个伎子对不对?”   晏辞沉默了一下,真诚地开口:“薛公子,我只是秦家的外戚,我跟着秦公子也只是为了向他讨几笔银子,其实跟他不熟的。至于你说的什么苏合,我更是不清楚他们之间什么关系。”   许是他说的过于真诚,以至于薛檀盯着他半晌,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   晏辞袖子下的手握的极紧,可是面上却一片老实且不会说谎,任他打量的样子。   直到薛檀盯了一会儿,似乎放弃了,他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眼睛依旧看着晏辞,许久真挚地问:“好看吗?”   晏辞抬头。   薛檀凝视着他,不疾不徐地又问了一遍:“芳华楼那哥儿死的样子好看吗?”   晏辞一声不吭。   薛檀眼里却再次升起一抹异色,他伸出手,指间不知何时多出一柄利刃,拇指指腹摩挲着刀刃,似乎在回忆什么完美的作品:   “...那晚他跪在地上求我放了他,他明明已经笑了一晚上...明明笑的那么好看,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后面他就笑不下去了。”   “他开始惊慌,开始恐惧,开始跪下来求我。”   薛檀似乎在回味什么有趣的事,最后眼神中带上一丝遗憾:“他害怕时的样子,比他笑的样子更生动,更漂亮...不过他实在太吵了,所以我就得让他闭嘴。”   “你说若是最后都会变成这样,他们当初为什么要笑?”   晏辞:“...”   薛檀回味过后,忽然问道:“你喜欢红色吗?”   晏辞脑中思考着如何从此地脱身出去,听见他忽然来了这么个问题,完全跟不上此人的思维,更是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薛公子,我只是来...”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身后流枝一声尖叫,晏辞背上寒毛顿时竖起,几个家丁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上前将他的双臂反剪在身后。   晏辞不可思议地抬头,忽然感到下巴一阵刺痛。   薛檀用指尖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眼神中透露出一股玩味。而此时他的另一只手里依旧拿着那柄薄如蝉翼的小刀:“就像这样的红色。”   薄薄的利刃顺着晏辞的喉咙一点点往下,破开柔软的衣襟,挑开他的衣领,晏辞感到胸口一凉,接着蓦然心口处传来一阵刺痛。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身体无法抑制地挣扎了一下,身后两人死死按住他,他下意识低头,只能看着那银色的刀刃一点点顺着划开的衣襟没入。   薛檀凝视着他的胸前,脸上笑意丝毫不减,烛火反射在幽黑的瞳孔间呈现出一丝诡异的猩红色。   他苍白的手指不停,那利刃一点点切开温热的肌肤,刀刃游走在皮肤之下,划破血管,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刀尖倾洒而出,在洁白干净的里衣上氤氲出一朵血红的花。   胸口处痛的几乎无法忍耐,呼吸幅度稍微一大,那柄利刃便进一步抵住他的伤口。然而薛檀仿佛在玩什么游戏一般,手指像是好奇的小蛇一点点往里探去。   “我再问你一遍,你把那个伎子藏到哪里去了?”   晏辞粗重地喘息着,胸口每起伏一下,都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利刃又往前一寸,痛感便更清晰一分,他咬着牙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檀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吗?我的人跟我说,他看到秦子观的马车最后就是消失在北康坊附近。”   他微微弯下腰,附身贴近晏辞的耳边,呼出的气息像是毒蛇吐出的芯子:“那个伎子我没有玩够,你得告诉我,他在哪。” 第196章   面前的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或者说他压根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意图,也或许他就是在明明白白地挑衅。   他眼里的某些若隐若现的疯狂神色,让晏辞无端想起晏方癫狂地烧自己屋子时的样子,让他想起芳华楼那个摔死在血泊里,无助地看着头顶苍白天空的哥儿。   耳畔冰冷的气息近在咫尺,晏辞浑身如同被潮湿的粘液包裹,不适地侧过头。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酝酿着张口,依旧是声音颤抖,一副害怕至极的样子:“我只是秦公子的跟班,他给我银子让我跟着他,就这么简单...他的其他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薛檀手里的利刃依旧抵着他的心口,此时刀尖已经完全没进去,处于本能晏辞身子往后退,然而身后两个人像钳子一样死死固定住他的双臂。   薛檀侧过头看着他的眼睛,唇角浮起一丝笑:“你骗我...你根本不怕我...那些害怕我的人眼睛里可不是这样的。”   他自小便分辨不出人们面上除了恐惧以外的其他神情,他也不懂他们为什么要笑,于是他们朝自己笑的越开心,他就越不能理解,他就越觉得难受。   虽然他尝试着学着像他们那样笑,可是他学不出来,而且这样他自己反而会更难受。   直到某一天,他做了些有意思的事,于是他们看着自己不再笑了,他们开始瑟瑟发抖。   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读懂了他们面上的神情,他这才觉得他们终于像自己一样变得正常了起来,然后他生平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恐惧的神色比开心的笑更令人愉悦,不是吗?   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就和秦子观一样,虽然他面上很害怕,但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不是畏惧。   ...不过很有趣的是,最近他发现秦子观看见那个伎子受伤会害怕,所以他要找到那个伎子...   那眼前这个人又会害怕什么?   ...   血液一点点延着伤口溢出,鲜红的血痕顺着白色的刀刃一直流上薛檀的手指。   薛檀抬起手放在眼前,他盯着苍白皮肤上令人触目的鲜艳的红色,漆黑的瞳孔中难得映出一抹色彩,低声喃喃道:“你不知道,那你的家人知道吗?”   晏辞瞳孔一缩,他抬起头逼视着薛檀:“你想干什么?”   薛檀仿佛没看见晏辞的眼神,自顾自地伸出手,将拇指上的殷红染上他的嘴角:“我一直觉得红色是最漂亮的颜色...你看,你的肤色很漂亮,配上这个颜色就更漂亮了。”   晏辞心里升起一股恶寒,他猛地侧头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不要动。”薛檀轻声呢喃着,左手刀尖慢条斯理地在晏辞的心口处再一次往里深入,看着面前人因疼痛而战栗。   这种战栗终于和那些柔弱的哥儿相似起来。让他再一次感受到那种掌控玩弄他人,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快感。   而且这种快感比以往来得更加强烈,他因为激动而呼吸急促:“你动的这样厉害,刀刃会一直向里直到插入你的心脏。”   晏辞额角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胡乱跳动,可是只要稍微动一下,身后的两人立马就会牢牢按住他。   “你不告诉我那个伎子在哪里...”   薛檀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忽然想到了什么,眼里升起一丝兴奋的意味:“那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割掉你身上的什么东西,给秦子观送去?”   闻言,晏辞已经难以维持脸上伪装的害怕的表情,他现在只觉得浑身难受。   ...这人有病吧。   薛檀的视线从他的面上顺着他起伏不定的胸膛上的伤口一直向下,最后停留在他的腰间,然后饶有兴趣地用刀尖凭空比划着。   “这里怎么样?”   晏辞心里咯噔了一下,眼看着薛檀一点点从他的胸口抽出刀刃,随着刀刃从血肉中抽出发出的令人胆颤的声音,晏辞的身子无法控制地绷紧。   薛檀饶有兴趣地在晏辞腰间比划着,似乎在寻找从那里下刀比较好。   他苦思冥想了一番,正要动手,就见眼前的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涌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薛檀手上的动作一顿,只见面前的人面上因为失血而发白,他不住咳嗽,接着嘴角忽然溢出大量鲜血,呜咽两声身子一软,头艰难地挣扎了一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与此同时,大量鲜血从胸口瞬间涌出,顿时氤湿了原本干净的前襟。   薛檀好奇地看着他半晌,接着用沾满血的刀挑起他的下巴,只见他面上因为失血而发白,呼吸更是微弱至极,看样子似乎快要不行了。   薛檀退后一步,示意两个随从放手,那两人刚一放手,晏辞的身子就软软地滑落在地。   薛檀站在原地盯着他半晌,地上的人一动不动,然后薛檀用鞋尖踢了踢他胸前的伤口,对方瘫软在地上丝毫没有反应。   薛檀“咦”了一声,有些不解地蹙眉,遗憾道:“死了?”   “公子,要处理了吗?”   薛檀有些无趣地直起身,他将刀刃上的血迹一点点用指腹搽干净,忽然听到角落里传出一声哀鸣。   他瞳孔一动,似乎想起了其他好玩的东西一般,目光落到墙角瑟瑟发抖的流枝身上,然后伸手指向流枝:“他...”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薛檀下意识转头,就看到什么东西直直朝自己压下来,他来不及躲闪,直挺挺地被砸中面门。   房间里结实的屏风应声倒地砸向三人,晏辞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扯起流枝,直接推开门往外跑,朝着夜色大喊:“璇玑!”   巨大的实木屏风裂成数块碎了一地,薛檀被两个随从扶起,看样子被砸的不轻。他捂着头缓过神来看着跑出去的人,眸子里一瞬间从惊讶转变为兴奋:“抓回来。”   晏辞拉着流枝就往外跑,他口中还残留着舌尖被咬破的血腥味。他不知道那刀刺进去多深,也不知道伤到了哪里,每呼吸一口每动一下,心扉间就痛的厉害。   然而他死命拉着流枝艰难地往门口跑,一边跑一边张望璇玑的影子,耳朵却是敏锐地捕捉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他攥紧胸前的衣襟,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咬着牙打定主意,实在跑不了就跟他们拼了。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金戈破空之声。   晏辞听到两声哀嚎,他赶紧转过头,只见白光一闪,血花四溅。就看见璇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一身黑衣,右手中一把长剑,剑刃上已然见血。   薛檀依旧站在门口,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随从,看了看手持长剑的璇玑,又看了看不远处浑身是血的晏辞。   璇玑则看着地上爬起来的两个薛家随从,他紧紧抿着唇,眼睛死死盯着薛檀,似乎只要得到一个指令,他就准备动手。   听到从后院传过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密,晏辞毫不迟疑:“璇玑,快点走!”   璇玑在原地顿了一下,接着转身头也不回地紧跟着晏辞和流枝跑出去。   晏辞艰难地靠在马车上,他一手捂着胸口的伤口,一边摸索着从马车暗格里掏出伤药,就着窗口照进来的月光看了看名字,然后一股脑地洒在胸前。   胸前皮肉外翻,血淋淋的一片,伤药一洒疼的他面上发白。   流枝在一旁被吓傻了,他呆呆地看着晏辞好一会儿,这才手忙脚乱上前帮忙。   璇玑隔着车厢壁在前面问道:“要回去吗?”   晏辞一边拿着绷带给自己包扎伤口,一边简洁道:“先别回去,确定后面没人跟着,就找个僻静的巷子把车停下。”   他好不容易处理完伤口,看向流枝:“他们伤了你吗?”   流枝赶紧摇头,揉着眼睛道:“对不起师父,都是我不好。”就着光晏辞才看到他的半张脸有些红肿,也不知是不是被打了的缘故。   “你做的很好,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晏辞轻声安慰道。   璇玑一直驱着马车跑到一处安静的巷子里,确定身后没有人,这才拉紧马缰。   马车一停,他就从前座跳下来,跑到后面一把掀开帘子,闻到车厢里的血腥味,面色一变急声道:“你们没事吧?”   流枝刚才都被吓懵了,缓过来后慌忙摇头。璇玑仔细打量着他,见他身上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口,才松了口气。   晏辞却是心想,你再晚来一会自己八成就被人阉了:“我不是让你一听到声音就过来吗,你怎么才过来?”   璇玑抬起手背将唇角的血迹抹去,此时就着月光,晏辞方才看清他浑身上下衣服破了好几处,有有几处明显见了红:“后院还有几个人,我一进去就被他们缠住了。”   璇玑看起来状态也不是很好,此时一只手拎着染血的剑,另一只手捂着腰部,指间不断冒出血色,看起来伤得不轻。   晏辞把手里的伤药递给他一瓶,璇玑接过伤药眸子一寒,也不知是不是跟秦子观时间长了,有时候说话的语气强调都和他七八分相似:“明天我就把这件事跟二公子说,非要宰了他不可。” 第197章   晏辞低头轻轻用手捂住刚包扎好的伤口。   许是由于方才由于过于警惕或是紧张,以至于他一路拉着流枝逃跑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痛感,直到这个时候冷静了下来缓过劲来,胸前的伤口处因为疼痛不住跳动。   他看着被血染透的纱布不住皱眉。璇玑也将目光移了过来,有些惊愕地看着他的伤口,随后又从上到下看了他一番,眉头皱的比他还深:“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得去看郎中。”   晏辞被他这样一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方才发现此时自己浑身都是血,尤其以胸口处最为严重,那团巨大的血渍横在胸前的衣襟上,看着触目惊心。   他伸手摸了摸脸,从手指上带下来一片红,不用说也知道他现在脸上肯定也都是血污。   璇玑再次爬上马车,赶着车来到一家小医馆。等到进了医馆的门,医馆里的郎中见到他们这幅模样,还以为他是犯了什么事跑过来的。   璇玑相当有魄力地道:“你只管给他看伤就好了,再拿三套干净衣服,其他不是你该管的不要管。”   郎中瞥了他一眼,见他板着个脸浑身散发着血气,收了银子也不敢再多说话。   晏辞低头看着自己的前胸翻开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气,那薛檀用刀尖专门往伤口深处刺,伤口看着不大实际深得很。那郎中看着他胸口上的伤直咋舌:“你这口子要是再深一点,再好的药都止不住血。”   晏辞从秦子观那里听说过,那薛檀是胥州知州的儿子,行事向来诡异。他有些后怕地看了看自己身下,对那疯子到底是多了几分心悸:“他以前干过这种事吗?”   璇玑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二公子说那个人之前与他有隔阂,不过虽然这人虽然行为古怪,但是从来不对世家子弟动手。”   璇玑又仔细想了想:“可能他脑子越发有病了?”   璇玑自己伤的也不轻,听郎中说腰间的伤口很深,不过他先前一直像个没事人一样,还能动作自如地驾车,到了这个时候,方才隐约可见烛光下的面色有些发白。   流枝是唯一一个没多大事的,他凑到璇玑身边担心地问:“你伤的很重吗?”   璇玑端坐在椅子上,这个时候听到流枝的问话,眉间略微松了一些,竟然还认真地摇了摇头。   流枝难过地看着他,忽然用双手捂住脸:“早知道我就不去那里打香纂了,都怪我不好...”   晏辞心道真的是跟他家夫郎在一起久了,皆是养成了个遇到些事便要落泪的性子,于是娴熟地宽慰道:“都说了跟你没有关系,不要乱想。”   几人一直等伤口都处理过了,晏辞率先打破沉默:“回去吧。”   顾笙下午带着惜容早一步回了家,他许是听说了店里发生的事情。因为晏辞已经透过车窗,看到了此时正站在敞开的门口,往街口的方向看的纤细身影,晏辞有点艰难地下了车。   “夫君。”顾笙焦急地上前,“我听陈大哥说店里出事了,流枝呢,流枝怎么样...”他话还没说完,流枝就抽泣着从晏辞身后跳下车扑到他怀里。   顾笙原本焦急的神情转瞬间化为惊喜,立马抱住他:“流枝!”   “夫郎...”流枝小声唤道,话还没出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顾笙见他哭了,急切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去打香纂打了那么长时间,是有人欺负你吗?可是受伤了?”   流枝流着泪摇了摇头,他泪眼婆娑地看了眼晏辞,大致跟顾笙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只是省略了其间某些令人不舒服的场面。   顾笙听着他的叙述,许是以为只是单纯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客人,低声安慰了几句:“我让惜容煲了粥,你进去吃点暖暖身子,一定吓坏了吧?”   晏辞进屋时低低咳嗽了一番,顾笙紧跟着他的脚步进来,如同往常一样帮他脱去外衫,然而刚解开他的外衫,就不自然地皱了皱鼻子,他嗅到他身上的中药味,打量着他:“你去医馆了,可是生了病?”   说罢踮起脚尖想去探他的额头,晏辞握着他的腕子将他的手拉了下来,他现在稍微直起身子都疼得要命:“去找流枝的时候遇到些事,去医馆上过药就好了。”   顾笙闻言一惊,赶忙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见他面上带着一丝病态,也不知道他伤了哪里,伸手脱下他的衣服,就看见他胸前包了厚厚的一团纱布,大惊失色:“只是出去寻个人,怎么会弄成这样?”   晏辞惨兮兮地看了他一眼,他发色纯黑,于是衬得面上愈发苍白。于是乎这眼神看得顾笙心疼极了,直接坐到他身边,伸出手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下,半是担忧半是生气:“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你们没出什么事。”   晏辞握住他的手腕拉下来:“已经去医馆包扎过了,要是真的有事我现在就不坐在这里了。对了,你不是煲粥了吗,帮我盛一碗好不好,我好饿。”   他坐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他,顾笙无奈地咬了咬唇:“你又不是流枝,怎么还撒起娇来。”   晏辞委屈道:“对自己夫郎撒娇怎么了?你看,我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顾笙瞪了他一眼:“在这等着。”   不一会儿顾笙小心地盛了一碗热粥过来,晏辞接过来,顾笙又仔细检查了他一番,确定了他没有什么大碍,这才半信半疑地放心下来,于是他到一旁继续忙他先前在做的事。   “我今天与惜容收拾了一下午,可算把过冬的衣服都收拾好了。”顾笙一边将冬季的衣服一件件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进柜子,一边说道。   晏辞嘴里含着粥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他有些艰难地抬着胳膊,稍一动作就牵扯到胸前的伤口。顾笙转头看了他一眼,无语地放下手上的活,快步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碗,舀了一勺放到他唇边:“张嘴。”   吃了一碗粥,晏辞总算长出一口气,他靠在椅子上阖眸休息,听着顾笙窸窸窣窣忙碌的声音,睡意渐渐袭来,半梦半醒之际忽然听到顾笙问:“夫君,这块牌子是从哪来的,怎么压在箱底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晏辞没明白他在说什么,顾笙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转过身,奇怪地看着他。他走到晏辞跟前,晏辞凑上去看了一眼,就见顾笙手上握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牌。   那玉的质地温润通透,泛着莹莹光泽,上面正中间刻着一个一个纹理清晰的八卦太极图,四角以祥云为饰,牌子后面自上而下,用古纂刻着“上清”二字。   晏辞盯着那牌子想看了一会儿,似乎都忘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牌子是先前在白檀镇时遇到的那个云游道士,临行前送给他的。   “哦...这个。”晏辞从他手心接过牌子,在掌心摩挲了一阵,“我们先前在灵台观的时候遇到那个道长你还记得吗,就是在灵台镇跟我们打了几天牌的那个。”   顾笙听他这么一说就想起来了:“是那位道长给你的?”   晏辞“嗯”了一声:“先前他离开白檀镇的时候不是管我要了一道降真香吗,他当时说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就把这个牌子送给我了。”   “值不值钱先不说,人家送你的东西你怎么随处乱放。”顾笙有些埋怨地转过身继续收拾东西。   晏辞心道当时那道士只跟自己说这牌子就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答谢自己用的,自己就顺手将它藏到了箱子底下,要不是顾笙收拾衣服翻了出来,自己都已经把这牌子忘了。   他拎着牌子上面的腰绳玩弄着,随便在掌心摩挲了一番,把玩了一阵,那玉被他的温度包裹,竟是愈发温润。   晏辞手上的动作越发迟缓,他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起来,本来是靠在椅背上的,这下坐直了身子,举起手对着光线仔细打量着这牌子。   只见玉牌在光线下通体呈现一种半透明状,内里竟然没有一丝丝普通玉所带得微黄色。   众所周知,玉自石中开采,多少会被岩体中的元素蚀变而带上些杂色。故辨别玉的质地,只需要看玉体中所含的杂质多少,外表颜色是否纯正,玉体是温润,玉质是否滴水不粘。   毕竟那些珍稀名贵的美玉,是绝容不下丝毫杂质的。   “不会吧...”   晏辞放下手再次仔仔细细打量着这玉牌,只见其通体脂白,质地极为通透,色泽莹透纯净,乍一看犹如一块雪白的凝脂。   若是在现代,他第一个想法一定是人工合成的假玉,市面上寻常的玉哪有这般通透的?   然而这是一个不可能有合成玉的朝代,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晏辞倒吸了一口气,心脏嘭嘭直跳,手指都跟着颤抖起来。   顾笙感觉到背后没了动静,转过头就看到晏辞捧着那玉牌上下观察,他好奇地凑过来:“夫君,你看出什么来了?”   “顾笙。”晏辞抬头,错愕道,“这是一块真的羊脂玉。”   顾笙闻言也变得讶然:“羊脂玉?”   他虽然没见过羊脂玉,但也知道那东西价格昂贵,是世家子弟争相追捧的物什,若是好一点就值千两银子,若是上上等,价可比一座小一些的城池。   他不解地问:“那若是真的,岂不是很贵?” 第198章   “姓薛的干了什么?”秦子观打量着晏辞,面色有些许不善,“他怎么你了?”   璇玑先晏辞一步开口,也不知是为了晏辞讨公道还是为了流枝:“他拿刀把表公子刺了。”   “拿刀把你刺了?”秦子观眸间一寒,“刺了哪里?”   晏辞看了璇玑一眼,璇玑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大胆地说。   然而事实上晏辞内心深处,不太想因为这个惊动秦家,更不想表现出来自己被人按着刺了一刀,更不想告诉别人那疯子还想阉了自己,而且更不能脱了衣服给秦子观看,于是指了指胸口:“这儿。”   他简略地把事情经过说了,秦子观盯着他胸口看了一眼,也不知他所谓的刺了一刀到底多重,冷笑道:“哦,他报复我呢。”   他看了看晏辞:“很严重?”   晏辞:“皮肉伤。”   璇玑插嘴:“他那天晚上浑身都是血。”   秦子观身后的琳琅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讲究规矩:“主人说话时,不要乱插嘴。”   秦子观盯着晏辞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行,我记下了。”   他顿了顿,看了看晏辞:“这事你就算去跟我大哥说了也没用。他虽然是你舅舅,表面上看着对你不错,但他才不会因为你的事和薛家结仇的。上次我划了薛檀的脸,他就让我去给那疯子道歉。”   晏辞问:“你到底跟他有什么仇什么怨?”   “那疯子以前在花街专找十四五岁的哥儿,出了名的有病。我听人说过不止一次,后来被我遇到,我看着实在恶心就跟他翻了脸,有几次还闹的挺严重的。结果你猜怎么着,那薛梁竟然不生气,还和和气气地给我大哥说都是小孩子小打小闹,不必认真——我去他的小孩子。”   晏辞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又轻轻抚了抚衣服下被纱布包了厚厚几层的胸口。他依旧记得薛檀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如今想起来只觉得那人当真是脑子不正常,也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他在找苏合。”   秦子观闻言神色一凛,瞬间谨慎起来:“他亲口说的?”   晏辞咳了两声:“他问我苏合去了哪里,我跟他说我不知道。”   事实上他也的确不知道,只知道苏合在河对岸的某个道观清修,秦子诚为了避免自家弟弟去找他,不会与任何人说起苏合的去向,这在无形中却也保护了苏合。   秦子观听完面色愈发不善。他低头思考良久,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最后他抬头看了看晏辞:“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最近不好出去,你别傻乎乎地一个人跑到他面前找虐,这仇迟早给你报了。他既然知道你是秦家的亲戚,不敢真的要你的命。”   晏辞道:“就算不要我的命,那我若是没了一只手一只脚,看着也不太好吧。”   秦子观深深看了他一眼:“疯子的想法我自然晓得不了,他定是看你好欺负,所以才对你动手。你以后便让璇玑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再找几个人给你,下次遇到薛檀的人往死里打一顿就好了。”   他义正言辞:“你虽说是外姓,被谁欺负也不能被姓薛的欺负了,你被姓薛的欺负了岂不是丢我的脸。”   晏辞给自己辩驳:“我不是被他欺负了,我那是一时没有准备落了他的套。”   秦子观点头:“对,你说的都对。”   晏辞无语,秦子观斜睨了他一眼,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晏辞气结,不想继续跟他乱扯,想起今日来他还有另外一件事。   “你再看这个。”   他有些艰难地从怀里取出前几天从箱子里翻出来的那块玉牌递给秦子观,期待道:“你看这东西是真的假的?”   秦子观见他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个包的严严实实的物什,原本没当回事,接过来打开随意一瞥。接着他手指一顿,一挑眉梢,见多识广如他,面上竟露出跟晏辞一样的神色。   他坐正身子,拿起那玉翻来覆去打量好一阵,接着对着光看了看,越看神色越严肃。半晌后,他终于看向晏辞:“大外甥。”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晏辞一番:“你可以,藏的够深,有这好东西现在才让我知道。”   晏辞见他这幅模样,试探着问:“是真的?”   “真。”   秦子观简洁地说了一个字,随后把玉还给了他:“我见过的玉有千百块,什么玉是什么品种,质地如何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再不济就上手把玩一番就能断定个七七八八。“   “你这一块不仅是真的,而且实属上上等。”   晏辞倒吸一口气,果然如此。他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玉,秦子观瞥了他一眼,还是没忍不住好奇地问:“这玉你从哪弄来的,祖传的?以你爹的身家看着不像啊?”   “我不知道怎么说。”   秦子观冷笑:“不知道怎么说?总不能说是路边捡来的吧?”   晏辞思索了一番,觉得自己若是按实情说听上去可能有些假,但他还是说了:“不是捡的,但是别人送的。”   秦子观更重地冷哼一声:“一点不真诚。”   晏辞强调:“真是别人送的。”   秦子观嗤之以鼻:“你上辈子救了他几条命,他送你这么个东西?”   “...”   晏辞觉得再说下去,他就要以自己不诚实为由跟自己绝交,于是扯开话题:“算了,你先别管怎么来的,你看看这上面的字。”   秦子观又接过去看了一眼,皱着眉道:“上清?什么意思?”   晏辞又拿起来端详了一番:“这牌子我之前在几个道士身上见过,应该说很像。”   他回忆起先前远远见过的几个天师府的道士,思索道:“他们的是黑的,我的是白的。”   秦子观托着腮好奇道:“这东西也分真的和假的?难不成他们的是真的,你这是仿的。”   晏辞半开玩笑道:“就算是你说的这样,那也应该我这个是真的啊。”谁会拿这么贵重的玉仿个假的牌子。   晏辞摇了摇头,他看着手里的牌子满是疑惑,但也没有把内心全部想法说给秦子观听。   秦子观见他沉默,于是眯了眯眼朝那玉牌又看了一眼,意味深长道:“你还是好生收着吧,别拿出来招摇了,若是被懂行的知道你家里有这宝贝,都不用到第二天,你当晚就能被人灭口。”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酸呢...   但晏辞还是听他的小心地将牌子包好,重新收回怀里放好。   他带着满心疑惑出了门,直到上了马车他才忍不住问璇玑:“若是下次真的遇到薛檀,你们真的会往死里打?”   璇玑道:“二公子说了他会处理,你放心就是。何况就算想报复薛檀也不能当街报复,不然我们理亏。”   “你看这次他就是把你引进私宅动的手,没有证人就没有把柄,若你真死在里面,他立刻就会把你的尸体处理的干干净净。” 第199章   璇玑说的干脆,既然得了秦子观的承诺,晏辞在薛檀的事上稍稍放下心来。   于是如今令他疑惑的,变成了另外一件事。   他坐在马车里,在晃动的车厢中再一次从怀里掏出那被布包的严严实实的玉牌。   他将玉牌放在手里摩挲着,只见那玉表面温润至极,上面的图案雕刻的又巧夺天工,不得不承认让人越看心里越是心生欢喜。   虽然自己平日里身上没什么值钱的玩意,也懒得带些装饰,更他也不像秦子观那般喜欢玉石,然而此时面对这种至宝,内心深处升腾出的那种对珍宝的喜爱却是连他自己都无法的掩饰的。   晏辞一边摆弄着那玉牌,与此同时又在心里想起另一件事。   既然秦子观说了这玉质地非常,那就一定不会错。可是这等珍贵的物什,当初林朝鹤为什么要给他,何况那个奇怪的道士虽然姿清雅如闲云野鹤,但是却看着很穷,怎么也不像是能拿出这等宝贝的东西,更不像是银子太多花不完。   就像秦子观说的那样,他不过是给了林朝鹤一道香,如何就能收获这般贵重的东西来。   晏辞越想越是狐疑,等到内心那丝获得珍宝的欢喜一点点散去,倒是一下子觉得手里这牌子成了一块烫手山芋来。   他将目光投向马车外面,胥州此处人杰地灵,交通便利四方八达,所以五湖四海的人都有,两边路旁的行人来来往往,不少身着朴素,看着不衬一文钱的道士在人群中穿梭,随身带着各种吃饭的家当,也不知都是从哪来的。   晏辞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牌子,原本与秦子观只是随意一说,如今却愈发觉得和天师府那些个道士身上的相像。   他于是抬手敲了敲马车壁:“璇玑,胥州这边有道士佩戴腰牌的习俗吗?”   璇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那些个道士都穷的叮当响,一般是不会有钱财系腰牌的。”   晏辞点了点头,心里暗道,也就是说只有天师府的道士才有这牌子。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璇玑,先不回家。”   “我们去登云楼。”   ------------------------------------------------------   登云楼矗立在胥河河岸,河对岸遥遥所对的几处高低起伏的青丘,便是秀岳峰。   晏辞这回没有像上次那样去河岸边的小摊子上吃面,他让璇玑将马车停在了先前面摊主人所说的,通往河对岸的桥旁边。   那座桥是一座最常见的石梁桥,登云楼这一侧筑有桥堤,桥身由桥堤接出,一直延伸到河对岸。   而在通往桥的路两边坐落着不少茶水摊子,既提供热茶,又提供小巧的茶点,专门招待来往的行人。   晏辞找了个茶水摊坐下,随便点了壶茶,璇玑在他对面面无表情地坐着。   晏辞一边心不在焉地喝着,一边朝桥上来往的人观望,见不少道士从河对岸的道观来到这边,但都是去附近置办一些日常用品,采买食物,来往者大部分都是穿着朴素。   所以那些个身穿一身青色道袍的天师府道士在那些道士中很是惹眼,毕竟那些人不仅身上的道袍质地如水,头上戴着的更是寻常道士用不到的银冠。   晏辞就将目光落在桥上的人身上,搜寻着自己的目标。   一旁的茶摊老板忙着做生意,给他们这座送了盘点心就离开了。茶摊上的客人操着各地口音谈天,其间有几个小乞丐过来可怜兮兮地朝着食客乞讨,被茶水摊老板无情地赶到一边:“去去,要乞讨去别的地方,我这里没有多余吃的给你们。”   就在这时桥那边忽然出现一袭青色的影子,晏辞赶紧睁大眼睛坐直身子,他仔仔细细打量着那些个道士,继而拿出怀里的布包:“如果那道士真的是天师府的人,那他给自己这牌子的缘由绝不会像他自己说的‘因为身无长物,以此赠人只为答谢’而已。”   晏辞细细琢磨着,耳边突然多出一个声音来:“老爷,行行好,能不能给小的一些吃的,小的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晏辞闻言抬起头,发现两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面前,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其中一个目光盯着自己桌子上一点未动的点心。   晏辞拿着布包的手一顿,隔着桌子将两碟点心往小乞丐身前推了推:“这个给你们吃吧。”   两个小乞丐伸手接过,忙与他道谢,晏辞摇了摇头说没事,两个小乞丐一边吃着一边转过身,就在他们正要离开时,其中那个个子较矮年纪较小的忽然转身,一把夺过晏辞手里的布包撒腿就跑。   晏辞豁然一惊,只见那两个小乞丐头也不回就往路上人群中跑去,晏辞反应极快:“璇玑别让他跑了!”   璇玑的身子在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冲过去把那小乞丐按在地上,然而那小乞丐丝毫不慌,倒地的同时直接将手里的布包扔给已经跑出去五步外的高个子乞儿。   那高个子身法极为灵活,身形又瘦小,一接过布包身影瞬间就融入来往的人流当中,不见了踪影。   他们两个配合如此默契,显然已经是惯犯。   但璇玑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他扔下手里的小乞丐立马站起身朝着高个子乞丐就追了过去。但他毕竟是个高个子的少年,没有那乞儿在人群中穿梭的那般灵活自如,落在其后面几步。   晏辞也顾不得什么茶点跟着也要追,结果被茶摊老板一把抓住了:“等会,你还没给钱呢!”   晏辞无语,他赶紧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塞进老板手里,老板这才松开手自言自语:“那几个小儿都是惯犯,这么多次还有人上当...”   于是等到晏辞追出去的时候,除了知道一个大致方向,几人早已经没了踪影。   他朝几人消失的方向跑过去,一边搜索着璇玑的身影。然而这个时代有没有手机,人跑没影了就是没影了,除了去找和原地等着没有其他办法。   晏辞好不容易挤开路上的人群,循着大致方向一条街一条街地找,直到气喘吁吁地跟到一处小巷子,才发现那小乞丐被璇玑堵在巷子最里面,吓得脸上发白,攥着那布包一个劲打哆嗦。   璇玑则堵在他面前,冷哼一声,腰间软剑一出,雪白的剑刃映着小乞丐惊慌失措的脸。   “不要,不要杀我!”那小乞丐吓得抱住头,浑身抖如筛糠。   晏辞悬着的心落了地,他站在巷子口缓了缓,才朝他们走过去:“璇玑,把剑收起来。”   璇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乞儿:“这群乞儿最是狡猾,你先让他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一溜烟就不见影子了。”   璇玑这人平日里是个面摊的,但做起事来却是出奇的干脆果断。   那小乞丐已经被璇玑手里的利刃吓得不行,浑身瑟缩,晏辞上前一步:“小兄弟,把你刚才拿走的东西还给我,我就放你走。”   那小乞丐已经被吓傻了,闻言赶紧瑟缩着从怀里掏出那布包递给晏辞,晏辞接了过去:“以后不可以再做这种事情知道吗?”   小乞丐忙不迭地点头,璇玑收剑就像拔剑的时候一般快,刷地一声,软剑回鞘。   他冷哼了一声,身子稍微侧了侧,留出一个供一个人可以过去的缝隙,小乞丐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从他身边挤过,头也不会地跑掉了。   璇玑又用鼻子哼了一声,似乎对晏辞放他离开的行径十分不满:“这种小贼要是敢偷二公子的东西,早被我哥打断手脚送去衙门了。”   “一个小孩,你对他这么凶做什么。”晏辞边说边将手里的布包打开,然后布包刚展开一角,他就愣住了。   只见里面露出的根本不是他那块羊脂般的白玉,而是一块大小与之差不多的漆黑石头。   “...”   晏辞倒吸一口气,本来已经落地的心又被悬了起来:“小贼骗我!”   璇玑听他这般咬牙切齿,连忙探过头,接着眉头一蹙转身去追,然而到了巷子口左右一看,哪还有那小乞丐的影子?   他转头对晏辞不满道:“我都跟你说了不要妇人之仁,你看这下可好,人都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晏辞也跟着追到巷子口,见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密密麻麻,上哪找那小乞丐。   他心脏砰砰直跳,呼吸略快。这下可麻烦了,那价值连城的宝贝若是就这么丢了...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对璇玑道:“我们分头去找,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身侧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颤声道:“就是他们的...”   晏辞寻声看去,只见那小乞丐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就站在巷子口,与刚才不同的是,此时他的半边脸都肿成了包子,正泪眼婆娑地用手指着晏辞他们。   晏辞一愣,还不知道他怎么“良心发现”回来了,就看见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后还站着两个人。   晏辞抬眼看去,只见他身后那两人皆是一身白衣,身形纤细,竟然是两位女子。   这两个姑娘虽然都是一身白衣,但其中站位稍往前的那个头上戴着白色的幕篱,雪白的轻纱垂至肩头,遮住她的面容。晏辞看不见她的样子,只能看到她的臂弯处抱着一柄雪色浮尘,与隐约露出袖口的雪白素手相应相合。   竟然是一副道观中的女冠打扮。   而她身旁另外一个什么都没戴,头上也不是胥州寻常女儿簪花的打扮,长发束起以银冠簪于头顶,打扮极为干练,腰间还别着一把长剑,英姿飒爽丝毫不逊于男儿。   小乞丐一脸害怕地看着她们,若说先前是害怕璇玑手里的剑,那现在害怕的只能是他身后这两个姑娘,而且他害怕这两人的程度明显比害怕晏辞两人要更胜。   此时,那带着幕篱的白衣女子空出的手里,拿着的正是晏辞那块白色的羊脂玉牌。   “你可以走了。”少女的声音从幕篱之下穿出来,声音清脆如黄鹂唱响,盈耳非常。   那小乞丐闻言如蒙大赦,这回真的是转头拔腿就跑。这一天被人抓住两次,怕是以后再干偷鸡摸狗的事心里都有阴影了。   等到那小乞丐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晏辞才将目光投向那两个站在巷子口的女子身上,还不等他上前道谢她们将牌子帮他拿回来,就见那个没有戴幕篱的女子上前一步。   她五官清晰,相比寻常女子五官要英朗许多,长眉修目间蕴含的英气与傲气绝非闺阁千金终日闭门府中养出的柔顺之相,周身更是从内到外透着一股巾帼不让须眉之势。   她略一打量晏辞两人,朗声道:“这牌子,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 第200章   她眉间一派淡漠,语气中更是带着一丝寒意,听着不像疑问,更像是质问。   晏辞顿时察觉出来,这两人的目的不是他想象的那般简单。而且此时这两人站在巷子口,若是他不说出这玉牌的来历,恐怕她们压根不打算让他们过去。看着两人这般架势,肯定不是好心把玉牌抢回来还给他们的。   晏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道:“这玉牌是我的,多谢两位帮我拿回来,现在请两位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那问话的女子没有开口。   晏辞继而就听到幕篱之下传来的声音:“这种玉只产自西域于阗国,每年只能开采出几块,其中品质极佳者更是少之又少。”   “且不说开采过程中工匠死伤无数,光是从于阗国千里迢迢进贡至燕都的途中,来使便要因为流寇和匈奴人的侵袭再死伤一批,这些贡品一旦送至京都,是立刻要锁入国库的。”   她素白的手掌摆弄着那玉牌,晏辞感受到她的目光透过垂坠的纱幔射了过来:“凭你一介草民,如何身怀这种东西?”   “依我看呐,定是从哪里以不光彩的方式得来的。”   不光彩的方式...   晏辞心中升起一丝怒意,心道你管我怎么来的,你这么说和直接说我偷来的有什么区别,这般拐弯抹角做什么?   他本来今日心情就不佳,到了此时脾气就算再好也终于忍不住了:“就因为这东西珍贵,姑娘便要空口无凭胡乱定罪,实在可笑。何况你一口一个草民——你自己不是民吗?”   那佩剑的女子道:“莫要多嘴,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晏辞愈加无语:“这玉牌如何来的跟你们半点关系没有。这东西我得的清白,现在立马还给我,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他本来是想吓唬她们一下,结果随后那幕篱下便传来一声冷哼:“不客气?我倒想看看怎么个不客气。”   晏辞还没开口,一旁的璇玑已经“蹭”地一声拔剑,直接朝两人冲了过去。   璇玑的武艺晏辞在薛家的私宅里是见识过的,同等条件下一打五没什么问题。何况他向来有分寸,面对两个女子只抱着将她们吓退的心思。然而出乎晏辞意料的是,那腰佩剑的女子神情丝毫无变,只是微微上前一步,将身旁人挡在身后。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竟是动也没动分毫,一直到璇玑到了近前,手才稍稍搭上了腰间的长剑。   寒光一闪,一声清脆的金戈相撞之声在沉寂的小巷子里响起,璇玑手中软剑碰到那女子出鞘的长剑的同时,身形几乎是瞬间往后滑退几步,接着豁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那女子站在原地依旧分毫未动,她将右手虚虚搭在剑柄上,轻轻抬眼看向璇玑淡漠地开口:“再有下次,我不会留手。”   若非刚才那金戈相撞只声如此清晰,晏辞都以为她根本没有拔剑。璇玑震惊地举起手里的软剑,只听剑身发出一声悲鸣,竟然从中间裂出一道头发般粗细纹来。   目睹了这一切的晏辞:“...”   他倒吸一口气,虽然不知道那瞬息间发生了什么,但是看着璇玑震惊的样子,明显不是对面人的对手。   可恶啊,这两人青天白日将自己堵在巷口,拿了自己的东西不还,现在又坏了璇玑的剑,做人不要太过分。   他握了握拳,既然打不过,那就打算改变策略,他眸光一动毫无惧意地抬步上前:“让开。”   对面幕篱之下传来一声冷笑:“你不说出这玉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今天别想过去。”   真是倒霉啊。   晏辞冷笑一声,趁着三人皆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影一动,直接朝着那带着幕篱的女子而去。后者似乎没料到他就这样冲了过来,被他毫不迟疑地动作惊得一愣。   然而身边的人反应极快,已经旋身将她拉了过去,朝晏辞冷声喝道:“休得无礼!”   晏辞连那女子的衣袖都没有沾到,下一刻就飞了出去,随着四溅的鲜血,女子头上的幕篱被溅上一片猩红。   晏辞重重摔到对面的街口,引来寻声看过来的路人一片注目。他勉强爬起来,胸口一阵闷痛,“哇”地又吐出一口血来。前些日子被薛檀在胸口捅了一刀到现在还没好,受了这重击顿时喉头一甜,鲜血就从口中喷出来。   他嘴角前襟都是血,一副眼看就要归西的模样,看起来惨不忍睹,晏辞捂着胸口一顿乱咳,好不忘看向璇玑的方向:“璇玑!”   带着幕篱的女子见他这幅模样动作稍一迟疑,璇玑抓住时机一个闪身从她手里夺过玉牌,几乎是瞬间从两人身边掠过。晏辞见状连忙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直身子,就被璇玑大力扯着胳膊从地上拽了起来,转头就往人群中跑。   路过的人一见他们俩的尊容,皆是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们。晏辞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任由璇玑扯着他,两个人就像刚才逃命的小乞丐,瞬间奔出去好远。   ...   “少微,不要追了。”   少女素手将面前沾了点点红猩的幕篱摘下,春风拂过雪纱下的三千青丝,青丝垂坠露出柳眉下星耀般的杏目。虽是一派女冠的打扮,其人却端的是皓齿明眸,楚腰蛴领,让人见之忘俗,难以忘怀。   小巷中凭空沾染上一丝若即若离的香气。   一旁佩剑的,被称作少微的女子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幕篱:“脏了。”   少女柳眉轻蹙,垂首检查了一下臂弯中仔细抱着的雪色拂尘,松了一口气:“幸好这个没弄脏。”   她抬头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面上丝毫没有刚才声色厉荏的样子,一派娇憨烂漫地嘟了嘟嘴:“师父果真有事情瞒着我,这才几月不见他就把紫微令给了出去,还给了这么一个没功名没身份的小民——”   少女咦了一声:“少微,你说他不会是喝醉了随手送出去的吧?”   少微避开她的问题不答,而是问道:“你知道他是怎么得来的?刚刚你还问他是不是从其他地方偷来的。”   少女叹了口气:“那不是在诈他吗,若非师父给的,一个草民有几个本事拿得到?我本想看看他知不知情,谁知他还挺聪明的,竟然不上套。”随即她撅了撅嘴:“不过你下手太重了,万一打死了,师父岂不是要生我的气?”   少微淡声道:“与我无关,他本身就有伤在身,刚才故意冲过来往我剑鞘上撞。”   少女微微惊讶:“是他自己撞上来的,就是为了给另外那人夺玉牌的机会...呼,真是不怕死,狡猾的男人。”   少微略一点头,也不知是敷衍还是赞同她,风轻云淡道:“你若是想拿回来很简单...只是下一步我们是去你兄长那里,还是去你师父那里?”   “我哪里都不去。”少女柳眉微挑,唇角带着一丝有些调皮的娇俏,“师父刚回燕都,我才见了他几面就趁着我不注意跑到这边,分明是想甩开我!”   “...而且昭哥哥到了胥州快六个月了,竟然都不差人与我联系,他们两个可真是过分。”少女哼了一声,“我这次倒是要看看他们都在胥州做什么,到时候再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定要吓他们一跳。”   少微语调依旧不变:“父亲临行前与我说,若是你做了会危及你安危的打算,我可以不听你的命令,直接把你绑回去。”   少女闻言立马把手中的拂尘一甩,两只玉手直接抱住少微的胳膊用力晃了晃,十分娴熟地撒娇道:“哎呀,好少微,你就答应我嘛,只要你不说我不说,程将军不会知道的。”   ------------------------------------------------------   “停停停。”   璇玑拉着晏辞一路狂奔,奔出去几条街方才停下来。晏辞面上衣上全是血,一边吐血一边跑,一停下来也顾不得周围人诧异的目光,扯开衣襟一看果然缠在胸口的纱布一片红,伤口又裂了。   他在心里悲戚,最近这是撞了什么邪祟,怎么走到哪都能遇到奇怪的人。他低头捂着嘴咳嗽了起来,咳了一会直起身,发现身边的璇玑半天没有说话,抬头一看,见他神色不善地拿着剑,虎口处也是一片血淋淋,似乎是刚才交锋时震裂了。   璇玑如无其事地收回手:“那两个人不是普通人,幸亏你跑的快。”他咬了咬牙,似乎十分不愿承认:“那女人身手了得,我不是她的对手。”   他看起来有些沮丧,晏辞生怕少年自信心受挫,宽慰道:“没事,输给女孩子不丢人。”   璇玑眉头难得皱了起来:“谁担心这个了,我是心疼我的剑,这剑和我哥的可是同一炉同一时辰煅出来的,是一对,若是坏了可配不到相同的。”   “...”   两个人一身狼狈找到马车回了家,家里没人,阿三驾车带着顾笙他们去了店里。晏辞草草给自己包扎好,一直等到晚上,顾笙方才回来。   顾笙一进门就见自家夫君一脸惨相坐在床上,可怜兮兮地求自己安慰。他震惊地看着晏辞胸口又包了一团乱糟糟的纱布:“你又去哪里了,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又受伤了?”   顾笙神色凝重地替他重新包扎了一番,不时发出叹息:“都伤成这样了,还到处乱跑,你是成心让我难受是不是?”   他手下偶尔有些用力,疼得晏辞一个激灵,面上愈发惨兮:“疼。”   “还知道疼啊?”   顾笙胸口起伏不定,重新帮他包扎了一番,看着一团隐有血色的纱布,看着看着眼眶就红了:“伤口又裂开了,这得多疼啊...你不嫌疼我看着还难受,你不担心自己也不想想我的感受吗?”   晏辞见他又要哭了,瘪了瘪嘴没敢答话,但是脸上委屈并且不甘心的神色出卖了他。   顾笙瞪了他一眼:“听到没有?”   晏辞赶紧道:“听到了。”   顾笙红着眼将伤口包扎好,晏辞见他绷着唇角不说话,于是试探着暖场:“店里的生意怎么样了?”   顾笙丝毫不领情,抿着唇回答:“这些天我一直跟陈大哥学着管理店,暂时不需要你,你安心在家待着吧。”   晏辞故作惊奇:“这是什么意思,夫人这是打算金屋藏娇?”   “娇什么娇。”顾笙伸手在他额头上扣了个爆栗,瞪了他一眼,“你这几天给我好好待在屋里修养,哪都不许去。” 第201章   顾笙拿起桌上小竹篮中的剪子,用剪子尖挑了挑蜡烛的烛芯,火苗在空气中跳动了几下。   他道:“这几天店里进了一批新的香料,明天我要和陈大哥去码头一起点货,你自己在家呆着不许乱跑。”   晏辞撑着下巴:“新的香料,我怎么不知道?”   顾笙转头看了他一眼:“你这些天又没去店里,怎么会知道。”   他从桌子上一摞册子里找出一个簿子来,坐到晏辞身边,兴致勃勃地翻开给他看:“你看,这都是陈大哥这些天与我讲的,我都记了下来。”   晏辞探头一瞧,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顾笙原来是不会写字的,被自己教过一些常用字后就开始临摹自己在纸上写的香方。他的字一向是幼圆状态,为此还被晏辞嘲笑过几次。   此时晏辞有些惊喜地看着上面工工整整的小楷,起笔轻盈,笔锋回转流畅,落笔含蓄有韵,收放自如。   他把顾笙揽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可以呀,这字你写的?”   顾笙轻轻咳了一声,面上有些害羞,语气中却有些小得意:“那是自然。”   他用手指细细翻开那簿子,轻声道:“这些天店里每天卖出多少香品,库存剩余多少,我都会记下来的。”   “这是陈大哥给我的一份香料进货的供应名单。”   “夫君你新制的那些香品用的原料都是以前库房里没多存的,所以这些天我又按照这些香料的名单重新联系了供商。这次的香料就是我前些天订的。”   他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页:“这些是备选的供商,陈大哥说这些制香的原料最后多找几个供商,以备不时之需。”   他合上簿子看向晏辞,漆黑的眼瞳中雪光微动:“所以过些天我打算跟陈大哥一起再写信联系几个供商,顺便去他们的库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若是有便签契。”   晏辞挑了挑眉。   “好啊。”他把顾笙揽进怀里又揉了一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顾笙被他亲的头发都乱了,心想明明是你这些日子都被去店里看看生意,不过好在他和惜容这些天跟着陈长安学了不少,就连字都有了很大的进步。   “啊,夫君。”顾笙怕压到他胸口的伤,忙推开他一些,“我还准备了个簿子,这些天每一个来店里要上门打香的客人的住址都记下来,可不能让上次那种事发生。”   晏辞在他温热的脖颈处用力吮了一口,一朵殷色梅花便落在顾笙雪白的颈子上:“若是有什么事便与我说。”   顾笙被他的发丝搔得痒痒的:“你好好照顾好自己就好了。”   细碎的吻从脖颈一路滑下,探入微松的衣领下,晏辞有些敷衍地含糊不清道:“有璇玑陪着,没事的。”   顾笙想起什么一样回过头:“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璇玑跟你一样,这些天也在家待着。”   “...”   ------------------------------------------------------   一连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晏辞感觉自己在家待的都要长毛了,他推开窗子,院子里回廊上,流枝正拿着璇玑的剑,小心地用手指抚摸上面的裂痕,心疼道:“你的剑变成这样,好可惜...”   璇玑面上无所谓道:“我一时大意,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他说完还抻着衣服下摆给流枝看:“可是我的衣服又破了。”   流枝看了看上面破了的口子:“你脱下来,我帮你补上,很快的,一会就好。”   晏辞收回目光,看着他们两个边说边往偏房去了。他抬头看着从檐下一滴滴落在地上低洼处的雨滴。   一直到下午雨终于停了,他跑去敲开了璇玑的房门:“跟我出门。”   璇玑正用细绢擦着剑身:“夫人不让你出门。”   晏辞诱惑道:“...上街,我找个铁匠帮你把剑修好。”   璇玑不受诱惑:“不去,我去秦府找专门的匠人,外边的铁匠技术参差不齐,若是修不好以后更容易裂。”   “那你衣服不是破了吗,找个成衣店给你换身衣服。”   璇玑认真抚摸了一下刚刚缝好的针脚细密之处,摇头:“不去,我衣服刚补好,还能穿。”   于是晏辞懒得再找借口,等了一会儿天晴,索性便自己出去了。   ...   “就是这样了。”   晏辞坐在一间临着湖畔的茶馆,卓少游一脸凝重地听他讲完最近的经历,感叹道:“没想到晏兄竟然屡次遇到歹人,小生听了晏兄的经历,心痛不已。”   晏辞道:“最近走霉运,只希望以后都不要让我遇见奇怪的人。”   卓少游无比严肃地点了点头:“等过些天小生去庙里祈福,也要为晏兄祈祷一番。”   眼见四月在即,院试也快到了,卓少游前些日子在诗会一战成名,还有时间跟着几个书院的同窗出去吟诗作对,这几天明显不再到处浪了,眼下乌青都重了许多。   “你不会每天熬夜学习吧?熬夜对身体可不好。”   卓少游摇头:“小生先前买了些蜡烛,虽然比油灯亮,可是价贵又不禁用,每晚都要耗费几根,所以只好先用油灯,眼睛就成这样了。”   晏辞道:“你还是继续用蜡烛吧,弄坏了眼睛可不好。”   卓少游严肃地点了点头:“晏兄的建议小生一定谨记。”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晏辞本就是在家里没人说话,于是去了蕴墨街,原本他还打算去那个萧公子那里看看,不过店里又落了锁,于是他便拉了卓少游过来。   小书生这些天为了院试背书背得昏天黑地,眼看着脸色都菜了。两个人都不是能喝酒的,于是找了一家临近湖畔的茶馆,晏辞主动请他喝茶。   每聊一会儿,外面便又下起了雨,茶馆里人就又多了起来。   卓少游又从袖子里拿出本书来捋平了书页,摊在桌子上观看。   晏辞这些天过得一直很混乱,被各种奇怪的人追着跑。此时难得享受了一会儿安静时刻,他一边盯着窗外斜斜洒下,落入湖中化作一团团涟漪的雨丝,一边听着隔壁桌子的客人谈天。   “听说香药使要来胥州了?”   “大概又是来给宫里选香的吧,每年都来,不是老规矩了。”   “这几位兄台说的香药使是什么?”   “宫里的六司你知不知道,专门给圣人采办日常用的物什的...其中那个香药司就是负责调香的,他们每年都会排出香药使去各个州府采办当年最独特的香品,送进宫,给宫里的贵人的。”   “你说他们为什么每年都要选上几道香回宫里,是这宫里的香师不中用还是怎么样,那宫里的人成天拿金汤勺吃饭,听说便桶都用金的,他们能看中从民间来的香?”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那些大人娘娘就是图个新鲜呗...不只是香,我听我在燕都的堂哥说,还有出来了网罗天底下的奇人异人的,专门送进宫给圣人逗乐用的,每年有大把的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宫的。”   “这位兄弟,我见识少,你说要是被选进宫,岂不是这辈子就衣食无忧了?”   “哪那么容易,那可是皇宫,那是什么地方,稍微出点差错可是要被——”那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众人皆是唏嘘,“每年都有百十来号人进宫,你见过真的飞黄腾达的有几个?顶多待上几天就被人放出来了。”   旁边有人插嘴:“要我说伴君如伴虎,富贵险中求...嘿嘿,这位仁兄,要不你也去试试,万一成了圣人眼中的红人...”   “去去,我哪有这本事,我要有这本事,就不在街边给人修鞋了。”   四周笑声顿起。   晏辞听着茶馆里交织的笑声和谈话声,听着卓少游不时翻动书页的声音,看着那湖面一圈圈涟漪,睡意渐渐袭来,他索性用手撑着头,在这温和的噪音里睡了一会儿。   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听到对面有人唤自己:“晏兄,晏兄。”   晏辞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臂弯里,小臂被他枕的隐隐发酸。   他闭了闭眼睛把睡意驱散走坐起来,见窗户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落在湖面洒下一片金黄色暖意。   他回头看见对面的卓少游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而茶馆中原先闹哄哄躲雨的人群已经纷纷散去,只有零星几个茶客还坐在桌边。晏辞看着卓少游合上书:“你看完了?”   卓少游不好意思道:“本来只想看几页,结果一不小心就忘了时辰,一合上书才发现已经快酉时了。”   “你看完了,正好我也睡够了,皆大欢喜。”晏辞满意地点了点头,付了茶钱,“这几天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准备,有需要的话就来找我。”   两人站起身准备告辞,晏辞临行前打趣道:“认真读书,别忘了我们的目标。”   卓少游似乎因为与晏辞聊了半天的缘故,面上几日积累嗯疲惫之色一扫而光,此时中气十足地回应:“考状元,尚公主!”   他话音刚落,隔壁桌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放肆!我看哪个敢尚公主?!” 第202章   晏辞被这吼声吓得后背寒毛倒竖。   他立马朝着声音的方向转头,就看到隔壁桌不知何时坐着一个有些熟悉的白色身影,头戴着熟悉的幕篱。晏辞倒吸一口气,似乎为了验证他的猜想,下一刻那人就站了起来,双手一掀,雪白的轻纱从幕篱上被掀起来,露出下面一张令人惊艳的面容。   只不过这张美人面上此时那修剪得当的柳眉竖起,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晏辞:“...”   他二话不说,跳起来就跑,结果还没跑出去两步,脑后骤然响起破空之声,晏辞瞳孔一缩几乎是本能地一弯腰,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从他头顶上飞了过去,掠起一片凉意的同时划破空气发出尖利的一声响。   接着他斜前方桌子上的碗碟瞬间便全部被扫落在地,一阵接一阵的脆声响起,茶馆四周本是安静品茶的众人接连发出倒抽气的声音。   晏辞惊魂未定地直起身,回头就看见几天前在巷子口遇到的白衣女子站在自己后面,素白的手里还握着一条银光闪闪,上面鳞片覆满,宛如一条银蛇一般的鞭子。   “跑啊。”她踩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晏辞,“怎么不继续跑了?”   晏辞心想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偷偷跑出来喝个茶的功夫也能遇到歹人。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往少女身后探了探,见没有前几天跟她一起的佩剑的女子,心里稍稍松快了一些。   然而面前这姑娘手里的鞭子,看起来也不是吃素的。   最主要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得罪她的事,于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十分诚恳问道:“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少女哼了一声:“你这刁民真是胆大包天,公主也是你们能肖想的?”   晏辞:“?”   茶馆众人在这突如其来的插曲中反应过来后纷纷逃窜,不一会儿就跑了个干净,那茶馆老板本来从后面出来想调停,结果那少女瞪了他一眼,那老板立马把头缩了回去,顺便将后院的门带上了。   卓少游显然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直到被逃跑的人撞了一下才缓过神来,他急急忙忙跑过来站到晏辞身边:“晏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晏辞小声与他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前些天遇到的那个抢我东西,还动手打人的歹人。”   “原来是她!”卓少游大吃一惊,打量了那白衣少女一番,随即蹙眉,“可我见这位姑娘风姿出众,不像是歹人之流啊。”   晏辞啧了一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人家就好这一口...”   对面的少女隔着他们有两张桌子的距离,按理说是听不到他们耳语般的嘀嘀咕咕,然后晏辞话音刚落,那少女顿时大怒:“刁民,你说的我可都听见了!”   晏辞毫无惧色地抬头看向她:“听到又怎么了,上次你无凭无证说我偷东西,我忍了。今日我们两个在这里白日做梦,你也要管?”   “何况这天底下说想尚公主的人多了,你难不成见人就要去抽一顿?”   被他这一番话一说,似乎也知道自己理亏,少女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咬着一口银牙:“总之,总之不可以说尚公主!”   晏辞:“...”   你脸红什么?   那白衣女子瞧见晏辞有些无语地看着自己,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寻仇的,怒道:“你还敢看我,真是无礼至极!”   卓少游一个箭步上前挡在晏辞面前,义正言辞地与她理论:“这位姑娘,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怎么能随意动手伤人,难道真的视王法为无物?”   少女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你又是哪个?”   卓少游闻言顿了一下,结果竟然认真与她道:“哦,在下卓逸卓少游,乃是东平县桃源村人士。”   他身后的晏辞愈发无语:都这个时候了,就别这么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了。   果然那少女柳眉一竖:“我管你叫什么,这里没你的事,给我让开。”   卓少游摇了摇头,依旧认真地回答:“这位姑娘,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小生不能...”   少女冷哼一声,手里银鞭如闪电般卷了过来,瞬间卓少游面前的桌子化为齑粉,她冷声道:“滚。”   卓少游看着那碎了一地的桌子,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但是并不服软还想据理力争。晏辞在他身后小声咳了一声,出言提醒:“你还是快走吧,不然她连你一起打。”   你赶紧走,赶紧帮我去报官!   卓少游面上却是一派正色:“晏兄有恩与我,今日又身处危难之中,小生怎么能袖手旁观?何况小生多年熟读圣贤立世之道,定不会临危之际丢下晏兄独自离开。晏兄莫怕,小生不会弃你于不顾!”   “...”   晏辞再次道:“不必管我,你先走便是。”   他话还没说完,少女已经耐心用光,冷笑道:“好好好,你们俩患难见真情,今日一个都别想走。”   她手中银鞭灵动如蛇,在素腕间绕了两圈,卓少游见状面上毫无惧色挺身而出:“晏兄与小生有恩,小生今日是不会让姑娘伤害晏兄的!姑娘若真是要出气,还是打小生吧!”   晏辞:“...”   少女本来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听了他这番话目光也忍不住落在卓少游身上。她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眉头一松,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声如银铃:“我竟是不知道,这天底下竟还有你这等呆子。”   她这一笑,原本屏息凝神等着她动手的卓少游一下子呆住了,晏辞眼睁睁看着这书生本是紧抿着唇,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忽然面上就如烧开了水的壶,刷地红了起来。   晏辞抖落掉沾在衣摆上的粉末,从卓少游身后走出来,慢悠悠道:“你想打我可以,但是你得给我个理由。”   少女眉头一挑:“打你就是打你,还需要理由吗?”   晏辞摊了摊手,无辜道:“你给我个理由,若是理由得当,我就站在这让你打。若是没有,我不服气,定要与你争到底。”   少女快声道:“就凭你身上的那块牌子来历不明,定是你不劳而获,我就要打你!”   晏辞顿了顿,若有所思:“来历不明?你只见过我一次,就信誓旦旦说这牌子来历不明...这么说来,你以前从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身上见过这牌子?”   少女被他这番话打断思绪,话音一顿:“是又怎么样?”   晏辞灵光一闪:“也就是说,你认识送我牌子的人,而且跟他很熟?”   少女似乎没想到他突然说到这一层,一时哑然:“这跟我要打你有什么关系?”   晏辞了然:“你上次跟那位佩剑的姑娘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有机会抓住我,却让我走了。不是你没抓住我,而是因为你不敢打我,你怕打了我,送我牌子的那个人会怪罪你,是不是?”   少女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似乎为了挽尊,再次举起手中的鞭子:“谁说我不敢?!”   晏辞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安静地看着她。   少女站在桌上瞪着他,握着鞭子的手渐渐收紧,可是鞭子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许久,她慢慢放下鞭子,嘴唇颤抖地狠狠瞪了晏辞一眼:“你给我等着!”   说罢便转身冲出茶楼。   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晏辞才吐出一口气,心道前脚刚从变态手里逃出来,这边又惹到了不知哪家的大小姐,非要打自己一顿才甘心,当真是命途多舛。   卓少游从刚才开始就处于懵懂状态,眼见那少女的身影消失了,这才一脸憧憬地回过头看着晏辞:“晏兄,小生方才的表现如何?”   说的很好,下次别说了。   ------------------------------------------------------   那少女冲出茶楼,身姿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宛如一只过境的白鸟,所过之地处处留香。   路人皆是惊讶地看着这脚步飞快的少女,下意识给她让路,然而少女此时心中一团愤懑无处发泄,在心里暗骂了几遍无耻的男人也没有疏解,随着憋屈的怒意像个无头苍蝇一般乱走。   她本就是人生地不熟,此时既没有看路,也不知走到了何处,直到停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远离熙熙攘攘的街市,到了一处临湖的宅院后面。   她在湖边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几下抬头,发现周围景色一片陌生,先前从来没有来过。   她绕着那些屋门紧闭的房子转了几圈,结果越走越偏,就连原来的路都记不得了。   直到知道自己的的确确是迷路了,少女心中原本快要消散的怒气再次升起,她一脚将路边的石块踢进湖里,惊起一滩涟漪:“刁民!卑鄙!狂妄!无耻!”   就这么连着踢了几下,忽然一声闷响,脚尖一阵剧痛。   少女咬着唇愣是把闷哼咽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隐隐作痛的脚尖,脚趾在鞋里动了动,好像没有断。她吸了吸鼻子,自诩平生没受过这种欺负,于是心里越想越气,觉得刚才就那样跑掉实在有些丢人,就想转身回去揍那两个刁民一顿。   结果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悦耳至极的声音:   “元英。”   少女听到这声音瞬间愣住了,她脸上原本委屈不甘的神情瞬间烟消云散。   她猛地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就看见不远处路边的柳树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他眉目修长唇角噙笑,一双令人见之难忘的丹凤眼正安静注视着她。   身后的柳枝垂坠在他肩头,毫无装饰的青衣随着湖面吹来的风轻轻晃动,平添几丝飘渺意。   萧元英惊喜地出声唤道:“师父!”   她一双杏眼璀璨若星,丝毫不顾及向来自持的身份,像个小女孩一般飞快地跑过去,开心欢快的样子与刚才冷面寒霜的模样判若两人。 第203章   眼见那来历不明的姑娘风风火火地跑走了,茶馆附近一直围观这边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看着店里烂七八糟的一摊七嘴八舌。   晏辞看着这碎了一地的桌椅碗碟的,不想被店主抓住做冤大头,于是在人们围过来之前就拉着卓少游赶紧走了。   卓少游一腔热血沸腾,觉得自己刚才真是无比英勇,步伐都快了许多,走了一阵见晏辞在后面落下他几步,回头见他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于是问道:“晏兄,你怎么闷闷不乐的,可是方才可有伤到哪里?”   晏辞从思绪中回过神,他摇了摇头。   方才在茶馆里的那番说辞原本就是灵机一动唬那少女的,但是事后再次回想那少女竟然就那么跑掉了。他心里原本“劫后余生”的轻松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   卓少游好奇地问:“晏兄,你看起来很累?是昨晚没休息好吗?”   晏辞身体倒是不累,主要是他心累:“你说若是有人将一个无价之宝说成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再以答谢为由让你毫无顾虑地收下,这是不是有些古怪啊?”   卓少游听了他的话,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晏兄也许是遇到了善良的好人。”   晏辞:“...”   这个问题我好像不应该问你。   卓少游见晏辞沉默,眨了眨眼,反应过来:“晏兄的意思是,给你东西的人别有用意?”   晏辞的目光落向远处登云楼的飞檐:“...我要去河对岸一趟。”   ------------------------------------------------------   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任降于桑。   谷雨过后,气温回升的速度变得快了起来,早上起来还要多穿几件薄衫,到了午后就恨不得赤膊上阵。   这几日胥州城里城外的牡丹开得正盛,有好事者在城中各处连续举办了几场盛大无比的牡丹花会,人们纷纷呼朋唤友着过去赏牡丹。顾笙于是带着惜容和流枝这些日子早上带了干粮出门,午后便也不回来,一直玩到下午。   叶臻的小院子里几株粉瓣雪尖的银红巧对,竟是比花会上的大红大紫开得还要繁盛。   那几株牡丹一向是他精心照料的,熬了一冬到了此时终于可以欣赏花的娇容,顾笙兴冲冲带了几包花会上买的种子去找他,茕秋给他端来一碗避暑汤,叶臻温和地笑道:“我正要叫你来,这几天天气热了,我差人去茶山采了些新茶,你临走前带上。”   晏辞伤了在家调养的这几日,顾笙接下了店里的活计,干起了他之前的工作。他一向是个好学的人,从前在白檀镇上没有机会,如今到了胥州接触了不少新鲜的人文风情,又认识了不少人。学的东西多了,见识广了,胆子自然而然也大了起来。   不过为了处理店里的事务,顺便跟陈长安多学些东西,导致他这些日子一直没来得及来看望叶臻。   叶臻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中,面前石桌上摆着一本摊开的书,他垂头看着书,柔软的黑发垂在肩头。   他在府中只穿了一袭淡色的绸缎外袍,双肩本就清瘦,坐在那里看书的模样,远远看去就像一个风姿清雅的,如竹如兰的年轻公子。不过走近才能看到桌子下的腹部突兀地隆着,将丝绸软袍顶起。   这才让人意识到他是个怀了孕的哥儿。   “叶臻哥哥,最近身子怎么样?”   叶臻笑了笑,他面色看起来比先前好了不少,但是腰部似乎又粗了一些,他拉起顾笙的手:“你来。”   顾笙不明所以地看着叶臻拉着自己的手,贴上他高高隆起的腹部。   顾笙不敢用力,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掌心贴在他的肚子上,然后屏住呼吸。   顾笙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掌心上,他隔着薄薄的衣衫感受到叶臻的体温。不多时叶臻的肚子忽然从里面隆起一个小包。   顾笙一惊下意识想收回手,然而叶臻握着他的手不让他移开,那突兀鼓起的小包似乎感觉到了被抚摸,里面的小家伙不知是手还是脚十分有精神地抬起,隔着阿爹的肚皮抵着顾笙的手心。   顾笙惊讶地抬头:“他,他在动?”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叶臻肚子里那个已经开始用小脚乱踢乱动的小家伙,“他”似乎比寻常小孩子还要能折腾一些,距离出生还有快四个月便已经开始不安分挥动柔软的手脚,努力地阿爹肚子里面动,寻找存在感。   叶臻莞尔。   他面上虽依旧淡雅如故,但是眸子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温意,似乎早就想把这个消息分享给顾笙了,细细解释道:“原本我还以为是最近吃的多了些肠胃不好,结果后来府医过来把脉,说是肚子里孩子已经会动了...他很健康,所以才会在里面这般胡闹。”   “府医说,原本小孩子要再过一月才会这般闹,也不知我这个怎么回事,刚刚会动便要闹。”   顾笙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内心深处有一股甜蜜温暖的感觉涌出,叶臻肚子里的小家伙性子显然很是倔强,用力抵着顾笙的掌心,似乎他若是不移开手自己也要跟他刚到底。   顾笙从来没有过这般感受,他心里怦怦直跳,就仿佛就触摸自己的孩子一般小心地隔着叶臻的肚子和里面的小家伙对着手心,不多时小家伙显然累了,肚子上的小包也渐渐平了下去。   顾笙刚要移开手,结果叶臻肚子忽然又是一动,又有一股微小却倔强的力度抵了上来。   顾笙更加惊讶地抬头,只见叶臻已经习以为常,并且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以后怕是个犟种。不管是谁的手只要不移开,他就会一直贴着你。”   “还算好的。他白天顶多踢我几脚,如今每到了半夜都要在里面胡乱折腾一番,只有我用手轻轻揉一揉肚子他才会消停。”叶臻语气里虽是无奈,可眸间满满的都是温柔。   这种感觉当真让顾笙兴奋极了。   这些天顾及晏辞的伤势,任凭他又是暗示又是明示好几次,顾笙都坚定地拒绝了。   如今夏天快到了,某人的伤好了便又活蹦乱跳起来,于是顾笙在心里打定主意,等回了家就要把夫君按在床上好好修理一番。   ...   桌子上珐琅彩绘方形白瓷盒里盛着晶莹剔透的凉水荔枝膏,瓷盒旁边还搭配着同样材质的小勺。旁边的冰盘里盛着染成“贵妃红”和“眉黛青”颜色的两碟酥山,上面煞有介事地插着一朵鲜花,看起来不像食物,倒像是某种装饰品。   晏辞用勺子舀了一口放进嘴里,拌了蜜糖再被加热至酥软状态的酥油吃起来,倒是让晏辞回忆起来奶油的口感。   这酥山大概就相当于古代的冰激凌,算是夏日的降暑甜点。   晏辞吃了两口放下勺子,他想吃冰激凌了。   秦子观坐在对面好奇地看着他一脸平静地放下勺子:“你以前吃过?”   “没有啊。”   秦子观奇道:“你就算不夸几句也不至于一点反应都不给吧,你都让我觉得这东西拿不出手了。”   晏辞诚实道:“可能因为我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吧。”   秦子观嗤笑一声,显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这些日子终于被他大哥从叶臻的院子里放了出来,不过还是出不了秦府,此时靠在软榻上,手里依旧慢悠悠晃着他那宝贝扇子。   两人就在灵璧山中的楼阁里乘凉,窗外繁花似锦,屋里清凉一片。要说这楼阁也不知是什么构造,冬暖夏凉,当真是好去处。   晏辞吃完手中的酥山,接着思索了一番抬起头:“我有事要说。”   “我跟你说个事。”   两人一起开口,然后皆是闭上嘴看着对方。   秦子观折扇一收,不等晏辞开口:“我先说。”   “...”   行吧行吧,让着你。   “什么事?”   只见秦子观从忽然软榻上坐直,然后隔着桌子神神秘秘看着晏辞,一副似乎发现新大陆的表情,嗓音不知觉压低:“你知道吗,叶臻肚子里那个孩子,会动!”   “...”   晏辞一脸狐疑:“就这?”   秦子观皱着眉:“你怎么又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晏辞也不知道他这般神神秘秘,大惊小怪地做什么:“小孩子到了月份就是会动吗,这不是很正常吗?”   秦子观被他理所当然的表情惊到了:“你怎么这都知道?”   晏辞心说这不是常识吗:“你不知道?”   对方十分诚实地摇头,接着快声道:“而且我亲眼看见了他在动...晏辞,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那种感觉,那种感觉...”   他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话:“...真是太奇怪了。”   晏辞见他一边回忆着某些难忘的回忆,眉梢跟着唇角一样都在不受控制地向上扬,于是点了点头,真诚道:“恭喜恭喜。”   秦子观沉浸地回味半天,回头见晏辞这般波澜不惊,对比起来自己看着似乎有些失态。于是他整理了一下面目表情,顺便清了清嗓子:“算了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到你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晏辞张了张嘴:“我要去河对面那些道观。”   秦子观盯着他。   晏辞低下头看着桌上的白瓷盒,心里这些天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他要弄清楚这玉牌的意义,代表的是什么。   最好找到那个道士,然后将它物归原主。   他穿进这个身体,在白檀镇上经历了种种,到现在为止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内心深处也只想经营好他的铺子,和顾笙过安安稳稳的生活。   若是未来他们有了孩子,他将好好承担父亲的责任,将他们养育成人——   他不想因为这块东西,惹上一些他根本承担不了,也解决不掉的麻烦。 第204章   胥州城的秀岳峰山间的观宇高低错落,依山邻水而立,众星捧月般分布在山腰至山脚,簇着山顶之上那座赫赫有名的天师府。   而在其遥遥相对的对岸,则是那座因当朝丞相沈澜而闻名天下的登云楼。   登云楼与秀岳峰山顶之上镀着金光的宝顶隔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一左一右分居两岸呈对立之势,在胥州一直被传为一道盛景。   此时正值春暖花开,河对岸的百姓们自天气回暖后相伴出门踏青,登云楼之下游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由于游人众多,所以官府在登云楼附近的小山丘上修了不少供游人歇脚的亭子。   其中最有名的一座叫做“观山亭”,位于登云楼附近最高的一座小丘之上,这亭子坐落青翠之间,旁边还修了鱼池。   鱼池里面养着锦鲤,专门供来此处的游人喂食。   因为经常被投喂的缘故,那些锦鲤各个生得成人小臂长短,鼓着圆鼓鼓的肚子悠闲地摆着尾巴,不时游到水面上吃下湖面的鱼食。   萧昭萧元和抬头看着观山亭下一条蜿蜒而上,通向树影之间的台阶。   他身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面如冠玉,鼻梁上生着一颗小痣。   这张相比常人稍显秾丽的脸,若是放在女子或哥儿身上会更加合适,但是长在一个男人身上,便看起来有些过于柔和,或许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因此他几乎不笑。   身边的白衣侍从依旧如同往日一样站在他身后等着他的命令,男子站在台阶处却迟迟未动,直到几声嬉笑之声隐隐约约从山上传来。   不一会儿,树影娑娑间,两个穿着春装的妙龄少女出现在台阶最上头,看样子似乎是从半山腰的观山亭走下来的,她们一边走一边说笑不停,似乎在讨论着刚刚的所见所闻。   “...刚才那个人,就是那个在亭子边上喂鱼的那个,你看到没有?”   “我肯定看到了,生的那副样子,想不注意都难吧?”   “看着像是个道士,我刚才还大着胆子去找他讨了一张符,结果他竟然真的给了我一张——你知道吗?他笑的时候,那声音真是好听死了...”   “你嘴角都咧到耳朵里,难不成你还想去当姑子不成?”   “要是哪处道观里都是生得那般的道士,就算当姑子我也认了。”   两人相互打趣着对朝下面走去,其中一个一时之间没有看路,“哎呀”一声差点撞上了下方的人。她惊讶地抬头,就见面前的人平静无波的瞳孔里一闪而过自己的影子。   少女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丝寒意,她噤了声赶紧拉着同伴离开了。   男人朝着山顶隐约露出的凉亭看了一眼,对白衣人淡声吩咐:“守在这里。”   说罢便朝山上走去。   从山顶的观山亭处,不仅可以看到登云楼的全貌,甚至对岸的天师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由于位置极佳,所以一向是来此处的游人们必争的观赏点,可今日不知为何,亭子里不同往日那般挤满了人。一派冷清不说,鱼池中因为没有足够的鱼食投喂,池子中的鱼儿显然已经饥肠辘辘,皆游到水面上大口吞咽着。   男人一直走到台阶上方,将目光投向亭子里面。   亭子里并非一个人都没有,此时一个青衣道袍的男子便倚在亭子临着鱼池那侧的栏杆上,隔着栏杆看着下方水池中的锦鲤,左手拿着一个白瓷小碗,碗里盛放着被做成一粒一粒的鱼食。   这人显然也在兴致勃勃地喂鱼,只不过他喂鱼的方式不同其他人那般将鱼食如天女散花般洒下去,看着鱼儿争相恐后地夺食。   这道士用指尖夹起一粒,往湖面一丢。   那鱼食轻飘飘落在水面上,几乎连最微小的涟漪都无法惊起。   可因为水中的鱼儿都已饿了许久,那小小的一粒食落进水中,瞬间数不清的锦鲤便从周围踊跃而出,那些稍小一些的鱼儿瞬间就被体型更大者挤得看不见踪影。   平日里性情温和的锦鲤竟然因为小小的一粒鱼食争得头破血流。   道士就这样垂眸看着下方争得你死我活的鱼群。   萧元和在他身后停下,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鱼群,又看了看道士手中瓷碗:“大人什么时候对喂鱼有兴趣了?”   道士又夹起一粒丢在水里:“每次都见这里围满了喂鱼的人,时间一长,也想亲自试试。”   “可是以大人的方式喂,到了夜半都喂不完,何不给他们一个痛快。”   “这样喂鱼自然有不同寻常的趣处。”   “有趣在何处?”   道士用指尖又拾起一粒鱼食丢下去,下面鱼群密密麻麻距过来一阵拍击水面的声音,几条小的被大的挤到一旁瞬间没了踪影。   他看着得胜者探头出来嘴部一张一合的样子,慵懒随意的声音响起:   “这些鱼同池而游,朝夕相处昼夜相伴,往日食物富足时便相安无事,如今却为了一粒小小的鱼粮争得头破血流。若是过些天依旧没人来此喂食,怕是便要上演手足相残的戏码了。”   听到“手足相残”四个字,萧元和抬起眼,盯着道士的背影看了一眼。   后者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他笑了笑青袖垂下,白瓷盒中鱼食全部被他抛下,湖面上顿起点点涟漪。水下饿了许久的鱼儿争先恐后地游上水面,水花击打声接连响起,许久未绝。   道士转过身,凤目斜飞上挑:“贫道年前不曾回宫,还未来得及恭贺王爷封地受爵之喜。”   “大人自从入宫便几乎不出钦天监,为何这几月频频出行?”   “自是三殿下沉疴已久,御医署的诸位束手无策,贫道便出宫寻找缓解殿下顽疾的良药。”   萧元和话音一转:“钦天监素来与御医署素来不合,大人心地倒善,愿为此忙碌奔波。”   “唔。”道士眨了眨眼,有些无辜,“自然是因为圣人为此事心急如焚,贫道为人臣又享圣眷良久,自当竭尽全力为圣人解忧。”   萧元和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来,道士笑眯眯地任由他打量,直到萧元和收回目光:“所以大人此番来胥州,也是因为圣旨?”   道士寻了处干净角落坐下:“王爷何必试探贫道?圣人让贫道来胥州的目的,你我都心知肚明。”   他支着栏杆以手支颌,青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看着远处的登云楼,仿若在讲故事般慢慢开口:   “西北自正月到三月以来,雨雪始终未绝。”   “从西北传来的消息,地处西北的嶂、阑二州相继遭受白灾,落雪覆地三尺不止,无论人畜,冻馁而死者无数。灾民无粮可食,便啃食树皮,州府街头随处可见冻死的僵骨。”   “灾情传至燕都后,圣人召百官急议赈灾之事。”   “户部尚书杜谯第一个上奏开仓赈济,那笔赈灾粮以最快的速度运往嶂州,可是途中却遭到流寇打劫,其中几车倾覆而出,也是因此被发现那些赈灾粮中,竟是掺杂了近三成的糠皮。”   “圣人闻之大怒,誓要彻查此事。负责运送赈灾粮的钦差何应当晚畏罪自尽,而在何应谢罪后,嶂州总兵与西戎蛮夷里应外合,举兵谋反。”   “圣上亲指了几个都统先后率军前去平叛,皆是无功而返。其中一个还丢了半条命,至今还在牢里待着。”   “所以王爷可知,是谁在他们战败后亲自领了圣旨率军征战西北,至今不出半月,便已经将谋反的叛军几乎殆尽,不出三日,便会将西戎赶出嶂州。”   萧元和面色一沉,听到道士的声音再度响起:“正是王爷你的兄长,圣上的长子秦王萧绥。”   萧元和道:“萧元曲就算战功赫赫,他那一半胡人血脉也注定了他这辈子只能当个王爷。父皇不会允许一个胡人的子嗣玷污了大燕皇位。”   “王爷要知道一点,等到西北叛乱彻底平复。秦王归还燕都之时,朝野上下不会因为他杀了无数人而惧怕他——就像拥护他的人不会更少,只会更多。”   “就算无法继位,圣人年迈,三皇子体弱。秦王若是被逼到绝境,你猜他手下那些随他出生入死浴血多年的将士,会不会为他破开燕都的城门?”   萧元和眉头紧锁:“那便是谋反,萧元曲有这胆子?”   道士叹了口气:“他有没有这胆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这能力。”   “一条握惯了金戈,习惯了荒漠,喝惯了血的狼…只要还活着,无法套上锁链驯服成狗养在身边,那么无论在哪里,都将是你的威胁。”   “无兵权傍身。王爷,这就是你与秦王相比,最大的劣势。”   萧元和沉声道:“父皇迟迟不肯立储,一来是萧元安虽为中宫所出,可自幼抱恙,立为太子难免有动摇国本的非议;二来便是顾忌这‘无嫡立长’的宗法。”   “母妃虽受宠,可本王终究不是嫡出,若是没有像萧元曲那般功绩,即便父皇力排众议,也终究不能令群臣信服。”他顿了顿,“更何况沈楚云还率文官上奏,再次劝父皇考虑立储的事宜,奏表之间处处意指‘有功为先’。”   “王爷顾虑之处贫道自然知晓。”道士安静地听他说完,“贫道前日卜算,西北叛乱平定在即,这对于大燕来说,是一件喜事。”   萧元和正要开口,道士又道:“对于王爷来说,也不失为一个良机。”   “无论是流亡的百姓,还是大燕的军队,战后必定粮草匮乏。”   “贫道若是猜的不错,下一步圣上会从别处开仓调粮前往嶂、阑二州进行支援。胥州无论地处还是储粮量,皆为开仓首选,圣人既然亲指胥州为王爷的封地,其中不乏有此层用意,望王爷千万莫要辜负圣上一片苦心。”   萧元和紧锁的眉心微微一松:“父皇当真是这般想法?”   道士微笑道:“王爷何必忧虑?王爷是圣人最宠爱的子嗣,圣人自然会为王爷着想。”   萧元和耐着性子问道:“既然如此,那这可以令人群臣信服本王的‘功绩’,大人又有何打算?”   道士没有立即开口,他的目光落在树枝交错之下隐约露出的胥河:“王爷,贫道既然已身在胥州,自然会助你。这‘功绩’务必要足够大,大到让朝中官员不敢再有异议才是。”   萧元和也看向河面,河面上船只星星点点,川流不息,航运不止,一派繁荣之相。   他回头看向道士,见道士已经站起身:“王爷若是没有其他事,贫道便先行告辞了。”   萧元和有些不满:“大人到了胥州也这般繁忙。”   道士笑道:“有一位小友正在寻贫道,那可是贫道的贵人,让他寻久了可不好。”   “...本王听说,先前大人在民间搜罗了不少奇人异士送进宫里,其中不乏有甚得圣心者。大人口中的‘贵人’,也属于其中之一吗?”   道士眨了眨眼,坦然承认:“王爷知道的甚多。”   “…”   “不过有一点王爷说的不对,这位和之前那些可不一样。”   他青袖曳曳:“之所以是贵人,自然是因为他日后愿意,也有能力助王爷一臂之力。” 第205章   按照从祖辈那里流传下来的传统,新造好的船下水前都要举办“三牲礼”,将宰杀好的猪,羊和牛供奉在案桌上以此祭告上苍,祈祷新船受神的庇佑,自此下水往后航行一路顺遂。   三牲礼后,再由舶主家的及冠男子剪彩断绳,之后便是新船入水,鞭炮齐鸣,代表这艘船正式投入使用。   船坞水面上停靠的皆是远航用的大型货船,这些大型的船只平时用于内河运输,可以在短期内获得莫大的利润。而这些大型船不仅用于商户贸易往来,有时候也会被官府征用,用于特殊的航线。   晏辞暗自想道,若是整个胥州的大型货船几乎都由秦家生产,那如果官府要征用船只,一定会优先选择秦家船坞的船。所以秦家虽为商贾,但是和官府的联系必然很密切,怪不得先前秦子观伤了薛檀,薛梁还会主动给他台阶下。   晏辞第一次去秦家的船坞是受秦子诚邀请,顺便开了下眼界。   第二次去的时候,邀请他的是上次那个带他参观船坞的,脸上有一道伤疤的年轻管事,周栾。   此人身材高大,宽肩窄腰,在船坞一众上了年纪的管事中显得十分显眼,因为他不仅是这里最高的,也是这里最年轻的。等到马车一停,晏辞刚露了一个头,周栾便丢下正在与他说话的几人,上前几步远远地朝他吆喝:“过来这边!”   过了些日子不见,他原本就深的肤色在日头下变得更加黝黑发亮。周栾一边领着他往船坞里走,一边道:“记得我上次说什么吗?新船入水的场面最为壮观,你得来看看。”   “而且算了许久,才得出这么一个适合下水的良辰吉日。”他指了指不远处岸边停在一排滚木上的庞然大物,晏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船不同于秦家最常生产的那种速度快的,既能运货也能载客的中小型货船。   这种船的船身几十丈,人站在下面看着这艘船,一眼看不到顶,船身刷了干净透亮的桐油。这船一看便是用于长途运送货物的,能承载近百人。   晏辞站在一边欣赏着那船的雄姿,一边听着周栾的解释,这艘船下水时的场面一定非常壮观。   不多时,那边有人大声吆喝,周栾朝着声音的方向回应了一声,指了旁边一个船的梢工过来接待他,然后便朝喊他的人走去。   等着这艘巨轮下水的功夫,晏辞闲来无事与旁边的人聊天:“这位周管事年纪轻轻,就已经做到管事了。”   那梢工听到周栾的名字,笑道:“谁说不是,咱们这位周管事啊,别看年龄不大,人可干练着呢。咱们船坞这几个管事中,老爷最中意的就是他,以往每次出航去其他州,都要带着他。”   “周管事以前是水手,他脸上那道疤就是当时出海时被海盗砍的,后来到了船坞就不出海了。虽说他年纪不大,见过的船比船坞里的老人还多,船坞里不少图纸都是他参与设计的。”   晏辞暗暗吃惊,没想到那为叫周栾的汉子看着生得有些粗糙,竟然还是会设计图纸的,梢工道:“可不嘛,要说水手一般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劳工,有几个会识字的?咱们这位周管事不一样,喏,表公子,这艘要下海的船就是周管事参与设计的。”   过了一会周栾回来了,一边跟晏辞站在原地看着人们为三牲礼做准备,一边说道:“祭祀过后就轮到剪绳了。”   晏辞正想问这绳子该由谁来剪,还没有问,远远地就看到秦子观带着几个仆从下了马车,身上还穿着一身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比雪还白的衫子,琳琅手稳的如磐石在后面亦步亦趋地给他撑着伞。   “大外甥。”   秦子观一脸得色,前呼后拥地走过来,从眉梢到唇角都洋溢着美滋滋:“你这是什么表情,见到我很惊讶?”   晏辞的确很惊讶:“你出来了?”   秦子观折扇一展,随意晃了几下:“新船下水,只能由舶主家的嫡系男丁断绳,我大哥不在,秦英又不及弱冠,除了我还有谁能来?”   不知是不是晏辞的错觉,周栾见到秦子观过来,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将位置空了出来。   秦子观显然不知道剪过多少次绳子了,十分熟练地接过剪子,三下五除二断了绳,伴随着人们的欢呼和鞭炮声,巨大的船只随着滚木的滚动,渐渐滑进水面,将水压上岸边,离岸边近的人被溅了满身满脸的水。   但是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秦子观走回他先前站的位置,十分熟络揽住晏辞的肩膀,琳琅则尽职尽责地将伞罩在两人头上,遮住了阳光的同时顺便遮住了他的视线。   “走走走,这里到处都是灰,在这站一下午太浪费了。”   晏辞正想说自己还想再看一会儿,就听秦子观压低声音:“你不是说打算去河对岸吗?”   ...   晏辞几日前跟他说了自己要去河对岸的事,不过当时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免得潜入对面被人抓了,好让秦子观来捞他。   然而秦子观听完眼睛眯了眯:“河对岸?”   晏辞道:“对,我要去见一个人,希望在那里能见到他。”   “河对岸有什么?姑子啊,你好这一口?”   晏辞“啧”了一声,倒也没有瞒着他的必要,于是简单地把那玉佩的来历说了,说完以后秦子观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既然你要把那牌子送回去,那送回去之前还是得物尽其用才好,这么好的机会,不要白白浪费了。”   晏辞心念一动:“你是说...”   秦子观看着他,也不避讳:“苏合在那边已经半个月了,我这些日子一直打听他的情况,可是我大哥把他的消息捂的太紧。”   “得不到他的消息我不安心,我要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晏辞一愣,立马明白他想做什么,拒绝道:“这块牌子来历蹊跷,我不能让你拿它做别的事情。”   秦子观直接忽视了他的拒绝:“反正你都要送回去了,借我用用怎么了?”   晏辞摇头:“我觉得这东西不一般,还是不要轻易...”   “我就去看看他。”秦子观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话,他直起身子,“我就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发誓等我回来就待在府里。”   他顿了顿:“...照顾叶臻和他...呃,我的孩子。”   ...   “你确定这样能行吗?”   晏辞看着琳琅手里两套青色的道士服,十分怀疑地看着秦子观。   秦子观道:“肯定跟那群道士穿的一模一样,说不定比他们的材质还要好。”   晏辞拿起衣服上的发冠,走看右看,一时想不出来自己穿上这衣服的样子。   “再过两天我大哥就回来了,他回来我岂不是又出不去了。”秦子观却是丝毫不介意,拿起道袍转过屏风,片刻之后再次出来已经换装完毕,还在晏辞面前转了两圈,“怎么样,没见过这么俊俏的道士吧?”   晏辞依旧觉得这样有些欠考虑,但他又不能真的拿着牌子大摇大摆进去,万一遇到上次那女歹人那般的人就麻烦了。   于是他也穿上了道袍,仔细地将牌子收在怀里,忽然想起什么:“这牌子只有一个,可我们有两个人,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秦子观胸有成竹:“没事,若是被发现了,我就往旁边跑引开他们,你拿着牌子赶紧去找你要找的人。”   “...”   他朝晏辞眨了眨眼:“大外甥你放心,舅舅可是全胥州城最讲义气的。”   ------------------------------------------------------   秀岳峰的诸多道观在分布和排列上也是有讲究的。   那些规模大的,或是有些年头和名头的道观都坐落在天师府脚下,离天师府最近的位置,平日里受福主的眷顾自然越多,香火钱也越盛。   以至于越往外的道观便越冷清,鲜少有人拜会,久而久之变成了遇到不顺心的事而心灰意冷的胥州百姓,跑去清修静心的地方。   小南山观背靠山崖,在胥州道观群中属于位置最偏,规模最小,香火最少的道观,唯一的好处便是其临山崖而建,位置非常差但景色非常美,其中只有几个穷困潦倒,实在无处可去的道士还守着这里。   因为位置很差,所以鲜有人来。   哥儿一身轻衫站在院子里的树下,纯白的发带松松地拢着发,随着发丝一起落在肩头。   他抬头看着从头上枝叶稀疏处落下来的光。   清晨的光线是一天中最为柔和的,晨曦柔柔地落在他的脸上,仿若生了怜意般不忍心弄皱他的眉头。   不远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道童一边拿着扫帚打扫院落,一边用余光悄悄打量着他。   他们这道观只要交上些银钱,就可以在后院厢房腾出一个空的房间给过来的人们清修,不过由于伙食过于清淡,久而久之人们都不肯往这边来了。   然而这个生的极美,跟这里有些格格不入的哥儿便是在秀岳峰闭观几天前被送到这里的,送他来的人还带来不少的银两,说这个人从此只能在此处清修,不可以让他去别的地方。   哥儿生得极美,发黑如墨,肤白若雪,一双眸子清澈的似秋水,眼下殷红的孕痣如同一粒悬在眼角的血泪,让人无端心生怜意。   小道童私下里和同伴讨论过多次,也不知道这漂亮的哥儿是得罪了谁,竟然被送到他们这偏僻的道观,余生若是只能在这里清修一直到垂暮之年,也太可怜了。   漂亮的人谁都喜欢,道观里的小道童私下里约好了,到了饭点轮流去给他送饭。   “苏郎君,刚刚灶房里煮了粥,我一会儿给你端过来。”   哥儿闻声将目光从树影间收回来,对着小道童颔首:“有劳小道长。”   小道童听着他柔柔的声音,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去准备饭了。   苏合再次把目光投向头顶的树枝,他身上半月前的伤口已经结痂愈合,脚腕处也消了肿,这么多天芳华楼的老鸨一定发了疯地想将自己抓回去,可是从始至终都没人来打扰他,也不知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这里与世隔绝,那些小道童可以出道观,但是他不可以,他出不去这方寸大小的院子。   苏合将目光投向院外把守远门的壮丁,自从他到了这里,那里就轮换着人把守。   他叹了口气,缓缓迈开刚刚痊愈的身子朝院子里的小房子走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似乎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苏合脚步一顿,奇怪地回过头看向门口。   只见那半开的辕门外,本来守着院门的壮丁竟然不知怎地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苏合心头一惊,隐约看见门后站着一个影子,他大着胆子张口问道:“谁在那里?”   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声从门口传来,苏合绷紧身子。   却听得吱呀一声轻响,一个年轻的穿着道袍的男子灵活地跨过倒地的壮丁,直接迈过门槛,朝他走来。   苏合朝后退了一步,顿时心生警惕:“你是谁?”   然而下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响起:“是我。”   苏合一怔,他仔细看向那年轻男子,随即不可思议地唤道:“子观?”   那年轻道士一把扯下头上的伪装用的帽子,一头黑发散了下来,发丝之下一双桃花眼黑白分明。   苏合面上的表情由惊讶转而化为欣喜,然而下一刻又变成焦虑。   他急步上前,却在距离秦子观两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下脚步。