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记白月光的死对头后   作者:稍稍   文案   【正文已完结。可能会不定期修文和捉虫,主线不会变。】   主攻。   假温柔真反派攻(向导A)x带刺小玫瑰受(Omega)   ***   余悸有个白月光。   白月光喜欢他的钱,喜欢他的地位,喜欢他的家世,喜欢他的一切,除了喜欢他这个人。   可他真的爱惨了他的白月光。   为了白月光,他会在白月光的考核面临落选之际,不遗余力为其铺路。但对于他的付出,事后却只换来白月光的一句:“区区几千万对你来说不算什么的吧?”   甚至在权衡利弊时,白月光总会在第一时间选择与他划清界线。   即便如此,余悸也从未离去。   一直到白月光失去了一切,白月光才终于发现,这世上除了余悸,无人真的爱他。他终于愿意注视余悸了,他想,如果知道他回心转意,余悸一定很惊喜。   结果去到指挥室后,看到却是另外的Omega搂着余悸的脖子亲。   而那个Omega,还偏偏是自己的死对头!   ***   余悸是个专门扮演反派的宿主,经历了无数小世界的他,心变得梆硬,思维也已经固化,脑回路都是反派思维。   身为专业反派的他,任务从来出色完成,直到有一天,他拿到了一个不太一样的剧本。系统让他这次当个好人,认真当备胎,好好表现,完成攻略任务。   与此同时,还出了点小状况,那就是身为指挥官的他,因为失误而标记了一个叫丹郁的Omega。丹郁因此患上了信息素依赖后遗症,离不开他了。   可丹郁不仅不是攻略目标,还跟攻略目标十分不对付。   为了不让丹郁的存在影响自己的攻略任务,余悸礼貌警示:“你最好识趣一点。”   看着指挥室外某个被余悸捧在心尖上的、越走越近的身影,丹郁垫起脚尖,紧紧环抱住余悸的脖子,眼里熠熠生辉:“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识趣。”   余悸:“……”   你自找的。   食用指南:   1、攻不完美,天生反派,非常规意义上的好人   2、反派操作预警,故事尽头是彼此相拥   3、ABO+哨向,无生子,私设多,且非典型哨向   4、架空虚构背景,前中期墙内,后期墙外   5、不喜理智点叉,不喜理智点叉,不喜理智点叉。感谢   ============================================   放个预收:《绑定背锅系统后》   以下是文案:   秦宿穿到一个奇怪的王国里,开局就成了国王之子的阶下囚。他凭自己的本事背了个锅,从此绑定背锅系统。   姗姗来迟的系统:“背锅就能获得积分,积分就是钱啊宿主。”   秦宿立刻改口:“是我做的。”   不是为了金钱,单纯想背锅。   *世界1   他意外成为教养王子殿下的阴鹜公爵,   背下所有用低劣办法侵占王子的锅后,按王室规矩,他本该被处死,却在王国继任仪式当天,王子自愿走进了宫殿里最大的牢笼,望向他的眼神热忱而期盼,   “请您囚禁我,请您继续注视我!”   *世界2   他是研究恶魔的人类疯狂医生,   背下所有邪恶研究的锅后,小恶魔对医生恨之入骨,最终成功逃离。后来恶魔回来报复,将其他恶魔悉数放归,眼看着小恶魔举剑劈向他,他必上双眼,接受用鲜血来偿还罪恶的结局,却未曾想等到的不是心脏被刺穿,而是一句充满渴求的声音,   “现在,您可以只看我一个人了吗,医生?”   *世界3   他是用阴谋诡计将神明欺骗的贪婪神父,   背下所有罪名后,真相显于人间,神明震怒,降下神罚,他本该死于最为惨烈的刑罚,谁知神明仅仅只是立在他的面前,眼底满含悲伤,问他,   “信徒,为何这次不说爱我了?”   *   就这样,他一次次顶锅,可结局又总是不太符合预定走向。   渐渐的,系统发现了问题所在:“你是去顶锅的,不是去……”   秦宿:“顶了啊。”   只不过不只顶了锅,还顶了……人。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系统未来架空ABO正剧哨向   搜索关键字:主角:余悸┃配角:丹郁┃其它:   一句话简介:是的,我们结婚了   立意:做个好人 第1章   “请问您都清楚了吗?”   这是道听上去有些温润的声音,可和相对恭敬的语气不同的是,说这话的博士的脸色看起来却很冷峻。   在听不到回应的长久等待后,他停下了操控信息光幕的手,转头看向坐在他对面那个心不在焉的人,浮在四周飞速掠过各种文字的全息投影也在这时猝然静止。   博士伸出手,用指尖在桌上的纸张上敲了敲,清脆又不容忽视的敲击声响起,却仍旧没把对方的注意吸引过来。   只见对面的人单手撑脸,微微垂着眼睛,目光落在落地窗外,似乎是在看军事学院那些来领取二次分化试剂的学生。确切地说,是那些即将分化成向导的Omega们。   因为Alpha们在一周前就已经来过这里,并且完成了分化。   在这一届的Alpha里,几乎所有人都分化成了哨兵,虽然哨兵也分不同等级,有优劣之分,但终归都只是哨兵。只有眼前这个人不一样。   他分化成了向导。   这么久以来,人类基地终于出现了位新的Alpha向导。这本该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可博士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丁点的喜色。   看着桌上这张用来测试心理情况的测试单,博士再次用手指在这张纸上点了点:“余悸上校,请问您都清楚了吗?”   外面的天空带了点不同寻常的绯红,像灾难来临前的某种预示,领试剂的学生们有条不紊地排着队,时不时抬眼望向天上。与他们的不安相比,排在队尾的一个人就显得从容多了。   身姿挺拔,面容清俊,是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的存在。   既然有着这样优越的皮囊和遗世独立的气质,那么就自然会有与之成鲜明对比的,不那么好的家世。抑或说是,相对拮据的生活条件。这样的人或许优秀,但也容易被排挤,被欺凌。   他眼尾那抹带着深长血痕的伤口就是证明。   余悸抬了抬眼帘,嘴角带起淡淡的弧度,用着微不可闻的低沉嗓音自言自语道:“就是他么?”   “嗯?”博士下意识问道,“您说什么?”   余悸收回目光,将桌上的测试单抽出来,拿在眼前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嘴角的笑意微微往下一压,但很快,笑意重新染上眉梢:“清楚了,我会遵守的。”   回答的却是博士的上一个问题。   从下一个月开始,每隔一定的周期都要来做一次心理测试,如果不来的话,似乎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除此之外,在考察期内,他被禁止使用精神力对任何哨兵进行操控。   没错,用的是“操控”一词。   正常情况下,二次分化时,向导是由Omega分化而来的。Omega向导的精神力很温和,可以对五感和精神力都极强的哨兵进行疏导安抚,避免他们失控发疯,当然,也仅限于此。   而由Alpha分化而成的向导却不是这样。   Alpha向导除了能安抚哨兵,还能控制哨兵,甚至可以在作战时对他们进行群体疏导,或者是,群体控制,让他们发挥出最大的潜力。换句话说,Alpha向导的出现是人类基地的幸运,这在抵御基地之外的变异物种入侵的时候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但如果,Alpha向导把心思用在其他地方,那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危机。   整个人类基地,这样的人只有五个。   而余悸,便是其中之一。   博士一向不太支持在考察期没过的时候,就授予这样的人过高的军衔,可指挥处似乎不这么想。   不过指挥处我行我素惯了。   他们似乎很急切地需要新的Alpha向导加入,尤其是在得知这位新的Alpha向导是遏兰家族的二少爷后,甚至试图取消考察期。   事关人类基地的存亡,以博士为代表的禁闭区不得不慎之又慎,但既然指挥处和禁闭区没能达成一致,那考察期就仍然存在。虽说目前尚且还无法得出准确的结论,可余悸的回答还是让博士眉眼稍稍缓和了些。   听得进话就行。   将资料传回研究所后,博士起身告辞:“好,那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投在空旷空间里的信息光幕再次流动起来,汇在余悸墨蓝的眼眸中,看上去星星点点,像封存在历史资料中的星辰大海。   但博士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打开门后,突然停下了脚步,“对了,上校,您有其他什么需求需要我为您效劳的吗?”   顿了一顿,接着补充道:“任何需求都可以。”   走廊的光线不算明亮,甚至有些昏暗,衬得门外的结合室指示牌意外显眼,博士意有所指的意思也很明显。   余悸这几天面见了太多人,也听了太多话,每个人向他表达的意思,似乎都只有一句,那就是他是特殊的。   特殊到拥有一些规则之外的特权。   是刚才一直在看那些Omega们,所以似乎让博士误解了些什么。   余悸扬了下嘴角,“没有。”   但这样的特权,实在有些荒谬了,竟然不需要过问一下被选择的人的意愿,如果那个被选择的人不同意呢?指挥处和禁闭区,又打算怎么做呢?   是违背人性让人屈服,还是让拥有特权的人放手呢?   虽然他有点想知道答案,但他对这种特权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他可不是个会被俗欲所累的人,哪怕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系统给了点好处,尽管系统暂时已经失联了。   但这个系统,他也不是非要不可。当了这么久的宿主,也经历过数不清的小世界了,进到一个新的世界以后,他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当反派,他很擅长。   在他去过的所有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时代背景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世界的主角都有同一个噩梦,那就是他,余悸。   是的,他所绑定的系统就是反派系统。   在折磨主角这方面,他得心应手得很。   站起身,缓缓走到落地窗前。   城市上空被一望无垠的巨大光罩笼罩着,之前那怪异的绯红颜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一眼望去,仿佛能看见天空原有的颜色,又仿佛看不见。这道光罩隔绝了外界的毒素侵蚀,也隔绝了人类对天空的探索。   余悸挽起散在脸侧的银灰色长发,轻轻别在耳后,一颗散发着诡异蓝色光芒的耳坠随之露了出来。   与之相衬的,还有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把手放下来的时候,食指从落地窗的单向玻璃上划过,不经意描在了场地里队伍最后面的那个人身上。   丹郁,21岁,C级Omega,军事学院三年级学生。等级虽然低劣,却有主角之相。   余悸有点好奇了。   这个人,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乐子呢?   Omega的二次分化向来快速且没有风险,用了试剂之后等待分化完成即可,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领到试剂的学生们依次走进军事医疗大厦,纷纷走向等待区的方向,而在离等待区不远的地方,“叮”的一声,只通往高层的直达电梯门缓缓打开。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朝那边望了过去,当看到从里面出来的人是谁后,又纷纷将目光避开,不敢再深看,连大厅中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余悸披着件长黑色大衣,缓慢悠闲地往外走去,正巧和刚走进来的丹郁擦肩而过,身后传来其他人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丹郁,这是你第四次尝试分化了吗?”   “嗯……”   “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分化成功。”   余悸听到丹郁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脚步未停,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浅浅地勾了下嘴角。   会成功的。   因为这次,我来了。   医疗大厦门口停着辆飞行星船,上面印着家族的家徽,在这种资源分布严重不均的时代,也只有像遏兰家族这样的贵族才会如此铺张,用造价高到普通人想也不敢想的星船当代步工具。   从坐进星船后,余悸就闭着眼睛倚靠在后座上休憩,头向上微微仰起,脸上还泛着若有若无的痛意。   二次分化之后,五感变得敏锐了许多,他还没能完全习惯。   星船一直停在原地,他没发话,驾驶员就一直等着,直到医疗大厦的警铃突然响起,余悸才睁开眼睛。   “紧急隔离!3157号学员分化出现异常!”   “怎么会是哨兵?他不是Omega吗?”   “哨兵?”   “A级向导疏导失败,学员陷入昏迷,申请安排S级向导。”   “S级向导疏导失败,学员心率急速下降,申请禁闭区介入。”   “指挥处下达相关指令,驳回请求。”   “指挥处为什么要驳回?只有禁闭区才有处理异常分化的权限!绕过指挥处,直接向禁闭区发出申请!”   “禁闭区也驳回了请求。”   “什么?!”   “……”   “指挥处下达了新的指令,为了学员的生命安全,将交由余悸上校施行疏导。”   “余悸上校?”   “就是遏兰家族那位刚分化成向导的Alpha。”   “可他还在考察期,在考察期内是不能……”   “……” 第2章   近乎纯白的房间内,节奏凌乱的仪器声音已经平缓了下来,正随病床上的人的脉搏有规律地响着。非正常分化室里的一切都是纯白的,衬得病人脸上那道从下眼睑延到眼尾的伤痕更加嫣红,红得不像伤痕,倒像是点缀在眼下的妆彩。   非正常分化室隔绝外界所有声音,墙面与门严丝合缝,几乎看不到门的位置所在,整个空间只有一个不大的半圆形玻璃窗,不过也因为有了它,才不至于让这个房间看起来像白色监狱。   余悸就站在那里,透过玻璃窗,视线落在远一点的地方,手指抚在蓝宝石戒指上轻轻摩挲,背影看起来有些冷肃。   指挥处大概很满意吧,连S级向导都无法做到的事,他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不过,说起来,指挥处驳回请求,他可以理解,毕竟都打算取消他的考察期了。   可禁闭区又是为什么?   余悸转过头,目光浅淡地落在那张睡得正沉的人脸上。看来这次的世界,比想象中更加无情啊,他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眼底突然带上了点玩味。   如果被救能算一种幸运。   他走到病床前站定,取出发带把一头长发给绑了起来,然后俯下身,掌心贴住丹郁的后颈,将他慢慢扶起。   他动作很轻,像是担心把人给弄坏了一样,指腹压在丹郁后颈的阻隔贴上,轻轻掀起一角,信息素的味道顿时在房间内铺散开来。   跟其他Omega的甜腻味道不同的是,丹郁的信息素味道很寡淡,像掉进冰封区域的玫瑰,浅淡的余香里,更多的是冰雪的冷度。   难怪是C级,这样淡的信息素,根本满足不了一个正常的Alpha。   但用来打发时间,足够了。   余悸垂着眼睛,指腹在腺体上轻轻压了一压,用舌尖抵了下虎牙,然后埋下头。   如果这时系统在,他的脑子里大概已经被骤响的警铃给完全占据了,以往在他和主角之间,系统总是偏袒主角,好像生怕主角被他给弄坏了一样。   可人哪有那么容易坏掉?太容易坏的,还是放进宝宝城堡里保护起来吧,当什么主角呢?配吗?   尖牙刺入腺体,这场发生在非正常分化室的疏导事件,最终以违背病人自主意愿的临时标记而告终。   但,没人知道。   余悸心情极好地离开了分化室,重新进到星船,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眼看着视野里的医疗大厦越来越小,越来越远,隔着玻璃窗,他轻轻举了下杯。离军事学院开学还有一周的时间,希望那个时候系统已经回来了,否则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到时候会做出些什么事情出来。   他还有个特权没行使呢。   一个被标记了的Omega,却得不到Alpha的陪伴,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将体验到万蚁噬心的折磨。在这种情况下,为欲望所支配的小玫瑰,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向他求救呢?   “上校,您在第一天就违背了约定。”   来自禁闭区的问责延迟了整整三天,但最终还是来了。   会议是线上召开,并不是一句普通的问责,而是禁闭区、指挥处以及余悸之间的三方会议。   “所以呢?”   指挥处那边参与会议的似乎不只一个人,在余悸开口前,指挥处的图标就亮了起来,“你们禁闭区拒绝接管我们军事学院的学生,难道我们就什么也不做了吗?”   “我将代表指军事学院,追究你们禁闭区故意杀人的责任!”   “……”   通讯器那头安静了一瞬,可见当时禁闭区驳回请求的事,禁闭区也自知不那么占理。   可这话听得余悸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憋得辛苦,连肩头都在震颤。   禁闭区驳回了请求是不假,可在这之前,指挥处自己也驳回了请求。从一开始,指挥处就没打算让禁闭区插手,他们只想让余悸去练练手。   过了一会儿,禁闭区的图标亮了起来,是博士的声音。   “那位学员还不足以到禁闭区接管的级别,况且,明明有比余悸上校更适合的向导可以对其进行疏导。不管怎么说,考察期没结束就动用精神力去操控哨兵,这完全不合规矩。”   “请注意用词,余悸上校只对学员进行了精神力安抚,没有对学员使用过任何强制手段,更没有操控过对方。”   余悸又笑了起来。   他真是太喜欢指挥处这种单方面对他极度偏袒的态度了,安抚也好,操控也好,他根本分不清,他只知道怎么能让人安静下来,就怎么做。   也许那就是操控,谁知道呢?   “我只是出于好意。”余悸这样说道,话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虽然是不太诚实的解释,但跟上次一样,在没人能看到的通讯器另一端,博士冷峻的眉眼轻微地松了一松。   考察期的存在,是为了考察他是否极端,是否漠视他人,是否毫无同理心等等,主要是基于心理素质的考察,如果他的出发点仅仅只是为了救人,而不是为了享受打破规则带来的快感,那就没什么好过于责备的。   见博士似乎有松口的意思,指挥处的图标再次亮了起来:“这原本就是我方事急从权的决定,余悸上校刚才也说了是出于好意,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博士?”   不过博士仍旧持保留意见,并没有答应这种徇私的请求,在经过商讨之后才给出回复,最终不仅将考察期从九个月延长至十个月,还要求余悸每天增加日程的报备。   余悸耸了耸肩:“我没意见。”   他尊重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时间来到几天后,军事学院开学的那一天,这几天里,他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小玫瑰的消息。   但是不应该啊。他是超越S级Alpha的存在,被他标记的Omega,别说小玫瑰区区C级,就算是S级Omega,也得吃点苦头才对。   而小玫瑰看起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   学院里有一条很长的林荫大道,不管从哪里去到教学区,都要经过那里。丹郁抱着一本很厚的文件袋走在林荫大道里,经过路边长椅的时候,被突然伸出来的长腿给拦住了。   顺着这条腿往上看去,是一个长相有些痞气的学生,半蹲在他身后的半透明白虎预示了他的身份,是个等级很高的哨兵。   二次分化成功之后,不管哨兵还是向导,都会有一个与之等级相匹配的精神体,跟主人的脾性一致,大多是一些生物具象。精神体越大,主人的精神力也就越强大,它们虽然是半透明的,可一爪子劈下去,人也是会被劈开的。   但丹郁似乎没有精神体。   “真是奇怪了,怎么军事学院还有人倒着跳级的,从三年级又转回了一年级,你丢不丢人啊?”   丹郁抬了抬眼,“怎么,没见过?”   “对啊,没见过,不过这种事没见过不要紧,”哨兵展开双手搭在椅背上,下巴抬得有些过于高,“但要是连你有情欲的样子都没见过,那我一定会遗憾一生的。”   “你什么意思?”丹郁的声音冷了些。   哨兵笑而不语。   “丹郁,你身上的信息素好像不太对劲,你怎么了?”问这话的是哨兵身旁一位白白净净的漂亮Omega,原沐生,但语气里却听不出一点关心。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一只同样漂亮的透明小狐狸随之跃上了他的肩头,然后他略带夸张地惊讶了一下:“难道你发……”   一个故意隐掉没说完的“情”字,让哨兵脸上的笑容越发深沉,表情也在此时变得微妙起来,“丹郁,要不要我帮你啊?”   原沐生刻意站开了些:“我可什么都没说。”   在这群哨兵眼里,丹郁虽废,相貌却实在出众,尤其配上眼尾那道红痕,有滋味极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白虎突然低声咆哮了一声,耳朵耷拉下来,像是受到了什么威胁,哨兵也在这时明显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压迫感。   哨兵的目光不自觉从丹郁脸上转移开来,这才注意到天空的颜色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就像上次的异象一样,带了些诡异的绯红。   而就在他看向天空的时候,丹郁抬起腿,重重落在哨兵身下,紧接着,哨兵痛得惊叫起来,丹郁笑了一笑:“还帮吗?”   哨兵捂住下身,咬牙切齿地道:“……丹郁!”   然后丹郁瞥了眼原沐生,原沐生收到这道目光,挑起眼皮,本想再说点什么,可看到不远处渐渐走近的高挑身影,抿了抿嘴,冷哼一声,转头就走,好像很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跟那人碰上。   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那个高挑的黑色低调身影不急不缓、闲庭信步地走过来,路过时脚步未停,但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轻轻掀了掀贴在后颈的阻隔贴,只一下,又好好盖了回去。   好像是觉得后颈不太舒服,所以随手调整了一下。   但在他身后,丹郁突然僵住了,身体开始细细密密地颤抖。他错愕地转过头,眼睁睁看着那道背影越走越远。   但丹郁开始喘不过气了。   他努力控制住发软的身体,摸向文件袋,勾住缠在盘扣上的丝线拉扯开,但他的手太抖,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把文件袋打开。   但在打开的同时,他已经没了更多的力气,装在文件袋里的许多抑制剂即掉在地上,发出一阵落地声,丹郁也跟着跌坐了下去。他紧紧抿着嘴,用力把衣袖推上去,露出了一只满是针孔的苍白手臂。   紧接着,就是塑料袋被撕扯开的声音,以及丹郁注射抑制剂的声音,连续注射了两次,又或许是三次,甚至更多次,然后就是来自哨兵那还带着抽气声的凌乱声音:“你疯了?”   颜色不寻常的天空散去了那抹绯红,重新变回了原来的模样,灰蒙蒙的,铺满了难看的毒素雾气。   余悸默然走着,身侧大树的阴影投下来,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一晃而过。   他没有回头。 第3章   “上校,您要的是这本吗?”   余悸从管理员手上把书接过来翻了翻,又把书给递了回去:“不是这个。”   图书馆的气温不高,甚至有些低,可管理员的后背还是起了一层汗,这是来自Alpha向导的威压。尽管上校并没有表达不满,可多次的否定,还是让她生出了如履薄冰的感觉,不得不更加谨慎地解释起来:“除此之外,就只有给六七岁孩子看的了,可以吗?”   “可以。”   管理员愣了一愣,虽然心里有些犯嘀咕,但还是立刻照做了。军事学院的图书馆是各种文献最齐全的地方,但从来不会有人来这里就为了找几本启蒙书,难道是遏兰家族有孩子到了该认字的年龄了吗?   可等她查询到书的编号位置后,看到的却是上校走进电梯的背影,电梯门缓缓关闭,然后上行,最终停在了第十七层。   图书馆第十七层往上,是保存一些收藏品的地方。可说是收藏品,其实也不尽然,因为那里的很多东西,在一座城市受到异种入侵前,还完全不足以被收藏,直到城市灭亡。   没过多久,上校就从上面下来了,似乎是对那些收藏品不怎么感兴趣,不过好在,这次上校终于把书收下了。   “那个,上校……”   在余悸转身之前,管理员突然叫住了他,还递过来一本画册:“如果是给准备认字的小孩子看,或许这个会很有帮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上校的眼底好像闪过了一抹戏谑。但上校一定是个十分温柔又教养良好的人,因为他始终保持着耐心,举手投足间也都是温吞优雅,接过画册后还礼貌一笑:“谢谢。”   但他这种代表礼貌的微笑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他一出来就看到了一个他不太想看见的人。   “博士。”   图书馆门外,一身白褂的博士站在那里,似乎等了有段时间了,余悸把拿着书的手往背后稍了稍:“找我有事?”   博士点了下头,“距上次通话过去了四天,但关于您的日程安排,您好像完全忘了要告知我。”   “我以为来军事学院这种事,不用特意告知,”余悸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整天盯着我,你们禁闭区就没别的事做了吗?”   “确保您在考察期的情况,对我们禁闭区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事,如果您不想见到我,就请按约定行事。”   “知道了,”余悸说得漫不经心,“既然人都见到了,如果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请便。”   大老远过来一趟,就为了这么点小事,看来禁闭区不仅对他很不放心,还在一直在暗中监控。这意味着,他接下来提交的日程不能掺假,更重要的是,行动也会受到限制。   这很麻烦。   这会让他不能随心所欲地折磨小玫瑰。   禁闭区的存在简直像系统一样令人生厌。   正当他感到无趣,冷着脸回到星船的时候,意料之外的趣事就出现了。刚一坐下,一个冰冷的硬物就抵在了脖间。   他闻到了一股浅淡而紊乱的玫瑰冷香。   桌上少了个红酒杯,餐巾布平铺在一侧,流光暗纹在凹凸不平的褶皱上若隐若现,没能彻底掩住下面的玻璃碎片,这大约就是抵在脖子上的东西的由来了。   抬起眼,无意间注意到驾驶位上那个无力垂着的头的时候,这双墨蓝的眼睛亮了一亮,像暗夜里突然绽放的烟火,寂寥的眼里一下子变得生动了起来。   他没想到。   没想到居然会这么敢。   小玫瑰给了他一个惊喜。   身后传来嘶哑干涩的嗓音:“你对我做了什么?”   说话的时候,呼吸打在脖颈间,温温热热的,是和冰冷香气完全不搭的温度。   “做了什么?”余悸略微回忆了一下,“你是说帮你疏导精神力,还是把你给标记了,还是……刚才的事?”   连他自己都为自己的诚实感到不可思议。   但如果了解他多一点,就会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个多诚实的人。   丹郁当然不会表扬他,只会把碎片再往皮肤里抵几分,“是原沐生让你这么做的吗?”   原沐生总是跟他作对,巧又不巧的是,今年禁闭区额外开放了一个名额,会从刚分化成功的学员择优挑选,他有必须进禁闭区的理由,而原沐生也想去。   丹郁向来优秀,虽然等级次了点,可禁闭区不像指挥处那样过于看重精神力,只要二次分化成功,不管是哨兵还是向导,就都可以有机会。   禁闭区的考核他看过,对他来说很简单,至于对原沐生来说简不简单,他不是很清楚,他清楚的是,原沐生一定会做出点什么事出来阻挠他。   比如现在。   长时间得不到标记他的Alpha的信息素安抚,他的眼白已经开始布满血丝,本就漆黑的眼眸也沉了些,润上了一层淡淡的水光。他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开始加重。   一定是原沐生让余悸这么做的。   他只能想到这种可能性。   “嗯?原沐生?那是个什么东西?”   可余悸似乎很疑惑。丹郁以为自己听错了,晃了下神,但很快又把思绪拉了回来:“不是为了他?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   余悸往后侧了侧,虽然这在步步紧逼的丹郁面前毫无作用,然后平静而又温和地解释道:“你当时的情况很糟糕,精神力紊乱,连带着信息素也很不对劲,可你是非正常分化的,医生不敢对你的情况轻易做决定,只有我可以帮你。我只是出于好意,没有别的意思。”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所以才没有做出任何的反抗。   而这也确实让丹郁迟疑了。   可就在他迟疑的这一瞬间,手腕被猛地握住,力道一加深,捏在指尖的玻璃碎片就被迫掉了下去。余悸的手肘往后一顶,在丹郁反应过来前,制住了他的另一只手,然后将他的两只手一起举过头顶,单手压住,一翻身就把丹郁压在了椅背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就在一瞬间。刚才的局势全部逆转,一枚玻璃碎片捏在余悸指尖,此刻正抵在丹郁的脖子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就在咫尺之间,然后余悸微微一笑:“骗你的。”   刚才说的,都是骗你的。   当然不是出于好意。   他只是觉得无聊,所以找点乐子。   虽然现在乐子来了,可他突然更想看到丹郁对他妥协、祈求他、屈服于他的样子了。照丹郁这个性子来看,或许很难,但也不是不可能。   “为什么?”丹郁无法理解,如果不是为了原沐生,那这个人就没道理这么做才对,“我没得罪过你吧?”   更加无法理解的是,余悸莫名其妙地说道:“今天是第七天,本来过了今天临时标记就失效了,可你又送上门来了。”   然后他听到余悸说:“再加七天怎么样?”   温温柔柔的语气,像在征求同意一样。   丹郁的眼眸骤然收缩了一下,意识到余悸要做什么之后,他猛地往前一倾。这种形同自毁的方式,让余悸也有些吃惊,在丹郁即将被玻璃划伤的前一秒,余悸先他一步移开了手。可也正是余悸的退让,让他抓到了机会。   下一刻,拳风就来到了余悸的眼前。可余悸到底也是个当惯了反派的人,这点招式,光凭本能就能轻易躲过去,但他还没躲到一半,就撞在了星船的玻璃窗上。   跟这道撞击声混在一起的,还有丹郁擦过他侧脸的拳头。   余悸沉下眸光,冷笑一声。   “现在,你得罪我了。”   话音刚落,星船内部就铺满了信息素。   这是来自余悸身上的Alpha信息素。   和丹郁浅淡又冰冷的淡香不同,余悸的信息素远比花香要刺激感官,是更深层次的味道,浓郁,刺鼻,在逼仄的星船空间里,还呛人。   在信息素弥漫开来的瞬间,丹郁就不再动弹了。   他想他应该是很不喜欢这股味道的,他不喜欢这股味道,就像不喜欢拥有这股味道的人。这个人莫名其妙就开始用很糟糕的方式对他,可他明明没有招惹过他。从来没有过。   可长时间的缺失,让他出于本能只想靠近,意识也开始散去。Alpha的信息素会弱化Omega的抵触感,他无法控制地开始委屈起来,但这不该是他这样的人会产生的情绪。   丹郁突如其来的顺从,却不会让余悸的恶意因此而停止。余悸静默了片刻,把丹郁翻了过去,似乎不太想看到丹郁这张脸。   扯开衣领,他再次看到了贴在后颈的阻隔贴。   跟上次不同,这次的丹郁是醒着的。轻轻撕开阻隔贴,指尖在腺体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余悸俯下身,触碰到那里的时候,甚至故意舔了一下。   丹郁浑身颤抖得很厉害,手肘往后顶了一下,似乎是想把他顶开,但是力道很小,在余悸看来就跟挠似的。尖牙抵在腺体上,正要刺进去的时候,一道冷冰冰的电子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叮!系统第1321次尝试临时接入,接入成功】   是系统的声音。   而系统在接纳信息后,发出的第一条指令,却是——   【宿主,停手。】   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时候出现,余悸皱了皱眉头,在系统的叫停声中,毅然决然咬了下去。   【错了,停下来。】   本该冰冷的电子音,硬生生被听出了点急切的意味。   【停下来。你这次的任务不是当反派,更不是为难他。】   余悸一顿,“什么?”   不是当反派?   那会是什么?   垂眼看向身前还在微颤的丹郁,余悸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第4章   滴答。   滴答。   悬挂在舱壁上的古式时钟钟摆有韵律地响着,不急不缓,指针绕了一圈又一圈。   星船内时不时传来一阵翻书声,丹郁睡了短暂却很舒服的一觉,醒来时,看到的是靠坐在沙发上的余悸,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本儿童读物,看得好像还挺认真。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信息素味道,虽然浓郁,却莫名的恰到好处,意识逐渐回笼,丹郁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在余悸的肩头。而余悸歪着头看书的样子,显然是想避开一点,而且很不情愿,但又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保持住了这样的平衡。   下一秒,紧握的拳头再次向余悸重重地挥过去,只是还没碰到余悸半分,就被余悸的掌心轻易接住了。星船的舱门打开,余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冷漠:“滚下去。”   丹郁有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星船上被赶下来的了,他还没能站稳,舱门一关,星船就开走了,脑中天旋地转。他揉着太阳穴往宿舍走,走了好一会儿,才感受到来自掌心的异物感。   缓缓抬起手,只见手中攥着一张纸条,上面还写着一串歪七扭八的字符。   看着像是……通讯号码。   星船上升时会产生一点耳鸣,余悸合上书,往沙发后面一躺,冷恹的脸上添上了几分烦躁。   系统在时空穿梭过程中出现失误,紧急避险,把他临时投入了一个不受系统管辖的位面,也就是这个世界。这是一个星际末世,整颗星球被大面积的毒雾所包围,雾气所过之处,冰雪覆盖,所有生物都会死去,没有死去的,会变异,变成跟原来完全不同的恐怖物种。   它们没有人性,没有恐惧,在雾气中血迹斑斑地抢夺食物。它们最喜欢的,就是入侵分布在冰封区域中未经毒素侵蚀的城镇。   人类基地不是一个统一的地方,而是分布在不同的地区,相隔十分遥远,每座基地的职能有所不同,但都会有军方的军队驻守保护那里,哨兵和向导就是为此而生。在人类基地,军方是最高级别管理机构,而与此对应的,军方本营所在的基地,就是最大的一座人类基地,也就是余悸所在的地方,主城。   处在考察期内的余悸,除了偶尔要去各个哨塔巡查主事以外,他没有太艰巨的工作任务,所以这段时间基本处于休假状态。   以前像他这样特殊的向导,在这几个月里,一般会挑个心仪的Omega一起度过一段荒诞的时光。过于强大的精神力,前期总是需要一些特殊的疏解方式来冲缓。这也是博士之前想表达的意思,只有在这一点上,他们会尽力满足需求。   但余悸拒绝了。   至今仍然没表现出一点有这方面需求的样子。   毕竟,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当前世界不受他的反派系统管辖,每次接入都要尝试很久,而刚才好不容易接入进来,不过几分钟时间,系统又再次失去了联系。   虽说该交待的倒是交待了个七八分,可是……   “原沐生。”   念着这个名字,余悸的眉头越压越低。   只有把原主的白月光攻略下来,他才能脱离这个世界。至于自己的人设,光是听着系统介绍里的备胎、舔狗等字眼,他就失去了往下听的勇气。   堂堂上校,最后竟然落得如此境地。   系统还几次三番强调,在攻略对象面前,绝对不能做出违背人设的任何事情。   原沐生?   什么东西,也配当他的白月光?   看了眼外面某个往宿舍走去的恍惚背影,余悸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太愉快:“你倒是幸运。”   说完后缓缓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呼吸,没过多久,这双眼睛又重新睁开了,墨蓝的眼睛里星星点点地闪着不明显的微光。他重新拿起书,翻开刚才的页面,继续认真看了起来。   以往接管原主的身体,脑子里都会涌进原身的大概记忆,只有这次不同。   他什么记忆也没有。   他所知道的,只有系统告诉他的关于白月光的事情。   原主小时候居住的基地光罩破损,遭到异种入侵。灾难来临时,他和母亲不幸失散,在找寻母亲的过程中,他被一只异种发现了。那只异种一直追着他跑,直到他筋疲力竭,再也跑不动。就在异种张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的时候,一个少年突然出现,猛地拉过他躲进地缝里,这才逃过了一劫。   那位少年就是原沐生。   地缝里暗无天日,没有光,没有食物,他们声音哑涩,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说出点什么话。外面已经铺满毒素,他们不敢出去,只能依偎在一起等待军队的搜救。他不知道在地缝里究竟待了多长时间,后来意识就渐渐不清了。   醒过来时,他已经回到了主城,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躺在他身旁的原沐生。   从此,他把原沐生这张脸深深刻在了心里。   这段从年幼时期萌芽出来的感情,经年累月地堆积,一直到原主在二次分化时经不住强烈的药效,分化过程中意外死去,都没能淡化分毫,甚至以更加猛烈的方式影响到了世界之外的东西。   这股强大的执念产生之际,反派系统受到了强烈的干扰,于是,余悸来了。   这就是余悸所知道的一切。   哦,对了,原主是随母亲姓的,就是那个跟他分散了的母亲。至于原主本来叫什么名字,余悸没怎么注意,因为系统把原主的名字修正成了他的名字,叫什么也就无关紧要了。   除了这些之外,他了解得实在不多。   好在原主身边大概也没什么过于亲近的人,除了有个声称是他兄长的人跟他通过一次话,问他要不要改回遏兰家族的本家遏姓之后,就没有别的人再特意联系过他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分化成了向导,恐怕这则通话,他也是收不到的。   他平时会回遏兰家族的别墅住,没有在军事学院的宿舍住过,也没有去指挥处给他在白塔安排的楼层。他在别墅里有个独栋,那里很安静,还有一间专门存放各种珍贵配饰的房间,花里胡哨的,很衬他。他还挺喜欢的。   在他欣赏这些物件的时候,不经意发现了一个机关,然后就发现了另一个房间的存在。   房间里,密密麻麻地放着原沐生的照片,各种时期,各种场景,各种角度。数量虽然很多,但看起来,却不像是偷拍,而是在对方知道的情况下拍下来的,又或许是得到了允许才拍的。   是相对正常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都用精致的相框裱了起来,好像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勉强窥见原主那无处安放的,得不到回应的爱意。这间房间的存在,足以证明原主对白月光的珍视与克制,以及那无法改变的下位者地位。   余悸理解不了。   但他知道他将延续这项不容打破的规则。   “我听说了你的事,但是你也知道,我真的很想考进禁闭区当研究员,平时又得训练,太忙啦,所以才没能及时向你道贺,你不会介意吧?”   原沐生的眼底有颗泪痣,说起话来楚楚可怜极了,余悸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声音和缓:“当然不介意。”   在原沐生的一贯印象里,余悸是个很好拿捏的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要什么就送什么。他以前凭着被余悸喜欢而有恃无恐惯了,可如今余悸成了军方顶尖的存在,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已经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他也有他担心的事。   “我听说,上面在给你物色陪伴你的Omega。”   余悸停下了脚步。   “那个……你不会不过问我的意思就对他们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吧?”原沐生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你知道的,我把你当成亲人一样来看待的。”   余悸:“……”   余悸:“没提起过你,别想太多。”   郁郁寡欢的原沐生听到这话,底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果然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余悸,不管是从前遏兰家族胸无大志的二少爷,还是如今的上校,在他面前,从来都卑微到尘埃里。   他实在对余悸喜欢不起来,这种事情很难勉强,可同样,也不想失去被余悸喜欢时所拥有的特权。   从前是,现在更是。   “我得去训练了,先跟一个精神体是白虎的哨兵搭档试试,然后还要跟其他的哨兵合作,不能让大家等急了。你知道的,向导不管在哪里都很稀缺。”   话是这么说,可原沐生仍旧停在原地,还一错不错地盯着余悸看,完全不像着急走的样子。   见余悸没个反应,原沐生特意强调道:“我说,我要走了。”   余悸没有看他:“再见。”   “你……”原沐生抿了下嘴,“你没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什么东西?”   “没什么。”   原沐生那张漂亮脸蛋一下就垮下来了,转头就走,小声嘀咕道:“不带礼物干嘛来见我,真没劲。”   愤然走开的样子,像极了跟对象撒娇却没能得到满意反馈的小男朋友。   他大概以为余悸听不到他说的那句话。但他不知道的是,虽然余悸也是向导,却和他这样五感普通的向导完全不一样。这句被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听在余悸耳朵里,简直跟在他耳边吼一样大声。   原沐生愤愤地走进训练室,身后的小狐狸一蹦一跳。   余悸面无表情地看着。 第5章   训练室里的学生按照两个哨兵和一个向导为一组的分配方式,正在进行分组训练。   哨兵作为主要力量输出,超强的五感能帮助他们迅速掌握当前形势,可以精确预测精神力覆盖范围内的各种异种动向,并对异种发出攻击。但长时间高强度使用精神力,会对哨兵的身体和精神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在这种时候,向导的作用就显得至关重要。   有了向导的疏导,可以最大限度降低哨兵受到的损伤,也可以延长哨兵的作战时间。   基地的向导向来稀缺,优秀的向导更加稀缺,到了前线,一个向导往往需要支援十个以上的哨兵,但这只是初级训练,能熟练支援两个哨兵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其他组别的训练都正常进行,只有一组遇到了困难,训练毫无进度。教官刚想走过去看是怎么回事,就听到有人说:“其他组都是两个哨兵,就我们组有三个,三个就三个吧,怎么还把这人分进来了?”   “精神体都没有的低等级哨兵,上了前线也是拖后腿。”   “他的精神力太凌乱了。”   “别这么说嘛,你们瞧不上他,我倒是巴不得他跟我一组。”精神体是白虎的那位哨兵站了出来,看向丹郁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说的话也是:“拖点后腿也没事,作为弥补,可以在别的地方帮上忙嘛。”   原沐生皱着眉看了眼自己那满脑子黄色废料的新搭档,却突然笑了一下,走到丹郁面前:“既然你组里的向导做不到,不如让我试试,可以吗学长?”   看似礼貌的询问背后,是原沐生立刻就伸过来的手,丹郁刚想甩开,原沐生却在他甩开之前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被吓得不轻,连身体都后退了半步。   “怎么会有这么凌乱的精神力?”   说着,一脸诧异地抬起脸,正巧看入走过来的教官眼里,继续说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介入,如果非要帮他疏导的话,我的精神力一定会被耗尽的。”   连A级向导都这么说了。   白虎哨兵在一旁低低地笑着。在名为哨向合作训练的课程里,最终丹郁得到的处置方式是教官一句冷漠的命令:“你先去边上自己训练,别干扰大家的训练进度。”   丹郁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径自走到边上靠了靠,没过一会儿,他的脸上泛起一丝痛意,一转身就走出了训练室。   学了三年的向导课,各种理论知识烂熟于心,没想到最后却分化成了哨兵,命运实在是一种无法预估又令人感到绝望的东西。他在历史案例中看过,像他这样的,学名叫非自然异常分化残次生物体,俗称,天残。   如果能有一个高等级的向导愿意每天耗费大量时间来疗愈他,或许他的情况会有所好转,但也只是或许而已。沉没成本太高,所以禁闭区的先驱才会认为他这样的存在没有疗愈价值,因而从未开展过这方面的研究。   不过,精神力的紊乱对他来说只能算个小问题。   大问题是临时标记。   而现在,他又开始难受了。只不过是从训练室走到外面的短短时间内,浑身就开始细细密密地刺痛起来,像针扎在上面一样的感觉,还有种奇怪的酥麻。后颈痛得发烫。   他咬住左手的袖口往后一扯,拿出抑制剂熟练地打开,但看着眼前的手臂,他忽然晃了下神。青紫又布满针孔的手臂上,目之所及的地方,已经没有哪里是完好的了。   他从来不知道,被标记会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   注射量越来越大,这次他用了五支抑制剂才平稳下来。军用的抑制剂很珍贵,按医嘱使用是可以不受任何Alpha信息素影响的。按理说临时标记也是这个作用,优先级还更高一些,因为标记是可以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无害的,但尽管如此,还是会有一个弊端,那就是Omega对标记者信息素的依赖。   这种依赖发生在Alpha在他体内留下的信息素被消耗得差不多之后,会痛苦到难以正常生活,他需要Alpha的陪伴,或者一些肢体接触才能缓解一二。如果要维持体内的信息素,就需要一些更进一步的接触,包括但不限于二次标记、接吻,等。   但他是绝不可能去找余悸的。   他只能不断用抑制剂,完全把医生交待的一次最多打两支、且连续使用不能超过三天的嘱咐给抛在了脑后。   重新回到训练室之后,他发现训练室多了一个人。   不,不是人,是条人模人样的疯狗。   教官在疯狗面前站得笔直,疯狗轻轻摆了摆手:“不用管我。”   “是,上校。”   从上校进来后,嘈杂的训练室就变得安静了许多,学员训练得也更认真了些,但还是时不时都会有几道含蓄崇拜的目光从学员堆里遥遥地传出来,浅浅看上一眼又赶紧移开目光。   在不少人轮番偷看他的小动作里,原沐生也不由自主顺着往后面看过去。他以为余悸会像以前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可意料之外的是,余悸并没有看他。   余悸的目光落在了前排,前排再往上一点点的地方,那里悬挂着一串标语,上面写着“为人类基地奉献一生。”   从来没有人会特意去看那行字,但余悸看得异常认真。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原沐生始终没能等到余悸看他,直到他的队友推了他一下,他才暗暗收回目光,还突然纳闷地想:“以前他有这么高吗?”   “是二次分化后又长了一截,还是他本来就高得这么离谱?”   好奇怪。   更奇怪的是,余悸什么时候留的长发?为什么……自己想不起来了呢?   跟余悸同样站在后排的,还有丹郁,两人中间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余悸可以感受到一道道偶尔从学员间投来的目光,但像来自身边这道这么刺人的,还是独一道。   他侧过脸回了这道视线一眼,微小的动作落在教官眼里,教官赶紧开口:“丹郁!归队!”   丹郁不知道教官在担心什么,总之他并没有听从命令,而是往后一靠:“不是说让我自己训练吗?”   “没有向导你自己怎么训练?”   丹郁面不改色:“你也知道啊?”   教官:“……”   丹郁像个刺猬,浑身是刺,好像一点亏都吃不下去。他越是这样,白虎哨兵对他的兴趣就越大,甚至没忍住舔了下嘴唇:“真带感。”   原沐生嘟囔道:“我要是教官我就把他赶出去。”   “赶出去好啊,”配合似的,白虎哨兵说:“正好趁他心情低落,我去安慰安慰,指不定他就没那么烦我了。然后顺水推舟,到时候我抱得美人归,教官就是第一大功臣。”   光是这样想,他就觉得有意思极了,并且沉浸在幻想中无法自拔,耳边传来原沐生无比温柔的声音:“你知道训练室里有很多哨兵吗?”   “知道啊。”   原沐生笑眯眯的:“那你知道现在所有哨兵都在盯着你看吗?”   白虎哨兵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   不光是其他哨兵,就连余悸也朝他看了过去。然后余悸缓缓抬起手,将身前的长发轻轻扬到身后,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挑了下眉,眉眼带笑地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教官让丹郁归队继续训练的声音。   余悸的嘴角快要压不住了。   对啊。   要是白月光受到不好的对待,那他再去安慰帮助白月光,攻略不就有望了吗?   什么样的对待是不好的对待呢?   比如让人找个麻布袋子把他套起来打一顿?   倒是个好主意。   系统当时说的是不能在白月光面前做出违背人设的事,划重点,“在白月光面前。”换句话说,只要白月光不知道背后主使是他,不就百无禁忌了吗?   那个白虎真是个天才。   军事学院外面有个高档咖啡厅,余悸就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冷却多时的浓稠咖啡,目光落在这条街尽头的黑暗巷子里。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入夜很久了,再过不久,哨向的合作训练课结束,会有人去告诉白月光他的家人在校外等着看望他。等白月光出了校门,看到的不会是家人,而是一张向他盖来的黑色布袋。   他们会把他拖到那边的黑暗巷子里,对他进行一番殴打。   但,他们的殴打不会成功。   因为余悸要去阻止他们。   比起事后的安慰,还是在遇到危机的时候及时出现,才会更具攻略效果。就像他以前当反派的时候一样,每当他要折磨主角的时候,总有人会半路跑出来坏他的好事,而剧情的走向也很容易猜到,那就是主角会对救他的人托付真心和信任。   风水真是轮流转,他这次要当个好人了。   他为自己的觉悟感到惊喜。   就在这时,他的通讯器忽然响了起来,亮在眼前的光幕图标他认识,是指挥处的人。   “上校,第十七区哨塔受袭,请您立刻前来。”   “这将是您首次前往哨塔,请立刻前往。”   余悸站起身:“知道了。”   跟他平时所乘坐的星船不同,军方的飞行星船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装饰,朴素了许多,其他倒是看不出什么区别。   十七区在西南方向,距离主城有点距离,飞过去大约要三个小时。这也是余悸第一次离开主城,看到了下面不属于人类基地的冰封区域。   底色是白茫茫的一大片,看起来并不清晰,因为空气中飘荡着一层厚厚的黑色雾气。   这就是那些毒雾吗?   隐藏在这些毒雾之下的世界,曾经也是人类生存过的地方,但在一次次的变故中,建筑也好,人也好,记忆也好,都彻底消失在了时光长河里。   视线尽头的光亮渐渐变得多了起来,数以万计的光点汇聚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散发着暗青色光芒的网,一点点往里缩紧。   第十七区的外围被军方放弃了。这是迫不得已的决定。   星船开进哨塔的时候,还有很多生活在外围的民众惊叫着往光幕缩紧的地方跑,拼了命地冲进安全领域。哨兵和向导在外围最边缘的位置,他们在为民众争取更多的时间,可精神力是有限的,能做的也有限,在黑色的雾气将外围彻底吞噬前,他们不得不开始撤退。   激涌的黑雾里,包裹着很多看不见的异种,偶尔可以看到从黑雾里伸出来的长条,像枯竭很久的巨大枝桠。但那是活的。   这个世界的一切存在,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诡谲。   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这群藏在黑雾中的变异物种才渐渐被逼退,第十七区失去了外围,在光幕和外围相接的地方,隐隐可以看到蔓延在那里的冰雪,还伴着鲜红的血色。   一个有些落寞的背影站在黑雾前面,是个哨兵,他在距离光幕很远的外面,背后的精神体正在崩坏消失。   “他被毒素侵蚀了。”   有人这样说道。   跟着这句话一起的,是那位哨兵头也不回走进黑雾里的背影。   余悸望着那道背影消失的地方,于是没能想起自己或许忘记了另一件,有点重要的事。 第6章   在探测到危险系数降低到几乎为零之后,余悸带着一批哨兵去了一次外围,战后搜救工作中,偌大的外围区域,最后只找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还活着,她运气很好,没被毒素侵蚀到。   除此之外,就什么活物都没了。   余悸在第十七区待了好几天时间才回到主城,他要接手了解的事务很多,一回去就被带到了禁闭区,博士对他的精神力进行了十分繁琐而全面的检测后,毕恭毕敬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上校,您真的不需要一位Omega吗?”   他不知道博士从检查结果中究竟得出了什么结论,他一句话都没说,只冷着张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没有刻意去想那个毅然决然走进黑雾中的坚定背影,但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一幕。那应该是个更加年轻些的背影,但又好像高大一些,又或许是角度不同,或者年纪不同。他自己应该是站在一个很低矮的地方,看着一个寂寥单薄的背影离他而去。   又或许是弃他而去。   他想不起来了。   应该也不重要。   禁闭区的走廊很深,很长,走廊尽头站着两个研究员在查询资料,无意间听到有个研究员说:“听说军事学院发生了一件殴打A级向导的恶性事件。”   “啊?对A级向导下手,谁胆子这么大啊?”   “没听说,也不知道查到了没。”   “……”   余悸脚步一顿,后知后觉地捏了捏后颈,随即加快步伐走了出去。   话虽如此,但也只是比之前那温吞散漫的步伐快了一点而已,快得不多,反而更加轻盈了些,像突然听到了什么好消息一样。   他要赶紧去看看白月光的伤势,要是去得晚,伤好了就得不偿失了。   轻盈散漫的步伐终结在病房门口,他轻轻松了下黑色衣服领口,推门而入。   原沐生的状态好坏不是很好判断,因为他戴上了口罩,哪怕这是在医院。口罩挡住了大半张脸,余悸看了眼他那委屈又闪着泪光的大圆眼睛,最后将目光聚焦在他眼底那颗泪痣上。   这颗泪痣证明了病床上的人是白月光无疑。   他还没能记住白月光的长相。   至于现在,他甚至不知道白月光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学院说背后主使的人很隐蔽,查不到,我不信,我不信还有军事学院查不到的人!”原沐生气鼓鼓的,随即抬起眼,望向一身冷肃的余悸:“你一定会查到是谁做的吧?你可是上校,是指挥处的大人物了,你什么都可以办到!这点小事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   余悸瞥了眼白月光快要打完的点滴:“当然。”   说着伸出手,迟疑着按了下床头的按钮:“我会安排的,放心。”   刚要转身出去,衣角就被拉住了,余悸垂眼看过去,看到轻轻捏着他衣角的手指,白月光垂了垂眼睛,有些为难地说道:“这里,是……常规病房。”   余悸有点没懂他的意思。   常规病房怎么了?   现在的剧情不是帮着找幕后主使吗?他正打算去安排一个来顶罪的,争取用最快的速度,最好在天黑前就给白月光一个交待。   这么快的办事效率,或许能提升几分好感度。   那么,这一切又和常规病房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隔壁床的病人断断续续咳了起来,咳嗽声延续了很久都不见停,在这道背景音里,白月光又拽了他衣角一下,小声又委屈地说道:“我这几天晚上都没有睡好觉。”   持续的咳嗽声里,余悸微微一笑:“帮你转高级病房。”   然后他就看到白月光的眼睛亮了一下。   白月光的这点需求很好满足,不过是一些很外在的物欲,虚荣心作祟而已,这对余悸来说很简单。但问题也出在这里,长久以来,原主一直都是这样满足白月光的,所以余悸现在所做的,也仅仅只是在延续白月光习以为常的事情而已。   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会让白月光的内心起到一点波澜。   他意识到可能还得用点别的办法。   但他受到的约束条件有点太多了,在白月光面前他将永远温柔,永远贴心,永远一成不变,这跟他本人的性格完全是两个极端。但这还只是其一。   其二是,禁闭区有个博士还在时刻关注他,生怕他走了一步歪路。   肆意妄为惯了的他,头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束手束脚。   是以前总冷嘲热讽反派任务太简单,所以现在终于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报应。   但那又怎样呢?   他可是余悸。   就像在博士盯得那么紧的情况下,他还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派人去给白月光一点惊喜,且不被学院查到任何线索,就足以证明他的能耐了。   在他的人生信条里,从来不会允许有让他止步不前的存在,如果有,那就解决掉。   不管是人,还是物。   白月光很快就被转去了高级病房,安静舒适的房间,宽阔的视野,以及白月光那轻盈愉快的身形,简直不像是来养病的,而是来度假的。余悸不由得说道:“看来他们下手不怎么重。”   原沐生以为余悸在关心他的伤势,于是回道:“没事啦,其实已经好很多了,但是还有点淤青。”   说着垂下眼睛:“我不想被人看到我不好的样子。”   这话的意思应该是,在淤青彻底好全之前,他都会住在这里,不会回军事学院了。余悸沉默了片刻,站起身:“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原沐生又拉住了他:“这就走了?”   余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你……”原沐生抿了下嘴,“你这次也没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又是跟上次一样的问题。   “给你什么东西?”余悸还是很奇怪,稍微回想了一下,问道:“礼物吗?什么礼物?”   原沐生被问得一愣。他大约能知道现在的余悸很忙,指挥处一天到晚有很多事要余悸去处理,能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来看他已经很难得了。可他没法站在那样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只有靠着那些价值不菲的礼物,他才会勉强抽出时间去见一见余悸,又不是他求着余悸这么做的,是余悸自己愿意的。他愿意看余悸一眼就已经是种恩赐了,怎么现在还理直气壮地反问起他来了?原沐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那你走吧。”   然后他就别开了脸,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成了指挥处的高层,所以有了点不同于以往的气质,光是静静地站在身后,就让人莫名感受到一种倾覆而来的寒意。   但原沐生可不怕他。   他只想让余悸认清自己的地位。   身后的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一转身就走了出去。原沐生有些气闷地躺下来,取掉口罩,深呼吸了一下,“还是高级病房舒服。”   在这间高级病房的下面,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是间医疗室。医疗室里坐着两个人,一个主治医生,一个分化异常的军事学院学生,学生的脸色异常苍白,死气沉沉的,像缠绵病榻死期将至的那种苍白。   医生放下笔,说道:“我不能再给你开抑制剂了。”   这位学生正是丹郁。   丹郁疲乏地趴在桌子上,他埋着头,在医生的视觉盲区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听到医生说的话,他茫然了一瞬,松开嘴唇,尽量保持着镇定,缓缓抬起脸:“我没事,再帮我开点吧。”   一听这话,医生紧皱的眉头更深了些,他把一张检查单放在了丹郁面前,丹郁垂着眼睛去看,但他的精神有点难以集中,浮在上面的字像虫子一样爬来爬去,他根本认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   医生向他解释起来:“你使用抑制剂严重超标,现在已经产生了很严重的后遗症,再用下去会有生命危险。”   但丹郁还是想争取一下:“就开五支。只要五支就够了。”   只要再有五支,只要帮助他度过今晚,临时标记就失效了。   七天时间不长不短,如果是低等级Alpha的信息素,他完全可以不靠抑制剂就熬过去,可标记他的是超S级Alpha,是向导,是地狱级的存在。他根本承受不住。   “五支?”医生显然被这个数量给惊到了,“给你开了这五支,我的职业生涯也就到此结束了。”   “军事学院所享用的任何药物都是目前医学的最高水平,在规定情况下使用基本不会有太大的副作用,尤其是抑制剂,它可以说是影响力最小的。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是找出了让我们最引以为傲的试剂出现致命用法的方式。这位学员,不得不说从这方面来讲,你是很特别的存在。”   “但不管是我,还是我们医院,甚至禁闭区,都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而且,你的信息素等级很低,在过量使用抑制剂后,已经有了很严重的后遗症。检测结果显示,你患上了信息素渴求综合征,不管标记你的Alpha是谁,恐怕你都已经离不开他了,最好还是尽快进行永久标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   丹郁很恍惚,前两句还能听进去,听着听着就不太知道医生在说什么了,只能看到他嘴巴一张一合,喋喋不休,看得丹郁脑子越发昏沉。   后来丹郁就走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疗室出去的,只记得医生给他吃了粒药,好像是用来缓解疼痛的,但似乎用处不大。   他在走廊跌跌撞撞地走着,就这么恍恍惚惚地上了电梯。电梯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穿着一身看起来很精致的黑色,好像很高,但他抬不了头,也没心思去看这是谁,只从电梯墙上的各种菱形镜面中不清不楚地瞥见一双阴沉深邃的墨蓝色眼睛。   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看到的好像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一双从永夜逃窜出来的恶魔的眼睛,这种感觉令人不安极了。所幸,只瞥了一眼。   他靠在电梯边缘,浑身的每一处都很酸痛,尤其是后颈,这种感觉快要死了。电梯下得很慢,明明平时很快的,在这时候却像被刻意调慢了速度,一直下坠,却总也没个头。   恍惚间,他脑袋一沉,忽然失力倒了下去。   是预想中的冰冷地板。   电梯里的另一个人没有任何动作,没有接住他,也没有扶他一把。在他倒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个人始终漠然,一动不动的,像麻木而冷漠的旁观者。于是他意识不清地想:这个世上,果然还是坏人多啊…… 第7章   坏人余悸的心情大概糟糕到了某种难以忍受的临界点,向来淡漠自持的他,第一次有点压不住内心的躁郁,身体里像是有岩浆在翻滚一样,忍不住想释放精神力把一切都毁在炼狱般的绯红火海里。他带着一身的低气压从高级病房走出来,开始看路不是路,看人不是人。   不知好歹就算了,还给他脸色看。   是一声突兀的坠地声把他的思绪拉扯回来的,他沉着脸往下看,看到了倒在他脚下披着军事学院外套的学生,浑身有些轻颤,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上去好像呼吸很困难。   眼尾的一抹红痕让他认出了这个人。   他沉默地看着。   最终,在电梯降到最底层之前,他俯下了身,一手揽过他的脖颈,一手放在他的双腿之下,把他轻而易举地抱了起来。   怀里这个人大约是没有意识的,任何动作都全凭本能,一抱起来就跟八爪鱼一样,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后颈一个劲地蹭,一个劲地闻。   可他贴了阻隔贴,丹郁只能闻到一点点很微弱的味道。   他在电梯里静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走进了另一部直达高层的电梯。整个医疗大厦,能经得起他信息素释放的只有一个地方,而在此之前,他一度以为他不会进到那里去。   他很燥热,躁得压也压不住,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一样。他终于知道博士为什么总是跟他提那件事了。   丹郁出现在了一个很巧合的时间里。   高层的走廊还是跟上次一样昏暗,没有明亮的走廊灯,只有贴近地面有一排亮度很低的小灯,灯与灯之间相隔很远,光线是昏黄的,可以看清眼前地板的纹路,但看不清前方的路。   在这样的环境里,远处的指示牌就尤其惹眼,像迷雾中发出光芒的灯塔一样,指示着唯一正确的道路。   啪嗒、啪嗒。   有规律的脚步声在走廊里不急不缓地响着,空旷的空间里,连回音都是同样的声音。   脚步声在“灯塔”面前戛然而止,余悸停了下来,他掀了掀眼皮,虹膜验证通过,门自动打开了。   因为走廊过于昏暗,所以即便房间里没那么明亮,也不会让人觉得暗,反而恰到好处。正中央有一张很大的床,大得有些过分,比余悸别墅里的床还要大上几分。   他俯下身,把丹郁放了上去。他的手离了丹郁,可丹郁的手却不肯松开他。他扯了扯,没能把丹郁给扯下来,一直到释放出信息素,丹郁的力道才稍微松了一点。   但丹郁还是抱着他不放。   上次在星船里也是这样,推也推不开,甩也甩不掉,粘乎乎的,明明都没有意识了,却还是这样。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保持着上半身微微倾斜的动作,一动不动,跟静止了一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咽了下喉咙,慢条斯理地脱掉了那件精致的黑色大衣,任由丹郁往他怀里蹭。   房间里的光好像更暗了些。   “博士,不用再给我物色Omega了。”   “是,这几天就不跟你报备日程了。”   “我不希望有第四个人知道。”   通讯器上的光点一闪一闪,余悸半躺在床上,垂眼看向怀里意识昏沉的人,目光落在他眼尾那道红痕上,继续说道,“他叫丹郁。军事学院3157号学员。”   在这道指名道姓的冷漠声音中,丹郁骤然惊醒,入目是一片黑暗,弥漫在四周的浓郁信息素让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动了动,这才发现脸上被盖上了什么东西,像是件衣服,触感是很舒服的布料,跟他平时穿的衣服完全不一样。   掀开盖在身上的衣服,他猛然坐起来,突然的动作带着床都颤了一颤。   房间很亮,窗帘被拉得很大,落地窗外的视野也很开阔,可以清晰看到罩在上空的浅色光幕。落地窗前有个看起来很舒适的沙发,余悸坐在那上面,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杯水,似乎正要喝,但又因为他发出的声响而停了下来,正挑起眼皮往他这边看。   这双冷冷淡淡的墨蓝色眼睛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妙的感觉。   余悸放下了水杯,慵懒开口:“不是给你留了通讯号吗,怎么不知道找我?”   丹郁没说话,先是抬起手,迟疑着摸向自己的后颈。身体里的不适已经散得干干净净,像被安抚了一样,连精神力好像都平缓了不少,后颈没有一点不适,也没有咬痕。   全身都很舒服。   这意味着余悸没有对他做什么。是余悸的出现,帮助他度过了一个本该很难熬的夜晚。   但这本来就是余悸造成的,他不会因此就对余悸产生一丝谢意。   丹郁重新躺了下来,回答:“那张纸吗?扔了。”   余悸轻轻笑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重新端起水杯喝了起来,喝完后,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从昨天开始,你已经属于我了。”   丹郁一愣,再次猛地坐起来,一脸凶相地盯着余悸看。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余悸并没有看他,但似乎是能猜到丹郁的反应,所以才这样说的,还难得好心解释了一下:“床头放着的是你的检测单,自己看。”   丹郁记得这张检测单,这是昨天的主治医生给他的,可他当时一个字都认不出来。现在能认出上面的字了,心境就开始不住地下沉。   这上面说,他对余悸的信息素产生了过度依赖,就算临时标记的时间过了,他还是会极度渴望余悸的信息素。   “这不可能!”   余悸冷笑了一声,走过来拎起自己的外衣,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只留下一句带着敷衍的冷漠话语:“试试看。”   在余悸走后不久,禁闭区就有人找过来了。丹郁知道余悸或许拥有某种规则之外的特权,但他还是没想到,上门来给他做工作的居然会是博士。   没有人知道博士在军事学院的学生眼里是多么令人拜服的存在。   可仅仅因为余悸的一句话,博士就亲自前来了。看来余悸对整个人类基地的作用,比他想象中还要重要得多。对此,他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他是个分化出来的残次品,努力大半生,最终还不如在床上取悦一个Alpha向导的贡献来得大。   丹郁在心境无止尽地下沉中始终保持着沉默。   在他的无声抗拒中,是房间里渐渐淡去的信息素,和这副身体对这份信息素汹涌而来的渴望。   博士已经走了很久,夜幕降临。   房间里已经闻不到余悸的信息素味道了,而明知他身处怎样的境地,余悸还是没有回来。这是一种报复,是那个小心眼的余悸告诫他的“试试看。”   他从来没这么憎恶过一个人。   余悸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在这片黑暗的天空下,另一个地方却亮如白昼,热闹非凡,地点是军事学院的露天训练场,周边的每一道台阶上都坐满了人,像开演唱会一样,余悸站在高处一个不怎么起眼的位置,看向导们用精神力支起一片蛛网般的屏障。   他在这时抬眼看了看天空,地上的蛛网似乎和天上的光罩形成了一种呼应,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基地的向导会如此稀缺了。   “等您体内的精神力舒缓下来,能在长时间内保持平稳状态了,可以每三个月参与一次小型实战。那些实战也是考察内容,希望您能控制住体内的精神力,别一转头就给站在您背后的战友一记致命伤害。”   余悸声音冷淡:“你之前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您是说,实战?”   余悸转过头:“我是说,我还具备攻击能力这件事。”   博士往背后的栏杆靠了靠,眼睛里倒映着发光的蛛网,故作轻松般笑了一下:“是禁闭区的封装测试舱段数值显示您可能无法承受这项测试,并不代表它不存在,那可是跟毒素与异种交手,在您的精神力稳定下来之前,我们不会冒任何风险。您也知道,您的精神力现在很躁动。”   余悸也笑了一下:“有机会试试看。”   到时候就知道了。   他也想知道他能到哪种地步。   可当说出这句话之后,余悸像是想起了什么,笑意很快就压下去了,转身离开,那方向是军事医疗大厦。博士看着他走远的背影,难得的没皱起眉头。   但博士不知道的是,余悸看似尊重丹郁的做法,其实是有意为之的。他必须得打消博士的顾虑,让禁闭区不再紧紧盯着他,所以他让博士知道了丹郁的存在。呈现在博士面前的,是他曾经帮丹郁疏导精神力时迫不得已做了个临时标记,他在试图帮丹郁,但丹郁非但不领情,还让事态演化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为了不让丹郁继续承受痛苦,所以才选择了丹郁,哪怕丹郁是个等级如此之低的Omega。   这很奏效。博士似乎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余悸喜欢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但他希望丹郁可以听话一点,不要影响到他完成系统任务,如果丹郁在白月光面前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他的人设就会维持失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丹郁现在成了一个变数。   但他知道怎么让人乖乖听话,掌控与控制,是他的舒适区所在。他知道该怎么做。   “你可能对我还不够了解,那么,我有必要跟你说明一下,其实我不太喜欢强迫别人。所以,你要告诉我你是完全自愿的,也要这样告诉博士。”   余悸好整以暇地站在床边,把通讯器放在丹郁面前,声音温和,脸上也笑吟吟的,可说出的话却威胁意味十足:“来,跟你的院长奶奶问个好。” 第8章   这就是余悸的处事方式。   和反派系统绑定在一起,经年累月完成系统任务,数不清的经历造就了如今的他,他知道什么样的方式最有效,最能拿捏人,也只知道这样的方式。   “你究竟要干什么!”   丹郁保持着仅有的理智,在挂断通讯器之后才愤怒地问出了这句话。   “我说过了,我在等你自愿。”   说着,转身走到衣柜旁,伸出手,指尖在里面挂着的一排浴袍上划过,最后停在了一件尺码不那么大的浴袍上。这些都是全新的,为他和他的Omega准备的。   取下浴袍,轻轻扔在丹郁身旁,微笑:“那家孤儿院的所有权在我遏兰家族的手中,我派了点安保人员过去保护他们,你也知道那位院长奶奶年纪大了,要是哪天不小心摔到了哪里,有了生命危险,那可就不好了。”   “余悸!”   身体内信息素的缺乏,加上突然的血气上涌,丹郁的眼白已经布满了血丝,看起来相当瘆人,“你冲我来,有什么冲我来!”   余悸远远地看着他:“看你表现。”   丹郁紧紧攥着床单,床单被抓出了道道褶皱,在长久的对视间,丹郁握紧拳头,手肘向后重重地撞了下床头板,咬牙切齿地开始吐字:“通讯器。”   床头板是木制的,被撞得生生塌陷了进去。丹郁足够聪明,稍一思考就知道在余悸面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可他仍旧不知道为什么余悸要这样对待他。他没有身份没有背景,没有任何一点值得余悸这样做的理由,也更知道不会是因为喜欢。   他完全猜不透余悸这个人。   从二次分化异常开始,他的生命就脱离了原有的轨道,开向了满是荆棘的黑暗之境。   他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这一切都是从余悸开始的。   他拿过通讯器,像个任凭摆布的棋子,向博士表达了他的意愿:“我考虑清楚了,我愿意跟他在一起。”   他说这话的时候,低垂着头,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不怎么明亮的光铺在房间里,将刚才的声音掩埋下去,然后带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   余悸对他的妥协很满意,很久之后,才将这样的沉寂打破:“去洗澡。”   丹郁犹如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拿起浴袍,在余悸微笑着的殷切注视下,默然走进了浴室。他打开淋浴,任由喷涌而下的冰凉淋在脸上,这样冰冷的温度能让他的意识清明些,减缓一点因为缺乏信息素而带来的痛苦。   他的手肘在淌血,是刚才撞伤的。血沿着小臂一路往下,最终汇在指尖,伴着水滴不停地往下流,在地砖上蔓延开来,像盛放的染血玫瑰,有着致命的美感。   正当他闭着眼睛放空,感受着短暂的安静的时候,浴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余悸走了进来,但他对一旁的丹郁视若无睹,反倒径直走向镜子,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起了自己的脸,就像以前没见过一样。   而事实是,穿过来这么久,他确实没怎么看过这张脸。   是刚才在外面操控通讯器,不知道按到了哪里,突然跳出了自己的资料,他才看到这张脸的模样。他长期以意识形态穿进各种原身,也没有给自己放假的习惯,这导致他其实很少能看到自己本来的样貌。   他发现这个世界的原主,跟他本人的脸,好像有些过于像了。   他奇怪地收回视线,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意识到身旁还有个人,余悸微微一顿,偏过头,用着打量的眼光从上到下看了丹郁一眼,评价道:“还挺漂亮。”   不可否认,丹郁的脸是很漂亮,但谁都知道,他这时候说的肯定不是脸。   异样的气氛开始升腾。   永久标记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在这期间,丹郁一直昏昏沉沉,有种一直处于揉碎后重组,重组又被揉碎的毁灭感,毫无欢愉可言,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三天的晚上才有所好转,在相对温柔的震颤中沉沉睡去。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窗帘还是那样,被拉得很开,房间里浅淡的信息素告知着他,余悸已经走了很久了。   他终于没有了那种极度需求信息素的感觉。   缺乏信息素的那半个月里,生存的意志都差点没了,那种感觉太痛苦,太要命。他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空白的天花板,他想到上过的ABO生理学课,那门课的老师说,终身标记是一种无限接近于永恒的存在。   一种很浪漫的说法。   在全是浪漫的答卷里,他受到魔鬼的注视,最终挑到了唯一一张出卖灵魂的契约。   本着余悸上校本人不愿公开的保密原则,除了博士之外,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丹郁和余悸的关系,在第六天的时候,博士亲自找他签署了一些和指挥官伴侣相关的保密协议,还祝他新婚快乐。   丹郁不知道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到底是哪门子新婚。快乐就更没有了。   但他的无名指上确实被戴上了一枚戒指,一枚一看就很贵重的蓝宝石戒指,余悸对这个颜色似乎有种特别的喜爱。他一言不发地取下戒指,放在了床头。   而一直到他养好身体,乃至离开结合室,余悸中途都没有再出现过。   但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事情发生在他从直达电梯中走出来的时候。那是个天气很好的一天,上空的雾气稀薄到几乎看不见,天空呈现出一种少见的淡蓝色,就像是,晴空万里。   光亮从玻璃门里透进来,照在一个看起来身娇肤白的Omega身上,Omega在这样的光里回过头,露出来的是原沐生那张好看的小脸。原沐生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接过身后的人递给他的一个礼物盒,好像说了声谢谢。   原沐生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身后那个冷肃高挑的人就跟在后面慢慢走,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那道玻璃门,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全世界仅有他们二人。   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   丹郁先是面无表情,后是疑惑,再后来,就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很久,笑得肚子都有点痛了。   难怪余悸要让这件事保密。   原来是因为不得不找个人解决精神力积压的问题,但却始终得不到心爱的原沐生的允许,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如此荒唐,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可笑着笑着,丹郁就笑不出来了。他忽然奇怪地想,自己好像更加可悲,像那种只能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这辈子都见不得光。   但不管怎样,他的心情突然好多了。   丹郁不知道自己在电梯门口究竟站了多久,出医疗大厦的时候,余悸和原沐生的身影已经彻底看不见了,他沿着道路慢悠悠地走,觉得这样的天空是真的很好看。   正当他收回目光,准备低头看路的时候,手腕突然被抓住了,余悸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拽着他就往星船的方向走。   “松开!”   余悸并没有搭理他,直到把他带进星船,才松开手。余悸扫了他一眼就坐了下去,还是那副慵懒散漫的样子,问他:“你的心情好像很好。”   丹郁并不打算否认:“因为我看到了你卑微的样子。”   “是吗?”余悸看起来不是很在意,抬起手搭在靠背上,手指轻轻勾了勾,让丹郁过来坐。丹郁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没有动,直到余悸转过头来看他:“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最终丹郁还是过去了,他知道他不是原沐生,对原沐生的温柔,余悸不会用在他身上。在丹郁坐下来后,余悸就顺势揽住了他,把他轻轻按进了怀里,说道:“管住嘴,你唯一的亲人就是安全的,别在白月光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你听话,我省事。”   似乎是知道他到了需要信息素的时候了,所以才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一样。可突然被这样抱在怀里,闻到浓郁的味道,丹郁还是有些失神。这股味道似乎比他印象中要好闻很多。   “什么是……”丹郁顿了一顿,“白月光?”   余悸没想到丹郁会这么问,本来想解释,可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白月光的名字突然想不起来了。   余悸没说话,丹郁也没再说话。   他们像一对真正的恋人那样拥抱在一起,余悸眼尾上扬,目光落在悬挂在墙面的时钟上,看到指针指到了一个指定的时间点,他就松开手,把丹郁给推开了。   然后他给自己倒了杯红酒,说道:“下个月指挥处会下发一个名额,是从哨兵里挑选我的助理,我会推荐你。”   丹郁的心沉了下去:“可我想进禁闭区。”   为了进禁闭区,哪怕分化失败也要强行申请重新分化,明明好不容易分化成功了,也明明就快要进禁闭区了,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余悸冷笑了一下,没说话,悠闲地喝了一口红酒,然后往后一靠,抱起双臂往丹郁看过去,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他又从丹郁脸上看到了弱点二字。   真有意思,他想。   丹郁抬眼看他,深邃的眼睛里添了抹坚决:“只有这个,别强迫我。”   余悸还是笑:“试试看。”   丹郁不知道余悸这次的“试试看”是什么意思,可既然没有提到别的什么,就足以证明,余悸应该不是在威胁他。   这是不是意味着,余悸在给他机会?   这使得丹郁在下星船前破天荒给余悸说了声“谢谢。”   回应他的,是身后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第9章   余悸又被叫去了禁闭区。   上次检测出他的精神力过于躁动,博士对此似乎很不安,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之后,就立刻又安排了一次检测。   余悸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整个人的状态也不错,但结果却显示,他精神力的躁动程度比上次提升了一半以上,躁动数值达到了恐怖的60%,这是一个很不妙的信号。   博士的脸色看起来很凝重:“怎么会这样……”   余悸耸了耸肩,做了个很无奈的动作,说:“那怎么办呢?”   博士也有点纳闷,上几位经由他接手的Alpha向导在和心爱的Omega结合之后,精神力就稳定了下来,尤其是在他们的Omega为他们孕育了可爱的孩子之后。   可为什么到了余悸这里,就完全不起作用,甚至起到了反效果呢?   而且还是这么高的数值。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在博士操控着光幕重新整理数据,试图从中找出原因的时候,余悸看向封装测试舱段的门口,轻轻敲了几下冰冷的检测板,说道:“我想试试那个。”   那道舱段里面封装着从外界捕获到的异种,可博士上次就说过了,在他的精神力稳定下来之前,是不可以走进那道门的。   就在博士打算拒绝的时候,他看到余悸面前的屏幕数值从标红的60%开始降了下去,最终在0%左右浮动。   博士忽然就不说话了。   整间舱室变得很安静,只有余悸那边的仪器时不时“滴”一声,除此之外就没了别的任何声音。   “你可以控制得住?”   连尊称都没用了。   余悸摊开手:“博士先生,有没有可能是这个仪器有问题,或许我从一开始就很稳定。”   博士敛起神情,走过来开始检查仪器。设备出错的可能性很小,但不是不存在,而且,60%有点太不同寻常了。他见过最高的数值也才50%,而且那个时候,那位向导已经濒临崩溃了,可余悸还好好的。   说不定真的是仪器有问题。   就在他检查仪器的时候,余悸已经走到了封装测试舱段门口,手搭在验证端按了一下,然后那道门就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博士在调整仪器的间隙回了下头,看见的,是那道门上显示的绿色提醒:“验证通过。”   博士一下就停住了手。   一分钟后,禁闭区进入了紧急戒备状态。   没有任何的提前报备,封装测试舱段临时开启了使用,相邻的几个舱段都被关闭了,研究员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博士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口。   没过多久,代表着紧急状态的红灯停止了闪耀,取而代之的是平安无事的绿灯,舱门打开,里面的绯红颜色一闪而过,余悸一脸无所谓地走了出来,仪态优雅,完好无暇。   封装测试舱段里面的异种却都死掉了,七零八落地散着一地的黑色“枝桠。”   博士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他还是有点被吓到了。   诚然,Alpha向导的攻击能力很强,可像余悸这样强到可以称作恐怖的,还是有史以来第一例。   测试结束,余悸躺回了刚才的地方,那个仪器上面。   博士还有点惊魂未定,“刚才那个,是您的精神体吗?”   一闪而过的绯红颜色,来不及看清它的模样,就像雾一样消失了。   余悸“嗯”了声,反问:“你不是见过吗?”   仪器重新组装好,屏幕数值显示着0%,精神力确实很稳定,这意味着刚才仪器果然出错了,博士松了口气,说道:“可我上次见它的时候,它没这么小。”   余悸又“嗯”了一声,“所以它很生气。”   生气到,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撕了个粉碎。   也正因如此,余悸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精神力一直很躁动了。   原来是因为那个脾气和他一样臭的精神体。   这项测试的结果很快传给了指挥部,指挥部收到以后,又一次提出要取消考察期,对此,禁闭区和指挥处吵得不可开交。   余悸每天都能通过线上会议看到这样的热闹,刚开始他觉得还挺有趣,可这样的会议听多了,他就不想听了。   反正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考察期不会被取消,最多从十个月变回九个月。   他知道禁闭区在担心什么。   看完了这边的乐子,他又打算去看点别的乐子,不知道军事学院那边是什么情况,他这几天一直耗在博士这里,都没空去看望小玫瑰了。   他最近收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消息,打算送小玫瑰一个礼物。   不知道小玫瑰会不会哭出来。   他还挺想看他哭的。   正这样想着,透过星船的玻璃窗往下看,一眼就看到了小玫瑰的身影。   那是一个公共告示栏,上面贴着禁闭区的拟收录名单,名额只有一个,是一个没听过名字的哨兵,在这个名字下面,还有一串备选名单。名单是按考核分值排序的,中间往后的地方写着原沐生的名字,这是一个注定没有结果的位置,就算第一名放弃进入禁闭区,也根本轮不到原沐生。   但这串名单里,甚至没有丹郁的名字。   丹郁正望着这张名单发愣,身后传来余悸的声音:“怎么没你的名字呢?”   声音颇有些温和,像某种解释,但一听到这道声音,丹郁的眉头就挤在了一起,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早就知道。”   余悸微笑:“知道什么?”   丹郁:“指挥处的家属根本不具备参选资格。”   说着转过头,可余悸太高,他转过来看到的仅仅只是余悸的喉结,丹郁气得把头一抬,可余悸压根没有看他,还若有所思地道:“这样啊,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丹郁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是你家属!”   余悸挑了下眉:“你说了可不算。”   余悸原本跟丹郁之间的距离很近,但一抬眼看到往这边走过来的人,注意到对方眼角的泪痣,就刻意拉开了点距离,脸上仍旧带着那种近乎温柔的笑意,压低声音说道:“晚上去我别墅门口等我,至于现在,立刻消失在我眼前。”   丹郁气得脸都黑了,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却又很无力,只能在那里干瞪着,直到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过来:“余悸,我考得好砸啊……”   余悸笑了笑,越过丹郁,朝着原沐生走过去,原沐生在这时注意到了他身后的丹郁:“丹郁学长?”   哭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沐生眉眼弯弯的,“你在这里干嘛呀,也是来看录取名单的吗?可我怎么记得你初审失败了呀?”   丹郁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走,可原沐生却继续说着话:“上面都没有你的名字,为什么还要来看呢?”   丹郁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转过头来:“这上面倒是有你的名字,不过,倒数第三,又有什么可看的呢?”   余悸一下就笑出了声。   原沐生回头瞪他,委屈巴巴地道:“连你也笑话我……”   余悸耸了耸肩,罕见的没说话,也没安慰他。   原沐生觉得自找没趣,也不想再去看录取名单了,气鼓鼓往校外走,余悸站在原地,似乎没打算跟上去,直到原沐生回头叫他:“我想去吃上次那家餐点,你带我去吗?”   余悸这才不急不缓地跟上去:“嗯。”   随着他们走远的,还有渐渐低下去的交谈,可丹郁是个哨兵,他可以听得很清楚。他听到原沐生抱怨了好久禁闭区的题很难,还说考得不好,很难过。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听到余悸的安慰。   他说:“没关系,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帮你。”   “真、真的吗?”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   丹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道路尽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吐出一口气,抬眼重新望向那张拟录取名单。   他就站在那里,久久望着。   好像在看,又好像没在看。   被余悸威胁逼迫的时候,他最多就是觉得气闷,心口憋着气喘不太出来,其他也没觉得有什么。Omega最终都会需要一个Alpha,就算不是余悸,也会是别人,他其实对这种事看得不那么重,也尽量想得很开。   但偏偏,余悸在这里给他设了限。   一边给他设限,一边堂而皇之地承诺给另一个人开绿色通道,真是个烂人。   余悸当然不会知道进禁闭区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像余悸那种人,自私冷漠,残忍冷血,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对他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看着看着,丹郁突然开始笑了起来。   明明一直以来,他最想做的,就是这件事啊。   他只是想进禁闭区,想去找出点痕迹,想证明曾经有个人存在过,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夜色降临,黑暗铺落下来,再也看不清告示栏上面贴了些什么,才收回目光,迈着缓慢的步伐朝宿舍走回去。   去他妈的余悸。   他又不是用来解决什么需求的物件,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   那座什么别墅,他这辈子都不去。 第10章   之后的一天,丹郁像往常一样上课、训练,白虎哨兵还是老样子,总是在训练课上用很不礼貌的视线打量他,有时还会故意靠过来嗅两口他身上浅淡到几乎闻不出来的信息素味道,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一整天下来,无事发生。   就好像余悸昨天突然的出现,仅仅只是出现了一下而已,那句让他去别墅的话也像是随口一提,去或者不去,余悸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又也许是因为原沐生的出现,看到了心爱的人,就把别的不重要的事完全抛之于脑后了。在一直精心养护的珍贵花房面前,当然不会去注意一朵长在角落里不怎么起眼的玫瑰。   哪怕那朵玫瑰已经到了该汲取养分的时候。   终身标记也是有好处的,就比如现在,他最多只是很想念余悸身上的信息素,有一点点心慌,没了那种熬不下去的难受感了。   相较于以前,在初期症状上的这一点改变,让他产生了一种凭他自己就可以坚持下去,甚至可以尝试不再摄取余悸身上的信息素的错觉。   时间再往后推一天。   那是一堂关于哨兵精神力控制的理论课,上课地点在一间很宽敞的阶梯教室,军事学院的课件在结束后都会发到通讯器上,他们不需要记笔记,所以教室里不会有课桌,讲台上也只有一个巨大的光幕。   丹郁在前排靠边一点的位置坐下了。既然是哨兵精神力控制课程,那么顾名思义,来上课的都是哨兵。所有哨兵里,只有丹郁是个Omega,他要是不坐前排,很可能看不到课件。   在他坐下没多久,就有人从教室那头不远万里走过来坐到了他的身边,是那个叫闻祈的白虎哨兵。随着身边人的落座,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吹口哨起哄的声音。   所幸,就在这时,上理论的老师走了进来,教室里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闻祈总是抓到点机会就凑过去跟丹郁说话,说的话也总是不耐听,也很不礼貌,像那种冒失的求欢者。每次闻祈说点什么,丹郁隔得大老远都能听见教室另一头有哨兵在低笑。   如果不是在上课,他真的很想给闻祈两脚。   但闻祈的搭讪从未停止,下课时,闻祈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张邀请函放在丹郁手边,说:“今天下午有个拍卖会,第一场是一些成色很不错的玉石拍卖。”   说着点开了通讯器,投出一个屏幕,继续说道:“看看喜欢哪个。只要你跟我去,不管看上哪个,我都拍下来送你。”   丹郁随意看了一眼,别开脸,说:“全部。”   闻祈怔了一怔,歪着嘴开始笑:“我承认你长得美,但你想得是不是也太美了?你以为你是谁啊?土包子,真是给脸不要脸。”   每次丹郁无情拒绝,或者用超出他预估的方式回应,闻祈都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只能通过这样的刻薄话来找回一点气场。   总之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闻祈走的时候没把邀请函收走,那张邀请函还在丹郁手边,他本来打算直接扔掉的,可伸向垃圾桶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上面出现了“遏兰”二字。   遏兰家族是今天拍卖会的主办方之一。   他顿了顿,抽回手,把这张邀请函给打开了,里面除了一张邀请函之外,还有拍卖会的介绍。这上面说,拍卖会一共三场,第一场是玉石,第二场是珠宝,至于第三场,是更私密一些的跨区地产拍卖。   当他看到这些地产里有个很熟悉的地段名字之后,他猛然一愣,急急打开通讯器,可他打了很多遍,通讯器那头都处于断线状态。拍卖的时间就快开始了,可孤儿院不在主城,他没有跨区的权限,他别无他法,只能急急跑去追闻祈。   “这里不是家孤儿院吗?为什么这里可以拍卖?!”   闻祈似笑非笑地接过来,看了又看,说道:“可能有了别的规划吧,产权是遏兰家族的,他们家可不是做慈善的。”   丹郁急得不行:“那里面的孩子和院长呢?”   闻祈看他急成这个样子,感觉像是受到了某种重视,想要说点什么,可脑袋空空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在这时,闻祈身边另一位看起来有些斯文的哨兵说道:“我刚才查了一下,严格上说,这并不是什么孤儿院,只是一个并不正规的收容所,里面的孩子不多,最有可能的是给他们安排领养家庭。不过,这种事情遏兰家族肯定不会管,他们的去向取决于拍下这块地段的新主人。”   闻祈听懂了这话的意思,笑着说道:“也就是说,要是这新主人有点什么奇怪的癖好,那这些孩子不就危险了?”   那位斯文哨兵压了压眉头:“不排除这个可能,毕竟那里是七十九区。”   这些话听得丹郁心境几乎跌倒了谷底,他就是从七十九区过来的,他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没人比他更知道。丹郁的反应落在闻祈眼里,闻祈突然变得很好奇:“你问这些干什么?”   丹郁凌乱地站在那里,耳边的声音逐渐降低,像渐渐被消音了一样,跟从本能一般,脚步发颤地往外跑。握着那张邀请函,他知道他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别墅。   他要去余悸的别墅。   是报复,是余悸惩罚他不听话的报复。   一定是这样的。   可等他跑到那栋别墅,管家却说余悸不在。在这一路上,他一直都在尝试往孤儿院那边通讯,可始终没有办法拨通,同时他也没有办法联系上余悸,因为他把余悸写给他的通讯号扔掉了。   就在这种濒临崩溃的心境里,他拿着邀请函走进了拍卖会现场,不顾安保人员的阻拦冲进了写着“遏兰”二字的贵宾厅。   最终,他如愿看到了余悸。   落地窗前,余悸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背对着他的方向,手里端着杯红酒,听到门口的阻拦声才转过头来,看到来的人是谁后,嘴角扬了起来。   余悸的心情看起来似乎很好,他对着安保人员扬了下头,示意他们放他进来,然后就转过了头,重新看向落地窗外。   挪动似的,丹郁缓缓走向余悸,最后停在距离余悸不远的地方,垂在身侧的手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终是开口说道:“前天晚上,我……我没去别墅找你,是我不对,不会有下次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是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   丹郁继续开口:“你放过他们。”   带着颤音的声音,还有一丝哀求。仅仅只是短暂地相处了这么一点时间,他就对余悸这个人产生了无法控制的畏惧,他知道余悸什么都做得出来。这么快就到了这样一天,他卸下了那种名为“自尊”的东西,向余悸表达了臣服。   正常情况下,如果是以前,余悸听到类似这样的话,会一时兴起,假装不知道似的,问:“放过谁?”可今天,余悸没有这样说,他优雅地放下酒杯,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说:“我可以理解为,你在认错,是吗?”   “是。”   余悸往后躺过去,姿势很慵懒,笑着看他:“可我的规矩好像不是这个。”   余悸从来没表达过他想看谁跟他认错,这也不是他喜欢的方式,这一点,从一开始他就表达过。   沙发正前方有个巨大的屏幕,正实时转播着拍卖会现场的情景,这是第二场拍卖会,拍卖师正在介绍一对蓝宝石戒指,像深海一样的颜色,宝石不大,戒身镶嵌着一圈小钻石,整体看起来很低调,拍卖师说这副对戒的名字叫:“永恒的守护。”   余悸打开通讯器,在屏幕上面点了几下,然后就关闭了通讯器。丹郁在这时走了过来,眼里带着抹坚决,像是想到了余悸所谓的“规矩”是什么,站在余悸的面前,二话不说就单膝跪地。   伴随着腰带解开的声音,丹郁的眉头皱了又皱,最终闭上眼睛,把头埋了下去。但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余悸推开了他,眼底闪过一丝晦暗。   “我喜欢你向我示弱的样子,但很显然,你技术肯定不行。”   只要没听到余悸说放过他们,丹郁就不会停止,他重新稳住身形,咽了下喉咙,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余悸冷冷清清地笑了起来:“人有软肋,可不是件好事。”   明明是余悸惯常会说的话,可还是听得丹郁浑身一颤。余悸拂开丹郁的手,慢条斯理地系好自己的腰带,抬起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悠悠然晃了一晃:“我现在没心情,等有心情了再说吧,希望你到时能随叫随到。”   丹郁毫不犹豫地说道:“好。”   余悸似笑非笑地点了下头,抬眼往旁边看了一眼,说道:“去洗个澡。”   丹郁现在看起来很狼狈,余悸不喜欢看到别人脏兮兮的。这里的配置很齐全,冲个澡的地方还是有的。在丹郁进去之后,门外的敲门声响了,那对叫做“永恒的守护”的戒指被送了过来。   没过多久,丹郁就洗完澡出来了,头发还有点湿,身上带着水汽。他走出来的时候,余悸正拿着一枚戒指对着光照进来的方向看,看他来了,就伸出手,宛如邀请一般,说道:“手。”   丹郁把手放入他的掌心,余悸垂下眼,把戒指戴在了丹郁的食指上,然后又拿出另一枚戒指,戴在了丹郁的无名指上。戴完后,把在手心里看了又看,问道:“喜欢吗?”   压下心上的所有情绪,丹郁回道:“喜欢。” 第11章   余悸似乎没有继续参与竞拍的意思,在第三场竞拍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准备离开了。丹郁站在屏幕前,看似平静地看着拍卖师,掩在浴袍下的手却握得很紧,显出道道青筋。余悸脱下外套,走过来披在丹郁身上,用很温柔的力道拢了拢,就着这样的姿势,揽着他往外走。   丹郁始终看着屏幕的方向,直到走出房间,才黯然收回目光。可直到这时,他仍旧不知道余悸究竟会怎么做,余悸始终没有要告诉他的意思。   甚至不打算让他听到关于第三场拍卖会的任何一个字。   天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雨丝,可能早就下雨了,但是丹郁一直没发现,所以余悸才会觉得他脏,让他去洗澡。谁知道呢?   雨丝打在星船的玻璃窗上,看不清外面的景色,余悸在一片朦胧中偏过头来看他,问:“别墅还是学院?”   好像是在让他选择,可丹郁不知道每个选项都意味着什么,选别墅的话会取悦到余悸吗?   在短暂的安静中,余悸把目光转了回去:“去军事学院。”   那种莫名恐惧感又一次到来了。丹郁张了张口,想说去别墅,可他抬起眼,发现余悸已经通过传输器给驾驶舱的飞行员说了地点,而紧接着,星船上升时带来了失重感。他在这样的失重感里感觉到了比平时难受许多倍的耳鸣,超常的五感给他带来了一丝痛感。   他没法探究这样的异样是怎么来的,只觉得好像不怎么能喘上气,心脏有点抽着痛,直到余悸握住他的手臂,把他一把拉进了怀里,浓郁的信息素弥漫开来的那一瞬间,他才终于好受了些。   可余悸什么都不说,关于七十九区,关于拍卖会,关于他最在意的孤儿院,余悸什么都不告诉他。   丹郁难受得闭上了眼睛,他不受控制地环住余悸的腰,手一直在发抖,近乎嘶哑般问道:“你会放过他们吗?”   这已经是他问的第不知道多少遍了。   可余悸仍旧没回答。   “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丹郁的声音是很温和的,和他总带着刺的性格有点不太一样,哪怕是这种时候,听在余悸的耳朵里,也是轻轻柔柔的,有些低哑,还有些温柔。   余悸抬起手,压在丹郁的脑后,安抚般拍了两下,说的话却完全于此无关,他说:“看来你记性不太好。”   丹郁忍不住开始咬起了手背,以一个和余悸相拥的姿势,下巴抵在余悸的肩头,本该环在余悸腰间的手却被自己给死死咬住。   他想不起来了,他不知道余悸之前说过什么,他能记起的只有余悸让他去别墅,而他没有去。   事情就是从他做了这个错误的决定开始往不可预估的方向偏离的。   还有什么?   还说了什么?   他仔细回想起余悸在他面前说过的每一句话,突然,他想到了点什么,猛然说道:“我当你的助理!我愿意当你的助理。”   余悸挑了下眉,然后埋下头,在他后颈闻了闻,说:“但现在规则变了。”   温柔的声音如同恶魔耳语,丹郁感觉浑身发冷,有些僵硬地说道:“不管规则变成什么样,我都要当你的助理。”   这话听得余悸笑了起来,他吻上丹郁的后颈,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不会向指挥处推荐你了,你要靠你自己赢到那个名额,然后站到我的面前,让我看见你。”   指挥官助理,这将会是一个竞争无比激烈的职位,跟考入禁闭区可完全不一样。禁闭区没什么实权,那里说白了只是个研究所,可指挥处不一样,这里可是人类基地的最高级别管理机构。   要拿到这个名额,难度绝对也是最高级别的,尤其,这还是余悸的助理。   一个未来很有可能成为指挥处领袖的,Alpha向导的助理。   丹郁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会站到你身边的。”   “一定会。”   风雨倾斜,人影颠倒,雨滴打在玻璃上发出阵阵声响,余悸扶着丹郁往柔软的沙发上躺下去的时候,觉得刚才那句话听起来就像某种很深情的情话一样。丹郁有些没反应过来,微张着嘴,连目光都是愣的,不知道是不是不太喜欢这样的眼神,余悸先是伸手挡住了他的眼睛,然后才低头吻下去。   这是一道浅尝辄止的吻,很快就抽离了。好像余悸只是突然起了好奇,所以想尝尝那是什么味道一样。   丹郁在愣怔中缓慢地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想起,在结合室的时候,好像这个人并没有亲吻过他。余悸的所作所为总是让人无法预测,也猜不透。他以为余悸对他不感兴趣,可是余悸刚才亲他了,那样缠绵的亲吻,该是只有相爱的人才会做的事情才对。   可余悸的爱人,不是原沐生吗?   不,不是这样的,就算余悸爱的人是原沐生,可终归余悸还是没有坚持住那份爱,余悸动摇了,为了一点好奇,就轻易动摇了。   余悸的爱是满目疮痍的,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可即便如此,即便余悸的爱如此不完美,也依旧没有丹郁的容身之处。丹郁觉得自己很可笑,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个什么。   玩物吧。可能。   当然了,余悸不会为他解答,余悸只会在浅浅尝试一下之后就立马失去了兴趣,然后径自起身,走到星船门口的位置取下一把伞放在那里,说:“你可以走了。”   丹郁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军事学院,天色也不知何时黑了下去。   这让丹郁再次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刚才那道吻,其实持续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但他的大脑有点宕机了,所以迟迟没反应过来,以为很快,其实很久。   他不知道,也不确定,舱室里浓郁的信息素会让他产生很多错觉。   他甚至会以为自己其实没那么讨厌余悸。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多希望哪天醒来,可以突然听见余悸上校的死讯,比如死于星船坠毁,死于毒素侵蚀,死于精神力崩溃,死于异种侵略……或者死于傲慢,再不行,就死于莫名其妙,反正就是突然死了,不管哪种死法都行,死了就好,人不在了就好,突然消失也行。他都可以接受。   都能愉快地接受。   大不了就是自己陪着死。终身标记嘛,这种无限趋近于永恒的东西,跟个地狱笑话一样。   丹郁就这样心神不宁地胡思乱想着。   舱门打开后,丹郁总算回过了神,但他并没有急着走掉,而是问道:“通讯号,你的通讯号是多少?”   按余悸的性格,如果用“是你自己扔掉的”来拒绝他是很正常的,好在余悸没有这样说,也不能说是“好在,”因为余悸说的是:“我有你的通讯号,有需要,我会联系你的。”   用了另外的表达方式,尽管结果是一样的,都是拒绝。   丹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余悸这里,只要有任何一点让他感到不满意了,他都会用超过十倍甚至百倍的做法让人承受痛苦。每一桩,每一件,都不会有例外。   在接下来的日子,只要惹到了他,他就会让自己重新体验一遍今天这种绝望的感觉,所以才会拒绝给出通讯号。   他要的就是自己找不到他,而他却能轻而易举找到自己。   丹郁没再多说什么,一转身就踏入了风雨之中。   军事学院沉入了夜色,丹郁撑着伞走在学院里,冷风吹得他浑身发冷,他还穿着那件单薄的浴袍,于是下意识裹紧了余悸披在他身上的外衣。   外衣上有余悸信息素的味道,不光这件外衣上有,他身上也都是那股味道。因为在星船里,他和余悸抱了很久,更别谈余悸还跟他接吻了。   一想到这,丹郁就嫌恶地皱了皱眉,加快脚步回到了宿舍,正当他想去把嘴洗干净的时候,他的通讯器亮了起来,跳出来的屏幕投影里,显示着一个陌生的通讯号。   他迟疑着按下接听,听着里面传来了余悸的声音。   “出来。”   里面的人这样说道。   刚才让人走,现在又让人回去。   看着窗外的一片黑暗,丹郁沉下了眼眸。他在宿舍里翻翻找找,找到了一盒用了一半的避孕套后,就给室友发了条消息过去说要借用,然后收起避孕套,重新踏入了风雨之中。   比起余悸很可能会有点奇怪的癖好,他更担心余悸会拒绝使用这个,毕竟在结合室的时候,余悸就一次都没有用,他是事后找医生拿的药。   可当他走出去的时候,却发现星船已经不在停靠区,而余悸的人影,更是根本看不到。他挠了挠头,在想要不要打个通讯过去问问什么的,就听见校门口有人叫他:“请问是丹郁先生吗?”   丹郁走过去:“是我。”   对方是一个穿得很绅士的人,黑色大伞底下,看不太清面容,彬彬有礼地递过来一个包装很精美的长盒,说道:“这是您留在贵宾厅的衣物,已经干洗好了,遏兰先生说送到这里来,请您收一下。”   丹郁:“……哦好。”   原来只是让他出来拿校服。   “谢谢。” 第12章   军用星船在第七十区的哨塔缓缓降落,随着舱门打开,一个冷肃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过于出众的身高使得他在出舱门的那一瞬间不自觉偏了一下头,然后重新抬起脸,露出带着东方血统独有的英俊混血面容。   没等这里的哨兵介绍情况,余悸就走进了控制室,“这里由我全权接手。”   哨兵立刻行了一个军礼,“是,上校。”   可还没等哨兵跟进控制室,就见眼前似乎闪过了一抹绯红色的光芒,还伴着一声嘶鸣,然后就听到前线闹哄哄的声音传来,纷乱的声音里伴着几句:“毒雾怎么散开了?里面怎么什么都没有?”   “地面那是什么?碎片吗?”   “异种……异种都被撕成碎片了!”   “……”   紧接着,余悸就从控制室出来了,目不斜视地走向军用星船,哨兵看到的,只有擦肩而过时上校那冷峻深邃的眉眼。   一回到星船,余悸就朝座椅上一躺,闭上眼睛,抬手轻轻按压起太阳穴。   “我知道你很躁动,但你不能这么激进,精神力也是很难压制的,给我点面子行不行?”   宛如商讨一般,余悸对被他关起来的精神体说道,可回应他的,是更加混乱的精神力。   “这么糟糕的脾气,随的谁啊?”   说着说着,连余悸自己都笑起来了。   是啊,随的谁呢?   指挥处千挑万选,选了个难度极低的哨塔当做第一场实战考核,可实际上那里只是聚拢了一团毒雾,异种或许根本没有打算要入侵的意思。   “上校,请问是现在就返回主城吗?”   从主城来一趟花了十一个小时,这才刚到没一会儿,就又要花十一个小时往回赶,余悸难免有点疲乏,他刚想说不急,又突然想到了点什么,问道:“这里离七十九区近吗?”   “近,不到半个小时就能到。”   余悸再次闭上了眼睛,“先去那里看看。”   “是,上校。”   他记得,七十九区也是有很多好东西的,那些东西,在其他区也算是千金难求。正好,顺便挑一份来送给白月光,就当是,庆祝他得到进入禁闭区的名额。   他这样想着,在回到主城之后,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对此,白月光的反应也都在预料之中,他看起来很惊喜,还说道:“这是茉莉精油吗?我听说这个很昂贵,也很难买到呢!”   不过,只要有礼物收,白月光看起来都是一副很惊喜的样子。   余悸去挑最具七十九区特色的礼物的时候,听那边的人介绍过,未经毒雾侵蚀的土地寸土寸金,把这样的土地用来大片大片种植花朵,本身就是一种很奢靡的行为,又加上,好几百朵花朵才能产出一滴精油,可想而知一瓶精油的造价有多高。   这份礼物虽然是开开心心地收下了,可原沐生的脸上还是有抹挥之不去的愁容,余悸问他怎么了,他说:“我有点不想去禁闭区了。”   余悸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之前不是说很想去吗?怎么现在又不想去了?”   “因为太丢人了,”原沐生苦恼地解释道,“名次在我前面的人全都放弃了资格,虽然名额轮到我了,可是真的好丢人啊,整个军事学院的人都在笑话我,说我根本不配进禁闭区。这些都算了,关键是,我猜禁闭区也对我不怎么满意,所以提出要加场考核。”   总之原沐生很不高兴:“我不想进禁闭区了,其实我也不是多想去,就算他们直接录取我我也不去了。只要我跟前面的人一样放弃资格,就不会有人说我了。再说了,本来之前考禁闭区也只是一时兴起,想跟丹郁争一争,谁知道他连初审都没过。我已经比他厉害了。”   他这套逻辑听得余悸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默,原沐生看他很久没个回应,就问道:“你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觉得我无理取闹吧?”   他知道前面的人为什么会放弃资格,遏兰家族多半是开出了那些人想也不敢想的条件,又或许是背地里做了点别的什么事,所以他们才会通通放弃,他知道是余悸在帮他。   他早就适应了余悸对他的付出,所以他不会感到愧疚,他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虽说他没有太大的感觉,但他还是想试图安抚一下余悸,于是问道:“你不会不高兴吧,余悸?”   余悸沉默片刻,眉眼微扬:“当然不会。”   原沐生一下就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的开心。可看着这美好的笑脸,余悸就有那么一丝不太愉快,他还是觉得白月光有点……   不知好歹。   是不是这些年来,原主都让原沐生过得太顺遂了?但是怎么说呢,人生还是不要太一帆风顺的好,好运是会用光的。   等到了那个时候,苦难就会是唯一的色彩。   巧了,余悸正好是苦难之神的令使。   “对了,余悸,我收到深渊游轮的邀请函了,那可是深渊游轮!深渊游轮的主人邀请我了!”   深渊游轮,贵族的玩乐场所,那群人很喜欢在那上面举办宴会,受邀者一般也都非富即贵。没等白月光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余悸就温柔又宠溺地说道:“那我到时候来接你。”   白月光眼睛都亮了起来,但还是忍住了内心的雀跃,矜持地说道:“好。谢谢你。”   原沐生正为这张深渊游轮邀请函沾沾自喜,后来却得知丹郁也收到了这样一张邀请函。   实训时,闻祈很纳闷,摸着下巴说道:“按深渊游轮邀请人的门槛,丹郁在那上面当个端茶递水的都还不配,别说他了,就是原沐生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像完全没意识到把原沐生一起给骂了,看原沐生的脸垮下来,还问道:“怎么了?我说的有问题吗?”   原沐生:“……”   宴会当天是军事学院的休息日,傍晚的时候,余悸的星船就停在了学院门口,是专门来接原沐生的。但余悸本人并没有来,说是有点事要处理,赶不过来,不一定能参与了。   而实际上,余悸已经到了游轮上,只是在房间里休息。这几天他折腾够了,从七十九区那边飞回来之后,紧接着就来见白月光,又加上指挥处有点事,他几乎没什么时间休息。趁着现在,他总算可以休息一下。   深渊游轮会开进一片有毒雾的水域,那里被叫做深渊,只有稀薄的毒雾,没有异种隐匿其中。游轮上雇佣了一些哨兵和向导,两晚一天的行程,很安全,从来没出现过意外。   余悸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钟。   这个时间点,基本上算是错过了最热闹的场景,但是没所谓,他不在意。他慢吞吞地走下来,低调地进到侧厅,随便找了个地方就坐了下来。   这里安静很多,光线也没主厅那么亮,刚坐下没多久,身旁的柔软也塌陷了下去,他状似无意般偏过头,看到丹郁后,嘴角微微一扬。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在白月光可能会出现的地方,是不能靠近我的。”   丹郁好像很无语,翻了个若有若无的白眼,一起身就站了起来。他不太能理解白月光所指代的含义,或许是跟某段过往有关,但他知道这是在说原沐生。他走到余悸身后的位置,拉开了点距离,是一个背对余悸的姿势,说道:“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   余悸:“什么故意的?”   丹郁:“你知道原沐生爱炫耀,就用送给原沐生的东西来告诉我,你去了七十九区。你不来见我,也不联系我,只给我一张邀请函,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如果是要刺激我,大可不必。”   言语里全是不满,还有点质问的意味在里头,余悸觉得他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就点了下头,但是没说话。   丹郁等了半天,没等到后文,就转过身准备再说两句,闻祈在这时正好经过侧厅,见丹郁在傻站着,脚步一拐就迎了过来:“什么刺激不刺激的?你要跟谁来点刺激的?”   跟着闻祈一起过来的,还有其他几个人,但他们都没见过丹郁,就问道:“这位是?”   闻祈开始介绍:“丹郁,我学校的,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那个……”   这话一出,立马有人接道:“那个很带感的Omega?”   闻祈笑而不语。   “漂亮是漂亮,可是不对啊,”有人质疑了起来,“你不是说他没背景吗?那他是怎么来的这里?而且我刚才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手上戴的,可是‘永恒的守护’。上次拍卖会,我亲眼见证这东西被一个神秘买家高价拍走了,那价格,连我都以为我听错了。”   闻祈这才看到丹郁的手上戴了一对戒指,他看了看丹郁,又看了看戒指,来来回回看了很多次以后,问道:“你、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是谁啊?”   这话问得很谨慎,跟他平时不知轻重的样子很不一样。他就算再没脑子也知道,一个能随意给出深渊游轮邀请函,又能随手拍下这样贵重指戒的人,一定不会是一个普通人。   谁知丹郁直接把手举起来,像是没见过这对戒指一样,放在眼前看了又看,说道:“是啊,倒是有几个男朋友,不过,你问的是哪一个?” 第13章   “啊?”   “他在……说什么?”   “……”   丹郁的回答显然引起了其他人的诧异,但闻祈不是第一天认识丹郁,他知道丹郁经常张口就来,不出意外的话,恐怕接下来也不是什么好话。他不想丹郁在这里给他难堪,尤其是在这群人面前,只能帮着挽尊道:“别信他的,他跟我开玩笑呢,算了,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不是有个展览区吗,我们去那边。”   他推着那群朋友往外走,目光却在丹郁的指间停留,眼中渐渐带起疑惑。   在他们走后,侧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边角一组的沙发上有些衣着华贵的年轻女人在那里低声聊天,时不时会有一道目光越过水晶灯瞥向余悸。   丹郁试图再次跟余悸交流,可就在这时,原沐生出现在了侧厅门口。不过原沐生没有往侧厅走,也没有朝里面看,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三个Omega,几个人聊得很开心,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看来原沐生很快就认识了新朋友。   听几人交谈那意思,似乎也要去展览区。   丹郁收回目光,没有注意到余悸已经起身了,一转头,忽然撞在了余悸的身上,等反应过来,余悸已经站到了侧厅门口,遥遥地看着深不见底的长廊。   暖色调的灯光掠过水晶装饰映在他的身上,显得他整个人都朦胧了起来,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在雾里蛰伏,等待着什么出现。   过了不知道多久,余悸的眸光微微动了一动,一声刺耳的破碎声也在这时响起。   这道破碎声引起了隔壁展览区的恐慌,凭着优越的五感,丹郁可以听见有个人惊慌失措的声音:“不、不是我打碎的,不是我,我只是……”   这道声音的主人是……原沐生。   展览区摆放的任何一个东西都价值连城,这意味着原沐生很可能惹祸了。   丹郁以为他会看到余悸匆忙走过去,然后把原沐生护在身后的美好场景,却不想看到的是一双冷漠异常的墨蓝色眸子,在众人往展览区移步之际,只有余悸,逆着人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深渊游轮的房间安排是有阶层差距的,哪怕同样受邀来到深渊游轮,也只有屈指可数的人能住在上层贵宾区。当然了,余悸是其中之一。   当余悸回到他所在的楼层之后,下面的一切都将与他无关,没有人上得来,也没有人能联系得上他,哪怕是深渊游轮的主人也不能擅自去打扰他。   这是只属于原沐生一个人的不眠夜。   他会在恐惧里度过一整晚,而他甚至不知道余悸究竟有没有上这艘游轮,也没有人能告诉他。如果余悸还在忙,如果余悸被临时叫去了很远的哨塔……   他联系不上余悸,余悸的通讯器一直占着线。   不,可他认识余悸,这里的主人会看在余悸的面子上放过他,他只能这样想。而当他把余悸这个名字当做保护牌说出来之后,所有人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就像看一个跳梁小丑一样。   他猛地看向闻祈:“你可以帮我证明吧?余悸总是围着我转,这次也是他的星船把我接过来的,他平时总是会给我送礼物,你知道的吧?”   闻祈站在很远的地方,身旁的朋友都不约而同朝他看过去,他想了想,说道:“我怎么知道为你做那些事的人,究竟是余悸上校,还是你捏造出来的?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虽然你经常提他,可我一次都没有见过他出现在你身边。上校那么忙,怎么可能围着你转?你是不是会错意了?”   “闻祈,你在说什么啊?”   闻祈耸了耸肩,完全没有帮他说话的意思:“我还能说什么?我也只在上课时才能碰见你,至于其他时间,我怎么会知道你的事?你拉着我问,不会是想让我帮你赔钱吧?我可不想为了你得罪这艘船的主人。”   一句话撇得干干净净。   原沐生觉得这个人真是没法沟通,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丹郁如此之不待见他了,自私自利又怕惹事的刻薄小人。他点开通讯器,继续尝试联系余悸,随着通讯器那头的冰冷电子音不断传来,他的心也渐渐凉了下去。   但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他被带到了一个看起来像办公室的地方,里面坐着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那是深渊游轮主人的管家,看起来很绅士,也好说话。   原沐生试图跟他好好沟通,想让他等一等,至少先联系上余悸再说,但管家一开口就给他泼了凉水:“恕我直言,这位先生,就算您跟余悸先生认识,您把东西打碎了,他就一定要帮您赔付吗?请问您是什么依附他而生的寄生虫吗?”   原沐生被他的措词震惊了。   “你、你这么说我,要、要是他知道了,他一定……会……”   “他会怎么样呢?”管家一脸随和:“他会开除我吗?我是他的管家吗?这艘深渊游轮是他的吗?您以为,所有人都一定会给他面子吗?”   “……”   “那件古董是我主人最喜欢的东西,我只能告诉您,我的主人很生气。”   “原先生,我会让人把账单寄到您的家里,在收到赔付之前,您就先在这里委屈些时日。”   “……”   也许管家还有没说出口的话,那就是,如果游轮停靠之前,还没有收到赔付,那他很可能会被扔到这片满是毒素的水域里待上个几个小时,如果运气不好,说不定就被毒素侵蚀了。   毕竟,在不属于人类基地的区域,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在管家的一句句话语中,原沐生的反驳声渐渐低了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垂着头站在那里,任由眼泪润湿地毯。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上层。   长廊上铺着柔软的地毯,于是就连那一点轻快的落脚声也都听不见了,余悸走得很慢,颇有闲情地看着窗外沉入黑暗的水域,“怎么不说话了?你刚才不是很想跟我说话吗?”   说着,扭头看了丹郁一眼,很快又把头转了回去。   丹郁抿了抿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从进了电梯开始,余悸就向他伸出了手,像某种邀请的仪式,他把手放入余悸的掌心,然后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余悸一直都牵着他。   他能感觉到,余悸的心情很不错。   可余悸的心情越好,他就越畏惧。   他再次感受到了恐惧,也更加深刻体会到,牵着他的这个人,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在有观众的时候,扮演着一个对原沐生绝对痴情的人,可在没有观众的时候,却完全不管原沐生的死活。   这到底是怎样扭曲的爱意呢?   在这样的对比里,丹郁似乎能算某种程度上的幸运。   因为在没有观众的地方,比如现在,余悸对他,还算温柔。他当然知道,前提是,别惹这个人不高兴。   “你又知道了我的一个秘密,”余悸边走边说,“怎么办呢,你的威胁开始变大了。”   余悸微笑着回过头来,同时停下了脚步,在看到丹郁死咬着手背之后,余悸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你在干什么?”   丹郁一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咬住了手背。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习惯,很显然,余悸不喜欢他这个习惯,因为刚才余悸身上散发出来的愉悦感,已经彻底没了踪迹。   “本来我从七十九区也给你带了份礼物回来,现在我又不想给你了。”   余悸松开手,推开房间门,一边往里走,一边很为难地说道:“是弄坏,还是扔掉呢?”   像是听不得这些字眼,丹郁立马就追了上来,重新牵住余悸的手,脸色发白地说道:“我改掉这个习惯,你不喜欢的话,我就改掉。”   余悸表示疑惑:“习惯是说改就能改掉的吗?”   “能。可以的。”   “随便你。”   余悸坐到沙发上,想把手放下来,可丹郁握他握得太紧,他没把手抽回来。丹郁的皮肤很白,跟余悸的冷白不一样,是有血色的白,看起来很舒服。视线在丹郁的手上停顿了两秒,不知道为什么,余悸就没动了,任由丹郁站在他面前,就那样握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余悸才扬了下头,示意丹郁往后看。   矮桌上放着一个盒子,丹郁走过去,有些发颤地打开,看到里面是什么东西后,丹郁忽然愣了一下。   是饼。是炸的红薯饼。   这是院长奶奶亲手炸的红薯饼,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只有奶奶会把这种饼做成各式各样的形状,爱心的,星星的,是做给小朋友吃的。   看着这盒饼,丹郁感觉这段时间以来紧绷的神经一下就松了。   他僵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缓慢地转过头,问余悸:“你,要尝尝吗?”   余悸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丹郁又问道:“要做吗?”   余悸轻笑一声,站起身,“做什么?饼吗?你要教我吗?”   丹郁抬眼看他:“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想我给了你回答。”   避而不答,转移话题,就是一种拒绝。   “我以为你带我上来,是让我陪你睡觉。”   为了以防万一,那半盒避孕套,丹郁仍旧带在身上,他始终都记得余悸说过的那句“随叫随到。”他的底线好像不复存在,只要余悸需要,他就,随时都可以。   这是一种很不妙的信号。   他好像逐渐变成了余悸需要的形状。像用来玩乐的泥人,余悸想怎么捏,他就变成什么样子。   可余悸总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因为余悸说:“很遗憾,我对你可没有一点欲望。”   所以,别试图揣测我,小玫瑰。 第14章   正如所说的那样,余悸完全没那方面的打算,但床很大,他没打算独占。他睡在床一半的位置,背对丹郁侧躺着,闭眼前还温柔地警告道:“我不喜欢跟人一起睡,所以,别碰到我,也别乱动。”   不喜欢跟人一起睡,又让人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实在是令人感到费解的癖好。   不过丹郁没办法就这样睡觉,指挥官助理的理论考核就要开始了,既然只有哨兵能参选,这意味着考题会包含所有哨兵课程,而他半学期的都还没学完,他只能抓紧点时间。   他就半躺在床的另外半边,安安静静地自学,偶尔会默念几句重要的理论知识,一直到半夜三点的样子,目光突然从通讯器投出来的全息投影移到了一旁的余悸身上。   呼吸平稳,一动不动,睡着了。   他关上投影,小心翼翼地爬下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房间没有陷入绝对的黑暗,游轮周身的亮光投在水面上,又透过玻璃窗折射回来,在墙面投出一片波澜微动的水影。   丹郁光脚踩在地毯上,一步三回头地挪动,花了很久才终于离开卧房。   在他看来,原沐生不是那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就算拿到邀请函有些得意忘形,也不至于会这么不小心。疑点太多了,既然是船主人最喜欢的东西,又怎么能容许它放在一个随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或许那个东西本来就是坏的,只是原沐生运气不好,一时好奇碰了一下,也说不定呢?坏掉的瓷器被收起来放在了一个仓库,他看见了的,所以他想去看看。   原沐生很可能是被算计了。   就算通过碎片找不到任何有利证据,他也可以有别的办法,这又不是什么死局,这可是在深渊,在不属于人类基地的地盘里,可不是那群贵族说了算,是向导说了算。   再怎么说,原沐生也是A级向导。   要给他们制造点危机,简直不要太容易。只要有人开始害怕,只要游轮上的向导数量不够,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就是不知道原沐生的向导课学得到底怎么样了,都有勇气报考禁闭区,应该不至于太差。   可是他记得原沐生考了倒数第三。   算了,没所谓,如果原沐生求求他,他也不介意教他。如果不是因为分化成了哨兵,丹郁都该是一个能达到毕业水准的向导了。   他伸出手,覆在开门按钮上轻轻一按,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把门拉得更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   只一眼,就看入了墨蓝色的眼底。   余悸环抱双臂,半睁着眼睛站在卧室门口,轻轻靠在墙边,他们之间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余悸光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能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倾覆感。   丹郁僵硬在原地,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无声僵持很久之后,丹郁把门又给关上了,负重千斤一般,艰难地走向余悸,在他面前不到半步的地方停了一下,很快又迈开脚步,上前抱住了余悸。   丹郁感觉自己也有点疯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觉得该这样做。   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让余悸知道自己刚才想做什么,因为余悸一定会生气。现在帮原沐生,就是在跟余悸作对,他觉得自己应该承受不起这个后果。   原沐生,你自求多福吧,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丹郁的退堂鼓打得就是如此之快。   余悸垂下眼,把手给放了下来,不带一丝情绪地问道:“怎么了?”   声音很低沉,是刚睡醒的那种声音,还有些哑。   丹郁深呼吸了一下,尽量压制着慌乱的心跳,说道:“我刚才不太舒服,但我不太敢打扰到你,就想出去透口气,看会不会好受一点。”   “是吗?”余悸抬起手,轻轻搭在丹郁的腰间,“我还以为你想去看原沐生呢。”   丹郁感觉心脏颤了一下。   “没有。”   余悸好像没发现他话里的漏洞,困意再次上涌,他垂下头,凑在丹郁的后颈上闻了闻,说道:“那你别动。”   这是要给他做个临时标记的意思。   不过,严格上来说,已经不能叫做临时标记了,只能叫注入信息素。   丹郁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好。”   在这之后,余悸就推开了他,转身回卧室,还说道:“你要是早这样,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话说得冰冷又直白,语气里好像还有股不满,听得丹郁有点没反应过来。   早这样……是指,哪样?   他总觉得余悸这话还有点别的什么意思,但他刚才太过紧张,以致于现在终于松懈下来,就感觉脑子有点转不动,也就没能往深处想,跟在余悸后面安安分分地睡觉去了。   后面的一天里,余悸始终待在上层,丝毫没有下去的打算,也完全没有要过问原沐生的意思,只在傍晚来临之际,才走出了房间。   深渊游轮的出行都是有严密计算和预测的,在这个时间点,水域的雾气会变得很稀薄,凭肉眼几乎看不到毒雾存在,水域会少见地露出它原本的样貌。   大约就是在这时,余悸来到了甲板上。   上层甲板没有多余的人,是一个单独的平台,相对安静,视野很开阔,余悸走到边上才发现躺椅上有个女人,闭着眼睛,似乎在享受阳光浴。   但这种鬼地方,根本没有太阳,就算有,也会被上空漂浮的毒雾给挡得干干净净。如果环在游轮周边的光罩能发出亮一点的光芒,或许勉强有点太阳光的样子。   这位是深渊游轮的主人,同时也是他那位素未谋面的兄长的生意伙伴,伊棠。伊棠曾经也是军事学院的学生,但是二次分化的时候出了意外,差点死在试剂上,从那以后,她就退学了。   她微微睁开眼睛,声音轻和:“我听说了一件趣事。”   余悸在她身旁坐下,“说来听听。”   “打碎我心爱的瓷器的那位小Omega竟然是被领养的,他的家人听到我们要他们赔钱,立刻就跟他划清了界线,说要把他赶出家门,不再认他了。”   余悸理了下头发:“是吗?”   “你看,人性果然是经不起考验的。就因为他打碎了一个小玩意,你不管他了,他的家人也不管他了,真是个小可怜,我都有点心疼了。”   像是觉得这话很好笑,余悸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才说道:“谁说我不管他了?”   “你要管啊?”伊棠缓缓坐了起来,“那你打算怎么管呢?光赔钱我是不接受的,你该知道我的规矩。”   余悸侧过身,点开她的通讯器:“我不知道你什么规矩,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消息,你们伊氏家族的事情跟我可没关系。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会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的。”   话音刚落,通讯器那头就被接通了,余悸说道:“有什么想知道的,问遏兰衡。”   一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比起伊棠会把邀请函送给白月光,他觉得更有意思的是,伊棠还给丹郁送了邀请函。   他慢悠悠地往回走,一进船内,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丹郁。看他这样子,似乎在这里站了很久。   丹郁是个哨兵,这意味着他刚才和伊棠的谈话,都被听见了。   余悸垂眼看他:“不是我设的局,你很失望?”   但也不是完全与他无关,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为此,她可能准备了不止一个陷阱。白月光可真是个可怜的小倒霉蛋。   丹郁抿了抿嘴:“所以,你把我带在身边,是因为不想他们把麻烦找到我身上吗?”   余悸对丹郁这样的表达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就像是在说他在保护他一样,他奇怪地看了丹郁一眼又一眼,最终给出了自己的评价:“你很会想。”   虽然很遗憾,迄今为止一次都没有猜中过。但丹郁这次的猜想,让他觉得实在有趣。   人,和人,果然还是不一样啊。   伊棠是在深渊游轮返航靠岸之后,才把原沐生给放出来的。不知道他们对原沐生做了什么,余悸见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缩成一团,死死抱住双腿,脸也都哭花了,看上去可怜极了。   余悸在他面前单膝跪地,低下头来看他:“你还好吗?”   原沐生可怜巴巴地抬起脸,一看到余悸,停了好久的眼泪再次决堤:“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一直打你的通讯号,怎么打都打不通,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他们都对我好坏,说的话也好难听,可是你一直都不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好久,饭也不给我吃,也不开灯,我都不知道到底在这里待了几天……”   他越说越哽咽,到了后面,话都有点听不清了。   余悸微微一笑:“我这不是来了吗?”   或许在这一刻,余悸应该给他一个拥抱,可是白月光身上看起来不太干净,他不想弄脏自己,于是就站了起来,对丹郁说:“你也是军事学院的学生是吗,那麻烦你扶他起来一下。我得去签几张赔偿单。”   原沐生愣了愣,一看到那个所谓的“学生”是丹郁,就下意识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然后往后缩了缩,说道:“我、我不要你扶。”   丹郁微不可见地压了下眉头,没有丝毫的迟疑,直接走过去就将原沐生给拉了起来,完全没给原沐生拒绝的余地。这套强硬的做派很有用,原沐生腿脚有点发麻,站起来后动也动不了,只能憋着股气又死死拽着丹郁。   丹郁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即便再不喜欢,原沐生也知道这点。   深渊游轮的乘客们已经都离开了,走廊变得很空旷,余悸在外面签赔偿单的时候,听到里面的白月光说了句话,声音哽咽而嘶哑,他哭着说道:“我没有家了,我的养父母不要我了。”   这是一道光听上去就很揪心的声音。   丹郁似乎说了点什么话,可能是在安慰白月光,不过余悸并不在意。丹郁也许是个好人,可他又不是什么好人。   他甚至还觉得,该再关白月光几天的。 第15章   从深渊游轮出来之后,原沐生就跟着余悸回了别墅,住在了其中一间客房里。把原沐生送进去之后,余悸就离开了,说是得去白塔处理公务。   白塔是指挥处的大本营,他曾以为他能轻松很长一段时间,实际上却并不是这样,因为博士让步了,给他改变了实战考核的方式。不再三个月只能参加一场小型实战,变成了不限制小型实战的次数。   这意味着他可能得经常前往不同的哨塔。   不过在去白塔之前,他给飞行员的目的地却是深渊游轮的停靠地。那里是主城边界,气温比城里低很多,站在那个位置的人,常常会产生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感觉,因为只要往前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不过也只是针对没有精神力的普通人而言。   在与深渊交界的地方,丹郁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光罩之外弥漫毒雾的地方,冷风吹起他的衣摆,在风里不停地晃啊晃。   深渊游轮启航那天,丹郁是坐公共交通不停换线才到了距离这里最近的站点,而从那个站点走过来,还徒步走了两个多小时。不知道余悸是不是突然善心大发了,回程送原沐生离开的时候,让丹郁在这里等他来接。   那个时候,丹郁看着余悸扶原沐生进星船的场景,就在那里无声地发笑。   余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或许知道他在笑什么。   可任务,和人生,余悸分得很清。   任务是任务,人生是人生,原沐生只不过是系统给他的任务,他能扮演他理应扮演的角色,却不意味着他要为此投入什么情感。   尤其他本身就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   反派系统带过许多宿主,只有余悸,即便穿梭过程中受到影响,它的首要抉择也是将余悸安全投放下去,等着余悸完成这个世界的攻略任务,再来把他接走,而不是就此放弃他,重新寻找一个新的宿主。   连反派系统也知道余悸这样的人在宿主中有多难得。   太多宿主折在第一个世界了,反派当着当着,就开始心疼可怜起了主角,最终为了主角选择留下。只有余悸不一样,余悸从不留恋任何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也是同样的。   对他来说,不过是众多无聊世界中的其中一个。   余悸缓缓走向堤坝,看着这个无聊世界里的渺小丹郁,在他身旁坐下去,侧过头,却发现丹郁并没有看着远方,而是在看学习资料。   是全息投影的颜色太浅,又恰好在距离光罩不远的地方,所以余悸才没注意到。   他觉得丹郁这个人也很无趣。   在深渊游轮里的这一两天,丹郁时时刻刻都在看学习资料,有时要计算什么的时候,还小声嫌房间里的桌子有坑,写个字都要戳到缝隙里,意见大得不得了。   不过他不觉得有人会在深渊游轮上学习。   丹郁也算是独一个了。看着像是心里眼里都只有学习,可每当他无意间盯着丹郁看的时候,丹郁抬脸看向他,问的都同一个问题:“要做吗?”   做什么?   做题吗?   余悸耐着性子坐在离丹郁不远的地方,没有出声打搅,也没有催着人走。他点开通讯器,在上面百无聊赖地拨弄,然后不知道按到了哪里,突然变成了拍照界面。   界面很简洁,简洁到连退出的地方在哪里都看不到,他随便点了几下,没能退出去,就直接把通讯器给关了,然后站起身,冷声道:“走了。”   突然的声音把丹郁吓了一大跳:“你……”   大约是想问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走路都没个声音,突然就出现在了这里。余悸没理他,径自走了,走得不快,跟平时一样的温吞步调,只不过他腿长,很快就走出了几米之外,丹郁赶紧关掉通讯器,快步跟了上去。   不知道突然是怎么了,余悸好像有点不太高兴,回到星船上后,就独自闷在一旁翻阅起了之前那本书。   书签插在三分之一左右的位置,本就看起来不怎么愉悦的他,翻开书后,表情更是冷了一个度,这使得丹郁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觉得余悸好像是不怎么识字。   因为……   应该不会有人整天拿着一本学认字的儿童读物看吧,还看得那样认真,认真中又带着些苦恼。   但是怎么可能呢?   余悸怎么可能不识字呢?   丹郁只觉得无法理解,就在这时,余悸的通讯器响了,别墅管家说原沐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想让他劝说下原沐生。   余悸“嗯”了一声,随即关掉通讯器,继续看他的书,完全没有要联系原沐生的打算。   在他的判断中,哄原沐生吃饭是对攻略毫无助益可言的事,他当然不会做。   星船很快就开到了白塔的停靠区,舱门一开,余悸就下去了,把丹郁一个人留在了星船里。   白塔离军事学院不远,不过丹郁没有权限,不能自由出入白塔,只能在星船里等余悸回来。这一等就等了很久,一直到天都快黑了,余悸才从白塔出来。而舱门还没打开,他就听见别墅管家又打来通讯,说原沐生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余悸:“嗯。”   不咸不淡的回复,仍旧没有要管原沐生的意思,余悸站在星船外面,对着丹郁勾了下手指,说道:“走。”   丹郁:“去哪儿?”   余悸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也要绝食吗?”   丹郁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都没吃饭了,他看了眼桌上被自己吃了没剩几个的水果,心说自己也不是很饿,但他还是立刻就跟了上去。   他可不想在这种时候找余悸不痛快。   晚餐送到了余悸在白塔的住处,这是余悸第一次来,进门后发现比想象中大一些,也比想象中豪华一些。他对指挥处的印象还停留在刻板冰冷的指挥室,以及朴实无华的飞行星船上,没想到这套单人公寓还挺不错。   他没跟丹郁一起吃饭,独自在公寓四处看了看,就进浴室冲澡去了。浴室里的洗发沐浴用品都是玫瑰味的,香气被做得很淡,温和不刺激,像是特意为五感很强的Alpha向导准备的,可闻着这股味道,他忽然想起了小玫瑰身上的味道,比这个要好闻些。   他有点想闻一闻了。   浴室里还有环绕着没散尽的氤氲雾气,余悸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出来,见丹郁已经没吃东西了,放在面前的食物好像也只动了一两口,看样子是不怎么饿。他移开目光,走到落地窗前,把紧闭的窗帘拉开,说道:“去洗澡。”   他总是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让丹郁做这做那,不会去考虑丹郁是不是愿意,丹郁看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得回军事学院了,明天还得训练。”   余悸继续擦拭着半干的头发,好像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丹郁缓缓站起身:“那,我走了。”   余悸还是没说话,但在丹郁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身后的人似乎轻笑了一声。   此时丹郁的手已经覆在了门上,在听到这道若有若无的笑声之后,就僵在了原地,丹郁沉下脸,身一转就走进了浴室。   丹郁也想就那样洒脱地走掉,可这个人是余悸。   而且刚才还笑了。   丹郁早该想到,这个人特意回深渊边界来接他,就已经有某种程度上的暗示了,余悸才不会那么好心。   这一次丹郁没有猜错,虽然没有全对,但结果是正确的。在丹郁刚走出浴室,眼前的景象尚且还没看清,就被一道力道拉到了卧室。   眼前重新变得模糊不清,指间环入有些冰冷的触感,丹郁毫无防备地仰躺在过分柔软的床上,余悸倾身下压,他还没来得及发出的声音就被迫吞咽了回去。   正如余悸一贯给人的印象那样,吻意也是霸道又侵略意味十足,全由余悸主导,丹郁几乎快喘不上气。   扔在一旁的通讯器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起来,在空中投出一道接听申请,无声的光芒亮起来又暗下去,暗下去又亮起来,映入余悸那双微沉的眼眸里。但余悸连余光都没把那道光看进去,掌根贴住丹郁的下颌线,手指穿进丹郁后脑头发里,手上的力道越发用力,吻也更加侵略。   丹郁不知所措地回应着,意识混沌间,无知无觉地掀开眼帘,视线渐渐被投在空中的全息投影所吸引。   灼热的交汇间隙,丹郁断断续续挤出了一道沙哑的声音:“原沐生。”   余悸停了一下,丹郁继续说道:“他在等你接听。”   余悸垂下眼,静静地看了丹郁这张脸两秒,将那只与丹郁十指交汇的手抽离出来,按下接听,然后将丹郁给死死按进了怀里。   “嗯,还在忙。”   “不想吃那些餐点,想喝海鲜粥?知道了,我给你做。”   “好,待会顺便给你带回来。”   “……”   余悸的呼吸还有些乱,脸上的表情已经彻底冷了下去,他撩起眼皮,歪过头朝落地窗外看去,视野里是沉入黑暗又有些明亮的城市灯光,他还是那样把丹郁按在怀里,很久之后才嗓音低哑地开口:“你会做海鲜粥吗?”   丹郁的声音很沉闷:“不会。”   余悸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那我叫人送食材上来,你做一下。”   丹郁:“……?” 第16章   食材送上来之后,丹郁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台子前挠了挠头,他别过头,看了沙发上那个坐姿很随意的人一眼,有些无语地说:“我说我不会,你有听见吗?”   “听见了,”余悸随手点开通讯器,说道:“做吧。”   丹郁:“……”   丹郁忍了又忍,才总算压下气恼,垮着张脸,心里骂骂咧咧地煮那个什么海鲜粥。余悸则是悠闲地滑动着信息投影,不断把一些文字看起来很复杂的信息随手拖进待办,然后点开了现存的所有人类基地的地图。   密密麻麻的坐标点里,有个闪动着的深红色坐标,那是正处在危机中的人类基地,他随手点开,上面显示危机等级C级,不在他的接手范围内。他目前只接手危机程度低于D级的哨塔。   在这些危机程度低于D级的哨塔里,他的精神力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别说疗愈支持哨兵了,操控哨兵也完全没机会,甚至每次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被他那个不听使唤的精神体给解决完了。   不知道在危机等级高于C级的哨塔,精神体又会有怎样的表现呢?   “嘭”的一声,一份装好的海鲜粥重重放在了他的面前。   移开视线,眸光从眼尾扫过去,入目是丹郁那张因为生气而显得更加漂亮的脸。余悸轻抬指尖,提起了这份不知道味道怎样的粥,微笑着说道:“这里是你的了。”   这套住所,送给你了。   像某种奖励一般,也像一种赏赐。   余悸一身冷肃地走向门口,轻轻推开门,温柔地说道:“以后每次我来,我都要在这里见到你。”   随着脚步声远去,在门即将关紧的那一刻,一个坐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砸在了门上。丹郁想,总有一天,他要把这个坐凳砸到余悸的脑袋上。   余悸这个人阴晴不定,我行我素,想一出是一出,丹郁根本无从知道余悸的行程,要做到余悸刚才所说的每次都能在这里看到他,就意味着他将不能继续住在宿舍,只能每天来这里住。   像个被安置起来的宠物,随时等着主人造访。   丹郁皱着眉头骂道:“混蛋。”   别墅。   原沐生不吃不喝了一整天,整个人还沉浸在被养父母抛弃的情绪里,低垂着眼帘坐在床脚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要碎了一样。   房间门是开着的,余悸没走进去,站在门口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走吧,下去吃点东西。”   管家把粥盛了出来,装进精致的碗里,原沐生来到餐厅后,却只是手握饭勺坐在那里,迟迟没有要吃的意思,望着眼前的海鲜粥,开始无声掉起了眼泪。   我见犹怜得很。   原沐生说:“我被他们领养回去的那天,吃的第一顿饭就是海鲜粥,我永远都记得那个味道。”   他一口没吃,放下饭勺,抬眼望向余悸:“你家是掌握了他们命脉的大客户,他们这么对我,你可以取消跟他们的合作吗?”   已至深夜,外面漆黑一片,但别墅里的光线却璀璨明亮,明亮得能将原沐生眼底的黑暗也看得清清楚楚,原沐生站起身,有些不太适应地往余悸走了两步,伸手抓住余悸的衣袖,说道:“这对你来说应该只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吧……”   余悸声音冷淡:“生意上的事,是遏兰衡做主。”   这是实话,遏兰家族生意上的事情,原主也好,余悸也好,都是不插手的。唯一的一次,还是余悸取消七十九区某块地的拍卖。那一次的做法,好像有点惹遏兰衡不开心,不过遏兰衡也没说什么。   这一次也应该是一样的,他的确可以动动手指头就能让白月光的养父母遭受打击,但他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满足白月光的。   只有当一个人被全世界抛弃之后,才会知道,一个始终不离不弃的人,究竟有多重要。   失去养父母,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如果按原主那样默默无闻、循规蹈矩,万事以白月光为先,生怕他磕了碰了,巴不得他永远活在保护之下,照那样下去,恐怕至死都得不到白月光的心。余悸有属于他自己的攻略方式。   慢慢来。   而且他还处在考察期,不能太冒进。   他把粥往原沐生身边推了推,刚想说话,一道力道就甩向了那碗粥,要不是余悸的手正好在那里挡着,粥碗已经掉下去打碎了,跟这道力道同时出现的,还有原沐生重重甩开余悸衣袖的力道。   余悸面无表情地朝原沐生看过去,看到的是原沐生那张气恼到有些胀红的脸,原沐生说:“他们都把我欺负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这么无动于衷!游轮主人你动不了,养父母你也动不了,你还能干什么啊!你真没用!”   余悸往后错了错,抵在桌子边缘,垂眼看他:“比起如此没用的我,只会朝我撒气的你,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原沐生惊愕地抬起头来:“你……连你也……”   余悸缓下眉眼:“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你明明知道,我从来不会看轻你,可是你这样说我,我也会不舒服。”   “你也明明知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是了,这就是原主的人设。   连难受都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宣泄出来,卑微着,温声细语地解释着,言辞里渴求着原沐生也能对他稍微理解一次。   可在原沐生的眼里,余悸只是一个舔狗罢了。   舔狗怎么配在主人面前高高在上。   原沐生皱了皱眉:“可你以前不会这样说我的,就算我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也是我一时着急了,可你又不一样,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   说着,就垂下了眼,双手垂在一起,捏着食指轻轻地揉搓,看起来实在委屈。   “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人,现在养父母也不要我了,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一软下来,就完全变了个样子,跟刚才大相径庭。好像刚才真的只是着急上脑了,才突然不受控制了。   余悸压了压眸光,平和地说道:“那我道歉。对不起。”   原沐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努了努嘴,说道:“我有点不想喝粥了,想吃蛋糕。”   余悸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立刻说道:“我这就去安排。”   话音刚落,原沐生就悠悠朝楼上走去,边走边说道:“待会可以直接送我房间来吗?”   看着真不像个因为被抛弃而难过的人。   反倒像是借题发挥,想以此证明,你们不要我,有的是人巴不得求我看他一眼。   如果是这个目的的话,那么,目的达成了。   因为在原沐生的面前,不出意外的话,余悸会继续扮演这样的角色。只要原沐生想看,就会如愿。   “可以。”   余悸目送着原沐生离开,直到原沐生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收回目光。收回目光的那一刹那,眼里倏然闪过一丝戏谑。他捻了下指尖,上面有点湿润,是刚才不小心沾到了粥,他抽出餐巾,慢悠悠地擦拭起来,速度很慢,也很认真,但直到擦干净了他也没停下动作。   海鲜粥有点凉了,擦拭指尖的间隙,余悸无意间瞥到了那碗粥,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歪过头,端起粥,浅浅地喝了一小口。   在这之后,他就长久地保持着常态的淡漠与平静,眸光却开始一点点压深。   虽然是有猜到一点,但是……怎么会是,这个味道呢?   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呢?   “真难吃啊。”   不知道是故意做成这样的,还是厨艺本来就这么上不得台面。丹郁煮粥的时候,他一眼都没往那个方向看过去,一张写满不悦的脸,毫无观赏度可言,没什么可看的。   他端着这碗海鲜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迟迟没放下去,看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像突如其来的嘲讽。   他隐约记得,他以前也认识一个人,厨艺也不怎么样,但好像比丹郁要好一点,似乎是个经常给他做东西吃的人。   是谁呢?   一定是某个小世界中的人吧,想不太起来了。他实在经历了太多世界了。   但肯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就是那道离他远去的背影,把他一个人留在了某个很黑很黑的地方。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那个人死了。   他亲眼看着那个人死在了自己面前,死相可惨了。   活该,不是么?   只是可惜的是,他没有更多的记忆了,记忆中也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像隔着层纱似的,看不清,摸不着,与其说是一段印象不怎么深的记忆,不如说更像一场梦。   一场不怎么让人愉快的碎梦。   总是无缘无故地想起,可画面是割裂的,记忆也全是碎片,拼凑不起来。至于是怎样的碎片,就像——   余悸就这样看着这碗粥,嘴角的笑意渐渐拉大,然后手的角度一倾,“啪”的一声,清脆尖锐的碎裂声重重响起,在宽敞的大厅里传来一道又一道微不可闻的回音。   余悸抬起脚,绕过摔在地面的破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第17章   军用飞行星船缓缓降落,在又一次以极快的速度解决完一场小型危机之后,余悸回到了白塔。他拿着张印着文字的单页,步伐悠闲地走出了星船。   上面写着一道心理测试模拟题,就是上次博士留给余悸的那张心理测试单,过了这么久,余悸终于想起这张测试单的存在了。   没办法,心理测试嘛,总得提前看一眼博士出题的风格是怎样的。他记得博士说过,正式测试的时候如果答得不好,似乎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在去指挥室之前,他先回了一趟公寓,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微乎其微的玫瑰冷香,玫瑰味淡成这个样子,显然人是不在的。他看了眼窗帘半开的落地窗外,天色还尚早,远没到下课的时间点。   看来小玫瑰真的有听他的话,乖乖在这里住着。   但似乎多了点别的味道,不过他没在意,无意间看到之前空荡荡的书架上面已经放满了书之后,就走到了衣柜旁,拉开衣柜也看了看。   只见里面挂着一套备用校服。   他抬手捏了捏后颈,开始往四周一点点看去。明明还是一样的地方,又好像,不一样了,哪里都不一样了。他对这样的感觉感到有些奇怪,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好像是没想明白,索性不想了,走过去把测试单往桌上一放,然后朝座椅躺坐下去,指尖压着测试单,轻轻点了一下,又一下。   “你们团队有三个人,两个哨兵和一个向导,你是其中一位哨兵。在一次外出任务中,你和另一位哨兵的精神力濒临崩溃,而向导只能治愈其中一个人,另一个人必死无疑。另一位哨兵的作战能力比你弱很多,而且他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一个亲人。你不一样,你不仅作战能力强,还有家庭,你的家人在盼着你回去。你和他只能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这时,你会选择……”   真是无聊的问题,既然是心理测试,那当然是以牺牲自我为优先,才能衬托出他是多么心地善良的一个人,博士以为他是傻子吗?   “A:杀死另一位哨兵,自己活下来。”   余悸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B:与另一位哨兵商量,看能否找到一种方式让他主动选择牺牲。”   “C:为自己争取生存的机会,说服向导为你治疗。”   余悸继续往下看了看,没有别的选项了,只有这三个。   有点意思。   很难抉择,连余悸都觉得很难抉择,每一个选项都出乎意料的合他心意,他想了好一会,拿起笔,在上面写道:CBA。   不如全选。   然后把测试单随手塞进书架,一转头,突然跟一个不明生物四目相对了起来。   这东西毛茸茸的,眼睛又大又圆,蹲在桌子边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是只白灰渐变的猫,幽绿色眼珠像宝石一样晶莹璀璨。   余悸闻了闻,这只猫身上有丹郁的味道。   丹郁的精神体吗?   他迟疑着伸出手,在距离猫不到一厘米的位置停下了动作,不对,不是半透明的,是实体,所以不是精神体。   丹郁变成猫了?   正在他的思绪胡乱发散的时候,那只猫往前蹭了蹭,鼻尖擦过他的指尖,冰冰凉凉的感觉一下就从指尖袭往了全身。下一秒,余悸身体前倾,把猫一把抱了起来。   他对刚才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感到可笑,人怎么会变成猫呢?   就算能,这只也一定不是丹郁变的。丹郁可不会这样亲近他。   丹郁巴不得他死,他当然知道。   他把猫抱进怀里,轻轻揉了揉它的脑袋,微微一笑。   不知道等名为谎言的真相被揭开,被谎言围绕着的分不清真假的玫瑰,会不会为他动心呢?   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他轻抚着怀中的柔软,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原沐生请了假,说是想休养,于是就在余悸的别墅里住下了,一住就是好几天,每天对管家使唤来使唤去,好像把自己当成别墅的主人了。   原沐生是个很怕被人指指点点的人,总是随大流,生怕被人说闲话,躲在别墅里就以为能避免,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军事学院可不是一个会允许他无限请假的地方。缺课太长时间,会被强制退学,这对一个向导来讲是一生的污点,最多不超过两天,原沐生就必须回学校了。   虽然原沐生让余悸帮忙瞒着深渊游轮发生过的事情,可嘴毕竟长在别人身上。   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际,余悸回到了指挥室。   指挥处的文职人员给他带来了助理理论考卷的考题大纲,请他过目一下,毕竟是为他选拔助理,自然是要问下他的意思。   大纲仅仅只是理论知识类型占比,并不涉及具体题型,所以不会有作弊之嫌。   理论知识占比中,除去常规学识,这上面标注着哨兵理论占比70%,向导理论占比30%。考虑到余悸是个向导,文职人员认为他的助理也理应具备基础的向导理论知识。   但余悸并不这么认为,他翻开后看了一眼就递了回去,说道:“我建议向导理论占比70%。”   也许是余悸看上去太好说话了,文职人员有些自信地否定道:“您是向导,安排哨兵助理是为了保证您的安全,他理应完美掌握哨兵理论知识,这才是最要紧的。”   余悸朝后一躺,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你是觉得我需要保护吗?”   话音刚落,本已沉入黑暗的天空,就突然离奇地亮了一个度,却又不是正常地亮上一个度,而是凭空添了抹不易察觉的红色微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危险气息,周身莫名感到压迫,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巨大怪物盘踞在整座城市上空,正用一双大到能吞噬一切黑暗的眼睛盯着这间指挥室看。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这位文职人员有点站不住脚了,踩在他肩头的半透明大鹰也像是受到了惊吓,变得战战兢兢的,头埋在翅膀里,突然,他精神力不支,肩头的精神体一下子就散掉了。   这种压迫来得快,但总也没个结束,余悸微笑着看他:“哨兵的作战能力可以在战斗考试中的表现看出来,而不是靠些理论知识来支撑,既然是我的助理,那我要他具备全部的向导知识,所以我现在重新建议占比改成100%,你有什么意见吗?”   文员咽了下喉咙,浑身发着抖说道:“没、没有,就按您的意思来。”   余悸看似随和地点了一下头,再次把文档递给他:“那就辛苦了。”   “不、不辛苦,马上就改。”   文员就这么浑身发抖地离开了。   在他离开后,天空里的红色微光也仍旧没有淡去半分,余悸朝外面瞥了一眼,漫不经心中又带着些宠溺的语气说道:“调皮。”   然后天空就恢复了原本的黑暗。   公告很快就正式下发到了军事学院,在丹郁为着之前恶补的哨兵理论知识而感到遗憾的时候,参与选拔的其他所有人觉得天要塌了。   丹郁有了更多的训练时间,不用再准备理论考试了,这对他来讲是极大的好事。但他还是有他自己的麻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精神力过分凌乱的问题,他始终没办法操控精神力,连最基础的事情都做不到。   其他哨兵能用精神力震碎一块玻璃,他不行,他连饼干都弄不碎。   这次选拔,他有信心拿到理论考试的第一,同样有信心的是,也能拿到战斗考试中的倒数第一。   不管怎么努力,希望都是渺茫的。   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向导为他疏导精神力,可是他的同学或者室友全都还没那个本事,医院的S级向导一周也只能申请一次,每次疏导完也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他就这么烦闷地回了白塔,一打开门,就闻见了空气里浓郁的信息素味道。   余悸来了。   他屏住呼吸,往前走了两步,随即就听见了浴室里的流水声。   余悸在里面洗澡。   几乎是下意识的,丹郁的第一反应是把避孕套找出来,然后取出两个塞到枕头底下。他不确定余悸会做几次,他对余悸的了解只有很早之前的终身标记,但那是例外,终身标记和平时不一样。   他有些紧张地松了松领口,坐在沙发上等余悸出来,不出意外的话,余悸出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让他去洗澡。   浴室里的洗发沐浴用品换了味道,余悸没闻出来是什么,这股味道不会让他生出想闻玫瑰的念头,但在走出浴室的那一刻,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玫瑰冷香后,他又觉得想法果然只是暂时的。   他出来的时候,丹郁正抱着猫坐在沙发上,它在丹郁的怀里,视线却越过丹郁,遥遥地望向了余悸,余悸和那只猫离奇地对视起来,于是没有说出丹郁预想中的那句台词。   但丹郁还是十分自觉地进了浴室。   只不过短短时间内,两人的位置就调换了一下,余悸坐在沙发上抱猫,丹郁洗完澡出来后和猫开始对视。在对视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丹郁意识到,余悸大概是没有要跟他做的意思了。   他果然还是摸不准余悸的想法。   “你今天很安静。”余悸眼也不抬地说道。   丹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指捏着衣摆,压出几道褶皱,有些无所适从地开口:“你、能帮我疏导一下精神力吗?”   余悸还是那个姿势,没有偏过头去看他,默然片刻后,只那双墨蓝色的眼珠缓缓转了过去,眸光从眼尾扫向他,淡漠地说道:“你觉得我会为了你,违背禁闭区的禁令吗?”   处在考察期的余悸,是不被允许使用向导能力的。   对于余悸这句有些刻薄的反问,丹郁当然知道答案。   余悸当然不会为了他违背什么禁令。   他对余悸来说,可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算不上。余悸当然不会管他。   就算余悸身上没有禁令,余悸多半也不会同意的。丹郁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浮想着,正在想要不要再向医院申请几次S级向导试试看的时候,就听余悸接着说道:“当然会了。”   余悸微微一笑:“你可是我的爱人。” 第18章   这声“爱人”听得丹郁恶寒了起来。   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连伪装都不屑于做,就这样毫无感情地把这种话说出来。看似温和的笑脸上,还满是嘲讽与戏谑。   丹郁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他从余悸这张脸上,还看到了点别的东西,他意识到余悸的“答应”可能不是真的答应。   很多年前,曾经有位Alpha向导在战场上用向导能力做了点坏事,在支援士兵的时候对他们的精神力进行了操控,在本该撤退的时候却操控他们进攻,因此害死了很多人。那位Alpha向导因此被关进了白色监狱,而在事后,了解到那位Alpha向导那样做的理由,仅仅只是想跟指挥处的决策作对。   如此没有人性,漠视他人生命。   余悸很可能是比那位Alpha向导更冷漠的存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余悸可能有点别的顾虑,所以才一直勉为其难地扮演着某种程度上的“好人”,迄今为止没有表现出类似这方面的倾向。   这张面具,余悸只在他的面前撕下来过。   没人知道Alpha向导的能力究竟可以到哪种程度,即便是知晓了所有向导理论的丹郁,也无从知道。因为Alpha向导的数量实在过于稀少,而且似乎也都不怎么配合提供研究数据。   丹郁开始感到不安,也开始后悔刚才对余悸说出请求。余悸放下猫,站起身向他走过来,丹郁不自觉后退几步:“不用了,当我没说。”   说着转过身,想离余悸远点。可刚一转身,后背就贴上了身后之人宽阔的胸膛,冷白而修长的手在眼前晃了一下,随即就捏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的头微微向上扬起。   余悸的另一只手从身后把他揽住,如果隔远一点看,就像是温柔的后背拥抱。但实际上当然不是这样,那只用来“拥抱”丹郁的手,正死死禁锢着丹郁的双手。余悸的体温很低,浑身都透着凉意,丹郁被束缚着,像被蛇紧紧缠绕着一样,无法动弹,连基本的反抗也做不到。   余悸低下头,在丹郁耳边低声问道:“跑什么?”   “不是你先求我的吗?”   “我说我同意了,你没听到吗?”   每一句话的语气都很轻,宛如某种温情的低语,话里的内容听起来又有种莫名的威慑力,可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郁信息素,给人的感觉却是与此截然相反的,很舒适,很温和……   还有点兴奋。   这意味着余悸现在的心情很好。   丹郁根本无从知道余悸这又是怎么了,只觉得突然之间,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压制他的精神力,那力量很轻柔,轻柔中又带着一丝强势,迫使他躁动不安的精神力安静下来。   这不是被疏导的感觉,医院的向导不是这样疏导他的。   医院向导的疏导是循序渐进的,缓慢的,一旦他的精神力有所抵触,疏导就会被迫暂停,然后重新试图进行疏导。在他的精神域里,医院向导只能疏导到最外面的那层散乱的精神力,进不去,稍微进去一点点,精神域里面的精神力就开始抵触,头疼得根本无法继续。   跟现在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余悸的精神力直接就渗透进去了,在丹郁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就那样渗透进去了。   丹郁没有感到太多的不适,也没有头疼欲裂的感觉,可与此同时,丹郁的意识也在无知无觉间开始消散,可他的眼睛却一直都睁着的。他没有睡过去,人是醒着的,但他一下子就没有了自主意识。   这是操控。   不管什么样的精神力,哨兵也好,向导也好,Alpha向导都能操控他们。   这是一场临时起意的闹剧。余悸本来还想继续,但是精神力渗透进去之后,只接触了不到一分钟,他就突然收回了精神力,还松开了对丹郁的禁锢。   不过他还是那样拥着丹郁,保持着把丹郁给稳住的动作,没有动弹半分,直到丹郁的意识回笼,从他怀里猛地挣脱出去,他才抬起脸,露出一张与先前完全相反的冷淡面容。   他冷冷地看着丹郁,出声:“去睡觉。”   丹郁愣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明天上完课跟我去个地方。”   说完就点了点通讯器,随手拿起外套,转身就出去了。动作行云流水,丹郁还没来得及问要去哪里,屋子里就只剩了他一个人。   对着这道已然关起来的门,丹郁忍了很久才没又一次把坐凳给扔出去。   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混蛋。   就在刚才,混蛋余悸想到了点事,指挥处争取不下来的事情,他有办法争取下来了。虽然博士之前让步了,可他觉得远远不够,他还要让博士再退一大步。   小玫瑰的用处比一开始预估的还要大得多呢。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第二天的下午,余悸处理完一些必要的公务后,时间还算早,没到丹郁下课的时间。他略微想了想,放弃了进军事学院的念头,就在星船里等着丹郁来找他,随手翻开桌上的书看了起来。   书签现在卡在比三分之一多一点点的位置。   不想进学院,是不想偶然碰到什么欺凌嘲笑事件,然后不得不为白月光出一些没必要的头。白月光的假期到头了,今天是返校的第一天,学生们的品性参差不齐,有白虎哨兵那样的人当队友,白月光应该很吃力吧。   正这么想着呢,丹郁就从学校里出来了,但是丹郁出来后,有两个人一左一右走在了丹郁的身边,把丹郁一步步给逼到了墙角。在那两个人里,一个是白虎哨兵闻祈,另一个没见过,估计是白虎的好兄弟。   他们就那样围住丹郁,相隔太远,星船的隔音效果又极好,余悸听不到那边在说些什么,只看见白虎痞笑起来,抓起丹郁的衣袖举过头顶,然后把人往墙壁一压。   丹郁站在了视角盲区,另一个哨兵一边点开通讯器,一边说着些什么,闻祈嘴角的笑意拉得更大了些,也在这时凑得丹郁越来越近,再然后,余悸就收回了目光,面不改色地翻过了一页纸。   在翻到第十页的时候,星船的舱门打开,丹郁进来了。   身上带了点别人的信息素味道。   难闻得要死。   星船缓缓上升,开始驶离军事学院。丹郁坐在离余悸很远的沙发另一头,问出了昨天没能来得及问出的话:“你要带我去哪?”   余悸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翻书看。   看他不说话,丹郁翻了个若有若无的白眼,别过脸,也不打算再问了。实训一塌糊涂,在学校已经够烦心了,离开学校还要看余悸脸色,这样的日子,丹郁已经有点受够了。   星船里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后来丹郁想到了些什么,突然莫名冷笑了一下,才将这样的沉寂打破,然后又带来了更长时间的沉寂。   就在这样诡异的沉寂里,星船抵达了目的地。   这是余悸的私人星船,上面准备了很多余悸的私人物品,名贵配饰、腰带、衣物等等,应有尽有。星船停稳后,余悸放下书,不急不缓地走到衣柜旁,随手取下一件外套扔到丹郁身边,声音冷漠:“换了。”   一如既往高高在上的命令口吻。   丹郁什么也没说,抬手就开始解校服扣子,然后把那件外套给披上了。余悸比他高出太多,他如果要穿上,就会显得很不合身,也很不协调,于是就选择了直接披上。   可在披上之后,又突然回想起拍卖会那天的事情,舱门已经开启,余悸也已经下去了,丹郁站在门口,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被他扔在沙发上的校服外套。   他只看了一眼就匆匆收回了目光,一下星船,发现余悸并没有走远,而是站在离他几步之外的地方,背对着他,手微微抬起,掌心向上,似乎是在等他走过来,等着他把手放入手心。   但这实在有些离奇。   因为从这里的停靠区来看,这里并不像是什么私密的地方。但凡在公开一点的地方,哪怕是白塔楼下,余悸跟他也很避嫌,像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可这次却要牵他的手。   他迟疑着走上前,又迟疑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及余悸的皮肤,余悸就曲起手指,紧紧握住了他,然后牵着他向前走去。   丹郁为此感到奇怪,不过很快又明白了过来。   因为这个地方是禁闭区。   是博士亲自出来接的他们。   余悸似乎尤其喜欢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不同的角色,在博士面前扮演着一个好人,一个合格的伴侣,在原沐生面前,又扮演着一个温柔礼貌的绅士。   每次看到余悸这副样子,丹郁都忍不住想笑。   真正的余悸是什么样子,只有他知道。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听到余悸说,因为医院无法准确处理非正常分化的情况,所以想请博士为丹郁检查一下精神力,并给出适合的疗愈方案。   不能使用向导能力这条禁令,使得余悸的理由变得充分了起来。   曾经禁闭区拒绝接管丹郁,现在就因为余悸一句话,禁闭区就直接同意了请求。可这样的转变却让丹郁实在高兴不起来,即便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在进行了一番极为繁琐的检查之后,博士对丹郁说道:“对于你这样特殊的情况,我这边认为,需要安排S级或S级以上的向导按要求每天对你进行疏导,而且最好是同一位向导。”   但谁都知道这显然不现实。连医院的S级向导都是根据哨塔情况临时排班的,直接找来一个S级向导,就为了疗愈一个低等级哨兵,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   超S级向导就更加……   博士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站在检测舱外的冷肃背影,沉默片刻后,走进隔间,临时召开了一场长达两个小时的禁闭区高层会议。   会议结束之后,余悸就收到了一则通知。   一则允许他在特定条件下使用向导能力的通知。 第19章   首次正式疏导是在禁闭区进行的,博士在一旁指导辅助,疏导过程很顺利,博士本以为丹郁的精神力多多少少会有点抵触,实际上却完全没有,丹郁没有任何不适感,过于舒适的感觉让他渐渐陷入了沉睡。   博士认为这应该要归功于永久标记。   第一次疏导虽然顺利,可从精神力的凌乱程度来看,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博士无法预估最终能否把丹郁彻底疗愈好,只能对余悸说:“希望在您的考察期结束前,他的情况能有所好转。”   余悸点了点头,没说话,沉默的面容之下,含着一丝没能完全掩盖的担忧。就着这一丝微不可见的破绽,博士开始对禁闭区这次的决策表示认同了,尽管他投的是反对票。   在这之后,余悸就把丹郁带走了,那时丹郁还睡着,余悸把人横抱起来,动作很轻。走的时候也是,步调缓慢又平稳,生怕把人给吵醒了一般。   博士目送着余悸远去的背影,眼镜片后的眸光微微敛起,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站了很久,移开目光的时候,正好看到星船掠过落地窗,开往别墅的方向。   管家出来迎接的时候,看到余悸的怀里抱了个人,脸上倒是也没有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左不过是原沐生最终还是被打动了罢了,这么多年,主人对原沐生的深情,管家是看在眼里的。   直到侧过身时无意间扫到余悸怀里人的脸,管家一下就愣住了,像全身突然被按了暂停键一样,愣在原地有点反应不过来。   那根本不是原沐生的脸。   上午刚把原沐生送走,晚上就带了另外的Omega回来。   管家陷进了某种程度上的认知障碍,只能凭着本能跟在后面,眼看着余悸直接走向二楼卧房,管家终于是止住了步伐,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不过余悸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门口的位置微微停顿了一下,眸光从眼尾扫过来,冷声说道:“管住嘴。”   管家连忙把头深深低下去:“请您放心。”   窗外暗影微动,室外的水池映着从落地窗投下来的光亮,像流淌发光的鳞片一样。没过多久,房间陷入黑暗,别墅也重新恢复了安静。   这样的安静一直持续了几个小时,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样子,丹郁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在禁闭区的时候就睡着了,睡到现在差不多也算是睡醒了,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上有点拘束,有点鬼压床的感觉。他动了动,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跟余悸睡在一起,睡姿很诡异,他的上半身是压着余悸的。   如果非要说鬼压床,丹郁更像那个鬼,余悸虽然是平躺着的,头却往另一边偏着,就像丹郁第一次从星船上醒过来的时候那样。余悸好像很不情愿,所以不愿意把脸朝向他这边,却又因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没有离开,从而保持住了这样的平衡。   丹郁再次动了动,想离余悸远点,但微微支起上身后就发现,余悸的手是搭在他的腰间的。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重新趴下来了。   如果余悸醒过来,好一点的情况是让他滚远点,但是这种可能性不大,余悸很可能会沉默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他不想跟余悸接吻,也不想跟余悸做。   所以他不想吵醒余悸,一点也不想。   可是他又实在睡不着了,适应黑暗后就静默地打量起了这间陌生的房间,来来回回地看,一遍一遍地看,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后,一看通讯器,时间只过去了不到十分钟。   他把通讯器的亮度调到最暗,又把投影出来的屏幕调到手掌大小,在上面百无聊赖地滑了几下后,点进了一个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游戏里。   游戏画面很治愈,也很不现实,一望无际的草原,波光粼粼的大海,美得不可方物的星空,实在虚假。他操纵着一个恍如火柴人一样的角色,跌跌撞撞地走进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地,然后就滑动屏幕,看向了有着蓝天白云的天空。   正看得入神,屏幕左下角就冒出了一串字,问他:“丹郁?这么晚不睡?不会是刚跟你那神秘男友厮混完吧?”   明明是军事学院开发的匿名无聊小游戏,可不管丹郁点开哪个,闻祈都能闻着味儿找过来。他已经懒得去想闻祈是怎么在这种阴间时间找上他的,也不想搭理,打算直接关掉,可指尖刚要点击关闭,又想到了点什么,转而点开了打字界面,写道:“你怎么知道?”   然后闻祈的小火柴人就不动了。   丹郁无声笑了一下,鬼使神差的,忽然抬了下眼,这一眼,直接就跟一双墨蓝色的眼睛对视上了。几乎是下意识的,丹郁立刻关上了通讯器,他不知道余悸有没有看到什么,那个角度应该不太能看到……吧。   但丹郁一下子就心虚了起来。   他心虚的地方,不光是刚才脑子一抽承认了“男朋友”的存在,更关键的是,余悸醒了。他明明没有出声,也没有大幅度的动作,怎么就,余悸怎么还是醒了呢?   在丹郁心脏几乎骤停的时间里,余悸很轻地眨了下眼睛,然后抬起手,抚在丹郁的脸上,食指在他眼尾红痕的地方轻缓地划过,突然用着低低沉沉的声音问道:“你在军事学院,有很多追求者吗?”   丹郁怔了怔,迟缓开口:“没有。”   “是吗?”余悸还是那样看着他:“我看那个精神体是白虎的哨兵,好像对你很感兴趣。”   丹郁:“但他不喜欢我。”   “是吗?”   余悸还是这么不咸不淡地问。   时间的流速从未改变,可有的时候,在某一瞬间,会突然变得缓慢下来,呼吸会变慢,心跳也会变慢,短暂的沉默间,就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突然的沉默里,丹郁晃了一下神,给出了一个近乎下意识的回答。   “他只是想跟我上床。”   丹郁这样说道。   只不过是因为和朋友打了个赌,说一天之内必拿下,结果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不仅没拿下,还次次都闹得很难看。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不停地诋毁,可又总是缠着,甩也甩不掉。   余悸的手往下移了一点,像捧住了丹郁的侧脸,指尖正好停在耳垂的位置,很轻地触碰了一下,问道:“那你想吗?”   这话是在问他想不想跟闻祈上床,丹郁有些无语,不知道余悸这个人是不是又在憋什么坏水,于是就没回答,抬起眼有些凶狠地盯着余悸看。   这一盯把余悸给看笑了,抚在侧脸的手往后一穿,余悸翻身下压,把他禁锢在身下,额间相抵,说道:“想也不行。除了我,谁都不行。”   表现出了一丝类似占有欲的东西,可丹郁清楚知道余悸不是那个意思,余悸是嫌脏。   长发从一侧垂落下来,挡住了周围的新鲜空气,丹郁觉得气闷,推了推余悸,没推开,就把头往另一边偏过去。余悸在这时垂下头,把头埋在他的颈侧:“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吗?”   温热的气息从耳畔开始蔓延,丹郁忍不住打了个颤:“你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求我这么多?”   余悸在他脖颈上蹭了一蹭:“谁说我不喜欢你了?”   声音低低沉沉的,还带着些沙哑。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还特意说道:“你可是我到现在为止,最喜欢的人了。”   这样的“喜欢”是哪种“喜欢”,丹郁不太能知道。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余悸到底是怎么醒过来的,如果知道了,他以后会用尽一切办法避免,可现在人醒都醒了,他也没办法,只能再次尝试推开余悸。结果当然是推不动,他越是推,余悸就贴得更近,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故意说道:“那原沐生呢?”   余悸好像又笑了一下,温热的气息打在丹郁的脖颈上,声音很轻:“猜猜看。”   丹郁平静地给出答案:“我猜你谁都不喜欢。他在你眼里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你眼里只是个玩物。”   拿来随时取乐的玩物。   可他明明是个人。   像是觉得这个答案好笑,余悸又开始笑起来:“不啊,你怎么会是玩物呢?你可是我的爱人。”   丹郁真是受不了“爱人”这个虚伪的称谓了。   地平线蔓延出了一丝光亮,天空开始泛白,房间里不再黑暗,有些模糊的清晰,丹郁终于等到了天亮,闷声闷气地说道:“让开,我要去学校了。”   但余悸没让。   还掰正了他的头,迫使他再次跟自己面对面,还给他出了个主意:“你可以试着取悦我一下,比如,亲我一口。”   丹郁皱着眉头问:“亲哪?”   余悸被他的问题给逗笑了,反问道:“你还想亲哪?”   丹郁也反应了过来,对自己刚才的问题感到可笑,他想也没想,闭着眼睛就凑过去亲了下余悸的侧脸,不耐烦地说:“可以让开了吧?”   可余悸还是没让。   “你不是说亲你就行了吗?”   余悸脾气很好地解释道:“是啊,可我只说让你亲我,没说我会让开。”   “你……”   接下来的话还没能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硬生生给堵了回去,余悸覆压下来,丹郁逃无可逃,只能被迫回应。灼热温软的呼吸交汇间,突然唇角一痛,血腥味在唇齿间肆虐,丹郁猛地推开余悸,捂住嘴:“你干什么?”   余悸抬起手,用指尖抹了下嘴角不属于自己的鲜血,坦诚交代:“咬你啊。”   抓住这一瞬间的松懈,丹郁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死死抿住嘴,慌乱地跑了出去。余悸缓缓坐起来,望着丹郁跑出去的方向,开始冷冷清清地笑起来,笑得肩头都在抖,连带着床也随之颤动。   “玩物……”   他重复着这个从丹郁口中说出来的词,就好像从来没有听过一样。 第20章   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伴着几声零碎的碰撞声,没过多久,这道脚步声又开始原路返回,余悸面带笑意,看着丹郁从隔断墙后探出个脑袋,问道:“门,在哪里?”   卧室的构造并不复杂,只是门跟墙体很像,几乎融为了一体,天色还暗着,第一次来,所以才找不到门在哪里。余悸随手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毯上,不急不缓地走过去,视若无睹般略过丹郁:“跟我来。”   擦肩而过时,丹郁刻意往边上避了避,看到余悸是真的推开了房间门,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才稍稍放下心,抬脚跟上去。   房间外是条又深又长的长廊,两边有很多房间,还有通往不同方向的通道,丹郁亦步亦趋地跟在余悸身后,时不时往四周看过去。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以致于丹郁都没去想为什么自己身上会穿着一套合身的睡衣。   走了没多久,余悸就停了下来,站在一道门的旁边,并冲丹郁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进去。丹郁没多想,随手就开了门,进去后却发现不是通往外面的通道,而是一个专门用来摆放浮夸珠宝的宽敞房间,数量之多,琳琅满目,倒像展览馆一样。   余悸没有进去,随性地倚靠在门口的位置,说道:“你应该已经知道这里是别墅了,我顺便带你随处看看,因为你以后会常来。”   然后看了眼墙角,继续说道:“看到那边的钟摆了吗?”   丹郁下意识看过去,余悸说:“别去动它,因为它后面有一个机关。你要是动了它……”   说到这里,余悸有些刻意地停顿了一下。   在这种别墅豪宅里,类似这样存放贵重物品的房间向来都会有安保系统,也许那后面的机关,一旦误触,就可能会出现生命危险。正当丹郁这样想的时候,就听余悸说道:“要是动了它,就会发现后面有个密室。”   然后余悸把目光从钟摆移到了丹郁的脸上,漫不经心地说道:“那里面有很多原沐生的照片,很多,很多,很多。你不会想看到的。”   这才是他带丹郁来这间房间的原因。   余悸总在一些很奇怪的地方保持着绝对的坦诚,说是真诚也不过分,但归根结底,还是得算作他的恶趣味。   他扫了眼陈列在房间里的各种配饰,满不在乎地说道:“来都来了,随便挑两个吧。”   从听到密室里全是原沐生的照片开始,丹郁就处于一种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的状态,脸上的表情也是肉眼可见的难以形容。他端详了余悸一会儿,突然应道:“好啊。”   然后就转过身,围着陈列柜一个个看了起来,看起来很是认真,真去挑上了。余悸倚在门口没进去,就静静地等着,等了好一会儿,余光瞥见丹郁伸手拿起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就往他这边走来了。   他并不知道丹郁拿了什么,也没有要过问的意思,正打算转头离开的时候,还没能转过身,肩头就搭上了一双手。   是丹郁过来了。丹郁在他面前踮起脚尖,试探着贴近,随即耳垂上就传来了轻柔的触碰感。丹郁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中带着一丝认真,冰凉穿透过去,就这样给他戴上了一枚耳钉。   大部分时候,他都默许了丹郁的靠近,现在也是,当意识到丹郁要做什么开始,他就站在那里任由丹郁摆弄,在丹郁为他戴耳钉的时候,他还顺势环住了丹郁的腰。   “你很会取悦人。”   声音中带了些笑意,但应该没有赞扬的意味在里头。   四处可见的镜面里,余悸看到这是一枚镶嵌着黑钻的耳钉,问道:“为什么选这个?”   丹郁放下手:“猜猜看。”   这是在学他说话。余悸垂下眼,看着丹郁的眼睛,说:“上一个说让我猜的人,你猜猜,他怎么样了?”   丹郁:“……”   丹郁:“那你重新问一次。”   余悸倒也相当配合,重新问道:“为什么选这个?”   丹郁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看着有点不详,感觉戴了可以带来死亡。”   虽说余悸早就知道丹郁对自己有这方面的期待,但真的从丹郁嘴里听到了,不得不说,就是另外的感觉了。余悸不太知道这种感觉怎么形容,眸光微微敛了一下,低声问道:“是吗?”   他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在意。   不仅不在意,还挺高兴的样子,嘴角的弧度又往上扬了扬,牵住丹郁的手,将其牢牢地握在手心,说道:“走,继续带你去看看别的地方。”   “……”   余悸很耐心地带着丹郁看了一遍别墅,在吃完早餐后,还把丹郁贴心地送到了军事学院,没有耽误丹郁多一分钟时间。   甚至丹郁去到理论教室的时候,时间比平时还要早一些,里面的同学不多,丹郁照常走到边缘一点的位置,刚一坐下,就感觉通讯器好像震动了一下。   在这一刻,他产生了一种很莫名的直觉,他觉得是余悸给他发消息了。   教室里渐渐坐满了人,四处的交谈声不绝于耳,丹郁屏住呼吸,缓慢地伸出手,把通讯器给点开。   余悸的私人通讯资料是一片空白,头像是空白的,名字也是空白的。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是不是余悸真正常用的私人号,因为以他对余悸的了解,随便拿一个不被人知道的号来专门联系他也是有可能的。   “晚上回白塔,我帮你疏导。”   很罕见,竟然说了让他回白塔的原因,而不是像以往一样,没有前因后果,只冷冰冰地命令他去什么地方,又或者是通过其它方式让他被迫去找他。   关闭通讯器的时候,指尖无意间划过这个近乎空白的私人号,渐渐消散的投影里,私人号的界面跳了出来,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边缘位置里,显示着一句意味不明的个人留言。   然后丹郁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一下。   那上面写着——   “我有时也希望你能不那么恨我。”   这或许是余悸会说出来的话,可不该如此正经,遣词造句也不该如此悲哀。   像一句蹩脚的内心剖白。就好像,明明对自己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却又不是出于余悸的本愿一样。   余悸说的话该更加玩味些。   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丹郁移开目光,眸光暗了下来,视线不知不觉落在指间的戒指上,然后渐渐涣散。   是自己……想多了吗?   另一边。   奢华的房间内,通讯器的全息投影还投在空中,透明悬浮的页面停留在和丹郁的聊天界面,几条积压的未读消息压在边角,发信人写着“遏兰衡”三个字。余悸端着杯水倚在一旁,视线掠过玻璃窗看向外面,视线有些失焦。   杯子里的水冒着丝热气,这道热气渐渐变得若隐若现,后来彻底消失,来自水温的温度从温暖变得冰凉,余悸也没有动一下。   直到两声短促的敲门声传来。   管家为他带来了一份协议,余悸这才放下水杯,把协议接过来翻了翻,挑起眼皮看了眼管家,问道:“遏兰衡没问什么?”   管家点了下头:“他什么也没问,看了一眼就签了,协议内容我也核实过了,没有任何问题。”   “好,收起来吧。”余悸合上协议,随手又递给了管家,“再去拟份转让协议。”   管家恭敬地回话:“好的。”   空中还浮着投影,仍旧是之前的界面,整个聊天界面里始终只有一行字,孤孤单单地悬在那里。收到消息的人也始终没有给过回复。   余悸回到白塔已经是后半夜了。   比起平日里的悠闲散漫,这次要匆忙一些,进屋后连外套都没脱就直接走进了房间。丹郁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像是睡得正沉却又被吵醒了,一脸的困乏。可能是太困了,所以不像往常那样显得过于戒备,余悸在丹郁的身侧坐下,伸出手,说道:“我只有半个小时。”   丹郁的眼睛有点睁不开,虚着眼睛在恍惚间看到余悸的手,又重新闭上眼,然后抬起手,凭着印象往余悸的手里搁,可他好像迷糊得有点厉害,几次都抓了个空,正眯着眼睛想把眼睛睁开,后背就贴上了一只手,余悸直接把他压进了怀里。   丹郁一下就醒了。   余悸能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僵硬了起来,便说道:“放松。”   余悸的声音该是很温柔的,正如他平时充满迷惑性的微笑一样,明明看起来很随和,却又总让人觉得过分虚假,也过分可怕。   温柔的面具里,好像总有点什么别的目的在里头。   但丹郁还是听从了余悸的命令,乖乖放松身体,任由余悸帮他疏导,好一会才问道:“为什么是半个小时?”   余悸垂眼看他,但是没说话,一直到丹郁微微抬头,也看向他之后,才回道:“因为半个小时后,我得去其他区的哨塔,好几天后才能回来。”   是好声好气的解答,仍旧是近乎温柔的语气。   像跟原沐生说话的时候那样。   一样温柔,一样迎合,一样虚伪。   可他们两人之间其实很少这样平心静气。丹郁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移开目光,说:“原沐生最近好像不怎么好过,我不知道是不是闻祈带的头,那人好像有点什么毛病,不把人给踩在脚底下就活不下去了一样,你不过问一下吗?”   回应他的,是余悸长达好几分钟的沉默。   等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你非要在这仅剩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跟我说其他人吗?” 第21章   又是那样。   那种类似深情的表达方式。   这次还多了点不满。   丹郁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了好半晌,抬起眼看了余悸好一会儿,又垂下眼,几度欲言又止,还是问道:“那还能说什么?”   他跟余悸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也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余悸没有回答他。   也许是疏导时需要集中精力,又也许是陷入了某种程度的沉思,总之余悸再一次沉默了。   房间有些黑暗,窗帘紧紧拉在一起,即便是适应了黑暗,也不太能看清房间内的景象。每当丹郁一个人住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他总把自己关在黑黑的地方。这一点和余悸截然相反,余悸总把窗帘拉得很开,像是想让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光明,哪怕是晚上也绝对不会拉紧窗帘,以免使房间陷入绝对的黑暗。   太黑暗了,就会像等不来天亮的永夜。   余悸闭了下眼睛,等到把通讯器调出一点微光,堪堪照亮眼前的方寸之地,才慢慢掀开眸子,墨蓝的幽深眸子浮着一抹散开的光,半垂着落在怀中人眼尾的伤痕处。   融入夜色之后,这道痕迹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变成了深色,黑暗的深色,有点像隐于毒素中的“枯枝。”   余悸盯着这道伤痕看了很久,似乎是终于想起丹郁刚才好像问了他点什么,迟缓开口:“那你说,我要怎么过问原沐生?”   丹郁一下就被他这问题给问懵了,愣了一愣,有些奇怪地看了余悸一眼:“你是在让我教你吗?”   然后余悸轻笑了一声,好像也是觉得可笑,缓缓收回精神力,然后松开了丹郁。余悸站起身:“继续睡吧。”   跟着这道话音一起落下的,还有余悸离开房间的脚步声,随后,一道关门声传来,整个空间沉入了彻底的安静。   房间是安静下来了,可丹郁却有些静不下来了。   他长久地坐在原处,保持着跟刚才一样的坐姿,动也没动一下,开始奇怪地想,半个小时应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训练中场休息十分钟,有时足够睡上一觉,那么半个小时就是三个中场休息,已经够睡上三觉了,这本该是多么长久的一段时间啊……   可是半个小时一下子就从指尖溜走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如果不是房间里还残留着那股熟悉的信息素味道,他会以为余悸其实根本没有来过。   可余悸是来过的。   余悸的种种表现也很奇怪,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又不止是这一点。时间往回倒一点点,回溯到他抬眼冲着余悸看的时候,他注意到余悸的耳朵上还戴着他早上给他选的那枚“不详”的耳钉。   他真的觉得很奇怪,因为就在那一刻,在余悸说要去哨塔之后,就在他注意到那枚耳钉的那一刻,他有一点点想把那枚耳钉取下来。   他有一点点,不是很想让余悸遭遇到意外。   即便那其实并没有什么依据,可他就是,有点不想了。   他觉得余悸或许没有那么的坏。   他想起下午去医院检查身体的时候。医院对军事学院的Omega都很关注,负责这方面的医生会主动通知相关学生来检查,由于他之前过量使用了抑制剂,医生本对他的检查结果不报太好的期待,可检查结束之后,却微笑着说他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伴侣。   不仅有好好根据医嘱为他提供适合适量的信息素,中间不曾间断过,还多以安抚为主,如今身体各项数值如此健康,看来是从来没用信息素胁迫过他。   要知道,很多Alpha可是很喜欢在私下里用信息素逼自己的Omega发情的,玩笑也好,情趣也罢,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可余悸没有。   一次都没有。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零星又零碎的小事,比如余悸每一次的靠近,或是拥抱,或是亲吻,可能都只是给他提供信息素的其中一种方式而已。   又比如,尽管余悸曾经说过要他随叫随到,可实际上,余悸似乎并没有把他当成那样的存在。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抚在唇上结痂的伤口上,又无缘无故想起了闻祈看到这里后的气恼。   余悸总是在笑,笑得玩味,笑得淡漠,笑得置身其外,总一副看笑话的样子,可就是这样的余悸,却写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有时我也希望你能不那么恨我。”   就是这些得不到解释的事,在它们背后,是不是隐藏着真实的余悸呢?   丹郁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他只是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他感觉余悸或许真的没有那么的不好。   