他轻轻咬着唇,声音有些颤抖,有些不可思议:“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不让外人进的...”   秦子观笑道:“当然是来见你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在自己面前停下身子有些消瘦的哥儿,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他微垂眼睑不动声色地将眼中的神情压下,再抬头依旧带着笑,轻声道:“你在这里还好吗,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人欺负你?”   苏合轻轻摇了摇头:“观里的道长都对我都很好,我这些日子待在这里,身子恢复得也快,已经没有事了。”   他说完,院子里陷入短暂的宁静,忽然苏合想到了什么,忙抬头急切地看向他:“子观,你不要擅自来这里,若是被外面的人看到,会被抓走的。”   “没事。”秦子观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玉牌子,在苏合眼前晃了晃,“有这个,他们不会抓我的。”   苏合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这是外面那些道长身上的,你怎么会有?”   秦子观收回手:“咳,是晏辞借我的。”   “晏公子?”苏合奇怪地问道,“晏公子也来了,他在哪里?”   听到晏辞的名字,秦子观一向厚脸皮的面上难得浮现一丝心虚,他用手指了指门口:“他...应该还在外面,被人追吧?”   苏合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   晏辞从一个一人高的矮坡旁的巨石上跳了下去。   甫一落地,他立马身子一缩猫起腰,像只猫一样灵活地贴紧巨石,将身形隐藏在半人高的杂草中,屏住呼吸听着头顶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刚才看见就是往这个方向,跑哪去了?”   “都说了庶民不许进,还有刚才那个拿了牌子跑了的小子呢,找到没有?”   晏辞抿着唇,轻轻呼吸,像一只蘑菇一样蹲着,一直到头上的声音逐渐远去,这才慢慢站起身。   他缓缓张开攥紧的手,手心里躺着一条不知何时被人从中间割断的腰绳,断了的绳子下方空空如也。   秦子观,再相信你,我就是旺财。   他将那破破烂烂的绳子往怀里一塞,整了整沾上不少泥土和草叶的衣摆,又抬头看了看周围茂密的树林,刚才被那群道士一顿乱追,自己没头苍蝇一般乱跑,早已经迷失回去的方向。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朝着那几个道士相反的反向走去。   虽然这里没有镜子,但是晏辞摸了一把脸颊旁边垂下来的发丝,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不那么体面,说不定看起来还有些狼狈。   他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深一脚浅一脚地扒开草丛,一边寻找着来时的路,一边观察着四周,警惕又被哪里跳出来的道士抓到。直到他转了几圈,再一次经过矮坡旁边那块一人高的石头,他叹了一口气在巨石下找了片空地坐下,揉着刚才逃跑时扭了一下的脚踝,等着体力恢复。   他现在大概在秀岳峰某处不太有人来的树林,周围植被繁茂,杂草都有半人高,似乎因为下了雨的缘故,脚下的泥土十分松软,一脚踩下去便挂满鞋底,拔出来都要费些力气。   休息片刻晏辞站起身,抬头看着四周,正思考着往那边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有些似曾相识的声音:   “小友,你在这里啊,可让贫道好找。”   晏辞猛地抬起头。   就看见巨石上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道士,身上的青色道袍和脚下的步履皆是干干净净,一派清爽。   他此刻正低头看着自己,凤目微弯,一脸和颜悦色。 第206章   晏辞抬起头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心里不免暗暗有些吃惊,心道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自己正在找这道士,结果这道士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他和林朝鹤的每次见面都仿佛是巧遇,而且这道士一向行踪不定,晏辞先前与他几次交集,已经习惯了他每次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一旦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那么他在哪里出现,在何时出现,似乎都不让人觉得奇怪。   不过还好他出现了,否则自己还不知道要转到什么时候。晏辞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所站的:“听道兄这样说,道兄似乎是在找我?道兄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林朝鹤站在原地,穿林风吹起他的下摆,他好听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方才路过听到这边有动静,便跟过来看看。”   晏辞抬头看着他,林朝鹤笑了起来,低下头看向晏辞:“见背影有些熟悉,仔细一看果然是小友。”   晏辞跳上石头,目光朝不远处的山林看了看,见林地间草木繁茂,压根找不到来时的路,也不知这道士从哪里来的,来时的方向半个人影也无,刚才追他的几个道士早已不见踪影。   林朝鹤颇为好奇地问:“小友在看什么?”   晏辞低咳了一声,解释道:“方才有几个天师府的道士一直在追我,我怕他们再回来。”   他话音刚落,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个人距自己先前的推测,应该也是和那些个道士一样是天师府的人。      于是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他有意无意地问道:“听道兄这般说,难不成道兄也是天师府的人?”   林朝鹤笑道:“小友真是慧眼如炬。”   晏辞本是随意一问,不管他的回答是敷衍还是否认都无所谓,自己无意深究,毕竟知道的越多越麻烦。   然而偏偏他承认的过于坦荡,以至于晏辞还没想好下一问题问什么,一时陷入沉默。   他低头无意中看到自己此时还穿着那身用来伪装的青色道袍,而且又跑又躲了一路,此时下半身衣摆几乎看不出颜色。   他已经能想象出来此时自己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模样。站在一身清爽干净,仙风道骨的林朝鹤面前,觉得更加尴尬。   “这附近的野林地势复杂,贫道先前也经常在这迷路。”   林朝鹤既没有问他为什么穿着一身道袍,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被人撵到这里,看了看他衣摆上的尘土:“小友这身衣服怕是不能要了,不如随贫道回去换身新衣。”   也不等晏辞说话,他就施施然地从巨石上下来,干净的布履踩在草木之上,脚步轻快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晏辞看着他的背影,除了跟上他的步伐,好像压根没有别的选择。   虽然林间杂草繁盛,地面又松软难行,但是林朝鹤如履平地,衣摆带风。   稍不留神,他那身青色的道袍就隐在同样青色的草间,晏辞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处乃是秀岳峰后山,再往前走便眼见面前出现一处悬崖,悬崖之上隐约可见道观的观顶。   林朝鹤抬手指了指一处通往崖顶的小路:“从这里上去,就是天师府。”   晏辞心道上去还是算了吧,他可不想乱跑再惹到什么麻烦,叹了口气:“道兄请留步。”   林朝鹤回过头,见晏辞站在原地没有动,朝着他摇了摇头:“我今日冒险来此,就是为了寻道兄的,既然已经见到了道兄,就没有必要再上去了。”   林朝鹤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也跟着停下脚步:“那小友找贫道有何事?”   晏辞伸手探进怀里:“我来找道兄,就是因为这个玉牌...”   他话说了一半就顿住了,因为他在怀里只摸出一条断了的配绳。   他豁然想起来,他的玉牌现在在秦子观手上!   林朝鹤耐心地看着他:“小友想说什么?”   “...”   晏辞今日第三次感到尴尬。   他悻悻地收回手,抬头看了看悬崖,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没有力气再爬一遍山,索性道:“先前道兄给我的那块牌子,今日本来就是想将其归还给道兄的。”   林朝鹤闻言眨了眨眼,似乎思索了一番才想起来他说的是哪个:“小友是说那个白色的腰牌?”   晏辞点了点头,林朝鹤笑道:“身外之物而已,那个暂且不急...小友还是先随贫道上去吧。”   他看了看晏辞的脚下:“不然以小友现在这个样子,怕是连秀岳峰都出不了。”   晏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脚上那双不太结实的布履在匆忙逃窜间不知何时破了个洞,鞋底掉落一半,正可怜兮兮地被他踩在脚下。   更可怜的是自己的脚趾,正好奇地透过鞋上的洞朝外望着风。   “...”   晏辞收回目光,正所谓尴尬的次数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不过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可我听说半山腰之上的道观都属于天师府的管辖,向来不许庶民进入,我们这样私自进天师府,会不会惊扰到里面的人?”   林朝鹤面上依旧带着微笑:“小友不必介意,从这里只能上到天师府的后山,离天师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不等晏辞说话,他顿了顿接着道:“当然,如果小友想去天师府,贫道可以带你从正门进。”   ------------------------------------------------------   几个小道童好奇地扒着门,透过门缝看着外面。   眼看道观门外,一个不知从哪来的青衣道士正将门口被打晕的壮汉拖到一边的草丛里。   接着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似乎感受到几人偷窥的目光,转身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眉梢一挑:“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俊俏的道士吗?要不你们出来,我让你们看个够。”   几个小道童被他凶了,瘪了瘪嘴,都把头缩了回去,“吱呀”一声屋子的门紧紧闭上。   苏合站在一边担忧地看着他。   秦子观收拾完残局站直身子,他晶亮乌黑的眸子看向苏合:“快,你收拾好东西,跟我走!”   苏合闻言一怔:“走?去哪里?”   秦子观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玉牌:“自然是离开这个鬼地方,趁着现在我手里有这个牌子,我们赶紧离开秀岳峰。你放心,不会有人拦我们。”   苏合怔怔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秦子观以为他心里担忧,于是微微弯下腰,语气柔和,耐心安慰道:“别害怕,我大哥他这几日不在胥州,管不了我们。”   “而且我这些天已经在外面安排好了人手,只要我们一离开秀岳峰,外面就有人接应我们,我就有办法带你出去,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苏合听完他的话,面上并没有轻松,反而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子观,就算离开这里,我还能去哪里呢?”   秦子观快声道:“去哪里都可以啊。”   他朝着他笑道:“你之前不是说你想去苍州草原上看落日,想去东陵州开一家专门卖玉首饰的铺子,想有一天跟我一起去容州出海,你还说过想在青州最高的峰上弹你最喜欢的曲子。”   “你看,你说的那些我都记得呢,你——”   “别说了。”苏合身子一颤,他垂下头,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到,却将秦子观的话硬生生打断,“那都是我以前的胡思乱想,当不得真的。”   秦子观一愣,只听苏合轻声道:“我只是一个哥儿,本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何况,如今我还是,还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哥儿...”   他轻轻摇了摇头:“无论我去哪里,都不会比现在好多少...”   秦子观听着他自暴自弃的话,上前一步急声道:“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就算从那种地方出来又能怎么样,我带你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重新开始生活,你想做的一切都可以去做——”   “子观。”   苏合忽然抬头,他的声音不大,依旧柔柔的,却带着蒲柳般的坚韧:“你不要再管我了。”   秦子观动作顿住了。   苏合移开视线,将头垂到一侧,发带随着他的发丝一同散开:“...我已经不是苏家的郎君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而且...”   他很轻很轻地吸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深深地疲惫与无力,声音沙哑着说道:“...而且你已经成亲了,你记得吗?”   空气中陷入死一片的寂静。   苏合没有看向面前的人,他轻轻闭了闭眼。   再抬起头,已是眼尾泛红,唇角却染上一丝苍白的笑意,一瞬间美得让人心疼:   “子观,我在这里很好。你看,这里的小道长都很照顾我,而且我也不用再回芳华楼,芳华楼的人也不敢来抓我回去,更不会有其他人来欺负我。”   “子观。”   他看向他的眸子,哑着嗓子唤着他的名字,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一句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第207章   晏辞将腰间的带子仔细地系上。   刚刚换下来的衣袍像垃圾一样被堆在一边的地上,身上这件新换的白色绸缎袍子触感冰冰凉凉,柔顺无比,是用上好的蚕丝织就而成。   晏辞将身上的衣服穿戴妥帖,透过屏风朝门外看了一眼,方才给他过来送衣服的小道童就安静地守在门边。   眼前的风景是晏辞只在古画中看到过的。不远处一条白练自山崖之上倾斜而下,汇聚在崖底形成一块碧玉般的寒潭,寒潭附近建有几处木质水榭,他所在的便是其中一间。   他走出门轻声问门口的小道童:“这里是什么地方?”   守在门口的小道童看着十一二岁的年纪,就像一个玉雕的小人,听到晏辞问他的问题,却是面带微笑,一言不发。   他怀里抱着一柄拂尘,见晏辞穿戴整齐后,双手交错在胸前与他一揖,示意他跟上自己,随后便朝那边瀑布走去。   瀑布之上建有一处亭子,亭子不大,样式简单,其间一张刚够放下一张棋盘的石桌,两张石凳,旁边飞流而下的瀑布不时有水花落到此处,在石桌上点上斑斑梅花。   林朝鹤依旧一身青色道袍,他坐在其中一张石凳上,,目光看着那飞泄的瀑布。   晏辞在那小道童的带领下走进亭子,小道童在他身后安静作揖后,便抱着拂尘离去。林朝鹤闻声抬头看向他,朝他微微颔首,点了点棋盘笑道:“小友要来一盘棋吗?”   晏辞走到他对面,目光朝着棋盘扫了一下,接着动作一僵,古怪地看了对面的道士一眼。   怎么又是五子棋??   他记得自己上次见林朝鹤,就是在白檀镇的晏府和他下了几盘五子棋,虽然当时下的很自信很开心,但当时毕竟在白檀镇。   晏辞看了看周围这番古画中才有的景致,这里不应该是两个棋艺高手一人执黑一人执白,表面风轻云淡,实际上在棋盘上杀个你死我活。   在这里下两个时辰五子棋,太对不起这风景了吧?   不过考虑到自己只会这一种棋,于是晏辞只好假装棋艺高手,再一次自信撩袍坐下。   “上次是小友做地主。那今日贫道便厚着脸皮持黑了。”林朝鹤拾起一粒黑子,晏辞跟着拾起了一颗白色的棋子放在棋盘上。   他看着林朝鹤面上轻快的神色:“道兄似乎有什么高兴的事?”   林朝鹤眼尾飘逸的凤目间笑意不减:“遇见小友本身就是一件开心的事。”接着他还抬头认真地朝晏辞解释了一番:“小友若是不来,就没有人陪贫道下五子棋,贫道真的好生无聊。”   “...”   晏辞跟着又落下一子,张了张口,有些欲言又止。   林朝鹤颇为善解人意:“小友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晏辞沉默了一下,终究选择开口:“...先前在白檀镇上遇到道兄两次,那时道兄没有与我说你是天师府的人。”   林朝鹤眨了眨眼:“贫道是不是天师府的人,对小友来说很重要?”   晏辞的手指一顿,原本他以为林朝鹤只是一个云游道士,自从知道那牌子的价值便已经知道面前的人不是泛泛之辈。   如今听他亲口承认是天师府的人,内心之中虽然不意外,但却有一点小难受。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本来无意知晓其身份,可其为了隐瞒身份费心思瞒了自己一遭,难免产生一些隔阂来。   晏辞笑了笑:“我只是一介身无长物的布衣,身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图的,先前与道兄交往也是因为投缘。所以无论道兄是何身份,我都不会因此而心生芥蒂。”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将牌子的事尽快解决掉:“只是那块牌子...道兄与我先前在白檀镇上相处甚好,可我自认为自己还远远达不到,能让道兄将这般重要的东西给我的条件。”   “而且道兄先前没有与我说这牌子价值,若是早知道这牌子的价值,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林朝鹤无所谓地笑道:“不过区区一个牌子,小友喜欢才是它的荣幸,小友若是不喜欢,那它与一块石头又有何区别?”   他话音一转:“更何况小友才情皆远在凡夫之上,如何敢这般妄自菲薄?”   晏辞摇了摇头:“如道兄所见,我不过是一个市井百姓,此生唯一的希望便是看着我的家人平安喜乐,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林朝鹤表示理解:“小友心念家室,贫道自然明白。可小友难道只满足于家人平安喜乐吗?”   晏辞没有明白他的意思:“道兄这句话如何解释?”   林朝鹤摩挲着手里微凉的棋子:“不瞒小友所说,贫道曾经花费数载时光游历燕都的万里河山,每到一处便要在当地落脚三日,只为了了解当地的民风民情。”   “而无论是江南富庶鱼米之乡还是疆北贫苦劳寒之地,就算再小的城镇,其中都不乏才华横溢者。”   “暂且不论贫穷贵贱,这些人的共同之处,无一不是渴望出人头地,能凭此的人尊重,使得亲友生活富足,只是皆是苦于抱负无门,终此只能碌碌终生。”   他顿了顿:“小友可知胥州城马上就要举行的院试?”   晏辞点了点头:“自是知道。”   “那小友可知每年有十数万考生在通过院试后,会不远万里奔赴京都,其间多的是费尽心血寒窗十载,或是散尽家财只为有朝一日,能登上天子堂者。”   晏辞叹道:“这世间每一个读书人都想通过殿试,想成为那新科状元郎。若是连这等目标都没有,又何必辛苦数十载。”   林朝鹤点了点头:“小友所言极是...小友非科考考生,自然对科举一事过于关心。但是在香道上,小友是否有也有这般决心?”   晏辞一愣,一时没有接话。   林朝鹤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语气平缓,态度诚恳,凤目微垂看着晏辞的眼睛:“贫道不敢虚言,贫道走过万里路,遇到过成百上千的人,其中天赋异禀者无数...但是在香道之上,天赋才华平生罕见者,唯有小友一人。”   晏辞垂下眸子,这份称赞太高了,以至于他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但是林朝鹤却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悦耳的声音伴随着水声缓缓响起:“燕都的香药使每年都会来胥州选香送往京都。以小友的资质,想进香药局易如反掌,甚至成为御香官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微微拔高声音:“难道小友真的甘愿埋没一身才华,默默无闻一直到垂暮之年?”   “小友不觉得可惜吗?”   晏辞一怔:“这...”   那温润悦耳的银色随着水声一同缓缓倾斜至晏辞心中,以至于晏辞指尖持着的白子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那声音仿若带着某种摄人心魂的魔力:“小友与那些穷尽精力财力,只为了摸到燕都城门的考生不一样。只要小友愿意...燕都,甚至是长宁宫的门,可以随时为小友而开。”   晏辞看着面前的棋盘许久,才缓缓放下手。   “道兄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能受道兄看重,我很感激。”   他顿了顿:“我也知道,世人大多认为只有功成名就,腰缠万贯,妻妾成群,才算得上不枉此生。”   “可在我看来,一个人一生所追求的目标本来就不应该被定义为一致的,有的人生而喜欢挑战,渴望名利两全。也有的人生来喜欢平淡,只求心爱之人相伴左右,子女承欢膝下。”   “我不会因为前者的野心勃勃,便认为其是急功近利之徒。同时我也不认为后者甘于平庸,便是碌碌无为之辈。”   手里的白子落下,棋子轻轻落在黑子旁边。   晏辞收回手,朝林朝鹤笑了笑:“道兄的才华见识在我之上,我不敢在道兄面前妄言。只是说了心中的想法。”   林朝鹤淡淡一笑,他看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似有感叹:“世人皆拼尽全力追求的功名利禄,在小友眼中反而不值一文。”   晏辞摇了摇头:“并非不值一文,而是在我看来,每个人生来志向都不同。道兄没法说我选的这条‘平庸’的路就比其他的路差,就像我第一次与道兄说的那样,我制香也只是因为爱好,并非为了用它给自己求得官职。”   “那非我本心,也非我初衷。”他顿了顿,“所以,那块牌子无论价值还是代表的意义,都不是我能承受的重量,还请道兄将其收回。”   林朝鹤闻言,倒也没有否认那牌子的贵重。   他转过头,漆黑的凤目中倒映着晏辞的影子,徐徐开口:“先前贫道路过那里,的确是身上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物什与小友交换,所以就将牌子给了你——这牌子可是给小友惹上了什么麻烦?”   晏辞道:“那倒没有,但是这牌子太过贵重,放在我这里终究不妥。”   林朝鹤笑道:“是贫道考虑不周,可是已然送出去的东西,贫道怎好再收回来。”   晏辞叹道:“道兄与我有情谊,我视道兄为友,先前那道香本就是我送予道兄——更何况如今你我都在胥州城,若是道兄真的要谢,改天请我喝一杯清茶便是了。”   他这番话说得足够委婉,表明了自己既不想打探林朝鹤的真实身份,也明确表示自己无意用香道为自己求的一官半职。   不过话说回来,那牌子现在在秦子观手上,也不知道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他不免有些尴尬:“只不过那牌子现在不在我这里,不如我与道兄约个时间,改日一定将其带来归还。”   林朝鹤莞尔:“自然可以。”   晏辞略微有些吃惊地抬头。   他还以为林朝鹤会拒绝,自己都想好了接下来的说辞,却见他答应的风轻云淡:“下次见面,小友便将牌子还给贫道即是。只不过胥州没有什么好茶馆,这茶贫道就不请小友了。”   他顿了顿:“这样吧,就算贫道欠小友一个人情。下次见面,贫道满足小友一个愿望如何?”   晏辞:“这...”   他有些犹豫,也不知道他这个所谓的“满足愿望”能满足多大的愿望,总不至于免费给自己做法事或是画符咒吧?   林朝鹤见他犹豫,面上有些受伤地说:“难不成贫道之前做了什么让小友厌烦的事,以至于小友真的很讨厌贫道,一点都不想与贫道有瓜葛?”   晏辞:...我没有,你不要乱说。 第208章   自从那次感受到叶臻腹中胎儿的动作,顾笙几乎是上头一般,一有空便去秦府照顾叶臻。   他羡慕地看着叶臻锦衣下的腹部,一边幻想着自己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该多好。   时间久了,他每次来秦老夫人就叫他和叶臻一起过去,每次都让他带些小玩意回去,有时是不可多得的点心,有时是绣着当季最流行花纹的布匹,有时是些做工精巧的首饰。   秦家的府医每天都会过来给叶臻把脉,顺便说了一些养胎的事宜,顾笙听得比叶臻还要认真。   他这些天都在铺子里跟陈长安学习打理生意,其间还去见了几个香商,在陈长安的帮助下拿下了几笔订单,每天和惜容流枝一起忙的不可开交,在照看铺子上愈发得心应手。   由于每天都很忙,所以晚上回家以后,只有短暂的一段时间是属于他和夫君的。自从上次感受到了叶臻腹部的胎动,他心里那个想要孩子的想法愈发强烈。   不过晏辞看起来似乎已经忘了孩子这件事,他这几日身子恢复的差不多了,又开始往外跑,白天跑去秦家的船坞,要不就是和他们那个秦家小舅舅出门,今早顾笙还看见他们两个鬼鬼祟祟商量着什么就又跑出去了。   他问过叶臻,叶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还说小舅舅每日都是行踪不定的,习惯就好了。   顾笙可习惯不了晏辞乱跑还不告诉他,尤其是前几次他一身伤回来,胸口洇了一大片血,还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可把顾笙给吓坏了,心里别提多心疼了。   一直到晚上,晏辞才回来,他穿着一身新的蚕丝袍,与顾笙草草闲聊几句,吃过晚饭后便上床休息了。   顾笙熄了烛火,褪了衣裤鞋袜,光着脚上了床。   接着便像一只灵活的猫儿,娴熟地缩进晏辞的怀里,夫君刚刚沐浴过,身上残留着好闻的梅香,微湿的黑发垂在肩头,有几缕溜进顾笙的领口,贴在皮肤上带起一丝凉意。   顾笙伸出手将他微湿的长发扒开,露出他的面容来。夫君微阖着眼,头靠在软枕上呼吸清浅,这么快就睡着了。   “又睡着了。”顾笙有些不满地想,明明先前还每天拉着自己要死要活,每天都折腾到半夜才允许自己去睡觉,当时自己也不知他哪来的精神,每天只睡半宿白天还那么有精神。   结果这几天他每次回来沐浴完就往床上一躺,等到顾笙爬上床想跟他亲热一番,就发现对方已经去见周公了。   顾笙从他怀里爬起来,就着月光仔细端详着自己夫君。   银色的月光从窗棂间落下,落在床上的人微敞的领口间,给他白皙的皮肤上披上一层薄薄的银辉。晏辞半张脸隐在散落的乌发间,胸口平缓地一起一伏。   顾笙细细看着他,只觉得自家夫君真是好看的很。他用膝盖往前走了几步,凑过去故意用牙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结果这一口下去,晏辞毫无反应,睫毛都没动一下。顾笙心里痒痒,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明明在店里忙了一天,此时却毫无睡意。   “夫君。”他不甘心地小声唤了几声,结果后者依旧安稳地睡着。   顾笙低下身子,将脸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感受着脸颊处传来的温度,闻着他皮肤上淡淡的香味,又提高声音唤了一句:“夫君。”   后者依旧没醒过来,顾笙瘪了瘪嘴,伸出手探进他的衣襟,摸上他的腰间,在他腰侧的软肉上轻轻捏了一把。   这一下用了些许气力,腰间本就敏感,果不其然后者用鼻子哼了两声,终于动了动身子。他伸手下意识扣住顾笙的手腕,无意识地喃喃道:“...别闹...”   顾笙不老实地抽出手腕,直接坐在他腰间,去亲他的鼻子,语气间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夫君,我不想睡。”   晏辞感受到腰间的重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接着就看见顾笙凑得极近,用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自己。   他眨了眨眼,感受到离开的睡意,伸出一只手扶在他的腰上:“...不睡觉,你想干嘛?”   顾笙没有回答,双腿却用力惩罚似的夹了夹他的腰,牵动下边某处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摩挲着身下的人敏感的地方。   晏辞轻轻吸了口气,他动了动身子,这回彻底清醒了。   夫夫生活已经过了许久,自家夫郎最开始还会娇羞一下,任凭他逗弄一番,脸红的像个柿子,或者缩在被子里不敢说话。   如今自家夫郎似乎已经食髓知味,眼见顾笙将上半身的重量全部依在他身上,柔软的身子就差缠在他身上了,手还不老实地往他衣襟里面钻。   夫郎很主动,真是好事。   可是,他是真的好困啊。   “明天吧。”他有些敷衍地脱口而出,接着便感觉到身上的人不满地用手在他腰间又掐了一下。   “你...”顾笙咬着牙哼唧道,“你上次就说明天,结果明天又说后天。”   “...”   他低头看了看晏辞的身子,颇有些担忧地问道:“这几天你都去干嘛了,怎么累成这样,要不明天去找郎中看看?”   “...”   为了自证清白表示自己身体没问题,晏辞这回就算不想醒也得醒了。   他半支起身子,一只手慢条斯理地用指尖贴着他的肌肤,顺着顾笙的腰往下探,一直到顾笙轻轻“呀”了一声,身子一软将上身彻底放松伏在他身上。   晏辞用另外一只手勾起他的长发,往一边拢过去,露出顾笙雪白的侧脸。   “你去把蜡烛点上。”他就着月光凝视着他半晌,忽然开口。   顾笙在他的手中早已经软了身子,他轻轻喘息着,闻言用手撑起身子,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晏辞忽视了他的眼神,还伸手在他薄薄亵衣下某处圆润的曲线处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催促道:“快去。”   顾笙勉强爬起身子,裸着两条白皙的腿下了床,走到桌边将桌上的蜡烛点上。   柔和的光线一瞬间盈满屋子。   在这半明半暗的烛光中,顾笙转过身面对晏辞,眼尾的孕痣愈发娇艳,他只穿着一件稍长的亵衣,堪堪遮住腿根,整个人仿佛一朵已然准备好盛开的花,等着那个来采蜜的蝶。   他在晏辞并不掩饰的视线中,朝着床榻走过去。   ------------------------------------------------------   “今天,外祖母又找我去聊天了。”   顾笙放松身子仰躺在床边,柔顺的黑发垂在床沿,他两条手臂自然地垂在床边,胸口还因为方才的行为一起一伏着,带着水汽的瞳孔里倒映着房中的景象。   身上的亵衣早已经被汗浸湿,头发贴在雪白的皮肤上,四肢无力,劳累的感觉一波一波袭来,顾笙强忍着不断涌上头的睡意睁开眼,半支着身子看着面前的人。   晏辞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外衫,正跪在他□□,细心地用干净柔软的丝绸帕子一点点帮他擦拭着身子。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于是顾笙半阖着眼,动了动身子将两条小腿分别放在他身侧,感受着他的指尖拂过自己下肢内侧柔软的皮肤,惬意地嘟囔道:“外祖母说,她想看曾外孙了。”   “腰抬抬。”晏辞一边说着,一边一丝不苟地将他身下的泥泞清理干净,直到顾笙放在他身侧的腿一勾,环着他的腰坐起身子。   两人就这样面对着面看着对方,顾笙面上还带着运动后的潮红,白皙无暇的皮肤宛如染上胭脂的美玉,愈发显得惹人怜爱。   他晶晶亮的眼睛仔细观察着晏辞的神色,试探道:“夫君,我们也要个小宝宝吧,好不好?”   晏辞将帕子叠起来放在一边,仔细思考了一下顾笙的话:所以真的要是开始备孕的话,以后用作小雨伞的羊肠是不是就不能用了,还要多健身,多补充蛋白质,早睡早起?   他有点苦恼,没这方面经验啊。   于是他伸手将顾笙揽进怀里,低头吻了吻他:“我不是说了吗,有没有孩子我都无所谓的。”   “你什么时候想当阿爹了,我就听你的。”   “就像叶臻哥哥那样。”顾笙老老实实靠在他怀里,抬头任由他吻着。脑子里依旧不断回忆着抚摸叶臻肚子时,里面的小娃娃回应他时的感觉。   一想到此处,他的心里就甜滋滋的,仿佛心间有一块融化了的甜蜜,散发着暖意的同时还带着甜味:“说不定要是进度快的话,我们的孩子和叶臻哥哥的孩子只差半岁,以后他们大一些就可以一起玩了。”   晏辞闻言噗嗤一声笑了:“你说的孩子现在还没有影呢,就已经想他们长大那么远的事上去了?”   顾笙扯过他的胳膊,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有些不服气地嘟囔道:“谁知道这里有没有小宝宝,万一已经有了呢...”   晏辞笑了起来:“就算没有也没关系。”   他低头看着顾笙的眼睛:“我再努力一点就是了。” 第209章   顾笙被他的话逗笑了,在他怀里笑的乱颤。   他舒服地靠在晏辞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的香味,感觉到疲惫与睡意终于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袭来,顾笙轻轻眨了眨眼,他有些困了。   晏辞看着他闭上的眼睛,托着他后腰的手轻轻点了点:“先别睡,还没清理干净呢。”   顾笙睡意上头,压根一点都不想动,鼻子哼哼着用脸蹭了蹭晏辞的小腹。晏辞暗自叹气,心说之前说不想睡的是你,如今困得不行的也是你。   他认命地下床,又拿了一张干净帕子用温水沾湿,细细地将哥儿清理干净。黯淡的烛光下,哥儿一身雪色的皮肉上尽是红梅点点。   晏辞捞起他柔软的腰肢,哥儿的腰相对于男人来说要更细更软一些,只用一只手就可以揽住,晏辞的目光顺着他单薄的胸膛,划过平坦漂亮的小腹,落到稍显纤细的双腿上。   顾笙的身子很漂亮,薄薄的皮肤覆盖着比男人要柔软的肌肉,他这身皮晏辞是轻易不敢用力的,嫩的仿若煮好的豆腐,稍一用力便留下一个红点子。   晏辞擦着擦着动作就慢了下来,他端详着顾笙未着寸缕的身子,接着伸手轻轻覆住他的小腹,微微用力用掌心按了按。   感觉到小腹处传来的热度,顾笙伸出手覆在晏辞的手背上,细声道:“冷。”   他拽了拽晏辞身上的外衫:“你快过来抱着我...”   晏辞看着他眯着眼睛的样子,就如同一只慵懒的猫,他将手里的帕子扔到一边,熄了烛火,翻身上床把床上的哥儿稳稳当当地揽入怀中。   ...   晏辞第二天早上又被怀里不安分的哥儿弄醒了。   顾笙早上本来要去店里的,结果没能起来。他醒来的时候,身边的晏辞还在睡,顾笙于是起了坏心思,手钻进他松松垮垮的亵衣里:“夫君,你醒了吗?”   明明昨晚一直折腾到半夜,哥儿却是丝毫不觉得累,晏辞闭着眼翻了个身,避开他在自己身上耍流氓的手:“...没有。”   顾笙不依不挠地扑到他身上,不怀好意地在他身上又摸又抓。晏辞终于忍无可忍地坐起身,一边按住他的爪子:“你腰不酸了,还敢折腾?”   顾笙被他按在怀里,哼哼唧唧地表达不满,晏辞拉开他的衣襟,皱了皱眉,伸手取出床边柜子里的药膏,给他身上某些青紫的部位上药。   顾笙虽然腰酸的很,但却是心满意足,他赤着身子懒洋洋地趴在枕头上,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晏辞的“侍奉”。   “你昨天和小舅舅去哪里了?”他将双臂交叠垫在下巴下面,侧着头问身后的人,“累成那个样子,回来倒头就睡。”   晏辞扬起眉:“我敢自己先睡吗,不得先把夫郎大人给伺候好了?”   顾笙起身看着晏辞眼下略有乌青,打趣归打趣,担心归担心:“夫君,你真的不用去看看郎中吗,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不要逞强...”   “不用。”   晏辞手上动作微顿,抬头古怪地看着他,心想总不至于昨晚自己没发挥好,顾笙没尽兴吧,于是小心翼翼试探道:“...要不,再来几次?”   “我是担心你!”顾笙白了他一眼,伸出脚趾踩了踩他的腹部,“没事就好,我要起来了,今天店里还有事要忙。”   晏辞昨天被人追了半天,累也是真累,好在他身体很好,睡了一觉就休整过来。   他昨日本来和秦子观一同扮成道士模样潜入秀岳峰,结果刚过了桥就被人发现了。   秦子观抽出匕首一刀割了他腰间玉牌的绳子,捞起玉牌以一种压根不顾自己死活的态度,撒腿就往相反的方向跑。晏辞震惊地看着他兔子一样又跑又跳远去的背影,回过神来,两个眉毛倒竖的道士便冲了过来。   想到这,晏辞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牌子还在秦子观手里,以他的性子,那东西放在他手上早晚要出事的。   他于是跟着顾笙一起去了秦家,顾笙驾轻就熟地去了叶臻的院子,晏辞却被拦在了秦子观院门外,门口站着两个高高壮壮的守卫:“二爷说最近不在府上,表公子请回吧。”   晏辞问道:“不在府上是什么意思,我昨天还看见他在府上。”   那两个守卫对视了一眼:“表公子,二爷今天一早就出门了,汇了几个平日交好的公子出门了。二爷让小的们告诉表公子,若是实在要找他,等过几天他回来的时候再过来。”   晏辞对他们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还被禁足呢,出门上哪去?快让他出来。”   然而那两个守卫十分尽职尽责,不管晏辞说什么,自始至终都用二爷不在府里来回绝他。要不是这两个守卫过于高大,晏辞就准备冲进去了。   那守卫看着他的确很急的样子,面色有些为难:“表公子,你就别为难小的了。二爷他真不在府上,你若实在有急事找他,不如去他平时经常去的地方看看。”   ------------------------------------------------------   就这样和秦家家丁熬了几天,秦子观自始自终都不见影子。   除了流金街和围场,晏辞把胥州有名的风月场所都去了一遍,所有人都说最近秦家小爷没来这里。   他于是又去找了叶臻的弟弟叶簇,叶簇惊讶道:“晏兄,我哥他最近不是都跟你在一起吗?你都没见过,我肯定更没见过啦。”   “我哥他认识的人多,你没来胥州前他就经常跟不同的人去不同的地方,现在八成不在胥州了,你别找了。”   晏辞心想,不找也不行啊,那牌子还在秦子观手里,他不知道那牌子的用处。晏辞一心想将牌子脱手,万一秦子观用其惹出些什么祸端来,岂不是更加麻烦了。   叶簇见他的确很焦急,于是提议道:“秦家船坞你去看过了吗,有时候他也去那边,要不晏兄你去看看,万一他在那里呢。”   ...   秦家的船坞用好几处。   几处小的分布在码头附近,有一处最大的,专门生产大型货船的则在胥州城郊外。   晏辞这么多天在船坞的也不是白待的,因为秦子诚的托付,又有周栾非常负责地带着他,所以跟船坞几个有资历的老管事都熟悉了一些。   今日去船坞没有见到周栾,过来接待他的是船坞里一个有些年纪,生得干瘦黝黑的老梢工。   老梢工今日手下的船没有出海,便留在船坞,刚好遇到晏辞,便招呼他到工坊旁边的屋内坐:“这正午日头正足,表公子怎么选了这么个时辰来了?”   那屋子大概是临时搭建的,专门给监工休息用的。屋内的一张硕大的木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图纸,先前大概有人在这里伏案画图,或是拿着图纸监工工人们造船。   “你说秦家二爷啊,他不在这里...秦家二爷他除了过来剪绳,平时不过来。”老梢工让人给晏辞搬来一把干净椅子,“表公子休息一下,等下午再走吧,现在太阳正毒嘞。”   晏辞谢过他的好意,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看着不远处正在造船的工匠,百无聊赖的环顾周围,目光最终看着桌面上的图纸上。   他拿起一张看了看,只见上面画的是一艘船的船体构造图,从不同角度分别画出船身构造,每一处都在旁边用小字进行标注。   线条如同用鼠毫绘制一般,精细非常。   不同于现代人可以借助电脑和软件来进行船体结构建模,这些图纸均为手画,绘制之人必须十分了解船体构造,一丝一毫都不能出现差错。   晏辞颇有兴趣地翻看着那些图纸,无意问旁边的老梢工:“这些图纸都是谁画的?”   老梢工道:“哦,都是周管事在原先的图纸上修补的。”   晏辞有些惊讶:“周栾?”没想到周栾这人生得五大三粗,像个武夫,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是个船舶设计师,没想到竟然能画出这般精细的图纸。   老梢工道:“要不就说人家年纪轻轻就成了管事,内里肯定有大本事哩,老爷都看重他。”   晏辞点了点头,又低头看着面前的图纸,虽然他不懂船体结构,但是单纯地欣赏这漂亮的图纸也是一种美事。   欣赏完图形,他又看了看图纸角落里的署名,因为这张图纸是周栾在前任基础上修补的,所以上面的署名应该还是船舶最开始的那批设计师的名字。   他本来只是想看看上面的字迹,挨个看了一遍对其中几个名字有了印象,又随便翻看了几张,目光落在其中一个人名上。   晏辞微微挑眉,放下手中的图纸,又拿起来其他几张一一看去,他抬起头问门口坐着的老梢工:“为何这些图纸上写的不是秦家的名字。”   晏辞疑惑地用手指扫过图纸最下方的署名,每张图纸上的名字都不同,但无一例外,上面都有一个叫“苏泽”的人。   “谁是苏泽?”晏辞奇怪地问道,“这些图纸每一张都有他的名字。”   “是以前船坞的一个老人。”老老梢工闻言解释道,“很厉害,现在船坞里不少船都是在他之前的图纸上改进的。”   “你别看周管事画图画的好,其实啊,都是在那人的图上修补的。”   晏辞还没有说话,他又自言自语般道:“说到这个苏泽,早先那人还是老爷的朋友,只可惜...”   他的语气间带着少许遗憾,引得晏辞好奇地问:“可惜什么?”   老梢工摇了摇头,叹道:“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这个苏家家底也不错,若是没出事的话,到现在应该和秦家一样算胥州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   “只不过那个苏泽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犯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事...总之他一家老小都因为他获罪流放了。”   晏辞一怔:“还有这种事?”   “有的有的。”老艄公拿起桌上的粗瓷碗呷了口水,“当年苏家被抄家流放后,老爷急的不行,到处寻找他们家小辈的下落。找了好久都是一无所获,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晏辞点了点头,将手里的图纸放下,忽然听到老梢工再次开口。   “说起来,以前秦家和苏家可是世交。”他压低声音,指了指门外,“我看表公子跟秦小二爷关系不错,秦家的事你知道吗?”   晏辞见他树皮一样皱巴巴的老脸上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于是赶紧凑过来谦虚地表示自己不知道。   老梢工将他面上的好奇,意味深长道:“苏泽有个小儿子,和咱们东家那个小二爷,当年可是订了娃娃亲的。” 第210章   晏辞闻言手上动作一顿:“还有这种事?”   老梢工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不过苏泽被砍了脑袋,苏家全家老小被流放后,这亲事早就黄了。”   老梢工看年龄便知道是船坞的老人了,还是那种经历过不少故事的老人,两人闲着也是闲着,老梢工见晏辞有兴趣,索性就与他简短地讲了讲这段故事:   “那苏家也是以船运为生,与秦家交好得很,之前老爷年轻的时候还跟苏泽组了船商一起出海。当时我身子骨还年轻,在船上当过一段时间船工,正好苏泽家那个小儿子和二爷差不多大...谁知道后来会发生这种事。”   古代这种判斩首以及全家连坐的罪只有可能是重罪,若是按老梢工所说,苏泽不过一介商人,犯了什么罪能被折腾的这般惨。   晏辞并没有八卦完就感叹唏嘘,而是若有所思:“可这苏泽到底是做了什么,怎么会被判处这么重的刑法?”   他随口一问,却听老梢工道:“听说是贩私盐被人举报了,直接被抄了家,家里所有银钱都被官府充公了,男丁全都流放,女眷哥儿卖的卖散的散...啧啧,说起来他干什么不好,非要去贩盐,也真是可怜。”   晏辞闻言更加疑惑:“若是当年苏家家底厚重不输秦家,那苏泽为何要铤而走险贩卖私盐?”   老梢工笑了:“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的。这事当年在胥州传的沸沸扬扬,自那以后,胥州就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贩私盐了。后来就算有人贩盐,被抓的也都是些小贩,交些银子关几年就放出来了,万万达不到苏家这个程度。”   晏辞立刻就明白了。   盐这种东西虽然价格不贵,但是却是生活必需品,在盐上收取的税一向是燕朝国库的重要来源,尤其是盐税占每年燕朝总税收的近五成。   所以官府为了管控税收,实施官盐专卖,盐的价格和来源都是受官府制定管控的,并且颁布法令严禁民间商人私自卖盐,对贩卖巨量私盐的商人更是会处以极刑。   听完老梢工的话,晏辞却是想到另一件事上:“先前听说苏合就是因为家里获罪才流落在芳华楼的,他说的这个苏泽的小儿子,不会就是苏合吧?”   秦子观拿了自己的腰牌玩失踪,难不成去找苏合了?   那自己要找他岂不是还要渡河去一趟秀岳峰?   他正在纳闷,忽然听到老梢工从椅子上站起来:“周管事回来了。”   晏辞放下手中的图纸朝门口看去,就见周栾带着一身热气从外面回来,对老梢工道:“备好船,一会儿跟我运一批货物去河对岸。”   老梢工闻言不敢置信地问道:“是去秀岳峰?”   周栾一挑眉:“不是说你家孙子病了急着用药钱?这趟差事剩下的油水都是你的。”   那老梢工赶紧连声道谢,放下手里的碗,就出门叫几个闲着的船夫去运货了。周栾转头看向晏辞,看见他在此,也并不意外:“表公子,今天有空过来。”   晏辞道:“是来找二公子的,现在看来他不在这里,我去别处寻他吧。”   周栾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一大碗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他本来正要转身出去,听到秦子观的名字:“二爷除了过来新船剪彩,平时基本不来这里,表公子来错地方了。”   他又看了看晏辞,笑道:“不过看起来表公子和二爷的关系很不错。”   晏辞回答:“我找他是因为我的东西在他那里,若是他哪天来了船坞,麻烦周管事派人通知我。”   周栾笑了笑,点头称是,晏辞正要告辞,忽然听见周栾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前几日我去秦府找东家议事,还没进门,便看见秦二爷的马车往登云楼那边去了,若不是在找什么东西,便是在找什么人...表公子知道吗?”   晏辞一怔,心道难不成真的拿他的牌子去找苏合了?   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向门外正在吆喝船工搬货物的老梢工身上。周栾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以为他对这些货物好奇,于是道:“哦,这些都是送去对岸的粮食。”   “粮食?”   “对。”周栾道,“每月都要去对岸送一趟粮食,别看路途短,用不了半天时间,不过道观的道士出手都很大方,油水很足,所以那些个梢工都喜欢接这趟生意,不过平时都是年轻力壮的梢工才能抢到。”   这也就解释了周栾将这趟运货交给老梢工后,他为什么那般感激的原因。   晏辞收回目光,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去?”   周栾看了看他,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想一同过去,晏辞硬着头皮撒谎:“一直听说对面景色很漂亮,来胥州这么久我还没有去过。”   周栾笑道:“表公子若是好奇自然可以跟我一起去,不过到了对岸不要下船,只能在船上等我。”   ...   船就停在港口,顺着河道过了胥河,一直到对岸,晏辞远远看见几个道士正在港口等着。   周栾率先下去与那道士说了什么,接着手朝船的方向做了个手势,船上的船工便一个接一个有条不紊地将运过来的货物依次放在口岸。   “表公子先在船上等一下。”周栾大步登上船,给晏辞做了个手势,“我还要去山南边的一处道观送些东西。”   晏辞闻言抓到了什么重点:“南边的道观?”   周栾也不遮遮掩掩,伸手指了指郁郁葱葱的山林:“哦,之前我送了一个哥儿去那边的一处道观,每月得给道观送些粮食过去。”   晏辞上前一步:“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周栾却是拒绝了,扬了扬手上的名册:“表公子,上岸的船工都是要登记在名册上,不如等下回吧,下回来我把你的名字加上。”   他看了看不再说话的晏辞,好笑道:“表公子不是要去找二爷吗,难不成二爷也在这边?”   晏辞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我在船上等你。”   周栾点头转身下了舷梯,带着几个人扛着货物跟一个等候在旁边的道士走了,晏辞眼见他们走远了,就像跟着下舷梯,结果脚刚沾上岸边的泥土,就被人拦下了。   一个在旁边监工的道士扬着下巴,睥睨着他:“干什么去,没事就回船上待着。”   晏辞还想扯几句谎,结果那道士不依不饶,他眼见周栾的身影越来越远,无奈只能放弃尾随的念头。   ------------------------------------------------------   “苏哥哥,你眼睛红了,是被风吹到了吗?”一个十岁左右的小道童小心翼翼地递来一块帕子,眨巴着眼睛看着坐在院中石凳上的人,稚声稚气地问道。   苏合低头接过那方叠好的帕子,轻轻摇了摇头。   小道童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奇地问:“你是在等那天那个没见过的哥哥吗?”   苏合一怔,随即苦笑地摸了摸小道童的头:“我没有等他...而且他不会来了。”   小道童奇怪地问:“为什么?”   苏合还没有回答,小南山观的观门便从外面被推开了,几个健壮的汉子扛着货物进来,小道童欢快地叫道:“呀,是吃的来了!”   苏合见状忙站起身。   为首那个最为高大的皮肤黝黑,脸上有一道骇人伤疤的汉子率先走进来,他看也没看一旁怔愣的苏合一眼,指挥着几人将成袋的粮食放进后厨。   他按照惯例进屋给了道观中修行的道长些银钱,出来以后所有船夫都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他最后一个走出来,路过院子中的树时脚步微顿,侧头看了苏合一眼。   苏合垂下头,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的目光。   周栾大声朝旁边几个还没出去的船工吆喝道:“放好了都出去等着,老老实实在门外待着,别乱走。”   几个船夫得了命令便鱼贯而出。这道观本来就没几个道士,此时收了银钱,都去后院清点粮食了。   周栾见周围没有人,终于回头看向苏合,接着伸出手快步上前用力抱住他。苏合也抬起双臂,紧紧地回抱住他。   两人相拥许久,周栾方才放开手,他用力握了握苏合的双肩,看着他这几日日渐憔悴的面色,声音虽压得极低,可是语气中却透露着掩饰不住的关切:“几天不见,你怎么就瘦成这个样子了?”   苏合再次避开了他的视线,沉默着摇了摇头。   周栾见他这副神情,盯着他的样子看了一会儿,原本是关切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我听秦家那个外戚说,秦子观还在到处找你,他到了现在还在纠缠你?”   苏合轻轻吸了一口气,别过脸:“他没有纠缠我,而且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了。”   周栾却是不依不挠,紧盯着他的神色:“你不要告诉我,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放不下他?”   苏合垂下眼帘,即使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周栾掌心却感受到他双肩微微发抖,他神情一冷,声音愈发严肃:“你就算放不下,也要趁早把他给我忘了。”   他近乎是咬牙切齿般提醒他:“你不要忘了,当初是谁害我们落到这般田地的。”   苏合闻言面色一白,他抬起头急声道:“我知道!可是子观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无情地打断了,周栾冷冷地看着他:“你别再犯傻了。”   苏合怔怔地看着他,周栾的声音冷的就仿佛冰窖中的寒冰:“他们秦家,没有一个人是清白的。” 第211章   晏辞无功而返,一连几天都被秦家家丁以秦子观不在为由拒之院外。于是他在顾笙去找叶臻的时候,拜访了一下秦家的众人。   秦老夫人让人端上来上好的点心和茶水,笑道:“小观啊,小观最近没在家,去哪了我也不知道,那孩子就喜欢往外跑,尤其是他大哥不在,他肯定在家闲不住的。”   她话音一转,语重心长对晏辞道:“你就别问他了,要我说你这孩子也不听话,上次不是答应外祖母答应好好的?那过了这么久笙儿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可要我让府医过去给你们看看?”   晏辞赶紧委婉拒绝了,起身告辞后正好撞见刚刚回府,身后依旧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书童的秦英。   秦英怀里抱着书边走边背,被晏辞打扰了十分不满,尤其是知道他和秦子观交好更是对他有意见,率领随身的两个书童关上自己的院门,隔着门道:“他去哪了我怎么知道?你没有事莫要过来打扰我准备院试。”   于是乎晏辞最后只好去了叶臻院子,叶臻闻言疑惑地看向他:“夫君吗,自从老爷离开胥州,夫君就没有来这边。”   他顿了顿,放轻声音:“不过倒是每天都让人从外面送东西进来,至于其他的,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既然秦家众人都不知道秦子观的去向,晏辞更没得地方知道,不过除了他拿着牌子不打算还给自己,晏辞想不到第二种他无故失踪的解释。   ------------------------------------------------------   眼看院试还有几天就到了,胥州城内的气氛也跟着有些凝重,紧张的是那些要靠科考翻身的学子,就比如卓少游。   “晏兄,我觉得这篇诗赋写得还是不够好。”卓少游拿着一卷刚写的诗给晏辞看,眉头紧锁一脸凝重。   晏辞将手里的瓜子放下,好以整暇地拿起卓少游面前的纸看了一眼。他评判一首诗的好坏向来就是押韵就好,于是将那张纸又放回他面前:“我觉得挺好的。”   卓少游愁眉苦脸地拿起笔,又在其中的几行上涂涂改改,卓少游不知道自己诗的质量到底如何,十分希望秦子观能给他点评一番,然而晏辞想找到秦子观的迫切度并不比他低。   “晏兄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歹人?”卓少游关心地问。   晏辞道:“除了上次那个歹人,最近一切安宁。”   卓少游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自从上次两人在茶馆遇到了那个女歹人,之后为了保险再没见面,两人再一次找了一个茶馆,由于卓少游最近压力比较大,急需人聊聊天,晏辞想着要不要陪他找个地方放松一下。   就在两人讨论去哪里时,晏辞忽然听到隔壁声传来杯子被重重放在桌面上的声音。   第一次晏辞没注意,结果没过一会儿又响起了第二声,晏辞还是没注意,等到第三声响起,他终于回过头去,然后就看到他方才跟卓少游讨论半天的“女歹人”就坐在隔壁。   不过她今天没有穿那身白的如雪的道袍,也没有抱着拂尘戴幕篱,而是一身袖口领口皆绣着繁琐牡丹花纹的绯色锦缎罗裙,一双杏目亮若繁星,面容娇俏明媚非常,只不过此时正捏着杯子凶狠地瞪着两人。   而她旁边,正是那天一剑碎了璇玑剑身的佩剑女子,她挺直腰背一丝不苟地坐在椅子上,淡漠地举起杯子放在唇边,然后淡漠地用“你们倒霉了”的眼神瞥了两人一眼。   晏辞:“...”   卓少游:“...”   怎么在哪都能遇到你们?   卓少游把桌子上的书一合,和晏辞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站起身,一言不发转身就往门外走。   萧元英似乎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无视了,惊讶地在他们身后高声道:“你们两个,没看到我吗?”   晏辞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等这女人说完话就已经走出了门外,接着两人撒腿就跑——这个距离,她的鞭子肯定卷不到自己。   卓少游也手忙脚乱地跟了上来,两个人拔腿就跑,结果还没跑出几步,晏辞就听到身后“哎呀”一声,转头就看到卓少游左脚踩了右脚,扑通一声面朝下摔了个狗啃屎。   晏辞:“...”   卓少游勉强抬头,看着想回来拉他的晏辞,视死如归地吼道:“晏兄你快跑!不要管我!”   眼见那抹红色脚步飞快,已经马不停蹄地追了上来。晏辞咬了咬牙,只好在心里默念一遍“罪过”,接着转头就跑。   卓少游这一跤摔得不轻,在地上吭哧半天手脚并用也没爬起来,慌乱中抱在怀里的书本此时更是散落一地,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脑后一阵香风便吹了过来。   卓少游刚刚爬起来的身子一沉,“啪”的一声又扑到了地面上,他勉强回头就看见那明艳似火的少女一脚踩在自己的腰部,居高临下眯着眼打量了他一遍:“嗬,就这五体不勤的样子,还挺讲义气的。”   卓少游憋红了脸,咬着牙勇敢道:“姑娘,‘尚公主’是我说的,你要打就打我吧,不要去找晏兄的麻烦!”   萧元英翻了个白眼,一脚把他踹翻在地:“用不着你提醒我,我知道是你说的!”   她泄愤般在卓少游腰间又踩了一脚,眼见其一副任打任骂绝不还手的样子,配上一张话本中书生才会有的清秀小脸,活脱脱一副被人欺负的小可怜模样。   萧元英本来就没打算揍他,如今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更是觉得好笑,心里暗自想怎么会有这么呆的人。   她眸子一转,落在地上散落一地的书本草稿上。接着饶有兴趣地弯腰从地面上捡起一本随便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满脸写着“你愿意打就赶紧打”的卓少游,扬了扬唇角:   “虽然是个呆子,字写得还不错。”   ------------------------------------------------------   晏辞一口气跑出去好远,一直跑到一排僻静的民宅后面才停下。   一转头发现卓少游连个影都没有,明显是被人活捉了。好在那姑娘看起来没准备对他们两个下手,顶多就是猫逗弄耗子的心态,追了一段路就不追了。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回去救卓少游,步子还没迈开,就听到身旁小巷子里传来一阵呼救。   他下意识朝声音来源处看去,眼见巷子里一片漆黑,隐隐约约有人影,却是看不清里面的光景。他顺手操起堆积在旁边墙角处一堆柴火中的一根,放缓步子走进去。   离得近了,便听到一个哥儿不断挣扎哀求哭叫的声音:“公子,我已经不是芳华楼的哥儿了,求求你放了我吧!”   几声沉重的闷声响起,伴随着不断挣扎的凄厉痛呼声是一个男人解衣带的声音,随即骂骂咧咧的警告声响起:“一个从花楼出来的小蹄子,装什么贞洁?能被本公子看上是你的福气!”   晏辞皱着眉放轻脚步走过去,接着就看到小巷的那头临近出口的地方有两道影子,其中一个矮小一些的明显是个哥儿被人摁在墙上,身后一个男人正按着他的身子,在他身后不断□□。   晏辞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握紧手里的柴火上前。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被男人的污言秽语和哥儿的呜咽哀求掩盖,一直距离那两人几步远的地方,他们还没有发现他。   离那两人还有三步远的地方,晏辞一个箭步上前,举起手里的柴火照着后面那人的后脑就狠狠来了一棍子。   一声痛呼过后,那人嘶吼一声吃痛放开手,身前那哥儿裤子已经被褪到膝弯,哆哆嗦嗦手脚并用往外爬,男人捂着后脑勺转身就骂:“妈的,敢坏老子的好事,哪个不要命的——”   晏辞不等他看清自己,抡圆了胳膊地朝他脑门又是一下,这一下直接将男人击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到地上,在地上□□躺了半天也没起来。   与此同时,似乎被声音惊动,巷子另一个口一下子涌进来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扶起裤子还没穿上的男人。   晏辞见状,果断地扔了柴火拉着那哥儿转头就朝身后的巷口跑。   其实他刚才还没进去小巷就认出了男人的声音,正是一直跟在薛檀身边的那个翠绿衫子。   距秦子观所说,这人叫杨抒,是薛檀他爹手下的儿子,大概就是薛檀手下众多狗腿子之一,不过应该是其中最飞扬跋扈的那个,平日里仗着薛檀作威作福。   杨抒的人就守在巷子另外的出口,等着他家公子办完事,结果听到杨抒的哀嚎一股脑全部冲了进来,杨抒顾不得穿上裤子,指着两人逃跑的背影,咬牙切齿怒吼道:“给我追!追上给我打死!”   晏辞拉着那哥儿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到大街上,接着便在人群中不断穿梭,周围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们,然而晏辞丝毫不敢停下,直到跑出好几条街,旁边的哥儿实在跑不动了,双股战战地停了下来。   许是因为方才没被看到脸,那些人竟是没追上来。   哥儿等到停下来,才惊恐地抓紧自己不整的衣衫,他嘴角一片乌青浑身发抖缩在墙根,眼神惊恐地看向晏辞,晏辞轻声安慰道:“没事了,别害怕。”   那哥儿丝毫没有放松,依旧抱着身子瑟瑟发抖,他惊惧地看着晏辞,一直到看清他的样子,面上的惊恐才一点点退散逐渐转变为惊讶:“公子,是你?”   这回轮到晏辞惊讶了,他奇怪地看了看那哥儿确定自己对他却是丝毫没有印象,疑惑地问:“你认识我?”   那哥儿小心地解释道:“公子,我们之前见过一次,你记得吗?”他伸手抹去脸上的脏污:“我是,我是红袖,之前是苏合郎君身边的侍从。”   他看着晏辞依旧疑惑的眼神,生怕晏辞忘了自己,忙提醒他:“先前那次琼花宴,公子是替秦家二爷去斗香的,那天晚上我们见过一次,您记得吗?”   晏辞努力思考了一番,可惜依旧对他毫无印象。   但既然听他这么清楚地说出苏合和秦子观的名字,仔细想了想,苏合当时在芳华楼时,身边好像是有一个哥儿,先前苏合被薛檀欺负的时候,还跑去给秦子观报过信。   他奇怪道:“你叫红袖?可你怎么会在这里?”   红袖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述说了他在苏合被劫走之后的遭遇:“自从苏合郎君不知所踪,楼里的妈妈不敢去秦家要人,自那以后就拿我出气,他们都说要不是我去给秦公子报信,苏合郎君就不会丢...”   “...还把我降为最低等的小倌,从早到晚都要不停地接客...”他双手捂住脸,想起那段可怕的经历痛苦地哭泣起来,又害怕晏辞不相信自己的话,咬了咬牙伸出手翻起袖子。   晏辞看着他纤弱的胳膊上满是交错覆盖的疤痕,微微蹙眉。   “幸好秦公子派人把我赎了出来,还给我在城外找了一间农舍...今天我本来是进城买东西,谁知就遇到了这种事。”红袖收起胳膊,说完有些紧张并且期待地问晏辞,“晏公子,你知道苏合郎君他去哪里了吗?”   晏辞虽然知道苏合的去向,但是也不敢告诉他,万一不小心传出去再引来薛檀那个变态,于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红袖本是充满期待的眼神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失望地低下头:“我打听许久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我好害怕郎君会出事...”   晏辞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等了片刻见那群人没有追上来,这才对红袖道:“你快走吧,自己小心一点,别被他们碰到了。”   红袖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趁着渐暗的天色,紧紧攥着手里残破不堪的前襟贴着墙根朝城门的方向跑去,晏辞看着他逐渐远去的影子,刚想离开,就听到前方骤然响起红袖的惨叫声。   他慌忙朝那边看去,就看见夜色下一个男人扯着红袖的头发狠狠往地上一掼,污言秽语伴随着衣衫撕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晏辞眸子一沉,上前喝道:“放开他!”   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就看到一个人拿着三指宽的棍子盯着他,晏辞心中大骇。   下一刻腰上就挨了狠狠的一脚,他眼前一黑睁开眼就见一个一身翠绿的男人充满恶意地附身盯着他,一脚踩在他的脸上,用靴底重重地碾着他的脸:   “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第212章   杨抒泄愤地朝他踹了一脚:“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坏老子的好事!”   那边的红袖此时衣不蔽体,看着面前几个壮硕男子,吓得跪在地上不住求饶,却被杨抒一把攥住喉咙拎了起来,他身上仅剩的衣衫几乎全部化为碎片,杨抒一边像给猎物剥皮一般撕扯着他的衣服,一边对身后几个人大笑道:   “你们急什么,来来来,等今晚爷玩够了,这小蹄子就赏给你们!”   晏辞硬是撑着身子爬起来,他不断低声咳嗽着,口舌间满是泥土苦涩的味道。   杨抒犹嫌不过瘾,眼见他在地上艰难地挣扎着,将红袖扔给身后那些人,指着他对身边几个手下道:“打,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起不来!”   说罢他还抽出护卫腰间的棍子,朝着晏辞比划着,然而刚要举起来的时候手却慢了下来。   他“咦”了一声,动作顿住了,接着看着地上人的侧脸奇怪道:“你这脸...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啊。”   杨抒只觉得此人看着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于是绕着这人转了一圈,直起身思考了一番,接着像是想到什么一般露出一个笑容。   他再次低下头上下打量着晏辞:“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原来是秦子观身边的那条小狗啊。”   杨抒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用手点了点晏辞哈哈大笑:“正好薛公子先前还找你呢,没想到你自己就送上门来了。怎么,这回没人保你?”   他绕着晏辞转了一圈,脑子里盘算着什么好事:“正好薛公子最近没什么玩的了,我要是把你送到薛公子那儿,他肯定很高兴——”   杨抒正在兴奋的头上,正要让人将他绑回去,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住手。”   杨抒一愣,诧异地转头,就看到巷子口不知何时站着两个身影。   那两人站在巷口,背着光教人看不清面容。杨抒顿时心生警惕,以为是秦子观的人,他又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几眼,发现那边站着的好像是两个女人。   杨抒脸上原本还有些警惕的神情立马转变为不屑,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原来是两个娘们。”   少女看着这令人作呕的一幕蹙起眉,她身旁佩剑的女子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神淡漠的如同看着一群牲口。   “救,救救我...”红袖艰难地抬起头,细微的求救声响起,惊动了众人。少女的目光落在衣衫不整的哥儿身上,眸中一寒,逼视着杨抒冷声道:“放开他。”   杨抒丝毫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还上前两步用猥琐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两个女子一番,接着用舌头舔了舔唇角,啧啧道:“长得不错啊,既然是送上门来的肉,正好我这群手下好久没碰女人了,今天就给他们开开荤!”   几个壮汉得了命令,便放开红袖逼近两个女子,离得近的几个已经发出□□声朝着两人抓过去。   晏辞看不清那边的场景,直到下一刻耳边传来一声惨叫,伴随着一声刀剑入鞘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晏辞定睛一看,就见那些人纷纷朝后退去,而透过他们之间的缝隙,晏辞看见最前面的那个人抱着齐根而断的手腕,在地上不住打滚哀嚎。   那两抹倩影依旧立在原地,少女冷声道:“污言秽语,真是脏耳。”   几个大汉见到这副场面,皆是惊恐地往后退去,看着那两人仿佛在看什么鬼魅罗刹,竟是不敢再上前分毫。   杨抒见状只觉得脸面全失,狠狠踹了其中一人一脚:“不过是两个娘们你们也怕,还是不是男人?还不赶紧给我上?!”   少女上前一步,冷笑道:“真是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这般目无王法,到底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是他自己不识好歹,老实点从了本公子不也就没事了?”杨抒却是理所当然,不紧不慢地用色气的目光打量了少女一番,色眯眯道,“再说了,女人和哥儿,生来不就是给我们男人操——”   他话没说完,晏辞便看见伴随着乍起的破空声,一条银蛇如闪电猛地袭向对面。   他眼睁睁看着那翠绿衫子怔愣地站在原地,接着他一点点低头看去,只见自他腰下逐渐漫起一点红色,刚开始还是一点,接着慢慢变大,直到他□□变成一滩红。   晏辞倒吸一口气,顿时觉得□□一凉,接着就见杨抒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双手捂着胯间在地上一边嚎叫一边疯狂打滚,身下的血却越积越多,顺着肮脏的地面流了一地。   他身后那几个手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呆了,只见女子一点点收回手里的银鞭,她眯着眼用鞭柄隔空点了点翠绿衫子的脸:“我数到三,你若是还没滚,我就像拔了你的东西一样,拔了你的舌头。”   她刚张开口,“一”字还没有出声,刚才欺负哥儿的不可一世登时从面上惨白的几人脸上消失,他们手忙脚乱地架着地上痛昏过去的翠绿衫子和那断了手的同伴,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跑了。   眼见刚才还嚣张拨扈的几人瞬间跑得比兔子还快,晏辞转过头惊讶地问那女子:“...你把他切了?”   少女冷冷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不行吗?”   她哼了一声:“既然管不住,那就别要了。”   晏辞一挑眉还没有说话,忽然听一边红袖低低的啜泣声。他脱下外衫走到红袖身边,将衣服盖在他半是赤,裸的身体上,一边安抚着他,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回头就见少女慢悠悠地走上前。   她一眼都没有看地上缩成一团的红袖,而是打量着晏辞肿起来的半张脸啧啧称奇:“怎么我每次见你,你都这么一副狼狈的样子?你是不是习惯走到哪,祸就惹到哪。”   晏辞到底是个男人,面子这种东西还是要在意一些,于是强行给自己挽尊:“你没看到他们那么多人吗?”何况他也不是不能打的,若是给他个武器,一打五虽然不行,但是一打二或是一打三很难吗?   少女暗自翻了个白眼,晏辞这回也不躲了,坦荡道:“英雄,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少女柳眉一挑:“英雄?我是个女的你看不出来?”   “巾帼巾帼。”晏辞立马改口,见两人身后没有跟其他人,奇怪道,“你们到底把卓少游怎么样了?”   少女“咦”了一声:“那个呆子,他叫卓少游?名字还挺好听的,人怎么像个傻子一样。”   少女不屑道:“他都已经亲口承认了那句‘尚公主’就是他说的,那我就罚他在茶馆抄一千遍‘我再也不说尚公主了’。哦,出来的时候还没抄完,现在应该还抄着呢。”   晏辞心道那可是他给自己选的状元苗子,未来大腿,哪能容你这么欺负?   不过他也见识了这两人的武力值,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导致二弟不保,于是道:“我们谈判好了。”   少女古怪地看着他,好奇问:“谈判是什么?”   ...   茶馆内,茶馆老板战战兢兢看着大厅内唯一坐满四个人的一张桌子,一边两个男人,一边两个女人,正互相大眼对小眼。   送走了红袖,晏辞拿着装满冰块的壶捂着肿了的半边脸,另外一只手翻了翻桌子上厚厚的一摞字迹工整的纸,回头看了一眼揉着手腕的卓少游,心道这家伙真是实诚,说一千遍就一千遍,偷工减料中途逃跑都不会。   他咳了两声率先开口:“我为我们之前的一时口嗨——我是说一时出言不逊,跟你道歉。虽然不知道惹到巾帼哪里了,但既然你救了我,我就先退一步好了。”   卓少游赶紧在旁边应和:“小生也跟晏兄一样,向两位姑娘道歉。”   少女翻了个白眼,晏辞指了指桌面上一摞写满“小生再也不说尚公主”了的纸,话音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了,你这样欺负我这个小兄弟,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他用胳膊肘戳了戳卓少游,示意他把手伸出来展示给他们看:“你看,手指都在打颤,我这位小兄弟以后是要考状元的,你们这样欺负他,万一他过几天的院试没考好,你赔的起吗?”   少女闻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考状元,就他?你在说笑话吗?”   卓少游听了她的嗤之以鼻,心里不太乐意,头一次开口认真为自己说话:“姑娘,这种事上如何可以说笑话?何况小生...”   少女一拍桌子,眼神冷冷地扫了过来,卓少游顿时在椅子里缩成一只鹌鹑,登时闭了口。晏辞咳了一声,提示道:“我说的‘谈判’,最基本的一条就是整个过程中不可以使用武力。”   少女翻了个白眼,竟然老老实实坐着真的没再动手,晏辞于是道:“既然见过这么多次了,不如互相认识一下。我是晏辞,他是卓少游,还不知道两位巾帼名号。”   少女丝毫不扭捏:“萧宁萧元英,这是我的好朋友程少微。”她说罢朝着晏辞扬了扬下巴:“既然你说我算你的半个救命恩人,那你老实告诉我,你手里那个牌子现在在哪里?”   晏辞拒绝告诉她:“你不要问了,我已经跟牌子的主人说好了,会将牌子还给他。”   萧元英闻言眼睛微微睁大,脱口而出:“你已经见过我师父啦?”   晏辞心道这姑娘看起来咋咋乎乎的,实际上还挺傻的,随便问问就自己说出来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意味深长道:“原来是你师父啊。”   萧元英没有理他,皱了皱眉:“而且你还说,你要把牌子还给我师父,他还同意了?”   “那不然呢?”晏辞以为她还在纠结于牌子的来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拿东西来历清白。不过我已经说了会亲手还给他,所以你就不要想了。”   萧元英闻言却不说话了,还转过头和身旁那个叫程少微的姑娘交换了一个眼神。晏辞看着两人的模样,疑惑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萧元英回过头,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随即摇了摇头,竟然难得安静了一回。一直等到晏辞走后,萧元英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奇怪地自言自语:“不应该啊。”   程少微在一旁问道:“什么不应该?”   萧元英回身解释道:“你见师父给出去的东西什么时候要回来过?这不是很奇怪吗?”   程少微面上没什么表情:“也许找到合适的人选了,也许见他不合适,就放弃了。”   萧元英却是蹙着眉摇了摇头:“少微,你不知道,我师父看中的人啊,就算用尽千方百计也是一定要弄到手的,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放弃了。”   ------------------------------------------------------   中年男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男人肥胖的身子不住颤动,因为过于焦急来不急系好的衣衫带着咸湿的雨水,弄湿了膝盖下珍贵的地毯。   一旁的女人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大人,我家抒儿还是个孩子,怎么会有人,有人如此残忍地对他!”她膝行几步上前,如同发狂的母兽狂叫不止。   身旁男人豆大的汗水顺着稀疏的发顶一路滑下,从松弛颤动的下巴上滑落:“大人,这分明是有人要断我杨家的香火,求您为下官做主啊!”   薛梁皱着眉听着他们的陈述,一直到快半夜两人才在一旁侍从的宽声安慰中互相搀扶着离去。不一会儿,屋外一个下人急冲冲进门,有些犹豫道:“老爷,公子他又在后院,又在后院...”   他话没说完便干呕一声,薛梁拿着笔的手一顿:“又在干什么?”   那下人还没说话,忽然一股血腥味伴着屋外咸腥的我雨水味涌入屋子,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影子,下人吓得立刻朝旁边退了几步。   薛梁拧着眉看着门边的身影,攥着笔杆的手指用力:“你来做什么?”   那身影从暗红色雨幕中一点点移进屋内。薛梁蹙着眉看着他,只见他身上原本白色的内衫已然一片黑红,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薛檀低头仔细将衣服上几根猎犬被剥皮前挣扎在他身上留下的毛一根根拿掉:   “我不高兴。”   他弹了弹苍白的手指上残留的暗红色血渍,抬起眼看着紧抿着唇看着自己的父亲,面上带着微笑,仿若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歪了歪头:“我的狗被阉了,我不高兴。” 第213章   符成二十九年四月初三,院试前夕。   按照大燕的律法,每年院试都要考两场,第一场叫“岁试”, 第二场叫“科试”,只有通过了这两场考试的童生们,才算正式通过院试,方才有资格“进学”为生员,便是俗称的秀才。   通过岁诗的童生们会被安排在官家府学统一进行学习,而在学习期间只有其中成绩优良的生员,才可以获得参加“科试”的机会,而在科试通过了以后,才有资格参加八月的“秋围”,也就是乡试。   听完了卓少游细心的讲解,晏辞不由感叹想当秀才就这般艰难,又联想到自己那个便宜岳父,虽然说顾绰后来混得不怎么样,但在当年想来也是在众位童生中杀出重围脱颖而出的。   岁试开始前几日,燕都翰林院宗师案临胥州,亲自主持岁试。而胥州城城门这几日更是被各地涌入的车马堵得水泄不通,城门司不得不增加维护秩序的官兵。   这些人大都是胥州附近的府县乡赶来参加院试的童生。   其中有不少一把年纪的童生已经头发胡子花白,一边叹息一边看着胥州城门出神。还有的童声面容年轻,目光中隐约透露着青涩。更多的则是一身风尘仆仆,绝大部分人都是步行或是与人结伴而来,就连乘坐牛车的都很少,做马车而来者更是屈指可数。   秦府内。   “英儿马上就要考试了,这几天得多准备些好吃的给他补补脑子,累坏了身子可不行。”秦老夫人一边对晏辞说话,一边笑着抬手指了指门口进进出出往里搬货物的下人。   那都是今早新送来的新鲜水果,还有从海里现捞上来的海鱼,还有些从别的地方运来的当季特供的食材。   晏辞来秦府的时候偶尔会遇见秦英。   与他撞见几次后,他便发现原本孜孜不倦,生得挺清秀挺有风骨的少年,这几日肉眼可见的圆润了。   秦老夫人却是目中流露出对孙子的心疼,与晏辞道:“英儿一向用功,我和他娘都怕他累坏了,只能让厨娘多做些他爱吃的。其实英儿没必要这么刻苦...怕他不乐意我们没跟他说...本就都已经打点过了,这生员啊,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晏辞心道外祖母还真不把他当外人,这话都跟他说。   他回忆着蕴墨街街头那些为院试而焦虑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童生,还有不少人没钱住宿,只好在街角树下或是桥洞里过夜。   他又看了看书房里埋案苦读的秦英。   一直跟他形影不离的那两个清秀漂亮的书童正在他身边忙前忙后,将各色补品珍果点心应接不暇端来放在一边的桌案上,如今天热了,那些新鲜易坏的果子每隔个把时辰便要重新端上来新的。   晏辞没有忘自己的东西还在秦子观手里,于是朝秦老夫人打听道:“外祖母,小舅舅他回来了吗?”   提起秦子观,秦老夫人看起来很开心,她拢了拢依旧乌黑的鬓发:“你前两天不是来问过他吗?忘了差人跟你说,小观现在去船坞给他大哥帮忙去了。”   晏辞睁大眼睛,由于过于惊讶,差点没控制好表情。秦老夫人跟他夸赞自己的小儿子:“小观这孩子虽然生性贪玩,但是他岁数也不小了,秦家的事不能都让他大哥顶着,所以他大哥前几日一回来就带他去船坞了。”   晏辞又问道:“大舅舅也回来了?”   “回来了。”   秦老夫人点了点头,保养得当的手端起桌上的茶盏,手腕上清透如水的满绿翡翠镯与掌心上好的青花瓷相得益彰:“这几天他们两个都在船坞,你若是想去就去看看,多学些东西也是好的。”   ------------------------------------------------------   晏辞从秦家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去了秦家的船坞。   他风风火火冲到船坞后面的堂屋,一推门就看倒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桌前,晏辞一个箭步冲上去,在桌子上一拍:“我的东西呢?”   秦子观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屋子被人突然闯入,他眉间十分不开心地拧起来,然后看向晏辞。晏辞也在看着他,几日不见,他看起来的确是被他大哥抓去历练了,脸都黑了些许。   出人意料的是,秦子观见到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嬉皮笑脸地叫“大外甥”,而是扫了他一眼就移开目光。晏辞可不管那么多,兴师问罪道:“你这些天躲哪去了?找你好几天也找不到人。”   秦子观端着手里的茶盏把头转向一边,看也不看他。晏辞“嘿”了一声:“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别问我。”秦子观理直气壮粗声粗气地吐出三个字,接着站起身就往屋外走。   晏辞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你拿了我的东西藏起来了不说,管你要还这么理直气壮?他追上去:“你把它弄哪去了?我不是跟你说了那个牌子——”   “别想了。”秦子观打断他,推门而出,“被我弄丢了。”   ???   晏辞一时语塞,等反应过来追上去问:“什么?什么叫被你弄丢了?”   秦子观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丢了不懂?丢了就是没了,消失了,找不到了。”   他说完就踏出门头也不回往一个方向走去。晏辞看着他的背影无语,几天不见怎么脾气这么爆?   秦子观看着心情很不好,步伐更是快的惊人。晏辞一路跟着他来到水塘边,那里就如平常一样,打着赤膊的汉子正拉着纤绳稳住船身,而岸边众多船舶中,最出众的就是前几天晏辞看着下水的那艘漂亮的巨型货船。   那艘船在一众小型货船中就像一只被工蜂团团围住的蜂后,船型优雅,庞大饱满的船舱浮在碧波之上,船体四周刷着的桐油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晶莹的光辉。   秦子观在那艘船的前面站住脚,晏辞在他身后也停下了。   “她漂亮吗?”秦子观举起手里的茶盏呷了一口,难得的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那艘崭新而光鲜亮丽的货船,“过几天她就要第一次出行了。”   晏辞不在意这船什么时候出航,他在意的是自己的东西到底有没有被秦子观弄丢。于是他瞪着秦子观没说话,秦子观被他看的不自在,嫌弃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没骗你,真的丢了。”   晏辞提高声音:“你再给我说一遍。”   秦子观皱着眉:“说十遍也是丢了。”他咽下口中的茶水,伸手比划着:“上次我们不是在秀岳峰跑散了吗?结果我回来的时候一摸口袋——咦,没了!”   晏辞被他骗的次数多了,冷笑一声一把扯住他的领子:“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扔进水里去。”   秦子观啧了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腕:“好了好了,松手。”   他本来还不耐烦的神情化为平常习惯性的微笑:“大外甥,几天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无趣,你那牌子再借我用几天嘛。”   “立马还给我。”   两人拉扯半天,眼见晏辞死活不松口,最后秦子观只好妥协:“行吧行吧,你晚上上府里拿去吧。”   晏辞一边威胁地看着他一边放开手,秦子观没事人一般指了指眼前的巨轮,继续刚才的话题:“我问你话呢,她漂亮吗?”   晏辞心道一艘船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就听秦子观道:“这艘船已经被官府征用了,马上就要沿着胥河北上。我大哥说这一趟不比以前运的那些私货,若非事出紧急,官府也不会征用民船。”   秦子观指了指先前那艘看起来十分有气场的巨大货船:“就是她,被朝廷征用了,要去运粮。”   “运粮?”   秦子观把手里的空了的茶盏塞到晏辞手上:“听说北边发生了雪灾,饿死了好多人,朝廷开了胥州的粮仓,打算把运着这些粮食北上,水路是最快的选择,快的话不出半个月这船就能抵达燕都。”   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岸边的木质栏杆:“我大哥很重视这件事,特地用了这艘新船。这船是整个胥州最大最完美的,一次运输的量抵得上三条普通货船。除了我们家,其他船坞可没有这样的宝船。”   晏辞疑惑道:“可是我记得这船前些天才刚下水,还没有远航过吧,你们就不先试验试验,就不怕中途出问题吗?”   秦子观无所谓道:“这种船很少会出事,何况沿着胥河北上的航道,我们家这些船夫都是走过千百遍的,闭着眼睛都能开。”   晏辞看着那艘船:“什么时候出发?”   “三天之后。”   两个人于是靠在栏杆上一起抬头看着那艘船。   晏辞抬头看着这船高大饱满的船身,心中那种对巨大事物与生俱来的崇拜感和畏惧感油然而生,就这样在带着咸味的风里,听着船夫们的吆喝声,沉默地站在热烘烘的阳光里快一个时辰。   晏辞转头看着秦子观面无表情的脸,似乎因为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他眼睛里长满了血丝,脸颊似乎也瘪了一些。   片刻后,秦子观站直身子:“我要回去了。”   “我答应了叶臻回去吃饭,你夫郎也在他那儿,你不是要拿回你的东西吗?过来一起?”   ...   叶臻的小院子里。   叶臻还记得自己进秦府的第一天,秦老夫人就为他配备了几个厨娘,这些厨娘自他嫁进来以后,便是一直服侍叶臻的,如今也十分熟悉他的口味。   他自从怀孕后便一直害喜,闻到肉类的荤腥就觉得不舒服,于是秦家又请来了几个专门做素宴的厨子,这些厨子手艺精湛的能把白菜雕成花,做出来的素宴更是美味可口。   食材用的虽然都是蔬菜豆腐,但是每一道都要花一天时间准备。   顾笙生平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素宴,看着桌子上可口的菜品,眼睛亮的惊人,面上更是藏不住的开心。他自从认识了叶臻以后,就吃到了好多以前吃不到的好东西。   一张桌子四个人,晏辞偶尔会给顾笙夹他够不到的菜,再低声告诉他哪道菜是什么原料做成的。   一边秦子观拿着筷子的手在半空中悬了半天,目光犀利地盯着那些个漂亮精致的菜品,在确定里面没有半丝荤腥后,终于恹恹地放下手。   叶臻吃得很慢,他从小家教便严,吃饭的时候也要遵循规矩。如今怀了孕,肚子里的小家伙与他父亲一般不老实,总是在肚子里折腾他,以至于他不得不用左手安抚着腹部。   茕秋站在他身后笑道:“看来是今天的菜很合小公子的口味。”   秦子观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他默不作声地朝桌子下叶臻隆起的腹部看了一眼。 第214章   叶臻一只手扶着肚子,另一只手艰难地举起筷子,虽然因为顾笙和晏辞的到来,他面上难得带了丝笑意,然而月份越大,他的身子因为害喜便愈发不适。   秦子观看着他瘦弱的双肩和高高隆起的肚子,他的视线在他的肚子上停留了一瞬,继而移开。   四个人在膳厅内吃着饭,不一会儿,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妇人率先走了进来,看打扮衣着应该是府里的嬷嬷,身后还跟着几个端着碗碟的下人。   这些上了年纪的嬷嬷都是秦老夫人请来照顾叶臻养胎的,听说还是胥州城中颇有经验,以前照顾过许多怀孕的哥儿的嬷嬷。   于是每天晚上叶臻都要吃些“养胎”的补品。   进来以后,嬷嬷先朝秦子观问安,说是照例来给二夫郎送养胎的补品,说罢又朝桌子上样式精美的素菜看了看,对叶臻道:“二夫郎虽然喜欢素菜,但还是要吃些肉食的。怀了身子的人怎么能每天都吃素的,对肚子里的小公子不好。”   叶臻有些为难地看着下人们陆续将手上的菜肴在桌子上依次摆开。   这些食物都是用最新鲜的食材做成的,都是给他补身子的,因为怕放了太多调料对胎儿不好,所以尽是清水煮制确保原汁原味。虽然厨子手艺精湛,可以将肉类本身腥臊的味道完全散去,但是就这样直接煲汤,未免难以下咽。   最后一个下人送上一个拳头大小的罐子放在叶臻面前,是一小罐参汤。   嬷嬷用手里的帕子垫着打开瓷罐的盖子,娴熟地拿起勺子往叶臻面前的碗里盛汤,叶臻看着那乳白色参汤面露难色,茕秋在一旁帮他推拒:“夫郎他身子不爽,就算吃些素菜也会作呕,如何吃得下这些。”   那嬷嬷却丝毫不在意,苦口婆心劝诫道:“二夫郎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该吃什么要吃什么,都是要以肚子里的孩子为先的,哪能只按自己的喜好来?”   叶臻有些无奈地看着碗里的参汤,他虽然没有拒绝,但是拿起勺子喝了几口便无法下咽,于是强忍着胃里不断翻涌的呕吐感,硬生生喝了几口,结果才刚放下碗,就又是无法控制的一阵干呕。   一旁的秦子观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目光落在他身上。   茕秋忙上前给叶臻递了杯清水,叶臻小口小口地就着他的手喝下去,身边站着的嬷嬷却是催促道:“二夫郎,你这样可不行。”   茕秋皱了皱眉:“你没看二夫郎吃不下吗?这个样子难不成还要硬吃?”   嬷嬷却是理所当然道:“就算吃不下,为了肚子里的小公子也要吃上几口的,等以后小公子出生白白胖胖,夫郎就知道这些东西没白吃。”   叶臻放下手里的杯子,轻声道:“还不知道性别呢,如何就成了小公子。”   嬷嬷笑道:“我看过许多怀孕哥儿的肚子,夫郎肚子这般圆润微尖,看形状就知道里面一定是个男娃娃。”   她话应刚落,秦子观便噗嗤一下笑出声。   他这声笑过于清朗,以至于在房内显得格外清晰,于是屋里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将手里的筷子放下,饶有兴趣地对嬷嬷道:“你算的这么准,干脆出去摆摊算命好了。”   嬷嬷不敢反驳,讪讪道:“二爷说笑了,毕竟府医每天都送来生男婴的补药给二夫郎,这胎是男儿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秦子观没有理她,叶臻为难地看着罐内剩下的半罐汤,犹豫了一番,咬了咬牙拿着汤勺,结果下一刻面前的碗就被旁边一只手端走了。   叶臻诧异地抬起头,就见秦子观拿起那罐参汤,将剩下的倒进自己碗里,接着示意茕秋将叶臻面前的碗拿走,与叶臻道:“不想吃就别吃了。”   叶臻眸子微动,又见他手一挥不耐烦地对着那些守在一边的下人道:“都撤了,乌烟瘴气,难闻死了。”   那些个下人不敢忤逆他,于是低声称是又陆续将桌子上的吃食全部撤了下去,叶臻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   这顿饭大家都是陪着叶臻一起吃素的。   饭后,晏辞和秦子观在院子里的凉亭中看着外面盛开的花,不多时琳琅捧着一个匣子走到他们面前,将匣子递给晏辞。   晏辞打开来看,发现里面躺着的正是那只白玉腰牌,他拿起来收进怀里,顺便问秦子观道:“你在那边见到苏合了?”   一边的丫鬟端着刚切好的水果摆在桌子上,秦子观伸手拿起一边银盘中的玛瑙签子,插着水果放进嘴里,听到晏辞的问题沉默了一下,接着用鼻子发出了一个几乎立刻就散在风里的“嗯”。   晏辞又问道:“那苏合最近还好吗?”   这回秦子观没有回答,他放下手里的签子,拿起旁边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他说他过得很好。”   顿了顿将帕子扔回侍女手中的银盘子:“...我想带他离开那里,但是他拒绝了。而且还说我已经成亲了...要我,要我以后不要再去见他。”   他声音有些低沉,晏辞回头看去,就见他半边脸隐在亭子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就连语气里也分辨不出是喜是悲,唯有早些时候见到的,眼睛里的红血丝暴露了他这些天的状态。   秦子观没有看晏辞,似乎不太喜欢这种被人注视的目光,于是别开视线:“我不是说了吗,回来以后,我就陪着叶臻,一直到孩子出生。”   ...   叶臻肚子月份已经大了,身子笨重不堪。   本来就瘦弱的身子难以担负这么沉重的肚子,饭后他安静坐在椅子里半晌,扶着椅子的扶手艰难地想要起身,然而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   叶臻咬了咬唇,似乎不太习惯这么笨重的自己,他只好坐回去揉了揉发酸的腰部,等着茕秋回来扶自己起来。等了一会儿,茕秋却没有回来,来的人是秦子观。   叶臻依旧如往常那样唤了一声“夫君”。   秦子观看了看他问道:“你不走吗?”   叶臻回头朝门口看了看,那里没有茕秋的身影,于是回过头,轻声道:“我等一会儿再走。”   秦子观点了下头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结果还没到门口脚步顿了顿,又转身走了回来。   叶臻被投下的影子覆盖,他奇怪地抬起头,就见秦子观倾身伸手握住他的胳膊,接着毫不费力地将他从椅子上带起来。   由于身子过于沉重,叶臻乍一起身压根无法保持平衡,几乎倒在身边人的身上。他愕然地抬头,秦子观却没有看他,目光投在旁边的地面上:“我送你回屋。”   他身上散发的淡淡玉樨苏合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无论闻过多少次,依旧让人闻之难忘。   叶臻闻着那熟悉的香味没有说话,握着他胳膊的手力度微微加重,叶臻回过神只好顺着拉着他的力度迈开脚,他身子沉重走得很慢,扶着他的人难得的保持着跟他相同的速度。   初夏时节,院子里的花已经纷纷绽开,在花香的浸染下,晚风似乎都变得甜腻起来。他正闻着那香味出神,身边的人忽然开口:“酴糜花露还有吗?”   “有。”   “玉珍糕呢?”   “也有。”   院子中再次陷入沉默,一直到叶臻有些笨拙地坐在床上,秦子观看着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你好好休息。”   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叶臻有些恍惚地看着他的背影,记忆里他自从进了秦家从没有过这般经历,身边人身上残留的熏香伴随着花香一起从门扉中飘进,浸入他的肺腑。   即使他怀着他的孩子,但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秦子观,同样的,秦子观也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   晏辞从秦子观手里拿到了自己的东西,吃完饭带着顾笙回府。   顾笙自从刚才就一直有些担忧,这会儿到了马车上终于有时间问晏辞:“我若是怀孕,也要吃那么多东西吗?”   晏辞转头看着自家夫郎担忧的样子,不禁扶额:“你想的太远了。”   顾笙却是一点都不觉得远,还很认真地与他说:“你记不记得叶臻哥哥吃的都是什么,以后我也要吃。”   晏辞诚实地表示自己可没有银子请那些大厨来家里,顾笙白了他一眼:“那你就学嘛,学完了你给我做。”   他开心地抱住他的胳膊:“我不会嫌弃你的手艺的。”   晏辞无奈地叹了口气,顾笙靠着他的肩膀思索道:“小宝宝还要再过几个月才会出生,也不知道叶臻哥哥肚子里的孩子长得什么样子。”   他已经等不及想看小宝宝的样子了。   晏辞安静地听着顾笙在一旁的絮絮念,从以后的孩子的性别是男孩女孩还是哥儿,一直到应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似乎这些事已经在他每天独处的时候,便已经在头脑中酝酿多次。   晏辞低头看着他们相交叠的手。   顾笙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温热柔软,晏辞只需要虚虚拢起手心,就可以将他的手握住。   他侧过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哥儿,他靠着自己,即使在黑夜中眼睛也是亮亮的,在那些混杂着笑意的轻声细语中述说着他们的未来。   “只要让他一直这样快乐下去就好了。”晏辞想道。   他轻轻用力合上手掌,将哥儿的手拢在掌心里。 第215章   随着院试的开始,胥州城在陆续容纳了五湖四海的考生后,城中也变得比往日更加热闹和繁忙,只不过这份热闹与繁忙中夹杂着些许紧张与期待。   就连蕴墨街上那些个主营文房四宝的店铺的生意,相比平时也好上不少。   院试要一连考上三天,吃住都要在考场里,在进场的那天,考场外叽叽喳喳围满了人,相比其他显得颇为焦虑的学子,卓少游这个有点呆的小书生竟看似胸有成竹许多。   “晏兄,那小生这就进去了!”   他在人群中朝着晏辞举着胳膊大力地晃了晃,在周围一片一脸凝重的学子之中,面上的率真自信极为显眼。   ...   卓少游孜孜不倦准备院试的同时,秦子观出乎意料地没有像以往那般出去浪,也不知苏合与他说了什么,自从秀岳峰回来以后,他整个人就收敛许多。   晏辞原本还以为他只不过嘴上说说,然而他竟然真的没有像以前那般到处乱跑,反而真的和他大哥去船坞学习。   秦老夫人每每提起这件事都乐得合不拢嘴,直说他转了性子,不仅知道要学着管理生意,还知道疼他的夫郎了。   ------------------------------------------------------   如今秦子观和卓少游都有自己的正事要做,晏辞便也回了他的香铺。   自从有顾笙和陈长安坐镇沉芳堂,生意上的事几乎不需要他过问什么,刚开始他还有些担心顾笙忙不过来,不过很快他就放下心来,尤其是看到顾笙每天晚上都要点着蜡烛,伏案一笔笔核对今日入账与开销。   “这些事干嘛不让账房去做?”晏辞拿起账本看了看上面清秀的字迹,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满足感,就仿佛自己手把手教的学生终于出师了。   顾笙松松地挽着发,烛光照亮他线条柔和的侧脸,闻言他抬头笑道:“这些账我每天都要一笔一笔对的,对上一遍心里有数,才会安心。”   顾笙如今得了陈长安的真传,在经营店铺上面愈发得心应手起来。   沉芳堂依旧坐落在充斥着中药味的依水巷,只不过和最初来到这里时门可罗雀的样子不同,此时店门口聚集了前来买香品的人们。   胥州不像是在白檀镇,价格高一些的东西,即使品质很好,但因为大部分人用的不多,所以销量平平。   在胥州,只要东西够好,价格高一些无所谓。   胥州的百姓大概是不差钱的,有时还需要在香品原本的价格上适当提高一些,不能低于其他铺子的价格太多,否则有的客人会觉得“便宜没好货”。   自从顾笙接手了铺子,晏辞就没怎么去那边,这会儿他让阿三在铺子门口停了车,挑开帘子远远地看着沉芳堂门口水泄不通的样子,与周围的铺子显现出明显的对比。   依水巷除了买药的人,一向是无人问津的,在这些天他和陈长安几人的共同努力下,香铺的名声多多少少已经传出去了,和铺子里香品同样出名的是晏辞的字。   刚开始他们的铺子只能卖出些许日用香品,但是自从上次诗会一直到现在,依水巷沉芳堂的名字便在胥州大大小小的铺子中有了耳闻,于是店门口时常可以看到达官显贵家的仆人过来选购香品。   晏辞看到了几个倚在铺子门口看着沉芳堂的伙计,他们的眼睛中透露着丝丝羡慕与嫉妒,以至于他在马车上都能感受到来自他们的怨念。   他看着那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香铺,侧过头问璇玑:“这门是不是窄了点,拓宽一些会不会好一些?或者干脆换个地方?”   璇玑朝着沉芳堂看了一眼,接着淡漠地点了点头,一副怎样都行的表情。   晏辞和璇玑进到香铺的时候,顾笙正在和陈长安在楼上商量着什么,见到晏辞过来,顾笙兴致勃勃地把手里的图纸给他看。   晏辞接过来看了一眼,见上面画着的是一幅草图,是崭新的门面。他看了顾笙一眼,心道这还真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顾笙道:“夫君你来得刚好,前些日子找师傅设计的店面,今天图案就出来了,快来看看觉得哪个好?”   他又把桌子上其他几张草图一一递给晏辞:“夫君,我们这个店面还是不够敞亮,而且门也太窄了,好多客官都跟我说店里稍多一些人就显得拥挤,让人没有进去的欲望。”   “所以我在想要不要把店面扩大一些?”   晏辞看着手中的草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陈长安:“陈大哥怎么看?”   陈长安点头:“正是。如今托少东家的福,我教人打听过,沉芳堂的口碑在胥州香铺中都属于中上等,这几个月的积蓄足够我们扩店或是再开一家铺子。”   分店?   依水巷位置太偏,虽然现在收入足够进货制香和店里小工们的开支,但到底不如那些坐落在街口能被人一眼看到的大香铺,很多人听过沉芳堂的名字,却不知道位置。   