之后的几天里,丹郁照常在军事学院和白塔之间两点一线,除了训练就是训练,再无其他。余悸一连走了好几天,没有任何的消息,这个所谓的“消息”包括哨塔相关,以及通讯消息,丹郁都没收到。   余悸给了他在白塔的很多权限,他能进的就不单单只有公寓,他还可以去一些其他的区域,这其中就包括指挥处大厅。   指挥处大厅没有什么机密的信息,其他指挥官也从来不会来这里,但丹郁这两天会刻意绕路过去看一眼。大厅中间有个很大的屏幕,实时显示着各个基地的哨塔情况,那些闪动着红色坐标的哨塔旁边还显示着危机等级,密密麻麻的,异种在最近这段时间似乎十分躁动。丹郁最多只能通过这些坐标来猜测余悸在哪个哨塔。   北方的哨塔危机等级普遍低一些,一大片的红色坐标一天天地减少,变回了代表安全的颜色,这些或许都跟余悸有关。   在余悸离开的第九天,是丹郁参加理论考试的日子,他早上再一次绕路经过了一趟指挥处大厅。北方只剩下一座哨塔的坐标还显示着红色,旁边的危机等级写着“B”,他晃了一眼就走开了,可走着走着,脚步突然一顿。   他记得昨天晚上那座哨塔的危机等级还低于D级。   危机等级提升了,其他指挥官不能立刻赶过去,只能靠原来的指挥官继续解决,如果北方真的是由余悸负责的,那此时就一定面临着巨大的困境,没有足够的向导和哨兵,想要守住哨塔,是很艰难的事。   B级危机能让一座不那么大的人类基地彻底消失。   能让整座基地都受到致命损坏的危机,仅凭一人之力,又怎么可能阻止得了?   好一点的情况是撤退的时候转移掉尽可能多的普通民众,带着他们去别的基地生存,坏一点的情况,那就是谁也逃不掉,民众,向导,哨兵,以及……指挥官余悸。   丹郁皱了皱眉,进到考场前点开了一下通讯器,看到余悸的私人通讯号变成了离线状态,不禁有点失神。理论考试全是向导题,至今仍然没人知道为什么指挥官选拔哨兵助理,会全考向导内容。   丹郁答题答得很快,在考试还剩半个小时的时候,就交卷匆匆走了出去。起先是脚步稍快地走,后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变成了跑,一路跑到指挥处大厅,扶在门口一边喘气一边看那块大屏。   红色的坐标一闪一闪,旁边的危机等级仍旧是B级。   丹郁的身体素质该是很好的,可是扶在门框上好些时间后,却还是缓不过来,气息仍旧紊乱。他一开始没多想,过了很久之后,这样的感觉还是没个缓解,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需要余悸的信息素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对余悸信息素的渴望来得异常凶猛,甚至中间连个过度都没有。闻不到那股浓郁的香味,他一下子就克制不住地心悸、颤抖、呼吸困难。   他紧绷着神经,用仅有的理智强迫自己往星船停靠区走,私人星船里有余悸的衣服,或许那里面会有残留的信息素,味道再微弱也好,只要有就好。   可星船里的那些衣服,余悸并没有穿过,他一上去就觉得这次要完了,但他还是忍着难受给了驾驶员一个目的地:别墅。   星船抵达别墅的时候,丹郁的眼神已经失去了焦点,所过之处无一不是四散的玫瑰冷香,这股味道虽然淡,但对Alpha该是有一定的吸引力的,不过,他被终身标记了,不会吸引到其他的Alpha。   他疯了似的跑进别墅,路途中好像撞到了管家,他没有余力说出句抱歉,什么也顾不了了,只能凭着印象跑向二楼属于余悸的那间卧室。他不记得他是怎么进去的,落在眼里的最后一幕是拉开的衣柜里,一排精致整洁的上衣。   他没有闻到信息素的味道。   这次,真的完了。   哨塔。   “如果不是我不能使用向导能力,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余悸躺坐在控制室的座椅上,闭着双眼,脸上有点疲乏之色,他轻轻揉着太阳穴,语气散漫。   “是么?”回应他的,是一道从前线传回来的低沉声音,声音的主人穿着一身囚服站在光罩边缘,背影看起来有些阴冷,“我差点相信了。”   余悸勾了下嘴角,带起很浅的笑意:“随你便。”   那道背影回了句“再见”,然后一脚踏出光罩,走进了重重黑雾之中。   受袭基地是白色监狱所在的区,光罩缩小,基地面积减少了三分之一。精神体的弑杀总是十分迅速,一晃而过,攻击与操控并用原来还挺损耗精神力的,余悸也是第一次知道。   临近的援兵赶到的时候,危机等级已经降到了D级以下,这意味着一个还处在考察期的Alpha向导,不仅保住了基地,还没让向导和哨兵全部损失掉,在这么大的功绩面前,赶来支援的少校却不见得有多高兴,冷冷地站在余悸身旁打量他:“您是怎么做到的?”   余悸连眼睛也没睁一下,态度仍旧散漫:“你以为Alpha向导像你一样无能吗?”   他记得这个少校姓伊,如果是伊棠那个家族的人,对他是这种态度就很正常了。尤其是,余悸刚进军部,就已经是指挥官了。这种特权对别人而言,总是碍眼。   伊少校倒也不恼,反倒笑了一笑:“您不会是擅自使用了向导能力吧?”   余悸也微微一笑:“你可以问问下面那些哨兵,或者向导。”   如果被操控了,就算当时不知道,等清醒过来,还是会知道的。这个答案显然是在告诉伊少校,他没有使用向导能力,更没有操纵人。   伊少校当然是不信:“我会逐一盘问的,您尽管放心。”   余悸自然随他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余悸是没有说谎的,他没有对下面的士兵使用向导能力,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英勇赴死了。这是战场,不是过家家,一味遵从禁令,所有人都会死。   所以,谁也不会知道他有没有操控过谁。   除了刚才那个,从白色监狱逃出去的人。   可人啊,在毒素肆虐的冰封区域里,是活不了的。   可能是控制室的座椅还挺舒服,余悸一直躺坐在上面,丝毫没有挪窝的打算,连日来四处奔波,没怎么睡上觉,又耗损了不少精神力,他已经很累了。   军用星船不够舒适,根本无法入睡,他想在这里休息够了再回主城。危机解除之后,哨塔的通讯开始恢复,通讯器也在这时响了一下,跳出一条消息出来。   穿来这个世界这么久,他还是不太能搞得定这个通讯器,他觉得他是有把一些功能关掉的,可是通讯器似乎总有它自己的想法,比如现在,这条无端跳出来的消息。   他把眼睛微掀开一条缝,看到有人给他发来了的一串乱码,发信人是丹郁。   这还是第一次,丹郁给他发消息呢。   想说什么呢?   不小心按到了吗?   余悸重新闭上眼,半睡半醒间突然想到了点什么,然后他立刻就睁开了眼。 第22章   丹郁感觉坠入了地狱。   是深不见底的无间地狱,在一片虚无中一直下坠,拉扯着身体各处,带来绵长的痛楚。耳鸣不止,时光不休,他在意识浅薄间下沉,感觉自己似乎走向了消亡。   他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飘散,直到一股带着冷意的馥郁香味来到身边,用冷冽的温和触感覆在他燥热无比的身体上。来自黑暗的禁锢终于松动,耳鸣迟缓消散,然后他听见了响彻在耳畔的雨声。   微光刺破黑暗,他愕然睁眼。   房间里的窗户是半开着的,冷风打在玻璃上,好像带进了微雨,时不时洒在身侧,身上好像湿了,又好像没湿。   入目是一片狼藉的昏暗房间,很多衣服凌乱地铺在地毯上,房间门被踢坏了,挂在那里一晃一晃的,丹郁反应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正以一个很诡异的姿势扑在一个人的怀里。   这个人坐靠在墙角轻轻拥抱着他,一只手放在他的腰侧,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背,而他也回抱着这个人,跨坐在这个人的身上。浓郁的熟悉香味,让他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原来并没有下雨,水声是来自远处的喷泉。   来自外面的灯光透进来,有那么一刻,他以为那是月光。   他的眼神还有些木讷,抬起眼愣愣地打量眼前人的脸。余悸的脸色很苍白,垂下的眼无声而淡漠,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盯着他,好像看了他很久,久到他都抬起眼回望了,可这个人还是没发现。   余悸的眉眼有挥之不去的倦意,丹郁缓慢回神:“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余悸还是那样盯着他看。   在静谧的夜色里,余悸很轻地眨了下眼,说:“你当初要是没拒绝我,就不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了。”   拒绝……什么?   丹郁迟缓地回想着,后知后觉地想,余悸说的是……当初一开始拒绝当助理的事吗?   难道……余悸让自己当助理,起因是因为这个吗?   是啊,余悸是指挥官,以后会更加频繁去往不同的哨塔,这次是九天,下次可能是半个月,再下次可能是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更久。   后遗症使得他对余悸的信息素过于依赖,不像别的Omega可以继续使用抑制剂,自然不能接受长时间的分离,但如果当余悸的助理,就能名正言顺跟余悸待在一起。   原来是这个原因吗?   丹郁难以忽视这一瞬间的慌乱。   两人保持着相拥的姿势,谁也没有移开手或是离开的打算,余悸就这样阖上眼睑,说出来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低:“我睡一会,等醒来的时候我要看到……”   话还没能说完,抚在丹郁后背上的手就垂落了下去。   余悸真的累极了。   丹郁静静听着,有些不太确信,那个呢喃着没能完全发出的音节,是不是一个“你”字……   醒来时,余悸想看到他。   是这样吗?   丹郁觉得自己越来越奇怪了。   但他也知道,这很有可能是终身标记带来的错觉,Omega对Alpha的依赖,还远不止此。   余悸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他不确定究竟睡了多久,通过通讯器上的时间来看,他可能睡了一天半。遍地的衣服已经被收拾好了,门却还挂在那里,好像随时会掉下来。   余悸起床倒了杯水,余光瞥见沙发上有个人影,微微一顿:“你怎么还在这里?”   按理说这个时间点,丹郁该在军事学院。   丹郁面前摆着一盘饼干,弄碎了一半却没有吃,手里还捏着一块,看着像是在跟饼干较劲,丹郁的眼底还有抹挥之不去的幽怨,转过头来时被余悸捕捉了个清楚。丹郁说:“你说醒来要见到我,那我哪敢走,谁知道你醒来见不到我又会做出些什么事出来?”   余悸仰头喝了杯水,露出个淡笑:“我没说过。”   丹郁却很笃定:“你说过。”   余悸把头发拂到身后,走过去坐在丹郁的身侧,抱臂看他:“我以为我说的是,醒来时我要看到房间被打扫干净了。”   丹郁瞪了他一眼。   余悸不以为意:“你知道的,我看不得脏东西。”   说着,余悸往后一靠,开始解衣服扣子,丹郁的余光扫到了这一幕,几乎是下意识的,猛地站了起来:“那我去学校了。”   余悸没有看他:“你随意。”   深长的走廊还是那样,一眼望不到尽头,身后传来流淌沐浴的水声,丹郁在淅淅沥沥的水声中缓下脚步,最后停下步伐,转身往回走。   隔着一道门,氤氲雾气从门缝往外挤,丹郁看着溢出的雾气,嘴唇抿了又抿,说:“余悸,你晚上有空吗?”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一瞬,余悸的声音跟雾气伴在一起,从门缝里溢出:“怎么了?”   丹郁深呼吸了一下:“晚上,我在白塔等你,一起吃个晚饭吧。”   不等余悸回应,丹郁转身就走。浴室里的水声重新响起,余悸别过眼,嘴角难以控制地勾起一抹弧度,深邃的眸光显得更加幽深了些,自言自语般回道:“好啊。”   温柔与真诚在他这里也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仅仅只是用来当做捕食的陷阱。   白月光得继续往后稍稍了,否则,会惹小玫瑰不高兴的。   看看现在,小玫瑰是不是已经不那么恨他了呢?   从醒过来开始,脑中就断断续续淌过一阵阵电流声,这声音来得诡异,起先余悸以为是周围的什么声音,后来发现不是,是只出现在脑子里的声音。   朦胧中似与损耗了过多的精神力有关。   抑或者是……   系统。   是出了什么事,让系统频繁尝试接入,要通知他些什么吗?   抱着这样的疑惑,余悸走进了军部派来接他的星船,抵达目的地之后,看到的是暗灰色的建筑。倒是奇事了,军部竟然会来禁闭区开会。   主持会议的是指挥处的文员,肩膀上站着那只之前被他吓得缩脖子的鹰,余悸垂眸看了眼他胸前的名牌,看的时候他正好抬手点通讯器,把名字给挡住了。   很好。   余悸微笑着走过去,跟会议桌旁的博士对视了一眼,参会的人有十余个,余悸大多不认识,指挥处的其他指挥官远在其他人类基地,只有两名指挥官线上参会。   白色监狱没有受袭,可是却逃了一个要犯,那人以前是个Alpha向导,看来这是要追究责任了。   余悸耸耸肩:“我什么也不知道。”   罪犯离开基地的时候避开了有士兵的地方,没有目击者,能看到现场情景的,只有余悸一个人。可监控会把一切都记录下来,包括画面和声音。   文员为大家说明了一下哨塔的基础情况,军部的人是知道这些的,所以文员是在给禁闭区以及其他部门的人讲解。在他说完之后,在座就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是姓伊的那位少校,他将目光移向了余悸,话里的意思暗示意味十足:“余悸上校,对此您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余悸的坐姿并不标准,甚至有些散漫,手随意搭在会议桌上,指尖轻点了两下桌面,却没有要回应的意思。   指挥处的事情,可轮不到军部随便一个人就能管。   对此,指挥处依旧是稳定发挥,伊少校的问责刚结束,线上通讯的指挥处图标就亮了起来:“余悸上校刚才已经说了不知道,你没听见吗?”   在哨塔指挥也要腾出时间来参会的指挥官,言语上总是有些合理的轻蔑,不奇怪。   伊少校蹙了蹙眉,把态度放得恭敬了些,说道:“哨塔的监控几乎都正常运行,偏偏就白色监狱那一路被破坏掉了,而且哨塔内的也被破坏了,可控制室里一直只有余悸上校一个人。”   这是说余悸跟罪犯里应外合,是余悸刻意放走了罪犯的意思。   余悸单手撑起脸,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伊少校。   却在所有人的视觉盲区里,点开通讯器,给遏兰衡发了条消息过去:“连个伊氏家族都搞不定,遏兰家族的产业还是归我管算了。”   发完后,才对着伊少校微微一笑:“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伊少校的指控什么都代表不了,一个危机等级B级的地方,整座人类基地都差点没了,而哨塔只是损坏了一个无法修复数据的监控而已。   眼看余悸起身就要走,主持会议的文员连忙说道:“上校,您别误会,监控不监控的,只是底下人的一些臆测而已,您既然说了您不知道,那就跟您无关。当然,这也不是此次会议的重点。”   他继续恭敬地说道:“召开这场会议,主要是为了讨论您违背禁令,在哨塔使用精神力操控士兵的事。”   此话一出,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余悸放下正欲提起的步伐,侧过头冲他看过去,只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复又坐了下去,说道:“诋毁我的后果,想必大家都心里有数。那么,说说看。”   比起余悸的随性,指挥处的其他指挥官脾气显然没这么好,当即就忍不住插话了:“就因为他守住了一个危机等级为B级的基地,完成了一件对你们这种平庸之辈而言不可能完成的事,就笃定他操控了士兵吗?他的攻击能力是何等恐怖如斯,你们大概是还不知道,博士不是就在这里吗?没人比博士更知道了吧?”   博士抬手推了下眼镜,不知道为什么,却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打破僵持场面的还是伊少校,伊少校轻咳一声,站起身来,说:“哨塔危机解除后,我们救回了一个差点死掉的哨兵,他运气很好,没有被毒素侵蚀,但是受了重伤,现在还在重症室昏迷不醒。”   余悸微不可见地敛了下眸光。   然后伊少校继续说道:“但他昏迷之前,曾跟我控诉他被操控过。” 第23章   探测仪器滴滴答答响个不停,余悸脱下外衣,张开双手,顺从地接受检查。仪器把他全身都检查了个遍,没有探查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最后,他手腕上的通讯器被取了下来,跟外套、戒指以及耳钉一起,封装在了存储柜里。   再然后,他被带着一路向前,走在空荡的长廊里,长廊尽头有扇半开的门,门口写着“禁闭”二字。   原来禁闭区的“禁闭”二字,还真不是随便起的。   以前以为禁闭区只是一个研究所,没想到还兼具关人禁闭的作用。   在没有被定罪之前,余悸都会被关在这里。   禁闭室的门猛地关上,响声厚重而又沉闷,上锁的机械拧动声持续了很久,转了好几圈都没个停歇,这是真当他是个犯人了。   门上有个很狭窄的玻璃口,透过那里,可以看到禁闭室中的一切。   禁闭室里没有监控,到处都是纯白的,白色监狱就是仿造这间禁闭室而建造的,听说被关进这里的人,大部分人都疯掉了。   机械的拧动声渐渐停下来,博士倾下身,眼睛透过玻璃口看向余悸的背影,说:“上校,在那位哨兵醒过来之前,您先暂且留在这里,如果您是被冤枉的,我们会立刻给您自由。”   余悸冷笑了一声。   连辩解都不给与的一场言语讨伐。   看来伊氏家族是做了点准备的,他们很清楚禁闭区有多忌讳那个逃出白色监狱的罪犯,所以刻意提及,让他们回想起那个罪犯曾经做过的事,所以才会在得知他也很可能操控了士兵后,立刻采取了最保守的措施。   如果没有那个罪犯牵扯其中,事情还不会严重到到这种地步。涉及到了那个罪犯,就连指挥处也无能为力,因为那个人,也曾是指挥处的一员。   余悸习惯性地摩挲戒指所佩戴的食指,一摸过去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刚才都被收走了。手上摸空了,别的地方好像也无端空了一下。   指控事件被禁闭区所接管,就意味着不会给人留有暗地里动手脚的余地,禁闭区有他们的行事方式,能保证哨兵说出的话只会是实话,由此,事情演变到最后就只会出现两种可能性。   第一种,哨兵醒了过来,并指控他的确操控过士兵。   第二种,哨兵就此长眠,他不会被定罪,但即便如此,怀疑的种子就此埋下,长时间以来跟博士周旋后所建立起来的信任还是会荡然无存。   他还想顺利通过考察期,彻底打消禁闭区的疑虑,然后放手一搏,随心所欲地完成系统任务,最后毫无后患地脱离掉这个无趣的世界。   但现在,好像遇到了点麻烦。   他长久地保持着静默,背影还是那般冷肃,博士站在原地,等待着余悸给出一点反应,或者是一丝回应。   实际上,从余悸被指控开始,博士一直没有问过余悸一个问题,现在他想问一问了。   “上校,您究竟有没有用精神力操控过士兵?”   可这个问题,无论余悸怎样回答,真相只会存在于哨兵醒来的那一刻,揭开一切的谎言与虚假。   指挥处在据理力争的时候,甚至说道:“就算他操控了又如何,那可是B级危机,没有他的话那座人类基地现在应该已经消失了!”   站在这样的角度,余悸在危急关头做出了违背禁令的举动,不仅无罪,还是功绩一件才对。指挥处的出发点或许有道理,可是禁闭区不会承认。   没有人会知道余悸是为了拯救人类基地,还是为了享受打破禁令所带来的快感。   上一次的放任,已经敲响过警钟。   那是一次人类基地历史上的巨大事故,军方损失了将近一半的哨向士兵。为了尽快解决战力紧缺的难题,后来禁闭区采取了一些迫不得已的手段,挑选了很多优质Beta重新进行ABO分化,所导致的结果就是,这些人在成功分化成Alpha或者Omega后,绝大部分却都没能熬过哨向的二次分化。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因为那个傲慢的罪犯。   这种事情不能再发生第二次,禁闭区赌不起,人类基地也赌不起了。   余悸摇了摇头,给出回答:“没有。”   在哨兵醒过来之前,他会一直、一直否认下去。   博弈是有胜算的,二分之一的概率可不算低。他无法与博士的信念产生共情,他只是在赌一个结果。   不,确切地说,是他知道结果。   经历过那样一场战斗,哨兵的精神域已经完全损坏,油尽灯枯罢了,不可能活得下来。   短暂地失去信任也比限制自由要好得多。   博士离去之后,偌大的空间只剩了余悸一人。禁闭室沉入安静,这里的安静是绝对的,听不到一丝杂音,时间的流速也开始变慢。   时光就这样开始一点点过去,一开始余悸还能勉强判断过去了大概多久,后来就不太能知道了。在禁闭室待得越久,就越无法感知时间,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静止的,他是唯一的意识体一样。   有时感觉只过去了一天,有时又感觉好像过去了一个星期,或者是一个月。   但应该没有那么久。   余悸也不是很清楚。当然了,他也不怎么在意。   当机械拧动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久,余悸却还跟刚进去那天一样,一身冷肃,状态一如既往的淡漠随意。   余悸一边听着博士的致歉,一边迈着散漫的步伐往外走,经过博士身边时,说:“我很遗憾,我们的博士先生原来对我一丝信任都没有。”   话是这样说,可语气却很无所谓,即便如此,博士还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异样,但如果余悸真的不高兴了,应该不会让人感觉到才对。博士沉思了片刻,然后突然感知到了些什么,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抱歉,我不知道您易感期到了。”   就这样,又开启了新一轮的致歉。   余悸面不改色地戴上指戒,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小事。”   都是小事。   在这道门被打开之前,听到耳畔隐约响起了电流声的时候,余悸就知道,所谓命运,不过是站在他这一方的把戏。他让本该不存在的第三种可能性,付诸了实现。   “系统,别让那个哨兵死了。”   剩下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这一次也跟上次一样,系统短暂接入,匆忙处理了点事后很快就断开了。系统跟他之间的交流不多,光是修正世界线就用去了大部分时间,剩下的一点点时间里,破天荒地用来建议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因为攻略进度还停留在初始值。   系统认为,在有攻略任务的世界里,宿主的角色一般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设定,目前还没有反派攻略成功的案例,照他这样行事,结局很有可能会惨淡收场。   余悸对此表示质疑:“我还不够善良吗?”   白月光都那么不知好歹了,他也没把白月光给弄死啊,这还不是善良吗?   善良得都快成圣父了。   天色阴沉沉的,低压的乌云绵软得像抽不尽的丝,军事学院走廊深处的训练室正在进行向导训练,向导要把精神力渗进哨兵体内,形成屏障,让哨兵的五感回到普通人状态,所以哨兵们只充当陪练的作用。每当训练跟向导相关的项目,都是丹郁最无力的时刻。   是无力,也是无能为力。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精神力,除了余悸,也根本没有向导能渗进他的精神力,合作自然就成了不可能实现的事。先天条件不足的他,难免受尽冷眼,好在他这个人也不是什么软柿子,不然也不知道要受到多少欺凌。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往角落走了过去,他不想影响别人训练,也不想站在那里被不配合训练的闻祈盯着看。   闻祈的目光越发直白了,也越发让人觉得不适了。   看他走了,闻祈觉得没趣,只能收回目光。其他组的向导都成功为哨兵队友建立好了屏障,闻祈过于不配合,原沐生有些急了,就催了一声,不催倒还好,他这一催,闻祈眼皮一挑,痞笑道:“对了,你不是说那位上校经常来找你吗,怎么不来了啊?是不认识军事学院的路吗?”   “噢,你当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我告诉你吧,他被关进禁闭室了。你知道禁闭室是什么地方吗?去了禁闭室的人,要么疯,要么就是移送白色监狱,只有这两种结果。我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余悸完啦!”   原沐生微微一愣,正尝试渗进哨兵身体的向导精神力也在这时停滞了下来。   是。原沐生有听说。   指挥处的消息一向严格保密,这次却不同,有权势的家族大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遏兰家族也是,似乎被针对得很厉害。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因为在此之前,确实没有一个人能从禁闭室顺利出来。   除此之外,他最近还知道了一个小道消息,伊氏家族查到了一点关于十八年前失踪的小少爷的消息,那背后好像跟遏兰家族有关。而那个小儿子,似乎曾经在七十九区的孤儿院待过。   巧合的是,原沐生也在那座孤儿院待过,更巧合的是,年龄也能对得上。   不过被领养之后,他很不愿意被人知道他其实是被领养的,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忽略掉孤儿院的相关记忆,直到得知这条消息,他才愿意去回想一下,试图从记忆中找出自己或许是伊氏家族一员的证据。   但他的记忆太模糊了,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画面,记忆是灰白色的,没有色彩,有很多跟他一样大的孩子围在炉子前烤火,然后有个性格很糟糕的小男孩来抢他的东西吃。   丹郁是里面最大的哥哥,个头高高的,可是他能想起来的,只剩下丹郁眼底的漠视。丹郁明明看见了那个小男孩抢他的东西,可是丹郁没有帮他。   他记不起来那个小男孩是谁了,记忆太模糊,可能那个男孩才是伊家小儿子也说不定。年纪那么小,性格就糟糕成那个样子,倒是跟伊氏家族很配。   闻祈在他思维发散之际,扬了扬下巴:“别怪我没提醒你,遏兰家族的门可不好进,照我说,你可得抓紧点,趁这种时候赶紧去看看他,争取在他变成疯子或者罪犯之前把他哄到手,说不定你就能进遏兰家族的门了。”   原沐生收回精神力,压了压眉头,说:“我跟他不熟。”   “原来不熟啊,”闻祈斜睨了他一眼:“我怎么记得你说他送过你很多贵重礼物,不熟怎么会送你?你说的话可真矛盾。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劝你还是去探望探望他吧,都是同学,我可以动用点关系帮你申请,毕竟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能攀上个跨越阶层的人可不容易。”   “我不去!”原沐生一下就恼了,“那可是禁闭室!他都自身难保了,你别想害我惹祸上身!”   “……”   压了好半天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很快就润湿了地面,空气中浮着带有水汽的凉意,丹郁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慢慢垂下眼,想让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比如听听雨水打在树梢上的声音,又或者是听听冷风吹动衣服的声音,而不是去听那两个人愚蠢又算计的对话。   等等……   风吹动衣服的声音?   丹郁转过头,看到训练室外一道离开的冷肃身影,银灰色发丝被风吹得扬起来,在视线尽头短暂地出现了一下。   学院还处于上课时间,以往总人来人往的林荫大道变得异常空旷,余悸一个人走在这里,树与树之间的间隔不足以挡掉所有雨水,每走一段路,走到枝叶交接的地方,雨水就会落在余悸的身上。   又一次走在没有树叶遮挡的间隔处的时候,余悸停下了脚步,仰头闭上眼睛。预料中的湿润感却并没有滴落下来,他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感觉到,就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自己的头顶撑着一把伞,转头,丹郁正看着他。   余悸没说话,眼里没有丝毫涟漪,只是面无表情地、平静地看着丹郁,连眼神也是浅浅淡淡的。是丹郁率先打破了静谧,问道:“你刚才……都听见了?”   余悸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听见什么?”   声音跟以前一样,有点低沉,听不出不好的痕迹,看来在禁闭室没有受到什么不好的对待,丹郁静默了片刻,然后说:“没什么。”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猜不透余悸,也根本看不懂余悸对原沐生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有时觉得是爱意,有时觉得是恨意,还有的时候,又觉得余悸完全没把原沐生放在眼里。扭曲着,矛盾着,丹郁总也看不明白。   他把伞递给余悸,冷淡地说:“我要回去训练了。”   他不想继续胡思乱想了。   余悸说:“好。”   可是余悸没有把伞接过来。   丹郁再次把伞递过去,这次手背碰到了余悸的衣服,“拿着啊。”   可余悸不是那种被催促了就会给出反应的人,他在任何时候都只会我行我素,所以他还是没接,不过这次却给出了回应,虽然说出的话是另外的话题。他问:“知道我被关,你是不是很高兴?”   丹郁的声音是跟刚才一样的冷淡:“有一点。”   听到这个回答,余悸很轻地勾了下嘴角,嘴角的弧度看起来不怎么明显,但脸上确确实实出现了笑意。一直看着他的丹郁,在看到这道莫名其妙的笑意后,默然移开了目光,慢慢说道:“我听说禁闭室是个很奇怪的地方,那里好像会影响人的思绪,时间长了容易疯。但你待的时间不长,受到的影响应该只能算个开始,我猜你脑海里的流程走到了遗憾人生未圆满的事,所以才一出来就想来看他,是吗?”   结果没想到,在看到人的同时,也听到了那样一番刺耳的话。   但余悸给出的回答是:“不是。”   “我遗憾的不是他。”   丹郁下意识抬眼重新看向余悸,追问道:“那是什么?”   那你遗憾的,是什么?   余悸把他看入眼底,突然问道:“那天晚上,你等了很久吗?”   “什么?”丹郁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余悸沉下眸光,语气里有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如果注定失去自由,我只会遗憾没能赴约,跟你一起吃上那顿晚饭。”   丹郁愣了一下,在意识到余悸说了些什么后,有些慌乱地把伞塞进余悸手里:“我看你是淋雨淋坏脑子了。”   漫天的微雨飘飘洒洒,丹郁沉沦其间,又急切地避开,余悸在伞下看着他快步走掉,走得那样急切,像是想躲雨,又像是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在盯着他,再晚一步就会被拉进无法逃离的沼泽。   可细雨缠绵,身上总会淋湿的。 第24章   漆黑的密室门被拉开了条缝,一束光从缝隙透进去,投在空荡荡的地面和墙壁上。而在密室外面,水晶灯光线璀璨,照耀着房间内的每一颗宝石都更加夺目。   或许是知道余悸喜欢,得知他从禁闭室好端端地出来后,遏兰衡立刻派人给他又送了点过来,这间房间已经快放不下了。余悸拿着枚胸针在眼前看了又看,“遏兰衡的眼光很素。”   不像他,更偏爱些花里胡哨的玩意。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凭借超常的五感,隐约听到淅沥的雨声里伴着行色匆忙的脚步声,余悸扬了扬眉梢,缓步走到墙角,拨动了一下钟摆后面的机关,开了条缝的密室门重新缓缓开启。   脚步声快来到门口之际,余悸再次拨动了一下机关,在密室门彻底关上的前一秒种,丹郁走了进来,捕捉到一晃而过的空荡密室,然后丹郁微微一愣。   那个曾经摆满原沐生照片的密室被清空了。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丹郁看见了。   阴雨下得缠绵,房间里好像也带上了一层阴沉的雾气,在璀璨的灯光下,照得人头脑发晕。丹郁就站在门口的位置,余悸默然放下遏兰衡送的胸针,挑起眼角看他:“来了?”   明知故问的问题。   “来了。”   在余悸刚才看过来的那一眼里,不知道为什么,丹郁好像从里面看到了某种类似悲伤的情绪,原沐生说的那些话,似乎还是摧毁了余悸心里的某个地方。   不管以前余悸为原沐生做过些什么,又或者是摆弄过什么心机,是不是意味着故事都到此为止了?   留给原沐生的那块圣殿最终还是坍塌了。   就在密室清空的那一刻,故事就结束了。   那些没有在人前展示出来的情感,在这一刻,被丹郁窥见了一点痕迹。但这让丹郁一时有些无措,因为他突然发现,原来余悸也是一个会哀伤、会难过的,活生生的人。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好像俯视众生的冷漠神像,在一个极其平凡的晚上,突然活了过来,眼含悲伤地走下神殿,走向人间。   可他跟余悸没什么可说的,他没法安慰余悸,也没有想要从余悸口中听到什么话,他只是来找余悸帮他疏导精神力。余悸同意了的,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晚还找过来。   卧室的灯光舒缓很多,余悸信守承诺,一回卧室就帮丹郁疏导起了精神力,但跟以前不同的是,他这次没有触碰到丹郁,连任何的肢体接触都没有。   他是天生的向导,在精神力的把控方面有完美的感知度,不用依赖物理接触。但如果像以前一样,跟丹郁有所接触的话,或许会更省精神力一些。   但他选择了远离与退却。   这让丹郁有点没由来的气闷,憋着股气闷在心里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到丹郁困得眼皮开始打架,抬眼看了下时间,才惊觉已经疏导了三个小时之久。   博士之前给出的方案是每次疏导保持在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了,时间太短可能没效果,时间太长又可能会对余悸的精神力稳定造成一些影响。   丹郁下意识伸手推了余悸一下:“可以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垂落下去的手不经意覆在余悸的衣服上,余悸却没有收回精神力,而是浅浅淡淡地垂下眼,把衣角从丹郁手心下轻轻抽出来,说:“再疏导一会,就当是那晚没能陪你吃饭的补偿。”   又是这件事。   丹郁的身体一下变得僵硬起来,想起下午余悸说的话,欲言又止了一下,但还是选择了沉默。   余悸看出来了,问道:“想说什么?”   丹郁抿了抿嘴,说的却是另外的事:“我在星船上看到了你的行程安排,明天下午你要去第十四区。”   行程安排标注在私人星船上,这意味着是余悸的私人行程,跟军务无关。   “嗯。”余悸点头,顺着问道:“陪我一起去吗?”   用的是类似邀约的表达方式。   明天的课程结束之后,学校会放两天假,时间刚刚好,出去一趟也不会耽误什么。   但那个“陪”字让丹郁有些晃神,然后丹郁听见自己说:“你想让我陪你吗?”   很多情绪其实来得莫名其妙,丹郁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是终身标记带来的错觉,还是清醒地沉沦,丹郁分不清。   正如他无法忽视余悸连衣角都不愿意被他碰到的那一刻,他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他该抗拒余悸的,在余悸的刻意远离下,他该感到高兴的。   可是他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他慢慢垂下眼,指尖慢慢收拢,将沙发压出道道褶皱,余悸收回精神力,给出回答:“或许。”   或许想让他陪他。   但也只是或许而已。   丹郁站起身,转头看向漆黑的窗外:“我明天的课得上到下午五点,可你的行程安排是两点出发。”   余悸抬眼看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可以等你。”   但丹郁突然有点后悔了,按他对余悸的了解,余悸该让他下午的课别上了才对,可是这个人却说等他。   不,不对,按余悸的处事风格,就根本不该问出“陪我一起去吗”这种话才对,余悸应该直接下达命令让他服从,而不是在这里好声好气地请求允许。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余悸变得这样好脾气了?   是在对原沐生失望之后,急于找个人填补那部分空缺,把他当成某种程度上的情感寄托?还是把他当成一个过渡的存在,想借助他来忘记原沐生?又或者是更糟糕的情况,他暂时想不到。   可是好像也不是的,在被关进禁闭室之前,余悸对他的态度好像就已经有所转变了。   解决B级危机应该是件很难的事,那段时间余悸应该没怎么休息,精神力的使用大概也到了临界值,可就是在那个时候,余悸为了他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一直等着他醒过来才闭上眼睛睡觉。   那时的余悸看起来是那样的疲惫。   可事后余悸只字未提。   丹郁又怎么会不知道?   但丹郁还是有点后悔,他不太想跟余悸一起去了,这样的余悸让他无所适从,于是开始胡乱找借口:“我没有自主跨区的权限,给学校写申请不一定能批得下来。”   一说完,丹郁就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样的鬼话,余悸可是拥有基地最高等级权限的人之一,他想带谁走就带谁走,根本不需要申请。   但余悸还是温温柔柔地解释道:“我的权限可能比军事学院高一些。”   丹郁轻咳了一声,有些不太自在地说:“我要是走了,我的猫会饿的。”   余悸:“我可以给它准备这两天的食物和水。”   丹郁还想说点什么,但又有点想不出来,只能回头盯着余悸看,看了好一会才干巴巴地说道:“你不清楚它的食量。”   余悸眨了下眼睛,“你可以告诉我。”   丹郁:“……”   丹郁的猫已经养了十多年,它已经是只老猫了,但其实看不太出来,因为它的毛发很茂盛,脸盘子也圆圆的,只有那双眼睛看起来不再年轻。   余悸至今都不知道那只猫的名字,因为丹郁从来没有呼唤过它,他也没问过丹郁。   丹郁似乎是个很不爱发消息或者回消息的人,即便是在余悸给他发了张猫吃东西的照片过去,照片里清楚显示着猫的身边多摆出了几个碗,放着大约三天的食物量,可丹郁仍旧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回。   但丹郁下完课跑来见他的时候,脸上有一抹喜色。   丹郁看起来很高兴。   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丹郁连校服都没换,一上星船就快步流星地走过来坐在余悸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块饼干,说道:“余悸,你看。”   是一块很普通的饼干,上面嵌着几粒蓝莓,沾着许多颗粒分明的白糖,看起来是很甜的饼干。   余悸不明所以地看着。   这块饼干在丹郁的指尖突然裂开,碎成粉末,飘飘洒洒地掉落下去。   他知道丹郁在高兴些什么了。   这份主动分享的喜悦,最终会变成困住某个人的枷锁,余悸很轻地眨了下眼睛,隐约听到耳边响起了囚笼的锁链打开的声音。   会困住谁呢?   人类基地中最大的军事疗养院在第十四区,前段时间脱离了生命危险的哨兵就被安置在那里,这就是余悸去第十四区的理由。   他作为当时负责的指挥官,理应去探望一下唯一存活下来的幸运儿。   一个过于幸运,幸运到差点毁了余悸计划的幸运儿。   系统的作用能维持多长时间他并不清楚,毕竟系统接入过来好像很困难,他还没来得及问点什么系统就断开了。而且,他听系统提到“修正世界线”这几个字了,这在以前是没有出现过的。他不知道系统在修正些什么,那似乎涉及到了保密条款,系统无法告知,所以他要亲自去看看。   因为这还是第一次,他的系统以异常直接的手段来解决麻烦。   删除记忆。   系统删除了哨兵的记忆。   被删除了记忆的人,是什么感觉呢?失忆?直接遗忘掉那部分记忆?还是说,记忆被替换?   又或者是,记忆变成梦境一般破碎的不完整碎片?   见见那位哨兵就知道了。 第25章   到疗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疗养院尤其安静,走廊上没有见到医生或者护士,空空荡荡的,耳边只回荡着余悸和丹郁两个人的脚步声。   主城这几天已经够阴沉寒冷的了, 第十四区比主城还要阴冷得多,走廊前方有个灯似乎坏了,在不远处一熄一亮,让整个空间透上了几分诡异。   余悸和丹郁一前一后地走着,走了很远一段距离,才终于到了那位哨兵的病房外。现在还没到病人的休息时间,但房间里却一片漆黑,连夜灯都没有开。余悸正要伸手敲门,丹郁却突然“咦”了一声,低声说:“我的戒指不见了。”   余悸垂下眼,看到昏暗灯光下,丹郁挡起来的手指。   余悸勾了下嘴角:“丢哪儿了?”   “不知道呀,”丹郁转身开始往回走,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警惕起来,可说话的语气却保持着跟刚才一样,还有些疑惑,“是不是掉在电梯里了?”   “那我们先回去找找。”   “好。”   可他们并没有走向电梯,一转头就迅速拐进了另一道走廊。敏锐的五感告诉他们,房间里有要置他们于死地的人在等着他们进去,丹郁拨弄了几下通讯器,蹙眉道:“信号被切断了。”   疗养院沉入了巨大的黑暗,各个地方都传来了训练有素的轻盈脚步声,匆忙逃离的间隙,丹郁问道:“这些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   “多半是伊氏家族。”余悸解释道:“他们家族在军部唯一的筹码因为诬陷我而入狱了,你知道,诬陷指挥处的人是重罪,最轻的判决也是驱逐进白色监狱。”   所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刺杀,在余悸定下飞往这里的私人行程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追了过来,消音的攻击穿过黑暗,玻璃碎了一地,怪异的嗡鸣声响在耳畔,疯狂刺激着大脑的神经。余悸知道这是什么,白色监狱里面全是这种装置,专门用来影响和针对精神力的。   余悸强忍着不适,脚步一顿,拉起丹郁的手腕,猛地往怀里一带。攻击光点从丹郁侧脸擦过,掠过眼尾的红痕,一滴血顺着伤口留下来,余悸回头时,扫到那抹存在于漆黑夜晚的鲜艳红色,呼吸微微凝滞了一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那个死在他面前的人,那个人的面容有那么一刻,好像变清晰了一下,他好像可以看到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了。   可当他正要凝起目光去仔细看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突然捂住了他的眼睛,对他说:“是幻觉,别想,别看。”   余悸回过神时,已经被丹郁拉着跑了很远,可弯弯绕绕的走廊尽头只有一堵厚重的墙,没有窗口,无处可逃。   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持续的耳鸣中,数不清的光线瞄准着他们,余悸慢慢后退,最后站在了一个走廊交叉口。   余悸抬起眼,幽深的眸子泛起了诡异的光芒,就在这一瞬间,强大的精神力迸发出来,宛如火焰一般的红色光芒剧烈地蔓延,包裹住整座疗养院,耳鸣声也开始加重。   在漫长的侵扰和抵抗中,余悸强行用精神力将那些针对他的装置尽数摧毁。   他们因此有了短暂的喘息时间。   就这一点点时间,足够丹郁从反方向给这一层的人来个措手不及了。   既然动用了那个装置,就意味着派来的杀手只会是普通人,至少,目前还在这一楼层的人里,不会有向导和哨兵。普通人再强,也不会强过一个拥有精神力的人,他们有优势。   空气中充满装置损毁的焦臭味,余悸闷咳了两声,眼白已经布满血丝,他抬手抹了下嘴角溢出的鲜血,有些讽刺地笑了一笑。   反噬比他想象中还要强一些。   清完这层的威胁,他们从安全通道逃到最低层,但从楼梯间出去,发现二层只有一个很大的大厅,而所有的路都已经被封死了。   大厅有一面是落地玻璃窗,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对面楼层的视野里,仅仅只是走进这座大厅,之前那数不清的光线就再次瞄准了他们。   余悸反应极快地把丹郁按进怀里,躲在铁门与墙的三角之间,语气变得很轻,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听说送人礼物的时候带上祝愿,如果是发自内心的期盼,祝愿就有可能会成真。”   祝愿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不好的,丹郁恍惚着抬起脸,无端将余悸耳朵上那枚黑色耳钉看入了眼底。   说到这里,余悸顿了一顿,用着更加温柔的声音说道:“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本来想亲手给你的……”   丹郁想说点什么,下一秒,玻璃尽数破碎,一股力道推向他的胸口,把他从窗口推了下去。他来不及反应,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时间的流速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尤其缓慢,像电影播放时的慢镜头。只能听见余悸那句似有似无的声音。   “……看来没机会了。”   破碎开的玻璃碎片折射着刺眼的光,耳鸣声越来越大,却在耳朵里渐渐消音,他眼睁睁看着余悸在他面前缓缓站起来,为他挡住了所有聚焦过来的光束。   顷刻间,世界颠倒,他凌空倒下,急速下坠,时间的流速变回原样,来自许多哨兵的精神力冲击波向余悸威压下来,耳鸣也更加刺痛耳膜。   如梦似幻的红色火焰再次包裹住整座疗养院,但又很快暗了下来,随着坍塌的轰鸣声响彻,残余的精神力也终于透支。建筑摇摇欲坠,余悸往后倒去,靠在墙壁支撑才没倒下去,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重新站好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黑色的,耳边的声音或许很嘈杂,他听不清。   粉尘伴着碎石落下来,在一片废墟中飘飘洒洒,余悸无神地微睁着眼睛,恍然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些断裂的记忆碎片。   还是相同的一幕。   但这次,他看清了那道离他远去的背影,那道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单薄,瘦弱,却在他的眼里,看起来是那样的高大。   他好像想叫住那道背影,可是他说不出话。   他只能看着那道背影越走越远,然后记忆碎片切换到了下一幕,这一次,那个人是面对着他的,但是那个人死了。   已经死了。   可他还是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记忆碎片再次破碎,眼前的一切沉入了虚无,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诡奇的梦。冰冷滴落在脸上,不知道是血,还是水,余悸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缓缓睁开眼。   还是一样的黑暗,丹郁背着他,淌着雨水,艰难地走在狭窄巷子里。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让一个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人给背着走。   可这种感觉,又实在稀奇。   眼看着丹郁越走越艰难,他也没有要出声的打算。危机并没有完全解除,远处再次传来一些轻盈又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丹郁显然也听到了,在原地停了一下,左右张望起来,然后直接走进了一座亮着紫红色灯牌的破旧大楼。   丹郁好像对这种地方很熟,一进去就直奔地下区域,一直下到地下三层,路过一间亮着单色灯的房间时,停下脚步,敲了敲门,压着声音说:“你好,送药的。”   说话时还带了点异域口音。   屋子里的人兴冲冲地跑过来开门,下一刻,笑脸僵在脸上,大汉就那么直直地倒了下去。丹郁收回手,赶紧把余悸又往上扯了扯,然后踢开大汉,进到了房间里。这一套操作简直是行云流水,可见是轻车熟路,熟悉得很。   但直到把余悸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抬眼对上那双墨蓝色的眼睛,丹郁才发现余悸已经醒了的事实:“你,你……你……”   刚才骗大汉出去的时候还能故意带口音说话,这时候却有些结巴了,余悸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问道:“这是哪里?”   这问题提醒到了丹郁,丹郁猛然站起来:“等一下。”   转身走到门口,把倒在那里的大汉拉进卫生间,里面传来布料撕扯开的声音,然后又把门外的灯光调成双色,才走了回来,问道:“你不怕死吗?你为什么要把我推开?”   他有很多疑问,但只有这一件,让丹郁迫切地想知道一个答案。   他想知道,为什么在那样危难的时刻,余悸会挡在他的身前,为什么余悸会……为了他连死也不怕。   余悸打量了丹郁一会,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比起这里是哪里,余悸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举动才能算一个真正的问题,丹郁皱了皱眉,却还是选择了先依着余悸,说道:“这里是红灯区。”   余悸继续打量起丹郁:“你经常来这种地方?”   “对啊!”丹郁坦然承认:“这种地方小费最多了,就靠在这种地方送酒打扫卫生什么的,我赚够了上学的学费。”   也许丹郁还有没能说出口的话,但余悸没有想要知道丹郁的过去的意思,他只是随口那么一问。随着五感的逐渐恢复,余悸开始听到了一些怪里怪气的声音,可见这种开在地下的场所,隔音很不好。   此起彼伏的喘叫声中,零碎地伴上了一些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成群结队的,来的人好像还不少。丹郁对这些的感知度好像很高,在余悸说话前就又一次猛地站了起来,立刻把房间里的灯调到了最低亮度,然后又拿着什么喷剂在床上和他们身上喷了个遍。   余悸一言不发地看着丹郁拉下帷幔,然后又看着丹郁撑上床,双膝落在他的腿侧两方。   来追杀的人,应该是哨兵领队了,哨兵在追杀的时候,可以凭借优越的五感发挥出最大的优势,所以现在余悸和丹郁一个字都不能说。   要在这座建筑里蒙混过去,他们两个能做的,只能是融入这里的氛围,这样才能不引起任何的怀疑。   所以在丹郁拉下帷幔的那一刻,余悸就知道丹郁要做什么了,只是丹郁看起来好像很犹豫,不知道要怎么开始。一直到巡查的步伐都来到了地下三层,丹郁还是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余悸松了松领口,抬手按住他的后脑,一翻身两人就颠倒了位置,最终,在巡查的步伐来到门口之际,余悸闭上眼,低头吻了下去。 第26章   绵长的吻意里,是少有的温柔缱绻,那样轻,那样小心翼翼。丹郁在这样的吻意里逐渐沉沦,失神,脑海里的想法变得不可控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余悸把他推下楼的那一幕,那一刻他看到自己的手浮在空中,想去抓住余悸,可他只能离余悸越来越远。   他从来没觉得他和余悸之间的距离会那么的遥远。   即使现在余悸就在他的面前,即使他和余悸现在亲密接触,他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还是会产生一种余悸其实离他很远的感觉。   巡查的哨兵透过门缝往里看了一眼,武器落在地面发出一阵威慑的声响,晦暗的欲色灯光把房间里一切场景都照得影绰,奇怪的声音,奇怪的味道,奇怪的喘息声,帷幔后两个交缠在一起的躯体,哨兵紧皱眉头,“啧”了一声,扛起武器去往了下一道门。   吻意在朦胧里延长,直到巡查的声音彻底远去,余悸侧过头,有些失力地倒了下去,重重地压在丹郁身上。丹郁耳后一片通红,无意识地回抱着余悸,不知不觉间,抬起手,抚在了余悸的头发上,轻轻摸了一下,问道:“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那么做啊?”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啊?”   “……你不知道你差一点死在那里吗?”   丹郁问出的话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只成了呢喃,如果不是靠得这样近,不会有人知道他其实问了好几个问题。余悸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听着,却始终没有给出回答。   过了不知道多久,丹郁才意识到好像有点感觉不到余悸的呼吸了,他一惊,赶紧把余悸翻过来,这才看到余悸的脸色苍白得瘆人,嘴角开始不断溢出鲜血。   余悸的精神力崩溃了。   精神域受到装置的严重干扰,又几度强行使用精神力,余悸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某种程度上的奇迹了。现在余悸需要一个向导,一个很强很强、会一切疗愈手段的向导,丹郁一下子就慌了:“余悸,你再坚持一下,我去给你找向导,你等我,很快的,我现在就去给你找……”   可当丹郁连滚带爬地摔下床,却站也站不稳的时候,他才缓慢地意识到,这个地方是找不到向导的,他一出去就会被抓起来,余悸也等不了了。   他面无血色地回过头,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心上被无力与绝望覆满。   大楼坍塌时,他因为强烈的不可知情绪催动了体内的精神力,把余悸完好无损地带了出来,却马上又遇到了新的巨大困境,他知道这次他是真的没办法了。   在他茫然无措的愣怔中,余悸很轻地呼吸了一下,无力地抬起手,抚上丹郁的侧脸,声音有气无力:“不是说要改掉这个习惯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丹郁又死咬住了手背,他后知后觉地松开手,听见余悸接着说:“精神域出了点小问题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   余悸居然说这算不上什么大事。   然后余悸实在没力气了,手开始往下滑落,丹郁马上捧住他的手,不让他的手掉下去。余悸闭上眼睛,指腹轻轻压了丹郁的侧脸一下,说:“像我平时做的那样,你把精神力渗进来。”   丹郁茫然地看着他。   哨兵怎么可能做得到向导做的事……   余悸说:“相信我。”   丹郁跪坐过去,他不是余悸,他需要更多的接触,于是他把余悸的身体扶起来,环在了自己的怀里。他的身体在颤,手也在颤,他用尽全力,才能勉强控制住屈指可数的几根精神力触须,尝试着将它们带进余悸的精神域。   他通晓向导的所有疗愈手段,所以他知道此刻向导该做什么,可他只是个理论派,他连个向导都不是,但他还是选择了听余悸的话。   整个过程无比艰难,一触及到到余悸的精神域周围,那几根精神力触须就像受到了某种转向混乱的感应一样,差点牵扯着丹郁的精神力也一起崩溃。   最终丹郁还是控制住了,无比轻柔地渗了进去。余悸的精神域支离破碎,形同废墟,域中央的精神触须混乱飘逸,那里本该是严丝合缝的,但现在那里成了絮状的,无数的精神力光点开始消散于虚无。   光是几根精神力触须是不够的,他需要控制更多的精神力进来,去把那片絮状的精神触须修补回原来的样子。   他忍受着一阵又一阵的痛不欲生的刺痛感,拼尽全力,将数以万计的精神力触须缓慢地渗透进去,于是在漫长的全凭意志的修补过程中,他没能分出心去思考,一个哨兵,究竟为什么可以疗愈修补精神域。   余悸早已经彻底陷入了昏迷。   蔓延的黑色被一丝光线刺破,雨势变小,坍塌的疗养院历经了一整晚的雨水冲洗,终于迎来了迟来的天亮。   消息传回主城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疗养院里没有任何一个存活下来的人,病人,医生,护士,一个都没有,这是在跟军部宣战,但调查的幕后黑手,最后却锁定在了一个逃犯身上。   因为任务失败的杀手全部死在了第十四区的边境,那个位置留下了一套囚服,除此之外,什么证据都没有留下。   一听说余悸的精神力崩溃了,所有的指挥官都紧急赶了回来,打算用他们的向导能力一起疗愈余悸,可探进余悸的精神域才发现,余悸已经被疗愈好了个大半,剩下的损伤完全可以靠自愈,只不过精神力有些不济,短时间内很难恢复如初。   指挥官们对此很不解,短短不到一天时间内,哪怕是S级向导,也很难说能将一个精神力崩溃的人疗愈到如此地步,更何况余悸还是个Alpha向导。   余悸醒来时,已经过去了五天时间,他很庆幸完美错过了那几个指挥官围着他转的场景,却在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时,眉眼压了一压。   小玫瑰为什么不守着他呢?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想象过一醒来就能看到丹郁那张满是担忧的漂亮脸蛋,于是他抬起手,掌心轻轻盖在额头上,重新闭上了眼睛。   那就重新醒一次。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手边传来有人给他检测什么的动静,他睁开眼,视线从模糊变为清晰,看到的却是博士。   窗外的哨塔标识显示着第十四区,余悸的目光落在那串文字上,声音有气无力:“难得见你出一趟差。”   博士微微一愣,扬起微笑:“您终于醒了。”   躺了太久,余悸感觉身体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嘴里也苦涩得厉害,身上还有些热得慌,他拒绝了博士的帮扶,靠自己勉力坐起来,掀了掀眼皮:“丹郁呢?”   博士说:“我到的当天就把他秘密送回主城了。我想您应该不想被其他指挥官知道您和他的关系。”   余悸又问:“他就那么回去了?”   “当然,他看起来很在意学业。”博士看了余悸一眼,“您好像很想见到他。”   余悸微微一笑。   博士将检测仪器装回手提箱,站起身扶了扶眼镜,意有所指地说道:“是想见他,还是担心他在我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呢?”   余悸不得不承认,博士的敏感度到了近乎危险的地步,即使是现在,也丝毫没有对余悸放松戒备,博士也很诚实,礼貌行了一下礼,继续说道:“抱歉,主要是那位哨兵刚为您洗脱完冤屈,他就殒命于疗养院了,我很难不多想些什么。”   余悸挑了下眉,冷笑一声:“你是说,我为了借他人之手杀掉那位哨兵,不惜以身入局,差点把自己逼死吗?”   博士仔细打量着余悸的细微表情,沉默半晌后说道:“如果是那样的话,那确实是太蠢了。”   然后余悸和博士一起笑了起来。   所以余悸真是一点都不想跟博士打什么交道,稍不注意就可能会被抓到点蛛丝马迹,而话又说回来,博士终于还是注意到丹郁了么?   就这样吧,总是会到这一天的,或早或晚罢了。   主城还是那副阴雨绵绵的鬼样子,这样的雨也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最后一节训练课结束之后,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丹郁在最后面的位置,离开训练室时,伸手去拿放在墙角的雨伞,却被闻祈抢先一步拿走,打开。   闻祈笑意盈盈地空出个位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丹郁看:“听说你早就没住宿舍了,住哪儿啊?我送你。”   丹郁沉下脸,一转身就踏入了风雨之中,他在前面走,闻祈就在后面追,把伞不断往前移,试图为丹郁挡上点雨,每到这时,丹郁都会走得更快。   一段路走下来,两个人是谁也没被伞遮上半点雨,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   丹郁闷着头往外走,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开始迟疑起来,住在白塔的事情应该是不可以被闻祈知道的,得想办法甩掉闻祈,正在他思索的时候,不留神突然撞到了一个人。   对方站得很稳,丹郁一时没稳住身形,还是对方及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才没摔下去,丹郁下意识说道:“不好意思,我没注……”   慌乱之中,丹郁抬起脸,却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心上开始混乱地跳动起来。   “是你……”   伞身朝他的方向倾斜下来,为他挡住漫天风雨,那人回答:“是我。”   瞥了眼远处突然愣住的身影,余悸把伞身又往下倾斜了半分,在夜色里挡住自己的大半张脸,然后揽过丹郁,低头吻了一下丹郁的额头。   通往白塔的路总是尤其静谧,丹郁还没从刚才突如其来的轻吻里缓过来,过了好久之后才平静开口:“你早就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   丹郁抬眼望向余悸的侧脸:“我的精神力和别人的不一样。”   余悸垂眼回看他:“我以为你至少会先问我身体还好吗。”   丹郁步调乱了一下,还是说道:“那,你还好吗?”   察觉到丹郁的慌乱,余悸笑了起来:“有点累,还困。”   “那你怎么不好好休息?为什么要出来?”   余悸也这样问:“是啊,为什么呢?”   丹郁被问得莫名其妙,却还是思考起了到底是为什么,想着想着,忽然感觉手上在发烫,他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去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紧紧握住了余悸的手。   是余悸的手在发烫,烫得很不寻常。   “你发烧了吗?”   余悸把手从丹郁手中抽出来:“没有。”   丹郁步子一顿,突然有些急了:“那你是怎么了?”   余悸沉默。   太多时候了,余悸总是在沉默,对他提出的问题选择了忽视。以前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却不是的,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难受,像有什么在心上挠似的。   丹郁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难过:“告诉我。”   余悸停下脚步,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声音伴在雨声里,低沉又让人眼眶发红,他说:“我不太想伤害到你。”   丹郁反应了过来,这是易感期到了。承受一个级别如此之高的Alpha向导的易感期,大概比终身标记时还要痛苦太多太多,他想说点什么出来,但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从雨伞上滴下来的水滴落在池水里,开出一朵绚烂的雨花,余悸笑了一笑,继续往前走去,轻飘飘地说道:“我也不想总是给你带来痛苦。”   所以,忍一忍就过去了,不值一提。 第27章   丹郁望着床的空荡荡的另一侧发呆。   在把他送回白塔之后,余悸就离开了,走得很决绝,没给他一丁点犹豫的机会,像是担心留在这里就一定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一样。   明明再不好的事以前都做过了,现在却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倒更像是想要挽回和弥补些什么。   丹郁揉着枕边沉睡的猫,手指陷进柔软的发毛里,轻轻压了一下。   “我好像恨不起来他了。”   猫没有睁眼,耳朵却颤了颤,丹郁又轻轻压了一下。   通讯器在这时突然亮了起来,他随手点开,看见是管家发给他的见面邀约。其实从第十四区回主城后,管家就来找过他,说有份遏兰家族的资产会转移到他的名下,等相关流程全都办理好之后,只需要他签个字,那份资产就属于他了。   他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也没有想过因为余悸的关系,去图谋遏兰家族的什么东西,可当他看到那份资产上面写的是第七十九区孤儿院的地址的时候,他就不那么想了。   这就是余悸曾说打算亲手送给他的那份礼物。   只要收下这份礼物,余悸就再也没有能拿捏他的筹码了,至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样。他只是没想到,余悸会把这份筹码直接送给他。   如果余悸是个赌徒,那一定会是个无比疯狂的赌徒。   疯狂,却让人着迷。   管家在跟丹郁约定方便的签字时间,他看着这条消息,眼前开始浮现余悸为他撑伞时的温柔侧脸,此时此刻,再往回看的时候,好像记忆里的余悸从头到尾都没那么的讨人厌,脑子里甚至还自动带上了某种说不清的滤镜。   他觉得他真是要完了。   也有点看不懂自己的心境了。   但他知道他别无选择,即使对余悸有所改观,这份礼物他也一定要收下。他对遏兰家族没什么了解,但闻祈经常在他面前念叨,说管理遏兰家族的那个遏兰衡不是什么善茬,比谁都会权衡利弊,他就知道这样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么一次。   谁也不知道孤儿院继续被遏兰家族掌控又会生出什么样的变数。   他有时也想知道真正的自由是怎样的感觉,不用担忧孤儿院的生计,不用受到余悸的胁迫,不用瞻前顾后担心太多,他也想自由一次,站在一个全凭自主意识所掌控的角度,重新审视自己对余悸的感情。   如果那是爱,他也甘愿沉沦。   理智与感性互相撕扯,分不出胜负,最后他点开了余悸的通讯资料,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个简单至极的页面。   他有点想念那股浓郁的香味了。   余悸在后面的几天里没有露面,好像一直在忙着什么事情,抽不开身。再次知道余悸消息的时候,还是从管家口中知道的,原来余悸并不是在忙,而是待在军事医疗大厦治病,据说是因为信息素积压的关系,高烧迟迟退不下去。   管家把一堆资料文件铺展在桌上,站在专业的角度给他讲解每一项条款。这些资料丹郁提前查过,没有任何问题,确实如管家所说,签字就会生效。   丹郁拿着笔的手有些忍不住的颤抖,他闭了闭眼睛,低头写下自己的名字,但在写到一半的时候,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   是博士打来的通讯。   之前还在军事医疗大厦的结合室的时候,博士就把通讯号留在了他的通讯器里,但是两人从来没有联系过。   笔尖微顿,他下意识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礼貌一笑:“您请便。”   丹郁点了一下头,放下笔:“我先出去一下。”   这是军事学院对面的咖啡厅,地点是丹郁自己选的,因为这里离学校近,他方便一些。咖啡厅里没有多余的人,似乎是管家提前包场清空了里面的客人,他一路走过大厅,来到露天平台上,四下看了一眼,才点了下接听。   “你好,丹郁先生,我是禁闭区的非自然研究所高级管理员兰特,也就是和你有过两面之缘的博士,现在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丹郁奇怪地看了通讯器一眼,说道:“什么问题?”   “在我问问题之前,我需要跟你说明一下,我知道你此时此刻正在军事学院外面的咖啡厅里,现在,请听我的,把你身后的那道门关起来。”   身后确实有一道门,丹郁转过身,一把拉过门就把它给关上了,在关上的那一刻,他才看到门上有一个隔音标识。   在隔音标识亮起来的那一刻,四周爬起了一层肉眼很难看见的光罩,正将露天平台给笼罩起来。   没过多久,通讯器里再次出声:“好了,丹郁先生,现在开始我们之间的谈话。”   丹郁找了个位置站着:“好。”   “请问余悸上校是否利用第七十九区的孤儿院胁迫过你?让你被迫成为他的伴侣?”   空气倏然安静,丹郁握着通讯器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你尽管放心,我们之间的通话不会有除了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如果你怕说了实话会牵连孤儿院里的院长或者孩子,我可以以禁闭区的名义向你保证,任何人都不会受到一丝损伤,包括你在内。你该知道禁闭区有这个能力。”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直中要害,一点点将丹郁心底害怕的那些防线打破。丹郁的身体已经不自觉变得有些僵硬,他抬起眼,突然看向了阴阴沉沉的天空。   黑雾弥漫,空气冰冷,一如他从结合室醒来的那天。   在博士踏进结合室来劝说他的那一刻,他曾想过向博士求救,但他没有那样做,因为博士是为余悸而来的,他那时以为博士是完全站在余悸那一方的。   从失去第一次机会开始,他就失去了所有的机会,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但现在,机会重新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可以控诉余悸的罪过,不用顾及会有无法承受的后果,因为现在站在他身后的,是博士,是整个禁闭区。   从人类基地出了第一个Alpha向导罪犯开始,虽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但考察期对新分化的Alpha向导而言,似乎都是十分重要且致命的。   那把刀,现在握在丹郁的手上。   刺进去,丹郁同样可以获得自由。   真正的自由。   “所以,丹郁先生,请你如实回答,余悸上校是否利用第七十九区的孤儿院胁迫过你?威胁你成为他的伴侣?或者胁迫你做过其他什么事?”   露天平台在咖啡厅的二楼,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对面的林荫大道,暗沉的天色又往下压了一截,零星的细雨开始落下,丹郁伸出手,看着雨丝从指尖滑落,深深地闭了下眼睛。   是。   胁迫过。   余悸一直在胁迫他。   余悸简直是个恶鬼。   雨水润湿了指尖,也润湿了通讯器,通讯器上的光亮四散折射开来,形成斑斓的光点,在暗沉的天色下一闪一闪。树影倾斜,整座城市好像也摇摇欲坠的,丹郁有点站不稳,头脑却无比清醒。   长睫微微颤了颤,他缓缓睁开眼,声音响在空旷的平台里,听起来无比清晰。   他说:“没有。”   指间的戒指闪耀着漂亮的光,他看着戒指发呆,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然后压了压眸光。   “他没有胁迫过我,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他这样说道。   通讯器那头迎来了短暂的静默,丹郁重新拉开门,平台四周的光罩散去,听到通讯器那头的博士说:“好,我知道了,谢谢你的配合。”   雨势渐大。   细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很低,可是密密麻麻的,听得人感觉有些发冷。往回走的路似乎漫长了许多,他转过头,只能看到雨水打在玻璃上的水痕,模糊的界限把他和外面的昏暗世界隔开了来。   咖啡厅里也不是很明亮,没有开着绚丽的灯光,光线是淡黄色的,打在临窗的一道冷肃背影上。   桌上的咖啡已经没了热气,烛火一晃一晃地投在那个人的脸上,勾勒出轮廓分明的侧脸轮廓,玻璃窗映出他有些散漫的坐姿,翘着二郎腿,看起来一副很悠然自在的样子。   整个世界好像在突然之间暗了下来,唯一明亮的地方,只有烛火笼罩中的冷肃身影,和僵在不远处脸色发白的丹郁。   余悸侧过头来看他,嘴角微微扬起,睨过来的目光含着冷到极致的笑意。   他的指尖捏着那张没签完字的协议,烛火攀上易燃的纸张,一点点将其吞噬,在火光攀上最后一点残余之前,余悸松开手,掸掉了身上的余烬。   蛰伏多时的恶鬼,终于露出了他的本相。   空中灰烬的余光散尽之时,丹郁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了下来。   “表现得很好,我的宝贝。”   赞扬的同时,余悸站起来,侧过身往实木桌上一坐,抬起一条腿放在相对低矮的座椅上,另一条腿自然垂下,落在绵软的地毯上。   余悸微笑着看他,问:“还记得你答应过的随叫随到吗?”   然后扬了下眉梢,语气亲昵,却命令意味十足:“过来。” 第28章   余悸在很多世界中穿行而过,系统空间的计数写着一个无法在第一时间内理解过来的数字,是多到数也数不清的世界。   不同的世界,不同的面孔,无数不尽相同又无比相似的任务,少则几天,多则几个月,他接下任务,完成任务,然后脱离世界,他终年漂泊,没有归处,把一段又一段不属于他的人生抛弃在过往里。   也抛弃了真正的自我。   此刻这个把丹郁摁在身下的人,是被世界的规则所控制,还是他自己的期望,没有人可以知道。   丹郁好像晕过去了。   已经晕过去很久了。   桌上的蜡烛早已燃尽,昏暗的空间内弥漫着过于浓郁的信息素味道,这不是一种信息素,是两种信息素混在一起的味道,但泛着冷意的玫瑰浓度太低,低到很仔细都不能闻到点余香。余悸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一副颇为悠闲的样子,身上的热度还没有完全退下去。   但Omega已经快不行了。   取过搭在一旁的修长外套,正要往身上搭的时候,余悸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往脚边扔了下去。   外套落下去,盖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凌乱身形上。   然后俯下身,把人一把抱了起来。   怀里的人大概又要恨上他了,他无所谓地想,这个人实在太好骗了。   由易感期带来的不适,断断续续持续了十分燥热的一周才有所好转,这天余悸刚洗完澡,赤着脚从卧室走出来,手里捏着封保密信件,一边随手撕开,一边往珠宝房间里面的密室里走。   信件是遏兰衡寄给他的,里面有一张亲缘鉴定单。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白月光与伊氏家族之间的血缘关系。   通讯器的亮光投在密室里,投影显示着正在通话状态,光点一闪一闪,照在距离最近的一张相框上,照片里的温煦笑脸忽明忽暗。   通讯器那头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你是认真的吗?”   余悸将照片拿起来,放在眼前打量起来:“当然。”   “可据我所知,你已经永久标记了一个Omega,指挥处可是很相信你的品性的,你这样确定不会出事吗?”   指尖捻过照片笑脸上那颗眼角的泪痣,余悸轻笑了一声,语气里是一惯的无所谓:“我听说指挥官助理的牺牲率一向很高,可是怎么办呢,我的这位Omega可必须成为我的助理呢。”   对面沉默。   “随口一说,别放心上,不过,也不一定,谁知道呢?”余悸放下相框:“遏兰衡,我劝你少管我的事。”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原来是这样的人。”   “怎样的人?”   余悸好奇了起来,垂下眼睛看向通讯器,通讯光标闪动了很久,却长久地安静着,余悸耐心地等了好一会,才听到遏兰衡接下来的话语,遏兰衡说:“跟你母亲完全不同的人。”   “但是,我现在认可你是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   余悸又轻笑了一声,“随你怎么想。”   “行了,原沐生的事,”遏兰衡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当然是自己看着办啊,余悸正想再跟遏兰衡掰扯两句,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道沉闷的落地声,像是什么人不小心摔倒了。   可别墅里现在不应该有别的人才对。   难道刚才他跟遏兰衡通话的时候,有人在偷听吗?   看来这个人是不太想继续活着了。   他关上通讯器,默然走出去,外面放置珠宝的房间没有异样,也没有多余的味道,他推开门,来到走廊上,左右扫了两眼后,看到走廊尽头有个人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他敛起眸光,一脸冷漠地走过去,靠近了些才发现这个人是丹郁。   在他不太受控制的信息素的强烈刺激下,丹郁这几天都处于发情状态,但现在应该是没有发情了,但会比平常更加需要余悸的陪伴。   只是出来了这么一小会就受不了了,为本能所驱使找了出来,但又因为体力不支而晕在了半路。   Omega可真是柔弱,余悸不由得这样想。   地毯很柔软,可丹郁穿得单薄,别墅里的温度也有些低,丹郁的脸看起来尤其苍白。余悸俯下身,扶起丹郁的身体,在扶起来的那一刻,丹郁的眼皮动了动,好像想睁开看看,但他没能睁开。   眉头紧锁,脸上还泛着痛意,暴露在空气中的脖颈印记斑驳,余悸的目光在那些印记上停留了一瞬,过了一会后才拉过丹郁的手,搭在自己的肩头,然后一用力把丹郁给抱了起来。   丹郁的鼻息很微弱,打在他的脖颈上,有种不适的痒意,他咽了下喉咙,走得慢了许多。   Omega让他度过了一段相对欢愉的时光,那么作为回报,他当然也会让他的Omega在事后好受一点,因为易感期不是只有一次,还有下一次,下下一次,很多很多次。   丹郁的身体很漂亮。   之后的几天,余悸都待在别墅陪丹郁,没有去白塔,大部分军务也都线上处理,至于贵族宴会邀请之类的,他就更没搭理了。   丹郁的情况一开始有点不太乐观,之前落下的后遗症有些反复,后来开始好转,人也开始恢复意识,只是没有完全清醒的时间,每次有点醒过来迹象,都被强迫着喂东西吃。余悸实在不是个懂得照顾人的人,丹郁咽不下正常食物,他就喂他吃营养剂,但营养剂也不太能吃得下,总是吃了吐,吐了又被余悸掐着下巴灌进去。   不管怎样,多多少少是吃了点东西进去。   再后来,丹郁开始有了清醒的时间,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正的清醒,因为丹郁只会望着窗外,看得困了累了,又闭上眼睛昏睡。   丹郁没有说过话,没有问过余悸些什么,也没有看过余悸一眼,所以余悸并不知道丹郁到底有没有清醒。他不知道丹郁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丹郁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只觉得丹郁的眼睛里好像少了点东西,有些暗沉,不像以前,生气也好,犯倔也好,眼睛总是亮亮的。   这天私人医生来给他做检查,又是一个阴雨连绵的阴沉天气,检查结束之后,医生说他恢复得还算可以,虽然品级低,可他好歹是Omega,天生就是适合承欢的,但还是需要余悸再陪伴他两天才可以,余悸正要点头,丹郁突然问:“我的猫呢?”   哑涩的声线里,好像带了点泣血的酸涩。   余悸愣了一下。   不是因为听到丹郁的声音而愣,而是听到“猫”这个字才愣的,因为在这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余悸没有想起过哪怕一次那只猫的存在。   那只猫身上的毛发还和以往一样绵软顺滑,但是它没有了体温,僵硬地蜷缩成一团,就在丹郁平时睡觉的那个位置,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丹郁回到白塔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整个人一下就僵硬在了原地,没能再往前一步。   房间里还有一整碗猫粮,水也完全没有动,猫已经很老了,它并不是被饿死的,是自然死亡。它在离开前,跳到了床上,在丹郁身上味道最浓郁的地方,慢慢躺了下去。   它或许,很想见到丹郁。   它和丹郁相伴了十多年,但它这次离丹郁而去了。   丹郁张了张口,但他说不出话,也发不出声音,他就那样长长久久地站在那里,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巨大的悲痛开始在心上蔓延,无声地弥漫、渗透。   余悸在得知发生了什么之后,就一个人待在了客厅。他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垂下的眼却仍旧淡漠,他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指尖覆在戒指上无意识地摩挲。   一则突然打过来通讯打断了空气中的沉闷,余悸下意识想拒绝,却在按过去的时候,手指碰到了通讯器上的指纹解锁,自动成了接听。   “余悸你帮帮我,我好害怕……”   原沐生带着颤意的声音响在空气里。   余悸沉默了半秒,站起身,走到公寓外面,等到把门关上之后才回道:“出什么事了?”   原沐生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我发现最近一直有人跟踪我,可是我跟我室友说,他们都说我神经衰弱,不相信我。余悸,你相信我,真的有人跟踪我,昨天晚上我在宿舍睡觉,迷迷糊糊的,总觉得有好几个人站在我的床边看着我,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门是开着的,我明明锁了门的,我真的好害怕,余悸,你帮帮我……”   “……”   这不是神经衰弱,原沐生的感觉是对的。   余悸沿着走廊慢悠悠地走,说道:“我派人去查,在解决之前,你最近先别住宿舍了。”   “这、这样也好,谢谢你余悸,我就知道你会相信我。可是你、你家有点远,上、上学有点麻烦,我坐星船还容易头晕,我……”   “你能不能……把白塔的住所给我住啊?”   “……”   余悸停下了脚步,可走廊里的脚步声却没有停止,这道来自身后的脚步声走得极其缓慢,一步一顿,像没有灵魂的躯体被控制着往前走,一点点靠近余悸,然后越过他,往走廊尽头走去。   数月前,丹郁抱着仅有的一只猫住进了这里,如今,他和来时一样,也抱着那只猫,离开了这里。   就这样,他让出了这处住所,帮余悸做了决定。 第29章   谎言编织下短暂的安稳平衡被打破,来到人间的幻象消失破碎,虚伪面具底下的恶鬼本相里,还是那双张扬又毫无悲悯的墨蓝色眼眸,他始终冷静,始终高高在上,也始终没有人性。   眸光随意地落在投影屏上,信息流飞速掠过,余悸随手点开一条信息,新的页面就这样弹了出来。他的动作很随意,点开,处理,发回指挥处,然后用勺子舀起一块鱼肉,放进对面丹郁的碗里。   余悸早就吃好了,但丹郁吃得有点慢,一小碗粥吃了半个小时都没吃完,一桌子清淡口味的大补食物,丹郁也没怎么吃,可能是不喜欢,也有可能是没食欲。当然了,余悸才不会管这么多,他看哪道菜顺眼就选哪个,然后直接就往丹郁的碗里放,也只有这样,丹郁才不得不吃下去。   反正余悸不觉得这是强迫。   在他的“陪伴”下,丹郁的脸色已经没那么苍白了就是一种证明。   等丹郁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余悸又会盛一碗汤给丹郁推过去,面对他的投喂,丹郁也总是默默地接受,就好像那是余悸给他的任务,如果不完成,就可能会产生可怕的后果。   或许丹郁是对的,因为在最开始的时候,余悸就是这样对他的。余悸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听话又唯命是从的人。   他将面前的人与最开始的余悸重叠在一起,舍弃了中间某段扰人心绪的记忆后,就平静地选择了接受。   在饭桌上接受余悸的食物,在床上接受余悸的进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接受余悸的一切要求。余悸好像也觉得这样很有趣,所以乐此不疲地戏弄他。   在余悸易感期的那段时间里,丹郁身上的印记一直没有消失的迹象,旧的淡化了,有时一晚上过去,新的又会出现。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丹郁好像沦为了动物,被余悸养来解决某种需求的,不配拥有思想的物件。   尽管这样的情况已经过去了有段时间,可只要天色开始变暗,丹郁还是会感到压抑。但“压抑”这个词或许并不是十分准确,因为这样的情绪里,还掺杂了太多更加复杂的东西,他解释不清楚。   哪怕有时其实是上午,他从训练室走出来,看到天空比往常阴沉些,像是要天黑的样子,他也会不自觉愣住。   他站在原地发愣,直到有人轻轻推了他一下,他下意识浑身一颤,视线慌乱间,听到闻祈的声音:“食堂在这边,你往校门口看什么看?”   从来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闻祈的声音竟然会让他觉得好听到如此地步,他错愕地笑了一下,这才转身往食堂走过去,留下更加错愕的闻祈愣在了原地。   闻祈有些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起来:“他刚才是……在对我笑吗?”   在休息日来临的前一天,学院的课程安排向来会少一些,一般五点就会下课。   可是在下午的时候,丹郁收到了余悸让他四点五十出现在星船的消息,于是在下课之前,他就默默走到教室后排,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他不知道余悸要干什么,余悸变回了以前那样,总是没有原由地命令他。   再也没假装温柔过。   但这也只能算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可以做到。   很久未见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余悸翻着那本很久没有动过的书,坐在靠窗的地方,眼睛微微下垂,一副看得很认真的模样。丹郁已经很久没有把目光好好落在余悸脸上了,他平时根本不想看到余悸这张脸,也不想看到余悸的身影。可偏偏这个人对现在的他来说又过分熟悉,味道,声音,身形,他总能一眼就注意到余悸的存在。   于是,像这样突然间把余悸的侧脸纳入眼底,一时之间还是有一点点不太能立刻移开视线。   很难想象这样漂亮到极致的一张脸,会眼也不抬地直接说出接下来那句令人想也不敢想的话。   余悸说:“裤子脱了。”   丹郁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转头看了眼天空。   明明现在还没有天黑。   丹郁没有如余悸所命令的那样去做,而是缓缓抬手,低下头,先解起了外套扣子。余悸的习惯是什么样子的,丹郁已经很清楚了,现在不解,等到余悸伸手的时候,扣子就会坏掉了。   他脱掉外套,正准备解衬衫扣子的时候,余悸用指尖轻轻敲了两下桌面,说:“换上。”   丹郁抬起眼,这才看到一旁挂着条裤子和一件大衣。   丹郁奇怪地看了余悸一眼:“不做?”   余悸翻过一页:“你想做我也可以满足你。”   话是这么说,可余悸并没有任何的动作,眼睛也依旧没有抬一下。丹郁把刚解开的衬衫扣子给扣了回去,上前换掉了裤子。   余悸带着他进了白塔的向导训练室。   这段时间有另外的指挥官回了白塔,这些指挥官的眼睛都跟显微镜似的,在这种时候带丹郁进指挥处私密基地,想要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就得让丹郁换身衣服,才不会引起额外的注意。   军事学院的服饰纹路太显眼了,不管是衣服还是裤子。   白塔的向导训练室只对指挥官开放,他们的向导能力与其他的Omega向导不太一样,普通向导训练室根本满足不了他们。   “我给你开一下这里的权限,以后你随时可以到这里来。”余悸指了指训练室门口的虹膜验证区,领着丹郁走过去,说:“禁闭区不看好有你这种情况的案例,不代表你就只能永远平庸。虽然你的精神力跟我的也不太一样,可也可以先在这里试试,或许对你有帮助也说不定。”   说着,在通讯器上点出一个页面,对准了丹郁的眼睛,正要扫描录入的时候,丹郁忽然错开了头。   录入失败。   余悸掀了掀眼皮,视线掠过通讯器看向丹郁,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到丹郁眼尾细长的红痕。那个红痕浮在下眼线再往下一点的位置,真的很像妆彩,也让丹郁这张脸看起来更加别致。   “你应该不会想惹到我的。”   稍显温柔的语气里,是充满危险意味的威胁。   丹郁立刻又把头转了回来。   见此情景,余悸冷笑了一下,重新点开刚才的界面,光线就这样一点点扫过了丹郁的眼睛。   “你不用这样。”   丹郁一副看透了的表情,“想让我做些什么,就直接告诉我就好了,不用这么麻烦。”   也不用在他面前玩什么恩威并施的把戏。   丹郁别开眼,小声说着,“我已经不会再被你骗了。”   低如呢喃一般的声音,却清晰地响在余悸的耳畔,这样的语气听起来像委屈,像怨怼,也像下位者妥协后的自我反省。余悸垂下目光,莫名看了丹郁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   训练室模拟了一座小型人类基地,在操控室的特殊设备处理下,能达到身临其境的效果,精神力能量也会按比例压缩,数值精确到一比一还原精神力对现实世界的影响。也就是说,完全可以把模拟基地看做现实世界,在模拟基地里的表现如何,在现实世界里也会是同样的表现。   由于这是针对Alpha向导的训练室,历代指挥官都对其进行过不同程度的修改与完善,因此模拟基地也更适用于Alpha向导,对偏向于治愈系的普通Omega向导而言,就没什么用处了。   Alpha向导的特殊之处是精神力不仅具备一定的攻击能力,还能治愈和操控哨兵,是顶尖且完美的分化者。   但Alpha向导不太适合长时间陷入攻击状态,这对精神力的损耗很大,对于C级以上的危机,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解决,对战时间被迫拉长的话,就容易陷入绝境。   毕竟Alpha向导再是强大,也终究只有一人之力,可偏偏就是这一人之力,却能支援操控几乎所有士兵,这样强大的向导能力,可不是拿去当攻击力能比拟的。   也正是因为指挥官基本不参与攻击,又加上指挥官看起来都很好说话,才导致很多人误以为Alpha向导并不具备哨兵那样强悍的攻击能力。   可丹郁又跟Alpha向导的情况不一样,丹郁确实是哨兵,检测结果不会出错,可他偏偏又具备一点疗愈能力。   哨兵能力与向导能力混杂,或许仅仅只是分化失败的其中一种方式。但也不排除是另一种堪比Alpha向导的存在,只不过现在还只能窥见其雏形也未可知。   他修复了余悸的精神域就是某种程度上的佐证。   余悸把他带进训练室,庞大的虚拟基地若隐若现地悬浮在半空,他们一进去就来到了控制区域,繁琐的信息流在周边飞速流动,中间有个投影屏可以自由挑选训练模式。   余悸走上前,比对着通讯器上的说明,继续给丹郁开权限。   “你与其在这里试探我的想法,”余悸说,“不如多花点时间去控制你的精神力,免得在助理实战考核上输得太难看,丢我的脸。”   丹郁一下就拧起了眉:“丢脸也是丢我自己的脸,跟你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余悸伸出手,捏住丹郁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语气亲昵:“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丹郁的眼睫颤了颤,他被迫看向余悸,眼睛里流露出莫名的可悲,余悸凑过去,离得丹郁很近,呼吸交缠在一起,却没有触碰到丹郁,又问:“说说看,我们什么关系?”   丹郁看着余悸的眼睛,脸上闪过一瞬的茫然。   “……我不知道。”   余悸笑了,他松开手,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丹郁的表情,说:“以前不是挺知道的么?”   走廊上在这时传来零散的脚步声,余悸静默了两秒钟时间,一转身就走了出去。   训练室的门无声关闭,门外的声音有一刻闯了进来,余悸在问外面的人:“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外面的人声音迟疑,带着点歉意:“我没注意走错门了,电梯也上错了,这里好大啊……”   是原沐生的声音。   原沐生果然住进了白塔。   后来这道熟悉的声音好像还说了点别的什么,训练室进入使用状态,隔绝掉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丹郁移开目光,视线落在虚拟基地上,渐渐聚焦起来。   余悸刚才是在提醒他。他想起来了,他想起自己以前在余悸面前说过的一个词语。   玩物。   余悸这是承认了,承认他的确是这样可笑的存在了。 第30章   亲缘鉴定单没有送往伊氏家族,但或是巧合,或是刻意,伊氏家族还是查到了点蛛丝马迹,不过他们将会徒劳很长一段时间。   很难得的机会,原沐生完全无人依靠了,余悸是他唯一的浮木。   所以原沐生身边的威胁会一直存在。   把原沐生送回白塔的生活区之后,余悸又陪着他待了一会才离开。出去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余悸一个人走在空旷的走廊上,思绪有些放空。巨大的黑暗从长窗蔓延进来,悄无声息地勾勒出一道滞留在这里的诡谲幻影,带起一阵冷冽的淡香,越过他,寂寥地走在了前面。   余悸回过神,可眼前只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空荡走廊。   他止住步伐,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才继续往前走去。   训练室沉入了安静,里面的人好像已经离开了很久,余悸随手点了点操控台,看到哨兵模式下的虚拟初级试炼失败次数高达二十二次,在最后一次拿到了最高分,但也只有五十,离及格线还差一段距离。   而这还只是最低档位的初级试炼。   这会不会是让心境濒临崩溃的又一个催化剂呢?   余悸垂下眼,默然删除了这次的测试数据。   星船内没有开灯,有些昏暗,余悸走进去了才注意到坐在窗前的丹郁,在这一瞬间,他收回了准备开灯的手。   丹郁的通讯器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亮着不怎么明亮的微光,投影屏的亮度也很低,画面定格在一片星空上。   那是游戏界面,丹郁好像很喜欢里面的浩瀚星空,曾经的某个晚上,余悸曾看到过这个画面。但那时,丹郁在很认真地看那片虚拟的星空,而不是像现在,调出了只能看见星空的角度,目光却完全落在了窗外。   星船停靠在露天停靠区,这里位置稍高,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军事学院的校门,而对他们两人优越的视力而言,能看到的,又不仅仅只是一个校门,还有一些更具体的存在。   比如趴在校门角落的一只流浪猫,有两个学生正蹲在那里给它喂吃的。   丹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他看得出神,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他的动静,一直到身边的位置塌陷下去,他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下意识往余悸看过来。   余悸看到他的眼眶有些红。   只一眼,丹郁就猛然收回了目光,把头重新转了回去。   星船内的灯光缓缓亮起,再没了刚才的昏暗,视野里的军事学院也开始远去。丹郁犹豫了很久,才终于开口说道:“我想跟院长奶奶通讯。”   声音有些哑,低沉的语气里,是完全的请求。   余悸眼也没抬地说:“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这种小事,没必要特意来跟他讲。可是丹郁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讽刺,然后说:“不是你让我没办法联系到那边的吗?”   要不是这句质问,余悸都差点给忘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是这件事已经过去有点久了,所以一时没想起来,余悸垂眼点开通讯器,点了几下后,看着上面给出的回复,说:“一小时后恢复通讯。”   这是同意了请求的意思,只是不知道是只有这一次,还是以后每一次都不再受限,但丹郁还是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小声到余悸仅仅只是倒了杯水,那声音就被完全压了下去。   指腹捻着杯壁,随手往丹郁那边推过去,余悸若有所思地说:“那在这一个小时内,做点什么好呢?”   这话像是在点丹郁。   就在话音落下的这一瞬间,丹郁浑身就变得僵硬起来,他下意识皱起眉头,又十分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搭在余悸的腿上。   触感蔓延开来,正倾身把书抽出来的余悸微微一顿,奇怪地看了丹郁一眼:“你也想看?”   丹郁猛然抽回手:“不,我不想。”   余悸翻开书:“一起看也行。”   丹郁:“我不想……”   可拒绝是没用的,余悸已经挪开手,在身侧留出了个空位。丹郁很轻地叹了口气,还是迟缓地靠拢了过去。   在余悸的身边其实很容易犯困,余悸不怎么动弹,能长久地保持住同一个动作,就算有时动一下也是很轻的,比如把书翻一页过去那样微小的动静。   在训练室耗损了不少精神力,丹郁此刻其实已经很累了,强忍着没有让身心放松下来,却在被余悸揽进怀里后,一下就支撑不住了。   也就刚翻开书的时间,余悸垂下眼,就看到丹郁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眉眼间还有抹散不去的悲戚。   这个人看起来是这么的难过。   如果再养一只猫的话,会不会稍微振作点呢?   这个想法在余悸的脑海中过了一下,但很快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   丹郁应该不会愿意被他拿捏的弱点再增加一个了。   他放下书,垂眼盯着丹郁的睡颜看,看了很久,然后突然说道:“如果我的攻略对象是你就好了。”   他一度以为丹郁会是一个跟他抗争到底的人,他在丹郁这里将永远得不到赦免,可事实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后来丹郁好像找到了某种平衡的方式,而这种平衡的源头,竟然是基于信任的。   听起来很荒诞。   余悸也这样觉得。   丹郁实在过于好骗了。从七十九区那种地方摸爬滚打长大的人,竟然单纯得可笑,看上去很凶很不好惹,实际上性子却很软,谁都能来欺负一下。   被欺负了也只知道忍着。   比余悸以往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骗,也都要好欺负。丹郁竟然是这样的人。   可就是这样的丹郁,偶尔会让余悸觉得有点危险。   另一种程度上的危险。   *   “帮我疏导。”   以前都是余悸看心情给丹郁疏导,自从给了丹郁白塔训练室的权限,丹郁变得积极了许多,还知道主动找人了,虽说还是一脸的苦大仇深。   余悸从医药箱里取出一支针剂,撩起衣袖,瞥了自己的手臂一眼:“没空。”   说着就撕开了封装袋,对着手臂上一个很随意的位置直接扎了过去,就在针尖快要靠近皮肤的时候,丹郁突然把针剂从余悸的手里给抽走了。   易感期的持续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星期,余悸也一度有所缓解,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好转了不过几天,身体内的余热就又开始断断续续,就好像易感期积压了大半辈子终于有机会释放了一样,燥得令人心烦。   舒缓剂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余悸理智一点。   但现在让他理智的玩意被丹郁抽走了,余悸面无表情地抬起脸,从一个坐着的姿势抬眼看向丹郁,然后心情烦躁地拍了拍自己的腿,让他坐上来:“你自找的。”   丹郁没搭理他,转身打开医药箱,在里面拿出消毒酒精和棉签,然后拉起余悸的手,看到手臂上杂乱无章的针孔后,眸光微微暗了一暗。选了一个相对正确的位置,消毒,刺入皮下,推完药液后,又迅速拔出针头,拿棉签压在了上面。   整套操作行云流水,还很有章法,不像余悸自己注射时那样,总是随便找个位置再随便扎进去,每次都搞得血液回流,淌满整个手臂,看起来像个瘆人的恶鬼。   做完这些后,丹郁还是跨坐了上去,双手环住余悸的脖颈,冷冷地盯着他看。余悸被盯得莫名其妙,丹郁问:“现在有空了吗?”   余悸瞥过去看了眼自己的手臂,然后才把目光移回来:“你好像知道该怎么取悦我了。”   “我不知道,”丹郁缓缓起身,脱离了余悸的体温,转身坐到了余悸的身旁,又说:“或许吧。”   或许是知道的,但知道得不多。   余悸看着丹郁的眼睛,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我明天要去别的哨塔了,大概一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你帮我看好原沐生,别让他出事。”   丹郁:“……”   丹郁:“他的危机不都是你造成的吗?伊氏家族想接近他,你却把他送到了白塔,完全不给伊氏家族任何机会。不光如此,你还故意让人跟踪他,吓唬他,结果现在又让我来保护他,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余悸干笑了一声:“你真是知道得太多了。”   遏兰衡行事应该很谨慎才对,而且这些事情余悸也没有上过手,丹郁是怎么知道的?   真令人好奇,他想。   然后余悸侧过身,贴在丹郁的耳畔,轻声问道:“那你说,我是让你去保护他的吗?”   温热的气息惹得丹郁一颤,丹郁往一旁侧了侧头,离余悸稍稍远了一点,说:“监视。”   余悸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记得每天给我发消息。”   丹郁:“……”   丹郁:“知道了。”   一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别人可能不会感觉到有什么,可一听到“一个月”这个无比具体的数字,丹郁就有点没由来的恼火。   太久了,他离不了余悸那么久,除非今晚余悸能给到他足够的信息素。   这意味着今晚只能是一个不眠之夜。   而紧接着,身下就是一空,余悸把他抱了起来,丹郁下意识抓紧了余悸,听见余悸问他:“你想先做还是先疏导?” 第31章   如果可以的话,丹郁其实哪个都不想选,可他已经完全离不开余悸了。   他需要余悸的疏导,也需要余悸的信息素,突然之间他就成了一个只能依附余悸才能活下去的人了,可一旦接受了这个现状,一切又好像没有那么的糟糕。   自从与博士的那则通话结束之后,丹郁就有一种失去了利用价值的感觉,因为对他已经无所图了,所以余悸不再虚伪,在他面前肆意妄为,只做自己。   他和余悸纠缠在一起的纽带,是永久标记,如果不是有这一层关系在,余悸应该会随便找个借口把他处理掉,处理的方式也很简单,天灾人祸,只要带他离开主城,他可以有一万种不重复的死法。   该怎么说呢?   感谢余悸有时会被易感期所困?   就比如现在。   舒缓剂对余悸的作用不过是保留理智,变得冷静一些,在丹郁可能会支撑不住的时候,余悸可以稍微停一停,让丹郁喘上口气,不至于被没有停歇的痉挛逼得气绝。   但来回往复的灭顶刺激有时真不如死了好。   余悸从来不温柔,也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过,至少在做这种事的时候,丹郁一直都是这种感觉。   可奇怪的是,从一开始的抗拒与苦痛,到了现在,他好像已经开始适应了。他有时会自己调整,还会回过头呆愣地望着余悸看,更会在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去索取余悸的吻。   他不知道余悸是什么感觉,他只会在意识回笼之后,后知后觉地觉得天要塌了。   这一次,余悸也同样回应了他的索取,只是却在这之后,突然很用力地抱紧了他,说道:“你的信息素太淡了。”   没由来的,听着这句话,一种莫名的哀伤突然席卷了丹郁的全身。   余悸这么久以来身上余热散不掉的原因找到了。   丹郁恍惚着抬起眼,看着深夜里这双宝石般的墨蓝色眼睛,意识开始涣散,透过眼前的人,不知道看到了些什么,突然愣愣地说了声对不起。   丹郁总在奇怪的地方说些不合时宜的礼貌话,比如谢谢,比如对不起。   余悸有些困惑地问他:“突然道什么歉?”   丹郁还是愣愣的:“对不起啊……我食言了。”   丹郁的眼睛很恍惚,余悸摸了下丹郁的额头,很烫,不知道是不是发烧了。丹郁闭上眼睛的时候,眼角划过了一滴眼泪,不知道是因为太热还是因为难受。余悸静默了半晌,缓缓开口:“你把我认成谁了?”   丹郁意识不清地昏睡了过去。   余悸洗完澡后一个人坐在了沙发上,从通讯器投出来的投影亮在半空,浮现着丹郁的过往履历。   可奇怪的是,丹郁的所有经历里,并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称之为“食言”过的对象,也没有任何一个关系足够亲密的好友。   孤儿院的建立时间是在二十年前,当地的人把那叫做孤儿院,但其实它并不是,只不过是一个有善心的老人不忍看到那些孩子没有归处,所以把基地边缘无人问津的一块地方好好修葺了一下,尽可能的不让他们流浪。   在那些孩子里,丹郁的年纪是最大的,也是第一个因为长相漂亮而被看上要被领养的。但领养最终没有成功,顶替掉领养名额的,是比丹郁小三岁的原沐生。   丹郁身边没有值得拿出来说的朋友,在孤儿院也没有什么同龄人,全是小朋友,跟丹郁的年龄差距很大,他渐渐长大,跟院长一起背负着孤儿院的存活问题。   可幸的是,丹郁自然分化成了Omega,检测结果表示可以承受哨向的二次分化,这是成为向导的信号,他因此拿到了军事学院的补助金,这才得以让身上的担子稍微轻一点。   在进到军事学院之后,只要是休息日,丹郁都会出去打工,主城的兼职工资比七十九区那种地方高了太多,所以丹郁不会轻易浪费掉休息时间。巧合的是,丹郁打工的其中一个地方,是原沐生养父母的店,原沐生对丹郁没有该有的情谊,几次三番想要把丹郁赶走。   主城很大,原沐生养父母的店铺容不下他,他也不愿意继续呆,结完工资就自己走人了。   四处打工的日子一直持续着,哪怕是遇到了余悸,也一直持续着。但直到现在,余悸才知道这件事。难怪丹郁平时看起来总是急匆匆的,只要他不传唤,丹郁就没个踪影。   原来是出去打工去了。   余悸滑动了一下通讯器,开始查看跟丹郁有交集的人,不同的面孔一张张被他划走,最后划不动了,也没有看见一个稍微特别一点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倾下身再次摸了一下丹郁的额头,还是很烫,看来是真的发烧了。他叫来了私人医生,直到等到丹郁的烧退下来了,才坐星船离开主城。   指挥处预估处理完那些危机等级很低的哨塔时间是一个月,但在不到三周的时候,余悸就解决完了,并急急忙忙赶回了主城。   因为就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不知道原沐生知道了些什么,不仅甩开了丹郁,还甩开了遏兰衡派去阻拦他的人,直接就跑去了伊氏家族,当着伊棠的面说:“我可能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姐姐。”   总是笑容优雅的伊棠头一次敛起了笑脸。   “先不说了,我到伊氏家族的地盘了。”   通讯器另一头沉默了一下,遏兰衡说:“原沐生对你来说真的很特别。”   走下星船,余悸看了眼连军装都没来得及换的自己,手里还带着一份礼物,就忍不住想,倒也不怪遏兰衡会这样以为。   连他自己都要这么以为了。   原沐生的生日,寿星邀请了,正好余悸手头上的事情忙完,他当然得顺道赶回来,也不介意别人以为他是为了原沐生不远万里而来。   伊氏家族的佣人领着他往里走,路过一片花园的时候,看到伊棠站在一簇月季花前,指尖在一朵刚绽放的月季花上轻轻摩挲。   越过重重花枝,余悸停下脚步,佣人也随之停了下来,却没敢出声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候在一旁。   伊棠掐下花朵捏在掌心里,声音极低地说:“不称心的花,还是别碍眼的好。”   说着,似乎是察觉到了并不怎么和善的目光,于是掀起眼皮往不和善的源头回望,看到不远处的人是余悸后,冷艳的脸上带上了一丝微妙的笑意,她说:“稀客啊,欢迎。”   余悸也微微一笑:“我记得我提醒过你,你会后悔的。”   伊棠回想了一下:“原来你是这个意思,真遗憾,是我搞错了,那我下次注意。”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伊棠又说道:“啊,对了,我刚才出来的时候,看到你的小情人好像被为难了。”   伊氏家族失去了在军部的唯一筹码,现在有了原沐生,原沐生就是他们家族在军部最大的希望,这样的存在怎么可能会被为难呢?伊氏家族的掌权者应该巴不得把原沐生捧在掌心里呵护起来才对。   伊棠,一个分化失败的弃子罢了。   余悸转身离开,身后传来伊棠的声音:“我说的可不是我那失散多年的远房表弟。”   ……远房表弟?   辈分真复杂,还以为伊棠是原沐生的亲姐姐,原来只是旁系。   伊氏家族似乎来了很多人,远远的,余悸就听见了一些很嘈杂的声音。他被领进正厅的时候,原沐生很开心地迎了过来,但直到走近了之后,余悸才看到角落里被围起来的丹郁。   现场的气氛好像有些严肃。   余悸问道:“那边怎么了?”   原沐生从余悸手里接过礼物,这还是第一次,原沐生没有急着把礼物打开,而是随手就放在了一旁,原沐生说:“表姐送给我的礼物不见了,当时只有丹郁在旁边,我也不想怀疑他的,可是其他人都不缺钱。”   余悸很轻地眨了下眼睛。   有个不知道哪个家族的Omega少爷搜了丹郁的身,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搜到,但眼尖的人很快就发现了丹郁手上的戒指:“沐生,你丢的是这对戒指吗?”   原沐生看了丹郁的指间一眼:“我不知道我丢的是什么,但他手上那个不是我的,他已经戴了很久了,很多人都看到过。”   “看到过不代表他以前戴的就是真的,”Omega有点不依不饶,“但我肯定的是,他现在戴的一定是真的。”   原沐生:“什么意思?”   “‘永恒的守护’,你听过吗?”   原沐生摇了摇头:“没有。”   “就是这对戒指,几个月前的拍卖会被一个神秘买家高价拍走了,现在想想,买家很可能就是伊棠姐姐,她很喜欢一些浪漫的东西,也很喜欢收藏一些有故事的藏品,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她送礼物也一向是很大方的,把这东西送给你是完全有可能的。我的意思是,那个穷小子戴的说不定是街边随便买的假货,但这次看到真品了,所以赌了一把。”   这位Omega是个熟面孔,原沐生在深渊游轮上就认识他了,叫苏若,但那时候谁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也许是当时出事的时候,所有人都对原沐生太避之不及了,所以现在才想疯狂表现,试图拉回一点好感。   毕竟现在的原沐生,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可以被随意践踏的原沐生了。   望着这位看起来很想讨好他的Omega,原沐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我表姐,而是在这里听你瞎猜呢?”   当原沐生的话音落下时,连丹郁都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眼看过去,对上的却是另一个人的眼睛。   无法控制地,丹郁一下就注意到了那道冷肃身影的存在。那个人站在一个光线昏暗一些的地方,一身的黑色与窗外的夜色相融,隐在人群之外,望过来的眼睛里,又偏偏是那样的冷寂。   可丹郁的心脏还是骤停了一瞬。 第32章   花园里空无一人,出去找伊棠的佣人们无功而返,伊棠的通讯也打不通,丢失的礼物继续隐于人群,谁也不知道伊棠送了什么。   那位Omega继续提议:“让他把戒指取下来当证据,等找到了伊棠姐姐再说,如果这不是伊棠姐姐送的,到时候再还给他就是了。”   他越说语气越轻蔑:“再说了,怎么会有人把这种对戒全戴手上啊?真是没见过世面!”   这话似乎引起了一些共鸣,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还有一些附和搭腔的,场面一度变得有些失控:“是啊,哪有人把‘永恒的守护’全戴自己手上的?要招摇也不是这么个招摇法,就算是遏兰家族那个尤其喜欢铺张浪费的二少爷,应该也干不出这种蠢……”   人群里冒出的声音很多,只有这道声音最大声,也不知道是谁说的,紧接着就有人赶紧把声音压了下去:“住嘴!不想混了是不是?”   嘈杂的声音开始缓下去,有人小声说道:“这年头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越来越多了,指挥处的人也敢说了。”   “……”   “行了,别说了,沐生可是邀请过那位指挥处的上校的,赶紧把眼前的事解决了,别让那位上校来了后看笑话。”   “说得也是……”   苏若上前一步,环抱双臂,虽然是矮了丹郁半个头,但还是用了一种堪比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丹郁,说道:“你是自己取下来,还是我叫人来帮你取下来?”   几乎所有人都围成了一个弧形,将丹郁密不透风地圈在里面,他们站在某种地位上的制高点,似乎享受着一种名为戏谑的尊荣。丹郁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指尖覆在食指的戒指上,轻轻用力,将它一点点往外取。   在戒指还未脱离第一个指节的时候,一道很轻却不容忽视的声音在一个很低调的地方响起,说话的人倚在角落的沙发扶手上,是一个背对大家的慵懒姿势,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倾泻下来,看上去显得有些过分清冷。   通讯器投出的屏幕浮在半空,显示在“正在通讯中”这几个字上面的赫然是伊棠的通讯号。   “他们说找不到你,也打不通你的通讯。”   “有吗?”伊棠的通讯号微微闪动光芒,“估计是我没注意呢?”   余悸拂了下长发:“那你现在在哪?”   “散心啊,很久没看过主城的夜景了,还挺好看的,怎么了,你要一起吗?”   明明是冷到如坠冰窖的语气,却偏偏和盛情邀约联系到了一起,余悸当没听见一样,问:“你送给你表弟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伊棠:“一束花。”   “没别的了?”   伊棠好像笑了,可以听到很清晰的轻笑,然后伊棠说道:“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可以是他的,还需要我送别的什么吗?”   至此,余悸关掉了通讯器。   原沐生从一开始就知道伊棠只送了一束花,搞出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伊棠在所有人面前说出这句话。这哪是什么生日宴,这明明是原沐生主导的一场宣誓主权的戏码。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了。   但说实话,有点出乎余悸的预料。   原沐生比他想象中更有思想一些。虽然虚荣、自私自利、拜高踩低,可是原沐生不会顺从于此,驱使他往前走的,是盛大的野心。倒是跟丹郁完全不同。   舍身忘己的表演只会让丹郁陷入迷惘,却不会动摇原沐生半分。   “看嘛,我就说丹郁是无辜的,那可是我的学长,我们军事学院的学生,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呢?”   演出结束,原沐生开始收尾了。   原沐生微笑地看着苏若,说:“啊,不好意思啊,我忘了你无法承受二次分化了,你当然不知道军事学院的学生是什么样子的了,你连军事学院都不配进呢。”   “……”   也是在这时,余悸突然笑了起来。   直到现在,转过身来的余悸,一身军装才终于出现在视野下。这都是原主从不出去交际所导致的,这些大家族的子弟根本没什么人见过他。   但这身指挥处军装,却足以让大家猜到这是谁。   最年轻的指挥官,除了余悸再无别人。   余悸云淡风轻地微笑:“无意打搅大家的兴致,可是抱歉,我还是觉得有人得给我们军事学院无端被指控的学生道个歉。”   声音低沉温柔,脸上还带着随和的微笑,整个人看起来都一副很好相处的样子,可整个会客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在场的人甚至大气都没敢出一口。   众人的视线在躲闪中偏离,这一次,聚焦在了苏若的身上。   苏若浑身僵硬,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众目睽睽之下,唯诺的道歉声开始响起,余悸看向原沐生,“那我先回白塔了。”   原沐生抿了抿嘴:“你才刚来就要走了吗?”   通讯器上显示由指挥处发来的消息已经堆积到了一个有些恐怖的数字,余悸把亮屏正面转过去给原沐生看了一眼,有些无奈:“他们催得很厉害。”   “那好吧,”原沐生走上前,“大忙人,我送你出去。”   在不到三周的时间里,原沐生就已经把伊氏家族的这处别墅摸了个透,俨然一副小主人的模样了,心境和处事态度跟以前比也自然也有了点微妙的变化,“之前那段时间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把我安置在白塔保护我的安全,我可能没办法回到本该属于我的地方。”   很少见,原沐生居然会如此真诚地表达谢意。   余悸心安理得地笑了一笑:“不用跟我道谢,你能回到你真正的家,我为你感到高兴。”   两人顺着道路慢慢往外走,交谈的间隙,余悸回头看了身后的别墅一眼。   如果不是在主城,恐怕这里就是第二个危机四伏的疗养院,原沐生应该还不知道伊氏家族究竟是怎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原沐生该庆幸自己是个向导,才能让他在伊氏家族暂时享有不被践踏的豁免权。   哪怕人类基地面临困境,也总有些不跟着进化的老贵族,见不得其他势力后来居上,只顾自身利益,妄图掌握一些虚无的权柄。   都什么世道了,还如此愚昧。   原沐生又会站在怎样的立场呢?会选择向伊氏家族表达忠诚,从而变得跟那些老顽固一样,敌对遏兰家族、敌对他吗?   夜色加深,宴会厅的热闹氛围不见任何消减的迹象,送走余悸之后,原沐生继续当起了世界中心,享受着所有人都围着他转的欢愉时光,一张张面孔在他面前笑得好看极了。   于是也就没人注意到,有人消失在了会客厅,并从离会客厅十分遥远的另一栋楼里一跃而下,精神力触须帮助他隐在暗处不被发现,然后从侧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丹郁加快速度,在宽敞的道路上奔跑,彻底远离了伊氏家族的地盘后,拐进了一道阴暗狭窄的小道。这是一条建在建筑与建筑之间的小路,再往里走一大段路就可以绕到街区,边上的墙体年代应该是有点久远了,墙体脱落了一大半,还爬满了爬山虎,口鼻间铺满了不怎么好闻的发霉气味。   丹郁抬手掩住口鼻,尽可能不去闻这些味道,它们在他放大的感官里,实在有些过于难闻了。   他具有向导的疗愈能力,可是除此之外的向导能力他却并没有,也就无法在这种时候为自己的感官编织屏障,使五感变得普通。   道路逼仄,七弯八绕,路上还淌着雨后未干的雨水,丹郁快步走过,将带起的水滴丢在身后,走了很久之后,来自街区的喧闹声终于临近,道路变得宽敞了些,尽头也隐隐看见了灯光明亮的出口。   丹郁加快脚步,在昏暗与明亮的交界处,正要一脚踏出的时候,一只触感冰凉的手突然从身后绕过来贴住了他的脖颈,将他猛地往后一带,长期训练之后的下意识反应使得他立刻就做出了反抗,紧握拳头,手肘用力往身后之人身上抵过去。   接住他力量的是另一个掌心。   身后的人似乎笑了一下:“我会假装你不知道是我,所以才故意这么用力的。”   丹郁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是你。”   然后推开余悸的手,转身跟余悸面对面:“你不是回白塔了吗?怎么在这里?”   “那有给到你一点惊喜吗?”余悸问。   丹郁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没有。”   虽然是意料之内的回答,可余悸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答案了,问的人不真心,回答的人自然也没有献出真诚的义务。头一次,余悸失去了逗趣的欲望,眸光暗了一暗,问道:“东西拿到了吗?”   丹郁拿出通讯器:“拿到了,但没办法带走,我拍下来了,行吗?”   余悸静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可以。”   丹郁按通讯器的手一顿,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余悸一眼,然后才低头继续点开通讯器。投影弹出了余悸的通讯号,还是跟以前一样的简洁页面,角落里也依然是那句话:有时候我也希望你能不那么恨我。   目光总会下意识汇聚在那个不显眼的角落,丹郁默然收回目光,在发送拍下来的资料的时候,听到余悸的声音响在了耳畔:“他们让你取戒指你就取,怎么这么听话?”   指尖微顿,丹郁不自觉放缓了呼吸:“那不然怎么办?说这是你送给我的,当着原沐生的面?然后他们问你为什么要送给我,我怎么回答,说因为我是你的合法伴侣吗?”   夜晚的凉意开始渗透下来,一阵很轻的窸窣声后,余悸把军装外套脱下来披在丹郁的身上,声音是惯常的散漫:“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你是我的谁呢。”   莫名的回忆片段浮现在脑海,丹郁一下就愣住了,因为他想起在训练室里,余悸曾问过他——我们是什么关系?   隔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余悸给了他回答,明明是无比合理的答案,可丹郁还是有点……没想到。   余悸又说:“作为我的伴侣,自然有权享用我的资产,看不惯我就该把我的钱花完,这才算你厉害,不是吗?”   而不是浪费那个时间去打工,一个月赚到的钱还远不及在别墅里的一顿饭钱。   然后抬脚往明亮的街区走去,恍如鼓励一般,余悸继续说道:“努点力。” 第33章   主城近来的天气总是阴雨缠绵,只不过一会时间,天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但雨势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些可以无视掉的细雨,让街区渐渐变得朦胧了起来。   余悸和丹郁在街边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拉开了点距离,看起来不像一起的,倒像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丹郁已经习惯如此,他总是那个走在后面的人,余悸也总是自己走自己的,远远地走在前面,不会回头看他一眼,更不会为他驻足停留。   有时候原沐生在的时候,丹郁就不得不离得更远一些,远到哪怕凭借比普通人强上很多倍的视力也看不见的程度,只能靠精神力触须的辅助才能不跟丢。   每到这个时候,不知道余悸是不是恶趣味上来了,总会放出更加不易察觉的精神力触须,跟他的交缠在一起,有时像安抚,有时像玩弄,还有的时候,像为他指引方向。   丹郁的步子缓了些,在光影湿漉的道路上抬起眼,他注意到视线尽头的余悸停下了脚步,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稍远的地方。丹郁顺着余悸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个用花藤缠绕着装饰起来的餐厅,门口的服务生捧着一大捧玫瑰花,进去的客人都能拿到一束。   这家餐厅的基调就是如此,浪漫,相爱,很受恋人的喜欢。   但余悸走进去的时候,没有接服务生递过来的玫瑰。   于是丹郁走进去的时候,也没有接下玫瑰。   本该如此,也理应如此,他们不是真正的恋人。   也从来没有相爱过。   余悸选了个临街的私人单间,位置是在三楼,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街区的夜景,丹郁推门进去的时候,余悸正撑着侧脸看菜单,眼睛微微垂着,知道他来了,就问道:“想吃点什么?”   余悸这个人平时总会有意无意地忽视很多东西,但关于某些人吃没吃饭这一点,似乎倒没怎么忽视过。   房间里灯光晦暗,桌上点着香薰蜡烛,烛光就这样打在余悸的脸上,好似染上了一层金色光芒。虽然看起来很有氛围感,可那股不算浓的香薰味道,还是让丹郁觉得有点呛人。   于是在进来的第一时间,丹郁就把窗户给推开了,一直到房间里的气味散出去了不少,才坐了下来。   没等到丹郁的回答,余悸也没问第二次,自行点起了餐。相处了这么久,余悸大概能知道点丹郁的饮食习惯,内陆胃口,除了吃不惯海鲜以外,接受度还是挺高的,不怎么挑食。   但他并不知道丹郁喜欢吃什么。   街区很热闹,看着街边的一家零食小店,丹郁突然问道:“烤红薯片,吃过吗?”   余悸抬眼看他。   孤儿院学着那些专业种植区域搭了个露天的三层的土壤楼,每一层都铺满了厚厚的未经侵蚀的土壤,勉强用来种植一些日常所需的食物。物价很贵,孤儿院没有多余的钱去买,就选择了种植一些红薯和土豆,来混着米饭当主食,尽量自给自足。   丹郁从小就吃这些,吃得多了就吃惯了,不管是红薯还是土豆,他都吃过不下十种不同的做法。   烤红薯片就是其中一种。   丹郁站起身:“我想去买一点。”   不过丹郁仅仅只是站了起来,没有移动半步,他一错不错地盯着余悸看,直到看到余悸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才如同征得允许一般走了出去,走前还取下了余悸披在他身上的军装外套,很轻地放在了余悸的身边,表示他其实根本就不冷。   余悸垂下眼,继续点餐。   可直到丹郁离开餐厅,站在街道边,才突然感觉到微雨的夜里还是泛着冷意的。原来余悸披在他身上的外套并不多余。   烤红薯片是现烤的,需要等上一会儿,丹郁站在一旁付钱,点开通讯器后又有些微愣。   不是因为没钱,也不是因为嫌贵,而是在余悸刚才莫名其妙说出让他花光资产之前,丹郁就已经发现了,他的通讯器绑定了余悸的私人财产账户。   而他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绑定的……   可余悸的资产,就算吃一辈子烤红薯片也花不掉个零头。   丹郁收起通讯器,往四周张望了一下,有些诡异地想,那把这条街买下来呢?   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看到这条街连指路牌上都刻着遏兰家族的家徽。   行……吧。   于是他又开始琢磨着不如给孤儿院买点物资,可上次在跟院长奶奶通话中,他得知孤儿院的条件已经变得很好了。大约都是余悸的安排吧,因为他对余悸百依百顺,余悸心情好了,自然就不会为难孤儿院。   ……这钱就很难花出去。   抛开别的不说,余悸的很多做法倒是很能魅惑人心,只把余悸当做一个领袖来看的话,或许很多人都会愿意为他卖命。   可惜的是,抛不开。   正当他陷入沉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在思考如何败光余悸的资产的时候,肩头忽然被拍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到面前站着的人是谁后,脸色一下就拉了下来。   闻祈明明也去给原沐生庆生去了的,可现在却出现在了这里,还看起来一副很累的样子。   “你可真难找,”闻祁努力克制住有些喘的呼吸,“我都以为白出来找你了,还好是碰见了。”   烤红薯片已经烤好了,丹郁伸手从店员手中接过来,礼貌地道了声谢,然后才瞥了眼闻祈,只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不去巴结原沐生,跑出来找我干什么?”   “他算什么,”闻祈随手拿起张宣传页给自己扇风,“我是看你好像不太高兴,所以才特意来找你……”   “无缘无故被人当成小偷,”丹郁一下就打断了他,“是你的话,你高兴吗?”   丹郁对他的态度向来这样,闻祈已经习惯了,可过往不管丹郁说些什么,无论耐听与否,闻祈总会接上几句,这次却没有。闻祈罕见地沉默了。   他就跟在丹郁身后,丹郁走得慢,他也走得慢,走上拱桥之后,丹郁停下,他也停下。丹郁看起来有些焦虑,焦虑中又带着些无语:“我还有事要忙,你别跟着我了。”   出来的时间已经有点久了,丹郁还没试过像今天这样把余悸一个人扔在某个地方这么久,也不知道余悸会不会生气。   闻祈皱着眉说道:“你那个所谓的男朋友,他今天也去参加原沐生的生日晚宴了,是吧?”   丹郁愣了一下,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听闻祈接着说道:“跟他分手吧。”   丹郁:“?”   “戒指是他送的,可他眼睁睁看着你被当成小偷,也没站出来为你说句话,差劲。”闻祈理直气壮地说道:“跟他分手。”   丹郁:“……”   这人专程追出来找他,就为了说这句话吗?   丹郁忍不住看了闻祈两眼,冷笑一声:“你比他好很多吗?”   “我的戒指是真是假,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那你当时怎么不站出来说点什么?你知道我跟原沐生不怎么对付,你也知道原沐生总想让我不痛快,你全都知道,可你不想得罪原沐生了,于是你就藏在人群里,选择了漠视,不是吗?”   丹郁嘴角的弧度继续往下压了压:“这样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的‘男朋友’?”   更何况……   余悸也没有坐视不理。   丹郁暗暗想着。   雨势似有变大的迹象,淅淅沥沥地打在玻璃窗上,伴着街区的雨声,听起来不太真切。   桌上的香薰蜡烛早已被掐灭,余悸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外面,眉头微微皱起,目光似乎有些悠远,手边是还亮着微光的通讯器,上面显示正在通话中。   “封锁消息。”   声音比平时冷了几分,顿了顿,继续说道:“切断沦陷区域跟任何人类基地的联络。”   指挥处的图标亮起来又暗下去,暗下去又亮起来,最终传来总指挥官的声音:“消息可以封锁,但指挥处内部记录没办法处理。”   “那就变更一下权限,记录移送到几位指挥官手上,并且关掉我的权限。”   余悸这样说道。   “可以,我来执行。”通讯器那头的总指挥官同意了余悸的要求,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但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垂眼看向通讯器,余悸抬起指尖:“那就到时候再说。”   指尖下压,关掉了通讯器。   与此同时,门被推开,丹郁捏着沾了水滴的食品纸袋走进来,余悸转过身,掩下眼底的晦涩,微微一笑:“菜齐了,吃吧。”   丹郁“嗯”了一声,放下纸袋坐下去的时候,突然觉得余悸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过于温柔。   那种似曾相识的,虚伪的温柔。   丹郁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浑身戒备地盯着余悸看:“你又想骗我了,是吗?”   余悸拿筷子夹了块排骨放入丹郁的碗里,微笑:“你还有什么值得我骗的?”   丹郁心说也是,低头吃了一口饭,又迟疑着抬起头来,说:“那就是你需要我去跟博士周旋些什么。”   余悸有些失笑,垂眼看了丹郁一会儿,然后才说道:“说起来,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对我是不是有点太在意了?”   丹郁立马说道:“没有。”   余悸还是那个深不可测的虚伪微笑,声音也依旧温柔:“那就好。吃饭。” 第34章   没过多久,余悸的通讯器又响了起来,他站起身,看了眼还没怎么动的饭菜,说道:“慢慢吃,吃好了再出来找我。”   外面的风雨有持续变大的势头,余悸迎着冷风离开了餐厅,直到走开了很远,才按下接听。他的外套留在了座位上,丹郁是在结账的时候才发现的,他俯身拿起那件被余悸遗忘的外套,然后就立在原地不动了。   余悸并非是会让人给他收拾什么的人,与此相反,余悸对自身的掌控达到了堪称完美的地步,自然不会因为一道通讯就遗忘外套的存在。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这件外套是余悸刻意留在这里的,是留给丹郁的。但丹郁之前已经把它还给余悸了,可余悸还是留了下来。   丹郁忍不住想,为什么?   余悸的每个或是有意或是无意的行为,都会让丹郁忍不住去猜测余悸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很讨厌这种感觉,可他控制不了。   或许是曾经被欺骗了,那道坎总也迈不过去,所以时时刻刻都在戒备,又或许是想从余悸完美的表演面前找出一点微末的破绽,试图让当时的自己显得没那么愚蠢。   他起先认为余悸不会低劣到去当感情骗子,可事实证明,余悸比他想象中还要低劣。是他高看了余悸。   丹郁很轻地叹了口气,捧起余悸的外套,然后垂下头,把脸埋在这件衣服里,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转身走下楼。   这令人绝望的天性。   来到餐厅门口,服务生为他准备了雨伞,他在接过来的时候,视线在无意间晃到了那捧玫瑰花。花朵漂亮又饱满,花瓣上沾染了雨丝,零零散散地铺在上面,在夜晚灯光的折射下好似发着光。   只一眼,他就移开了目光。   余悸让他去找他,但他并不知道余悸会在哪里等他。站在街角,丹郁闭上眼睛,释放出精神力触须。转瞬之间,他就在精神域构建出了街区的所有构造,也感知到了街区的所有生命。   可他没有找到余悸。   余悸没有放出精神力触须来为他指引方向,余悸隐匿在人群里,丹郁试探了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就放弃了。他在夜雨中缓步行走,后来走到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   在他面前有两条路,左边的方向通往别墅,右边的方向通往白塔。   他犹豫了片刻,抬脚准备往右边走,步伐还没迈出去,就听见来自相反方向的声音:“你有点磨蹭。”   丹郁收回步伐,转身往左边拐过去,心里忍不住腹诽,明明是余悸自己说的让他慢慢吃,现在却嫌他磨蹭。   他走过去的时候,余悸很自然地把伞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撑在两人的头顶。丹郁注意到余悸的身上没有被雨水润湿,可是余悸手里也没有多余的伞。   这条通往别墅的道路很空旷,路上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一个人也没有。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伞面上,丹郁想起在伊氏家族拍到的东西发给余悸后还没有删掉,就点开了通讯器。   看到他把文件删除,余悸说道:“你倒是识趣。”   “应该的,”丹郁关掉通讯器,“毕竟我没得选择。”   “没得选择吗?”余悸一下想到了个有意思的问题,问他:“那如果有一个新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可以背叛我,还不会受到我的报复,你会怎么选?是把我的罪过公诸于众,还是选择继续待在我身边?”   丹郁毫不犹豫地说道:“选你。”   然后余悸笑了。   但余悸知道丹郁这不是在哄骗他,因为那只是“如果”,他提出的那个问题在丹郁眼里不会存在。只要孤儿院由他掌控,不管他怎么问,丹郁都只会有一个答案。   “那如果孤儿院不由我掌控呢?”   丹郁脸上的表情似有一抹无语,“还是选你。”   余悸微微一笑,“谢谢你的谎言,很受用。”   然后说道:“刚才从餐厅里出来的时候,那里的服务员递给我一束玫瑰,说是可以送给心爱的人。”   可余悸根本就没接,丹郁看见了的,他不知道余悸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欲言又止了一下,刚准备说点什么,就听余悸问他:“你怎么没有拿一朵?”   丹郁:“……”   丹郁抬眼看向余悸:“你不也没拿吗?”   短暂的对视间,余悸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缓缓抬起手,掌心里俨然是一束玫瑰花,花瓣上还有一些零星的雨滴。   它在下雨的夜里明艳欲滴,看起来漂亮到有些令人不敢直视。   丹郁一下就说不出话了,余悸说:“送给你。”   *   回到别墅已经是深夜。   风雨飘摇的感觉实在不怎么痛快,余悸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泡个舒服的热水澡,他和丹郁在这方面总是搞不到一起,他惯于享乐,怎么舒服怎么来,但丹郁不是。   在他身边,丹郁本可以堕落一点,可是没有。丹郁就是太有自己的信念,也太心善,所以才这么容易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每次玩点小把戏,都能在丹郁眼睛里清晰地捕捉到一些情绪,比如惊喜,比如失望。   可某些时刻,他又觉得好像不完全是这样。   他垂下眼,目光聚在离水面只差毫厘的指尖,然后指尖轻拂,带起一片涟漪,水面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眸中的倒影也一起扩散开来。   如果丹郁有更多的利用价值就好了,他想。   那样的话,他会更愿意多给丹郁一点有别于其他人的关爱的。但这样的关爱,可能要到终点了,不得不说,有点可惜……   但这也不会动摇他已经开始打算解决掉丹郁这个麻烦的事实。   他一边想着,一边缓缓起身,光脚踩在地面,然后拿过浴袍,边走边往身上穿。他穿得不太认真,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丹郁坐在床上发愣,是背对着他的。   他走过去,看到丹郁手里还捏着那束玫瑰,他就停下了脚步,没继续往前走了。而丹郁也听见了响动,颤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的,连忙把玫瑰挡在手下,转过头来:“你,那个……”   余悸:“怎么了?”   丹郁咽了下喉咙,眼底还有些慌乱:“你不回白塔吗?我记得你说你公务繁忙……”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用不着回白塔,只不过是在原沐生面前随便说的借口而已。余悸随手拿起通讯器往丹郁那里一扔:“那就麻烦你了。”   丹郁下意识接住通讯器,怀里的玫瑰因此露出了鲜红的一角,丹郁又开始慌了,无措间抬起眼,却看见余悸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余悸真是个天生的奴隶主,连指挥处这种机密的公务也能交给别人处理。丹郁不由得这么想。   余悸的通讯器已经解锁了,丹郁迟疑了一会,还是点开了通讯器,准备帮余悸处理那些公务,毕竟这是余悸的命令,他不敢不从。   但在点开后他才发现,余悸的通讯器……很奇怪,好像是被刻意设置成了图像模式一样,字不多,光凭图标就可以判断出这是做什么的,但也不能说是字不多,确切地说,是笔画多一点的字不多。怎么形容呢……   丹郁想了好久,才想到了一个贴合的形容方式。   少儿模式。   是的,少儿模式。   他想起余悸在星船里总是会看的那本书,现在那本书的书签卡在靠近二分之一的地方。看的书是儿童读物,通讯器也是少儿模式,如果这种癖好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会有一丝可爱,可这个人是余悸,只会让人觉得恶寒。   丹郁暗暗收回心神,调了半天,终于把通讯器调回了普通模式。待办的内容有很多,每一条都是指挥处的内部信件,他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想了想,决定先去看一下余悸之前的处理记录。   一点开处理记录,他就被一条发送记录吸引了注意,因为他看到收件人是兰特博士。一眼看过去,发给博士的记录每天都有,哪怕是去哨塔也会抽空发一下。   但今天还没有发。   他看了眼时间,马上就到零点了,可余悸还没有回来。余悸出去的方向似乎是品酒区,不知道是不是去调鸡尾酒打发时间了,丹郁犹豫着点开最新的发送记录,是昨天发送的,点开后发现里面只有两个字:“打怪。”   丹郁的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   然后他又迟疑着找前天的发送记录,点开一看,还是这两个字:“打怪。”   上前天:“打怪。”   “……”   再往前继续翻看发送记录,翻了十多二十条,全是这两个字。   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某种神秘暗号吗?   丹郁想了又想,最终下定了某种决心,点开发送页面,写道:“打怪。”   在时间还差一秒钟到零点之际,他把这条消息发送了出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了余悸的声音:“你发了什么?”   他回过头,看到余悸手里拿着个宛如艺术品一般的玻璃瓶走进来,放在了床头的位置,然后在丹郁有点慌乱的双眼中,倾身拿过被他藏起来的玫瑰,插在了玻璃瓶里。   “嗯?”余悸坐上床,又问了一遍:“你发了什么?”   丹郁愕然回神,举起通讯器给余悸看:“这个。”   看着这发送出去的两个字,余悸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不聪明。” 第35章   在该聪明的地方蠢笨无比,而在不该聪明的地方,却偶尔又能让人惊艳一把,这时好时坏的脑子,只能说大部分时候都是低于预估值的。   尤其是在半夜突然醒过来,看到丹郁还坐在一旁给他处理那些积压了很久的待办军务的时候,他就突然对先前的决定改变了主意。   时间已经是半夜三点,就因为那是他的命令,所以哪怕不睡觉也要把他交待的事情完成。即便底色是灰暗的,可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怎么不可以算是一种忠诚呢?   如此不聪明的小玫瑰,就算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应该也无伤大雅……   余悸这样想着。   缓缓敛起眸光,聚焦在丹郁那张漂亮的柔和侧脸上,在无声的视线中,余悸伸出手,轻轻按下发着亮光的通讯器,将其关闭,“好了,睡觉。”   然后把丹郁压入怀中,余悸重新闭上了眼睛。   原沐生回归了伊氏家族,他的生活因此变得多姿多彩起来,身边也总是围着一大群人。一开始原沐生还经常给余悸打通讯问这问那,后来频次渐渐减少,到再后来,就几乎全然断了联系。   余悸好像也乐得自在,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反倒是丹郁,比他还关注原沐生。   “这次小长假他要参加向导外训,很多哨兵想放假,所以参与陪练的人不多,但我无所谓,所以我就报名了。要我做些什么?”   丹郁这样问道。   余悸百无聊赖地调酒,调完后凑到鼻尖闻了闻:“做得很好。”   仅仅只是在夸赞他。   丹郁原本是端坐在吧台旁的,看余悸表情一般,似乎没有要他做什么的样子,就趴了下去,抬手捏住小勺,一边搅动余悸推过来的鸡尾酒,一边说道:“外训时长是三个星期,有一点点久……”   “嘭”的一声,一杯新的鸡尾酒放在了丹郁面前,余悸微笑:“那我通知军事学院把外训取消。”   丹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声说道:“指挥官就是了不起,全世界都得听你的。”   他说得小声,普通人大约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余悸晃了晃酒杯,冰块在里面碰撞得当啷作响,然后提醒道:“我听得见。”   然后丹郁就不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丹郁总觉得余悸好像又开始变得好说话了,但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他的戒断反应还没能消解掉十分之一。   他也想防备,也试图问过余悸又想玩什么把戏,可不管他怎么问,余悸都跟没听见一样,他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就只能这样不了了之。   但有一点,丹郁十分确信,那就是余悸调的鸡尾酒,真的,很难喝。   没过多久,一杯新的鸡尾酒又被余悸调制好了,那堪称迷情紫的颜色简直让人不敢深看,余悸面无表情地递过来,问丹郁:“试试吗?”   还看似温柔地说道:“这杯应该还行。”   丹郁立马站了起来:“我得去收拾东西了,明天一早就要去训练基地。很急。”   余悸遗憾地放下酒杯:“去吧。”   丹郁溜得很快,但走到楼梯转角的时候,又缓下了脚步,回头看了正低头调酒的余悸一眼。   ——这是一个下作的感情骗子。   在心里默念这句话,丹郁再次警醒着自己,然后收回目光,就这样消失在了楼梯转角。   管家在这时走了进来:“您找我?”   吧台上摆了一排鸡尾酒,大约有十多杯,余悸站在中间一点的位置,点了一下头,然后轻抬食指,指尖在鸡尾酒之间缓慢移动,开始挑选起来。   最终,指尖停在了其中一杯鸡尾酒前面。   选好了。   一排鸡尾酒颜色各异,看起来都不太能入眼,只有余悸选的这一杯,颜色最为惊悚,看得管家都不自觉咽了下喉咙。   余悸把那杯鸡尾酒往管家的方向推了推,说道:“给遏兰衡送过去。”   管家深深地看了那杯鸡尾酒一眼:“好的。”   在关于如何处理伊氏家族这方面,余悸和遏兰衡产生了一点分歧,或许遏兰衡另有打算,但余悸可不会为他着想。余悸不顺心了,自然就开始给遏兰衡找不痛快了。   抛去那层亲缘关系不说,指挥官送过去的鸡尾酒,遏兰衡一定会微笑着喝下去的。   管家走上前,开始小心翼翼地打包这杯酒,余悸忽然说:“等一下。”   然后走到餐厅,在里面挑了好半天,最后带着瓶芥末走了出来。就这样,余悸往这瓶鸡尾酒里加了点更加另类的调料,“好了,送过去吧。”   而在管家装好鸡尾酒,正要出去的时候,余悸又说:“哦,对了。”   管家回头看他,余悸说:“丹郁要离开三个星期,记得去帮他多准备点必要的行李。”   他记得训练基地条件不怎么好,就丹郁那个人,大约只会带几套备用衣物。专业的事还是专业的人来做比较合适。   管家应道:“是。”   而事实证明,余悸的判断是正确的,管家的确专业,从内到外都帮丹郁整理得十分妥帖。   但丹郁似乎不这么认为。   看着整理好的好几个大行李箱,丹郁有些痛苦地抓了抓头发,“我是去训练,不是去度假。”   余悸却还是那副悠哉的样子,翘着二郎腿,随手拒绝掉遏兰衡打过来的通讯,微笑:“都一样。”   “不一样的。”丹郁肉眼可见地烦闷了起来:“我要先去学院跟大部队集合,之后还有好一大段路得走,这么多行李箱我一个人也拿不了,而且……”   话还没说完,丹郁就感觉周身的空气似乎冷了不少,他纠结了好一会,还是抬起脸去跟余悸对视。而意料之中的,冷度的来源确实是因为余悸,不过也不能说意料之中,因为余悸看起来却并不生气,也没有不高兴,投过来的眼神反倒像是……看傻子一样。   丹郁一下就无语了,无语到甚至忘了刚才要说什么。   时间就这样来到第二天的早上。   丹郁坐在床头给自己贴阻隔贴,贴完后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他已经洗过澡了,身上应该不太能闻得着余悸的信息素,可他还是谨慎的多闻了几下。   一开始是不愿意被人知道他已经被永久标记了,后来是不得不隐藏属于余悸的味道,至于现在,又回归了起点。   但其实他就算不刻意隐藏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没什么人知道余悸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而且军事学院的所有人都是必须使用阻隔贴的,有的Alpha为了不让自己的信息素冒昧到Omega,还会叠加使用不同味道的阻隔剂,部分Omega也是如此。   所以身上是什么味道,很大情况取决于阻隔剂,就算丹郁身上附带了余悸的信息素味道,也完全可以推给阻隔剂。   但他还是多闻了几下,确保身上闻不见余悸的信息素味道了,才出了房门。   一下楼,就看见余悸又在品酒区调鸡尾酒,只调了一杯,颜色是淡蓝色的,看起来正常了不少,冰块也放得恰到好处。   看他下来,余悸冲他晃了晃酒杯:“过来。”   丹郁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去,余悸说:“听说这杯酒的名字叫淡季。”   倒是个不错的名字,丹郁从余悸手中拿过酒,凑过去闻了闻,清冽的清香扑鼻而来,丹郁正准备喝一口尝尝看,却被余悸给拦住了。   指尖在台子上点了两下,余悸说道:“这是遏兰衡派人送过来的,我觉得可能有毒,你如果打算帮我试毒我也不介意。”   丹郁放下酒杯:“那你叫我过来干什么?”   余悸睨了大门一眼:“你出门不走这边吗?”   行李已经悉数放在了星船,丹郁抗争无果,看着那几个大行李箱就有点犯愁。在余悸跟他一起走上星船的时候,他并没有深想,因为余悸大概率是要去白塔的,顺路就把他带过去了。可直到半个小时过去,星船却始终没有停靠的迹象,他才发现有点不对劲。   余悸还是那副老样子,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书,丹郁猛地站起来,走到窗边往外看。   这方向,根本不是白塔。   他可是给学院报的名,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直接不参加外训,实在太不把学校当回事了。丹郁一下就急了:“你要带我去哪儿?”   余悸眼也没抬地说:“训练基地。”   恍然间,丹郁松了口气。   还好是去训练基地。   可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丹郁就愣了一下,他不太确信地再次问道:“去哪儿?”   余悸也再次回道:“训练基地。”   “疯了,”丹郁重新坐下来,“你是不是忘了原沐生也要去,现在他可是伊氏家族的人了,你这辆星船大概率会跟他家的停在一起,你就不怕被他看到我从你的星船上下来吗?”   余悸翻过一页:“你看,原沐生也是家人接送,那我作为你的家属,亲自送你过去,有什么问题吗?”   丹郁被说得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总是这么轻易就被余悸带着走,于是完全忽视了其实余悸根本没回答他的问题。但到了现在,丹郁总算是知道昨天余悸为什么会用那种眼神看他了。   星船直接开往训练基地,确实完全不用在意究竟有几个行李箱。   至于训练基地,其他人收到的训练基地开放时间往后延迟了整整两个小时,因而余悸的星船到达训练基地的时候,停靠区还空空荡荡。   但在行李箱都搬走了之后,丹郁却仍旧在星船上,迟迟没离开。   余悸看了眼时间:“你该下去了。”   丹郁“嗯”了一声,站起身,步伐缓慢地往门口走,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向余悸:“你能把衣服脱了吗?”   余悸正要翻书的手一顿,丹郁立马又说道:“我是说,你把你的外套脱给我。” 第36章   深夜。   训练基地外围的监控时不时亮起红色的光点,将附近的一切景象纳入范围,但来这里参训的部分学生知道,那个监控虽然一直在运行,却没有接入监控室。   也许是当年配置的技术人员遗漏了它的存在,具体是什么原因没人去探究,他们只知道,它是个摆设。   这对被关在这里当陪练的哨兵而言,简直是通往天堂的入口。于是每天晚上,都会有不同的哨兵出现在这里,并翻墙跑出去。   他们只需要在天亮之前回来,就能确保神不知鬼不觉,一直以来也从未被教官发现过。   今晚准备翻墙出去的人里,出现了丹郁的身影。   因为就在十分钟之前,原沐生已经跟着几个同学一起从这里翻了出去。   在同一片黑暗天空下的、距离此处十分遥远的一座哨塔内,一道投影正浮在半空中,而投影里的画面,正好是训练基地那个“没有接入监控室”的监控范围。   监控画面里,丹郁站在墙边,跃跃欲试地拍了拍墙,似乎在试探手感,感觉好像问题不大,就俯身拿起地上的一个背包,把它用力扔到了墙外,然后才重新站起身,准备翻墙。   看着投影里的熟悉身影,余悸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对他的翻墙动作不满意,还是对其他什么地方不满意。   总之,也许是过于不满意了,就在画面中的人即将跃墙之际,余悸伸出手,在投影屏右边的警报按钮上轻轻按了一下。   训练基地瞬间就拉响了警报。   然后余悸关掉了投屏,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冰封区域里搅成一团不断吞吐雾气的黑雾,轻轻打了个响指,声音低沉。   “去,弄死它们。”   红光乍现。   丹郁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倒霉过。   这座训练基地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细数从这里翻出去的所有人,以及过往所有历史,还从来没有像他这样,直接被抓个现行的。   他只能在教官的问责中移开目光,默默承受一切即将到来的惩罚,并打算将那个监控是个摆设的事继续咽进肚子里。   错误是他犯的,跟监控没有关系。   他原本是这么想的。   可当原沐生那群人在外面开心完回来之际,也同样跟教官来了个面对面,然后以原沐生为首,立刻指向丹郁,并说道:“是丹郁学长告诉我们从那里出去不会被发现的,我们只是今年的新生,又是第一次来这里,哪里知道那么多嘛,还不都是因为学长……”   有理有据,还合情合理,再配上原沐生那张委屈极了的好看小脸,是个人都要信了他的胡言乱语。于是丹郁立刻就改变了主意,准备把这个监控的事情给捅破,既然这样,那就所有人以后都别想出去了。   正当他想说出来的时候,这位向导教官突然恶狠狠地看向原沐生:“他告诉你那里可以出去,你就出去了,你还真是听话啊?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到底是你没脑子还是我没脑子?”   教官不愧是S级向导,脾气真不是盖的。   丹郁没忍住笑出了声。   “还有你!”同样凶狠的目光也瞪向了丹郁:“笑什么笑?”   “……”   一大清早,教官的斥责声就响彻了整座训练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其他学员只能看到几个人在那里罚站,而受罚的其中一人犯的错似乎尤其严重,罚站完还被传唤去了长官室,看情况是要接受新一轮的责骂。   往严重了说,怕是要记过处分了,这对一个军事学院的学生而言是很严重的事情。   于是丹郁觉得自己更倒霉了。   没错,那个要被二次训导的学员,就是丹郁。   还偏偏是今天。   一个不被任何人记得,却对他来说稍微有点特别的一天。   是那个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的生日,也是他自己的。   因为丹郁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所以那个人告诉他,以后他们同一天生日。填写学籍档案的时候,他填的也是这天。   可归根结底,这一天跟他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包括那个人间蒸发的人也是,跟他没有关系。   可他还是想证明他存在过。   因为他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不该这样。怎么会有人明明存在过,可是身边所有人都不记得他的存在,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呢?   丹郁茫然地走在走廊里,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明明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自己还是什么都不太懂的年纪,那个少年也是,应该比他还小一两岁,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办法忘记。   心理学上有一种病症叫双重人格,以前七十九区的医生告诉他,他记忆中的人那个人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是他太孤独了,所以分裂出了一个人格出来陪伴他。   他不相信。   可是孤儿院的所有人都说没有那么个人存在。   他因此一度成了不被大众所接受的怪胎,七十九区学校里的同学也都说他有精神病,所以疏远他,排挤他,这样的日子一长,他就不太能知道该怎么和同龄人相处了。   没人理解他,没人在意他,他也习惯了。   后来在主城打工的时候,他遇到了原沐生,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问原沐生记不记得以前孤儿院的事,这话不知道触到了原沐生的哪根神经,原沐生一下就生气了,一边说完全不记得孤儿院的任何事情,一边怒气冲冲地赶他走,连他当天的工资都没给他算进去。   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禁闭区,他执着地认为这是属于非自然研究的范畴,禁闭区一定存有类似的记录。   如果有人可以突然消失,那说不定有一天,那个人也会突然回来。回来的时候也许不是原来的身份,但或许,那个人就是会回来。   哪怕……回来的时候已经忘了他。   没关系的,忘了也没关系的,只要活着就好,不是他的臆想就好,是真的存在过就好。就像虽然答应过要好好养着他留下来的猫,等着他回来给它起一个名字,虽然到最后也没能做到,可是……也没有关系的。   丹郁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的难过了,可能是一直以来都活得太痛苦也太糟糕了,遇到的也全是坏人,余悸好坏,原沐生好坏,这个S级向导教官也好坏。   明明大家都是犯同样的错,可是偏偏让他去领长官的骂。如果真的记过处分了,会影响他考指挥官助理的评分的。   都怪余悸。   他一下就怪起了余悸。   他想他真的很讨厌余悸。   站在长官室外,丹郁深呼吸了一下,等心上这股突然的难过感消散了几分后,才敲起了门。   可他刚敲响了一下,门就因为受力而开了点缝,原来门并没有关紧。丹郁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正准备自报姓名领骂,就看到了站在窗边那道高挑而冷肃的背影。   是余悸。   听到声响,余悸转过身来看他,原本气定神闲的余悸,看到丹郁那张几乎拧在一起的脸,不由得冷笑了一下:“被骂哭了?”   然后冲丹郁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还是说,缺信息素了?”   今天是丹郁来到训练基地的第十四天,信息素大概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但丹郁要了他的外套,应该还能再坚持几天才对。   怎么是这个表情?   就好像谁把他给欺负哭了一样。   余悸试着想了一想,但没怎么想明白,于是就懒得想了,在丹郁走过来后,直接把他压进了怀中,说道:“我只有十五分钟。”   回抱在腰背上的力度似乎比往常要重一些,余悸感知到细微的差异,于是垂下眼睛去看他,可是丹郁把脸埋在他胸前的衣服上,埋得有些紧,他根本看不到丹郁的表情。看着这个陷入沉默话也不说一句的丹郁,他突然有点想知道这样会不会憋死。   算了,无所谓,他可没心情去管那么多。   “原沐生最近是什么情况?”   他有心情管的,只有这个。   怀里的人动了动,片刻后才侧开脸,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他在伊氏家族好像过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如意,具体的我不是很清楚,他没对别人说过,我只在他打通讯的时候听到了一两句。”   “嗯,知道了,”余悸轻轻拍了下丹郁的肩头,说:“给你带了点吃的,在桌上。”   然后看了眼时间:“我走了。”   桌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礼物盒一样的东西,但光看包装,丹郁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不过看着这份虚有其表的“吃的”,丹郁有些愣怔,明明一再提醒自己这个人是感情骗子,却还是在余悸已经快要走出门口了的时候,忍不住问道:“你是特意来给我送蛋糕的吗?”   ……生日蛋糕。   闻言,余悸脚步微微一顿,轻轻地笑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说道:“你真的很会想。”   这是遏兰衡派人不远万里给他送去的,他从外区回来,航线正好要经过这里,反正他也不吃,就顺便给丹郁了。   系统总是在某些细节上做些无意义的修改,名字替换就算了,连这种日子也一起替换。   他可不是那种会花心思去记些什么特殊日子的人。只是有时碰巧看到了,比如查看丹郁资料的时候在脑子里过了一下,于是就没忘记,有印象,却轻易不会想起来。可如果被提醒了,就会想起来了,这种情况也很常见,不是吗?   所以当然不是刻意,是顺便,也是顺路。   然后余悸说道:“你说巧不巧,我的生日也是今天。” 第37章   视野里的训练基地逐渐远去,通讯器投在面前的投影提示亮了又亮,许多有关哨塔的危机信息不断发进来,余悸慢悠悠地移动手指,把它们一条一条地划开。   除去这些危机提示消息,还有一条从禁闭区发来的、标注着重要等级为最高级的邮件,看到这则邮件的那一瞬间,余悸就扬起了嘴角。   考察期提前通过了。   看来禁闭区也知道现在人类基地的形势很不乐观。   不过也多亏了小玫瑰,才彻底打消了博士的疑虑,小玫瑰是最大的功臣。那么,该怎么奖励小玫瑰呢?   然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余悸开始笑了起来,但没有发出声音,是无声的笑,可却笑得肩头都在抖,眼睛里的黑暗也越发深沉。   那就奖励小玫瑰一个真正的囚笼吧。   毕竟,过不了多久,小玫瑰就会重新拥有选择权了。   落在雨夜里的选择仅仅只是谎言,余悸可太清楚了,像他这样的人,是永远不可能真的被选择的,他也没什么耐心再去表演什么假装有情的戏码。   可既然已经说了要让丹郁继续留在自己身边,那他当然……说到做到。   不过在这之前,看着被他点开的两个危机区域,他心情极好地想,先送伊式家族一个惊喜再说,就当是庆祝自己考察期通过。   余悸去了一个危机等级为B级的哨塔,这一次,他没有把自己的精神体放出来厮杀,士兵足够充足,他开始尝试群体支援。他就坐在指挥室,冷冷地看下面的士兵作战,看他们或许陷入困境了,才试着操控他们一下。   解决危机的速度相对平缓,没有太大的波澜,他就静静地看着,像观赏一场不怎么有趣的演出。看得都有些犯困了,指挥处才传来消息,说有座人类基地遭受到B级危机,危机等级还在持续提升,已经受到毁灭性侵略,指挥处的最终决策是放弃它。   因为距离实在太过遥远,没有任何一位指挥官能来得及赶过去,如今再赶过去也是徒劳。   等这里的危机解除得差不多的时候,另一座遭受B级危机的人类基地已经彻底沦陷了,他有些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异样的灼烧感开始从指尖传来,他下意识停下动作,后知后觉地抬起手,用掌心覆住额头,闭着眼睛想,怎么又发烧了?   另一边。   原沐生提前结束了外训,前来接原沐生回去的星船上,出现了伊棠的身影。   原沐生看起来很焦急:“凭什么让我去联姻?只需要再等三年,我就能进军部了!”   伊棠微笑着耸耸肩,优雅地拿起一杯红酒,说:“可是就在刚才,第十区沦陷了,你应该知道那是一个对我们家族而言很重要的区域,我们因此损失了一半以上的基业。可主城的大部分商区都在遏兰家族手上,剩下的一切都隶属军方,我们插不进去,那群老家伙可等不了你的成长。而且,你只是一个A级向导,最高又能站到哪里呢?”   “可……”   原沐生眉头皱得很紧,但也想不出可以反驳的话出来,伊棠晃了晃酒杯,给他出了个主意:“为什么不试试那个试剂呢?它可以让你重新进行更优等的哨向分化,如果你是S级向导,掌控权就会在你手上了。”   星船内迎来了短暂的沉默。   “我不试,”原沐生死死抿住嘴,“你不就是因为那个试剂才变成这样的吗?”   “一场博弈罢了,有赢家自然也有输家,我愿赌服输。”伊棠淡淡的,放下酒杯,微笑着盯着原沐生看:“你猜猜,那位余大指挥官是凭什么分化成向导的?不过是遏兰衡的赌博罢了,他不愿意自己去赌,所以就让他弟弟去赌。可怜的余悸,指不定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   在这之前,原沐生从来不知道,原来余悸用的根本不是禁闭区提供的试剂。难怪禁闭区一再强调试剂很安全,可每年哨向分化总会离奇地死掉一些人,还大多是一些大家族子弟,起先原沐生以为是那些有钱人身体素质太差,没想到原来是因为这个。   “反正我不试,”原沐生说道:“你带我去见那群老顽固,我自己去说服他们。”   “没用的。”伊棠摇了摇头,“他们都认为既然余悸珍视你,那把你送给他的话,我们伊氏家族不仅能缓和跟遏兰家族之间的关系,还能有指挥官当靠山,何乐而不为呢?”   然后伊棠凑近了些,轻声说道:“好好当个玩物,去供余悸玩乐,把他哄好一点,我们伊氏家族的日子就好过一点,听话。”   原沐生也看着伊棠,眼底的黑暗越发沉重,最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试剂,给我。”   伊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   第十区沦陷的消息在主城传开后引起了巨大的恐慌,那可是第十区,以主城为首的前十区一直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第十区沦陷,身在主城的民众终于也开始意识到了危机。   但在这个消息散播开的同时,还有另外的一些消息掺杂在里面,这对别人来说不会在意,却对有一个人来说,是真正的天塌了。   那就是七十九区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沦陷了的事。   丹郁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训练基地训练,那一瞬间,四周此起彼伏的说话声一下就变成了某种听不真切的嘈杂声响,他呆愣在原地,时间仿佛静止。   他听不进声音,也做不出反应。   他不知道该不该不相信,他甚至没办法相信,因为他的第一反应是,他没在余悸的通讯器上看到过这个消息。他经常帮余悸处理上面的军务,余悸可是指挥官,这种消息余悸的通讯器不可能收不到。   上面从来没有出现过七十九区陷入危机或者沦陷相关的消息。   ……从来没有。   他有些失神地闯出基地,外面下着大雨,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想去找余悸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雨水打湿了他的全身,他在漫天大雨里跑着,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一些琐碎的片段。   一些关于孤儿院的,关于院长奶奶的回忆片段。   那不是他的亲生奶奶,他早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是院长看他可怜收留了他,他也是院长收留的第一个孤儿。   院长对谁都好,总是和和气气地笑着,孤儿院的孩子渐渐变多,他没有分到太多的爱护,但是院长也没有亏待过他。只是有时回来得晚,孤儿院的孩子太小又不知道节制,所以他很多时候晚上都没有饭吃,可是也没关系的,他不是那么的饿,他会告诉大家他在外面打工的地方吃过了。那些都不算什么,至少在他被同学嘲笑是精神病的时候,院长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   是院长给了他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知道这个世界很残忍,异种入侵是没办法控制的事,可是……   可是为什么总是他?   他一直在失去,他在不断地失去,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整个世界被雨水所吞噬,丹郁失去了方向,他漫无目的地跑着,后来渐渐放慢了脚步,变成了一步一步地挪动。   直到走不动了,黑暗也开始铺落下来,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他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哪里去了,可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该不该去找余悸,又该在哪里去找余悸,余悸去了哨塔好多天了,不知道有没有回来。   脑子太凌乱的时候就会遗忘很多东西,比如他明明可以给余悸打个通讯过去,但他平时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只要余悸不要求,他也不会给余悸发消息,所以他甚至想不起来他还可以试着这样去联系一下余悸。   不,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找到余悸后要说些什么,他没有责备余悸的资格,他最多只能听余悸亲口告诉他:“是,七十九区早就沦陷了,那又怎么了?”   余悸不是他的归处,余悸是他悲剧的伊始。   他缓下脚步,最后慢慢停了下来。   这里是个建筑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地方,道路很狭窄,四周的墙体也脱落得差不多了,雨水打在半挂着的脱落墙体上,又溅起来滴落在丹郁身上,没一会就把他的衣服溅脏了。   他微微垂下眼睛,有些颤抖地抬起手,想把身上脏的地方擦干净,可越是擦,衣服就越是脏。擦着擦着,他停下了动作,雨水终于全部渗透进了他的衣服,在寒凉的夜里,冷意开始肆虐。   他似乎听到了雨水打在伞上面的声音,这声音密密麻麻地响在头顶,像幻觉一样,他茫然地抬起脸,迟缓地意识到好像已经没下雨了。   不,不是没下雨,是有雨伞挡在他的头顶,他动作缓慢地转过头,这才看到有人撑着伞站在他的身后。   这个人是管家。   也是,当然不会是余悸,余悸是个嫌脏的人,如果是余悸的话,就会嫌他太狼狈,所以一定会站得远远的,而不是像这样离得他这么近,还好心为他撑伞。   大雨打在伞面的声音一直响个不停,伴着周边的雨声,哗啦啦的,管家似乎做了会心理建设,然后才说道:“主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这场大雨似乎让丹郁意识到了些什么,他抬起眼,语气是惊人的平静:“他找我,什么事?”   管家恭敬地俯下身,来自高等级哨兵的精神力威压也在此时从管家身上出现,看不见的精神力触须将丹郁圈禁起来,然后递过来一块叠好的柔软毛巾。   而在管家撑伞的那只手上,还捏着另一个东西,那是一张纸,一张盖了军事学院同意章的休学申请。   申请人那里写着丹郁的名字。   管家说:“我只负责把您带回去。” 第38章   余悸垂眸看着眼前渐渐变成深蓝色的鸡尾酒,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旁边的投影上浮着“淡季”的调酒配方,还有一张配图,可那是淡蓝色的。   旋转扶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余悸收回视线,重新拿出一个新的酒杯。   穿着燕尾服的管家从楼梯上下来,走近,语气礼貌又尊重:“客房已经没一间能用的了,损坏得有些过于严重,卧室恢复好了,但我路过的时候……”   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余悸,然后接着说道:“听见里面什么东西被撕烂了。”   余悸像没听见一样,把冰块放进酒杯里,清脆的碰撞声响起,可在这道相对悦耳的声音消散之后,更加剧烈的碰撞倒塌声从二楼卧室里传了出来。   余悸垂眸往酒杯里倒酒:“那就把三楼的房间腾出来,改成卧室。”   管家欲言又止了一下:“是……全部房间吗?”   余悸晃了晃酒杯:“这取决于他什么时候消停。”   然后看了眼通讯器,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大衣,揉着滚烫的额头走了出去。大雨还下着,管家快步追在后面为他撑伞。   走出大门时,别墅外沿闪过一道隔绝光幕。   没有外出权限的人就这样被困在其间,无论怎样挣扎,都踏不出别墅半步。   医疗室什么都是纯白色的,提取完积压的信息素,余悸浅浅地睡了一会,睁开眼睛看到一片白,恍然间还以为又进了禁闭室。   那可真不是个好地方。   可他其实没有骗丹郁,他还真觉得有点遗憾,没能吃上丹郁邀请的那顿晚饭。   以后应该再也没机会了,吃丹郁亲自做的饭。   这过于洁白的颜色总让人觉得眩晕,余悸抬手揉了揉眉心,高烧退下来了不少,但还是有点烫。   指挥处给他放了几天假,因为他连续解决了很多哨塔危机后,又不停歇地解决了一场B级危机,这是必要的休息,过度使用精神力容易对精神域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他的能力为指挥处所认可,品行也被禁闭区认可了。   品行……   实在荒诞。   每次想到这一点,他都忍不住想笑。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色病房门被推开,一位医生走进来为他打舒缓剂,注射时斟酌了几下字句,有些谨慎地问道:“您以前是被什么外力一直压制着易感期吗?”   余悸对上医生的眼睛:“什么外力?”   医生拔出针头,用棉签压在针孔上,说道:“这只是一种形容方式,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是这样,我只是觉得您的症状太奇怪了,像是被压制得太过头,所以在身体真正自由后,易感期才这么不可控。但如果是外力的话,以我们自然医疗的水平,似乎还做不到这一点。您的情况或许属于禁闭区的研究范畴,我建议您去那里检查一下ABO专项,那里应该能给您答案。”   不出意外的话,禁闭区也给不了什么答案。   他们认知里的所有“奇怪”的地方,都是因为他不是这副身体真正的主人,系统可是凌驾于这些小世界的控制范围之上的,区区禁闭区怎么可能知道什么。   但也许有点好奇了,又也许是上次系统说的话一直让他有些耿耿于怀,所以一个小时后,他还是出现在了禁闭区的门口。   博士对他的到来感到有些意外,在得知他的来意后,领着他往另外的区域走:“真遗憾,我不负责ABO项目,不然我肯定竭诚为您解惑。”   这话说得就有那么几分怪异,余悸笑:“可我听你这意思,你似乎有对应的见解。”   博士也一笑:“请恕我直言,您伴侣的等级太低了,我只能想到这一点。”   余悸睨了博士一眼,眸光里闪过一丝冷意,紧接着博士就说:“到了,就在前面,我跟那个专项的负责人相处得不太愉快,就送您到这里了。”   余悸点头:“多谢。”   很快,余悸就知道博士为什么说和这里的负责人相处不愉快了,因为在没有经过任何检查的情况下,负责人就直接给出了解决办法:“多跟几个高等级Omega睡几觉就好了。”   余悸歪了一下头,随手拂了下搭在外面的黑色大衣,露出里面的军装,语气温和而轻缓:“再说一遍。”   负责人笑着转过头,刚想说话,一眼看过来,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他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赶紧说道:“对不起指挥官。”   余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负责人额间开始冒起了细汗,然后余悸看了眼负责人胸前的名牌:“我让你再说一遍。”   “……”负责人咽了下喉咙,深呼吸了一下,然后一口作气地说道:“此前禁闭区有过类似您这样案例的情况,记录是在五十五年前,案例标码A-1-00314。314号是个Alpha,各区档案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成长学习记录,换句话说,他像是凭空出现的,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也许只是调查不仔细,这方面不具有参考意义,就不提了。这里我为您说一下他的身体情况,他的身体明显经过非自然压制,是一种超脱我们这个世界科技水平的压制,使得他在过往年间类似Beta一样存活,不受信息素影响,也没有所谓的易感期。”   顿了一顿,负责人继续说道:“但您知道,正常ABO的分化会在十六岁前分化完毕,分化之后,Alpha会有固定的易感期,易感期并不是什么无法忍受的存在,但是,却是必须要排解掉的,这是Alpha的本能,即便是用舒缓剂。可是314号Alpha在十六岁到二十四岁之间的整整八年,易感期都被非自然的力量压制了,这导致他在二十四岁这年,在某次消耗了太多精神力后,易感期直接一下子爆发了。”   在解说的同时,负责人还给余悸做了检查,看着检测数据,负责人皱起了眉:“您跟他的情况基本一模一样。”   余悸看着这位负责人,沉默片刻后问道:“他最后怎么样了?”   负责人谨慎地后退几步:“跟几个高等级Omega睡了几觉就好了。”   余悸:“……”   余悸:“非得高等级Omega吗?”   “低等级Omega问题也不大,但是……”负责人想了想,说,“得长期,经常,最好是每天,直到完全好转。”   余悸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就是所谓禁闭区的非自然研究吗?实在是……   他觉得禁闭区的存在意义真是一点不大。   可走着走着,余悸又停下了脚步,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过了一下,然后他转过头,又重新走了回去。   回到别墅已经是深夜。   不急不缓的轻微脚步声响在走廊上,他走到客房门口,推开门往里看了一眼,没看到里面有熟悉的身影,就移开目光,走向了下一个客房。   丹郁被关在别墅已经一周有余,刚开始闹的动静大一些,这两天似乎消停下来了,而在这期间,余悸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所以他甚至不知道丹郁现在究竟待在哪个房间。   试错了数不清的房间后,终于在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内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玫瑰冷香。   房间很黑暗,窗帘拉得很紧,的确是丹郁的风格。他刚走进房间,就踩到了地面不知道是什么的碎片,也许是饼干,所以声音不大,甚至是很小声。   可紧接着,一个冰冷的硬物就抵在了脖间。   身后的人声音嘶哑:“放我出去。”   余悸轻笑一声,在黑暗中抬起手,轻轻覆在胸前这个对他有杀意的手上。滚烫的触感蔓延开来的时候,身后的人有一瞬间的僵硬,却还是将冰冷往脖颈里抵进去了几分,余悸也顺着往后倒:“放你出去干什么?是放任你去把我的所作所为捅出去,还是放你去冰封区域送死?”   余悸微笑着偏过头去看他,一眼看过去,看到的是丹郁那双眼眶深红的眼睛。   笑意止住,余悸曲起手指,握紧丹郁的手往外推:“别犯蠢。”   “我已经没有软肋在你手上了,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听你的?”丹郁跟余悸的力道开始对抗,用力把碎片往余悸的脖子抵,“现在我们是平等的了。”   平等,有趣的词语。   余悸勾起嘴角,扼住丹郁的手腕,一用力,一枚带血的碎片就落在了地面。余悸问:“可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不是你说的选我吗?”   丹郁想起某个风雨飘摇的雨夜里,余悸曾问过他,如果有一个新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可以背叛他,还不会受到报复,他会怎么选?   他当时的回答是,选余悸。   后来余悸又问他如果孤儿院不再受掌控呢?   在那个时候余悸就提醒过他了,是他自己没意识到,余悸在那个时候就在问他了。   所以现在,余悸才能无耻地反问他——   “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丹郁咬牙切齿地说:“……你个疯子。”   “我当你是在夸我。”余悸笑了起来,稍一侧身就把丹郁给压在了墙上,语气又轻又烫:“喜欢前面还是后面?”   “你放开我!”   不用受制于余悸的威胁,让丹郁终于可以没有顾虑地反抗,可余悸当然不可能满足他:“不放。”   浓郁的信息素开始弥漫开来,丹郁几乎一下就失去了反抗能力,余悸的气息越靠越近,丹郁别开脸,像是终于知道抗拒是徒劳的了,说道:“后面。”   哪怕是到了现在,他还是只能妥协,可他也是真的不想看到余悸那张脸了。如果非要纠缠,他宁愿背对余悸。   他的后背被死死抵在冰冷的墙上,余悸单手扼住他的双手,动作有些粗鲁地举过头顶,然后倾身压入,丹郁瞳孔收缩了一下,说出的话也开始发颤:“我说后面!你没听到吗!”   “说慢了,”余悸的声音还是那般淡漠,“下次早点选。”   丹郁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颤抖,断断续续地问道:“……那你会听吗?”   “不会。”   丹郁气得只想骂人,可余悸偏过头去吻他,把他想骂的所有话都给堵了回去。 第39章   天边亮起一抹掺杂着阴沉颜色的鱼肚白。   房间里模模糊糊地亮了一些,床上凌乱无比,房间里的摆件能碎的都碎了,碎不了的就乱七八糟地倒着,沙发位置也是歪的,抱枕东一个西一个,连窗帘都掉了一半,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惨无人道的抢劫。   余悸一睁开眼睛,看到如此乱糟糟的场景,就下意识拧了拧眉。   他整个人是侧躺着的,丹郁被他圈在怀里,他从背后环抱着丹郁,可他的一只手却掐在丹郁的脖子上,以此来束缚住丹郁,于是丹郁只能稍微上仰着头,才能呼吸得顺畅一些。   他有点忘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姿势。   丹郁睡得很沉,可哪怕是睡着,脸上也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难过。虽然七十九区已经沦陷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可对丹郁来说,却是刚知道这个消息不久,他大概能知道丹郁现在的心境,但他不具备某些能力,也就无法与之共情。   他只知道,放任丹郁出去,对自己来说是种威胁。   在这些事情上,他总能做到极致的冷静与理智。   玫瑰冷香淡淡地飘散着,余悸闻着这股味道,把丹郁又往怀里压了几分。他的手还掐着丹郁的脖子,说是“掐”也并不准确,只不过是那样的动作而已,他的手其实只是轻轻放在丹郁的脖子上,没有用力。   也不对,或许昨晚丹郁挣扎得太厉害,他是用过力的。   移开手,他看到丹郁的脖子上有一圈红痕,这在丹郁洁白的皮肤上看起来十分地醒目,然后他又伸出手,在红痕上很轻地揉了两下。   应该只是把手放在那上面压了一个晚上压出来的痕迹,不是被他掐的,因为他打过舒缓剂,他也没有那种以凌虐为乐的怪异癖好。   也不一定,谁知道呢?   他可没少在丹郁身上留印记。   但只要是在身体上,能被遮挡起来的地方,而不是在脖子那种显眼到藏也藏不住的地方,丹郁也不会说什么。或许丹郁是默许了,他也不清楚。   慢慢地,天色又亮了一个度。   余悸站在床边慢条斯理地穿衣服,穿好后,回头看了眼仍在沉睡的丹郁一眼,然后才离开房间。   他注意到丹郁脖子上的痕迹消下去了。   所以果然不是被他掐的。   二楼的卧室似乎损毁得有点严重,管家费了好些天才把卧室重新布置好,余悸走下来时正好看到管家拿着束花往里放,就说道:“等一下。”   管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余悸继续说道:“去检查一下,卧室里别放尖锐物品,会打碎的东西也别放了。”   免得又像昨晚一样,丹郁再给他点什么带血的惊喜。   说着说着,余悸自己都笑了。   真够扯淡的,像管孩子一样。   考察期通过之后变得忙碌了许多,自那晚之后,他就去了另一座高危等级哨塔,一连几天都没能回主城。断断续续的易感期总没个消停,身上有一阵没一阵地发烧,烧得他脾气都变差了。   哦对了,他脾气本来也不好。   哨塔危机解除之后,他本来打算原地就医,让医生给他先简单处理一下积压的信息素,起码让烧退下去一点,但看到管家给他发的消息,他就放弃了这个选项,直接回了主城。   有的人既然不识好歹,那就别怪他了。   “他在哪?”   余悸一边脱下军装外套,一边快步往别墅内走。   管家接过他的外套:“就在二楼卧室。”   听到这里,余悸脚步缓了一下,“他这几天一直在二楼卧室,没摔东西?也没闹着要出去?”   “没有。”管家恭敬地回道:“但他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余悸“嗯”了一声,继续沿着道路往里走,天气近来有些回温,后花园的花也开了不少,这些味道汇聚在一起,对一个正发烧又嗅觉灵敏的人来说,反而有些沉闷,呼吸也顺带有些不顺畅了。   走着走着,管家突然问他:“您打算怎么做?”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余悸提醒他。   “他看起来很难过,”管家追上他,“您或许可以尝试安慰他,至少别在这种时候让他太绝望。”   余悸有点没懂他的意思,却还是再次提醒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管家解释起来:“我只是觉得他状态不太对劲。”   余悸停下了脚步。   “我担心他会做傻事。”管家说,“您如果觉得我管得太多了,可以处罚我。”   余悸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抬脚走开。   “下不为例。”   余悸这样说道。   餐厅里放着没有动过的食物,余悸路过的时候,顺手盛了碗粥带上去。   或许他一开始也打算过要安抚一下可怜的丹郁,但是开门的一瞬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的时候,他就失去了仅有的一点耐心。   浴室里的镜子被打碎了,碎片掉了一地,丹郁倒在那些碎片中间,手上鲜血直流。   私人医生来给丹郁处理伤口,然后医生似乎说了些什么,但余悸因为发烧而烧得实在有些头脑不清醒,也不知道医生究竟说了些什么。   直到打了舒缓剂,余悸才稍微好了一点。   他就一身冷肃地站在床边,等着丹郁醒过来。他等了很久,表情不太好看,但他还是静静地等着。   直到天色稍暗,丹郁的睫毛终于颤了一颤,余悸看到他眸光微微掀开,说:“起来吃饭。”   丹郁似乎有一瞬间的茫然,在渐渐回过神后,就别开了头。   这是犯倔了。   余悸走近,微笑:“那你别后悔。”   似乎意识到了余悸要做什么,丹郁浑身颤了一下,然后立马翻身下床,但他实在没力气,一下床就跌坐了下去,正想站起身,倾覆般的威压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逃无可逃。   余悸伸手扼住丹郁的脖子,表面上却还是那般淡漠:“对付你这样的人,我手段多得是。”   然后掐住丹郁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拿起粥往他嘴里灌,一勺一勺地灌,没有停歇地灌。   “在我面前,想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   或许这就是余悸在某些情感上的表达方式,他冷心冷情,没有办法柔和下来,不愿意好好注视一下眼前的人。连偏爱都是带着血和泪的。   但他不会审视自己。   他不为谁改变,也不对谁抱有期望,他从来都是这样,他只信握在手中的筹码。   筹码没有了,所以第一反应是找个没有后患的办法解决掉丹郁,但是他后来改变了主意,因为他觉得就算把丹郁留下来也无关紧要。   没有筹码又有什么关系?关进笼子里不就好了。   这就是他留下来的方式。   只要丹郁继续在他的笼子里,他当然会让丹郁活下去,还会让丹郁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丹郁怎么敢……   丹郁被灌了粥,又咽不下去,开始不受控制地呛咳起来,咳完了又被掐着下巴继续灌进去,来回这么几次丹郁就受不了了,他眼角因为不适而流着生理性的泪水,在又一次持续呛咳了好一会之后,突然往前一倾抱住余悸,还死死埋在余悸的怀里,用这种方式来抗议。   余悸嫌弃地看了眼怀里的人,放下粥碗。   “脏死了。”   但也是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丹郁被包扎起来的手,绷带缠绕着手心和手背,仅此而已。余悸愣了一下,握起丹郁的手臂看。   手腕光洁无瑕,动脉没有伤口,所以丹郁并没有做傻事?   “你的手怎么伤的?”   丹郁摇了摇头,好像很不想说话,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声音很小,哑涩,还带着气音,说的话也不是在回答余悸,而是问他:“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余悸换了身衣服,管家清理地上的粥的时候根据推测把当时的情况大致复原给了余悸听。是地面太滑,丹郁不小心摔倒了,摔倒的时候,手撞到了镜子,就这样把镜子打碎了。   虽然没有自残举动,但不怎么吃东西却是真的,不然怎么路都走不稳,还一摔就晕?   所以在余悸看来区别也不是很大。   管家重新送来了容易下咽的食物,这一次,在余悸依旧冷淡的脸色中,丹郁乖乖自己吃了起来。余悸喂饭的方式太粗暴了,粗暴到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不,是不想再经历第三次了。   余悸能感觉到丹郁看他的眼神中,恨意似乎又增加了,但余悸对此无所谓,就像对于丹郁刚才的那个问题,他也直接给忽视了一样。   他什么都无所谓,起码在易感期这个事情解决前,是无所谓的。   后来好一段时间,日子都过得一模一样。经常,余悸连夜从外区哨塔赶回来,一回来直接就摁着丹郁做,又在天亮之前抽身离开,有时连话都没时间听丹郁说上两句。   一直到爆发的易感期好转了不少,这种“一模一样”的日子才终于有了点变化。   而丹郁似乎总有找到某种平衡方式的能力,又或许是想通了,具体的余悸不清楚,他只知道后来丹郁会顶着张看他极度不爽的脸,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理直气壮让他给他做疏导。   还常常用精神力把别墅搞得一团糟,余悸每回从哨塔回来时,第一件事总是站在一堆废墟面前沉默。别墅里的几乎所有东西都被迫更新了不下十回,连那间珠宝房间也没能幸免,或许,败掉余悸资产的方式终于还是被丹郁给找到了。   要求做疏导的时候也是,他不会管余悸是不是需要休息,也不会管余悸正在做什么,哪怕是余悸刚脱完衣服准备泡澡的时候。   余悸的情绪又是一惯的稳定,回过头,微笑着问他:“那一起吗?”   邀请共浴这种事,余悸不是没说过,丹郁也从来都是拒绝的,那但是以前。现在,丹郁会用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一遍余悸,然后无所谓地走过来,一边解开扣子一边往余悸身边靠近,并要求:“疏导时间得加倍。” 第40章   介于丹郁的种种表现,某次,看了眼忙于记录破损家具并安排采购的管家,余悸无端笑了一下,然后缓缓走到卧室门口,问丹郁:“想去白塔训练室吗?”   外面的天色一片漆黑,房间里没有开灯,丹郁坐在床脚的位置,望着落地窗外的漫天黑暗,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余悸的身影隐匿在黑暗里,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个高挑而冷肃的大致轮廓。   丹郁问:“你肯带我出去?”   很多次,在没开灯的临时卧室里,余悸都能看到丹郁坐在那个位置望着外面,像渴望自由的笼中鸟,但没有一次,丹郁会转过头来看他。大概是囚笼终于传来了一丝类似开锁的声音,这样的动静很小,也不代表就是结果,但还是让丹郁闻到了期盼的气息,于是转过了头。   丹郁回头的时候不慢也不快,那应该是很正常的速度,可就在丹郁转头的那一瞬间,余悸忽然凝滞了一下。   丹郁眼尾那抹沉入夜色的红痕成了深黑色,随着丹郁看过来,那抹黑色也开始蔓延,从眼尾开始延伸、拉长,刺入空洞的黑暗里。   时空错乱地交叠,整个房间开始破碎,变幻成其它的模样。余悸站在一个昏暗而低矮的地方,有人站在他的面前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根蜡烛,暖黄色的光勾勒出面前人的身形轮廓,他想说点什么,可头顶突然传来震动,奇怪的拖拽声密密麻麻,正往这里钻。   掌心被塞进吹灭的蜡烛,还有一包沉甸甸的东西,逼仄的空间坠入黑暗,有人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他耳边对他说了句话,然后就从狭窄的石缝中跑了出去。   他伸出手,指尖擦过那个人粗糙的衣服,他抓了个空。   空气中带着潮湿与腐坏的气味,温度低得可怕,他被丢在了这里,被丢在了这个阴冷潮湿的黑暗之地。   奇怪的声音消失了,一滴水从头顶的岩层滴落下来,落在他的额头,冰冷,粘稠。   他恍惚着抬起手,擦掉这滴水,血腥味却在这时刺进了鼻间。   他跑了出去。   一切都坍塌了,整个世界似乎坠入了无间地狱,四面黑雾弥漫。他看到雾里有棵看起来枯死了、枝条却像触手一样摆动的大树在离他远去,那棵树上挂着一个人,枯枝从那个人的眼尾穿插进去,钉住整个身体,把他插在树梢上。   那个人在看他。   一双失去了焦距的眼睛空洞地看着他。   距离越来越远,大树带着那个人消失在了黑雾里。   余悸感到呼吸不过来了。   这不是他的记忆,他的过去没有这段记忆。   他想要抽离,但他抽离不了,一种叫做痛苦的感觉在全身肆虐。那张失去了生气的脸开始在眼前不断浮现,最终和面前的人重叠在一起。   丹郁凑近他,问他:“你说要带我出去,真的吗?”   坍塌的幻象破碎,眼前的景象开始重塑,回溯成熟悉的房间。   空气里弥漫着浅淡的玫瑰冷香,温和,舒适,安心。余悸垂下眼,盯着丹郁,却不回答。   丹郁被盯得发毛,若有若无地翻了个白眼:“莫名其妙。”   权当不欢而散了。   但这晚丹郁有点睡不着。   他的睡眠质量一向都是很好的,可就是今晚,在这个安静而寂寥的晚上,他一点都睡不着。   因为余悸一直盯着他看,眼神无比诡异。   余悸就躺在跟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可是余悸又仅仅只是看着,跟他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好几次,他感觉到余悸似乎伸出了手,好像在试着去触碰他,但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余悸都收回了手。   而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   “你没事情做吗?”丹郁有些气恼地翻过身,“没事情做就把你通讯器里的那些积压待办给处理了行吗?”   余悸还是那样盯着他。   最后的最后,丹郁实在受不了了,也回盯着余悸看,友善问道:“我可以把你眼珠子抠下来吗?”   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余悸很轻地眨了下眼睛,问他:“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肯带你出去。”   一个晚上都快过去了,这个人终于想起来了吗?丹郁忍住脾气,问:“那,是真的吗?”   余悸略微思考了一下:“对我来说有点风险。”   丹郁又翻了个白眼,但不得不承认,余悸说得有道理,甚至丹郁也没打算瞒着,直接就说道:“我要是碰见原沐生,我会告诉他,我已经是你的伴侣了,你在他面前都是演的,我还会告诉他,以前他被跟踪被恐吓,都跟你有关。还有,我要是碰见博士,我会把你对我做的事情全盘托出,让你重新接受审判,为送你进白色监狱贡献一份绵薄之力。还有还有……”   说着说着,丹郁就没往下说了。   因为他看到余悸又开始像刚才那样盯着他了。   丹郁:“……”   然后他听到余悸说:“五秒内你如果还不睡,明天就别想跟我去白塔。”   丹郁立刻闭上了眼睛。   余悸敛起眸光,视线再次落在丹郁的眼尾。   异种从这个位置刺进去,穿破了少年的整个身体,他认不出那个脸上带着稚气的少年是谁,但那双看向他的空洞眼睛,跟丹郁,一模一样。   尽管丹郁的眼睛没有出现过那样的状态,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丹郁的眼睛。   然后余悸继续若有所思地盯着丹郁看。   地平线往天空扩散光芒的时候,余悸终于收回了目光。   他在落地窗前站了会,回头看了眼沉睡的丹郁,随手拉上了大开的窗帘,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他心不在焉地泡了个澡,然后又去调起了鸡尾酒。   可他总调不出正确的“淡季。”   明明遏兰衡给的配方就在那里,可他调出来的,要么颜色过于深,要么过于淡,甚至有时还会是其它的颜色,味道也总是不对。   他觉得这个调配表有问题。   余悸看着一旁的配方摇了摇头,正打算看下时间,一垂眼,忽然发现通讯器没在自己手上。   他沉下脸,立刻往楼上走去。   自从把丹郁关在别墅那天开始,丹郁的通讯器就被收走了,这都是为了防止一些麻烦而采取的必要措施。不受把控的丹郁,正如昨晚丹郁说的那样,每一件,他都相信丹郁做得出来。   丹郁巴不得看到他身败名裂,只不过是苦于没有机会而已。   房间仍旧昏暗,丹郁坐在床头,低垂着头,些微亮光投在他的脸上,手里拿着的正是余悸的通讯器。   余悸站在门口,环抱双手,轻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突然的声音把丹郁吓了一跳,吓得通讯器都没拿稳,就那样掉在了地上。   通讯器滚了两圈,很快就停了下来,从通讯器投出来的画面里,是一片存在于虚无中的浩瀚星空。   丹郁俯身捡起通讯器,握在手里检查了两遍,看着似乎没有损坏,就还给了余悸,说:“看星星。”   这个世界没有可以看到星空的机会,所谓的“星空”,只存在于虚拟的游戏里。丹郁喜欢看星星,这一点小爱好,曾经被余悸撞见过几次。   余悸接过通讯器,点开,然后点进信件发送记录:“是么?”   他划了几下,没看到有新发送的记录,就瞥了眼丹郁。记录可以删除,但眼底的慌乱却不会骗人,余悸笑了一下,登入指挥处内部权限。   账号发送记录可以删除,但是指挥处的记录,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删除的。   他让丹郁帮他处理过一些军务,所以丹郁一定对他指挥官的账号了如指掌,但关于指挥处的权限,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丹郁,丹郁自然无从知道。   他微笑着登入指挥处权限,在丹郁面前,毫不避讳地重新检查起指挥官账号的发送记录,很快,笑意止住,余悸关掉了页面。   上面确实没有多余的发送记录。   那抹眼底的慌乱,大约只是他出现得太突然,把人给吓着了。   把通讯器重新放入丹郁手中,微笑:“喜欢看星星就接着看。”   丹郁缓了缓,惊觉余悸的威压感实在强得有些过分了,他抬眼望向余悸,未曾想看到的却是一张温煦的笑脸,微笑起来的样子,好像能带来暖意一样。   如果不是后背出了点冷汗,丹郁可能真要以为余悸是表面上那样的温柔和气了。   他盯着余悸看了一会儿,有些后怕地说:“……谢谢。”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说起了谢谢。   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种礼貌话说得不合时宜,但他改不了这个习惯。   余悸还是微笑:“不用谢。”   也许是这时候的余悸看起来太好说话了,丹郁原本已经坐到了沙发上,想了想又站了起来,问:“你急着去白塔吗?”   “不急,”余悸在那挑选给丹郁穿的衣服,“现在还早,过一个小时再去。”   “那……”丹郁走了过来:“帮我会疏导精神力吧。”   指尖在一件外衣上停住,余悸把它取了出来:“可以。”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晚上没睡,余悸疏导起来比平时差了许多,刚开始他们俩是各坐各的,后来丹郁觉得不够,就坐过去挤进了余悸的怀里,然后环抱住余悸,在接受疏导的过程中,点开了通讯器里的那个小游戏。   余悸没有动,任他拥抱。   而在余悸看不到的地方,一个总是跟随丹郁上线的小火柴人,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丹郁的小火柴人身边。   一行透明度很低的字低调地显示在巴掌大的星空画面下面,回复他:“我可以帮你。” 第41章   白塔的人已经见识过余悸的厮杀能力与指挥能力,对于这位已经通过考察期指挥官,即使他的脸上总带着看似亲和的笑,也无人再敢直视。   丹郁跟在余悸的身后,一起走进白塔,走进指挥处。一路上,似乎是提前感知到了来自Alpha向导的威压,远远的,其他人就会自动低头,退离。   没有人敢窥视这位指挥官一眼。   这就是余悸会带丹郁来白塔的原因。丹郁路过那些人时,转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在进到电梯后,问余悸:“如果你牵着我的手,他们是不是也不会知道?”   是出于好奇,所以这样问了一下,问完后丹郁才意识到这话问得奇怪。   好像他很想试试看一样。   好在余悸并没有理他,把他带到训练室就自行离开了,留他一个人在里面。丹郁看着这个久未碰过的操控屏幕,在上面随手点了几下后,开始向四周张望起来。   最终,视线定格在身后闪着红色光点的微型小孔上,透过那里,他似乎看到了些什么,然后笑了起来,露出标准的好看微笑,还招了招手。   紧接着,红色光点停止了闪耀。   丹郁耸了耸肩,回头继续点起了操控屏。   余悸随手关掉监控画面,指尖在桌上有频率地轻敲着。   他的四周飞速浮动着信息流,面前的投影里跳出两条消息。   一条由指挥处群发出来,是他军衔晋升的公示。   另一条是遏兰衡发过来,告知他原沐生的情况。   原沐生重新分化成功了,不仅成了S级向导,还是偏支援系的。是Omega向导这个群体相对完美的分化者。   遏兰衡的意思是,以后不太好动伊氏家族了。   很快,原沐生会破格提前毕业,进入军部,只要多支援解决几场危机,军衔往上升一升,那以后对于如何处理陷入危机的人类基地,原沐生就有了一定的自主权。   换句话说,如果某个人类基地有伊氏家族的基业,当那个基地遭受危机,原沐生可以第一时间赶过去,就算他无法解决,他也有本事争取到更多的时间,一直拖到指挥官到来。   可怜的白月光,就这么成为了伊氏家族的工具。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原沐生也确实成为了伊氏家族的希望,看来那群老顽固要承认原沐生这个旁得不能再旁系的继承人了。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白月光怕是已经开始不待见他了。   联姻这种馊主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那群老顽固恨遏兰家族恨得都快入土了,绝对不可能同意这种荒唐的提议,那又是谁在那里搬弄是非?   余悸停下指尖轻敲的动作。   他想到了一个人。   伊棠。   点开通讯器,“遏兰衡,伊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对面沉默了一下,只说道:“不用在意她。”   余悸奇怪地看了通讯器一眼,“为什么?”   “试剂的成功率不高,她以为原沐生会分化失败,”遏兰衡的语气里似有一抹无奈,“但有关试剂的赌注,她好像总是输得惨不忍睹。”   余悸随手划过面前的投影,监控画面重新打开,画面里是丹郁单薄的背影。眉眼下压,出声:“别打哑谜。”   遏兰衡想了想,说:“那我从头跟你解释。她的父母原本是伊氏家族的掌权人,而且都隶属军部,但是后来旁支出了个Alpha向导,正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罪犯,那人提出要当伊氏家族掌权者,结果当然是遭到了拒绝。再后来,他违背指令,让军方损失了一半的哨向士兵,死去的人里,就有伊棠的父母。但这件事情,最后在伊氏家族那群老顽固看来,完全是她父母的错,他们认为,如果当时同意了,就不会是这样了。她想过要拿回家族的掌控权,可依靠禁闭区提供的分化试剂,她只分化成了一个最低等级的向导。于是她赌了一把,可她赌输了。”   “就因为这样吗?”   “当然不止,”遏兰衡继续说道:“她有个爱人,是个Beta,那个人因为身体素质符合禁闭区的挑选,于是重新进行了ABO分化,最终分化成了Alpha。为了她,那个人使用了不合规的试剂,最终死掉了。”   “……”   “输了两次了。”余悸的指尖在画面中的丹郁身上描摹,“她的赌运很差。”   “算是吧,原沐生是她输的第三次,她最近有点颓废了。总的来说,她对如今的伊氏家族是不忠诚的。”   余悸笑了一笑:“你倒是挺关注她。”   “不是关注,是她捏着我的把柄。”   “什么把柄?”   “对了,有句话我想还给你,”遏兰衡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了许多,“那就是,我劝你少管我的事。”   余悸笑了,随手关掉通讯器,其实他也懒得管。   一通交谈下来,他都快忘了打通讯过去问遏兰衡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因为伊棠碍了他的事。   不过问题也不大。   终于回过神来,看到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重新打开的监控,以及这只抚在虚幻身影上的手,他脸上的表情就黯淡了下来。   移开目光,看向落地窗外,墨蓝色的眼睛逐渐失去焦距,流动的信息流映在眼睛里星光点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间来到几个小时之后。   处于使用状态的训练室骤然开启,丹郁被迫中止训练,他收回精神力,看到余悸站在门口,脸上没有带着惯有的微笑,表情有些冷。丹郁问:“你来干什么?”   余悸看着他,似乎在打量,片刻后才开口,语气索然:“带你去吃饭。”   午餐被送到了指挥室,丹郁埋着头吃饭,碗里的肉还没吃完,新的肉又被放了进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余悸总执着于跟他玩这样的投喂游戏,但他知道他现在不用忍了,他抬起脸,凶巴巴地盯着余悸看,然后也开始往余悸的碗里夹菜夹肉,放得满满当当。   余悸垂下眼,后知后觉,漫不经心。   “有点多。”   丹郁冷哼一声:“没你给我的多。”   两个人都觉得十分索然的一顿午饭,却耗费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下午丹郁准备继续去训练室,余悸却说:“指挥室都来了,总不能白来。”   丹郁还没懂他什么意思,就被拉到了信息屏中间的座椅上,两人各坐一半,结结实实地挤在一起。余悸身体前倾,抬手放在桌上,单手撑脸,侧着身体看他:“待办有点多,辛苦你了。”   丹郁恼羞成怒,可他也知道,如果不帮余悸做点事,余悸是不会让他去训练室继续训练的,于是还是当起了苦力。   可他越想越觉得烦躁,停下手,刚准备说点什么,就看见余悸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注视着这张陷入沉睡的脸,眼里有一瞬的茫然,慢慢的,茫然淡化,变成了某种决心。   余悸只睡了不到半小时就睁开了眼睛,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丹郁处理的待办和发送记录。他看起来一副很谨慎的样子,可看着像是在检查,其实漫不经心,划动屏幕时,大部分时候眼睛都是望着窗外的。   等到大致看完了,又让丹郁接着处理。   一整天下来,除了上午让丹郁去了训练室,其他时间丹郁都被迫陪他待在了指挥室,最后摸着夜色,很晚才回到别墅。   对久未出门的丹郁而言,这一天应该还是挺累人的。可余悸泡完澡出来,却没有在床上看见丹郁的身影,他走下楼梯,看到丹郁站在他平时站的位置,正取出一个酒杯,然后别过脸去看旁边屏幕上投放着的“淡季”调配表。   余悸走过去,随意地坐在高脚椅上,单手撑脸,看他调弄。   这段时间以来,但凡丹郁是醒着的,都很少在他面前像这样的心平气和,丹郁伪装,掩饰,封闭自己,他偶尔再像以前那样玩点小把戏,也无法从丹郁眼中捕捉到情绪的起伏了。   本该如此,也早该如此,他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感觉,只是突然觉得,有点无趣了。   他心不在焉,又漫不经心,后来好像在想些什么,又好像没想些什么。   一杯调制好的鸡尾酒拉回了他飘散的思绪。   淡蓝色,香味清冽,跟那天遏兰衡送过来的酒很像。   不知道为什么,余悸想起那天自己说那杯酒有毒,不过他只是随口一说。   “你是怎么调出来的?”   丹郁很奇怪地看了眼他:“照着那张表调不就行了?”   余悸想,那为什么他调不出来呢?   他莫名笑了一下,端起这杯酒,凑到嘴边,像是打算尝一口,又像是会一饮而尽。   丹郁没有看他,可是余光里全是他。   