陈长安简单与他说明了利弊,接着道:“几日前登云楼附近有一家铺子在出售,我已经派人盯了许久,那边位置合适,而且店家急着用银子,所以才急着将这铺子出手,价格要比那边的铺子低两成左右。”   “我已经让人和店家打好关系,少东家若是有意店家愿意第一个将铺子卖给我们,就是不知道少东家是否有这方面打算?”   晏辞啧啧两声,看了看面上波澜不惊沉稳叙述的陈长安,虽说是让自己拍板决定,但他已经事先打听清楚所有缘由,让人安心得不行。   ------------------------------------------------------   晏辞带着顾笙去登云楼那家铺子看了看,正如陈长安所说,那个待售的铺子位置很好,除了比寻常地段的铺子贵许多以外没有其他毛病,甚至在这里可以看到登云楼。   于是晏辞咬了咬牙盘下那家铺子,接着便又开始忙碌起来,先是从原来的店里调了一些人手到新店里,而原先依水巷的旧店让陈长安看管,这新店则由晏辞和顾笙亲自经营。   分店的店面按照顾笙选的那些设计图进行修缮,由顾笙亲自操办,小夫郎知道晏辞又盘下一家新店,兴奋的一晚上没睡,第二日一大早就带着惜容和流枝一起去铺子看着工匠们忙碌。   眼看着店门按照自己所选的草图装潢,这家店比旧店不知宽敞漂亮多少,顾笙兴奋的热泪盈眶。   “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胥河。”晏辞坐在柜台后面指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对他说,“景色好不说,而且距离港口也近。”   这新店的位置靠着胥河,不需要出门就可以看到外面胥河河面上的景色。胥州四通八达,河面上的船也是呈星罗密布状,等到分店装潢完毕,货物也已经进来了,晏辞闲来无事便带着顾笙到河边走走。   顾笙看着水面上各色船只,奇道:“夫君,这几日水上的船怎么变得这么多,以前还没有这么多船呢。”   晏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他倒是听说今年北边白灾严重,持续不停的大雪毁掉了未来三年的农作,天子救灾心切,当即下令胥河以南各个州府开粮仓南粮北运。   由于事出紧急,官家的漕船一时难以运送如此庞大数量的漕粮,故而在民间征集船只,由官家统一协调调粮,秦家作为胥州最大的船商,自然是首当其冲。   北上的漕船数量极多,时常集中在某一处航道上,路上船翻人亡的事时有发生。   晏辞听说从胥州调去的这批漕粮十分关键,万万不能有任何差池,何况燕都最近发生了不少事,传闻有不少官员在这次救灾中私贪救灾粮,被处以极刑,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而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随着风一路飘摇过河,已经传到了市井百姓耳中。   晏辞见顾笙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船只,忽然想起来顾笙来胥州这么久还没去过秦家的船坞,于是问顾笙:“你想不想去船坞看看?”   顾笙满心欢喜地同意了。   来过船坞多次,晏辞已经驾轻就熟,带着顾笙一路前往,秦家最大的那艘被官府征用的货船如今就安静停在岸边,有不少漕工正往上搬运货物。   顾笙看着眼前美丽的庞然大物惊讶地合不拢嘴。   晏辞也跟着他一起看着面前的船,还把从周栾那里听到的与他讲解了一番,晏辞正在讲着,眼睛一抬,无意间看到不远处站在栏杆旁边的周栾。   不像往常那般站在一群人中间,今日的周栾孤零零地站在栏杆前,显得有些孤单。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艘船,不知是不是晏辞的错觉,总觉得他的眼神怪怪的。   晏辞让顾笙先自己待一会,接着抬脚朝周栾走过去,随便找了个话题:“听说这艘船还是周管事参与设计的?现在看来一定很有成就感吧?”   周栾闻声微微侧头,见到是他,颔了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他神情有些过于平淡,与以往逢人就夸的眉飞色舞截然不同。   晏辞听说,这艘船是他根据前人不少图纸才设计出来的,比市面上任何一艘巨型货船都要快。   有一段时间周栾几乎昼夜不息地研究那些图纸,船坞的其他人都说他为了当上船坞管事真的是不要命一般。   也许是因为他在船只设计上的成就,所以虽然出身低微,却被秦子诚破格提拔为船坞的最年轻的管事。   晏辞以为这艘他沥尽心血设计出来的船能被官府征用,他应该感到自豪才对。 第216章   听到晏辞的话,周栾却没有回答。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远远朝水面眺望,看着河岸边漕工们忙碌的身影。晏辞走到他身边站住,也望向水面上的船只。   “这艘船是我耗费了我生平最多的心血。”周栾自言自语般低声开口,目光从始至终注视着那艘船,“从船身布局,货容到载重航速,我无一不亲力亲为,翻阅的古籍和前人设计的草图成百上千,才最终将她画了出来。”   周栾上前半步,抬头痴迷地仰望着这曲线优美的庞然大物:“我如今终于可以看见她启航了。”   此刻,他被伤疤横贯的脸上竟是带着一丝笑意,这丝笑意纯粹至极,甚至让他有些狰狞的面目看上去都柔和几分。   他看着这艘船的眼神仿佛它不只是一艘船,而是自己数千个日夜凝结的心血。   周围忙碌着的漕工也许无法理解他为何会对一个死物这般含情脉脉。可晏辞看着他的样子,内心深处竟是生出一丝感同身受,因为他从周栾身上回忆起了自己曾经的样子。   那些研磨香料,纠正配比,熬夜调试的日日夜夜,他也曾独自一人耗费无数时间,倾尽心血只为了制出一道令自己满意的香品,这期间一不小心进入废寝忘食的境界,昼夜颠倒更是常有的事情。   很多人劝过他就算年轻也不要这样不爱惜身体,这样耗费精神并不是值得的事。但在这个过程中的辛劳铸就的成就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到。倾尽心血的香品完成时,那徐徐上升的香味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晏辞倚在栏杆上吹着风,忽然听到身旁的周栾问道:“表公子知道这艘船的来历吗?”   他不解地转过头:“来历?”   这艘船的来历?   “她最初是我从父亲手中一张草图上看到的。”周栾凝视着那艘船,缓缓开口,“我的父亲是一名朴实无华的船匠,他就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每日为了能让他的妻儿过上温饱的生活而日夜奔劳。”   “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即使平时再繁忙,只要得了闲便会将我和弟弟抱上膝头,手把手教我们读书识字。等我认识了字,他便会给我看他画的那些船,我的画法便是他教给我的。”   “同时他是个优秀的匠人,他一生画过的草图数以万计,曾经许多人请他给自己家里的船掌案...就连秦家船坞不少船都是出自他手。”   “然而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平生最想要的就是将一张草图上的船舶变成现实。我曾经无数次看过他对着那张草图涂涂改改...可惜直到最后那张草图也没有完成。”   周栾轻轻吐出一口气,仰头看着面前的船,面上浮上一丝淡不可闻的笑:“没想到今日却是以这种方式实现了。”   晏辞看着他释怀的模样,微微有些诧异。先前从那些梢工口中他知道一些关于周栾的故事,都说他虽然说手出身,但是天赋和勤劳令他在船坞里有了一席之地,甚至大舅很看重他。   然而他今日说的这些事却从没听人说起过。晏辞于是道:“所以周管事这是完成令尊的愿望了?那令尊见到这艘船一定会很高兴。”   周栾扯了扯嘴角,却是说:“他见不到了。”   晏辞一怔,不等他说话,周栾便自顾自说道:“十年前,我父亲便去世了,一直到他去世的时候,这张船的草图都没有完成。”   说罢抬眼看了看晏辞:“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去世吗?”   晏辞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一时哑然。   周栾眯了眯眼睛,掩盖住眼底的晦暗不明,他的声音沙哑,一字一字从齿间吐出:“因为他被他最好的朋友背叛了。”   周围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片刻后周栾再次开口:“表公子你走吧,我想一个人站一会。”   于是晏辞识趣地留他自己在这里独自欣赏这艘货船,正打算转身离开之际,忽然听到周栾的声音在身后再度响起:“表公子,再好好看看她吧。”   晏辞站住脚回过头,只见周栾依旧面朝船的方向,晚霞余晖化作一层金色的清影罩在船身上,也罩在他的身上。雪白的帆迎风而起,周栾的声音淹没在漕工嘈杂的声音里:   “过了今天,可看不到这么好的景色了。”   ...   等到院试结束,运送漕粮的漕船也驶离了胥州,胥州百姓日子似乎立马就归于平静,不过这平静大概不会持续多久,毕竟一个月后便是放榜的日子。   院试结束那天,一直被压抑在紧张情绪中的童生们如同脱了缰的野马。   这些童生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狂欢,于是院试结束那一晚整个胥州灯火辉煌,明亮的灯火与夜空中的繁星交相辉映,人世间一派热闹喧嚣。   酒楼妓院更是成了全胥州最热闹的两个地方,胥州最大的酒楼座无虚席,最有名的花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晏辞和卓少游被面前小火炉中咕咚咚冒着热气的鲜羊烹熏的红光满面。   两人吃得满头是汗,晏辞挽起袖口顺便问道:“这一个月打算做什么?”   卓少游浅酌了几口后脸红的像个苹果,他想也没想答道:“晏兄,小生想趁着这个时间回桃源村看看。”   他不好意思道:“这还是小生第一次离桃源村这么远,出来这么久了还没跟桃源村的乡亲们报个平安,好不容易考完试,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身无分文的赶考书生了,无论是卖字画还是从秦子观手上,都赚了不少银子,不仅还完了欠晏辞的银钱,还有空余买新衣服和给桃源村村民的礼物。   没过几天,卓少游便穿着新衣服,带着他的那些礼物,坐着一辆租来的马车离开了胥州。   送走了卓少游,晏辞的日子也平淡起来,他和顾笙开始整日整日张罗着分店的事,两人白天一起在店里,晚上回去也腻在一起。   若是忙累了,便将店交给陈长安看管,然后带着璇玑他们几个,一起到胥州附近风景优美的好去处玩上一天。   这种平淡而温情满满的日子过得让人很容易忘掉时间。   ...   到了晚上,顾笙再次站在铜镜前。   哥儿伸出手将自己身上的小衣卷到腹上,露出一截细腻柔韧的腰肢,接着他用将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对着铜镜左看右看。   晏辞倚在床边看着书,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已经习惯了他这番动作:“你每天晚上都要这样看一遍,不会累吗?”   顾笙没有理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兴奋地自言自语:“腰最近是不是有些粗了?”   晏辞嘴上毫不留情:“你最近每顿饭后都要吃上一大份酥山,怎么可能不粗?”   大概是因为叶臻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太过活泼太过富有生命力,以至于顾笙也被他感染,于是迫不及待希望自己肚子里也揣上个崽崽。   如今已经不像在白檀镇那般窘迫的日子,他们已经有足够的银钱养育一个小家伙,何况他们成亲已经一年多了。然而心急归心急,他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害得他每晚都要站在铜镜前面转上几圈,接着轻轻叹气。   不久前他拉着晏辞去庙里拜了送子观音,之后几次莫名有了反胃的感觉,他心中狂喜,又拉着晏辞就跑去郎中那里,结果把脉后的结果只是最近吃饭时间不规律导致肠胃不太好,开了几副调解肠胃的中药不说,还被晏辞无情地嘲笑了一番。   此时顾笙最不想听到的回答就是这个,他放下卷在腰上的小衣,看着靠在床边慢条斯理地翻着书页的晏辞,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上去朝晏辞小腿上踢了一脚,没好气道:“睡觉了,快上来。”   为了顾笙心心念念的小宝宝,每晚的功课是必不可少的。   晏辞没有动,将最后几行字看完:“这种事你急也没用——”   顾笙伸手抽出他手上的书,重重往床头柜子上一拍,扯着他的领子用实际行动让他闭嘴。   ...   话虽如此,但顾笙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忧愁来。   他卧在床上用双手轻轻抱住自己,看着从窗棂间投进来的月光有些担忧地想,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怀上小宝宝?会不会是小时候吃的少,所以身子不好,很难怀孕?   顾笙以前听白檀镇上的婶子说过,哥儿虽然可以生孩子,但是要比女子难受孕多得多,而且有些先天体质不好的哥儿,就算有了身子也容易流掉,再怀上就很难了。   所以很多富贵人家不会让自家儿子娶一个哥儿,顶多娶来做侧室或是填房,生不出孩子的哥儿更是在家里没有什么地位。   之前去秦家拜会的时候,秦老夫人会让下人将给叶臻的补品也给顾笙一份,顾笙认真地将那些补品喝完,不过依旧没有什么用。   叶臻哥哥大概是很幸运的吧,秦家上下都很照顾他,而且他很快就能看到自己的宝宝了...   顾笙十分羡慕,越想越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有些失落地蜷起身子,回头看了看黑暗中早已熟睡的人。心道明明都成亲这么久了还没有崽崽,夫君怎么一点都不急啊,万一他真的怀不了小宝宝怎么办?   顾笙郁闷地翻了个身,听着耳边传来对方不紧不慢翻书的声音,急的人好像真的只有他自己。   夫君以前跟他说了,若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一定要和他说,不能在心里憋着,于是他转过身拉了拉晏辞的袖子,有些担忧地问:   “夫君,你说我会不会怀不了孩子啊?” 第217章   顾笙丝毫不掩担忧地看着晏辞。   晏辞本来他还想打趣他一番,然而低头便看见夫郎焦虑的眼神,他合上书页放到一旁,然后将顾笙连人带被子一起拉到怀里。   “你不要想那么多。”他轻声道,“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   顾笙依旧没有放松,轻轻咬着唇瓣:“但我若是生不出孩子怎么办?我听说好多哥儿身子不好就生不出孩子...”   “没有孩子也没关系。”他捏了捏顾笙光滑细腻的脸,“何况生不出孩子也不一定是你的问题,也可能是我的问题。如果真是那样,那你会嫌弃我吗?”   顾笙怎么会嫌弃他呢,赶紧摇了摇头,晏辞于是道:“那便是了,所以你看,有孩子固然是好的,但是没有也没有什么影响,就像你不会嫌弃我一样,我也不会嫌弃你。”   他伸手拉住顾笙的手,与他手指交错紧紧扣在一起:“若是哪一天真的有了孩子,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将他抚养成人。若是没有,那我们便相互扶持白头偕老,不也是很好的事吗?”   顾笙抬头看着他,只见他垂眸专注地望着自己,眸子里溢出来的柔情几乎将顾笙融化,顾笙心里被暖意充斥,此时知道他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些话,这样反而自己觉得不大好意思。   他的夫君总是这般纵容自己,虽然有时说出的话让自己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但是我是个哥儿,若是没有孩子,以后会让人笑话的...”   晏辞笑道:“你是哥儿不假,可是你不是为了生孩子而存在的。我不管别人怎么想,在我这里你是自由的。”   他用一只手捏了捏顾笙细白柔软的耳垂,微微加重语气:“我以为这些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你怎么还有这方面的顾虑?”   顾笙没敢说话,讷讷地点了点头,他把脸埋在晏辞的胸口,夫君虽是这般体贴,可是他心里是真的想要小宝宝啊。   于是半晌抬起头,许久未曾脸红的小脸上落了一片艳霞,有点赌气般收紧环着他的手臂:“那,那你还要再努力一些才是...”   虽然顾笙心心念念的小宝宝迟迟没有出现,可是叶臻那边却是有了动静。   秦家的府医依旧尽职尽责地每天都去叶臻屋里给他看脉。   许是秦家人丁不算兴旺,第三代只有秦英一个小辈,所以秦老夫人对叶臻肚子里的孩子格外重视,为此十分焦急,经常到佛堂里面祈祷,迫切地希望他肚子里的是个男儿。   顾笙依旧会抽出时间去看叶臻。   每次看到叶臻因为害喜难受的模样,顾笙便心急得不行,有几次差点哭了出来。叶臻见状摇了摇头:“你这样害怕,还想着有孩子。若是真的怀了孕,难受的时候怕是要哭出来。”   顾笙虽是从叶臻那里了解到怀孕时候的种种不适,可是架不住他对小孩子的喜爱,于是抿着唇勇敢地摇了摇头:“我不怕的,我只是担心叶臻哥哥的身子...”   府医给叶臻把完脉,面色轻松地与他说肚子里的孩子很健康,接着便高高兴兴地去秦老夫人那边回话,叶臻握了握顾笙的手:“不怕就好,我就是担心你不明白这其中的苦楚,一时兴起嚷着要小孩子。”   不多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外面走进来。   顾笙有些吃惊地看着秦子观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将叶臻从椅子中拉起,语气里有那么一丝强硬:“府医说你不能久坐,起来多走动走动。”   如今叶臻的身子愈发沉重,茕秋一个哥儿很难将他从椅子上扶起来,但是秦子观没用太大的力气将叶臻带起来,叶臻扶着腰,感受到臂间的力度,低声道:“没那么娇贵的。”   秦子观没有说话,他扶着叶臻的动作有那么一丝丝僵硬,似乎平日里从来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奈何叶臻走不快,他便也放慢了步子。   顾笙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托着腮出神,感觉小舅舅最近好像有些变化,虽说人是沉稳了些,不似以往那般浪荡,但还是觉得他心里藏着什么事。   ------------------------------------------------------   胥州是临着河的,空气中的水汽本就充足,入了夏以后,雨水便充盈起来。   原本湿润的空气此时夹杂着些许潮湿的味道,晾在架子上的衣服许久不干,若是不及时处理便带上一层难闻的霉味。   惜容在院子里收衣服,无奈将那些衣服重新洗了一遍。   因为生意变好了,库存的原料也多了,便新租了几间仓库,奈何防潮不好,晏辞和陈长安这几日忙着给存放香料的仓库加固防潮。   就这样过了快半个月。   顾笙独自坐在柜台里一边吃着果干,一边听着耳畔雷声阵阵,看着檐下落下的雨珠,和来往的行人脚上带起的水珠一起四溅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   天色阴沉的可怕,燥热中夹带着潮湿的水汽,身上穿着的轻衫黏在皮肤上,难受的很。   不多时天色便黑的如同傍晚,店里的冷清的很,晏辞与他说若是一会儿雨势大了,便待在店里乖乖等他过来接自己回去。   流枝在后院研究如何使打香纂的技艺更上一层楼,惜容拿着干抹布将店里溢出水汽的边边角角擦拭干净。   顾笙站在门口望着瀑布般的水帘自檐上落下,他有些郁闷地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心道这个天气肯定不会有人来店里了,反正也快到打烊的时间了,便将门关上。   他和惜容流枝在后院坐了一会儿,店里的伙计沏了一壶茶,三个哥儿围着桌子喝茶吃瓜子,一边聊些哥儿之间的闲话,房间里不时传出嬉笑声。   很快门外就传来了马车声,阿三驾着车停在香铺门口,顾笙听到门外晏辞和璇玑的说话声,立马站起身前去开门。   “把店关了吧,我们回家。”晏辞合上雨伞,抖落掉上面的水珠,看着朝自己跑来的哥儿笑了笑。   顾笙伸手摸了摸他肩头被雨水打湿的发:“:“外面雨下的很大吗,你头发都湿了。”   “没事,我去后面把东西收拾一下,你拿着伞,带着惜容流枝去车上等我。”   几个哥儿正收拾东西准备出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那声音接连不断,听起来十分急促。   顾笙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窗外,此时大雨未竟,黑云沉沉压下,外面昼夜不分,空气中都笼罩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谁会在这么大的雨势下过来拜访?难道是来买香品的客人?   惜容第一个反应过来过去开门,他冒着雨跑去前院,打开门后却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着门口的人:“怎么是你?”   顾笙越过他的肩头看见外面的人,等到看清了那人的样貌,不免吃了一大惊。他忙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快步走向门口:“苏合,你怎么在这?!”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浑身上下都是脏污的人,在暴雨冲刷下,一身单薄的衣衫已经完全湿透,那张本事绝美的脸上更是全部被泥泞掩盖,根本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他就这样狼狈地站在门口,湿发像海藻一样缠在脸上,脚上只穿着一只鞋,跌跌撞撞蹒跚着走过来,身后的泥地上留下道道刺眼的红痕。   顾笙赶忙让惜容去屋内拿一张干净的毯子。苏合却是一个箭步上前,一把上前扯住顾笙:“晏公子在哪?晏公子在哪?”   他一双手冷得像冰,顾笙顾不上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慌忙中只能先安慰他:“他就在后院,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快进来。”   苏合却仿若没有听到一般,他嘴唇冻得发白,雨水顺着湿哒哒的衣摆流淌到地上,汇聚成一摊积水。   顾笙转头朝着后院大声喊道:“夫君,你快过来!”   后院很快传来脚步声,晏辞有些懵地快步走过来,一眼就看到顾笙面前浑身湿透的人,他见到这一幕惊讶的程度不比顾笙低:“苏合?”   苏合见到晏辞就仿佛见到救命稻草,他猛地扑过去扯住晏辞的袖子:“你看到红袖了吗?”   晏辞来不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从苏合口中听到红袖的名字再次吃了一惊,他自然记得先前从翠绿衫子手里救下的哥儿:“红袖?他怎么了?”   苏合伸出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指,哆哆嗦嗦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团递给晏辞。晏辞狐疑地接过来展开一看,只见被雨水模糊的墨迹隐约可见是两个潦草歪歪扭扭的字“救命”。   他心头一跳,抬头看向苏合:“你从哪里弄到的?”   苏合嘴唇发白,被冻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顾笙快步走上前将毯子披在他身上:“你别急,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   苏合伸手紧紧攥着身上干净的毯子,顾笙倒了一杯热茶给他,他双手捧着茶杯艰难地喘着气,这才断断续续将事情说了:“今天早上我从送去道观的粮食里发现的这张纸条,上面说红袖出事了。”   他看着晏辞手中被水泡的快要碎掉的纸条:“上面是红袖的字迹,他说自己现在很痛苦,他让我去救他。”   晏辞不解地问:“可是你如何知道这纸条是红袖写的,就算是他写的,又怎么会出现在粮食里?”   苏合急促地喘息着:“红袖的字是我教给他的,我不会认错!”   他抱紧身子浑身都在颤抖:“其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出事了,所以我,我央求船坞的人将我带过来,然后趁着他们不注意我跑了出来。”   他双眼通红,眼白上满是血丝抬头急切地看着晏辞:“晏公子,我找不到可以帮我的人了,求求你帮帮我,红袖他不能有事!”   晏辞与顾笙对视了一眼,只觉得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思索了一下道:“你先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我去联系一下秦子观,让他——”   他话还没说完,苏合忽然高声道:“不!不要找他!”   晏辞错愕地看着他,只见苏合喘息更加急促了,本就单薄的身躯颤抖的更加厉害,他用力摇头,眼里隐有水汽,无助道:“我是逃出来的,我不能被秦家的人知道我在这里...”   晏辞这才想起来苏合就是被大舅送去对岸的,他虽然不觉得秦子观会把苏合送回去,但为了安抚苏合,于是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找他,你先冷静一下,我们一起想办法。”   苏合在顾笙轻声安抚下,这才算冷静了一些,顾笙带着他去后院洗澡的功夫,璇玑转头看了看后院,走到晏辞身边道:“那个哥儿是二公子的相好,以前二公子每次去芳华楼都看他弹琴,后来被老爷送去对面了,不知怎地竟然逃出来了。”   晏辞心道这件事我比你知道的多,不用你再说一遍,于是看了他一眼:“别去外面跟比人乱说。”   璇玑显然没有这方面的兴致,晏辞却看着那张纸条,心中有不少疑问,这张纸条是谁塞进粮食里给苏合的?苏合又是怎么说服船坞的人将他带来的?   还有红袖...   晏辞看向璇玑:“你知不知道你家二公子将红袖赎身后送去了哪里?”   璇玑闻言思考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那个哥儿被送去了城外的一个农庄,当时是我哥亲自督办的,我知道。”   晏辞点了点头:“好,你带我去那边看看。” 第218章   两人顾不得此刻外面还在倾盆而下的大雨,与惜容说让他们在店里陪着苏合,接着便出门上了马车,阿三轻喝一声,两匹乌越骊应声而动。   被雨雾覆盖的胥州城路上已经鲜有人走动,虽然路面湿滑,但好在没有什么人,马车行驶途中倒也顺畅,于是他们赶在晚上前出了城。   璇玑所说的那处农庄就在胥州城外不远的一个郊区,璇玑一路上艰难地辨别方向,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雨势非但没有减小,反而越来越大。   璇玑眼力好,远远地看见那处在风雨中的飘摇农庄,于是跟阿三说了方向,阿三驱使着两匹马朝农舍的方向而去,将马车停在璇玑所说的那座房子门口。   栓好了马,璇玑率先跳下去,伸手打着伞掀开帘子,晏辞从马车中走下来。   面前坐落在一片水雾里的农舍只能隐约看出来一个模糊的剪影,里面漆黑一片,也不知是没点灯还是没有人。   晏辞看了一眼璇玑,璇玑快步上前走到门口敲了几下门,大声问:“里面有人吗?”   他声音不小,但是仍被雨声掩住还是有些模糊不清,就这样敲了几下,里面也没有人出来应门,璇玑转头对晏辞道:“家里没有人。”   晏辞站在马车前看着这个孤零零坐落在田野中的农舍,这间房子与最近的农舍相聚不算近,而那些农舍里皆是射出来零星的光点,下了这么大的雨,没有人还会待在外面。   所以红袖一个哥儿,在这么大的雨天能去哪里呢?   晏辞看了看那道稍显单薄的门,毫不迟疑,与璇玑道:“把门踹开。”   璇玑点了点头,接着他后退一步,然后猛地抬脚朝薄薄的门扉踹过去。   下一刻就见那单薄的门应声倒地,璇玑一个箭步冲进去,隐入黑暗之中。晏辞也跟着快步上前,还没到门口,他的眉毛一簇,鼻尖敏锐地动了动。   那隐藏在潮湿水雾中的气息,正是血的味道。   晏辞将伞靠在墙脚,循着璇玑的方向朝里面走去。   只见并不算多么宽敞的屋内,璇玑手里正举着火折子,跃动的火光将小小的农舍照的半明半暗,他背对着晏辞站在床边,面朝里看着床的方向。   晏辞心跳加快,他抬脚循着火折子的光而去,越是临近床边,空气中腥味便越浓。一直到他走到璇玑身边,做了做心理准备,这才看向床上。   就着火光,晏辞看清了床上的景象。   于是他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好在床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什么血腥场面,但是同时他几日前救下的哥儿也并不在床上,更不在这间屋子里。   那稍显凌乱的床铺上平整地放着一件衣服。   晏辞仔细看了几眼,从袖口的毛边和洗白的颜色认出了那正是几日前红袖穿着的。   而此时衣衫并不完整,上面满是红痕,仿佛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利器划出的,这些破裂的划痕边缘皆是带着猩红。便是这些猩红散发出的淡淡的血腥味散在空气里,久久未散。   而在破碎的衣服正中,还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同样带着斑斑猩红。   晏辞附身将纸条拿起,触手后他动作一滞,指间触摸到这张纸条的触感分明与苏合方才给他的那张材质一致。   他伸手将这张染了血的纸条展开,就着璇玑手里的火折子,只见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想找到他,就过来找我。”   晏辞拿着纸条的手微微攥紧,他合上纸条,又朝床上看了一眼。   眼前这副景象令他无端想起芳华楼那个从楼上摔下去的哥儿,这些看着有些熟悉的划痕与那个摔死的哥儿身上的一模一样。   薛檀。   晏辞转过身朝外走去,璇玑熄了火折子跟着他。在他们身后,红袖满是划痕的衣衫就仿佛是薛檀下的一个战书,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仿佛就是为了让他们看见。   璇玑在他身后问道:“现在怎么办?”   “是薛檀将那张纸条给苏合的,他在找他。”晏辞站在门口看了看密密洒下的雨丝,“赶在城门闭门前,我们先回去。”   他心道,若是红袖此时在薛檀手里,那就说明他至少还活着,至于其他的,只能回去想办法了。   两人迈出屋门快步上车,阿三握紧缰绳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外面雨声不见小,反而愈发大起来,即使在马车中近在咫尺地交谈,几乎都听不清对方的声音。   白蒙蒙的雨雾掩住了前方的路,好在阿三技术精湛,在这瓢泼大雨中两匹乌越骊在他的驱使下,最终赶在城门闭门前回了城。   那处分店的位置距离胥河很近,几人一路冲回铺子,顾笙本是在铺子后边陪着苏合,听见门外的声音率先走出来给他们开门。   晏辞进门前便将那团纸收进袖子里,他甫一进门便看到顾笙焦急地眼神:“苏合怎么样了?”   “他没事,只是淋了雨有些发热,我已经给他服了药。”   顾笙眼见几人身上都有淋湿,有些担心地问:“夫君你们见到红袖了吗?”   晏辞摇了摇头,那团不怀好意的纸条还塞在他的袖子里,他朝后院的方向看了看,压低声音对顾笙道:“这几天好好看着苏合,不管用什么理由都别让他出门。”   顾笙一愣,但下一刻便迅速点了点头,他没有问晏辞为什么,就像往常那样,只要是晏辞的话,他从来都不会质疑。   ...   于是苏合第二次被他们带回了家,哥儿本就身体孱弱,又因为体力不支,心急如焚间便发了热,再一次昏睡过去。   顾笙照顾他已经驾轻就熟,他坐在床边看着床上这个漂亮至极的哥儿,忍不住轻轻叹息。   晏辞坐在隔壁的房间看着桌面上摊开的纸条,这上面的字让他不由自主想起来薛檀歪着头站在那里,带着不自然的,阴恻恻的笑。   他顿时觉得浑身不适。   ------------------------------------------------------   “子观,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微风拂过树梢,带送枝头摇摇欲坠的叶片,一路翻卷着滑落至水面,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惊起一圈圈涟漪。   秦子观看着面前的哥儿。   他的身子一如既往的单薄,就像一朵堪折的花,像风里飘零的柳絮,美丽又脆弱。而此刻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两步远的地方,他只需要伸手便可以像在梦里那般将他带入怀里。   可惜他不能。   于是良久的沉默后,秦子观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   那些炙热的,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被他一字字碾碎重新吞回肚肠,灼烧着五脏六腑,他笑了笑:“我的夫郎...他怀了我的孩子。”   面前的哥儿垂着的睫,他依旧站在原地,却仿佛感受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横在他们中间。   秦子观看着树下几丛在阳光下带着金边的兰草:“...他很辛苦,每天都很难受...我之前一直没有陪在他身边,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我得回去照顾他。”   “我本想着送你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你现在不想也没关系...以后什么时候想出去看看,就差人与我说。”   他顿了顿,似乎为了说服哥儿,更是为了说服自己,于是微微弯了弯眼眸,声音听起来很轻快:“以后我们还是朋友,是知音,你说对不对?”   苏合浓睫微颤,颜色浅淡的唇一张一合,他抬起头眼尾带着薄红,湿意尚且未消。   “对。”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们是朋友,是知音。”   “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   窗外雨声渐急。   沸腾的茶汤滚落至雪白的杯中,伴随着一串水声,蒸腾的白雾从杯口缓缓而升。   琳琅将被子毕恭毕敬地放在他手边,秦子观看了那雪白的茶盏一眼,却没有动。那双生的极好的桃花眼朝旁边一瞥,便能看到那个坐在榻上的身影。   叶臻的腿肿了。   许是刚入了夏的缘故,他本就薄的皮肤上起了红疹,雪白的皮肤上绯红一片,每晚都难受得睡不着,如今双腿又害了肿,本来纤细修长的腿粗了几圈。   府医来看了看,只说这是正常的,到了这个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很重了,自然会压的腹部下沉,导致阿爹的双腿肿胀。   叶臻微阖着眸子靠在榻上休息,茕秋坐在他身前的脚凳上帮他细细揉着双腿,接着拿起一旁的软膏涂抹在他冷白的皮肤上。   秦子观这些日子待在府里,照例每天饭后带着他去院里走几圈,要不就是买来一堆贵重吃食堆在屋子里,似乎这已经是他想破头才能想到的照顾人的方式。   虽然只是如此,但是自小没照顾过别人的秦家二公子能做到这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叶臻不想拂了他的心意,虽是万般无奈,但依旧按他所说的,每日在院子里随着他慢走几步。   秦子观坐在一边看着茕秋给叶臻的腿上涂抹药膏,看了一会儿道:“你的腿好像又肿了。”   叶臻闻言慢慢睁开眼,他侧头朝下艰难地看了看自己被腹部挡住的腿,侧着身子伸手想揉一揉,然而却被高高隆起的肚子挡住了。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叶臻叹了口气重新靠在榻上。   一直到茕秋给叶臻抹完药膏,将所有物什都收拾好,才起身到门边看了看外面倾盆的大雨,犹豫了一下问秦子观道:“二爷今晚可要宿在这里?眼见外面雨越发大了,这样回您的院子怕是要弄湿了衣衫。”   叶臻垂下眼睛坐在原处,他似乎在微阖着眸子休息,也似乎在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良久,他听到一旁的人说:“宿在这吧。”   茕秋立刻快声答道:“那奴下去给二爷准备床褥。”   说完话茕秋便带着一众下人识趣地下去准备了,只剩下两个人的房间再次陷入寂静。   叶臻依旧保持着靠在榻上的姿势,他双手交叠自然地护在腹部,思绪却随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飘远。   那已经不知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在陈旧的记忆角落被主人刻意忽视了许久,却忽然在这个安静的雨夜重新跃入脑海。   来了秦家以后,他一直谨记出嫁前父母的教诲,要他恪守本分,时刻牢记“顺从”二字。秦二公子喜不喜欢你不要紧,嫁入秦家你就已经胜过胥州城所有哥儿了。   好像是在那个双方皆不情不愿的新婚夜后许久,那日他醉的神志不清,晚归又走错了院子。那晚他独自待在小院里看着落花,被突然而至的酒气迷乱了心神,终是履行了为人夫郎的职责。   之后自己有了身孕,秦家上下都欢喜非常,只有他沉默一瞬起身离开,自那以后便几乎不再踏足自己的小院。   “你在想什么?”   叶臻从恍惚中清醒,发现眼前的人正奇怪地看着自己。于是他摇了摇头,依旧用顺从柔和的语气道:“没什么,一时走神了。”   秦子观没有说话,他刚要起身,就见琳琅快步从门外走过来,走到他身后低声道:“二公子,表公子在院子外面,他说想要见您。”   秦子观被打扰了很不开心,皱眉道:“都这个时辰了,他来干什么?让他明天再来。”   “表公子说有要事找您。”   秦子观闻言更加不爽快,他不满地看了琳琅一眼正要发难,又听琳琅压低声音道:“他说是跟苏合郎君有关的。” 第219章   晏辞本是盯着那纸条思考对策,忽然听到外面回廊上传来说话声。   “你好端端睡着,怎么起来了?快回去休息吧。”   “晏公子在哪,他回来了对不对?”   “你先睡一觉,明天再找他,他又丢不了,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不...我要去见晏公子,他在哪?”   晏辞刚抬起头,书房的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了,雨水的气息瞬间涌入,此时苏合穿着顾笙的衣服,头发犹带着浅浅的水汽,他艰难地扶着门,似乎残余的气力难以支撑柔弱的身躯。   晏辞抬手拿起旁边的一本书,若无其事地将纸条盖住。   苏合不顾身后想来扶他的顾笙,上前几步用期待而焦急的眼神看着晏辞:“晏公子,你看到红袖了吗?”   顾笙在他身后走进来,无奈地用“我拦不住他”的眼神看了一眼晏辞。   他原本安抚着苏合想让他先睡下,然而苏合只睡了一会儿便惊醒,硬是强撑着发热的身体,一直等到晏辞回来,似乎一定要得到红袖的消息他才肯放下心来。   于是听见晏辞与顾笙的说话声便坚持要见他。   晏辞还在想怎么应对薛檀,压根没想好要怎么与他说,可是看着他看着自己的焦灼神情,若是自己不给他一个答复他便不会离开。   晏辞沉默一瞬道:“雨太大了,我们找不到方向,何况城门要闭了,只能明天去看看。”   苏合握紧衣襟的手指节微白,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晏辞,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晏辞被他看的有些心虚,然而面上硬是装作诚实的模样。   “你...你骗我...”苏合秀美的眼睛睁大,他唇瓣颤抖,声音嘶哑,“是不是红袖出事了?是不是?”   不等晏辞说话,顾笙就上前一步扶住他,宽慰道:“你不要乱想,夫君从来不会说谎的,他说没见到便是没见到。”   苏合踉跄一步靠在顾笙身上,他紧绷着唇线,半晌抬眼祈求地看着晏辞:“晏公子你不要骗我...红袖,红袖他是我在楼里唯一的朋友,他,他不能有事...”   好在他话没说完,剩余的气力终是支撑不住病弱的身子,双腿一软便歪倒在顾笙的怀里。   晏辞将面前的纸条收回袖子,从椅子上站起身,对顾笙道:“你们好好照顾他,我去秦家一趟。”   顾笙有些担忧地看着外面:“可是外面还在下雨,这个时候去吗?”   “人命关天啊。”晏辞看了看苏合,“你看看他的样子,若是红袖真的有什么不测,他得到消息怕是撑不了多久。”   ------------------------------------------------------   琳琅说完话,便低眉顺眼地站到一边。   秦子观本来还有些脾气打算发,在听到“苏合”两个字,皱成一团的眉略微一松。   他坐在椅子上沉默一瞬后,转头看向叶臻。   一直在榻上安静坐着的叶臻并不知道琳琅与他说了什么,这会似乎感受到了秦子观的视线,于是也将目光移了过来。   他的目光娴静柔顺就如他的人一般,身上没有一丝违逆之意,就像别人说话时,他只会安静听着,不会怀疑也不会反驳。   秦子观被这恬静的目光看得莫名有些难受,嘴里的话在喉头滚了滚,终是张口:“...船坞那边有些事我还没处理,我去看看。”   叶臻闻言一愣,可是他没有多问,只是如以前一样点了点头,接着一边用手撑着美人榻的扶手,一边想要起身,似乎想送秦子观出去。   “你先睡吧。”秦子观看着他艰难的动作,出言制止了他。   他躲闪般移开视线:“不用等我,我处理完就过来。”   于是叶臻又坐回椅子上。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再一次微微颔首。   ...   秦子观进到正厅时,晏辞已经在那里了。   他衣履微湿,衣摆上带着些许深浅不一的湿痕,很显然是冒着雨来的。   秦子观进门还没站定就问道:“琳琅说你找我是跟苏合有关,苏合怎么了?”   晏辞闻声回头看向他:“苏合没事。”   秦子观一挑眉:“苏合没事,那你来干什么?”   眼见他面色不善,晏辞一时无语,下一刻却见秦子观眸间闪过一丝厉色来,他微微提高声音:“苏合不是还在秀岳峰吗,你从哪里见到他了,他出来了?”   晏辞越发无语,联想到苏合百般哀求自己不要跟秦子观说自己来了河对岸,于是今日第二次扯谎:“我没见过他——跟苏合没关系,是红袖。”   听到跟苏合无关,秦子观怀疑地看了看他,将他神色平静,面上这才稍有缓和,接着便是一脸茫然:“谁是红袖?”   晏辞心道,他不是被你赎身送去农庄的吗?你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好在他身后的琳琅及时出言提醒:“苏合郎君离开芳华楼不久,您把先前给您报信的哥儿赎了身,送去了城外一处农庄。那个哥儿就是红袖,他原来在楼里是苏合郎君的侍从。”   听完这番解释,秦子观看起来还是没有印象。   他思索了一番,然后“哦”了一声:“那个啊。”   原本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面色一松,看向晏辞不解道:“他出不出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淡漠:“我看在他给我报信的份上给他赎了身,对他而言已是莫大的恩德,他的其他什么事难不成还要劳烦我?”   眼见秦子观压根没有去问下去的意思,晏辞于是道:“可是苏合很担心这个哥儿。”   “苏合?”   秦子观重新看向他:“你不是说没见到苏合吗?”   晏辞心道果然撒了一个谎就得再编一个谎来圆,于是硬着头皮道:“是他派人送来的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条放到秦子观面前,简要把先前的事讲了一遍,只不过隐去了苏合跑出来的部分,秦子观越听眉心拧的越厉害,在听到“薛檀”的名字后,脸上便全黑了下来。   晏辞看着他的表情,心道怕不是他和那姓薛的又起了什么仇,于是问道:“你是不是把他怎么了,他这是在寻仇?”   秦子观笑了一声:“也没干什么,就是剁了他手下那几个人而已。”   这回轮到晏辞皱眉了:“剁了?”   秦子观道:“你不是说薛檀手下的人把你打了吗,我自然得给你报仇啊,所以找了个机会把那几个人骗了出来宰了。本来也想让薛檀吃点苦头,可惜他藏的太好,没找到机会。”   接着他似是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晏辞:   “说起来,先前姓杨的牲口被人阉了的事在城里传的沸沸扬扬,他爹当晚就去了知府那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势必要将断他们家香火的人大卸八块——说实话,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晏辞吸了口气:“我可没阉他。”   虽然他就在现场并且目睹了整个过程,并且事后回忆起来还感觉□□发凉,但他的确没阉他。   “我猜也不是你,你干不来这种事。”   秦子观找了把空椅子坐下,琳琅上前给他倒了杯清茶,他拿起茶杯呷了一口:“那绿头蝇向来爱干些不入流的事,他这次掉了半条命人吓傻了,听说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出来,城里不知多少有哥儿的人家拍手称快。”   “倒是他爹一定要找出割了他宝贝儿子的凶手。”   “只不过杨抒既然成了傻子,那几个跟着他的也说不出到底是谁割了他,只说是个女人。”他眯着眼看了看晏辞,故意压低声音,“大外甥,若真是跟你有关的话,你可得小心点。”   晏辞无动于衷:“杨抒不是已经傻了吗?一个傻子又怎么说话?他说的话有人信吗?”   秦子观朗声而笑:“他傻了不要紧,只不过薛檀这人就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那几个下人杀了便杀了,不过杨抒是他最得力的狗,若是知道阉了杨抒的人是谁,他绝不会放过。”   晏辞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所以你是说,他抓了红袖想引苏合过去,是因为他认为阉了杨抒的人是你?”   秦子观无所谓道:“他爱认为是谁便是谁,敢来找死我便满足他。”   晏辞将目光重新投回纸条上:“那红袖,你救还是不救?”   秦子观打了个哈哈:“这薛檀也是蠢,不过是个哥儿罢了,能威胁到谁?”   他显然有些疲了,精神有些不佳,于是站起身给琳琅比了个送客的手势便打算离开:“苏合不是还在秀岳峰吗,他没事就好了,其他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苏合很看重红袖。”晏辞开口道,“他若是有什么意外,苏合会很难过的。”   秦子观正要踏出门的脚步顿了顿。   ------------------------------------------------------   晚一些的时候,琳琅亲自送晏辞出门。   门外的雨已经小了不少,月光倒映在湿淋淋的路面上,照亮了蜷在石板之间的浅显水洼,水面上不断泛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秦家的马车早早得了消息候在门外,琳琅一边送晏辞出门一边道:“表公子,小人便送你到这里了。您小心路上湿滑。”   晏辞正要上车,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你家二公子最近看起来很累。”   眼见眼圈都有些黑了,神色也不怎么样,更别说日渐底下的脾气。   琳琅浅浅地点了下头,倒也没有隐瞒,坦然告知:“听闻是船坞那边最近出了点事,老爷要二公子每天跟着他去处理,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想来过些天就好了。” 第220章   顾笙将苏合屋子里的窗子又检查了一番,确定外面的雨潲不进来一点。   他重新拿了一支新的蜡烛放在苏合屋子里的桌上,又用剪子剪了剪芯子,然后轻手轻脚走到床边,伸手用手背贴了贴床上人的额头,感受到手背传来隐隐的热度。   苏合已经被他塞到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张俏脸了,露在外面。此时他额头上已经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本来雪白的面在发热中也透露着一种病态的红晕。   方才煎药的时候,顾笙在苏合的药里加了一味可以助眠的药材,好说歹说骗他喝下,这才让他睡了下去。虽然是睡着了,但是依旧谁不踏实,此刻更是浑身上下满是虚汗。   顾笙搬来一张凳子放在门口,他坐在凳子上看着外面,惜容和流枝几次过来让他先去睡,他都摇了摇头。   “这里我来吧。”他说,“你们两个先去睡吧,明天还要去店里。”   惜容与流枝见他这般坚持,对视了一眼没有再劝。   顾笙在苏合门口坐了一会儿,看着头顶的乌云,耳畔听着点点雨声,这样一个安静的夜里,任何声音都显得很清晰,于是在外面马蹄声出现的那一刻,顾笙便站起身。   晏辞和璇玑直到快到半夜的时候才回来,看到来给自己开门的哥儿笑了:“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你不回来,我哪里睡得着?”   “苏合呢,他怎么样了?”   “好不容易睡下了,不过出了一身的汗,明天怕是下不了床了,若是到了明天早上烧还不退,怕是就要去请郎中了。”   晏辞进了屋,将被雨水打湿的外衣和鞋履全部除下。   他又打了一桶热水,舒舒服服泡了个澡。顾笙走到他身后用皂角细细揉着他的发,屋内一时蒸气缱绻,泡了一会儿后终是驱散了在外奔波半宿的疲乏。   虽是忙碌了半个晚上,但是好好地睡了一晚后,晏辞次日醒来便立刻回复了精神抖擞,照旧生龙活虎。   他睁开眼睛刚翻了个身,就见顾笙急急忙忙从外面进来,面上分外焦急。   “夫君。”他朝着晏辞道,“苏合的烧到现在还没退,你快让人去找郎中吧!”   ------------------------------------------------------   晏辞看着在床铺间粗重地喘息着的哥儿。   他因为病发而痛苦地不住咳嗽,一张雪面上更是红的骇人,眼看着病情果然比昨晚更重了。   璇玑请来的郎中此刻就坐在床边,一边仔细地给他把脉一边皱眉,片刻后花白的眉毛便皱成了一团,最终成了一个“川”字。   他收回手,转头看了看一旁焦急的顾笙,又看了看床上不住咳嗽的苏合,最后将目光落在晏辞身上,用“小子你艳福不浅”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这表情明显将苏合当成他的侧室了,于是语气中不免有些不客气:   “你这个哥儿本来就先天不足,身子骨弱,很容易染病。我刚才给他把脉,他脉象很虚,看他这样子从前应该还落下过不小的病根,或者受过什么伤,能无病无灾地活到现在已是大幸。”   他叹了口气,又道:“可你偏偏昨夜还让他还淋了雨...那么大的雨怎么可能不染上风寒?依我看啊,照他这个咳法下去,过不了几天风寒就累成了肺痨,到时候大罗神仙来了也没用。”   晏辞被他的话吓到了,很是惊讶:“这么严重?”   老郎中哼了一声,捻着胡须摇了摇头:“这样吧,我给你开个方子,你照着方子煎了药好生给他服下。这几天一定要他静心修养,且不可焦虑,也不可做些容易操劳的事...若是他的病情再重上几分,那可就不好办了。”   老郎中说完这句话便去开药了。   顾笙忙坐到苏合的床边,拿起一旁盆里浸了水的湿毛巾擦拭着苏合的脸颊,眼中丝毫不掩饰担忧,过了一会他转头对晏辞道:“夫君,你还是去跟小舅舅说吧,我怕苏合的病情再拖下去就不好了。”   晏辞还没说话,就见苏合似乎感受到脸上的凉意,昏昏沉沉中听到了顾笙的话,于是强撑着抬起沉重的眼皮,无力地握住顾笙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摇头,极其抗拒地微声道:   “...不要...别去找他...”   顾笙“呀”了一声,连忙反手握住他的手:“好啦,不去找他,你赶紧躺下。”   事实证明像苏合这样漂亮柔弱的哥儿,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惜,忍不住就想心疼他。   ------------------------------------------------------   眼见苏合病成这幅模样,若是红袖那边再传来噩耗,他怕真的有香消玉殒的可能。   晏辞不敢再耽误时间,他虽然只见过薛檀几次,又不了解薛檀的为人,但是他总觉得那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红袖在他手上多一天都是危险。   一想到红袖若是也像芳华楼坠楼那哥儿一般下场,他就感觉很不舒服。   于是在没得到答复的几天后,他再一次去找了秦子观:“他会死的。”   秦子观本来就不愿意插手这件事,但听了晏辞的话又真的怕苏合因为这件事出了什么差池,他一边担心苏合一边觉得自己被晏辞的几句话拿捏了,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把气撒在晏辞身上:   “我可告诉你,你这样心软以后要惹上麻烦的。”   晏辞忽视了他面上的表情:“行行行,我知道了,眼下先把这事解决了。”   秦子观没有答话,他拿起面前桌子上的第二张纸条,这回终于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文字,一边看一边皱眉:“‘想见到他就来见我?’这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是跟谁说的?”   晏辞咳了一声,小心道:“...大概是苏合?”   秦子观闻言果然面色一沉,晏辞顿时觉得屋子里的温度都冷了不少。   下一刻就见他将纸条团成一团,直接扔进一边的香炉里,灼热的火舌瞬间将纸团化为灰烬,与路残余的香灰一同铺满香炉底。   秦子观淡漠道:“这事好办,先打听出那个叫红袖的在什么地方,直接抢回来不就得了?”   晏辞惊讶:“就这样?”   秦子观冷笑一声:“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晏辞本来还以为他会想出什么妙计,倒是被他这般单刀直入惊到了。   秦子观别开目光。   秀岳峰那一别,苏合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就仿佛是一根扎在心底的刺,只是安静地立在那里他可以装作没看见,然而若是轻轻一触便会刺痛心脏,想要拔出来更是会鲜血淋漓。   若非晏辞过来找他,他会将思绪彻底分散在别的事物上,根本不想去想这个名字。   晏辞听了他的话,自然不敢跟他说苏合此时就在自己家里。他也知道,秦子观这样做并不是对红袖的命放在心上,而是因为薛檀敢这般明目张胆地骚扰苏合,令他分外恼怒。   秦子观这几日肉眼可见的有些疲乏不堪,若非事情紧急,晏辞也不愿意来打扰他。他正在思索着自己要回去做什么,忽然听到身旁的人再次开口。   “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不用管了。”   秦子观淡漠地抛出了这么一句话,他看着晏辞的眼神分明是觉得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自己直接动手简单些。   既然他这么说了,晏辞也懒得逞能。   然而他却注意到几日不见,秦子观俊朗的眉间,那原本隐隐约约的戾色似乎加重了几分,也不知是没怎么休息好,还是遇到了什么事。   晏辞转念一想,联想到之前琳琅送别他时顺口说的那些话,于是小心试探道:“最近船坞可是有什么事发生?”   秦子观颇为厌倦地瞥了他一眼。   晏辞轻咳一声:“问问而已。”   秦子观听到“船坞”两个字脸上明显不大高兴,但还是说了:“告诉你也无妨,这几天船坞里的确出了些事。”   “几天前船坞里的一个管事烧了大量的图纸之后跑了,到现在还没找到人。他烧的那些图纸里有好多还没完成的船,如今都只能干放在那里。有不少船已经快到交接期限了,若是没有图纸完不成,到时候就要赔钱了。”   晏辞一怔,没想到还会发生这种事:“烧了图纸?还跑了?可是你们没有其他人绘制了相同的图吗?”   秦子观“嗯”了一声:“他烧的那些图纸都是好多年前留存下来的,上面的船用了特殊的工艺,除了他没人复刻的来,其他人也只能凭借回忆些许,但终究差了些东西。”   “而且他烧的那些图纸都是十几年前最原始的图,原先制图的那批船匠都不在了...若不是我大哥信任他才给他提拔成管事,谁知道这白眼狼竟做出这般忘恩负义的事。若是被我抓到他,非敲断了他的腿不可。”   晏辞被他脸上的狠厉的神色惊了一惊,但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那天辛苦写出的香方被信任的人烧了,自己大概也会像他一样的心情。   多说无用,晏辞只能在心里祈祷他们赶快将此人抓回来,他正想结束这个话题,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那个跑了的人叫什么?”   房间中静默一瞬后,秦子观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认识的,叫周栾。” 第221章   周栾烧了图纸?   还跑了?   晏辞听完他的话,只感觉丈二和尚摸不到头,忍不住皱起眉:“是他?”   可是先前不是听船坞的人说他很受秦子诚的青睐吗,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干这种事?   于是他下意识就问了出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子观“哼”了一声,虽然他脸色阴沉,但是表情却没有晏辞那般惊讶:   “这种事以前时常发生,好多都是其他船坞派来的,不过最后都被抓住直接打断了腿,让他们爬都爬不回去。至于这个周栾,还真是第一个藏这么久还没被发现的。”   “没了那些图纸,会不会对你们损失很大?”   秦子观“啧”了一声:“损失肯定有的,但是船坞那么多匠人,让他们连夜赶制一份也不是不行,还不至于没了他就转不动。”   他语音一转,有些纳闷道:“我更奇怪的是...他早不跑晚不跑,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跑,这不是很蹊跷吗?”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晏辞回忆起那个面上有一道疤的高大汉子,与他不过见过寥寥数面,断然是没法出这其中了解此人的。   “我大哥听了这消息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那个脸色,真是吓人。”秦子观摊了摊手,“毕竟先前他可是很赏识这人的,走到哪里谈生意都带着,也算他半个徒弟了。”   晏辞问道:“那你们可知道他去哪里了,还能不能找回来?”   “已经派人去抓了,只要没出胥州城都好办,就算出了城便要多费些功夫。”秦子观抬手揉了揉眉心,一副看起来没怎么休息好的样子,“我这几天都在忙着处理船坞那些破事,每天忙得焦头烂额。”   他正说着,从外面忽然匆匆忙忙进来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二爷,坏了,船坞那边出事了!”   秦子观微不可闻地皱了下眉:“又出什么事了?”   那仆人急急忙忙道:“您先前不是让小人们将船坞那些被烧掉的图纸都检查一遍,看看缺少的是哪些图纸。小人这几天白天晚上没敢闲着,一一检查过了,已经列了个单子出来。发现那些个被烧掉的图纸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鼓鼓囊囊的信件地给秦子观,秦子观展开看了看,那仆人继续道:“小人们发现被烧掉的这些图纸,都是老爷先前从一个姓苏的商人手里一批买来的,真是这批图纸都不见了!”   秦子观扬声道:“姓苏?哪个姓苏的?别卖关子,快说!”   那人急忙道:“那人正是这些画了这些图纸的人,名字叫苏泽。”   秦子观听到这个名字瞳孔微缩:“苏泽?”   “正是,先前这批图纸来的时候,小人记得很清楚,因为上面的构造不同寻常工艺,一直没人看得懂,所以就堆在角落里,直到这个周栾来了船坞后,方才一点点将这些图纸复刻出来。”   晏辞对这个名字也不陌生,他忽然想到那日在船坞看到周栾复刻的图纸,上面的署名皆是这个叫苏泽的人,于是他好奇地看向秦子观:“这个苏泽是不是几年前犯了罪的那人?”   秦子观自从听了苏泽的名字后,面上便阴晴不定,许久才缓缓开口:“他就是,就是苏合的父亲。”   晏辞一挑眉,心道还真是如此。   秦子观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抵触,冷声道:“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若不是当年他为己谋私,私自贩盐,苏家又怎么会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苏合又怎么会沦落到那种...”   他摇了摇头:“算了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我与你说这个干什么?”   他没再理会晏辞,抬腿朝门外走去:“备马,我要去船坞。”   “将周栾到船坞以来经手的所有生意往来整理成卷宗,我要一个个看。”   ------------------------------------------------------   顾笙这几日一直专心在苏合的病情上。   苏合那晚走投无路地忽然出现在家门口,其实是一件很蹊跷的事,晏辞一直没想明白到底是谁违抗了秦子诚的命令,将苏合带了回来。   眼见苏合状况很糟,他也没有机会问这些事。   昏昏沉沉两天后,苏合终于醒了过来,他依旧不放心红袖。   虽然顾笙软言劝慰许久,但是他面上虽然并没有表现的很焦灼,可是眼神里却是时时刻刻带着忧色。那郎中说他这病不能操心过度,只能静养,于是晏家没有人敢跟他说实情。   晏辞私下里与顾笙道:“先别与他说那些,等他病好了再说。”   ...   “你放心吧,我夫君已经在想办法了,保证红袖会平平安安地站在你面前。”顾笙用勺子将碗里药汤的热气散开,“喏,先把药喝了,这样才好得快。”   苏合靠在软枕上,面上因为病态显得有些苍白。   若是寻常人生了病大概仪容不佳,然而这病除了让他雪白的面上夹杂着些许病气,看着更像一个病美人外,丝毫没有别的影响。   顾笙一时有些羡慕。   “笙儿,谢谢你。”苏合朝他淡淡笑了笑,听话地接过药碗把药喝了。   顾笙看着他苍白的脸,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苏合明明生得这般好看,怎么总是遇上这些麻烦?难不成真的应了“红颜薄命”?   想到此处他赶紧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的想法甩走。   ...   就这样一直到天黑晏辞才回来。   他今日比平时回来的稍微晚了些,到家以后,惜容已经开始收拾碗筷了,见状又去后厨给他热了饭。顾笙以为他去找红袖了,于是向他打听:“怎么样了,红袖有消息了吗?”   晏辞摇了摇头:“秦子观说会想办法。”   顾笙略微安心下来,这才又问:“你回来这么晚,是去哪里了?”   晏辞整个下午都待在船坞陪秦子观一一检查那些卷轴,秦家二公子虽然平时游手好闲,但到了正事上倒也算风驰电掣。   那些周栾经办的事物全部整齐堆在秦子观面前的岸上,他抽出几卷看了看,顺手将一卷递给晏辞:“你看看这些,都是六年前的东西,也是周栾经手的第一批。”   晏辞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只见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完全不像周栾近几年的字体,疑惑道:“他以前不会写字?”   不会写字怎么会看图的?   秦子观不以为意:“他以前就是个跑船的,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还能会写字?”   晏辞就着火又往下翻了翻,上面的字大抵都是一个样子,难以辨认不说丑的天花烂醉,看的他直皱眉,就这么翻了几次,晏辞忽然觉察出一个问题来。   “不对。”晏辞忽然开口。   一旁的秦子观闻言问道:“什么不对?”   晏辞侧了侧身子示意他往自己手上的卷宗看来,接着另一只手拿起桌子上的油灯离着卷宗进了些,烛光的光洒在那些发黄的纸页上,清楚地映出那些字体。   “这个字迹虽然有些歪扭,但是落笔流畅没有停顿,并非不会写字的人每落一笔都要思考下一个笔画是什么而产生的停顿。。”   “只能说他当时可能手上有伤,所以写的字才——”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心里又生出一个念头直接将他正要说的想法打断了:“不,不是手上有伤,他是用左手写的字。”   秦子观更加莫名其妙,不明白他要说什么:“左手?”   晏辞拿起旁边一张空白的纸,用左手拿着笔写了几个字,直起身叫秦子观看:“你看,若是用左手写字,字体结构便会松散,左高右低。”   秦子观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所以这人以前会写字,那他以前的经历都是他编的?”   他吸了口气,“这人早就盯上我们家了?”   不等晏辞回答,他便对一边等吩咐的几个管事命令道:“现在就去给我查那个周栾到底是什么来历!”   ...   “苏合醒着吗?”晏辞问道。   顾笙回答:“刚服了药,正在屋里歇着呢,应该还没睡下。”   晏辞点了点头:“我想去问他几个问题。”   顾笙有些惊讶道:“现在吗?可是苏合身子还弱,你别呆时间太长,他万一休息不好,病也好得慢。”   “我知道,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的。”晏辞说罢就朝苏合的房间走去。   他照例在门口敲了敲门,得到屋内人的回应方才推门而入。   “晏公子。”苏合依旧靠在软垫上,手里捧着药碗,闻声回头柔柔地朝他笑了笑,“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晏辞没有回答,而是拿起一旁的椅子放在床边坐下:“感觉好些了吗?”   苏合眨了眨眼,有些调皮地笑道:“我记得上一次,晏公子进来第一个问的也是这个问题。”   上一次,自然指的是上次晏辞和秦子观将他从芳华楼救出来的那次。   “上次便是晏公子救我出来,这一次又是晏公子收留我,还帮我寻找红袖的下落。”苏合笑了笑,垂下头,“晏公子的大恩,苏合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报答就不用了。”   晏辞笑了笑:“不过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愿意回答我吗?”   苏合没有拒绝:“晏公子请问吧,只要是我能回答的,我一定告诉晏公子。”   晏辞轻声道:“那,你认识周栾吗?”   苏合捧着药碗的手一颤,他继而垂下眸子,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而是问:“...晏公子为何问我这个问题?”   他随即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并不认识晏公子说的人。”   是不愿意说吗?   晏辞叹了口气,不再兜圈子:“可你是认识他的不是吗,你不仅认识他,而且是他帮你从秀岳峰出来了。”   苏合一瞬间有些慌乱,被晏辞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得措手不及,一时没想好如何回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苏合。”晏辞放轻声音,目不转睛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哥儿,“我不会伤害他的,但是如果你认识他,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吗?”   苏合浅色的唇瓣被他无意识咬住,陷进去一条浅浅的红痕。   他手指在药碗的边缘收紧,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短暂沉默后再一次摇了摇头。   晏辞微微前倾身子。   “他带走了很重要的东西,如果找不回来秦家可能会陷入很大的麻烦。”他认真地看着苏合,将声音放柔,“如果你知道,希望你能告诉我。” 第222章   房间里一时陷入安静。   晏辞说完这句话便没有再开口,苏合葱白的手指扣在白瓷碗的边缘,晃晃烛光下明暗相交,一时分不清肌肤和白瓷哪个更细腻。   苏合浓睫微垂,掩住一双秋水剪瞳中的神采。他知道不管自己怎么回答,回答什么,面前这个男人都不会因此为难他。   半晌他抬起眸子,清透的眼瞳望向晏辞,轻声道:“我认识他,可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晏公子,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晏辞抬头看向他。   苏合犹豫了片刻再次启唇:“他们...会陷入麻烦吗?”   ...   晏辞没办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   他只能从秦子观的态度推测,周栾或是烧掉或是带走的这批破旧的草图对船坞很重要,而且很多正在进行营造的船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不得不停滞,而若是停滞的时间过长,没法按期交工,那些定船的船主一定会来索赔。   若是把事情闹大了就不好了。   晏辞思考了一番问道:“可是每一艘船营造之前不是都要去官府备案吗,虽然周栾带走了图纸,但是官府的工程监督那里应该还有一份,为什么不去问他们要?”   听了他的问题,秦子观沉默了一瞬。   晏辞看着他古怪的样子,一时更加纳闷,秦子观轻轻咳了一声,眼见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才低声道:“...不是所有营造图都是向上备案过的...”   晏辞一愣,思索道:“你是说...”   秦子观压低声音道:“我跟你讲可以,你别跟别人说...这船坞里本来就有一部分船没有营造图,还没来得及向上面备案...”   晏辞睁大眼睛:“没备案过你们就敢直接...”   这就相当于在现代社会,一项工程没有向政府备案得到许可就直接开始动工,自行竣工验收还私自投入使用一样,没出事还好,万一出了安全事故死了人,负责建筑的一方就得负刑事责任。   更何况是船这种运输工具,若是哪里出了问题,航行一半中途漏水沉没,那就不是丢了货那般简单了。   晏辞一瞬间就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了,这么大一个把柄在周栾手上,万一他向官府举报,秦家不得为此脱一层皮。他更加奇怪:“可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子观做了个手势让他小点声,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前些天跟我大哥来船坞才知道这些事的...船坞最近几年的营生比先前差了很多,原本营造图都是上交给船舶司审核...”   “可是这些年胥州船行越来越多,所营造的船也是越来越大。很多雇主为了省下关税,宁可雇佣一艘可以拉万石货的船,也不愿意雇佣小型船队。这船的体型不够大,容货不够多,雇主是不愿意的。”   “可是你知道的,船舶司所征船税便是按船体型大小,和每次跑商的船只数量收的,这船越大税就越多。而且这些年官府对船商的征税越来越多,这些银钱不可能全部被那些官员上缴,一定有一部分落入他们自己的囊中。”   官府不仁,所以这些被吸血的船商干脆在营造图上做了手脚,上面写的船只大小与实际不符或是有一些干脆没有向上备案,隐藏船坞中的船只数量,再将这些营造图暗自拿来使用,因此可以省下一大笔税钱。   晏辞听完没有秦子观那般平静,反而心里咯噔了一下。   逃税啊...   他蓦然想起当年苏泽就是因为贩私盐匿税获罪,整个苏家一夜之间沦为此等下场,他眉毛皱成一团,此时终于明白事情的紧急程度。   秦子观蹙着眉继续道:“...还有很多正在绘制的草图都是根据那些图来的...”   “周栾本来是负责这里的监工,他先前不知怎么说服我大哥在这些草图还不完善的时候便开始动工...我大哥还同意了...以往一直是周栾在现场监工才能保证船只营造的顺利进行。”   “更何况船舶司那边的工程监督有一些也是他负责对接的,很多细节之处都是只有他知道...”   晏辞听完秦子观的述说,暗道那他这舅舅对周栾的信任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一招,船坞百工一时措手不及,所有正在进行的船只营造全部因此推迟,而每推迟一天便增添一丝风险。几个资历高的工师得了拨款熬夜聚首,才勉强将周栾带走的图纸勉强复刻出来。   ...   苏合言尽于此,他大病未愈,只说上几句话就累了,开始低低咳嗽起来。   晏辞倒是没有怀疑他,白日里秦子观命人调查了周栾来船坞之前的经历时他也在场,很快周栾在船坞这些年的经历就被翻了个底朝天,然而他来船坞前的经历却是一片空白。   秦子观心情很差,又加派了人手去调查他。   晏辞也相信苏合是认识周栾的,至于周栾突然失踪去向不定,便如苏合自己说的那般,他的确跟其他人一样也不知他的去向。   晏辞站起身,只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便出门去了。   ------------------------------------------------------   第二日他去船坞的时候,出乎晏辞意料的是,他那位大舅也在船坞。   不过刚到正堂门口,就被门口的守卫拦住了,说屋里主人正在商议事,任何人都不准进。晏辞出声解释:“是二公子让我今天过来的。”   那两个守卫其中一个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认出了他就是一直跟秦子观在一起的表公子,知道这位表公子很受秦家老夫人还有老爷的喜欢,在他们这里也算是秦家的一员。   “既然是表公子,那您就进去吧。”   得到放行,晏辞朝着会客厅走去,一路上院子中的人似乎都已经被驱散了,听守卫说正厅里只有秦家兄弟两个,其余人没有允许不得入内。   晏辞因为身份的原因,其他人对他并没有多少戒备,于是就这样被允许进去。他沿着空无一人的回廊往门的方向走,离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就听到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他本来想直接进门,然而刚要抬脚时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进门,而是靠近窗户边,屏住呼吸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做事过于急躁,这般大动干戈地调查,就没想过会惊动旁人吗?”   “且不说英儿这些天准备院试,若是为此事惊动了母亲,还有你的嫂嫂夫郎,他们是要担心的。”   另外的声音有些不耐,似乎并不想听他的教诲:“这些天一直是我在这里昼夜不分地处理这些烂摊子,你知不知道让那些知情的闭嘴多麻烦?你这几天到底去哪了?姓周的到底有没有下落?”   “官家那边自有人在打理,他若是再次出现连府衙的门都进不去,大可不必如此焦躁。”   “那他若是跑到别处呢?”秦子观高声道,“跑出了胥州境内,我们还有办法找他回来吗?”   屋里安静一瞬,接着杯底与檀木案几轻轻碰撞发出一声轻响,秦子诚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他跑不了。”   秦子观听起来很惊讶:“什么意思?”   秦子诚没有回答他,而是淡声道:“你这几天都在忙着查周栾的身世,可是查出什么来了?”   “...没有,他来船坞之前就好像没存在过一般,压根不知他以前的来历...”   “那你看看这个。”   屋内隐约传来纸张被翻动的沙沙声。   晏辞屏住呼吸凑的很近,一阵纸张翻动的声音,接着便是秦子观颇为惊讶的声音响起:“怎么会是他?!”   晏辞还没来得及思考到底是谁令秦子观这般惊讶,下一刻他就已经得到了答案,秦子观不可思议道:“他不姓周,他姓苏...他是,他是...”   “他就是苏泽仅剩的那个儿子。”秦子诚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当年苏家满弱冠之年的男丁全部处斩,而这人是苏泽当年在外地求学的小儿子,在官府追捕途中下落不明,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连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他竟然还活着。”   秦子诚更加惊讶:“所以他是苏合的哥哥?”   他话音一转,忽然明白了秦子诚的意思:“你想用苏合去威胁他?”   不等秦子诚开口,他陡然开口:“不行!”   他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一声轻笑:“季明,你怎么还像小孩子一般。”   秦子诚的声音缓缓响起,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无奈的叹息:“这苏家的小子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以为当年他父亲的事与我有关,所以才干出这些事...不过也罢,总归是故人之子,等找到他,将误会说开了就是了。”   秦子观不可置信道:“你早就知道苏合是谁?”   “虽然换了名字,但是能让你这些年念念不忘的,除了他应该没有别人了吧...季明,就算你想保护他,也不该私自去河对岸找他。”   屋里陷入长久的静默。   晏辞觉得听得差不多了,于是直起身,将弯腰是下摆弄皱的细微皱褶用力揉去,装作刚刚来的样子转身进门。   屋内,秦子观似乎一夜没睡,眼白上满是血丝,他深陷在他面前的一堆案卷里。   不同于秦子观阴沉着脸,一旁坐着的秦子诚依旧如同先前晏辞见到他那般温文儒雅,晏辞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主座上,手里还捧着一杯清茗。   听到脚步声,两人皆是朝门口看来。 第223章   秦子诚见了他依旧如上次那般和颜悦色:“晏辞,你来了。”   相比秦子观,他看起来从容至极,并没有被最近的事折腾到。   晏辞与他问了安,便走到秦子观旁边的位置坐下,他的到来导致刚刚的对话结束,秦子观正在对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闻声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哦,你来了。”他有些半死不活地说,顺便将手里的案卷抛给他,“来的正好,你在这帮我接着整理吧,我快累死了。”   说罢头也不回,直接抬脚离去。   晏辞接过来卷宗,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默不作声地看了对面坐着的秦子诚一眼。   只见他举止从容地品着茶,通身儒雅的气质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富甲一方的商人,更像贡院里大儒。   似乎感受到晏辞迟疑的目光,秦子诚微笑着用手点了点他手里的卷宗,也不说是什么,只是道:“你有兴趣便看看吧。”   得了秦子诚的允许,晏辞这才展开手里的卷宗,上面不过寥寥几行字,然而看完他却是吃惊地抬起头,手中那发黄的纸张昭示着年头的久远。   晏辞用指腹摩挲着发黄的纸张,上面写的正是苏泽的生平。   “这几日季明应该已经跟你说了苏家的事吧。”秦子诚看着他温声道,“不必急着否认,知道便知道了,秦家做事坦荡,没什么好隐瞒的。”   于是这个一直从别人口中得来的名字,晏辞今日终于有机会仔细看了一遍。   出乎他意料的是,不同于秦家十几年前借势而起,苏家从几代前便扎根在胥州,也是靠船运为生,到了苏泽这一代家世更是已有百年历史。   而这苏泽并非先前晏辞推测的贪心钱财铤而走险之人,相反上面记载着他为人乐善好施,虽然富裕,可平日里勤俭节约,还经常让家仆带着煮好的白粥去街上分发给乞讨的人。   甚至他曾经还在胥州城里买下一个大院子,雇了几个教书先生,专门给读不起书的孩子讲课,那时胥州城的人都称他为“苏大善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平日里穿着朴素衣服上街,经常对人施以援手的善人,却最终铤而走险贩盐,导致正值壮年一命呜呼。   晏辞越看越觉得迷茫,最初的迷惑依旧没人能解答,如果说苏家是土生土长的乡绅,家底肯定很雄厚,如何会是那般下场。   “说起来他还算是我秦家的恩人。”秦子诚似乎知道晏辞的疑惑,慢声开口,“当年我与他为好友,经常一起同游。”   “秦家那时还只是胥州城众多船商之一,先辈当年散尽一般家财赈灾,虽是收获了名声,然而那段日子对于我们来说,其实很难过。”他将手里的茶盏轻轻放在案几上。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每月船坞都是入不敷出,几个老主顾的相继离开更是雪上加霜。”他轻轻叹息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陈旧的往事,目光微动,“那时父亲为了招揽生意经常几个月不回家,母亲守着我们几个,每日愁容满面,甚至为此遣离了她的几个陪嫁丫鬟。”   “而就在她下定决心想要变卖嫁妆的前夕,我遇到了苏泽。”   苏家当时是胥州最大的船商,大概就相当于秦家如今在胥州城的地位,其他船商都像星星一般围着苏家,而且苏家底蕴厚重,苏家的人教养极好,使苏家在胥州的船运方便占着非常重要的地位。   苏泽身为苏家的长子,才华横溢不说,待人接物也是彬彬有礼,是当时胥州有名的贵公子。   秦子诚便是那时因缘巧合认识了他,听完秦子诚述说的遭遇,苏泽对这个新认识的朋友很是在意,于是说服父亲间接介绍一些主顾给秦家,秦家的生意也是因此逐渐回血,终于摆脱了往日窘迫的局面。   自那以后,秦子诚和苏泽逐渐成了挚友。   “我们可不是你和季明这种相伴玩乐结下的情谊。”秦子诚朝晏辞笑了笑,“当年我们一同出海,几次经历过能将船掀翻的巨浪,杀人越货的海盗,每一次都有不少船员丧生...可偏偏我们两个总是相互扶持着安然无恙的到岸,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我们是生死之交,我们相互参加了对方的婚宴,我更是亲眼看着他那几个孩子出生。”他沉默片刻,再次开口,“...还有他的那个小儿子,正巧与季明同岁。虽然他们不是同辈,可秦家与苏家当时的关系亲如一家,亲上加亲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苏泽的幺子出生的时候,季明正巧也才几个月,于是我便与苏泽定下了季明的亲事,只等苏家的哥儿满了十五岁,便让他们成亲。”   “却是没想到世事难料。”   晏辞一直是安静听着,此时静默一瞬,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大舅,那你可否知道当年苏泽为何要私自贩盐?”   秦子诚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拒绝:“我知道。”   他再次放下手里的茶盏,在清香的茶香里,眉头却丝毫没有放松,目光透过那些氤氲升起的水汽不知看向哪里,他眉毛微蹙仿佛回忆起什么不愿意回忆的往事。   于是在他的声音里,晏辞知道了转折出现在某一年的夏天。   那年胥州城里新开了一家赌坊,门面装点的富丽堂皇,每日都有不少姑娘哥儿守在门口朝着路人招呼,吸引了城中许多富贵人家的公子前往,秦子诚和苏泽这两个富贵公子也抱着好奇心去了。   秦子诚顿了顿:“若是早知道会发生后来的事,那天无论如何我都会拦住他。”   也就是自那天以后,苏泽渐渐不再与秦子诚同游,也不再与他一同下河出海跑商,他唯一做的便是每天在赌坊中的时间越来越长,于是他们的关系也渐渐疏远。   “如果不是他上门来找我,让我借给他些银钱,我们已经很久没碰面了,我每天忙着和父亲处理生意,根本不知道苏家的家产竟然早已被他输光。”秦子诚沉声道,“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绝不会不管他。”   “我借给他大量的银两,从来不需要他还。然而我借给他越多,他输的便越多,到最后我实在无能为力,若是我再借他银钱,怕是要将秦家好不容易起来的生意也搭进去。”   晏辞愕然,脑中有了新的想法,难不成是为了还那些高额赌债,所以苏泽才铤而走险去贩盐?   只听秦子诚继续道:“自那以后我与他不再来往,后来听说他为了还赌债,不仅变卖了仅剩的家产,还将船坞卖了出去,他去了无数个银庄借钱,但最后欠债无数根本还不起,甚至他夫人也因此卧病在床,不久撒手人寰。”   “再次得到他的消息,他便已经...”   秦子诚闭了闭眼,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了。晏辞默默听完,忍不住轻声问:“可是周栾又是怎么回事,他做的这些事又是为什么?”   “许是觉得我当时没有借他父亲银钱,所以才因此恨我们吧。”   秦子诚沉默了一瞬,终是开口道。   ------------------------------------------------------   听完这一段故事,晏辞坐在原地回味许久,听着秦子诚惋惜地叹息苏家的命运,目光中流露出对苏泽的的痛惜。   一直到秦家的家丁进来问要不要准备车马,晏辞才恍然意识到天色已经不早了。   于是他与秦家兄弟告辞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阵阵饭菜的香气从屋里传来,他和璇玑都饿的饥肠辘辘,眼见家里的几人都已经围着桌子坐好等待开饭。   不过这几人不包括苏合,苏合身子虚弱,这几日都没办法出屋。   闻言,晏辞的目光下意识朝苏合的房间看了一眼,又想起白日里的故事。   顾笙见他今日有些安静,又见他看着苏合的方向,还以为他还想找苏合问问题,于是轻轻用手拍了他一下:“刚才我煮了粥给苏合,这会儿好不容易吃过已经睡下了,你莫要过去打扰他,有什么要问的明天再问。”   晏辞收回目光,表示自己明白。   顾笙又看了他一眼,忽然往他身边挪了几步,凑近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还有,水已经烧好了,你要不要过来一起?”   晏辞眨了眨眼,垂头看向他。   眼见顾笙白净的而后悄然飘上一层薄红,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同样压低声音:“夫郎大人真是越来越体贴了,这等盛情邀请,为夫怎敢不从?”   ...   夜半,明月当空。   这些天天气越发热了,院子里树上的蝉也开始相继唱起歌来,嘈杂的蝉鸣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也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晏辞将怀里的顾笙小心放到一旁,小夫郎在他怀里睡的好好的,这会被人推了出来,嘴里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却是软软地侧过身便再次沉沉睡去了。   晏辞丝毫没有睡意,身上的热气还未散去他实在睡不着,索性披了一件外衣,踩着鞋推门而出。   今夜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天井上方的月亮像是一只泛着光的玉盘,银色的月光透过天井洒在院内磨损的分外光滑的石板上,隐隐泛着一层薄光。   晏辞靠在门前游廊的柱子上抬头盯着月亮看了一会儿,打算等着身上热度散去再回去。就这样站了片刻,不仅没有多大用,反而刚刚残存几分的睡意还被夜风带走了些许。   他伸手拉了拉快要滑下去的外衫,转身正想回屋,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响声从院子另一边传来。   他被那些蝉鸣吵的头疼,刚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下一刻,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隔着回廊顺着风声隐隐约约传进他的耳朵。   晏辞正要推门的手顿住了。   他收回脚,朝回廊的那头看去,回廊那边是顾笙给苏合收拾出来的屋子,为了让苏合安心休息,所以将最安静的房间给了他。      是苏合?他醒了?   晏辞正纳闷着,站在原地仔细听了一会却惊讶地发现那随着夜风断断续续吹过来的声音似乎并不是一个人的。   他迟疑了一下,抬脚朝回廊的另一侧走去。   逐渐离得近了,他终于隐隐约约听到那的确是人说话的声音,而且是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个稍显轻柔,是苏合,而另一个对于晏辞来说也不陌生。   是失踪许久的周栾。 第224章   晏辞心中一惊,和苏合说话的是周栾?   这夜半三更的,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离着回廊的尽头越近,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在夜色中便显得愈发清晰,直到他在回廊尽头一丛茂密的竹子旁边停下,接着竹子隐藏身形。   周栾隐隐压抑着的低沉声音响起:“趁着现在赶紧跟我走!”   苏合有些抗拒道:“我走不了多远的...别管我了,你...”   “我怎么能不管你!”周栾压低声音,“你到现在还在相信他们?那姓晏的是秦家的表亲,他如果知道真相,他不会放过你。”   “我来的时候,秦子诚已经知道你跑出来的事了,他这些天都在城里搜寻我们...我已经联系好了人,今晚子时离开胥州的渡船,明天一早就能到青州...”   苏合压抑着咳嗽起来,他粗重地喘息着,声音沙哑:“哥,你做了这么多事,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我会成为你的累赘...况且红袖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得等他...”   周栾似乎狠狠扯了苏合一下,伴随着苏合的痛呼,他沉声道:“你还顾得上别人?秦子观骗你,他根本不会去费力气救一个哥儿,你怎么还相信他?”   “晏公子已经跟我说过秦家会把他带回来,他不会骗我的...”   周栾咬着牙道:“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这么天真?”   他低声说了什么,苏合压抑着的咳嗽声愈发粗重,半晌他沙哑着开口:“...不会的,没有红袖的消息,我放心不下...”   周栾拉着他朝这边走:“你说什么都没用,秦子诚已经发现我的踪迹了,你必须跟我走,我们天亮前就得离开胥州...”   他话还没说完脚步猛地顿珠,双目间带着警惕与一抹狠厉看着站在回廊前的人影。   苏合跟着他的脚步一滞,抬起头看向前方,继而惊讶道:“晏公子?”   周栾紧紧盯着回廊前的人,浑身肌肉绷紧如同一只面对敌人的豹子,脸上再无昔日的笑容,面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愈发骇人:“让开。”   回廊前的人没动,目光在两人之间停留片刻,转向周栾:“你要带他去哪?”   周栾眼底的警惕之意丝毫未减:“让开。”   晏辞看了看他们,随后目光落在苏合单薄的身体上,置若未闻地说:“他病得很重,若是跟着你离开,根本走不到天亮,你想害死他吗?”   周栾还没说话,似乎为了证实晏辞的话,苏合用手捂着嘴又是一阵咳嗽。   他单薄的身体在风中宛若枝头摇摇欲坠的落叶,周栾握着他的手腕都感受到掌心的颤动,惊讶地回头:“你生病了?”   苏合勉强直起身,轻轻摇了摇头,他抬头看向晏辞,语气带着哀求:“晏公子,你不要告诉别人...”   晏辞摇了摇头:“你不必担心,我若是想告早就去了。”   他再次转向周栾:“你胆子倒是很大,秦家在整个胥州到处找你,你竟敢跑到这来。”   周栾捏紧拳头,看着晏辞的目光已然不善,沉声道:“你想干什么?”   晏辞垂眸看着廊下的两人:“你先前带走的那些图都在哪里?”   周栾面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被我烧光了,怎么了?”   晏辞见他这幅样子,回忆起白日里秦子诚对他讲的故事,心道这人这般憎恨秦家,就是因为秦子诚当年没有借苏泽银两?至于吗...   于是他沉默一瞬,蹙眉道:“秦家到底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样背弃他们?”   周栾冷笑一声,盯着晏辞一字一字道:“因为他秦子诚该死。”   晏辞眉头蹙得更加深了:“我听说过你家的事,若是因为这些——”   “因为哪些?”   周栾忽然拔高声音,脸上的疤痕随着面上狰狞的笑意扭动着:“我猜,秦子诚跟你说苏泽因为赌博输光了家产是咎由自取,还是他因为没能帮上好友的忙,愧疚终生?”   晏辞被他这句话问得哑口无言,正想质问他为何这样说,周栾却有些警惕地看了看院门的方向,他眼中流露出的焦急没有逃过晏辞的眼睛。   此时此刻周栾明显已经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只见他猛然一把抽出腰间的一把长刀,随着刀刃出鞘的轻响,他将那锋利的刀刃对准晏辞:“我现在就要带他离开...你若是再不让开,我就对你动手了。”   晏辞抬眼看了看那雪白的刀刃,继而看向周栾:“这是我的家,你若是不说出来那些图纸的下落,哪里都别想去。”   ------------------------------------------------------   周栾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晏辞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他看起来云淡风轻,面上没有一丝急色。他知道自己不需要着急,因为周栾此时比他更加心急。   果然只见周栾握紧手中的刀,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看着晏辞的目光带着一丝狠厉之色,却始终没有动手。   他们两个在这月夜下一时僵持不下,空气中的火药味愈发浓重,一旁的苏合忽然低低咳起来,终是打破了这令人压抑的寂静。   两人一起看向他。   苏合身上裹着厚重的外衫,看着是周栾脱下来给他的披上的,但是面上看起来不太好,他朝着周栾摇了摇头,低声道:“哥哥,你别这样...这些日子一直都是晏公子在照顾我,他是我的恩人...”   周栾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冷笑道:“恩人?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苏合本就大病未愈,又在风里站了许久,双腿已然支撑不住身体,他半靠在周栾身上,周栾低头瞥见他苍白的脸色,咬了咬牙,知道自己今晚不带苏合走,明日一早船离开胥州,他们再想走就困难了。   他不再犹豫,拉着苏合的手腕就朝门的方向走,手中的刀刃却始终对着晏辞,若是面前这个人敢发出声响,他时刻准备着割断他的喉咙。   他本以为回廊门口的人一定会出手阻挠他们,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只是站在原地,冷漠地看着他们离去,身形竟是一动未动。   一直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晏辞才叹了口气,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过后,回廊外侧的墙角处走出来一道影子。   璇玑脚步轻盈的好似一只猫,一直走到晏辞身后,才出声问道:“要我去通知秦府吗?”   晏辞摇了摇头:“先别去。”   他淡声道:“以苏合的情况,他们走不了多远,一定会在天亮前找地方休息,你跟上去看看他们去哪里了。”   璇玑点了点头,没有问为什么,得了令后快步出了院门,片刻后身影也消失在门口。   ------------------------------------------------------   等到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人,晏辞这才站在回廊中抬头透过天井看了看天。东方隐隐泛起白光,此时距离太阳升起应该没几个时辰了。   他本来方才没有让璇玑立刻就出来阻止周栾,或是去秦家报信,是因为他自己还有疑问,因为刚才周栾的话,他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   就这样在院子里站了片刻,一身黑衣的璇玑如去时那般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晏辞收紧身上的外衫,开口问道:“查到了?”   璇玑道:“北城门渡口不远处一座城隍庙的后院,城门早就关了,那个哥儿走了不过片刻就咳了一路,体力不支晕倒了,我看他们的样子,天亮前走不了。”   “你跟进去看了?”   璇玑道:“没敢离得太近,但是我见他们打包好的物十就放在地上,里面应该有他带走的那部分船图。”   晏辞抿了抿唇,对他说:“你去厨房把先前给苏合煎好的药带上。”   说罢他站起身,回屋换了身不影响行动的衣服,床上的顾笙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听到声响,半睁开眼就看到自己的夫君穿着整整齐齐,于是带着睡音问道:“去哪里,天还没亮呢...”   后者走过来将他露在外面的脚塞回被子,轻声道:“你好好睡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顾笙将脚蜷在被子里,半梦半醒间点了点头,晏辞眼见他又睡着了,这才转身出门。   北城门离这里并不远,这边不比繁华的南边,此时夜半三更,外面除了主街上巡逻的卫兵和打更的更夫就没有别人了,偶尔从某个小巷子传出一连串狗吠。   晏辞跟着璇玑朝北城门而去,那城门附近修着一条水路,离近水路有一处渡口。两人到了城门附近那处已经破败的城隍庙。   那庙很小,早已经没人过来祭拜,透过有些斑驳的松脆窗纸,晏辞看见庙宇的地上果然放着一些行李,他眯着眼看了片刻却没看见人。   人呢?难不成跑了?   不应该啊,城门都关了,这个点渡船还没来,行李也没拿,苏合又病着,他们能去哪里?   他直接绕到后院,刚刚到门口,就发现后院的门是半敞着的,晏辞停顿一瞬,伸手推开半掩着的门扉,随着吱呀一声响,他缓缓走了进去。   不同于透过窗纸看到的景象,后院杂乱不堪,各种残破的木质器具碎了一地,和灰尘干草绊在一起,他吃惊地带着璇玑走进去,只见屋里的的确确没有人。   然后那些地上的划痕和碎成渣的器具却预示着这里发生过一场争斗。   晏辞拧着眉来回看了一圈,忽然身后的璇玑仿佛发现什么一般快速走到一处角落,晏辞只见他利索地拨开堆积在那里的干草堆,露出地面上一处像是储藏食物用的地窖。   他抬手拎起地窖上的铁环用力拉动,硬是将厚重的铁板拉开一条缝。   晏辞走过去,见一个木质的梯子通向地窖的地面,璇玑闪身下去,片刻之后从下面抱上来一个人,小心地安放在地面上。   晏辞愕然地看着紧紧闭着双眼的苏合,只见他脸上再次浮现出不正常的红色,知道他肯定是又发热了,他正想让璇玑将他抱回里屋,苏合却忽然睁眼,一把扯住晏辞的胳膊。   晏辞吃惊地看着他,就见苏合急促地喘息着,声音沙哑的压根听不出本来的音色:“...晏公子...我哥哥...我哥哥他被秦家的人带走了...” 第225章   他浑身烫的吓人,面上微红气喘连连,单薄的双肩再次因为剧烈的咳嗽颤抖起来,晏辞看着他通红的脸,不用想都知道他肯定又发热了。   苏合勉力扶着他的胳膊,身子方才不至于软下去,他用双手抓住晏辞的胳膊,断断续续道:“我哥哥,我哥哥,他,他...”   他双手死死攥住晏辞的胳膊,将衣袖上攥出条条褶皱来,晏辞轻声安抚他:“我知道了,你冷静一下,先别着急。”   苏合双眼中布满红色血丝,浑身都在颤抖,晏辞让他靠在干草堆上,回头看向一边站着的璇玑:“...你去告诉秦家了?”   一旁的璇玑自从进门就没有说话,此时被无故怀疑不满地皱了皱眉:“你不是不让我去说吗?”   苏合咳嗽起来:“他们,他们早就在这里了,哥哥让我藏起来,你...”   晏辞问苏合道:“你看没看到他们去哪里了?”   苏合勉强支撑着身子爬起来:“我听见了,他们往北城门去了,去护城河那边了...”   “你在这好好呆着,我去看看。”晏辞说罢站起身,身后苏合艰难地抓住他的下摆,双目尽红,“晏公子,你救救我哥哥,他不是坏人,求求你救救他...”   晏辞对一旁的璇玑道:“你在这里看着他。”   璇玑满脸不乐意:“我是你的随从,又不是他的,我得跟着你。”   晏辞“嘶”了一声,心道以前那么多次让你跟着,你为了勾搭流枝都不跟我去,现在倒是来劲了。   他沉声道:“在这待着。”   璇玑张了张口,到底记得晏辞是他半个主人,于是没再说话,老老实实留在了原地。   晏辞朝着苏合所说的北城门走去,整个胥州最繁华的地方都在南边,北城这里多是纵横交错的小巷子,没有什么很繁华的商铺酒肆,入了夜街上反而很安静。   晏辞顺着苏合说的方向快步而去,不多时,零星的雨点自天上飘落,打在他的头顶肩头,落在地面上洇成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晏辞才走出去没几步,细密的雨丝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就在临近北城门的时候,雨便已经大了起来。   胥州城众多水道中的一条便在北城门附近,此时水道内因为从天而降的雨水不住翻涌,晏辞沿着河道,还不知道要往那边走,忽然听到雨声里隐约传出一声怒吼:“秦子诚,你不得好死!”   他忙侧耳倾听,朝着声音的来源摸去,就发现不远处一棵有些年头的古树下,隐约看见几个黑漆漆的人影。   晏辞小心翼翼走过去,压低身子藏在一棵树后朝那边观望。   他眯着眼睛,顾不得打在脸上的雨水,就见那几个人影中有一个被制服按在地上的人,正兀自不断挣扎。   晏辞又弯着腰往前走了几步,屏住呼吸朝那边小心观望。   那些身影中有几个穿着一身黑色,虽然没有穿秦家家丁的衣服,但晏辞还是认出了几个有些熟悉的面孔,周栾虽然被按在地上,但是他面上无比狰狞,用尽全力将头抬起来怒视着面前的人。   力气之大以至于摁着他的几人都有些费力。   而他面前站着的,即使在这么大的雨中依然从容的人,身后的随从一丝不苟为他打着伞,浑身上下没有沾湿一点,正是晏辞的大舅秦子诚。   他此时站在周栾面前,眼里不再带着昔日面对晏辞和秦子观时和善的笑,相反他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地上挣扎的人。   接着他慢悠悠地开口:“你倒是命大。”   周栾咬牙切齿地看着他,秦子诚叹了口气:“我倒是没想到会是你,你不惜毁了自己的脸,隐姓埋名在船坞藏匿这么多年,到底为了什么?”   周栾狠狠朝他啐了一口,冷笑道:“你如今这般假惺惺地做什么?当年你害死我父亲,害得我全家流放,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人狠狠将脸压进满是脏污的水洼中,秦子诚面无表情看着他兀自挣扎,轻叹了口气:“我已经说过了,我与你父亲之间有一些误会,你为何就是不信?”   “你这个伪君子!”周栾喘着粗气再次抬起头,眼中的恨意几乎化为实体刺向面前的人,“都事到如今,你还在装!”   “你敢不敢将你做过的那些事说出来?”他暴喝着挣扎起身,几乎将按着他的人甩出去。   秦子诚微微蹙眉,只听周栾道:“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   “你骗的了胥州百姓,你如何骗得了我?!”