余光里的余悸端起酒杯,把酒送入嘴边,丹郁的视线落在调配表上,安静地、很轻地、不经意地,咽了下喉咙。   但是余悸没有继续。   那杯酒就一直停在嘴边,余悸挑起眼皮,看向丹郁,缓缓勾起嘴角。   两人一动不动地僵持好几十秒后,余悸终于动了,他放下酒杯,把它轻轻推到了丹郁的面前。   “你以后再也没机会出去了。”   声音很轻,余悸这样说道。 第42章   丹郁不知道余悸是怎么发现酒有问题的。   他确信他没有露出任何的破绽,可是在余悸面前,他仿佛完全透明,什么都瞒不过,还总是轻易就被拿捏把控。而余悸呢?   或许是余悸太善于隐藏了,又或许是余悸表露出来的样子构不成万分之一的本相,才让余悸整个人看上去就恍如一堵没有裂缝的高墙,深不可测,无从窥探。   他从未看清过余悸。   到了现在,他甚至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找到一条……好好走下去的路。   灯光黯淡,空气沉闷,余悸的声音消散之后,便带来了长久的沉寂。丹郁始终站在原地,视线一直保持着垂落在调配表的方向,没有任何的动作。   两人就这样无声僵持着。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丹郁终于动了一下,把头往边上侧了侧,似乎连余光里都不愿意再有余悸身影的出现了。   他的侧脸无声划下一滴泪,顺着脸颊落下,滴在地面上。   酒里不是什么喝了就会死的毒药,只不过是强效安眠药,他只是,想让余悸陷入完全的沉睡,等余悸醒过来,他就消失了。   他只是想离开这里。   他只是……太痛苦了。   他不知道继续这样过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他成了个在床上被用来泄欲的玩物,不被在意,没有自由,没有期待,离了余悸的信息素就活不下去……   这样的,附庸一般的人生,到底……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必要?   “行了,”余悸随手把酒倒掉,站起身,“过来,跟我走。”   语气还是那样的无所谓。   但丹郁当然不可能听他的话,让过来就过来。余悸等了一会儿,看丹郁没反应,就走过去,握住丹郁的手腕拉着他走。   丹郁开始挣脱,声音低哑:“你放开我。”   挣脱从来无效,每一次都是如此,丹郁真的受不了了,直到余悸拉着他走出别墅,站在广袤的夜空下,他才停止了挣扎。   余悸把他带去了星船,星船很快开始上升,他不知道余悸要带他去哪里,但他知道一定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又惹到余悸了。   因为余悸刚说完他再也没机会离开那座囚笼,现在就把他带了出去,那就只能是带他去一个真正的囚笼了,一个真正的、再也没有机会离开的囚笼。   他这次真的要被关起来了。   可即便意识到了这点,他心里也没有太大的起伏。左不过是更糟糕,右不过是最糟糕,跟现在相比……也没什么区别。   半个多小时后,星船降落在停靠区,已经是深夜,丹郁有点认不太出来这里是哪里,只觉得好像有点眼熟。   而一下星船,余悸就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在他后来的印象中,余悸的手似乎总在发烫,滚烫而热烈,抚摸在他身上的触感也都是滚烫的,可现在却不是的,很冰冷,触感很不舒服。   他想把余悸的手甩开,可他甩不掉,每当他用力,余悸就会用更大的力量将他牢牢握住。丹郁皱起眉,指尖发力,掐进余悸的肉里,力道越发加重。   他听见余悸似乎叹了口气。   “有点痛,”声音淡淡的,“轻点。”   丹郁再度使力。   余悸没再说什么,任由丹郁的指甲刺进他的皮肤,就这样牵着他走进了沉入夜色的建筑。而一到里面,丹郁就认出来了这里是哪里,是禁闭区。   几乎是下意识的,丹郁立刻张望起来。   余悸说:“别抱些没用的幻想,博士不在,其他人也都不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丹郁手上的力道停了一下,脑子也凌乱了许多。   “其实我还挺好奇的,”余悸边走边说,“禁闭区这么能耐,什么非自然的研究都能搞出点超乎我想象的答案出来,可为什么外面的那些毒素,他们就无能为力呢?研制不出解毒剂吗?那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吗?”   走廊空空荡荡,一眼望不到头,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余悸的声音消失后,就再次陷入了怪异的沉寂。   丹郁的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余悸说的话很明显是没话找话,说话又不说重点,只说些有的没的,过了好一会,用着有些气闷的语气,丹郁回答:“因为会变。”   余悸偏过头去看他:“什么会变?”   丹郁:“毒素会变。”   余悸好像听不懂一样:“什么意思?”   丹郁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然后才说道:“如果现在我们去外围捕获一些毒素样本回来,按照这份样本数据进行研究,等解毒剂制作出来,快则一两年,慢则四五年,制作出来后就会发现解毒剂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因为它只对当时捕获到的那团毒素有用,对现在的毒素而言是没有用的。毒素的数据一直在变化,就像是……活的一样。禁闭区有个专门研制毒素的部门,他们那里的所有设备和技术都是最先进的,可是毒素变化的数据没有规律,毫无规律可言,至今似乎都没有进展。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懂了吗?”   一脸的不爽,却还是耐心地解答着。余悸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得还挺清楚。”   “当然了,”丹郁更生气了,“我本来就该进禁闭区的。”   可是却被某个让人非常厌恶的家伙给阻断了这条路。   “那你非要进禁闭区,是为了什么?”余悸问。   丹郁的表情本就不怎么好,听到余悸这么问,表情更是沉了一个度。   “不关你的事。”丹郁说。   “也许关我的事呢?”   就在这时,余悸停了下来,面前是一道需要高级验证的灰色大门,门外写着几个字:非自然机密资料室。   丹郁愣了一下。   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余悸微微一笑:“说了我就带你进去。”   丹郁:“……”   丹郁深深看了余悸一眼,不确定地问道:“你能进去?”   他记得这里除了禁闭区的相关人员都是进不去的。   余悸看向门外那几个大字:“这里一般只对高层相关人员开放,各项目也只有查看各自项目的权限,就比如博士,他能自由查看所有跟哨向相关的机密研究,但如果要查其他专项相关的研究资料,就需要去申请权限,你知道最终批复他申请的是谁吗?”   然后瞥了眼丹郁,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给出回答:“指挥处。”   “禁闭区研究非自然项目,是基于指挥处有这个需求,连整个禁闭区都是为了服务指挥处而存在的,我身为指挥官,进去查点资料能算什么?”   说到这里,还突然想到了点什么,余悸说:“就算你考进了禁闭区,当时开放名额的项目也只是哨向专项,你在哨向专项努力研究,研究到最后也就是接替博士的位置,然后呢?你要怎么查你想知道的消息?你给得出指挥处同意你看其他专项研究的理由吗?”   非自然资料室外面是个不大的小花园,正是花开的时节,时不时传来一股浅淡而混杂的花香。小道边有个长椅,不远处的路灯投来一道暖黄色的光,余悸走过去,坐下,然后冲丹郁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丹郁抿了抿嘴,也走了过去,在余悸身旁坐了下来。   “我要是说了,你就会带我进去吗?”丹郁的手放在长椅上,不由得曲起了手指,抓紧了长椅边缘,“你这个人,总是反悔,我说的话你也根本不听,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余悸:“这次不骗你。”   丹郁想了又想,最终有些迟疑地说道:“我想找一个人,一个……突然消失了的人。”   余悸垂眼看他:“突然消失?”   “我小的时候在孤儿院有个……弟弟,不是亲弟弟,是孤儿院里的弟弟,在孤儿院的时候,他总是黏着我。那时候我出去打工,他每天都会在孤儿院门口趴在铁丝网上等我回去,也只有他,会一直记得我吃没吃东西,不管我有没有吃,他都会给我留,把他自己的那份留下来分我一半。他是我在孤儿院最亲近的人。”   “但是突然有一天,我一觉醒过来,他就不见了。我去找他,找不到,我急得到处问,可是所有人都说没有他这么个人存在,孤儿院没有那样一个人。七十九区的医生还说我生病了,是我的幻想。”   “可是怎么会呢?他存在过的,我知道他是存在过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消失了,但是我又觉得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想找出一点他存在过的痕迹……哪怕是类似的案例也可以,至少让我知道他还活着。”   丹郁说起这些来有些难过,身体在微颤,眼睛里还有些若隐若现的恐惧,似乎在压制些什么。   最后,丹郁说:“是他在支撑着我。”   这句话他本可以不用说的,可他还是说了,或许是想试图表现得坦诚一点,这样余悸说不定就会可怜他一下,从而说到做到,把他带进去了。   可是他忽略了一件事,那件事一下子就被余悸给发现了。余悸伸出手,暖黄色的光从指缝间穿过,就像这段丹郁口中的叙述,满是破绽,举目皆是缝隙。最关键的地方被丹郁瞒下来了。   余悸轻笑:“我看你也不是很想进去。”   丹郁低垂着头,抓着长椅,用力到指尖发白,死死抿住嘴唇,余悸站起身:“算了,你不想坦白,可能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然后余悸说:“走吧,带你进去。”   禁闭区的非自然专项很多,各式各样的都有,有重要性最高级的专项,也有最低级的专项,凡是不符合这个世界认知的某些存在,都会记录在这里。   丹郁要找的消息属于哪个分类不是很好判断,只能利用一些关键词去试着搜索。可是每个专项的机密档案都是分别保存的,并没有建立一个总的数据库,这就让查找变得更加困难了些。   丹郁拿着余悸的账号权限一个专项一个专项地试,余悸没有插手,也没有帮忙,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查到差不多第十个专项的时候,余悸瞥了眼外面即将亮起的天空,说:“今天就到这里。”   “可是……”丹郁连忙说道:“我还什么都没查到。”   余悸指了指时间:“再不走的话,你会被关进禁闭室,指挥官可没有带家属来这个地方的权限,我会被你牵连,难道你想跟我一起在禁闭室关几天吗?”   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余悸说:“哦也好,等禁闭区的人来了,你直接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指控我也是可以的,然后我被重新审判,可说实话,光凭你一人之词,指控很难成功。至于你……”   余悸停顿了一下:“你恐怕这一生都无法再靠近禁闭区半步了。”   丹郁:“……”   是的,禁闭区的各种奇怪条例异常之多,像他这样的无关人员翻看机密资料更是绝对禁止的事。   丹郁皱紧眉头,思考了不足一秒就立刻退出了余悸的账号,然后抓着余悸的手,急急往外走:“那我们先回去。”   垂眸看着这只主动握过来的手,余悸问:“回哪儿?”   丹郁急不可耐:“当然是回家啊!” 第43章   可能是太急了,急得有点慌不择路,丹郁拉着余悸走在空荡又四通八达的封闭走廊上,走着走着,丹郁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然后停下脚步:“往哪儿走啊?”   他迷路了。   所以余悸真的觉得丹郁不聪明。   “你的精神力这会不用,”余悸有些无奈,“是准备留着回去继续砸东西吗?”   丹郁恨恨地看了眼余悸。   “我是担心禁闭区有什么特殊设备,随便使用精神力的话,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说是这样说,可也不妨碍他立刻就释放出了精神力。丝线一般的触须绕着整座禁闭区回溯,勾勒出所有通道,很快,丹郁转身越过余悸,拉着他往唯一正确的道路快步走去。   最终在第一批研究人员到来之前,成功离开了禁闭区。   回到星船之后,余悸在选择目的地的时候,目光在白塔和别墅这两个地址之间游离了一下,停顿不过一秒,就选了别墅。   他问过丹郁了,回哪儿,丹郁给他的回答是,“回家。”   有点意外,对于那个地方,会从丹郁嘴里听到这样的叫法。   ……家。   那样的地方,也可以被称为家吗?   这两个字好像有种奇怪的牵制力,让他开始回想起丹郁当时说话的语气,声音,和握过来的,掌心的温度与力道。   温暖的触感似乎还在蔓延。   然后余悸缓缓抬起手,把这只被握过的手放在眼前看了起来。   丹郁趴在玻璃窗上,望着远去的禁闭区。天色一点点变亮,光罩之外的空气状态似乎格外好,从天边投过来的颜色,是很浅淡的淡青色,有点像东方之既白一样的颜色,不过没那么漂亮。   这里的天空总是带着几分污浊。   世界是污浊的,人心也是。   丹郁回过头,余悸的眸光淡淡地落在眼前的手上,在那只手虎口往下一点的手背位置上,是一个月牙状的新伤口,血迹明显,已经干涸成了深褐色。   那是他掐出来的伤痕。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丹郁慌了一下,他下意识把余悸的手压下,挡在掌心下,问:“你下次什么时候再带我进去?”   他有点不确定余悸会不会记仇,他得转移掉余悸的注意力,因为余悸好像并没有在看那道伤口。   余悸转头看向丹郁,看起来兴致缺缺,“看你表现。”   好像又回归了某种程度上的原点。   为了能进到禁闭区,将再次被掌控,丹郁一下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心情开始低落下来,忍不住说道:“什么看我表现,是看你心情吧。”   不可否认,这是余悸的行事风格。   余悸还是盯着丹郁,眸光落在眼尾的那道伤痕上,看了不知道多久,又突然错开了目光,看向了丹郁的眼睛,说:“或许你可以试着抱我一下。”   说不定抱了,就会告诉你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余悸惯常的把戏。   丹郁抬起眼,回望着余悸,四目相对:“可你只说了抱你,没说抱了就会告诉我。”   余悸轻笑:“变聪明了。”   所以就是说,丹郁这脑子时好时坏的。   也可能是天亮了,新的一天到来了,看到了点微末的希望,内心的阴霾也因此散去。余悸收回目光,把丹郁的手轻轻拂开,然后倾下身,准备把之前那本书抽出来看,可他刚一伸出手,腰部就被环住,丹郁贴过来抱住了他。   余悸的手停在半空中,没再往前一分,丹郁在他的脖颈处蹭了一蹭,问他:“下次是什么时候?”   余悸垂下眼,视线落在丹郁的耳根处。   为了得到一个答案,原来丹郁也能做出这种事,假装屈服,假装取悦人。可能是为了奖励终于又开始知趣的丹郁,所以余悸给了回答。   “一个月后。”   但是丹郁叹了口气,情绪不上不下,小声呢喃道:“好久啊……”   大概是心里这么想,不小心说了出来,所以声音格外地小,小到很容易忽视。然后丹郁听见余悸说:“那就二十九天后。”   丹郁愣了一下,随即就把余悸抱得更紧了些:“还是有点久。”   余悸说:“二十八天。”   “还是太久了。”   “二十七天。”   “还是久。”   “二十六天。”   “还是久。”   “二十五天。”   “……”   说着说着,丹郁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因为余悸不可能容许他讨价还价,最后很可能会直接加上一句冷冰冰的“我是说叠加的天数。”   他对余悸这个人完全没有信任可言,总觉得余悸会在任何地方给他挖坑,于是丹郁没再继续,而是说道:“你真无聊。”   余悸似乎笑了一下:“你也不赖。”   然后抬起手,覆在丹郁的脊背上,很轻地抚摸了一下。   这是一个用于安慰的动作。   丹郁有些奇怪,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丹郁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在做一些不怎么好的事情的时候,余悸基本言出即行,至少在他的印象里是这样的。可时间往回倒一点点,在光线昏暗的别墅里,余悸懒洋洋地坐在吧台旁,单手撑着脸,用一种很随意却带着威胁的语气对他说:“你以后再也没机会出去了。”   他为这句话感到绝望。   因为他知道余悸真的会那样做。   可是就在下一刻,说了这句话的余悸就突然把他带了出去,不光带了出去,还带去了他最想去的一个地方。如果余悸想用这一点来牵制住他,是可以说得通的。   可就在这一瞬间,在余悸恍如安抚一般抚摸他的后背的这一瞬间,丹郁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另外的想法。   但丹郁不敢深想。   这个想法太疯狂,也太要命。   在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那一刹那,他全身好像过了一趟电,最后哪怕电流渐渐消逝,心上凌乱的战栗也无法停止。他只能窝在余悸的怀里,将这个可能性一点点压下去。   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远远超过了余悸平时出门的时间,而看余悸那散漫的步伐,似乎也是不打算去白塔了。   丹郁走在余悸的前面,三步一回头,可在即将进入大门的前一秒,远远走在前头的丹郁又停下了脚步,开始往回走,停在余悸的面前。   余悸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   丹郁说:“我现在不想进去。”   余悸看了眼别墅,又看了周围一眼,然后扬了扬下巴,目光落在远一点的地方,那方向是后花园,余悸说:“那就去那边转转。”   正好是鲜花盛开的时节。   靠边一点的地方有个休息区,后面是堵花墙,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植物园,那里搭着一个稍长一点的吊椅,椅子一晃一晃,余悸就坐在那上面。   他坐在长椅在靠边一点的位置,手肘抵在扶手上,单手撑脸,另一只手则是时不时划动一下从通讯器投出来的全息屏幕。   正前方的小木桌上放着一些吃的,丹郁在园子里走走逛逛,每次经过这里,都会从桌上稍点吃的走。   后来也许是累了,丹郁就在小木椅上坐着,可能是太无聊了,无聊到垂着脑袋抠手指,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进到别墅里去。   最后不知道怎么了,他的视线突然挪到了余悸的身上,看着那张在空中轻轻摇晃的吊椅,他似乎也有点心动了,就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另一侧。   吊椅摇晃的幅度不大,轻和,温柔,让人昏昏欲睡。   丹郁顺着椅背倒了下去。但他倒的姿势不对,坐姿也不太对,浑身都不对劲,翻来覆去好几下之后,他发现了问题所在,椅子还是不够长,他的头无法睡在椅子上。   他重新坐起来,左右看了一眼,然后抓了抓头发。就在这时,余悸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枕这里。”   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目光是看着眼前的信息屏的,丹郁盯着余悸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就顺着他的意思枕了过去。   偌大的后花园,不管是修剪花枝,还是洒水,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都只看见管家一个人走在里面的身影,丹郁侧躺着看管家走来走去,突然问道:“他的工作内容这么繁重吗?”   发送完一个陷入困境的基地的向导支援排布计划,余悸说:“因为你在这里,别的人不能看到你。”   丹郁撇了撇嘴,不高兴地冷哼一声,然后伸手从桌子上摸了个果干,一口一口咬着吃,从他的表情看来,这果干似乎有些酸涩。在吃完这枚果干之后,丹郁的眼皮就开始时不时下垂,看着像是困了。   等到余悸处理完一些要紧的军务,再次垂下眼,就看到丹郁果然睡着了。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看到的是轻颤着的长睫,以及眼尾那抹宛如妆彩一般的红痕。   没有什么伤痕会是这种颜色,它看起来像伤痕,中间隐隐有裂口修复的痕迹,可它鲜红如血,从未随着时间流逝而变成深褐色,抑或是变浅。   余悸再次抬起手,看向手上的月牙伤痕。   这才是一个伤痕该有的样子。它会结痂,好转,它可能会留下痕迹,但颜色最终会淡化。   该让禁闭区为丹郁脸上的这抹伤痕立一个专项才对,这说不定是非自然力量造成的。想到这里,连余悸自己都笑了,真够无厘头的。   说起来,他还没问过丹郁……   “你脸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   餐厅里,余悸想起了这个问题,顺口一问,他随手夹起一块肉,正准备往丹郁的碗里放,紧接着就听见了一道坠落的碰撞破碎声,丹郁手里的碗筷掉落了下去。   他看到丹郁的脸色有些发白,手也在颤。   而与此同时——   脑海中突然响起了电流声。 第44章   【宿主,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只是随口问一问脸上的伤怎么来的而已,怎么是这个反应……   莫名的,他想起昏黄路灯下,丹郁说起那段跟所谓的“弟弟”有关的回忆时,眼睛里流露出的恐惧。   那似乎是一段让丹郁不敢回想的过去,也使得丹郁始终没办法放下那个“弟弟”,执着于此,却又怎么都不愿意透露真正的理由,是不是跟这抹伤痕有关呢。   “不能。”   随口敷衍掉系统,余悸取下通讯器,点开了那个能看到星空的小游戏。上次的登入记录还在,所以不用重新验证丹郁的学员信息,一登上去,就出现了丹郁的小火柴人。   丹郁心不在焉地帮管家把地面收拾好了之后,一过来看到余悸在干什么,步伐都踉跄了一下。余悸随手扶稳丹郁,看着另一个靠近的小火柴人,把通讯器放在丹郁的掌心里。   游戏上面,闻祈问他拿到安眠药了没,为什么消失了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是不是跟那个不敢承担责任的男朋友混着都不愿意上学了……   看着这些冒个不停的字句,丹郁感觉脑子有点痒。   余悸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声音温和:“看不懂,我字认不太全。”   丹郁:“……”   丹郁:“哦。”   【白月光的攻略进度怎么样了?】   不知道为什么,余悸也感觉脑子有点痒了。   站起身,随手拍了拍丹郁的肩头,示意他继续玩通讯器。丹郁想说点什么,就看见余悸已经走了出去。   别墅外,一些来自军部和禁闭区的人各站一排,正在门口等着。   余悸微微一笑,回答系统:“还差一点。”   【只差一点吗?那这个攻略值为什么变成了负值?】   余悸也这么问:“是啊,为什么呢?”   跟着这些前来接他的人,他走上了暗灰色的军部星船,上次被审判的事情开始重演。不,也不全是,上次至少还有一个表面上的审判过程,这次连审判都没有。   别墅内。   丹郁握着这个通讯器,脸上有些茫然,因为他看到指挥处发来消息,对余悸说——   “这次我们也救不了你了。”   他后知后觉地走到落地窗前,往外面望过去,看到的是星船门口一晃而过的银灰色发丝,以及前来羁押余悸的队伍。   【宿主啊,是我在问你,你反问我干什么?】   余悸懒洋洋地瘫坐在星船上,漫不经心:“我觉得不是我的问题。”   他跟系统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他再次行走在禁闭区的长廊上,前面领路的人也依旧是博士。   博士难得苦笑:“您做事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余悸耸了耸肩。   走到禁闭室门口,熟悉的机械拧动声开始响起,博士回头看着余悸:“您确定要独自揽下携带无关人员查看机密资料的罪责吗?把那个人交出来,您或许能少关几天。”   余悸笑:“你不是知道我在袒护谁吗?那你怎么不把证据交出去?”   “如果那样的话,他的前途就毁了,当然,我是说如果。”博士也回之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而且,我可没有证据。”   “所以啊,”机械的拧动声停止,余悸主动走进去,“区区一周的禁闭而已,小问题。”   小问题。   什么都是小问题。   禁闭室罢了,他也不是没来过。来,看看这次禁闭室又会带给他什么样的惊喜,影响心绪的流程,这次会往哪里走呢?   他甚至都有些期待了。   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的他,脸上也带着洒脱而又淡然的笑意,直到系统的声音再次传来。   【可是那位名叫丹郁的Omega,攻略值却已经满了呢。】   脸上的笑意凝固,甚至没能注意到系统极深的阴阳怪气。   “你开什么玩笑?”   【是宿主你先跟我开玩笑的。】   余悸:“……”   好样的。   大概是跟系统分别了太久,他都快不知道该怎么和系统对接了,环顾了纯白的禁闭室一圈,问道:“他的攻略值是多少?”   【负值啊。】   这个所谓的“负值”应该指向的是白月光,但余悸问的可不是他。   “我是问丹郁。”   丹郁的攻略值,是多少?   【他不是攻略对象,无法探测攻略值。】   余悸直接就说道:“那把攻略对象改成他。”   回答余悸的,是短暂的安静。   【宿主,别继续开玩笑了,有什么要我为你做的可得快点了,我接入一次可不容易。请问是否需要删除造成白月光对你好感度降低的相关记忆?】   又是这一招。   他没有回答系统。可如此看来,系统似乎是真的急了。   为什么,系统会急成这个样子呢?   禁闭室陷入完全的安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种没有来处没有归处的时间错乱感再一次来袭。   一开始,他是他平时的样子,淡漠,冷肃。   后来,他还是那样。   可最后的最后,他突然开始冷冷清清地笑了起来,笑了很久,久到笑得肚子都疼了,也依旧没有停下。   禁闭室里回荡着他悚然而又长久的笑声,他捧腹弯腰,整个人渐渐蹲下去,浑身都在轻颤,最后像是蜷缩在那里。   他像是一直在笑,可后来笑声消散,他的身体却还在轻轻颤抖。   *   一周后。   夜色苍茫,整栋别墅也几乎沉入黑暗,只有餐厅的灯还亮着,暖色调的光打在丹郁脸上,他趴在桌上拧眉思索,面前正投着堆积的数不清的待办事项。   管家在一旁上菜,速度不紧不慢,在上完最后一道餐后,目光扫到斜倚在门口的冷肃身影,脚步一缓,冲门口的人很轻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悄声离开了这里。   丹郁很认真地思索着,后来好像想到该怎么处理了,就坐直了身体,开始打字、列出计划,然后轻轻按下保存,又接着点开另一个待办事项。   他就这样一个待办一个待办地处理着,保存在待发处,没有发送出去,桌上的晚餐从温热变得微凉,离他最近的煲汤也渐渐失去了热气。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丹郁好像终于想起了还没吃晚餐,就侧过身看了看桌上的食物,端起碗,然后埋下头缓慢地、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他吃饭的速度总是很慢,也不怎么夹菜,一个人吃的时候,经常是一碗饭吃完了就算结束。   这次也差不多。   吃完这顿有些晚的晚饭后,他拿起通讯器,刚一起身,头脑一阵眩晕,身体往后一斜,几乎没站稳,于是被迫重新坐了下去。   他缓了缓,然后才揉着额头站起来,转身的刹那,他掀起眼皮,只一眼,就看将门口那道身影看入了眼底。   视线交汇的前一秒,墨蓝色的眼睛就抽离开了,然后转过身,不急不缓地往楼上走,步调跟以往一样,懒散,缓慢。   可今天的背影,似乎格外地寂寥。   身后的丹郁小声疑惑:“什么时候回来的……”   然后问他:“你吃饭了吗,余悸。”   回应这道疑问的,只有远去的脚步声。   浴室时不时传来一声指尖拂动水面的轻微声音,外面一片黑暗,从浴室门缝里透出来暖黄色光芒是唯一的亮光。   丹郁坐在沙发上,有些不安地望着浴室的方向,在听到一阵似乎出浴的凌乱水声后,心就开始下沉,一直落一直落,好似落不到底。   他在心里反复斟酌措词,想试图跟余悸沟通一下,前面也是可以的,但他不喜欢被压得太狠,那样其实不太舒服,痛感远大于其它的感觉。他预想了之后的一切发展,唯独没想到,浴室的门打开,从里面透出来的暖光在他脸上扫了一瞬,一阵晃然之后,那道看不清的墨蓝色视线却没有在他身上停留,他抬起眼,只看到余悸视他不见,就那样走了出去。   丹郁后知后觉地眨了下眼睛。   他心神不宁地上床睡觉,却不断想起暖光与阴影的交汇间,余悸眼底那布满眼白的可怕的红血丝。   禁闭室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呢?   第一次看到余悸从那个地方出来的时候,余悸看起来很悲伤,后来他十分迟缓地知道那并不是余悸真实的状态。是啊,从很早以前开始,余悸的每个做法就都已经是带着目的的了。   这一次呢?   这一次又有什么目的?   用独自揽罪的方式,又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可他也是真的想不出来。   余悸在资料室的那番话让他意识到了,他是无法指控余悸的,因为余悸确确实实没有对孤儿院做过任何不好的事。   他对余悸唯一的“威胁”之处,大概就是担心被原沐生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可仅仅因为这样,就把他关在这里,他很难说服自己。   能说服得了他的,只有他上次想到的那个可能性。   他有些郁闷地闭上眼睛,脑海里被各种零碎又乱七八糟的念头挤压得越发昏沉,意识也开始无法控制地消散,半梦半醒之间,听到通讯器突然响了一下。   这是余悸的通讯器,已经放在他这里好几天了,明明人也回来了,通讯器却还是没有拿走。他伸出手,闭着眼睛去摸通讯器,摸到后随便按了一下,光芒亮起,他掀起眸子朝着有些刺眼的光芒看过去。   然后他一下就坐了起来。   那上面写着,七十九区危机等级已经降下,对于是否对七十九区进行搜救,将由指挥官投票决定。借助精神力触须,丹郁立刻知道了余悸的位置所在,然后急匆匆朝余悸跑去,跑的时候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不断回荡。   “余悸!” 第45章   余悸低低地垂着眼睛,看着眼前玻璃杯里颜色分层的酒,捏着勺柄轻轻搅拌,在杯中酒的颜色渐渐变成浅绿色后,眼睛似乎又往下垂了些许。   他慵懒地坐在高脚椅上,单手撑脸,看也没看丹郁放在他面前的通讯器一眼。   “这个怎么投票?”   丹郁把通讯器又往余悸的身边推了推,还直接命令道:“你得投支持票。”   余悸面无表情地睨了眼丹郁。   会议是临时召开的,似乎是总指挥官认为涉及到搜救的商议不能拖延,所以在看到这则通知之后,就立刻召开了会议,即使刚解决完一场危机还没来得及休息。   指挥处的文职人员站在最专业的角度分析了七十九区的现状,并表示搜救优先级并不是很高,因为沦陷时间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探测的危机等级才终于降下来,这时再去搜救很可能得不偿失。而且七十九区占地面积很大,军方给不出足够的搜救士兵,如果要实施搜救,还需要向外界招募志愿哨兵。   这些话听得丹郁紧张了起来。   后来指挥官进行表决的时候,前三位指挥官有两位都投了反对票,只有一位指挥官投了支持票,剩下余悸和总指挥官还没表决。   “余悸少将,您认为呢?”文职人员问道。   如果余悸支持,搜救就是有希望的,可一旦余悸反对,七十九区将再无可能。余悸百无聊赖地搅拌了几下酒,冰块沉在酒底响起沉闷的碰撞声,然后余悸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听见身边有个人凑过来,压着嗓子说道:“同意搜救。”   说完后,这个人有些心虚地转过头,眼睛睁得有些大,就那样直愣愣地望着余悸。   这道有些奇怪的声音没有引起文职人员的警觉,却招来了总指挥官的问候:“余悸,你在禁闭室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影响?怎么声音听起来这么不对劲?”   丹郁紧张得心跳都加速了。   余悸又搅拌了两下酒,然后轻咳一声,说:“有点感冒。”   “这样啊,只要不是影响到精神域就好,”总指挥官似乎相信了这个说辞,“那你注意好好休息。”   端起酒杯,余悸一饮而尽,轻飘飘地说道:“我能不能休息得好,取决于我们的总指挥官会不会投同意票。”   说着还瞥了丹郁一眼,然后就起身离开了。   “……”总指挥官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那我必须同意。”   事情顺利得像做梦一样,丹郁看了看渐渐暗下光芒的通讯器,又看了看只剩下几块碎冰的酒杯,最后还轻轻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才终于回过味来。   不是做梦!   是真的!   军方要对七十九区进行搜救了,一切不是毫无希望……   从这场会议结束之后,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丹郁每一分每一秒都捧着余悸的通讯器不松手,一直盯着指挥处下发的关于搜救七十九区的进度。   余悸随手拿起军装外套,伸出手:“我要去哨塔了,去管家那儿把你自己的通讯器要回来,把我的还给我。”   丹郁皱起眉,垂了垂眼睫。   “那你要把进度转发给我,”闷闷不乐地说着话,然后不情不愿地把通讯器递过去,宛如提醒一般,郑重说道:“别忘记了。”   余悸将通讯器一把抓过来,表情里有几分不耐。   他这次要去的是一个危机等级高于B级的哨塔,大部分时间应该都在群体支援,没有时间去看什么后勤搜救计划的安排进度,如果陷入困境了,就更不会记得有这回事了。   他一开始大概是没打算搭理丹郁无理的要求,所以一边戴通讯器,就一边往外走了,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忽然冷冰冰地说道:“你可以试着发消息提醒我。”   丹郁抬起眼,立刻说道:“好啊!”   余悸走出别墅,通过身上四散着的、最近不太能收得回来的精神力触须,敏锐地感知到丹郁悄声追了下来,就趴在旋转楼梯的扶手上,在大约转角的那个位置探出半个脑袋,躲躲藏藏地望着他离开。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指挥处原本还打算多给余悸两天假期,可是出事的哨塔离主城稍微近一点,其他指挥官很难在最佳支援时间之前赶过去。   可尽管余悸离得最近,赶过去的时候基地还是陷入了困境,他立刻掌控了指挥权,此后几乎片刻都不得喘息。   在失去了一圈外围之后,基地算是保住了,等到危机等级彻底降下来,余悸才闭上眼睛,然后撑着额头轻轻揉了起来。后面的事情交给高等级的向导和哨兵就可以,已经不需要他插手了。   他的头很痛。   指挥室有些沉闷,揉了额头好一会也没个好转,他就推开侧门走到了阳台上,扶着围栏往下看。外面的空气也算不上好,甚至是有些轻微的臭味,可被风吹着的感觉,却也勉强可以接受。   看着看着,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上。   他奇怪地盯着那个人看了很久,直到对方侧过脸,看到对方眼尾的泪痣,以及跃上肩头的小狐狸,他才认出来。   啊,白月光。   真是好久不见了。   他想起系统对他说,如果攻略失败,他会受到惩罚。   以及系统离开前,那句意味不明的提醒——   “上次在疗养院那种可能会丢命的行为,别做第二次。在其他的世界里,死亡只不过是帮助你脱离世界的其中一种方式,但是宿主,在这里,你是真的会死。”   ……会死。   好稀奇的字眼。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也从未对此产生过恐惧,自然也不会因为系统的一句提醒,就变得畏手畏脚。   他只是觉得奇怪。   为什么在别的世界,死亡只是脱离,而在这里,却是真的会死掉呢?   离哨塔不远的外围起过一场大火,后来毒素蔓延,冰雪覆盖,火光渐渐熄灭,已经看不到起火的踪迹了,光幕阻隔了毒素与寒冷,没能阻隔掉毁灭的痕迹,那些被风吹起的余烬就这样随风而动,被带了进来,飘在空中摇摇晃晃。   最后从余悸的眼前飘过去,落在哨塔的玻璃窗上,余悸的视线跟随着它,也落在玻璃窗上。   他看着这枚余烬,也看着玻璃窗上的身体倒影,然后缓缓伸出手,抚向自己的面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   回到主城已经是深夜。   又是深夜。   数不清的次数,回到主城,回到别墅,总是这样的深夜。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每次完成任务脱离掉那些小世界后,回到系统空间的时候了。   跟现在好像无比相似。   都是出去做点什么,然后回到某个地方,回到……某个其实根本不属于他的地方。他始终匆忙,没有所谓的归处,也没有所谓的来处,甚至他整个人的存在都是不被期待的。   谁会期待一个只会带来苦痛的反派的到来呢   包括这个世界也是。   任务不一样了,可走到现在,却还是让自己搞成了那样的存在。禁闭室带来的影响不知道是不是无解的,他会不受控制地陷入某种程度的思索,但思考来思考去,又不知道到底在思考些什么。   又也许是,那些被迫思考的内容,不在他的理解范围内。   总之,他跟自己的脑子之间可能不是很熟。   他只是头尤其地痛,痛得没有余力去记住些什么。   他站在别墅外面,没有继续往前,整个人淹没在黑暗里,就那样久久地站着,好像又开始掉进了思考的怪圈。   突然,他“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抬起手,看向手腕的通讯器。   指尖按向通讯器,刚要触摸到屏幕,别墅里就传来一阵响动。   他下意识抬起眼,一眼就看到二楼卧房亮起了灯。   那个位置的窗帘厚重地拉在一起,光芒透进窗帘,好似是窗帘在发光。然后他听到了响彻的开门声,紧接着就是急切的脚步声,从走廊,到楼梯,再到客厅,最后停在离他稍远的地方。   如果不是有限制自由的隔绝光幕,或许,这道脚步声本该来到他面前的。   丹郁站在门口,整个人都浸在暖黄色的光芒里,遥遥地望着黑暗里的他。   “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啊!”   是责怪。   余悸垂眼看了覆在通讯器上的手一眼,“忘了。”   确实忘了。   然后丹郁不高兴地埋怨起来:“我一直都有给你发消息,每隔一个小时就提醒你一次,可是我看了,你连消息都没有读取,一次都没有。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余悸没说话,就静静地站着。   黑暗里的他,看不清是怎样的表情。丹郁顶着张极度不爽的脸,一边把门推得更开了些,一边说道:“我没有去过哨塔,不知道在那里是什么样的处境,如果你是因为忙于支援实在没时间,那就算了,我不跟你计较。”   然后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余悸,“但如果你是故意的,那我就……”   “杀了你。”   这话说得太过无厘头,有点前因,却不太合理,总之是有点突兀。但余悸勾了勾嘴角,还给出了回复。   余悸说:“正好。”   正好,在这个世界,我能真的死去。 第46章   通讯器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朝着丹郁扔过去,丹郁赶忙伸出双手,把通讯器捧入手中,迫不及待点开来看。   可除了七十九区的搜救行动正式启动的公示之外,并没有其它的进度通知。   捏着通讯器,丹郁心事重重地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   指挥处的办事效率向来超乎寻常的高,可这都两天过去了,却完全没有进度。丹郁抓了抓头发,一步一顿地往楼上走,最后停在了浴室门口。   里面没有水声,但他知道余悸在里面泡澡。   “余悸,我们聊聊。”   余悸没有回应,他就等在外面,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的地方,可他等了很久,都没听里面传出任何声响,连轻微的水声也没有。   “余悸。”   他又小声地喊了一声。   可依旧没有等到回应。   直到一个小时过去,里面仍旧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余悸也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对劲,然后猛地推开了浴室门。   “余悸,你没……”   一进去,看到的是余悸闭着眼睛躺坐在浴缸里,手肘抵在浴缸边缘,半撑着脸,似乎是睡着了。在他进去的那一瞬间,剧烈的声响吵到了对方,使得余悸的眼睫动了动。   “……事吧。”   丹郁愣了一愣,一时间竟然有了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感觉。他跟余悸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纷杂地交缠在一起,可明明那种事也做过很多次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从来遥远,以致于在此时此刻,仍然会觉得微妙。   尤其是在余悸脸上看不到笑意的时候。   他有时好像知道该怎么应对余悸,有时又好像完全不知道。   “出去。”余悸说。   在这一刻,他想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因为余悸看起来好像不太对劲的样子。明明这段时间以来,不管他怎么越界,余悸的情绪都时刻稳定。余悸说话该带着玩味,带着不屑,还得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不会这么冷,这么疏离,也这么……凶。   “我不出去,”丹郁压了压眉头,“我有话想跟你说。”   余悸微掀眸子,声音极轻,“你确定不出去吗?”   “……”   “嘭”的一声,浴室门被猛得拉上,丹郁一下就出去了。他不是怕余悸,他只是不想在这种时候惹余悸,因为他真的想跟余悸沟通一下。   浴室内再度安静起来,丹郁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听到里面的声响了,就走过去坐在了沙发上,再次安安静静地等了起来。   他等了很久,等到意识开始涣散,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听到浴室里传来一阵杂乱的水声,余悸终于出来了。   浴室的光熄灭之后,整个空间就暗了下来,余悸出来的时候顿了一下,似乎不适应这样的黑暗,但他也没打开外面的灯,而是就那样走过去,在丹郁侧边的沙发上坐了下去,然后往后一躺。   “说吧。”   声音懒洋洋的,还有点轻微的哑涩。   丹郁坐直了身体,指尖压着沙发,压出道道褶皱,丹郁说:“上次你们开会的时候,我听那个讲解的人提到,很可能会从外界招募哨兵参与救援。救援的安排进度没有更新,是不是招募不太顺利?”   紧接着,丹郁又说:“我想报名。”   说到这里,丹郁不自觉握紧了手,掩掉表面上的紧张,然后深呼吸了一下,直接要求道:“你让我出去。”   黑暗里,余悸看了丹郁一眼。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放你出去。”   丹郁骤然转头,一错不错地盯着余悸看,说:“因为这是你唯一能在我这里获得一丝原谅的机会了。”   余悸有点没听懂,“我为什么需要这种机会?”   “因为你喜欢我啊!”   丹郁这样说道。   他说得如此笃定,像是某种宣判,就这样将罪名赋予给了眼前的人。   第一次,那双墨蓝色的眼睛因为惊讶而收缩了一下。   然后余悸笑了。   他为听到这样的说辞而感到不可思议,他看了丹郁一眼又一眼,却难得的没说话。   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似乎是觉得过于好笑了,后来余悸忍不住笑出了声。   喜欢……   比死亡还稀奇的字眼。   余悸笑了好一会,然后摇摇头,起身就往外走了,也不知道是在否认还是觉得无奈,又或许是觉得跟丹郁说不通,所以连话也懒得说了。丹郁看他走了,也站起身,跟着走了出去,步步紧逼:“你可真可悲,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承认。”   珠宝房间灯光璀璨,余悸推门而入的时候,被闪耀的灯光刺了下眼睛。这双躲避亮光的眼睛,在某一刻显得异常冰冷。   余悸站在背光的地方,垂着眼睛挑戒指,亏了丹郁的关系,这里面的东西全是新的,新送来的蓝宝石戒指很多,浮夸又奢侈,他还没怎么来看过。拿起一枚戒指看了看,似乎不太喜欢,于是放了回去,重新拿起另一枚。   他看起来是不打算继续沟通了。   丹郁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余悸不是坚不可摧的,完美的表演底下总会露出破绽,丹郁看他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就有点着急,索性破罐子破摔:“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要对孤儿院做什么吧?”   余悸放下戒指,摆正,然后重新拿起另一枚。目光始终汇聚在戒指上。   “你拿孤儿院来威胁我,其实是不想看着我继续因为后遗症而痛苦,但你这个人过于偏激,已经被某种特定的处事方式给桎梏住了,所以才会采用那样的做法。一直以来,你都在用信息素好好安抚我,至少在这方面,你没有为难过我,所以你其实一直在表达你的歉意。但是余悸,有没有人教过你,你这样的方式是不对的。”   “你一边对我表达歉意,又一边利用我,这都是你的伪装而已,你骗别人,骗我,也骗你自己。”   “在我掉进你的感情陷阱的时候,你完全可以一直装下去,这样就能收获一个心里眼里全是你的我,也会得到一个永远不背叛你的我,可你不愿意,为什么呢?因为那不是真正的你,你想让我注视真正的你。七十九区的沦陷不是你想看到的,你用你的权利隐瞒消息,是怕我知道,你怕的不是我出去毁掉你,你怕的是,没有了孤儿院,我会离开你。余悸,你喜欢我,你不敢承认,你喜欢上我了。”   余悸捏着刚才那枚戒指,指尖在蓝色宝石上很轻地摩挲了一下。   “以为我自杀,以为我绝食,就生气成那副样子,余悸,你是不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喜欢我啊?嘴上说着要关我,一看到我对未来失去希望了,就不顾禁令也要把我带去禁闭区……”   说着说着,丹郁突然又凑得近了一些,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该不会是一见钟情吧?”   “一看见我就移不开目光了对不对?不得不说,你表达爱意的方式跟别人实在不太一样,但你可是余悸啊,你冷心冷情,怎么会承认这点呢?但我知道,不管你承不承认,我就是知道。”   他说得笃定又认真,余悸慢慢放下戒指,垂下的眼却仍旧淡漠。   余悸没承认,也没反驳。   不知道过了多久,余悸才扬了扬嘴角:“那么,是什么感觉呢?”   丹郁一愣。   余悸把戒指摆正,拂了拂蓝色宝石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语调不急不缓,又问:“被我喜欢,是什么感觉呢?”   可余悸这样的提问方式,一下就让丹郁明白了过来,余悸不是在承认,余悸只是在调侃。   丹郁随手拿起手边用于装饰的玫瑰花,冲着余悸身上狠狠扔了过去。余悸没有躲开,玫瑰打在他的后背,不痛不痒地掉落下去,花瓣散乱地掉了一地。   余悸披头散发,立在其间,莫名有种令人窒息的美感。   丹郁恨恨地看着余悸,他那张无论何时看起来都过于漂亮的脸,在此刻竟显得有些扭曲。   最后,丹郁沉着声音说:“我讨厌你。”   他讨厌这个无时无刻都不显露本相的余悸,也讨厌这种无时无刻不被反过来嘲讽的感觉,他明明看到了一丝余悸的破绽,可他仍旧无能为力。   “这样吧,”余悸抱臂看他,突然说道:“不如我对你真诚一次。”   丹郁抬起眼。   余悸微笑:“小玫瑰,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你当我的助理吗?”   对于这个问题,丹郁恍然间想起,他曾经是有过一个答案的,可余悸既然会这么问,就意味着答案一定不是他曾经以为的那个样子。   丹郁突然有点不想知道了。   “因为指挥官助理的牺牲率,”余悸也凑过来,附在他的耳边,轻声告诉他:“一向很高。”   到这里,余悸没再往后说,可丹郁一下就知道余悸在说什么了。那是余悸一开始为他选择的归宿,他的……死法。   可悲的到底是谁呢?   莫名的情绪突然涌上来,丹郁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如果你真的想解决掉我,”丹郁忍住濒临失控的情绪,“那又为什么非要把我关在你身边……关着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可你还是这样做了不是吗?你不就是怕我离开,所以用这种方式留住我吗?”   “关你就是喜欢你吗?”   余悸扫了房间一眼,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展柜上,走过去,拿起一枚镶嵌着宝石的圆形胸针,然后往空中一扔。   “那我们玩个游戏。”   清晰的坠地声响起,胸针滚落在地,最后停在两个人的视角盲区。   随着滚动声停止,余悸说道:“猜猜有蓝色宝石的那面是正面还是反面,猜对了,我放你走,猜错了,安心待着,继续随叫随到,刚才那种离谱的话,以后别让我听见一个字。”   一场赌博,看起来像是余悸的一时兴起。   可丹郁的感性与理智一下就被击得粉碎了,下意识就问道:“你说真的?”   他的确很容易被余悸带着走,可是这一次,即便被带着走也没有关系,因为这是机会。   余悸微笑:“试试看。”   长久的静默间,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房间里的灯光变得多余,在这样的环境里待得久了,就容易觉得眩晕,水晶灯投下来的光似乎也变得斑驳。   丹郁喉咙发紧:“……正面。”   余悸:“好。”   说着就要走过去看,丹郁有些紧张地快步走过来,先他一步拉住他,说:“不,反面。”   余悸还是说好。   “不……”丹郁又犹豫了起来:“等一下。”   从胸针落地的那一刻起,丹郁的精神力触须就在房间里不断回溯了,他知道这是一场真正的赌博,余悸没有造假,选择权就在他自己那里。   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他是有胜算的。   可是余悸说的话有陷阱。   “如果我猜对了,你就要真的放我走,以后再也别干涉我。”丹郁捏紧余悸的衣袖,试图用交易来得到一个承诺,“至于你的事情,我可以不说出去。”   余悸垂下眼睛,看到丹郁紧张得耳朵都变红了,就笑了一笑:“我耐心不多,说不定下一秒就不想玩这个游戏了。”   丹郁的嘴唇抿了又抿,看起来似乎更紧张了:“……正面。”   这是他最后的选择。   视线盲区里的胸针掩在一片玫瑰花瓣的下面,余悸走过去,在丹郁的殷切注视下用指尖拾起那枚胸针,然后放入自己的掌心,递在丹郁面前。   玫瑰花瓣之下,便是小玫瑰此后的归宿。   丹郁抬起手,颤抖着伸向血红的花瓣,将其一点点揭开。   璀璨灯光下,微末的蓝色露出一点边角,丹郁先是抬眼看了余悸一眼,然后才重新垂下眼睛,把花瓣捏在手心里。   看着这颗显露出来的蓝色宝石,丹郁一时有点反应不太过来。   ……赢了。   猜对了。   余悸曲起手指,将“筹码”握回手中,有些遗憾:“看来我的赌运也不太行。”   然后从丹郁手里拿回通讯器,在上面点了几下,转头看向窗外亮起的天空,说道:“在我反悔前,你最好跑快点。”   别墅外的隔绝光幕开始消散,丹郁听到余悸说的话,立刻就冲向了落地窗,借着精神力的帮助撞破玻璃跳了下去。   剧烈的破碎声传来,碎片掉了一地,丹郁从满是碎片的地上爬起来,深深地看了立在房间内的人影一眼,然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他跑得那样急切,好似再晚一步就会被身后的恶鬼再次注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余悸长长久久地站在原地,指尖在那枚筹码上面轻轻摩挲,面无表情。   别墅宽敞奢华,可也空空荡荡,余悸站在这座曾被赐予“囚笼”之名的偌大空间里,透过破碎的落地窗看向外面的世界。   他从来自由,可此时此刻的他站在里面……   恍如渴望自由的笼中鸟。 第47章   “嚯!这谁啊!”   前排角落,闻祈一进教室就注意到了那个重返学校的身影,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面前投着巴掌大的投屏,似乎在写些什么东西。   闻祈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凑过去坐在他身边,目光难以控制地在丹郁的脸上、低垂的眼睫上、白净的脖颈上来回游离,这个人身上带着浅淡的好闻味道,作为哨兵,闻祈一凑近就闻到了。   这不是丹郁的信息素味道,或许是阻隔剂的味道,也或许是衣服上洗护用品的味道,不管是什么,都好闻得让人心神荡漾。   可丹郁根本懒得看他。   “你休假的这些时间,学校可热闹了,”闻祈单手撑脸,眼睛紧紧盯着丹郁看,眸光落在浅薄泛红的唇角上,“他们都说你被包养了,传得可神了,我还帮你骂他们呢。”   指尖微顿,丹郁眼也不抬地“哦”了一声:“其实他们说得没错。”   这种话在闻祈听来已经完全免疫,笑着摇摇头,注意到丹郁空空荡荡的指间,“分手了?”   打字的指尖僵硬了一瞬。   闻祈说:“分了就分了呗,正好跟我,我肯定让你爽,比他让你爽,要试试吗?”   将通讯器放在一旁,丹郁微叹一口气:“我现在就能让你爽。”   闻祈挑起眉:“当着这么多人面你都敢玩啊?”   丹郁冷笑一声,站起身,抬起手在眼前看了看,然后握紧,冲着闻祈的胸口狠狠锤过去。带着精神力的一拳几乎把闻祈给打得呕血。   丹郁问:“爽了吗?”   闻祈捂着胸口闷了一会儿,缓缓抬起脸,咧嘴一笑:“爽了。”   “我觉得还不够。”丹郁摇了摇头。   然后垂下眼,看向了闻祈的身下,几乎下意识的,闻祈立刻捂住了下面:“这里不行!这可打不得!”   一下就怂了。   丹郁收回手,重新坐下来,继续打字。闻祈揉着胸口再次凑过来,看着上面的内容,有些嫌弃地说道:“你申请参与七十九区的搜救干什么?那多脏多累啊。”   “不脏的,”丹郁暗下眸光,“多累都没关系。”   有那么一刻,闻祈好像看到丹郁说这话的时候,眼里似乎压了点泪光。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一个天色尤其昏沉的日子,丹郁急匆匆跑去找他,问的也是有关于七十九区的问题,那时的丹郁好像下一刻就要崩溃了一样。   如果那个时候,他多问一句,是不是有机会替代那个跟丹郁分手的前男友,闻祈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这么想了,于是问道:“七十九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语气难得正经。   丹郁的手一顿,说道:“是。”   “可是那地方已经沦陷了啊,就算去搜救也……”   话还没说完,他就明显感觉到空气似乎凝固了,闻祈又揉了揉胸口:“你……”   欲言又止了一下,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说,比如需要一些不太好购入的装备,我尽量帮你。救援的事儿我插不上什么手,这点小事还是能行的。”   “不用,军方提供的已经很够了。”丹郁先是摇了摇头,后来又想到点什么,说:“如果你真想帮我,就跟我一样,去申请志愿搜救。”   闻祈是S级哨兵,如果他肯去,也算是帮了军方大忙,可闻祈一下就拧起了眉:“我不去,又脏又累,还有可能被毒素侵蚀,去不了一点。”   丹郁微微一笑。   随手将自己的申请表发送给了军方的招募渠道。   不靠谱的富家子弟终究是不靠谱,就算偶尔讲点若有若无的义气,还是本性难移。他记得闻祈好像一开始根本不愿意进军事学院,就因为是S级,才被迫入学的。   这则申请批复的速度很快,还没下课丹郁就收到了军方的精神力检测通知,他现在已经能基本控制精神力了,通过检测应该不会有问题。   搜救队伍已经去了三批,丹郁是第四批,精神力检测安排在了一周后,军方会为他的外出帮忙向学校提供特许证明。可看着通知里的检测地点,他忽然有点晃神。   那上面写着白塔。   余悸说到做到,赌输了,于是遵守了游戏规则,真的就这样放他走了。   可他隐隐觉得,他仍旧不是自由的,永久标记还在,他就不可能完全脱离得了余悸的掌控。或许就在余悸的下一个易感期,但余悸可以找别的Omega解决,高高在上的指挥官,背后还是遏兰家族,随便勾勾手指就会有数不清的Omega愿意的。而他呢,他的后遗症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他摇了摇头,制止了胡乱发散的思维,不再继续想了,等去完七十九区再说。   一切都等去完七十九区再说。   别墅。   私人医生打开医药箱,准备了好半天后,才将针管刺入了余悸的皮肤。   “要是遏兰先生问起,我该怎么回复他?”   余悸懒懒抬眼:“不用理他。”   说着,随手拿起旁边的一份资料文件,打开看了起来。   这上面写着五十五年前那位案例标码A-1-00314的调查记录,也就是禁闭区ABO负责人提到的跟他有过相似症状的那个人。   禁闭区没有查出所谓的“外力”是什么,只是十分确定是非自然力量。314号在这个世界的存在记录只有一年,一年后就死于毒素侵蚀了。   不知道从何而来,却陨落在此地。   指尖在某段文字上捻了捻,余悸扬了扬眉梢。   这段自述里,314号说:“我被系统挑中了,我们做了交易,我用此后余生换取我家人重来一次的机会,但是事与愿违,我的任务总是失败。我被放弃了,家人的悲剧终究还是重演了,不过没关系,这次我就陪着一起好了。”   精神科医生对他的精神判定为精神失常,所以禁闭区没有这段记录,档案是遏兰衡费了很多力在一所废弃多年的医院查到的。   抽完这管血,医生似乎叹了口气:“您一定要多注意休息,短时间内能少用精神力就少用,还有……”   医生顿了一顿,抬眼观察起余悸的眼睛,说道:“您真的需要休息了,您看起来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睡觉。”   余悸无所谓地闭了闭眼睛,放下资料。   没人提倒还好,一旦有人提了,他才恍然间想起,好像确实是这样。从看到某段诡谲的记忆那晚开始,一直到现在,好像就没怎么能睡上觉了。   然后余悸压了压眉眼。   “因为之前有个烦人精,一直影响我睡觉。”   医生没听懂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下意识问道:“什么?”   “没什么。”   医生疑惑了片刻,然后立即收回了意图询问的打算,起身开始收拾医疗用品,“对了,您要的东西五天内就可以准备好。”   余悸很轻地点了下头。   志愿哨兵的精神力检测安排一个午后,压了一个上午的乌云越来越低,在丹郁去往白塔的途中,突然下起了微雨。   这雨不怎么成气候,却也多少有点影响视线,于是在进入白塔的时候,即使身边有另外的哨兵也要进去检测,也依旧没人注意到,那道骤然开启的门,验证的是丹郁的虹膜。   检测区在白塔外沿,并没有进到白塔的真正范围,走着走着,丹郁渐渐落在了后面。他对白塔已经很熟悉了,所以在路过某段路的时候,看到远处的露天停靠区,余悸的私人星船停在那里,就不禁有些失神。   这意味着余悸可能在指挥室,也可能是去了别的哨塔,所以私人星船才会停在那个地方。   只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快步追赶其他人的步伐。   检测很顺利,跟预估的一样,出来的时候,雨势似有变大的迹象,而在他走出白塔的那一刻,大雨倾盆而下。   虽然有点心理准备,可还是太猝不及防了,他站在雨里,准备跑回学校,可就在他抬脚的那一刹那,就听到雨水打在伞上面的声音响在了头顶,这声音密密麻麻,把周边淅沥的雨声彻底压了下去。   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浑身变得僵硬起来,他缓慢地转过头,看到身后的人是谁之后,更是呼吸一滞。   这个人是管家。   如此似曾相似的一幕……   可管家仅仅只是礼貌地递过来一把伞:“您现在有空吗,丹郁先生?”   丹郁下意识后退半步:“怎么了。”   “我有些东西需要交给您,”在把伞塞进丹郁手中后,管家面带微笑,主动退后了半步,说道:“但显然,这里不太合适。”   看着身边偶尔撑伞路过的军方人员,丹郁也皱了皱眉,管家继续说道:“我去学校对面的咖啡厅等您。”   丹郁有些郁闷地撑开伞。   他本来不想去的,可看到管家这次就坐在一楼最显眼的地方,也没有清空掉客人,就觉得去一去应该也没什么。   管家取出一个素雅的小纸箱,轻轻放在桌上,朝丹郁那边推过去。   “您应该会需要这个。”   丹郁不明所以地接过来,还时不时观察着管家的表情,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但这位管家从来专业,连微表情都控制得极好,他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纸箱里装着的是阻隔贴,有很多,够用两三个月的份量。在打开纸箱的那一刻,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阻隔贴不一样的地方。   上面有余悸的信息素味道。   管家说:“不出意外的话,在您后遗症犯的时候使用它,一个月应该只需要四五张,那么这些完全够您使用一年。如果这些用完了,您尽管联系我,就算您不联系我,一年时间到了,我也会主动给您送的。”   覆在纸箱上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指尖开始泛白。   这些阻隔贴摆放得整整齐齐,它们密集地堆叠在一起,丹郁的目光就落在这上面,眼前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然后丹郁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是管家打破了这样的沉默:“还有一件事,每隔二十五天我会寄一份资料给您,具体内容是什么,我想您比我清楚,到时候您记得签收,当然了,如果您没有收到,也可以随时联系我。”   最后,管家说:“恭喜您,自由了。” 第48章   “系统……”   “交易……”   捏着资料的指尖缓缓松开力道,资料滑落下去,听到敲门声,余悸闭了闭眼睛,然后揉着额头直起身。   文职人员带来了指挥官助理实战考核的初选名单,如无异议将公布考核时间,余悸接过来翻了翻:“精神力等级都测过吗?”   “测过,我这里有记录。”在资料里翻找了一下,很快就准确取出一张精神力测试表递过去,但余悸没有伸手来接,低垂着眼睛,目光始终落在名单上的某个位置,这使得文职人员的神经突然紧绷了一下,与此同时,肩上的半透明大鹰也低了低脑袋。   指挥处的这几个指挥官性格各不相同,总的来说可以算和善,沟通起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只有面前的这位,气场实在过于可怖了些,他每次都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敢敲门进来。   正因如此,原本定在更晚一点的助理考核,通过他的努力沟通,终于是往前提了一提。他比谁都更期待这位指挥官的助理到任。   指挥官始终不抬眼,话也没了后续,文职人员屏住呼吸将精神力测试表放在桌上,然后小心翼翼推过去,谨慎说道:“这一份是他们当初报名参选的时候测的。”   余悸这才把目光移到精神力测试表上。   名单上面的精神力等级是按从高到低排序的,余悸扫了一眼,视线停在最后一个名字上。   指尖在那个名字上面点了两下,“取消资格。”   似乎是嫌弃这位考生的精神力等级太低。   “这……”文职人员愣了一下,立马说道:“这份测试已经过去有段时间了,里面好几位都是刚分化的新哨兵,精神力还不算稳定,不代表最终等级,如果要把最低等级的排除,我比较建议通知他们重新检测一次精神力再做决断。”   话音刚落,就感觉周边的气压低了不少,余悸没说话,就静静地盯着他看。   他腿一软,险些没站稳,立刻把测试表给收了回来:“这、这就去取消资格。”   余悸看似温和地勾了下嘴角:“那就辛苦了。”   “不、不辛苦,马上就去。”   文员仓皇而逃。   解决完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余悸就接到了总指挥官的通知,让他立刻赶往第七十区。他对第七十区有点印象,似乎是他初次实战的练手基地。   打开通讯器看了一下,原本是C级危机,仅仅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接近B级了,且等级正在持续攀升。等他到了,怕不是危机等级都已经升到A级了,难怪如此着急。   他耸了耸肩,关掉正打算处理的一些待办,起身就走。   由于前段时间的搜救决策,七十九区有不少哨兵参与救援,那里离七十区有距离优势,就临时召走了前去搜救的哨兵,来为七十区争取更多时间,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决策正确了。   可对首次参与哨塔作战的哨兵而言,很少有人能稳住心态,被临时调来作战的搜救哨兵就是这样的存在,对精神力崩溃的恐惧,对被毒素侵蚀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这些复杂的情绪汇聚在一起之后,他们可以帮上忙,但又帮不上太多忙,甚至越发畏手畏脚起来。只有一个来自军事学院的学生状态稍好一些。   那个人就是丹郁。   可在陷入困境的大趋势面前,他的作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危机等级上升的速度在无限趋近于B级危机的时候开始减缓,可最终探测值还是到了B级。向导们超负荷支援,很多哨兵的精神力也开始在崩溃边缘徘徊。   整个世界似乎被黑暗所吞噬。   一个又一个军方哨兵因为精神力崩溃而倒下,丹郁站在黑暗与火光交织的光罩边界,想到七十九区的孤儿院陨落前,大家所看到的,大概也是同样的一幕。   他去搜救了曾经有孤儿院的那片区域,可那里已经……完全不是原本的样子了。他用精神力触须一遍又一遍地探测,加大范围探测,范围不断扩散,可他什么都没有探测到。   没有人活下来。   听到七十九区沦陷的时候,他无比绝望,后来得知有机会搜救,终于重新有了期待,但是希望终究还是落空了。   他就这样……再一次失去了孤儿院。   也失去了这世上所有的羁绊。   在后面的时间里,他就总是有点恍惚,莫名被临时调走,又莫名站在这里,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不真实,逃窜与尖叫,入侵与守护,仿佛是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孤儿院毁灭前一样,不同的是,他不再只能等待,他似乎……可以做点什么了。   可眼见着光罩不断缩小,士兵不断后退,一个又一个士兵的精神力开始崩溃,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军方一直以来面临的究竟是怎样的绝境。   他一直以为他曾经历过,所以不会感到意外,可他还是低估了亲眼见证人类基地毁灭所带来的震撼。   见到废墟,与见到乐园一点点变成废墟,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身边又一个哨兵半跪了下去。   这是一个高等级哨兵,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丹郁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臂,将精神力渗进他的精神域:“我帮你疗愈。”   哨兵很轻地推开了他,摇摇头:“我看到了,你已经试着疗愈过很多个哨兵了,你应该到极限了。”   丹郁是庆幸过的,庆幸自己拥有一点疗愈能力,因为他的精神力拿去战斗真的帮不上什么忙,可这样的庆幸也在哨兵的嘴里就这样被打回了原形。   是啊,他到极限了。   可他依旧没有松手,他牵引着精神力触须,试图将哨兵的精神域一点点修补起来。光罩又缩了一圈,哨兵的手无力垂落下去,嘴里很轻地对他说道:“算了。”   丹郁也不是非要救他,他只是觉得很难过,他最近遇到的难过的事情太多了。他总得做点什么,为曾经消失的弟弟,为被毁掉的孤儿院,为现在的七十区,他的脑子很乱,可他知道他总得做点什么。   这一次,光罩再次缩小的时候,浅色光芒已经来到了他和哨兵的面前。   漫天的毒素飘散过来,密密麻麻的拖拽滑动声在团团黑雾里向他们靠近,丹郁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它们长得像枯死的树枝,彼此缠绕交错,看起来无比柔软实际上却无比坚硬,所有的物理攻击对它们都是无效的,它们怕的是精神力,只有精神力能把它们撕扯开,也只有精神力能摧毁它们,可它们也不是特别怕精神力,因为后者总有耗尽的时候。   而它们,却是无穷无尽的。   随着精神力的流失,丹郁的意识也开始不清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松开了哨兵的手臂,以一个跪坐在地的姿势缓缓垂下了头。   光罩一寸寸逼近,爬向他的身体,丹郁的手垂落在地,染上了黑色的尘埃。就在这时,光罩突然停止了缩小,一股来自身后的暖流一样的精神力突然隔空渗进了他的精神域。   精神域重新获得了生命,他的精神力也开始一点点恢复起来,一片慌乱中,他听到有人喊——   “指挥官来了!”   这道声音带着激动和尊敬,欢呼声有那么一刻响彻了耳畔,可随着意识的涣散,所有的声音都渐渐消弭在了耳边。   他想他是认识这道渗进来的精神力的。   他比谁都认识。   半个月后,军事学院。   公共告示栏前围了不少的人,基本全是哨兵,那上面写着指挥官助理的实战考核时间地点,以及参与考核的拟初选名单。   丹郁已经是第二次一脸茫然地站在这个地方了。   自从他从七十区回来后,生活一度步入了正轨,直到看到这张公示。   “哇!这上面怎么又没有你的名字呀丹郁学长?我记得你当初报考禁闭区失败,然后就很努力地想进指挥处当指挥官助理呢!”   原沐生路过这里的时候,简直快要笑出声了,丹郁面无表情地闭了下眼睛,转过头盯着原沐生看,说:“那么,因为学分过于低,被军部和学校同时否决了提前毕业,所以不得不每周回学校参与向导学习的你,又凭什么嘲笑我呢?”   原沐生的脸一下就垮了下来。   闻祈本来想跟着笑,可他觉得他至少不能笑丹郁,原沐生如今的身份……也最好是别嘲笑。他想了又想,头一次当起了和事佬:“你们两个又不争同一个男人,怎么这么见不得面?”   或许本意是好的,可话又说得实在难听,原沐生这人记仇得厉害,根本不给闻祈好脸色,直接说道:“舔狗就当好你的舔狗,少管主人家的事。”   闻祈一下就忍不住了:“是啊,我是狗啊,你不也是狗吗,伊氏家族的狗。”   “你……”   “……”   丹郁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深夜。   城市变得安静,白塔里面的灯光也低了一个度,余悸揉着额间慢悠悠走出来,出门的那一刹那,无端被外面的冷风给吹得脚步一顿。   明明之前都暖起来了,温度突然又降了下来,诡异的天气。   星船里的灯光比平时暗了不少,他没有太在意,坐下来后就点了点星船的控制屏,准备把灯调亮点。而在点开控制屏后,余光莫名注意到驾驶舱无力垂着的头,指尖微微一顿。   紧接着,一只手就从身后绕过来扼住了他的脖颈。   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浅淡玫瑰冷香。   这次终于不是带血的碎片了。   余悸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静静地坐在那里。   身后的人语气不悦,声音有些低哑,还带着股怨怼,问他——   “你凭什么取消我的资格?” 第49章   凭什么?   这话问得余悸简直想笑。   他是指挥官,选拔的是他的助理,他想取消谁的资格就取消谁的资格,这是他的权利。他张了张口,可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抬起手,覆在掐着脖子的手上,轻轻往下一扯,然后错开身体,坐到了另外一边。   他倒了杯水慢慢地喝着,指腹捻着杯壁很轻地摩挲了一下。   昏黄的灯光照下来,透过杯中水投在他微垂的眼睛里,看起来更显幽深,也更加地冷。   舱门重新打开,余悸的视线一刻也不曾落在丹郁身上,语气平淡,“下去。”   然后放下水杯,倾身抽出书,翻开来看。   丹郁没有按他说的那样就此下去,他也没再说第二遍,书签插在三分之二的位置,可他其实已经好一段时间都没有打开这本书了。   也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看到丹郁了。   丹郁立在原地,好一会,说道:“我讨厌你。”   余悸也是这么想的。   丹郁大概是真的挺讨厌他的,以前还恨他恨得要死,哦不对,加上被骗感情那件事的话,该是又爱又恨的,总体来说,还是恨意更占优势。可他大发慈悲,放过丹郁了。   他至今都记得当时丹郁撞破玻璃跳下去的那一幕,那场面可太漂亮了。   明明是那样急不可耐地想要逃离,现在却又找过来。   所以他还挺……搞不懂丹郁的。要知道,以前那些小世界的主角们,要是他肯放过他们一下,他们肯定这辈子都不会再敢出现在他面前,更不会像丹郁这样,竟还敢来兴师问罪。   就不怕他一时兴起,继续延续以前的玩法吗?   真是有意思,他想。   但他腻了。   驾驶舱的飞行员迟迟没有醒来,余悸看了不过两页就开始觉得眼睛疼,于是放下书,环抱双臂朝后轻轻一躺,落在丹郁身上的目光平静又疏离。   “你读三年级了?”余悸问。   气氛似乎舒缓了些许,丹郁攥紧的手指也微微松了松,“再有三个月就四年级了。”   提出问题的人问得离谱,被问的人竟也真的好好回答了。   余悸很轻地点了下头,收回目光,“军事学院四年级的学生可以提前申请进军部历练,你到时候可以申请去疗愈支援组。”   微微一顿,继续说道:“你在七十区表现得很不错。”   这大概是一种解释,同时,也是一种拒绝,拒绝回答为什么取消丹郁的资格,也拒绝丹郁继续参选他的助理。   可听着后面那句话,丹郁瞬间就想起了一点零散的片段,那是还在七十区的时候。指挥官的到来为七十区带来了希望,可抵抗依旧艰难,即便指挥官到来,七十区还是又损失了一大半。   但也已经很好了。如果没有指挥官,整个七十区都会沦陷,更别谈那些士兵,和存活下来的普通人,以及,他自己。   在七十区的情况终于归于安全之后,他在意识混沌间望向哨塔之上高耸在顶端的指挥室,却什么都看不到。   最终在某个视角边缘,他能捕捉到的痕迹,也仅仅只是围栏尽头一晃而过的银灰色发丝。   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   原来他离余悸是如此地遥远。   他无法忽视内心一刹那的空。   可现在,这个人竟然说他在七十区表现得不错,如此忙碌的指挥官,为什么会关注这种细节?明明当初他的所有判断,都被余悸给否定了,余悸根本就不是喜欢他。于是丹郁下意识就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余悸懒懒抬眼,“很多哨兵夸你,想不听到也难。”   “……哦。”   也是。余悸拥有优越的五感,当然能听见了。   丹郁垂下眼睑,转过身,“我不是想当你助理,我只是气不过又一次被取消了资格。”   或许是种挽尊,他自己也不知道。   说完就走了,走的速度并不算快,但直到离开星船,舱门关闭,他也没能听到余悸再说任何一个字。   夜晚的寒意有些彻骨,他在寒凉的风里,突然想,哪怕是说个带着玩味意思的“嗯”字呢。   以前余悸不是挺爱笑的么,话不是挺多的么,不是挺能强词夺理的么,居然也有端成这副鬼样子的一天。   说话的时候也是,语气正经得不成样子,什么“你到时候可以去疗愈组”,什么“你表现不错”,明明不是他的长官,却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我讨厌你。”   丹郁在心里再一次说道。   但直到他回到学校,走在林荫大道上,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然后转过身往白塔的方向望过去。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看到星船正划过黑暗的天空,留下一道弧线,飞往了天际的另一头。   又被余悸给带偏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连为什么去找余悸的初衷都没能表达出来,而余悸,也根本没有给他任何一句解释,他总算是回过味来了。   视线尽头的飞行尾迹渐渐模糊,消散,湮灭在城市上空。丹郁慢慢收回视线,再次转过身,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叮、铃”一声清脆的落地声传来,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还沿着道路咕噜噜滚了好一段距离,最后卡在了石板缝里。丹郁三两步跨过去,俯身把掉落的东西捡回来,捏在指尖。   那是一枚看起来相对低调的宝石戒指,主体是深海一样的颜色,戒身环着一圈小钻石,哪怕是在这样的夜晚,也因为它被赋予的名字而夺目得难以错开视线。   他盯着这枚戒指看了一会,然后想到了点什么,又摸了摸身上,疑惑道:“咦?”   刚才只注意到这枚戒指往这边滚了,可是,还有一枚去哪了?   他点开通讯器,借着光亮沿着刚才的路仔仔细细地找了起来,还翻了翻周边的草丛,可他来回找了好几遍,却什么都没找到。最后,他缓缓起身,看向了这条沉入夜色的来时路。   风过树梢,很轻地拂过树叶,时不时传来一阵哗哗声,渐渐地,一抹浅白色撩开了黑暗的天际,然后沿着地平线一点点蔓延,迎着这道晨光,丹郁走回了宿舍。   他没有找到被他弄丢的另一枚戒指。   打开抽屉,丹郁倚在书桌旁,垂眸看着这枚仅剩的戒指,把它压在了抽屉的最底层。   还有一个地方没找。   白塔。   会不会掉在停靠区周围呢?   那枚戒指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之前还试图麻烦管家交还给余悸,可管家拒绝了,拒绝的理由也让人无法反驳,管家说,他只会行使主人的命令,而他,不是他的主人。   以前倒是看不出来,优雅礼貌的管家还有这样一面,也不知道是所有的管家都这样,还是只有余悸的管家才这样。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深渊游轮上的那位管家,那位说话才是真正的刻薄。   说起深渊游轮……   他不知道为什么伊棠又给他送了邀请函,这次甚至是让闻祈代为转交的。   那个女人实在太奇怪了。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初的深渊游轮邀请函不是余悸给他的,是伊棠自己的主张,包括上次原沐生的生日宴也是,都是她邀请的。   她对邀请他似乎有种莫名的执着,可他明明什么也算不上。   话又说回来,关于戒指,就算戒指不重要,可大约是丢失的东西总容易让人挂怀,所以丹郁连上课都有些走神,眸光时不时都无意识地落在空荡的指间。   也许是看的次数太多了,所以引起了闻祈的关注,于是闻祈也开始盯着他的指间看,看着看着,忽然说道:“怎么,还在想你那毫无责任心的前男友啊?”   当然不是。   但丹郁懒得理闻祈。   闻祈的嘴太碎了,说的话也不耐听,十句话里有十一句话都过于冒昧,丹郁移开目光,开始盼着下课,没多久又听到闻祈说:“你这状态,一看就是被分手,看来我们丹郁心心念念的这位前任哥是提起裤子不认人了。”   丹郁拧了拧眉。   “不是。”丹郁莫名反驳了一下。   “不是什么?”   “不是前任。”   “那是什么?”闻祈笑得浑身颤抖,“上过床的普通朋友吗?”   丹郁瞥了他一眼,压低眉眼,有些气闷地纠正道:“是,前夫。”   后面两个字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低,听得闻祈眼睛都瞪大了。   “啊?”   随着闻祈的声音一起响起的,还有下课铃声,丹郁几乎立刻就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理论教室。   白塔之外,丹郁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他仰头看了看白塔内高耸的建筑,又望了望停靠区所在的大致方位,最后的最后,失神的视线汇聚在白塔的入口处。   他进不去了。   出入权限被撤销了。   *   “不去。”   余悸有些嫌弃地看了眼通讯器上面的三个字的人名,“我怕我去了忍不住把她给杀了。”   “那你更得去了。”遏兰衡说。   余悸挑起眉:“你确定吗?”   “不,我的意思是,伊棠不重要,重要的是,”遏兰衡似乎对一切都十分了然的样子,说道:“原沐生会去。”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余悸微掀眼眸,管家走近,递过来一张深渊游轮邀请函。   垂眸看着上面的字眼,余悸神情微滞,似乎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微微一笑:“你说得对,当然得去了。” 第50章   可在关掉通讯器后,余悸就慢慢敛起了表情,眼睑微微垂着,眸光静静地落在邀请函上,他是看着的,可又好像没有在看。   他久久静默,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的天色都变了个色调,他也没有动一下。   最后,他很轻地眨了下眼睛,眨眼的同时以微不可见的幅度摇了摇头,这甚至很难说是在摇头,更像是视线模糊后,光亮透过杯中水将邀请函上的字符晃得斑斓,所以带来了轻微的眩晕,他才下意识做出了这样的反应。   可窗外的世界早就变得潮湿阴冷了,那一点斑驳光点,也早就淡之又淡了。   指挥官助理的选拔按着原定计划走,名单也依旧是那个名单,到了选拔当日也没有任何的变化。那一天,天还没亮,军事学院宿舍下面的空地上就有些吵了,丹郁趴在窗边往下面看,看着那些哨兵成群结伴,一个又一个往白塔的方向走去,眉眼低了又低。   余悸的做法是对的。   不管是取消他的资格,还是撤销他进白塔的权限,都是正确的做法。余悸在主动淡出他的世界,所以那个页面无比简洁的私人通讯号永远处在了离线状态,连那句意味不明的个人留言也消失了。   不该再有任何的牵扯了。   就该是这样的。   是他要从余悸身边逃离的。   如今余悸遵守赌约,真的放他走了,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那么坏又那么恶的一个人,能就此远离,不管怎么说都该算种幸运的。   以为终将歇斯底里的后半生,就这么轻飘飘地恢复了平静。   他自由了。   他终于站到了一个自由的角度,可为什么,心绪却反倒像沉入了深海,一直下沉,一直下落,总也到不了底。   心绪在漂浮中下沉,整个人似乎也变得恍惚起来,通讯器在眼底亮了又亮,他也没能注意到,直到室友叫他:“丹郁,你不接通讯吗?”   是闻祈打来的通讯,问他是不是真的不去深渊游轮了。   那种属于贵族的欢愉场合,他不喜欢,也不是适合他的地方。   他不想去。   所以他再一次拒绝掉了。   “可是丹郁,我觉得你还是去一去比较好。”   丹郁甚至不想问为什么了,打算直接关掉通讯器,可就在这时,闻祈继续说道:“你上次找我帮忙那次,就是……安眠药那事儿,是伊棠姐帮的忙。”   丹郁的手一顿。   “就当是去散散心,你老这样消沉抑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丹郁茫然地抬起眼。消沉,抑郁……没有吧,他觉得他挺好的。   但这一次,丹郁说:“那我,去一下吧。”   出发前,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封上印着遏兰家族的家徽,他小心对折起来放好,直到上了深渊游轮,进到安排给他的单独房间里,他才把这封信给打开。   里面是来自禁闭区的存档资料,上面记录了一个案例标码为A-1-00314的Alpha的简要情况,记录中标注着:314号身体经历过非自然压制,症状为Alpha本能不显,信息素呈爆发式紊乱不调。   这张记录看得丹郁不明所以,这明明和他想查的消息,完全不是一个方向。继续往后看,他注意到这个314号的身份信息栏写着“未知”二字,成长记录和学习记录一片空白。   他有些失望地离开了房间。   只能等下一个二十五天后了,毕竟,禁闭区的专项数不胜数,要找出他想要的信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从上到这艘深渊游轮开始,丹郁就觉得胸口有点闷,好像闷着口气不太能出得去一样,还隐隐有点恶心想吐。   大约是晕船了。   天色暗沉,深渊里的毒素在此刻尤其浓重,外头也是黑压压的一片,看得丹郁越发不适。   “对了,你知道指挥官实战考核谁拿到第一了吗?”闻祈问。   丹郁不经意撇了下嘴,“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后来闻祈好像说了个名字,有点印象,但丹郁想不太起来究竟是谁了,不太能对上号。指挥官助理的牺牲率一向很高,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一直在丹郁脑子里打转。   可他莫名觉得,如果是余悸的话,说不定是可以提高一下这个职位的存活率的。   他也不想去想的,可他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在七十区陷入绝境时,指挥官宛如救世的神明一样到来了,所以后来,留在光罩内的士兵,再也无人死亡。   精神力最为强大的指挥官真是名不虚传,别看余悸的军衔在其他几位指挥官之下,可要不是余悸处理待办军务实在惰怠,说不定总指挥官都会主动让位出来了。   ……是挺惰怠的,惰怠到宁可站在原沐生身旁走神,也不愿意处理花点时间去处理点待办。   丹郁脚步猛地一顿。   然后转头就走。   身后传来闻祈的声音:“哎,丹郁,你往哪走啊?”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的,是不远处思绪飘散又骤然回神的微滞身影,以及伊棠突然的一声拍手:“啊,时间到了。”   原沐生:“什么时间到了?”   “当然是毒素开始散开的时间了,”伊棠一笑,说道:“要不要出去看看深渊原本的样子啊沐生,我记得你上次都没机会看呢。”   然后俯下身,抱起脚边白色的猫,优雅地走了出去。   原沐生:“……”   余悸和原沐生一前一后走到外面来的时候,看见伊棠微微倾身,把猫往下放,然后一双手从沙发上伸出来,接住了猫,并抱在了怀里。   那个人是丹郁。   伊棠说:“那就拜托你了。”   然后就微笑着走开了。   外面有很多人,倒是也不挤,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说着话。闻祈跟他的那群朋友倚在吧台旁聊天,时不时往身侧的沙发上看一眼,当看到丹郁只是抱着猫坐在那里,就收回目光,转头继续跟朋友说话。   每一个可以落座的地方都有盏水晶灯,但灯光又相对晦暗,不够明亮,只够浅浅地照亮周围的一圈,投下淡淡的光影,大部分人看起来都是朦胧不清的。   不知道是这样的夜色太沉了,还是水域看起来太深了,丹郁开始越发不适起来。在闻祈又一次瞥向他的时候,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于是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然后想到了点什么,压低声音:“是不是你那前夫哥也在这?你不会是看到他了吧?”   丹郁的手在忍不住轻颤,陷进猫毛里,带着整只猫也在晃动,听到闻祈说话,丹郁的胸口更闷了。也是在这时,伊棠回来了,她从丹郁怀里把猫抱回来,轻声说道:“我怎么看着像是什么戒断反应。”   闻祈不太能理解,丹郁突然伸手握住了闻祈的衣角:“带我回房间。”   说话时带着有些克制的颤音,闻祈只能一边应下,一边准备扶他回去,可他刚一伸手就被伊棠用很轻的力道打了回去。   闻祈:“打我干嘛?”   伊棠还是那个招牌微笑:“你忘了我这里的规矩了吗?”   丹郁是受到邀请的Omega,当然不可以让随便一个Alpha就带回房间,闻祈顿时哑口,伊棠转头看向不远处聊天聊得正高兴的原沐生:“沐生,你来。”   原沐生随口就说:“哎呀,我最近训练太累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让闻祈送嘛,他等这个机会都等了好久了,表姐真是不解风情。”   伊棠不急不缓地叹了口气,往原沐生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看向余悸,问:“可以帮我抱一下猫吗?”   就这样,伊棠亲自扶着丹郁回了房间。   夜色又沉了些。   余悸垂眼抚着这只纯白色的猫,在久久等不到伊棠回来后,他瞥了眼这个被系统删除了联姻相关记忆的原沐生,一转身就走了。   进去的时候,巧也不巧,和出来的伊棠撞了个正着。伊棠还是那副优雅的样子,笑眯眯地从余悸手中把猫抱回来,然后说道:“他的阻隔贴上,好像有你的信息素味道。”   说着还故意在空气中闻了闻,“真的是你的哎。”   眼见余悸的眸光越来越深,伊棠不由得笑了起来,然后说道:“做个交易吧,余大指挥官。”   可余悸也是一笑。   “你确定,要跟我,做交易吗?”   声音带着玩味,似乎是来了点兴致,但更多的,对伊棠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因为这个人是余悸。   伊棠完全是在他的舒适区里耍小聪明。   “别误会,”伊棠警觉地后退半步,指尖稍微用力了一些,压进了柔软的猫毛里,“我只是想问你点事请,关于试剂,哦不对,或许是精神力。”   视线在伊棠身上打量一圈,余悸移开目光,望向伊棠身后的空旷走廊,“说说看。”   “沐生虽然成功重新分化成了S级向导,可他好像很难控制住那些精神力,军部和学校都反对他提前毕业,不是因为他学分低,是因为他目前的精神力很容易崩溃,是吗?”   余悸:“你知道,为什么还来问我?”   “那你呢?”伊棠问道:“你的精神力能控制得住吗?”   余悸奇怪地看了眼她。   他刚准备回答,可是下一秒,他就发现伊棠这话问得不对劲了。   她的意思是,原沐生控制不住,他也应该控制不住,甚至应该更加控制不住才对,为什么呢?因为他和原沐生使用的是同样的不合规的试剂,是这个意思吧?   又或者是,如果他能完全控制住,那么总有一天,原沐生也能完全控制住精神力。   伊棠在寻求一个答案。   可问题也出在这里。   原主使用试剂后,已经死掉了,他目前的情况不具备任何参考意义。所以对于伊棠的问题,他给不了一个准确的答案。   于是余悸慢慢说道:“我使用的是禁闭区提供的合规试剂,当然能控制得住精神力了。”   完美的答案。   可伊棠肉眼可见的不信。   余悸笑着走开了。   他回到了上层,一进房间,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了。可离开嘈杂环境的他,就再次陷入了某种程度的静默,脸上的表情也暗了下去。   那段联姻的记忆不被任何人记得,但他从原沐生的嘴里问出了点别的东西。   碎片。   一点点记忆碎片。   原沐生不记得伊棠去找过他,也不记得为什么要使用试剂,这些被原沐生归咎为使用试剂后带来的副作用,但原沐生脑子里却有一个短暂又模糊至极的黑白色记忆片段,那就是在星船里,有个看不清脸和身形的女人举着红酒杯坐在他对面,在笑,应该笑得很好看。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当初没能从死于疗养院的哨兵嘴里听到的内容,现在从白月光的嘴里听到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厚重地拉在一起,余悸静默了很久之后,才迟缓地注意到房间里的黑暗,几乎下意识的,他点开了通讯器,试图让房间里有点光亮。   点开的时候,指尖无意触碰到了通讯器上的其它地方,随即一个偌大的光幕投了出来,浮在空中。黑暗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星光点点,群星在小小的方寸之地汇聚闪耀,恍如浩瀚星空。   另一边。   丹郁正躺在床上休息,他的面前投放着游戏里的星空,眼睛越压越低。   突然,星空消失,连带着通讯器也震了一下。   他被吓得猝然睁眼,看到眼前的投影写着几个大字——   “学员账号已在另一个设备登录。” 第51章   丹郁傻了一下。   从来没有见过的页面出现了,学员账号为什么会在别的设备登录?   这可是学员账号,要验证身份才能登入游戏的,他拿起通讯器,困惑地看了浮在空中的文字好几眼,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在“重新登录”的按钮上轻轻点了一下。   星河再次出现,取代了黑暗的空间,丹郁奇怪地挠了挠头,视线在浮动的星光上游离,正在他疑惑的时候,突然,手中传来震动,星空再次消失,转而代之的仍旧是刚才的页面。   “学员账号已在另一个设备登录!”   丹郁皱起眉,再次按下“重新登录。”   星空重新出现,而不过片刻,通讯器又震动了一下,星空也又一次消失了,浮在空中的仍旧是那几个文字。   他的账号又一次被顶下去了。   于是他再一次重新登录,然后紧紧盯着通讯器,可很快,星空也如预想一般消失,他的账号还是被顶下去了。   就这样,他一次次重新登录,又一次次被顶掉,反复几次之后,望着这几个字眼,他就没再继续顶号,而是停了一停。他翻身起床,抬手覆住后颈,忍住不适与眩晕,起身翻找带着余悸信息素的阻隔贴。   他翻了好半天,才在枕头下摸到他带过来的阻隔贴。为了防止意外,他带了远超过平时需求的数量,可是这一回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遗症突然就犯了,对信息素的渴望似乎有比之前严重的趋势,导致他用了一张又一张,把上面的信息素都消耗掉后,却总也没个缓解。   等重新贴好新的阻隔贴后,他才慢慢躺回去。拿着通讯器想了一想,指尖在“重新登录”的按钮上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一按,紧接着,他立刻点开账号界面,试图把对面的登入权限给取消。   可指尖刚要点进权限撤销界面,“学员账号已在另一个设备登录”这几个大字就再一次出现在了眼前。   丹郁:“……”   同样黑暗的另一间房间。   通讯器半陷在地毯上,投出的星光歪歪斜斜地浮在半空,余悸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双手自然垂落,浮动的微光打在他的手上,好似托着一整片虚拟的星空。   他就静静地站着,看着半空中的投影画面从星空变成文字提醒,又从文字提醒变成星空,来回往复几次之后,就保持住了一片星空。   那段文字提醒再也没出现过。   他垂了垂目光,视线静静地垂落在地毯上的通讯器上,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猛地传来。   他转头看了门一眼,不急不缓地走过去,开门,面无表情。   深渊游轮之所以一直被推崇,就是因为它立好了规矩,不论是谁踏上这艘游轮,都要遵循里面的规则,游轮的主人永远不会偏私。在那些繁杂的规定里,其中一条便是,谁也不能来上层贵宾区打扰里面的客人。   所谓不能,既是不可以,也是上不来。   那么,在以上规矩的限制下,这个人是怎么上来的?不光顺利上来了,还一脸不悦地准确敲响了他所在的房门。   走廊隔着很远才悬挂着一盏水晶灯,光线不是很好,似乎还被刻意调暗了亮度,距离这里最近的一盏灯离了好几步距离,暖黄色的光晕打在墙壁上,然后模糊不清地扩散开来,以至于灯光从眼前人的身侧投过来,也仅仅只是堪堪照亮了一点轮廓,看不太清脸。   可这张脸,他又实在熟悉,不需要借助那点微弱的灯光,只需要看到一点轮廓,他就能认出来这个人是谁。   可其实他是有些意外的。   意外这个人会出现在深渊游轮上,也意外……现在。   外面的人微微仰头望着他,皱着眉,问:“你顶我账号干嘛?”   看来是来问罪的。   视线在丹郁身上不经意地打量一眼,移开目光,看向空洞的墙壁,声音平淡,“我没有。”   丹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欲言又止了一下,然后拿出通讯器,把账号被顶的页面拿给他看。证据就在这里,无可反驳,丹郁有些气闷地问道:“那这上面是什么?”   余悸一开始没说话,丹郁以为他是心虚了,但一抬眼却又发现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看不出心虚,也看不出在思考,甚至目光只是淡淡地掠过他,落在他身后的位置。   倒像是根本没听他说话。   他后面只有墙壁,墙壁上空无一物,连用于装饰的艺术画都没有悬挂一张,他不知道余悸在看什么,但他又实在纳闷,于是也回头看了一眼,两眼,三眼。   可那里就是什么也没有。   丹郁奇怪地回过头,有些凶凶地警告:“你不准再顶我号了。”   余悸这才垂下眼,眸光浅浅地落在丹郁的通讯器上,说:“我没顶,是通讯器坏了。”   丹郁一副“你看我信吗”的表情盯着余悸看,余悸掀了掀眼帘,对上这道目光后,微微侧开了身体,让开路,说道:“自己看。”   可是房间里能看到的,仅仅只有投洒在空中的点点星光,耀眼得简直是罪证的具象。   丹郁狐疑地看了眼里面,最终注意到了掉在地上的通讯器。他迟疑了一下,也侧过身,刻意保持着跟余悸接触不到的稍远一点的距离,然后侧身走了进去,俯身捡起通讯器。   他在上面试着按了几下,界面没有反应,然后又用自己的通讯器重新登入账号,而结果确如余悸所说,是通讯器坏了,他的账号,是余悸的通讯器自己顶的。   余悸没有说谎。   “……奇怪,是触屏哪个位置被什么压到了吗?”   听到这道声音,余悸微不可见地压了下嘴角,然后环抱双臂,就着门框倚靠过去,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等着丹郁出来。可自从丹郁那句恍如自言自语的声音消散之后,里面就没有再传出什么声音了,余悸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等到丹郁出来,就转头往里面看。   一眼看过去,看到的是丹郁蹲在地上,正在捣鼓他的通讯器。   莫名的,余悸嘴角很轻地勾了一下,没有什么弧度,也没有笑意。他收回目光,往走廊扫了一眼,注意到走廊尽头的拐角似乎有根白色的尾巴,就关上了门。   关门声不大,却也是有声响的,但似乎并没有引起丹郁的注意。   他缓步走过去,走到床脚的位置坐了下去。微光打在丹郁的脸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交错在屏幕微光下一颤一颤的睫毛,以及眼尾那抹沉入夜色、却又因为微亮的光芒而看起来带了点红的深色伤痕。   丹郁在很认真地捣鼓他的通讯器。   看着看着,余悸忽然说:“你东西掉了。”   丹郁愣了一下,停下手上的动作,下意识朝身侧看了看,注意到一团叠起来的纸张后,他把它捡起来揣进兜里,然后继续捣鼓起了通讯器。   捣鼓了没一会儿,丹郁的动作慢了些,突然问:“为什么会选禁闭区那位314号的资料寄给我?”   很意外,他以为丹郁回过神来后,会直接开门走掉。   “因为查不到他的任何身份信息,查不到他从哪个人类基地出生,也查不到任何成长记录。”   如果身份信息调查没有出错,那么这个人就很像是突然出现的。和丹郁想查的突然失踪是一个道理,不是吗?   说到这里,余悸停顿了一下,问:“你没看他的病历记录吗?”   丹郁抬眼望他:“什么病历记录?”   “他在精神病医院的存档,”余悸说,“看来是没寄给你了。”   “里面说了什么?”   “一些天马行空的记录,其中有段自述,具体写的什么我有点忘了,大概意思是说他和一种叫做‘系统’的东西做了什么交易,那是超出这个世界理解的非自然存在,但他能力太低,没能达成系统的要求,所以被放弃了。”   丹郁想了想,问:“精神病院的记录?”   “是,精神病院。”余悸点头:“可我觉得,说不定他说的是真的。”   丹郁垂下头,继续调试通讯器。   余悸耸了耸肩,“看来你是不信了。”   丹郁微微一顿,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你把他的病历记录给我,我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信与不信,我自己会判断。”   “可以。”余悸答应得很快。   “那你,”丹郁再次抬眼,“什么时候给我?”   然后继续问道:“可以不要再是二十五天后吗?”   余悸垂眼跟他对视,不到两秒钟时间,丹郁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收回目光,小声说道:“知道了,二十五天就二十五天。”   调试通讯器的动作加快了些,动作也重了些。   可他其实从一开始就不用管什么通讯器的。   余悸看着他捣鼓,过了不知道不久,起身走到窗边,随手拉开紧闭的窗帘,背对着他,说:“别弄了,回去睡觉吧。”   时间已经很晚了。   他不知道丹郁是不困还是怎么的,但是太多次了,总是一整晚一整晚地耗,连他放丹郁走的那天也是,也是耗到天亮。   现在他不想耗了。   他就站在床边,等着丹郁离开,可是他等了很久,都没再听到身后传来一丝声响,连捣鼓通讯器的声音也没有再听到。   他慢慢回过头,看到丹郁蹲坐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扶着床沿,眉头微微皱着,脸色惨白地望着他,眼睛看起来有些泛红。   然后他听见丹郁声音哑涩地说:“……我腿麻了,有点起不来。” 第52章   可丹郁其实并不是因为腿麻才起不来的。   余悸在回头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股散在空气中的紊乱而又浅淡的玫瑰冷香,越来越紊乱了。   是后遗症。   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丹郁的眼睛就有些上翻,然后失力往后一倒。   突然的痛楚迅速蔓延,丹郁已经很久都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但他是记得当初这种逼得他几乎磨灭了生存欲望的痛楚的,痛得骨头缝里都是痛的,喘不过气,也呼吸不上来。   时间的流逝让他一度遗忘了那样的痛楚,可一旦再次经历,他就会知道,有的痛,会随着时间而淡忘,但有的痛,却不会。   痛觉也是有记忆的。   他会在这样的痛觉里,想起被余悸临时标记后,那些扎进手臂的抑制剂,以及拔出针头后,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他会想起他的手肘满是血,流淌在结合室的浴室瓷砖上。他会想起他为了余悸对博士说了谎,然后余悸在昏暗的咖啡厅里冷冷地看着他笑……   他会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   余悸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准确抵住他心脏最疼痛的地方,或许轻柔渗透,或是刺进利刃。每一段过往,他都难以释怀,所以他怎么能不恨余悸呢?   他被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里,不得挣脱。   可最后的最后,他想起的,依然是视野里漫天光束聚焦过来,余悸把他推下去,一个人挡住了所有的攻击。   那一次,他掉了下去,从此再也没能出来。   他矛盾着,纠结着,逃窜着,明明得到了自由,又忍不住频频回头,一次一次朝着余悸看过去。他想他真的很讨厌余悸。   也讨厌这个被余悸吸引着的自己。   痛楚汹涌而来,他恍恍惚惚,又浑浑噩噩,身体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可痛楚散去时却也如退潮一般,就那么汹涌而去了。   像是经历过一整个伤痕累累的人生,醒来时就算眼角还挂着泪,可痛觉终究还是散去了,他沉溺在熟悉的浓郁香味里,意志好像就这样渐渐被攻陷掉了。他恍惚着睁了睁眼,可眼皮太沉,他没能睁开,恍然间好像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叹了口气。   叹得很轻,带着长长的尾音。他好像被人给抱在了怀里,抱得很轻,可有时又好像抱得很重。   他不知道。   等他真正醒来,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盖在身上的丝绸软被平坦垂顺,几乎不见一丝褶皱,这不是他的风格,是另一个人的风格。闭了闭眼睛,又困乏地眯了一会儿。再睁眼,余悸在床头站着,处变不惊,面无表情,看着他。   他还没缓过神,余悸开口:“起来吃饭。”   他想,余悸好像真的很执着于叫他吃饭。   可他其实不饿。   他只是觉得累,不是身体累,一晚上过去,被信息素安抚好了的身体其实很舒服,是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舒服,他是心里累。   那些一段又一段的记忆和上涌的矛盾情绪让他感觉太累了。   他没有办法原谅余悸,原谅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每一段被刺痛的回忆,再次想起来,都要重新原谅一次,这样的原谅太沉重了,他做不到。   或许他是可以试着尝试看看的,他跑出别墅的那天就说过了,那是余悸唯一能在他那里获得一丝原谅的机会。余悸放他走了,所以他也该说到做到才是。   可余悸没有要他原谅。   余悸做过选择了。   余悸的选择是淡出他的人生。   这种感觉比想象中更加难受,错的是余悸,可真正离开的人也是余悸。余悸不在他面前求取一丝原谅,头也不回地踏出了这段泥泞的过往,把他一个人丢在了悲伤之地。   只有他还停在原地。   好过分的一个人啊。   真的好过分的一个人啊。   很无力,有气都没处撒的无力感。   他有时甚至会想,如果当时余悸没有放他走,他始终被桎梏着,那样他就能坦坦荡荡地厌恶余悸,他可以对余悸又打又骂,跟余悸拼得遍体鳞伤。   可是余悸说放他走就放他走了,一点情绪起伏都看不出来。   他头一回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矛盾无解的人,他很困惑,说不清,也想不透彻。他好像逃离了囚笼,却又好像被另一种意义上的囚笼给关住了。   他的心思紊乱飘散,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夕,就在这时,突然一筷子菜被夹进了碗里,他抬起眼,余悸还是一脸的淡漠,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说道:“你吃了一个小时了。”   丹郁拧了拧眉。   然后余悸放下筷子,问:“那份精神病档案,你想什么时候要?”   丹郁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你不是说二十五天后吗,还来问我干什么。”   说着说着,丹郁就觉得不对劲了,然后猛然坐直了身体:“我重新说。”   余悸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丹郁当他默许了,重新说道:“明天就要。”   他说这话的时候,余悸正在盛汤,盛好后放在了他的面前,问:“你确定吗?”   丹郁:“确定。”   余悸盯着他看,再次问道:“你真的确定吗?”   丹郁端起汤碗:“非常确定。”   然后喝了一口,似乎觉得味道不错,于是又喝了一口。   余悸点了下头。   “好,别后悔。”   丹郁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有什么可后悔的,听不懂。然后放下汤碗,往余悸那边推过去:“还想再喝一碗。”   一小碗汤就这么喝完了,余悸的目光先是落在了空碗里,然后又移到了丹郁的脸上,最后把空碗给他推了回去,问他:“你自己没手吗?”   丹郁觉得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   汤放得很远啊。   他站起身,端着碗绕了长桌一大圈,才走到对面,自己盛起了汤。   巧了不是,余悸也觉得丹郁这个人莫名其妙。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余悸都没再打算离开上层区,他这次来深渊游轮,只是冲着原沐生而来,现在想知道的事情知道了,自然就没必要再下去了。   他闲得没事,丹郁走的时候把他那坏掉的通讯器也一起带走了,于是他就来到了甲板。甲板上空空荡荡,不见伊棠的人影,他走到边上,撑着栏杆往下看。   上层区相对私密,他可以看到下面甲板的情况,可站在下面的人,却不太能看得到他。视线在下面扫了一圈,当无意间注意到某个边缘角落里,丹郁坐在那里还在捣鼓他的通讯器的时候,就微不可见地压了下眸光。   此时的深渊游轮正停在水域中央,毒素稀薄得几乎看不见,光线正好,景色也正好。如果这个世界可以有渺茫的机会能看见真正的星空,那么那个地方就一定是深渊。   只有在这里,毒素才能散得如此之开,但这样的时刻不多,一年最多两次,而且每一次都是在白天,维持的时间也不够长,时间一过,毒素就再次聚拢了。   所以此时的下层甲板,几乎所有人都出来了,他们稀罕的漂亮景色,余悸并不感兴趣,转过身,刚准备往回走,忽然听见“噗通”一声剧烈的落水声,随即,下面的人大喊:“有人掉下去了——”   余悸脚步一顿。   一片慌乱中,嘈杂的声音里,一个熟悉的名字夹杂在其中,身为落水者不断被提及,那个名字是,原沐生。   没有精神力的无关人员被请离了甲板,余悸赶到下面来的时候,一些向导和哨兵正在施救,光罩范围进一步扩大,水域往下的部分也被圈在了保护范围内,他扶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然后转头看向伊棠,问:“怎么掉下去的?”   眉眼冷峻,一身的低气压,往日的随和淡然突然没了踪迹,伊棠被看得后背凉了一下,勉强给出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微笑:“有人看到他是被推下去的,但不知道是谁,已经派人去查了。”   眸光在伊棠脸上细细打量一圈,余悸也扬起微笑:“推他下去的那个人最好祈求原沐生没被毒素侵蚀。”   否则他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事出来。   那可是他的任务目标。   出事可以,死了不行。   此时的余悸看上去浑身都透着冷厉,站在他附近的人明显感觉到了寒意,连伊棠都不由得离他远了几步,一直退到感觉不到那股威压了才停下脚步,然后轻轻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真吓人啊,比遏兰衡还吓人。”   原沐生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晕厥了,其他向导在负责聚拢和修复光罩,精神力消耗得很快,没人能分出心来探测他有没有被毒素侵蚀。   余悸上前一步,正准备用精神力去探一下,就有人先他一步走过去握住了原沐生的手,只一下,就回过头来说道:“没有被毒素侵蚀。”   是丹郁。   明明算是个好消息,但不知道为什么,余悸身上的威压感却在突然之间更强烈了。   溺水的人需要确保呼吸顺畅,丹郁没有学过这方面的救治,用精神力探测完后就站起身,往后退了退,试探着问了一问:“是不是得立即做人工呼吸?”   退出来的时候,无意间撞上余悸看过来的眼神,看起来是那样的阴鹜,吓得丹郁脚步都踉跄了一下。   “是得立即做,”有人问道:“谁去?”   莫名的,在这道声音落下之后,好些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了余悸。自从原沐生回归伊氏家族后,他珍视原沐生的事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好像所有人都觉得理应余悸去做这件事。   在一道道沉默的视线中,余悸把目光从丹郁身上移开,然后伸出手,随手扯过一个正在修复光罩的向导,说道:“你去。” 第53章   后来丹郁就一直有点心绪恍惚,余悸看过来的那道眼神,是每一次想起来都会心惊的程度。   他握紧通讯器,暗暗垂下眼,缓步走回了房间。   “又不是我推他下去的,凶我干什么……”   后来伊棠的管家来敲他的房门,问了一些跟原沐生落水相关的问题,问完之后隔了几个小时,又亲自敲门来再问了他一次。   估计是有人知道他和原沐生不对付,所以跟管家提了一嘴,但是怎么说呢,跟原沐生不对付的人可多了去了,他在里面是有点排不上号的。   原沐生的事情他知道得不算多,可学校里有很多人讨论,所以他时不时都会听到些只言片语。比如原沐生曾经的养父母一家,据说现在过得很惨淡,所有经营的店铺都因为遭到针对而被迫关闭了,负债累累又求助无门。又比如上一次在深渊游轮上嘲讽、看不起原沐生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但凡家族势力远不如伊氏家族的,都或多或少遭到了很不好的对待。   所以原沐生遭到报复,或许不能算什么稀奇事。   原沐生当时掉下去的时候正趴在栏杆上往水里看,踩在了一个有些高的踏板上,周围的人很多,所有人都在看毒雾散去之后,那清明的水域,不得不说,是很漂亮的景色。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原沐生站的那个位置离丹郁很近,近得只要一伸手,他就可以把原沐生给推下去……   管家的问询一直在进行,把当时在甲板上的客人问了个遍,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来到晚上。   毒素飘散在水域上,视线不够清明,外面空空荡荡,没了人气的甲板仍旧亮着晦暗的灯光,有点莫名的诡异。游轮飘荡在黑雾中间,像穿梭于无间地狱的无人豪华游轮。   游轮之上,唯一的人影在稍微往上一点的位置,上层甲板处。   余悸站在靠近甲板边缘的地方,双手搭在栏杆上,漫无目的地看着这片沉入黑暗的水域。水域上的风有些大,吹得他的头发在空中飘散起来,衣服也晃来晃去。   不远处亮着稀薄幽暗的微光,从他的身后投出来,打在他的身上,本该是银灰色的头发在灯光作用下加了点淡淡的昏黄暖光,显得整个人影也柔和了许多。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人还没靠近,声音倒是先出来了,“余大指挥官怎么在这里?不打算去看看我那可怜的小表弟吗?”   余悸眼也不抬地反问:“那你呢,到处溜达,推他下去的人查出来了?”   “不清楚呢,”伊棠走过来,在他身旁的座椅上坐下去,拿起高脚杯,倒了两杯红酒,“可能查出来了吧,也可能没有,我不知道。”   倒是一点不关心。   反正原沐生也没在她的深渊游轮上出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出了点小意外而已,对此她是不介意的。要不是回去后得给伊氏家族一个交代,恐怕她连查都懒得查了。   “余大指挥官想知道吗?”   说着拿出了通讯器,“正好,我刚打算问问管家,看看进展怎么样了。”   余悸回头看了她一眼,随手拿起其中一杯红酒,转身往回走,说道:“不必。”   夜晚的风太冷太大,吹得余悸有点头疼了。回到房间,他举起酒杯送到嘴边,正准备喝上一口,眸光忽然瞥到桌上的水杯,就把红酒给放了下去,然后倒了杯水,慢慢地喝着。   他微微垂着眼睛,大脑一度有点放空,就在这时,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他回过神,放下水杯,走过去开门。   可门外没有人。   直到腿突然被抓住,他垂下眼,这才看到有个人蹲在他脚下。说是蹲也不太对,确切地说,是抱着膝盖蜷缩在地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是丹郁。   丹郁就那样抓着他,接触到的地方能感觉到很清晰的抖动,然后丹郁抬起脸,语调听起来十分地虚浮:“我带的阻隔贴用完了……”   这张映入眼帘的脸惨白得实在不像话,说话的声音也是,应该有在努力克制了,听上去却还是发颤得很厉害。   余悸俯下身,打算把他先给扶起来,可刚一伸出手,抓在腿上的力道就松开了,丹郁跪坐下去,身体前倾,猛地抱住了他。   也不能算是抱,只是借助这样的姿势,去撕取他后颈的阻隔贴。丹郁的身体在细细密密地发抖,直到颤抖着撕开阻隔贴,浓郁的信息素弥漫开来,脸在他的脖颈处蹭了又蹭,好一段时间过去,似乎才终于喘上了一口气。   丹郁这样的情况不常见。   以前后遗症犯的时候没这么严重,就算有时余悸要长时间待在哨塔,只要在丹郁身体里多留一点信息素,都能管上很长一段时间,最长甚至能管一个月。   而现在呢?   明明昨晚就已经安抚过了,才一天的时间不到就再次变得如此严重,再怎么说也不该是这样的。余悸侧了侧头,给丹郁留出了更多的空间,然后一俯身,就着这样的姿势,把丹郁给抱了起来。   或许是突然有了失重感,又或许是借不到力,怕掉下去,所以丹郁抱得他更紧了些,双腿也顺势紧紧贴住他的腰,整个人恍如八爪鱼一样黏在他身上。   抱着这个神志有些不清的人,余悸缓缓走回卧室,然后坐在了床边。   房间再次沉入静谧。   过了不知道多久,怀中人身上的轻颤才终于渐渐消失,呼吸变得平稳,气息温温热热地打在脖颈往后一点的地方,弄得后颈有点微微犯痒。   那地方是有点敏感的,释放信息素的腺体就在那个位置,平时贴着阻隔贴倒是没什么,可一旦撕下来了,还被丹郁又蹭又摸的,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了。   “好了吗?”余悸抬起手,覆在丹郁的手臂上,“差不多了就松开。”   然后很轻地用了点力,似乎要把他给扯开。   “……嗯,”丹郁紧紧闭着眼睛,声音听起来迷迷糊糊的,“好。”   说话的时候忍着难受,眼睫上挂了点因为不适才有的泪水,就一点点,手一擦就没了,看不出来,也没留下痕迹。   丹郁看起来晕乎乎的,撑着床,一点点松开余悸,又一点点挪开,然后就坐在了一旁,不动了。移开的过程其实不算慢,但时间就是莫名其妙地被拉长了,每一个动作好像都缓慢了下来。与此同时,眼睛仍旧是闭着的,颓靡,又莫名可怜。   总是带着刺的倔强小玫瑰,好像突然之间就蔫掉了。   余悸注意到丹郁的一只手里捏着什么东西,好像在发光,他伸出手,从丹郁手心把那东西取出来。是他的通讯器。   一个通讯器根本算不上什么,坏了就坏了,重新换一个就行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他拿起来看了看,才发现通讯器已经被调试好了,不再只停留在那个非要挤掉账号的界面。   他点开通讯器,瞥了丹郁一眼,随口说道:“你还挺厉害。”   丹郁摇了摇头,看起来还不是特别清醒的样子。   余悸不知道他在摇什么头,就问道:“难道通讯器不是你调好的吗?”   丹郁又摇了摇头,然后用着有些无力的声音说道:“是,但也不是。”   “什么意思?”   “调不好,”丹郁说,“后来很重地拍了它两下,它就自己好了。”   说话时带着长长的尾音,声音是自然的低哑,光是听着都能感觉到说话的人有多没力气。   但听着听着,余悸笑了。   就在他笑的这一瞬间,丹郁突然睁开眼睛,冲着他看了过来,就好像是没见过他笑一样,可又因为眼皮沉重和有些酸涩的疼,所以眼睛渐渐虚了起来。通讯器的亮光已经暗了下去,在丹郁看过来的诡异目光里,余悸重新点开了通讯器。   私人医生的通讯号投在半空中,不到三秒种对面就接听了。余悸问上次弄的阻隔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用起来效果很差,似乎还加重了后遗症。   但医生给出的回复是,阻隔贴没有任何的问题。   丹郁似乎也好奇了起来,闭着眼睛稍微凑近了些,也想听一听,但刚一凑过来,就听到对面的医生说:“这跟使用者的情绪有很大关系,按您的描述来看,我认为,他多半是很想念您。”   “……”   丹郁猛地睁开眼,然后慌忙爬下床,急急往外走。   “这是个庸医。”   走得歪歪斜斜,又步调凌乱。   然后,“嘭”的一声,门猛地关上。   房间重新陷入静谧,余悸看着丹郁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后知后觉地说道:“他说你是庸医。”   医生沉默了一下,“在第十五区沦陷之前,也就是受雇于遏兰家族之前,我是那里的ABO医学教授。”   余悸点了下头:“他脑子现在不太清醒。”   “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性。”   余悸站起身,走过去端起之前的那杯水,重新慢慢喝了起来,“说说看。”   “也许是有人对他做了什么事,或者说了什么话,让他觉得委屈了,或者难过了,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悲观情绪。再不然就是被吓到了,或许过于紧张之类的,总之心绪被强烈影响,而又没有足够的信息素,后遗症自然也就一下子严重了。”   余悸放下水杯,想了一想,然后给伊棠打了个通讯过去。   “管好你的管家,让他别去找丹郁问话了。”   通讯器对面传来伊棠轻轻的笑声:“可是刚才管家告诉我,有人亲眼看到有个眼尾有红彩的人朝沐生伸出了手哎。”   余悸:“那就有意思了,我那时可正巧在看他,他有没有那样做,我想我比较清楚。”   伊棠问:“那他伸手了吗?”   余悸顿了一下,“伸出了手,不代表就推了人。”   “哦,余大指挥官这是要偏私了,”伊棠的声音变得轻柔了些,“那好吧,既然是余大指挥官的意思,那么,遵命。”   偏私谈不上。   丹郁是什么样的人,他当然清楚,那种推人的事情,丹郁是不会做的。   事实是,丹郁确实伸出了手。   这件事是在深渊游轮返航的时候,丹郁自己说出来的,当着闻祈他们一大堆人的面说的。他说:“我抬眼看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往下掉了,我伸手想抓他,抓空了。”   闻祈立马问道:“那你有看到是谁推他下去的吗?”   丹郁摇了摇头:“没有,我那时的注意力全在原沐生身上。”   可即便如此,包括丹郁在内的好几个人,还是因为有一定的嫌疑而滞留在了深渊游轮上。闻祈离开前甚至是有些悔意的,说道:“早知道我就不劝你来了。”   丹郁说:“没关系。”   看起来却是一副心情还算不错的样子,像是真的没有关系,也毫不介意滞留在此。闻祈走后,不远处的余悸看了他一眼,随口说道:“你好像不排斥被关起来。”   丹郁敛起表情,“当然不是。”   余悸垂眼看他:“看来你知道是我让伊棠把你留下来的了。”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觉得她好像不是会为难我的样子。”丹郁抬眼跟他对视,有些警觉地问:“那,你把我留下来干什么?”   余悸指了指时间。   上面显示晚上十一点半。   丹郁没懂看时间干什么,刚想问,就听余悸说道:“我说过了,你别后悔。”   “后悔什么?”丹郁还是不懂。   余悸说:“你说的今天就要看到资料,可资料在别墅,距离今天结束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了,那你就只能跟我回别墅了。” 第54章   在深渊水域飘荡了几天时间,下了游轮的第一感觉,就是感受到踩在有实感的陆地上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可外面的气温好像有些过于低了。   像深冬的凌晨,带着湿气的雾气在四周弥漫升腾,除了冷,还是冷。   星船的舱门打开,余悸在进去之前忽然回过头,看了远处与深渊交界的堤坝一眼。那里陷进夜色,与黑暗的天空融为一体,只能大致看到一点点属于堤坝的轮廓。   他记得那里有个长椅,有人曾静静地坐在那里等他去接,但他没有看见在哪里,也许是天太黑了,又也许是他看得太匆忙了,所以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星船里的温度舒适一些,但空气中的气氛却比外面还要冷得多,丹郁坐得端正且拘束,明明眼睛看的方向不在他这边,可他每动一下,就能感觉到被人紧紧注视着的视线。   他倾下身,抽出那本书,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看了不知道多久,余悸放下书,忽然开口:“不如……”   然后微笑着看向丹郁:“来了就别走了。”   空气凝滞,丹郁曲起手指,在沙发上压出了道道褶皱,脸上的表情也肉眼可见地变了变。星船缓缓降落,余悸轻笑一声,起身往外走。   “开玩笑的。”   他对那种无聊的囚禁游戏已经失去兴趣了。   小玫瑰真是不经吓。   走出星船时,因为过于出挑的身高而在出舱门时偏了下头,重新抬起脸,露出的是一张笑意全然消失的脸,和一双深幽阴鹜的眼睛。   别墅的停靠区有两个,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第一次,星船降落在了外面的停靠区。   这里视野开阔,又相对空旷,离别墅有一点距离,得走上好一会儿才能到别墅。余悸在前面慢慢走着,没过多久,就听见身后的人跟上来了,先是走得快一些,后来离得近了,就放缓了速度,在他后面跟着走。   他走得不急不缓,后面的人也走得不急不缓。   就这样,谁也没有说话,两人安安静静地走过了这段有些遥远的路。   别墅二层被撞破的玻璃窗已经更换好了,整栋别墅里的所有东西也全都更换了一次,那里面已经没有丹郁的任何痕迹了。   所以在走到别墅门口的时候,余悸推开外院的门,才会对身后的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说:“我的地方可不欢迎外人进入。”   然后余悸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丹郁站在外面,愣愣地看着眼前已然关闭的门,以及余悸远走的背影。   余悸的意思是让他在外面等。   余悸不让他进去。   这就是星船会降落在外面的停靠区的原因,从一开始,余悸就没打算过让他进去。   于是他就站在曾经的“囚笼”之外,看着余悸越走越远,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别墅里的灯光一路亮起,从一楼亮到二楼,再从二楼这头亮到另一头。视线微移,那间放置珠宝的房间是暗着的,落地窗也再也不是他跑出来那天的残破模样,他看着那里的玻璃窗,低声说着一句有些迟的回应,他说:“知道了。”   语气很轻,轻得连他自己也听不到。   别墅里。   “嗯?”   余悸在卧室里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这里翻翻,那里看看。   “哪儿去了?”   他有点没印象了,那份资料被他放在了哪里,不太记得了。他记得是放在卧室的,那时医生在这里给他抽血,他就在这里百无聊赖地看那份病历资料。   字可多了,他看了好久才把上面的字给看完呢。   于是他开始回忆,后来究竟把那份资料放在哪里去了,可他想了又想,还是没能想起来。就在他疑惑的时候,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   是总指挥官打过来的通讯。   “出事了,余悸。”   余悸奇怪地看了眼通讯器:“出什么事了?”   按理说他还在休假期,他的精神力还处在恢复期,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这种用于恢复精神力的假期一般都是不会中断的。   “我们牺牲了一位指挥官,还有一位指挥官的精神力严重崩溃,事发突然,你得去修复他的精神域,只有你有这个能力。我已经安排星船来接你了,你需要在半个小时内赶到危机区,否则我们会立刻失去第二位指挥官。”   余悸转身,大步往外走去,“知道了。”   他刚走下楼梯,军用星船降落停靠的声音就传来了,他看了停靠区一眼,又看了等在别墅外面的人影一眼,对管家说道:“送他回学校。”   他可能还想说点什么,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就这样,他紧急赶往了危机区域。   危机区是三个人类基地大区,分别是第二区、第五区和第六区,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前十区遭受到如此大的重创,甚至牺牲了一位指挥官。   余悸隐隐觉得这个世界可能要出大事了。   “为什么都牺牲了一位指挥官才通知我?”   不觉得有些晚了吗?   “太突然了,我也是刚知道,”总指挥官说,“一开始,第二区和第六区分别遭受B级危机,赶过去的两位指挥官是完全可以解决的,但是第五区突然爆发了A级危机,就在一瞬间的事,我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你知道,第五区和第六区使用的是同一座大型哨塔,哨塔毁了,速度十分快,指挥官牺牲之前甚至没能来得及联系指挥处。”   A级危机……   A级危机的毁灭程度,举个例子来说,是可以让主城这样的地方在不到一个小时内就完全沦陷的。但这样的情况其实非常罕见,首先,光罩是有保护作用的,它可以延缓沦陷速度,其次,士兵与指挥官共同协作,如果对士兵进行操控,让士兵的所有能量都发挥到最大限度,哪怕会死掉大部分士兵,人类基地也是有保下来的可能性的。   可总指挥官却说哨塔毁掉的速度十分快,不管怎么说,都透着些诡异。还有,到底是出现了什么样的意外,才让那位牺牲掉的指挥官,连联系指挥处的时间都没有?   余悸压了压眉眼,对飞行员说道:“再快一点。”   “是。”   余悸赶到第六区的临时哨塔的时候,第五区已经完全没入了黑沉的雾气中,他赶在半个小时的死线前,粗略修复了一下那位精神力严重崩溃的指挥官的精神域,留了他一口气,然后就立即投入了群体支援。   第五区与第六区近得能彼此相望,可只是短短一段时间过去,其中一个区就彻底消失了。这样的消息要是传出去,恐怕所有的人类基地都要乱套了。   好在第二区没出什么事,第六区也因为余悸的到来而保住了。   等到危机等级降低后,余悸才回过头,继续给刚才那位指挥官修复精神域。修复精神域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需要全身心投入就算了,还一刻都不能松懈。   他这人其实有点懒散,不太喜欢做这种需要高强度投入耐心的事情。   等终于把对方的精神域修复好,时间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久,而他也又开始头疼了。   这是精神力频繁过度使用的信号。   但也还好,问题不大,多睡点觉就能补回来。他走出指挥室,看了对面不远处的黑沉浓雾一眼,释放出精神力触须,在第六区的光罩上浅浅爬了一圈,才收回精神力,去了休息舱。   他不是很确定这是他到第六区的第几天,尽管指挥室四周的光幕会给他答案,可他完全懒得去计算,他只知道他已经困得不行了。   休息舱是个相对狭窄逼仄的空间,他在里面睡了个昏天黑地,醒过来的那一刻,他缓缓坐起身,突然说道:“啊,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那份资料,他拿到白塔去了,应该是在白塔的指挥室里面。   起先他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跟以前差不太多,解决危机,然后拥有几天完全自由的假期,休息得差不多了,再继续去解决危机……就这样不断地循环。   所以他完全可以找个放假的空闲时间去拿那份资料,把它交给丹郁。   但是却不是的。   就在这场突然的A级危机爆发以后,一切都变了。   以前B级以上的危机不会有很多,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是在解决C级及以下的危机,那些很容易,最多就是数量多,需要经常在不同的哨塔之间穿梭而已。   可现在,B级危机的数量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还隔三差五就冒出来一个A级危机,搞得整个指挥处焦头烂额。   也正因为这样,余悸后来已经完全没有时间回主城了,经常,哨塔在哪里,他就在哪里的休息舱休息。禁闭区的博士也被迫经常出差,时不时来给几位指挥官检查精神力,并提供最优的精神力恢复方案,指挥官的饮食也开始受到严格的控制了。   这天,余悸刚从休息舱洗完澡出来,就看到博士摆弄着一堆仪器让他过去坐,余悸微微一笑,坐过去,抬起一只手,放在自己眼前看了又看。   博士问他在看什么,余悸说:“这枚戒指,我戴了三个多月了。”   这话是说他已经流连于各个哨塔三个月有余了。   他手上的戒指,以前可是一天一换的。   博士看了他手上的蓝色宝石戒指一眼,又抬起眼,看了他披散着的头发里面隐隐发着暗光的耳饰一眼,说道:“看来您对耳饰的要求没这么高。”   那是一枚黑色的耳钉,倒是没见更换过。   余悸后知后觉地抬起手,覆在那枚耳钉上,很轻地摩挲了一下,眸光低低地垂着,似乎在想些什么。   “对了,”在检查的间隙,博士说道:“我前段时间给指挥处提了一个建议,建议包括您在内的指挥官再多挑选一名助理,对助理的要求为擅长疗愈,这样才好及时帮几位指挥官疗愈舒缓精神力。这条建议已经被采纳,不出意外的话,您的新助理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投影在指挥室的光幕正中间弹出来。   那是一名S级向导的个人资料,也就是他的新助理。一张全然陌生的新面孔。   余悸转头冲博士看过去,问:“谁选的?”   “我选的,指挥处实在忙不过来了。”博士缓下语气,“看来您对这个人选并不满意。”   余悸没说话。   “不过,我想我有必要跟您坦白一件事,很抱歉,在没经您允许的情况下,我私底下去联系过丹郁先生。您知道,他的精神力很特殊,具备惊人的疗愈能力,我认为他其实很适合疗愈助理这份职位。”   “但他拒绝了。” 第55章   “不,我对这个人选很满意。有劳我们的博士先生费心了。”   这话听得博士眉头都皱了起来。   “请问您一直都这么口是心非的吗?”   空气骤然安静了一瞬。   然后余悸动了,轻轻取下指间的戒指,随手放在一旁,斜睨了博士一眼:“人生总不能尽如人意。”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博士不是很明白他在表达些什么,想追问两句,可又觉得实在越界,就止住了这个念头,于是笑了一笑:“您的人生,当然您做主。”   余悸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但听到博士的这句话,眸光有一瞬间变得悠远起来,过了好一会,余悸轻笑一声,“要是能就好了。”   甚至说得有几分苦涩,一点都不像他这个人会说出来的话。   博士说:“说件很奇怪的事。”   余悸瞥向他:“什么事?”   博士:“您好像变了。”   “什么变了?”   “感觉,您给我的感觉变了。”博士想了想,说道:“很难形容,就比如,以前我总是有点怕您毁掉我们努力保护下来的人类基地,但现在,我有点怕您毁掉自己。类似于这样的感觉,很莫名其妙,是不是?”   是很莫名其妙。   余悸可没有自毁倾向这种爱好,他向来是毁灭别人的,但他很好奇博士为什么会这么想,博士回答道:“因为您现在的状态,很像是在切断一些能动摇您的羁绊。”   “……”   不知道是不是不太同意这样的说法,余悸很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再次沉默下来。   他想起系统说,如果攻略失败,会受到惩罚。   是怎样的惩罚呢?   是只惩罚他一个人,还是说,惩罚另外的事?比如,毁掉当初交易时定下的契约,让某种可能会发生或者已经发生过的悲剧重新上演。   前者他不怕,后者,他当然也不怕。他没有那段跟交易有关的记忆,也没有自己原本世界的记忆,他所谓的“不怕”是建立在如今的他身上的。   那么,当初定下交易的自己呢?   会怕吗?   他只是现在有点怀疑某种可能性,可信息还不够充分,中间不排除存在判断失误,所以他在等系统的下一次接入。   他或许别无选择。   想到这里,余悸突然没忍住笑了起来,他站在一个绝对冷情又绝对理智的角度,发现了“过去的自己”的弱点,如果时空交错,能和过去的自己相遇,他恐怕会笑着对“他”说:“人有软肋,可不是件好事。”   看,报应这不是就来了?   就是因为曾经的自己,才让如今的他,永远地被困在了囚笼里,不得解脱。   而还在检查精神力的博士看到这个无缘无故笑起来的他,面色凝了一下,然后垂下眼,在余悸的视角盲区点开通讯器。巴掌大的投影出现在掌心,在那上面,有条来自总指挥官的消息,问他:“余悸的情况怎么样?”   博士回道:“精神状态堪忧。”   检查结束后,余悸收到了来自总指挥官的消息,看着这条消息,他突然又笑了起来。   因为这上面写着,他有了两天时间的假期。   很好。   才两天,给他补觉都不够,也好意思叫做假期。只能说聊胜于无。   就这样,他一个人自己回了主城。至于那两位助理,哨兵助理被他留在了哨塔观测,向导助理则是被他派去了总指挥官那里。总指挥官的奉献精神太过强烈,以至于在所有指挥官里,只有总指挥官还没有向导助理,所以余悸觉得他可能比他更需要那位向导。   白塔。   余悸在他的指挥室里走来走去,这里翻一翻,那里看一看,最后朝座椅上一坐,开始陷入了沉思。   不在卧室,也不在指挥室,那么那份资料,到底是被他放到哪里去了呢?   他的东西没人会动,也没人敢动。   可这回他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他就这样慢慢往后靠过去,任凭四周的信息光幕流动,不断增加的待处理信件越堆越多,他也没管一下,就这么闭上了眼睛,意识渐渐沉入虚无。   在清醒与沉睡的交界点,忽然一阵剧烈的震动传来,他猛然睁眼。   他回到主城时是一个深夜,或许不是深夜,是临近天亮时的黑夜,总之天色很暗。这次一睁眼,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从窗外透进来的那一束光痛得刺眼,刺得他下意识又闭上了眼睛。   震动持续传来,是通讯器的震动,他凭着感觉伸手去摸,然后再凭着感觉随便按了一下。   “很抱歉你的假期可能要延后了。”   这是总指挥官的声音。   余悸睁了睁眼:“知道了。”   是一场突然的两区危机。最近这样的情况有很多,先是其中一座人类基地陷入B级危机,在指挥官到来之后,临近一点的人类基地就会突然爆发A级危机。   要么指挥官死,要么人类基地沦陷。   很难说是冲着指挥官来的,还是冲着人类基地来的。后来指挥处给出了对应的解决方案,那就是不管哪座人类基地陷入B级危机,都必须有一位灵活一点的指挥官处在各个哨塔的中心位置,只要及时赶到,就能支援到位。   因为目前同时四个区出现B级危机的情况,暂时还没有出现。   新一届的Alpha们已经在禁闭区的安排下使用了哨向二次分化试剂,但是结果很不尽人意,这一年,没有任何一个Alpha分化成向导。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连余悸都压了压眉头。   他好像明白当初他分化成向导之后,以及在禁闭区表现出极为恐怖的攻击能力后,为什么指挥处会如此着急、如此偏向于他了。   如果人类基地再出现这样一位新人,他想他也会最大限度偏心的。   这可关系着他的假期。   来不及感到惋惜,军用星船一降落在哨塔,他就进了指挥室,强大的精神力瞬间扩散开来,往外不断蔓延,渗透进所有士兵的精神域。   等到这里的危机解除,余悸的头也疼得越发严重了,他揉着太阳穴往休息舱走,连走路都是全凭印象,眼睛也已经完全睁不开了。   指尖传来有些异样的灼烧感,他在躺到床上的那一刻,听到哨兵助理给说要去疗愈支援组临时借调一个向导过来,然后助理好像又说了些什么,他没再听进去,也有点忘了刚才好像想到了点什么事情。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久,精神域似乎很放松,他揉着额头站起来,突然闻到休息舱内有股十分浅淡的香味。   这股味道好像是,玫瑰冷香,但再一闻,却又什么也闻不到了。   然后余悸记起了点什么,在床头翻了翻,翻出舒缓剂,正准备撕开,忽然看到手臂上有一个微不可见的针孔。他看着那个位置,后知后觉地抬起手,覆在自己的额头,然后就把舒缓剂缓缓放了回去。   已经没有发烧了。   向导助理赶不回来,接下来还是那位借调过来的向导暂时替代向导助理的位置,在指挥室的时候,听到哨兵助理这样说,余悸很轻地点了下头,没说话。   哨兵助理以为疗愈支援组的所有人都是向导,可是他弄错了,这位被借调过来的Omega,其实是个哨兵。战斗能力有点堪忧,只能做到自保,可疗愈能力却很优秀,不输S级向导。   被哨兵助理再一次领进哨塔高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一边领着往里走,一边小声交代道:“指挥官的听觉很灵敏,他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记得小声一点。”   然后把他领到休息舱门口:“丹郁,进去吧。”   休息舱内一片黑暗,丹郁环视了一圈,等到眼睛适应了里面的黑暗,才缓步走进去。里面的人好像确实睡着了,是朝着墙体的那一方侧躺着的,长发垂落下去,有一半都垂在床边,他只能看到余悸的模糊背影。   他在床边坐下,把余悸的手轻轻拿起来,然后小心翼翼放在床边,只用两根手指,覆压在余悸的掌心处,牵引着精神力触须,一点点渗入余悸的精神域。   休息舱就这么长时间地静谧了下去。   余悸的精神域已经很薄弱了,虽然比他昨天来的时候稍微好上了一些,可也算不上什么好消息。精神力在持续高强度过度消耗,即使每天疗愈舒缓,也赶不上精神域萎靡衰败的速度。   这大概就是那位向导助理每天都看起来面色很凝重的原因。   连丹郁的面色也不由得凝重了起来。   在得知他会暂时为余悸疗愈之后,那位向导助理还跟他主动联系过,除了详细说明了一下余悸的精神域情况,还说道,如果可以睡得好一点,多睡一点,心情好一点,或许可以有很大帮助。   但是余悸似乎睡不太好觉,心情也没见有多好。   他能感觉到向导助理说这话的时候,从声音里透出来的,深深的无力感。   他无声无息地疗愈,一点点舒缓着精神域的疲惫,过了很久之后,他忽然感觉自己的精神域好像也被另一道精神力渗透了进去,他愣了一愣,然后蹙眉说道:“这位指挥官先生,麻烦您别在我为您疗愈的时候还乱用精神力,可以吗?”   余悸似乎也微微凝滞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说道:“可以。”   是早就醒了,还是根本没有睡,丹郁无从判断,只停顿了一下,就继续为余悸疗愈。但很快丹郁就发现,虽然刚才答应了,可余悸的精神力仍旧飘散在四处。   丹郁欲言又止了一下,迟疑问道:“你的精神力,是收不回去吗?”   “有一点,”余悸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过分疲惫,“很影响你吗?”   “没有。那就这样吧。”   休息舱再一次安静起来,但没过多久,低沉又疲惫的声音就把这样的安静打破了,余悸说道:“那份资料,我不记得放在哪里了,没有找到。”   或许是种解释。   余悸说起话来十分缓慢,每说一句中间都有长时间的停顿,丹郁不确定余悸是不是说完了,在没有继续听到声音后就张了张口,准备说点什么,就在这时,余悸又说道:“要不,我凭印象再给你说一遍那份病历的大概内容。”   “你已经给我说过一次了,”丹郁压了压眉眼,声音也小声了一些,“说得一点都不好,在我听来只会觉得那真的是个精神病人的胡说八道。”   然后丹郁皱了皱眉,“你别说话了,你一说话我的疗愈速度都变慢了。”   余悸很轻地动了一下,或许是在点头。可没过多久,又传来了余悸的声音:“我听博士说,你拒绝了当我的疗愈助理。”   “是。”   回答得毫不犹豫。   “哦……”   余悸淡淡地应着,似乎没有要问为什么的意思。   然后余悸说:“拒绝了好像也没什么用啊。”   你看,你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 第56章   丹郁的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反驳道:“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了?”余悸问。   “就是……”丹郁想了想,说:“等你的助理回来了,就没我的事了。”   他只是临时被挑来替班的,是暂时的,所以不一样的。   “那他大概是回不来了。”   余悸这样说道。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倒还好,可这话从余悸嘴里说出来,就莫名变得有点恐怖了,至少丹郁是这样觉得的,几乎下意识的,丹郁问:“你要对他做什么?”   余悸缓缓翻过身,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话问得可笑,所以很轻地笑了一下。而这样的轻笑看在丹郁眼里,却不由得连手都微微颤了一下:“还是说,你要我做什么?”   压在余悸掌心的指尖力度也大了些许。余悸又笑了一下,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偏向疗愈系的S级向导数量不多,总指挥官把最优秀的人都让给了我们,身边还没有适合的向导助理,他去了会被博士要求暂时留下的,至于我,”然后看了丹郁一眼,“我比其他几位指挥官的自愈能力要强一些,可以继续借调。”   这一次,是真的有在好好解释了。丹郁垂了垂眼睛,“所以你刚才是刻意那么说的,你在故意吓我,是吗?”   “可能吧,”余悸闭上眼睛,“谁知道呢。”   模凌两可的答案,和莫名其妙的恶作剧。   “我讨厌你。”   丹郁再一次这样说了。   余悸浅浅说道:“我知道。”   声音带着长长的尾音,语气一个字比一个字轻,精神域被疗愈舒缓的感觉很舒服,加上空气中淡淡的玫瑰味道,以及渐渐涌上来的困意,余悸没有再说话,呼吸慢慢变得均匀起来。   后半夜外面下起了雨,休息舱是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的,听不到雨声,但是可以看见打在外层玻璃窗上的水痕。   它们细细密密地流淌下来,让玻璃窗变得斑驳模糊,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模糊界限带来了某种程度的错觉,让丹郁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也看不清面前沉睡着的人。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再见到余悸,对方会是如此地心平气和,没有疏离他,也没有对他冷言冷语。   他几乎没怎么见过这样的余悸,这样看起来甚至有些孱弱的余悸。   收回精神力,他暂时结束了今天的疗愈。余悸的精神力触须还若隐若现地四散在周围,轻轻柔柔的,没有任何的攻击性,他用自己的精神力触须去小心触碰,对方还会像受到惊吓一样轻轻躲开,有点莫名可爱。   他走出休息舱,在舱门关闭的过程中回过头,看着里面一动不动的身影,突然觉得余悸或许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的无坚不摧。   余悸这一觉睡了有点久,没有突发的高等级危机出现,也就没人去打扰他,他醒过来的时候,时间都已经来到下午了。   真是睡了好长一觉。   走出指挥室,哨兵助理正在调度军用星船,他们得出发去下一座哨塔了,一座处在其他三位指挥官中心位置一点的危机哨塔。那里的危机等级暂时不高,如果等级不持续攀升的话,或许可以不用余悸出手。   除此之外,从助理通讯器中投放出来的光幕中,还有另外一个界面,那是疗愈支援组的名单,浮在名单上的,是一个陌生的S级向导面孔,旁边标注着“候选”二字。   看来丹郁是不打算继续为他疗愈了。   视线在那张面孔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然后余悸推开侧门,走到了哨塔外的阳台上,扶着栏杆往外看。   助理的效率很高,只是出来了不到两分钟时间,助理就推开了侧门,告诉他可以出发了。余悸点了点头,从远处苍茫的黑色雾气中收回视线,眼底的眸光在某一瞬间深了些许。   进到星船后,余悸一个人坐靠在靠窗的位置,微微垂着眼睑往窗外看,似乎在看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舱门关闭,身后传来了搅拌调弄什么的声音,应该是助理在按着博士的配方给他准备特调营养剂。已经连续很长时间了,除了正常的三餐之外,他每天都得吃,吃起来没什么味道,寡寡淡淡的,但营养价值是最高的。   助理调好后,就轻轻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但人却没走开,而是在他身边站着,似乎是想等他给一个反馈一样。余悸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下压了一点,随手端起这碗营养剂,拿着勺子搅了搅,然后浅浅吃了一口。   这一口刚吃进去,他的脸色猛地一变。   超乎想象的味道瞬间蔓延。   真难吃啊。   他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营养剂。   余悸甚至立刻坐直了身体,忍了又忍才没吐出去,他抬起眼,往身旁的助理看过去,没想到这一眼看去,看到的却是丹郁的脸。   余悸:“?”   显然,他的反应全被丹郁看在了眼里,丹郁有些戒备往后退了半步,小心翼翼地问道:“很难吃吗?”   简直废话。   但余悸面色不改,倒也没有直接回答,视线在丹郁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移开眼,语气克制又平淡,“你可以自己尝尝。”   丹郁走上前,在余悸的对面坐下,然后蘸了蘸,一放进嘴里,丹郁的面色就凝重了起来。他默默撤下这碗营养剂,点开通讯器,开始重新查看博士给的配方。   丹郁看上去似乎很纳闷。   后来丹郁又调了一次,味道跟刚才的不一样了,但是味道还是很怪,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想去让助理来调,在前后舱找了两遍都不见人,最后才发现助理原来是当起了飞行员。   会的技术可真多。难怪能考上指挥官助理。   丹郁求助无门,想了又想,就把那些不同成分的营养剂一起拿了出来,放在余悸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在一旁投出配方,好声好气地说道:“你自己试试呢?”   余悸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然后看了看配方,按着配方上写的第一种营养剂,伸出手,指尖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后落在一份淡紫色包装上,刚要把它拿起来,丹郁说:“配方上没有这个。”   余悸收回手,往后一靠,冷恹恹地盯着丹郁看。看样子是没那个耐心自己试了。   可丹郁却很奇怪地看了余悸一眼,又一眼。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一次到来了,他又开始觉得余悸不识字了。   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也不能说是不识字,更像是字认不太全,他还想起了余悸老是会看的那本儿童读物。   那本书就是用来学认字的。   遏兰家族的二少爷,从小生活优渥,再怎么也不可能认不全字。他甚至想起之前还在别墅的时候,余悸把通讯器给他,那时闻祈给他发消息过来,余悸就自己说了句:“看不懂,我字认不太全。”   他那时觉得余悸是故意那么说的,现在他开始觉得余悸说的可能是真话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   最后的最后,星船降落在哨塔,还是助理来调的营养剂,在他调营养剂的时候,余悸问道:“刚才在哨塔里,那个疗愈支援组的候选人员,是选来做什么的?”   助理回道:“替代丹郁进疗愈支援组的人。”   余悸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身为指挥处的一员,还是指挥官助理,权限已经很高了,这方面的人事调动是完全有权限的,甚至不需要给谁报备。看了眼已经走下星船的丹郁,余悸问:“问过丹郁的意愿吗?”   助理不知道余悸为什么要这么问,迟疑片刻后回道:“倒是没有问过。我只是觉得他很有能力,目前疗愈支援组里面没有比他更合适来为您疗愈的人,所以就直接跟他的长官要了人。”   余悸站起身,微微一笑,大步往外走:“做得不错。”   这座哨塔这边的危机等级如之前预料的那样,没有持续攀升,余悸连日来总是奔波耗损精神力,难得能轻松一次。他是轻松了,可他的助理和丹郁却不是的,两个人似乎是打算下去帮忙,可就在丹郁跟在助理身后准备走出指挥室的时候,助理停下了脚步,回过头:“丹郁,你还是别去了。”   丹郁:“为什么?”   助理看了眼似乎正在处理待办军务的余悸一眼,说:“近几个月突然爆发的危机很奇怪,我刚才看了指挥处发过来的哨塔观测数据,发现这座哨塔跟之前陷入两区危机的哨塔情况很相似,隔壁不远处就是另一座人类基地,我有点担心会有什么意外。趁现在指挥官有空闲,你多帮他舒缓一下精神域。”   “哦好,”丹郁点了点头,“对了,那份观测数据能发我一份吗?”   “指挥官那里有,你可以直接去他那里看。”   说完助理就下去了。   丹郁迟疑着回过头,正准备去找余悸,却发现余悸已经不在指挥室了,只有侧门那里微开着一道缝隙。   外面的风有些大,指挥室坐落在哨塔最高的位置,站在高处不管是往下看还是往远处看,视觉效果都很令人心惊,丹郁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一走出侧门,腿就不受控制地软了一下。   紧接着,手腕被握住,泛着凉意的体温弥漫过来,余悸回头看他,上下扫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别害怕。”   丹郁咽了下喉咙:“没有怕,只是第一次见,有点没反应过来。”   余悸“嗯”了一声,转过头,继续看向了远一点的地方,看了没多久,余悸点开通讯器,将光幕投到半空中,那上面是指挥处发过来的观测数据。   丹郁站在余悸身后一点点的位置,探着头去看这些数据,看着看着,视线突然越过光幕,落在了哨塔之下的一个熟悉身影上。   那道身影的肩头有只漂亮的半透明小狐狸,然后他看到那个人侧过脸,眼尾的泪痣露出来,正回过头,似乎要往这里的指挥室看。   回头的速度其实很快,可落在丹郁的眼里,就是被放慢到了无限长。是长此以往的不得见光,让他下意识慌乱起来,握在手腕上的力道似乎比刚才还要重上几分,然后突然一松,冰凉下滑,环入了指间。   就这样,余悸与他十指相扣。   然后他听到余悸似乎轻笑了一声。   是跟以往无数次那样的,不怀好意的轻笑。   丹郁当然不知道,余悸的脑海中,此时已经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电流声,以及紧接着的,响彻耳畔的系统警报声。 第57章   原沐生回过头,视线还未落在某个固定的地方,肩头就被拍了一下。   他愕然回头。   是余悸的助理。助理说:“你得去休息了,你的精神体都快散掉了。”   “……”   哨塔,指挥室里。   从外面进来以后,余悸就一身冷肃地站在了信息光幕前,一动不动,丹郁坐在离他远远的地方,一脸怒气地盯着隔音墙里的背影看。   好莫名其妙的一个人啊,丹郁想。他不光这么想,他还这么说,但余悸只是抬起手,食指抵在唇上,让他别说话,然后打开了隔音墙。   “系统,你还在晕车吗?”   【……】   “我只是有点好奇,一个连攻略目标的记忆都能随意删除的系统,为什么会三令五申地强调禁止违背人设而已,哦,原来是因为会把你叫出来啊。”   【……】   “早知道这样就能强制让你接入,我该早点试的。”   【只不过是放置的一个锚点而已,你一旦有了异动就会自动警示我,表示你正在触发限制,就算排除万难我当然也只能接入。那么请问,宿主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对,我遇到了困难。”   【宿主请说。】   余悸压低眸光,“我怀疑白月光想起来了点什么。”   【是吗?不可能啊,删除记忆最多只会剩下一点模糊画面,没头没尾的,藏在记忆最深处,不会引起注意的,更不至于突然回忆起某段关键记忆。】   “是吗?”手指抚在蓝宝石戒指上轻轻摩挲,余悸问:“万一想起来了呢?”   【不会的。那段记忆对白月光来说还没到有可能会想起来的程度,宿主完全不用担心。】   偏过头,眸光瞥了不远处趴在椅背上瞪着他看的丹郁一眼。   系统这话说得真有意思。   没到有可能会想起来的程度。   那如果,到了某种程度呢?   “怎么会不担心呢?攻略失败可是会受到惩罚呢。”   【……】   【我怎么感觉你在套我话。】   “没有。你能说出来的,代表都是没有被保密条款限制的,我只是有些担心而已。”   【那宿主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当然是惩罚啊。”   “我的任务可从来没有失败过,担心惩罚,不是很正常吗?”   “所以,失败的惩罚是什么呢?”   可回应他的,是陷入某种程度沉默的微声电流,余悸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涉及到保密条款,无法告知了。既然被限制得这么厉害,那么,他想知道的答案,想必是无法从系统嘴里得知了。   于是他就没再继续问了。   系统不发声,他就安静地立在一旁,直到系统说道,   【锚点只能触发一次,在白月光面前崩人设的事,建议宿主还是不要再做了,否则只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最后,我想说,你的疑问,也曾是我的疑问。】   就这样,系统再一次断开了。   隔音墙内也长长久久地安静了下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隔音墙缓缓消失,余悸坐下去,打开通讯器,面无表情地点开了待办军务。这上面再一次堆积成了一个有些恐怖的数字,余悸一个一个地点开,又一个一个地处理,处理的速度很慢,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余悸说:“刚才的事……”   似乎是打算跟丹郁解释,丹郁安安静静地等着他说话,可却很久都没有听到下文。而余悸的指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顿住了。   丹郁不明所以地抬起眼,看到余悸在看他。   看过来的眼神是从未见过的复杂,里面或许包含了太多的情绪,但丹郁说不清楚,也看不透,丹郁为那道眼神感到不安。   他只知道他没能听到余悸接下来的解释。   就好像余悸突然牵他手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一样,就那么被余悸给忽视掉了,这很让人恼火,也很让人烦躁。   余悸总是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肆意妄为,从来不考虑一下别人的想法。真的很令人讨厌。但他去跟余悸表达不满的时候,余悸却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一边处置着待办军务,一边说道:“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如果实在不行,我倒有个解决办法。”   指尖微顿,余悸继续说,“我取消你的借调,你回你的疗愈支援组去。”   这句话带来了突然的静谧。   整间指挥室其实不算安静,信息流在光幕上飞速流动时,是有一点声音的,指挥室处在哨塔顶端,位置很高,可这次没开隔音墙,外面的声音会时不时涌进来。   那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嘈杂地响在耳畔,可此时此刻就是莫名的安静,静得好似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片刻的安静后,丹郁说:“好。”   然后站起身往外走,走得头也不回。余悸的眼睛也始终微微垂着,没有再抬眼看他一眼。   在他走后的很长时间后,余悸才动了动,然后很轻地叹了口气,恍如自嘲一般笑了一下。   他不知道系统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看上去什么也没说,其实什么都说了。说得明明白白,仔仔细细,生怕他领悟不了一样。   他跟系统常年相处陪伴,系统的言外之意,他当然可以听得懂。   没有人比他更懂。   系统无异于在十分直白地告诉他:是的,你的记忆被删过,你脑海中那些模糊的记忆片段就是证据。你突然看到了一整段曾经没有的记忆,那是因为那段记忆对曾经的你来说太重要了,重要到你必须想起来。   包括之前系统提醒他,在这个世界,会死,也是同一个道理。   系统一直在试着提醒他。   提醒他,这是你自己的身体,这个世界的原主死掉了,你不是停留在原主死去身体里的一抹意识形态,你是完整的自己,你完完整整地替换掉了原主的身份。   所以你会死,会真的死去。   他不知道系统这样提醒他有什么目的,但至少对他来说,他找到了对应的答案。   可是太晚了。   他缓缓往后躺过去,慢慢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来到这个世界后,所做的每一件事。想着想着,他甚至又开始笑起来了,笑得肩头都在震颤,可看起来又莫名可悲。   记忆的删除,让他丢失了一些东西,他也因此变成了一张白纸。后来,画在这张白纸上的第一笔,也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就是告诉他如何去当一个反派。   从此,他就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天生的反派。   思维逻辑,处事方式,从此种种,都是他。他的性格思维渐渐因此定性,就算所有的记忆都重新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已经是如今这样的一个人了。   他凉薄,自私刻薄,我行我素,坏得一无是处……   多难听的词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不管什么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在做出事情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后果了。明知后果是什么,却还是做了,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了。   这样的他,不管落得怎样的结局,都是不值得怜悯的,他的所作所为,自然也不该被谅解。   是他应得的。   所以他从不求取原谅,也不需要原谅。   他抬手遮在眼上,冰凉从手背渗到额间,轻微灼热因此退却,一些浮沉的思绪也一点点被压了下去。   随着时间过去,哨塔危机也渐渐解除了。   助理让人把指挥官的晚餐送到了军用星船里,因为他收到了指挥处发过来的紧急消息,得赶时间,所以指挥官的晚餐也只能在星船里吃了。   他在整顿好一切后,撞上了在电梯口发呆的丹郁,“五分钟后我们得出发了,你先上星船帮指挥官调一下营养剂,我去叫指挥官。”   丹郁有些茫然地抬起脸。   “我……我要回疗愈支援组了。”   正要打开指挥室门的手一顿,助理回过头来,反应了两秒后,问道:“指挥官赶你回去的?”   丹郁垂了垂眼睛。   赶。真是难听的字眼。   丹郁犹豫了一下,正在想该怎么说的时候,助理就直接推开了指挥室大门,径直往里走,问道:“指挥官,丹郁的能力是疗愈组里最强的,目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您为什么要赶他走?”   这道不知轻重的质问就那么从指挥室传了出来,大门虚掩着,余悸睁开眼,目光忽然隔着远处的门缝,对上了门外的人影。   余悸沉默了一下,“我没有赶他走。”   “没有吗?”助理疑惑起来,“可他那样子明明就是……”   说着说着,助理就不说话了,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轻咳了两声:“对不起指挥官,我刚才心急了,我只是想说,您的精神域状态可能比想象中要糟糕一些,因为您身上四散的精神力触须比之前更强烈,也更有攻击性了,这种情况不是什么好事。”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我学过所有的向导理论,在这件事情上,您至少得听我的。”   再一次,余悸看了门外的人影一眼。   察觉到余悸眼底那一丝松动,助理立马说道:“我去跟他说。”   后来余悸不知道助理跟丹郁说了什么,余悸只知道走上星船的时候,看到丹郁在那里皱着眉头调营养剂。   余悸一声不吭地坐过去,星船缓缓上升,谁也没有说话,但是几分钟后,一份调制好的营养剂就放在了他的面前,余悸垂眼看着这份营养剂,面无表情地喝了下去。   然后余悸问:“一起吃饭吗?”   问得冷冷清清,毫无情绪,但这却是第一次,在吃饭的事情上,没有用命令的语气,是在询问,在征求同意。   余悸拿了份备用餐具放在对面,然后慢慢倒起了水:“我应该知道那份资料放在哪里了,等我有假期了,带你回去拿。”   “在哪?”丹郁问。   “公寓,”余悸说:“我后来去过一次那里,不出意外的话,那份资料被我落在那儿了。”   丹郁迟疑片刻,在他对面坐下来,然后犹豫着拿起餐具,就在这时,一筷子菜被放进了碗里,丹郁看着这份菜,微微皱眉:“我有点不喜欢吃这个。”   余悸:“那给我,我不挑。”   丹郁的视线先是落在碗里,后来移开目光,落在了余悸的脸上,丹郁注视着这张看不出情绪的脸,说:“等助理找到稍微合适一点的人选,我就回疗愈支援组。”   余悸把水杯往丹郁那边推过去,说道:“我刚才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   “……哦,”丹郁埋下头,慢慢吃起了饭,吃着吃着,问道:“营养剂的味道还好吗?”   余悸微不可见地压了下嘴角,又很快掩上,别开脸,看向窗外,说:“挺好的。”   “建议下次你先尝尝。” 第58章   星船降落前,宛如景点介绍一般,助理说那是一座十分老旧的人类基地,哨塔前面是荒原,后面是一片未经毒素侵蚀的大型山林,在山林往后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是民众居住的区域。   不知道是地形原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那里很少被入侵,就算遭遇危机了,也都是超小型危机,正因如此,哨塔高层的使用率为零,经年累月的,也没有任何指挥官去过那里,连S级的士兵都从来没有去过,所以指挥室也就一直保持着刚建造时的风格,老旧且久远,或许还存在一些年久失修的问题。   助理的那些话算是提前打一个预防针,想让人有点心理准备,但其实说与不说都不重要,因为并不会有人在意哨塔是老旧还是不老旧。   直到星船降落,舱门打开,正准备一脚踏出去的丹郁突然慌乱地倒吸一口凉气,近乎下意识的,身体重心往后移,然后就那么往后坐了下去。   助理从驾驶室探出头来:“我可是提醒过的。”   说着打开驾驶室舱门,挂在脸上的笑意凝了一下,重新关上门,开始挣扎着推开后窗,妄图从座椅后面爬过来。   丹郁心惊胆战地扶着地面:“这哪是什么年久失修,这明明是高危建筑。”   停靠区向来宽敞,这里却不是,面积仅仅只够容纳一辆星船就算了,还高高悬在最顶端,星船停下来后就完全没了落脚地,面前唯一的一条路是通往指挥室的。可这条路也因为建造久远的问题,两边摇摇欲坠的保护墙因为突然的危机动荡,就那么脱落了,因此只剩下一条十分狭窄的道路悬在面前,路上还有许多新开裂的裂口,一眼望下去,左边是深渊,右边也是深渊。   不像是通往指挥室的路,倒像是通往地狱的路。   但很显然的是,助理的驾驶技术很厉害,因为舱门开启后,是正对着那条仅有且唯一的路的。   指挥官需要最全的视野,实时监控随时可能会失去信号,因此指挥室是必须要去的。如果不去的话,就只能时时刻刻用精神力去监测,这样的耗损,就算是指挥官也耗损不起。等助理终于从驾驶室出来,看到眼前这条几乎不能称之为路的路,眼睛里也渐渐茫然了起来。   丹郁问:“你既然技术这么好,那可以把星船开到指挥室上面吗?指挥室应该是有天窗的,或许我们可以从天窗进到指挥室去。”   助理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嘴:“不太建议。”   “为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光幕从余悸的通讯器投了出来,显示的是实事监控画面,画面里,高悬在哨塔顶端的指挥室……   没有房顶。是露天的。   指尖在通讯器上轻轻点了几下,余悸想了想,说道:“那就把星船开到地面去,再坐电梯上指挥室。”   听起来很明智的一个决定。助理转头望向余悸:“没有电梯。”   “……”   丹郁试着问道:“那,楼梯呢?”   就这样,大约十分钟后,他们三个人就站到了哨塔底层,一起望着这座高耸着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哨塔。   很难想象,在一个随时可能面临异种入侵的世界里,居然还有一座人类基地的哨塔,能落后到如此地步。   简直不可思议,也无法理解。   等他们从哨塔底层爬到了高层的时候,这里的危机等级,也从临近B级爬到了正式的B级。   这样的情形,莫名有一种不管是人类还是异种,都有在好好努力的感觉。   当然,最终的结果当然是人类胜出,毕竟指挥官来了。   不过这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在解决B级危机上,指挥官损耗过大的,不是精神力,而是体力。   危机解除后,助理一个人从指挥室走到了楼梯间,自行主持了一场指挥处会议,对着负责监测的、统筹的……等等所有人,骂了好一通,情绪才平复下来。   开完会返回指挥室时,发现余悸的精神力触须四散得更多了,似有一种精神力要冲破精神域外壁的决堤感。   助理的心提了起来,而紧接着,丹郁坐过去抓住了余悸的手臂,几乎就在这一瞬间,那些外泄的精神力就开始快速回溯。   看他们两个现在似乎不太方便转移地方,助理就一个人下去了。   余悸身体微倾,抬手放在桌上,单手撑脸,垂着眼睛似乎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睛,在抬眼的那一刻,有意无意的,视线落在了覆在手臂上的手上。   指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戴,但那里似乎还有一圈淡淡的戒痕。   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此时的天色显得有些过于黑,露天的指挥室里,也有些过于冷。   冷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过去,覆在手臂上的那股温热体温似乎也一点点凉了下去。   余悸问:“冷吗?”   覆在手臂上的手微微紧了一下,“不冷。”   余悸说:“可我有点冷。”   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疲惫。   丹郁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往四周张望起来。露天的指挥室太过贫瘠,没有可以用来御寒取暖的东西,这是丹郁见过最离谱的指挥室。   丹郁想问要不要下去,可是这座哨塔太高了,上来一趟筋疲力竭,余悸又刚消耗了大量精神力,应该没什么余力再走下去了。   正在丹郁纠结着想办法的时候,余悸说道:“坐过来一点。”   丹郁再次一愣。   有些不太自在地咽了咽喉咙,嘴唇也抿了又抿,最终,丹郁朝余悸挨了过去,整个过程也算不上很慢。   余悸坐得随意,单手撑脸,身体有些微斜,以至于丹郁一靠过来,就贴在了余悸肩膀往里一点的地方。   这是一个相对和缓的位置,再往里一点,会显得亲密,往后一点,又过于疏远。   不远不近,在过分寒凉的夜晚里,恰到好处。   然后余悸放下手,把头枕过去,枕在手臂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是真的累了。   余悸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搭在一旁的手有些莫名的束缚,似乎有人在给他检查些什么。一睁眼,被大亮的天气刺了下眼睛,他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   身前是摆弄仪器,正为他检测的博士。   余悸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环视了一下周围,没看到丹郁和助理的人影。   视线回来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博士的眼睛,博士突然一笑。   坐直身体,然后往后一躺,语调散漫,“我们的博士先生很高兴啊。”   “如果我说我是被气的,您信吗?”   余悸垂下眼,看了看环在手臂上这些看不懂的仪器,以及一些浮在空中的看不懂的数据,“因为我?”   “不,”博士扶了扶眼镜,严肃道:“因为这座哨塔。”   危机的肆虐,使得只要指挥官解决了一场B级及以上的危机,博士就必须得去检查指挥官的精神力状态,这是首要任务,其它不管什么事都得往后挪。   不过是经常出差,倒也算不上什么,但他还从来没想过,得被迫爬这么高一座哨塔。   余悸笑了一笑,“我的助理昨天也很生气。”   “那您呢?”博士问:“生气吗?”   “没有,”余悸耸了耸肩,“我一般不为这种小事生气。”   博士说:“那您脾气还挺好的。”   这话说得太过正经,也太过尊敬,一时之间,余悸都不知道博士是不是在揶揄他。   嘀、嘀……   仪器的声音时不时响一下,间隔的时长没有一次是相同的,最后一道声音传来后,博士开始一点点取下仪器,说道:“精神力状态还不错。”   这话听得余悸笑了一下。   “你可真爱说笑。”   弥漫在这间指挥室里的精神力触须已经快溢出去了,他一点都收不回去,博士竟然说精神力状态不错。   “我一般不说笑,”博士说:“比起其他几位指挥官,您的精神力状态确实不错。”   余悸脸上的表情敛了起来。   “无需担心,全都在可控范围内,”博士收起仪器,恍如安慰一般,说道:“请相信我的专业能力,也请相信你们各自的疗愈助理,他们心里有数。”   相信。多么稀奇的字眼。   但好像也不是特别的稀奇。   他慢慢收回心神,目光散乱地落在身前,后来视线渐渐聚焦,他才注意到有件衣服搭在自己的腿间,是丹郁的外套,但他刚才坐直身体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   是他睡着后,丹郁给他披上的。   指尖捻着衣服布料,面前的光幕跳出一个定位提示,上面显示定位正在去往附近的一座人类基地,那里正在遭受D级以下的危机。   那则定位是他们的军用星船,大约是助理和丹郁去帮忙了。难怪没看见人影,原来是去处理小型危机了。   D级以下,轻轻松松。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那道闪动着的定位,移动的航线正在逼近危机中心,目光在那座基地与这座基地之间扫了几眼,突然,余悸脸色一变,立即给那辆星船发布命令:“立刻回来!”   声音是少有的严肃与急促。   可通讯刚一接通就断了信号,对面只传来一阵杂乱的电频声音。   而与此同时,仅仅只是在一瞬间,那座危机等级为D级以下的人类基地,危机等级突然开始直线飙升。   散乱的黑暗从天边升腾而起,一点点蔓延,几乎吞噬了整片天空,余悸猛地站起身,转身往指挥室外走,可他刚一开门——   却看见丹郁拿着杯调好的营养剂往他走来,身后是助理那张面色诡异的脸。 第59章   可怕的威压感倾覆而来,散在四处的精神力触须也带着超越以往的强烈攻击性,丹郁脚步一顿,连带着对面的余悸也是身形一顿。   短暂的静默间,丹郁倾身往前,试探着伸出手,握住余悸的手臂,立即将精神力渗进余悸的精神域,一点点将暴躁的触须安抚舒缓下来,然后问道:“你刚才是在叫我们吗?”   “出什么事了?”   丹郁问。   危机警报在光幕上拉响,博士站在那里,面色凝重。丹郁很快注意到了,迈开步伐,急急往里走,余悸先是站在原地没动,后来丹郁往里走,明明没怎么用力,竟就这么把余悸也给拉了进去。   “竟然真的是两区危机,”丹郁看着那座危机数值不断攀升的人类基地,走过去调出一个界面,将所有数值下载下来,继续说道:“那我们的星船肯定是回不来了。”   声音中带着些遗憾。余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然后丹郁问助理:“去那边支援的另一位指挥官多久能到?”   “二十五分钟,”助理说:“托了这座哨塔的福,我们估计会比他们晚半个小时。”   “那我们得赶紧下去了,”说着关掉通讯器,然后把营养剂塞进余悸手里,同时拉着余悸往外走,还解释道:“那边的小型危机发生后,我和助理就有点担心,所以给星船开了自动探索模式过去观测,接收到的观测数据显示没有出现任何的异常,所以我就去调营养剂了,没想到突然就……”   丹郁好像很想不通。   余悸一言不发地听着,若有所思,丹郁没听到余悸说话,就回头看了余悸一眼。在相对昏暗的楼梯间里,他看到余悸的表情似乎有点不一样,但定睛再一看去,却又看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博士并非军方人员,不会跟他们去往危机区域,急着从哨塔下去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助理远远走在前头,急着去调度军用星船,渐渐地,跟余悸和丹郁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是余悸刚才的精神力扩散得太不同寻常,加上接下来还要去另一座哨塔,或许又是一场苦战,所以丹郁始终没有松手,牢牢地握着余悸的手臂,争分夺秒地为余悸舒缓精神域。   余悸的精神域没有出什么问题,可是刚才的状态太可怕了,丹郁渗进余悸的精神域,一边舒缓,一边认认真真地检查起来,看是不是精神域外壁某个极其微小的地方出现了破损。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那上面,以至于后来余悸低低沉沉地说了一句话,他也没听清,就胡乱地应了一下。   余悸说:“要不还是把你关起来好了。”   应完很久之后,丹郁也终于全面检查了一遍的余悸的精神域,发现确实没有出什么问题后,才后知后觉地问:“你刚刚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但是余悸沉默了。   没有听到回复,丹郁也没有再问,只会觉得那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于是继续为他舒缓起来。   “我刚刚说……”   余悸的声音再次响起,丹郁抬眼看他,“说什么?”   楼梯间的光线不好,可那双眼睛抬起来,眸光却亮得惊人,在昏暗的空间里,恍如亮起的星星。看着这双眼睛,余悸说道:“我说……”   顿了一顿,“小心看路。”   “哦哦。”   临时调度另外的军用星船需要一点时间,从哨塔下来后,余悸和丹郁就在哨塔旁的空地上站着等助理。   等着等着,丹郁发现余悸还没有喝营养剂,就提醒了一下,谁知刚一提醒完,星船就到了。   就这样,他们匆忙赶往了附近的那座人类基地,最终那里的危机等级攀升到了临近A级的程度,好在是两位指挥官共同协作,又去得及时,因此才没让基地全部沦陷。   到最后丹郁也不知道那份营养剂,余悸究竟有没有喝。他只知道危机解除后,余悸收到了休假通知,时间是五天。   看到这则通知的那一刻,连丹郁都松了口气。   太好了,他想。   夜以继日地群体支援,抑或是群体操控,就这样持续性地过度使用精神力,真的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就比如另一位指挥官,面色随着支援时限的拉长而变得愈发苍白,眉头也总是紧紧皱着,看起来焦虑得不像话。反观余悸,冷静随意,淡然处之,还时不时笑看着另一位指挥官摇摇头,有时笑得玩味又戏谑,有时又好像笑得很温和,总之是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只有那逐渐紊乱的精神力,不可控地四散出去,才隐隐约约露出了几分破绽,丹郁也因此才能推断出余悸的状态究竟是好,还是坏。   “你要去休息舱睡会儿吗?”   另一位指挥官已经去休息了,丹郁走过来问了一问,余悸抬起眼,看到的是丹郁端着个水杯,正在拿营养剂。   看来是又要调了。   余悸压了压眸光,没说话,丹郁翻出营养剂后,放下水杯:“我先出去多接点热水过来,你再等一等。”   余悸记得他好像没告诉丹郁他去不去休息舱,怎么丹郁就让他“再”等一等了,他记得他也没说要喝营养剂。   静默片刻后,余悸看了看四周,似乎在找些什么,注意到门口的忙碌身影后,余悸扬了扬下巴:“过来。”   助理立刻关掉通讯器,快步走进来,他来得很快,进来后发现余悸的目光落在那些营养剂上,眉头还有些微皱,就问道:“这些营养剂是有什么问题吗?”   余悸很轻地摇了下头,问:“你教过丹郁调这个吗?”   “没教过。”   没教的话就教一下,或许余悸是想这么说,但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助理说道:“但他看我调过。”   丹郁的学习能力应该是不差的,煮海鲜粥这件事就算了,可以先揭过不说,可这只是营养剂,明明博士给的配方就在那里,甚至照着遏兰衡的调酒配方都能准确配出“淡季”,可为什么换成营养剂了,味道就能难以形容到那种地步呢?   余悸对此很不解。   他甚至还特意观察过,丹郁没有放其它任何不该放的东西在里面。   也许是余悸看起来太困惑了,助理很快就意识了点什么,想了想,说道:“在上一座哨塔,您在指挥室休息的时候,我看丹郁调过,他的调法……”   余悸微垂着的眼睛抬了抬,看向他,只听他接着说道:“没有问题。”   调法没有问题。   “……”余悸眼底的困惑似乎加深了,“是吗?”   助理说:“是的。因为在博士给的配方里,每种营养素的比例都不是固定的,只给了一个大概区间,只要份量在那个区间内,就都是可以的,丹郁调的营养剂完全符合要求。我亲眼见过,是真的没有问题。”   “……”   说着说着,余悸注意到助理的表情有点管理失败,嘴角似乎想上扬,但很快又压住了。这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怎么了?”余悸问。   助理轻咳一声:“其实调营养剂比较依靠直觉,我想大部分人都知道按怎样的比例调制可以让口感没那么复杂,毕竟那东西很常见,尤其是对军事学院的人而言。可是丹郁他……他很神奇,不知道是对此完全没有概念,还是说他有一番自己的理解,如果非要我说的话,我更倾向于后者,毕竟他的悟性很强。”   “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丹郁他,天赋异禀吧可能。”助理的嘴角再一次下压失败,忍了又忍才压下去,继续说道:“那您,喝得惯吗,他调的?”   “……”   看得出来,助理在极力为丹郁找补了。脚步声由远至近,余光里的丹郁端着热水走了进来,余悸回道:“挺好的。”   助理:“那就好。”   于是,喝完营养剂后,余悸回到了休息舱。五天假期,不可多得,余悸想,去哪儿呢?他就那么百无聊赖地想着。时间过去了很久之后,丹郁才进来为他疗愈,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余悸突然问:“怎么这么晚才来?”   丹郁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轻微的沙哑,“博士来了,说那位指挥官的精神域状态不太好,让我也腾点时间去帮着一起疗愈一下,接下来的几天我应该都要去帮忙了。”   “难道我的精神域状态很好吗?”余悸对此表示疑惑。   覆在手臂上的手很轻微地动了一下,丹郁说:“比他好很多很多。”   余悸:“那为什么我有假期,他没有?”   “因为他必须留下来接受疗愈,而你可以去放松一下,休息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说着说着,丹郁脸色变了一变,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但他欲言又止,几度犹豫才开口:“你的假期……怎么安排?”   “不知道啊,”余悸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意见吗?”   丹郁问:“你会回主城吗?”   这话问得太试探了。   余悸知道他想问什么,那份资料。   “你想说,如果我回主城的话,就把资料顺便带给你,是吗?”   “是。”   跟在这道声音之后的,是一声来自余悸的,意味不明的轻笑。   丹郁对这样的轻笑都有点应激了,下意识朝着余悸看过去,可余悸的表情总也没有太大的变化,笑也好,不笑也好,都看不出那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听到余悸说:“可我上次答应的,是带你一起回去拿。”   是一起,而不是他一个人。 第60章   疗愈时很需要注意力,另一位指挥官的精神域情况实在太糟糕了点,丹郁在那边消耗了许多的精神力,状态已经没那么好了,此时的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为余悸舒缓精神域上,思维也就稍微迟钝了一些,后知后觉的。   起先他甚至有点没懂余悸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后来慢慢反应过来了,可又有点想不起来,余悸究竟什么时候那样说过。   “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丹郁看起来有点怀疑他,“其实你根本没想起来放在哪里,你是在故意拖延,不想给我。”   故意拖延,倒是没这个必要。虽说余悸确实没想起来,可基本能确定是在那里了,丹郁的脑回路,可真让人好奇,好奇到,余悸甚至问了一问:“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个问题让丹郁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迷茫了起来,后来丹郁低低地说了一句:“是啊,为什么呢……”   丹郁是在问他自己。   余悸听见了,于是也这么问:“是啊,为什么呢?”   丹郁:“……”   余悸有假期,他没有,他得继续留在这里疗愈另一位指挥官,这不是余悸操控的,所以也就不是故意拖延的,这意味着余悸或许并没有不想给他的意思。丹郁很轻地叹了口气,不说话了,继续为余悸舒缓起来,可过了没一会,又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我也去?”   “你一个人不可以去吗?”   “是不认识去那里的路吗?”   “还是那里的走廊太黑太空旷所以你害怕了?”   “……”   阴阳怪气的本事还真不小。余悸笑了笑,没说话。   这座哨塔遭到了一点轻微的损坏,休息舱的隔音效果变差了一些,入夜之后,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在里面也能把雨声听得很清楚。   这样的雨声让人觉得舒适,余悸看着不断打在玻璃窗上的水痕,突然出声:“你那个孤儿院的弟弟……”   丹郁抬眼看他:“嗯?”   “他叫什么名字?”余悸问。   “我不记得了。”丹郁移开眼,也看向了玻璃窗的方向,缓缓说道:“名字不记得了,模样我也不记得了。”   一觉醒来,弟弟消失了,两个人相关的记忆也开始褪色,他能感觉到那个人的一切都在脑海中剥离。他仍然记得那天醒过来,他到处找人,找不见,抓着孤儿院的每一个人不断地问:“他在哪?你看见他了吗?你不记得他了吗?就是他啊,就是那个……”   可是……“他”,是谁呢?   他不知道。他说不出他的名字,描述不出他的长相,但他跟那个人之间的所有记忆,他都是记得的。他知道有这么个人。   “那你,为什么非要知道他的消息呢?”余悸又问。   覆在手臂上的力道紧了一下。   余悸垂眼看他,慢慢说道:“不记得他叫什么,也不记得他的模样,你跟他只有小时候的一小段共同回忆,他也不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孤儿院的小孩那么多,后来走的走,散的散,即便消失的方式和他不一样,但也都从你的生命里消失了。”   “那么,究竟为什么,你偏偏那么在意他呢?”   他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呢?   一直以来,丹郁说的那些话,都不足以支撑丹郁必须要找到那个人消息的理由。可跟上次一样,丹郁沉默了,可同时,似乎也陷进了某段回忆。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但是,你在意他,可能他一点都不在意你。在你四处寻找他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完全把你忘了,他甚至很可能一直都过得很肆意,又或者,万一他后来回来了,但他恶事做尽,已经变成了……最坏的那种人。”   说着说着,余悸笑了起来,眸光重新汇聚,对上了丹郁看过来的视线。   他看到丹郁的眼神很幽怨。   然后丹郁有些愤愤地说:“你一个人去把那份资料拿来给我,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余悸还是笑:“可我又不想知道了。”   丹郁:“……”   丹郁:“你这个人……”   丹郁被气得说不出话。   雨下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没有停,甚至还愈发有变大的趋势,后来连续几天也都是这样,雨下个不停,空气里全是湿气。尽管雨下着,可其实也不会影响星船的飞行,丹郁在又一次调着营养剂走进休息舱的时候,就有些忍不住了,问道:“你真的哪也不去吗?”   正漫不经心处理待办军务的余悸抬起眼,瞥了丹郁一眼,很快又重新看向面前的投屏,“那要是我去了,这些待办你帮我处理吗?”   丹郁:“……也不是不行。”   余悸又看了他一眼。   但这一眼,目光聚焦在了丹郁手里的水杯上,余悸接过水杯,随手把通讯器朝着丹郁一扔,然后站起身,一边慢悠悠地往外走,一边对外面的助理说道:“去,帮我安排回主城的星船。”   丹郁握紧通讯器,笑意染上眉梢:“你会去白塔吗?”   这话问得还是一如既往的试探。   余悸:“猜猜看。”   离开前,助理拿了个通讯器给他,余悸问:“你的吗?”   “丹郁的,”助理说:“我给他的通讯器加了权限,这上面也能收到指挥处消息,您带着这个走,问题也不大。”   余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通讯器其实是一个相对私有的东西,余悸不介意把通讯器给丹郁,是因为他的通讯器里没有什么秘密,最多也就是遏兰衡会给他发两句无关痛痒的慰问,但每次也都被他给清除了,至于其它的,倒还真没有。   可他没有,不代表丹郁没有。   看着掌心里的通讯器,余悸不经意地压了压眸光。星船缓缓上升,余悸垂着眼睛往一点点缩小的哨塔看过去,标注着“五十一区”这几个字的哨塔困在雨里,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哨塔离他越来越远,他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   辗转好几个月,终于再一次回到主城的感觉,还挺不错。从星船走下来,看了眼白塔,又看了眼对面的军事学院,视线移开的时候,还顺带着扫了眼远处的街区。   生活在主城的人,可真是幸运。   连余悸都不由得这么想。   一回别墅,就收到了遏兰衡派人送过来的几枚戒指,余悸随手拿起一枚戴在手上,点评道:“还是太素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过得十分地闲散惬意,指挥处发来的各种消息里,也都没有要紧的事,真是一个很不错的假期。假期的最后一天,他洗完澡后,在花园里闲逛了会儿,坐在了花墙前的吊椅上。起先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看花朵,后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垂眼看向了身侧的位置。   吊椅在空中晃啊晃,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拿出了通讯器,然后点开。   随便划了几下,他莫名一笑。   空白程度跟他的通讯器有得一拼。   但划着划着,他的手停住了,他看到有个空白的通讯号被标注了不一样的颜色,置顶在了最显眼的位置。那个通讯号显示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上线过了。   他奇怪地点开,里面的消息记录一弹出来,看得余悸微微一愣。   这是他那个随便弄来的专门联系丹郁的号。   丹郁竟然没有删掉,里面的消息也是,竟然每一条都还在。指尖在投影上轻轻捻过,看着看着,余悸关掉了通讯器,站起身,往他的私人星船走去。   驾驶员收到的目的地是白塔。   就这样,余悸去了白塔的公寓。一进去就看到了搁在床上的资料。   果然被他放在了这里。   资料上有一层淡淡的尘埃,余悸走过去把它拿起来,轻轻抖了抖,灰尘飘散在空中,惹得余悸皱起了眉。他侧了侧头,注意到整间公寓也是布满了尘埃。   这些尘埃竟让他莫名有了种此去经年之感。   突然,一道震动从掌心传来,很轻,就一下。   是通讯器的紧急消息通知。   余悸随手点开,消息界面弹出来,“五十一区沦陷”、“指挥官牺牲”、“放弃五十一区”这几条句段尤其惹眼,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看着,指尖猛地一紧,手中的资料也被他抓得破损开来。   五十一区沦陷了,那里的指挥官牺牲了。   掩在通讯器那头无法接通的提示音里,是指尖不受控制的震颤,和后知后觉的心悸。   与此同时,白塔的指挥处。   助理的声音几乎响彻了指挥处:“我说!立刻!安排救援!”   “危机等级太高了,”文职人员调出监测数据:“五十一区不符合立即救援的要求。”   “基地沦陷后就立刻降到了C级,区区C级,你管这叫等级高?”   “C级还不高吗?”助理的声音大,文员的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很气恼地说道:“你是不是以为你当上指挥官助理,跟着指挥官处理过几次A级危机,B级危机都当家常便饭,所以就以为C级什么都算不上?那些危机是你处理的吗?你以为你搞得定C级危机吗?”   整个指挥处会议,只有他们两个在吵架,参会的其他人都坐在下面一言不发,就算偶尔有发声的,也是支持文员的。助理觉得跟这些不前往战区的人真是无法沟通,于是也调出实时数据,“目前所有基地情况良好,不存在战力紧缺的问题,五十一区沦陷的时间不长,危机等级又一直在下降,不现在安排救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行!”   话音刚落,会议室大门被猛地推开,一股令人胆寒的压迫感突然袭来,有什么看不太见的巨大怪物也突然盘踞在了整座主城上空,正盯着这间会议室看,天色也因此添了抹诡异的绯红。   危险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会议室瞬间噤声,依附在所有人身边的精神体都被迫散了干净,余悸面无表情地走进来,一步步逼近文员,文员被吓得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在余悸慢慢走近的过程中,他几乎动也不能,只能看着余悸越走越近。   余悸走过来,提起他的衣领,随手往墙上一抵,“安排救援,就现在。”   语气很轻,带着不容反驳的命令,可眼底的黑暗却几乎要把人湮灭。   “是、是……”   敢说一个“不”字的话,文员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后来,文员着急忙慌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去安排救援事项,紧接着,余悸离开了会议室。   压迫因为余悸的到来而来,也因为他的离去而渐渐消散。 第61章   “不,不对……”   “从遭受入侵到刚才,中间这段危机数值降得太快了……”   助理跟在余悸身后快步走着,一边查看着监测数据,“负责监测的人员判断失误过吗?五十一区或许没有完全沦陷,那位指挥官应该已经把五十一区保护下来了,所以危机等级之前才降得那么快,可现在又开始上升了,我觉得他们现在需要的是紧急支援。”   余悸脚步一顿。   助理赶紧将数值和实时监控画面投放出来:“指挥官您看,这部分超标的毒素或许不是来自五十一区,我觉得像是从旁边的重度毒素区域蔓延过去的,是飘散过去的,不是异种带过去的,是这些毒素影响了监测。”   就在这时,总指挥官突然发来了会议邀请,助理立刻接入,只听总指挥官急急地说道:“五十一区的监测有误,余悸,你的假期恐怕又得提前结束了。”   余悸:“知道了。”   五十一区的哨塔损毁得不成样子,比上一座露天的哨塔看起来还要惨不忍睹,这回不光是露天的了,连指挥室都只剩下了一半,竟还稳稳立在那儿。余悸走下去的时候,眉头微微一皱。   他看到指挥室相对安全的一侧有几个人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急得焦头烂额,所以当星船穿过黑暗降落下去,他们几个人同时回头,看到余悸从军用星船下来的时候,看上去快哭出来了。   而在那几个人里,余悸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路过他们的时候,身体微微一倾,握住那个人的手腕,拉起就走。   余悸似乎低低地说了句话。丹郁有些无措,差点没站稳,赶紧迈了两步跟上余悸的步伐,以至于没能听清那道掩在破碎轰鸣中的声音。   现场的情况很糟糕,支援不够及时,信号中断,视野艰难,赶来支援的队伍在蔓延过来的超标毒素里迷失了方向,种种问题接踵而至。余悸看了看现场情况,后来视线落在了远一点的地方,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去找助理,让他想办法安排民众转移,他的可操作时间只有三个小时。”   意思是要放弃这座人类基地了。   说着指了指远处重度毒素区域的方向,只见一大片延伸到天际的毒雾往这里逼近,黑压压的,看不到尽头,似有世界将要倾覆之感。   “我来得太晚了。”   余悸这样说道。   后来大家只知道,在这三个小时里,那片视线不清的黑暗天空添了抹微红,一直以来,军方的所有人都未曾见过余悸的精神体,那么,在这一刻,他们见到了。   可它太大了,大到盘踞在了整座人类基地的上方,任何人都只能窥见其中的一角,没人能看清它究竟长什么样子,只能依稀看到它有一双大到似乎能吞噬所有黑暗的眼睛,和轻轻一动,就能将异种撕裂的利爪。   从来没有人见过如此庞大的精神体。   难以想象,能控制住这样可怕的精神体的主人,精神力究竟强大到了哪种地步。   只有丹郁知道,余悸说的三个小时,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是余悸的死线。   很多时候,太多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所有时候,丹郁都不知道余悸究竟在想些什么,余悸的状态总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明明说着让人后背发凉的话,发布着有些绝望的命令,可看上去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丹郁抓住余悸的手腕:“你得留十分钟。”   不可以是三个小时整,要两小时五十分钟,不可以去试探死线。   曾经在五十区看着缩紧的光罩爬向自己的身体,丹郁没有感到恐惧,后来在这里见证一位指挥官的死去,孤立无援的时候,他也没有感到恐惧,但看到余悸站在这个位置,轻飘飘地说着三个小时,他开始恐惧了。   在他细细密密的恐惧里,余悸回过头,“可以。”   语气散漫,漫不经心。   丹郁点了下头,转身去帮助理,可走到一半又倒了回来,再次抓住余悸的手腕:“你答应我的,就要做到。”   他抓着余悸的手腕,就像抓着他的浮木,直到看到余悸莫名轻笑一声,才松开手,转身朝助理那边走去。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一切也都在按计划进行,看起来是那样的顺利。   直到在两小时三十七分钟的时候,盘踞在上空的精神体忽然垂下眼睛,跟着它一起垂下眼睛的,还有站在哨塔之巅的余悸,一人一精神体,同时看向了同一个地方。   “哎呀,发现我了。”   这道假模假样的惊讶声音来自基地与冰封区域的交汇处,是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人,兜帽压得很低,挡住了大半张脸,说话的同时缓缓抬起脸,露出一张白得可怕的脸。那人微微笑着,抬起手,冲着哨塔高处挥了挥手,说:“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是那个从白色监狱逃出去的Alpha向导,那个臭名昭著的罪犯。   余悸很轻地“啊”了一声,恍然道:“原来那些两区危机是你搞出来的。”   “我可没那么大能耐,”罪犯伸出手,掌心覆在基地光罩上,精神力开始一点点爬向光罩,说道:“我只是碰巧搭了把手,就像,现在……”   然后他笑了起来。   阴阴冷冷的笑声在下面回荡,那笑声像是有某种穿透性一样,刺耳又难听,“还以为你跟我是同类呢,早知道出狱那天就该把你杀了。”   覆在基地上面的光罩开始迅速消失,余悸敛起眸光,空中的精神体也敛起眸光,利爪一伸,用极快的速度狠狠抓向罪犯,与此同时,那人退后一步,隐入黑雾之中。   稀薄透明的利爪穿透黑雾,露出来时,上面依稀带了点血迹,余悸有些不屑地冷笑一声:“就凭你吗。”   随着光罩的消失,漫天黑暗迅速涌入。   死线提前到来。   余悸猛然收回精神力,立刻发布了紧急撤离的新命令。哨塔摇摇欲坠,在空中小幅度地晃荡起来,墙体坍塌下坠,地面碎裂,灰尘和黑雾混杂在一起,余悸在一片视线不清的落石中听到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是丹郁的声音,“余悸,这里!”   这道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急迫。   余悸在下落的尘屑中追着这道声音的源头,穿越那片狼藉,他看到丹郁焦急地站在星船门口,扶着舱门处的扶手,探出半个身体,冲他伸出手来,叫着他的名字。   “余悸,快。”   星船已经开始离地,余悸在哨塔顶端,前面便是万丈深渊,细微碎石不停地往下掉,余悸往前一步,正要伸出手,铺天盖地的枯枝忽然从余悸身后盖向了哨塔。   哨塔轰然倒塌下去,黑暗吞噬了一切,于是余悸没能将手伸向那个等待他的掌心。   强大的精神力从半空中迸发,枯枝碎片伴着黑色雾气落下,又一重铺天盖地的枯枝再一次涌来,无穷无尽,将哨塔一点点覆压下去、吞噬在浓厚的黑雾里。   星船上升,脱离了黑暗,而那道舱门却仍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四下的声音从未如此吵闹过,可也从未如此安静过。   余悸后知后觉地抬起脸,身上传来轻微的束缚,急速下坠的黑暗里,有人在枯枝盖向他的前一秒就拥住了他,为他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黑暗。   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失重里,余悸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喜欢黑暗了。   原来他不喜欢的……   从来都不是黑暗本身。   可这个人抱得他太紧了,身体好像还有些忍不住的颤栗,余悸有些无奈地轻笑一声,拥紧怀里的人,精神力触须开始往四周延伸出去,以他们二人为中心,细细密密地穿透在那些密不透风的枯枝里,笼成巨大的无形光罩。   落不到底的坠落抵达尽头之前,精神力骤然回溯。   所有的枯枝被撕了个粉碎,巨大的冲击为他们的落地带来了一丝缓冲,最后的最后,墙体坍塌坠落,将一切掩埋,黑雾再次覆盖。   至此,五十一区彻底沦陷。   以又一名指挥官牺牲为代价。   ……   ……   ……   “我估计他们都以为我牺牲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这道淡漠散漫的声音再次响在了黑暗的坍塌墙底,“你说,总指挥官会不会为我落泪呢。”   “第一次两区危机发生的时候,牺牲了第一位指挥官,那个时候我看到总指挥官一个人躲在休息舱偷偷抹眼泪。”   这道声音就这么无所谓地说着,像自说自话,没有人回应他。过了很久之后,他又说,“醒醒,该起床了,小玫瑰。”   然后他就没再继续说话了。   精神域有一丝被修补的痕迹,带着不属于他的气息,在已然无比薄弱的精神域里,难以忽视。   已经是第二次了。   坏了两次,每一次都被仔仔细细地缝补了起来。   周围的一切开始安静下去,偶尔能够听到从头顶滑过的密密麻麻的声响,这些声响从头顶路过时,细碎的尘埃也开始往下掉。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另一道声音才轻轻地传来:“喘不过气了,你松一点。”   余悸说:“我可没用力。”   丹郁在余悸的怀里睁了睁眼睛,周边弥漫着一圈淡淡的光罩,这是余悸的精神力编织出来的,很浅淡,发着极其微弱的光,一点都不刺眼,在这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安心。   余悸垂下眼睛,眸光空洞地四散着,却有些困惑,“怎么这么黑呢。”   光罩的淡光投在余悸的脸上,映着那双失去了焦距的墨蓝色眼睛,丹郁愣愣地抬起眼,缓缓伸出手,在余悸的眼前小幅度地挥了挥,然后立马停住。   “……是啊,好黑啊。”   丹郁的声音在隐隐发颤。   余悸微微笑着,说:“我好像看不见了。” 第62章   那些枯枝在碎掉以后会变得稍微绵软一些,就铺在他们的身下,一动就会发出类似干燥树叶被捏碎的声音,这声音很吵,很容易被发现。   丹郁想说点什么,可密密麻麻的声音又开始由远及近,然后从头顶滑过,听得人头皮发麻,他只能静默下来,话不能说,动也不能动一下。   余悸是坐靠着的,后背是冰冷的墙体,这里是个坍塌后的三角区,空间逼仄,丹郁整个人都扑在余悸的怀里,跨坐在余悸的身上,但他记得他睡过去前似乎不是这样的姿势。原本是他抱着余悸的,可现在反过来了。余悸的一只手抚在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腰上,或许余悸的确没有用力,但他真的有点喘不上气。   丹郁小心翼翼地侧过头,把侧脸贴在余悸的脖颈间,然后克制地做了个深呼吸。   舒服多了。   也是在这时,他注意到余悸的外衣似乎是敞开的,所以他拥着余悸的时候,是把外衣排除在外的,掌心与余悸的身体之间只隔着一层布料,余悸的体温透过那层布料传过来,给了他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就好像那层布料其实也并不存在一样。   为此他还特意垂着眼睛看了看,那层布料是在的,余悸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只不过是布料的触感舒服且贴肤,所以才让他产生了那样的错觉。   在拖动声此起彼伏的漫长时间里,谁也没有再动一下,直到四周安静下来,丹郁一下就直起了背脊,抬手捧住余悸的脸,开始看起了那双涣散的眼睛。   丹郁凑得很近,鼻息轻轻打在余悸的脸上,余悸的眼睛动了一下,似乎想看点什么,可那失去焦距的眼珠仅仅只是漫无目的地动了一动,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有点记不清了,但我好像在向导的疗愈理论上看到过,”丹郁认真注视着余悸的眼睛,说道:“精神域的状态好坏会影响到一些身体机能,如果精神域变好了,被影响到的身体机能说不定也能慢慢恢复,或许看不见只是暂时的。”   “你的精神域没有问题了,我已经帮你疗愈好了,所以你的眼睛也会好起来的。”   他说得认真又笃定,可声音里却还是带着颤音。   与此同时,也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余悸突然很想看一看丹郁此时脸上的表情。   是不是一脸的担忧呢?   可惜了,看不见。   丹郁的身上总是温温热热的,现在也是,捧在脸上的温度也很暖,余悸微微笑着,“所以,你又救了我一次。”   墨蓝色的眼睛在过于昏暗的光线里,看起来更贴近墨色,可隐隐约约又能看见一些透着些微亮光的蓝色痕迹,星星点点的,像深夜里映着天上繁星的大海。   于是丹郁在这双眼睛里,就这么看到了……   他喜欢的星空。   不知道为什么,丹郁总觉得自己似乎想起了点什么,但那丝划过脑海的意识,又太轻太浅,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可仔细去想,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他只是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是你救了我,”丹郁回应着余悸刚才说的话,若有所思,然后缓缓移开手,“如果不是你,我,和其他所有人,就都死了。”   一点点移开的手没有就此放下去,而是搭在了余悸的肩头,丹郁仍然一错不错地看着余悸的眼睛,余悸散漫而又慵懒的嗓音响起,余悸说:“那我们扯平了。”   指尖紧了一下,丹郁说:“哪有那么容易扯平。”   余悸:“那就没办法了。”   丹郁正想问什么没办法,覆在后背的手掌忽然很轻地用了一下力,他就这样重新贴在了余悸的身上。这个破地方实在太冷了,贴在一起会暖很多。然后他看到余悸的眼珠动了动,失去了焦距的眸光好似在盯着他看,然后余悸往前一倾,似乎是想调整一下坐姿,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的嘴角。   大概是不小心碰到的,可也像是落下了一个很轻的吻意,丹郁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吻,因为落下的位置实在太偏了。