他声音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颤抖,嗓音更是低哑非常:“我爹,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那样对他,你怎么能...”   “苏泽当然是我最好的朋友。”秦子诚沉声道,“我们曾经亲如手足,我如何会害他?”   周栾猛然抬头:“我爹死后,我查过整件事情!”   “最初我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事实就像你说的那般,我爹他因为赌债铤而走险。”他勉强抬起上半身,“当年我在外求学,若不是家里的仆从逃出来告诉我家里的事情,我根本不知道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秦子诚语气冷上几分:“苏泽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一切结果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我已经仁至义尽——”   “住口!你还敢胡说八道!”周栾厉声道,“我爹根本不是因为还不起赌债才去贩盐。”   闪电划过几人头顶,伴随着亮如白昼的一瞬。   晏辞看到周栾胸口起伏不定,牙齿深深刺入下唇,鲜血顺着雨水自他嘴角留下,顺着下颌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他听到他嘶哑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我后来才知道...当年我祖父刚刚离世,我娘不知得了什么怪病,病重的难以行走,我爹为了给她治病,请了胥州甚至燕都最好的郎中,然而花了千金也治不好我娘的病。”   “那段时间他无心经营家里的生意,就将其交给他最好的朋友帮忙打理。”   他冰冷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可自从你帮忙后,苏家的营生一日不如一日,可我娘的病每月都要花费几千两银子,我爹从始至终都没怀疑过你...到最后他没办法,只能将房子将地一部分一部分卖掉,而那些他呕心沥血画出来的图...”   耳边又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晏辞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的情形,心脏随着打落在脸上的雨滴一拍接着一拍快速跳动着。   “...你当年是怎么跟我爹说的?你是不是说,‘我可以借给你银子,但是前提是你必须将手中的船图卖给我’,是不是?”   秦子诚没有说话,头顶的伞依旧稳稳撑开,挡住一切雨水,晏辞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周栾扭曲的面容,他怒吼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爹他信任你,你怎么能在我们家最难熬的时候做这种事?!”   “秦子诚,你怎么能?!”   “苏栾。”秦子诚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你爹是个好人,可他不是一个好的商人。”   他叹了口气,淡淡道:“何况就算我不收购那些船图,也会有其他人来做...你爹他心太软了,他成不了事,你苏家的船坞在他手上,早晚也会落得个黯淡光景。”   晏辞听到周栾在雨中愤怒地咒骂着,可是又一阵雷声掩住了他的声音。   “你用尽法子,使我苏家所有的一切都一点点落到你手里,你逼得我爹没办法,他只能去钱庄借,甚至去赌坊赌,希望能得到些银子,到最后你竟然——”   “你竟然还怂恿他去贩盐!”   一道闪电划过阴暗的夜空,晏辞急促地呼吸着,雨水顺着睫毛落入眼中,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那边,只见一直从容不迫的秦子诚听到他这句话,声音一紧:   “你说什么?”   周栾放声大笑:“你没想到我查到你身上了是不是?当年那场要了我苏家命的运盐过程,也有你的一份在里面吧?”   “一派胡言!”秦子诚的声音冷了下来,“你爹他私自贩盐,怎么会与我有关?”   周栾眯着眼看着他:“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当年盐船上所有可能暴露你身份的人都已经被你杀了,不过你漏掉了一个船工。”   “那人装死躲过一劫,跳到海里一直游到岸边,找到了我,把你秦家伙同贩盐的证据一起告诉了我。”   周栾看着秦子诚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终于笑了起来:“秦子诚,你害了我一家,我爹被斩首在法场的时候,你拿着那些他连续几夜不曾合眼画出来的东西,拿着那部分贩盐得来的银子,一定很开心吧?”   “你这个疯子!”秦子诚抬脚狠狠朝他胸前踹过去,周栾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浑身因为剧痛而颤抖,然后脸上带着疯狂的笑:“哈哈哈...你杀了我啊,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反正事到如今,能做的一切我都做了...”   他粗重地喘息着,眼睛却紧紧盯着秦子诚:“你是不是忘了?你秦家被官府征用的那艘漕船是谁设计的?”   秦子诚听到“漕船”两个字面色猛地一变,冷声道:“你还敢在漕船上动手脚不成?你别忘了,那些漕船都是官府备案在册的,你是监工的工匠,若是真出了什么事,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周栾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所有的亲人都没有了,我不过烂命一条,你不会觉得我怕死吧?”   他用肿的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看着秦子诚:“倒是你,你秦家上下几十口人,若是因为这件事给我苏家陪葬,我倒是觉得赚了。”   他话没说完,就被狠狠抽了一巴掌,嘴角冒着鲜血翻身倒在地上。   秦子诚身后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上前一步,皱着眉看着他:“老爷,这个人知道太多事了,不能留。”   秦子诚冷哼一声,他显然因为周栾的话依然失去了在这里的所有耐心:“处理掉他。”   他顿了顿:“还有,之前那个叫苏合的伎子,找到以后也处理了。”   说罢他拂袖抬脚就走。   他前脚刚离开,原本守在周栾身边的几个汉子便围上来,其中一个手里拿着麻袋直接往倒地不起的周栾头上一套。   另外一个不顾他拼死挣扎,将那麻袋在他脚踝处扎紧,缠上一圈圈麻绳,而麻绳另一头,拴着一块磨盘大的石头。   晏辞几乎忘了呼吸,看着眼前这幅场景心惊肉跳,目光下意识落在旁边不远处水势泛滥的河道,他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   而似乎为了证实他的话,下一刻只听一声巨大的水声响起,地上已经空空如也。   晏辞一手扶着湿淋淋的树干,一边艰难地喘息着,他见秦家的家丁在水边站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从水上游上来,这才快步离去。   那些人的身影刚消失,下一刻晏辞便朝水道冲去。 第226章   苏合躺在干草堆上,他浑身无力,冰冷心悸的感觉不断从心口蔓延至四肢,并且时刻侵袭着他的大脑。   恍惚间,他听到璇玑快步跑了过来,急声对他说:“晏辞跳河了,我得去救他,你自己在这待着别乱跑...听到没有?”   苏合艰难地睁开眼,不住咳嗽着:“晏公子怎么了?”   “他去救那个叫周栾的了,真是个傻子...”璇玑语气听起来很着急,又重复了一遍“你别乱跑”,接着声音便消失在开门的吱呀声和外面磅礴的雨声里。   苏合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再次清醒时,他嘴唇打着颤,在忽冷忽热中再次睁开眼,发现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只有他一个人。   他想起璇玑的话,于是在黑暗中摸索着挣扎着撑起身子,强忍着头脑发胀带来的不适感,低低咳嗽着摸索着往门外走去。   门外正下着雨,苏合刚走到门口,身上的衣衫片刻就被雨水打湿,冰凉的雨水落在他发热的脸颊额头,竟然带来一丝凉爽的舒适感。   他手促无措地看着外面的雨势,捂着胸口站了一会儿,咬了咬牙摸索着贴着墙根朝着河边走,璇玑说哥哥和晏公子都掉到水里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他浑身发虚,然而心中却愈发急迫,只想看看周栾有什么事没有,然而他头昏脑胀,等到回过神,便发现自己走错了路。   这不是去河边的路。   他艰难地弯腰咳嗽起来,拖着无力的身子朝相反的方向走,然而却见街口不知何时模模糊糊停着一个漆黑的庞然大物。苏合走到街口,扶着墙有些艰难地想绕过它,然而下一刻他就撞上了什么东西。   苏合错愕地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一身黑色的男人站在身前,皮肤光滑如玉,狭长的眼睛微眯着,正垂头看着自己。   苏合心中一惊,然而想要转身离开已经不可能了,下一刻他脑后一痛,身子踉跄着摔倒在泥泞的地面上,他挣扎着抬眼,在失去意识前,只记看到男人歪着头似笑非笑的脸。   ------------------------------------------------------   面前水道中黑沉沉的河水不断翻涌。   晏辞站在水道边上低头看着下面层叠翻滚的水花,除了黑黢黢的水,他什么都看不见,更别提看见水面之下有什么。   微凉的风夹杂着雨丝撞在他的脸上,丝丝凉意带着咸腥味从下方扑面而来。   晏辞并没有犹豫,下一瞬,他便快速地褪去身上的外衣和鞋履。   他盯着那水面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就要往里跳,结果被人忽然被人从后面大力扯住胳膊,他回头就看到璇玑无比震惊地瞪着他,一脸诧异,一边扯着他一边在风雨中大吼道:“你在做什么?你疯了不成?”   “我不是让你看着苏合吗?你来干什么?”晏辞甩开了他的胳膊,转头重新看着水面,“我得去救他!”   璇玑扯着他不让他跳:“救什么救,这么大的雨,你还敢——”   然而周栾在水下呆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就算会水性这个时候怕是也有生命危险了,再磨蹭下去他可真就活不了了。晏辞不再理会璇玑,甩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在璇玑的制止声中一个猛子扎进水中。   璇玑还在他头顶大声朝他喊着什么,但是晏辞没有听见,因为下一刻他的耳道就被汹涌而来的水灌满,一下子什么都听不到了。   被冰凉和河水包裹前,晏辞十分庆幸自己小时候学过游泳,而且这条水道并非真正意义上水流湍急的河流,建在城里也不算是很深。   晏辞在水里睁开眼,他半眯着眼艰难地朝下方的河道游去。   他水性不差,这会一边抵抗着水流的冲力,一边凭着记忆里周栾落水的地方游动,不多时果然看见河道上面悬浮着一个人性物体还在不断挣扎,晏辞忙快速朝着那里游去,伸手抽出别在腰间用来防身的匕首。   他用尽全力割断了连接麻袋和巨大石块的麻绳,在绳子断裂的一刻立马拖着周栾就往上游,好在水面上不知从哪飘忽来一块断裂的木板,晏辞刚一冒头便眼疾手快扒住那块木头,勉强将周栾的头露出水面。   因为暴雨水位上涨水流加快,两个人河水中像两片漂浮不定的落叶,只能随着河水漂流。   晏辞一条胳膊扒着木板,一条胳膊咬着牙提着周栾。后者身高体壮,比他沉不少,他胳膊不消片刻便开始发酸,然而不知周栾是生是死,只能死命扯着他,根本控制不住木板的流向。就这样晏辞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一路顺着半开的水道门冲出了城墙,直接汇入城外的护城河里。   ...   一直过了几处农庄,河流逐渐靠近平缓地带,晏辞手脚并用拖着周栾上了岸边一处浅滩,他几乎浑身脱力,甫一上岸,就直接摔倒在浅滩上吐出一大口水来。   他喉咙一阵发痒,胃里翻江倒海,将口中不小心吞入的泥沙全部吐了出来,然而他丝毫不敢停留,跌跌撞撞地走向一边不知生死的周栾。   晏辞用了一番现代的急救措施后,将他放平在地朝着他的腹部用力挤压,只听“哇”得一声响,周栾面色惨白地将口中的浊物全部吐了出来。   他浑身虚脱,整个人掉了半条命,眼见着晏辞蓬头垢面湿漉漉地站在身边,粗重地喘息着,艰难吐出几个音节:“我,我没死...”   晏辞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又照着他的后背恨拍几下,直到周栾将腹中剩下的水都吐出来才将他扔在地上。   周栾靠着浅滩上一块巨石粗重喘息着,此时雨已经停了,晨光熹微,两人浑身都狼狈不堪,周栾粗喘片刻方才缓过劲来,他用被红色充斥的眼睛看着晏辞,不可思议道:“...你救了我?”   晏辞咳嗽着,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淤泥,看着周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你赶紧走。”   周栾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句话,仿佛不认识晏辞一般瞪着他,继而重复了一遍:“你,你要放我走?”   他有些惊讶:“你难道不怕我将秦子诚的事说出去?”   “你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如今你自身都难保,我劝你从此以后都不要出现在胥州城。”晏辞面上没有丝毫表情,长时间泡水将他脸上褪去了所有血色,他冷冷地看了周栾一眼,“还不快走?”   他的语气过于不善,然而想到这是刚刚救了自己的人,周栾咬了咬牙没有说话,而是重复问道:“可是你为什么救我?”   晏辞沉声道:“我答应了苏合要救你,你别误会我要利用你做什么。”   周栾听到“苏合”两个字面色一变,猛地直起身子,似乎想从地上站起来,然而他下一刻便捂着胸口坐了会去,面无血色地看着晏辞:“不行,我得回去,苏合还在胥州...”   晏辞不客气地打断他:“你现在回胥州就是死路一条。”   “那苏合怎么办?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得带他走!”   “苏合...”晏辞沉吟了一下,缓慢道,“他病的很重,你这个时候带他离开就是要了他的命。”   “等他病好了一些,我会找机会将他送走。”   周栾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今天才真正认识这个人,晏辞看了看他:“你当然可以不信我,我也不需要你信,不过你别忘了,是谁救了你。”   周栾不说话了,他盯着晏辞,似乎艰难地在思考该怎么样选择,听起来晏辞说的话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只是眼前这个人可以相信吗?   到最后,眼见日头越来越高,周栾终是下定决心,他攥紧拳头对晏辞高声道:“好,我相信你!”   “不过,你,你一定要保证苏合平安。”   晏辞微微点了点头,指了指一直流向远方的河道:“从这里往下,河的中游处有一个城镇,那里有南下的渡口,你离开以后,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了。”   ...   周栾离开后,晏辞方才慢慢地朝附近的城镇走去。   他拖着周栾飘了一个晚上,早已浑身虚脱,四肢发软酸胀无力,撑着身子刚刚走到路旁,就一个趔趄,头朝下晕倒过去。   再次醒来时,周围的景象从荒芜一人的浅滩变成了室内,鼻尖充斥着的中药味提醒他这里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医馆。   “你是被人送过来的,是不是不小心落水了,浑身都脏兮兮的。”医馆的郎中与他说了昏迷后的事情,晏辞与他说了自己的住处,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璇玑许是见他顺着水流漂了下去,到底是跑去家里报了信,顾笙头发散乱地冲进门来,抱住晏辞就是一阵从上到下的检查,急声道:“你怎么回事,好端端地干嘛往河里跳,你到底在做什么?”   晏辞隔着空看了看门口的璇玑,后者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一脸冷漠地给了他一个眼神,很显然他并没有告诉其他人关于周栾的事。   郎中与顾笙说,晏辞只是体力不支,身上没有伤口,回去好好休息就行了,没有大事,顾笙这才连声感激,让璇玑扶着他回了家。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顾笙回了家把晏辞那些脏兮兮的衣服全部洗了干净,一边洗一边埋怨。   晏辞环顾着四周,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苏合呢?”   璇玑一听,脸色一变,立马转身冲出门,不消片刻回来了,脸色很差:“他人不见了!”   “不见了?”晏辞提高声音,“不是让你看着他吗?”   璇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叛逆心思,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那不是急着救你吗,何况昨晚那么紧急,谁还顾得上他...”   晏辞无语,掀了被子下床:“他还病着呢,他能去哪里?”   何况秦家还在找他,万一找他不是要坏事了,晏辞穿上衣服对璇玑道:“跟我出去找他。” 第227章   【有点虐,酌情看】   苏合从黑暗中悠悠转醒。   周围冷的仿佛是冰窖,他茫然地睁眼看着黑暗,感受到自己是躺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冰凉的触感令他感到很难受,他轻轻眨了眨眼,等到逐渐适应了黑暗,鼻尖处也随即捕捉到了空气中散发的奇怪的味道,他一时分不清那是什么味道。   像是铁锈的味道,却却有些腥。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脚,耳边便传来一阵锁链相撞时发出的声音。听到这声音,苏合心里慌乱起来,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想要起身,然后四肢都被冰凉的铁链锁住,根本动弹不得。   他上半身勉强抬起,还没张口就是一阵咳嗽,舌尖碰上皲裂的嘴唇,蓦然传出一阵血腥味。   是血!   他浑身一紧,猛然知道空气中的浓重味道是什么了,他呼吸急促起来,心脏碰碰直跳,他茫然无措地盯着黑暗,耳朵如同受惊的鹿一般捕捉着空气中异常的声音。   半晌后,一阵衣服摩挲声传来,苏合的眸子猛地盯住黑暗中的一点。   微弱的火光从那里散开,刺痛了他的眼睛。   “唔...”苏合下意识眯起眼,但是下一刻他就看到自己身处在一间房子里,一个黑色的人影从火光出现的地方朝他走来。   苏合看清那人的脸,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急促喘息着,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墙角缩去。   黑衣男人在火光中走向这边,然后站在铁床边上,歪着头看着他。   苏合喉咙干涩,嘶哑的嗓音伴着颤抖响起:“薛,薛公子...你想做什么?”   男人探身,用一只洁白没有任何瑕疵的手抚摸上他的脸,苏合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他的手比身下冰冷的铁床还要冷上三分。   感受到苏合柔软的皮肤在他掌心打着颤,薛檀的手指从他精巧的下颌拂过,轻轻用指尖抬起他的下巴,那双黑的倒映不出光亮的眼睛细细看着这张惹人怜惜的脸。   苏合急促地喘息着,从此人身上闻到了一股间杂着血腥味的檀香气息。   薛檀歪着头,用没有丝毫情绪的眼睛打量着这漂亮的哥儿,苏合被他盯得浑身发凉,目光游移着落向他的身后,接着他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他看到不远处的石缸里放着几只血淋淋的东西,他只看了一眼便浑身发寒,因为那些不是别的,正是落在薛檀手里,被他折磨而死的...哥儿。而在一旁还有一座石台,上面满是沉淀着的干涸血渍,上面还放着一把刀。   苏合猛然挣扎起来,铁链碰撞的声音伴随着有些尖利的声音响起:“你要做什么?!”   “嘘。”薛檀轻轻用指腹按住他的唇,“安静一点,你太吵了。”   苏合无法抑制地无助哭泣起来,被他握住脖颈浑身紧绷像一只被抓住命脉的兔子,只听薛檀问道:“我让你来找我,为什么不来,嗯?”   苏合紧紧抿着唇,压抑着的哭声到底还是溢了出来,他用尽全力猛烈地挣扎起来,试图挣开他的手,然而四肢被牢牢锁住。   他无助地看着薛檀,拼尽全力挣扎着,眼里透露着惶恐不安,更多的是害怕与畏惧。   薛檀用指腹轻轻按着他脖颈间因为激动而轻轻跳动的血管,盯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就是这个表情,比你平时还要好看。”   他陶醉地端详了他片刻,忽然伸手解开苏合身上的镣铐,一只手钳住他的手腕,将他拖到那石缸旁边,然后用一只手将苏合攥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将他的手按在石台上。   苏合浑身剧烈颤抖,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从旁边提起那把锋利的刀,他拼命地挣扎,无助地摇头,豆大的泪水自眼眶滑落,然而不管怎么挣扎,薛檀的手都纹丝不动。   听到他的呜咽声,薛檀垂头看向他,然后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很快,不会疼的。”   手起刀落,血花四溅。   ------------------------------------------------------   晏辞他们急冲冲赶到昨天晚上去的地方。   此时天已经完全放晴,雨后清新的气息蔓延在胥州的大街小巷,地上坑坑洼洼的水坑倒映着被雨水洗刷得澄澈湛蓝的天空。   如今到了白日,晏辞方才看清昨天晚上周栾和苏合躲藏的地方是一处废弃的仓库,此时仓库里早就已经空无一人,见他们几号人围在一处破旧的仓库门口,周围路过的人都投来奇怪的目光。   璇玑脸色也很不好看:“昨天我跟他说了不要乱跑,我急着回去找人救你,一时之间把他忘了...”   晏辞走出门朝两侧看了看,根本不知道他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人带走的,他站在原地稍微一思索,以苏合昨晚的状况,想要自己离开不太可能,那只能是被人带走的。   所以是谁呢,秦家找到他了,还是芳华楼的人,总不至于被人贩子看到带走了吧,毕竟苏合长得那么漂亮...   回了家之后,顾笙听了昨晚的事情经过也很紧张,听说苏合如今不知所踪,小心地问晏辞:“要不要报官?”   晏辞摇了摇头,阻止了他:“他身份特殊,先别报官。”   “那我们要去哪里找他。”顾笙焦虑地看了看窗外,不住为苏合担心,“胥州城这么大,想找到一个人太难了.”   晏辞更是不知道,他叹了口气:“我还是去秦家看看吧。”   万一苏合真的被大舅派人抓走了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想把他带出来就有些难了。   ...   晏辞没敢直接去秦子诚那里,于是他先是去拜访了秦老夫人。   秦家那座圈山而建,令胥州百姓皆艳羡的园林般的府邸,此刻正值花开正茂之时,天气热了,各色从冰窖里现取出来的冰皮点心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秦家那些对外的事务皆是秦子诚和秦子观在打理,因此这些女眷哥儿对外面的种种并不了解,秦老夫人见到他和顾笙的到来很是开心,埋怨晏辞这些日子都没有来看她。   叶臻距离产期已经不足三个月,秦府上下都为他和他肚子里的孩子紧张,府医从以前每天一次,到现在早晚各一次来问脉,并说这个时候一定要谨慎些,尤其叶臻体质一般,整个孕期都很艰难,最后几个月若是情绪波动太大,或是受到什么刺激,很容易早产。   “你们没事呀,就不要去打扰他了。”秦老夫人道,“让他安心养胎,再过两个月我就能抱上孙子喽。”   晏辞点头称是,既然秦子诚和秦子观都没在府里,他待在这也无济于事,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带着璇玑去了船坞。   他去了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时分,大部分船已经在岸边泊好,梢工们也陆续离去,秦子观一个人在正堂,琳琅敛眉顺眼地站在他身后。   晏辞进门之后默不作声打量了秦子观一番,暗自惊奇,短短几日不见,他脸色看起来愈发不好了。   秦子观听到响声,抬头看了晏辞一眼,随后便低下头:“你们出去。”   晏辞一愣,刚开始还以为他叫自己出去,接着就看见琳琅朝他福了福身,然后和璇玑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晏辞找了把椅子坐下。   “北上运漕粮的那艘船出事了。”   晏辞扶着椅子把手的手一紧,脑子里回忆起昨天晚上听到的那些话:“...是跟周栾有关吗?”   秦子观说,那艘船因为船体过于庞大,在转弯的时候动力不足,只能沿岸搁浅,导致船上的漕粮无法按照规定的时间准时到达。   晏辞并不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但是见秦子观脸上一脸严峻,听他道:“那艘船搁浅以后,有随船的船匠开舱检查的时候,发现船下的水密隔舱板结构上不够严密。”   “若是这艘船不小心触礁,水会从破损处灌进底下的船舱,遇到隔舱板时没有起作用,那么整艘船的船舱都会被瞬间淹没。”   秦子观深吸一口气:“那这艘漕粮就全部完了,到时候朝廷第一个问责的就是秦家。”   “本来漕粮运输途中总会有些损耗,赔点银子也就解决了。但错就错在时机不对,最近燕都就因为贪污赈灾粮的事人心惶惶,听说圣人最近在彻查贪污的官员,已经有很多官员因此被贬,往下与他们有交涉的商贾一被查出来,直接被抄家了。”   晏辞听完他的话一阵哑然:“所以现在你们怎么处理的?”   秦子观咬了咬牙:“还能怎么样,找借口将船换掉。”   “这样岂不是耽误了船到岸的时间?”   “那也总比整艘船都沉没了好吧?”秦子观拿起桌上的案卷,“这种事要事传出去,我秦家会立刻...”   往下的话他没有说。   晏辞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再打扰他,半晌后,秦子观头也没抬,问道:“你是来问我那个哥儿的事情的?”   哥儿...   晏辞的确是来打听哥儿的事情的,但是秦子观应该还不知道苏合的事,所以他说的是另外一个哥儿。   “红袖?”晏辞心中一紧,“他怎么样了?你去救他了吗?”   秦子观从案前直起身子,看了他一眼:“我承诺过的事,什么时候没完成过。”   晏辞微微松了一口气,秦子观道:“你放心,那哥儿没事。”   “不过。”   秦子观似乎哼了一声:“晏辞,你最近没大事别来找我,我最近没工夫管你,那漕粮的事已经够棘手了。”   晏辞点了点头,随便问了几句,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知道苏合在哪。   他正要起身告辞,忽然外面急冲冲跑进来一个人。   守在门口的琳琅拦住他,那人对琳琅说了几句,琳琅稍一迟疑,便走进门来。   “二公子。”他走上前,将一个木质匣子放在秦子观面前的桌上,“刚才门口的守卫说,有人送了这个东西进来,说是给您的。”   晏辞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只见这个匣子通体漆黑,外表美轮美奂,不知是什么材质,眼见价值不菲。   秦子观显然也没料到会有人给他送东西,随意问了一句谁送的。   “不知道,那人说是别人托自己带来的,已经守卫扣住了。”   秦子观放下笔,拿起那小匣子摆弄了一番,又用指节在上面敲了敲,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接着便扣住锁扣,“嗒”地一声匣子开了。   晏辞站的角度看不到匣子里的内容,但他看到了秦子观的表情。   只见他的表情从好奇转为错愕,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匣子里的东西看了一瞬,接着他猛然起身,身前堆满案卷的桌子轰然倒塌,上面的案卷稀里哗啦全部摔在地面上。   晏辞和琳琅都被巨大的响声和他这副样子吓到了。   晏辞错愕地看着秦子观死死盯着那匣子,几乎是一瞬间他一双眸子完全被血色占满。   于是他目露疑惑地走上前,朝匣子里看了一眼。   只看一眼,心脏便是狠狠一缩。   只见匣子里面柔软的猩红色丝绸上,放着一截被清洗干净,毫无血迹,玉白色的修长指头。 第228章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雨水顺着鼻腔滑进,慢慢朝着气管滑落,地上的人身体一阵抽搐,接着艰难地侧着身子,用手撑着地面将自己勉强抬起来。   掌心触摸到冰冷的地面,细碎的小石子伴随着污浊的雨水刺入他的掌心。   晏辞在地上坐了片刻,用手捂着自己突突乱跳的太阳穴,感受到右眼眼眶一阵阵接一阵的酸胀感不停袭来。   他茫然着环顾四周,豆大的雨水从天而降,他一边从地上站起一边慢慢回忆起被打晕之前发生的事。   ...   “你冷静一点!”   他几乎是扯着秦子观的领子将他摁住,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因为秦子观下一刻便挣开了他。   一旁的琳琅和璇玑被这场面震到了,琳琅反应过来才去拉秦子观,结果直接被他拎着领子扔了出去,撞到墙上半天没起来。   此时船坞已经没什么人了,晏辞从门里追出去的时候,就看见秦子观正在马厩里解乌云踏雪的缰绳,晏辞扑过去按住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道:   “你听我说,薛檀把这个,把这个给你,就是引你过去送死,他不一定在那里给你准备什么了,你冷静一下听我说——”   “滚开!”   晏辞咬着牙将冲上去,跌跌撞撞地扯住他,尽量让声音听着清楚:“你自己一个人过去做什么?你去送死吗?!”   “我们再等等,等璇玑回去叫来人——”   秦子观一把扯住晏辞的领子,将他狠狠掼到一旁的柱子上:“我等不了了,我见过他怎么对待那些哥儿的,他会杀了苏合。”   他经常拉弓射箭臂力惊人,此时死死摁着晏辞,晏辞竟是丝毫挣不开,眼见面前的人双目赤红,整张脸以为过于激动而变形:“苏合在他手上多待一刻,我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晏辞呼吸急促地看着他,生怕他下一刻就把自己揍翻在地,只能尽量放缓语气:“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冷静一下...”   然而秦子观并没有松手的意思,他盯着他忽然问道:“晏辞,你知道我第一次见苏合是什么时候吗?”   晏辞一怔,不知道他这个时候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只听秦子观哑着嗓子道:“我记得那年我三岁,我娘带着我去参加一个游园宴,然后在花园里指着凉亭中一个乖乖坐着的,雪团子一样的小哥儿告诉我,他是我未来的夫郎。”   “他们跟我说我和他是娃娃亲,我们一同长大,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第一天学琴,断断续续弹给我听的样子。”   “我从小就顽劣,无论是谁都没法让我老老实实待一个时辰,只有苏合给我弹琴的时候我才会安安静静坐着,每次我看着他弹琴,我都在期待和他成亲的那天。”   “...后来...苏泽死了,苏家男丁全部流放,女眷哥儿充为妓...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苏合,直到我听到他的琴声...”   他没有再往下说:“我知道我混蛋,我对不起叶臻,他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可我几乎没怎么在他旁边,我根本不配为人夫,可是我没办法...”   他顿了顿,抬头看着晏辞:“我没法看着苏合死在我面前。”   “你别跟我说这些!”   晏辞简直要气疯了,他朝着他咆哮,也不管他到底听没听进去:“我不管你是什么情种,我现在明确告诉你,薛檀他就是故意引你过去,你去你就是死!我们现在只能等人来,你——”   秦子观摇了摇头,他态度很坚决:“如果我没回来,你就替我向叶臻说声对不起,我在秦家的那份家产都留给他,至于我欠他的...”   他顿了顿:“我下辈子还。”   晏辞盯着他粗重地呼吸着,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办法了,为了阻止他,那只有一个办法,于是晏辞盯着他转身去牵马的背影,握紧拳头直接朝他脑后抡了过去。   但是秦子观比他反应更快,晏辞还没落下手,他就转过身。   晏辞只看到眼前一道残影闪过,接着鼻梁一酸眼前一黑。   于是他失去意识前,唯一的画面便是秦子观骑着乌云踏雪飞奔离去的影子。   ------------------------------------------------------   晏辞艰难从地上爬了起来。   马厩里的马因为外面的雷声而受惊,不断在马厩里踱步长嘶,晏辞摸索着站起身,走到其中一匹跟前,松开它的缰绳,将其牵出马厩。   闪电划过夜空,外面咆哮的雷声由远及近,幸亏先前学过一些骑术,晏辞艰难地爬上马背,驱使着马朝着一个方向前行。他紧紧攥着缰绳,一路上心脏都像在打鼓般狂跳。   他不敢想最糟糕的后果,也不敢想万一到了以后看到某些血淋淋的场景会怎么样,他只能用双腿夹紧马腹,压低身体,用最快的速度在路上狂奔,趁着夜色将至城门紧闭的前一刻窜出了城。   薛檀那变态在匣子里放了一张写着地址的条子,摆明了这是一个陷阱,晏辞只能凭着记忆里的地址驾着马一路在山林里狂奔。   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   他一刻不停地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也不知驱马跑了多远,只知道越走越偏僻,到最后路边零星的农舍都看不到了,只剩下高低起伏的丘陵和茂密的树木。   一直到他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一座山头,其上有一座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房子。   晏辞整颗心都在胸膛中提了起来。   因为还没有到山脚,他的鼻子已经敏锐地从厚重潮湿泥土气息中捕捉到了什么异样的味道。晏辞呼吸急促起来,攥着缰绳的指节发白,驱使马匹在泥泞的小路上箭一般朝着屋顶的方子冲了过去。   未等他离近,便看到离山顶不远处的山坡上,乌云踏雪正在树影间来回徘徊,他被拴在路边一棵树上,此时正焦急地在地上打转,不停朝着山顶的方向嘶鸣。   灵驹通人性,乌云踏雪在见到晏辞的刹那,乌黑的大眼睛里的焦灼才算少了几分,然而他依旧将头朝向山顶的方向,前蹄在泥地里不安地刨着土,对着晏辞嘶鸣。   晏辞知道他在表达什么,他翻身下马,将两匹马栓在一起,接着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定了定心神朝山顶那座孤零零的房子走去。   他还没有走到房子门口,整个人便已经剧烈颤抖起来。   地面上被雨水和血液的混合物彻底染成一种可怖的暗红色,那颜色浑浊的发黑,正顺着山坡缓缓往下流,汇成一道暗红色的小溪。   晏辞就这样沿着这条溪水往上走,他口齿干涸,口腔中几乎分泌不出任何津液,喉结滚动着,眼皮不住乱跳。   于是一直到他走到山顶,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房子门口,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尸体,每个人身上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大量的血液就从那些伤口处汇成溪水,一路朝山下流去。   晏辞恍惚地迈过那些尸体,看见他们的衣着都是薛家的家丁,他又走了两步,脚步顿住了。   只见房子门口,一个人正靠着门框立着,他浑身都是血,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刀,凝集的血液从刀身上一点点往下流淌,在地面上汇成一小滩血洼。   晏辞急促喘息着朝门口走去,等他又离近了些终于看清那人的样子,他飞快地朝门口奔去,吼道:   “秦子观!”   而就在他的声音响起的瞬间,那人浑身一软,直直朝地面上砸去,晏辞箭步上前,焦急地将那浑身是血的人架起,让他把浑身的重量都倚在自己身上,而直到看到他的正面,晏辞心里猛地一抽。   秦子观一只手紧紧捂着腹部,上面赫然是一道几乎割断他腰部的巨大伤口,乌黑的血正顺着他的指缝不断朝外溢出,从他的腰间滴落在地面上。   完了。   晏辞近乎绝望地想。   全都已经完了。   这乌黑的血只可能是从肠子里面流出来的,这也标志着他的肠子断了,他活不成了。   秦子观每一口呼吸都从鼻腔和嘴角中溢出血来,他靠在晏辞怀里,瞳孔已经隐隐开始溃散。   然而他艰难的开口,从喉咙里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他...他在...在里面...你,你...去看看...去看看他...”   晏辞双眼赤红,低吼道:“我让你等一等,你为什么不听?!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秦子观咳嗽起来,他每咳一下,便有大量的血从腹中涌出。然而他仿佛听不懂晏辞的话,只是固执地仰头看着晏辞:“你去...去...看看他...”   晏辞眼前完全被赤色充斥,他咬着牙起身将他平放在里屋门口一处稍显干净的空地上,接着脱下上衣紧紧地系在他的腰间,妄图使血流出的速度慢一些。   接着他迈过地上那些血朝屋里走去,就在方才秦子观站着的位置面前不远处一面墙的旁边,薛檀带着颈部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头垂在胸口瘫坐在墙边,脸上还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一身黑衣被鲜血染成更浓重的黑色。   晏辞的脚停顿了一瞬,接着从尸体身边掠过,继续朝里面走去。   已经无所谓了,谁死谁活都无所谓了,最坏的事都已经发生了,都无所谓了...   他眼前一片赤红,只知道抬脚往前走,一直到在屋内最里面一张铁床下,看到一个缩着一团的白色的身影。   “苏合...苏合!”   晏辞箭步冲过去,那床下的身影缩成一团,赤着双脚,白衣上点点猩红,正无助地抱着自己的手,浑身发抖。   听到晏辞的喊声后,猛然发出一声凄厉地惨叫,□□的双脚踢蹬着不住将身子往墙脚缩。   “是我,苏合,是我!”   晏辞飞快地拿起一边散落的帷幔将他紧紧裹住将他拉出来,哥儿发凉颤抖的躯体在他怀中瑟瑟发抖,苏合紧紧抱着自己被裹成一团的右手,鲜红色不断从白色纱布下往外溢出。   他漂亮的双眼此刻一片空洞,一直到晏辞连唤几遍他的名字,他才讷讷地抬起头,呢喃道:“晏公子,我的手...我的手...”   他本来完美无瑕的手上赫然出现一个残忍的断缺,他求助般看着晏辞,毫无血色的唇颤抖着:“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弹琴了...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弹琴了...”   他发出一声抽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顺着脸庞滑落。   晏辞将他抱出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安慰着他:“没事,没事,我先带你们离开,我们出去以后就去找郎中,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他浑身酸痛,然而强忍着内心的悲怆,丝毫不敢在屋内停留,只想立马将他们两个带出去。   屋外秦子观还躺在地上,此时他的眸间已然涣散,彻底失去意识,只有鼻子里微弱的,只进不出的呼吸告诉晏辞,他还活着,不过也活不了多久了。   苏合见状呜咽着想扑过去看他,却被晏辞拦住,他真的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或是做出任何耗费力气的事情:“你别动,你先别动,你在这等着我好吗?”   他强忍着痛楚将门外的两匹马牵过来,先是用厚实的帷幔将苏合严严实实盖住放到一批马上,然后又看向地上的秦子观。   没有办法...   晏辞绝望地想,他没有办法带他离开,只要稍微挪动,他的伤口会立刻裂开...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他绕着屋子转了一圈,什么车都没有,最后只能将屋里的铁床拉了出来,用缰绳拴在马后,将他放在上面。   恍惚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临走前他忽然想到,是不是应该将身后的屋子彻底烧掉,否则被人发现满屋子尸体,秦子观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又想到,秦子观他可能根本走不到山脚就活不成了。   一股哀恸从他心底升起,他不敢再往下想,只是用力扯着缰绳,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地里,试图将马拉下山去。   “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低声喃喃着,不知是在安慰自己继续拉着他们往下走,还是在试图在绝望中给自己一丝希望。   ...   当他走到山下时,一双鞋都已经被鲜血浸透。   他浑身已经被雨水和汗水浸湿,然而好不容易下了山,他望着周围却是愣住了。   他这才想起来,这里是偏僻的胥州郊区,一个人骑马到胥州城都要半个时辰,而且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连农庄都没有,上哪去找郎中?   一股从心底窜起的绝望几乎直接击溃他。   晏辞艰难地弯腰大口喘息着,心里一个念头却越发清晰起来:他谁都救不了,过了今晚,一切都完了。   晏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绝望过,他从来没有这般看着自己朋友的生命一点点消散,而自己无能为力的经历。   怎么办?谁能告诉他怎么办?   他抹去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东西,咬着牙继续拉着马匹朝来时的方向走去,然而前面一片漆黑,没有烛火,他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路在哪里都看不见。   晏辞茫然地盯着漆黑的旷野,只知道自己多浪费一刻,秦子观就离死亡更近一分。   他此刻只能继续往前走,去找,去找光...   光?   晏辞睁大眼睛,不知是不是自己绝望中产生了幻觉。   眼前那片漆黑的旷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点光亮,刚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那团光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惊喜在晏辞心底蔓延开来:   前面有人!   他不顾一切朝着光亮的方向大声疾呼,不管是谁都可以,快来救救他们,快来救救他们!   那团光亮仿佛听到他的求救,在原地停留了一下,然而竟然真的朝这个方向来了。   晏辞跌跌撞撞地冲上前,等到那团火光离近了,他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一个体型硕大的青牛在风雨笼罩的山间小路上慢悠悠地走着,牛的脖子上系着一个半个拳头大小的青铜铃铛。   青牛每走一步,铃铛便发出一声脆响,空灵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雨夜和悠远的群山间悠悠回荡。   而直到等其走近了,晏辞方才看清那团光亮的来源,正是来自悬挂在幽蓝牛角之上的一个小小的琉璃灯笼之中。   晏辞错愕地抬起头,就着琉璃灯笼中微弱的光亮,他看见牛背上正盘腿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青色道袍,头戴一顶青色斗笠,稳稳坐在牛背上,细密的雨丝沿着青竹斗笠滑下,在他周围形成一片青色的光晕。   那些雨雾似乎都无法沾湿他的青衣。   牛背上的人伸手轻轻按了按斗笠檐,接着斗笠微微上扬,露出下面一双修长的凤目。   晏辞一身狼狈地站在泥泞中,紧紧盯着这人的脸,他没有去思考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在看到这人的一瞬,原本几近绝望的动荡心境忽然便平静下来。   “救救他们...”   他喉咙沙哑的压根听不出本来的声音,他只是执拗地盯着林朝鹤不断重复着。   像是一个恳求大人帮忙的孩子,一遍一遍说着,似乎只有听到答复才肯停下:   “救救他们...”   “求你救救他们!” 第229章   山林间,一处不知是什么动物遗弃的洞穴,隐藏在重重藤蔓之下。   晏辞浑身虚脱地靠在石壁上,双履早已被雨水和血液浸透。   外面不断透过枝叶缝隙潲进来的雨打湿了他的侧脸。那只小小的琉璃灯笼的灯芯将一堆干树枝点燃,此时熊熊的火堆被安放在洞穴中央,发出的温暖的光照亮了小小的山洞。   苏合被裹在厚重的帷帐里靠在他身边,此时整个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而一旁的秦子观则仰面躺在火堆旁,他旁边一个一身青衣,看着很年轻的道士盘腿坐在地上,一只手探上他的手腕。   晏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直到片刻后道士将手指移开。   他声音沙哑,焦急地开口:“道兄,他还有救吗?”   林朝鹤没有答话,他一手执起宽大的青色袖口,指节分明的手在秦子观腹部巨大狰狞的的伤口附近探了探,接着拿起放在地上一直没有离身的葫芦。   只见他拿起来晃了晃,接着从里面倒出一颗朱红色的晶莹剔透的丹药。那丹药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炼成,刚一从葫芦口滚出来,便散发出异样的清香。   林朝鹤用指尖夹着那丹药,抬起眼看向晏辞:“把这个,给他服下。”   他那双修长的凤目里倒映着晏辞此时狼狈不堪的样子,晏辞怔然看着他,下一刻便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敢迟疑,忙起身伸手接过丹药,将其小心地塞入秦子观嘴里。   那丹药入口即化,甫一入秦子观的口,便像自行滚入他腹中般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晏辞屏住呼吸盯着秦子观已然毫无生色的脸,他不知道这丹药是什么成分,但是此刻这是他唯一能救他的办法。   晏辞虽是心里忐忑,然而只见那丹药入口后不消片刻,秦子观本来已经僵硬了的胸膛竟是开始微微起伏,就连血色尽消的脸上竟是隐隐上升了一丝淡色。   而他腹部那个巨大可怖的一直流血不停的创口,此时也不再流血,甚至伤口边缘开始结成薄薄的血痂。   晏辞睁大眼睛看着他,接着抬头看向林朝鹤,眼里不加掩饰的不敢置信:“你,你到底是...”   林朝鹤只是朝他微微颔首,晏辞心里反复折磨他的绝望,在此时终于稍稍散去,他一时因为过于激动而急促喘息着,然而又想起来苏合,忙将哥儿抱过来:“道兄,还有,还有他的手,他的手你看能治吗?”   林朝鹤闻言用指尖隔着袖口抬起苏合残缺的右手,他仔细朝断口处看了看,随即摇了摇头:“他的手指离体太久,血液已然凝固,我恐怕无能为力。”   晏辞心里又是往下一坠,他紧紧抿着唇看向昏迷不醒的苏合:苏合的手变成这个样子,若是他往后都没法弹琴了,他该多痛苦?   “就没有别的办法...”   他不想就这样放弃,刚刚问出口,忽听林朝鹤道:“虽然我不行,但是若是小友执意救他,我倒是知道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你。”   晏辞睁大眼睛:“谁?”   林朝鹤用手支在膝盖处,他托着下颌,侧着头看着跃动的火光:“御医署新任的太医丞是药王孙氏一族的后人,年纪轻轻却精通医理,曾将一个被误埋三日之人救活,令一个被碾断双腿之人重新行走,想来你朋友的伤势在他看来也不在话下。”   “除了他,这世间我想不到第二个可以帮你之人。”   晏辞惊喜道:“这是真的?那道兄可否为我...”   林朝鹤却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小友,并非我不想帮你引见此人,而是因为我与此人关系并不好,你若真的想见他,怕是只有亲自去才行。”   晏辞愕然。   林朝鹤轻轻挑了挑眉:“小友能为朋友做到这般地步,已是让贫道很是惊讶。”   晏辞摇了摇头:“我没法看他变成这个样子...只要有任何可能救他的办法,我都会去尝试。”   林朝鹤垂眸看着晏辞有些失落的样子,悦耳的嗓音再次响起:“如果小友真的想要帮他,不如就去燕都找寻方法。”   燕都吗...   晏辞盯着面前跃动的火光,若是去燕都,那就得放下这里的一切,可是这些安稳的日子...   “只是...这位公子如今手上沾了人命,就算我能治好他的伤,可是他的罪,却不是我来判的。”   晏辞豁然抬头。   是啊,他一时沉浸在秦子观脱离生命危险的喜悦里,他忘了他刚才杀了薛檀,就算林朝鹤救活了他,他被人抓回去还是得死。   晏辞闭了闭眼,艰难地咽下口水:“那薛檀平日里虐杀过的哥儿数不胜数,也没有人制裁他,为何...”   林朝鹤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轻声道:“话虽如此,可按照大燕的律法,以械斗杀他人者,其罪与故意杀人者同罪论处,以命抵命,斩首示众。”   再听到最后八个字时,晏辞浑身血液一凉。   林朝鹤没有看他有些发白的脸色,而是继续道:“何况贫道近来得到消息,秦家的漕船在敛芳江一带搁浅,船上所运送的漕粮滞后才到,这件事三天前传到圣人的耳朵里,圣人已是勃然大怒。”   “如今这位秦小公子又做出这事,薛知州闻之怕是不会放过他,这两件事对秦家皆是没有丝毫好处,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不但这位公子性命不保,秦家全族恐怕都难逃此劫。”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什么吃饭睡觉的小事,可听在晏辞耳朵里字字如冰寒透心扉。   如果秦家因为这些事全家问斩或是流放,就像苏家那样...   他不敢再往下想。   林朝鹤仿佛没看到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又开口道:“而且最近胥州城中有传言称十年前那场因为贩售私盐而发生的惨案和秦家现任家主有关,不知小友可曾听说这点?”   “别说了...”晏辞用手捂住额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额上已是冷汗一片。   他的心跳从始至终就没稳过,此时更是又乱了起来,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转念想到,林朝鹤这般云淡风轻地跟自己说这个,肯定不是为了打击自己的...   他再次睁开眼,侧头看向那个一直盯着火堆的年轻道士:“...道兄可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些事?”   林朝鹤闻声微微动了动唇角:“小友,我只是一个道士,如何能手眼通天?”   晏辞动了动身子,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字一字道:“请道兄教我。”   山洞中陷入寂静,伴随着在空中飘起的火花,燃烧着的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许久,林朝鹤问:“小友真想救他?”   晏辞盯着他,重重点头:“我要救他,让他给薛檀赔命,我无法接受。”   而且还有秦家,还有秦老夫人他们,叶臻和他肚子里的孩子,他没法看着他们一个个去死...经过这些时日,他早已经他们视作自己的家人...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林朝鹤终于侧过头,火光在他清隽的侧脸勾勒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但是我说的这些都取决于小友的决心。”   晏辞垂下眸子,看着自己沾满点点暗红色血迹的指尖:“我的决心?”   林朝鹤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这位朋友还有他的家人注定难逃一死,因此也只有一个办法能救他们。”   晏辞睁大眼睛,似乎猜到了什么:“你,你是说...”   林朝鹤颔首:“无论是秦家私自贩盐,还是漕粮延期,罪证都已然确凿...若是我猜的不错,宫里的圣旨这些天就会到胥州,再加上这位秦小公子犯了这般命案,除非是陛下亲赦,否则难以回天。”   晏辞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除非——”   林朝鹤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晏辞怔愣在原地,林朝鹤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所以我说,这取决于小友救他们的决心到底有多大,你想救他们,那么你愿意付出多少?”   晏辞猝然合眼:“可我只是一个平头百姓,道兄说的这法子,可是与我有丝毫关系?”   林朝鹤却是坦然道:“当然有。”   晏辞惊讶地看着他,只听他慢慢道:“我从来不信人言云云,只信亲眼所见,而只要我想知道的事,头顶繁星三千就会告诉我答案。”   “如今陛下年迈,膝下只有两子有承储之力,长子秦王生性暴虐,我并不认为他有作为储君的资格。”   晏辞默然片刻:“你希望瑞王继位?”   林朝鹤点头称是:“只是这两人都不是嫡出,所以在朝中呼声参半,也是因此圣人迟迟没有立下储君。”   晏辞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是瑞王继位,你就有办法说服他大赦天下,这样,这样秦家,他们一家就有救了是不是?”   “小友果然聪慧。”   晏辞呼吸急促,有些焦急地问:“但是,但是我能做什么呢?”   林朝鹤看了看他:“小友的命星出现在去年中旬,那时我曾就瑞王登基之事问过上苍,可是天象却迟迟没有给我想要的答案。”   “于是我便连续焚香观星七日,直到第七天傍晚,小友的命星出现在我头顶。星象为我指出了你,告诉我你便是可以助我之人。”   晏辞苦笑道:“如道兄所见,我不过是一个香师,如何能参与到夺嫡这些事上去?何况我到底能帮道兄什么?”   林朝鹤也跟着笑了:“说实话,上天的答案,我也不知道。”   他微笑着看了看晏辞:“不过若是让我猜的话——圣人这段时日因为头疾整夜难以入睡,只有点上香助眠,可宫里的香师制出的香,圣人早已闻腻了,于是便派香药使在各个州府寻找香师送入宫里,可是始终没有满意的。”   “直到我上次将小友那道‘降真香’带进宫,陛下闻之眉目顿舒,这才欢喜非常。”   他朝晏辞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以小友这般天赋若是进宫研香,陛下定会钟爱与你,到时候你自然有机会助我一臂之力。何况若真到了那一步,小友就不必忧愁秦家的生死,到时候他们发达还是更发达,都是小友一句话的事。”   晏辞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这些近乎玄幻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他不知道,然而一想到刚才林朝鹤妙手回春的样子,他不得不相信他:“...道兄先前曾问过我有没有入宫的打算,我皆回绝了道兄好意。可以道兄的能力想让我助你,不过抬抬手指的事,又何必委婉至今?”   “那是因为星象上又说,只有你心甘情愿助我,我的心愿方可实现。”   晏辞有些木然地盯着火堆,哑着嗓子道:“繁星日月变换莫测,不同时则不同景,所谓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不过转瞬,道兄昔日所见之光景,难道至今未变?”   林朝鹤笑了笑,只说了四个字:“至今未变。”   良久的沉默后,晏辞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至今未变”,那便意味着,事到如今自己仍旧是他所求之人。林朝鹤垂眸看着他:“小友,我说你是我的贵人,并不是虚言,只要你愿意帮我,那么我也可以帮你救你的家人。”   晏辞脑子里一片混乱,此时只想着怎么救秦家和秦子观免于灾祸:“所以道兄的条件是?”   林朝鹤微微坐直身子,看着晏辞不疾不徐道:“胥州诸事尘埃落定后,你随我入宫。” 第230章   “小友,我给你七天时间考虑。”   见晏辞盯着面前的火堆陷入沉默,林朝鹤也不催促,也不急着要他给自己一个答复。   眼见外面的雨势小了一些,他便从地上站起身,将葫芦重新挂回腰间,将那顶青竹笠扣在头上,一袭青衣随着洞口吹进来的风轻轻摇曳,垂坠在脚面。   他来时的那头青牛便等在洞口,与两匹骏马一起,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从洞里传来,青牛颇为有灵性地抬起头,脖子的铃铛再次发出一阵清响。   林朝鹤在青牛脖子上摸了摸,灵巧地上了牛背,侧头看了看洞中的晏辞:“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随后便乘着青牛,在雨里渐行渐远,直到身影和雨雾融为一体。   ...   晏辞坐在原地迟迟未动,身旁的苏合已经在疲惫和惊惧中沉沉睡去,手指已经被包扎好,而另一边的秦子观虽然呼吸已经平稳,但是迟迟没有醒来。   晏辞拿起一旁半烧焦的木轻轻翻弄着火势渐微的火堆,让洞穴里的温度升上一些。他彻夜未眠,虽是浑身酸痛,身体疲乏至极,可偏偏迟迟没有睡意。   火光倒映在他的瞳孔里,耳边的树枝嘶哑声彻夜未息。   次日清晨,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在第一束阳光从洞口的藤蔓间的缝隙柔和地打在晏辞的脸上,他眼睫微动,终是睁开了眼睛。   临近清晨时,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强烈的睡意,然而刚一睁眼他就立马去看秦子观。   因为手边没有干净的布料,晏辞撕下了自己里衣的下摆给他草草包上,此刻他掀开他的衣服,接着便惊讶地看到秦子观昨晚几乎截断他腰部的伤口此时竟是结成一道血痂。   晏辞倒吸了一口气,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指腹下的触感却很真实,一条粗糙而坚硬的血痂。   他越看越是感到错愕,直到秦子观哼唧着转醒,因为失血过多,面上依旧发白,他半睁着眼看晏辞,动了动嘴唇:“...晏辞,你在干什么,我对男人可没有兴趣...”   晏辞瞪着他,脸上的惊讶还没有退去,急着问道:“你醒了?你现在什么感觉,肚子这里什么感觉?”   他这么严重的伤哪怕在现代社会也得在ICU里躺上一星期,他这就醒了?   秦子观仿佛没听懂晏辞的话,一脸虚弱:“你在说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耗尽了力气:“你小点声,我太累了...”   说罢侧过头,似乎又准备睡了过去,但是他似乎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眼睛一下子睁开了:“苏合他...啊!”   晏辞眼睁睁看着他腹部的伤口因为动作幅度稍微一大猛地裂开来,点点血迹从中渗出:“你躺下你快躺好,别乱动。”   他安抚了秦子观几句“苏合没事”,秦子观方才像是了了什么心愿一般头软绵绵地垂下,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晏辞只得先将他的伤口重新包好,然而他们没在这里待上多久,外面便传来了意料之中的脚步声。   ------------------------------------------------------   晏辞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大概是秦子观被人抬走之后,他和清醒后的苏合一起去衙门录了口供。   于是后来薛檀虐杀哥儿的事,和秦家少爷为了一个哥儿杀了他的事传遍了胥州的大街小巷,传着传着便成了薛家少爷和秦家少爷为了争一个哥儿大打出手,结果秦家少爷一怒之下把薛家少爷杀了。   于是胥州的百姓都在议论到底是哪家的哥儿,到底什么来头,这场事瞬间成了胥州城当下最大的新闻。   回了家后,晏辞眼见顾笙眼中都急出了泪,心道自己也不能每次都这般瞒着他,便把事情的经过简单一说,顾笙听完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嘴唇颤抖不断重复,“那苏合呢,小舅舅呢,他们都怎么样了?”   晏辞也不知道秦子观会怎么样,因为自从秦子观被带走后,他就没听到他的消息。   只听说秦家上下已是鸡犬不宁,秦子诚几乎不在露面,私下里为了秦子观的事想尽了办法,而秦老夫人听说秦子观犯了命案,直接背过气去,被几个养在府里的府医们手忙脚乱地救治一番才清醒过来,醒后便是哭个不停。   顾笙不忍见她这般,便去陪她,眼见秦府上下众人面上皆是一片哀色,秦老夫人拉着顾笙的手哭述着,只说秦子观定是被外面的妖人迷了心智,才犯下这般滔天大错。   苏合更是无处可去,他得知周栾已经顺利离开刚刚松了一口气,便又听说了秦子观有可能被秋后问斩。   之后在床上怔愣地做了片刻,撑着病体站起身,面色坚决道:“他是因为我才杀了人,都是我的错,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担着,我去和他一起...”   晏辞生怕他这个时候出去,要不加重病情,要不被秦老夫人当成害他儿子的罪魁祸首当街打死,于是好说歹说给拦了下来。   虽然苏合被拦住了,可是自那以后他每天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个人从白天一直哭到晚上,期间不知哭晕过去多少次,眼看着便要玉殒香消。   顾笙眼睛也是通红,他没有办法,只能一边安慰苏合,一边软声劝着他吃些东西。苏合难受,他也跟着难受,一看到苏合的手就忍不住哭,直哭的眼睛干涸不止。   这天他给苏合换了药,红着眼出来时,便发现晏辞正沉默地靠在门口回廊的柱子上,望着院子里的树,不知在思考什么。   自从他回来以后便时常是这副模样,顾笙刚开始以为他是因为秦子观锒铛入狱悲伤过度,可是后来发现似乎并不是这样。   “夫君...”   他小心走到他身边轻声唤道,眼见晏辞没有反应,于是上前拉了拉他的袖子:“...你在想什么?”   晏辞感受到袖子上传来的力度,他微微侧头,便看到自家夫郎带着一双兔子眼睛,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于是他索性拉起他的手,引着他到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   “夫君,到底怎么了?”顾笙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见他这幅模样,心里隐隐感觉他似乎有什么心事,这个时候他可不想再听说他的夫君出事。   “顾笙。”果然见晏辞轻轻开口,“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顾笙很久没有看见晏辞这本严肃的模样,他沉声下来的时候其实是很容易让人随他一起认真起来,于是乎顾笙眨了眨眼,乖顺地点了点头:“好,我听着。”   晏辞在心里思考了一瞬,终于还是将林朝鹤在山洞里说的话告诉顾笙。   顾笙听完吃惊地张大嘴,他本来这些天就在为秦子观和叶臻担忧,如今听了晏辞的话更加心慌:“...真的,真的会这样吗?夫君,他会不会是在骗你?”   晏辞摇了摇头,低声道:“那个人很奇怪,但我觉得他并没有说谎,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眼见晏辞这般说,顾笙于是也相信了那些话。   于是他眼中的担忧更甚,自从来了胥州许久都没有哭过的哥儿紧紧抿着唇,眼里蒙上一层水雾:“那可怎么办,若是外祖母,舅舅他们...”   他不敢往下说,只是一味紧紧拉住晏辞的手,不断询声问道:“夫君,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晏辞回握住他的手,轻轻将他眼角的泪痕擦去,轻声而坚决道:“顾笙,我得去救他们。”   ------------------------------------------------------   秦子观在床上躺了三天后,终于醒转过来。   晏辞去看他的时候,他被关在府衙的监牢里,也许是因为秦子诚上下打点过得关系,他此时虽然身在牢房,但是衙役似乎并没有苛待他,甚至给他的待遇还很好。   他此刻被关在最里面一个单独的还算干净的牢房内,虽然身体已然消瘦了大半,但眼睛还是明亮的。   由于他和薛檀之间属于斗殴,而且薛檀本身有杀人未遂的嫌疑,但是毕竟死了的是薛檀,何况薛家也是和秦家闹掰,薛梁打定主意要将秦子观置于死地,所以这件事到现在还在胶着。   衙役将秦子观带出来,并且宽容地让他和晏辞单独见上半个时辰。   晏辞见他这幅样子,语气中不免可惜,沉声道:“薛檀的罪行已经揭露,他杀死的那些哥儿的尸体也都停在了义庄。”   他抿着唇:“我们会想办法让大家都知道是薛檀虐杀无辜在先,尽量将刑罚降到最小...”   秦子观有些木然地坐在椅子里,一直安静地听着晏辞的话,直到此时忽然笑了一声:“晏辞。”   晏辞停下来看向他,秦子观没看他,而是叹了口气:“这些事是我做的,我会去承担后果。”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你走吧,不用管我...何况能从薛檀手里救出苏合,我也不后悔这样做...”   晏辞还没有开口,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你不后悔?”   晏辞惊讶地转过头,就看到叶臻一身白衣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他怀胎八月,如今正是身子最笨重的时候,身后的茕秋已经尽力扶住他,叶臻仍旧有些费力地站着。   而茕秋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显然是来看他们的。   秦子观本来还一副大义赴死的惨淡模样,结果目光刚一落到叶臻身上是,便惊讶地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叶臻?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急促地走到门前,伸了伸手似乎想去扶他,然而胳膊终是无力垂落下来:“你快走吧,你怀着身子,来这种地方不好...”   他的话被一声清脆的响声打断。   叶臻的指尖带起一串细碎的血珠,沾染在他素白的衣襟上。   晏辞倒吸了一口气,就见秦子观错愕地看向叶臻,左半边脸直接红了起来,当然这红不是因为羞愧,而是被打的。   叶臻白皙的手垂落身侧无法抑制地颤动着,显然是因为那一巴掌用力过大,指甲都劈了开来。   秦子观更是没想象过叶臻会这样做,一时之间过于震惊,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你打我...?”   “你能承担什么?”叶臻面色苍白,他死死盯着秦子观,面上再无往日的娴静端淑,“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很厉害?是不是觉得你很有担当?”   他直视着秦子观的双眼,声声紧逼:“那我问你,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为我和孩子考虑过?!”   秦子观被他问得愣住了,半晌他平生第一次有些心虚地张了张嘴:“不是,我当然有啊...”   “你从来没有!”叶臻高声打断他。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眶中的泪水不断从眼眶中坠落,他厉声道:“若是你为我,为你的孩子考虑过一点,你都不会做出这种事!”   牢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屋内所有人都看着这个艰难地站着,浑身因为气愤而颤抖的哥儿,他的声音宛如一把利刃刺得秦子观呆滞在原地,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半晌他垂下头,哑着嗓子道:“叶臻,你别这样,府医说你不能动气...”   “动气又怎么样?”叶臻看着他冷笑道,脸色已经开始发白,“反正这个孩子已经注定见不到爹了不是吗?”   秦子观哑然。   叶臻没有再说话,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里没有憎恶,也没有愤怒。   有的只是随着不断涌出的泪水而流露出的浓浓的失望:“秦子观,我恨你!”   他说完这句话,秦子观面上一下子变得惨白。   叶臻看也没有看他,扶着肚子转身就走,茕秋生怕他动了胎气,赶紧将手里的食盒放下扶着他出去。   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晏辞终是忍不住转头去看他,结果就发现秦子观颓然地低下头,神色间再也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   晏辞暗自叹气,不等他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听到门口传来茕秋的惊叫:   “二夫郎!”   两人闻声双双抬头,晏辞迅速反应过来,起身推门而出。   接着他就见到不远处,叶臻已然虚软地倒在茕秋怀里,而他素白的衣衫下摆,赫然出现一大滩红色。 第231章   晏辞自然没见过这场面。   但他却是一下子想起了前世在电影电视剧中看到的某些情节,于是他的心瞬间就揪了起来,立刻就明白即将要发生的事。   茕秋手忙脚乱地扶住叶臻的身子,然而他刚一抬手,就被手心里一片鲜红吓住了。他虽然也是个哥儿,但也没见过这场面,一时怔然。   等到反应过来,身边便传来一阵疾风。   “去找郎中!”   晏辞一把从他手上接过叶臻沉重的身子,快声道:“他要生了!”   这短短的四个字将在场众人都从短暂的惊愕中惊醒,茕秋登时反应过来,立马站起身:“这些日子每次二夫郎出门都会随行府医,他们就在外面站着,我这就叫他们进来!”   茕秋说罢便朝外面跑去,而就是这片刻间,晏辞清楚地感觉到叶臻身下涌出了大量温热的液体将地面染成一片神色。   他低头一看,就见叶臻面庞上本来冰冷的神色此时已经完全被痛苦取代,他面上发白,细腻的汗珠一点点打湿鬓边的黑发,求助的声音从嘴角溢出:“好疼...我的肚子...好疼...”   晏辞抬起头环顾四周,叶臻这幅样子再想去送医已经来不及了,怕是只能在这里...他咬了咬牙一把将叶臻抱起来,对旁边好奇看着他们的衙役道:“有没有干净的房间?他要生了。”   那衙役闻言一脸迷茫:“生了?这个时候?”   晏辞催促道:“快!”   那衙役“嘶”了一声,疑惑地看了看周围:“这是牢房,哪有什么干净地方?”   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指了指晏辞身后关着秦子观的房间:“也就那间房间干净些。”   晏辞抱着叶臻转身就往回走。   听到了茕秋的惊呼,秦子观虽然没法踏出门,但此时也站在门口担忧地往这边看,晏辞转身的时候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秦子观的目光从晏辞脸上转移到他怀里虚弱的叶臻身上,继而落在叶臻雪白的下摆上大片鲜红上,他呼吸一滞,面上升起难以在他脸上见到的错愕与惊慌,结巴道:“叶臻,他,他这是...”   晏辞咬牙切齿地从他身边挤过:“恭喜啊,你要当爹了。”   这间房间本来就是给秦子观临时准备的,相比其他房间的确干净许多,然而屋内只有薄薄一张木板床,晏辞小心地将叶臻放到床上。   不过这短短几步路的时间,叶臻身上的白衫已然完全被汗水浸湿,他单薄的身子因为晏辞终身无法感受到的疼痛不断颤抖,他隆起的肚子使他无法蜷起自己的身子,只能用手痛苦地用手扶着肚子:   “好疼,我的肚子好疼...”   叶臻嘴唇发白,不断呼唤着:“茕秋,茕秋你在哪...”   秦子观这时已经明白了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扑到床边:“叶臻!”   他惊慌失措地伸手去握叶臻的手,却被后者用力抽开了。   叶臻额头细腻的皮肤满是汗珠,然而他死命咬着牙关,抗拒地别过头不去看他:“你别碰我!”   秦子观无措地看着自己空了的手,而就在这时外面纷忙的脚步声响起,茕秋带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哥儿和一个郎中打扮的人匆匆进来,狭小的房间瞬间挤满了人。   “人太多了。”那上年纪的哥儿明显是接生的哥儿,他环顾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晏辞身上,“男人都出去,哥儿生孩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于是晏辞下一刻就被人撵了出去。   他只好站在门口守着,下一刻就听秦子观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我不出去,我是他夫君,我要在这里陪着他!”   茕秋耐心地劝他:“二爷,你在这也搭不上什么手——何况二夫郎他现在不想见到你。”   几个衙役闻声赶来在门口围观,因为秦子观的罪现在还没有判定,所以他们也不好将这些人赶出去,何况这哥儿生孩子是大事,万一出了差池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秦子观站在叶臻身边死活不走。   “叶臻...”他伸手想去拉叶臻的手,却被床上的人挥手打开,于是只能在床边不断轻声唤着他的名字,他焦急地看着床上因为剧烈的疼痛面色惨白的哥儿,不断重复着,“我在这里陪着你,你别怕...”   叶臻咬着牙,在疼痛中愣是挤出几个字:“我不想见到你,你出去!”   他的嘴唇斑斑驳驳,浑身是汗,那上了年纪的哥儿安慰道:“二夫郎,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你现在省着力气先别说话,一会儿我让你用力你就用力,疼过这一遭就好了。”   于是叶臻深深吸了几口气,他不再理会旁边无措的秦子观,浑身的注意力都放在腹部一阵又一阵袭来的剧痛上,那不断袭来的阵痛疼得他几乎难以呼吸,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地涌出布满白皙的脸。   “太疼了,太疼了...呜呜呜...”在他坚强地压抑半晌过后,终于忍不住抵不住那剧痛,颤声哭了出来。   秦子观面上顿时跟他一样白,他看着叶臻无意识地将下嘴唇咬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来缓解他的疼痛,于是咬了咬牙:“你别咬唇,你咬我吧,你咬我吧好不好?”   说罢他竟然真的将手腕递到了叶臻唇边,叶臻此时疼得几乎失去意识,放在嘴边的东西下意识就咬了下去。   一阵鲜血的味道弥漫开来,秦子观顿时面上一白。   然而他没有将手抽回来,只是放松手臂任凭叶臻发泄般狠狠咬住他,而另外一只手不知何时与叶臻的手紧紧相握。   在叶臻无意识地用力中,他的手上已然布满鲜红的指甲印,指节都隐隐有些变形。   ...   晏辞被赶到外面,只能在房间门口等着,眼见着茕秋一盆一盆地热水往里端,换出来的都是盆盆鲜红,看的他触目惊心。   身旁几个衙役也看得直发怵,小声议论道:“都说哥儿生孩子是从鬼门关走一遭,真是不假啊...你看看出了多少血,真是吓人...”   “我老婆当时生孩子的时候也这样,不过她生得快,没遭多少罪...”   晏辞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感觉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听到门后那接生的哥儿不断鼓励叶臻,叶臻的痛苦的呻/吟声时断时续,时而是无法忍受痛苦而发出的哭泣声:“我不想生了,太疼了,呜呜呜...你们救救我,太疼了...”   “二夫郎你用力,你再用力一些!”   晏辞忘了叶臻的哭声持续了多久,大概是一个时辰,或者两个时辰后,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声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煎熬的气氛。   晏辞浑身紧绷的肌肉在听到婴儿哭声的那刻终于松懈下来,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就听里面欣喜的声音响起:“恭喜二爷恭喜二夫郎,是一位小公子!”   秦子观沙哑的声音响起:“叶臻...是个男孩,是我们的儿子...”   余下的话晏辞没有听清,因为这时门开了,接生的哥儿和郎中皆是一脸轻松,欢天喜地赶着去秦家报喜。   等到众人离开后,晏辞站在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缝朝里面看了看。   屋里茕秋正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轻轻晃着。   而秦子观则坐在床边紧紧将床上的人抱在怀里,他低着头与怀里的人耳鬓厮磨,不断低声说着什么。   晏辞没有再看,他转身也随着那些人一起离开。   ------------------------------------------------------   晏辞回到家的时候,顾笙听到消息正带着惜容打算出门去看叶臻,见到晏辞从外面回来,急忙问道:“夫君,叶臻哥哥怎么样了,你看到他了吗?”   “嗯。”晏辞点了下头,“是个男孩子,很健康。”   顾笙闻言惊喜道:“真的吗?真是太好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前的人抱进怀里,顾笙被晏辞紧紧拥住,下巴搭在他的肩头,奇怪地眨了眨眼,然后也伸手环住他的腰:   “夫君你怎么啦?你怎么在抖?是生病了吗?”   抱着他的人沉默片刻,方才闷声道:“没有。”   顾笙撅了噘嘴,眼见一旁惜容偷笑着回避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推了推晏辞,轻声道:“那你怎么啦?”   怎么突然抱着他啊?   抱着他的人既用力又小心翼翼,似乎想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又怕太过用力会弄疼他,顾笙听话地任由他紧紧抱着自己,结果下一刻就听他用商量的语气与他道:   “要不...我们别生了?”   顾笙等了半天没想到等来他这么一句话。和夫君的孩子,他可是期待了很久的,还生怕怀不上,夫君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说不生就不生了?   于是他有些不高兴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腰。   晏辞感受到他的小动作,拥了他一会儿后终于沉默着放开他。   顾笙仰头见他垂头看着自己,眼底下溢出的温柔不加掩饰地顺着目光温暖地罩住自己。   顾笙心里一暖,他伸出双臂环住晏辞的腰,踮起脚尖在他的下巴上落下一个吻,然后他认真地看着晏辞:“夫君,是不是因为叶臻哥哥,所以把你吓到了?”   晏辞沉默了片刻,接着点了点头。   他在门外听到叶臻的哭泣与呻/吟,当时唯一想的便是若是顾笙生孩子时也疼得这般厉害该怎么办?他很害怕,很害怕自己会像秦子观一样在一旁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痛苦。   顾笙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怕。”   他坚定地仰头看着晏辞,回应着他温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喜欢夫君,所以我想和夫君生孩子。” 第232章   新生儿降生的喜悦让这几日都死气沉沉的秦家终于稍许轻快一些。   顾笙带着惜容去看叶臻,发现叶臻的屋子里烧了冬天时才会用到的暖炉,屋子里一片暖意。   顾笙去的时候,叶臻面上的血色还没有恢复,他孱弱的身子倚在软垫上,怀里抱着刚刚出生的,被严严实实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孩。   顾笙一眼就看到了他怀里的小宝宝,刚出生的小婴孩裹在绣工精致的襁褓里,柔顺的胎发在头上打了一个小小的旋儿。   他安静地躺在阿爹的怀里,却并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隔一段时间便要哭一次,相反他一直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听到头顶上传来动静,竟然还将小手从襁褓里探了出来。   他刚降生时本来皱巴巴发红的皮肤如今已变得如陶瓷般光滑细腻,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眨巴着,顾笙面露欢喜,小心地用指尖逗弄着他放在襁褓外面的小手:   “他可真好看。”   小婴孩感受到手心的触感,于是下意识用小手握住顾笙的指腹,从细嫩的手上传来的温度那一瞬间令顾笙的心几乎化掉,眸子中也愈发柔软起来。   叶臻垂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小婴儿本来正好奇地握着顾笙的指尖,这会似乎感受到阿爹的目光,于是将小脑袋偏了偏,用还不太能看清的眼睛认真地看着阿爹半晌,接着弯起眼睛咧开嘴,发出一串奶气的咯咯笑声。   “呀,他认识阿爹的样子!”顾笙兴奋地看着他,又逗弄了一阵,问叶臻道,“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叶臻顿了顿:“嗯,老夫人说孩子的名字由我来取。”   他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对他唯一的期盼便是愿他可以平安长大,终此一生幸福安康。”   “所以,便叫做秦予安吧。”   顾笙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于是对着小宝宝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予安,小予安。”   秦予安目不转睛地看着顾笙,似乎是在努力听他发出的声音,奈何刚出生体力不够,没过一会儿便累了,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困了。   他困得时候也不吵不闹,乌黑浓密的长睫毛慢慢晃了晃便合上了眼,圆圆的小脸带着一丝健康的润红,在阿爹的怀里很快便陷入酣睡。   ------------------------------------------------------   到了晚上,顾笙绘声绘色地将白日里的所见所闻讲给晏辞听。   “他见到我还会笑呢,还会握我的手指。”   他在床上躺着,一想起白日里秦予安的模样就兴奋地打滚。许久后,他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脸,然后从床褥中探出头来,就见晏辞背对着自己坐在桌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顾笙好奇地跳下床,踩着鞋子走到他身后,然后伏到他的背上,顺势将浑身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嘟囔道:“你在看什么?怎么都不理我?”   他的目光落在晏辞的手里,顾笙仔细朝他正拿在手里的东西看去,有些惊讶:“你怎么还没将这个还回去?”   晏辞手里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先前那块听说价值不菲的羊脂玉腰牌。而此时晏辞正用手细细摩挲着腰牌上面精致的云纹,看着那“上清”两个古纂体迟迟没有说话。   顾笙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啄了啄他的耳垂,轻声道:“夫君,你在想什么?”   晏辞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将那物什放进怀里,接着侧过头回吻了他。   ...   初夏的夜本就是燥热的。   北康坊素来安静,平时夜晚偶尔传来的犬吠已经是最大的噪音了。   今晚不知为何天气格外的热。   顾笙只穿了一件小衣,此时皮肤上的一层薄汗将小衣和他的肌肤黏在一起,后颈处的发丝也贴在了皮肤上,捂得他很不舒服。   他翻来覆去了一会儿,终于掀开被子坐起来,将头发拢到一边,接着将被子往下拉了拉,又看了看身边睡着的男人,生怕他也热到。   晏辞依旧仰面躺在床上,保持着他平时看着颇为清贵的睡姿,只是今晚他睡得并不安稳,细碎的汗珠沿着他的下颌滑落,钻入领口。   房间里幽幽的梅花香萦绕在顾笙的鼻尖,他看着晏辞,后者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眉头时松时紧,喉结在颈上微微滑动,顾笙以为他也是热到了,于是想了想伸手帮他把衣领敞开了些。   他刚做完这些后重新躺回去,然后半梦半醒中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顾笙有些烦闷地侧过身子,可是那敲门声不仅没有小,反而更加急促。   “公子,快把门打开!”   顾笙从睡梦中惊醒,这才发现耳畔的敲门声并不是来自梦里,而是真真切切地来自门外。   他听到外侧的晏辞起身翻身下床,接着是门被拉开的声音。   晏辞还没有说话,璇玑急切的声音先一步响起:“快收拾东西,我们得离开这里!”   晏辞似乎问了一句怎么了。   璇玑焦躁的声音再次响起:“是秦家,秦家出事了!”   顾笙闻声呼吸一滞,听到“秦家”两个字,他心中一紧,于是赶忙起身下床,鞋也顾不得穿就跑到门口:“发生什么事了?”   门外的璇玑喘着粗气,他发丝凌乱,再无往日那般镇定自若,此时眉目间更是涌上一丝痛苦:“我哥刚才差人来给我传话,他说刚刚秦家来了队官兵,开了门一句话不说就进去抓人,这才不到半个时辰,就将秦家所有人都带走了!”   顾笙惊讶道:“带走了是什么意思?”   璇玑双眼通红,咬着牙道:“老爷老夫人,秦英公子,大夫人和二夫郎,还有刚出生的予安少爷...”   顾笙闻言身子一晃,用手攥紧自己的衣襟:“怎会,怎会如此?”   璇玑明显看起来因为焦躁而慌了神,咬着唇说:“我不知道,我哥派来的人只说让我们快点趁乱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他抬头焦急地看向晏辞,似乎只要他点头,他立马就去叫醒其他人连夜离开这里:   “现在没时间说这些了,公子你快拿主意吧,我们得赶紧走,刚才已经有官兵往叶家的方向去了,说是所有跟秦家有关的人都要拿下,恐怕很快就会查到我们这里!”   院子那边闻声出来的惜容和流枝听到他这番话已经害怕地瑟缩起来。   而到现在依旧没有病愈的苏合倚在门边,闻言闭了闭眼,雪白的面上泛起一丝无法逃脱命运的悲戚。   顾笙更是惊魂未定,他下意识看向晏辞。   晏辞直到现在都没有开口说话。   与院中众人不同的是,他面上也没有众人这般不安,反而带着一种已经预料到事态发展的平静。   顾笙于是在慌乱的扯住他的袖口,仰头急切问道:“夫君,你可是有什么办法?”   闻言,众人皆是将目光投向晏辞。   晏辞眉眼微垂,轻轻握了握顾笙的手,接着抬头对璇玑和阿三沉声道:“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你们两个把院门锁好。”   他又看了看院子里苏合,惜容和流枝还有身后的顾笙:“好好保护好他们,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璇玑错愕道:“这个时候你要去哪里?外面到处都在抓人,你出去会被他们带走的。”   晏辞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又重复了一遍:“我回来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璇玑张了张口。   但是当对上他沉静的一双眸子,本来慌乱不堪的心不知为何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逐渐平稳下来。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反驳,只是低下头,朝晏辞恭敬一揖:“是。”   晏辞没再说话,他转身回房,片刻后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走了出来。   顾笙看着他,晏辞在经过他身边时轻轻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道:“等我回来。”   顾笙用力点了点头。   ------------------------------------------------------   跟以往胥州歌舞升平彻夜不息的热闹夜晚不同的是,今日的胥州城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这安静之中,还夹杂着一丝丝令人压抑的凝重。   晏辞出了北康坊径直朝着胥河的方向前行,沿路看见不少人站在自家门口朝着南边望,不时议论纷纷。   而他们所看的方向,就是胥州城那处有名的灵璧山。   晏辞将面容隐在斗篷下一路疾行,他并没有丝毫停顿,可是晚风依旧将沿途的声音断断续续吹进他的耳朵。   “...他们这是抓谁啊?”   “是南康坊那边,我听说秦家出事了...”   “白日里还好好的,怎么说出事就出事啊...”   “本来是秦家少爷和薛家少爷为了一个哥儿打起来了,那姓秦的把姓薛的给杀了一直关在牢里,刚才快到晚上的时候呀,忽然就从外面来了一队人,刚进来城门就提前关了。”   “我倒是听说,秦家是被查出来曾经参与过贩私盐...你知道十年前那个被抄家的苏家吗,好像就是跟那件事有关...”   “我还以为只是场命案,打算看看热闹的,谁知道往下一查能查出这么多事来。”   “秦家这次获了罪,刚刚所有秦姓男丁全部被收押了。贩盐啊...我看八成是死罪难逃了!现在外面正到处抓跟秦家有关的人呢,刚才被抓的那是叶家的吧?”   “唉,秦家二夫郎刚生了个男婴,真是可怜……”   “...刚出生的也不放过?”   “所有。所有男丁知不知道什么意思,那孩子若是个女孩或是哥儿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可偏偏是个男孩...唉,真是可惜了…”   “太吓人了,幸亏咱们是穷人…”   断断续续的声音远去了,晏辞拢在袖口下的手指却是收的越来越紧,修剪整齐的指尖硬是在掌心中刻出道道深痕。   秦子诚,秦老夫人,柳夫人,秦子观,叶臻,秦英,还有刚出生的...秦予安。   他的脑中不断回忆着这些人,目光穿过夜色,看向不远处被月光笼罩之下,坐落于胥河对岸的秀岳峰。   他要救他们。   他的心脏因为脚步的逐渐加快跳得越发剧烈,他一刻不停地赶到胥河河岸,再在渡口处找了艘船横渡过胥河到了对岸。   ...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秀岳峰,但却是第一次这般正大光明地踏上河对岸的土地。   他没有像第一次偷偷和秦子观一起混进去那般心虚,也没有像和周栾一起那次费尽心思想着如何找机会溜进去。   这一次,他直接朝着那条通往秀岳峰山顶的长长石阶径直走去。   雪白的石阶层层直上,石阶两旁矗立着缸口粗的汉白玉石柱,从山脚一直延伸至山顶,每一根上面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浮雕,浮雕突出于柱子表面,仿佛下一刻就会从柱子中脱离出来,一跃而起。   玉狮,黑虎,青牛,白鹿...   而直到最上面两根,一左一右分别是两只展翅欲飞的灵鹤,而两只灵鹤后方,是一扇三人之高的通体雪白的宫门。   晏辞缓缓抬脚,再落下,终于站到最上面的台阶上。   可他的脚还没有踏上白玉雕砌的平台,就听到一声低喝从正前方传来:   “天师道场,庶民禁入,擅闯者格杀勿论!”   晏辞丝毫没有理会那几欲震碎他耳膜的警告声,他径直朝着宫门走去。   第二次警告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离得他更近,警告之意也更加浓重。   晏辞依旧没有看那身着厚重铠甲,腰带长刀,直直朝自己逼来的武士。   “天师道场,庶民禁入,擅闯者格杀勿论!”   第三次警告在他耳边乍起。   话音刚落,伴随着破空之声,利刃的雪光与凉薄的月光融为一体,汇成一道冰冷的杀意,直直朝着晏辞头顶劈下——   ——却终是止步于一块掌心大小,透着柔柔玉色的腰牌之前。   腰牌之上,“上清”两个古纂字与黑甲侍卫头顶那块白玉匾额上的“灵霄上清宫”遥遥相对。   晏辞在腰牌后面慢慢抬起眼。   他看着那身形面目都隐藏在漆黑盔甲之下的武士,对着那近在咫尺的锋利刀锋,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清冷,宛若此夜漫天月辉所化,一字一句回响在秀岳峰万千青木之上:   “我要求见天师大人。” 第233章   晏辞站在夜风中。   夜风里带着那熟悉的,令人神安的降真香的味道,那香味的来源,是正前方的宫观前,一口巨大的青铜三足鼎。   在他的脚下,是一块圆形的巨大玉台。   这圆台南北东西方向各长约三丈,圆台周围没有丝毫遮挡,只在中央雕刻着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此时皓月当空,这玉台与之遥遥相对,竟像是秀岳峰顶一面巨大的玉镜。   晏辞只消稍稍抬起头,便能看见他头顶没有丝毫云气遮掩的浩荡长空,其上银河闪耀,繁星错落点缀两侧,宛若对应着人世繁华的诡秘天图,光华永恒,亘古不息。   那三足青铜鼎后方,在月色中静静伫立着一座宫观,宫观下方的汉白玉台阶两侧各站着一个青衣道童,接着怀抱拂尘,垂眼敛眉而立,若非随风而动的衣摆,会让人误以为是两个玉雕的小儿。   晏辞在玉台边缘沉默着顿了顿,接着他经过青铜鼎朝着台阶走去,正要走上台阶,他的前方却忽然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晏辞抬眼就见一个年轻的道士正快步从台阶上下来,衣袂摇曳,眉眼含笑径直朝他而来,仿佛是特意过来迎他一般。   他快步走下台阶,一直走到晏辞跟前,与他作揖礼毕方才开口,语气中仿若熟识晏辞一般:“福生无量,大人已等公子许久,请公子随小道入殿。”   他身后的殿门朝两边启开,那令晏辞熟悉的降真香的味道随之而来,便是他在灵台观的那晚在林朝鹤身上闻到的,只不过这味道此时更加浓郁,也更加庄重。   那道士引着他走到殿门口,接着便站住了脚,侧过身子将宫门让开,眉眼间笑意不减,示意晏辞独自进入。   晏辞没有说话,他用手轻轻理了理衣襟,便掠过道士抬脚入内。   而就在进门的那一刻,他忽然想到,过了今晚,一切都将改变。   ...   殿内降真香幽幽包裹住他,晏辞听到自己的鞋底和平滑得到汉白玉接触时发出的细微响声。   他抬眼看向大殿中央,只见殿中央一左一右各立着一只仙鹤状的铜炉,袅袅白烟便从仙鹤口中吐出。   而其中一个香炉旁,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微微附身,似乎正在拨弄着香炉中的熏香,听到脚步声直起身子,头微微侧过来。   恍惚间,晏辞依稀记得在灵台镇的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见到林朝鹤的样子。   后来他每次见到这道士时,他都是穿着一件寻常道士穿着的道袍,将头发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子束起,周身只带着一顶斗笠,和一个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葫芦,若非眉目过于出众,便只是一个普通的云游道士的模样。   而此时面前的人一身青色的长袍曳地,盖住赤/裸的脚踝,乌黑的发丝如上好的丝绸散落在身后,与如水青衫揉和在一起,最终一同垂落在脚下青色的流光锦缎上。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眼,蕴着浓墨般的上扬眼尾敛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散漫,眸光随着殿内的烛台上跃动的烛火消消减减。   晏辞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除了那双熟悉的凤目,他看起来和那个印象中神出鬼没的道士完全不是一个人,此时他身上带着一种与凡尘喧嚣若即若离的感觉,气质更是与先前截然不同。   晏辞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令真切的感受到,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然后他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那个会跟自己下五子棋,说话半真半假,做什么看起来都漫不经心的道士。   此时他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圣眷正浓的天师。   晏辞收起了眼中的讶然,他面色平静在林朝鹤的目光中缓步上前。   他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帮自己。   淡紫色的衣袖垂坠在青色的锦毯之上,身后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在后背铺散开来,从丝滑的绸袍上垂坠,接而蜿蜒在地。   晏辞附身叩首,额头触及自己交叠着放在地面上的双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尾音在高殿之内回荡:   “晏辞,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   顾笙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浓重的夜色。   阿三和璇玑在晏辞离开后便将院门关上紧紧关上落了门闩,并守在前院。   此时他们这个小院子里虽是有六个人,可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偶尔会传来回廊上苏合低低的咳嗽声。   空气里安静的让人不适。   顾笙在心底是最信任自己的夫君的,夫君既然让他在家里等着自己,那自己便乖乖等着他;夫君说他有办法保护他们,那他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然而一种不知为何而来的烦闷凭空出现在他的胸口处,宛若在胸腔内塞了一团上下不得的棉絮,堵得他隐隐有些想要作呕。   这种异样已经持续了有几天了。   刚开始顾笙以为是自己过于焦虑,或是晚上没有休息好,所以才产生的异样。   这几日秦家众人不知未来祸福,夫君为此一直忧心忡忡,而苏合伤势初愈,心病加上旧疾复发,一直不见好转。   所以顾笙对谁都没有说起这件事,他不想害夫君为他无故担心,尤其是夫君不在的时候,他便是当家的夫郎,家里的几个人都是他来照顾的,所以这个时候无论如何自己都是不能倒下的。   顾笙轻轻咽了咽口水,试图将那种异样感挡回去,他无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可越是想要克服这般症状,喉间便越觉得不适。   他不得不起身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刚刚将杯子递到口边,忽然喉头一酸,他眉心一蹙身子往旁边侧去,手边的杯子撞到,清水弄湿了桌面。   顾笙再也忍不住地弯腰干呕起来。   “咳咳咳。”   他将手里泼了大半的杯子放回桌上,外面闻声而来的惜容见此情形忙将他扶到一旁,快步过来将桌子搽干净,担忧地对顾笙道:“夫郎,最近这是怎么了,我见你连着几天白日里食欲也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厨房煮些甜粥来吧?”   顾笙微咳了几声,总算是顺过气来,他摆了摆手:“没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惜容点了点头,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对顾笙道:“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还是要告诉公子一声,或者明天我去请郎中来看看。”   一提起“明天”,顾笙却是沉默了,惜容也没再说话。   两人似乎不约而同想到,如今外面大肆抓人,也不知他们这小院能不能安稳度过这个夜晚,于是顾笙攥了攥领口:“别怕,夫君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他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问道:“苏合的药今天煎了吗,他那病不好痊愈,你一定要每天记着。”   惜容道:“夫郎安心,苏郎君的药每日我都亲自煎,伤处也是按时换药。只是这些日子苏郎君一直吃不下饭,病情一直不见好,吃再多的药也没有用。”   顾笙叹息:“他身子本来就不好,经历了那么多事哪还有胃口。”   他如今只希望着能有些好消息传来,尤其是想到叶臻还有秦予安都在那冰冷的监牢里,顾笙眼眶隐隐发酸,叶臻哥哥刚刚生产完,身子还虚弱,而小予安那么小,怎么救进了牢里?   他这样一想,胸口那股堵塞感便愈发加重了。   惜容看着他面色愈发不大好:“夫郎,你若不想吃东西,那我陪你去院子里走走吧。”   顾笙点了点头,此时前院有璇玑和阿三守着,他们几个哥儿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便跟惜容出了门。   然而他在惜容的陪伴下刚踏出门,便听到从院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伴随着那脚步声,还有金属撞击在铁质盔甲上的响声。   顾笙心头一紧,果然下一刻就听到前院粗重的敲门声传来,一个高昂的声音道:“衙署奉命拿人,里面的人,速速把门打开!”   他扶着惜容的手收紧,惜容也是浑身一颤:“夫郎,是,是来抓我们的人吗?”   顾笙抿了抿唇,如今夫君刚刚离开,捉拿他们的人就已经到了,也不知现在夫君到了哪里,会不会在路上就被他们捉去了...他心中虽是忐忑,可是身子却快步朝前院走去。   院门早已被锁住,还顶了两个沉重的箱子在后面,外面的官兵等了片刻,似乎知道门里的人不会开门,于是有人一声令下,沉寂一刻后巨大的撞门声响起。   一直在前院跟璇玑在一起的流枝被这声音吓到了,害怕地扑到璇玑的怀里。璇玑则是眉头紧锁,盯着院门的方向,手却放在了腰间的软剑之上。   他此刻想的却是,既然公子说了他会回来救他们,那他一定会回来。   那巨大的撞门一下接着一下,马厩里两匹乌越骊被这声音惊动,有些不安地甩着尾巴,被阿三牵着缰绳牢牢控制在原地。   细碎的灰尘从屋顶震落在地上,整个小院里的花草都在震颤中不住发抖。   顾笙盯着那已然不堪重负的院门,就见下一刻随着一声巨大的破门之声响起,院门终于四分五裂,一队身穿盔甲的人从破损的院门处鱼贯而入,身上皆带着金戈,一瞬间将他们几个团团围住。   “有人举报,这里住着的人和秦家的余孽有关。”   为首一个高大的将领打扮的男人踏足在小院中,目光在院里几个人身上转了一圈,沉声道:   “全都给我拿下!” 第234章   那些穿戴着盔甲的人得到命令后快步上前,直接伸手朝顾笙抓去。   而那边苏合已经被一个官兵扣住,他面上瞬间血色尽褪,胸口急促喘息,显然是受了惊吓,咳喘又发作了。   然而抓着他的官兵丝毫没有怜惜之意,一双手宛如铁铐牢牢锢住他,苏合吃痛闷哼出声,再抬头嘴边竟是渗出丝丝血迹来,显然是心疾发作。   顾笙大惊失色,苏合本来就生着病,何况手上还带着那般严重的伤口,哪能由他们这般折腾,若是真的进了牢里,岂不是用不了一晚就出不来了。   他的心脏宛如急促不停的鼓点,惊慌地看着这一幕,上前阻止道:“你们快住手!”   他咬了咬牙强自镇定住心神,抬起头对着那为首的将官朗声道:“大人,我们不过是无辜的百姓,到底是犯了什么罪,为何你们一上来就要抓人?”   那为首的将官本来正看着手下抓人,闻言颇有些惊讶地回过头,似乎没想到还有人敢上前说话,他的视线从上到下扫了顾笙一遍:“你是这家主人的夫郎?”   顾笙点了下头。   那人“哼”了一声:“一个哥儿,胆子倒是不小。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你老实一些束手就擒,不会伤到你。”   顾笙哪会这样轻易放弃,他上前一步尽可能拖延时间:“大人,我夫君还没有回来,这院子里的哥儿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有人还生着病——”   为首之人沉声打断了顾笙:“不用废话了,来人,把他锁起来,全部带走。”   两个士兵一左一右上前要押顾笙,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清喝:“住手。”   院内的人皆是下意识朝门口看去,就见不知何时一个身着淡紫色绸袍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他身形修长,眉目清隽非常。   顾笙喜极惊呼:“夫君!”   那为首的将官见到他,正要让人把他拿下,就见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道士。   将官眸中一滞,发令的手一顿,只见那道士模样清秀,眼角含笑,不急不缓朝他走来。将官收起眸中的不可思议:“云清道长怎会来此?”   那叫云清的道士笑道:“将军,今日的事便到此为止吧。”   那将官道:“道长,并非我等强人所难,“明早之前将所有跟秦氏有关之人收押”,是上面的命令,这...”   “嗯。”云清点了点头,笑意不变,“正好,小道也是奉大人的命令来此。”   听到“大人”两个字,将官面上神情一肃,抿了抿唇没再说话,终是朝着那道士拱了下手,对身后的手下道:“都退下。”   那些人得了命令,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朝着门口鱼贯而出。那为首的将官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晏辞,转身最后一个离开了。   云清转过身对晏辞笑了笑:“晏公子,大人吩咐的事,小道已经完成,就不多叨扰了。”   晏辞轻声道:“多谢道长。”   云清点了点头正要离去,忽然脚步一顿,用手摸了下额头:“对了,小道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   晏辞回过眸子,就见他笑了笑:“还请公子稍等片刻。”   须臾后,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晏辞还没抬眼,先是听到一声犬吠,他面上一喜:“旺财!”   接着便见一道半人高的黑影从院门外窜过来,兴高采烈地往晏辞身上扑过去,正是秦子观那条浑身漆黑的细犬,而在旺财身后,一个和璇玑一模一样的人安静地走进来,朝晏辞行了一礼。   璇玑大喜:“哥!”   琳琅面上还带着血迹,然而他眸间依旧沉稳,只是往日一向戴在面上的笑容不见了,眉间隐隐带着一丝悲色,见到璇玑的那一刻,眼角才算松了一些。   晏辞忍不住看向云清,就听其笑道:“虽然目前只能委屈秦家的诸位,但这位小哥,还有这条灵犬,小道还是有能力带他们过来的。”   晏辞沉声道:“多谢道长。”   云清朝晏辞拱手致礼:“小道皆是奉大人之命行事,晏公子无需多礼。”   他放下手直起身,微微一笑:“晏公子便好生于家中修养些时日,待启程之日,大人自会命人来接公子。”   ...   待云清走后,院子中的一众人才算舒了一口气,唯一显得很开心的便是旺财,漂亮的黑犬似乎受了半夜惊吓,此时终于见到认识的人,绕着晏辞不停摇尾巴,吐着舌头抬起前腿想往晏辞身上扑。   晏辞伸手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就见琳琅上前一步,双膝着地,对着他深深叩拜下去。   璇玑一惊:“哥?”   琳琅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过来跪下。”   璇玑自从被秦子观给了晏辞,事实上只把晏辞当自己的半个主子,心还是在秦子观那里,对晏辞的话时听时不听的。   这会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他什么也没说,走到琳琅身边一同跪下。   琳琅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着晏辞:“晏公子,我与胞弟生来被亲生父母所弃,若非秦家将我二人带回府中悉心照养,我二人早已成地府亡魂,主人家此等恩德,我们莫不敢忘。”   “而今日主人一家落难,身为奴仆我二人本应誓死追随主人。可方才来时的路上,云清道长已经与我说了晏公子此程北上之由。”   他垂了垂眸子,双手伏地,头深深叩下去:“琳琅与胞弟愿为公子所用。自此立誓,从此以后必将与胞弟以性命护公子周全,对公子忠心无二,肝脑涂地,公子之命绝不违背分毫。”   “若违此誓,三尺之上,自有神明纠殛,死生难安。”   璇玑听完胞兄的话,也伏跪在地,一字一句说了相同的话。   晏辞轻轻吸气,他站直身接受了两人的立誓,接着垂眸看着他们,沉声道:“既然你们愿听命于我,那我也与你们保证,会尽我所能救他们,决不食言。”   说罢他叹了口气:“起来吧。”   闻言后,两人齐齐说了声“是”,这才从地上站起身,安静地站在一侧。   晏辞回过头,顾笙早已在旁看了他半天,见他终于回过头,这才欣喜地朝他走过来。   “还好吗?”晏辞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可是有伤到哪里?”   顾笙摇了摇头:“一点事都没有。”   感受到腿上有什么东西蹭来蹭去,顾笙低下头,就看到朝两人转来转去的旺财。   他开心地蹲下身,旺财见状立马撒欢般摇着尾巴,兴奋地贴过来。   顾笙摸着他的脑袋,旺财用脑袋蹭着他,接着“呜呜”叫了两声,咬住顾笙的衣摆往院门口走。   顾笙抬头不解地看向晏辞:“夫君,他这是做什么?”   晏辞也不知道,琳琅在一旁温声开口:“自从二公子被带走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   顾笙立刻就明白了,他有些难过地看了看旺财,蹲下身抱了抱旺财的脖子:“一定是想主人了,想让我们回去救他们。”   旺财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呜呜的频率更高了,有些焦急地抬头看着他们。   琳琅向前走了两步,弯腰摸了摸旺财的脑袋,然后看向晏辞道:“公子,我先把他带下去。”   晏辞道:“后院有些吃的,你看哪些他可以吃,多给他准备些。”   琳琅点头称是,便带着旺财去了后院。   顾笙微微吐出一口气,今晚事态虽是紧急了些,好在虚惊一场,大家都是平安无事。   他转头看见旁边的惜容,低声吩咐道:“你一会儿去后厨煮些热粥给大家分了。”   惜容应声便下去了,阿三从后院拿来几块木板将破损的院门重新修补好,流枝站在璇玑身侧,脸上有些白,却是安心地抬头看了看璇玑。   而正当顾笙打算让大家都回屋休息时,就见璇玑身边的苏合忽然身子一软,直直朝地上栽去。   他旁边的璇玑动作很快,一把捞住他的身子。   众人皆上前,惊讶地看着他发白的脸色,还有唇边触目惊心的丝丝血迹。   晏辞赶紧把他接过来,横抱回屋内,璇玑反应很快,立刻出门去找郎中,不过片刻功夫,就拉扯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郎中风风火火跑过来。   老郎中看起来是在睡觉的时候被他叫醒的,衣服还没穿整齐,一把老骨头被这少年扯着过来,一路上连跑带颠。   此时停下来还不断喘着粗气,到了以后却很是敬业地立刻进屋给苏合看病。   众人皆在外面等待着,片刻后那老郎中出门,看着晏辞叹了口气。   晏辞见他这副神情暗道不好:“老人家,屋子里的哥儿现在什么情况?”   那老郎中细细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不善:“我先前是不是给他看过病?我怎么见你有些面熟?”   这老郎中正是上次苏合淋雨发热后请过的郎中,先前他把苏合当成晏辞的侧室,这会儿看晏辞的眼神已经不对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哥儿先天不足,后天又没好好看养,让你好生养护,怎么这次我见他病情比上次又重了三分...而且他手又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晏辞的表情好像他是某个人前文质彬彬,人后对家里人动手的衣冠禽兽。   晏辞见他眼神不善,也不知联想到什么了,生怕他下一刻就要出去乱说,连忙解释道:“他是我的朋友。您就直说吧,他现在的病能不能治好?”   那老郎中沉思片刻,叹了口气道:“小伙子,我在这胥州城行医已有四十载,虽不敢妄称妙手回春,但这胥州城中的医师怕是大部分医术都比不得我。”   “我说这哥儿病情难医,下次心疾再发,怕是难以回天了...你们再去请其他人也是无用。”   晏辞张口问道:“这该如何是好?”   老郎中思忖道:“虽然胥州城中没有能医治的医师,我建议你带他去燕都看看。”   他顿了顿:“毕竟燕都可是云集了整个燕朝医术最精湛的医师,你带他去那里碰碰运气,若是这哥儿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找到能救治他的人。”   这句话让晏辞想起当时林朝鹤说的话,他那时也说过,苏合的手若是以后还想行动自若,那么能救他的人,也只能是在燕都。   晏辞于是在心里定下一个主意,他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老郎中也点了点头,站起身收拾东西。晏辞对璇玑道:“替我把老先生送出去。”   璇玑应了声是,毕恭毕敬的将老郎中送出门。   晏辞走进门,见苏合半靠在软垫上,他看了看旁边的晏辞,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晏公子,真是对不住,我又劳烦大家为我担忧了。”   晏辞轻声道:“你不要多想,也别把这些放在心上。”   他顿了顿:“对了,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   他把自己的打算给苏合说了一遍,苏合本是安静听着他的话,听到最后眼中一亮:“晏公子,你是说真的吗,燕都真的有人能治好我的手?”   晏辞道:“我也不知道,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北上吗?”   靠在床上的苏合硬是用尽全力撑起身子,他眼泪盈满眼眶,一时之间喜极而泣,颤颤巍巍地想要下床行礼,晏辞将他摁回床上:“你不必这样。”   “晏公子。”苏合面上满是泪痕,哽咽道,“你这叫我如何报答你?”   他用手揉了揉眼睛:“自从进了芳华楼,我一直以为我这辈子都只能待在那里...”   “可你不仅愿意收留我,还救了我哥哥,救了我那么多次...谢谢你,谢谢你们...”   “我不知道父亲和秦伯父他们之间的恩怨...沦落芳华楼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以前的事其实我很多都记不得了,就连我哥哥也是后来他找到我,我才知道...”   “我本来的命运无非是无家可归,或是被当成货物贩卖掉。”他将脸埋在掌心,再次抬头,“晏公子,你和笙儿,你们都是我的恩人,可是你们的恩德我永远都报答不了。”   晏辞笑了笑:“你是我的朋友,何必谈什么恩德?我救你,又不是要你报恩的。”   他摇了摇头,温声劝道:“你好好休息,过去的事不要想了,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手。”   苏合眼中含泪,因为激动面上又起了一层红色,晏辞怕他又发病,稍微嘱咐几句,就起身离开了。   他刚刚出门,就见璇玑正站在顾笙的屋门口。   晏辞疑惑地走上前:“你没去送那个老先生吗?”   璇玑还没说话,就见惜容从屋门里快步走出来,朝晏辞服了服身:“公子,是我请老先生留步,请他也帮夫郎把把脉。”   晏辞颇为惊讶地看向他:“顾笙?他怎么了?”   惜容道:“公子,夫郎这些天身子一直不大好,总是犯恶心,也不知怎么了。他怕你担心,一直不让我跟你说...”   晏辞一怔。   顾笙在屋里坐着,他本来不想再害大家担心,结果就听惜容在门口把他最近不舒服的事全说了出来。   果然下一刻晏辞就快步进门走到进屋,目中带着浓浓的担忧,很是坚持让老郎中也给他看看。   于是他无奈只好将手腕放在案几上,那老郎中伸手隔着软巾探查他的脉象。   老郎中因为刚刚给苏合问诊,苏合的病情他无法医治,所以眉头一直蹙着。   这会儿探查了半晌顾笙的脉象,又仔细问了他最近的饮食情况,眉头渐渐一松,脸上竟是露出一丝笑意。   晏辞一直紧紧注视着他的表情,见他的表情变化,又见他收手起身,忙上前问道:“老先生,我夫郎他...”   “没事。”   老郎中站起身用手轻轻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面上带着一丝笑意,抬起双手朝他拱了拱:“恭喜啊。”   他看着神情错愕的晏辞,淡淡道:“你夫郎,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 第235章   符成二十九年五月初五。   这是晏辞来到这个世界,过得第二个端午节。   他犹记得去年端午节,还是他和顾笙两个人一起过的,那时他们挤在破旧的房子里,他和顾笙两个人一起在阴雨连绵的小镇屋子里包着两人份的粽子。   粽子很甜,他们吃的很开心。   这个端午节,外面又下雨了。   晏辞盯着外面的天空出神,直到回忆被耳畔传来的说话声打断,他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窗口处顾笙正被惜容和流枝簇拥着,不知在说什么。   自从得知怀孕的消息,他整个人都变得和之前不同了,晏辞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只觉得他眼神清亮清亮的,清透的眼底带上了一丝自己从没见过的不同的柔软。   而旺财自从来了这里就闷闷不乐,琳琅按照他平时吃的给他准备了吃的,他闻了闻却是看也不看,趴在晏辞脚边一脸忧伤,晏辞伸手揉了揉他的后颈的皮毛:“你绝食也没用,我可买不起五两一块的点心给你吃。”   旺财难过地呜呜一声,乌黑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些湿润。   晏辞叹了口气,这几天他已经将店铺的事给陈长安交代清楚,至于其他事也差不多安排妥当。   而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   狭长的甬道两边,墙壁上昏暗的烛火摇曳着,将他投在地面的影子映的影影绰绰,两边冰冷的栏杆中关着的都是缩在角落阴影里的人,耳边的哀嚎声时远时近,叫人毛骨悚然。   旁边有两个狱卒在低语:“...那小孩还有的救吗?”   “我看悬了,刚出生就进了牢房...就算活了又怎么样,总归还是要死的...”   晏辞抿着唇经过他们身边,他心里涌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这时,正在前面给他引路的狱卒将他带到一间牢房门口,然后伸手朝里面指了指:“就是这间。”   晏辞忙快走过去,只是一件普通牢房,和其他一样阴冷潮湿,而此时牢房角落里隐约有一个人影。   他急声唤道:“秦子观!”   听到他的声音,就见牢房角落里阴影中的人影动了动,接着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响起,里面的人慢慢朝他这边走过来。   他隔着栏杆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此时下巴上长满胡子,除了那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眼,他几乎认不出面前的人:“晏辞?”   秦子观沙哑着嗓音,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他双手紧紧握住冰冷的栏杆,“你怎么来了?”   他一怔,忽然想起什么:“他们怎么会放你进来...所有跟秦家有关的人都...”   结果没说两句他就低头咳嗽起来。   晏辞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你还好吗?”   秦子观摇了摇头:“我没事,你看见叶臻他们了吗,他们怎么样了?”   晏辞只能说自己还没来得及去看他们,秦子观面色憔悴,死死咬着满是干涸血迹的下唇,低声咳嗽道:“我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我方才听那两个狱卒说予安病了...”   他们都知道,刚出生的小孩子这个时候生病又没有药,会是什么结果。   秦子观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化为黑暗中长长的一声叹息:“我真的没想到,我会是这个下场...我本来以为只会死我一个,可是现在呢...”   他颓废地垂下头:“晏辞,秦家已经完了...过了中秋节我们一家人都会被问斩,我娘我大哥,叶臻,还有我儿子...”   “他才刚出生,连这个世界是什么样都没有看见...我这个爹当得是真没用...”   他靠在铁栏上,不时低声咳嗽着:“还有叶臻...我从来没好好对过他,如今他却要陪我一起死,我现在都不知道叶臻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我娘和我大哥,还有其他人现在怎么样...”   “...晏辞,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的头越来越低,消瘦的肩头在黑暗中不住颤抖。   晏辞沉默着看着他,他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余光中眼尾那点摇曳的烛光愈渐模糊,直到眼前黯然一片,他垂下眸子将内心深处的波动尽数压下,接着轻轻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会救你们。”   秦子观的肩膀颤动了一下,他似乎没听清他的话,也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于是不解地抬头看向他。   晏辞隔着冰冷的栏杆握住他的手,将手上的热度不断传给他,凝视着他的眼睛,在他错愕的目光中仿佛在立誓般沉声道:“我不会让你们死的。”   他一字一句说:“秦子观,我一定救你,救你们所有人。”   秦子观怔怔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声音中包含着深深的无力:“怎么救啊晏辞,你只是个香师,还是带着顾笙离开这里吧...”   晏辞垂下眸子,定了定心神:“...我这次就是来跟你告别的。我来看看你,顺便跟你说几句话。”   不等秦子观说话,他快速将旺财和琳琅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秦子观,并且告诉他不要担心:“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胥州了。”   秦子观抬头半信半疑:“离开胥州?你要去哪里?”   晏辞低声道:“我要北上,去燕都。”   秦子观闻言错愕的看向他,握着栏杆的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他有些急促道:“去燕都做什么?你在那里又没有认识的人,你...”   晏辞摇了摇头:“我必须去,只有到了那里我才有办法。”   秦子观不解地看着他:“你要,你要入宫?”   晏辞沉默一瞬点了点头:“是,我答应了一个人,只有我帮他完成心愿,他就会帮我救你们…”   秦子观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闭了闭眼:“晏辞,你这样,会把自己搭进去的。”   “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晏辞笑了笑,“就像你说的,我只是一个香师。”   秦子观沉默下来。   半晌,晏辞又故作轻松地开口:“我会带苏合一起去。有人跟我说他的病还可以医治,我带他去燕都找能救他的人。”   秦子观听到“苏合”两个字,忽然苦笑一声:“带他走吧,别再回来这里了,若是可以的话给他找一个好归宿...”   他用力回握了晏辞的手。   下一刻忽然想起什么深吸了一口气:“对了,你若是能离开,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儿子也离开?”   晏辞一怔:“予安?”   秦子观伸手紧紧握住晏辞的手,仿佛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   他指节发白眼角欲裂,低吼道:“对!你带他走,离开这里!不然他这辈子就只能在这牢里度过了!他才刚出生,你忍心吗...而且他病了,再在这里待下去他会死的!”   他情绪极为激动,力气极大几乎抓断晏辞的手腕。   晏辞的手几乎被他抓断,他强忍着痛:“...好,我会想办法。”   ------------------------------------------------------   身后厚重的铁门一点点关上了。   刚刚从幽暗环境中走出来的晏辞,被白日里过于强烈的阳光刺的微微觑起眼睛。   晏辞在原地半闭起眼睛,等了片刻适应了这光方才睁开眼朝一个方向走去。   ...   灵霄上清宫门口的白玉台阶上,一个青衣曳地的俊美道士正席地坐在其上,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他抱浮尘一般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正一脸和颜悦色地逗弄着,他身后站着一个更加年轻的道士,正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晏辞刚踏上台阶就看到这么一副令人惊奇的景象,他定了定心神上前道:“...我听说大人亲自将这孩子带出来了?”   林朝鹤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而襁褓里裹着一个小小的婴孩,闻言他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否认:“他病了。”   晏辞上前两步看着襁褓里的小孩子,果然见幼嫩的,圆的像苹果一样小脸果然比前几天干瘪了些,虽然一双乌黑的眼睛依旧又圆又大,但明显没有之前精神了。   云清站在他身后双手拢在袖中,解释道:“牢中阴冷,空气也不好,刚出生的孩子受不了那等阴寒,于是大人便让小道将其带了出来。”   晏辞看着秦予安红彤彤的小脸,的确是病了的样子:“那可如何是好?”   林朝鹤接过云清手里一个小葫芦,打开来将一颗小丹药投了进去,然后他直接将那尖嘴葫芦递到秦予安唇边,秦予安的唇瓣刚刚碰到一点丹水,便像是舔到蜜了一样,张嘴含住葫芦嘴,努力地吸吮起来。   晏辞一脸震惊,很想问问林朝鹤给他喝的是什么,但是见秦予安越喝越来劲,片刻后脸上的病气都褪下去不少。   于是片刻后,秦予安努力地吮了一会儿便累了,吐出葫芦嘴不喝了。   “真是乖孩子。”   林朝鹤收回手,抱起秦予安在他面上看了两眼,满意地抬头对身后的云清道:“这孩子面相与我道门有缘,若是收为徒弟给你当个师弟也是好事一桩。”   云清微笑道:“这孩子若是有幸得了大人指点,定能早日入道。”   晏辞听着他们这三言两语就要把秦予安收入道门,正琢磨着怎么把孩子抱回来,就见林朝鹤微笑地看着他:“小友意下如何?”   晏辞看着秦予安乖乖躺在林朝鹤怀里,十分不认生地用幼幼的小手抓住林朝鹤垂下的发丝,然后盯着他的脸乐呵呵地傻笑,等那发丝扫到他针尖大的小鼻孔,还小小地打了几个喷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能在这几句话中就被改变。   晏辞无语地看着傻乐的秦予安,伸出手:“大人,还是我来吧?”   林朝鹤倒也不拒绝,欣然将孩子递过来,晏辞没想到他这般随和,手脚僵硬地接过秦予安,婴孩的小身子软软的,细嫩的小脖子支撑不住圆润的小脑袋,歪歪扭扭就往一边歪。   林朝鹤贴心提醒:“你得托着他的脑袋。”   晏辞于是又一番手忙脚乱调整姿势,最后秦予安舒舒服服软绵绵地靠在他臂弯,仰面朝上好奇地看着他的下巴。   这孩子生来眼睛便大,虽然还没张开,但是从眼角和眼尾已经隐隐能看出来是和他爹一模一样的桃花眼,长大了怕是也要招惹不少小姑娘小哥儿。   而且他生来不怕生,见到谁都乐,若是见到生的好看的,便盯着人家咯咯直笑。   ...   顾笙本来在家里和惜容他们一起收拾东西,就见晏辞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筐。   他将那筐往桌子上一放。   顾笙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以为他买了什么吃的回来,结果探头往里一看,忍不住“呀”了一声。   惜容和流枝听到声音也凑了过来,就见那篮子里放的不是什么瓜果蔬菜,而是一个软乎乎白嫩嫩,正大睁着乌黑的眼睛不哭不闹的小婴儿。   他自然地蜷着小腿,小手半攥着拳头放在嘴里吮着,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围观自己的几人,然后咯咯咯地笑起来。   这孩子的名字记在秦家的名单之上,晏辞不知道林朝鹤是怎么将他换出来的,但若是被人知道这孩子没有在牢里,一定会惹出大麻烦,他叹了口气,看了看顾笙:   “...对外就说是我们的孩子。”   顾笙看到被晏辞带回来的秦予安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他立马抱起秦予安,眼睛却看向晏辞,急促道:“你今天去看到他们了吗?外祖母他们,还有叶臻哥哥,他们都还好吗?”   晏辞揉了揉眉心:“暂时没事。”   秦予安本来在自己的小篮子里躺的好好的,忽然被人抱起来,一时有些不高兴。   但是当小脸蛋触及顾笙的胸口柔软的衣襟时,小鼻子轻轻皱了皱,似乎闻到了和阿爹相似的味道,然后高兴地张开小嘴,下意识去碰顾笙的胸口。   结果在顾笙平坦的胸膛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要找的东西,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抱着自己的并不是阿爹,于是下一刻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顾笙被他这突然的哭闹吓到了,急忙学着叶臻的样子哄着他。   “予安,小安安不要哭了。”   他轻轻用手拍着襁褓哄着秦予安,然而小予安哭得鼻尖都红了,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还是没有停下。   顾笙心疼得不得了,直到晏辞在一边突然开口:“是饿了吧?”   顾笙恍然大悟:“对啊,这么久没吃东西肯定饿了。”   于是几人陷入另一个难题:刚出生的小孩子应该喂什么?   晏辞想起来先前林朝鹤拿丹药化的那瓶水,于是熟练地将那葫芦拿了起来作势要给秦予安吃,顾笙见状奇怪地看着他:“你要给他吃什么?”   “丹水。”   话音刚落,众人异口同声地重复道:“丹水?”   “……”   晏辞见众人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   他也知道给小婴孩喝丹水听起来十分荒唐,可没有办法啊,他又没有奶,而且小予安看着还挺喜欢喝的...   顾笙虽然没生过孩子,但认为这丹水喂孩子的方法十分不靠谱,于是警惕地看了一眼葫芦,不让晏辞靠近。   眼见秦予安的哭声越来越大,惜容上前出声道:“夫郎,街口李家媳妇前些日子生了个哥儿,这会许是能给小公子些奶水...”   顾笙觉得还是他这个提议可行,于是立马抱着小予安出门了。   晏辞默默地将手里的葫芦收起来,他看了看旁边待命的琳琅和璇玑:“你们,去市场上买些鲜羊奶回来...对了,再找个奶娘,要家世清白,身体健康的。” 第236章   小予安的到来打破了晏辞原本的计划。   眼见众人因为这个小娃娃的到来都开始忙活了起来。   几个哥儿对这个小崽崽丝毫不掩饰的喜爱,惜容和流枝更是帮着顾笙轮流照顾他。   眼见他们围着小家伙转来转去,就连在另一个房间安静养病的苏合都忍不住过来看。   在知道这个小孩子的来历后,苏合吃了一惊,随即低头看着篮筐里的小婴孩。   秦予安是只要见到好看的人便要盯着看的,于是他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漂亮的大哥哥,然后咧开嘴咯咯傻笑,透明的口水都从唇角边上流了下来。   苏合朝他笑了笑,接着伸出手轻轻用小指勾了勾秦予安的小手。   晏辞找来了奶娘,每天白天负责给小予安喂奶,确保让崽崽吃得饱饱的,不过到了晚上小孩子就得他们亲自照顾了。   而自从晏辞把小予安带回家,顾笙的注意力就彻底从他的身上转移到小宝宝的身上。   为了更好地照顾小予安,顾笙还在房间里弄了个摇篮,换尿布喂奶哄睡皆是亲力亲为。   好在予安很乖,除了饿和困,或者要换尿布的时候才会大哭特哭,平时都是不哭不闹的,总是用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   “你现在怀着孕呢,也得好好休息才是。”晏辞想从他怀里接过小予安,“我来哄他,你休息一下吧。”   顾笙却是摇着头拒绝了:“他太小了,又刚从阿爹身边离开,一定很不适应,我得抱着他,他才会心安一些。”   提到叶臻他吸了口气眼眶发酸:“我今天去看叶臻哥哥了,我跟他说了我会好好照顾予安,一定不会让他受一点苦...”   说到一半他说不下去了,竟是又低低啜泣起来,怀里的小予安本来还乐呵呵的,见到顾笙眼里的泪水,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晏辞走上去蹲下身抬头,用手指勾去他眼角的泪痕,接着起身虚虚抱住他:“没事,一切都会好的。”   他又看了看他怀里的小予安,接着伸手牵了牵他的小手。   秦予安本来正好奇地看着他们谈话,这会见有人搭理他,立马开心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晏辞却是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若有所思道:“嘶,这孩子,怎么只会笑啊,看着傻呵呵的...”   他刚想说要不要请郎中来给看看,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顾笙一脚踹翻在地。   顾笙瞪了他一眼,转身不理他,赤着脚抱着秦予安坐在床上。   于是晏辞识相地闭上嘴,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再乱说话。   秦予安则睁大眼睛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晏辞,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又咯咯笑了起来。   如今顾笙才怀孕两个月,除了白日里偶尔有些反胃,其他一切正常,但晏辞也不敢让他累着:“郎中还说怀孕前三月胎像可能不稳,你要注意休息才是。”   顾笙作为怀孕的那个,反而没有他这般谨慎,尤其是最近带着小予安,不仅亲自出门给他去裁缝店买小衣服小鞋,小予安平时的吃食他都是亲力亲为。   晏辞先前还怕他把自己累着,但是见他每天并不觉得累,似乎还乐在其中。   ...   晏辞拿着陶瓷做成的,有些尖嘴的陶瓷奶瓶出去热,里面的羊奶都是最新鲜的,晚上的时候奶娘不在,就只能先用羊奶喂他了。   虽然有了奶瓶,但没有现代那种橡胶制的奶嘴,只能在容器上做一个仿制乳/头的尖尖小嘴给小孩子吮。   但是秦予安明显不喜欢陶瓷这种硬硬的东西,而且这个形状还扎嘴,含着也不舒服。   一连吃了几次,他终于开始抗拒地哼唧起来。   眼看着他瘪着小嘴避开放到嘴边的坚硬的陶瓷,憋红了小脸不停用嘴去碰抱着他的顾笙的胸脯,就算饿了也不想吃奶瓶中的奶,于是把自己饿的哭泣不止。   顾笙忧愁地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眼见他哭得上不来气,越来越心疼。   于是咬了咬牙将他放在摇篮里,伸手去解自己的小衣。   晏辞在一旁已经看了半天,这会终于忍不住朝他平坦的胸脯挑了挑眉:“你又没有奶水,你还给他吃,你这不是骗他吗?”   “小心他哭得更厉害了。”   顾笙被他看穿了想法,一时有些尴尬,憋红了脸瞪了他一眼:“那怎么办?你看他哭成这样子,难不成你有别的办法?”   晏辞想了想,还真给他提建议:“他说不定不是饿,就是想吮点什么东西。”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于是他出去了,片刻后回来了还拿了罐蜂蜜回来。   顾笙不解地看着他,下一刻就见他伸出小指用指尖沾了点蜜然后伸到秦予安嘴里。   顾笙:“……”   秦予安不知道这是什么,处于本能下意识就含进嘴里。   晏辞感受到手上的力度惊讶道:“哟,还挺有劲的。”   结果秦予安用力吸了半天,小脸都涨红了,却什么也没吸出来。   虽然他吸不出来却很认真很努力地吸,直到吮累了,上面的蜜也没味道了,于是砸吧着嘴把指头吐了出来,“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晏辞乐了,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又打算再蘸点蜜,结果下一刻就被一旁脸色铁青的顾笙抬脚踹到一边。   于是第二天晏辞就老老实实想办法给秦予安找奶嘴去了。   想做一个软一点的奶嘴倒也不难,用皮革或是什么柔软的东西都可以,晏辞在纸上画了一张草图,直接丢给琳琅和璇玑:“就按照这个去找个工匠,用最快的速度做出来。”   于是很快,一个崭新的,带有现代奶嘴形状的奶瓶就做了出来。   ...   对于家中其他人来说,顾笙怀孕是一件大事。惜容和流枝不敢怠慢,第二天就开始变着法给他做好吃的。   与众人的谨慎重视不同,顾笙反而是最没有怀孕自觉的那个。   只有知道怀孕的那日,他伸出手捂住嘴巴,眼里一下子涌上泪水,把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晏辞。   而晏辞因为老郎中短短的一句话怔在原地,片刻后他从短暂的惊愕中回过神,接着走上前紧紧抱住顾笙。   “顾笙,我们有孩子了...”   他低声喃喃着,将哥儿用力揽在怀里,感受着他在自己怀中不停发颤的身子。   顾笙则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前,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一个劲儿地点头。   很快晏辞便感受到胸前传来微湿的感觉。   他知道,他的小夫郎哭了。   于是那天以后他每每抱着顾笙都小心翼翼的,仿佛他明天就要生了一般。   顾笙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熟悉的,如今除了小予安和生病的苏合,他就是全家最重视的对象。   而且如今顾笙早已不是最初那般羞涩的小哥儿,如今的他早就很自然地敢于面对自己的欲望。   有时惜容会将小予安接过去跟流枝一起带,而顾笙到了晚上,沐浴过后将屋门一关,照旧将他俊俏的夫君扑到床上,准备做些羞羞的事。   “哎哎哎,不行…”   晏辞被他按在床上,眼看小夫郎十分熟练地开始脱他的衣服,他赶紧挣扎着从他身下坐起来。   顾笙就见他迅速从床头拿出一本册子,然后刷刷刷翻开停在其中一页。   顾笙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没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于是也跟着好奇地探头看上面的字。   就见晏辞对着有些昏暗的烛火眯着眼看了半天,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指指着其中一行,认真对顾笙道:   “你看,这上面写的,怀孕前三个月不能行房事,会导致胎像不稳…”   他一个字一个字跟顾笙读着请教郎中后记录下来的注意事项。   顾笙看着那厚厚的手抄本一时无语,上面从孕早期一直到孕晚期的所有注意事项全都记得详详细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转行当乳夫了:   “你…怎么还记下来这么一大本…”   晏辞理所当然道:“我当然得好好学习…不过这些你就不用看了,放心,以后我肯定将你照顾得明明白白。”   他自信地将那一本笔记重新放在床头柜子里,然后忽视了顾笙面上的欲求不满,满意地在他脸上捏了捏,接着翻身熄灯,盖被睡觉一气呵成。   ------------------------------------------------------   符成二十九年四月。   胥州富商秦氏子过失杀知府薛氏子于胥郊,执入牢。   薛氏请就用事,又以秦氏尝贩私盐,近复留运漕粮事。   帝怒,诏悉诛诸丁男于秋后。   其五月初。   三皇子骤疾,监以观天象为卜,次日谓血光冲犯命宫,奏上本年见血使其疾遂甚,不宜行死。   帝甚忧,准奏,由是天下死囚者推至次年行刑。   其五月中。   四方香药还都,携一国所择事香事者共一十五人,家眷皆遣俱入。   其六月。   此入宫一十五人者,又以精挑五人入香药局,是为御香师。 第237章   “你有三个月时间。”   林朝鹤用指尖挑起马车的车帘,斜斜的指向前方,他修剪整齐的指尖上没有一丝血色,宛若带着润泽的美玉,此时逆着光,带上一层细腻的金色薄晖。   而他指尖所指处,正是坐落于苍穹下的巍峨都城。   “三个月的时间,想办法见到陛下。”   “然后,让他喜欢你。”   晏辞站在马车下面微微抬头,闻言他沉默一瞬:“我以为大人有办法让我直接见到陛下。”   林朝鹤垂头看着穿着淡紫色的青年,笑道:“办法倒是有,只是陛下生性多疑,身旁的香官无一不是有年岁,跟他许久知根知底的老人。”   “小友就这样贸然到陛下身边侍奉,未免会给自己招来无端祸患。”   晏辞将目光投向满是鱼鳞状云层的天空,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为何是三个月?”   “嗯...三个月内得到陛下的喜欢,这样你才有时间救你的家人。”   林朝鹤顿了顿,接着又露出一个笑:   “我想这件事对于小友来说并非难事...若是有需要用到银子的地方,或是有什么困扰,随时派人与云清说。”   接着,他的话音消失在落下的车帘之后,在车帘即将落下之时,晏辞看到他眼底一晃而过的笑意。   ...   此时正是六月下旬,一个月前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地从胥州赶到了燕都。   秦家罪行确凿,原本是要秋后处决的。   然而就是上个月,圣人最喜爱的小儿子突发疾病,钦天监上奏说本年燕朝各地不宜发生见血之事,以免冲犯小殿下命宫,使其病情加重。   圣人爱子心切,于是将本年下旬要处死的犯人行刑日全部推迟至明年。   晏辞算了算日子,也就是说他只有不到六个月的时间帮助瑞王登上皇位,这样在其继位赦天下后,秦家才能逃过必死的结局。   夏日燥热的天气不仅没有将他心头的沉重带走半分,反而那相比胥州干燥不少的空气令他鼻腔发紧,皮肤发皱,心情愈发烦躁。   燕都坐落在燕朝北境,虽是处于平原地区,然后北边便是连绵的乌山山脉,行军不易,易守难攻。   到了此地,河流已经越发少了起来,温度却也低了些,虽是夏季,但是气候明显比胥州要低。   无论是白檀镇,还是胥州。几个人都是在水源丰富处生活惯了的,来到燕都以后难免有些不适应。   几个哥儿还好,不过小予安因为水土不服,干湿交替,直接病的喝不下奶。   如今他对外只说这孩子是自己的长子,名叫晏予安。   好在燕都出除了林朝鹤没人知道他们的底细,也没人怀疑一个出身布衣的香师。   ...   胥州是位于中部平原上最大的枢纽要塞,因为交通方便而繁荣。   那么燕都就像是燕朝的心脏,万千珍宝,各色各样的人都会沿着大大小小的水路和陆路源源不断输送至此,只为供给着它。   胥州有的这里都有,胥州没有的这里也有,而且燕都的规模至少是胥州的两倍。   而燕都又被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坐落在外城之内,而皇城又在内城之中。   外城乃是平民百姓,无官无爵之人的住处,最为热闹也最为杂乱,里面市集商榷分布密集,市集上售卖的东西不仅来自燕朝,还来自外域。   那些个金发碧眼的外族商人售卖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器物和动物。   而最大的奴隶市场里,身强力壮的昆仑奴,外貌昳丽的菩萨蛮,还有性情柔顺的新罗婢是最受欢迎的。   而内城的繁荣比外城只高不低,这其中住的都是王爷公主,或是高官爵的达官显贵,普通人哪怕再有钱,没有一官半爵也买不了这里的房子。   再往里的皇城中,住的自然就是当今天子。   晏辞刚到燕都不过半月,一路风尘仆仆,此时也只来得及安排好家眷。   托林朝鹤的关系,他现在也算是有官阶了,虽然只是个从七品的香吏,但好歹也算个官。   他任职于四司六局中的香药局。   这四司六局是皇家专门为了举办盛大宴会而设立的,四司为帐设司、厨司、茶酒司、台盘司。   六局则是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   而这香药局是专门掌管皇宫香事的机构,负责掌筵席上备办各种香具﹑醒酒汤菜等,掌管香叠、香炉、香球及装香簇细灰等。   若是遇到皇家盛大的宴会,还需要事香人员在一旁听候换香。   而除了他们这些专门负责研制香的御香师,香药局里还设有司香官。   司香官专职负责官府及大的庆典、民俗节日及祭祀活动的香事安排,香案、香具的设置,所需香品的供应等。   而那些派往外面专门负责香药管理、督办的官吏则为香药使。   除了这些专门侍奉皇亲国戚的官员,香药局中又设有香药库,专门负责收藏从各地转运司,以及外国商人处获得的香药,其他国家进贡的香药也储藏于此。   负责看管香药库的香药库使有正副两人。   虽然名字听着不错,其实这些人不过都是侍奉达官显贵的宫人。   好在晏辞并不在意这个,他刚到燕都,就以御用香师的身份和另外四人一起被送进了香药司。   来之前他不知道那四人的底细,但是若是跟他一样是从燕都各地选来的香师,想来一定都是行业翘楚。   ------------------------------------------------------   来到燕都后新买的宅子坐落在外城,为了旺财着想,他们特地选了一个带大院子的宅子。   旺财虽然依旧心心念念自己的主人,但是也知道暂时回不去胥州了,心情一直很沮丧,平时要不就是在院门口趴着,要不就是在晏辞脚边趴着。   晏辞换上了宫里发放的一件暗红色内衬,米色罩袍的袍服,顾笙帮他系好腰间的腰带,有伸手整理领口袖口,接着颇为欣赏地看着晏辞。   如今他已经怀孕三月,虽然小腹还不明显,但是日常生活中偶有不适,好在有惜容和流枝帮衬倒也没有大碍。   此时入了夏,晏予安已经换上夏衣,光着两只藕一样的小胳膊小腿。   他用手抱着一只小脚啃着,睁大眼睛看着旁边的两人,接着举起小手小脚咿咿呀呀起来。   晏辞知道这是想让自己抱了,于是他俯身将小予安从摇篮里抱出来,娴熟地抱在怀里逗弄了一番。   虽然在血缘上这是他表弟,但是目前为了不多生是非,也只能跟人说这是他和顾笙的儿子。   他和顾笙商量过了,等他再大一些便将实情告诉他。   小予安如今已有三个月大了,白日里经常会吭哧吭哧地蹬着小腿学着怎么翻身。   有时候累了就休息一会,接着继续扭着屁股努力,从来不会哭叫着让别人来帮他。   晏辞抓起他的小手在唇边亲了亲,接着弯腰将他放回去,又捏了捏小予安的小手:“爹爹要去上班了,你跟阿爹一起,乖乖等爹爹回来。”   晏辞在他的脑袋上柔软的头发上又摸了摸,然后直起身抱了抱顾笙:“我走了,有没有想吃的,我给你带回来。”   顾笙摇了摇头:“你快去吧,今天第一天入宫,还不知会有什么事情。”   晏辞点头称是,于是便起身出门,为了不惹人注意,还特地换了辆低调的马车。   不过他显然多虑了,因为哪怕在外城,那些一眼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马车多如牛毛。   阿三按时驱着车来到内城和皇城交接处,琳琅在一旁为他拉开车门,低声道:“公子,里面我们进不去,我和璇玑在这里等你。”   晏辞点了点头下了马车。   他略抬起头,看着眼前这相较于胥州城,还要巍峨几倍的皇城。   眼前几丈高的朱红色宫墙所环绕的就是整个燕都的政治中心。   经过宫城门口几十米宽的护城河,在皇城门口规定的地方向守卫出示了证明身份的文牒后。   像他们这种送入内廷的官员有专门的宦官接引,果然皇城门口一个宦官打扮的人朝他身上的官服看了一眼,用尖细的嗓音问:“是来香药局报到的?”   晏辞点头称是,接着将自己手上的文牒递了过去,那宦官接过去看了看,又抬起眼皮朝他看了一眼,示意他跟上自己。   那宦官走路飞快,晏辞紧跟着他的步伐才勉强跟上他,那人一直领着他走到皇城门口一处偏僻的小屋,指了指里面道:   “先在这里等上一会儿,等人齐了,自然会有人带你们去内廷香药局。”   晏辞道谢过后,看了看面前的一处低矮不显眼的宫殿,这里相比外面那些透过朱红宫墙,露出的七彩琉璃瓦的宝殿,看起来就像暂时给宫人休息用的。   晏辞抬脚往里面走去,此时皇城门口除了远处拿着金戈,一看就让人胆寒的守卫,还有一些零零星星正在洒扫的宫人。   进了院子,晏辞吃惊地发现自己起的这么早,竟然还不是第一个。   里面有三个人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衣服,不过都安静待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几人想来就是自己未来共事的同僚,晏辞于是便走进去与几人见了礼。   见到他的到来,那三人默不作声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皆站起来回礼过后,接着又继续默默着坐下,屋里再一次陷入安静。   这次从民间挑选送进宫的香师只有五人,此时包括晏辞在内已有四人,于是他们都沉默着等着最后一个人到来。   好在他们并没有等许久。   不多时,晏辞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微微侧头,用余光看到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在引路宦官的带领下急匆匆朝这边赶来。 第238章   “我来晚了。”   他风风火火地进门,跟几个人见礼后,有些不好意思道。   屋内的人又用当初看晏辞的目光扫了他一番,最后落在他脚上鞋履底沾染的少许尘土上,于是另外三人又将目光移开,没人理会他,这屋子里就又冷场了。   除了晏辞礼貌性地朝他笑了下。   这样一来今年入香药局的五个人就都到齐了,不一会儿一个宦官模样的人就到门口了。   “都跟上。”他淡淡地睨了几人一眼,宽颐的两层下巴随着说话而抖动,“过些天自然有人教你们宫规,这进了宫就不比外面了,注意点你们自己的一言一行,万一不小心冲撞了哪个贵人,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香药局位于前廷西侧,与其他几局一起,若是宫里举办盛大的宴会时才会要他们这些人忙碌,若是平时无事,便分别派人到各个宫去当值,专门为宫里的贵人调香,若是有运气好的,遇上对自己青眼有加的贵人,说不定还可以被要进宫里,专门侍奉。   晏辞沉默着跟着几个同僚,一路上听着那宦官的喋喋不休,无非是说些宫规深严之类的话。   他们沿着宫闱旁边一个专门供宫人行走的小路快步走着,很快就到了西南角的几处宫殿,一进了这里,明显人便多了起来,不过人虽多了,但依旧没人多说话,都是低着头进进出出忙碌自己的事情。   这些人身上穿着统一样式,却是不同颜色的衣服,想来是隶属于不同的部门,一直到他们走到一处宫闱门前,晏辞抬头看着上面牌匾上“香药局”三个字。   “还愣着什么,都赶紧进去。”   那引路的宦官不满地看了一眼晏辞,接着转身第一个往里走去。他刚踏进门,就有一个四十上下,体态瘦削,留着两撇胡子的中年人迎上来,脸上堆着笑:“庞公公过来了。”   那姓庞的宦官挺着肥胖的肚子:“这不,今年的新人,给你送过来了。”   那小胡子忙不迭地道谢,一直将那庞姓宦官送出门,方才转身回来。他回来的时候便挺直了身子,视线在五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队伍末尾的晏辞和那娃娃脸上,啧了一声:“怎么年龄小的还选进来了?”   这五人中除了晏辞和娃娃脸,另外三人一看就是有些年岁经验丰富的老香师,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两个人进来的时候,那三人都没正眼看他们,大概觉得这么年轻,要不就是攀关系进来的,要不就是另有隐情。   这瘦削的小胡子一个个仔细查看了一番表明他们身份的文牒,还有进宫前的查体的文书,最后目光在晏辞的那张上稍微停留了一下,接着抬起眼细细看了看他。   “嗯。”小胡子将文牒还给他们,“我姓张,专门负责给你们这些新入宫的分配活计。”   “既然能进宫来,就说明几位都是有些能耐在身上的。不过我不管你们在外面有多厉害,进了宫就都得守宫里的规矩,以后呢手脚麻利点,好好干活,这宫里可不养闲人。”   下一刻就见他随意指了指其中一个,而他还没开口,那人就快速地将袖子里一个小包裹塞到他手里,脸上带笑道:“张大人,小人是香榷司王乘王香官的表哥,一直听他提起您的名字,心生仰慕已久,这些小东西还请大人笑纳。”   小胡子拿起荷包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是王香官的亲戚?不错,看着也是一表人才,那就一起去香榷司帮忙吧。”   那人忙不迭地道谢,立马走了。   小胡子用手指捋了捋胡子尖,又看向另外两个年长的香师:“我见文牒上写着你们两个是燕都人?”   “正是,在下祖上六代皆是燕都人,以前曾曾祖父还做过皇家的香料供商之一。”   “回大人,在下的祖父是宫里的司香官,父亲是亲王府上的香师。”   那小胡子点了点头:“我看你们两个也是出身世家。很好,就去香料库帮忙吧。”   这两人于是也道谢后笑着走了。   直到最后,小胡子的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晏辞,和旁边一脸紧张的娃娃脸上,他的目光掠过晏辞,投到那娃娃脸身上,却是问也没问,扬了扬下巴:“你,拿着扫帚去扫香房。”   娃娃脸闻言一愣。   见他没有立刻答话,小胡子不满地斜了他一眼:“怎么,没听到?”   娃娃脸有些紧张地谨慎出声:“大人,其实我跟刚才那二位一样,祖上三代也是以制香为…”   “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那么多废话。”小胡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冷哼了一声,斜睨了他一眼,“不愿意干就滚。”   娃娃脸看着有些委屈,然而第一天入宫,面对这人到底没敢再反驳,转身乖乖去拿扫帚了。   晏辞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直到这四人都走了,这姓张的香官才看了他一眼:“你,跟我来。”   他说罢便朝旁边一间空着的香室走去,晏辞默不作声地跟上他,两人一直走到香室里,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避开院里几个正在忙碌的宫人的视线后,小胡子瞬间敛去方才面上的盛气凌人,双手一拢直接朝晏辞做了一揖,笑道:   “哎呀,是晏香师吧。哈哈放心,已经有人提前跟在下打过招呼了...晏香师啊,你跟他们可不一样,你想去哪里,想去哪位贵人宫里当差,跟在下说一声就行,只要不是太难办的,嘿嘿,在下都能办到...”   晏辞看了他一眼。   小胡子又伸手捋了捋胡子尖:“不过呢,这后宫和内廷除外,后宫诸宫都是娘娘们的住处,只有女官和太监才能去。”他笑了两声,目光探向晏辞下摆,意味深长道,“晏香师想去也可以,不过就是得付出点代价...”   “…”   晏辞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毕竟他来之前早已经有了主意。   这后宫他去不了,皇帝那里他又没资格,要想尽快见到皇帝,争取早日实现自己的目的,能就只有一个去处了。   于是他想也没想:“我要去东宫。”   小胡子本来还带着看着很和蔼的笑容的脸,听到这话明显笑容一僵:“东宫?”   小胡子又看了看晏辞脸上的神情,见他并不像随意一说,这才又问了一遍:“晏香师,是想去东宫?”   晏辞奇怪地问:“大人为何这么问,东宫可是有什么问题?”   皇帝没有立储,这东宫本应该是空着的,但是由于他偏爱那个病恹恹的三皇子,所以破天荒违背了祖制,将三皇子迁到东宫养病,为的就是借东宫的龙气来消一消三皇子身上的病气。   所以按照晏辞的推测,这三皇子宫里既不会像后宫公主嫔妃那般用人严苛,而且皇帝爱子心切,一定会去东宫探望三皇子,这样一来他能见到皇帝的几率就大了许多。   小胡子干笑了两声,很快调整好表情,依旧脸上堆着笑:“没有,没有,这东宫目前住着陛下最疼爱的儿子,怎么会有问题?多少人挤着想去都去不成呢。”   他嘿嘿一笑:“正巧东宫的香师每月都得换那么几个,总是有空缺的,晏香师想去东宫自然不难。”   晏辞也不与他废话,直接与他道谢:“有劳张大人了。”   那小胡子呵呵笑了笑,没再说话。   一直等晏辞出了门,小胡子方才慢悠悠从香室里走出来,他刚走下台阶,旁边立马有一个香官走了上来,将拟好的名册给他看:“张大人,所有新来的香师都已经分配好了,您看这样可否?”   小胡子朝名册看了一眼,在晏辞的名字上停留一瞬,冷笑一声:“年纪轻轻,野心不小,也不打听清楚,就敢要求去东宫。”   他悠悠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他既然要去,本官就让他去罢,就算明天就身首异处,那跟本官也没关系。”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急匆匆跑过来一个香官,步子一直跑到小胡子跟前:“张,张大人...”   小胡子瞪了他一眼:“看你这幅慌慌张张的德行,出什么事了?”   这后来的香官道:“张大人,刚才东宫那边传来消息,一个时辰前又处死了一个,让我们抓紧时间补人过去,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他说得急,声音又有些大,那小胡子生怕刚走没一会儿的晏辞听到,赶紧打断他:“说话归说话,这么大声做什么,有没有点规矩?”   他朝那人一招手:“莫慌莫慌,刚才有一个已经自愿去了,再找一个不就得了?”   “可是大人,香药局的人现在都不愿意去东宫,先前卖身进宫的都不剩几个了,剩下的哪怕给三倍的俸禄都不愿,上哪找人去啊...”   小胡子瞥了一眼院子里正在拿扫帚扫地的娃娃脸,朝他努了努嘴:“这不正好新进来几个夯货吗,趁着啥也不懂,又是庶民出身,死了也没人管的,把他也送过去吧。”   ------------------------------------------------------   分配完当差的宫殿,外加学习了些宫规后,这第一天就算结束了。   一直到黄昏,晏辞才从香药局出来,累了一天,他只想快点回家看顾笙和小安安,然而他前脚刚踏出门,后脚就被人叫住了。他转头一看,发现喊他的正是白日里那个被派去扫香房的娃娃脸。   这会眼见他兴冲冲地跟着自己出来,一脸兴致勃勃:“哎,同僚同僚,你是姓晏吧,我们白天见过的,记得我吗?”   晏辞不想和这宫里的人有任何牵连,这会也不大愿意说话,只是敷衍地点了下头。   那娃娃脸却是兴冲冲的模样:“忘了说了,我姓夏,单名一个圆。”   夏圆?   晏辞看了看他圆润的脸,倒是人如其名,于是他又敷衍地“嗯”了两声,抬脚就打算走。   那叫夏圆的却是丝毫没有被他的冷漠打退,继续道:“同僚同僚,你明天也是去东宫当差吧?正好我跟你一起——”   “你跟我一起?”晏辞转过头看了看他,“你不是去扫香房吗?”   这话就说的有些伤人了,然而夏圆丝毫没有气馁:“谁说不是呢,本来我还以为真的只能去扫香房了,结果后来那位张大人又跟我说,正好东宫的差事有空缺,让我跟同僚你一起——”   “嗯。”晏辞点了下头,看着远处朱红宫墙尽头逐渐落下的夕阳,语气不咸不淡道,“小点声,宫规上说走在路上不可开口说话,不记得了?” 第239章   这宫里的宫人大致分为几等,若是卖身宫中的,比如净过身的太监和一些宫女,那么就跟外面那些大户人家的奴隶一样,从生到死都要在宫里的,从此生死都不是自己能掌控的。   而像晏辞他们这种香师,本就是良民籍,并非那些宫人卖身入宫,所以就像太医署的太医一样,每日有固定的出入宫时间,不可早入,也不可晚退。   若是不到自己值班的时候,更不能留在宫里过夜,必须在每日宫门闭合前按时出宫。   晏辞出了宫门跟着一众宫人过了护城河,远远地便看见家里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一棵老树下。眼见到璇玑从马车后面那棵树上跳了下来,举起胳膊朝他挥了挥,晏辞顿时觉得这一天的疲惫瞬间在此时消去不少。   “公子。”琳琅依旧一如既往的稳重,面上带着以往在秦家经常出现的笑。   晏辞现在只想回家把今天的事跟顾笙说一遍,或是从摇篮里把小予安抱起来用力亲一亲。他坐在马车里,闻着马车中熟悉的熏香,迷迷糊糊昏昏欲睡。   一直等到马车停稳了,外面琳琅替他拉开帘子,晏辞睁开眼,扶着璇玑的手下了马车,便是如同往日一样,惜容和流枝早早煮好了饭食,等着他们回去。   院门外,旺财趴在台阶上看着他们回来的方向,离好远便听到了马车轮子滚动的声音,顿时竖起耳朵从地上站起来,朝着这边叫了起来。   顾笙似乎正在屋里哄着小予安,听到旺财的叫声抱着崽崽走了出来。   哥儿漂亮柔和的眉眼间藏着让人惬意的笑意,晏辞快步走上前,从他怀里接过小予安,小予安依旧伸着小手咿咿呀呀的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   顾笙眉眼含笑,回了屋亲自帮他解开腰带:“今天怎么样?”   哥儿的手相比自己要小上一些,灵活柔软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腰带上,从晏辞的角度,唯一低头就可以看到他微敞开的衣领下一抹雪色的,散着暖意和好闻香味的肌肤。   因为怀了孕的原因,顾笙不再将腰带系得紧的能勾勒出他柔韧的腰肢,相反他自从怀孕后就开始穿宽松的衣服,腰带也不再系了,若是系也只是松松地环在腰上。   晏辞手向下用手掌覆上他的小腹,他的掌心刚好完整地将顾笙的腹部盖住,从掌心处不断传来的温热让他有些痴迷,尤其是知道此时那个还没有形状的小生命就在他柔软的肌肤下悄悄地成长着。   “感受到什么了?”顾笙柔和的嗓音像是拂过晏辞心尖的一片羽毛,搔得他心痒难耐。   于是他故作认真地思考片刻:“...好像圆一点了?”   这句话果然把顾笙逗笑了,他笑着拍了下覆在肚子上的手:“这才三个月,还只是个小豆丁呢,哪就开始圆了?”   晏辞不依不饶,弯下腰勾起他的腿弯将他抱回床上:“可我就是觉得圆了些?难不成你吃胖了?让我检查检查。”   顾笙“哎呀”了一声随着他的动作落到床褥间,本来就松松垮垮的衣衫松了大半,他用手推着晏辞的胸膛,红着脸道:“你别闹了,小心压到孩子。”   晏辞本就有心逗他,见他这幅神情果然笑了起来:“你方才还说只是个小豆丁,怎么这会就担心起来了。”   顾笙不愿意理他,用手推着他想坐起来,结果上方的人用手撑在他的身侧,将他完完全全罩在身下,他身上的衣服的没换下,白日里许是跟香料混迹的久了,也染上了一层香味。   顾笙便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领口处狠狠闻了闻,接着张口在他颈侧轻轻咬了一口:“快点起来,我还要吃饭呢。”   他越是这样说,晏辞越是不依,顾笙坐也坐不起来,站也站不起来,脸都憋红了,晏辞眼见他这夫郎脸上又如在白檀镇那般一点点泛起绯色,心中便愈发痒起来。   好看啊,顾笙这样子,当真百看不厌...   然而就在他还想逗弄几句,就听到旁边突兀地传来一阵呀呀声,晏辞转头一看,就在那边摇篮里的小予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过身来了,正用两只小胳膊撑着上半身,好奇地看着这边。   他嫩白圆鼓鼓的小脸上,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头上一小撮细软的胎毛在刚才的努力翻身中乱成一团,像一摊火堆一样立在头上。   本来被晏辞控制在身下一脸娇羞的顾笙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   晏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大力推开,甚至倒退两步被他推了个趔趄,接着就见顾笙快步走到摇篮边,一脸惊喜地看着摇篮里的小予安,惊讶道:“安安会翻身了,真厉害,真棒!”   小予安本来正专心致志看着他们在做什么,这会见顾笙突然跑了过来对他说话,语气里满满都是夸赞,知道是在夸自己,顿时咧开小嘴高兴地笑了起来。下一刻两只小胳膊撑得太久没了力气,脸朝下扑到了柔软的小被子上。   顾笙看着在被子上滚成一团的小予安咯咯直乐。   而晏辞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莞尔。   ...   “今天去宫里累不累呀?”   顾笙乖顺地伏在他的胸前,尚且带着水汽的柔顺长发从雪白的后背上滑下,和晏辞散落在床榻间的长发混在一起,他伸出手指在捻起身下人的胸口上的一缕发。   晏辞感受着他的指尖不时划过自己裸/露的皮肤,他微阖着眼,感觉到昏昏沉沉的睡意正在不断攻击自己的眼皮:“不过是去了一个更大的香房罢了,不累。”   顾笙有些不放心,谨慎叮嘱道:“我跟你说啊,你进了宫里说话做事可要小心一些,我之前在叶臻哥哥那里看得好多话本上,都写着某某王爷一不开心就将什么御医呀,什么侍卫呀一刀砍了,可吓人了!”   晏辞本来在渐浓的睡意中逐渐昏沉,这会却是被他这句话逗笑了,他像拍小予安一样拍了拍他赤/裸光滑的后背:“你都说了那是话本里的,那还这么担心做什么?”   顾笙哼了一声,用指尖戳了戳晏辞的胸口:“我是跟你说真的,你不要不信。”   晏辞翻了个身,侧着身把他抱在怀里,脸埋在他的颈侧蹭了蹭:“不会的,就算在皇宫里只要不违反宫规,不会出事的。”   ------------------------------------------------------   次日过了寅时,晏辞就起了床,他起床的时候顺便惊醒了顾笙,顾笙十分惊讶:“起的这么早?”   晏辞已经穿好了衣服,回身捏了捏他的鼻尖:“你继续睡着,我先走了。”   为了避免宫里的贵人用香的时候宫里香药局人手不够,所以他们这些香师必须得在太阳没升起前,早朝没开始的时候就入香药局。   所以当晏辞摸着黑去香药局的时候,就发现六局灯火通明,有值夜的同僚打着哈欠朝他打了招呼,接着便出了门。   昨日遇到的那个夏圆也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此时穿着跟昨日一样的宫服十分有干劲地等在门口,见到晏辞还跟他打了个招呼。   晏辞显然并没有他这般兴奋劲,只是点了点头。   虽然昨夜安慰顾笙只要不违反宫规便不会有事,但是这皇宫不比外面,虽是有林朝鹤那张保命牌,但万事还是小心些要好,尤其是他的目的跟其他人本就不同。   昨天那负责分配的姓张的小胡子果然说到做到,今日便将他们两人分配去了东宫。   “这个是东宫宫人的腰牌。”他拿出两个木质的牌子放在桌上,”从今天开始,你们俩就去东宫当差吧。”   晏辞拿起那腰牌挂在腰间的腰带上,不一会儿便有一个东宫的宦官过来接引他们。   东宫并不是叫东宫,名字叫做“少阳殿”,因为位于皇宫前朝东方,紧挨着旁边皇帝日常休息的养心殿,所以简称为东宫。   晏辞跟着几个刚被选去东宫的宫人一起沿着甬道前行,不一会儿走出那些被夹在高高宫墙之间的逼仄小路,便看到眼前逐渐开朗起来。   入眼的并不是那些铺盖着琉璃瓦的斗拱飞檐,也不是涂着朱红色的宫墙,而是满目如云如霞的粉色海棠。   那些从宫墙上探出的开得正盛的海棠花,密密铺满宫墙上少数的留白处,娇艳欲滴的花朵在风里微微荡漾,不时有散落的花瓣一直在微风中旋转而下,落在地面上化成点点绯樱。   晏辞听到身后的夏圆发出轻轻的抽气声。   他只是看了看那些海棠,便将目光收了回来,按照宫规,他们是不能从正门进的,那宦官也是领着他们绕到少阳殿后方一个小小的,一次仅供一个人出入的小门。   于是他们便像归圈的牲畜一样一个个进入殿内。   东宫的后殿正是供他们这些宫人做事的地方,而晏辞和夏圆自然是去了香房,香房在一处院围之内,里面的香具也是一应俱全,此时正有几个穿着和他们同样衣服的宫人正在香房做着手里的活。   “以后你们就在这里,没有传唤,不许出香房的门。”   那引路的宦官指了指这院落,刚一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晏辞抬头朝门扉处看了一眼,这位置倒是清净偏僻,比他想象的要好,他正要抬脚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里面快步出来两个宦官打扮的人,他们脚步飞快,若是晏辞提前走一步就要被他们撞飞出去。   一直等到这两人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晏辞才发现这并不是两个人。   这两个人正抬着一个简单的竹板搭成的形似担架般的东西,低着头往外走。   而那担架上还抬着一个人,那人被罩在一层白布之下,晏辞快速的一瞥,正好看到那白布之下,大概在脖颈的位置上,不断有鲜红溢出,一点点在雪白的布上面氤氲成一团巨大的红色。 第240章   见到这一幕的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气,夏圆更是下意识往晏辞身后缩了缩。   那带路的宦官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翻了翻下垂的眼皮,朝这几个新人隐隐有些发白的脸上看了一眼,眼睛里带着一丝看好戏般的嘲讽神色:“还不赶紧进去?”   众人一时瑟缩,只有晏辞抬头朝宫墙上看了一眼,然后径直抬腿迈上台阶。   眼见他仿若什么都没看见一般泰然自若地走了进去,身后那几个新入宫的宫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连忙也紧跟着他也走了进去。   ------------------------------------------------------   天子好品香,以至于皇宫每个角落都被香料燃烧而出的香气蕴满,也是因此,这所以偌大的宫里每个殿里都有这么一处香房,专门豢养着香师给宫殿的主人制香。   而东宫又是除了皇帝的寝宫外,宫人最认真谨慎对待的地方,皇帝对这幺子宠爱有加,以至于异邦来进贡的珍稀香料和本土生产的上等香料堆满了少阳殿的香阁。   晏辞眼见香房大门此时出入之人不断,从其中传来的捣香磨香的声音更是络绎不绝。   不同于白檀镇和胥州他那小小的香房,此时这里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香房。   晏辞的目光顺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手中拿着的香具,闻着空气中各色香料混合的味道,他一时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依旧身处白檀镇那间小小的香房内,从来不曾离开。   直到耳边尖细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宋香官。”   晏辞从思绪中回过神,就见面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暗红色宫服的男人,正在盯着自己。   他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清冷和疏离,淡漠的眼神里透露着丝毫不掩饰的不满,此时看着自己已经隐隐开始蹙眉。   不是男人。   晏辞俯身作揖的时候目光从他精巧的下巴上一粒突兀的孕痣上划过。   是一个哥儿。   “你们两个。”那宦官看着见他们在旁边傻站着,对着他们出言提醒道,“这位是宋挽风宋香官,乃是少阳殿的司香官,还不赶紧见礼?”   晏辞反应的很快,知道这人应该就是自己日后的顶头上司,于是行云流水地举手朝着这红衣哥儿作揖道:“见过宋香官。”   那眉眼清冷的哥儿却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冷笑一声,对着那宦官道:“不是都说了,要不就带女子来,要不就带哥儿来,说了多少遍了,不要男人。”   那宦官被他这直白的话弄得有些尴尬,只好笑道:“宋香官见谅,最近香药局实在事务繁忙,人手本就不够……”   “而且这两个都是今年新选入宫的香师,能力上不会有问题的,这不得已就……”   “民间选入的?能力不错?”   宋挽风冷哼一声,唇角勾起一丝讥讽之意:“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还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我能有这两人是我的幸运?”      “这……”   不等宦官回话,宋挽风已经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眼,于是乎眉宇间的不耐烦似乎更深了,眼神里分明在说几个从民间选出来的香师,能有什么本事,还配进东宫?   那宦官假装没看见他面上的不满,对其笑道:“宋香官,那这两人日后就劳烦你啦。”   “上次你们送来的那个,在这连半个月都没熬过,便又给我送来新人。”宋挽风双手抱臂,“算了,何必跟你浪费口舌,天知道这两个又能待多久。”   他抬头对晏辞两个冷淡道:“既然来了,我只有两条规矩:一是只做交给你们的活,二是不要多管闲事。”   “这两条规矩可是能保你们小命的,千万记牢了。”   晏辞垂眸敛眉,面上一副十分乖顺的样子:“宋香官,在下记住了。”   “记住就好。”宋挽风高傲地扬了扬下巴,“赶紧去把库房整理好,弄完了以后就去捣香,动作快点,莫要耽误殿下用香的时辰。”   晏辞一愣,心道这人上一秒还训他们训得跟孙子一样,下一秒就直接分配任务了?   然而他并没有迟疑,转身就往一旁放香料的库房走去,接着身后传来脚步声,显然是夏圆反应过来,赶紧跟上他。   那库房里堆满了雕工精致的箱箧,上面繁琐的花纹和异域风格的装饰告诉晏辞,这并不是燕朝产的香料。   他蹲下身,打开离得最近的一口箱子,在开盖的瞬间,手上却是一顿。   只见箱子里面放着一匹匹表面呈现淡金色的丝织品,这些丝织品被绫罗织就的绳索缚住,如同市井布庄摆在货架上的布匹一般堆积在箱子底部。   然而刚一打开箱盖,就闻到一股浓郁含蓄的沉香味。   宋挽风慢悠悠在他们身后走进门,先是把目光落在夏圆身上:“既然听说你们有些本事进来的,那我问问你,这箱子里的是什么?”   是什么?   夏圆一脸尴尬地看着箱子里垒的整整齐齐的布匹,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眼见他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道:“这不是……绸缎吗?”   闻言,宋挽风脸上的讥讽的笑果然更明显了:“到底是民间选进来的,没什么眼界没什么见识也是正常。”   夏圆面上一红,羞愧地低下头。   眼见他这副模样,宋挽风对这两人的不满更深,早就听说这些从民间选进宫的香师有不少都是凭借关系入宫的,压根就是德不配位,尸位素餐之流。   他心中愈发确定自己的想法,正要开口再嘲讽几句,就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这是三佛齐进贡的沉檀罗縠。”   宋挽风回过头,就看到旁边那个从进门来就一脸平静的青年看着自己说道:“将蚕丝浸入沉檀香水中,等到足日捞出晾干织就的布匹,织成之后香气经久不散。”   他声音清晰干净,宋挽风忍不住细细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倒是知道的多一些。”   他于是用鞋尖轻轻踢了踢那价值不菲的箱壁,朝夏圆扬了扬下巴:“选几匹送去制衣局,让他们织成褂子送过来。”   夏圆看见他居高临下的眼神,一个字不敢说,赶紧伸手从箱子里抱出三匹布。   宋挽风见他这慌慌张张的模样,愈发不满,冷哼道:“小心点,敢弄脏一丝就剁了你的手。”   夏圆一脸慌张,忙不迭地称是,像是抱着他老爷的骨灰罐一般谨慎抱着几匹布快步走了下去。   晏辞站在原地,安静等着吩咐,就见他这“顶头上司”刁难完他那可怜同僚后,又慢条斯理走到自己面前,盯着自己看了一瞬,接着朝他左手边的箱子扬了扬下巴:“打开。”   晏辞于是顺从地伸手将那箱子打开,这口箱子里面放着的不是布匹,而是一座如同根雕一般的东西。   甫一开盖,浓郁的馥香瞬间喷薄而出,晏辞轻轻吸了一口气,只听脑袋上方那宋姓香官又用清冷的嗓音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木五香’,这种奇木根部为旃檀之香,节处为沉香之味,花为鸡舌,叶为藿香,而泌出的树胶为熏陆香。”   “整个天下只有这么一根,天然而成,价值难量。”   晏辞几乎是瞬间发现这句话中的疑点。   他沉默了一下问道:“可是宋香官,沉香与檀香分明是两种香料,如何能生为一体?”   “更何况藿香是草叶,又怎么会生长在树木上?”   宋挽风低头看着晏辞,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到跟方才那人一样惊愕尴尬的表情,然而却见对方垂下眼帘,面上依旧平静非常。   宋挽风的眼神里带上一丝琢磨,方才这小子进门之时便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   要知道这些初入宫的新人哪个不是一脸慌张,跟人说话时都不敢直视人的眼睛。   这人实在淡定的有些过分,要不就是脑子有病,要不就是真有些本事在身。   想到这,宋挽风的声音故意逐渐冷下来:“你这样问我,是觉得我说错了?还是在教我?”   晏辞听到身后的人不依不挠地声音,于是他放下袖子,忽视他面上不友好的神色,站起身礼貌回应:“宋香官误会了,在下并无此意。”   宋挽风冷笑一声:“看来你有不同的见解,既然你觉得我说的不对,那你说说什么是正确的。”   晏辞沉默一瞬,虽然不知自己怎么惹到他了,但是显然自己的顶头上司对自己抱着些不满的情绪,若是不证明自己一番,怕是以后不好立足。   毕竟像他一个哥儿能在宫里立足,还成了东宫里的司香官,真才实学肯定是有的。   而傲气,自然也是有的。   晏辞思索一番:“在下才疏学浅,并非故意反驳香官,只是这五种香料本就自有其种,无论世人传论为何,不同种类的香料都不可能同根而生,同株而长。”   “所以在下认为,这‘一木五香’确有其事,但是世人口口相传中难免会出现错处。”   “而所指的五香应当是沉香,栈香,鸡骨,青桂和马蹄。”   “这五种香料皆属于沉香一类,同根同茎而生便不奇怪了。”   晏辞恭敬着说完便安静等着,等着身前人的评判,然而等了许久却没得到回应。   他不由得抬起眼,结果却发现面前早已空空如也,那宋香官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晏辞将袖子垂下直起身,在心里松了口气:所以自己这是通过考验了? 第241章   晏辞拿着香杵用力捣着香钵里的香料,他攥紧手里的香杵,仿佛下一刻就能将其捏碎。   片刻后手心发烫手指发酸,他一声不吭地换了一只手继续捣香。   这种事他已经很久没有做了,至少出了白檀镇后,他就没再做过这种需要亲自动手制捣香的事。   换句话说,除了在店里面研究香方外,这些杂事从来都是沉芳堂里的小工在做。   而在这座宫殿里,他目前的身份就相当于这里的小工。   夏圆在他旁边也拿着香杵捣着香,他一脸菜色,本来圆润的脸都瘪下去了些,不时用余光看向他们斜后方不远处那个盯着他们的宦官。   “同僚。”   趁着那监工一样的宦官没朝他们这边看的时候,他迅速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发一字的晏辞,忍不住道:“你说,宋香官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啊?”   晏辞手里动作不停,他没有答话,然而心里却说,这还用说吗?不是一目了然吗?   眼见他们交头接耳,下一刻身后那盯着他们干活的宦官走上前:“磨好了没有?”   夏圆浑身一激灵,赶紧将手里的香钵举起来给他看:“公公,你看这个香粉的细腻可不可以——”   “不行,不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宦官尖细且不耐烦的嗓音打断了,他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这可是给殿下用的,一定要磨到最细明白吗。”   接着他翘起一根指头:“必须细到连眼睛看不清的程度,你看看你们磨得这个香粉,大得都快赶上沙子了。”   简直胡说八道。   夏圆垂头丧气地又拿起香杵继续朝着香钵底部捣去,眼见那宦官又站了回去,他小声对晏辞道:   “说真的同僚,我们是香师,来这里是明明制香调香的,又不是打杂的,这种杂事怎么还要我们来啊?”   晏辞直起身子,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是他能理解夏圆憋屈的地方,毕竟他已经在这里磨了快一个月香粉了。   若说前些天他们因为初来乍到,还愿意干这些杂事,然后快一个月过去,他们两个人干了快五个人的活,而那宋挽风丝毫没有让他们去制香阁的意思。   制香阁便是专门研制香方的地方,一堆香师整日讨论怎么样制出来新奇的香。   晏辞低头看着自己指甲缝里夹杂着的香粉细屑,来了快一个月,他连这间香房都出不去,更别说少阳殿的前殿。   而每次若是前殿有贵人来,他们这些人就被勒令待在香方,不准出去半步。   林朝鹤只给了他三个月,可按照这个发展下去,三个月后他恐怕连皇帝的影都见不到。   他放下手,拿过夏圆手里的香钵看了一眼,然后将手里的香钵递过去:“这个程度就可以了。”   夏圆朝着晏辞的香钵看了一眼,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你这是用了多大劲啊,而且你这磨得也太细了吧。”   晏辞站起身,将香钵里的香粉小心倒入一旁台子上的器皿里,接着将器皿边缘的细粉小心擦掉。   他端着那香钵朝外面走去。   而他那顶头上司就坐在香方正屋里,慢条斯理地用手指翻着面前的书册,桌子上一盏青瓷里面悠悠散着茶香。   晏辞走进正屋,将磨好的香粉拿给他看。   宋挽风不咸不淡地朝他手里的器皿看了一眼,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用鼻孔对着晏辞,然后挥了下手,表示他可以走了。   但是晏辞没有动。   宋挽风见他还站在原地,眉头一挑:“还有事?”   晏辞放下袖子,看着他直言道:“我能不能去制香阁?”   “你?”宋挽风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怎么,这才进来几天,就忍不住了?”   晏辞道:“我只是觉得终日在香方磨香粉,无法施展才能一二。”   听到他这句话,宋挽风噗嗤一声笑了:“这里来过的新人少数也有几十个,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像你这般脸皮厚的倒是见的头一个。”   晏辞忽视他言辞间的讥讽,面色不变:“宋香官此言差矣,我说的都是事实,既不夸夸其谈,也不妄自菲薄,如何就成厚脸皮了?”   “若是宋香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不会让香官失望。”   宋挽风从鼻子中哼了一声,摆了摆手:“不用再求了。我说了,进制香阁,你还不够格。”   第二次被拒绝,晏辞耐着性子,再次问道:“那可否请教宋香官,我什么时候能——”   “想要进香阁,就再磨三个月香粉吧。”宋挽风眼见他明明心里憋屈,可面上又不得不忍着,心情很好地勾起唇角。   “何况这里每个人都是从最开始打杂做起的,怎么偏偏你就吃不得这份苦?若是你半年后还在这里,那我就让你进制香阁。”   “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晏辞攥了攥拳,他拿着那香钵走出去回了香房,让他在这里磨三个月香粉绝对不可能。   若是他像夏圆那般没有什么所求,老老实实熬个一年半载他也就认了,可他来东宫不是为了单纯当个香师的。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了,他得快点想办法见到皇帝。   ……   晚饭后,顾笙照例怀里抱着小予安在院子里乘凉,顺便教他几个简单的发音音节。   而晏辞甫一回家就将自己关在香房,顾笙不时凑过来看看晏辞,就见他埋头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顾笙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夫君,这些是什么?”   “香方。”晏辞简单回应道。   顾笙一听到香方两个字,好奇地凑了过来。   他看着纸张上面涂涂改改的字迹,不由得皱起眉来:“你最近心情是不是有些急躁,字迹都这样乱了。”   晏辞抬头笑道:“还是夫人了解我,从字迹上就能看出我的心境来。”   顾笙叹了口气,空出一只手抚平他眉心的折痕:“你看看你刚才写字的样子,眉头总是不自觉皱起来。”   “是不是宫里的事不顺,要不要说与我听听?”   晏辞暗自叹气,他将那张纸收起来放在怀里,起身将顾笙连同小予安一同带到怀里。   于是他与顾笙简要说了这几日的事情,顾笙自从来了燕都就一心放在小予安身上,自然而然忽略了晏辞。   如今听他这般说,倒也是有些担忧起来。   “那位香官若是不给你进香阁的机会,那我们这么长时间的努力不是白费了。”   顾笙面上忧色不减:“夫君,那你又准备这些香方又是何用?”   晏辞笑道:“可惜今日毛遂自荐没成。他若是再不肯给我机会,那我就只能自己争取了。”   顾笙惊讶地问:“自己争取?夫君你想做什么?”   晏辞思索一番:“再过两天就轮到我值夜了,我在想,能不能趁这个机会见到三殿下。”   他从林朝鹤那里知道,东宫主人是皇帝最喜爱的三殿下,若是他有机会能得到小殿下的信任和青睐,倒时候自然有机会见到皇帝。   顾笙一时没有明白值夜和三殿下有什么关系。   晏辞却是一副思索的样子,片刻后忽然抬头:“对了!”   顾笙疑惑地看向他,就听晏辞问道:“咱们家里,有没有巴豆?”   ------------------------------------------------------   云清并不意外晏辞主动来找他,他一身青色道袍,非常儒雅地看着晏辞:“晏公子进宫已有月余,别来无恙否?”   晏辞随便与他聊了几句,便单刀直入进入正题:“云清道长知不知道三殿下得的是什么病?”   云清倒是坦然相告:“这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小殿下自出生便患有头疾,这么多年吃了无数药问了无数医都不见好。”   晏辞又问:“这头疾发作之时又是什么症状?”   “唔。”云清用手指顶了顶鼻梁,“头痛难忍,几乎无法直立,只能卧病在床。”   “这么多年,御医署一直束手无策,只有大人的丹药才对小殿下的头疾有效。”   晏辞道:“我记得大人先前说过,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向云清道长开口。”   云清笑道:“不必这般委婉,公子有用得到小道的地方,就直说便是。”   晏辞再次开口:“能不能与大人说,将先前给秦子观服用的那种丹药给我一颗。”   ……   三天后。   “同僚,今日你值夜,我就先走了。”夏圆用又捣了一天香料的手揉了揉眼睛。   晏辞坐在原地没有动,点了点头。   像这种值夜,和那些太监宫女时刻站在寝殿门口等着命令又不同。   原本宫规是宫门关闭之前,不需要值夜的香师都必须离开宫闱。   而少阳殿里每晚一般都会留下一到两个香师,在晚上三殿下临睡前去送安神香,在早上三殿下醒来之前去送醒神香。   而若是殿下有其他吩咐,比如今日想换其他的香了,那他们就得马不停从存放几千种香品的香库中挑选出来,给前殿送去。   今日和晏辞一起值夜的是一个比他早入宫的姓钟的香师。   快到戌时的时候,香房里便剩下他们两人,钟香师打着哈欠从门口进来,看着正在往香盘里放香的晏辞:“准备好了没有?”   晏辞于是将手里的香盘递到他手上。   钟香师拿起香盘,善意地仔细叮嘱晏辞:“一会儿进去以后,你就牢牢跟在我后面,不要乱看,换完香我们就出来。”   晏辞十分乖顺地点头,听话地跟在落下他半步的位置。   此时天色已黑,宫中的烛火已然点亮,两人走在去往寝殿的小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眼看着寝殿就在眼前,晏辞已经能看到门口那两盏长明灯中跳动的火光来。   而就在这时,走在他身前的钟香师忽然顿住了。   晏辞见他停下,于是也跟着停下,就见钟香师面上泛起一丝不自然。   晏辞面上带着疑惑的表情:“怎么了?”   那人紧抿着唇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晏辞,然而刚刚往前走了半步,忽然他的肚子里发出很大的一串响声。   那声音过于洪亮,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虽然夜色下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是从他压抑着微不可闻的痛苦声里,晏辞也能想象到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模样。   晏辞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安静等待着,片刻后只见钟香师果然用力咬了咬牙,将手里的香盘递到晏辞手上。   晏辞面上更加疑惑地看向他,他不大好意思道:“我,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我很快就回来。”   晏辞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轻声提醒:“可是马上就到换香的时辰了,耽误了时辰恐怕不妥吧。”   那香师一脸纠结,终于在“误了时辰”和“殿前失仪”两者间考虑了一番,然后咬了咬牙:“你先把这些送进去,记住进去以后什么哪里都不要看,头也不能抬。”   他反复叮嘱道:“换了香就出来,明白吗?”   晏辞装作一副懵懂的样子点了点头,那香师有些紧张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似乎无法忍受腹中的翻江倒海,急急匆匆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   晏辞接过那香盘,等到对方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他迅速抬脚朝着三皇子的寝殿走去。   寝殿门口的侍卫看了他一眼,见到他腰间挂着的腰牌,于是让他进去了。   晏辞迈过门口的门槛,轻轻吸了一口气,来了东宫快一个月了,他终于有机会进到这里。 第242章   此时殿里灯火辉煌,即使是在夏季闷热的晚上,这宫殿里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甫一进门,晏辞便感觉到一阵舒适的凉意自四面八方而来。   他本是在后面的香房和人挤着一动不动捣了一天的香,此时浑身酸痛,在外面走了半天,夏日燥热的空气几乎将他裹住他的全身。   而此时这宫殿中传来的凉意对于他们这些忍受了一天炎热的人来说,简直就如同在四十度的天气走了一天后甫一踏入空调开得正盛的房间。   可随着这凉意,晏辞又在空气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令他不太喜欢的味道。   空气中浅浅弥漫着的,是中药的味道。   若非他早些时候用晚饭时,偷偷在钟香师的饭菜里下了巴豆,害得他不得不去解决问题,自己也没有单独进殿的机会。   晏辞低下头端着那香盘快步进殿中,眼前的宫殿便如电视里装潢的那般富丽堂皇,脚下踩着厚厚的柔软的精致刺绣的锦毯。   宫殿两侧摆放的,掺有大蛤油脂的蜡烛卷在五色纹饰中,立在金色的烛台上,香气芬芳浓烈,余烟袅袅,飘然直上。   一个宫女正站在殿门口,似乎已经站了有一会了,这时见到穿着宫服的晏辞有些责备地说了一句:“今日怎么迟了些?殿下头疾又发作了,赶紧进去把安神香点上。”   晏辞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低声道了一句是,接着在她身旁的一个宫女的带领下快速朝旁边放着香炉的案几走去,那香案布置在一架屏风的另一侧,一对外表鎏金的狻猊形状的香兽正安然置于香案上,相对而立。   这种东西内里空心,只需要将香品置于其腹中点燃,自有香烟从兽口中溢出,看起来就像是神兽吐烟,分外有趣。   晏辞跟着宫女走过去,娴熟地跪在香案前,小心地将香炉盖子打开。   那宫女显然没见过他,这时站在一边细细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面生:“你是新来的?今晚是钟香师值夜吧,他怎么没来?”   “之前的钟香师今日身子不适,所以特地命奴前来换香。”   那宫女点了点头,眉宇间隐有忧愁,又开口问道:“殿下最近身子又不好了,每晚必须闻着香味才能睡着,以前的安神香殿下闻着没什么作用,先前让香房研制的安神香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送过来?”   晏辞从云清那里听说,这三殿下自幼患有头疾,随着年龄增长,他这病越发严重,御医来了一批又一批,药开了一遍又一遍,可惜就是不见好,每当头疾发作的时候便难以入睡,只有点上安神香才勉强入睡。   而随着病情越发严重,普通的安神香已经缓和不了,随意安神香的浓度越来越大,香药局不得不让香师一批又一批研制安神香,可惜一直都没有显著效果。   晏辞顿了一下道:“新的香还在制,想来这两日就能送过来了。”   那宫女于是没再说什么,晏辞用余光看到她还站在自己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换香的动作渐渐慢下来。   他感受到袖口里藏着的一把香粉,正是昨日他花了一整夜调制出来的安神香。   他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面前香盘里的香粉换成袖子里那包自己调制的才行。   正在这时那边忽然传来声音,那宫女闻声转身过去。   晏辞动作放慢,耳朵敏锐地捕捉着身后传来的声音,从那些宫人们有些焦虑的“快去请太医”的声音中,他推测似乎是里面那位小殿下又病了的缘故,   晏辞趁着这个机会,迅速将袖子里一袋装在丝绸包里的香粉倒入鎏金狻猊的腹中,他伸手燃起香品,接着将香炉的盖子重新盖上,从地上站起身。   那宫女回来正好见他站起来,晏辞拿起空了的香盘朝殿外走去,而正当他快要走到殿门口时,忽然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前面的是一个宦官,领着后面一个穿着宫里御医打扮的年轻男人进来。   晏辞与其擦肩而过,只闻道一股久居药材中沾染的药香,他匆匆往外走,隐约听到那宦官的声音传来:“孙太医,三殿下今晚本来好好的,可不知怎么的又...”   晏辞脚步微顿。   孙?   他隐约记起林朝鹤昔时与他说宫里有一个姓孙的太医,有妙手回春之能,可能是天底下唯一能救治苏合的人。   但他来不及多想,此时他前脚已经踏出宫门,于是便低头快步离开了寝殿。   ------------------------------------------------------   一直等到他回了后殿的香房,已经开始拿起香杵打算将明日的香粉也捣了,钟香师方才一脸菜色从外面慢慢走进来。   要说今晚他这般窘况也是拜自己所赐,于是晏辞抬起头一脸关切地问道:“钟香师身子好些了吗?”   钟香师依旧用手揉着肚子,郁闷道:“别提了,也不知吃了什么坏了肚子...你去把安神香换好了没有,没遇到什么事吧?”   晏辞摇了摇头。   钟香师呼出一口气:“那就好,你是新来的,做事一定要谨慎一些,不然自己什么时候坏了规矩都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就不好了。”   他拿了一张椅子在晏辞旁边坐下,看着他一丝不苟地捣着香:“你算是新来的这批香师中资质不错的,我见宋香官对你也是青眼有加,你莫要对现在做的这些杂事不满,以后熬出头就好了。”   晏辞正埋头捣香,闻言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的抬起头:“宋香官?对我?青眼有加?”   那宋挽风明明每次看见自己和夏圆都是一副完全瞧不起的模样,自从他们两个进了少阳殿就被他用各种脏活累活压得从早忙到晚,中间连休息时间都没有。   就这还青眼有加?   听出晏辞语气中深深的怀疑,钟香师笑道:“你别看宋香官对你和你一起那个小伙子态度不好,其实他若是真的厌恶看不上你,是一句话都不会与你多说的。”   “可宋香官若真的青睐我,为何我几次请他将我调去制香阁,他都不肯?”   钟香师道:“他不让你进制香阁并非看不上你,认为你不够格。”   “恰恰相反,他是为了不让你死的太快。”   这会轮到晏辞愣住了,于是虚心请教道:“这句话何解?”   钟香师叹了口气:“你可知,少阳殿的香师一向是最紧缺的,香药局的香师大部分都不愿意来少阳殿,因为啊,这少阳殿的香师可不好当。”   晏辞回忆起他刚入少阳殿的那天,就有一个香师横着被抬了出去:   “我听说殿下每晚必须闻着安神香的味道才能入眠,可是最近安神香的作用越来越寡淡,陛下心急命令宋香官抓紧找人研制新的,有作用的安神香。”   钟香师点了点头:“你知道的也不少,虽说陛下下旨无论是谁,只要研制的安神香能让三殿下入睡,便重重有赏,可是这香哪里是那么容易制出来的。”   “在你之前有多少自告奋勇揽下这活的香师,每一个都觉得自己制的安神香肯定比其他人的有效果,也是因此丢了性命。”   “实话跟你说吧,我们今晚送进去的安神香,制香的人前些日子就因为香的效果不好丢了性命,如今香房众人都惶惶不安,不知道下一个选谁来制香,不管是谁来制香怕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我才说啊,宋香官不让你进制香阁,是为了你好。”   晏辞半信半疑的听着他说完,就见他坐了不到片刻,又急匆匆捂着肚子,脸上一阵难看的站起来,转身快步朝外面走去。   晏辞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香杵,心中暗暗回忆着钟香师的话。   宋香官不让他去制香阁,是不想自己死得太快?是想保护他?   晏辞的手再次动起来,他一下一下捣着香钵里的香材,听着香杵与香钵相撞时发出的闷响。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刚刚已经把新的安神香换了进去。   ...   第二日清晨,晏辞被夏圆的声音唤醒:“同僚,你怎么坐在凳子上睡了一晚上啊,不累吗?”   晏辞一个激灵,他稍微一动就感觉肩膀处仿佛被数万根针同时扎了一遍,一阵刺痛,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夏圆容光焕发地站在自己面前。   晏辞低下头,发现昨晚捣了半夜的香粉全部洒了一地,香杵和香钵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一旁。   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只觉得浑身骨节都僵硬了,稍微一动便如同生锈的铁具一般吱呀作响。   昨晚钟香师因为服用了自己在他饭菜里下的大量巴豆,跑了一晚上茅厕,这会不知去了哪里,而自己则在这捣了半宿的香,快到天亮时才睡了一会。   幸运的是,昨晚前殿的人并没有传唤他们。   晏辞展了展肩膀,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摇了摇头刚想说自己不累,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和夏圆双双吃惊地抬起头,就见宋挽风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   晏辞不紧不慢地抬起眼和他对视。   下一刻,宋挽风二话不说直接将手里的东西朝晏辞的面门砸了过来。   晏辞伸手接住放在眼皮底下一看,竟然是昨晚他偷偷调包的安神香香粉。   面前宋挽风怒不可遏:“说!你昨晚是不是偷偷将寝殿香炉里的安神香换了?!”   夏圆闻言更是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看向晏辞。   晏辞放下手,抬眼看向宋挽风,平静道:“是,被我换了,里面的香是我研制的安神香。”   他又想起昨夜钟香师的话,看着面前气得想掐死自己的宋挽风叹道:“宋香官就当我是‘急功近利’罢,我实在等不了了。”   宋挽风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他这般平静坦然地承认了,半晌咬着牙关道:   “你还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有胆子调换殿下寝宫的香,我看你资质尚可还想着保你一命,没想到你这般不识抬举。”   “你若是活的不耐烦了,就滚出去上吊或是跳河,非要死在我这香房里做什么”   “......”   晏辞见他面上冰冷的骇人的神色,以前他看自己和夏圆的表情顶多是不喜欢不耐烦,而如今则是失望透顶,看着自己俨然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晏辞迟疑着正想着说些什么安抚他,忽听就外面传来一个宦官尖细的声音:   “昨晚,三殿下寝宫里的安神香,是何人所为啊?” 第243章   闻声,宋挽风面上一沉,他几乎是用看死人的眼神盯了晏辞一眼:“既然你自己找死,我也没有办法。”   而一旁的夏圆,面上的表情看起来比晏辞还夸张。   此时院子里,一个身着靛青色的大腹便便的宦官正站在院里,身后跟着两个年纪小一些的宦官。   而在他的面前,香房里所有的香师此时都战战兢兢地站在他的前方,像是刚破壳的鸡雏。   而钟香师埋头跪着,面色惨白,浑身上下都在发抖,整个人都被吓傻了。   宋挽风转头冷冷看了晏辞一眼,晏辞抿着唇一言未发,却也跟着站起身。   宋挽风理了理衣襟,转身朝外走去:“周公公,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那宦官斜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继续看着面前的一众香师,用有些尖细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再次问道:   “昨晚到底是谁大胆包天,竟然敢擅自调换了殿下寝宫里的安神香?还不快站出来?”   他身前的钟香师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抖如筛糠般用手撑着地面不住磕头:“周公公饶命,小人真的不知道,小人没有换香啊,小人没有!”   眼见他额头已经有血溢出,晏辞上前一步直接跪在几乎要昏厥的钟香师身边:“是我换的。”   此话一出,身后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又悬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晏辞身上。   宋挽风盯着晏辞,咬了咬牙对那胖宦官低声道:“周公公,这是新来的,人愚笨了些,许是昨晚不小心拿错了,您看...”   “新来的?”周公公眯着眼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晏辞,咧开嘴道,“笨手笨脚的可不行……好好记住了,下辈子别再弄错了。”   说罢他用指尖一指晏辞:“来人啊,拖出去杖毙!”   他身后跟着的侍卫立马上来去拖晏辞。   在一边胆战心惊的夏圆倒吸一口气,宋挽风面上一白,其他众人更是纷纷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而此时此刻在场唯一镇定的竟然就是即将被拖出去杖毙的人。   晏辞抬起头道:“周公公是奉殿下的命令要处决小人?”   从胖宦官面上的神情看,他没想到这个即将被杖毙的人还有闲心问这个:“这用不着殿下的命令,你坏了宫规,死是必然的。”   身后两个侍卫一边一个扯着晏辞的胳膊就要将他押下去,而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慢着。”   只见三个女子从院门口进来,为首的身着女官的服装,看样子像是三殿下的贴身宫女之一,而身后两个宫女打扮的人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   胖宦官见了他微微抬手示意两个侍卫先住手:“辛女官,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女官名字叫做辛夷,专门负责殿下的起居,虽然和他们一样都是奴婢,但是位份明显不低。   她快步上前对胖宦官道:“周公公做事也太心急了些,殿下只是问殿里的安神香怎么换了,可没说要处置制香的香师。”   周公公不紧不慢笑道:“辛女官此话何解?按照宫规,没有主子的命令就敢私自换香,这可是死罪。”   “宫里不需要这般不守规矩的人。”   辛夷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晏辞,摇了摇头:“先留这个人一命,殿下想见他。”   ------------------------------------------------------   片刻之后,晏辞生平第二次踏进了少阳殿。   跟昨晚从头至尾都一直低着头不同,他这一次终于可以站直身子进殿了。   少阳殿内依旧萦绕着那熟悉的,却令他有些不喜欢的淡淡的药香,但与昨日不同的是,殿里此时还残留着另一种味道。   那味道晏辞再熟悉不过,正是昨晚他偷偷掉包的安神香的味道。   晏辞悬着的紧张的心这才些许落下。   他随着辛夷和其他宫人绕过挡在门口的巨大的沉香屏风,而左右两侧入目的摆设从柜子到烛台无一不是精致非常。   而寝殿最里面,放着一张古典华美的沉重香床,几个宦官宫女正立在香床两侧,如同木头雕的假人一般。   在香床上垂下的层层叠叠的轻纱后,帷帐半开着。   一个年龄看起来在十二三的孩子身着鹅黄色的薄衫,此时正散着发倚在软垫上安静地注视着他。   晏辞只是浅淡一瞥便低下眼。   他没敢多看,走上前后像其他人一样跪在床前的地毯上给他请安。   他低头安静跪着,直到听到头顶一个清朗的少年音响起:“你就是昨日前来换香的香师?”   晏辞恭敬答道:“回殿下,正是小人。”   “你抬起头让本宫看看。”   晏辞于是直起身子,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一双正用好奇的目光打探着他的眼睛。   那倚在床榻间的小少年眉目生得极为清秀,皮肤更是白皙的近乎透明。   而他的眼睛乌黑明亮,如同陶瓷上的一对黑曜石,眉目间隐隐带着一丝让人不敢直视的贵气。   然而由于久受疾病的折磨,本该风华正茂的少年眼底却隐隐带着一丝令人叹息的病态。   这丝病态消去了他蓬勃的朝气,令他不得不在床榻间缠绵。   晏辞暗自心想,这就是那个备受圣宠的三皇子萧元安?看起来的确生着很严重的病。   他低头暗自琢磨的同时,萧元安也在细细打量着他。   晏辞垂着眸子安静地任由他打量,直到这少年眉眼一弯,发出一声轻笑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昨晚的香是你制的?”他好奇地问。   晏辞再次恭敬回答:“回殿下,那道安神香正是出自小人之手。”   萧元安似乎将身子往前倾了倾:“那你知不知道,擅自更换香品是死罪?”   晏辞毫无惧意,依旧平静地回答:“小人知晓。”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擅自更换安神香?”   “小人入少阳殿虽不足一月,但是从其他同僚处听闻殿下病情,所以一直为殿下担忧。”   “殿下的安神香小人本来没有资格研制,可是小人从他人口中得知,殿下的安神香一直效果不佳。”   “而恰好小人曾经私下里研制过一款安神香,然而由于资历过浅,几次请求觐见为殿下解忧而不得,又实在为殿下担忧,所以才出此下策。”   萧元安若有所思听着,接着展颜一笑,正是这一抹笑意才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   “你宁可冒着死罪,也要将这安神香呈给本宫,倒是忠心一片。”   他摇了摇头:“虽然你犯了罪,按照宫规理应杖毙,可是你昨天呈上来的安神香本宫很喜欢。”   晏辞听见萧元安开心地笑道:“所以这一次本宫决定饶恕你。”   他对晏辞道:“你可以起来了。”   晏辞叩谢后站起身,感觉到萧元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他垂眸安静等着他的吩咐。   果不其然听到萧元安声音轻快道:“你昨晚呈上的香很好,本宫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场好觉了。”   他侧头看了看旁边站着的辛夷:“拿三十两银子给他,顺便将库房的那套银制香具一并赏给他。”   辛夷身边的宫女立马快步出去。   萧元安又回头看了看晏辞:“你上前几步让本宫仔细看看。”   晏辞还没有动,辛夷在一边小声提醒:“殿下,这人位份低微,不宜让其离您太近。”   萧元安没有理会他,对晏辞道:“没事,你上前来。”   晏辞于是又往前走了两步,鼻尖那丝带着微微苦涩的中药味道更盛了。   他在床边蹲下身,萧元安往前倾了倾身子,仔细嗅了嗅,眸子好奇更盛:“果然,本宫就说刚才闻到了什么香味,就是你身上传来的。”   他又仔细闻了闻晏辞身上的熏香:“你身上熏的是什么香?本宫怎么从来没有闻过。”   “回殿下,是小人进宫前自己研制的,只是一般的腊梅香。”   萧元安轻轻咳了一声,动了动身子,一旁立马有宦官上前将他身后靠着的软枕多加了一个,让他可以微微坐直身子。   “你比那些香师都厉害一些,至少你昨天拿来的安神香,和你身上的熏香,都叫本宫很喜欢。”   萧元安那双宛如汪了水的漆黑眸子里带着一丝少年人独有的探索欲与好奇。   晏辞先前便听说这位小殿下因为身子孱弱,所以一直被皇帝安置在东宫,几乎没出过宫门。   所以此时虽然他面上还带着皇室那份将情绪一丝不苟隐藏起来的矜贵,可是眼神里的探索欲却几乎涌了出来。   晏辞思索了一下道:“殿下谬赞,小人不才,还有不少私下研制的香品,若是殿下喜欢,小人愿意一一奉上。”   萧元安闻言,看着晏辞的眼神像是发现了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大玩具,接着他满意地再次转向辛夷:“从明天开始,让他过来给本宫奉香。”   辛夷轻声提醒:“殿下,此人入宫未满三月,按照规矩是不能进殿贴身侍奉您的。”   萧元安碍于宫规没有立马反驳,只是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明显带着一丝不悦。   他有些生气地质问辛夷:“难道本宫现在连挑选自己的香官也不能了吗?”   辛夷快步走上前跪下:“殿下息怒,奴婢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轻轻咬了咬唇,看着这个眉头已有怒意的小皇子,终是选择妥协:“是,奴婢这就去将此人添到您贴身香官的名册上。” 第244章   辛夷下去之后,萧元安再次将目光投向晏辞。   “你还会制什么香?”他好奇问。   “本宫后殿的香师每次都只会呈上那些千篇一律的香品,一点新意都没有。”   晏辞温声答道:“小人不才,但是倒是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独特香品,殿下若是喜欢,小人自会为殿下一一呈来。”   萧元安于是笑了起来,那属于少年的明朗笑容一瞬间冲淡了脸上的病气:“那真是太好了。”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话说回来,父皇宫里的香师呈上来的香本宫也是早就闻腻了。”   他满意且郑重地对晏辞道:“若是你的香真的能让本宫欢喜,本宫自会重重有赏。”   ------------------------------------------------------   晏辞随着辛夷再次回到了后殿的香阁。   还未到门口,他便听到院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而这些杂乱的声音自辛夷进门的那一刻,霎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们。   接着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在辛夷身后的晏辞身上。   晏辞能清楚地从那些人的目光里看出惊愕和不可思议,他们的眼神分明是在说:“你怎么没死?还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宋挽风彼时正站在堂前,这会越过人群看到他们,接着快步走下台阶:“辛女官,这是……?”   辛夷从进来这里之后面上便没什么表情,她环视了众人一圈,往旁边站了站,将身后的晏辞露出来,接着抬高声音对众人道:   “从此以后,此人便是少阳殿的香官之一。”   不等众人有反应,她继续道:“殿下亲自指明以后睡前的安神香,从此便都由晏香官来负责。”   众人一片哗然。   辛夷看着面前一众惊愕的香师道:“以后晏香官吩咐你们做的事,任何人都不许违命,否则,你们知道后果。”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辛夷神色一冷:“都交头接耳地做什么,听到没有?”   众人瞬间噤声,晏辞看到站在最前面的宋挽风面色变得很难看。   他神色古怪地看了看晏辞,眼神里带着一丝被背叛后的冷漠。   晏辞一怔,恍然间明白了他的想法,自己和他一样成了殿下的香官,从今往后就是与他平起平坐。   不过一个月,就由一个打杂的香师变成殿下的贴身香官,从原本的属下成了同僚,看起来的确不太舒服。   所有人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这人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在殿里点了什么香?   晏辞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人,一直等到辛夷走后,众人皆是用复杂的目光看向他,然后便移开目光四散开来。   宋挽风上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恭喜啊,晏香官。”   晏辞忽视了他语气中的不满,只是微微颔首:“以后还请宋香官多关照。”   宋挽风扯出一个讥讽的笑,他深深看了晏辞一眼,接着转身就走。   夏圆等到众人都散去才磨磨蹭蹭上前来,他的语气中难掩惊讶:   “同僚……啊不对,现在该叫你香官了。”   “说真的,我刚才还以为你要完了,你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就成了香官了?还成了专门给殿下制安神香的香官?”   还能如何?自然是冒险做了大部分人想尝试却不敢尝试的事。   晏辞朝他笑了下:“误打误撞运气好而已,可能是殿下恰巧喜欢我的安神香。”   他所言非虚,只不过隐瞒了一点,那就是他将林朝鹤给他的丹药磨碎了随香料一起磨成香粉,制成的香的香气中安神的效果极强。   以至于三皇子闻到那味道立马就能进入安睡之中。   自然,他身上的腊梅香中加了同样的东西。   ……   晏辞抬脚走进香阁,这是少阳殿专门负责制香的地方,里面的人各司其职,都在忙碌着。   由于刚才那段小小的插曲,晏辞知道虽然这些人表面上什么也没说,但他从一个初来乍到打杂的香师变成在他们之上的香官,肯定很多人心里是不满且不服气的。   不过这对于晏辞来说并没什么。   ……   他进去的时候,宋挽风正站在几个香师后面看他们制香,晏辞走到他身后轻咳了一声:“宋香官。”   宋挽风侧了侧脸,却没有转过头,下巴上的孕痣愈发清晰:“有事?”   晏辞诚恳道:“殿下的安神香还需要些人手,还请宋香官……”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宋挽风不客气地打断他,同时将头回过去:“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吗,若是缺人手,就自己去找他们帮你。”   好吧。   虽然辛夷让这些人协助他,但是晏辞不愿意强人所难。   谁知他刚一转过头,就看见夏圆两眼放光地看着他,迫切道:“香官,要制殿下的安神香吗?需要我帮忙吗?”   他这称呼转换的倒是自然,而且面上丝毫没有勉强之意。   眼见夏圆或许成了唯一拥护他的人,晏辞叹了口气:“有劳了。”   于是乎,在被升为香官的第一天,他和他唯一的属下一起制作了安神香。   夏圆在一旁看着晏辞将一两檀香切成米豆大小,然后将这些米豆大小的檀香段浸泡在清茶中。   “再去拿二钱的沉香。”   晏辞将二钱沉香切成段,又取了一两乳香,龙脑和麝香分别单独研磨成粉,最后再将这些香粉和六两左右的蜜一同浸渍。   “方才煮檀的茶水,再加入半盏水,熬到和刚才加的蜜同等重量。”   夏圆在他的指挥下仔细操作着,最后等到清檀水放凉后,晏辞又朝其中加入三两木炭,再与龙脑麝香调和均匀。   等到阴凉成型后搓成香丸。   夏圆看着雪白瓷盘中的指腹大小的香丸颇为吃惊,他用香著夹起一颗香丸,有些惊奇道:   “香官,我虽然天赋上比不得你,但入宫之前好歹也算同辈中的佼佼者,我在外面的时候那也是不少东家争着要的。”   他有些感叹地摇了摇头:“何况我读过的香典也不少,可是你这香方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晏辞道:“这些也是我先前在古书中看到的香方,不过时间一久我也忘了叫什么名字。”   他说着夹起一颗香丸放进香炉里焚烧,不多时,一股令人神安的味道便缓缓溢出来。   夏圆在一旁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动作,眼见他行云流水,动作优美流畅不说,而且焚香时姿态赏心悦目。   “可以了。”   晏辞用鼻子仔细闻了闻香味,“今晚就将这道香去给殿下送去。”   ------------------------------------------------------   晚间的时候,顾笙给小予安洗过澡后,照旧坐在摇篮跟前,听着小予安躺在摇篮里咿呀学语。   他用手握着他的两只小脚丫,耐心给他按摩着,也不知是从哪听到这个法子,说是多给小婴孩按摩,以后能长得高。   不多时惜容和流枝买了菜回来。   惜容手里还拎着一只大公鸡,兴冲冲地对顾笙道:“夫郎,今日是主君的喜事,我特地买了一只鸡回来,这便杀了下锅。”   他手里那只鸡看起来健壮无比,抻着脖子瞪着眼睛雄赳赳气昂昂地见人就抬头欲啄,若非此时被捆了双脚翅膀,怕是要飞上天了。   璇玑中午的时候就跑来给家里捎信,说晏辞如今成了少阳殿的香官之一,算是从原来的从七品升到从六品。   官虽小但也算升了官,于是惜容和流枝得到消息就跑去采选食材。   流枝手里还拿着一个糖人,趴在摇篮旁边逗弄着小予安,小予安躺在摇篮里,蜷着一双小腿好奇地盯着流枝手里的糖人看。   流枝转着手里的糖人,小予安眼睛一眨不眨,半晌口水就从嘴角流了下来。   “哎呀。”顾笙忙拿起枕头边的帕子给他擦流下来的口水,故作嗔怪,“这孩子本就不禁逗,你再逗他,他晚上又要不好好吃奶了。”   流枝咯咯直笑,然后又当着小予安的面把糖人塞到自己嘴里。   小予安眼见他吧唧吧唧吃着糖人,馋的口水又流了下来,奈何既不会说话也没有动手抢的能力,于是看了半晌,终于开始哼哼唧唧起来。   他最近被顾笙养成了一个坏毛病,若是见到别人吃什么东西却不给自己,也不哭也不闹,就只是用鼻子发出软软的哼唧音。   他似乎知道,只需要这样顾笙就会心软下来。   “夫郎,小安安都被你宠坏了。”   流枝嘿嘿笑道,被顾笙用手轻轻拍了一下:“还不是你逗的。别吃了,快去帮灶房帮惜容。”   流枝于是叼着糖人跑去了后厨,顾笙守着摇篮,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没有转头,鼻子先是捕捉到一丝熟悉的腊梅香。   一身宫服的晏辞站在他身后,和往常一样从宫里出来回家就径直来到后院。   顾笙仰头看着他,弯着眼睛笑道:“回来了,今天不值夜?”   晏辞走到他身后,将手轻轻放在他肩头。   小予安见到从顾笙背后出现的人,好奇地定睛一看,发现是自己熟悉的人,于是在半空举起小手又开始高兴地咿咿呀呀起来。   晏辞弯腰从摇篮里抱起他,让他舒服地躺在自己的臂弯。   小予安闻到他身上的香味,小鼻子动了动,小小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将小拳头塞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吮着。   结果没吮多久,眼皮便沉重地耷拉下来,接着便香甜地睡了过去。   顾笙见状有些吃惊:“安安今天怎么了,睡的这么快?”   以前可是要哄好一会儿才会睡下。   晏辞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带着香味,那香中加了磨成粉的丹药,催眠安神效果极佳。   于是他又赶紧将小予安放了回去。 第245章   顾笙轻轻用手晃了晃摇篮,小予安不声不响,裹着小被子在摇篮里面睡得正香。   看着小宝宝乖巧的睡颜,他的手无意识地放在自己的小肚子上。   此时他的小腹已经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若是不知道的人大概会以为他只是最近胖了。   他转过头,看见晏辞已经绕到屏风后面,正将身上的衣服解开。   于是他站起身也跟过去,如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伸手替他解开腰带,再将脱下的外袍仔细整理好。   晏辞身上的梅香一如往常,但是这一次相较以前,闻起来显得更加清冷,味道也更加幽香。   顾笙很快注意到这个不同之处,他好奇地问:“是改进了香方吗?这个闻起来好香。”   他顿了顿:“就是感觉更冷了。”   晏辞没有解释衣服上的香,而是将外袍拿过来然而扔进地上专门盛放脏衣服的竹篮里。   “这是什么?”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床上一副竹子做的小篮筐里,里面放着几种不同颜色的布料,隐隐有了些形状,他拿起其中一个,用指腹揉着触感柔软的布料。   “给安安做几件小衣服。”顾笙从篮子里拿出那一个尚且还是毛线缠绕而成的物什,指着其中几个隐约有了形状的边角给他看。   “这块布质地柔软,给小孩子做贴身衣服最好不过了。”   他又给晏辞展示了另外一块:“你看,这个就厚实一些,就做成小帽子。”   他美滋滋地拿着几件还未成型的小衣:“幸亏当时我帮着叶臻哥哥一起给小予安做了不少衣物,这才...”   然而话说一半却顿住了,神色间隐约有些失落,似乎想起来叶臻那些花费不少心血给小予安做的衣物,现在却没法给小予安用。   “不说这个。”   他将小衣服放回竹篮,笑道:“夫君你现在成了香官了,惜容和流枝特地去买了好些食材,今晚我们大家一起吃些好的。”   晏辞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白日里的种种心累此时在顾笙面前消失殆尽,他挽起顾笙的手:“走吧,我们去吃饭。”   院子里的空地上早早架起了一张圆形的木桌子,惜容在灶房掌厨,阿三在院里劈柴,流枝则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将刚出锅的热菜摆上桌。   片刻后,璇玑和琳琅从外面走进来,璇玑手里端着不知从哪弄来一口崭新的黄铜器具,中间一个扁平的锅装物,中间上窄下宽立着个烟囱般的物什。   而一旁琳琅则拿着一盆新鲜的羊肉。   晏辞看着他们兴致勃勃地将那黄铜器具架在桌子中间,不解地看向他们。   ...大夏天吃火锅?   琳琅似乎察觉到他狐疑的目光,不等他开口问便笑着与他解释:   “公子,这叫做拨霞供,燕都人最盛此味。大家来了之后便眼馋许久了,趁着公子的喜事,不若就满足大伙一次。”   璇玑已经开始往黄铜炉子里放烧红的炭,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顾笙却将目光投向院门口。   苏合难得出了屋子,他面上依旧是病态的苍白,单薄纤细的身子斜倚在门框上出身地看着院里众人忙忙碌碌各司其职,淡的没有血色的唇微微扬起,眼睛中流露出羡慕向往。   与此同时,他垂落的右侧袖子却微不可闻地颤动了一下。   自从离开胥州,有几个哥儿的精心照顾,苏合的病情没有再加重,但是也始终不见好,他气血亏损严重,平日里多走几步便喘不上气来,平日里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靠在床上望着窗口发呆。   自从他的右手残缺以后,他的情绪便一直没有高涨过。   “苏合。”顾笙放开晏辞走上前,挽住苏合的左手,“我们去看看惜容做好了没有。”   苏合侧头看向他,他的唇角弯了弯,接着任凭顾笙拉着他的手随着他一同往后院走去。   晏辞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几天前走出少阳殿时和他擦肩而过的那个孙姓太医来。   按林朝鹤所说,苏合若是想彻底痊愈,那个御医大概是唯一的办法。   ------------------------------------------------------   接下来几天少阳殿的香阁里,夏圆依旧是唯一一个见到他很开心并且拥护他的人。   宋挽风如今见他如见无物,在其的带领下其他香师跟晏辞唯一的交集就是他主动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其余时间见了他纷纷低下头继续做手里的事。   “这次又是什么?”   辛夷站在殿门口的台阶上,面上不辨喜怒,目光冷淡地垂眸扫了一眼晏辞身后的夏圆手里端着的檀木香盘。   晏辞微微抬头看向她,微笑道:“殿下最近喜爱上了梅香,上次那道芙蕖香殿下有些腻了,所以臣又制了一道梅萼香过来。”   辛夷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一瞬,年轻男人俊秀的面上带着得体而礼貌的微笑,致力于让她挑不出一丝毛病,于是她什么也没说,身后的两个小宦官躬身上前接过香盘里的香拿到一旁用银针仔细验过,接着便又拿了回来。   辛夷微微侧身:“进去吧。”   ...   晏辞踏入殿门时,萧元安身着一身淡黄色的衣袍,正端正地坐在桌前,提笔悬腕神情专注地写字,他身后站着先前那个要将晏辞拖下去杖毙的周公公,下垂的眼皮微抬,不咸不淡地瞥了晏辞一眼。   晏辞没有看他,上前几步走到案前正要跪下,萧元安却是抬起头,见到是他笑道:“晏卿,快过来。”   晏辞走到他身边微微附身,萧元安放下手中的笔,示意晏辞看纸上的字:“看看本宫这幅字。”   晏辞看着纸上的字迹,竟是与自己的字体很像,然而其落笔处从容大气,字迹清隽显贵,只看一眼便知写字之人的胸怀气度非寻常人可比。   晏辞隐隐有些惊讶,要知道三天前萧元安无意间看过自己写在香笺上的字,当时只说了一句“果然是字如其人。”   没想到短短三天,他便将自己的字学了七分像。   萧元安注意到晏辞惊讶的目光,面上看起来十分开心。   他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周公公将字幅撤下去,接着好奇地看向夏圆手里的香盘:“晏卿这次,又给本宫带来什么香过来?”   晏辞指着香盘里一个已经装好香粉的香囊,耐心与萧元安解释道:“先前殿下说芙蕖香熏衣良久,难免乏味。所以臣专门研制了一道贮藏于香囊中的梅蕊香。”   “这道香用的是晴明无风雨之日,于黄昏前采摘的将要盛开的梅花苞,阴干后磨碎,与丁香零陵,檀木茴香,甘松白芷一同混合而成,贮藏一冬取出,佩戴于身,香气幽凉,闻之可供解暑。”   萧元安听完他的话果然来了兴趣:“呈上来。”   夏圆快步上前将香囊呈上去,萧元安拾起那做工精巧至极的香囊,随意把玩了一番,只觉得外表精致,把玩之下如冬月初绽的梅香从中升起,就连夏日的酷暑在这甘凉的味道中似乎都被驱散了些许。   他愈发爱不释手,满意地点了点头:“晏卿奇思妙想,在这炎炎夏日竟能闻到冬日里的梅香,真是件趣事。”   晏辞恭敬谢过,无意间抬头,就看到萧元安身后的周公公再次抬起松弛的眼皮瞥了自己一眼,鼻子无声地哼了一声。晏辞只当没看到,萧元安正在兴致勃勃把玩着那香囊,辛夷从殿外走进来:   “殿下,到了请脉的时辰,孙太医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听到“请脉”两个字,萧元安面上表情没变,轻轻“哦”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晏辞闻言打算告退,却听到萧元安淡声道:“晏卿,留下吧。”   晏辞低声应了一句是,便跟夏圆一同退至旁边,他们刚刚站定,一个身着御医服饰的年轻男子便在宦官的引领下进殿。   “微臣叩见殿下。”   晏辞微微抬眼看了一下那站起身上前请脉的御医,此人身形修长,身高与自己相仿,看背影并不像是有年岁的老医师,反而似乎很年轻的样子。   是他吗?   晏辞暗自琢磨,忽然听到桌案那边传来声音:“...臣以为,此香囊中含有龙脑麝香等性寒之物,殿下久佩与身,对身体无益。”   晏辞将目光转过去,这是在说自己做的香囊对殿下身体有害?   他循声看过去,眼见桌案后的萧元安听了此话面上不太开心:“这就不劳烦孙太医忧心了,本宫自有定夺。”   那年轻男人却置若罔闻:“依臣所见,此物不宜随身,应尽快弃置,请殿下三思。”   就在这时,站在萧元安身后的周公公冷不防开口:   “若说这香囊,还是晏香官所做,里面的香料是否会对殿下身子有害,晏香官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最后三个字说完,他那垂坠的眼皮第三次抬起朝晏辞看过来。   气氛一下子显得有些凝重。   晏辞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接着整了整袖口,上前几步走到那男人身旁站住。   还未到跟前,便闻到那御医身上幽幽的兰香。   他与萧元安躬身作揖:“殿下,这香囊中的确有少许龙脑和麝香,只不过含量极少,不会对身体有害。”   身旁那男人清冷有些疏离的声音毫不客气道:   “就算含量极少,可终归是有的。”   “何况晏香官既然司掌殿下随身香物,难道不知殿下平日所用香品中从来不含这两种香料吗?” 第246章   晏辞朝旁边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对方清晰的侧面轮廓。   对方目不斜视直视前方,根本没有看自己。   于是他垂下眼,字字清晰:“殿下明鉴,臣这支香囊里添加的少许龙脑麝香只是为了调味之用,使香味更似梅香,臣不敢有丝毫异心,也不敢对殿下有半分欺瞒。”   萧元安全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无妨,本宫知道。”   接着他看向堂下立着的孙太医,有些不太高兴地开口:“孙太医不必如此谨慎,不过是少许香料,本宫还没到这般弱不禁风的程度。”   年轻御医道:“殿下恕罪,事关殿下安危之事,臣不敢丝毫马虎。”   萧元安身后的周公公忽然出声道:“既然是跟殿下身子有关,自然不能马虎一点,孙太医也是职责所在。殿下,老奴认为,应该将此事告知陛下。”   一听到“陛下”两个字,萧元安声音彻底冷了下来:“父皇终日操劳国事,你们还要拿这点小事烦扰他?”   周公公忙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只是担心殿下安危,怕是有不怀好意之人趁虚而入...”   “够了。”   萧元安眉头紧锁,显然已经不想听他们任何一个人说话了,摆了摆手:“好了,孙太医你先退下吧。”   那年轻御医识相地没再说话,告退转身。   萧元安在他来之前本来还颇有兴致地练字,结果被这小小的插曲打断,顿时也没了练字的兴趣,他将香囊放到一边,有些疲倦道:“本宫有些累了,晏卿,你也退下吧。”   他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一脸疲惫的样子:“对了,去将安神香拿过来。”   “臣遵命。”   晏辞转身出了殿门,发现殿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辛夷,另一个则是刚才御医,他此刻还没离开,正站在殿门口跟辛夷说话。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目光在晏辞身上停留了一瞬,此人生得鼻高唇薄,眉目修长,眉眼间天生带着丝孤傲疏离,站立时身形挺拔,浑身上下带着与生俱来的清冷感。   晏辞礼貌地朝他拱了拱手,那御医没有睬他,收回目光与辛夷又低声说了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晏辞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面上带着平日里惯有的微笑,与一旁的辛夷客客气气道:“辛夷姑姑,这位大人看起来年纪轻轻变能进御医署,想来定是医术高明。”   辛夷听了这般问,于是自然答道:“此人名叫孙承修,乃药王的后人,祖上世代为医,其祖父父亲皆为御医,如今年方二十六,便已经成了太医丞。他官阶在你之上,下次见了记得问安。”   “多谢姑姑提醒,在下记得了。”   ------------------------------------------------------   从寝殿离开后,晏辞便回到后殿的香阁,夏圆正在香房里研磨香料,抬头见他回来忙迎了上来。   晏辞道:“去把安神香准备好,我们过去。”   夏圆闻言立刻将先前准备的安神香盛在香盘中拿过来,和晏辞两人一前一后再次前往萧元安的寝殿。   晏辞惊讶地发现,方才寝殿门前还零星守着几个侍卫,而此时不过过了片刻,宫人们一个个神色焦急,忙进忙出。见到这副情景,他立马就明白肯定是萧元安的头疾又犯了。   他快步走上台阶,辛夷正好往外走,边走边催着一个宦官:“赶快将孙太医叫回来。”   那宦官得了令,急急忙忙下台阶走了。   晏辞出声询问:“辛夷姑姑,这是出什么事了?”   辛夷看见他:“你来得正好,殿下的头疾又发作了,赶紧进去把香点上。”   晏辞回身接过夏圆手里的香盘:“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进去就行。”   他快步进殿,只见殿内无关人等都已经被赶出去了,晏辞走到香炉旁,将安神香的香粉放入点燃,直到白烟升起,方才站起身。   他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帷帐后面萧元和显得有些微弱的声音传来:“晏卿,你过来。”   晏辞一怔,辛夷快步走到他身边,对他说:“还不赶紧过去?”   晏辞应了句是,接着绕过屏风,屏风后面帷帐已经放下来遮住里面的情形,周公公和几个宫女宦官立在床的两侧等候吩咐,见到晏辞的身形,周公公再一次抬起眼皮,但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带着几个小宦官走了出去。   辛夷则快步走到床边,示意晏辞过来。   “殿下。”晏辞走到被帷帐遮住的床边,低声唤道。   里面隐约传来一阵喘息,一个宫女上前将帷帐拉开一条缝,萧元安的脸从帷帐后面露出来,即使隐在阴影间,晏辞仍能看到床上的少年面白如纸,他紧紧抿着唇,面上神情痛苦不堪,似乎正被什么病痛折磨着。   晏辞注视着少年被汗打湿的乌发,还有唇瓣上深浅不一的咬痕,一个宫女将方才晏辞点上的香炉端过来放到旁边,在那缓缓上升的香气中,他的脸色才看上去缓和一些。   萧元安勉强从床上半支起身子,一个宫女立刻上前将厚实的软垫垫在他身后,他沙哑着嗓子:“辛夷和晏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   剩下的几个宫女宦官闻言福身离去,等到寝殿内只剩下辛夷和晏辞,萧元安再也忍不住,他浑身颤抖,一直被锁在长睫下的水汽这时终于覆上眼睑:“辛夷,本宫的头好痛。”   辛夷忙跪到床边,伸手握住萧元安的手,她本来平静无波的面上此时此刻流露出浓浓的焦急与担忧,看着萧元安痛苦的样子哽咽道:“殿下再忍忍,奴婢已经让人去叫孙太医了。”   萧元安半张脸埋进软榻里,不多时软垫上便被洇湿了一小块,少年的肩膀不住颤抖,看得辛夷眼前一红,转头咬着牙对晏辞道:“你快想想办法,你做的那些香不是有办法缓解吗?”   晏辞想起来他今日衣服上又熏了带着药效的腊梅香,于是他走上前:“殿下,臣身上今日熏了腊梅香,您闻着会不会好受一些?”   萧元安艰难地半抬起眼皮,他双眼涣散地看向晏辞。   也不知是不是晏辞身上熏香的原因,片刻后,他的神色明显放松了些许。   “晏卿。”萧元安鼻音浓重,“再过来一些。”   晏辞于是在床边半跪下身,萧元和放开辛夷的手伸到半空,晏辞于是握住他的手,紧接着萧元安将脸埋在晏辞的衣袖里,几乎是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熏香。   “晏卿...”少年闭着眼迷迷糊糊道,“你过来,坐过来...”   晏辞下意识朝辛夷看了一眼,后者给了他一个“还不快去”的眼神,于是晏辞起身坐到床边,萧元安瘫软的身子伏在他的腿上。晏辞垂眸看着这个深陷痛苦的少年,此时他方才意识到,无论他身份多么尊贵,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萧元安阖着眼,他面上痛苦的神色渐缓,紧锁的眉头也一点点放松,呼吸也变得稍显顺畅,眼见萧元安呼吸逐渐平缓,辛夷脸上的神色也跟着放松下来,片刻后屏风外又传来脚步声,孙承修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他看向伏在晏辞腿上的萧元安,清冷的眉眼间瞬间浮现出惊讶之色,辛夷见他过来起身快步上前:“动作轻点,不要惊到殿下。”   孙承修点了下头,快步半跪在床边,拿出一只帕子垫住萧元安的手腕给他把脉,这个距离,他很明显也闻到了晏辞身上的熏香,紧接着他眉头一扬,快速抬头看了晏辞一眼。   虽然他下一刻就将头重新低了下去,但晏辞仍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晃而过的异样。   辛夷在一旁小声道:“孙太医,殿下的病情如何了?”   孙承修收回手,走到前面的案前拿笔在纸上写了什么,接着交给一旁候着的宦官,辛夷跟了过去,晏辞隔着屏风听到他们小声的谈话,虽然他们的声音不大,但由于这殿内空旷,隐约有几个字眼传来过来。   “...里面...什么来历...”   “...香...殿下...”   再往下的话晏辞没有听清,过了一会儿宫女拿着煎好的药走上前,萧元安半睁开眼,晏辞将他扶起来,少年就靠着他的身子,一点点将药喝光。   喝了药后,他原本痛苦的神色终于一点点缓和,合着的眼也整了开来。   “晏辞。”他攥着晏辞的手,抬眼看向他,“今晚留在殿里陪着本宫。”   晏辞低声道:“臣遵命。”   得到了回答,萧元和面上明显轻松下来,那药里明显也有安眠的作用,片刻后睡意上头,他便沉沉睡了下去。   晏辞将他放回到床上,仔细将被子掖好,然而少年的手还紧紧攥着他,微微用力想要抽开,后者眉头便要蹙起,于是晏辞只好坐在床边守着他。   他就这样靠在床柱上一直到天亮,期间宫女宦官几次轻手轻脚过来换香都没能吵醒他们。   萧元安轻轻打了个哈欠从睡梦中醒转过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安稳觉了,当他睁开眼时便看见晏辞尽职尽责地守在他身边:“晏卿,你先下去休息吧。”   晏辞道了声是,站起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再一次遇到了清晨来给萧元安看脉的孙承修。   这一次他依旧按照礼数朝此人问安,而同上一次一样这人没有理会自己,若说上一次他还看了自己一眼,那么这一次他就是直接无视自己从自己身边径直过去。 第247章   就这样一连几天他晚上都没回家。   刚开始几天顾笙还没说什么,然而一直到第十天他终于不太乐意了。   “你看看你。”   趁着晏辞白天回来休息时,顾笙仔细端详着他眼下的黑眼圈,担忧道:“昨天是不是又没好好休息呀。”   晏辞叹息,岂止没好好休息,应该说压根没睡。他握了握顾笙的手:“殿下最近头疾犯的很频繁,我晚上得给他调安神香...若是我戌时前没回来,你就不要等了。”   “我不是说这个。”   顾笙把手抽了出来,拿着毛巾走到旁边的木盆边,一旁刚吃完奶的小予安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在小床上吭哧吭哧地翻过身来,侧着身用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安安。”晏辞凑过去,用手指戳了戳小予安的小脸,“会翻身啦?”   小予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嘴角还带着奶渍,晏辞用指腹小心地帮他擦掉,顾笙拿来浸了热水的毛巾给他擦脸,擦完脸将崽崽抱起来,让他舒服地将头靠在自己胸口上。   顾笙用下巴指了指放在一旁的毛巾:“夫君,把那个洗一下。”   晏辞拎着毛巾拿出屋去洗,刚一出门旺财便吐着舌头跑了过来,好奇地抬头看着晏辞手里的毛巾:“...这不是吃的。”   他绕过旺财,旺财和家里其他人一样好些天没有见到他,此时开心地摇着尾巴围着他转来转去。洗完后晏辞将毛巾重新递给顾笙,见到旺财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又不敢进的模样,于是朝他一招手,旺财立马吐着舌头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晏辞揉着旺财的脑袋,对顾笙道:“今天我见到那个御医了。”   顾笙瞬间明白他指的是谁,惊喜地转过身:“是那个能治好苏合的御医吗?”   “对,就是他。”晏辞道,“不过那人看起来不太好接触,想让他帮忙还得想办法。”   顾笙抱着小予安走过来坐到晏辞身边,小予安侧头好奇地看着地上的旺财,旺财则抬头好奇地看着他。   晏辞侧头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这些天太累了?你现在有了身子,我平时不在的时候你要注意休息。”   “有惜容和流枝帮忙哪里会累?而且小安安乖得很,我没事的。”   顾笙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我们在家里一切都好,但是夫君你才是最该注意身体的那个。”   说到此处,顾笙语气不免带着些埋怨之意:“何况你都连着多少天没睡好了,总不能一直住在宫里吧?”   晏辞托着下巴侧头看着他,顾笙在一旁絮絮念,小予安趴在他怀里和旺财大眼瞪小眼,不时打一个奶嗝,屋里小火炉上面放着的羊奶罐子不一会儿便冒出热气。   晏辞走过去将温度正好的羊奶倒入小瓷瓶,小予安吃完奶以后便又困了,顾笙将他放回摇篮,旺财好奇地跟过去卧在摇篮下面,将头趴在前爪上,安静地守着摇篮。   顾笙看到晏辞还坐在床边,于是走过去将身子往他的方向倚,晏辞下意识伸手接住他,让他坐在自己怀里,然后将手覆在顾笙的肚子上,他不敢用力,只是轻轻覆在上面,低声问:“这几天感觉怎么样,还吐吗?”   顾笙笑道:“只是前两个月折腾了些,这些天好多了。”   晏辞语气轻松了一些:“那便好,若是他一直这么折腾,等他出来我就揍他。”   顾笙被他逗笑了,两人温存了一番,晏辞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早了,我晚上还得去宫里,你...”   顾笙咬了下唇,似乎想让他留下,毕竟他好几天都是一个人睡了,于是垂下头小声问:“今天也不在家里吗?”   晏辞握住他的手在上面轻轻落下一个吻:“我保证一定在你睡醒之前回来。”   “你先睡一觉,明天一睁眼我肯定在你身边。”   ------------------------------------------------------   过了戌时,晏辞照例去寝殿里换上安神香。   自从那日萧元安醒来,每次头疾发作的时候,晏辞除了去换香又多了一个新的任务,就是在旁边陪着这位小殿下入睡。   刚开始他对这种在旁边守着人睡觉的人物还有一丝丝抵触,但是辛夷后来说萧元安睡觉时都会留着两个宫女宦官侯在一旁等着,只不过现在宫女换成了他:“你本来就是殿下的香官,殿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晏辞换完香进去的时候,几个宫女正在伺候萧元安入寝。   少年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头,此时正倚在软垫上,就着床边的宫灯的光亮看书,听到声音,他抬头眼睛一亮:“晏卿,快过来。”   一个宦官立马拿起一个凳子放在床尾处,晏辞走过去坐下。   萧元安今日难得气色和兴致都不错,晏辞看到他手里书的封面上的字,是一个民间流传很广的话本,于是问道:“殿下也喜欢看话本?”   萧元安轻咳了一声,正经道:“都是辛夷他们从民间找来的东西,空闲时用来消遣解闷罢了。”   话虽如此,但他的眼睛里明明是兴致勃勃,分明很喜欢看这些东西。   晏辞低下头没说话,片刻后果然见萧元安合上话本,身子往前倾了倾,继续用随意的语气问:“啊,对了...晏卿,你上次讲的那个买蜡烛的小姑娘的故事,后来怎么样了?”   晏辞思索了一下上次故事结束时的进度:“后来卖蜡烛的小姑娘又点燃了一根蜡烛,而这一次,她在火光中见到了自己已故的祖母。”   “小姑娘急切地恳求祖母带她一起离开,她再也不想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这世上了。然而祖母的身影在蜡烛即将熄灭的火光中却渐渐消失,小姑娘实在太害怕了,于是她赶紧将手里剩下所有的蜡烛全部点燃。”   “于是啊,那一瞬间火光大亮,祖母的身影也再一次变得清晰高大起来,她走上前将小姑娘抱在怀里,于是她们在火光中飞走了,去了一个没有寒冷,饥饿,也不会有痛苦的地方去。”   萧元安出神地听着,一直到晏辞最后一句话说完,他才摇了摇头,正色道:“晏卿,这个故事不对。”   还没等晏辞问他哪里不对,他便吐字清晰道:“先前太傅与本宫说,这世上是没有神鬼之谈的,人更不可能见到已故的人。”   晏辞点头:“殿下说的很对,所以在故事的第二天,人们发现了坐在墙角,在寒冷中早已死去多时的小姑娘,想来祖母的身影和她先前见过的种种都不过是自己的幻想。”   萧元安抿住唇,许久他叹了口气:“若真是如此,那这个小姑娘一定没有遇到一个好的君主。”   “真正英明的君主,怎么能允许自己的臣民冻死街头?更何况她所在的地方知州肯定没有及时体察民情,所以才会发生这般惨剧。”   晏辞莞尔:“殿下说得是。”   萧元安摇了摇头,严肃道:“本宫不喜欢这个故事。晏卿你再换一个吧,就像上次那个会讲一千个故事的妃子那种。”   晏辞想了想:“臣这里还有一个关于一个王爷的女儿的故事,殿下要听吗?”   萧元安点头。   “话说从前有一个王爷,他和王妃很恩爱,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   “不过他的王妃因病去世后,他又娶了一个新的王妃,而这个王妃嫁给他的同时,还带来了两个女儿...”   萧元安再次打断他:“晏卿,这个故事也不对。哪有官宦女子带着孩子改嫁给王爷的?这不合礼数。”   晏辞笑道:“殿下,故事的好处便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想象现实中没有的事,你说呢?”   萧元安点了点头:“好吧,那你继续说吧。”   晏辞于是继续往下讲:“可这个新王妃和她的这两个女儿都不喜欢王爷的小女儿...”   萧元安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道:“说起来,本宫也有两个哥哥。”   他直了直身子,将手里的话本放在一边:“晏卿还不知道吧,本宫的那两个哥哥如今都已经不在燕都了。”   晏辞隐约知道他口中的两个哥哥指的是谁,无非是当今夺嫡最凶的两人,秦王萧元曲,和瑞王萧元和。   见晏辞没有说话,萧元安自顾自道:“以前他们在燕都时,还会偶尔进宫陪本宫玩,只不过后来本宫住进这东宫时,就没见过他们...”   “虽然他们不说,但是本宫知道,父皇和母后已经为本宫操心太多了...若是哪天本宫死了,他们一定会很难过的。”   晏辞低声道:“殿下吉人天相,自有天佑。”   萧元安却是摇了摇头,坦然道:“晏卿,你不必像外面那些人一般说些吉祥话,本宫的病情如何,没有人比本宫更清楚了。”   他很慢很慢眨着眼睛,虽然这般说着,可是一提到“死”这个字眼,这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少年语气里难免有些失落:“其实,本宫没有对自己的病感到难过,唯一遗憾的便是愧对父皇的期待,也愧对母后的生养之恩。”   他叹了口气,将身子重新靠在软垫上,神色间有些恹恹,早慧如他对自己未来艰难的命运已经了如指掌,却比很多成年人看得还要通透豁达。   晏辞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尤其是想起自己此刻还算是瑞王阵营的一员,他来这座宫殿的目的,至此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萧元和夺得皇位。   他垂下眼帘,将眼底和内心的情绪全部压制在心底,只是沉声说道:“臣遵命。”   片刻后,他听到萧元安的声音轻快地响起:“晏卿,你继续说刚才的故事吧。” 第248章   等到这个故事也讲完了,萧元安手里的话本早已经失去了吸引力,被他随意扔在一边。   他靠在软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王爷的女儿嫁给皇子,倒也说得通,可是世上真的有神仙会帮人实现愿望吗?”   见状晏辞笑道:“或许真的有,只是现在我们还没见过而已。殿下还想听什么故事?”   萧元安正要开口,一直在旁边候着听他们说话,却始终一言未发的红袖这时上前道:   “殿下,时候已经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萧元安张了张口却没有反驳。   萧元安虽然是个皇子,可是在宫里的时候更要恪守宫规,他从出生开始每日用膳入寝时辰都是固定的,还会专门有宫人将这些记录在册。因此此刻虽然萧元安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神色,却还是乖乖躺了下来。   “晏卿。”他看着晏辞道,“你今天还是在这里陪着本宫。”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本宫想醒来的时候听你讲故事的结局。”   于是有宫人立刻从旁边搬来一架檀香软榻放在屏风另一侧,晏辞看了看那软榻,回头有些无奈地温声道:“殿下,可是臣答应了家里人明早回家,臣的夫郎和儿子都在家等着臣。”   萧元安闻言抿了抿唇,接着翻了个身将后背朝外,有些发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那好吧,本宫准许你明早回去,不过你得快点回来。”   几个宫女上前将帷帐放下,外面的烛灯依次熄灭,只留了两盏给值夜的宫人用。   偌大的宫殿逐渐暗下来,安神香的味道在殿中蔓延,晏辞合着衣倚在软榻上,在这朦胧的香气中逐渐睡去。   ------------------------------------------------------   次日清晨,晏辞蹑手蹑脚从软榻上爬起来走到殿门口,跟前来换班的香官交代了几句,便要离开,他前脚还没踏出殿门,就眼尖地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正在往台阶上走来。   就着晨曦,晏辞一眼就看清那为首的红衣姑娘的样子,他倒吸一口气,想也没想转身就往殿里走,跟他换班的香官正在往香炉里添醒神香,一转头见到他又跑回来了,还一副神色紧张的样子,于是不解地小声问:“...晏香官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晏辞支吾着还没开口,就听到殿门口传来一个轻快的声音:“元安,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几个守在门口的宫女见状忙道:“永真殿下,三殿下还没起...”   那少女的声音又道:“还没起?本宫都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了。”   她高声朝里面呼唤:“元安,快点起来,阿姐给你带好东西啦!”   随着一阵脚步声往殿内走来,晏辞听到辛夷的声音适时响起:“参见公主殿下。”   身边窸窸窣窣一片响声,晏辞一回头就发现身后的宦官宫女已经哗啦啦跪了一片,就连身旁的香官也茫然地跟着跪下,于是晏辞也识相地赶紧跪到一边,并且把头往下埋了埋。   就在这厢,一阵环佩相撞发出的叮铃声起,众人眼前一花,就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风风火火走进来,随即一股鸢尾花的香味在殿内四散开来。   那边已经醒来的萧元安听到这女子的声音眼前一亮,只穿了件亵衣就想下床,欢喜道:“阿姐!”   只见一个生着柳眉杏眼,玉色天成的少女手里拎着一个金色的鸟笼子兴冲冲走进来,而笼子里面正站着一个惊魂未定的鹞子。   萧元安见到笼子里的鸟,脸上因为兴奋微微发红,他鞋子也顾不得穿就要下床,那少女箭步上前将他按在床上:“不许乱动,你乖乖给我躺好。”   萧元安于是又躺回到床上,眼睛却是盯着笼子里那只长着红褐色斑纹,金色爪子的漂亮鸟儿。   萧元英将手里的笼子递给旁边的宫人,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软榻上:“元安,你上次不是说想看鹞子吗?阿姐特意让人去山林里抓了这鸟儿送你,等让宫人训熟了,就能听你命令,你让它抓什么,它就抓什么。”   萧元安听着她的话,眼里流露出期待,于是扯着萧元英问东问西,里间不时传来嬉笑声。   宫人们皆安静地站在一边,那来换班的香官面色更加古怪,疑惑地问晏辞:“晏香官,你不走吗?”   晏辞咳了一声:“等你换完,等你换完我跟你一起走。”   “...好吧。”   那香官熟练地将醒神香添进去,不多时便站起身:“晏香官,我们走吧。”   晏辞于是跟着一起起身,两人一前一后往殿门口走,忽然辛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晏香官请留步。”   “...”   晏辞脚步一顿,就见辛夷朝着他走过来:“殿下还有事要吩咐晏香官,晏香官还请稍等片刻。   ”   “...”   晏辞站在原地没动,辛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晏香官还等什么?快进去吧。”   于是晏辞只好硬着头皮重新回到殿里,绕过屏风,眼见萧元安已经醒来了,正靠着床坐着,一个红衣少女坐在他昨晚睡的软榻上正与他相谈甚欢。   见到晏辞走过来,萧元安忙道:“晏卿,快去把你之前给本宫调的梅蕊香点上。”   “正巧阿姐来了,阿姐不知道,我最近刚收了一个香官,制得香很有特点,我这就叫他点上一支。”   晏辞闷声说了个“是”,然后就垂着头将旁边香案上的香点燃,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   直到终于换完了香,晏辞服了服身,低着头转身就往外走。   ------------------------------------------------------   一直走到后面香房,也没人叫住自己,晏辞这才算松了口气,夏圆过来见他一脸菜色,还以为他生病了,关切地问他要不要看看郎中。   “家里有些事,我今天晚点过来。”   晏辞将今日萧元安要用的香品按顺序分门别类地摆好,细细与夏圆说了什么时辰进去送什么香,这才放心地收拾好东西走出少阳殿。   他沿着宫人平时通行的小路走,一边想着一会出宫去给顾笙买点什么点心带着,毕竟内城的商铺跟外城可是有天壤之别的,顾笙每次都嫌内城的点心贵,就算想吃也不舍得买。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脆且熟悉的声音。   “站住。”   晏辞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停住了脚步。   他没回头,垂头盯着地面夹缝里的青苔,直到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视线里多出一双脚来,一双穿着缂丝白鹿纹嵌珠鹿皮小靴的脚。   再然后他的左肩头就被人大力拍了一下。   这一巴掌虎虎生风,孔武有力,直拍得他双膝一软,差点被这巴掌给拍跪下去。   晏辞倒吸一口气,眼眸一抬就看到面前一张熟悉的脸,于是他眼皮再次不受控制地一跳。   面前的红衣少女却是一脸兴奋:“嘿,本宫说刚才在殿里就看着熟悉,没想到还真的是你!”   “...”   晏辞于是又把眼皮垂下去了:“参加公主。”   下一刻另外一侧肩膀又挨了一巴掌,萧元英“咦”了一声:“你怎么没精打采的,见了本宫不高兴?”   “...臣不敢。”   晏辞只感觉两边肩膀都在隐隐作痛,于是低声道:“殿下没什么事,臣就告退了。”   “你先别走。”   萧元英见他想跑,眼疾手快地叫住他:“你见了本宫怎么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本宫又不吃人。”   晏辞于是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   萧元英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却是很开心,虽然晏辞不知道她为什么开心,只听她问:“你还没跟本宫说你什么时候来燕都的?怎么还在元安殿里当上香官了?”   晏辞只好道:“回殿下,臣是本年新入宫的香师之一,幸得三殿下青睐,这才当上了香官。”   “你现在说话跟在胥州时就像两个人,都不像你了。”   萧元英又细细看了晏辞一眼,忽然眯着眼睛问:“既然你来了,那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呆子呢?他来了没有?”   晏辞知道这个“呆子”指的是卓少游,自从院试过后,他回家探望亲戚,之后那短短一个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以至于晏辞离开胥州前都没有见到他,只是匆忙之际留下了一封信简单说明缘由,请人代自己转交给他。   他诚实地摇了摇头,萧元英嘟了嘟嘴,看着有些失望:“希望那呆子运气好一些,运气好的话再过两个月就该来燕都参加乡试了。”   “本宫还挺希望他能来的。”   晏辞不知道她拦自己是为了做什么,总不至于就是问卓少游的事吧,他于是又硬着头皮道:“公主殿下,臣还有——”   “你不要叫本宫公主。”萧元英打断他,朝他眨了眨眼,“你就像先前那样叫本宫‘巾帼’。”   “快点,本宫爱听。”   晏辞:“...” 第249章   面前的人当时一鞭子抽断杨抒命根子的事,晏辞至今历历在目。   眼前这个人还是不要惹她的好,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咳了一声:“巾帼巾帼,这样总行了吧?”   萧元英满意地点了点头,晏辞试探道:“那巾帼要是没事的话,臣就先走了?”   萧元英柳眉一跳:“才没说两句就这么急着走,还说不怕本宫?”   晏辞心道他答应了顾笙今早在他睡醒前回去呢...   萧元英笑道:“不逗你了,跟你说正事,今日本宫本来只是来见元安的,可是方才元安与本宫说他今日新得的香师会制很多寻常人不会的香,所以本宫一时好奇,又见你看着熟悉,就跟过来看看。”   晏辞道:“巾帼你找我做什么,叙旧?”   “不是。”萧元英摇了摇头,简洁道,“是这样的,母妃最近心情一直不好,本宫为了给她解闷,搜集来不少奇珍异宝,可是没有一样真的能让她开怀。”   “那天本宫偶然见她对着院子里的梅树发呆,所以本宫猜想,是不是母妃想看梅花了。”她嘿嘿一笑,“刚才本宫在元安殿里闻到的那梅蕊香就是出自你之手吧。本宫觉得不错,正好让元安把你借给本宫用用。”   晏辞从其他宫人那里的得知,面前这位永真公主和那位生病卧床的小殿下并非同一个母亲。   萧元安乃是皇后是所出,所以虽然体弱多病但依旧被赋予厚望,完全是按照太子来培养的,至于萧元英和她的兄长萧元和乃是贵妃所出,而这位贵妃传闻宠冠后宫十余载,人过中年依旧风华绝代,美艳绝伦,备受恩宠。   晏辞有点为难,毕竟他有自己的打算:“宫里那么多香师,臣资历尚浅,恐怕难以胜任。”   “不瞒你说,本宫也觉得你资历尚浅。”萧元英皱眉道,“可偏偏师父和元安都说你有些本事在身上。”   她于是认真道:“那本宫也姑且相信你,你帮本宫讨母妃欢心,本宫就给你一个宝贝。”   不等晏辞说话,她将手伸到面前,用拇指和食指圈了一个圈出来:“本宫宫里有一种香料,大概这么大,外表长得像蝉一样。”   晏辞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香料?长得像蝉一样?”   “不错。”萧元英回头对跟着她的两个宫女道,“把东西拿出来。”   其中一个见状从怀里取出一个帕子,晏辞盯着那帕子,萧元英接过来递给他:“打开看看。”   晏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隔着帕子捏了捏,然而什么也没捏到。   空的?   他狐疑地将帕子展开,里面的确是空空的,然而刚一展开帕子,一股异香便扑面而来,这香的味道十分浓郁,像是异域才会产的香料,沾染在衣袖间,经久不散,离步十远依旧清晰可闻。   晏辞惊讶道:“这帕子上涂了什么,怎么会这么香?”   萧元英见成功引起了他的兴趣,美滋滋道:“那香料只有三颗,先前母妃给了本宫一颗,本宫随便用这帕子包住了,也就包了不到一刻钟,然后就将香料收入盒子里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帕子如今已过了十天,竟然还是香的。”   若说刚才还是惊讶,那么现在晏辞一下子来了兴趣,要知道他以前在古籍中看到过不少只存在于字面上的奇香异香,绝大部分都已经失传或是只在古籍中记载了只言片语。   他心里一阵激动:“天下还有这种奇香?”   萧元英大力点头:“是交趾进贡的,全天下一共就三颗,放在本宫那里也没什么用,你要是肯帮本宫这个忙,本宫就送你一颗。”   ------------------------------------------------------   晨曦透过半开的窗照进屋内。   惜容端着一盆温水轻手轻脚推开主屋的门,见屋内顾笙把自己埋在被褥里,抱着被子正安睡着,而一旁摇篮里的小予安却已经醒了,正安静地盯着屋顶吧唧吧唧啃自己的手。   惜容将水盆放到旁边的架子上,走到床边轻轻唤着顾笙:“夫郎,早膳做好了,起床吃点吧。”   顾笙半张脸埋在被褥里,乌黑的发半遮住面庞,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睁开眼。   惜容又唤了一遍,床上的人方才动了一下,顾笙迷迷糊糊半睁开眼:“是夫君回来了吗?”   惜容道:“公子还没回来,这都快巳时了,想来得到正午才回来了。”   顾笙重新又把眼睛合上了,这次他翻了个身直接将脸整个埋在被褥里,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你们先去吃吧,我再等一等,等他回来我再吃...他说了今天早上就回来...”   惜容轻轻叹气,耐心劝道:“公子这些日子宫中的事务繁忙,上半个月一共就在家里住了五个晚上。而且平日就算回来也得亥时以后,夫郎你怀着身子,还每天熬夜等公子到子时,身体如何受得了?”   顾笙不说话了,半晌他从被子里抬起头,凌乱的头发下眼眶隐约间又带上了些红。   惜容见状急忙问:“夫郎这是怎么了,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顾笙茫然地看着他,唇瓣一张一合哑着嗓子道:“许是这几天没休息好,昨天半夜吐了三次...”   惜容忙走上前坐到床边:“怎么会这样?夫郎昨夜怎么没叫我?”   顾笙轻轻咳了两声,柔软的身子裹在被子里,眼眶上的红迟迟未落,他抿着唇催促道:“惜容,你去门口看看夫君他回来了没有,他说今天一定在我醒之前回来的...你去看看,说不定他已经到门口了...”   惜容见他这副不见到晏辞誓不罢休的样子,轻轻叹气道:“夫郎,琳琅和璇玑已经去接了。你若是不想吃东西,就再睡一会儿好不好,再醒来的时候,公子肯定就回来了。”   顾笙轻轻吸了吸鼻子,他刚要开口,忽然面上一白,紧接着附身在床边干呕起来。   惜容吓了一跳,迅速起身从桌上拿来温水:“夫郎这是怎么了,先前不是还好好的,这么这几天害喜严重起来了...”   顾笙靠着他,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喝着水,好半天才将口里的水咽下。   见惜容没有动,他不禁有些委屈,固执地对他道:“你们先去吃吧,不要管我了,我要等夫君回来。”   惜容咬了咬唇:“夫郎,这几天公子都住在宫里你忘啦?若是他今天不回来...”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到顾笙眼眶里瞬间涌上泪水,而那些再也蕴不住的泪水如开闸般倾斜下来,一滴滴顺着下巴滑落在被子里。   紧接着他将脸埋在膝间,双肩颤抖着无声地哭起来。   惜容难过地看着他,虽然夫郎在公子面前总是一副一切都好的样子,只有他和流枝知道,大概是害喜的原因,公子这几天又不在家,夫郎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了。   他轻声安慰他:“夫郎,我这就去门口看看公子的马车回来了吗。”   顾笙把头埋着没有说话。   惜容站起身走了出去,院子里流枝正在院里和苏合一起看话本,他不认识字,所以苏合就读给他听,苏合读的时候就将书上有的不太容易理解的地方,用通俗易懂的字眼讲出来。   流枝双臂交叠放在桌上,将下巴垫在胳膊上,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苏合,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们齐齐回过头,流枝见到惜容出来,高兴地站起身快步走过去,欢喜道:“惜容哥哥,夫郎怎么说的,我们要开始吃饭了吗?”   惜容无奈地用指头轻轻点了下他的脑门:“就知道吃...夫郎心情不好,我去门口看看公子回来了吗?”   流枝揉着额头,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苏合听到两人的对话,却是下意识转头看向屋内。   惜容径直朝门口走去,他将院子的门打开,清晨的空气微凉,外面市井间劳作的人们已经纷纷开始赶早,一片噪闹。   他站在门口朝每天早上马车来的方向看过去,他踮着脚尖仔仔细细朝路口看了半晌,来来往往的马车过去十几辆了,他也没在其中看到熟悉的马车。   他暗自心想,看这架势,公子怕是要到中午才回来了。   他转身回院子,就见苏合和流枝正低声说着什么,流枝担忧地抬头看向他:“惜容哥哥,是不是夫郎最近情绪很不好?是因为怀了小宝宝的缘故吗?”   惜容坐到他们对面,小声道:“你们知道就好了,可不要到夫郎面前乱说。”   他思索着说道:“要我说,公子这两个月除了刚来燕都那几天还回家住,平日里几乎都宿在宫里了,夫郎他怀着身子情绪不稳定,一边操劳家里的事,还要照顾小予安,每天晚上吃完饭就坐在院里等公子回来,好几次天彻底黑了下来才回房。”   他摇了摇头:“虽然他当着公子的面说一切都好,实际上啊,他每天就盼着公子回来能跟他说说话。”   流枝听完惜容的话,方才恍然大悟,眉头也塌了下来:“啊,那公子要是哪天晚上没回来,夫郎岂不是很难过?那惜容哥哥,我们要不要进去陪陪他。”   “我们去没有用的,夫郎就想见公子。”惜容朝门口看了看,“而且公子昨天还说今天一早就回来呢...你看到现在还没回来。” 第250章   惜容出去以后,顾笙依旧保持着抱着膝,把头埋在膝盖上的姿势。   半晌后,他伸出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轻轻揉了揉。   先前郎中来家里把脉的时候,与他说肚子里的孩子发育的很健康,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有了形状,小小的一团,藏在他的肚子里。   只要怀孕的前几个月他好好休息,那么等到后期就会不这么辛苦,而且孩子以后出生一定很健康。   顾笙感受到手心处浅浅的弧度,那里正安静沉睡着他的孩子,再过六个月,便会有一个和小予安一样可爱的小孩子来到这个世上。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唇角带起一抹笑意,而就在这时,门口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顾笙下意识抬头朝门的方向看过去。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苏合。   苏合平日里都不怎么出屋,更不会主动来主屋找他,于是顾笙有些惊讶:“苏合,你怎么过来了?”   苏合却没有说话,他径直走过来坐到床边,然后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顾笙,他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微垂下,半遮住明亮漂亮的双眼,此时他整个人裹在一袭白色的薄衫里,漆黑如墨的长发散在纤弱的身子上,整个人看起来精致脆弱又惹人怜惜。   顾笙于是往床里面挪了挪身子,掀开被子将半边床让出来,招呼苏合道:“快,你身子不好,快点上来。”   苏合没有拒绝,他用脚踩掉鞋子,接着便赤着脚爬上床,安静地在顾笙身边躺下。   顾笙顺势将被子盖在他身上,自己也缩回被子里,两个人都是身形纤细的哥儿,所以并排躺着床上,床上的空处还有不少。   苏合身上温软的香味令人心安,令人难以移开目光的脸上带着恬静自若的神情,顾笙到现在依旧认为,当苏合不说不动的时候,便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人。   “笙儿。”   苏合忽然将身子朝着顾笙贴过去,一直到跟他紧紧贴在一起,感受到他们的体温在相互融合,接着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用完好的那只手轻轻环住他,被子下两双赤/裸纤细的脚交叠着贴在一起。   顾笙奇怪的将头转过去,鼻尖嗅到一丝苏合香的味道。   苏合浓密的长发钻进他的领口,搔得他直痒痒。   于是把头往旁边偏了偏,试图躲开苏合落在自己颈窝的长发,咯咯笑道:“呀,你弄得我好痒。”   苏合慢慢眨着眼抬起头看向顾笙,眼角那粒朱砂一般艳丽的孕痣红艳欲滴。   顾笙欣赏地看着他,不禁再次轻声感叹:“苏合,你可真好看。”   苏合弯了弯唇角,接着用手轻轻推了推顾笙,似乎埋怨他打趣自己。   屋子里相比外面要凉爽许多,两个哥儿都是体质微凉,挤在一起倒也不觉得难受,而且苏合身上香香软软的,顾笙很喜欢。   “笙儿。”苏合伸手抱住他,小声道,“再睡一会儿吧。”   顾笙盖着被子在他的怀里安静躺了一会,忽然道:“苏合,我昨晚做了个梦。忽然梦到白檀镇上的事了。”   苏合垂下眼眸,小声问:“白檀镇是你的家吗?”   顾笙浅浅地嗯了一声:“我们那个小镇不大,但是很热闹的,当时我和夫君我们只有两个人,一起住在一个小房子里。”   “我在白檀镇上有一个好朋友叫应怜,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哥儿,帮过我很多忙。后来我到了胥州的时候还给他写过信,他跟我说他现在自己开了一家裁缝铺,虽然每天都很忙,但是好在过得也很快活。”   他微微闭上眼睛回忆着往事,那时他和夫君虽然没什么钱,每天一起去镇上再一起从镇子上回到小屋。   日子说不上富裕,但好歹那时夫君有大把的时间陪着他。   苏合安静地听着他说话,一直等到他声音小下去,这才再次伸手环住他:“笙儿,你是想家了吗?”   顾笙沉默了一瞬,接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久声音就小了下去了。   苏合侧着身子看着窗外,也不知顾笙是睡着了还是只是闭眼躺着。   他们两个就这样互相拥着躺在一起,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外面才传来说话声与脚步声,苏合支起身子朝外面看了看,隐约听见院门处传来男人的声音。   “笙儿。”他轻轻推了推身边的顾笙唤道,“晏公子好像回来了。”   闻言顾笙的身子轻轻动了一下,他睫毛抖了抖,却没有抬头,反而把身子又往被子里缩了缩,闷声道:“我现在不想出去了。”   苏合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掀开被子起身下床。穿上鞋走了出去。   顾笙将脸埋在被子里,然而一对耳朵却是竖着的,在苏合走出去后,他听到门开了又合,接着又被打开的声音,接着又有人进来了。   进来的人和苏合那总是轻轻脚步声不同,步履间显得更为轻巧一些。   接着他头上的被子被人掀开了一半,顾笙顿时觉得肩头一冷,他攥着被子想将被子拉下来,却听到头顶上传来笑声:   “我不过是晚回来一会,怎么就生气了?”   顾笙依旧将脸埋在被子里,声音低得都听不清了:“你说今天一大早就会回来的。”   “嗯,有事耽误了。”   晏辞微微用力将被子拉开,随后躺在刚才苏合的位置上,十分轻松地用一只手捞起顾笙,清冷的梅香味瞬间将顾笙包裹住。   他的体温隔着外衫不断传来,温暖着顾笙微凉的身子,顾笙终于抬起头,眼角还微微有些湿润的。   晏辞打量着他的眼角,用有些粗糙的指腹在他眼角处轻轻揉了揉:“哭了?”   顾笙抿着唇避开他的手,他指尖有些粗糙的茧子揉的他眼角的皮肤有些疼,于是轻轻叫了一声:“疼。”   这一个字并没有丝毫诉苦的意思,反而撒娇和埋怨的意味更强一些。   晏辞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莫名想起了先前养过的一只猫儿,每次自己忙的时候,它便觉得被自己“冷落”了,于是便跳到自己眼前,细声细气叫着博求关注。   顾笙本来这些天就没怎么看到他,昨晚又害了喜,心情更加郁闷,偏偏与晏辞说,他还笑话自己。   顾笙是不愿意让晏辞担心自己的,然而此时再次开口,语气中却是不由自主带上了些赌气的味道:   “...而且昨天晚上我都没有睡好,还吐了三次,今天早上都没有胃口吃饭。”   这还是顾笙第一次把自己最近受到过的苦楚跟他一五一十讲清楚。   晏辞看着顾笙可怜巴巴的样子,似乎最近真的受了很多委屈,还找不到人依靠。   他低下头:“虽然我回来晚了,但是我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点心,你要不要起来尝尝?”   顾笙不太愿意动,他这几日总是感觉有些无力,晏辞也不催促,继续试探道:“要不我背你?”   “不要。”   顾笙按住他的手:“外面大家都在看着呢。”   晏辞这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毕竟自从顾笙怀孕以来,还从没跟自己说过这么多。   他不知道他的感觉,只能尽量去共情:“下个月就到中秋了,我那几天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陪着你好不好?”   顾笙听到他这般说,迟疑了一下问道:“可是你不是还要去当差吗,这样可以吗?”   晏辞道:“实在不行就说我回家省亲好了,都从白檀镇出来这么久了,还没回去看看。”   一提起“白檀镇”,顾笙眼睛果然亮了亮,要知道方才他还和苏合讨论这件事呢,但是他还有些迟疑:“可是夫君,会不会耽误你要做的那些事...?”   晏辞笑了笑:“这些你都不用操心,听我的安排来。”   “现在你就保持心情愉快,好好养着身体,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就好了。”   眼见他说得这般轻松,顾笙于是决定不在这些事上乱操心了,他这些天已经做了不少小衣服,是给小予安做的一年四季的常服,考虑到小孩子长得快,于是又做了几套大一些的。   说起来孩子,顾笙又有新的操心之处了:“肚子里这个孩子没有先前小予安在叶臻哥哥肚子里那般闹腾,许是个哥儿或是女孩。”   “这才三个多月,哪能看出来性别。”晏辞道,“你这几天操心没用的事也太多了,小心把自己累着。”   顾笙低下头:“怎么能不操心呢,现在院子里这些人都要靠夫君你来养,可是你的俸禄也不是很多,只能靠胥州店面的生意来维持...而且苏合的病情一直用中药续着,万一什么时候病情突然发作...”   “你看你。”晏辞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这些事哪需要你来操心,大家都是有手有脚的,实在不行就都出去做活补贴家用好了。”   “苏合的病倒是不能耽搁,这个我来想办法,你呀,除了照顾自己和肚子里的小宝宝,什么也不需要担心。”   顾笙还想再说点什么,晏辞微微扬起声音:“就这么决定了,下个月等我处理完宫里那些事,一定每天按时回家,绝对不让你独守空房。” 第251章   次日辰时不到,晏辞再次回了少阳殿。   彼时萧元安正坐在案前,他身后一个宫女正在给他束发,见到晏辞行了一礼。   “晏卿,你回来了。”萧元安示意那宫女退下,于是晏辞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梳子,拿起桌上一个琉璃瓶,从中倒了些许木犀香油,细心涂抹在萧元安的头发上。   这香油乃是采摘的未开的木樨花,用花瓣和清麻油制成,将制好的发油安置在瓷罐中,再用厚油纸密封住罐口,隔水蒸煮后放于干燥处十日,十日后倒取青液使用,制成发油或是面霜,尤其馨香。   收拾妥当后,萧元安站起身。   几个宫人立刻上前为他更衣,晏辞便指挥着几个宫人将他换下来的衣服依次用熏衣香熏烤一遍。   等到一切做完,萧元安方才开始用膳:“晏卿,把昨晚没讲完的故事讲完吧。”   晏辞在他身后看着几个宦官宫女伺候他用膳,辛夷先他一步开口:“殿下,食不言寝不语,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萧元安恹恹地“哦”了一声,用过早膳后,孙承修照例过来给萧元安看脉。   晏辞不动声色地朝那年轻御医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些日子他暗地里将此人的身份背景调查了一番,就连平日兴趣爱好也打听了一遍,只差寻个时机跟此人搭上话,再想办法让此人为苏合看病。   不过到目前为止,他完全没找到这个机会。   此人每次来了之后,看完脉象开完香方便离开,从来不在少阳殿多停留片刻。而他每次来的时候,晏辞都在萧元安身边站着,心里暗自期待此人无意间看到自己时,能从自己的眼神里看出自己是友善的。   而这位孙御医也跟以往每次一样,将晏辞视若无物,每次都一本正经地给萧元安把完脉后,将把脉情况记录在案,接着便调整药方后收拾东西离开。   期间晏辞偶尔承萧元安的命令出去送他,也尝试过与他拉近一下关系,然而无一例外皆以失败告终。   这样几次过后,晏辞终于明白了,这位孙太医并非跟自己不熟所以略显腼腆因此才不跟自己说话,更不是因为眼神不好压根没看到自己。   他只是单纯地不想搭理自己。   ...   “殿下最近脉象稳健多了,臣以为殿下应该趁着天气好出去多走动走动,不宜久居室内。至于用药臣暂时不做变更,还是按原来的药方。”孙承修说完便收拾随身带着的药匣子,打算离开。   萧元安面色看着不错,他坐在椅子里,抬头看了看辛夷,正要开口,身旁的晏辞上前一步:“殿下,臣送孙太医出去吧。”   萧元安点了点头:“好,晏辞替本宫送一下孙大人。”   晏辞于是便看向孙承修,微笑道:“孙太医,请。”   孙承修依旧没看他,他拿起药箱转身朝着殿门走去,两人一前一后往殿门外走去,孙承修步子一如既往的快,一副急着将身后之人甩开的样子。   晏辞则是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一直将他送到台阶之下,接着又往前走了几步。   此时旁边除了不远处少阳殿门口站岗的侍卫,周围已经没有了什么人了。   “孙太医请留步。”晏辞开口道。   孙承修脚步微顿,没有转过身,而是侧了侧头:“晏香官有事?”   晏辞上前一步,语气平稳道:“是这样的,在下的家人身患重病,看了很多郎中都不见好,想请教孙太医治病的方法。”   孙承修声音清冷:“晏香官怕是找错人了,本官是御医,不需要给三品以下的官员看病,更不用说布衣了。”   晏辞眨了眨眼:“在下自然知道这个,只是听说天底下只有孙太医一人懂得接骨续肢的法子,所以在下不得已,才斗胆请孙太医出手相救。”   孙承修似乎哼了一声:“接骨续肢?这般近似仙术的医术,本官如何会?”   他话音一转:“倒是晏香官你,本事恐怕比本官要大的很,何必来请教?”   晏辞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大人这话何意?在下怎么听不懂。”   孙承修侧过头看了晏辞一眼,就在晏辞打算试探着问问他为什么不待见自己,就听他忽然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晏辞眉头一挑,语气不变:“在下自然是殿下的香官。”   孙承修抿着唇仔细打量着晏辞,似乎是第一次见这个人。   而晏辞神色坦荡任由他打量,半晌后孙承修终于压低声开口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必惺惺作态...你身上的香,还有给殿下的安神香里放了什么,你比我清楚,你在殿下身边究竟有何目的?”   晏辞被他这几句话说得一愣。   香里放了什么?   没放什么啊,不过是正常的香品而已...   等等。   他转念一想,忽然想起之前为了使安神香的效果更好,他将林朝鹤给的丹药磨碎成粉,和香粉搅在了一起,怪不得这孙太医之前每次见到自己站在萧元安身边都皱眉。   原来不止是不待见自己,更是因为他闻到了香里异样的味道。   晏辞后知后觉明白他和这位孙太医见过不过区区几面,面前这人便对自己态度冷漠的原因。   林朝鹤先前跟自己说过,他和御医署的人一向不合,所以眼前这位孙太医这些天对自己的态度便有解释了。   晏辞想通了这一点,正想着说些什么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却见孙承修唇线依旧紧绷着,没有丝毫放松的样子,声音都沉了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妖道是一伙的。”   妖道?   晏辞语气平和,故作不懂:“孙太医这句话是何意?这妖道又指的是什么?”   孙承修冷冷看了他一眼:“怪力乱神,花言巧语者,不是妖道是什么?”   他顿了顿:“我不知道你和那妖道是什么关系,也不知你是什么来头,更不知道你在殿下身边有什么目的,但你若是敢做出任何对殿下不利的是,我一定——”   一定什么他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因为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宦官高昂的声音:“陛下驾到——”   两人俱是一惊,晏辞霍然抬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见前方两面宫墙相交的尽头,一列长长的队伍正朝着这边儿来,隐约可见朱红色的宫辇顶部。   他们两个瞬间反应过来,慌忙走到一旁双双跪下。   晏辞心里开始打鼓,他的目标来了!   然而此时他只能低着头跪在地上,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龙涎香厚重的味道比车辇先一步而来,晏辞同其他人一般低眉看着地面安静跪着,直到面前出现一片阴影。   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子的声音自头上方响起:“孙太医还没离开,就随朕一同进去吧。”   晏辞听到身旁的孙承修恭敬的声音:“臣遵旨。”   接着是一阵窸窣声,再然后面前的阴影离开了,身旁的孙承修也离开了,只剩晏辞一个人跪在地上。   等到脚步声远去,晏辞方才抬起头从地上站起身。   他的目光朝车辇离开的方向看去,然后快步往回走去,然而他刚走到少阳殿门口,就被门口两个随御驾而来的侍卫拦住了:“什么人,做什么?”   晏辞恭敬道:“在下是殿下的香官,方才奉殿下的命令特来更换殿里的香。”   那两人并没有让开,其中一个道:“陛下此时正在里面看望三殿下,除了允许进入侍奉的人和宣召进入的人,其他人等皆不得入内。”   晏辞有些不甘心地站在殿门口,他已经在少阳殿呆了快两个月了,以前品阶不够,皇帝每次来看萧元安,自己都被勒令和其他人一起在后殿老实待着,不允许出后殿半步。   如今又是调香又是教写字又是讲故事,给小皇子的情绪价值拉满,好不容易混到萧元安身边得到了他的信任,有机会见到皇帝,这次若是不把握住,下一次皇帝就不一定什么时候来了。   何况他和林朝鹤约定的三个月,如今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就这样在门口稍稍停留半刻,那两个御前侍卫犀利的目光便已经警惕地朝他投来,握着金戈的手指更是微微收紧,似乎他下一刻若是出现什么不轨举动,就瞬间抬手赏他一个对穿。   晏辞在心里叹息,只得暂时作罢。   他于是转身往台阶下面走,在殿门不远处停下脚,在那两个御前侍卫看不到的地方徘徊,一边徘徊一边注视着殿门口思考对策。   然而想了几个办法看起来都不合适。   就在这时,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在这转悠什么呢?”   晏辞回过头,就见萧元英一身鲜红色戎装,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宦官正朝这边走来,她长发高高束于脑后,整个人明媚干练,看起来似乎刚去打猎回来。   而她身后的几个宦官手里皆拿着笼子,这回笼子里没有装鹞子,而是装着瑟瑟发抖的兔子,炸毛的山猫,还有不知名的色彩鲜艳的鸟。   “你在这里干吗呢?”   她路过晏辞身边时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下一刻目光就落在了殿门口的车辇上,面上的表情瞬间由好奇转为惊喜:“呀,是父皇来看元安了?那本宫得赶紧进去。”   她抬起脚兴高采烈地就往前走,晏辞眼疾手快赶紧叫住她:“殿下!”   萧元英回过头,诧异道:“你还有事?”   晏辞赶紧抓住这个机会,上前两步道:“请殿下帮臣一个忙。” 第252章   萧元英狐疑地看着他:“帮忙,你要本宫帮你什么忙?”   晏辞真诚道:“殿下殿里今日早上的香还没点上,臣担心殿下又会犯头疾,所以想尽快将香点上,可是刚才到了门口却被告知禁止入内。所以想请公主帮忙,能不能带臣进去?”   萧元英闻言表示理解,随后她却摇了摇头:“本宫知道你关心元安,可是父皇现在在里面,没有父皇的命令,不经允许的任何人都不能进去的,本宫也不例外。”   晏辞面上并没有失望的神色,更没有机继续强求,而是礼貌道:“既然如此,臣便不叨扰殿下了。”   他停顿了一下:“不过臣这里有一件物什,请殿下收下。”   接着他低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绣工精致的熏衣用的香囊来,然后递给萧元英。   这香囊是宫里常见的款式,只不过里面的香粉却是与众不同,萧元英接过来闻了闻,有些惊讶道:“你给本宫这个做什么?”   晏辞谦逊道:“殿下从围场回来,又和这些活物待了一路,衣裳上难免沾染了些许味道,还请带上这个熏一熏衣裳吧。”   萧元英听完他的话,后知后觉地抬起胳膊闻了闻,接着鼻子微微皱起。她放下手,从晏辞手里接过香囊挂在腰间,颇为满意看了晏辞一眼:“你还是很细心的。”   晏辞没再说话,退后半步将路让开,然后朝萧元英微微福身。   萧元英带着那香囊开心地快步朝少阳殿走去,晏辞站在路边看着她和一众宫人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殿门后面,他才移动脚步慢慢朝后殿走去。   ...   后殿香房的众人依旧在忙碌着,同样在宋挽风的带领下,除了夏圆依旧没人理他。   夏圆挽着袖子正将几种香料磨碎,晏辞走上前帮他一起。   白丁香,白僵蚕,白附子,白牵牛,白茯苓,白蒺,白芷,白芨各取八等分,再加入皂角,除去皮弦,将以上所有一起研磨成粉,再加入一半绿豆粉。   晏辞小心地将磨好,混合均匀的香粉装入匣子内,夏圆在一旁好奇地问:“香官,你让我磨这八种香料做什么,这又是什么香?”   晏辞解释道:“这个叫八白香,日常用这香洁面,可以保证面色洁白如玉。”   夏圆“嗬”了一声,立马将身子前倾凑过来道:“这个香又是你从哪里看到的?”   晏辞将手里的匣子放下,语气平静地回答:“这是前朝宫廷的秘制面香,寻常人可做不出来的。”   夏圆本来还很有兴趣,一听这话有些半信半疑:“前朝宫殿秘香?真的假的?可是香官你怎么知道前朝的宫廷香方?”   晏辞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他转身出门唤来一个小宦官,然后将那匣子和先前答应萧元英给贵妃的那道梅蕊香也一起交给他:“把这个送去永真公主殿里。”   他又指了指那装着八白香的匣子:“这个,就说是臣送给殿下的谢礼。”   小宦官接过香后,转身快步离开了。   ...   剩下的时间,晏辞继续着手其他制作其他香品。   就这样两天后,不出所料,萧元英果然再次来看望萧元安,顺便叫住了晏辞。   “你上次做的梅香很好,母妃很喜欢。”她说,“还有你一起送来的那个也很不错,用来洁面连脸都光滑了许多。”   晏辞微笑道:“殿下喜欢就好。”   他顿了一下,又问道:“还有上次的香囊,殿下觉得如何?”   萧元英听他提起这个,面上更加满意:“你说起这个本宫想起来了,父皇还说本宫身上的香味很特别。”   说到此处,萧元英笑了起来:“实话跟你说吧,父皇闻过的香有千百种,能这般夸你一句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你要知道感恩才行。”   晏辞咳了一声:“这些都是臣的职责所在。”   萧元英倒也不在意他的神情,她侧了侧头,唤来一直跟着她的侍女:“东西拿过来。”   那侍女闻言立刻毕恭毕敬地将一个小盒子用双手递到晏辞面前。   晏辞:“这是?”   萧元英朝晏辞抬了抬下巴:“这个你收好。”   晏辞的目光再次落到宫女手里的匣子上,那匣子不过巴掌大小,竟是用金子打造而成,匣子四面皆雕着繁琐精致的花纹,整个匣子都透露着贵重。   晏辞伸手接过匣子打开,在打开的瞬间,他的头脑一阵恍惚。   一股闻所未闻的异香从盒子里瞬间散开,这黄金打造的匣子里面铺就着柔软的蓝色丝绸,而丝绸上面只放着一颗椭圆形状,拇指腹大小的深棕色的物体。   即使入闻过许多香料的晏辞,在此时都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有些震惊地抬头看向萧元英,对方得意地朝他扬了扬下巴。   晏辞于是再次低头,那匣子里的物什乃是一颗大小如蝉一般的香料,上面纹路清晰,色泽均匀,外面带着一层薄薄的弧光。   晏辞小心地用指尖隔着袖子将香料拿起来仔细观摩了一阵,听到一旁的萧元英道:   “这东西进贡来以后,父皇召集了宫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香官,想知道这香料该怎么用,然后没有人见过这东西,也没有人知道该将其制成什么香,所以一直锁在匣子里放着。”   晏辞抿着唇仔细打量着这颗香料,脑子不停地搜寻着从前在古书里看到的内容,直到他灵光一现:   “...这是瑞龙脑?”   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偶然在书中看到的内容:传说只有千年之久,成了精的老龙脑树的树节上才会生出此香,而这种香的香气能达十余步之远,而用这种香料制成的香,涂抹在衣服或是器皿上,香气可持续几年不散。   这种只存在于古籍中的香料每一颗都珍贵无比,价值甚至比黄金还要贵重,从来都只存在于书里,却没想到他此刻竟是有机会亲手接触它。   萧元英见他这幅震惊神情,也凑了过来,一脸怀疑地问:“...你认识这香料?”   晏辞微微蹙眉,他抿着唇仔细看着这颗香料,许久后他将其放回匣子里,将匣子重新盖上。   萧元英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直起身笑道:“本宫都说了,这东西价值连城,你既然帮了本宫,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   晏辞忽然抬起头看向萧元英:“...殿下方才说没人见过这是什么东西,也没人知道该怎么用,是这样吗?”   萧元英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转移话题问起这个,想了想回答:“是啊,这东西是西域来的,的确没有人知道怎么用。”   晏辞点头,从宫女手里接过匣子,再次福身:“臣知道了,多谢殿下赏赐。”   ------------------------------------------------------------------------------------------------------------   这一日他向萧元安告假,提前出了宫。   甫一进门,正在案前坐着的顾笙便恍然抬头,他怔怔看着提前回来的晏辞:“夫君,你回来了!”   顾笙立马从椅子上站起身朝晏辞走去,然后还未到跟前,便疑惑地吸了吸鼻子:“夫君,你身上熏了什么香吗,味道好特别...”   晏辞伸出手:“闻闻。”   顾笙凑过去鼻子动了动,接着惊讶地睁大眼,晏辞也将手指放到鼻子下,白日里那异香不仅丝毫不减,反而融合了体温,香味更加温和芬芳,不过拿了那香片刻功夫,整只手隔着袖子都染上了香味,一直到现在都不散。   他从怀里将那只小匣子取出来,顾笙瞬间眼睛都睁大了,不敢置信地问道:“夫君,这是金的吗...?”   晏辞打开匣子,将那颗长相奇怪,但是味道令人难忘的香料展示给顾笙看。   顾笙跟其他人一样,从没见过这般香料,一时好奇:“夫君,这是什么呀,怎么长得这么奇怪?”   晏辞取来一张干净帕子裹住手,然后小心翼翼将那香料拿起来:“从前有人出海时不小心落水,在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后漂至一处与世隔绝的小岛上。”   “夜里他睡在岛上一棵树下,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树根下有东西顺着树干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发出悦耳的声音,一直爬到树顶,那声音才消失不见。”   “到了五更天的时候,树顶上的东西又顺着树干爬下来,于是这人便用手敲击树干,将那奇怪的东西惊走了。一直到天亮,这人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带着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异香。”   “于是第二天晚上,他将衣服铺在树干下,等到天亮时那爬树的东西离开后,衣服上便留下了这种椭圆状的奇怪香料来。”   顾笙本来还认真听着他的话,结果越听越觉得惊奇,听到最后不仅有些害怕,小心看着那椭圆形的东西:“夫君,那这香料的来历岂不是很古怪,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晏辞笑着搂了搂他的腰:“那些不过是传说,何况就算是真的又能怎么样?”   他抬起手,那椭圆形的香料在光线下隐隐带着彩色的光泽,上面天然而成的花纹更是巧夺天工。   “笙儿。”他眯着眼睛打量着那香料,轻声喃喃道,“我想我的机会来了。” 第253章   符成二十九年八月。   临近中秋佳节,宫里开始变得繁忙起来。   原因无他,每年中秋节宫里都会举办盛大的晚宴,朝廷重臣,后宫嫔妃,王子皇孙,凡是在燕都者都要出席晚宴。   而提前一个月,各类鲜美的食材和精美的服饰都从四面八方运来了燕都。   而因为要准备即将到来的中秋盛宴,所以三司六局是整个皇宫最开始忙碌起来的。   晏辞作为少阳殿的香官,不仅要给三皇子研制安神香,每个月都要在固定的日子到香药局去提这个月分给少阳殿的香料,萧元安是皇帝重视的小皇子,因为头疾的原因需要大量香料制作安神香。   所以晏辞任少阳殿香官的这些日子,去香药局次数多了,一来二去与看管香药库的几个官员也混熟了。   就这样从他们口中得知,每年中秋庆典之前,各地州府进献的香料全部运送到皇宫中的香料库,这些香料不仅要分送给皇宫中的各宫各殿的,还有一部分珍贵的用来赏赐给朝中的重臣。   为了分整这些香料,香药局一时之间人手不足,晏辞到香药库申领本月的香料,看到香药局的众人忙得不可开交,运送香料的马车排着队,十几个香药局的官员围在旁边逐一登记入库。   “晏香官来了。”有认识他的官员朝他打招呼,不过没来得及跟他多说几句话就被人叫走了。   面前负责分发香料的官员点完香料,让几个小宦官带着香料一起随晏辞回去,他登记在册后抬头看着还看着香药库那边的晏辞。   顺着他的目光,那官员朝香药库看了一眼,与他解释道:“那些都是中秋盛典上要用的香。”   晏辞看着香药库门口堆积如山的厚重箱子,有些奇怪地问:“这么多香料都是要在中秋节用的?”   这些香都做成香品的话,都够宫里上下用一年的了吧?   那官员便与他解释:“晏香官你来宫里时间不长不知道,这些香料是分给各殿的。按照宫里的传统,每年中秋节各宫的香官都要进献一道香。”   “这个在下的确不知,愿听大人讲解。”   那官员知道面前这年轻香官短短几月就博得了三皇子的喜欢,如今少阳殿里的香事大部分都是他来经手,甚至把原先的宋香官的位置都顶替了。   他虽然不知道此人用了什么手段,但是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慧的人。   “的确有这个规矩。”那官员看了看他,目露欣赏之意,“想来今年的香事应该是由晏香官负责了吧。”   他笑道:“晏香官如今可是三殿下跟前的红人,今年这道香做好了,送上去得了贵人的青眼,晏香官以后岂不是前途无量啊哈哈。”   晏辞笑了笑,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道:“在下入宫不久,还是个新人。这香事以前一直都是宋香官来负责,今年应该也不会变。”   ------------------------------------------------------   少阳殿的宫人们用其他殿的宫人一样,也是一早就开始准备过节的事物。   而他们不仅为了迎中秋佳节,更是因为萧元安身体日渐康复,急需要做些什么好好庆祝一下。   晏辞回了少阳殿,依旧如以往一样先去香阁找宋挽风:“宋香官,本月的香料已经全部领回来了,剩下的事就麻烦你了。”   宋挽风坐在桌子后面,少阳殿里本来只有他一个香官,奈何晏辞才来了不到三个月就成了萧元安的贴身香官。   虽然他们位份一般,但是晏辞自诩是新人,平日里做事都是以他为先。   虽然此人很受殿下的信任,不过在香阁的时候却如同初来时一样,每次将香料提回来从不擅自做主,而是同以往一样将这些香料全部交给他保管。   这样一来二去,宋挽风心里那层不舒服倒是渐渐淡去了些。   他抬起眼皮凉凉地看了晏辞一眼,晏辞仿佛什么也没感受到,转身打算离开。   “等会。”   宋挽风开口叫住他,晏辞停住脚步回头看向他,安静地等着他开口说话。   宋挽风吐出一口气:“中秋盛典上,每个殿都要出香品送上去,你知道这件事吧?”   晏辞想起来刚刚从香药局的香官那里听到的消息:“在下知道。”   宋挽风道:“那就好,省的我再给你说一遍。”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虽然个子比晏辞要矮上一个头,但是气势丝毫不减,双手抱在胸前直视着晏辞:   “这香以往都是香阁里大家一起筹谋的,不过既然你有本事,就把这事交给你负责好了。”   晏辞苦笑,心道这宋香官看来对自己还是意见,他沉声道:“在下明白宋香官的好意,只是这香事以往一直是宋香官经手,在下初来乍到不好揽下此任。”   宋挽风不咸不淡道:“你现在在殿下面前可是位置的,这件事就算我不指给你,殿下也会交由你负责。”   “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推脱了,殿下很看重你。”宋挽风意味深长地盯了晏辞一瞬,“你也不要让他失望。”   晏辞低下眼,宋挽风见他没说话,皱了皱眉:“听到没有?”   “听到了。”除了答应他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那你去吧。”宋挽风不再看他,“殿下用安神香的时辰快到了,别耽误了时辰。”   ------------------------------------------------------   萧元安用过晚膳后,便照例在案前读书。   他近来因为身子好了不少的原因,每膳用的饭食也多了些,现如今也有力气多看一会儿书。   孙承修近来几次给他把脉后的面色也缓和了许多,而那令他痛苦不堪的头疾最近发作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而每晚在晏辞的安神香里,他都能能很快入睡。   此时他在案前看书,辛夷便安静地立在他身后。   就这样过了两个时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是香阁的人前来添香。   萧元安放下书本,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一旁的辛夷怕他累到自己,趁此时机上前低声道:“殿下,到了就寝的时辰了。”   “嗯...”萧元安将手里的书合上,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屏风后,在几个宦官的侍奉下宽衣解带。   辛夷站在屏风外侧,朝着敞开的宫门看了一眼,那里那个姓晏的年轻香官已经准时过来将香炉里换上新的香。   而安神香的味道逐渐在殿里散开,辛夷看着晏辞起身欲离开的身影,想起来今日并非他值夜,而且早些时候他与自己告了假,打算今日早些时候出宫。   辛夷试探着朝里面问道:“殿下,今日还要晏香官留下吗?”   萧元安已然换好了入寝时穿的衣袍,他闻言眼睛立马亮了亮,对辛夷道:“让晏卿进来,上次的故事他还没给本宫讲完。”   辛夷眼见他这副像是寻常小孩子的活泼模样,不禁莞尔:“是,奴婢这就叫晏香官进来。”   晏辞正将香炉的盖子盖上,他拿起香盘站起身正打算出殿,隐约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下意识回头。   下一刻他便看见辛夷的身影快步朝自己的方向赶来,他心里一凉,自己好不容易出宫的机会不会又要泡汤了吧?   于是他迟疑了一下:“殿下今日还要臣留下吗?”   辛夷点了点头。   晏辞忍不住道:“辛夷姑姑,可是臣今日——”   辛夷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今日告了假,但是殿下今日兴致很好,指名要你进去侍奉。你不要拂了他的兴致。”   晏辞一时没有说话。   辛夷见他沉默不语,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于是上前一步道:“今夜还是你留下当值。”   晏辞苦笑:“可是辛夷姑姑,臣已经许久没有出宫过夜了。”   辛夷的目光担忧地看向里面:“我知道你的夫郎儿子都在宫外,你难免心有怨怼。可是殿下他虽然是我们的主子,但他其实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辛夷抿着唇:“殿下身份尊贵,可自出生便疾病缠身,终日只能卧床不起,一直没有什么朋友,每日只盯着窗外发呆。我身为他的奴婢却是看着他长大,每次他犯病时,我心里都难受得要命。”   她顿了顿继续道:“而如今殿下病情好不容易有了好转,你又是这宫里最会逗他的开心的。他既然信任与你,你便多去陪陪他。”   ...   晏辞走进内殿的时候,萧元安正准备就寝。   他看到晏辞眼睛一亮,忙招呼他道:“晏卿,本宫听说今夜不是你当差,正郁闷着呢,结果你就回来了。”   他高声对旁边的小宦官道:“快将软榻搬过来。”   几个小宦官将晏辞平时用的那张软榻搬过来放在墙角,萧元安开心地对晏辞道:   “晏卿你快坐下,把昨晚没讲完的故事给本宫讲完,再给本宫说几个好玩的故事。” 第254章   等到晏辞讲完最后一个故事,已经快到亥时了。   萧元安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眼睛眨的速度越来越慢。   晏辞看着他这幅努力将眼睛睁开的好笑样子:“殿下,你该睡了。”   话音未落萧元安就打了个哈欠,他虽然已经隐有睡意,但是此时却强撑着精神,倔强地不想睡:“晏卿,本宫不想睡,你再陪本宫聊一会儿天吧。”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将小孩子爱撒娇的一面略微展现出来。   于是晏辞耐心地问道:“那殿下想跟臣聊什么呢?”   萧元安见晏辞应允,眼睛一亮。   他思忖着今天白日里的事情:“今日孙太医过来的时候跟本宫说,本宫最近睡得比以前安适多了,而且脉象也比以前安稳了。”   “说起来这还要归功于晏卿的安神香。”他动了动身子,有些期待地看着晏辞,“晏卿,你说本宫会不会有彻底痊愈的一天?”   此刻他眼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未来的憧憬,那憧憬化成了一道光直直射入晏辞的眼底:   “本宫会不会有一天也和两个王兄那般,不用总是卧榻,也可以替父皇解忧,为国出战。”   晏辞没有立刻回答他,他从榻上站起身,走到萧元安床前半跪下。   他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萧元安温声道:“臣之前就已经说过了,殿下吉人天相,自有天佑。”   听了他的话,萧元安开心地笑起来。   他眉眼弯弯,乌黑的眸子里倒映出晏辞的身影。   接着他收起笑,看着晏辞十分郑重地说:“宫里的人都说,本宫是父皇最中意的儿子,还说若非本宫久病缠身,本宫便是太子。”   “虽然本宫不知道这些说法是真是假,但是晏卿——”   他认真地对晏辞道:“若是本宫日后真的有当了皇帝的那一天,那么本宫就封晏卿为本宫的司香官。”   听完这话,晏辞也跟着笑了。   虽说他很是感动,但此刻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殿下,这种话说不得的。”   萧元安嘟了嘟嘴,却显然并没有讲他的话放在心上。   有点委屈道:“还不是因为本宫喜欢晏卿...”   “臣也喜欢殿下。”   晏辞站起身,伸手服侍他躺下,接着仔细将他的被角掖好:“不过殿下,时辰不早了,这回真的该睡了。”   萧元安被被子裹住,只留一双乌黑的眼睛露在外面,他侧着头看着晏辞,又开口道:   “晏卿,过些天就是中秋节了,本宫知道你很想家,所以到了中秋节,本宫准备给你七天休沐时间。”   晏辞闻言一愣:“殿下...”   萧元安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眸间带着一丝属于孩子的调皮狡黠:“辛夷已经跟本宫说过了,你的家人都在宫外,本宫可以跟父皇母后一起过节,你也应该和你的家人们一起。”   “所以中秋节你就出宫去陪他们吧。”   晏辞垂下眸,唇角带着一丝弧度:“那臣先谢过殿下了。”   萧元安细细地“嗯”了一声,他阖上眼睛,被睡意侵蚀得有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嗯...不过宋香官跟本宫说今年中秋盛典上的香由你负责,出宫前你要尽快做好...”   “臣遵命。”   ------------------------------------------------------   于是第二日,少阳殿所有人都知道今年中秋盛典上的香由晏香官来负责。   夏圆闻言一脸兴奋,首当其冲撸起袖子满脸干劲十足:“香官,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吧,需要我干什么也尽管说。”   晏辞叼着笔杆,他盯着面前案上的各色香料苦思冥想:到底该用从萧元英手里得到的那颗瑞龙脑做一个什么旷世奇香出来,才能让闻遍天下奇香的皇帝陛下对此香一见钟情?   他仔细从脑子里记得的那些香谱中挑挑拣拣,搜索了一遍又一遍,一时有些拿不定注意。   那瑞龙脑可是千金难求的香料,这般珍贵的香料必须制成足够好的香品,万万不能浪费了。   但是这皇帝陛下到底喜欢什么香,他也不知道啊...   夏圆见他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凑了过来:“香官,你还没想好做什么香了吗?”   晏辞诚实地表示没有。   夏圆不知道他为何这般纠结,只好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盯着那些香料看。   许久后,晏辞站起身:“...我要出宫一趟。”   “出宫?”夏圆没明白他思考了半天想出这么一个决定。   晏辞将案上的香料重新收好,既然在这里乱想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出去找人帮忙。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自来到燕都以后,第一次去了钦天监。   ------------------------------------------------------   这钦天监乃是由燕朝的开过太祖皇帝设立,原本的主要职能不过是观测记录气象,占卜吉凶只是次要职能。   然而在一代又一代的演变中,到了如今钦天监在朝中的地位非同小可。   由于当今陛下非常重视钦天监,甚至可以为了钦天监的一句话便在举国上下大肆改动。   所以如今钦天监在朝中的地位已经变得有些微妙。   一方面钦天监不得过问朝政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   另一方面皇帝注重天象之说,所以给了钦天监很大的职权。   两相矛盾之下,朝中有不少人上奏削减钦天监的职权,但是由于天子对天师极为信任,所以久而久之这些反对者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每次到了祭祀,或是宫里即将举办重要宴会的时候,皇帝都会亲自去问天师,祭祀或是宴会是否能够顺利举行,若是卜测结果不顺,便择选另外的良辰吉日。   上一次钦天监占卜天象是三个月前,而最近一次,则是为陛下占卜马上要到来的中秋盛典。   ……   燕都皇宫之外的内城坐落着各个官署以及王侯的府邸。   而其中有一座高塔,塔顶高耸入云,即使身在城外,抬头一眼便能在燕都众多高楼中看到。   这座整个燕都最高的塔,便是钦天监赫赫有名的观星塔。   晏辞循着塔所在的方向,摸索着找到其下钦天监所在。   这钦天监自从成了林朝鹤的从属,瞬间地位高涨,便和灵霄上清宫一般,如今已经不是寻常品阶的官员可以擅自进入的了。   晏辞捏紧袖口下林朝鹤给他的那块白玉牌子。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袍站在钦天监门口长长的台阶之下。   钦天监地处内城偏角,平日里殿门紧闭,殿门前也没有什么人。   晏辞正要抬步往上走到了钦天监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晏公子。”   他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旁边不知何时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道士。   云清言笑晏晏地看着他,双手拢在袖子里:“今早小道出门便遇见喜鹊落枝,便知道今日一定有好事发生,果然再次见到晏公子。”   晏辞与他回礼:“云清道长。”   云清似乎知道他来这的目的,微笑道:“大人近日在上清宫修行,不再钦天监。晏公子有什么需求与小道说便是,小道会转达给大人。”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领着晏辞走进钦天监。   钦天监占地不小,然而里面却没什么人,云清引他到一旁偏殿里。   两人相对而坐,晏辞本来是想找林朝鹤问问皇帝喜欢什么类型的香,话到嘴边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对了,云清道长,先前大人给我的那种丹药,能否再给我一些?”   云清道:“是因为三殿下?”   晏辞迟疑道:“我记得先前听宫里人说过,殿下的病一直治不好,宫里御医都束手无策,后来大人为三殿下寻来丹药,这才缓解了殿下的病情。”   此时,一个十多岁的道童从门口进来端来茶点放在桌上,云清伸手给晏辞斟了一杯茶。   他没有否认:“确有此事,而且大人给殿下服用的丹药也只能缓解殿下的头疾,并没办法根治。”   “而且那丹药……服用过多对身体没有好处……所以大人只会在殿下头疼难忍的时候去少阳殿,平日里都是由孙太医照顾殿下。”   “原来是这样……”晏辞顿了顿,“那云清道长可知殿下的头疾因何发作?”   “这个小道暂且不知。”   云清看着他:“不过晏香官不必担心,孙太医医术了得,说不定很快就会找到殿下头疾的原因,也能有办法根治殿下的头疾。”   晏辞点了点头,心里暗自希望孙承修真的能早点治好萧元安。   他于是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问了他今日前来主要要问的事“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想求助大人。”   晏辞将中秋盛宴的事简单地与云清说了一遍,云清听完思忖道:“能让陛下喜欢的香……” 第255章   云清摇了摇头:“这个...小道恐怕不清楚,晏公子若想知道,还得去问大人。”   晏辞于是又问:“那云清道长可知道大人何时出关?”   云清曲起指节轻轻顶了顶下巴,思索道:“大人近来正在为陛下卜测中秋盛典之事,至于出关时间...小道难以为晏公子预测。”   这样说来,恐怕自己有一段时间见不到林朝鹤了,晏辞有点担心无功而返,忽然听得云清再次开口:“虽然小道不知陛下喜好,但是往日有幸跟大人面见圣上,倒是依稀记得陛下宫里的熏香。”   晏辞闻言忙问道:“还请道长赐教。”   云清思索了一番,这才慢慢开口:“小道曾随大人面圣过几次,每一次在宫里都能闻到龙涎香的味道。”   “龙涎香?”   云清道:“正是,晏公子不妨试试从这方面来入手。”   各种香品中,数龙涎香最为贵重,只出产于大食国。   大食国临近海边,常有云气蒸腾笼罩山间,传说是有抹香鲸沉睡在海底,而有经验的当地人轮流守候观测,等到云气散去立即前往探寻,定能得到龙涎香。   龙涎香带有鱼腥味,用龙涎香调和诸香,能聚敛龙脑麝香的气味,使香品历经数十年香味依旧如故。   不一会儿,方才给他们端茶点的小道童再次回来,这一回没有端来吃食,而是手里捧着一个匣子,云清接过他手里的匣子,将匣子面朝晏辞方向打开:   “此物乃是大人月前偶然所得,放在手里也没有什么用。大人闭关前曾与小道吩咐,若是公子上门拜访,可以将此物赠予公子一用。”   晏辞定睛一看,见匣子里放着一块不规则的块状物,表面呈现灰褐色,宛如一块凝固了的蜡块,又像是一块灰色的琥珀,散发的香味微甜,和以往闻过的香料皆不同。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而上面特有的淡淡的腥气并非鱼腥那般惹人不适,反而更像是海风,或是潮湿海藻的气息,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海的腥咸味和干燥的木质香味并存,带着隐隐的烟叶般的甘甜。   晏辞惊讶地说不出话,他看着那拳头大小的龙涎香,这么一块恐怕比瑞龙脑更加珍贵,就这么给自己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云清却是道:“晏公子收下就是,日前永真殿下不是还给了你一颗瑞龙脑么,这等香料放在大人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不如赠给公子,与那瑞龙脑相辅,说不定公子能有什么新奇的想法。”   ------------------------------------------------------   晏辞手里拿着那只匣子,一路上坐在车里都感到心里忐忑,想他从前亲手接触过的龙涎香也都是白色片状。   这种香料往往年岁越久颜色越深,香气越浓价格也更加昂贵,这么一块得好几两黄金...   他心中狂喜,脑子运行的速度也快了些,各类香品在他脑中层出不穷,却又被他一一舍弃,有了这些珍贵难得的香料,他要复刻一道更加珍贵,也更加令人惊奇的香。   东阁芬氲裛绮罗,云头香法本宣和。   这句诗描述的事曾经是最能代表皇室用香,源自北宋宣和时期的宫中御制的“云头香”。   而南宋初年宫中常制作此香,由于宣和时期常造香于睿思东阁,而南渡后依旧如其法制之,所以此香又称作“东阁云头香”,位居宋代香榜榜首。   具体做法,选用产自真腊的沉香十两,金颜香,拂手香各三两,蕃栀子一两、梅花片脑二两半、龙涎二两,麝香二两、石芝一两。   再制取甲香半两,全部磨粉过筛后,用蔷薇水和匀,再用石跶之脱花,如常法爇之。   晏辞将甲香用淘米水、黄酒总共煮三次,如今不是在白檀镇上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有了其他香师的帮忙,原本处理较麻烦的甲香也完美地处理完了。   接着他又在原本的香谱里加了少量奇楠和安息香,蕃栀子又在原本基础上多加了一些。   这道香的味道偏厚重,却不会太腻,即使是凑近了闻,也不会呛鼻子,比寻常的龙涎香要更加柔和一些。   ......   八月十五前夕,晏辞将窖藏半个月之久的香从地窖中取出,交给了过来收香的宦官。   接着他将这几日换香的事交给了几个香事,这才收拾好东西,前去拜别萧元安。   少阳殿内,小皇子早已在宫女的侍奉下换好了御衣阁新制的衣裳,衬得他整个人唇红齿白,肤白发黑。   “晏卿!”   见到晏辞,萧元安眉开眼笑,招呼他过去:“御膳房新制的月团,正好你来了,快过来尝尝。”   一旁的宫女捧来一个银制盘子走到晏辞面前,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枚枚皎白如月,圆圆的小饼,看起来精致非常。   晏辞拿起一枚放到唇边咬了一口,入口绵软甜香,香醇十足。   因为最近一波接着一波的贺礼源源不断送进少阳殿的缘故,萧元安连着几日心情都不错,此时见到晏辞前来辞行,倒也没有那般念念不舍。   “晏卿你去吧。”萧元安用一副大人的口吻对晏辞道,“本宫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每晚入寝都要你在旁边。”   他面上一本正经,若非嘴角却还带着些许点心渣,的确一副大人模样。   晏辞眉眼含笑:“臣遵命。”   萧元安点了点头,接着又想了想,不放心地叮嘱他道:“晏卿,你出宫的时候也要再想几个好玩的故事啊,记得回来给本宫讲。”   到底是个小孩子。   “殿下放心,臣绝不会忘了和殿下的约定。”   晏辞在心里笑笑,面上却郑重地一口答应,接着他以宫礼再次拜别萧元安。   ------------------------------------------------------   八月十五的晚上,晏辞乘坐着马车出了内城,回到了家中。   从内城到外城,路边的酒馆无论大小,皆兜卖新酒,市面上挤满了等着沽酒的人。   路两旁的门面彩楼用五彩的布条装点的艳丽缤纷,街上随处可见挂在高高竹竿上的锦旆飘荡在傍晚泛白的天空中。   街角小贩面前的竹筐里装着新鲜的螯蟹,一旁的摊子上摆放着石榴,、榅桲、梨、枣、栗、孛萄、弄色枨橘,盈盈的果香在空气里弥漫着。   晏辞靠在车窗边,窗外人语声从未停歇,偶尔会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爆竹声,路边有些高的酒楼上到处都挤满了凭栏观景的人们。   而丝竹管弦之声比之胥州有过之而无不及,街头巷尾一片热闹非凡。   家里几个哥儿已经早早备好了佳肴,马车刚到门口,阵阵香味便顺着门庭传了出来。   外面隔着几条街依旧能听到丝篁鼎沸声,闾里儿童嬉戏之声通宵达旦。   几个人围着圆桌,面前餐盘里摆着碗大的红彤彤的螃蟹,扒开壳子以后,黄澄澄的蟹黄鲜的让人舌尖发颤。   晏辞习惯地拿起一个螃蟹剥起来,然后将一丝丝雪白的蟹肉淋上蟹黄放到顾笙面前。   然而顾笙怕影响肚子里的孩子,所以不敢吃太多,他平日里的吃食越发谨慎起来。   此时已到夜半,他们这处住所临街而建,平日里燕都的百姓和胥州一般有熬夜的习惯,此时到了中秋节,外面的欢庆声直到天亮才堪堪消失。   晏辞耳畔一直传来街上酒楼中令人恍惚的乐曲声,听得他如梦似幻。   此时宫里的中秋盛典应该正在举行,也不知他送上去的那道香怎么样了,到底能不能入皇帝的青眼?   他想着这些事,后半夜迟迟没有睡着,顾笙在他身侧浅浅地翻了个身,半个肩头露在外面。   晏辞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肩膀。   他收回手,看着顾笙恬静的睡颜,在心里安慰自己:既然殿下给了自己七天休沐时间,那这些就暂时不要想了。   这些天一直没在顾笙身边,这些天就好好陪陪他,节后自己还是要入宫的,若是到时候还没有办法接近皇帝……   晏辞仰面躺在床上,听着身侧顾笙清浅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隐隐传来的丝竹声和爆竹声,直到天亮方才睡过去。   ------------------------------------------------------   七天时间过得很快,晏辞这几日都陪着顾笙,两个人趁着空闲时间好好在燕都玩了一番。   一直到七天后,晏辞穿上宫服准备回宫。   顾笙面上虽然带着些不舍,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他在宫里的时候照顾好自己。   晏辞坐着马车返回了皇宫,此时便是七天休沐的最后一天,黄昏宫门封闭前他回到了皇宫,照例先去了一趟香药局销假。   香药局其他人都没有他这般好运气,不得不按时值班,此时正好是换班的时辰。   陆续有香师进出大门,晏辞看到了两个眼熟的香师,笑着朝他们打了招呼。   那两个人本是边走边小声说着什么,听到他的声音双双抬起头,接着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看着他,随后对视了一眼,匆匆低下头从他身侧快步离开了。   晏辞看着他们快步离去的背影,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   香药局当时负责给他们分配宫殿,那个长着两撇小胡子的张大人正在里面,晏辞去找他在册子上勾去自己的名字。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小胡子见到他时,面上惊愕的神情比方才两个人更甚。   “晏香官?你回来了?”   晏辞觉得有些好笑,如今他的官阶与他一般,在他面前已经不需要像刚入宫时那般谨慎。   于是他一边自顾自低头翻着有自己名字的簿子,一边随口问道:“张大人怎么这副表情?在下不回来还能去哪?”   那小胡子一时哑然,他紧紧观察着晏辞,见他面上丝毫不变,终于皱起眉头来。   3   “晏香官,你是不是还没回少阳殿呢?”   听完他这莫名其妙的话,晏辞眉头微蹙,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心里隐约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他抬眼看向小胡子:“……张大人,在下刚回宫,自然还没来得及回少阳殿。”   闻言,那小胡子抿了抿唇,接着他突然站起身从桌子后面绕过来,然后扯了扯晏辞的袖子压低声音:   “那你应该还不知道,少阳殿啊,出事了!”   晏辞一怔,他心里莫名一慌:“出事?”   他声音一急:“出什么事了?”   那张大人“诶呀”了一声,给他做了一个小点声的手势,又转头看着四下无人,这才咬了咬牙,低下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三殿下……殁了!” 第256章   晏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半张着嘴:“......谁?”   小胡子没注意他面上的表情,反而一脸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门外:“呼...幸亏你运气好,中秋节没在宫里当值......诶呦你不知道,昨晚可吓人了......”   晏辞只看到他嘴唇一张一合,脑子里嗡嗡一片。   三殿下殁了?三殿下怎么会......   明明离开前他还好好的,而且孙承修不是说他的头疾有痊愈的迹象吗,怎么会突然就......   晏辞听到自己的干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听起来压根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你在说什么,你听错了吧,三殿下的病不是已经快好了吗?”   明明他都可以下地了,很快他就不用再卧病在床了,而且他还等着自己回来给他讲故事......   小胡子闻言叹了口气,有些惋惜道:“我听人说三殿下不是因为发病,是失足落水......嗐,发现的时候面朝下浮在少阳殿的莲花池里......”   他看起来听了什么不好的传闻被吓得够呛,说话的时候声音都跟着颤抖,就这样自言自语了半天,忽然发现身边没了动静,他转头一看,只见身边的人此时脸色惨白,嘴唇上毫无血色。   于是小胡子识趣地把还没说完的话默默咽了下去,他看着旁边的年轻人,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于是宽慰道:“还好你命大,正好这几日不在宫里,不过昨晚当值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听说全都被杖毙了.......哎哎,你去哪啊?”   他的话没说完,晏辞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小胡子忙走到门边看着他快速离去的身影,又看了看方向,顿时大惊失色:“你别去少阳殿,那里正在——”   晏辞只听到小胡子模糊不清的声音消失在身后,他的步子很快,几乎跑了起来,沿路上遇到几个宫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晏辞一口气沿着宫人通行的小路朝着少阳殿方向跑,迎面的风吹散他的额发,后背上的衣衫不知不觉被汗黏在肌肤上。他呼吸急促,耳膜在气血翻涌之下被敲击得鼓鼓作响。   就这样一路跑来,竟是没遇到一个人。   就在他跑到路的尽头时,他猛然停住脚步,少阳殿宫墙之上原本是覆满了艳丽的海棠花,此时那些探出宫墙的海棠花已经凋零,取而代之的是深绿色的,颜色浓重的枝叶,它们沉沉地覆盖住朱红色的宫墙。   晏辞的目光顺着暗红色的宫墙落下,宫墙之下——   他的瞳孔微缩,便见不远处的墙根下的地面上横放着一具具陈列着的,盖着白布的一人多长的物什,而在少阳殿的后门,还守着几个身着盔甲的士兵,此时后门处有几个侍卫不断从殿内抬着盖着白布的东西走出。   晏辞踉跄着退后半步,脑中想起来方才张大人的话:“昨晚当值的宫人因为看护不力,全部被杖毙了。”   他艰难地喘息着,胸口处一阵钝痛,昨晚当值的香师是谁,是夏圆吗?   对......是他,因为香阁里没有其他人愿意搭理自己,只有他愿意替自己值班,自己出宫之前嘱咐他每晚按时去给三殿下换香......   晏辞太阳穴一痛,牙齿深深陷入下唇里,浓重的血腥味从唇齿间蔓延开,蓦然耳边炸起一声响:“你是哪宫的宫人,站在这里做什么......你身上的衣服,你也是少阳殿的宫人?”   不等他抬起头,下一刻他就被人架了起来,隔着一层单薄的衣衫,盔甲冰冷的刺骨感源源不断穿过来,而那些手更是扯得他的胳膊几乎脱臼。   接着他直接被人架进少阳殿,就在这时他愕然发现,此时少阳殿的前殿内跪满了瑟瑟发抖的宫人,接着架着他的手松开了,晏辞膝盖重重撞到坚硬的石地上,倒在了其中一个不断哭泣的宫人身边。   他从地上爬起身错愕地抬起头,便看见面前放着一把椅子,而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材略显臃肿,正端着一杯青盏轻轻吹着气,匆匆一瞥之下,晏辞从他毛发稀疏的面部,和下颌松垂的皮肤下得出结论:这人也是个宦官。   但这个宦官跟晏辞以往见到过的宦官都不一样,他见过的那些宦官,要不就是低眉顺眼,让做什么做什么存在感很低的刚入宫的小宦官,要不就是像周公公那般在宫里有了一定岁数,有一定地位,看人眼色行事的老宦官。   而面前这个人身穿着绣工考究的蟒袍纹案,这种衣服晏辞在电视剧里见过,只有皇帝身边侍奉的总管太监才能穿这种衣服。   他的眼睛盯着面前灰扑扑的地面,感受到身侧宫人不断颤抖的身体,耳中听得站在那宦官身后的一个太监尖声道:“昨夜侍奉殿下不力的宫人今日已经全部杖毙了。而你们剩下的这些人,有谁知道殿下到底是如何落水的速速从实招来,不然下场就和他们一样!”   他话音刚落,周围拼命压抑着的哭声又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有几个胆小的宫女已经无法抑制地痛哭哀求起来,那坐着的身着蟒袍的宦官冷眼一扫,立马有侍卫上前将几人拖下去。   晏辞虽然一直低着头,但是耳朵敏锐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他抿着唇心道自己太冲动了,早知道先观望一下,现在该怎么派人去给云清送信......   等了片刻,见没有人站出来,那蟒袍宦官冷哼一声将手里的茶盏重重落下,直震得桌案一颤,上面的杯碟皆发出清脆一响:“都不说是吧?那好。”   他抬起手指,眯着眼看了看面前跪着的宫人,接着手指在半空一顿指向最左边跪着的一个少阳殿的宦官:“就从那个开始,一个个拖去慎刑司审吧。”   那被点名的宦官登时脸上仅剩的血色也消失殆尽,他双眼向上一翻,下一刻跪着手脚并用上前几步,哀嚎着:“公公,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公公饶命,公公饶命!”   他惨叫着疯狂想从地上爬起来,然而两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将他拖了出去,顿时,一股腥臊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晏辞眸子死死盯着地面,眼珠微动。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被架进来的时候刚好扔在了这行人的最右边,所以幸运的是他应该是所有人中最后一个被拖出去的,但不幸的是他可能还得忍受旁边所有同僚的惨叫,然后在备受折磨的绝望里被拖出去。   细汗沿着额角滑落,晏辞想座石雕一样动也未动分毫,他可以清晰地听到面前蟒袍宦官正慢条斯理地翻着少阳殿所有宫人的名册,细碎的书页翻动的声音和后边殿外凄厉的惨叫声形成鲜明的对比。   晏辞听着耳边的哀嚎声,不由自主地想,夏圆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辛夷,还有宋挽风呢?   他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跳的越来越快,因为随着身后院里不断传来的惨叫,还有木棍重重砸在□□上发出的令人胆颤的闷响。   他在心里思索着说辞,身旁的宫人一个个被拖出去,面前人翻页的声音隔一会便响起,直到他听到头上传来一声“嗯?”   总管宦官翻页的手停住了,他右手指尖落在那名册的某一页某一处,接着抬起眼,松弛的眼皮下眸光犀利地扫过面前跪着的一众浑身颤抖的宫人上,接着相比正常男人更加尖细的嗓音响起:   “晏辞是哪个?”   晏辞正在思考着一会该怎么说,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一个微凉的声音叫了出来。   他心头大惊,暗道不好,这就轮到自己了?前面不是还有好几个人吗,怎么突然到他了?   他保持镇定朝其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回公公,正是小人。”   晏辞屏住呼吸正准备说自己刚编好的说辞,却听到身后却传来一阵盔甲的响动,他心里一惊,猛然抬起头:“公公——”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看着身强力壮的宦官上前一步,一手捏起他的下颌,另一手将一团脏兮兮的布硬生生塞入他的口腔里。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在晏辞的鼻尖口中弥漫开,下一刻他双手被缚在身后,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一样,被身后两个侍卫架起来直接拖了出去。   晏辞被那团沾满血迹的布呛得疯狂咳嗽,由于口中被堵,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串闷响,听起来十分滑稽。   他像一头待宰的牲畜被从少阳殿拖了出去,在路过外面的时候,他看到旁边一个长长的木凳上,一个四肢皆被捆缚的宫人嘴里塞着和他一样的布团,两边行刑的侍卫正拿着腕口粗的木棍不遗余力地重重打在他的脊梁上。   看着这一幕,晏辞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头皮发麻。   完了,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他绝望地想。   他的视线偏转,落在旁边一个空着的长木凳,原本的木色已经被血浸染成一种古怪的暗棕色,他死死盯着那凳子,已经做好了被绑上去的准备。   然而他并没有被拖到旁边的木凳上捆起来。   他看着自己被架着路过那些骇人的木凳,接着一路走到少阳殿后面负责关押犯了错的宫人的牢房。   再然后他被反绑着双手塞进其中一个狭小的牢房里。   晏辞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侍卫将他扔在冰冷的牢房地面上,接着锁了牢门转身离开。   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牢房门口,晏辞侧着身倒在地上,这时方才后知后觉自己逃过了一劫。   为什么没杀我?   他心里暗惊,总不至于先关着过会再杀吧?   他深吸一口气,像一条虫子一样扭动着身体,勉强用肩膀支撑着地面,从地上跪起来,他费力地把头抬起来打量着周围,这是一间非常狭小的牢房,仅能容纳一个瘦弱的宫人站在里面。   舌尖抵着口中那沾满干涸血液,令人呕吐的浓重血腥气几乎熏得他快要昏厥,晏辞用牙齿狠狠咬着那块布,他深深吸了几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脑中却是飞快地不断思考。   既然自己被扔到这个地方,说明自己至少暂时是安全的。若是刚才那个宦官想杀自己,早就当场把自己杖毙了,没必要把自己关在这里。   想到这里,心中的惊惧渐渐消散,随着心脏跳动的频率逐渐放缓,晏辞才觉得自己浑身沉重不堪,四肢更是如同深陷泥沼。   他靠着冰冷的石墙缓缓坐在地上,在这死寂的环境里,外面的惨叫声显得更加清晰可怖。 第257章   晏辞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   大概就是外面的惨叫声没了又起,起了又没,他紧张地看着牢笼外面,然而迟迟没有第二个人如他这般被拖进来关在牢房里。   晏辞感到嘴里那团布上干涸的血迹早已被自己嘴里的津液洇湿,接着化成一摊浓重的铁锈爬满整个口腔,他感觉自己要吐了。   晏辞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墙,在第n次尝试着磨开手腕上的绳索无果后,他实在没有力气了,而且由于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时间长了,两条胳膊都发酸胀痛。   他不知自己在这里带了多久,只知道早上清凉的晨风变成午后强烈的阳光,再变成黄昏投射在角落里的余晖。   他靠在墙上,尝试着尽量节省体力,直到久违的脚步声终于传来。   晏辞从牢房角落中抬起头,就看见一个宦官站在牢门口,正朝着里面张望。   晏辞慢慢站起身,出乎意料的是,牢门被打开了,宦官身后的两个侍卫走上前,不过这次他们没有像拖着麻袋一样把他拖出去,而是上前拿出他嘴里塞着的布,然后将他手上的绳子解开。   晏辞慢慢活动着手腕,那站在门口的宦官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晏香官,请跟奴才来。”   晏辞放下手,他在牢里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此时对于他们的到来也没有多诧异,于是他抬起脚迈出牢门,跟着那宦官走出牢房。   令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被带到那充斥着惨叫和血腥气的受刑场,等到宦官的脚步停在少阳殿一处偏殿门口时,晏辞用狐疑的眼神看向他,心里一路上慢慢增长的疑虑此时达到最甚,要是他被带到刑房他还能理解,这......   而更加出乎他意料的还在后面,等他走进那狭小的偏殿,绕过偏殿门口的屏风,在屏风后面,晏辞惊讶地看到一个装着热水的木桶,木桶旁边还放着一个挂衣服的架子,而架子旁边左右两侧各站着一个宫女。   晏辞看着眼前这幅场景沉默了一瞬,然后将脸转向那个带他进来的宦官:“......做什么?”   那宦官恭敬道:“奴才得到的命令是带香官来此沐浴,其他的奴才一概不知。”   他直起身,示意那两个宫女上前,那两个宫女走上前来娴熟地伸手打算解他的衣服,晏辞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那两个宫女于是停下手,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那宦官见状以为他不愿意,再次躬身道:“香官还请不要为难奴才们,奴才们是奉命行事,还请香官配合。”   虽然刚从牢房里被放出来就被请来沐浴,这个转变有些古怪,晏辞愈发狐疑地朝门外看了一眼,心道不至于行刑之前还要洗干净吧?难道是更方便打......?   不,这怎么可能......?   晏辞发觉自己此时脑子转得很慢,他晃了晃脑袋,将头脑中奇怪的思绪甩出去,随着警惕心渐渐降下,他朝那宦官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自己来。”   房间内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没再坚持,皆朝晏辞服了服身退出去。   等到沐浴过后,那两个宫女又拿来一套崭新的衣服服侍他穿上,这套衣服和少阳殿那米色外衫,暗红色内衫不同,这套宫服是靛青色的,上面隐隐带着银色绣纹,质地厚重,比原来那套宫服材质要好。   晏辞什么也没有问,他跟着引路的小宦官走出去,那引路的小宦官也从始至终都是低眉顺眼,看起来不会跟晏辞多说一句话。   晏辞沉默着跟着小宦官的步伐出了偏殿,又经过那行刑的前殿广场,此时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沾满血迹的长板凳,也没有拿着棍棒的侍卫,也没有盖着白布的尸体。   只有几个宫人沉默着低头清洗地面。   晏辞轻轻吸了吸鼻子,空气里的血腥味已经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幽的清香。   前面引路的宦官低着头快步走着,直到周围的景色逐渐熟悉,晏辞的心跳慢了半拍,他认出了,这是通往寝殿的路。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嗓子肿胀得难受:“......公公,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小宦官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没有回答,晏辞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因为又往前走了几步,眼前霍然开朗。   那熟悉的,周围围满海棠花的寝殿此时周围围满了侍卫,他们全身穿戴着盔甲,手里拿着金戈,一言不发如雕塑般立着。   小宦官走到台阶下,示意晏辞上去,接着便低着头退到一边。   晏辞站在台阶之下,朝上看去。   他看到萧元安的寝殿门口,本来正在闭关的林朝鹤正安静站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袍垂地,头上银冠拢着墨发,长睫微垂,如同一只栖木敛羽,垂首静置的凤凰。   晏辞不再迟疑,他登上台阶,离林朝鹤几步远的时候,对方侧头过来,见到晏辞的时候,朝他露出一个很淡的笑意。   在晏辞看来,他应该是笑了下,不过此人嘴角本来就带着弧度,笑也似笑,不笑也似笑。   晏辞看了看他身后半敞开的宫门,安神香的味道顺着门缝飘出来,他开口:“大人......”   林朝鹤却是抬起手放在唇边,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示意晏辞跟他进去。   从被从牢里带出来,到沐浴更衣,再到此刻,晏辞被各种疑虑塞满的心总算安稳了一些。   他不再胡思乱想,跟在林朝鹤身后踏进这座他无比熟悉的寝殿。   ------------------------------------------------------   萧元安寝殿里依旧如晏辞中秋节离开前的那般,寝殿里带着淡淡的香味,那香味晏辞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做的那道,萧元安生前最喜欢的安神香。   林朝鹤目不斜视继续往里走,路过窗边的桌案时,晏辞看到桌子上放着的一本摊开的,看到一半的话本。   他的目光在那半开着的话本上停留了一瞬。   接着他眼角一涩,鼻腔不受控制地发酸,忙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将眸中几乎涌出的痛楚掩盖住。   萧元安的床在寝殿的最里面,隔着两扇开着的门,晏辞隐约听到里面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宫人已经检查过莲花池,那池水不过半丈深,殿下站立其中亦可将口鼻露出水面,断断不会因为失足落水溺亡......这件事分明另有蹊跷,臣恳请陛下明察!”   林朝鹤径直绕过门口那巨大的屏风,两个守在门口的宫女将珠帘拉开,晏辞忙随着他的步伐进入最后面的殿。   他前脚刚刚踏过门槛,耳边便响起一声桌案摔碎的巨大响声,一个震怒的声音随之响起:   “朕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竟敢谋害朕的皇儿!”   “继续给朕彻查此事,少阳殿里剩下的所有人都给朕仔细地查!只要有丁点问题的,全部给朕拖去慎刑司!”   “不管是谁,敢谋害皇儿,朕一定要诛他的九族!”   晏辞一怔,他心跳微快,直到这时他终于直到寝殿里如今坐着的是谁。   他随着林朝鹤进去,见萧元安的卧榻上此时坐着一个身着明黄色的中年男子。   而他右手边站着先前见过的,身着蟒袍的宦官,而他们面前的地上还跪着一个人。   晏辞垂着眸,用余光微扫,发现这人他也认识,竟然是孙承修。   林朝鹤走到男人的左手边朝其行了个道礼,接着未发一言转身面朝着跪着的孙承修而立,并且微微侧头给晏辞施了一个“靠边站”的眼神。   晏辞心领神会,立马后退跟旁边几个形同雕塑般的太监站在一起。   他朝着地上跪着的孙承修瞥了一眼,见孙承修的唇上隐隐沁出血珠,撑着地面的双手指节发白,晏辞刚刚站定,便见孙承修再次叩首:   “陛下,臣知道陛下痛心三殿下......可是少阳殿的宫人当晚当值的宫人已经全部杖毙,剩下的很多都是不知情的,臣恳请陛下三思......”   他的话被那个低沉,强行压抑怒意的声音打断:“他们就算都死了,能换朕的皇儿回来吗?!既然看护不力,便都给朕下去继续侍奉元安!”   这声音在此时显得十分低沉,话音一出便在空旷的寝殿里不断回响,带着晏辞从没有感受过的沉沉威压。   那一刻晏辞觉得自己的耳膜在不断鼓动,心跳也跟着加快起来,接着就那声音话音一转:   “你是觉得朕下的这道旨有失偏颇?”   孙承修浑身一个激灵,他俯着的首低得更深,晏辞能清楚看到他的指节几乎抠进锦毯,指甲边缘已经隐隐有血迹:“陛下息怒,臣不敢!臣不是这个意思——”   男人不等他说完冷冷打断他:“孙承修,朕给了你这么多时间,你迟迟没有治好元安,反倒有闲心在此处给那些犯了重罪的奴才求情,你这番所作所为,到底是何用意?”   孙承修本来清冷的嗓音已经染上惧意:“臣医术不精的确有罪……可是陛下,臣万万不敢有丝毫……”   “朕不想听你在这废话。”   他的声音再次被打断了。   “既然‘医术不精’,那从现在开始你这太医丞不用当了。”   “徐晟,下去拟旨,着太医丞孙承修疏忽职守,御前失言,即日起贬为正六品医官,以后无诏不得觐见。”   “孙承修,你自己下去领罚。”   晏辞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眼见孙承修未说完的话全部凝固在喉头,化成一阵细碎的哽咽。   他什么话也没说,再此叩首:“......臣遵旨。”   随后他站起身,低着头退了出去。   从侧面,晏辞看到他凝血一般的眼尾,还有干涸着血痂的下唇。   晏辞大气都不敢出,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林朝鹤清瘦的背影。   此时寝殿里只剩下坐在床上的穿着龙袍的皇帝,和旁边穿着蟒袍的内侍总管徐晟,还有就是旁边看起来最为淡定的林朝鹤。   晏辞和几个垂头的宦官站在墙根阴影处。   他低头抿唇用眼角小心地打量着那边,直到看到元昭帝忽然操起一旁案上的茶盏直接摔在林朝鹤的脚下。   巨大的响声在空旷的殿里不断回响,瓷片瞬间迸裂向四周飞溅。   身旁传来一片闷响。   晏辞用余光一扫,惊愕地见那几个跟他站在一起的宦官已经齐刷刷跪在地上,统一保持额头贴地的姿势。   动作快的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纵的木偶,瞬间做出同样的动作。   晏辞虽然慢了半拍,但求生本能使他条件反射地也跪了下去。   他本来没有这种条件反射,但是也不知是因为前两天看了太多血腥场景,还是因为面前场景压迫力太强。   于是他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跪了。   那内侍总管徐晟一阵慌乱,忙上前想查看元昭帝的手,却被对方狠狠挥开,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急忙跪在皇帝的脚边:   “陛下,陛下息怒啊,仔细身子......”   在这副众人都大气不敢出的情景之下,就显得身边依旧站着的林朝鹤看上去过于突兀,也过于放肆。   “钦天监先前是怎么跟朕说的?”   元昭帝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威压朝殿里众人压下:   “先前卜测天象,钦天监保章正跟朕说近来宫中一切太平——”   “——朕的皇儿如何就出了这等事?!” 第258章   晏辞眼见那碎片迸溅了一地,有几块甚至飞到了他的脚边,寝殿内一时安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他想起方才孙承修的下场,一时唏嘘,心道陛下这是愤懑悲痛交加,怒火无处发,非要找个泄愤对象不可。   “陛下息怒。”   “钦天监不分昼夜使人观测天象,在预测国运之事不敢有丝毫懈怠,三殿下此次遭难并非天理命数,实乃人为所祸。”   “你与我说这般有什么用?”元昭帝颤抖着手抚摸着床上的锦被,“朕的皇儿,朕的皇儿已经.......”   林朝鹤又低声说了什么,晏辞没有听清,因为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来的速度很快,似乎脚步声的主人十分焦急。   晏辞微微转头用余光看向门口,心道能在这时在这处宫殿自由出入的人,肯定不是普通官员或是宫人。   他低着头,耳朵却跟随着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直到殿门吱呀一声向两侧打开了,鸢尾花的香气冲散了殿内浓郁的安神香的味道。   “父皇!”   少女急躁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打破了整个殿中几乎凝成实体的压抑气氛。   晏辞感觉到压在身上的威压在那一刻如同被撕扯出一条缝,接着迅速退了下去。   他朝着脚步声的主人看去,只见萧元英一身红裙,长发未束,头上平日里佩戴的各种叮当作响的环佩也不见了踪影。   元昭帝萧成邦惊讶地看着她:“元英,你怎么过来了?”   萧元英快步跑上前,直到站到林朝鹤身前将他半个身子挡住,少女秀美精致的脸上此时满是泪痕,两只眼睛更是如同两颗红肿的桃子突兀地挂在脸上。   萧成邦的怒火在看到萧元英脸上泪痕的一刹那收的一干二净,他蹙着眉看着萧元英哭肿了的双眼,眸中并不掩饰对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的心疼:   “元英,你擅自跑过来做什么?没有宫人拦着你吗,都是干什么吃的?”   萧元英吸了一口气,出声道:“父皇难为他们做什么?何况儿臣是公主,儿臣要进来,他们又怎么敢拦我?”   她的样子明显是哭了一天一夜,脸都哭肿了。此时说话时鼻子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元安,元安一向喜静,这里是他的寝殿。父皇你让这么多人在这里扰他清净,元安知道了该多难过啊!”   说到此处,她举起双手,将脸埋在手心,双肩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萧成邦刚刚失去了小儿子,又眼见小女儿悲痛成这个样子,早已不想当着萧元英的面问责他人,转而安慰着萧元英,直到萧元英将脸从手心里抬起来,略带撒娇的语气道:“父皇不要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儿臣会心疼的......而且父皇也不要生师父和徐总管的气了,儿臣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萧元英大概是宫里唯一能平息圣怒的人,萧成邦的面色果然缓和不少,他没看旁边的林朝鹤,也没看脚边跪着的徐晟,沉声道:“都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没听到公主的话吗?”   于是晏辞又听到身边传来一阵窸窣声,他又用余光一扫,就看到几个宫人立刻转身排成一排朝外面走去,动作依旧如同方才那般整齐划一。   晏辞被他们的行动力惊到了,正想转身跟着他们离开,忽然听到林朝鹤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晏香官,请留步。”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而且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刚才差点被责骂的人不是他。   晏辞脚步一顿,接着有些僵硬地转过身。   他实在不知道这么压抑·马上就可以解脱的时刻,林朝鹤喊他回来做什么,事到如今却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抬步走到林朝鹤身边的位置跪了下去。   萧成邦的怒气在萧元英的到来后已经散去大半,此时倒也平静了,锐利的双眼扫了一眼晏辞。   林朝鹤上前半步,直言道:“陛下,此人便是是臣在灵台观时遇到的香师,同时先前也任三殿下殿里的香官,先前制出的能缓解三殿下头疾的安神香也是出自他手。”   晏辞有些紧张地盯着面前的地面,许久听到萧成邦的声音响起:“原来就是他。”   “把头抬起来。”   晏辞直起身子,按照宫规,他不能跟皇帝对视,于是就垂着眸子,直到听到皇帝的话:“长得也算端正。”   身旁徐晟见萧成邦面色渐渐缓和,心头一喜,本就想着如何让他息怒,这个时候忙道:“陛下,上次中秋盛典的‘东阁云头香’也是此人所做,陛下您看要不......先收入崇庆殿?”   ------------------------------------------------------   晏辞有些恍惚地走出寝殿,他站在少阳殿的门口抬头看着天边悬在夜色中的一轮明月。   片刻后耳畔传来声音:   “小友。”   晏辞将脸转过去,就看到林朝鹤笑眯眯地走出来,仿佛刚才惹了圣怒的人根本不是他。   此时陛下和公主刚刚离去,少阳殿经此一事已经不剩什么人了,此时明月悬空,给这座空荡荡的宫殿笼罩上一层寒意。   “一起走走?”   晏辞沉默了一瞬,林朝鹤已经率先往台阶下走去,晏辞跟上他的步伐,低声道:“大人将我捞出来,可是为了今日之事?”   林朝鹤道:“事出紧急,让你这个时候面圣的确仓促了些,不过若是再不给你找一个机会,我怕小友你就要变成少阳殿众多游魂之一了。”   晏辞默默在旁边观察了他一番。   眼见林朝鹤此时一如往常般云淡风轻,原以为他被萧成邦骂了一顿,肯定心有余悸,现在看起来他心情还很不错的样子。   “没办法啊,现在只能把小友搬出来了。”林朝鹤摊了摊手,无辜道,“不然你看,贫道马上就要失宠了。”   “......”   晏辞问了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大人如何知道陛下会留下我?”   林朝鹤黑得如墨一样的长发散在身后,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小友,三皇子的头疾是自出生便有的,这件事天下皆知。”   “世人皆知三殿下患有头疾,殊不知陛下有相同的病症。”   晏辞睁大眼睛,林朝鹤点了点头:“陛下虽然从来没当着外人的面说过,可事实上他的头疾发作起来比三殿下还要厉害。”   “所以这些时日,陛下让贫道出去寻药,不只是为了三殿下,更是为了陛下自己。”   听了他的叙述,晏辞算是明白了。   总结一下就是,皇帝他们一家这是有某种不为人知的遗传病。   而且这病会随着年龄增长,发作的便越厉害,但是这病也不是每一个孩子都会得。   只是萧元安尤为不幸生来就遗传了这病症,小小年纪便要忍受莫大的痛苦。   虽然陛下喜香,自己先前做的那支“东阁云头香”因为够新奇,的确吸引了萧成邦的注意,但还不足以成为自己的保命符。   真正让萧成邦留自己一命的是,林朝鹤向他透露自己先前做的安神香能够缓解三殿下的头疾,因此萧成邦暂时放过他,也是为了他的安神香。   “陛下生性多疑,患有头疾的事,甚至太医署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自然更不会让旁人知道此事。”林朝鹤顿了顿,“所以小友,今日贫道与你说的话,你记得就好,切莫让第三个人知晓。”   晏辞保证自己会守口如瓶,两个人走到了少阳殿的殿门口,林朝鹤与他道别,登上马车离去。   晏辞却站在原地迟迟未动。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扰乱他的鬓发,晏辞转头看向身后这座栽满海棠花的宫殿。   夜色中的宫墙仿佛被月亮披上一层朦胧的纱,海棠茂盛的枝叶在夜风里簌簌作响。   此刻少阳殿里除了一两个看守宫殿的宫人,其余人要不已经成了地下亡魂,要不还在慎刑司里受刑,要不就都被遣散。   唯一一个还能站在这里的只有自己。   直到现在他都没见到夏圆和辛夷,他根本不敢去想他们发生了什么,此时以什么样的姿态存在。   ......   晏辞有些恍惚地透过逐渐关闭的殿门看着远处的寝殿,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悲痛就在这个时候化成一股热流顺着眼角涌出。   他忙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声音传来:“晏大人。”   晏辞迟疑了两秒方才意识到是在唤自己。   他回头看到一个小宦官也不知在旁边站了多久,朝着他服身道:“晏大人,您的车辇已经备好了,天色不早了,可要宿在宫里?”   晏辞听完他的话方才反应过来,就在刚刚萧成邦听说自己制得香有缓解头疾的作用,便破格留了自己一条命。   此时他已经是陛下的寝殿,崇庆殿的香官了。   ------------------------------------------------------   符成二十九年十二月。   燕都迎来了久违的寒冬,皇城里里外外皆被霜雪覆盖,随处可见换上冬衣在宫殿各处清扫积雪的宫人。   太医署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这辆马车在宫里很常见,内里外面装饰选材上并不华丽,却是很有质感又很低调,是宫里有些品阶的官员平日在内城出行时乘坐的马车。   两个太医署的小医官正好得了闲,一边在旁边歇息,一边看着那辆马车,就着午后的暖阳闲聊。   “门口那辆马车是哪家大人的马车啊?都连着一个月了,好像都来了三次了。”   “不知道,但是听说是来找孙太,哦不对,是来找孙医官的。”   就在四个月前的中秋节,原本热闹的宫廷因为少阳殿的事彻底陷入人心惶惶之中,少阳殿当值的宫人死了大半,剩下的都被安排去了其他的宫殿。      因为惹了圣怒,原本的太医丞被贬了官,已经多日没有来太医署了。   “可是孙医官自从被贬,已经好些日子没来了......”   “孙医官也是可怜,医术那么厉害的人,惹了陛下不高兴,说被贬就被贬了。”   “要我说,你就看着吧,孙医官以后肯定有机会再复职的了,他的医术可是太医署里最厉害的,以后有什么复杂的病症肯定还要找他。”   他们正在闲聊,便看到一个小宦官从马车上下来,撩起车帘,一个一身靛青银纹宫服的年轻人从马车上走下来。   两个小医官看着他从马车上下来,然后被太医署门口等着的医馆引进太医署。等到他们的身影从眼前消失,其中一个问另一个:“这位大人好年轻啊,他是谁?”   “唔,我听说是崇庆殿新任的香官,最近很受圣宠。”   “可是原来的香官呢?”   “原来崇庆殿的香官半个月前年老告病回乡了,所以崇庆殿的香官现在变成了这位大人。”   “这位大人呐,以前还是少阳殿的香官呢,没想到那场变故后竟然成了崇庆殿的香师,而且听说还很受宠......”   两个人聊着天,没过一会儿,那穿着靛青银纹袍的年轻人便走了出来,在宦官的侍奉下重新登上马车。   ------------------------------------------------------   前面赶车的小宦官叫做阿桂,他手脚麻利地扶着青年上车后,便跳上马车前面。   “晏大人。”阿桂侧过头对着车壁,吐字清晰,“咱们要回崇庆殿吗?”   里面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先不回。”   顿了一下:“去宫门。”   阿桂立刻就明白了,大人这是又要出宫了,阿桂可愿意听他使唤了,立马调转马头朝着宫门而去。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是自出生就进宫当小宦官的,如今被这位陛下新宠的晏大人亲自选为侍从,自此他每天都干劲十足。   这位晏大人不仅人生得好,而且性格也好,平时从不难为他们这些宫人。而且这位大人不仅人好,还才华横溢,自从两个月前三殿下殁了之后,宫里有一段时间人心惶惶。   本来就体弱,久病在床的皇后娘娘听说爱子逝去的消息在榻上坚持了半个月便与世长辞。   而杀害三皇子的凶手迟迟没有找到。   从那时起陛下的身体便每况愈下,直到入了冬,龙体欠佳,最近连早朝都去不了。   这位入崇庆殿不过四个月的晏大人就在这短短几个月里给陛下献上至少二十道香,于是半个月前原本的老香官辞职还乡后,他顺理成章成了崇庆殿的御香官。 第259章   晏辞靠在马车壁柔软的靠垫上,他以手臂支着额头,就着嵌在车壁上的夜明珠,看着手里的一本书。   他左手的方向,马车厚实的车壁上单独设置了一个半凹进去的凹槽,充当置物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含苞欲放的金色莲花,只有半个手掌大小,其上雕刻的花纹栩栩如生。   这莲花如同真正的莲花一般,花瓣拢着莲心,仿佛下一刻就会徐徐展开花瓣。   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出来,这并非一颗金色的花苞,而是一个通体纯金打造而成的香炉。   聚拢的花瓣中间一缕青烟正朝上袅袅而升。   没过一会儿,马车平稳地停下了,他听到阿桂跟城门守门的士兵隐约说了“崇庆殿”几个字眼,接着马车再次动起来:“大人,要回府吗?”   这已经不是晏辞第一次拜访太医署了,自中秋节以后他尝试过找孙承修,可几次都无果。   晏辞只能想到一个理由,那就是孙承修在躲着自己,自己这么多次去太医署寻他都没有遇到,只能说孙承修每次在自己去的时候就得了原先同僚的报信,火速出去躲着了。   这也不打紧,晏辞心想,总归是自己有求于他,若是逼得太紧,那人本来就清高,一怒之下宁可死也不愿意帮自己就不好了。   晏辞伸手翻过书页,问阿桂道:“昨日交代你送回府里的东西送过去了吗?”   阿桂嘿嘿笑道:“大人,奴才办事你放心!昨天送过去的时候,奴才特地帮您注意了下夫人的面色,夫人看起来可高兴了。”   晏辞莞尔,淡淡“嗯”了一声:“也有几天没回去了,今日就回去看看吧。”   “早知道您要出宫,奴才就先差人去府上通知夫人了......不过这样也好,夫人一见到您准欢心。”   顾笙如今已经怀孕快七个月了,再过两个月便要临盆了,晏辞算了下日子,他们的孩子大概明年初春就会出生。   顾笙如今肚子高高隆起,平日里走路都不方便,好在自从晏辞成了御前香官,他们在皇宫外的住宅便由原本外城挪到了内城一处专门给四品以上官员的府邸里。   内城里面商铺万千,卖的东西比外城多,品质也好,就是价格贵了些,好些如今的晏府不缺银子。   马车停靠挂着“晏府”牌匾的府邸跟前,刚一挺好,一直守在门口的一个小厮就快速跑过来牵马,阿桂跳下车走到马车门口帮晏辞掀开帘子,晏辞簇着一件雪白的狐裘自马车中下来。   他在阿桂的陪同下进门,门口的侍卫自然帮他打开府门。如今他不仅有了府邸,还有随同府邸一并赠送的一干仆人。   前院被布置成江南风景的园林,后院则是女眷哥儿的地方,阿桂走到快到后院的地方便停下了,晏辞径直走入后院,后院几个侍女正在打扫院子地面上的积雪,晏辞顺着积雪中间一条若隐若现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一直往顾笙的屋子走去。   后院正对着前面正厅的,最大的一间屋子,自然就是顾笙的主屋。   晏辞走到门口,伸手推开门,屋子里涌来的暖意如同初春的风,晏辞见状忙快步进入,再小心将门合上。   听到声音,屏风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谁啊,是惜容吗?”   晏辞一听到这声音,嘴角不自禁地往上扬,他大步绕过屏风,挑起玉珠帘,晶莹的玉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是你夫君。”   里面不出所料地传来惊喜的一声“呀”,晏辞就看到一个身影从床上艰难地下地,然后步伐不稳地跌跌撞撞朝他走来。晏辞上前一把扶住他,然后捞起顾笙的腿弯又将他抱了回去。   如今顾笙真的是身怀六甲的状态,原本轻盈的人儿此时已经比往常重了许多,就连原本精巧的脸此时也圆润许多。   顾笙下意识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晏辞把他在臂弯里掂了掂:“比上次见面又重了。”   顾笙咯咯直乐,一只手娴熟的搭在隆成小山包的肚子上,悠闲地晃了晃小腿:“郎中说我的肚子比寻常孕夫的要大。”   他神神秘秘嘿嘿一笑:“里面可是揣着两个呢。”   晏辞一怔,随后他面上露出惊喜,将顾笙放在床上:“当真?”   顾笙平躺在床上,看着上方的晏辞,用手推了推他:“哎呀,你小心点,不要压到我。”   随后又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你来摸摸看,两个小家伙已经很久没感受到爹爹了。”   “我刚从外面回来,手还凉的。”   晏辞将两只手相互搓了搓,等到掌心都搓红了,这才小心地将手贴在顾笙的肚子上。   屋里火炉烧的很旺,暖的像是在春天,所以顾笙只穿了一件薄衫,晏辞的手刚刚覆上去,就感受到掌心之下传来一阵翕动。   他惊喜地低头看着顾笙,顾笙的脸颊被暖气熏得微红,浓睫在晏辞的注视下轻轻颤动,面上却带着一丝满足与自豪。   小予安如今已经八个月了,头上的胎毛从原来柔顺的样子变成现在这般浓密微卷,他顶着一头一看长大就会很浓密的黑发,扒着摇篮的边缘用一双还不怎么好用的小腿站着。   这孩子肌肤白的像是刚出炉的细腻白瓷,一双已能看出形状的桃花眼眼角还带着圆圆的弧度,漆黑的眼眸好奇地看着周围路过的一切。   晏辞蹲在摇篮边和他对视,仔细打量着他的小脸,心道和他爹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他伸手将小予安抱起来,刚想说爹爹抱抱,想了想换了一下称呼:“表哥抱抱。”   好在小予安现在还不会叫人,只会阿巴阿巴咿咿呀呀指着其他地方乱叫,晏辞把他抱在怀里掂了掂,好像沉了点。   顾笙挺着肚子从他们身后慢慢走过来,拉了拉小予安的小手,接着有些担忧地对他道:“你不在这些日子,外面总有人登门拜访,我们府里一众哥儿也不知如何是好。”   尤其是前几次,有人上门带着几个稍有特色的花瓶,贵重倒是不贵重,可是走了以后顾笙在里面发现一卷卷银票,可把顾笙吓坏了,从此就不敢擅自收人东西了。   晏辞用空着的另外一只手搂了搂他的腰:“我不在的时候,你便与他们说自己拿不定主意,万万不要收他们的东西。”   顾笙点了点头,他知道现在夫君在宫里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平日里总有人上门拜访,刚开始还送些珍奇的宝贝,后来发现这些稀奇宝贝送不出去,但是点心倒是送的出去。然后他们就开始送燕都里卖的最好的点心。   只不过那些点心大部分都进了旺财的肚子,使他短短一个月就胖了十斤。   晏辞如今在御前当差,比先前在少阳殿的时候更忙,每次回来都嘱咐他们别再给旺财吃点心了,再胖下去他都要走不动了。   ------------------------------------------------------   晏辞没在府里待很久,因为他还有其他事要做。   他站在门口拥着狐裘看着天上飘落的雪花,一旁琳琅过来道:“公子,东西都准备好了,现在出发吗?”   晏辞抬头看了看天色:“嗯,现在就走吧,晚上可能要下雪了。”   琳琅应声称是,晏府的马车缓缓在落了一层薄雪的地面上前行,一路朝着城郊的方向而去,等到经过城门附近一处酒肆的时候,晏辞道:“停车,下去买几坛清酒回来。”   琳琅停了马车,从车上跳下来进入酒肆,酒肆卖着几文钱一碗的清酒,度数不高,与其说是酒,倒更像是现代的梅子口味的饮料。   晏辞坐在马车里等着琳琅回来,他看着窗外纷纷落下的雪花和路上快步行走的路人,以及酒肆内点着的烛台上跃动的烛光,几只麻雀在房檐上飞上飞下,晏辞正绕有兴趣看着,忽然透过窗口看到酒肆内靠窗的位置隐约有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他定睛一看,下一刻立马掀开帘子跳下车,璇玑坐在马车前面见他忽然跳下去一惊:“公子,你要去哪?”   晏辞大步朝酒肆走去,伸手将酒肆的门推开。   那门是朝内开的,他这样一推,外面满堂风雪瞬间涌入热闹的酒肆里,酒肆里正在喝酒谈笑的人闻声全朝这边看来,邻桌的几个被突如其来的寒意惊到了,有脾气急的正想发作,然而目光落在晏辞身上那雪白的整皮狐裘和腰间隐隐约约露出的玉佩上后,便没再说话。   酒肆的老板经营店铺几十年,一眼就看见这位打扮不凡的客官绝非等闲之辈,立马满脸堆笑的从柜台后面绕过来,问他想买些什么。   晏辞一进门,双眼就盯着窗边一个年轻的男子,琳琅这时刚付好酒钱转头就见到自家公子进来了,他顺着晏辞的目光看向窗边,心下了然,立马走到门口将门关上。   晏辞径直朝着靠窗那桌走过去,然后仿佛遇到一个老朋友一般在那桌唯一的客人对面坐下,接着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孙大人,好巧啊。”   然后他就见对面本来还算尽兴的人慢慢抬起头,那双本来清冷与世无争的眸子在看到他的那刻,眼神瞬间变得想刀人。   晏辞面上笑容不变:“孙大人,一个人喝酒未免无聊,不如在下陪你一起?”   孙承修眼神清明,但看桌上零零星星的空酒坛,看起来没少喝。   他紧紧盯着晏辞,清冷孤傲的眉眼微不可闻地蹙了一下。   晏辞熟知他这种人出生世家,又天赋异禀,从小孤傲惯了,一朝被贬,肯定视之为人生中的奇耻大辱,所以一怒之下连太医署都不去了。   晏辞就欣赏他这种孤傲起来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性情。   孙承修眼神虽然十分不满对面这人坐过来,但是由于从小受到的教养很好,除了眼神透露着浓浓的不满,肢体上依旧保持良好的风度,坐的端正,只是用不满的眼神上下扫视晏辞:“......你干什么?”   晏辞笑道:“没位置了,跟你拼个桌。”   孙承修目光环顾了一下酒肆里零零散散的客人和有一大半空着的桌椅,然后又将目光落回晏辞身上,目光里满满都是警惕。   晏辞没有理会他的眼神,他伸手拿起旁边一个干净的碗,然后又拿起孙承修面前一个开了封的酒坛,自己给自己斟满。   孙承修沉默着看着他将酒坛里最后一碗酒倒干净,然后将空了的酒坛重新放回自己面前,动作自然地仿佛他才是花钱买酒的人。   于是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攥紧成拳,隐隐有青筋暴起:“佞臣。”   晏辞端起碗浅嘬了一口,故意忽视了孙承修愤怒的目光,笑道:“孙大人说是就是。不过大人最近怎么没去太医署,在下十分担忧大人,几次前去太医署都没见到大人的影子,您真是让在下好找。”   孙承修声音仿佛冻上了一层冰霜,他冷声冷气道:“赶紧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晏辞丝毫不理会他语气中丝毫不加掩饰的逐客意,身体完全放松靠在椅背上,仿佛他才是最先坐在这里的,孙承修才是后来的那个:“那真是太可惜了,在下看中这里了,不想让,孙太医实在看在下不顺眼就赶紧走吧。”   孙承修明显这辈子没遇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拍案而起:“你别欺人太甚!”   身后酒肆的老板从晏辞进门就注意到他了,从他身上的穿着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得罪的人物,于是一直关切着这边,怕怠慢与他。   此时见孙承修拍案而起,老板怕出事,过来想要把他拉开。   晏辞此番就是故意上来找茬,他抬头看着孙承修,心道自己先前每次都对此人笑脸相迎,结果这人每次都爱答不理的,非让自己热脸贴个冷屁股。   怎么,难道自己不要面子的吗?   既然敬酒不吃,就别怪自己给他上罚酒。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只要孙承修对自己动手,哪怕是动一根手指头,或是骂自己一句,自己就能顺理成章地让琳琅把他捆起来抓回去。   总之他今日一定要让孙承修去府上给苏合看伤。   不出所料,孙承修果然一脸怒意盯着自己,眼尾由于被羞辱而隐隐发红。   如晏辞所料的那般,他狠狠挥开酒肆老板过来拦他的手,用想杀人的目光瞪着着晏辞,恶狠狠道:“孙某一世行事坦荡,不屑于和阁下这般谄上欺下之属同桌!”   晏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等着他做出什么过激行为。   然而下一刻孙承修拉开椅子,孤傲地抬起下巴:   “你不走,我走!”   说罢愤怒地转身就走。 第260章   晏辞:“......”   幸好他现在嘴里没有酒,不然非得喷出来不可。   孙承修此人生得身形修长,腿长步子也大,眼看他几步就快到门口了。   琳琅一直守在门口等着晏辞的命令,只需要晏辞一句话他就上去将人打晕捆起来带走。   但是晏辞并没有下命令,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强迫孙承修。   于是他低头伸手从腰间卸下那枚芙蓉暖玉双鱼扣,然后看准时机,等到孙承修抬脚时,便往他脚下一抛。   那枚质地温润外表光滑的玉扣随着被抛出的力道,咕噜噜滚落到孙承修脚下。   孙承修走路的时候想来从来都是目视前方的,于是他压根没低头往下看。   也是因此,下一刻他就一脚踩在那表明光滑的玉扣上面,脚上一滑身子顿时矮了半截,下意识扶住身旁的桌子,直撞得桌子吱呀乱响。   而那玉扣更是滑出去好远,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啪”地一声从中间对半裂了开来,孙承修及时撑着桌子才不至于摔倒在地出丑。   他站起身,回头还没来得及兴师问罪,就看到晏辞上前弯腰俯身捡起地上碎成两半的玉扣,拿在手上颇为惋惜地看了看,然后又举起来在孙承修眼前晃了晃:   “孙大人,这玉扣还是陛下赏给我的,你看被你踩了不说,还碎成这样,你这让我怎么跟陛下交代?”   孙承修面上雪白,薄唇崩成一条直线,看起来气得不轻,可偏偏一开口本来就清冷的声线此时更是比窗外的雪还要寒上三分,他冷笑道:   “那你就让陛下下旨处死我。”   晏辞挑了挑眉,看他这副神情和架势,显然四个月前被贬官的怨念没消散不说,还隐隐有加重的趋势。   晏辞在心里叹息,他在陛下面前混了四个月,什么样的牛鬼蛇神没见过,偏偏没见过孙承修这般直着脊梁丝毫不服软的。   他将两半玉扣收回袖子里,再次抬头,已然收起了脸上的戏谑之色,正色道:“孙大人,我真的很诚恳地在请大人帮我,也许大人先前对我有什么误会,所以这般不待见我。”   孙承修不去看他:“多说无用,我不会帮你,你莫要浪费口舌了。”   晏辞再一次被拒绝,但是脸上并没有懊恼之情。   他恍若未闻,见孙承修缄默不语,于是继续耐着性子用商量的语气道:“不如这样吧,既然大人不愿意跟我有瓜葛,那么我这么缠着你也不是办法。”   “正好我今日要出去办些事,不如大人陪我走一趟,回来以后我发誓以后绝不会再纠缠你。”   孙承修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又想搞什么名堂?”   晏辞坦荡荡地随他打量,面色镇定自如:“我能有什么名堂?放心,我去的地方肯定不会对大人有不利,我也不会暗地里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大人只需要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就好了。”   事到如今,孙承修虽然依旧觉得眼前这人说的话背后肯定暗藏阴谋,可是若是跟面前这个人一直这般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慎重地思索了一番,最后谨慎开口道:   “这可是你说的。”   ------------------------------------------------------   晏辞那辆马车就在门口停着,琳琅上前伸手拉开门,孙承修率先走出酒肆上了车,晏辞则慢步跟在他后面。   这马车的空间不大,两个大男人坐在里面其实有些挤,而且只能面对面坐着,眼神难免有交集,看着有些尴尬。   孙承修坐的笔直又端正,仿若一朵高岭之花,眼睛一直看着窗户,似乎生怕跟晏辞有什么目光上的交流。   晏辞觉得有些好笑,假装没看见他一副“被迫同流合污”的模样,只是敲了敲身后的车壁,对前面驾车的琳琅道:“琳琅,走吧。”   风雪中,马车再次缓缓移动,继续朝着此次出行的目的地而去。   一路上车厢里面的两人默然无语,也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终于渐渐停下了,琳琅照例过来掀开车帘,晏辞朝着外面抬了抬手,对孙承修微笑道:“孙大人先请吧。”   孙承修也没跟他客气,径直起身出了车厢。他刚一下车,风雪便灌进领口,他艰难抬起眼,下意识看向面前宏伟的建筑,又看了看周围,神色间微有惊诧:“这是?”   此时他们已经不在繁华的燕都城了,周围雾气缭绕,群山的剪影在霜雪之间若隐若现,周围皆是被雪覆盖的树,而面前是一座山门,长长的石阶自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   晏辞在他后面下了车,璇玑执着伞撑在他头顶。   孙承修抬头看着山顶伫立在风雪中的庙宇,又看了看山门的牌匾上写着的三个古朴苍劲的字“明觉寺”。   他将目光从山门牌匾上收回来,他知道这座寺庙。   这座庙位于燕都郊外的山林里,虽然位置偏僻,可是香火却并不少,而且在燕都周围尽是道观的情况下,这座寺庙依旧能有一席之地,并且香火鼎盛不觉,即使如此寒冬腊月,依旧能看到不少人上山上香。   传闻燕朝开国皇帝当年攻打到此处的时候遭到埋伏,逃到此处时幸得寺中的僧侣救助,这才捡回性命,因此后来这座寺庙由于庇佑过太祖,即使经历百年风雨,依然屹立在此群山之中。   晏辞走上山门后的石阶,璇玑和琳琅一左一右跟在他后面,孙承修看着他们的背影站在原地停了一瞬,然后也跟着他们走上台阶。   石阶上的积雪已经被寺庙中的僧侣清扫干净,此时只落了一层薄薄的新雪,几人的脚印落在其上形成清晰的交错的足迹。   晏辞走到寺庙门口,寺庙里一个等候多时的和尚走上前对他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孙承修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这个叫晏辞的香官和那和尚小声交谈了什么,看样子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而且跟庙里的和尚很熟的样子。   他不知道晏辞为什么带他来这里,晏辞显然此时也不打算解释。   几个人进入寺庙后,晏辞走进主殿,主殿供奉着佛祖金身,面前香火缭绕。   他上前解开身上的狐裘,琳琅跟在后面立马接过,接着晏辞跪在佛祖面前的蒲团上,合上双眼,虔诚地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不知是在起到什么。   片刻后他站起身,然后驾轻就熟地朝着一处偏殿走去。   这处偏殿是寺里的僧人专门空出来留给那些想在寺庙里给逝去的亲人供奉牌位的人,晏辞走过正厅,一直走到后面一处单独的小房间,这个房间很小,中间只孤孤单单供奉着一个牌位,用布罩着,看不到下面的字。   孙承修从小生活在燕都,自然也知道明觉寺这个专门供奉灵位的殿,是民间百姓为了纪念自己逝去的亲人,所以自发在此供奉上牌位。   难不成这个姓晏的有逝去的亲人的牌位供奉在此,那他自己过来祭拜就好了,非让自己跟来做什么?总不能是想让自己看到他的善心?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改变自己对他的想法吧?   孙承修在心里暗自鄙夷,觉得此人和那巧言令色的妖道都是一样的。   他站在后面冷眼看着面前三个人的举动,就见那个叫琳琅的将面前牌位上盖着的布掀开,接着孙承修的目光顺势落在排位上,接着他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那排位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萧”字。   而孙承修也在此时瞬间明白过来晏辞这是供奉的谁的牌位。他的目光迟迟未能从牌位上移开,喉结滚动了几下:“你......”   “没办法,元安的名字我不敢这般光明正大地刻在上面。”晏辞接过璇玑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打开。   孙承修勉强将目光从牌位上移开,落在地上打开的包裹里,只见那些包裹里装的都是纸钱,还有纸做的各式衣服。   晏辞一边将纸钱和纸衣服放进面前燃烧的火盆里,一边道:“如今入冬了,燕都的冬季一向严寒,殿下年纪小,不给他烧几件保暖的衣服,他在那边要受冻的。”   孙承修看向晏辞手里那些纸做的棉袄披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紧紧抿着唇,在晏辞身后梗着脖子沉默地站了半天。   晏辞仿若没注意到他,专心地将那几袋子纸衣服烧完后,又将最后一个看起来最重,也装的最满的包裹打开。   孙承修目光落在上头,接着呼吸一滞,只见那袋子里满满登登,整齐放着的,全是崭新的话本。   晏辞拿起那些话本,然后一本本放进火盆,乌黑的瞳孔里倒映着跃动的火光:“这是近几个月最新出的话本,也不知道有没有殿下喜欢的,臣都买了一份,殿下若是看得高兴了,记得来臣的梦里走一圈告诉臣,臣也就放心了。”   等到这些话本烧完,晏辞又拿起放在最下面的三本。   这三本比其他的话本都要厚,纸质也更好。   晏辞拿在手里摩挲了一阵,接着摊开从中间撕开,再将其一点点放入火盆:“上次殿下在梦里跟臣说臣先前的故事还没听够,所以臣又写了三本,臣没法讲给殿下听了,殿下自己看看。”   他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这已经是臣能想到的所有故事了,下一次殿下可不许管臣要了,臣真的想不出故事了。”   孙承修错愕地看着他,就在话本打开的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上面写满了字,那字迹极其漂亮,他不止一次在萧元安的桌上见过,正是萧元安先前照着临摹的字体。   他抬头看向晏辞的脸。   晏辞的面上很平静,只有一双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明若繁星。   孙承修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在晏辞身边蹲下,然后抿了抿唇:“......给我一本。”   晏辞没有看他,却是往一旁挪了挪,给他留出来一个位置。   孙承修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话本,然后吸了一口气,将其从中撕开,放进火盆里。   直到那些话本全部在火盆里化为灰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不约而同抬头看着那半空中飞舞的火星。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火盆中的火苗渐渐变小,最终熄灭,晏辞率先站起身:“走吧,孙大人,我送你回去。”   他转身抬脚往外走,丝毫没有再跟孙承修说话的意思,琳琅和璇玑也没有看孙承修,而是紧紧跟上晏辞。   晏辞踏出殿门,璇玑撑开伞遮在他头顶,主仆三人已经走在雪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孙承修的声音:   “等等!”   晏辞停住脚步,然后转过身,安静地看着孙承修,耐心地等他开口。   孙承修站在殿门口。   他看着晏辞,犹豫了半晌:“带我去你府上看看那个病人吧。” 第261章   回去的路上晏辞没和孙承修说一句话,他专心地看着手里的书,马车里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响。   孙承修依旧坐的端正,一双眼睛也依旧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雪景。   车厢里很安静,对面的人继续在看来时看的那本书,孙承修一双眼虽然盯着窗外,但是脑子里思绪万千。他们家三世御医,按照规矩根本不需要接触没有官阶的人,但是如今已经答应晏辞了,还是得问问病情。   “我记得先前你说过,你那位朋友是手指有残缺?”   晏辞点了下头,他合上书本抬头看向孙承修,指了指自己右手的食指根部:“他这根手指没有了。”   “他是个琴师,在胥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那种,他的手对他很重要。”   孙承修垂下头仔细思索起来,他想起来晏辞之前跟自己提到过断指的事,当时自己随意敷衍他这种事并非人为,但是如今仔细想来,自己从小到大读过的医书成百上千,也只在古书里提到过断肢续生。   他先前曾经给双腿截断之人重新接上双腿,但那是肢体离体不久,像他这位朋友的情况......   孙承修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就给他那个朋友看看,若是能治就尽全力治,治不了自己也不欠他什么人情——   ——不对,这天下自己治不了的病,别人更治不了了。   晏辞不知道孙承修内心里那些想法,他向来善待愿意帮自己的人,进了晏府大门后,亲自带孙承修去了正厅,还吩咐下人拿出府上最好的茶点招待他。   ------------------------------------------------------   孙承修端正地坐在桌前,面上又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孤高,给他倒茶的侍女都有些不敢靠近他。   晏辞早已习惯了他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转头对旁边一个侍女轻声道:“苏郎君可是还在午睡?”   那侍女道:“苏郎君今日用过午膳后便睡下了,这会儿刚刚睡醒,正在夫郎屋子里。”   “他既然醒了,那正好。”晏辞再道,“你去叫苏郎君过来。”   那侍女应声下去了,晏辞回头看了看孙承修笑道:“还请孙大人稍等片刻。”   孙承修听到了刚才他们的谈话,此时若有所思问道:“郎君?你那位受了伤的朋友是个哥儿?”   晏辞道:“正是。”   孙承修没说话,但是一时有些说不出来什么感觉,他在这之前一直以为晏辞那个朋友是个男人,倒是没想到要他看病的是个哥儿。   倒也怪不得他觉得古怪,这个朝代一个未出阁的哥儿住在一个有权势又与其没有血缘的男人府上,未免有些奇怪。   晏辞解释:“本来是朋友的朋友,托我照顾,时间一长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了。”   孙承修“嗯”了一声,两个人又陷入无话可说的状态,就这样坐在桌前等着,相互用喝茶的方式掩盖尴尬的寂静。   不一会儿,外面终于传来脚步声,孙承修抬头朝门口看去,见一个怀着孕的哥儿在两个随从打扮的哥儿搀扶下走进来。   晏辞一见他立马起身快步上前,十分自然地从两个哥儿手里将怀孕的哥儿揽过来,亲手扶着他,用十分柔和的语气问:“你怎么出来了?”   那哥儿身着一袭雪色的高领宽松的绸袍,外面罩着柔软的貂裘,他眉眼秀美,个子不算高,骨架也小,看起来肩膀脊背略显单薄,所以显得绸袍下的孕肚颇为圆润。   孙承修随意看了一眼,身为医者习惯性地用判断病人的状态判断了一下这哥儿的状态,这哥儿身体虽然纤细,但是看面色孕期被照顾的很好,只是腹部较大,里面不止一个胎儿......   孙承修收回目光,知道了这哥儿是晏辞的夫郎。   果然听哥儿对晏辞笑道:“我听说夫君找到能医治苏合的郎中了,所以赶紧过来看看。”   晏辞扶着他,引着他走到桌前,然后笑着给他介绍道:“这位是孙大人,不过孙大人可不是什么普通郎中,是宫里最厉害的御医。”   “最厉害”“御医”   孙承修在心里哼了一声,果然佞臣都善于拍马屁,虽然心里是这么想,但是实际上的确有一点受用,于是面上的神情不知不觉都缓和了些许。   那哥儿倒是脸上一红,有些羞赧不好意思,但随后他大大方方转向孙承修,朝他颔了颔首,对孙承修道:   “奴家见过孙大人。奴家身子不便,没法给孙大人见礼,还请孙大人见谅。”   孙承修双手交叠举在胸前,朝其一礼:“竹卿见过晏夫人。”   晏辞在旁边看着,竹卿是孙承修的字吗?倒也算应他这个人......   有了顾笙的到来,屋子里原本尴尬的气氛散去不少,不过苏合还没有过来,顾笙小声对晏辞说:   “苏合在屋里听说你找来给他治病的医师,有些害怕。”   正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晏辞刚刚携着顾笙往旁边坐下,那悬在门前的玉珠帘就再一次被掀开了,淡淡的玉樨苏合的清香顺着微凉的风盈盈袭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一个穿着白衣的哥儿在侍从的搀扶下走进来。   孙承修和其他人一样下意识抬眼,有些漫不经心地看过去,他的视线仿佛被磁铁吸住的铁块,竟然移不开分毫。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就在那瞬息间,他突兀地记起小时候的事。   他记得孙家祖宅院子里栽着一棵百年树龄的桂树,儿时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悬在桂树枝头的秋千上荡来荡去。   每当这个时候,枝头的桂花便会簌簌落落从梢头落下,形成一阵花雨,洒了他满头满脸,在地上铺成柔软的淡金色地毯。   父亲曾经坐在桂树下,将他抱在腿上,然后伸手指着十五的夜里天上那轮明月与他说。   月亮里也有一棵桂树,桂树下还有一个跟你一样捣药的小兔子,而且呀,桂树和小兔子都由月中的仙人守护着,谁也碰不得。   听着父亲的话,幼年的孙承修心里被种下一颗种子。   以至于他形成了一个习惯,每晚读完医书后,在寂静晴朗的月夜里,他便独自一人趴在窗台上,看着头顶月亮中的影子,一看就能看半宿。   他对桂树不感兴趣。   他感兴趣的是,父亲口中的月中的仙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一直到及冠,他都在想这个问题。   后来入了太医署,他白日没时间想这个看起来有些幼稚的问题,但是每逢十五月夜,他还是习惯一个人坐在窗前,抬头看着天上那轮明月,看着月亮中的倩影。   月中仙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直到这一刻,他想,他大概知道了。   ......   苏合裹着一件雪白的披风,乌黑的发丝垂在雪白的狐裘上,他只在外面行了一段路,被霜雪之色沾染的面庞更加白皙,长长的睫毛上落下一点轻雪。   侍从扶着他走进来,屋中的暖气瞬间袭来,为他胜似白玉的面颊上添上两抹红晕。   他被晏辞叫过来,进门之后也是下意识去找晏辞和顾笙的身影,偏偏抬眼时却不小心撞进对面一双陌生的眼睛里。   苏合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陌生人生着一双修长的眸子。   他的眼睛却不似晏公子那般温润如玉,也不像季明那般玩世不恭。   就是这双眼睛,让苏合莫名想起雨后清晨推开窗子进来的第一缕风,想起山涧溪边石间的叶片沾着水珠的兰草,想起风吹过竹林时落下的片片竹叶。   苏合不自禁地用手攥紧胸前的衣襟,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胸腔里好像生出一头小鹿,活泼地抬起角,朝着自己的胸膛不轻不重地撞了撞。   然后他听到晏辞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苏合,这位是孙承修孙大人。”   “孙大人,这个是我的朋友,苏合郎君。”   ......   “孙大人,你看看我朋友的手有没有什么办法医治?”   顾笙虽然很想在屋里陪着苏合,奈何以他现在的状态,多坐一会儿都会腰酸背痛,于是晏辞扶着他到偏室的软榻上靠着。   孙承修自从刚才就没有说话,此时他坐在苏合对面的椅子上,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他这才抬眼看向垂着头的苏合,接着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张丝绸软巾垫在掌心,然后朝苏合伸出手:   “可以让我看看吗?”   苏合自从伤口痊愈后,就穿着袖口比胳膊长一截的衣服,此时他听到孙承修的话,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将被袖口遮住的手小心搭在孙承修的掌心。   在指尖触及到丝绸软巾时,他感受到的不仅是上好的丝绸柔软丝滑的触感,还有男人掌心的温度。   那炙热染上他微凉的指尖,苏合手指轻轻一颤,下意识想缩回手,然而他的手指被轻轻按住了。   孙承修撩开苏合过长的袖口,当皮肤突然暴露在空气里,苏合浑身瑟缩了一下,与此同时害怕地把头偏开。   孙承修蹙起眉,轻轻搭在他掌心的那只手精致得宛若白玉,又柔弱的宛若一捧初雪,仿佛他的指尖再用力一丝,就会融化掉。   这样一只完美无缺的手,食指却被连根截断。   在看到那残缺之处时,孙承修眼里划过一丝刺痛与惋惜,他的心脏蓦地收紧了,以至于那一刹那他突然产生一种不太礼貌的冲动:他想收拢手指握住这只手。   这不是意外造成的伤口,断口处平滑,分明是被用利器砍断的。   这哥儿看着也不像是会招惹是非的,怎么会有人这样对他,这实在是——   他眉心收紧,正判断着伤口断面的形成并思索着有没有让其行动如常的办法,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啜泣。   这声音很小,很容易被人忽视,但孙承修还是听到了。   他愕然抬头,就看见对面的哥儿虽然手依旧听话地搭在自己的掌心,然而却将头偏开。   他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截细腻白皙几乎透明的颈子,黑的如墨一样的发丝遮住他的半边脸。   孙承修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笃定自己没有听错方才的那声啜泣。   他低下头将哥儿过长的袖口重新放下,遮住那玉白的手掌,接着收拢五指,将软巾和掌心里的手一同虚虚握住。   自从孙承修掀开他的袖子,苏合便垂下眸子将视线垂落在脚下的地毯上。   他断指处比其他部分的皮肤更敏感,在接触到空气的那刻苏合浑身微微瑟缩,强忍住将手抽回来的冲动。   虽然没有看,但他也能感受到对面的人在凝视着他的断指,这是他伤口痊愈后,第一次这般将断指袒露在他人眼前。   即使是顾笙,他都没让他看过自己的断指处。每次看到自己的右手,苏合都会想到那个可怕的夜晚。   而就在陌生人的目光下,苏合为自己残缺的手感到害羞,感到委屈,感到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苏合不想让这个人看到自己丑陋的伤口。   他的眼底渐渐漫上一层水雾,无法抑制地轻轻啜泣了一声,这声音很小并且很快被他抑制住。   苏合低着头,不想被陌生人看到自己的泪水,便等着悬在睫毛上的泪珠坠落。   直到感受到右手被轻轻裹住,承着他右手的大手将他的手轻轻一握,下一刻便立马松开,这一握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安慰,像一个无字的承诺。   苏合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清澈的眼下一滴晶莹的,还来不及落下的泪珠自洁白的面庞上滑落,也落入对面人的眼底。   男人清冷孤傲的眼瞳仿若雪山之巅阳光下的湖面,风止雨霁,云无所处。   “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手。”苏合听到他说。   “尽我所能。” 第262章   符成三十年的新岁即临。   按照往年宫里的规矩,元日这天宫里需要准备五十车沉香,五十车檀香在宫城周围摆满火堆,接着在子时整的时候点燃,浓郁的香气会随着冲天直上的烟雾成为一道盛景,引得皇城中来围观的人群争相惊呼。   这些个沉香檀香倒是不成问题,吩咐香药库的官吏提前准备好做好防潮,避免元日当天出岔子即可。香药库的官吏也是早早的就已经点好了香料,并且派人编排成册,送到香药局给晏辞观看。   如今他是皇帝的御香官,同时也负责香药局的大小事务。   晏辞坐在案前,右手执笔,左手翻着面前写满香料名称的清册,此时临近元日,各国进贡的香料早在一个月前便已经收入香药库,这些珍贵的香料来自天下各地。   晏辞以往见过的和没见过的,此时便都见到了。   于是新的香品一批又一批从香药局流到皇宫各殿,整个皇宫都知道陛下如今宠信的香官是个精通香道的天才,他制出的那些以往闻所未闻的香品更是受到宫里嫔妃和宫人的争相追捧,不少位阶不高的嫔妃甚至没有足够的银钱买到一支香。   晏辞暂时不知道这些宫闱中的活动,也不知道他手下的香官会拿着他制香剩下的边角料到市井中去卖,还赚了个盆满钵满。   他如今要务在身,整日忙得不行,由于陛下身体大不如从前,这即将到来的元日盛典也要办的隆重一些,就是为了给陛下祛病祈福。   就比如现在,他看的便是元日盛典要用的香品名册,这些名册都是各宫的香师呈上来的,他身为御香官,就是要从中选出最出众的香品,然后再去呈给皇帝观看。   听起来并不是一个难度很大的活,但难就难在这宫里的香师太多了,如今陛下连朝政都难以顾及,这种小事自然也不能提,所以选香的重担便落在了他这个御香官的身上。   “晏大人,关于元日盛典的香,香药局已经列了几百种,都等着给您过目。”   在他案边,六七个宦官每人手里都捧着至少六七个写满字的名册,排队等着给他看。这些名册皆是香官们列下了的,这册子到了晏辞手上的时候,他已经快三天没好好睡了。   晏辞一丝不苟地把面前的香册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后,从其中圈点了几个,再上放到一边,接着拿起下一个重复着这个动作,连续看了七本后,他抬头看着一旁排着队的宦官。   那些宦官每人手上都捧着一摞厚厚的册子,排着队等着拿给晏辞。   晏辞顿时感到眉心和太阳穴同时开始突突直跳。   他不得不闭上眼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阿桂守在一边一直注意着晏辞的神色,这会见他面上略有疲色,走到晏辞跟前,将宫女手中御膳房新做的百合莲子银耳羹摆在桌上:“大人,您面色不太好看,吃些东西休息一下吧。”   晏辞睁开眼,他放下手,又拿起旁边一个新的册子,随意扫了一眼:“什么时辰了?”   阿桂道:"快到午时了,大人用不用先用餐饭?"   晏辞觉得这个提议后,正好他也饿了,于是看了看旁边那些宦官,又指了指面前桌案的一角:“把册子放在这,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宦官闻言立刻上前将手里的册子一摞接一摞地整齐摆放在案,顿时桌上便摆满了高高一层“楼”。   阿桂看着那些香册也是心里发怵,不由有些担心道:“大人,要不要奴才再去找些香官过来帮您一起看,这些册子您一个人看,就算日夜不休看上七天也看不完啊。”   晏辞不为所动,他是有自己的计划的。   原本也想过找人帮忙,奈何凡是上交名册的香官都希望自己的香能被选中,甚至暗地里收买了晏辞身边的宦官,妄想投机取巧,其中有几个香品中混杂着不合适的香料,被晏辞发现过几次。   从此在审核香册这方面,他就开始亲力亲为了。   晏辞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接着把纸交给阿桂:“去找几个老资格的香官过来,凡是带纸上这些香料的香品全部勾掉,选完以后我再来看。”   阿桂拿着那张纸下去了,晏辞没什么用饭的胃口,便靠在椅子上端起那杯清甜的银耳羹喝了起来,这暖暖的甜品一下肚,晏辞顿时觉得自己过于疲惫的神经都放松了些。   他正细细品着,两个香官从外面进来走到晏辞面前,他们手里也端着个香盘,不过放的不是那些晏辞看了就头疼的香册。   在前面进来的香官手里的香盘上面放着一块被做成枕头形状的香板:“晏大人,先前大人要下官制的枕顶香,今日正是窖藏三月整,下官已经命人从窖里取出,来给大人一品。”   听了这话,晏辞本来被一摞摞香册折磨的生不如死,黯淡无光的眼睛瞬间一亮,他把手里的香册推到一旁:“拿来给我看看。”   那香官立刻上前,将手里的香盘呈上。   这种枕顶香又被称为枕头香,专门用于睡觉之时,可以凝神,因为其制作的方法十分繁琐,制成之后香味百年不散,所用原料皆是十分贵重的香料,普通人家根本无法承受,自古以来都是给天家的贡物。   取八两栈香,檀香,藿香,丁香,沉香,白芷各四两,再取锦纹大黄,茅山苍术,桂皮,大附子,辽细辛,排草,广陵零香,排草须各二两,甘松,山柰,金颜香,黑香,辛夷各三两,龙脑一两,麝香五钱,龙涎五钱,安息香一两,茴香一两。   这二十四种原料研磨成粉,用白芨糊调和,再加入五钱血结,用杵捣上千余次,印制成枕顶的样式,阴干后制成枕头。   又名“世庙枕顶香”。   晏辞闻着那味道,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抬起头看向另外一人:“你的是什么?”   那香官也将手里香盘上的一只陶瓷罐放在晏辞面前的桌案上,瓷罐上贴着的香签上写着“内府龙涎香”。   “内府”是这位晏大人上任以后给香药局的制香阁起的名字,众人虽然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起这个名字,但是也没人出来反驳,于是自此从香阁出来,经由他或是他教导的香官之手制出来的香统一以“内府”冠名。   而这道龙涎香与先前那道东阁云头香有十分相似的地方,是晏辞得知皇帝陛下喜欢龙涎香后为其调制的。   取相同量的沉香,檀香,乳香,丁香,甘松,零陵香,丁香皮,白芷,再取等分量的龙脑麝香,龙涎香单独研磨,混合后再用热水将雪梨膏融化,加入混合的香粉,将其揉成小团,入花模印制后照寻常之法焚用。   这宫里的香官都是经验十足,和外面的香师不可同语,不论是那世庙枕顶香,还是这内府龙涎香,调出来的味道和晏辞记忆中的几乎一模一样。   等到阿桂回来,晏辞从椅子里站起身:“备轿,我要去崇庆殿。”   ------------------------------------------------------   整个皇宫都知道,陛下如今病重已有多日,除了几个受信任的官员和内侍,平日里几乎没什么人能进入崇庆殿。   晏辞到了崇庆殿的时候,徐晟正站在门口。   晏辞与这人不算熟络,只知道他和林朝鹤的关系不浅,于是徐晟平日那张略显肥胖的脸上看到晏辞是,也是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样子。   “晏大人。”徐晟看了看晏辞身后两个香官手里的香盘,“这是又制出新的香了?”   “先前给陛下说过的龙涎香,如今过了三个月,刚一出窖,就拿来给陛下一品。”   徐晟点了点头,又看向另外一人香盘中的枕顶香:“那,这个又是?”   晏辞再次答道:“这道枕顶香安神效果最佳,下官特意研制出来给陛下解忧。”   徐晟眯着眼笑道:“晏大人来的巧,正好陛下现在醒着,快进去吧。”   宫人进去通报后,晏辞便拿着香盘走进殿里,如今外面寒冬腊月,可是殿里却温暖如春,明黄色的帷帐后面传来一串咳嗽声:“这次又是什么?”   晏辞道:“回陛下,是臣最近研制的新的龙涎香,刚刚出窖,给陛下过目。”   守在两侧的宦官将帷帐拉开,晏辞走上前,面前的人几个月前还是英姿雄发的模样,然而四个月不到,他便已经头发花白,面上苍老了十岁,他没看晏辞身后香官手里的事物,而是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晏辞:   “去,去把安神香给朕点上。”   有宫人在香炉里面点上香后,晏辞嗅到了那种熟悉的令人心安却又加重睡意的香气,在这香气的作用下,萧成邦本来因为咳嗽而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他终于有精力却关注晏辞手上的东西:   “爱卿这次又给朕带来了什么新奇的香?”   “臣知道陛下最喜龙涎香,所以为陛下奉上此香。”晏辞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瓷罐递给一边的宫女,宫女上前将香罐呈上,萧成邦接过去闻了一下,面上一喜点头道:“好,好,爱卿有心了。”   晏辞又让另外一个将枕顶香呈上来,徐晟则站在旁边看着晏辞,这个原本出身民间的香师,自从来的崇庆殿后,短短几月就取得了陛下的信任,不仅如此,他还有能力想出这么多能讨陛下欢心的香,不得不说这个年轻人是有些能耐的。   萧成邦又得了两道香,心情难得好了不少:“爱卿,元日大典布置的如何了?”   元日大典比先前的中秋大典更为重要,因为参加宴会的人不仅有朝中重臣,后宫嫔妃,而且其他国家的来使也会出席,宴会上必须要做的完美无缺,绝不能在其他来使面前丢了大燕的脸。   三司六局很明显都知道这一点,晏辞先前还听说他们已经精细到连宴会上搁筷子的箸枕,都要是金镶玉的,而宴会上除了能感染气氛的音乐就是香药,这宴会上的用香势必要够庄重够浓郁,最好是其他来使闻所未闻才好。   “臣正要向陛下禀报,元日大典上的香,臣已经挑选出来几道,请陛下过目。”   他说罢将怀里的香册递给旁边的宦官,再由他呈给皇帝,萧成邦接过去草草翻了一遍,眉头便收紧了,他只翻了前面两页便合上,随意扔回香盘:“这些香以往都用过了,怎么还呈上来?”   晏辞道:“陛下恕罪,臣那边还有不少香册,这只是一部分,等臣全部看完......”   “爱卿。”萧成邦沉声道,“这件事朕交给你去办,是朕信任你,你虽是第一年任御香官,却也不必过于束手束脚。这些过于普通的香就不要再用了,用你的脑子再好好想想。”   晏辞低声道:“臣遵旨。”   片刻后,帷帐后面再次传来咳嗽声,萧成邦显得有些苍老的声音传来:“把丹药拿过来。”   这句话显然不是跟晏辞说的,晏辞于是往旁边站了站,一旁的徐晟早已等候多时,立刻将一个拳头大小的丹炉端上来,帷帐后面动了动,萧成邦不满地问:“怎么只有这个几颗了,其他的呢?”   “回陛下,上清宫说本月就炼了这几颗。这几样炼制丹药的材料本就稀少,等到采集药材的官员回来炼制成丹,只能等下个月了。”   萧成邦听完没有说话,但是晏辞即使没看到他的脸,也直觉能感受到他的不满。   如今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孙承修自从得罪陛下被贬官后,现任太医丞的医术远不及他,而且陛下这些天愈发迷恋服用丹药,晏辞记得云清说过,那丹药偶尔服用效果极好,但是若服用次数太多,就会对身体有害。   眼看陛下自三殿下,皇后殿下相继离世,如今他的孩子当中只有萧元英在身边,萧元英自从十年前便被萧成邦指给林朝鹤为徒弟,名义上是公主,实际上大多时间不在宫里,而是去上清宫修炼。   尤其是皇帝病重,公主便经常整日整日地在上清宫为父皇祈福,至少晏辞已经许久没见到萧元英了。   萧成邦咽下一颗乳白色的丹药,闭上眼睛挺了一会,晏辞并不惊讶地看着他的面色一点点回光,这幅场景他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皇帝陛下老了,他不信太医署,却执着地相信这些丹药可以让他长命百岁。   晏辞垂下眸子,陛下这样依赖这些丹药,他可以很确信如今林朝鹤即使不踏入皇宫,也有办法按照他的计划来控制萧成邦。   “陛下服用太多丹药了。”林朝鹤笑道,“他的身体现在就如同被虫蚁蛀空的树干,外强中干罢了。”   “我也没有办法。”他对晏辞说,“陛下老了,现在又因为三殿下的死,他的心也老了,何况又赶走了孙承修,这宫里不会有第二个孙承修敢站出来救他。”   晏辞蹙眉:“我就这样看着陛下把自己毒死?”   林朝鹤像是很明白他的想法:“小友,别忘了你来皇宫的目的,你可以同情别人,却不能同情上位者,何况陛下也不需要我们的同情。”   晏辞没再说话,林朝鹤说的对,他的目的就是想办法帮萧元和继位,让他大赦天下,其他的跟他没有关系,他也没心思掺和进去朝堂上的弯弯绕绕。   林朝鹤顿了顿,继续道:“你现在在陛下身边,不管他信不信任你,他需要你的香,也需要我的丹药,所以只要你不做什么过分的,会招言官弹劾的事,陛下轻易不会动你。” 第263章   除了元日诸多宴会上要用到的香品,各宫为了迎新岁,都来香药局定制了大批香品。   香药局这段之间一个人当三个用,晚上灯火更是彻夜不息,每天那些个香官便要跑到晏辞面前梗着脖子询问一番,这元日盛典上的香到底要用哪个?   晏辞将原本他们呈上来的香册全部一一退了回去,这些香官在外面的时候都是百里挑一的香师,到了宫里自然也是谁也不服谁,一看自己的香册被退了回来,也不敢在晏辞面前说什么。   他们只会在私下里窃窃私语,谁都知道这位是陛下的新宠,谁都好奇他那些不知从哪里来的香方,这次元日盛典不出所料,他还是会拿出一道闻所未闻的香品。   晏辞尽职尽责地又在桌案前坐了几天,直到将所有的香册全部过了一遍,他再次拿着香册去崇庆殿。   萧成邦看也没看他手里那个香册,而是直接问道:“你这次打算给朕看什么香?”   东阁藏春香,南极庆寿香,西斋雅意香,北苑名芳香和四时清味香合称为“五方真香”。   四时清味香主四季,以茴香,丁香,零陵香,檀香,甘松,龙脑麝香为原料,用炼蜜调和成剂,压制成香饼,再以煆铅粉黄做香衣,画楼书馆酒榭花亭焚用此香,便可以除解污秽;   北苑名芳香主冬,枫香,玄参,檀香,乳香为料,加入柳炭末后,用模子脱印成香,焚烧时如有幽兰馨香环绕,最适合在围炉赏雪之时用;   西斋雅意香主秋,取酒洗过后的玄参,檀香,大黄,丁香,甘松,麝香,与四时清味一般制成香饼使用,再用加热的寒水石制成香衣,最合适在有灯火的书斋或是经阁焚用,令人志趣盎然,潇洒襟怀;   南极庆寿香主夏,传闻是南极真人在瑶池的庆寿香,沉檀乳,金沙降,安息香,玄参,大黄,丁香,官桂,麝香,枣肉为料,制剂脱制成形后,用黄丹做成香衣,适宜在寿宴时焚烧使用。   这前四道香,晏辞在这段时间里皆做出来呈现给萧成邦,唯有这最后一道“东阁藏春香”他迟迟未呈上来。   萧成邦见状问道:“你先前与朕说过,这‘藏春香’的味道比之前四道更为浓郁,朕还没见过这道香。”   晏辞道:“回禀陛下,这道香的香气非常独特,它之所以被称为‘藏春香’,便是因为焚烧之时如同暖春即至,百花齐放,最适合在筵席上焚烧。”   而且晏辞知道,这会是他入宫这么久以来,做的最得意的一道香。   ......   元日那天,皇宫里举行了朝会,陛下亲临现场,镇殿将军在宫殿四角顶盔披甲而立,文武百官都身着朝服列道而立。   先是由各个州府的进奏吏带着各地特有的贡品入朝,再然后各国觐见的使臣们带来各国的贡品,向陛下朝拜,这场盛会会一直持续到午后,接着各国使臣会被安排下榻在朝廷专门设置的驿站里,等着晚上的宴会。   那一晚香药局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因为筵席上不仅需要备办各种香具,而且等到筵席后,他们还要负责端上解酒的汤菜。席上会专门备一名负责听候换香的官吏,毫不疑问,这个重任落在了晏辞的身上。   而随着新年钟声的响起,皇城边上早已准备好的官吏点燃那成堆的“香山”,顿时随着不断上升的烟气,浓郁的香味随着风在整个皇城散播开,那一夜万家灯火,丝竹声彻夜不息,整个燕都被香气环绕。   一直到正月初七,使臣们才从燕都离开,期间不少人来到香药局希望购买一些香品回国,这个并不稀奇,每年都会有很多使臣购买香品,但是今年似乎格外的多。   所有人都在好奇元日那一晚那如春降临的香味是来自什么香品焚烧而出的香气,陛下自然不会吝啬,于是当即下旨,要香药局再做一批藏春香,作为赠礼送给各国使臣带回国。   自那日以后,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都听说了宫里出了个了不得的香官,制出来的香不仅让宫中诸位贵人赞不绝口,而且陛下还将其所制的香品作为赠礼运送出国。   而自那日之后,晏府更是成了众人争相拜访的住所,这回不仅是为了拜访晏辞,更有不少达官贵人愿意花一千两求晏香官一道香。   ------------------------------------------------------   顾笙听到这件事的事惊讶的不得了。   白日里前来拜访的人几乎踏破门槛,他怀着孕坐在屋内,因为有晏辞的吩咐,不管前面再热闹,也不会有人打扰他的休息。   但是顾笙还是隐约知道前面的事,那些来拜访的人要不拿着珍贵的宝物,要不就是带来色艺双全的姑娘或是哥儿,以做仆人为由想让晏辞收下。   顾笙虽然相信晏辞肯定不会收,但还是半是担心半是好奇前面的情况,于是让惜容和流枝轮流去前面打听消息。   流枝回来道:“夫郎,我看前面不知是哪家大人又带了两个哥儿过来,说是要送给咱们公子。”   “当然了,公子还和以前一样没有收。”   顾笙慢慢揉着肚子,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那些人可真是讨厌......   到了晚上,他照例在流枝惜容的搀扶下慢慢起身,他身子如今十分笨重,双腿也像当时叶臻怀孕时那般肿成了两根萝卜。   惜容流枝搀扶着顾笙在床上坐下,给他擦洗身子后便退了出去,顾笙自己一个人靠在床架上,很快晏辞就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坐到床边。   顾笙的肚子圆润的像个球,晏辞低头在顾笙肚子尖上吻了一下,握住他柔软的手:“今天好些了吗?”   顾笙临产期快到了,每天都腰酸背痛的,这会儿哼哼着跟晏辞撒娇:“腰疼,你给我揉揉。”   晏辞于是卷起袖子伸手在他后腰上熟练地揉起来,力度适中恰到好处,顾笙顿时感觉腰间的酸胀感消去不少。   顾笙挺着肚子舒服地享受晏辞的侍奉,肚子里的崽崽则时不时动一下,直撞得他“诶呦”一声。   晏辞吓了一跳,赶紧问道:“怎么了,又踢你了?”   顾笙抿着唇将手放在肚子上,虽然肚子里这两个小家伙比小予安在叶臻哥哥肚子里的时候老实多了,可是里面毕竟是两个,这个安静了那个便要动一下,总是不安分。   顾笙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还不都怪你?”   晏辞茫然:“啊,为什么要怪我?”   顾笙怀孕这几个月浑身上下哪里都疼,虽然没有叶臻当时那般难受,但是一想起自己在这受罪,晏辞却活蹦乱跳毫无影响,他就心里不平衡。   于是他在被子下蹬了一下腿:“我的腿也肿了,现在就像两根棒槌,你帮我揉揉。”   晏辞赶紧又坐到床尾给他揉腿。   顾笙舒服地眯起眼,半晌后他用脚趾戳了戳卖力给他揉脚的人:“喂,老实交代,今天是不是又有人给你送漂亮的小哥儿来了?”   晏辞顿时如临大敌,手上动作更是为之一顿:“天地良心,我可一个都没有收!”   “我又没说什么,你紧张什么?”   而且他这么一紧张,手上力道就小了起来,顾笙不满地用脚趾又戳了戳他的胳膊:“用力一点。”   晏辞赶紧继续卖力气,这已经成了他们每天晚上的功课,只要他晚上有空就一定会帮顾笙按摩一下四肢。   顾笙浑身干干净净,柔软的黑发铺散开来。   晏辞这些日子忙着宫里的事务,白日里一直不在家,这回到了晚上才有精力问问家里的事:“苏合那边最近怎么样了?孙承修这几日都来府上给他看病了吗?”   ......   孙承修从原来一个三品的太医丞被贬为六品医官,这其中落差只有他自己能体会。   晏辞先前去太医署的时候,不止一次听到太医署的人私下里议论,说孙承修早晚还得被调回太医丞的位置。   此人生性孤傲,出身世家又医术高超,燕都里不知有多少人想要结交他。   晏辞将他带去了晏府之前,还生怕哪里做的不好惹到此人,所以还特地告诫了府上众人一番,对待孙承修一定要有礼有礼再有礼。   晏府的仆人们到底是顾笙带出来的,都很听话有礼,谁也不敢怠慢孙承修,致力于让其“宾至如归”。   顾笙那一晚还叫人做了丰盛的菜品款待他,当晚孙承修离开的时候,晏辞还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看不出喜怒。   晏辞在此之前的确没接触过像孙承修这种出身世家的人,正想着要不要第二天上门去拜访他。   结果第二天一早,晏府的门就被敲响了。   晏辞看着门口穿戴整齐,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极重极重的药箱子的孙承修,一时有些愕然。   对方一本正经道:“昨日来得匆忙,很多东西没带过来。”   由于孙承修被贬了官,这段时间也有了时间,自那日以后便时不时来晏府为苏合诊治,也就过了不过半个月时间。   苏合原本血色浅淡的面色便有了极为明显的改变,原本只能卧病在床连屋子都很少出的哥儿甚至有力气和惜容他们一起出门去市集逛逛。   他先前在胥州的时候淋了雨受了风寒。   晏辞记得当时胥州的郎中曾经说过,他身子也弱,若是肺部病情反复复发,用不了几年便会香消玉殒。   现在有了孙承修,看来这不治之症马上就可以根治了。   但是苏合的手仍旧是一个难题。   晏府的人偶尔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到里面孙承修极度认真地检查苏合的手,然后提笔在纸上撰写什么。   晏辞并不知道原本态度十分淡漠的孙承修为什么突然改了性。   总不至于是苏合得了什么疑难杂症,这孙承修对苏合身上的病来了兴趣,想挑战自己能不能将其治好?   ......   晏辞正默默给顾笙揉着腿,本来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顾笙忽然睁开眼睛,小声道:“夫君,你觉不觉得最近苏合有点奇怪啊?”   晏辞正专心给他按摩,于是随意一问:“有么?”   顾笙见他什么也没意识到,伸手轻轻在他的小臂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压低声音:   “夫君,我跟你说哦......我怀疑,苏合可能喜欢孙大人。” 第264章   晏辞看着顾笙神神秘秘的样子,轻轻眨了眨眼。   苏合喜欢孙承修?   晏辞在心里暗自琢磨,孙承修那朵满脸写着“生人勿进”的高岭之花,苏合怎么会突然喜欢他?喜欢他哪里?   他觉得不太可能:“可是他们不是才认识一个多月吗......你怎么看出来的?”   顾笙一听他问起这个,立马来了精神,他扶着肚子笨重地从床上坐直身子,然后兴奋地与晏辞道:   “就是前天,我本来是想问问苏合他最近感觉好些没有,现在治疗如何了,所以我就问他‘你和孙大人最近怎么样了?‘。”   晏辞眸光一转,鼻尖捕捉到了一丝八卦的味道:“然后呢?”   顾笙咯咯乐了起来,眼睛里带着光:“然后啊,我就看到苏合耳尖红了,他还垂着头跟我说‘挺好的’。”   晏辞伸手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重复道:“挺好的?”   顾笙嘿嘿直笑:“对啊,你说他不是应该回答‘孙大人医术很厉害’或者‘身体已经好很多’之类的吗,他这句‘挺好的’是不是含着别的意思在里面?”   晏辞看着顾笙脸上泛起的微红,忍不住笑道:“你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了。”   顾笙费力捧着肚子靠了过来,眨巴着眼睛:   “夫君,你白日里不在家不知道,我有几次路过厢房那边,看到苏合坐在窗口看着院子里孙大人出神……苏合肯定对孙大人有不同寻常的心思。”   他嘱咐道:“夫君,你有机会去孙大人那里打听打听,看他对苏合什么态度,万一孙大人也喜欢苏合,那他们就是两情相悦,岂不是能成就好事一双?”   晏辞若有所思,他没接触孙承修以前,曾经私下里跟人打听过他。孙承修祖籍青州,后来随当时是太医丞的父亲入燕都,在燕都长大。   说到青州孙氏,其家族世代为医,家谱可以追溯到太祖皇帝之前,祖上更是有很多人凭医术入仕。   而且整个家族经历过各种战乱,朝代更迭,到了如今家族仍旧有几千人,是名副其实的世家望族,只不过如今除了孙承修,他们家族其他人都在青州。   晏辞还听到过传说,孙氏的族人们从小就在各种草药堆里泡大的,正常情况下都活到九十岁以上方才寿终正寝。   而且传闻谁要是在正常情况下没活到九十岁就死了,牌位会被单独供起来,并且还会被人指着教育后辈:到底是什么原因没活到九十岁,让后辈们引以为戒。   回过神,晏辞眼见顾笙一脸期待,于是点头:“好,等我找机会试探试探他。”   顾笙又嘿嘿笑起来,晏辞忍不住道:“你什么时候热衷于说媒了?”   顾笙自然道:“苏合生得那么漂亮,性格又好,弹琴又好听,我当然得帮他好好看看,让他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才行。”   晏辞垂着头,用指腹按压着他的脚心:“看来你觉得孙承修这人不错?”   “唉,夫君,站在哥儿的角度,孙大人肯定属于‘如意郎君’。啊呀,你轻一点...”   顾笙纤细的脚踝被晏辞握在手里抽不出来,嘟了嘟嘴继续道:“不过还是他们互相喜欢才好,不然我们两个在这里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晏辞低声一笑。   顾笙怕他没放在心上,不放心地提醒道:“夫君你一定要记得要问问孙大人的意见啊。”   ------------------------------------------------------   结果第二天早上,晏辞刚刚用过早饭,就有下人过来禀报,说孙承修在正厅等他,有事与他说。   晏辞听说孙承修找他还有些惊讶,孙承修这一个月每隔几天就来晏府给苏合复诊,但这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要见晏辞。   晏辞心想大概是跟苏合有关,于是立刻随下人去了正厅。   正厅里,孙承修穿戴整齐,身形修长挺拔如芝兰玉树,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与晏辞见过礼后,他开门见山:   “宫里来人了,陛下下旨召我回宫。”   晏辞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惊讶,这些天孙承修之所以有时间能来晏府给苏合看病,正是因为他被贬了的原因。   虽然被贬官这种事在孙承修看来属于奇耻大辱,但是他在时间上却宽裕许多。   但眼见如今陛下病情越发严重,将孙承修召回宫是众人意料之内的事,若是孙承修应召入宫,也就代表他官复原职,恐怕日后就没有多余出宫的机会了。   晏辞表示理解,苏合的身体在孙承修精心调理下已然渐渐恢复,再过段时间想来就能和其他人一样过正常生活了。   “这段时间有劳孙大人了,若是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孙承修略一点头,他迟疑了一下接着又开口:“晏大人,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晏辞示意他讲。   孙承修张了张口:“我想趁着回宫前,带苏合回一趟青州。”   晏辞:“......”   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以为自己听错了,放下手后却见孙承修一脸认真,看着不像是开玩笑。   晏辞昨天晚上刚和顾笙八卦完孙承修和苏合两个,还答应了顾笙找机会试探下孙承修的意思。   结果这一大早,孙承修就过来跟自己说要带苏合回老家?他们两个背地里进展这么迅猛?   总不会是回去见家长吧,古人现在都这么开放了吗?   于是他惊讶道:“这么快?”   孙承修迷茫地看向他:“什么这么快?”   晏辞张了张口:“......你要带苏合回青州做什么?”   孙承修一顿,正色道:   “断肢续接之法已经失传很久,我不敢贸然救治,若想苏郎君的手指活动自如,我得回青州请教祖父,所以我需要带他回青州......”   他抿了抿唇,耳尖诡异地一红:“当然,也顺便,咳,顺便拜访一下我的亲族。”   他说着说着就把眼神移开了。   晏辞一挑眉,难得这位自傲的御医大人行医时如此这般谨慎。   听说孙承修的祖父称得上是医仙在世,别看孙承修厉害,但在孙老爷子面前也是个孙子,苏合若是能得到孙老爷子的救治,实在是他的幸事。   而且孙承修最后这句话很耐人寻味啊,再看他这幅眼神游移,耳尖泛红的样子,搞不好他和顾笙昨晚真的猜对了,还真是回去见家长的......   晏辞略一思索:“苏合怎么说的,他同意吗?”   孙承修看了他一眼:“我与他说过了,他说会听你的安排。”   晏辞倒是没想到苏合会这样说,他先前答应过周栾会好好照顾苏合,周栾如今不知所向,自己得担负起苏合的安危。   也是因此,他不能让苏合一个哥儿跟孙承修千里迢迢去青州,于情于理这都不合适,孙承修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等着晏辞的回答。   “我得先跟苏合谈一谈。”   ......   苏合一直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喜欢一个人静静坐着。   自从跟着晏辞他们来到燕都后也不怎么说话,他身体不好,平时在院子里多待时间长了,便要头疼咳嗽。   顾笙扶着肚子在惜容的搀扶下走到苏合门口时,苏合正在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出神。   “苏合。”   听到声音苏合转头过来,见到是顾笙忙道:“笙儿,你怎么过来了?”   两个哥儿一起走到床边的茶座里坐下。   顾笙就着透过窗户的阳光仔细打量着苏合的面容,见他原本泛着病态的苍白皮肤已经如泛着光泽的羊脂美玉,阳光洒在面颊上,隐约带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泽。   顾笙笑道:“先前孙大人来找夫君了,他跟夫君说想带你回青州看手,你愿意跟他去吗?”   苏合低下头:“晏公子决定就好。”   “怎么能让他决定呢?”顾笙拉起他的左手,“你心里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说,我一定想办法帮你。”   他顿了顿:“就比如,你觉得孙大人怎么样,你对他有什么想法?”   苏合闻言头垂得更低了,耳廓上隐隐约约带上一层粉,他低声喃喃道:“孙大人,孙大人是好人。”   他抿了抿唇,袖口下的手指微微颤抖:“可是我配不上他......”   顾笙蹙眉:“为什么这样说......”   苏合叹了口气,他抬起头轻声道:“笙儿,你知道我身上发生过的事,我不仅流落过芳华楼,而且如今又少了一根手指,连唯一所长的琴也弹不了了,现在根本就是一个无用之人。”   “可是孙大人,他是世家子弟,而且又是燕朝数一数二的医师,我,我如何配得上他......”   顾笙哑然,他将苏合的手握得更紧:“这些事,你跟孙大人说过吗?”   苏合沉默了一瞬,接着轻轻点了点头:“我与他说过了。”   顾笙忙问:“那他说什么?”   苏合抿着唇,眼眶微湿,蝶翼般的长睫上再一次带上水汽:“他说,他想跟我在一起,其他的他都不介意。”   顾笙松了一口气,莞尔道:“那不就得了。”   “其他的你都不要想。”顾笙握紧他的手,“孙大人跟夫君说他很喜欢你,那你喜欢他吗?”   苏合脸腾地红了:“就算这样,他身为太医丞,而我身份低微,依旧门不当户不对......”   “如果你是顾虑这个,那大可不必。”   苏合惊讶地抬起头。   顾笙笑道:“我跟你说哦,其实这次就是夫君让我来找你的,让我问问你的意见。”   “夫君让我跟你说,苏公子既然将你托付给他照顾,那他怎么说也算你半个兄长了,所以若是你愿意,你可以以他弟弟的身份嫁给孙大人。”   这样一来,御香官的弟弟嫁给太医丞,便算是门当户对。   听了顾笙的话,苏合自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他有些不敢置信:“这样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顾笙捂着唇笑道,接着又放下手,认真道,“所以你只需要跟我说,你喜欢他吗?”   苏合轻轻展颜,眸间光华流转,墨发雪肤若误入凡尘的仙子,继而他缓慢而用力地点头:“我喜欢孙大人。”   ------------------------------------------------------   顾笙回去跟晏辞说的时候,一双眼睛都是亮的。   “苏合喜欢孙大人,孙大人也喜欢他。”他眼睛亮亮的,“夫君,这世上竟然真有一见钟情这等事,真是不可思议!”   晏辞笑道:“的确不可思议,不过也不算稀奇。”   他暗自琢磨,虽然如此,但是他还是不能让苏合一个人跟孙承修回去,他得找人陪着他,路上好有个照应。   晏辞细细思量了一番府上的众人,左思右想后,倒还真有个合适的人选。   ......   璇玑进来书房的时候,身上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外衫,额头上略有薄汗,长发高束脑后,一副英气勃勃,看起来刚才正在院子里练剑。   他大步进来:“公子,找我什么事?”   晏辞坐在桌案前看着手里的信笺,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交给你一个任务。”   璇玑一听有任务,立马聚精会神地听着,只听晏辞道:“陪苏合去青州一趟。”   璇玑:“啊?”   “啊什么?”晏辞看了他一眼,解释道,“你跟苏合走一趟,路上确保他的安全。”   顿了顿又说:“我先前听琳琅说,你在府里无所事事都快长毛了,那便给你机会出去走一遭。”   “都说青州地势险峻风景独胜,人杰地灵,景色为燕朝之最,你陪他走一趟,路上吃的花的都算我的。”   府上这几个从胥州带回来的,以琳琅和璇玑为主,来了燕都以后都心事重重,他们平日待在府上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不如让他们出去消耗下精力。   一听完可以出去,璇玑面上一喜,但随后他低眉略一思索:“公子,那我能不能带流枝一起去?他私下里好几次都跟我说想去青州看看。”   晏辞想了想,让流枝跟过去也行,正好让他路上照顾着苏合,于是同意了:“可以。”   听到晏辞同意了,璇玑抿着唇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得寸进尺:“那公子,你能不能多给我些银子啊?”   晏辞:“?”   璇玑挠了挠后脑勺,认真道:“公子,我和流枝一起,他若是路上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得给他买,我肯定要带银子的。”   “......”   年纪不大,想的还挺周全的,晏辞叹了口气:“先给你五十两,不够的话就去当地钱庄里取。放心,你家公子不会亏待你。”   璇玑没想到晏辞竟然答应了,顿时两眼冒光,声如洪钟,抱拳道:“多谢公子!”   说罢兴冲冲地转身出门去了。   眼见璇玑出去了,晏辞无奈摇了摇头,他继续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几张纸。   陛下近来偶尔陷入昏睡,偶尔神志不清,孙承修之所以短短几天就又被调回太医丞,看来陛下当真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若是林朝鹤猜的不错,写着储君名字的诏书很快就会立下。   晏辞将手里几张纸放在火上烧掉,然后打开窗子放任风进来,将残余的灰尘吹散。   林朝鹤说过朝堂之事不需要他来插手,他需要做的,便是在陛下病重这些日子,时时刻刻守在崇庆殿附近就行了,有任何变故便去通知他们。   这对于晏辞来说,也并非难事。   他站在身走到敞开的窗户旁,寒冬的风吹乱他额角的发,燕都苍白的天空中雪花缓缓飘下,晏辞缓缓吐出一口气,锦袖下的手一点点攥紧。   等到冬雪融化的时候,他一定要看到秦子观活蹦乱跳地站在自己面前。 第265章   正月新年残留的欢庆气氛还未完全从燕都散去,冬季的严寒也没有。   年后,晏辞如往常一样去崇庆殿当值。   崇庆殿依旧被明黄色装点着,萧成邦一身明黄色的衣袍坐在桌案后在批奏折,晏辞走到桌案旁边的香炉将香粉换上,刚一站起来,萧成邦便用手指点了点他:   “你过来,给朕磨墨。”   此时徐晟难得没在他身边,晏辞快步走过去拿起桌子上的墨块在砚台中磨着,悄悄用余光一瞥,心中却是一惊。   离得这么近,他能看清桌案后的萧成邦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是拿着笔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似乎很想将笔拿稳,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几乎耗尽他的力气。   晏辞收回目光。   半晌萧成邦深吸一口气放下笔,也不知他面前那奏折写了什么,他看起来不大高兴,下一刻便将那摊开的奏折合上狠狠摔到一边,激起的风吹得旁边烛台上的火苗矮了一瞬。   经过这几个月,晏辞已经意识到陛下的喜怒无常,并且还总结出应对的措施:   只要他一摔折子,或者一摔杯子等易碎的陶瓷制品,他只要赶紧往旁边一退就可以了,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别让对方拿自己撒气就好。   晏辞驾轻就熟打算退到一旁跪下,忽然听到萧成邦一声叹息,他忍不住抬了抬眼。   萧成邦坐在椅子里,他的头微微歪向一侧,头上花白的头发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光泽。   那双愈发显得老态的眼睛正注视着桌案上镶嵌着宝石的烛台,或者说看的是烛台前面的奏折:   “这两个儿子朕一个都不钟意,朕最钟意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晏辞不敢接话。   萧成邦的话没说完,便忽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他咳嗽来的很突然,也很剧烈,苍老的身子不住摇晃几乎坐不住椅子,整个人宛若烛台上的那点火光,摇摇欲坠。   晏辞生怕他从龙椅上掉下来,忙上前去扶他。   然而下一刻萧成邦忽然狠狠扯住晏辞的小臂,他虽然长时间卧病在床,但此时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晏辞一时没有准备,差点被他扯了一个趔趄。   “陛下,您......”   下半句话被晏辞咽回喉咙里,因为他看到萧成邦刚刚还算原本犀利的眼睛,就在这一瞬间变得浑浊一片,眼白处更是被黄色和红色的血丝缠满。   他粗重呼吸着,干枯的手如同鹰爪般禁锢着晏辞的胳膊。   晏辞喉结上下一滑,他微微放松绷紧的胳膊,柔声道:“陛下,您身子不适吗,臣这去叫御医过来......”   “不,你哪都不许去!”萧成邦的五指几乎陷入晏辞的皮肉。   晏辞咬紧牙关强行忍耐着,才不至于想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   就在下一刻,萧成邦忽然压低声音,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沙哑的低吼:“有人要害朕,晏卿,有人要害朕!”   他双目浑浊,像是一只年迈逐渐失去权势的鹰隼,目光带着戾色从殿下垂着头,分立两旁的宫人一一身上划过,仿佛他们其中某一个会突然跳出来,然后掏出怀里的匕首身手敏捷地刺向他。   晏辞知道陛下这是又神志不清了。   他强忍着胳膊上的疼痛:“陛下,这里是您的寝宫,这里很安全,而且外面有御前侍卫守着,不会有人......”   “住口!”   萧成邦怒吼道:“这宫里有人要害朕,朕每次睡着的时候都能听到他们在外面窃窃私语,妄图弑君!朕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听到,你们别想骗朕!”   他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已然从沙哑变成了尖利,直刺得晏辞耳膜阵痛不已。   晏辞紧抿着唇,从前萧成邦头疾犯了的时候,因为太医署开的药见效很慢,所以一味依赖那些丹药。   如今由于服用太多丹药,以至于每次头疾发作没及时吃到丹药,整个人便神智尽失,形同疯癫。   然而可悲的是,这种遗传病在古代根本没有办法根治,只能吞服药物来麻痹,但是是药三分毒,就算再有效果的药都不能多吃,何况那些副作用很大的丹药。   果不其然,萧成邦的眼睛直直看向晏辞,厉声道:“丹药呢,朕的丹药呢?!”   晏辞张了张嘴:“陛下,刚才徐总管已经亲自去拿了,臣先去叫御医过来——”   “朕不要御医,朕要丹药!”   萧成邦那瘦削如鹰爪的手钳着晏辞的胳膊越发用力,晏辞紧抿着唇,只觉得他再用力一些就能将自己的胳膊活活卸下来:“你去,你去给朕找丹药!”   萧成邦低吼着:“让徐晟,让林朝鹤把朕的丹药立马送过来!”   晏辞艰难地忍受着剧痛,咬着牙才不至于将胳膊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徐总管已经去上清宫取了,您再等一会儿......”   “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朕的头裂开吗?!”   整个崇庆殿只能听到萧成邦的怒吼,晏辞知道身后那些宫人肯定又齐刷刷跪下了,他不得不面对着萧成邦几乎将他撕碎的目光。   先前陛下神志不清时,有几个宫人就是不知做了什么惹得他不快,当晚就被拖出去杖毙。   晏辞不敢挣扎的太厉害,生怕这位皇帝陛下一怒之下使自己一命呜呼。   于是他只能温声耐心劝告,但是萧成邦头疾发作时便宛如毒/瘾发作,他双眦欲裂,根本听不到其他人在说什么。   就这样一熬到徐晟带着丹药匆匆赶回来,晏辞才从他手里得以解脱。   一直到晚上出宫的时候,晏辞靠在马车里,依旧感到整条胳膊都在隐隐作痛。   他靠在马车上看着窗外笼罩在茫茫雪雾中群山剪影,脑子里回忆起萧成邦疯癫时的样子,一时心有余悸。   陛下的疯症越来越厉害,林朝鹤将消息捂得严严实实,对外只说陛下身体不好最近不能上朝,但是朝臣中一定有已经生疑者。   晏辞用指节揉了揉太阳穴,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是陛下变成这样的事被人知道,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   临到傍晚时,天上又下起了雪。   雪花落在院子里的梅树枝头,洁白的花瓣随着细雪一同落在树下,堆满院子,一时分不清花瓣和雪哪个更要白些。   顾笙靠在放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院子里的雪景,手里端着一碗加了梅花蜜的羹。   他将窗子支起来,透过窗子,他看到惜容正抱着小予安在院子里的梅树下看花。   小予安被他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头上还带着顶毛茸茸的小帽子,乍一看像一个五彩斑斓的球。   苏合和孙承修一行已经离开燕都快有半个月了,青州距离燕都不算远,所以算算时日他们应该也快回来了。   顾笙收回目光,用勺子轻轻搅着羹,接着他将碗放在一旁,将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如今他生产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府上众人早已准备好迎接崽崽们的降临。   晏辞白日里依旧要去宫里当差,不过他临走前已经选好了府医稳婆,让他们住在府上时刻待命。   只不过这样心惊胆战地一个月,顾笙肚子里的崽崽迟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实在是急煞一干人等。   顾笙轻轻抚摸着肚子,里面两个小崽崽比小予安在叶臻肚子里的时候乖许多,偶尔会用小脚轻轻踢到他的肚皮。   每到这个时候,顾笙就用手轻轻抚摸着肚皮凸起的地方,耐心道:   “你们不要踢阿爹了,你们踢得阿爹肚子好疼,你们若是听话一些,阿爹就让爹爹回来带好吃的给你们。”   说完以后,肚子里面立马安静下来,这两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仿佛听得懂他的话,也知道心疼他,而且还惦记着晏辞带回来的点心。   到了晚上晏辞回来时雪也已经停了,他身上的狐裘上落满细雪,落在地上化成点点斑驳。   晏辞在外屋站了一会儿,等到身上的寒意散去大半,他才进到内屋来。   顾笙穿着一件薄衫,腹部将单薄的衣衫顶的好高。   晏辞拉过来一张椅子坐在他旁边,像每晚那样与顾笙说说话,顾笙便把白日里的事情讲给他听,并且笑道:“我一跟他们说让爹爹回来摸摸他们,立马就安静了。”   他边说着边拉起晏辞微凉的手放在肚子尖上:“你赶快摸摸他们,郎中说你要多摸摸他们,他们觉得舒服,一高兴就出来了。”   顾笙的肚子如今鼓得像个冬瓜,原本雪白的皮肤上都隐隐约约能看到青色的血管,每次他擦洗身子的时候,晏辞在一旁看一眼都觉得吓人,平时也只敢将手贴在上面,哪里敢用力摸。   可是顾笙非常执着,还说什么今天白天已经答应孩子们爹爹回来会摸摸他们,做阿爹的人,哪能说话不算话的。   晏辞看着顾笙认真的神情,无奈只好将手心贴在顾笙的肚子上,他垂眸隔着肚皮对里面不知性别的孩子道:   “爹爹回来了,你们两个不愿意出来就罢了,平时爹爹不在的时候不许合伙欺负阿爹,不然等你们出来我就揍你们屁股......”   眼看安慰快就要变成威胁了,顾笙乐呵呵地推开晏辞的手:“好了,你每次就会吓唬他们,你——”   话没说完,他的面色却是一变。   晏辞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所以他清楚地感受到顾笙身体一僵。他心里一惊,霍然抬头,果不其然见顾笙额头上的细汗漫出来了。   “夫君……”顾笙眉头紧缩,伸手去探自己的身下,“我好像,好像……”   他抬起手,只见雪白的掌心赫然多出一片鲜红。   !   晏辞“蹭”地站起身,瞬间就想起当时叶臻生孩子时的场景,顿时如临大敌。   顾笙倒是没什么感觉,他只是迷茫地看着手心里的血,再一抬头就发现晏辞已经冲出去了。   守在门口的琳琅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还没张口问发生了什么,晏辞就道:“让府医和稳婆现在立马过来,快去!”   接着他又转身回到屋里,床上的夫郎茫然地看着他。   晏辞激动地走上前握住他的手:“笙儿,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要出生了!”   顾笙本来只觉得身下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被他这么一说才后知后觉自己则是要生了。   他“啊呀”一声,顿时也紧张起来,一紧张便感觉到肚子一阵一阵地发疼,他眉毛都扭成一团:“夫君,我的肚子疼起来了。”   此时的晏辞看起来比他更紧张,不过好在他在顾笙怀孕期间读了大量关于照顾怀孕夫郎的书,而且还要求府医每隔一段时间就给顾笙检查身体,所以早有准备。   何况一直到这一刻之前,顾笙都很健康。   晏辞蹲在床边与顾笙十指相扣,若是能看到镜子,他会发现自己此时的表情好像自己要生了一样。   他一边握着顾笙的手一边尽可能用轻快的语气安慰他:“没事没事,就疼一会儿,你别害怕,千万别害怕......”   顾笙肚子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他额角满是汗,面上虽然是有些慌张但是眼睛里却没有害怕的情绪。   他一边深呼吸一边看向晏辞:“夫君,我没有害怕,是你在害怕,你看你脸都吓白了。”   末了又贴心道:“夫君你要是实在太害怕就出去吧,我一会儿就生完了。”   晏辞:“……”   怎么成了你安慰我了?   到底我们俩谁才是生孩子的那个?   府医和稳婆来的都很快,并且训练有素,一进屋便进入工作状态,聚拢在床的周围各司其职。   顾笙的床已然被他们的身影挡住,晏辞被挤到一旁,从他这个角度压根看不到顾笙,但是却能听到顾笙非常努力且认真地配合着府医和稳婆。   “我刚才还吃了东西,我有力气的。”   “有一些疼,不过还好......”   晏辞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人们忙碌的身影,一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他终于能明白当初秦子观看叶臻生小予安时的感觉了。   透过那些人之间的缝隙,他看到顾笙一张小脸被汗水打湿,但是他紧抿着唇一声不吭,面上写满了坚定。   他不怕疼,也不怕自己会出很多血,只一心想将他们的孩子们生出来。   晏辞站在原地有些愣神。   他以前从来没发现,他一向温柔柔软的夫郎原来是这般勇敢。 第266章   晏辞在门口的回廊里踱来踱去。   他隔着门看着从门里面透出的光,回廊外的雪花从他的领口中滑落,贴上滚烫的皮肤,瞬间化成一点微凉。   晏府的下人忙进忙出,晏辞却只能在外面满心焦急,他恨不得现在就进去陪在顾笙身边,也好过自己在这里转来转去。   本来在院子里玩了一天已经累了的旺财正在主屋火炉前的小窝里睡觉,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这会儿也醒了过来。他站起身抖了抖毛走出来,眼见这么晚了,平时这些两脚兽早就睡了,也不知为什么今天这么晚了他们还不睡。   旺财找到最熟悉的晏辞,然后走过去蹲在他的脚边。   晏辞感受到小腿处传来的温热,低头就看到旺财正抬着头,用一双像孩童一样湿润懵懂的眼神看着他,接着耳朵晃了晃,用柔软的皮毛蹭了蹭他的小腿。   他撩开下摆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伸出一条胳膊搂着旺财,一人一狗坐在台阶上一起看着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似乎感受到了晏辞内心的焦灼,旺财将鼻子在他的身上拱了拱,接着卧在地上。   晏辞的心脏跳的很快,他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看看顾笙怎么样了,琳琅站在他身后一直保持着沉默,看着府中的侍女来来往往进入进出,一盆又一盆热水端进去,里面屋里搬来几个火炉,暖烘烘的如同盛夏。   就在晏辞第八次走到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而进,继而又放弃念头坐回台阶上时,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旺财的耳朵瞬间立起来,警惕地看着周围。   与此同时,在里面传来的人们的嘈杂声中,晏辞几乎是瞬间捕捉到了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他猛地从台阶上起身,动作太快以至于眼前一片眩晕,一个趔趄被琳琅眼疾手快地扶住,晏辞顾不得其他快步走到门口,再接着他面前那扇门开了,屋里的暖意与金色的烛光一起笼罩在他身上。   屋内,婴孩洪亮的啼哭声令他心里那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   晏辞快步走进屋内,负责接生的稳婆已然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她脸上喜气洋洋,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晏辞脚步一顿,那稳婆见到他已经迎了上来,面上一派喜气,嘴上恭喜不断:“恭喜大人,夫人生了一个男孩一个哥儿,两个孩子都平安无事,健健康康!”   晏辞瞪着眼睛看着她怀里那个襁褓。   襁褓展开一角,从中露出一个裹在里面的,皮肤黑红色,乍一看宛如猴子一样的小崽,这孩子生的实在与晏辞想象中的不符,以至于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孩子。   好丑。   他想道。   而且脑壳为什么是尖的?   晏辞张了张口,想夸几句但实在不知该夸什么,于是他索性闭了嘴,抬起头看向屏风后面,急切道:   “夫人呢,夫人怎么样了?”   不等稳婆回答,他已经绕过屏风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床边,床上原本挂着的帷帐此时已经被向两侧拉开,顾笙一身雪白的亵衣,头发松松散在身后,白皙细腻的皮肤上带着一丝水汽,鬓角漆黑的发丝贴在额角上。   他神色略有倦态,但是嘴角微扬,一双乌黑的眼睛正看着另外一个躺在他身边的小襁褓。   晏辞低头看到襁褓里裹着一个跟刚才那个一样的小孩子,也是黑红色的皮肤,脸上皱的像泡过水的纸,橄榄一样的脑壳,正张着嘴哇哇直哭。   顾笙脸上满是爱怜。   他见到来到床边的晏辞,半支起身子拉起他的手:“夫君,快来看看孩子!”   晏辞被他拉着坐到床边。   顾笙一脸宠爱地看着孩子,晏辞却一脸心疼地看着他。   顾笙因为孕期的时候吃的很好,心情也很好,所以此时除了有些疲惫,身体都很健康,府医说只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再多吃点有营养的,休息三天就没事了。   两人的双手交握,晏辞心里五味杂陈,喉结滚动着却迟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是觉得眼底微湿,微垂下眼。   方才那稳婆非常有眼力地将另外那个不哭不闹的递到晏辞手上,接着便退了出去。   屋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和两个婴儿。   因为之前有抱小予安的经验,晏辞这回驾轻就熟。   他看着怀里安睡的小婴孩,又看了看一旁哇哇大哭的另外一个,轻声问道:“哪个是老大?”   顾笙眼睛弯弯,他有些脱力地靠在软垫上,伸手将旁边哭声嘹亮的孩子抱了起来,示意晏辞:“这个哭的厉害的是先出来的,是个男孩子。”   晏辞明白了,所以他怀里这个安静的崽是个小哥儿。   他垂头看着小孩子皱巴巴的小脸,心莫名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他仔细看着孩子半晌:“......这孩子,脑袋为什么是尖的......?”   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顾笙笑道:“我方才问过稳婆了,人家说小孩子生下来都是这样,以后长一长就好了,你看咱们予安,刚出生不也是这个样子,现在变得多漂亮。”   那倒也是,毕竟现在小予安被抱着上街随便走一圈,都能收获十几个姑娘的香吻。   晏辞原本还有些嫌弃孩子生的丑,听了顾笙的话才渐渐放下心来,他仔细看着怀里的崽,丑乎乎的,倒也挺可爱的......   “夫君。”   顾笙眼睛晶亮期待地看向他:“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了吗?”   晏辞笑道:“我正要问问你,想给他们起什么名字。”   顾笙摇了摇头:“夫君你读过的书多,还是你来吧。”   他笑道:“你起得名字我都赞同。”   晏辞将目光投向窗外。   方才他在外面等着的时候,恰巧夜风拂过庭院卷起梅树梢头的梅瓣,洁白的花瓣与天上的霜雪一同飘落地面。雪后初霁,头上半遮半掩的云层渐渐散去时,一轮悬挂在夜空的明月若隐若现。   正是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   晏辞开口:“就叫梅初和月疏吧。”   “晏梅初,晏月疏......”顾笙轻轻重复着,他伸手抱着哇哇直哭的晏梅初,“梅初,以后你就叫梅初了。”   晏梅初依旧扯着嗓子嚎哭,有一种不管不顾别人死活,我行我素的架势,跟晏辞怀里安静睡着的同胞弟弟形成鲜明的对比。   即使顾笙抱着喂过奶,哄了半天还是哭个不停,宛如一个精力充沛的喇叭。   半晌后,一直安静睡觉的晏月疏终于是被他吵醒了。   小月疏眼皮睁不开,半睁着眼,在哥哥的带动下也张开嘴,不甘示弱地发出啼哭。   他的声音没有哥哥那般嘹亮,反而细细软软的,像刚出生的小猫,抱着他的晏辞听得最为真切。   这哭声一出,晏辞的心瞬间融化了。   那一瞬间他原本还有些嫌弃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他在心里大吼:   这是我的崽!   而且看这般秀气的模样,以后一定会长成一个跟顾笙一样漂亮的哥儿!   ......   接下来几天,晏府上下都满是喜气,连旺财都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摇着尾巴蹲在门口朝里面探望。   惜容抱着小予安给他看摇篮里多出来的两个弟弟。   小予安低着头,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摇篮里两个小婴孩,接着伸出小手,似乎想隔空去触摸两个小婴儿。   顾笙伸手从惜容怀里接过他,握着他的小手哄道:“弟弟们还太小了,等他们长大了,让他们陪予安一起玩。”   小予安乐呵呵地咧开嘴,发出开心的笑声:“嘚......嘚......”   顾笙欣喜地夸赞道:“对,就是弟弟,予安真棒,又学会一个词了!”   小予安听到顾笙的夸赞,笑得更加开心,伸出小胳膊用力抱住顾笙的脖子,口里“啊嘚,啊嘚”叫了半天。   顾笙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打心里喜欢秦予安,甚至将他视作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来对待,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他宠爱,可是小予安早晚要回到他爹爹和阿爹身边的。   顾笙轻轻拍着小予安的后背,事实上他一直担心小予安回到叶臻身边时会不认识阿爹。   为了让小予安记得他亲阿爹,所以顾笙经常在他面前提起叶臻的名字。   小予安似懂非懂地听着叶臻的名字,接着又咯咯笑起来。   顾笙叹了口气,这孩子生下来以后,除了饿的不行的时候才会哭几声,平时随便看到什么东西都乐。   而刚出上的梅初跟他正好相反,只要醒着就张个嘴嚎啕,精力充肺至极在府中刷满存在感,就连旺财也时不时在睡梦中被他的哭声吵醒,然后走过来用鼻子在摇篮旁边东闻闻西闻闻,警惕般发出一阵犬吠。   即使顾笙身为他的亲阿爹,都有些受不了这魔音贯耳,所以每次晏辞在家的时候,哄晏梅初的事就自动落在他头上。   晏辞刚开始还夸赞说晏梅初哭声响,说明肺活力好。   直到后来他也被吵的不行,就跟顾笙商量自己能不能抱一会月疏,他着实想念自己那软糯可爱,不哭不闹的二儿子。   当然,最主要原因是他实在不想每天晚上抱着个喇叭。   顾笙自然是给了他一个“不行”的眼神:“你的儿子,你不管谁管。”   ......   顾笙刚刚想到这里,心中便是一紧,目光下意识垂下。   果不其然,就见摇篮里的晏梅初在睡梦中动了动身子,下一刻他眼睛还未睁,小脸先皱成一团,小嘴一张,响亮的哭声便充斥在房间里。   于是秦予安看着他哭起来的这幅丑样子,笑得更欢了。 第267章   陛下的头疾一天比一天严重。   他清醒的时候还能批改奏折,说话也算有条理。   但只有几个贴身的宫人知道,每到夜里的时候陛下便如同变了一个人。   他会忽然神智不清眼带戾色,然后警觉地将目光从宫里当值的宫人身上扫过,仿佛苟延残喘的雄狮,不肯丧失自己的威严,却又受限于体魄而无能为力。   晏辞偶尔不经意看过他眼底的神色,随着头疼发作,显然他心底的戾气也越来越盛。   陛下愈发疑神疑鬼了,会总觉得有人要害他,崇庆殿的宫人们,若是稍有做的让他不满意的地方,轻则廷杖,重则杖毙。   这几日总有宫人莫名失踪,位置会立刻被新来的人补上,这样过了段时间,崇庆殿侍奉的宫人们已经换了几批。   每个人当值的时候都战战兢兢,面上罩着一层阴影,没人知道自己的命运,说不定此时还能站在殿里,下一刻便要身首异处,成为一抔黄土。   就连晏辞有时候也有些恍惚,若不是陛下还需要他的香,是不是自己也会在他某次发怒时成为刀下鬼。   除了宫人,太医署的太医们也整日侯在崇庆殿门外,只要里面传来异动,一堆人就蜂拥而入。   晏辞站在崇庆殿门口,他背对着殿门而立,听着身后里面的御医乱成一团。   他没有进殿,但是片刻后便听到殿内传出的瓷瓶被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许久,几个御医走了出来,无一例外不是灰头土脸,一脸狼狈,显然在里面没讨到什么好。   不过他们每个人眼底都或多或少带着一丝庆幸,显然在庆幸自己还能活着走出这殿门。   如今崇庆殿里除了陛下的几个贴身的近侍,其他人皆无法擅自入内。   就连后宫那些不受宠的嫔妃也不行,那些妃子们刚开始还十分担忧关切,但是几次求见未果后便不再来了。   自此,晏辞见过最多的便是萧元英,萧元英来过几次,每次都是红着眼离开的。   晏辞除了平时进去送香,其他时间也不允许入内。   而每次进去送香的时候,他都能看到萧成邦坐在龙榻上,双眼赤红,咳嗽不住。   虽然陛下十分反感御医,但是本来被贬官回老家的孙承修却到底还是被一道圣旨提前召入宫里。   他回宫的那日,晏辞刚刚从殿内出来,就见那熟悉的身影步伐匆匆地进殿,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晏辞与他擦肩而过时,见他一片憔悴。   晏辞很想找时机问问苏合的手怎么样了,是否也跟他一起回来了,但是他没这个机会,只能快步离开。   一直熬到晚上出了崇庆殿,晏辞方才觉得浑身一轻,这段时间每天晚上出宫成了他最轻松的时候。   璇玑不在,但是琳琅依旧会驾着马车准时到距离宫门口不远处的树下等着他。   晏辞在晚风里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然而当他走到马车旁,透过车帘半卷的窗口,发现自己的马车里此时正坐着一个人。   那人听到脚步声透过窗口朝他笑了笑,是云清。   晏辞并没有多意外,他默不作声地登上马车坐到云清对面的位置:“云清道长。”   “晏公子。”   云清在座位上坐的端正,面上依旧带着惯有的微笑。   晏辞的目光顺势落在他的手上。   云清的双手坦然地放在双膝上,两只手还捧着一个匣子。   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通体漆黑的匣子,这匣子通体黑得像一块炭,连盖子与箱体之间的缝隙都看不到。   云清将这匣子递给晏辞,晏辞伸手接过来,在云清的示意下打开。   晏辞打开匣子,只见盒子里面铺着晶蓝色的绸缎,正中间放着一颗纯白色的丹药。   这颗丹药与陛下以往服用的赤红色丹药不同,它是乳白色的,散发着一股异香。   晏辞鼻子比常人灵敏许多,他不需要将其拿起来看,只消隔着空气闻一下便觉得神魂颠倒,有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他将匣子合上,不敢再闻第二次。   他知道这是什么,跟先前救过秦子观性命的丹药是一样的,只是这东西用一次可以救人命,若是用的次数多了,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这是最后一颗。”他听云清说,“这颗用了以后,世上将再无此药。”   晏辞明白了,也就是说这颗丹药给陛下服下去,从此天下间就没有再能缓和陛下头疾的东西了。   这样说来,没了丹药,陛下岂不是......   “晏公子可能不清楚外面的局势。”云清缓缓开口,“如今朝野上下皆知陛下病重,局势表面上平静,实则暗潮汹涌。”   “大人如今不方便入宫,因此让小道将此物交给公子。”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晏辞:“大人说,此事过后,公子所求之事皆会如愿。”   晏辞低头盯着那匣子看了半晌,这不是他第一次从云清手里拿到此物,但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   他没说话,也没问那丹药里面有什么,而是如往常一般将那匣子收回到袖子里。   ------------------------------------------------------   马车沿着内城清扫干净的道路缓缓前行,马车里的香薰依旧是晏辞最喜欢的腊梅香。   马车还未到府门,晏辞便远远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   那马车他先前没有见过,晏辞以为又是来他府上拜访的人,并没有当回事。   琳琅掀起车帘,晏辞弯腰下车,刚一踏进府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笑声。   晏辞脚步一顿,看向旁边看门的小厮:“苏合郎君回来了?”   小厮还没回答,晏辞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公子,我回来了!”   晏辞朝声音的方向看去,璇玑正从府门里大步朝他跑过来。   果然。   白日里孙承修被召入殿的时候,晏辞就在想璇玑他们是否跟他一起回来了。   既然璇玑在此,也就是说苏合也回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看到在璇玑的身后,苏合在流枝的陪同下从主屋里走出来。   他纤细的身子裹在雪色绸袍里,发上松松束着一根玉色的发带,露在外面的皮肤洁白如玉,带着莹润的光泽,漆黑的发和雪白的肤形成鲜明的对比,衬得他仿佛是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苏合原本面上带着丝丝缕缕的病气如今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双眼睛明亮漆黑。   晏辞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苏合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身体柔弱,血气不足的模样,和如今这个面色带着淡绯色的哥儿判若两人。   苏合走上前朝他服了服身:“晏公子。”   他服身的时候,双手自然交握放在身前,于是在雪色的衣袖垂落的时候,晏辞看到他原本残缺的右手此时竟是完好无损。   晏辞一时愕然:这天下难道真的有能使肢体复生之术?!   苏合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自然地抬起手,袖口滑落至臂弯,露出那只美玉一样的手。   在月光下苏合的右手带着莹润的光泽,晏辞这才看出来,他右手那根食指并不是新生出来的。   那是一截接在手指根部的义肢,然而外表肤色却和手指一模一样,当苏合抬起手微微屈起手指时,那截手指宛如真的手指那般曲起舒展,行动自如。   若是不说,寻常人压根看不出来这是根假的手指。   晏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很想问问这是什么,好在顾笙在苏合后面走出来,他一直走到苏合身旁,似乎看出了晏辞脸上的不可思议,解释道:   “夫君,这是孙大人家里祖传的软玉,世间只有一块,雕成手指的形状搭配上机关,便如真的手指一般行动自如。”   苏合有点害羞地垂下头:“苏合承蒙孙老先生的恩德,是孙老先生愿意将此物借给我用,不过我还不太习惯这个,得多适应适应,承修...啊,是孙大人说以后便能像真正的手指一般,弹琴什么的都不受影响。”   他自脖颈至耳垂都染上一层晚霞的粉色。   晏辞在心里啧啧两声,祖传的宝贝啊,看来孙承修的亲族们这是对苏合很满意?   府上本来就因为添了两个崽崽的事分外喜庆,如今苏合的手有望恢复自如,更是喜事一桩。   虽然白日里备受煎熬,但此时此刻晏辞只想什么也不想,好好和家人待在一起。   等到晚上哄睡了两个崽崽,晏辞一头撞进柔软的被子里,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倒头就睡。   顾笙帮他脱了靴子,拿沾了热水的毛巾细细给他擦脸:“夫君,你最近怎么了,每天都很累的样子。”   晏辞心道,自己这些天伴君如伴虎,简直是提着心在崇庆殿当值,而且每天都看到被拖出去不知生死的宫人,对他来说实在是一场折磨。   “今天孙大人刚送苏合回来,就被他府上的人叫了回去,我见他神色匆忙,可是发生了什么急事?”   晏辞叹气,如今比他更难熬的大概就是孙承修了,希望他没出什么差池的好。   顾笙帮他把外衫挂在架子上:“说起来,孙老先生既然愿意用家传的宝贝给苏合用,是不是说明孙家对苏合很满意?”   晏辞盯着头顶架子床黑黢黢的角落,头脑放空,听着顾笙的絮絮叨叨。   事实上,孙家人是否对苏合满意,这一点根本无需他来言表。   因为没过几天,青州孙氏便差人前来提亲了。 第268章   仿若一夜之间,府上就变了样子。   晏府各个角落处都挂上大红绸缎,窗户上贴满喜字,架子上那些瓷器都被擦的干干净净,桌子上的琉璃盘里摆满了花生核桃。   晏辞站在回廊上看着下人们进进出出,满脸喜气地忙碌着,一时有些恍惚。   顾笙十分积极地带着惜容流枝指挥着下人们将漂亮的彩带挂在房梁上,就连予安,梅初月疏三小只似乎都知道要有大事发生,一个个在摇篮里好奇地看着外面人们忙碌的身影。   不过短短几天,整个燕都都知道:太医署太医丞求娶香药局司香令的弟弟,下了三书六聘,成箱的聘礼被送到晏府上。   于是又过了些时日,在一个太阳还没升起的早上,整个晏府天不亮就忙碌起来,众人穿戴整齐紧张有序地准备新郎来接亲的事,旺财在人们腿间穿来穿去,摇着尾巴嗷嗷直叫。   苏合的屋子里,烛火照的满室明亮,几个哥儿围在苏合身边,看着侍女为他画眉点妆。   苏合安静坐在梳妆台前,他平时只穿样式简单的白色衣服,虽然如此,可因为他生得美,穿着白色衣服时便如一轮误入人世间的明月,安静坐着时便如一尊玉雕美人,任谁都不忍心打扰他。   这是顾笙认识苏合后,第一次见到他穿红色的衣服。   苏合身上的喜服是这个朝代哥儿出嫁时常用的款式,款式虽然常见,可是整件喜服却是由燕都最手巧的绣娘从头到尾用时三个月完成的,上面更是点缀着各色宝石璎珞,就连丝线都用的金银捻成的丝线。   苏合姿容风华皆是绝美,这身繁琐的喜服穿在身上,衬得他本就绝色的面庞更加惊艳,他的眉心处点上朱红色的花钿,与眼尾那滴宛若朱砂的孕痣相得益彰。   直到在盖上盖头前一刻,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惊讶地张嘴,难以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接亲队伍来的时候,晏辞和顾笙一起送苏合出了府门,看着他走上门口停着的花轿上。   顾笙眼圈一片红,但是怕苏合也哭起来,硬是强忍着泪水看着,他本是不想在苏合大喜之日哭的,然而最终还是忍不住落了泪,把自己弄得鼻尖通红。   苏合没有父母,唯一的兄长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虽然晏辞已经私下里派人去寻找周栾的下落,但是迟迟没有消息。   于是就像晏辞先前答应他的那般,作为苏合的“兄长”,晏辞亲自送他上了喜轿。   孙承修来接亲的时候也是一身红衣,他身姿笔挺的骑在马上,本就英挺俊秀的眉目在喜服的衬托下愈发姿容俊秀,眉目英隽,这一路走来也不知羡煞了围观的多少人等。   因为孙承修是孙氏这一代的独子,也是因为孙承修对族人说过自己对苏合的重视。   所以孙家也是很重视这门亲事,并没有因为苏合无父无母的原因便缩减聘礼,相反准备的聘礼相当丰厚,比寻常世家联姻还要多许多。   这份聘礼送来的时候,苏合执意要将其给晏辞,说是这些日子以来对他们收留自己的谢礼,但晏辞没有收,只取了一小份,其他的全部给苏合。   花轿起,在敲锣打鼓声里,迎亲的队伍逐渐远去,路两旁的百姓皆是驻足而观。   这是一对神仙眷侣,无论是迎娶一方还是出嫁一方皆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于是这场婚事一时成为燕都百姓津津乐道的谈资。   ------------------------------------------------------   晚上孙府的喜宴办的十分隆重,孙承修八旬的祖父,那位被称为医仙在世的孙老爷子没来,据说是外出云游寻药去了,一时半会没人知道他在何处,来的是孙承修的父母和一众族人。   孙家一众,无论男女老少皆是精神奕奕,只是随便站着那里,便能让人感受到他们身上蓬勃的生气,即使年老者也是鹤发童颜,年轻者更是不用说,神采非凡,朝气十足。   孙承修一晚上被灌了好多酒,一直到最后步履蹒跚被小厮领着去了洞房,外面众人欢笑声不断,闹到半夜还没有散场。   屋内,苏合独自坐在喜床上,他垂着眼眸看着盖头下面流苏,自从流落到芳华楼,他便宛如一片浮萍,任由风吹雨打,随波逐流。   他身不由己,甚至生了一场大病,连自己从前的亲人都忘了,直到他再次见到哥哥,见到季明,又认识了顾笙和晏辞,最后,他幸运地认识了孙承修。   苏合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穿上喜服,被一个人明媒正娶迎回家,可以堂堂正正成为他人的夫郎。   恰好的是,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   苏合回想这几个月的种种,宛如做了一场梦,可右手食指传来的微凉又时时刻刻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并没有做梦。   若是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切,也会为他高兴吧。   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他忙微垂下头,害怕弄脏了自己的妆容。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苏合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他玉白的手指捏紧袖口,直到开门声起,来人似乎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方才推开门。   苏合低着头,透过头顶喜帕下的缝隙,他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他面前,接着眼前一亮。   苏合顺势抬起头,透过泪水,他看到面前的人正注视着他。   孙承修如初见那般,也像后来很多次那样,在他说话时安静地看着他,在他述说自己曾经的经历时,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   他手里拿着一柄细长的玉如意,将苏合头上的喜帕挑开,接着坐到他身边。   屋子里一时陷入安静,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前厅传来众人高声谈笑的声音。   苏合感受到身边传来的热度,他微垂着头看着地面,直到听到身侧的人的声音:“今天累坏了吧?”   苏合的身子刚刚恢复,这的确是这几个月来他最忙碌的一天,毕竟天没亮就起来,一直忙到半夜这个时辰。   但此时此刻,他并不觉得累。   苏合轻轻摇了摇头,孙承修身上还带着酒气,于是他小声问:“你喝醉了吗?”   他不敢抬头看身旁的人,只听到孙承修说:“我自小体质特殊,喝多少酒都不会醉。”   苏合听到他低低一笑:“方才是装醉的,不然一直到后半夜他们都不肯放我走。”   听到这笑声,苏合面上微红,感觉从脖颈至耳后都痒痒的。   他指尖没意识地用力捏紧手里团扇的扇柄,直到他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握住了。   这只手手指微凉,指节分明,指甲修剪的整齐,指腹上还带着薄茧,他用五指拢住苏合的手,而就在这只手握住自己的那一刻,苏合感觉到孙承修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于是苏合心底原本的紧张顿时烟消云散,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瞬间打破屋内的寂静。   苏合勇敢地抬起头,朝身旁看去,就见看到身侧的人也在安静地注视着他,原本那双孤傲清隽的眉眼,此时仿若正在融化的冰湖湖面。   眼底逐渐浮上一丝温柔的笑意。   两双眼睛相对之际,他们都从对方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烟火的声音,透过薄薄的窗纸,一道斑斓绚丽的光照亮整个夜空,同时也照进喜房之中。   伴随着前院传来的人们惊呼声,孙承修在这明暗交替的绚烂光景中,朝苏合微微俯下头。   苏合心中一动,接着鬼使神差地抬起头。   他长睫微颤着合上眼,整个人被自上而下的清香笼罩,紧接着唇瓣上传来一阵柔软的,微凉的触感。   至此,良缘夙缔,佳偶天成。   ------------------------------------------------------   顾笙将好不容易哄好的晏梅初放到摇篮里,他动作谨慎又小心,生怕把这祖宗惊醒,又哭起来个没完。   一旁的晏月疏依旧安静睡着,秦予安则被惜容带着在院子里和旺财一起玩。   苏合的房间已经空了出来,等晏梅初和晏月疏再大一点,就收拾出来给他们做房间。   自从那场婚礼后,府上少了苏合,大家刚开始都不大适应,平日吃饭前还会去他的房间叫他,然而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苏合已经不在府上了。   顾笙坐在窗边给几个孩子绣春天要穿的小衣,惜容在院子里带小予安,至于流枝,大概和璇玑跑到外面哪处去玩了吧。   苏合的婚礼过后,晏辞似乎越发繁忙起来,顾笙不知他平日都在宫里做什么,只知道他回来的越来越晚,话也越来越少。   就这样到了快三月中旬的某天,晏辞从外面回来,一回来连斗篷都没有脱就从背后抱住了他。   顾笙还有些奇怪他的举动,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晏辞没有回答他,只是与他说,今晚早点睡下吧。   顾笙虽然奇怪,但是也没有问什么,和往常一样哄完几个孩子便上床休息了,直到后半夜的时候,他被一阵奇异的钟声吵醒。   那钟声悠长沉重,回荡于皇城上空,经久未息。   摇篮里的梅初和月疏被钟声吵醒,不住啼哭,顾笙不得不爬起来去哄他们,刚一起身,他就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空了,于是抬头下意识去找晏辞的影子。   接着便看到晏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了,他披着一件外衫正站在打开的窗户边,沉默着看着窗外。   顾笙听着这沉重的钟声,有些纳闷:好端端地,怎么半夜忽然敲起钟来?   顾笙不知道这钟声的含义,但晏辞知道。   他抬头看着远处灰白色的天空,夜风将他的面上吹得失了温度,耳畔的钟声不住在燕都的上空回荡,将整个燕都从睡梦中惊醒。   一直到四十五下钟声过后,钟声停了,但是燕都所有人,上到侯爵,下到布衣,却被彻底吵醒了。   符成三十年年初,陛下驾崩。 第269章   那一夜过后,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冬日的寒冷在逐渐消退,燕都的百姓们依旧如往常一样生活,市井之间每日充斥着喧嚣,一切都如平时一样。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由于先前陛下病重,秋闱过后,数千名从各个州府杀出重围的考生都等着的春闱,也就是会试被推迟。   这些寒窗苦读的书生有不少人砸锅卖铁筹备路费等着这破釜一战,然而没过多久便从燕都传来陛下驾崩的消息。   陛下驾崩后,举国哀悼,春闱再次被推迟。   三个月后,新皇登基,改国号为元祐。   新帝继位后,下旨旧一年的科举殿试仍照常进行,这才让这些翘首以盼的学子们长舒了一口气。   来自桃源村的卓逸卓少游也是这些学子中的一个。   不过跟身边那些一身穷酸,兜比脸还干净的同乡好一些的是,他凭借先前在胥州的一段奇遇,攒下来不少的银子,至少在路上的吃穿用度不用顾虑,而且还有能力接济了几个贫寒的同乡。   坐落在通往胥州官道旁的福来客栈。   卓少游将手里的碗放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下肚,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不过能在春寒料峭的季节里找到一家可以吃上热汤面的馆子,已经是一家幸事。   客栈老板福来依旧是一张对谁都一视同仁的臭脸,卓少游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他去胥州赶考,路过这家店时不小心摔碎了一个面碗,差点被老板扣下来当苦工。   幸好当时他遇到了命中的恩人,不仅救他于危难,还捎带他一起去了胥州。   几个同乡也捧着碗吃完面,几个正直年轻的小伙子皆是书生打扮,不用问都能看出来是赶赴燕都去参加会试的书生。   “说起来还是卓兄厉害,过了秋闱不说,还中了解元。这次参加春闱,想来这‘会元’肯定也是卓兄的囊中物了。”   周围人皆跟着起哄,唯有卓少游脸上发烫,老实道:“这次去参加会试的皆是高才绝学的同窗,小生不过是微末之才,不敢承诸位兄台厚望......”   他一阵羞赧,但是其他人却不这么觉得,反而起哄吹捧更甚,卓少游无奈,只能又浅谈几句,便找了个时机离开大厅。   他直到进了后院的客房,将门关上,才觉得脸上的热度渐渐下去。   客栈桌子上摆放着几本摊开的书,卓少游走过去将其合上工工整整摞起来,拿到最后一本时,从中掉出一封信纸,飘落在地上。   卓少游忙附身将信纸捡起,坐到桌子后面,就是烛火小心用手指将信纸抚平。   这张信纸保存的很好,边角丝毫没有折叠过的迹象,信纸上写着几行字,相比于这不算多么珍稀的信纸,那纸上的字显得过于贵重了。   卓少游每次看到纸上的字,都忍不住从头到尾细细观赏一番。   那纸上的字清俊挺拔,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联笔处像游丝行空,俊逸非常。   卓少游曾经虚心请教过写字的人这是什么字体,得到了三个字回答“瘦金体”,卓少游虽然没听过,但对写字的人越发崇拜。   那信上字数不多,大概的意思是写字的人因为一些缘由要北上,等到看信的人读到信的时候,其已经不在胥州了,请看信的人勿念。   这信是晏兄托人留给自己的,去年院试之后,卓少游回乡探亲,回来之后得知自己通过了院试,并且有资格在胥州府学学习一段时间。   得知自己考上了秀才,卓少游第一时间就去北康坊告知晏兄这个好消息,然后到了北康坊的时候,却被邻居告知这里的主人已经搬走了,临走前留给了他一封信。   卓少游不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事,也不知事态多么紧急,才使晏兄一家短短几周就搬离了胥州。   最主要的是,他也不知道晏兄如今住在哪里,只知道他们是去了燕都。   卓少游又反复将信看了几遍,这才将信纸重新放进信封,小心翼翼夹在书页里。   他这次北上去燕都,不仅是去参加春闱,而且他还要找到晏兄,晏兄是自己的恩人,不管晏兄家里发生了什么,自己都要尽力帮助他们。   卓少游怀揣着这份秘密心思,第二日便和几个同乡再次出发上路,在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他们才终于到了燕都。   到了燕都后,卓少游一边准备会试一边到处打听晏兄的消息,然后一直没有所获。   直到他一路埋头苦读,冲进了殿试。   ------------------------------------------------------   元祐一年五月二十七。   崇德殿是整个长宁宫规模最大,也是位置最显眼的宫殿,每日清晨天不亮,文武百官便要通过承德门,沿着长长的汉白玉石阶,在陛下来之前在崇德殿两侧列队而立。   今日的崇德殿不再承纳朝臣,殿下的广场也是空出来为为即将参加殿试的考生做准备。   即使后来卓少游无数次登上崇德殿的殿前石阶,在大殿内慷慨陈词,但在他晚年曾经用整整三页纸将元祐一年的五月二十七记录下来。   后来他的子孙将他曾经写下的文章诗赋全部装订成册,专门留给后世观摩。   卓少游到暮年临终前都清楚的记得那一天,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站在崇庆殿的面前,仰望着这座代表燕朝权利巅峰的宫所。   他的身后,从千万名读书人中经过一层一层遴选而来到此的天之骄子排着队等候进考场,总共三百人。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卓少游心里紧张,周围的人应该与他一样紧张,但是每个人面上都看起来平静无波,沉默着站在崇德殿前等着宣召。   这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也是第一次选任自己的官员,不出所料的话,今日能榜上有名者,未来皆会为国之栋梁。   卓少游跟着众人立在在殿前广场上等着。   广场旁边立着几个或着绛紫,或着绯红,或着墨青的官员,分别是按官品身着不同颜色的官服,绛紫代表三品以上,绯红代表五品以上,墨青代表七品以上。   卓少游知道那些都是礼部的官员。   礼部素来掌典礼事务与学校、科举之事,考吉、嘉、军、宾、凶五礼之用。   每次科举都由礼部官员掌管,这次自然也不例外,殿试开始的时候,虽然由皇帝亲自主持,但是需要礼部官员在旁协同。   卓少游挺直身子而立,烂熟于心的四书五经和准备的各种策论此时却是一个也想不起来,就当他这样直挺挺站着的时候,他忽然感受到从旁边某处投来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卓少游下意识抬起头朝视线投来的方向看过去。   越过人群间的空隙,他看到正前面坐着一个白发苍苍,身着绛紫色官服的老官员,若是没猜错,应该正是当今的礼部尚书。   但尚书大人正看着面前案上的名册,自然不会看自己。   看自己的是他身后立着的一个年轻的,身着绯红色官服的官员。   卓少游有些好奇地看向那绯红官服的官员,接着他惊讶地看到那官员竟是朝自己笑了笑。   那笑容有些熟悉,卓少游仔细一看,不仅倒吸一口气。   那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晏兄!   卓少游眼前有些花,他深吸一口气,以为自己想念晏兄太甚,一时产生幻觉。   于是又定了定睛再仔细一看,没有错,就是晏辞!   他大脑一片空白,晏兄不是香师吗,他怎么会在这里,身上还穿着礼部官员的官服?   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卓少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又见晏辞隔着面前的人朝自己眨了眨眼,嘴型微动,无声地说了“加油”两个字。   这两个字是晏兄的独创,卓少游以前听他说过,这是在鼓励自己一举得魁。   卓少游原本还很忐忑的心这时忽然稳了下来。   他太想去跟晏辞说说话了,他要问问这些日子他经历了什么,怎么离别前还是胥州一个香药商人,再次见面就成了礼部官员了?!   于是他仰起脸朝晏辞的方向重重点了下头,又怕动作太大引起人怀疑,赶紧又挺身站好。   一直等到考场开启,卓少游才再次将目光看向晏辞那边,但那里如今已没有人了。   他定了定心神,理了理衣摆,跟众人一起走入考场,自他们走进殿内后,身后的殿门缓缓闭合,殿试开始了。   殿试自凌晨开始,一直到太阳落山前方才结束。   交上去的试卷会在封装后交给等待阅卷的大臣,这些大臣们会用一天两晚的时间阅卷,之后拟定好名次交给陛下钦点。   再之后传胪官会当着众考生的面唱读名字,其中状元,榜眼,探花可以亲自登上崇德殿的长阶走到皇帝面前。   他们的名字会在一夜之间传遍燕都,接着被成千上万的学子争相传唱。   次日后,传胪大典依旧例举行,再然后,礼官抬着榜亭,三鼎甲紧随其后,自承德门而出,接受众人景仰的目光,享受无上殊荣。   ......   七天后。   卓少游走出翰林院时天色已经黑了,这是他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的第七天。   日常的工作都是些文书工作,对于他们这些小吏快速适应政务还是很有帮助的。   但也因此他作为一个正七品官员,想要接触礼部还是难了些。   卓少游出了翰林院,他没有雇一个马夫,而是习惯地朝住处走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车声。   卓少游停住脚步,朝身旁慢下来的马车看去,发现马车窗口处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晏兄此时没有穿白日里身上的绯色官服,而是换了一件便服,正透过车窗看着自己。   卓少游愣了一瞬,接着眼里的惊喜几乎要溢了出来:“晏兄!”   他一个箭步冲上马车,差点就想给车里的人一个拥抱,但好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克制住了,于是他极为惊喜道:   “晏兄,晏兄,你去哪里了?怎么突然就离开胥州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这熟悉的自称一出口,晏辞顿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身在胥州时候,他看着面前一脸兴奋的卓少游笑道:“恭喜啊,探花郎。”   卓少游脸上一红。   晏辞解释说:“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我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总之先恭喜你,梦想成真。”   卓少游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其实晏兄,小生的梦想是当状元郎的。”   晏辞大笑:“探花郎也不错。”   这殿试中的前三名在才学上差距不会很大,都是不相上下的高才,只是因皇帝的好恶而名序有先后。   但不论状元榜眼何如,传说这探花郎一定是三鼎甲中最年轻俊秀的那个,才貌俱佳,会成为世家贵族争抢的佳婿,就算哪天成了驸马也并不稀奇。   卓少游脸上又是一红。   两个人依旧如同在胥州时候一样找了个茶楼,晏辞这才将卓少游离开胥州后的事一五一十与他说了。   卓少游听到秦家的事后,不由得心惊胆战:“那秦公子岂不是......”   晏辞却是朝他笑了笑,他摆了摆手:“这些你只听听就好,无需担心。”   卓少游眨着眼睛,他总感觉面前的晏兄似乎有些变了,而且他还没说怎么就进了礼部。   晏辞似乎知道他奇怪的地方,也不隐瞒:“本来我在先帝那里任司香令,当时我做了几道香品,被先帝作为礼物送个各国使臣。”   “后来这些香品由于在民间反响很好,又被批量制造出来运送到其他国家进行交易。后来先帝驾崩后,正好是朝中用人的时候,我便被陛下调去了礼部。”   卓少游大致明白了,这礼部素来掌管与各国的外交事务,又掌管贸易往来。   所以才华横溢如晏兄,能被调去礼部也不稀奇。   晏辞看着卓少游毫不怀疑地点头,这小书生还是这么容易相信别人,以后找机会得好好调教一下。   当然他能进礼部的原因,这只能算是一个层面。   另一个原因,新帝初登基,急需培养一批他可以掌控可以信任的官员,而这批人会被他放在六部,等到扎根稳妥枝繁叶茂的时候,陛下才算真正稳固权势。   晏辞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曾经设想的或是想要走的路,然而既然已到了这一步,他别无选择。   他看着卓少游:“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得早起入宫,早点回去休息。”   卓少游点头称好。   晏辞顿了顿:“明日我与陛下告了假,要离开燕都一段时间,你好好在翰林院当差,日后自然有提拔的机会。”   卓少游一顿:“晏兄要出远门?”   晏辞“嗯”了一声:“离开家也有一段时间了,打算回去看看。”   他一顿:“正好路过胥州,也回去看一眼。”   卓少游没来得说话,晏辞已经起身付了茶钱。   马车到了府门口时,府上的下人们正将收拾的行李装进后院的马车里,准备好明天早上的行程。   晏辞回主屋时,顾笙几人正在屋子里说话,秦予安则自己一个人坐在床上玩着自己的手指,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用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晏辞。   晏辞走上前从床上抱起秦予安,后者顺势搂住他的脖子。   晏辞被两条小胳膊抱的紧紧的,他看着秦予安懵懂好奇的眼神,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予安,明天我们就回家。” 第270章 全文完   史书所记,元祐一年,天鸡星动。   卫尉寺武库于宫门右侧立七丈木杆,定端处立四尺木质雄鸡,大理寺卿身披彩衣,口衔绛幡赦书,下以绳系托盘,周边陈设大鼓。   燕都附近囚犯皆身穿囚衣,披枷带锁,跪伏于宫门前,大理寺验明正身。   新帝亲临,于西南而坐。   鼓手擂鼓千次,鼓声响罢,大理寺卿扯动绛绳,金鸡昂首,托盘下降,大理寺卿叩接赦书,大声宣读毕,解除囚犯枷锁,囚犯三呼万岁。   新帝受朝贺,起驾回宫,自此礼毕。   是以新帝登基初年,大赦天下,以示皇威浩荡。   ------------------------------------------------------   从燕都到胥州要一个月的行程。   平时的话,晏辞很愿意一边赏景一边赶路,路过哪处景色好的地方便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但这次不行,两匹乌越骊已是脚力非常,日行千里的主,这次除了睡觉喝水,几乎都在赶路,可晏辞依旧觉得这段路程从未像今天这样慢过。   一向爱笑小予安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一路上一直安静趴在顾笙怀里,两只大眼睛一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也不怎么笑了。   晏梅初和晏月疏依旧是平时的样子,晏梅初平均每个时辰醒一次,醒了就哭,把晏月疏一起吵哭。   就这样他们终于在月底回到了胥州城。   胥州依旧是晏辞记忆中的样子,城门口挤满了熙熙攘攘拿着路牒等着进城的人。   晏辞此行并未惊动旁人,但由于他如今已是京官,那守城的官兵一见他的路牒立马将他迎进城。   先前的胥州知府薛梁,因后来被查出其子薛檀肆意虐杀无辜之人而受到牵连,如今早已贬官外调。   而此时站在晏辞面前的,乃是刚刚上任的新的胥州知府,这新知府以为他是上面派来考察的,有意示好,晏辞便顺便向他打听了秦家的去向。   见晏辞对秦家感兴趣,知府也不敢多问,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他说秦家在天子大赦后便举家搬离了胥州。   毕竟先前发生了那样的事,就算秦家继续留在胥州也会遭人口舌,至于去哪里他不清楚,但是可以帮忙查查。   于是知府立刻吩咐了几个人下去查卷宗,晏辞趁着这一会儿随意与他聊了几句,有意无意地向他打听秦家的情况。   “本官先前有个朋友和秦家是亲戚,这次我是受他所托,帮他问问秦家的情况。”   知府叹了口气:“大人有所不知,那秦家本来死罪难免,却幸运地赶上了大赦。可虽然死罪可免,但是家产皆已被没收充公,原本府中的下人也是全部遣散。”   “就连秦家那圈山而建的宅子也已经被官府没收,等着变卖。”   晏辞拿着茶盏的手一顿:“那秦家众人呢?”   知府笑道:“说起来这秦家一众运气是真的好,赶上了大赦不说,他家那老太太本来在牢里重病一场,眼看就不行了,结果不知怎地吊着一口气硬生生熬到出狱。”   “不过他家那个小公子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他是个读书人,因为这事这辈子怕是入仕无望,着实有些可惜。”   晏辞有意无意地问道:“他家不是还有个老二吗,现在怎么样了?”   “大人是说先前杀了人本来要秋后处斩的那个?”   “后来调查之下发现事情另有隐情,听说那人是为了救人才动的手,按照律法可以酌情量刑。”   那知府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笑了起来:“倒是他那个夫郎,是个很有意思的哥儿。”   晏辞于是一副好奇:“他的夫郎怎么了?”   “他那夫郎是城内一个富商叶家的嫡子,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出了这事后,叶家用尽了关系想尽办法将他家儿子从牢里提出来。”   “原本当时只要那哥儿同意与秦家老二和离,从此便算与秦家再无关系,根本不用遭此磨难。”   晏辞问道:“然后?”   那知府笑着摇头:“谁知那哥儿就是不肯在和离书上签字,跪在地上差点被他爹活活打死,那叶家老爷也是心狠,当即与他断了父子关系。”   “说来这哥儿也是可怜,生了个儿子死在了牢里,夫家又犯了这等事,他倒是个刚烈性子。”   晏辞没再接话。   见他没有说话,知府也识相地不再多说。   片刻后负责查卷的官吏回来了,将一卷卷宗交给知府,知府立刻恭敬地递到了晏辞手上。   晏辞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着秦家最后出现在胥州东北方向一处叫做上良县的地方,那里地处偏僻,车马难行,居民大多自给自足。   知府当晚上留了他们在府里用膳,第二日,晏辞便携着家眷离开了胥州城,朝着上良县出发。   那知府没有说错,越往东北走,道路便难走,路上行人也越少,等走到中午时,路两旁满目皆是农田山林,再也看不到商贩走卒。   晏辞按照卷宗上所记,找到了上良县附近一个村庄,将马车停在村口,让琳琅下去打听消息。   村口坐着乘凉的农妇朝他们的马车看了一眼,接着伸手朝一座山上指了指。   晏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见那是一座树木繁茂的山,在重重翠绿之下的半山腰,隐有炊烟升起。   琳琅驱车到了山脚,再往上马车便再难上去。   晏辞索性下了马车,他怀里抱着小予安,另一只手携着顾笙,身后跟着琳琅和璇玑一同往山上走,其余人便守在山脚。   那山路颇为崎岖,简直就是在杂草间找路,走上片刻便要歇上一歇。   晏辞自诩体力不错,片刻后也出了汗。他抬头看着上面隐在山林中的路,若是秦家真的住在这种地方,他们每天都怎么上山下山的?   小予安趴在他怀里不哭不闹,只是用一双小胳膊紧紧抱着晏辞的脖子,眼睛水汪汪的,瘪着小嘴,面上的神情分明是担心晏辞一不留神把他掉下去。   好在有琳琅和璇玑开路,这路走得也没有太艰难,直到半山腰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座平地。   这平地明显是人为收拾出来的,地上晾着桑叶,谷子,而再往前走,两旁还放着养蚕的架子。   而在那些蚕架之后,晏辞看见了一座孤零零,立在山间的草房,草房上炊烟袅袅,未到跟前,已经闻到了柴火燃烧发出的味道。   顾笙在一旁不由自主地握紧他的手。   几人行至门口,见草屋那摇摇欲坠的门扉半掩着,琳琅上前一步走到门口,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抬起手敲了敲门扉。   屋里没有声音,琳琅正要再敲,里面接着传来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谁呀?”   那声音隐藏在门后,听不大仔细,然而顾笙却猛地握紧晏辞的手。   门后传来细微脚步声,门扉朝外被推开一条缝,有人透过门缝,疑惑地看向他们。   再之后,随着碗掉落在地发出的清脆响声,屋门一下子从里面被彻底推开了,一个身材消瘦,身上穿着打着补丁粗布衣裳的哥儿怔愣地站在门口。   顾笙瞬间冲过去跟那哥儿紧紧抱在一起。   “叶臻哥哥!呜呜,叶臻哥哥!”   顾笙的眼泪控制不住地顺着眼角滑落,瞬间就流了满脸,那哥儿不敢置信地伸出手颤抖着回抱住他,喃喃道:   “是笙儿吗?是笙儿,你,你们回来了,你们终于回来了……”   叶臻睁大眼睛,眼泪从干涸的眼角滴滴坠落,他和顾笙紧紧抱在一起,两个人的眼泪不停落到对方身上,将肩头的布料洇湿一片。   片刻后叶臻忽然想起什么,他忙放开顾笙焦急道:“笙儿,笙儿,我的孩子呢?我的予安呢?他在哪?”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到顾笙身后,晏辞已经抱着怀里一个漂亮至极的小孩子走上前。   小予安本来一脸好奇地看着面前泪流不止的两人,一直到晏辞忽然抱着他上前,接着抱着他的手微松,胳膊还朝前将他送向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人手里。   小予安一下慌了,小孩子的直觉告诉他自己要被晏辞送给面前的人了,他小胳膊一下子紧紧抱住晏辞。   “予安,予安。”顾笙忙在一旁安慰着抚摸着他的后背,“我跟你说过的,这是你阿爹,予安,这是你阿爹呀。”   小予安不断扭动自己的身子抗拒陌生人的怀抱,然而最终还是了落到陌生人的手里,他小手连忙举起,隔着空气努力伸向晏辞和顾笙的方向。   然而却发现两个人没有像以前那样立马上前抱起自己,而是沉默着站在原地。   小予安睁大眼睛看了他们片刻,似乎得知自己被“抛弃”了,小嘴一撇,终于哇哇大哭起来。   他哭得那样伤心,叶臻心疼得几乎喘不上气,他生产后本就没有好好调养,身子瘦弱不堪,如今只是努力抱着小予安就用尽全身力气。   他无助地哭泣着,紧紧抱着怀里朝思暮想的孩子:“予安,我是阿爹啊,你不认得阿爹了吗?”   然而小予安不停在他怀里挣扎,朝着顾笙“啊嘚啊嘚”地叫着。   叶臻觉得整颗心都在滴血,他只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顾笙,手往前伸了伸,似乎想将小予安送过来。   然而晏辞站在原地握紧顾笙颤抖的越来越厉害手,他低声对顾笙道:“别在这个时候心软,总是要经历这一遭的,以后一定会好的。”   顾笙强忍着心疼,将目光从小予安满是泪水的小脸上移开,将脸埋在晏辞的胸口,无声地抽泣起来。   晏辞扣着他的后脑勺,一下一下用手抚摸着他的颈后安抚着。   小予安本来还在挣扎不停,见到晏辞和顾笙一直站在原地始终不来接自己,终于明白他们不会过来抱自己了。   于是他张大嘴,把出生以后没哭出来的泪水都哭了出来,直到最后终于哭累了喊累了,在叶臻怀里睡了过去。   ......   叶臻怀里紧紧抱着睡过去的儿子,他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张看着还算结实的木板床上,眼泪自刚才便没有停过。   这是一间废弃的小屋,墙上斑斑驳驳露出青一块黑一块的砖石,虽然看起来很破旧,但是却收拾的十分整洁。   床上的被褥干净整洁,窗口处一支碎了一角的陶罐里还插着一朵新鲜的小花。   叶臻垂下已然哭红的眼,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孩子,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对面坐着的两人。   他先前只听秦子观说,晏辞带着顾笙还有琳琅璇玑去了燕都,至于去做什么,他们没人知道。   此时即使对面再熟悉不过的人身上,穿的都是低调平常的衣物,但叶臻还是隐约感觉到,面前的两人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晏辞率先打破沉默,他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只有你一个人在吗,他们呢?”   叶臻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轻声道:“老夫人身子近来不太好,大哥大嫂前几天带她去县里看郎中了,可能明天才能回来。”   “小英现在在镇上找了一份教书先生的差事,每天白天都要去镇上,虽然挣不到多少钱,但他挺喜欢教书的。”   说完这些,他沉默下来。   片刻后,晏辞再次开口:“那子观呢,他怎么样?”   叶臻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窗外:“应该快回来了,他……”   他话还没说完,声音被窗外一声欢快的叫喊声打断:“臻儿!赶紧架锅生火,我今天打了一只大肥兔子!村口那几个鳖孙还想跟我抢,被我打的哭爹喊娘,幸亏他们跑得快,不然我非打断他们的腿!”   最后一个字落定门开了,一个穿着猎户装扮的年轻男子风风火火大步走进来,然后立马被屋子里这么一堆人吓了一跳。   他几乎是下意识去握腰间的短刀,然后等到看清屋子里正中间那个一身蓝色的男人的脸后,他的眼睛瞬间睁大。   也就是在这时,琳琅和璇玑双双走上前跪下:“二公子!”   “二公子”这三个字一出,那年轻人放在刀鞘上的手缩了回来,哈哈大笑:“什么二公子,我都这副打扮了,亏你们还叫得出口。”   他大步经过两人,径直走到晏辞面前,然后将手上那只被栓了四肢的肥兔子往地上一扔,朝晏辞伸开双臂。   晏辞微微一笑,走上前与他紧紧拥抱,接着他放开手,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   面前的年轻人已然没了先前在胥州时那白净的模样。   此时的他面上棱角分明,皮肤因为长时间外出狩猎变得黝黑,除了那双桃花眼尾还带着些天生的风流意,早已看不出是那个生长在金银堆里的贵公子。   晏辞在打量秦子观,秦子观也在打量晏辞。   直到最后,他收回目光,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还不错,应该没受过什么罪,那我就放心了。”   晏辞忍俊不禁:“这话难道不应该我来说?”   秦子观朗声笑道:“你说得对!可惜从前都是我罩的你,一时习惯了改不过来。”   他没有再多说,而是俯身拎起那只犹自蹬腿的兔子,无奈道:   “我就说今日怎么一上山就逮到这么肥的兔子?敢情是你回来了,老天爷对我还是挺好的,怕我太寒酸,特意送了个野味让我招待你们。”   他边说边看向叶臻:“臻儿,你先生火,我去剥皮,今天得好好招待一下这小子——”   他的目光落在叶臻怀里睡得正香的小予安身上。   秦子观浑身一颤,一个箭步过去站到叶臻身边,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正在熟睡的孩子。   他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右手伸到半空,然而却在即将碰到小予安的时候又缩了回去。   叶臻没有看他,依旧抱着小予安,垂头低声道:“是予安,儿子回来了,你不认得了?”   秦子观低声笑起来,他声音沙哑:“我的儿子,我如何认不得?”   他的眼睛自那一刻起便没有从小予安身上离开,目光从秦予安头上茂密的黑发,到白皙圆润的小脸,再到那双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桃花眼。   最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将目光移开,垂着头站了半晌,再次抬头,漂亮的眼尾隐约有些红意,面上却是笑的。   “在这等着。”他对着晏辞晃了晃手里的兔子,“今晚谁都别想走,非让你们撑得走不动路。”   那锅兔子,加上琳琅和璇玑去山下买来的吃食和十几坛美酒。   几个人在房子前的空地上升起一堆篝火,十几坛酒全部被打开,伴随着酒香,肉香,还有风中带来的草木香,几人有说有笑痛痛快快边喝了一整夜。   那是晏辞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放纵自己,他尽情地喝酒,尽情地说话,尽情地大笑,直到嗓子哑了,也不管自己第二天会不会头疼欲裂。   他们将那几十坛酒全部喝光,然后他们围绕着篝火在月下放声而歌,歌声一直传到山脚的村子里,引得村中响起阵阵狗吠。   东方既明时,一缕白烟自熄灭的火堆上顺着风飞向遥远的蓝天。   从林间而过的山风带着夜晚尚未褪去的凉意,抚上火堆旁东倒西歪的几人发红的脸,却迟迟没能叫醒他们。   ------------------------------------------------------------------------------------------------------------   十年后。   夜里下了一场雨,冲散了盛夏的炎热,淅淅沥沥地一直到凌晨才停。   晏梅初撅着屁股趴在窗户上,他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小心地看着外面,直到片刻后他听到门口马车离去的声音,这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他小心翼翼推开门,见外面天才蒙蒙亮。   方才梦里自己又一次去府学迟到,夫子吹胡子瞪眼睛,拎着他的领子扬言要拎着他去府上告状,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还好还好,只是场梦。   空气里带着草木好闻的清香,晏梅初蹑手蹑脚从门缝里挤出去,门口没有侍女也没有小厮,他快步推开隔壁房间的门,一个闪身顺着门缝钻了进去。   接着熟练地跑到最里面放着床的位置,掀开垂下的帷幔一角钻了进去。   他伸手推了推床上安睡的哥儿,小声道:“月疏,月疏。”   床上盖着被子的小人动了动,接着翻了个身,本来面朝里面睡着,这会儿将脸朝着晏梅初,眼睛半睁半闭,说话还带着鼻音:“哥哥,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晏梅初见他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赶紧又伸手推了推他:“月疏,别睡了,快起来。”   晏月疏虽然很困,但是架不住晏梅初在旁边絮絮叨叨,终于还是推开被子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小小打了个哈欠。   晏梅初见晏月疏醒了,于是连忙道:“我刚才听到爹爹上早朝去了,马车刚离开。你快起来,趁着爹爹不在,我带你出去玩。”   晏月疏有些迟疑:“可是爹爹不让我们偷跑出去,若是被爹爹发现了......”   “啊呀,你怎么什么都听爹爹的,放心,我们趁着爹爹下朝之前回来,不会有事的。”   晏梅初不容分说掀开晏月疏的被子:“快,今早集市开市,会卖你最喜欢的兔子,还有山猫,还有老鹰——你到底要不要去看?”   晏月疏冷不防被晏梅初掀了被子,一双小脚受凉,朝被子里伸了伸。   他看起来有些担心会被爹爹骂,但最后还是败给了想看兔子的心,于是谨慎地思索着,最后在晏梅初不断“被爹爹发现我来承担”的保证下,慎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晏梅初拉着晏月疏的手,从趁着天还没亮,熟练地从后院的小门跑了出去。   ......   燕都外城有着世上最大的集市,每到开市的时候,从各个不同国度原来的商人便会带着最稀奇的货物进行出售。   那些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的商人最受晏梅初和晏月疏的欢迎,只不过爹爹不准他们跑出去看,就算有下人陪着也不行。   晏梅初天生反骨,爹爹越是不让他们做什么,他越想做什么,于是每次开市,他都等到爹爹上朝后,拉着月疏跑出去。   有几次被爹爹发现,屁股挨了打,好在他皮厚,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两个人正看的兴高采烈,忽然晏梅初肩膀上被人捏住,他豁然抬头,就看到身后一个熟悉的脸:“......琳琅叔叔。”   琳琅微笑着看着两个小孩:“两位公子早,方才老爷下早朝回府的路上看到两位公子,特地令属下过来捎两位公子回府。”   晏月疏脸都白了,躲在晏梅初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似乎在问他该怎么办。   晏梅初其实挺怕面前这个琳琅叔叔的,虽然他永远一副笑脸,比璇玑叔叔看着和蔼可亲,可实际上他才是最狠的那个。   晏梅初缩了缩脖子:“我爹我爹他今天下朝这么早啊……”   琳琅笑道:“这属下就不知道了,不过大公子不必担心,老爷已经先回了府。”   听说爹爹回了府,晏梅初轻轻舒了一口气,只要回了府就好办了,府里有阿爹在,一定会护着他们两个。   ……   晏梅初和晏月疏并排站在桌前。   晏梅初抿着唇倔强地抬着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其实他很慌,尤其是桌子后面的男人头也没抬,执着笔写着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晏梅初就给自己打气: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他罚我我就跑,跑到阿爹那里,阿爹肯定不会让他罚我。   想到这,他也不知哪来的信心,挺了挺胸脯,头像只高傲的公鸡一样扬着。   结果抬了半天,脖子都酸了,也不见桌后的男人抬头或是说话。   晏梅初愈发腿脚发酸,尤其是听到身旁的晏月疏已经开始小声抽泣起来。   “爹。”他勇敢开口打破这令人难受的寂静,“是我让月疏跟我一起去的,你要罚就罚我吧,别罚他,他胆小。”   半晌,桌后面的人似乎刚听到他说话,抬起眼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下一刻只听一声轻响,晏梅初浑身一抖,就见晏辞将一封信不轻不重地放在桌面上:“知道这是什么吗?”   晏梅初硬着头皮:“不知道。”   “是府学夫子差人送来的信,上面说你前两天跟户部侍郎的小儿子打了一架。”   “夫子因此训了你几句,结果你昨日就趁着夫子午睡的时候,带着几个人在他脸上画乌龟,给他的胡子编小辫,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晏梅初吸了一口气,大声道:“爹,这不能怪我!是他先说你比他爹清闲的!”   “何况我们一对一单挑,他打不过我那我能怎么办?而且画乌龟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大家一起商量好的......”   眼见他越说越理直气壮,晏辞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晏梅初的声音虚了下去:“有......”   “上次我怎么说的?”   晏梅初一脸不服气,但是依旧一字不落地重复:   “要是再在府学伙跟人打架,欺负夫子,就在府里禁足三个月。除了府学哪都不许去,还有每天抄五遍三字经,不抄完不许出屋。”   晏辞点头:“既然记得,一会去我带你登门亲自去给夫子道歉,回来就按你自己说的做。”   晏梅初小脸一白,他宁可在府上抄一百遍书也不想去给老头子道歉,被府学其他人知道肯定会嘲笑他的!   自己岂不是以后都颜面全无?!   晏梅初想给自己据理力争,又听晏辞道:   “还有今日的事,我已经跟你说过,没有下人陪同不要带你弟弟到外城去,最近外城来了不少不知底细的异族人,真要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后果?”   晏梅初还没说话,一旁的晏月疏终于抽抽搭搭地开口:“爹爹,月疏错了,月疏再也不跟哥哥偷跑出去了,爹爹你不要惩罚哥哥......”   晏梅初在心里骂他没出息,先前都说了自己来承担,结果爹又没骂他,他就自己先哭上了。   不过哭了也好,从小到大,月疏一哭爹就心软,不像自己一嚎屁股上就要挨巴掌。他若是哭个不停,说不定爹为了哄他,就忘了要罚自己的事。   于是晏梅初在心里期待地呐喊:哭吧,哭的再大声点!   ......   他心里虽然期待,但是脸上一脸忧愁。   他小心地抬眼看晏辞的神情,果不其然月疏细细的哭声响起,晏辞的眉头便松了松,晏梅初正在心里窃喜,身后的门忽然开了。   晏梅初转头一看,见到来人惊喜道:“阿爹!”   他兔子一般敏捷地扑到来人怀里,用手紧紧抱住来人的腰,抬头一脸可怜巴巴:“阿爹,你快救救我,爹他要禁我的足,还要罚我抄书!”   顾笙无奈地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是不是你又淘气了?”   晏梅初一脸无辜,将脸埋在顾笙腰间蹭来蹭去,小声道:“阿爹,你快劝劝爹爹,抄书跪祠堂我都行,就是能不能不去夫子那里道歉啊,好丢脸的......”   顾笙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这回阿爹不能帮你了,照你爹爹说的去给夫子道歉。”   晏梅初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顾笙见状又揉了揉他的脑袋:“乖,去道歉不是丢人的事,敢作敢当才是勇敢的表现,你不是一向自诩自己很勇敢吗,难不成还会怕认错?”   晏梅初拉着脸,虽然他很怕爹爹,不怕阿爹,但是阿爹的话有时比爹爹更管用:“那好吧,那我就去道歉好了......”   顾笙笑了起来,抬头伸手,晏月疏立马朝着他跑了过来。   顾笙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亲了亲:“你们俩先下去吧,阿爹在正厅准备了你们爱吃的点心。”   一听有点心吃,两人欢呼一声,蹦跳着跑出门。   顾笙直起身看着两个孩子跑出去的背影,这才转过头。   书案后面的人在孩子一走,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顾笙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走上前伸手给他揉着头。   晏辞吐出口气:“这才十岁就这般顽皮,以后再大一点岂不是要上房揭瓦?我们两个也不是这个性子啊,这梅初怎么顽皮成这个样子?”   顾笙咯咯一笑,宽慰道:“好在月疏让人放心,要我说肯定是当时在肚子里的时候,梅初就把月疏身上的活泼都吸到自己身上去了。”   晏辞转过身拉下他的手:   “淘气也就罢了,还不好好读书,前些日子我在宫里遇到孙承修和他女儿,他现在就是个女儿奴,一有机会就带女儿入宫炫耀。”   “他那个闺女更是了不得,三岁就会读医书,人人都说长大了一定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才女,没什么差错年岁一到就能进宫当女官了。”   顾笙“噗嗤”一声笑了:“我记得,是小璟言吧。那小姑娘可了不得,继承了苏合的好样貌不说,还继承了孙大人医术上的天赋,以后定是能女承父业的。”   晏辞无奈,他站起身伸手环住顾笙的腰,引着他往屋里去:“所以你看看,每次我要惩治梅初,你都要进来阻止,再这样下去,以后梅初再大些可不听管教了。”   顾笙随着他往里屋走,边走边笑道:“你自己的儿子难不成还不知秉性?梅初是顽皮了些,但是何时真的做过出格的事?”   晏辞莞尔:“这倒也是。”   两人走进书房后面,专门布置出来供主人休息的内室,顾笙坐到榻上,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展开:   “胥州那边来信了,外祖母说她想两个孙儿了,问我们什么时候有空,将两个孩子送过去住几天。”   他顿了顿:“正好予安自己一个也怪无聊的,我听说上次从燕都回去后,他就吵着还要跟梅初月疏一起玩。”   晏辞道:“外祖母年纪大了,想念外孙是正常的,等过些天中秋节,咱们一起去胥州过节好了。”   顾笙问道:“可是中秋节朝中事物是否繁忙,你可能抽的开身?”   “若真有事务也没事,大不了那你和孩子先过去,我晚些天到。许久不见季明叶臻他们,记得多带些礼物。”   顾笙颔首:“这是自然。”   两人在屋内安静坐着,没一会儿,窗外又下起雨来了,晏辞拿起桌上匣子里的香粉放进炉子里焚烧,香气袅袅升起,熏得满室清华。   顾笙看着那香雾,开口道:“先前和几位夫人聊天时,还提到香的事。”   “我就想啊,当年你制出的香品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去买,可如今你再也不亲自制香了,想想还怪可惜的。”   晏辞闻言笑道:“实不相瞒,如今就算陛下想找我制香,也得找些合适的理由才行。”   顾笙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晏辞见状凑到他身边,贴近他的耳畔压低声音:“不过这世上有一个人,只要他想要我制香,只需要说一句就行。”   顾笙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哦?还有这么一个人?”   晏辞笑着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拾起顾笙放在膝上的手,五指滑入哥儿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晏辞抬头注视着他,轻声道:“总有一日,我会为你制一道独属于你的香。”   顾笙温柔地回看向他,眸子里面带着浓浓的爱恋,一如往昔:“好。”   ------------------------------------------------------   【后记】   百年后。   在胥河的下游有一个多出来的支流,这条支流的名字叫做藏香江。   藏香江周围古镇数百,镇上居民皆是以贩制香料为生,此处香料生意颇为繁盛。   而在这众多小镇里,有那么一个小镇,名字叫做白檀镇。   这白檀镇曾经只不过是藏香江周围众多小镇的一个,然而后来却成了远近闻名的古镇。   原因无他,镇上有一晏姓氏族,其先祖曾经是燕朝历史上为数不多的贤臣。   这位晏氏先祖出身布衣,又恰逢家境没落,其年少时以贩卖香品为生,直到符成二十九年,其因缘巧合入宫任司香令。   先帝驾崩后,于元祐一年任礼部员外郎。   元祐十一年任礼部侍郎。   元祐三十年任礼部尚书。   而在其任职期间,大力发展海外贸易,促进经济发展,使得燕朝一时之间成了天下最繁华的国度。   而在其百年之后,晏氏子孙又将其留下的香方编制成册,原稿收录在燕都藏书阁内,拓印本则留给后辈习香者借鉴。   曾经的默默无名的白檀镇,如今已成了胥河流域内远近闻名的古镇,但镇上依旧保留着百年前家家户户售卖香品的光景。   路边的孩童三五成群沿着石桥跑来跑去,茶馆里聚集满了等着听书的茶客,这些茶客有一些是镇上的居民,更多的是外来香师,为了修习香学远赴此处。   说书人一个故事讲完,堂下掌声雷鸣。   他浅吟一口后放下杯子,眼睛看向下面的人群,拱了拱手道:“各位,可还想听什么故事?”   那几个调皮的孩子挤开人群,凭借矮小的身形挤到最前面,不等众人开口,便抢着高声道:“我要听晏大人的故事!”   说书人闻言眯起眼,他用指尖捻着胡子一下一下捋着,众人皆屏气凝神而观,下一刻只见其抬手又落,惊堂木一响,满堂俱静。   再然后,悠悠的声音响起:   “话说从前,白檀镇上有一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二世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