丹郁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你亲到我的嘴角了。”   他在试探。   余悸笑了:“我看不见。”   丹郁拧了拧眉。   “我讨厌你。”   这句话说得有些不高兴,不知道是真的不高兴,还是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余悸浅浅淡淡地笑着,像以往无数次那样,说道:“我知道。”   然后抬起手,抚在丹郁后脑,把他按入怀里,低声说道:“又要来了。”   那些密密麻麻的枯枝,又要来了。   头顶上方的滑动声有一阵没一阵地响着,偶尔全然安静下来,他们才能说上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时说的那些话有没有下文也全凭天意。丹郁偶尔会把精神力触须扩散出去探测,可是每次蔓延到不怎么远的地方就收回来了。   异种太多了,也太密集了,他们两个的状态现在都不怎么好,还有一个人眼睛还看不见了,只能再等一等,等上面的数量少一些了,再试着从这里出去。   总不能就在这里埋着等死。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四周再次安静下来,余悸忽然说:“那份资料我带了,在我身上,但我不确定它还在不在,你找找看。”   “身上?”丹郁微微直起身子,“身上哪里?”   “口袋里。”   丹郁:“……”   丹郁:“哪里的口袋?”   “不记得了,”余悸说,“你找找看。”   丹郁:“好。”   丹郁就这样答应了下来,贴着余悸的衬衣摸索起来。那份资料只是一张纸,被叠了起来,如果摸到了,触感会很明显,硬硬的,硌硌的,他从后背一路摸索到腹部,没有摸到什么硬硬的东西,然后又开始往上摸,他记得很多衬衫都在胸口位置那里会有一个口袋。   贴着那个位置摸了摸,却连口袋都没摸到一个,只有掌心之下,从布料之后蔓延过来的有些烫手的体温。余悸的身材很好,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甚至余悸的什么样子他都见过,穿衣服的样子,不穿衣服的样子,任何样子……但还从未有过一次,他会像今天这样细细地抚摸。然后丹郁愣了一下,在空气近乎凝滞的几秒钟里,猛然收回手。   ……到底在摸些什么啊。   要摸的不是那张纸吗?   他的注意力好像突然就被转移了。   “怎么了?”余悸问。   丹郁恼羞成怒地抬起眼睛,看到余悸脸上泛起了一丝困惑,这样的困惑从余悸的脸上渐渐转移到了丹郁的脸上。   丹郁欲言又止,“我……”   余悸还是问:“怎么了?”   “没什么。”   丹郁有些气闷地垂下眼,于是卷土重来,这一次,他开始往余悸的裤子口袋摸过去。他能知道口袋的大概位置,但这里太黑了,那个位置完全是视角盲区,他只能凭着直觉去摸。   纸张是折叠起来的,触感会十分明显,他可以不用刻意去找口袋的具体位置,只需要在大概的位置摸一摸就可以判断有没有,他先在其中一边大概摸了一下,没有摸到,于是开始摸向另一边。   就在手往另一边移过去的时候,余悸忽然压了压眸光,而丹郁的手也顿住了。   再一次,丹郁猛然收回手。   手指在空中无措地弯曲了两下,丹郁咽了下喉咙:“没有摸到硬……”   呸。   “没有摸到那张纸。”   但说着说着,他就发现了哪里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先找外套口袋呢?   为什么会从衬衣和裤子开始呢?   为什么余悸不提醒他呢?   他有些气恼地收回手,伸过去摸余悸的外套,最终,在外套口袋里摸到了叠起来的那张纸。很难想象,这张纸,竟然时隔了将近四个月,才终于被他拿到了手里。   他再次直起身体,轻咳了一声,往后错了错,然后打开纸张。通讯器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只能借一借从光罩透过来的无比微弱的光亮,可这光亮太过微弱了,他看了又看,眼睛离得纸张也近得不能再近,仍旧很难看清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尤其是,这张纸似乎还被狠狠蹂躏过一番。   在多次识别失败后,丹郁就放弃了,他把这张纸好好叠起来,装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余悸问他:“看到上面写的什么了吗?”   丹郁摇了摇头。   只能等出去后才能看了,外面应该不至于像这里一样黑,丹郁再次释放出精神力触须,一点点往外延伸探索,正当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这上面的时候,听到余悸问他:“怎么不说话了?”   丹郁一愣:“说什么?”   “我刚才问你,有没有看到上面写的什么。”   精神力触须在外面扫了一圈,异种数量开始变少了,可现在的情形还是不怎么乐观,不适合出去,还得继续等,继续探测。收回精神力之后,目光触及到余悸的面容,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点什么。   是啊,余悸的眼睛看不见了,他摇头也好,瞪他也好,余悸都是看不见的。可他下意识里,还是会觉得余悸跟以前一样,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没有看清,这里太黑了。”   他小小声声地回答到。   余悸说:“那就出去再看。”   冰寒肆虐蔓延,寒意不停歇地渗透下来,只是在直起身体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丹郁开始冷起来了。小心翼翼地压下腰身,双手撑在余悸的腰部两侧,试探着想要贴过去,可又迟迟悬在那里,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像是被什么给桎梏住了一样。   直到那个始终覆在后背的掌心轻轻用力,把他压下来,他才顺势窝进余悸的怀里。   他一点点拥紧余悸的腰背,暖意也一点点驱散掉寒凉。 第63章   “怎么样,舒服吗……”   说话的人有些迷迷糊糊的,嗓音浅淡虚浮,是浑身无力时快要陷入晕厥时的那种声音,听起来尤其地……蛊人。   余悸以前经常听到丹郁用这样的声线说话,是在虚脱无力的时候,让他轻一点,慢一点,再慢一点,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平平淡淡的,没有杂乱的喘息。   丹郁在为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舒缓精神域,但是随着时间的无限拉长,丹郁似乎开始困了,困得恍惚,说出的话也恍惚,半睁着的眼睛往下垂了垂,睫毛扫在余悸的脖颈上,带来轻微的痒意,温温热热的呼吸也是,暖意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耳际。   渗进精神域的那些精神力触须一点点静止下来,无知无觉地回溯,渐渐的,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丹郁睡着了。   余悸扶着丹郁,缓慢地坐直身体,他的动作很轻很慢,身下的枯枝碎片窸窸窣窣地响起,在他刻意放缓动作后,听起来倒也不怎么吵人。至少,没吵醒丹郁。   他坐了太久了,想试着往边上侧躺下去,趁那些冰寒还没完全渗透进来,也趁现在迎来了短暂的安静。基地一经沦陷,就成了异种的乐园,它们像是会圈地一样,时不时来回扫荡,直到把人类曾经居住过的痕迹盖过,以致完全抹消,才会有一丝离去的迹象。   而四起的拖滑声,似乎又从远处隐隐传来了,余悸扶着丹郁的脑袋,手肘朝着侧边缓缓压下去,侧身一接触到那些碎片,就如同轻微爆炸一样,凌乱地响了一阵,直到他成功躺下去,这样的声音才终于消失。   也许是这样的声音听得多了,又也许是余悸的温软怀抱攻陷了一些意志,所以当那些声音响在耳畔的时候,丹郁并没有就此清醒过来,只朦朦胧胧地虚了下眼睛,很快又重新阖上了眼睑。   “腿,动一动。”   说话的同时轻轻拍了下丹郁。   丹郁的腿还环在他的腿侧,他撑着没压下去,丹郁听了话,下意识闷哼一声,把腿一抽,就把空间给余悸留了出来。余悸还没能从那声似曾相识的闷哼中回过味来,后颈忽然传来了轻柔的触感。   指尖在后颈试探摸索了一会儿,探入了阻隔贴的一角,然后捏住,轻轻一掀。   紧接着,丹郁抱得他更紧,贴住他的颈侧闻了又闻,手也压着他的后颈摸了又摸。   看来是缺信息素了。   半睡半醒的丹郁其实最难搞。   余悸把头歪了歪,给丹郁留出了更多的空间,任凭丹郁对他又抱又贴。他不知道现在丹郁是昏沉着的,还是有点清醒了,只知道说了话会给出反应,给出的反应很慢,很滞后,但反应还算是准确的。   就比如刚才他让他挪腿一样。   浓郁的香味在逼仄的空间里弥漫,这是一种复杂的香味,不独属任何一种花香、果香、木香,抑或是其它什么香味,它复杂得形容不出来,是很深层次的味道。不可否认它的独特与浓郁,可更多的,是攻击与刺激。   它会把Omega刺激到完全失去理智。   高位的信息素有着天然的魅惑,它会让Omega的身体完全违背主人的自我意志,带着极深的渴望,想再一次,再多一次,得到这股味道的安抚。   直到从此深陷,再也无法自拔。   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丹郁一开始的抗拒轻而易举演变成了无法挽回的后遗症。   丹郁缠在余悸身上,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有些压迫的呼吸重重地打在余悸的颈侧。   余悸淡淡地垂着眸子,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有些漠然。   只有抚在丹郁后背的手,指尖很轻地压了一下,然后又压了一下。   压在丹郁的衣服上,也压在透过衣服传穿过来的体温上。   “我有点后悔了。”   余悸支起身子,头发散落下去,铺在丹郁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指尖下移,掀开衣角,忽然的冷意灌入,丹郁颤了一下,恍惚着睁开眼:“后悔什么……”   “后悔给你自由了。”   丹郁迟钝地反应着这句话的意思,突然,更多的冷意从身下灌入,丹郁惊得一下清醒了过来。   可已经晚了。   丹郁浑身都在颤,那一抹轻微的拒意就这样被逐渐堆叠的酥麻给彻底抹去了,窸窸窣窣的碎片在耳边不停地响着,可又似乎尤其地安静。   安静到,只能听见那些被欲望所裹挟的不停歇的喘息。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一股不那么强的精神力迸发出来,坍塌的墙体被震得掀开了一道口子,浓烈的灰尘散开之后,黑雾中隐隐走出一道人影。   也不能说是一道人影,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从黑雾中悠悠走了出来。可走了没多久,就停下了。   丹郁趴在余悸的肩头,有些疲乏又吃痛地睁了睁眼睛,又很快闭上,“左边。”   余悸“嗯”了一声,转过身,朝左边缓慢地走了过去。   余悸目前的精神力只够支起一个小小的隔绝毒素的屏障,并不能延伸出去探索。眼前的一片黑暗比想象中更加有难度。   尤其是,从废墟出来的时候,丹郁的脚还被落石给砸到了。   没有伤及筋骨,可肿胀得有点严重,走起路来过于艰难。   从废墟上经过的异种体型越来越大,据丹郁的探测与预估,接下来会有更多的异种会经过这里,他们不得不先从底下出来,再不出来,那块三角区也会崩塌的。   现在是逃离这里的最佳机会,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得立刻找到一个可以紧急避险的地方。而他们的困境还远不止此,食物,水,在这毒素弥漫的地方,又完全失去了方向,前路一片迷茫。   丹郁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黑巧克力,掰成两半,给了余悸一半后,就捏着巧克力包装纸一点点吃了起来,可他越是吃,脸上的表情就垮得越厉害。   太苦了。   兜里还有几块巧克力,是先前跟助理一起安排民众转移的时候,有个小朋友塞给他的,没想到竟然帮上了大忙。   虽然帮了大忙,但还是好苦啊。   小朋友都吓得哭了起来,可是还是会哽咽着叫他一声“长官哥哥”,怪可爱的。丹郁只吃了一点点,就用包装纸把巧克力重新裹起来,装回了口袋里。   侧过头,视线落在余悸的后颈。   看着看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兜兜转转,好像还是回到了原点,他理不清思绪,也想不通。对余悸的情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加深到如此地步的,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大概是完了。   彻底完了。   可是这个叫余悸的人,只是随便说了一句后悔给了他自由,然后就那么进去了,后来关于这件事,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再提起,也没有为此说点什么。   好过分的人。   好过分的余悸。   看着余悸光洁的脖颈,丹郁垂下眼睛,掀了掀自己的衣领,看到几处斑驳的痕迹后,眉头就拧了起来。他把衣服慢慢盖回去,再一次看向了余悸的脖子,看了好一会,突然——   一口咬了上去。   余悸身形一顿。   “?”   脖颈间的痛感并不明显,很轻,轻得甚至不能算咬,倒像是用齿尖抵着皮肤轻轻地磨。余悸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去,等到脖颈上的力道开始散去了,才问道:“外面黑吗?”   长久不说话,一开口却在问外面黑不黑。   丹郁有些不悦地晃了下腿,“雾气很重,两米之内几乎看不到前面是什么。”   说着抬眼看了下天空,继续说道:“是白天,但也是黑的,只不过是像被漫天乌云压着的那种黑。”   形容倒是挺到位。余悸点了下头,“那你可以看看那张纸上写的什么了。”   “哦对!”   紧接着,丹郁开始在衣服的口袋里摸索起来。   “那么,”余悸侧过头,“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对那个孤儿院的弟弟那么的在意了。”   其实余悸已经问过好几遍了,关于这个问题。   而余悸也是真的想知道。   系统想尽办法在提醒他一些事情,用删除别人记忆的方式来告诉他,他的记忆也是被删除过的。但也只是提醒,这样的提醒意味着,他的记忆是不可能恢复的。   删掉的记忆,没了就是没了,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当初和限制系统的那个更高位存在的东西之间,究竟交易了些什么。   或许,答案就在丹郁这里。   如果丹郁足够聪明,就会从这张纸上找到想要的答案,那么与此对应,他也可以找到对应的答案。   前提是,丹郁会告诉他。   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纸张缓缓打开,这张纸的抬头写着一家精神病医院的名字,似乎是只取了存档记录的其中一页,信息栏里标注着病患由禁闭区ABO专项转入,禁闭区案例标码为A-1-00314。   这些信息的出现,意味着这份病历的确是那位314号的。   丹郁有些吃力地看着上面的字,一点点往下看去,目光落在某段病症记录的自述上后,拧了拧眉。纸张在那个位置被戳破了,看不清写了什么。   他伸出手,将破损的褶皱位置一点点抹平,尽量还原。   还好只是戳破了,该在的还是在的,只是揉在了一起而已。等把破损的位置抹平后,他费力地看了起来。   他看到这段自述里写着一段看起来病得不清的话:   “我被系统挑中了,我们做了交易,我用此后余生换取我家人重来一次的机会,但是事与愿违,我的任务总是失败。我被放弃了,家人的悲剧终究还是重演了,不过没关系,这次我就陪着一起好了。”   可看完这些字,丹郁的眼皮突然猛地跳了一下。   指腹压在“我用此后余生换取我家人重来一次的机会”的“换取”二字上,丹郁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沉重,身体也开始细细密密地发抖。   他的异样引起了余悸的注意,余悸问他:“怎么了?”   丹郁一点点抬起手,颤抖地抚向眼尾红痕的位置,然后深深地闭了下眼睛。   他想他知道了,弟弟消失的理由。   在所有人都说那个弟弟不存在,甚至医生说他生病了的时候,只有他始终坚定地认为弟弟是存在过的,他知道的,他就是知道。哪怕被当做精神病也没关系,一直以来都没有朋友也没关系,七十九区的所有人都因此排挤他疏远他也没有关系……   全都没有关系。   弟弟就是存在的,没人比他更知道。   他当然无比确信这件事了。   丹郁说:“我告诉你为什么……”   为什么会执着于此,始终都没办法放下的理由。   “因为我死过一次。” 第64章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一天,他们捡到了一只受伤的猫,弟弟出去找药和绷带,让他等着他回来,猫的名字,要留给弟弟来起。   这是约定。   他仍然记得那一天,他站在屋外等着,看见弟弟从遥远的地平线向他跑来,跟在弟弟身后一起逼近的,是漫天的黑暗,和黑雾中不断往外延伸的枯枝。   世界颠覆了。   他们生活的七十九区就这样没有了。   一下子就没有了。   之后的一切开始变得慌乱,急迫,他和弟弟几经辗转逃窜,躲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狭小地缝中。在那个黑暗至极的地方,只有听到外面完全陷入安静了,他们才敢小心翼翼地点亮蜡烛,吃点从土里刨出来的剩得不多的红薯。   听说只要熬过最危险的那段时间,就会等来军方的救援,可是他们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最后,等来的不是军方,而是探进地缝的一节枯枝。   就这样,丹郁跑了出去。   他把弟弟一个人留在了那片黑暗之地。   枯枝一直跟着他追,很快就追上他了。他在最后一刻回过头,在死亡到来时的那段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里,远远地望着终于脱离危险的那处地缝,视线开始朦胧,意识逐渐消失。   再然后,他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他平时睡的那张简单又陈旧的木板床上,一只猫趴在床头的猫窝里,猫窝是用破旧衣服团起来的,他看着猫身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位置发呆。   一切变回了原有的样子,七十九区没有沦陷,那些异种也没有入侵过。   可是弟弟不见了。   弟弟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记忆里。   只有他还记得。   带着这段记忆,他无比迫切,四处找寻,四处询问,最后换来的,是院长奶奶无力的摇头,以及交在一位医生手中的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枚硬币。   最后的最后,他得到了一张诊断单。   “我没有病!”   “你们才是有病!”   “为什么不相信我!”   “……”   他也叛逆过一段时间。   叛逆得整个孤儿院的人都知道他疯了,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们也全都听说他精神不正常了。但这样的叛逆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在他看到院长奶奶的白发比以前更多了的那一刻,他就消停了。   不再叛逆,不再吵闹。   他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懂事了。   他后来努力打工,一个人孤单地成长,帮着院长奶奶分担起孤儿院的重担。   他不再提那个弟弟了。   可他只是不提了,不是放弃了,也不是不在意了。   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一直以来,都想进禁闭区,想在那里面查到一点关于弟弟的消息。哪怕只是有一丁点相似的存档,对他来说也是可以的。   他想知道他的弟弟究竟去了哪里,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有没有受什么伤害,过得还好不好。   他只是想知道而已。   捏着这张314号的病历单,丹郁渐渐收回心绪,把这张纸好好折叠起来,捻在手中摸了又摸,才放回口袋里,然后问道:“你信吗?会觉得我是精神病吗?”   对于他说他死过一次,这种一听就像胡言乱语的话,会信吗?   余悸的回答是:“或许。”   说得淡漠又漫不经心。   要知道为什么的是余悸,知道为什么了又表现得如此无所谓的也是余悸,丹郁微微蹙眉,重新趴回余悸的肩头,“就知道你不会信。”   这句话说得有点像碎碎念,趴下没一会,丹郁立刻直起了身体,拍了拍余悸的肩膀。   “让我下去。”   没等余悸松开手,丹郁的一条腿就伸了下去,鞋尖点地,落稳一只脚后,另一只脚在地面试探着点了点,然后挽起余悸的手,“得往这边走。”   延伸在远处的精神力触须探测到了异种,虽说异种的行动很难预测,可大体上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出入,他们两个人的速度太慢了,得远离掉异种的覆盖范围才行。   建筑全部变成了废墟,丹郁走起路来大概是一瘸一拐的,走得又急,地面的碎石又杂又乱,每走几步都会因为踩空而不知所措地拐一下。   也不知道究竟是他扶着余悸,还是余悸扶着他。   只能说,值得庆幸的是,这一片的异种并不密集,偶尔有那么几处,可以依靠丹郁的精神力触须探到,然后提前预测异种动向,他们也好提前移动到不会被发现的范围里。所以,与其说他们是在找适合的避险区,不如说是一直在被动地躲避异种。   可一路走来,除了废墟还是废墟,甚至有些过于平坦了,连可以暂避的地方都没有碰见一处。   在这黑雾弥漫的废墟里,好似全世界都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这里也好像不是活着的世界,像无间地狱,走不到终点,也找不到方向。而在这样的地狱里,只有余悸,陷进了一个人的永夜。   是余悸曾经最不喜欢的那种,黑暗至极的,等不到天亮的永夜。   但似乎,也还好。   不停的走动驱散了部分寒冷,但在肆意蔓延的冰冷里,似乎完全不足以抵御那些冰寒。渐渐地,气温愈发低了,丹郁望了望天空:“好像要天黑了。”   天黑下去,就会变得更冷。   余悸微微垂着眼睛,安安静静的,肃然又冷淡,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丹郁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抬起眼去看余悸。   余悸似乎有点,过于安静了。   “有声音。”余悸忽然说。   丹郁的心一下提了起来:“什么声音?”   一边说着,一边防备起来,正准备将精神力触须再次释放出去的时候,听到余悸说:“脚下。”   丹郁低下头去看。   地面是杂乱的石块,上面铺着一层枯枝碎片,丹郁轻轻一踩,就发出了碎片被挤压的专属声音,而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声音。丹郁听了又听,甚至还用精神力触须下去探了探,什么都没有探到。   “什么声音啊?”丹郁问。   余悸:“碎片的声音。”   丹郁:“……”   丹郁:“我知道啊,碎片的声音。”   然后呢?   余悸的眼珠很轻微地动了一下,眸光似乎落在了丹郁的脸上,“捡起来。”   丹郁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抓着余悸的手臂,以此为支撑,缓缓俯下身,捡起一截碎片,拿在手中捏了捏,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于是又扶着余悸的手臂站起来,把碎片塞进余悸的手里。   捻着那截碎片的两端,余悸问:“切口新吗?”   “新。”   “这里是哨塔,或者是沦陷前的光罩附近吗?”   丹郁茫然地望了望周遭,“不像。”   哨塔的用料很好认,跟这里的废墟完全不一样,这里更像是基地内部的居民区。而且,光罩消失前,也还没有退到居民区的范围。   “既然不是,”余悸说,“那这一大片碎片是怎么来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   只有精神力能将异种撕扯成这样的碎片,使它们变成死物。五十一区的光罩是突然消失的,那么这样的碎片也就只会出现在哨塔和基地光罩附近,其它地方是不可能会有的。   可这里却有了。   更何况,切口还这么的新。   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有哨兵来过。   可哨兵没法独立行动,只有向导的精神力才能短暂地编织起临时光罩,所以是哨兵和向导共同来过。   这样的情况是……救援队。   就在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丹郁立刻释放出了精神力,扩散到了他能承载的最远范围。只一瞬,他收回了精神力,说道:“没有探到有人。”   或许是走远了。   丹郁想了想:“那我们是继续往有碎片的地方走吗?”   余悸:“可以。”   枯枝碎片稀稀拉拉地蔓延了一路,无法准确判断出当时的战斗情况,但依稀可以看出来精神力用得很节省,走的路也越来越偏,似乎是在尽力躲避。   “我记得我在七十九区参与救援的时候,是有哨兵专门负责监测异种动向的,一旦有靠近的可能,就会立刻让我们撤离。”   丹郁觉得有些奇怪,继续说道:“所以这可能不是救援队留下的痕迹。”   五十一区的光罩消失得太突然,余悸发布撤离命令的时候,是紧急发布的,因为过于紧急,所以不排除有士兵没能及时撤离出去。   那些士兵或许跟他们一样,被困在了这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似乎也能说得通。不管是哪种可能性,都可以选择先暂时跟着这些碎片走。   碎片一路蔓延,他们躲躲藏藏,顺着碎片的大致方位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走到了碎片的终点。碎片没有了,也没有探到有另外的人。   四周还是一片废墟。   夜色已经很深了,凭着光罩这点微薄的淡光,丹郁很难再看清路。腿也是,冻得有点没知觉了,也就不觉得很疼了。迫于无奈,他们只能先停下来,选了一个半高的墙角位置,打算暂且歇息一下。   “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至少可以休息三个小时。”   这是丹郁能预测的极限了。   墙角很矮,勉勉强强可以算个三角区,把一些碎石搬出去后,至少能挡点风。在墙角坐靠下来后,丹郁就主动侧过身去拥住了余悸,缓了好一会儿后,才从口袋里摸出巧克力。   前路实在太迷茫了,所以巧克力也得省着点吃。   丹郁把巧克力全摸了出来,放在手心里数了又数,计算着这些巧克力可以支撑他们几天。但他算不明白,因为他觉得他可以少吃一点,再少吃一点。   吃着如此苦涩的黑巧克力,他靠在余悸的怀里,突然问:“巧克力好吃,还是我调的营养剂好吃?”   这话问得丹郁自己都笑了。   余悸也跟着笑了一下。不过余悸没有回答他。   余悸已经沉默了将近一天了,除了关于碎片的事情说了几句话之外,就没再说过话了。他的安静是在更早之前,从听到丹郁的回答开始的。   丹郁的回答解答了他关于交易的疑惑,但只有一半,另一半是什么,他仍旧不知道。   他大概率是跟那位314号一样,把自己的一生卖出去了。但是,余悸觉得,凭他对自己的了解,他不会做这种陷阱重重的亏本买卖。   时光回溯,让那场降临到七十九区的危机消失,可仅仅只是如此,并不能改变什么,不是么?   虽然迟了十多年,可七十九区还是沦陷了,丹郁也是,在这种危机重重的世界,并不能完全保证就可以顺利活下去。   他一定还提了别的要求。   他就那么漫不经心地想着,抬手掀了掀外套,把丹郁给裹在了怀里。在把丹郁裹起来的过程中,他听到了一声由纸张发出来的声响,大概是丹郁又把那张病历拿出来看了。   一路上,这样的声音,他听到了很多次。每每休息的时候,丹郁都会拿出来看,看得很认真,像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研读,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或者说看出了些什么。   在又一次看了不知道多久以后,纸张的声响再次传来,丹郁把那张纸折叠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然后重新拥紧了余悸。过了好一会儿,丹郁突然说:“我记得这个314号的身体有经历过非自然压制,可禁闭区上面标注的症状太官方了,我看不懂。”   “但后来我去查过,那个症状其实就是易感期不可控,长时间压制不下去。”   说着抬起眼,望向余悸,“我记得,你也有这个症状。” 第65章   “是么。”   随口一问,语气浅淡。   黑雾顺着风漂流,靠近,在触碰到光罩时往四周铺散错开,光罩的光芒黯淡,只将眼前的方寸之地笼罩起来,置身其中,显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虚幻。   丹郁想了又想,“是的。”   “从我所知道的,你的第一次易感期开始。”   是这样不真实的场景,让思绪也变得漂浮起来,第一次,朝着难以释怀的症结,丹郁探了过去,“断断续续的易感期,总也没个结束,那段时间,我真的好讨厌你。”   说话的时候,指尖有些发紧,把余悸的衣服也抓出了点褶皱,“现在也是,我还是好讨厌你。”   但回应他的,是一声来自余悸的,很轻的一声轻笑。   余悸说:“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在说话的同时,还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摇了摇头,像是觉得那些话听起来实在可笑。所以丹郁知道了,从始至终,余悸都是那样讨厌的一个人,丹郁撇了撇嘴,气闷地反问起来:“那不然还能说什么?”   余悸再次摇了摇头,嘴角似有一丝戏谑,“没什么。”   丹郁看懂了,余悸这是在笑话他。   于是丹郁一定是被影响到气急了,所以才有些诡异地说道:“不然说什么,说你和314号有同一症状,所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吗?”   然后他听到余悸笑了起来。   余悸说:“万一是呢?”   如此诡异的可能性,诡异到丹郁都不愿意深想,可余悸却说:万一是呢?   万一是呢。   万一,他一直要找的人,就是余悸呢?   可余悸,是遏兰家族的二少爷,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都跟丹郁没有任何的接触。余悸从出生起就跟着他的母亲在第十五区生活,那个区后来沦陷了,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余悸认识了被领养的原沐生。后来余悸的世界里,就只装得下原沐生一个人。   这样的余悸,是不可能跟孤儿院那位弟弟扯得上关系的。   是啊,余悸有自己的生活轨迹,遏兰家族的那些人是看着余悸长大的,管家是,那里的私人医生也算是,还有余悸的哥哥遏兰衡。   一切都无懈可击。   可是……   如此无懈可击的身份,和如此无懈可击的经历,却又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余悸那句看似玩味的“万一是呢”,就让丹郁开始觉得处处都不对劲了起来……   “怎么可能是你呢,不可能的……”   丹郁还是这样说。   可与此同时,余悸也再一次问道:“万一是呢?”   “啊……”丹郁喉咙发紧,眉头皱了又皱,最后,有些涩哑地干笑了两声,“哈哈。”   然后丹郁不说话了。   或许是陷入了沉思,又或者是就此敷衍了过去。但也可以理解,平心而论,丹郁能获取到的信息太少了,更别说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丹郁那时还只是个小孩子,看得再是重,记忆也无可避免地褪了色。   但其实,余悸也并不是很想承认。丹郁抱以期待的那个人,本质上跟他是不一样的。他不会因为过去的自己或许在意过,就去迎合丹郁的期待。   别说丹郁的期待了,谁的期待他都不会去迎合。   所以,丹郁信与不信,对真相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都不在意。可如果丹郁非要一个答案,他只能表示,他并不介意告诉他。   越是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余悸越是坦诚。他一向如此。   他就偏好这样的恶趣味。   过了很久之后,久到不知道究竟是多久以后,丹郁悄无声息地释放出了精神力触须,往外探了一圈。随着精神力的回溯,丹郁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   丹郁欲言又止,“你睡会吧,可以多睡两个小时,我……我会叫醒你的。”   融在黑色冰冷中的声音都变得磕巴了起来。然后怀里的人动了动,一声布料被撕扯的声音传来,听着这道有些刺耳的声音,余悸觉得丹郁好像也不是真心想让他睡觉。紧接着,丹郁直起身子,用一截布料遮在了余悸的眼睛上,余悸闭上眼睛,脑后传来轻微的触感。   气温太冷,只是将手暴露出空气中的短短时间内,手就开始冷得发颤,绑起这截布料来,变得越来越艰难,一个简简单单的结也总也系不好。   然后丹郁半跪了起来,把身子探过去了一点,像是将余悸拥在怀里一样。余悸的手一开始只是轻轻搭在丹郁身上,在丹郁半跪起来后,就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丹郁的腰,问:“为什么要把我的眼睛遮起来?”   丹郁认真系着,“因为你一直不把它闭起来。”   玫瑰的冷香来到真正冰冷的地方,似乎显得更加地冷,也更加地淡了。余悸抚着的丹郁的腰,沿着腰侧往下,轻点在腰肢最狭窄的那个部位,轻声说道:“就算你遮起来了,我也不见得就会睡觉。”   丹郁莫名颤栗了一下,挽起布料绕在指尖,轻轻一扯,结打好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后缓缓坐下来,说:“温度太低了,沙石尘屑也很多,遮起来对眼睛会好一点。”   抚在腰间的手似乎静了一下,丹郁抬起眼,突然想看一看余悸的表情,可是这里实在是太暗了,余悸的脸隐在暗处,他最多只能看到浅淡光芒映衬中,余悸那挺直的鼻梁,和脸部的大致轮廓。   他不知道余悸的嘴角有没有带着笑,光是听声音,听不太出来。于是他往往上凑了凑,想离余悸更近一点,稍微看得更清一点。   就在这时,余悸低了低头,下巴擦过丹郁的侧脸,一个仰着头,一个垂着头,几乎额间相抵。如此暧昧,如此亲近,余悸问:“遮在我眼睛上的布是什么颜色?”   丹郁抿了抿嘴:“白色。”   “哦……”余悸重新抬起脸,“可以接受。”   丹郁奇怪地看着余悸,再度欲言又止:“你就只在意布条的颜色吗?”   “不然呢?”余悸反问:“还是说,你想听我说什么吗?”   “……不是,”丹郁小声反驳,“不是的。你是一个骗子,你说起谎来我分不清真假,所以你还是先别说了,我得自己好好想一想,等我想明白了再来问你。”   然后丹郁说:“我问什么,你就跟我说什么,行吗?”   这话问得就很离谱,又离谱又矛盾,明明前一秒还在说余悸是个骗子。对此,余悸的回答是:“看我心情吧。”   “那你心情可能暂时好不了了。”   丹郁突然这么说道,然后立刻爬起,扶着余悸站起来,“异种在往这里聚拢,速度很快,也很突然,我们得……”   话还没说完,一股莫大的拖拽力道从脚踝传来,丹郁突然被拉扯了出去,以极快的速度,一瞬间就被拖到了几米开外。   余悸猛然倾身,伸出手,指尖却只堪堪擦过丹郁的衣服。   他抓了个空。   丹郁被枯枝缠着拖拽了出去。   黑暗与废墟,四周骤然席卷而来的拖拽滑动声,伸出手却没能握住的无力……好似曾经那段突然涌来的记忆。   余悸似乎再一次站在了一个昏暗而又低矮的地方,听到有人对他说了句话,曾经那句话响在耳边,用着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时空错乱地交叠,从时光长河的尽头穿越过来,跟随着离他越来越远的人影,从喉咙里再次发出那道声音。   那个人对他说:“别管我了……”   无法编织光罩屏障的人,在毒素遍布的冰寒外界里,最终只会迎来被毒素侵蚀的结局,所以曾经的小丹郁会说出这句话,如今丹郁长大了,说的还是这句话。   别管他了。   余悸缓缓收回手,衣服擦过指尖的触感似乎仍没散去,他缓缓慢慢地把手收回来,速度慢得恍如放慢了十倍的慢镜头。   可从他身上四散出去的精神力触须,数以万计,却正以超越异种枯枝十倍百倍的速度扩散出去。   碎片密密麻麻地掉落了一地,余悸踩踏上去,碎片就发出了捏碎般的可怜声响。   精神力触须不断回溯,又不断涌出蔓延,一层一层地扩散出去,出去时无形无色,回溯时却带上了似有似无的血色红光,以余悸为中心,恍如绽开的血色玫瑰。   余悸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身后就是一条漫长的血路。   他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到他没能抓住的那个人面前,才停下了脚步。   光罩进一步扩大,将匍匐在地面的人笼罩进去,余悸微微俯身,伸出手,“来。”   语气温和,又带了点冷意。   精神力的强大,让余悸的精神力触须在第一时间就能延伸出去,在丹郁的周边编织起一道屏障。但编织屏障是需要时间的,他的精神力触须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可毒素到底还是灌了进去。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涌进丹郁身体里的毒素……消失了。   那些毒素进到丹郁的身体,像是被指引着一样,一路朝着丹郁眼尾红痕的地方汇聚,然后那些毒素就消失了。   就说呢,曾经的自己,怎么可能那么蠢呢?   既然答应了交易,那就一定是有把握才会答应,这就是交易的真正内容了——   几次三番在哨向分化上分化失败,这是要丹郁远离战斗。就算分化成功了,也是分化成一个具备疗愈能力的哨兵,战斗能力不佳但够自保,适合在后勤位置。无法编织屏障,却也不会为毒素所侵害。   好聪明的,曾经的自己啊。   余悸为得到答案感到心情愉悦,嘴角带了抹笑意,再次说道:“该起来了,小玫瑰。” 第66章   染上血渍的手伏在地面,缓缓抬起,在空中不得章法地抓了两下,摇摇晃晃,没能放入预判的掌心,丹郁低低闷咳了两声,抬起脸来。   他的脸有些过分狼狈,身上也是,血痕遍布,衣衫褴褛,看起来是如此地惨烈。抬脸把站在身前的人看入眼底,丹郁微微一愣,直到听到余悸再次出声,他才回过神来。   这一次,稳稳地落入了余悸的掌心。   难以想象,一个突然看不见了的人,身处在人间炼狱一般的地方,却还能冷静从容至此,甚至……干净至此。外界的环境如何,似乎根本影响不了余悸分毫,就好像是……在这之前就已然经历过比这更可怕更艰难的事情,又或者是,经历过于丰富,所以才会有如此淡然的心境。   落入掌心的手被握紧,在勉强站起来的这十几秒内,丹郁突然想到,他好像从来没见余悸有过慌乱的时候。   余悸会不高兴,会坏脾气,会凶狠,但从未慌乱过,哪怕一次都没有。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了然模样,甚至越是危急,余悸的状态反而越是放松。   余悸扶稳他,微微一笑:“站稳了吗?”   仍旧是那样散漫又无所谓的语调。丹郁看了眼有些狼狈的自己,“嗯……”   不是很懂余悸为什么这样问,可丹郁还是回道:“……站稳了。”   随着这道话音落下的,是支撑不住后覆压而来的身影,和无力倾倒在他身上的重量。就在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直直地向他倒来。   遮挡在白色布条后的眼睛,这一次,如他先前所求的那样,紧紧地闭上了。   丹郁慌忙稳住身形,稳稳地接住了他、扶稳了他,没让他倒在这片黑暗而又肮脏的土地上。   他接住是余悸,可又好像接住的不是余悸,而是他的整个世界。   更黑的黑夜,漫长地到来了。   余悸意识不清地睡了过去。睡得昏沉,睡得恍惚,睡得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有时能感受到一道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目光沉重得好似要拉扯出他的灵魂,可意识稍微清楚一点,又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坠入了一片支离破碎的梦境。   他看见枯枝探进缝隙后,吹灭蜡烛背对着他的少年。   他看见从漆黑里蔓延而来的黑色刺入少年的眼尾,贯穿整具身体。   他看见少年空洞的眼睛。   断裂的记忆碎片交叠往复,他一眼又一眼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后来气温好像变得更加冷了些,一滴水滴在脸上,冰冷无比,可他下意识觉得那是眼泪。   少年站在梦境的尽头,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   无数次的过去里,他都不曾看清过这张脸的面容,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   可他恍惚想起,他已经看不见了。   所以这是梦。   意识的回笼,让一切沉入了虚无,没有少年,也没有眼泪,只有一片黑暗。   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玫瑰香味,这味道太轻太浅,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也没能多闻到一点。然后他缓缓睁开眼,入目仍旧是一片黑暗。   “你……醒了吗?”   刻意压低的声音,问得是那样的小心翼翼。   身下是有些绵软的触感,不是冗杂又响声怪异的碎片,是真正的床,气温还是很低,可是不再有刺人的冷风。   “这是哪?”   身边的人为他提出的这句疑问而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他想要坐起来,于是丹郁就赶紧来扶起他,说道:“是一辆坏掉的星船。”   所以这里是星船的休息舱。   星船的前半截已经坠毁了,后半截历经一场沦陷后,埋进了坍塌的废墟里,丹郁背着余悸几经辗转,躲避异种时无意发现了这辆星船,费了好大劲才把天窗打开,进到这里面来。   军用星船的材质稀有且昂贵,不似普通建筑物一样轻易就会被异种摧毁,只要谨慎小心些,不闹出太大的动静引起枯枝聚集,那么这里就会安全很多。   最要紧的是,丹郁发现,星船的水箱没有坏,真是万幸中的万幸。   丹郁倒来杯水喂着余悸慢慢喝着,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余悸:“巧克力吗?”   “不,不是,”丹郁轻咳了两声,“营养剂。”   普通营养剂的味道相对寡淡,不会难吃,只有博士开的配方里,才会需求各种各样营养素调配而成的营养剂。星船上备的紧急物资只会是普通营养剂,所以当余悸听到丹郁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在如今这种时候,还有营养剂可以吃,已经很不错了,于是也就没能注意隐在丹郁嗓音中的那一丝不自然。   直到一杯营养剂端过来,闻到了点似曾相识的气味。   丹郁小心翼翼关紧休息舱的门,余悸刚想说话,可由远极近的拖拽滑动声开始传来了。一片默然中,余悸生出了一种被紧紧注视着的感觉。   这味道怪异的营养剂,他是逃不掉了。   后来拖拽滑动声渐渐消失,四周沉入静谧,才听丹郁说道:“这辆星船是我们之前的那一辆,就是被我们开了自动探索模式出去观测的那一辆。”   很巧。   有点幸运。   如果没有大批量的异种经过这里,这里说不定就是最佳的避难所,有水,有休息舱,甚至还有营养剂,足够支撑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了。   在这上面其实还有另一个休息舱,可是星船的外壁往里挤压塌陷了下去,所以上面那个没法用了,门也开不了。好在上下舱的门是分开的,下舱的门没有受到影响,可以手动打开。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休息舱十分逼仄,单人床大小,只有容纳床体的空间,没有多余的可以落脚的地方。   但还是那句话,已经很好了。   余悸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丹郁说是晚上。   说他沉睡了整整三天。   在这三天里,丹郁没敢真的睡过去,时不时就要探一探他的鼻息,抑或是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只有听着心脏的跳动才会稍稍放下心来。   现在余悸终于醒了过来,丹郁顺着舱墙滑下,侧躺下去,慢慢闭上眼睛,说:“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余悸也侧躺下去,“说说看。”   丹郁的声音响在耳畔,轻轻浅浅的,“你跟别的人做过吗?”   余悸:“……嗯?”   余悸伸出手,抚在丹郁的脸上,从一边的脸摸到另一边的脸,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遭,摸得丹郁开始拧起了眉:“你摸我干什么?”   余悸说:“看不见。”   丹郁握住他的手,防止他继续在脸上摸来摸去,“我知道你看不见,我是在问你摸我脸干什么?”   余悸笑了一下:“当然是为了知道你是用什么样的表情问出刚才那样的话。”   有没有跟别人做过。   在他陷入沉睡的这几天里,是漫长的静默,或许丹郁是有了点答案了,但余悸没想到,丹郁问出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   “永久标记那一次,你给我的感觉是,你好像很有经验。”   丹郁这样说道。   “当然有经验了,”余悸说,“结合室的床头摆着永久标记的每一步该怎么进行的说明图册,画得可仔细了,不光如此,还有动画演示呢。”   丹郁皱了皱眉:“我怎么不知道?”   余悸还是笑:“这得问你自己。”   像余悸那样的闲心,还真不是人人都会有的。   只要不是一大堆挤在一起的各种字,余悸还是很愿意翻开各种书本书册看一看的,尤其那还是图册,不用看字也可以看懂。   画得挺不错的,跟他以前的认知完全不一样,Omega体内居然会有生殖腔这种东西。进去的感觉其实还不错,至少对他来讲,永久标记的体验感是不错的。   可惜,小玫瑰那时并不这么觉得。   欢愉是他的,痛苦是小玫瑰的。   丹郁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地问道:“你……真的是我要找的人吗?”   以前总能脱口而出“弟弟”、“我弟弟”,可面对着余悸,这个先前已经承认了“孤儿院弟弟”身份的人,丹郁却说不出这个称呼了。   差别太大,大到连丹郁至今都难以置信。   怎么会是余悸呢?   怎么可以是余悸呢?   这可是余悸啊……   余悸说:“或许。”   说得还是那样的淡漠又漫不经心。   丹郁问为什么不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余悸随口说道:“不记得了。”   丹郁缓缓垂下眼,“……是么。”   余悸的种种表现,倒是更像一个借用弟弟身份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目的的骗子,可就在余悸说“万一是呢”的那一瞬间,丹郁就是莫名相信了。   曾经的“余悸”珍视原沐生,丹郁是知道的,他在原沐生养父母店里打工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甚至无意间看到过“余悸”看原沐生的眼神,那分明是含着爱意的。可他所认识的、眼前的这个余悸,对原沐生毫无感情,就算当着原沐生的面,尽力维持着某种程度的温柔,也仍旧无法扮演出那样的爱意。   就在听到余悸说“万一是呢”的那一刻起,太多疑点,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涌来。那些被他忽视的每一处不对劲,开始一件一件被他回忆起来。   他有太多太多想问余悸的,可话到嘴边,总是一句都问不出来,终于问出了口,却是那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头顶还是会时不时地传来震颤与抖动,两人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的,后来外面长久地安静下去,丹郁深呼吸了一下,终于再次开口,打破沉寂。   丹郁问:“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学过认字吗?” 第67章   在过去数不清的日日夜夜里,余悸接收到的任何信息都来自于反派系统,无一例外。于是,系统空间所用的文字,也就成了他所熟知的文字。   在他去过的那些小世界里,所看到的文字都跟系统文字保持着一致,但是这个世界却并非如此。   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全新的。   这种小事并不见得会影响到他,但余悸还是沉默了一下。如果他的眼睛不是遮挡起来的,恐怕现在已经冷冷地盯着丹郁看了。   “如果你问的问题都是这些,”余悸的脸色漠然,声音也冷淡,“我建议你还是别问了。”   他可没答应问什么就答什么,而且很显然,他现在失去了回答的兴趣。   “当然不是了!”丹郁立刻反驳道:“当然不是这些了……”   可伴随在这道反驳声后面的,却是再一次的沉寂。   后来困意渐渐上涌,也没听到丹郁再说一个字。余悸的精神域外壁变得更加薄弱了,薄得好似一层纱,在外沿轻轻地笼着,经不起再一次的动荡,也薄弱到了一旦破损将再难以修复的程度。   精神域的进一步羸弱,使得余悸更容易困乏,就像现在,仅仅只是安静了这么一小会时间,余悸的意识就开始一点点模糊了。   在意识即将散去的尽头,也是与沉睡的交界点,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询问——   “你会,再一次消失吗?”   余悸不知道丹郁是不是真的有问出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给出回答,在现实与紊乱梦境的交汇处,一切都是最凌乱的,思考不得也挣脱不得。   后来意识清晰了一些,他就回归了原本的他,记忆也好,丹郁的期盼也好,他都只是冷冷地注视着。   他清楚知道那段被删掉的记忆里有着与丹郁之间的纠葛,那是一切最开始的地方,是那样的开始造就了如今的他。   可那样的开始,也已经动摇不了如今的他了。   他能坦然接受拥有那样一段过去,却不意味着他也得接受那些遗留下来的哀伤与期望。他对丹郁从未产生过与此相关的向往。   但他还是挺喜欢小玫瑰的。承认这份偏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至于更多的……   恐怕是没有了。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给出了怎样的回答,如果给了回答,他想,那也一定不是丹郁想听到的回答。给了人期待,又亲手打破,他一直都在这样做,以前是,所以,现在也是。   而他,是没有未来的。   任务成功,他会延续曾经的反派生活,任务失败,他会接受必将到来的惩罚。他从来都没得选择。   所以,回到那个问题——   他会,再一次消失吗?   他想他知道为什么会被删除记忆了。   后来,他再次醒过来,又再次睡过去,甚至再次醒过来,时间的流速于他而言没有任何的感知度,在这个坠毁的半截星船里,或许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丹郁也乱七八糟地问过他一些问题,但他并不是所有问题都会回答,他只知道,在他的那些回答里,丹郁可以把它们构建成这样一段说明——   他的确是他一直以来要找的那个人,可是,那又怎样呢?   他不知道丹郁理解过来后是怎样的表情,只知道在这之后,丹郁就凑到了他的怀里,抱得他很紧,力道是那样的重,有些发狠地说道:“我讨厌你。”   可余悸没听说过,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是要拥抱的。   还抱得这样紧。   大约就是这个时候,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的这个时候,星船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旁边的碎石滚落下去,长久的下坠后,才隐约传来一丝回音。   原来这是一个类似断崖一样的高地,星船就在高地的边缘,周边的落石支撑不住坍塌下来的墙体,开始掉落下去,但星船陷得比较深,短时间内或许没有这个烦恼。   等到周边似乎平稳了下来,丹郁才爬上去,推了推天窗,看星船还陷在地里,就准备爬回去,就在这时,余悸说道:“外面有人。”   丹郁愣了一下,再次探出头,先是朝着四周望了一圈,没看到什么人影,然后又释放出精神力触须,探了一圈却只探到了离此处很远的几批异种,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探到了。   无形的精神力丝线穿越重重黑雾,缠绕在余悸的指尖,余悸指向了一个空洞的方向,说:“在更远的地方。”   在超过丹郁的探测能力的,更远的地方。   余悸说:“看来上次判断错了。”   上次遇到那堆异种碎片,以为是救援队,或者是没能及时撤离的士兵,但这次余悸探测到了,丝线尽头,只有一个人。   没有所谓的两个人,或者两个人以上。   一个人,能在这种地方行动的,不依靠任何同伴的一个人,只有两种存在。第一种,是像丹郁这样的,被规则之外的交易所保护起来的特殊存在,至于第二种……   Alpha向导。   是余悸这样的,既能为自己编织屏障,又拥有战斗力的Alpha向导。   余悸微微一笑:“我猜是上次那个罪犯。”   丹郁:“他在往哪边走?”   余悸动了动指尖,精神力丝线回溯,余悸说:“正在远离我们。”   丹郁似乎松了口气,“还好是远离。”   如果是往他们靠近的话,或许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进到他的探测范围了。余悸的精神力远超一众指挥官是事实,可余悸如今的精神力不济也是事实,如此薄弱的精神力外壁,简直不敢想再一次过度使用的后果。   可余悸却说:“小玫瑰,我们得出发了。”   丹郁有些无措:“为什么?”   余悸缓缓起身,朝着未知的黑暗伸出手,丹郁不明所以地看了一会儿,注意到余悸似乎在漫无目的地摸索,于是赶紧爬下来,接住了余悸的掌心。   余悸困在黑暗里,却也至今都无法适应黑暗。   微顿片刻后,余悸屈起手指,握紧丹郁的手。他没有直接告诉丹郁原因,而是说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两区危机是他搞出来的。”   异种的动向无法准确预测,但异种有没有大批量地汇聚起来,却是可以探测得到的。罪犯亲口说过,没那么大能耐,但却可以搭把手。   自罪犯出逃后,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罪犯第一次出手,就让人类基地失去了一位指挥官,在那之后,两区危机频发。他一定是掌握了某种辨别方向的特殊技巧,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光罩附近,抓住机会,带来一次又一次的毁灭。   丹郁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你是说,他又要去破坏光罩了。”   余悸点头,“或许。”   丹郁:“那我们得去阻止他。”   话音刚落,丹郁就觉得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他奇怪地转过头,看到的是余悸有些下压的嘴角。   余悸好像对他说的那句话很不满。   丹郁迟疑起来,听到余悸说:“是回人类基地。”   既然罪犯有方向,那就可以试着跟着他,等罪犯找到了光罩,他们也就找到了人类基地。丹郁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一样,可余悸似乎认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星船里所剩的营养剂和水都不怎么多了,丹郁把它们都尽可能都带上,然后就离开了这个保护了他们多时的小型避难所。   走下高地,丹郁驻足回望,他看到半截星船旁边时不时滚落下去的土壤和碎石,它们似乎发出了一种很明确的信号,即便继续待在这里,要不了多久,星船也会随着这片地一起坍塌滚落下去的。   沦陷之地,没有任何一个全然安稳的避难所,所有的安稳都只是暂时的,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没人知道,等待在前方的,是生路,还是死路。   “你能支撑得起这么远距离的追踪吗?”   缠绕在指尖的精神力丝线似乎闪过了一抹极其轻微的暗光,余悸说:“一根丝线而已。”   又是一惯的那样,避重就轻,从不好好回答问题,说出的话也很误导人。就好像在说,只是一根精神力丝线而已,所以,不值一提。   可丹郁分明看到,编织在身边的光罩,已经缩小了一圈了。   随着他们的前行,深层次的冰寒一点点弥漫上来,他们似乎在往一个更加寒冷的地方靠近。途中余悸不知道在哪里碰了什么,遮挡在眼睛上的布条被润湿了,还有些脏污,短暂的休息里,丹郁帮他换了一条。   新的布条不知道是从哪里撕扯下来的,余悸没有听到布条撕扯的声音,或许是在星船就撕了几条提前准备好了,具体的他并不清楚,只知道旧的那条布条被取下来的前一秒,他闭上了眼睛,在眼睛再次睁开的那一点点时间里,他好像有一瞬间,看见了眼前人的面容。   但那只是错觉。   一如既往的黑暗里,轻柔的触感再次覆来,跟上次一样,丹郁单腿半跪,探着身子过去系布条。每每丹郁这样靠近,余悸都会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或是搭在丹郁腰间,或是轻轻拥住丹郁,这一次,他是环住丹郁的,把在腰肢上的手按了一按,问:“布条是什么颜色的?”   布料绕在指尖,丹郁微微一顿,“你就这么关心布的颜色吗?”   说着好像还冷哼了一声,可即便如此,仍旧回答道:“白色,还是白色的。”   “这样啊,”余悸说,“那就好。”   如果是奇怪的颜色,就好像他会拒绝戴上去一样,丹郁欲言又止了一下,还是说道:“又没人看见,这么在意颜色搭配做什么?”   余悸问:“你不是人吗?” 第68章   “我是啊!”   丹郁系好结,把手落在余悸肩头,问:“那你这么在意,是因为要给我看吗?”   看着显然沉默起来的余悸,丹郁耸了耸肩,然后站起身,挽着余悸继续往前走。起先是挽着走的,后来觉得有点影响脚程,丹郁就走在了前面,拉着余悸的手在黑雾里晃晃悠悠地走,有时绕开不好走的路,有时绕开可能会遇上的异种。   上次那样的意外不可以再发生第二次了,所以丹郁每隔一会儿都会释放出精神力往外探测一次。在又一次探测完后,精神力回溯的间隙里,丹郁伸出手,抚在光罩的边缘。   指尖往前一探,毒素渗入皮肤,异样的疼痛使得丹郁脚步踉跄了一下。   渗进体内的毒素在周身走了一趟,最后汇入眼尾,那个位置开始隐隐发烫,丹郁抚着红痕,回头望向身后的人。   看得认真,看得沉重。   “怎么了?”余悸问。   丹郁说没什么,是脚下的路不好走,不小心绊了一下。   周边的景象好像永远都是相似的,脚下的废墟,围绕在身边的黑雾,和时不时探出一条枯枝来的异种。罪犯很会选道,途中遇到的异种不多,路也越走越偏僻,可走着走着,余悸忽然说:“他不见了。”   丹郁脚步一顿,“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精神力尽头的丝线往四周蔓延,甚至渗入地面,仍旧没有探寻到罪犯的踪迹,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就这么离开了他的精神力追踪范围。绕在指尖的丝线一点点回溯,余悸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罪犯消失的位置是一个废墟边角,四周凌乱地散着一些切口十分新的碎片,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什么了。丹郁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问:“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余悸:“什么味道?”   丹郁闻了又闻,无措地看了圈周围,握紧余悸的手,拉着他往前面走了一段距离,然后蹲下来,指腹在地面压了一压,说道:“血。”   是血的味道。   血滴落在废墟上,只有几滴,不多,丹郁又往前走了几步,前面也有几滴,看着像是移动的时候滴落下来的。   外界的气味混杂,但在外面待得久了,就勉强能适应这些混杂的味道,从中辨别出一点稍微新鲜的血腥味,对五感极其敏锐的他来说,也不算是一件难事。   可问题也出在这里。丹郁回过头,嗓音发紧,试探着问道:“你……闻不到吗?”   已经……闻不到了吗?   罪犯不是突然消失的,是远离了余悸的探测范围,但余悸的感知度降低了,才会觉得罪犯是突然消失的。丹郁有些紧张地站起来,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余悸的手:“追不上就算了,我们不追了,别再用精神力了。”   可余悸还是那句话:“一根丝线而已。”   也仍旧是那种无所谓的语气。可丹郁却突然说道:“你能不能听我一次?”   不大的声音里,有了点嘶吼意味。   空气因此变得沉闷。   长久的安静后,丹郁的声音轻缓下来,说:“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你不告诉我,我也猜不到。可能你一直都是靠自己解决任何问题,没给自己留过什么后路,所以做起事来总是不管不顾,可是你能不能……别这样啊。”   丹郁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疗养院被推下去后,就再也没能从那里站起来了,因为余悸从那时起就挡在了他的面前。哪怕那只是余悸当时的一场豪赌,可余悸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是不管不顾的了。   这也是越危急、困境越大,余悸反而总是越轻松的原因,因为余悸是真的不在乎,不在乎那种名为死亡的归途。   丹郁为此感到悲哀,即便相认,即便不再刻意推开他,可余悸仍旧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对那样的归途产生一丝畏惧。   他一直试图看清余悸,不曾想那层迷雾散去,他仍旧无法看清余悸。   漫长的静默之后,余悸指尖微动,似乎收回了那根跨越天际的丝线,说道:“那就听你的。”   听着这道声音,丹郁猛然松了口气。   “好,好,听我的。”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拢紧余悸的手,三步一回头地盯着余悸看,反复揣摩,又反复将精神力渗进余悸的精神域,确定余悸真的没有再使用精神力后,才稍稍放宽了心。   血迹一两滴地散落绵延,越往前走,血滴越少,走到最后,已经相隔了很远一段距离都没再看到血滴了。废墟在离他们远去,脚下是沉厚的土地,黑色的,伴着冰屑,一步一响,像陷进冰泥里一样。   他们进到了真正的冰封区域。   温度变得更低,路也更加地难走。   在路上,他们又看到了一辆坠毁的星船,但这次这辆,只剩下了残骸。   它深深地陷进地里,周身都是枯枝碾压过的痕迹,内部似乎被掏空了,一块破碎的布缠在顶端,在黑色的风里,不停地摆动着。   这块碎布原本是什么颜色已经看不清了,现在是黑色的,僵硬的,污浊的,它在风里漫无目的地飘晃,一如此刻流浪着的他们二人,没有方向,漫无目的。   举目四望,皆是黑色与未知的荒原。   他们背靠着这辆星船的残骸歇息,扶着余悸坐稳,倒了点水给余悸慢慢喝着,然后丹郁就往这辆星船爬了进去。他试着爬向星船的尾部,看休息舱是否能用得上,又或者是,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   可是很遗憾,陷进地里的部分和露在外面的部分是同样的,甚至更加惨不忍睹一些,丹郁失望地爬回来,蹲在一旁拍身上的黑色泥污。   可这里有点太冷了,他清理了一会儿,就坐过去靠在了余悸的身边,余悸这里有星船挡着,风小一些。坐过去后,又继续清理身上的泥污。   裤子脏得最厉害,他挽起裤腿,埋下头揉搓,搓着搓着,微凉的触感覆在了他的脚腕。   那是余悸的手。   捻在脚腕处的指腹轻轻压了压,然后沿着一道伤痕缓缓摩挲。那是上次被枯枝拖着走的时候留下的伤痕,伤口结的痂已经掉落了,可还是有很明显的痕迹,一摸都能摸到。   丹郁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天黑了,丹郁也看不清余悸的表情。   废墟的存在,隐隐还能感觉到这里曾经有过人类的痕迹,可进到冰封区域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们好像被人类抛弃了,那样悲凉的感觉。   “我好想再去一次那家缠绕着花藤的餐厅,那里面的东西都很好吃。”   丹郁覆住余悸的手,握紧,带回怀里,把裤腿盖回去,然后倚靠在余悸的肩头,缓缓闭上眼睛。   “学校的那条林荫道很长很长,也想慢慢悠悠地再走一次,从林荫路开始的地方,一直走到结束的地方,然后回宿舍睡上一觉。”   “……”   丹郁慢慢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到了后面,话已经轻得有点听不清了。   后来丹郁好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感觉周身好像摇摇晃晃的,他恍惚着睁开眼,发现在余悸的背上。余悸在背着他慢慢地走。   很温暖的感觉,可他看到余悸的脸上有点脏了,他伸出手,想为余悸擦干净,可手一划过,余悸的脸上就出现了一道发黑的血痕。丹郁后知后觉地停下动作,他看到自己的手上满是血。   可他身上不疼。所以……是余悸的血。   浓重的血腥味刺得鼻腔都在疼,丹郁急急地爬下来,一边查看余悸到底是伤到了哪里,一边带着哭腔自责:“我就不该睡过去……”   余悸的手臂划了条口子,不深,就是血流得有点多。在他们之前那辆坠毁的星船里,丹郁找到了点急用药物,一直都带着的,在帮余悸包扎的短暂时间里,豆大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余悸没说伤是怎么来的,但丹郁知道,这样的口子他的腿上也有,是异种造成的。   当枯枝袭来时,总是会又快又准地刺进血肉里,如果没能第一时间躲避,那些枯枝就会在刺进血肉后,沿着骨头攀爬向整副身体,速度很快,快得仅仅只是在一瞬间内,人就会死掉。   他经历过这样的死亡,他当然知道。   那样的痛意到底只是一瞬间,也到底只是过去,此刻在他面前的,是鲜活的余悸,再一次从异种手里护住了他。   丹郁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后来他们就继续在这片荒芜的黑色里继续走着,尽量远离着、躲避着异种,走累了又歇上一会,歇好了又继续往前走。   在这样循环往复的日子里,总也走不到头,营养剂也好,巧克力也好,最终也都开始见底了。   后来莫名奇妙的,丹郁问余悸:“你有什么遗憾的吗?”   这样悲观的话题丹郁其实不曾提过,与此相关的类似的情感,余悸也好像无从感触,不知道是不是余悸的经历所造就的,缺少了对某些情感的感知,所以在这方面总是迟钝。他有时可以看到余悸好像在思考,但又似乎总是得不出结论,然后余悸就会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奇怪到,连丹郁都可以从余悸那张脸上看到一抹嘲讽。   又是相似的嘲讽,这抹无法共情的笑意看得丹郁自己都笑了,然后他听到余悸说:“可能会遗憾没能赴约,跟你吃上某顿晚饭。”   这不怎么正经的回复听得丹郁愣怔了起来,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余悸说的是哪顿晚饭。   他曾对余悸发出过一次邀约,那是唯一的一次邀约,可是余悸被关进了禁闭室。那天晚上,他等了很久,想着余悸大概是根本没放在心上,就轻轻浅浅地低落下去,却在后面的日子里,听说了余悸被关进禁闭室的事。   而到了现在,他突然想,难道当时余悸说的遗憾,竟然是真的为此遗憾吗?   即便是带着目的性地告知,却说的是实话吗?   那余悸这个人,可真是够坏的。   丹郁抬起眼,想朝着余悸看过去,可黑雾在这一刻似乎显得尤其浓重,明明近在咫尺,天也没有黑,却一点都看不清余悸的脸。   好奇怪啊。   丹郁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他挥不去这抹黑雾,也挥不去眼前的朦胧,然后他仰起头,看向了黑沉的天空。   就在这时,余悸很轻地笑了一声。   “我发现他了。”   跟着这道声音落下的,是丹郁瞬时僵硬的身体。丹郁知道黑雾为何突然如此浓厚了。   挡在他们前面的,是无法赶到的遥远距离,和听不见的倒塌与尖叫。   丹郁看着漫天升腾的浓重黑雾,声音有些发颤:“又一座人类基地沦陷了,是吗?”   脚步有些踉跄,无措地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了一步,余悸拉住他,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是。”   所以,我们该回人类基地了。 第69章   风里裹挟着厚重的拖拽滑动声,有别于以往所听到的那样,这一次,铺天盖地,一层盖过一层,伴随着若隐若现的倒塌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无穷无尽,没有片刻的停歇。   他们在远离,也在一点点靠近,朝着正在沦陷之地的彼岸,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比平日更加艰难。   “看来猜对了,”余悸的指尖微动,绕在上面的丝线开始回溯,“他现在跟我们是同一个方向。”   是好消息,可也是个坏消息。   身为一个Alpha向导,轻而易举就能破坏掉覆在人类基地外面的光罩。监测到大批量聚的异种聚集起来的时候,就提前赶过去,随便便便搭把手。这一搭手,最差也是个C级危机,等级升着升着说不定就B级了。   B级,指挥官就得来了。   一个B级危机,好像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对指挥官来说还是很容易的。但这只是最基础的。有时一开局就是B级,还有开局A级的,如果开到A级的盲盒,那个人类基地大概率得玩完。   不过这还是一个开始。   重头戏在后面呢。   当指挥官在那边的危机区域支援过一场,精神力已然不支了,周边的大部分士兵也都去了那边支援,在他们休养生息、给指挥处汇报战果的时候,这位Alpha向导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另一座哨塔,离那边的人类基地算不上太远的,另一个人类基地。   他就站在黑雾里,监测着,观察着,将手覆上光罩。一开始只是瓦解掉一丝光罩缝隙,让聚集在那里的异种造成小一点的危机,然后就走开,绕着光罩边缘闲闲散散地逛,一边闲逛,一边监测异种动向,也监测前往支援的军方。   到了这种时候,指挥官是会亲自过来的,即使这只是一个小型危机。   而也正是因为是小型危机,是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型危机,交给颓累的士兵有难度,可对指挥官来说却轻而易举。指挥官当然不会把这种危机放在眼里了,过去支援的时候,甚至懒得跟指挥处讲一声。   但这一去,就进入了真正的坟墓。   无比简单的小把戏,有时偶尔会灵活转变下思路,但也仍旧是简单的小把戏,可就算是这样,还是让人类基地损失了两位,甚至三位指挥官。   接下来是不是该第四位了呢?   那些指挥官就该全都死了才好。   掀开帽檐,Alpha向导顺着光罩一路往上看去,露出了一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这张脸上看不出岁月的明显痕迹,但眼窝深陷,脸颊两侧也深陷了下去,眼底有抹乌黑,怎么看都是一副死期将至的模样。   他就那么望着这道延伸至天际的光罩,望着望着,开始阴阴冷冷地笑了起来。   死了三个,再死一个,然后再死一个……   真正的狂欢就要开始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上一个死去的指挥官是那个新面孔,逃离白色监狱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新面孔,也是唯一一个发现是他在搞鬼的指挥官。倒是厉害,在那样危急的时刻里,竟有闲心看风景,不光看风景,还能无比精准地发现他的存在。   连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发现的。   光罩周围有一众生命痕迹,士兵,民众,有精神力的,没精神力的,活着的,快死的,死掉了的,这么多的阻碍,却偏偏精准看向了他。   看向他的视线里,还带着他从未感受过的压迫。   只能说,那可真是他见过最有本事的指挥官了,可结果呢,不还是死了吗?   等到异种平息之后,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挑了个好日子去那边的哨塔转了几圈,结果是,没有探测到任何的生命痕迹。   真是遗憾,遗憾到他都为那位年轻的新任指挥官叹了口气。   那样庞大的精神体,那样稳定又强大的精神力,Alpha向导缓缓垂下眼,漆黑无光的眼珠盯着身前散发着微光的光罩,恶魔轻语一般,说道:“怎么不是我的呢?”   说得遗憾至极,又痛心疾首。   军用星船一辆接着一辆从天际飞来,汇入高耸着的哨塔,一大片毒素超标的毒雾正在逼近被撕了个小口的光罩,与此同时,更多的黑雾汇聚在了整座基地的边缘。   Alpha向导还未真正上手,危机等级就已经开始攀升了。   一脚踏入光罩,躺下去,陷进绵软的草地里,心情颇好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他在等。   等最好的时机,和一击致命。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远处似乎起了大火,浓烟淹在黑雾里看不见分毫,呛人的气味却在不断扩散,尖叫,倒塌,嘶吼,这些声音也都遥遥地传来。   从浓烟里升腾蔓延出来的灰烬随着风的方向飘散,从遥远的那一头,飘到了这片草地,也飘到了他的脸上,最后落在他的唇角,轻飘飘地贴在那上面,手一抹,黑色从嘴角散开,变成了一道黑印,像干涸的血渍。   一股浑厚又轻柔的精神力渗进了他的精神域。   盲目的指挥官盲目地支援着所有具有精神力的人,也包括了他,这股涌进来的代表着善意的精神力让他发笑。   渗透进来的精神力从浑厚开始减轻,后来断断续续,越发吃力,好似要枯竭了一般。然后他缓缓起身,站了起来,半躬着背,懒懒散散地走到光罩面前,伸出了手。   盛大的死亡仪式,正式开始——   他控制着所有的精神力触须,迅速爬向光罩,光罩因此开始瓦解,一点点散开,那些光点映在他的漆黑眸子里,飘荡着破碎开去。   他低低地笑着,嘴角拉长,带着那抹被他抹开的黑色灰烬一起,仿佛笑意咧到了耳根。   最后,光罩消失,他收回手,转身隐入黑雾。   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一只带着精神力的手徒手探入了他的胸膛。   他先是迟钝地低下头,看向这只伸入胸膛的手,然后抬起脸,看向这只手的主人。   “……是你,”他声音不清,囫囵说着,“你没死……”   心脏在冰冷的掌中跳动,一下,一下,又一下,然后手轻轻一拧,握着手中的跳动,往回一掏。   站在他面前的人眼睛被蒙着,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松开手,把掏出来的东西随意地扔下,像扔垃圾一样。   然后取下绑在眼睛上的布条,神情淡然地擦拭起手上的血污。   “我这个人,有仇必报的。”   浅浅淡淡地丢下这句话,失焦的视线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然后转过身,慢慢悠悠地走开。   沾着血的布条被扔下,在风中虚浮地转了两圈,然后落在了草地上,压着这条布条倒下去的,是一具尚且还有体温的尸体。   他始终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那道走远的背影。   指挥官都是好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可他不是,这个杀了他的指挥官,好像也不是。可跟他,又好像不太一样。   黑雾很快涌了进来,将草地上发生的一切,都吞入了黑暗里。   预示着高等级危机的警报声不断地响彻耳畔,更多的星船再一次汇入哨塔,涌进的黑雾越来越多,这座人类基地似乎终究也走到了尽头。   但有那么一瞬间,天空亮起了一抹微红,像曾经某位指挥官陨落时那样,再一次亮起了那样的红色。一个小孩望着这抹隐约而又浅淡的红色,扯了扯大人的衣袖,说道:“我们上次从五十一区被带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天色,上次我们没有事,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   但这抹红色没有持续那样久,只维持了不到十分钟,就散去了。   跟在这抹红色之后的,是重新蔓延起来的光罩,再一次笼住了人类基地。   警报声就此停止。   可警报声停止了,时不时开进哨塔的星船,却总也没个结束。   *   “怎么样?他的精神域怎么样了?”   总指挥官有些急迫的声音响在医疗室外,他紧紧抓着博士的手臂,抓得博士生疼,博士半挑着一道眉,面色无奈,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回道:“很薄弱。”   说着看了眼身旁那个,垫着脚尖往医疗室里张望着的,眼尾有道红痕的人,补了一句:“还好他有一位很厉害的疗愈助理。”   “那眼睛呢?”总指挥官急急地问道:“眼睛怎么样了?”   博士默然片刻,说:“不太好判定,需要点时间慢慢观察。”   “那嗅觉呢?我听说他的嗅觉也不灵敏了。”   “还有听觉,不会五感都出问题了吧,还能恢复吗?”   “……”   博士有些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总指挥官,他现在需要静养,我也需要为他服务,请问您能……先去做点您自己的事吗?”   “……”   “那他……”   博士又看了他一眼。   总指挥官摆摆手,“行,知道了。”   走的时候几步一回头,又欲言又止,走向电梯的一小截路里,像跨越了千山万水一样,总也走不过去。   打发走了总指挥官,另一位指挥官又从电梯里走了出来,一开口还是跟总指挥官一样的焦急,“他的精神域怎么样了?”   “眼睛呢,能恢复吗?”   “嗅觉呢?”   “还有……”   “……”   博士:“……”   等打发走了这位指挥官,总指挥官的通讯又立刻打了过来,博士揉着额头接听:“总指挥官,您这样是在影响我们的救治。”   “……”   终于挂完通讯,博士转过身,拍了拍趴在门上往里看的丹郁,“还有你。”   丹郁茫然地回过头,“我没有说话。”   也没有打扰里面的人静养。   博士好像无语了一瞬,然后才说道:“你可以进去看的。” 第70章   围在基地之外的黑雾时不时往里涌来,压着光罩时不时地缩紧,足以让整座基地沦陷的异种群仍在,只是不再是一拥而入,变成了分批次且不定时的入侵。异种死了一批又一批,光罩消失又重建后,抵御入侵的时间因此无限拉长。   上空的指挥室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亮如白昼,哨塔也是明亮着的,士兵总是行色匆匆,一趟又一趟地换班,从其它区域前来支援的星船也时不时就飞进来一辆。   仍然匆忙,仍然处在危机之中。   光罩之外的黑雾也是,有时升腾而起,几乎要笼罩所有视线。   尽管如此……   风是温柔的,空气也是温柔的,再也不用时刻警惕、不得安睡,也不用担心突然冒出来一截枯枝,或是狠狠刺进血肉,或是拖拽着人走。   可悬着的心却仍旧是悬着的。   丹郁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余悸却一直不见醒。每天进出数不清的次数,每次看到的,都是躺在病床上始终沉眠的人。   这样平心静气的安睡模样真是太不适合他了。   他该嘴角带笑,高高在上,穿得精致又招摇,站在被仰望的顶端,不经意地投下一个恍如睥睨众生一般的眼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面色苍白,一身素白,清清冷冷地闭着眼睛。   走到门口,回头深深地看了余悸一眼,才慢慢关上门出去。   出去的时候,遇上了来给他送通讯器的助理,两个新的通讯器,一个余悸的,一个他的。助理说还是老样子,指挥官的通讯器上面如果收到了什么需要处理的军务,就让丹郁代为处理,处理不了的就转发给其他两位指挥官就行。   说完这些就垂下了眼,再次抬起眼睛的时候,眼眶似乎变得有些红了。他欲言又止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伸出手,克制又有力地、重重地拍了下丹郁的肩头。   微红的眼眶让人恍惚,以至于后来助理走开的时候,丹郁看着助理的背影,总觉得这道背影看起来突然温馨了许多。   真好啊。   回到人类基地的感觉真好啊。   点开余悸通讯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从普通模式调成“少儿模式”,图片居多,文字居少。虽然这样的模式他用起来不怎么习惯,但多用用就可以习惯了。   那本用于认字的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书签大约还在三分之二的位置。   余悸还没把所有的字都认下来。   所以处理起待办来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爱处理,有时遇到那些字段很多的信件,看的时候说不定都是连蒙带猜的。   想想也是挺好笑的。   刚设置完界面模式,边角突然弹出了一道提示,下意识的,他立刻就点开了。   页面弹出一条消息对话框,发信人是原沐生,一段文字里丹郁只扫了眼开头就立刻关上了。这是余悸的私人信息,他觉得他还是不要看会比较好。以前余悸的通讯器在他手上的时候,他就从来没点开过这些私人信息。   这一次是手快了,太久没用通讯器,看见个突然冒出来的红点就下意识想点开。   跟在这条消息后面的,还有许多不停往上跳的消息提示,遏兰衡的,伊棠的,还有其他人的,甚至很多都是他听也没听过的名字。   后来视线上移,他注意到通讯号栏的顶端,写着“余悸”二字。   这才是余悸真正的通讯号。   而不是曾经那个资料一片空白的,只用来联系他的通讯号。   他盯着这则通讯号看了一会儿,就关掉了通讯界面,然后揣着通讯器往回走,夜色将至,天色就在他的身后一点点暗下去。   空灵的脚步声响在走廊里,他和往常一样,来到那间医疗室外,伸出手覆在门把上,放慢动作,很轻地往下一压,尽可能不发出声响。   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晦暗,从走廊透进来的光直直地打进去,照在随着风轻轻飘晃起来的窗帘布上,他正在想窗户是什么时候打开的,一转眼,才发现病床上没有人。   他愣了一下。   正准备去找博士,走了不到两步就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是来自浴室的水声。浴室里也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他愣在门口,伸出的手抬起又落下,迟疑喊道:“余悸?”   里面的水声停了一瞬,低低沉沉的声音传来:“帮我拿一下衣服。”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没找到。”   丹郁立刻说道:“好,马上。”   衣柜在过道,大概是余悸没住过这样的临时医疗室,所以才没找到。虽然是临时医疗室,但条件已经算好的了。   衣柜里挂着两件备用病服,其中一件的尺寸好像有些小,似乎不是余悸的尺寸,于是他就拿了另外一件。可衣柜里没有别的衣服了,得让人送点衣服来才行。   再次来到浴室门口,里面已经没有了水声,丹郁抬起手,正准备敲一下门,浴室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房间里光线晦暗,浴室里又更加地黑,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道高挑的人影站在里面,丹郁耳根发烫地愣在原地,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几乎就在这一瞬间,里面的人走了出来,扶着门框停在丹郁的面前,问:“衣服呢?”   丹郁慌乱地捧起衣服,错愕间发现余悸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穿,余悸是穿了浴袍的,只是腰间系得有些随便,松松垮垮的,往上一点是若隐若现的、流畅的肌肉线条。   丹郁只敢看这么一眼。   换好衣服后,余悸就站在了窗边吹风。   那双墨蓝色的眼睛微微垂着,瞳孔还是涣散着的,博士说眼睛没有其它什么问题,看不见是因为受到精神域的影响,所以一定得好好地养一养,精神域也好,身体也好,都得养。等精神域养好了,或许眼睛就有希望了。   但也只是或许而已。   这样的案例太过少见了,实在很少有人精神域薄弱到如此地步却还没崩溃的,所以很难给出绝对的判断。   只在窗边站了没一会儿,丹郁就拉了拉他,把他拉回了病床上坐着。   他的眼睛还是得遮起来,这里紧挨着哨塔,外面的形势还有点紧张,空气多少有些混杂,闭着眼倒也算了,可余悸总是要睁开。   丹郁一边系,一边说了说最近发生的事,然后探着身子过去打结,刚一凑过去,余悸就和以前一样,轻轻拥住了他。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习惯。   但这次却又跟以前有点不太一样,丹郁往回错了错,这双环在腰间的手却没松开,丹郁低头去看余悸,可房间太暗了,他能看到的,最多只是余悸垂落着的长发,和挺直的鼻梁。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余悸也安安静静的,没有更多的动作,就那么轻轻环着他。   余悸刚洗完澡,身上冰冰凉凉的,后颈没有贴阻隔贴,所以信息素就自由地飘散在空中。本该浓郁无比的味道似乎淡了些,也柔了些,但也不好说,这股味道在丹郁这里,和别人闻到的时候,是不太一样的。   他依赖这股味道,也困于这股味道,所以潜意识会觉得这股味道很好闻,里面带有的攻击与刺激,对他来说反而已经感觉不太到了。   明明是他受制于这股味道,可余悸贴着他,却说:“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淹没在浓郁香味里的浅淡玫瑰冷香,该是不会被注意到的才对。   丹郁总觉得恍惚,余悸只是侧了侧身体,他就不受控制地坐到了余悸给他让出的空隙处,顺着余悸的意思,微微抬起了脸。   单手捧住丹郁的侧脸,拇指在脸上摩挲过去,像寻找方向一样,直到摸到了嘴角,顺着捻过去,指腹压在嘴唇上,才停了下来。   然后朝着指腹抵压着的位置,低下头去。   丹郁仍旧恍惚,朦胧视线中的人在向他靠近,他忽然一惊,往后倒去:“不行,你现在是个病人。”   抚在后背的宽大手掌用力一压,把他又给压了回来,余悸说:“我挺好的。”   是挺好的,手劲这么的大,丹郁被圈在怀里几乎动弹不得,丹郁还想说点什么,余悸倾身下压,把他没能说出来的话给堵住,逆流回胸口,就这样,丹郁毫无防备地仰躺在了床上。   较之以前,余悸这次算得上温柔,吻意缠绵而又细致,跟以前很不一样,可即便如此,丹郁还是有点喘不上气。   灼热的交汇间,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靠近,最后停在这间医疗室门口。   咔嗒一声。   门被打开。   过于浓烈的信息素味道扑面而来,刺得博士轻咳了一声,开灯,走近,看到的是丹郁正放下倒了一半的水杯,和一旁躺着的余悸。   丹郁:“啊,博士,他……他醒了,我刚准备去叫你呢。”   余悸的苏醒转移了博士的注意力,以至于没能察觉丹郁嗓音里的不自然,以及浮在空气中不同于以往的、带着抹欲望的信息素味道。   博士的检查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之久,久得余悸开始犯困,丹郁也趴在床头昏昏欲睡了起来。   意识混沌间,博士的一声“好了”拉扯回了丹郁的神志,甚至惊得浑身都颤了一下。   可抬起眼,却连博士的身影都没看到一下,紧接着,“咔嗒”一声再次传来,门被关上了。丹郁揉着眼睛走到门口,然后打开门,朝着走廊两端都看了一眼,却仍旧没看到博士。   “……走得真快啊。”   关上门,意识不清地反锁了一下。   他脚步虚浮地往回走,坐到床边,问余悸:“继续吗?” 第71章   走廊沉入静谧,房间也是。   窗帘飘晃起来,风意涌进浓郁的深层次信息素气味里,未见吹散,搅得更为扩散。对于丹郁那句问得有些糊涂的话,余悸的回答,用的并非语言。   从哨塔扫过来的探照灯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照在微开着的玻璃窗上,光线不亮,却足以在折射进来的那一刻使沉入黑色的房间清楚起来,明亮一闪即逝。   未尽的缠绵在房间里延续,延续着温柔,延续着克制,却难以压下越发粗重的呼吸,和掌心下越发滚烫的触感。   缠在眼睛上的布料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了,丹郁恍惚着睁开眼,看向那双恍如星空一般的深眸,有些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没有更深一步试探的意味,余悸停了下来。仅仅只是一个有些漫长的吻,就结束了。   丹郁在想接下来是不是该回去睡觉了,他不知道怎么到这张床上来的,下床的时候可能还得找一找鞋子,找一找外衣……啊,外衣都不见了,结果就只是一个稍微亲密一点点的吻吗?   或许是余悸身体果然不适,所以不行了吧……   丹郁迟缓又诡异地胡思乱想起来,慢慢翻过身,准备去摸索他不见了的外衣,谁知刚一转身,就被按压着贴到了墙面,身后传来一道低沉得有些哑涩的声音:“我果然还是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哪样?   黑暗里,丹郁被抵在床头,颈侧是身后之人弥漫过来的灼热呼吸,从后面绕过来的微凉指尖扫过下颌,顺着喉结一路往下,堆叠起来的酥麻痒意顺着指尖游离。抚在侧脸的另一只手的掌根用力,迫使他的头往一侧偏过去,最终迎来了一个与温柔二字全然相反的、甚至有些发狠的吻。   他被桎梏得不能动弹半分。然后余悸身体微倾,俯身下压。   ……   “状态不错,我认为您应该经得起长途飞行了,所以,建议您回主城休养,正好我也可以随着您一起回去。”   博士的话说得冷静又客气,是他一惯的风格,可却听得余悸笑了一笑。   “我们的博士先生还真是很不喜欢出差啊。”   博士轻咳一声,取下缠在余悸身上的各种线管,礼貌说道:“我送您回房间。”   “不,”余悸随手拒绝,“我就喜欢一个人感受黑暗。”   不给博士任何的反应时间,余悸起身就离开了,走得缓慢悠闲,那一如既往的悠哉模样,好似黑暗于他而言完全构不成丝毫的阻碍。   缓慢而悠闲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最后停在了他那间医疗室外。   进去,关门,指尖一抬,将房门反锁。   他端着杯水站在窗边慢慢地喝,风把异种死亡的味道若隐若现地带进来,伴在空气里,闻得余悸时不时都要皱一下眉。   小半杯水见了底,余悸放下水杯,慢慢走回床,掀开被褥,在温软的另一侧缓缓躺下,然后抬起手,覆上沉睡中人的脸。   “睡得是不是有点太久了。”   先是在侧脸很轻地揉捏了一下,后来指尖上移,无意间触碰到眼尾的伤痕,就不知不觉停下了动作。   小玫瑰历经了死亡,灵魂被碾碎,在脸上留下了永远都无法修复的痕迹,才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想起看见小玫瑰的第一眼。   落地窗之外,孤独地站在队尾,气质非凡,眼神特别,还有这抹一下就吸引了他注意的红痕。是一开始就判断失误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有了点别的原因呢,他现在不太知道了。   像是那种无法言说的诡谲宿命,在布满陷阱的迷途里,指引着唯一的终点。抵达的方式有千万种,而他,用了最极端的那一种。   小玫瑰一直在跟他生气,可是小玫瑰又一直在回头看他。   紧贴着的怀抱里,他好像能感受到身边人的热烈情感,可又好像,总是难以完全体会。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个问题,他会,再一次消失吗?   小玫瑰是怎么想的呢?   那么多可以问的问题里,只选了这一个问题,认认真真地问了出来。是想得到怎样的回答呢?   而他,又给出了怎样的回答呢。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而在他醒过来后,接受到的所有信息都指向同一个话题,那就是,他流落在外数月,历经磨难,最后还能回到人类基地,是奇迹,是神明眷顾。   所有人都只看得见他。   没有人看到,在他从哨塔坠落下去,被黑暗所吞噬的时候,有人站在安全线内的高处,朝着他纵身一跃。   没有人看到,他的精神域再次破损,有人拼尽全力,一点一点将那些破损修补起来的时候,滴落在他脸上的温热眼泪。   也没有人看到,他坠入黑暗,在那样一个地方沉沉睡去,有人仅仅靠着身上那么点微乎其微的凌乱精神力,将他完完整整地保护了下来,却在他醒后只字未提,只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不为人知的“幸存”背后,没有所谓的奇迹,更没有所谓的神明。   指腹轻压,再次覆在那张脸上,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去。   他有点想,看一看这张脸的样子了。   其实丹郁也没有睡很久,是折腾得太晚,而他又醒得太早。后来他又有点不满足于此,于是把丹郁拢进了怀里,掌心下的脊骨触感明显,骨感远大于肉感。   太单薄了,也太瘦弱了。   在他有些用力的怀抱里,丹郁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眼睛还没怎么睁开呢,就低低地说着:“我去给你取药。”   说着推了推余悸,纹丝不动,丹郁抬起脸:“待会博士会来给你检查的,这样子被看到不太好,我得起床了。”   然后又推了推,还是纹丝不动。   “困就继续睡,”余悸说:“我吃过药了,也去找过一趟博士了。”   丹郁困乏地闭上眼睛,胡乱地伸手朝着余悸回抱过去:“……哦。”   轻轻浅浅的声音,连点尾音都听不到,似乎就这么陷入了二次沉睡,但这样的状态只持续了不到几分钟,丹郁就猛然睁眼,然后“噌”的一下坐了起来。   “怎么了?”余悸也坐了起来。   丹郁慌慌忙忙地爬下床:“今天一早有回主城的星船,我得搭着顺路星船回去一趟,去参加补考,这已经是额外给我开绿灯安排的考试了,不考的话毕不了业的。指挥官的疗愈助理毕不了业,听起来也太丢人了。”   一边说,一边慌忙地穿衣服,急急走到门口后又倒了回来,环住余悸的脖子,很轻地亲吻了一下余悸的嘴角,“考完我就回来。”   没等余悸说话,丹郁就急急地跑了出去。   抬起手,拇指轻压在被吻过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片刻后,又浅浅地笑了一下。   主城。   绵软的乌云黑沉沉地压着,看着像是要下雨。不论其他区域什么样,好像只有主城,总是这样阴冷潮湿,晴朗的日子实在不多见。   考试结束的时候,细雨飘成了丝。   从考场出来后,丹郁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闻祈,丹郁看了看外面的雨,又看了看闻祈,第一次觉得有点惊讶,闻祈竟然没带伞。   雨不大,从这里跑到林荫路就会好很多,那么长一段林荫路,淋不到太多的雨。   闻祈也是一改常态,这次说的话好像好听多了,都是一些很平常的慰问,以及表达一些担忧,丹郁听得正起劲呢,就听闻祈说道:“跟我试试。”   闻祈说:“在以为你已经死了的那几个月里,我最后悔的,就是没跟你试过。”   丹郁欲言又止,忍了又忍,一转身就踏入了风雨之中,闻祈追在他后面问:“你不会是还喜欢你那前夫哥吧?”   丹郁:“是。”   闻祈:“你怎么还是没一句实话,你这年纪,哪来的什么前夫?”   丹郁远远走在前面,跟闻祈拉出了好长一段距离,丹郁:“你别跟着我了,我要去……”   说到这里,丹郁缓下了步伐,他站在林荫道上,也站在飘扬的风雨里,突然之间,就愣了一下。   他要去……   哪里呢?   今天没有开往那边哨塔的星船,他去不了白塔,也去不了别墅,他该回宿舍,可为什么下意识就往外面跑了。   他缓下脚步,直到停下来,慢慢抬起眼,却看见有个高挑而冷肃的身影撑着雨伞,遥遥地站在林荫大道的尽头。   眼睛亮了一下,丹郁再次抬脚,朝着那道身影跑过去。   追随丹郁而来的闻祈止住步伐,看着远处往丹郁那边倾斜的伞身,微微一愣,“指挥官对自己的助理都这么好么。”   一边喃喃自语地说着:“早知道我也报考一个试试了……”   一边又止不住地朝逐渐走远的两道背影看过去。   星船的飞行方向是别墅。   看着无比熟悉的航线,丹郁趴在玻璃窗上回过头来:“你不是说你的地方不让外人进去么?”   上一次说丹郁是外人,所以连门都不让进,他们的实质关系跟上一次其实没有什么改变,余悸往后一靠,遗憾于不能给出一道眼神,只能顺着丹郁声音的源头转过脸,微微一笑:“气性还挺大。”   也不是气性不气性的问题,丹郁吸了吸鼻子,坐过来,靠近余悸,说:“但其实我都没有好好问过你一次。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在你看来,我们现在,又是什么关系。”   余悸说:“我无所谓,不如你自己来说,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丹郁想了又想,迟疑问道:“……伴侣?”   这是上一次余悸给他的答案。余悸静静听着,然后说:“那我们的确是。”   这一层关系,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可丹郁有点不满意于这个回答。跟余悸之间,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个遍,可是余悸至今都没有对他表达过一次情感。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真的心冷至此。   可隐隐约约的,丹郁明明可以感觉到,来自余悸身上的、一些有别于以往的情绪。尽管余悸从未向他表达心意,最多最多的,也就是深埋在坍塌的废墟里,余悸的那句“我有点后悔了。”   可后悔的,却是放了他自由。   这句话根本什么也算不上。   丹郁想了又想,还是问道:“你就没别的什么要补充的了吗?”   余悸:“没有。”   “……”丹郁一下就拧起了眉,别过脸去倒水喝,喝完水后还是有点气不过,就恶狠狠地说道:“我讨厌你!”   “我知道。” 第72章   话倒是说得恶狠狠的,一副不高兴极了的样子,可星船停稳后,立刻伸出手来挽住余悸的,也是他。   通往别墅的路还是那条路,别墅也还是曾经的样子,它就坐落在道路的尽头,静静地沉在雨里。   丹郁扶着余悸走进雨里,漫天的风雨打在伞面,轻柔又密密麻麻地响着,他们慢慢走过这条路,在某一时刻,迎面似乎跑来了一道匆忙的幻影,带起一阵时光交错般的破碎声,在虚空里穿过他们的身体,与他们背道而驰。   丹郁在雨里回望,望着望着又回过了头。   逃是因为余悸,回来也是因为余悸。曾经的挣扎、困惑、矛盾……此前种种,终究还是翻篇了。   管家看到他和余悸一起进来的那一刻,眼里闪过了一丝惊诧,但又很快掩去,没有显露出丝毫的迟疑与停顿。   只在望着他们二人走上楼的背影时,才落下了长长久久的目光。   另一边,军事学院。   闻祈在回宿舍时,遇上了正赶往军部的原沐生,擦肩而过时,闻祈喊住了原沐生,随口说了一段有些离奇的话,那段话直接就遭到了原沐生的反问:“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闻祈拧起眉:“怎么就不是人话了?”   原沐生诡异地笑了两声,说:“丹郁不喜欢你,这是全学校都知道的事情,不是秘密,你大可不必因为他不断拒绝你,就在这里造谣他和余悸有一腿。”   “我可没造谣,丹郁以前就有个男朋友,这是事实,我看到过,只是当时天太黑又离得太远,没能看清是谁。但刚才我又看见那道身影了。”   “以前是没往余大指挥官身上想,但是,同一个场景,就很难不想起来了。”   闻祈的话说得笃定:“丹郁那个从不示人的男朋友一定就是余大指挥官。越想我越觉得就是这样,‘永恒的守护’,这种级别的宝石戒指,对他来说不就是随便买着玩么。”   “胡说八道!”   原沐生简直不想再听了,“余悸喜欢的人是我。”   闻祈欲言又止了一下,像是也觉得想不太通,然后又摇摇头,继续坚持己见:“那你说,那位余大指挥官回来后,联系过你一次,或者找过你一次吗?”   然后句句紧逼:“我可是亲眼看见他来接丹郁了呢。”   原沐生:“……”   原沐生:“可是……”   最后,原沐生只能说道:“丹郁是他的疗愈助理,他现在精神域状态很差,缺不了疗愈,所以来接他的疗愈助理是说得过去的。而且,他喜欢我,是所有人都公认的事实,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的。”   不管他对余悸的态度如何,至少于他来说,他似乎没想过,余悸会变心,会不喜欢他。   “反正……懒得跟你废话,”原沐生急急往外走:“我得去哨塔了。”   ……   雨还是下着,下得缠绵,下得和缓,也下得漫长,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一个星期过去,总也不见停。   这天,余悸醒过来时,总感觉被一道白光刺到了眼睛。   他慢慢睁开眼,视线里是一片朦胧,影绰着的,像蒙着层十分厚重的雾,他看不清,也无法看清,但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眼前之人的轮廓。   淡淡的玫瑰冷香就飘在空气里,人也是,就在他的怀里沉沉地睡着。   自从回到别墅后,丹郁都睡得尤其地沉,好几次,博士都从禁闭区大老远过来给他检查完身体了,丹郁也不见得会醒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会贪睡成这样。   后来余悸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突然掌心下移,覆在丹郁的肚子上,很轻地按压了一下。   这虽然是他原本的世界,可太多认知跟他曾经所了解的,都不是一样的,尤其是,他记得Omega的身体里是有生殖腔的。   会吗……   不会吧。   平平坦坦的,应该与此无关,而且,他做过措施,丹郁一直也挺注意防范的,大概只是有点贪睡。说起来,易感期的热潮也是挺会挑时候,偏偏是回到别墅以后。   在他静默的短暂时间里,环在他腰间的手动了一动,丹郁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没有起床的意思,反倒贴得他更紧。   这就是最不巧的事了,他的易感期和丹郁的发情期没撞在一起,以前吸两口他的信息素,丹郁那被后遗症耽误的发情期就算是过去了,现在好像贪心了些。   余悸侧过身在床头摸了摸,摸到一个新的套,随手撕开,翻身下压。   情意在晨起的房间里绵长,馥郁香味也难掩那抹越发清透、直击心底的冷香,丹郁在无措间抓紧了余悸,后来好像有些醉了,抬起脸,迎上了一个不断延长的深吻。   每一次都是抵到尽兴的深处,只有无尽的痉挛才能拉扯回一点神志,丹郁意识不清地抓紧余悸,越抓越紧,直到在余悸的后背留下隐约可见的长痕。   最后的最后,仗着天色还早,晨露未干,丹郁抬起眼,将那双眸光微深的墨蓝色眼睛看入眼底,说道:“还想再一次。”   气若游丝,声音听起来又实在好听。   余悸洗完澡走下楼的时候,博士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刚一上手,博士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余悸眼睛的异样,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后,问道:“您是不是可以看到点什么了?”   余悸略带犹豫地点了下头:“非常模糊。”   “这是个好消息。”   博士那总是平淡的声音里竟也有了一丝激动的意味,然后继续说道:“您的眼睛可不能疲劳,别急着去看清什么东西,如果忍不住,还是得继续把眼睛挡起来。”   “好,知道了。”   这几个字是丹郁说的。   博士离开后,别墅迎来了另外的人,确切地说,也不是人,是一些礼物,是遏兰衡挑选着送过来的蓝色宝石饰品。   瑰丽的蓝色很搭余悸,尤其是,余悸有着那样一双眼睛。   但对余悸来说,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那些饰品看起来一定是有些素的,遏兰衡的审美就在那里,跟余悸的眼光搭不上边。   即便如此,却也早就已经只会送蓝色的了。   这些稍微合他心意一些的选色,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余悸正想着呢,管家就把通讯器递了过来,说是遏兰衡找他。   人影没见到一个,通讯倒是打得勤。   接过通讯器,眼周传来轻柔的触感,是丹郁在帮他遮挡眼睛,然后按下通讯器:“谢谢你挑选的礼物,但很遗憾,我看不见。”   通讯器那头却说:“不是我送的。”   “不是你?”   管家在这时递上一份邀请函,放入余悸的手中,低声说道:“伊氏家族的那位女士送来的。”   指尖在邀请函上摩挲了一下:“不去。”   伊棠送的邀请函,要么是聚会,要么是深渊游轮,没一个他感兴趣的。   可是也不对,明知他在养病,伊棠应该不至于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送邀请函过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是有人以伊棠的名义送过来的。   那个人是谁呢?   不会是白月光吧。   这个想法让余悸有点想笑,白月光可不会这么主动。真是够了,那个无聊的攻略游戏,他最近不是很想玩。   “我也是来劝你别去的。”   通讯器里的遏兰衡这样说道。   “嗯?”这话说得奇怪,余悸笑了起来,直接就说道:“有点想去了。”   在他低低沉沉的笑意里,遏兰衡静默了一下,然后才说道:“不出意外的话,这是原沐生以伊棠的名义给你送的。”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覆在他眼周上的手顿了一下,余悸往后靠了靠,“继续。”   继续说。   遏兰衡:“前段时间有伊氏家族产业区域的哨塔受袭,原沐生去了那里,基地保护下来了,他们家族的产业也没有受损,但是……”   说到这里,遏兰衡顿了一顿,然后说道:“原沐生的精神域出问题了。”   余悸没说话,就静静地听着,即便通讯器对面也是长达十几秒的静默。   后来遏兰衡再次开口,将这样的静默打破:“据我所知,他的精神域出现了无法解决的问题,军部顶尖的S级疗愈向导也无能为力。”   “你是我们人类基地最强的指挥官,现在谁都知道了,他想找你,想让你为他疗愈一下试试,可这是军部禁止的,你精神域如今的状态可承受不起为他人做任何高强度的疗愈,所以他不能主动联系你。当然以上都是我的猜想。”   余悸随手拿起一枚配饰,指腹摩挲间,大约是个很大的宝石,棱角的触感十分柔和。   他捏在指尖轻轻摩挲,问:“那这些东西是原沐生送的了?”   “倒也不是,”遏兰衡说,“是伊棠送的,我选的东西好像一直不太合你心意,之前有拜托过她代劳。”   这话听得余悸笑了起来。   伊棠可真会做事。   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原沐生送邀请函来的时候,把这些东西送了过来。   就是为了引起遏兰衡的警觉吧。多年的合作,如她和遏兰衡,也如他和系统……   一点暗示,足矣。   两个人都不想他去,他们各有各的打算,也各有各的私心,可那是原沐生,是他的攻略目标。   他的人设是可以为原沐生舍生忘死的。   遮在眼睛上的布已经绑好了,余悸随手放下配饰,对丹郁说:“帮我去楼上拿一下药。”   “嗯。”   通讯器上浮动的通讯号一闪一闪,通讯仍在进行。   听着走远的脚步声,余悸拿起通讯器,站起身,开门出去,走到了一个相对隔音的房间里,说道:“在我休养期间,任何无关紧要的消息都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任何邀请也都会由管家主观谢绝。”   他有他的人设得遵从。   但前提是,他得知道原沐生出事了。   “所以,我可没收到什么邀请函,也不知道谁的精神域出了什么问题。” 第73章   这可不是在自欺欺人。   指挥官看似站在某种程度上的高处,实则是被限制得最厉害的。从成为指挥官的第一天起,军衔、地位、特权……既是编造给他人的谎言,也是编造给指挥官的谎言。   你在众人之中,突然站到了被人仰望的顶端,还被告知拥有规则之外的特权。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会做些什么呢?   你曾经的理智、人性,还会在吗?   正如那则直到考察期通过,都未曾真正到来的心理测试,也不过是一个让你掉以轻心的谎言而已。   从一开始,指挥官就没有所谓的自由可言,在考察期尚未通过时,为禁闭区所规定的条条框框所拘束,通过了考察期,就为拔到高处的职责所拘束。   指挥官是人类基地的指挥官,不是一己私利的指挥官。   余悸受到人类基地的最高待遇,神秘又机要的禁闭区随时为他服务,这些是为了他,却也不是为了他。只因为他是Alpha向导,是指挥官,仅此而已。   所以他的休养,也不单单只是为了他自己休养。   他现在可是重点看护对象。   如果不是动了手脚,这份邀请函,是不会逃过军部的眼睛被送进来的。   原沐生在尝试,如果余悸接受邀请,他就能如愿见到余悸,与之相反的,如果拒绝,余悸很大可能会主动联系伊棠,跟她说一声。   但接到通讯的人,不会是伊棠,只会是原沐生。   可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余悸根本看不到那张邀请函。现在,余悸让第三种可能性成立了。   原沐生仍然可以对他抱有期待,他在原沐生面前的人设也仍然可以维持。   一场权衡罢了。   “不过,我倒是有点诧异,”遏兰衡说,“我还以为你会不管不顾地跑去拯救他,毕竟,我一直以为他对你来说是特殊的。”   余悸没说话。   原沐生对他来说确实是特殊的,可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余悸就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原沐生似乎很抗拒他,这一点,余悸不确定究竟是他的原因,还是原主的原因。   他和原沐生之间从来生疏。   原沐生遥遥地站在彼岸,会接受他的示好,会接受他带来的优待,会在遇到麻烦的第一时间向他求助,但是,原沐生一直在后退。   原沐生好像在害怕些什么。   怕的是他,还是怕的是原主呢?   “可既然你能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就代表我以前会错了意,那么有件事,或许你可以知道一下。”   遏兰衡这样说道。   二楼卧室。   翻找出来的药物被放在了床头,丹郁没有拿着它们下楼,而是拿出通讯器,在门口探出头,看了空荡的走廊一眼,然后关上门,反锁了起来。   点开疗愈支援组的内部联系通讯号,一个一个往下翻,最后,停在了一个被标注了星号的向导名字处。   军部顶尖的S级疗愈向导,就是这个人了,也是他之前的长官。   指尖在这位向导名字后面的通讯号上停顿了一下,很快就按下了通讯请求,这样层级的向导,忙碌程度不低于指挥官,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接听,正在他迟疑之际,对面立刻就接通了,还抢在他开口之前说道:“我刚刚还在指挥处查找你的通讯号,正准备联系你呢,结果没在指挥处里查到。”   丹郁愣了一下,解释起来:“我只是被借调过去了,不是指挥处的人。”   “哦是哦,我想起来了,”向导说:“不说这个了,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我也有点事想问你。”   对面一听笑了:“说不定是同一件事呢。”   丹郁眼底的疑惑加深:“是么。”   “不知道指挥官是否在你身边,”对面的声音突然警觉起来,“如果在的话,请先替我转达一下慰问。”   丹郁先是没说话,然后释放出精神力触须,小心翼翼地朝着这座别墅攀爬着,片刻后,说:“他不在这里,而且,他现在听不到我说话。”   “那就好。”   向导说:“我们这里有位S级向导的精神域出了点问题,我检查过,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先天问题。我解决不了,但或许余悸指挥官可以。我们为此开会进行过修复推测,即便是指挥官亲自出手,也一定会付出无比惨烈的代价,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精神域的一换一。”   这些话听得丹郁后背有些发凉,但他其实不太知道,为什么向导会主动告知他这件事,丹郁捏了捏指尖,只说道:“还真是同一件事。”   “嗯,那我继续。”   “好。”   “我曾听闻过一些流言,那位精神域出问题的向导,似乎是指挥官的珍视之人,也许我们的反应有点慢了,但如果那位向导有什么违背命令的举动,或者是指挥官想做点什么,军部不会坐视不理的。所以,得麻烦你尽力规避掉一些风险,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也不想惹指挥官生气。”   这则通讯结束后,丹郁就缓慢收回了精神力触须。   他垂下眼,看向了床头的药物,正要拿起的时候,通讯器响了起来。   这次是助理打来的通讯。   “丹郁,你看好点指挥官,一定别让他出门,也别让人去见他!”   丹郁:“……”   行吧,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   可是丹郁为此感到诧异,因为军部和助理的消息,来得甚至比遏兰衡还晚。在他们尽力保密、规避风险的时候,殊不知余悸已经全都知道了。   就挺无奈的。   而且,在说到一半的时候,余悸就把他给支走了。   那么有主见的一个人,要是一旦决定了什么,军部也好,指挥处也好,抑或是,他也好,想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对于原沐生的请求,余悸一直有求必应,那么,在没告诉他的那些事里,这是必须要去遵从的一件事吗?   只要原沐生向余悸求助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余悸就必须要做到吗?   如果拒绝掉呢?会怎样?   丹郁心绪紊乱地伸手拿药,又在半路顿了一下,他转过身,去翻找起了之前余悸给他的那张病历。他记得那上面有写着一些奇怪的字句。   比如,“但是事与愿违,我的任务总是失败……”   又比如,“我被放弃了,悲剧终究还是重演了……”   他想再看一看上面还有没有写其它的什么。他记得他好像把那张纸随手塞在了哪里,但有点想不起来了。可以随手塞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呢?   他在卧室走过来又走过去,这里看看,那里找找,最后停在了衣柜旁,开始摸进一件一件的衣服口袋。他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塞进这种奇怪的地方,但他还是去摸了。   在摸了一件又一件,却又什么都没有摸到之后,最终,他把手摸进了余悸的备用军装外套里,一伸进去,就摸到了一个有点硬的东西,像是什么戒指,或者指环。   可余悸对自身的掌控达到了近乎完美的地步,尤其这还是军装外套,就更加不会把什么遗落在里面了。几乎下意识的,他把里面的东西摸了出来。   是一枚戒指。   深海一般的宝石戒指,低调、眼熟,他认得这枚戒指,他当然认得了。   这是一枚被赋予了守护之名的戒指,也是余悸曾经送给他的,其中的一枚。两枚戒指里,他弄丢了一枚,另一枚现在应该还在军事学院的宿舍,被他压在了抽屉的最底层。   他盯着这枚戒指看,看着看着就恍然了一下。   难怪找不到,原来……   握紧这枚戒指,他转身就往门外走,走到一半又倒回来,把床头的药给拿上了,然后才匆匆下楼。仅仅只是拿一趟药,他拿了大半天,下来的时候,发现客厅里来了个新的客人。   私人医生。   余悸叫他:“过来坐。”   丹郁不明所以地走过来,在余悸的身旁坐下,刚一坐下,私人医生就帮他检查了起来。   丹郁攥紧手中的药,疑惑问道:“检查我干什么?”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这位医生似乎是ABO领域的,可ABO领域可大了去了……   丹郁茫然地坐在原地,接受着医生的一切检查,最后,冰冷的检查器从心口开始下移,下移到了肚子上。丹郁奇怪地看了看肚子,又看了看医生,后来实在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看向了余悸。   “我……”   刚要说话,私人医生就收回了检查器,说道:“Omega向来能最大限度接受Alpha的一切需求,但是……”   微微停顿了一下,医生只说了两个字:“节制。”   丹郁一下站了起来,把药塞进余悸的手里,急急忙忙走开:“我去给你倒水。”   走得慌乱,水也倒得慌乱,余悸迟疑片刻,问:“可他真的很贪睡。”   “贪睡是正常的,累了当然想睡觉了,不过也只是一半的原因。”   余悸往后一靠:“另一半呢?”   “他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真正安稳睡过,或许是现在觉得安心了,所以身体在补觉,而且,最近本就是容易犯困的时节。”   余悸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所以是他想多了。   在医生收拾东西离开后,丹郁才端着水一步一挪地走过来,说道:“吃药。”   气氛诡异的空气里,余悸轻笑一声,重复起医生的话:“节制。”   “……啊。”   丹郁感觉脑子一团晕,“……怪我咯。”   余悸又笑了一下:“怪我也行。”   “……”   “我觉得我挺好的,”丹郁后知后觉的,“你为什么突然找医生给我检查身体?”   余悸说:“没什么。” 第74章   遏兰家族与医生结缘的伊始,是第十五区的沦陷。   原来,原沐生与原主的那段过去,是有观众的。   这是刚才遏兰衡告诉他的事,也是私人医生突然被他叫来的原因。   苦味在舌尖蔓延,喝了水也没能缓解这股苦味,余悸压了压嘴角,耳边在这时传来糖纸撕开的声音,丹郁放了颗糖在他手心,问:“今天的药很苦吗。”   丹郁把他看得太认真了,认真得好像每一个神态都没放过。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空气里都是湿湿的冷意,接过那颗糖的时候,余悸触摸到丹郁的手里捏着枚戒指。取出那枚戒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挑起眉,把它缓缓戴在了丹郁的指间。   余悸还是那句话:“喜欢吗?”   这次丹郁没说话。   他伸出手,覆在丹郁的脸上,从侧脸慢慢摸到另一边的侧脸,也没能摸出丹郁是怎样的表情。   该问一问博士,这双眼睛还有多久才能好的。   他跟丹郁交换了一个泛着苦味的吻,很轻很浅,浅尝辄止,后来丹郁问他,“你打算怎么做?”   问的是原沐生的精神域。   在别墅里的大部分时间,丹郁好像都是黏着他的,就像现在,问问题的时候,趴在他的怀里,微微抬起脸,温热的气息就打在他的脖颈。   丹郁不是所有问题都会问,他也不是所有问题都会回答,但这个问题,丹郁好像很想知道。   “我只能说,”余悸说,“我一般不做蠢事。”   然后他听到丹郁似乎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就听丹郁问道:“对你来说,什么样的,才不算蠢事?”   是啊,什么样的,才不算蠢事呢?   余悸轻笑起来:“你好像有很多想说的。”   “是。”   丹郁慢慢直起身子,离开他的怀抱,说:“可不做蠢事是相对的。如果你必须得拯救原沐生,才能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成功,那么,你不惜一切代价去帮他,就不是在做蠢事,不是吗?”   很有脑子的一番说法。   有时候小玫瑰确实有点聪明。   无视邀请函或许只有这一次机会,他不可能每一次都能避免掉,原沐生总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原沐生带给他的麻烦也绝不会仅仅只有这么一次。   撇开原沐生不谈,丹郁也是另一种程度上的麻烦。   深陷沼泽中的人,是会无意识做一些不该做的事的,即便丹郁已经足够知趣了,可能也仍旧无法避免。   但现在……   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就在他知道原沐生与原主那段过往的真相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   于是他问丹郁:“一直不能见光,是什么感觉呢?糟糕吗?”   丹郁不明所以:“什么不能见光?什么糟糕不糟糕的?”   余悸刚要说话,丹郁说:“别打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余悸微不可见地摇了下头,语气中似有一股无奈,“那你说。”   “得等一等,”丹郁站起身,“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找找那张病历。”   又是那张病历。   那张病历的参考意义并不是很大,314号是个任务一直失败的人,他可不一样,他的反派任务,从来出色完成。   ……是啊,如此厉害的他,系统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呢?   端起水杯,缓缓走到窗边。   这里的窗户可以打开,风也不会从这里吹进来,他伸出手,推了推窗户,没能推开,就把水杯放在一旁,慢慢摸索着去开窗。   可他摸了很久都没摸到开窗的地方,迟缓地思索了一会儿,顺着墙走到了另外一边,这才把窗户给推开。   离开这个地方太久了,回来后又一直看不见,所以,连位置也记错了么。   窗户刚一打开,风裹挟着雨水,就飘飘洒洒地吹了进来,把遮挡在眼睛上的柔软布料给润湿了。   位置记错了,风向也记错了。   他觉得很好笑。   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猛地从脚底传来。   水杯碎了,里面的水洒到了地面,碎片散了一地。   脚后跟迟缓地离了下地,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继续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站了很久,直到一道有些匆忙的脚步声从旋转楼梯上传来,他掩在衣服里的紧握的手才稍微松了一松。   在丹郁往他跑过来的时候,余悸说:“杯子碎了,看路。”   丹郁:“我看见了。”   也是。   看不见的是他,不是丹郁。   可为什么,丹郁只是离开了一会儿,这里就被他搞得这么糟糕了呢?   余悸有点无法理解。   “你还好吗?”丹郁问。   丹郁把他带离窗口的第一件事,是给他更换被润湿的布料,甚至还给他换了件外衣,余悸:“我没那么……”   算了。   然后余悸问:“那张病历找到了吗?”   丹郁挠了挠头:“没有,我不记得放哪里去了,总也找不到。”   “那就别找了,有什么想知道的,”余悸说:“你可以直接问我。”   语气难得温柔。   是余悸的回答总是太看心情,以至于后来丹郁问问题的时候,总是会多思考一下,不会想到什么就问什么,而是反复思量后,觉得非问不可,才会问出口。   这还是第一次,余悸如此主动,明确让他可以问。   这意味着,多半是不管问什么,都能得到回答。   丹郁一喜:“真的吗?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吗?”   余悸微微笑着:“你已经问了两个问题了。”   丹郁:“……”   丹郁:“……你这个人。”   而实际上,丹郁也没问什么,只不过是担心他会做一些无法预估的举动,所以用着病历上的词句问他,如果不完成“系统”给他的任务,会怎么样?   余悸只会觉得丹郁真会问。   完不成任务,会受到惩罚。   怎样的惩罚呢?   “不知道。”余悸说。   然后他听见丹郁很轻地叹了口气:“因为你忘记了,是吗?”   如果这么说的话,他忘记的事情可太多了。   那些他去过的小世界,认识的一个又一个的人,和他做下的一件又一件的事,也都忘记得差不多了。他甚至记不住,画在他这张白纸上的第一笔,是什么内容了。   后来丹郁还想问点什么,一道通讯打来,就急急忙忙去了学校,临走前百般嘱咐,让他就在家里等他回来。   余悸点头答应,转头就去了禁闭区。   博士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一边领着他往里走,一边说道:“要是早知道您要来,我该在您家里多坐一会儿,等您一起才对。”   这话说得客套,又实在虚伪,博士想说的大约是,早知道他要来,就不用一大清早特意去一趟别墅了。余悸没有把话点破,微笑:“临时起意。”   资料室。   浮在四周的信息流飞速掠过,流淌的光芒洒在余悸身上,时不时掠过遮在眼睛上的柔软布料上。   每当那些明显一点的光从布料上擦过时,余悸似乎都有点想把那块布扯下来。   博士停下操控信息光幕的手,“比对结果显示,大部分Alpha向导二次分化后的精神域数值都是大致平稳的,在合理区间内,不存在忽高忽低的现象,更不存在重新分化的现象。只有一个是例外,那个逃出白色监狱的罪犯,他的精神域,不太正常。”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据我说知,有些人因为分化不满意,或者从一开始就选择冒险,他们会通过某些渠道获取一种不合规的试剂,那种试剂可以分化到S级或者以上,但是成功率很低,或许还会带来一些别的影响。但是,除开那个罪犯,其他所有分化成向导的Alpha,使用的都是同一种试剂,也就是由我们禁闭区所提供的试剂,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余悸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然后余悸问:“在你说的那些使用同一种试剂分化而成的Alpha向导里,也包括我吗?”   遏兰家族的前身是两个家族合并而成,分别是遏氏家族和兰氏家族,巧合的是,这位博士,姓兰。显然博士并不依附于遏兰家族,但初遇时从博士身上散发出来的、非同一般的不信任,余悸仍然记得。   可博士却说:“是的,包括您在内。”   余悸忽然来了点兴致,说道:“我记得我们的博士先生,上次说我给你的感觉变了,现在呢?我现在给了你什么感觉?”   博士想了一想,回答:“虚弱至极。”   余悸:“……”   倒也说得对。   后来余悸问博士是不是和遏兰衡有什么过节,博士拧拧眉,说:“我只能表示,他骗得了我的本家,骗得了军方,骗得了指挥官,可他在我这里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那就合理了。   余悸说:“有这么一位兄长,那我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人。”   博士笑了笑:“我曾经的确这样认为。”   余悸问:“那现在呢?”   “现在仍然这么认为。”博士说,“所以,您可别想为所欲为。”   余悸笑着离开了。   而话又说回来,博士的专业判断,应该不会有错。他一直以为他的分化是系统为之,但如果是系统所为,就一定会在精神域留下非自然的痕迹,这一抹痕迹,逃不过禁闭区的眼睛,也逃不过博士的眼睛。   所以他的二次分化……并不是被操控的。   不是试剂,也不是系统,是他本身就该是向导。   如果曾经的他没和系统做交易,如果当初的七十九区没有遭到入侵,他还是会成为指挥官。穿越无数小世界,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他延续的,竟从来都是他自己的人生。   但这样的人生,可能要到终点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75章   “疗愈指挥官的精神域很费劲吧?”   丹郁打开抽屉的手一顿,只听室友继续说道:“我平时疗愈S级哨兵的精神域都觉得好费劲啊,指挥官那种等级的,简直不敢想。”   “对了丹郁,你能告诉我精神域破损后第一步该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减缓精神力的流失吗?”   “……”   新生将要入住,学校要清理宿舍了,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丹郁急着回来,是为了取那枚戒指。   结果没想到一回来,室友们的问题会这么的多。   问完了一些疗愈相关的问题后,室友又问:“余悸指挥官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   丹郁有点不知道形容才比较的好,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另一位室友说道:“我只在哨塔下面遥遥地见过那位指挥官一次,没看清模样,但我听说他又高又帅,还特别温柔。”   “是啊,还是遏兰家族的呢,好像什么都很好的样子,就是眼光不怎么好。”   “你是说……原沐生?”   “是啊,大名人呢。”   “丹郁你说,指挥官真的很喜欢原沐生吗?”   丹郁把压在抽屉底层的戒指拿出来,握在手里,勉强扯起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微笑:“哈哈。”   他这次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说起来,丹郁只是借调过去的临时助理,应该不会知道指挥官的私事吧。”   “就算知道,也不能往外说啊,我听说待在指挥官身边的人都要签保密协议的。”   “……”   等丹郁从宿舍走出来,已经过去了半小时有余,军部提供了宿舍,但他还没去过,以后可能也没什么机会去。   “丹郁。”   学校已经放假了,路上也没有什么学生,于是这道来自身后的声音,就显得更加有穿透力。丹郁回过头,站在离他不远处的是一个生面孔,疑惑问道:“你是?”   看着应该是个高等级哨兵,跟他并非同届,或许是个学长,但丹郁没见过他。哨兵问他:“你不记得我了吗?”   丹郁:“……我应该记得你吗?”   哨兵试图提醒道:“第七十区。”   第七十区……   这个区丹郁的印象很深刻,那时他去七十九区参与搜救,中途有个附近的基地遭遇入侵,他被临时调去支援。正是第七十区。在快要沦陷的关键时刻,是余悸及时赶到,解决了那场危机。   但他还是有点认不太出这个人是谁。   “当时我的精神域濒临崩溃,你走过来帮我疗愈,我拒绝了,”说道这里,哨兵的眼底似乎闪过了一丝光芒,然后笑了笑,有些无奈地说:“可你没听我的。”   丹郁有点印象了,“哦,是你!”   “对,是我。”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丹郁问。   “我一直想亲口跟你说声谢谢,可是后来军务又一直很繁忙,没能顾得上,后来打听到你的消息,却听说你已经……”   “还好你没事。”   丹郁笑了笑:“没事的,不用跟我说谢谢。”   可哨兵却说:“要谢的。当时我都以为基地要沦陷了,如果不是你坚持为我疗愈,我的精神域后来一定会出大问题。”   听他这么一说,丹郁也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当时他只是举手之劳,而且,他当时太难过了,不做点什么,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   他救的是那里的士兵,或许,也是在救自己,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觉得该那样做。那是他最困惑也最矛盾的一段时间。   但所有的所有,都过去了,他现在很好。   “可能有点冒昧,”哨兵继续说道:“我想问一下,你有男朋友吗?”   丹郁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我……我已经……”   “有了么……”哨兵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不,不全是,”丹郁说:“其实我已经有伴侣了。”   可正如闻祈总也不信一样,这话从丹郁这么一个还未毕业的学生嘴里说出来,总是不怎么真实,反倒更像是为了拒绝而编造出来的虚假谎言。   长久连绵的雨有了暂时的空歇,零星水珠从树叶上滑落,滴在脚下未干的道路上,湿润的空气里满是凉意,丹郁说出的话也似乎因此透进了骨头。   直到丹郁说:“我很爱他。”   不可否认余悸曾经的恶劣,对此,他始终无法认同,可是有些事不是非要去分个对错的。余悸独自一人背负了一切,没了记忆,没了自我,在一开始的地方,最初的起点,是因为他的死亡。   在如此沉重的真相面前,记不得了就记不得了,见不得光就见不得光吧,过去了就过去了,没关系的。但这份爱意,又为什么也得没关系呢?   当然不能没关系了,只有这个,是一定要承认的。   所以丹郁坦诚说出了那句话。   然后丹郁转过头,朝着道路的尽头走去,跟哨兵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大,直到消失在拐角。   过了拐角,就是那条长长的林荫大道。   丹郁刚一拐过去,却不留神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首先闻到的是一股熟悉的味道,它掩在阻隔贴的隔绝之下,只浅淡地透了些微淡香出来,于是丹郁没有后退,抬起眼就看到了那张过分熟悉的脸。   “你怎么来了?”   眼前的人微微偏头,长发垂落下来,在衣服上轻轻浅浅地滑过,扶起丹郁:“有事去了趟禁闭区,顺便就来了。”   丹郁下意识看了周围一眼,幸好现在学校没什么人,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看到有两三个学生正往这里走过来,丹郁不安地站稳身形,悬在半空的手伸出又收回,最后很轻地拉住了余悸的衣袖。   “可真够顺便的。”   学校和别墅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他领着余悸慢慢走在林荫道上,远远的,对面的学生似乎就注意到了他们,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话。即使当上余悸的临时助理,可还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能跟余悸一起走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   越是离得迎面走来的学生近,丹郁就越是有点莫名的紧张,像是生怕被别人看出点什么来,这条林荫道好像也比平常远了不少,总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还未真正靠近,指间的衣袖就突然离了手,丹郁微微一愣,紧接着,微凉落入掌心,余悸就那么拉住了他的手。   丹郁下意识用力,想把手抽出来,低声说道:“这里有人。”   可余悸却说:“没关系。”   长久以来用尽心力掩藏,现在又突然说没关系,丹郁想问为什么,几名学生这时从他们身旁走过,一闪而过的打量目光扫过他们身上,直到走远了些,身后的窃窃私语才开始一句又一句地闯入耳畔。   丹郁快吓死了,甚至可以预判接下来的漫天流言,而掌心里握住他的力道,却分毫不减。   就在这条长远的林荫道上,他们像一对恋人一样缓慢地走过,路上遇到了好几批从这里经过的学生,丹郁总是不安,几度开口想说点什么,可每次一见对面来了人,就欲言又止地闭上了嘴。   等终于走出学校,进到星船里,丹郁才问道:“你不怕被原沐生知道吗?”   在丹郁印象中,他在原沐生面前似乎必须得维持某种形象才可以。   “怕什么?”   余悸就这么无所谓地反问起他来。   丹郁一脸苦恼:“我怎么知道……”   余悸坐上沙发,轻轻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让丹郁坐下来,随手扯掉遮挡在眼睛上的布料,一双墨蓝色的眼睛露了出来,眸光微亮,一点点移过来,直到落在丹郁的脸上。   然后微微一笑:“我可没怕过什么。”   丹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反正余悸就是这样的,半点都猜不透。他摇了摇头,在余悸身旁坐下,盯着那双漂亮的墨蓝色眼睛看了又看,问:“扯下来干什么?”   余悸:“润湿了,戴着不舒服。”   “……”丹郁:“知道了,回去给你换。”   和余悸在学校林荫道牵手走过的那段路恍如一场梦,丹郁总觉得恍惚,可后来又无法控制不断地回想当时的一切。湿凉的空气,掌心的温度与力道,踩在路上溅起的水滴,来自身侧好闻的信息素味道,以及一个又一个路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投来的目光。   这一晚,入夜很久之后,丹郁都没能睡着。   那时的天气阴沉沉,可他好像站在了阳光洒进来的地方,不再只能站在别人看不到的阴暗之地了。   但他觉得他其实也没有很高兴。   可他却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抱着被子在床上滚过来又滚过去,滚过去又滚过来,就这么翻来覆去好几遍后,才发现被子都被他给缠在了身上,余悸都没盖的了。   他缓缓挪过去,把被子搭在余悸身上,然后靠在余悸的肩头,搂住余悸的脖子蹭了一蹭。他的动作很轻,房间里也很昏暗,暗得他也不知道余悸是醒着的还是睡着了。   直到余悸翻过身,把手抚在他的后脑,懒散说道:“你心情好像很不错。”   丹郁把余悸搂得更紧:“也就一般。”   嘴角是压也压不住的笑意。   他的手就抚在余悸的脖颈上,后来开始往上游离,贴住了余悸的侧脸,指腹很轻地揉捏了一下余悸的耳垂,然后抽回手,伸手去摸避孕套。   指尖刚一触碰到外包装的一角,就听余悸似笑非笑地说:“节制。”   丹郁:“……”   伸出的手就那么收了回来,丹郁撇了撇嘴:“你就不该让医生给我检查。”   “我明明挺好的。”   语气里还有一丝不满。   “的确挺好的,”余悸说:“每天都睡到大中午才醒,看来你是打算接下来睡到晚上了。” 第76章   博士对余悸的身体检查一直不曾间断过,每天早上都会准时来,就这么持续了好几个月。一开始,来的时候几乎见不到丹郁的人影,后来偶尔可以见到,到了现在,一进别墅,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丹郁。   晨起的光有些晃眼,丹郁正站在窗边拉拢窗帘,拉的是一层薄纱,把有些刺眼的光给挡在了外面,也不至于使空间变得昏暗。   这是为了余悸的眼睛。   余悸的眼睛已经可以看见了,只是还在恢复期,经不得强光照射,也不能用眼过度。余悸慢慢悠悠从楼梯走下来时,听见博士说待会又要出差了。   余悸:“去看总指挥官?”   博士点了下头,说的话却是:“不知道这一届二次分化的Alpha里,会不会有新的指挥官加入。”   没了罪犯的插手,各哨塔的情况回归了以前,至多就是B级危机,C级及以下的危机居多一点,形势没那么严峻,可到底只有两名指挥官在任,余悸问:“我还得休养多久?”   在完完整整地检查过一遍后,博士说:“我认为距离完全恢复还需要三个月,但再过一段时间,在疗愈助理的陪伴下,偶尔去哨塔释放一下精神力,也不失为一种休养。”   “再过一段时间,是多久?”   “我只能给出一个估值,并给出超过那个估值的时间,所以我的答案仍旧是三个月,”说着,博士看了丹郁一眼:“但他可以在估值区间里带你去。”   在博士检查完离开后,余悸对丹郁说道:“今天。”   丹郁:“今天不可以。”   “明天。”   “明天也不可以。”   “……”   百无聊赖的讨价还价过程中,管家拿着两枚戒指走了过来,戒盒打开,余悸随意地扫了眼,又将目光重新聚焦在了那两枚戒指上。   随手取下一枚,放在眼前换着角度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戴入食指,微微一笑:“不错。”   然后问道:“遏兰衡新送过来的?”   “不是,”管家说:“是上次伊氏家族那位女士送来的,您还没看过。”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他看了看桌上的戒指,又看了看一旁打开通讯器正要处理待办的丹郁,投影跳出来浮在空中,映在丹郁的眼睛里。丹郁往后坐了坐,调整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坐姿,抬起的手本要去触碰操控屏,却在半路落入了余悸的掌心。   丹郁转过头,一枚浮夸的戒指就戴入了指间,但戒圈有些大,在手上带不稳,于是余悸又把戒指给取了下去,换了另一枚,可戒身还是有些大。   余悸微微抬眼,对管家说:“去,都拿下来。”   等管家离开后,余悸说:“后天。”   丹郁:“后天也不可以。”   “……”   不同的配饰很快就齐齐整整地摆在了余悸的面前,数量很多,每一个都意外地合他心意,看得他眉梢高高挑起。   他随手取出个戒圈稍微小一些的戒指,拉过丹郁的手戴进去:“大后天。”   丹郁:“大后天也不可以。”   挑起的眉微微压了一下,又很快掩上,笑意重新染上眉梢:“一会就去。”   这几个字已经没了商量的口吻。   丹郁放下通讯器,把指间那枚浮夸至极的宝石戒指取下来,小心翼翼放回戒盒,说道:“不可以。”   余悸的视线落在某个配饰上,“不如我们玩个游戏,谁赢了,就听谁的。”   虽然博士有让步,可这样的让步几乎等于没有,决定权看似给了丹郁,可丹郁是不会选择冒险的,三个月完整的休养,一天都少不了。   玩乐当然得他自己争取了。   然后余悸微微倾身,正要去拿某个配饰的时候,听见丹郁说:“好啊!”   嘴角微不可见地上扬了一些,指尖触碰到了配饰一角,就在这时,丹郁说:“不过游戏规则得我来定。”   收回触碰配饰的手,余悸垂眼看他。   赌运这种东西,余悸有的是把握,只能交给命运的,命运一向站在他这方。而除此之外,那些看似公平的赌法,都有可操作的空间。   还没有人在他面前,真正赢过。   至于丹郁……   自己一手培养好的玫瑰,又怎么可能真的脱离得了他的掌控呢。   余悸来了点兴致:“说说看。”   丹郁缓缓站起身,一个一个看起这些配饰来。这些配饰的色调基本统一,主调都是蓝色,每一个都各不相同,样式也好,搭配也好,都无比精美,每一款还都有独属于它的别致名字,可见这些珠宝的来源不俗,也可见挑选之人的用心。   丹郁细细看过一遍后,目光落在刚才余悸打算拿起的那枚配饰上,然后伸出手,轻轻把它取了出来。   这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像骰子的配饰,像,可也不像,宝石有很多层,且可以旋转,每次旋转后,都可以得到不同的点数,设计很有意思。丹郁握起这个配饰,看向余悸:“就赌它的名字。”   墨蓝色的眼睛缓缓扫过去,落在戒盒里一长串的字迹上。   丹郁说:“能把它的名字准确无误地念出来,就算你赢。”   余悸扬起的嘴角往下压了一压。   “不够有趣。”   这话甚至说得有几分咬牙切齿。   丹郁一脸无辜:“你不会是不认识吧。”   下压的嘴角终究还是止住了,开始重新上扬,余悸微微一笑:“我只让你说说看,没说答应要跟你赌。”   自己一手培养好的玫瑰,就算偶尔脱离了掌控,刺到了他,也……   无伤大雅。   玫瑰嘛,带刺的才能叫玫瑰。   余悸取下戴在食指上的那枚戒指,放回原处,身旁传来丹郁的声音:“是是,没答应和我赌。”   说着又继续处理起了待办。   去哨塔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但也只是暂时的不了了之。   一个月后,一辆从白塔开往其他区域哨塔的军用星船终究还是开了出去。   是一场本不用过于重视的C级危机。   另外两位指挥官长久不休假,已经快到极限了,而在不太够用的士兵的疲乏抵抗中,这场C级危机非但没有降下,反倒隐隐有了上升的趋势。   这次前去支援的,除了几位S级士兵,还多了一位指挥官。   “支援总时长不可以超过半个小时。”   丹郁是这样对余悸说的。   自从回到人类基地,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如今这样的视角了,下面的底色仍旧是白茫茫的一片,不再属于人类的冰封区域里,始终都飘荡着无穷无尽的厚重黑色。   余悸坐在窗边,单手撑脸,眼睛微微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助理在一旁调出了危机哨塔的信息,浮在正中间的,是哨塔的实时监测数据,各边的数据显示,总体显示正在缓慢上升。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丹郁问:“为什么会这样?是S级士兵不够吗”   助理随手调出哨塔的S级向导:“我看这数量是够的。”   丹郁也走了过来,去看哨塔的向导名单,只一眼,他就看到了里面的一个熟悉面孔。   是原沐生。   可是原沐生的精神域不是……   丹郁越想越奇怪,走到了后舱休息室,给他的前任长官打了个通讯过去。   “是,他的精神域的确是先天问题,十分地不稳定,而且时常有崩溃的风险。但是经过长时间的疗愈,以及在禁闭区兰博士的帮助下,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封存了他的精神域。现在,他在一定限度内使用精神力已经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在那个限度范围里,他完全是一名合格的B级向导,所以我们取消了对他的监控。”   原沐生的精神力等级是S级,可在作战时能使用的精神力,只有B级的程度。   难怪了。这就是S级向导数量明明充足,却支援乏力的原因。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丹郁一直陪在余悸身边,余悸没怎么出门,他也同样没怎么出门,所以外界的很多事情,他都不怎么清楚。不像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各种奇奇怪怪的消息他总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他不知道原沐生回归了军部,不知道原沐生实质上成了B级向导,也不知道原沐生在伊氏家族获得的优待已经不复从前。   没了S级的支援能力,就失去了在军部的决策权,自然就无法时刻保障得了伊氏家族的产业。   而伊氏家族的困境还远不止此。   就在前不久,遏兰衡给军部提交了一份罪证。   是伊氏家族曾经安排杀手在疗养院刺杀余悸的罪证,在调查清楚前,消息不会走漏,所以伊氏家族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可伊氏家族不知道,不代表原沐生不知道。   伊氏家族要放弃原沐生,与此相对的,原沐生也要放弃伊氏家族。对原沐生来说,他是有退路的,退路哪怕不是军部,至少还有……余悸。   为了验证这件事,丹郁出来再次调出了向导名单。   他看到原沐生是主动申请去那座危机哨塔的。   这一次,不是为了精神域,但原沐生的目标,仍旧是余悸。   一路上,余悸似乎尤其沉默。丹郁忧心忡忡地转过头,看到余悸还跟刚才一样,单手撑脸,垂着目光看着窗外,似乎在想些什么,可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是随意地看着外面而已。   星船缓缓降落,随着舱门打开,丹郁先一步走了出去,回头时,看到余悸从里面走出来,出舱门的那一瞬间偏了一下头才顺利出来。   一身黑色军装,身高还如此出众,即便天天都见到,可在余悸抬脸的那一瞬间,还是看得丹郁心脏骤停了一下。   余悸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去。   丹郁愣着神,直到助理推他:“走啊。”   进入指挥室的时候,里面的光线好像有些晃眼,丹郁猛然闭了下眼睛,闭眼的瞬间似乎听到了某种似曾听闻过的嘶鸣。   眼睛重新睁开,他看到余悸闭着眼睛躺坐在座椅上,翘着二郎腿,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很轻地点了一下,又一下……   一副相当散漫悠然的样子。   但仅仅只是几秒钟之后,前线的纷乱声音就齐齐涌了进来,是惊呼,也是不可思议。   “异种怎么全被撕成碎片了?”   “谁看清了吗?刚才发生了什么?”   “……”   丹郁欲言又止地看着余悸,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那句“支援总时长不可以超过半个小时”,从一开始就不该这么说的。   该再加一条,禁止放精神体出来咬人。   或许还得再加一条,禁止用精神力撕扯异种。   或许还有,但丹郁一时间想不出来了,可就算把所有限制一条一条地都列出来,估计也是没什么用的。   余悸是一个很难防的人。越是相处,越是相知,他就越是这样觉得。   听倒也算了,有时候余悸还根本不听。   他转过头,和正准备大干一场的助理面面相觑,长久的无声对视之后,就见助理默默把刚放下的东西给拿了起来,还迟疑问道:“回……回去吗?” 第77章   余悸在这时瞥了助理一眼:“看外面。”   外面看不出什么异常,视线一点点拉远,只见在更为遥远的天际边,有一片过于浓厚的黑色。但光是用肉眼看,其实看不出什么来,距离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助理调整了一下指挥室的监测角度,对准那片黑色,在长达三十分钟的精准监测后,才说道:“整体移动速度很慢,有往这里来的可能,但可能性是多少难以预测,就算会来,抵达时间也无法判断。”   余悸说:“明天上午十点。”   于是助理把拎起的东西立刻就给放了下去。   指挥官长久休养,今天只能算回归后的一次很随意的练手,所以在一开始,助理的心态是很放松的。可就是因为余悸轻飘飘的一句话,以及监测器数据追踪后某种程度的佐证,让助理的压力一下大了起来。   于是在带着丹郁去哨塔下面帮忙的时候,助理问:“指挥官的能力到底到了哪种地步?”   一副很沉重的表情。丹郁想了想,说:“我听博士说过一点,Alpha向导的总体能力大约在一个区间范围内,每一位的实际能力值并不一样,有的Alpha向导的能力是初始值,有的比初始值高一点,还有的,在范围中间一点的位置,反正大致就是这样。可光是那个区间的初始值,就已经是S级士兵无法想象的程度了。”   助理又问:“那我们的指挥官的精神力在那个区间范围内的哪个位置?”   丹郁抿了抿嘴:“博士说,很可能超过了那个区间。”   空气骤然安静了一瞬,助理后背有点发凉,丹郁在这时看了他一眼:“总指挥官的精神体你见过吧?”   “见过,”助理不由得握紧了手,然后说道:“我知道了。”   光是看精神体就可以看出点东西来的。总指挥官的精神体已然很大了,可在余悸的精神体面前,甚至有些小巧可爱,至于除指挥官之外的其他人的精神体……   “算了,不说了。我愿意承认我的平庸。”   话一说完,才发现丹郁似乎有点不太高兴,只听丹郁闷闷地说道:“我还没有精神体呢……”   只有精神力足够稳定,才能有精神体的出现,丹郁体内的那点精神力,总是有些凌乱,也总不见平静。现在的这点平稳,还源自于余悸曾经的疏导。   慢慢的,他看向了助理身后若隐若现的精神体。   其实已经很大了。   助理已经是很厉害的人了,在S级哨兵里,已经是很出挑的了。   看着看着,一抹白色忽然从眼前跃过,他下意识追着这抹白色看过去,可在他看清之前,那抹白色就从门缝里跃了进去。   那里是疗愈室。   他要去的正是那里。疗愈向导不够充足,他是来帮忙做些简单的疗愈的。   白色的房间内,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背对他的方向,单手撑着脸,正在百无聊赖地滑动通讯器投出来的屏幕,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丹郁走进去,在他对面坐下。   “丹郁学长,好久不见呀。”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仔细算算的话,得有差不多一年了。   半透明的小狐狸趴在桌上,尾巴晃过来又晃过去,丹郁看着这只有些萎靡的小狐狸,伸手放在桌上,掌心向上:“手。”   指尖落入掌心,丹郁将精神力一点点渗进原沐生的精神域,还未完全进去,就感觉到了十分明显的排斥,丹郁:“放轻松。”   “我已经很放松了,”原沐生说,“进不去只能说明你的能力不行。”   旁边的小狐狸透明度较之刚才似乎降了几分,耳朵也耷拉了下去。精神体不一定能反应出主人的心情,但却是精神力乃至精神域的体现,丹郁仍旧看着这只小狐狸:“浪费精神力在这里跟我较劲,没有意义。”   最终丹郁的精神力还是渗透进去了,只是进去得太突然,一时没控制住每一条触须,原沐生一下就叫了起来:“你自己的精神力紊乱就算了,还要把我的精神力也搅乱吗?”   一说完就抽回了手,怒气冲冲地说道:“我要换一个疗愈向导!”   丹郁不由得皱了皱眉,说:“你直接去隔壁房间就可以了,现在这间疗愈室是我的。”   原沐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得倒是真够洒脱。直到现在,丹郁都不是很清楚,为什么原沐生一直那么的针对他。很快,门被重新推开,需要疗愈的士兵很多,原沐生走了,就轮到下一位。   丹郁抬起眼,没曾想看到的还是原沐生。   原沐生气冲冲地走过来坐下,关门声震得房间似乎都颤了一颤,原沐生说:“其他房间要排队。”   可丹郁不觉得原沐生是这么容易妥协的人。   很快,丹郁就知道为什么了。哨塔的疗愈室不是绝对的隔音,普通向导听不见的声音,丹郁却可以听得见。他清楚听到隔壁疗愈室似有几位向导,正在嘲讽原沐生。   这样的难听声音,大概也只有在丹郁这里,才听不见。   长久的沉默之后,原沐生突然问:“你觉得余悸是个什么样的人?”   丹郁的手一顿,连带着渗进精神域的精神力也滞了一滞,原沐生接着说:“我最近有听说一点流言,但我其实是不信的。余悸身边向来没有任何的Omega,你是第一个站在他身边的Omega,有点流言也不奇怪。”   丹郁缓缓抬眼,一言不发地盯着原沐生看,原沐生却突然说起了另外的话题:“看到我现在这样,你很幸灾乐祸吧。虽然你嘴上不说,但你一定跟别人一样,都在心里笑话我。笑话我被家里放弃了,也笑话我成了个假的S级向导,我知道你是这样想的。”   丹郁仍旧看着原沐生,片刻后说道:“我没有那样想过。”   “胡说八道!”原沐生一下生气了,“别人都说我爱装,其实你才是那个最装的人,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就一直都在装了,你根本就是个假好人!最装的就是你了!”   丹郁无奈地摇了摇头,很想说随他怎么想,可话到嘴边,却问道:“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当然是……”   原沐生压了压眉头:“很久很久以前了。”   事情太早,早到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还在七十九区的孤儿院。丹郁问他:“多久以前?”   原沐生本来没想说的,忍了忍没忍下去,就说道:“以前还在孤儿院的时候。”   丹郁一愣。   那这实在有点……太久了。   原沐生说:“有个小坏蛋以前总是抢我的东西吃,我每天都好饿,你明明知道是他抢的,有一次你明明看见了,但是你就是装没看见。”   原沐生就这么委屈地说着,丹郁问:“你还记得那个小坏蛋?”   “不记得啦!不知道!反正你就是假好人!”   “……”   后来疗愈结束,原沐生垮着张脸走了出去,那只漂亮的半透明小狐狸也精神抖擞地跳了出去。   看着走远的一人一狐,丹郁迟迟没能收回目光。   “可是……”自言自语般,丹郁慢慢说道:“你被抢的那些,明明是我的食物啊……”   那个时候,大家分到的吃的都不多,小原沐生不知道节制,把自己的份吃掉了,吃了嫌不够,哭着说还很饿,就去吃他的那一份。   刚吃了一口,就被小坏蛋抢走了。   丹郁在这时莫名笑了一下。   原来原沐生的记忆,也受到了影响,所以才记得不清不楚。   而那个小坏蛋……   就是余悸呢。   是余悸抢了原沐生的吃的,最后又给了他吃,他猛然想起来,余悸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是孤儿院里的小恶霸了。是多年的追寻,让他几乎忘了这件事,他终于想起,余悸好像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一个人。凶巴巴的,会欺负小朋友,但唯独对他,很不一样。   实在是……很奇怪的感觉,同时他也没想到,一直以来,原沐生都如此厌恶他,起因竟然是因为这个。   可若是因为这个的话,其实倒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原沐生记得的,是仅有的这么一次,原沐生不记得的,或许还有更多次。食物统共就那么多,每次他出去打点小工,没能在吃饭时间准时回来,他的那一份就会被分掉,所以他实在很难以想象,余悸趴在铁丝网上等他回来时,怀里揣着的吃的,究竟是从哪些哭闹的小朋友手里一点一点抢过来的。   难怪那一批的小朋友,跟他之间都不亲近。   对小朋友来说,吃的当然是最重要的了。   不光那些小朋友,对那时的他们而言,也是这样的。   至于现在,只能说,苦日子大概是过去了。   帮着疗愈完这里的士兵,回到哨塔高层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但也没有完全黑下去,尚有一丝暮色遗留在天际。   指挥室的门没有关紧,留着一丝缝,丹郁看着从缝隙里透出来的光亮,推门而入。指挥室里的光亮尤其惹眼,他看到余悸正从休息舱出来,出来的那一瞬间,猛然闭上了眼睛。   丹郁有些无措地转过身,想去调一下灯光,可如果这里的灯光调暗了,就会影响对外的监测,丹郁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后选择走过去伸手挡住余悸的眼睛,牵着他走过来了一点,说:“我有带备用的布条,先遮一下眼睛。”   说着侧过身去翻找。   余悸应了声“嗯,”侧着身体半坐在座椅扶手的位置,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靠,受力点主要在一条腿上。丹郁找到布条后,把它覆在余悸的眼睛上,然后踮起脚尖,探着身子过去系。   跟以往一样,每每陷入这样的黑暗,在丹郁为他遮挡眼睛的时候,余悸都会抬起手,轻轻搭在盈盈一握的腰间,这似乎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丹郁原本也没说什么,只是终于系好后,却没能从余悸的束缚中顺利退后,又在余光里看到了单向玻璃外,助理似乎在外面走动的身影,就问道:“他在干什么?”   余悸说:“忙着对比数据,似乎是在验证我随口说的那句明天上午十点。”   丹郁一愣:“你是随口说的吗?”   余悸说:“是啊,怎么了?”   “你随口的一句预测,让他怀疑起了人生,”丹郁顿了一顿,悠悠叹了口气,“还失落了好久呢。”   “你好像也挺失落的。”   说着松开手,好好坐回座椅:“怎么了?”   丹郁茫然了一下,在余悸的身旁缓缓坐下:“我不知道。”   然后点开通讯器,开始处理起待办,暗暗压下从心底升腾而起的一丝莫名心慌。   他有发现,从收到伊氏家族那封邀请函开始,余悸就变得尤其好脾气了。可是每一次余悸变得好脾气的时候,接下来迎来的,都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他一直有点隐隐的担心,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就在刚才,那股心慌突然加重了。他很奇怪,可又摸不到缘由。   后来夜色加深,哨塔外面几乎没了动静,丹郁放下通讯器,一转身就环住了余悸的脖颈,问:“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余悸:“说说看。”   丹郁晃了眼玻璃窗,又收回目光,注视着余悸的脸,问:“在别墅里收到伊棠邀请函的那天,我上楼后,遏兰衡跟你说了什么?”   余悸扬了下嘴角:“很想知道?”   丹郁点头:“很想。”   “不如我跟你说另外一件事吧,或许你想听的是这个。”   余悸说:“我在这个世界的确有一个任务,但是我那个任务,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第78章   所谓攻略任务,意在达成原主夙愿,攻略成功的那一刻,也就是原主的夙愿达成之时。契约完成,宿主便能脱离。   他被加注了原主的身份,自然就需要去完成原主的夙愿。   可问题也出在这里,即便他攻略成功了,原主的夙愿也不会达成。只能说,这个攻略任务,系统选得十分有趣,还一度用语言陷阱,把他都给欺骗了。   攻略原主的……白月光。   这是一个注定失败的任务。   绝无成功的可能。   “那失败了,会怎样?”   压在肩头的力道紧了些,不难想象这道满是担忧的声音的主人,脸上是怎样一副表情。每次丹郁因他而喜、因他而忧,他都很喜欢看,那样的表情看起来很有趣。喜欢到他抬起手,覆在眼睛上,把布条扯了下来,也想看一看丹郁此时的表情。   可这光太刺眼了。   刺得眼睛生疼,光线入眼的那一瞬间,他就下意识闭上了眼。   后来丹郁的声音缓了下来,慢慢说道:“噢,我想起来了,你上次已经说过了,你不知道,你不记得了。”   “嗯,”余悸点点头,也这么说,“上次说过了。”   可上次说不知道的时候,他没说是有惩罚的。   他也没说,不论任何任务,都是有时间限制的。反派任务是这样,攻略任务,也是这样。   不出意外的话,系统下一次接入的时候,就是任务时间截止的时候。等到系统接入时,带来的将再也不是一句是否需要帮助的看似友好的询问,而是那不知其内容的惩罚。   可说是不知其内容,实际上系统或许早就已经告诉过他了,只是说得太过隐晦,而他当时的重点放在了别的地方,以至于没在第一时间注意到。   可现在他已经差不多把系统说的话给忘光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系统啊,明明需要他的能力,却又处处提醒,做出这么多自相矛盾的举动,到最后,总不能是因为心软吧?   他可太了解他的系统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根本就是另一个自己,心软是绝无可能的。能带出这样的他,能是什么好东西?   可系统这么做,背后又有什么目的呢。   真是令人好奇。   “可就算你不记得了……”   从怀抱中脱离出来,丹郁取过布条,重新挡在余悸的眼睛上,小心翼翼地覆过去,继续说道:“也不要去冒险。”   余悸:“嗯?”   余悸有点没听懂丹郁的意思。   丹郁接着说:“一直以来,在原沐生的面前,你好像都很刻意地保持着某种样子,但我想说的是,上次在学校里那种事,还是不要再做了。”   不可否认,站在光下的感觉很好,可是如果那样做了会产生无法预估的后果,就不要去尝试。这是丹郁想表达的东西。   丹郁说:“我没关系的。一直不公开也好,只能以疗愈助理的身份站在你身边也好,我都没有关系,你不要去冒险。”   覆在眼周的触感轻轻柔柔的,说的话也轻轻柔柔的,随着布条的重新系好,余悸抬起手,将丹郁压入怀里,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笑一声:“你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丹郁顺势重新环住余悸的脖颈,抬起眼:“哪样?”   余悸说,“识趣。”   识趣且克制。   朦胧记忆中,某个雨夜里,相似的话,他这样说过一次,当时是夸,现在也是夸。   可其实,已经不用再这么识趣了。   余悸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时,就听丹郁说道:“当然了,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识趣了。”   说着还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这个优点很认可,轻微点头的幅度,落在余悸的肩头,倒像是蹭了一蹭脖颈。   蹭的幅度不大,很轻,微微抬起的眼睛顺着余光一点点汇聚,落在窗外某道正在靠近的人影上,然后丹郁猛然一愣。   身体突然僵硬了一瞬,紧接着,就是迅速的回神,丹郁指尖用力,撑着余悸的肩头一推,急急忙忙想要站起身,可覆在后腰的手轻轻往回一压,就把他给压了回去,他一时没稳住,脸就贴向了余悸的脖子。   就是在这个时候,指挥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先一步进入指挥室的,是一只半透明的小狐狸,只一步,它就跃了进来,跳上座椅,稳稳蹲在上面,尾巴很轻地晃过来、又晃过去,而它的主人,则是立在了指挥室的门口。   “你们……”   原沐生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余悸,你……”   松开不知所措的丹郁,余悸回过头,回头的时候扯下布条,十分缓慢地睁开眼睛,轻飘飘地朝着说话的人看过去,落在原沐生身上的目光冷到了极致。   余悸微微一笑:“我记得,没我同意,这地方是不能进的。”   原沐生没理会这句质问,鄙夷地看了丹郁一眼,随后又移开目光,重新看向余悸,冷笑一声:“你最好别告诉我是他主动缠上你的,你的解释,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余悸对此感到奇怪:“解释什么?”   “解释什么?”原沐生为余悸问的这句话感到不可思议,“你是想就这么蒙混过去吗?我都看见了!我看见刚才丹郁搂着你的脖子亲!”   亲了吗?   余悸浅浅回忆了一下,没想起丹郁有这样做过,但搂脖子却是真的。可即便如此,被无关紧要的人看到了这样的一幕,还是让余悸觉得……   非常不爽。   余悸还是微笑:“滚出去。”   话音刚落,蹲在座椅上的小狐狸就被吓得立刻窜回了原沐生的身后,原沐生有些愣怔,一时之间甚至有点没反应过来。   那样的话语,余悸还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也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态度对过他。   余悸竟然让他滚出去。   在他面前,余悸从来卑微。   即使身处高位,在他面前也都是下位者姿态,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只要轻轻招下手,就会毅然决然走向他。   一直以来,余悸明明是这样一个人。   可眼前的人却如此地陌生,以至于原沐生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难以置信,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什么?”   余悸:“我说,滚出去。”   未曾见过的冷意从余悸的身上弥漫出来,浸得原沐生指尖开始发冷,握紧的手不自觉愈发用力,眼眶也气得泛红,原沐生欲言又止,最后恨恨地说了句:“你别后悔!”   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余悸低低地笑了起来,后来似乎想到了别的什么事,笑声稍稍大了一点,还越发悚然,不停歇的笑声就这么在指挥室里诡异地回荡着。   后悔……   简直是个笑话。   后来笑声停止,余悸抬起手,重新覆在这双泛疼的眼睛上,缓缓说道:“不是我在冒险,是这本就无关紧要。”   他在跟丹郁解释,但应该不算一种解释,只是如果不说的话,丹郁恐怕彻夜难眠了。   他确实喜欢看丹郁为他担忧的漂亮模样,但这种被别的人横插一脚而引发的担忧,重点倾斜了不说,还像被窥私了一样,十分影响心情,他就不太喜欢了。   他的手就一直盖在眼睛上,站在一旁的丹郁也始终没有动一下,这光太刺眼,他的眼睛疼得厉害,已经有点无力再去看一看丹郁的表情,长久的静默之后,余悸说道:“我眼睛疼。”   丹郁猛然回神,赶紧走了过来,先是伸手给他挡眼睛,然后又急急忙忙找布条,手忙脚乱好一会儿也没找到布条,才终于想起了点什么,说:“我带你回休息舱。”   回到黑暗的休息舱,舱门刚一关上,余悸就转身将丹郁按在了怀里。   “怎么了?”余悸问:“你在害怕吗?”   直到听到这句话,丹郁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抖,他为此感到茫然,但……   是的,他在害怕。   “任务失败,到底会怎么样?”   丹郁听见自己这么问他,声音里全是颤音。   时有时无的心慌,终于在余悸全然不顾曾经努力维持的形象那一刻,到达了汹涌的顶峰。   “我知道你做起事来是不顾后果的,我也一直为此感到可悲,因为你不管做什么事,都始终没有为我想过,其实你一直都是想怎样就怎样的。你想标记我,就标记了我;你想让我当你伴侣,我就得是你的伴侣;你想把我关起来,就把我关起来;你想不要我,就不要我……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其实你一直没有真的在意过我……”   丹郁说得很难过,余悸静静听着,后来就听不到丹郁的声音了,只能听见轻微的一点哽咽。   可说了这么多,一句句看似是埋怨,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丹郁怕极了他任务失败,即便他说那个任务本就无法完成,可还是让丹郁感觉到害怕了。   余悸垂着眼睛,轻轻抚着丹郁的后背,最后说道:“可是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丹郁没再说话,只有环在腰间的力道,越发地紧。   后来时间一点点过去,来到第二天上午十点,远在天际的那抹黑色,竟也真的准时抵达了哨塔。   回程中,助理一直在星船上孤独地发呆,也就没能发现,丹郁也在发呆。   余悸则是一如来的那天,垂着眼睛,静静地看着窗外,像是在想什么,也像是什么也没想。后来星船降落在白塔停靠区,丹郁和助理都拿着东西出去清理了,余悸也没收回目光,直到舱门突然关闭的声音传来。   余悸微微移开眼,瞥向朝他走近的人影:“看来后悔的人是你。”   来的人是原沐生。   也就隔了一天,不,甚至不到一天。   “我只是……想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原沐生这样说道。   余悸理了下军装外套:“就是你昨晚所看到的那样,我和丹郁在一起了。如果你要听的解释是这个的话,那么,如你所愿。”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与他那近乎嘶吼一般的声音相比,余悸就显得尤其漠然,声音也浅浅淡淡的,余悸说:“我当然知道了。”   “可你明明说过,我是你最在意的人,你永远都不会弃我而去的,只要我愿意回头看你一眼,你就……”   “我就什么?”余悸打断了他,“我就为了你,抛弃一切吗?”   实在很难想象,原主到底还说了些什么,能让原沐生自信到这个地步。且不说他不是原主,就算是原主本人,也不会说到做到的。   余悸问他:“你以为,你是谁?”   说着,站起身,不急不缓地走向舱门,与他擦肩而过时还刻意往边上走了一些,错开了他。余悸垂下眼,刚要按向开舱门的按钮,就听原沐生问他:“你不记得了吗?”   触碰到按钮的指尖微顿,余悸问:“不记得什么?”   “第十五区沦陷的时候,我们一起躲在地缝里,度过了那样长一段相互陪伴的时间,后来我们获救,你就告诉我,你会一辈子守护我的,这就是你守护我的方式吗?”   指尖下压,余悸轻笑一声:“为什么不说是因为你救了我,我才对你说的那番话呢?”   原沐生一愣。   舱门开启,余悸微笑着走了出去。   身后是原沐生那愣怔着的身体,和无法再迈出的步伐。   有的人年少时遭遇灾难,遇到了不顾一切救助自己的人,从此把那个人看做生命里唯一的光。可那束光早已熄灭,永远沉眠在了黑暗里,但他从来不曾知晓,还将所有因此而生的情感,加注在了另一个早就身在地缝中的、完全与此无关的人的身上。   加重的执念,扭曲的爱意。   从来都与原沐生无关。 第79章   提及了沦陷时的相互陪伴,却避开了救助原主这一关键点。   在混淆概念方面,原沐生倒是挺会的。   可惜了,原主的那段过往里,还有另外的观众,那就是同样来自第十五区的遏兰家族的私人医生。救了原主的那位少年,是他已经死掉的儿子。   所以原沐生自己也知道,这份源自原主的珍视,并不是属于他的。理应得到原主珍视的人,已经彻底留在那个黑暗之地了。   因为无人争抢,所以有恃无恐,又因为知道这份珍视本不属于他,所以始终无法交付真心,任何时候都只把原主当成一个跳板。   很少有人知道,原沐生被领养过两次,第一次是从孤儿院被领养到了第十五区,后来第十五区沦陷,被带回主城,在主城又被领养了一次。   小小年纪,却总能被选择,当然不会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当一座人类基地突然沦陷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异种涌进来,天崩地裂,黑雾弥漫,恍如世界末日。像他们这样一时侥幸躲进某个缝隙里、或者某个犄角旮旯一样的地方暂时存活下来的人,相似者不尽其数,但最终能等来军方救援的,就不那么多了。   原主和原沐生在这一点上,都是幸运的。   他们是幸运的,可小时候的余悸和丹郁,就没那么幸运了。   小时候的余悸和丹郁到最后都没等来军方的救援,丹郁等到的,是一截探进来的枯枝,余悸等到的,是死于枯枝的丹郁。   身为哥哥的丹郁,护得了弟弟一次,护不了下一次。   如果不是绝境之下,系统看上了余悸,等待余悸的,同样会是死亡。   不幸着,可又幸运着。   可这样的幸运,却也带来了新的不幸。拥有了多一次的机会,也同样拥有了更多的悲哀,正如余悸回到这个世界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曾经守护自己的人带去痛苦。   余悸不是一个会去注视过去的人,就算偶尔想起点什么,也只是在意识里浅浅地过一下,不会沉浸,更不会有所感悟。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做了就代表了他的选择,即使再来一次,他或许还是会那样做。   但他突然想起系统第一次出现的情形,却莫名深思了起来。   那时他给丹郁加了一个星期的临时标记,正是因为那次标记,才让丹郁患上了后遗症,跟他彻底绑在了一起。   系统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记得系统说的第一句话是让他停手,但他是什么样的性格,系统再知道不过,他是不会停手的。   难道系统一开始就没打算阻止他么?真要阻止就不会先说一通废话,等到他都标记完了才说什么任务不对。   电梯缓缓开启,余悸站在电梯门口,始终没有往里走一步。   就是这一丝难以察觉的漏洞,让他意识到了更多的异常。比如,系统有时间给他加注原主的身份,却连任务是什么都没时间告诉他。系统真的差这一两秒吗?   还是说,系统是故意让他以为来这个世界是做反派任务的,也知道他一定会被丹郁吸引注意吗?   攻略任务即将失败是必然,但余悸还没想过,连这些,都是系统有意的。   算了,不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不知道系统想搞些什么。   无所谓。   反正也快知道了。   伸出手,按下电梯按钮。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高层。   丹郁和助理在指挥室整理资料,余悸倚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在门框上敲了两下:“丹郁。”   丹郁回过头,手里的资料被助理接过,助理说:“我来就行了,你去吧。”   丹郁奇怪地走过去,刚想问怎么了,余悸就握住了他的手,丹郁惊得浑身一颤,赶忙压低声音说道:“这里可是白塔。”   余悸头也不回地牵着他往外走,丹郁越是想挣脱,余悸反倒握得越紧。   但丹郁很快就发现,从指挥室一路下到一层,最后甚至出了白塔,都没有人发现什么异常。远远的,其他人就感知到了这位指挥官的威压,提前低头、退离。   走出白塔的时候,余悸说:“试了,牵着你的手,他们果然也不会知道。”   丹郁不明所以地听着:“什么啊?”   ……   介于余悸在哨塔胡乱使用精神力,导致接下来的休养选项里,彻底没了哨塔二字,尽管余悸一直说他状态很好,可以接着去也不影响,但丹郁和博士都双双投了反对票。   余悸也只能耸耸肩:“你们厉害。”   虽然余悸能休假,可丹郁却没能拥有这样的假期,由于他是余悸的疗愈助理,就没有被安排去哨塔,而是长期排班在了军事医疗大厦。   每当丹郁去军事医疗大厦的时候,余悸如果没有别的安排,也会跟着去。乘坐星船的次数一多,那本认字的书页数也开始往后翻,在已经快要翻完的时候,余悸看着看着,忽然翻了下中间一点的位置,目光在翻开的那一页上久久停留后,余悸又重新翻开了第一页。   于是丹郁忍不住问道:“你是学着学着忘了吗?”   余悸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虽然是没说话,却也无声胜似有声了。   后来丹郁就一直偷偷地笑,笑得不明显,每次停了一会又忍不住继续笑,憋得很辛苦的样子。直到余悸放下书,扶着丹郁往柔软的沙发躺下去,覆在后腰的手往下游离,一句话也不说就探入危险之地的时候,丹郁才急了起来:“错了,我不笑你了。”   余悸压得更沉了些:“晚了。”   主城总是风雨飘扬,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打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道道水痕,使得里面的一切也更加模糊。   等终于抽离,丹郁简单擦洗了一下,就有些匆忙地换起了衣服:“我快迟到了。”   换好衣服后,抬脚就准备往外走,只是还没能走动,衣摆就被拉住了,丹郁回过头:“又怎么了?”   余悸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桌上:“伞。”   “哦哦哦。”   在丹郁匆忙离去之后,桌上的通讯器忽然亮了一下,余悸理了下衣服,才把通讯器拿起来。   “怎么样?”   对面传来博士的声音:“方案的确可行,长期对不同症状的患者进行疗愈,有助于精神力控制,最新数据显示精神力已经开始趋于稳定了。”   余悸移开眼,看向模糊界限外越走越远的人影,若有所思地说:“知道了。”   “对了,”博士说:“精神体雏形已经可以预测了。”   “是么?”   博士说:“看着像是一只猫。对一个哨兵来说,似乎有点柔弱了。”   猫么……   余悸压了压眸光,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沉默片刻后,才说道:“猫凶起来也会抓人的。”   博士笑了笑:“您说的是。更何况,他本来也不是一个常规的哨兵。”   通讯器的亮光暗下去,余悸再次看向玻璃窗外。   天色似乎比刚才更暗了,雨势也更大,树影倾斜,走远的人影也开始模糊不清了起来,余悸伸出手,隔着风雨,抚在那道无法触及的身影上。   落下的雨好似正从指缝间穿过,他触摸着那道人影,却又怎么都触摸不到。   接近傍晚的时候,雨变得小了些,淅淅沥沥的,丹郁疗愈完今天的最后一位患者,走出医疗大厦发现放在雨伞放置区的雨伞不见了,他找了又找,疑惑道:“被人拿走了么……”   但其实雨也不大,冒雨跑出去也没什么关系,他站起身,转过身时听到不远处有人对他说了一句话,这声音伴在雨里,听起来有几分莫名的朦胧,于是他抬起脸,看向说话的人。   余悸说:“被我拿了。”   丹郁笑了一笑,在人来人往的雨里走过去,拥入余悸的怀抱,短暂的拥抱之后,两个人慢慢往外走,不大的雨伞朝着丹郁那一边微微倾斜,润湿了余悸另一侧的肩头。掩在雨里的,是十指相扣的手。   他们像任何一对恋人那样,在充满光明的地方相爱。   雨下得缠绵,街区也朦胧。   他们在街道上慢慢走着,周边的街景变得越发眼熟,直到余悸终于停下脚步,丹郁抬起眼,看到余悸的眸光有些发散,目光似乎落在了街道的对面。   顺着这道目光看过去,是一家缠绕着花藤装饰的餐厅,门口站着一位服务生,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   余悸带着他走过去,路过服务生的时候,余悸接下了递过来的玫瑰。   丹郁不知道后来是怎么的,那束玫瑰就到了他的手上,进入餐厅之前,他在微雨里忽然回过头,看向了来时的路。   道路湿润,街边路灯招牌的光亮映在上面四散开来,形成斑斓的光点,在飘洒的细雨间闪耀,恍然间,看得他有些轻微的眩晕。   于是丹郁恍惚地想,这条漫长的路,真的走了好久啊……   伊氏家族被定罪那天,伊棠十分开心地打来通讯,邀请他们去深渊游轮玩两天,还说这次遏兰衡也会去。   丹郁听到她那笑得压不下去的声音,胡乱地问余悸:“她的精神状态还好吗?”   伊棠明明也是伊氏家族的人啊。   余悸若有所思地说:“她已经很克制了。”   可丹郁却有点担忧:“我觉得她有点奇怪,要不我们不去了。”   余悸说:“没事,去。”   丹郁记得余悸对那种聚会是不感兴趣的,可这次余悸的态度似乎很坚决,好像非去不可,丹郁也只能跟着去了。上游轮的第一天,丹郁就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什么机会来了。   于是丹郁变得更紧张了。   伊氏家族可是刺杀过指挥官的,他还亲身经历过。他时刻防备,终于在某天深夜,突然被余悸一把拉了起来,来到甲板上,亲眼见到了别人口中说的那个所谓的“机会。”   游轮上的灯光都暗了下去,毒素稀薄得几乎看不见,他抬起头,在短暂又有限的时间里,看见了真正的星空。   原来这就是那个“机会”,能看见真正的星空的渺茫机会。   他不知道这一生是不是只有这一次机会,但他知道,他真正喜欢的,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浩瀚星空,他喜欢的,是隐在余悸那双墨蓝色眼睛里的,可以时常看见的星空。   后来毒素聚拢,他收回目光,看了看来到上层甲板的人,却没看见一个稍微陌生一点的面孔。   遏兰衡没有来,他至今都没有见过那位传闻中的遏兰衡。   那样有名的一位人物,却好像不是真实存在的一样,活在传闻里,活在别人的话里,还活在通讯器里,可就是从未出现过。   在余悸休假的最后几天,他们甚至还去了一趟第十四区,也就是疗养院被毁掉的那个基地。疗养院已经在重建了,抵达的时间仍旧是晚上,遥遥看去,那座沉在夜色中尚在重建的疗养院,仿佛还是断壁残垣。   余悸没有往疗养院看,他站在高一点的地方,望向了某个有着狭窄小巷的居民区,问丹郁:“你的学费一直都是自己赚的吗?”   “是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我自己赚的。”   余悸握紧丹郁的手,说:“那你可真厉害。”   可这话从余悸的嘴里说出来,听着总不太像夸人,然后余悸又问他:“那你学习成绩怎么样?”   丹郁苦笑了一下:“不是太好。我已经很用心了,可是成绩跟那些有名的学校的学生一比,就显得很差劲。”   “但你向导的理论考试考了第一。”   “因为那是全新的范畴了,就算基础差一点也不会有太大的关系。”   “那你念书的时候都怎么吃?从孤儿院带饭吗?”   “嗯,从孤儿院带吃的,食堂的饭菜不太吃得起。但是带也不是带的饭,米饭很贵的。”   “那带的是什么?”   “经常都是红薯……”   “自己做吗?”   “有时候是。”   “……”   余悸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丹郁也每个问题都好好回答着,最后的最后,余悸说:“你还欠我一顿饭。”   丹郁脸上的苦笑加深:“我不太擅长那个。”   余悸说:“试试看。”   “……”丹郁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吧。”   这顿饭定在了假期的最后一天,丹郁从醒来后就在发愁,床上也没见余悸的人影。丹郁揉着眼睛走下楼,看见余悸站在品酒区,正垂眸看着手里颜色诡异的鸡尾酒,而在余悸面前,还摆着一排失败品。   丹郁奇怪地走过去:“你是要调淡季吗?”   余悸回过神,放下酒杯,微笑:“这配方有问题。”   “是吗……”丹郁坐上高脚椅,双手撑脸,抵在台子上,“再调一杯好吗,我看看你是怎么调的。”   余悸随意瞥了眼调配表,然后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后面的一排酒上,伸向某个深蓝色的酒瓶,指尖正要触及,丹郁说:“不是那个。”   然后接着说道:“顺序也不对。”   余悸收回手,环抱起双手,冷冷地盯着丹郁看。   就这样,余悸失去了调酒的耐心,两个人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再说话。空气仿佛也陷入了某种凝滞,直到一声震动传来,才将这样的僵持打破。   是遏兰衡打来的通讯。   余悸接起通讯,随意地“嗯”了两声,抬脚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微微一顿,回眸看向还坐在品酒区那里的丹郁。   丹郁单手撑脸,正远远地望着他。   目光短暂的交汇间,丹郁慢慢直起了身子,抬起手,冲他挥了挥,说道:“我等你回来吃晚饭。”   说得很慢,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出声,只有口型。   余悸点了下头,转头就往外走。   长久阴沉的主城,今天难得放晴,上空的黑雾稀薄得几乎看不见,浅淡的光罩之外,整个天空好像是淡蓝色一样,明亮,漂亮。   余悸走进光里,在视线尽头越走越远,那些来自外面的明亮在门口的位置朦胧交映,让那道远去的斑斓背影,似乎也变得支离破碎了起来。   踏出别墅的那一刹那,一阵电流声在余悸的脑海里很轻地淌过。   *   丹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他无神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纯白,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移向身旁时不时“嘀”一声的仪器上,然后他看到自己的枕边躺着一个半透明的东西,团成了一圈,像是一只猫。   谁的精神体吗?   他揉着额头坐起来,手仿佛都不是他的了,手指难以伸展,十分僵硬,揉额头的动作也不像是在揉,而是用手指一撞一撞的。   这里是军事医疗大厦的病房,他认得,可是他觉得很奇怪。   他明明在别墅做好了饭,等着余悸回来一起吃,可为什么,就到了这里呢?   掀开被褥,双腿垂落在地,他恍惚着站起身,却在站起来的那一瞬间猛然跌坐到了地上。那只半透明的猫抬起头,很快跳了下来,就半蹲在他的身旁,静静地盯着他看。   丹郁和它对视了会儿,恍然觉得,它和他曾经养的那只猫,很像,越看越像。   真的好像啊……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回目光,撑着地面,试图起身,可刚一撑起来,手也好,脚也好,总是使不上力,又重新跌坐下去。   他就匍匐在地面,眼睛里渐渐茫然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丹郁抬起脸,看到来的人是闻祈。闻祈见他趴在地上,快步走进来扶起他:“你终于醒了。”   “……嗯,”丹郁还是一脸茫然,“我怎么了?”   闻祈奇怪地看了眼他,只说道:“醒了就好。”   丹郁有点没听懂,感觉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不知道闻祈在说些什么。躺回病床后,丹郁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问道:“余悸呢?”   闻祈侧着身体过去倒水,听到问话,手上的动作顿住,回过头来,疑惑地问了丹郁一个问题。问得松弛随意,语气稀松平常,以至于丹郁一时没听清。   他问:“谁是余悸?” 第80章   “就是……”   丹郁只说了这两个字,然后猝然收声。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脸一下就失了血色。   病房里没有多余的杂音,整个空间因此变得格外安静,静得可以听见轻微的呼吸声。极其缓慢地,丹郁一点点转过头,眸光一寸寸聚过来,定格在闻祈身上。   他一字一顿,声音无比嘶哑。   “你不记得余悸了吗?”   闻祈没有注意到丹郁的异常,转头继续到起了水,声音仍旧随意:“不记得,谁啊?”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事情往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丹郁好像疯了。   他说闻祈在骗他,他不相信,他从病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失力地跌下床,又挣扎着站起来,但他总也站不稳。他浑身都在抖,手也抖,腿也抖,站起来走了不到两步又摔下去,摔得一身青紫,膝盖和手肘也都破了皮。   鲜红的血色染红了他的衣服,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谁也拦不住,见人就问。他问了军事学院的人,问了进出白塔的人,问了军部的人……   他不断地问。   你知道余悸吗?   可是没人知道。   余悸,这个谁也没听过的名字存在于他的口中,好像那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一样。但谁也不认识这个人,谁也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一天,主城如往常一样,渐渐下起了雨。   丹郁困在那场雨里,一身的血,一身泥污,去找寻一个消失在所有人记忆中的人。所有人都忘了,可是他记得,仍旧只有他记得,他记得余悸的名字,记得余悸的模样,还记得余悸的信息素味道。   他记得跟余悸之间发生过的一切。   可余悸消失了。   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唯独他一个人没有忘掉。他不死心,几乎跑遍了所有余悸曾经停留过的地方,最后的最后,他站在了一座别墅的门前。   他缓缓伸出手,雨水从指间穿透下去,他的指尖也一点点靠近那道门。但在即将触及冰冷的黑色铁门那一刻,他停了下来,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他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名字。   一个本该属于遏兰家族二少爷的名字。   那个名字,不是余悸。   遏兰家族二少爷的脸,也不是余悸的模样。   余悸离开了,所以一切回归了原位,遏兰家族的二少爷,也早就死于那场二次分化了。   丹郁深吸了一口气,眸光终于黯淡下去,他心口很疼,越来越疼,他捂住心口,缓缓弯腰蹲下去,最后蜷缩成一团。他的脊背剧烈地抖动着,淌在脸上的,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但他没有发出声音,他就安安静静地蜷缩在那里,哭不出一点声。   后来天慢慢地亮了,但丹郁的世界,好像彻底沉入了黑暗。他张了张口,无声地说了几个字,喉咙间没有发出声音,他说了,没人听见,他自己也没听见。   他说,我讨厌你。   回应他的,只有不曾停歇的雨声。   这一夜过去后,丹郁生了一场很大的病。   一直昏昏沉沉,没有完全清醒的时间,叫他的名字也没有反应。但他有时也有点醒过来的迹象,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睛会微微睁开,醒了,可又好像没醒,目光是涣散着的,不知道是有看见还是没有看见,总之不会太久,眼眸上翻,就再度陷入昏迷。   他总是做梦。   他梦见余悸站在无尽黑暗的尽头,冷冷地注视着他,巨大的黑色牢笼从天而降,将余悸关在里面,他朝着余悸跑过去,可他不管怎么跑,都只能离余悸越来越远。   他一直陷在这样的梦境里,时间拉得越长,陪在他身边的那只猫一样的精神体,透明度就开始越来越低,到最后已经快要看不见了。   大约就是在那只猫快要消失的时候,丹郁恍惚着睁开眼,黯淡的眸光无声地投在了它的身上。   精神体趴在他的头边,探出头,贴着他的侧脸,轻轻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   像他曾经养的那只猫一样,每一次在他绝望到快要挺不下去的时候,都会贴着他,轻轻地蹭,一点一点地蹭。   他就静静地看着,长久的静默之后,最后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又变成了一个人。   这一次,是真的一个人了。   后来他的身体慢慢好转,但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着的,醒来后总是沉默地望着窗外,下雨也好,不下雨也好,都只是静静地望着。   也没有人来看他,没人会主动跟他说话。   就是在他发了疯的那天,闻祈看着有些疯癫的他,脚下万般沉重,迈不出一步,他看着丹郁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像个疯子一样喊着一个没听过的名字,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来看过丹郁。   曾经发生过的事好像再度重演了。   就是因为这样,丹郁才一直都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但丹郁其实后来也没有再提过余悸,出院的那天,不知情的医生也只觉得他心情有些低落,好心对他说道,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记得想开点。   丹郁点点头,转身走了,身后的精神体跟着他,也走了。   就这样,丹郁回了军部。   余悸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消失了,好像真的从来没出现过一样,那些由余悸解决过的危机,也的确解决了,只是所有的资料记录里和别人的记忆里,都没有多一位指挥官的痕迹,或是士兵的坚守,或是与余悸合作的其他指挥官的功劳,以另一种方式合理化了。   至于他,后遗症不复存在,曾经因为余悸而认识他的那些人,也都不认识他了,博士不认识他,管家也不认识他。   他像是个被记忆所丢弃的人。   他有时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有病还是怎么的,和身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越发沉默,越发孤僻,主动申请去的危机哨塔也一个比一个危险。   好几次,他在外疗愈,光罩已经爬到他的身体上,他整个人也已经完全站在了光罩之外。每当危机解除,他重新踏入光罩,其他的士兵见了总会下意识后退两步,直到向导用精神力在他身上探测一圈后说没有被毒素侵蚀,其他人才松了一口气,还说他每一次都很幸运。   是幸运吗?   不是的。   是他一直都被守护着。   余悸因为一场任务而来,又因为任务失败而离去,在与那个所谓的系统之间所签下的契约里,他是唯一的受益者。因为他是受益者,他一直活得很好,于是他开始意识到,此后漫长的后半生里,他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再见到余悸了。   他不是没有余悸就活不下去,只是一想到再不能相见,就难免痛苦。每次一这样想,胸口就总是沉闷无比,所有的情绪好像都从心脏弥漫出来了,又堵在胸口,怎么也压不下去。   可日子终归还是要过的。   他去了更多的哨塔,疗愈了更多的人,他的生活越发忙碌,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哪怕休假时间也会主动申请去军事医疗大厦坐班。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渐渐地,他就不怎么去想余悸了,日子也终于走上了某种程度上的正轨。   这天,他从医疗大厦出来,路上听见有人讨论新一届Alpha的二次分化,他没有细听,只是路过某个房间的时候,讨论的声音传了一点出来。   “今年这些Alpha里也没有向导呢,这都几年了啊……两位指挥官的情况好像也已经很糟糕了,真是让人忧心,但我听说禁闭区的博士好像来了,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   玻璃门从身后关上,将所有声音都挡在了里面。   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原沐生迎面走来,但原沐生没有注意到他,等到原沐生走过去了,才发现伊棠在后面远一点的地方悠悠走过来,像是日子过得太闲了,所以陪着表弟来看看。   伊棠也同样没有注意他,只是在擦肩而过时,伊棠的通讯器突然掉了下去。   掉下去时还滚了两圈,停下来时,留存的页面投在了半空中,画面里,是伊棠关注的几则拍卖消息。   其中最明显的拍卖品,是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圆形胸针,宝石是蓝色的,下面的注解里,写着它的设计理念,每一面都有其不同的意义。胸针的整体模样在画面里慢慢旋转,从正面一直旋转到背面,两面长得并不一样,但那颗蓝色宝石,却贯穿了始终。   “呀,怎么掉了呢。”   伊棠俯身捡起通讯器,关掉页面,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迈着优雅的步伐,慢慢走开了。可丹郁却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一下。   被时光藏起来的某段记忆里,有道玩味的声音曾经对他这样说道:“猜猜有蓝色宝石的那面是正面还是反面,猜对了,我放你走。”   丹郁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开始暗下去,才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恍然自嘲一般的笑意,很轻,沉在黑暗里,没人听见。   从侧脸滑过的眼泪也是,就一点点,风一吹就没了,也没人看见。   余悸放他走了。   后来余悸自己也走了。   在一个极其普通的一天,那天只是天气稍微好一点,其它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就是在那样普通的一天,余悸接了个通讯,出去了,然后再也没回来。   长久以来的疲惫,夹杂着上涌的悲痛,突然席卷了全身。他的心脏开始抽着痛,莫名的痛楚密密麻麻地蔓延,他喘不过气,也呼吸不上来,然后他脑袋一沉,猛然倒了下去。   他就倒在冰冷的石板上,眼睛虚虚地睁着,也涣散着,意识一点点陷入了模糊。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一道向他靠近的脚步声,走得不急不缓,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他的意识是模糊的,眼睛里能看到的人影也是模糊的,他想他一定是太想念余悸了,所以才会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觉得这张模糊不清的面容,竟然有几分像余悸。   他知道,他是因为太想念余悸了。   有时思念过重的时候,他就会梦到余悸,但每每午夜梦回,梦境的余味退却,随着黑暗一起袭来的,都是长长久久的失落。   这次他又梦见了余悸。   他梦见他从黑暗的病房里醒过来,余悸就坐在他的身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猛然起身,紧紧抱住了梦境里这抹幻影。   这是一场很杂乱的梦,窗外的黑夜会时不时奇怪地亮上几分,他的精神体也时有时无,前一秒在门口,后一秒又出现在他的身边,但下一秒又突然不见了,再次出现的时候,却在枕头上团着睡觉。   杂乱得他自己都意识到了这是场荒唐的梦,后来幻影好像对他说了什么,他没听清,然后幻影又说了一次,幻影说:“再睡一会。”   丹郁死死睁着眼睛,使劲摇头。   幻影问他:“为什么不睡?”   他说:“因为不可以睡。”   在梦里是不可以提醒幻影这是梦的,他经历过,以前在梦里说这是梦的时候,梦境画面就会变得更加凌乱,幻影也会在无知无觉间消失,等他反应过来,他就醒了。   所以他只能说,不可以睡。   就让脑子继续这样恍惚着,不要让自己清醒,幻影就可以多存在一会。   但坚持终究还是徒劳的,他不敌这股越发上涌的倦意,眼皮压了又压,还是睡了过去。可就在睡过去的这一刻,他猛然睁眼,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眼前一片纯白,窗帘敞开着,微风吹得窗帘不停地飘晃。   天亮了。   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   军事医疗大厦,高层。   “请问您都清楚了吗?”   博士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又恭敬,可脸色却有些冷峻,因为这已经是他问的第二遍了。   对面的人心不在焉,眸光浅浅地落在桌面的纸张上,然后伸出手,把它拿起来放在眼前,看了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清楚了。”   终于听到答复,博士的面色也总算缓和了一些:“那就好,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然后博士站起身,开门离去,离开前又回过头,意味深长地说问:“对了,上校,您有其他什么需求需要我为您效劳的吗?”   “任何需求都可以。”   空旷空间里投着流动的信息光幕,它们汇在上校墨蓝的眼眸中,看上去星星点点,恍如星辰大海。博士的拙劣演技听得他发笑:“没有。”   博士离开后,上校又看了手里的纸张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把它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连这个假得不能再假的测试题都不舍得换一下。   “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下层。   不急不缓地走出来,慢悠悠地往前走着,最后停在了某间病房外。   这个世界的流速好像过去了四年,还是五年来着,他有点记不清了,但其实也算不上太久。但昨天晚上,小玫瑰抱着他的那副样子,让他快以为小玫瑰已经经历了长远的一生。   对小玫瑰来说的四年多,对他来说,其实是更长的时间。这么久不见,小玫瑰好像还是当初的模样,只是掌心下传来的骨感,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小玫瑰过得一点也不好。   他的小玫瑰,果然还是得他自己来养护。   病房里的人还坐在床上发呆。   余悸推门而入,微笑:“醒了?”   *   但丹郁好像总是不太相信他已经回来了的事实,所以时刻黏着他,时刻盯着他看,还总是不愿意闭上眼睛睡觉,非得熬得受不了了,才会在他怀里睡过去,睡的时候也总是不安稳,经常惊醒,醒过来后又总是抱得他更紧,贴着他的脖颈又亲又蹭,然后才意识不清地重新睡去。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差不多半个月才有所好转。   禁闭区没有查到余悸的任何成长学习记录,来处成谜,人品未知,什么时候分化成向导的也无从查询,因此他又喜提了长达九个月的考察期。   丹郁出院的那天,迎面碰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余悸记得,那个人好像是精神体是白虎的那个哨兵,至于名字叫什么,不知道。   看到他和丹郁的时候,白虎哨兵愣怔了一下,然后似乎是想起了点什么,重新看向丹郁的目光里,好像添了股悔意。   在白虎哨兵的注视下,余悸牵着丹郁,越过他,然后一点点走远,直到消失在视线尽头。   余悸没有带着丹郁去白塔,而是又一次站在了那座熟悉的别墅之外,丹郁奇怪地问道:“为什么还是来这里……”   余悸说:“我买下来了。”   丹郁睁大了双眼:“指挥官这么有钱吗?”   余悸垂眼看他:“还没付钱。”   “那……”   “先记账,以后再说。”   丹郁抿了抿嘴,想说点什么,但在往里走的过程中,余悸的通讯器响了,是遏兰衡打来的通讯。遏兰衡在通讯里这样说道:“我查过了,其实你是我失散多年的远房表弟。”   余悸微微笑着:“是么?”   “是,”遏兰衡轻咳了一声,“别相信禁闭区的探查能力,他们不擅长这个。”   余悸笑着挂断了通讯。   “那你是吗?”丹郁瞪大了双眼问他,问他真的是遏兰衡的远房表弟吗?   余悸:“当然不是了。”   但接受遏兰衡给的这个身份,会免去很多麻烦。他是指挥官,禁闭区就不会让他的身份一直未知,他的来历会被一直探查,禁闭区的打扰也不会停止。   所以余悸说:“但我也可以是。”   这一次,余悸终于走上了历任指挥官的老路,在无比清闲的考察期内,过上了相对荒唐的时光。但丹郁似乎总是很紧张,常常一会不见,就跑着来找他,每次醒过来,但凡没在房间里见到余悸的身影,不超过十分钟,丹郁就光着脚跑出来找他了。   这天也是,下午小憩,余悸醒了很久都不见丹郁醒过来,他实在躺不下去了,就起床下楼,走到了品酒区。   管家在这时带了一堆珠宝礼物进来。   看也不看就知道,遏兰衡送的。   上次是祝贺他成为指挥官,上上次是祝贺他正式成为遏兰家族一份子,上上上次是乔迁礼,反正遏兰衡总有名头。   “这次呢?”余悸问:“他以什么名义送过来的?”   管家说:“祝您新婚快乐。”   余悸“嗯”了一声,赞许道:“这理由不错,收下。”   随手把冰块放入酒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楼上走廊传来,然后到了旋转楼梯,很快就站到了他的面前,余悸继续调起了酒,漫不经心地安抚道:“我不会再消失了,你别总是这么紧张。”   丹郁缓缓坐上高脚椅:“我不相信你,你上次也这么跟我说的。”   “上次?”余悸瞥了他一眼,“什么时候?”   丹郁抬起眼,说道:“我上次问你,还会再一次消失吗,你说不会。”   余悸:“……”   原来当时回答了。   他还以为他没有回答,或者回答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没想到答得这么虚假。余悸晃了晃酒杯:“这次不骗你。”   这一次,是真的了。   管家在这时递过来一份文件,只是却不是递给余悸的,而是给丹郁的。丹郁不明所以地接过来:“这是什么?”   余悸说:“指挥官伴侣需要签的一些协议。”   丹郁“哦”了一声,拿起笔,直接就翻到了最后一页,正要签字时,笔尖微微一顿,眉头微皱:“你就没别的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余悸盯着这杯颜色诡异的酒看:“没有。”   丹郁捏紧笔,一笔一划,重重写上自己的名字。   丹郁说:“我讨厌你。”   放下酒杯,余悸走过来把丹郁拉入怀里,然后垂下头,以一个微微俯身的姿势,脸贴向了丹郁的脖颈,打在脖颈上的气息是微凉的,但丹郁的耳根一下就红了,红得发烫,红得扎眼。   余悸抵着他,说:“我知道。”   然后余悸再一俯身,抱起丹郁,慢慢往楼上走去。之前丹郁总是清瘦,私人医生来的时候,也说丹郁的身体情况不是很好,得好好养一段时间。现在终于长了点肉,骨感没有那么明显,精神也好了很多。   所以应该是可以了。   丹郁的手始终环在他的脖颈上,一直到余悸倾身压入,丹郁才不可控地松开了手,紧接着,微凉环入指间,余悸扣住他的手,垂眼时看到丹郁紧闭着的眼睛,眼睫上有一层模糊的水光。   他低下头,与丹郁额间相抵,灼热蔓延。   纠缠从来都是抵到最深处,尽兴之后,便是无尽的痉挛与轻颤,以及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后来热意退却,余悸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丹郁先他一步上了床,余悸转身去拉开窗帘,一回头,就看丹郁已经睡着了。   折腾了一晚上,天都快亮了,困了也是应该的。   他慢慢走过来,又慢慢躺下,转过身,伸手抚在丹郁的后背,正要把他压入怀里的时候,丹郁就自己贴了过来,声音有些懒懒的,像是那种要睡不睡的声音,丹郁问他:“你可以抱我紧一点吗?”   “可以。”   拉过被褥,将丹郁抱在怀里。丹郁睡着睡着,又突然睁了睁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他:“这几年你去了哪里?”   丹郁好像一直不怎么敢问这些问题,也就现在意识不清了,才有勇气问。丹郁问的是他去了哪里,或许真正想知道的是,契约是否还在,交易会不会继续影响他。   所有的所有,余悸都有了答案,他也不介意告诉丹郁,于是回答道:“我任务失败,接受了惩罚。”   怀里的人好像颤了一下。余悸抚了下丹郁的后背,是安抚一样的动作,说出的话也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惩罚,不过是当了回系统,得完成一项数量多得离谱的反派任务。”   至于具体的数量,则是一个无法在第一时间内理解过来的数字,很长一串,长得过分离谱。   这个世界的流速过去了四年,但他经历的,远不止四年。   “难吗?”丹郁问。   “不难,很简单。”   这不是骗人,也不是宽慰,是余悸真的这样认为。后来丹郁问他怎么做的,他说:“找个有潜力点的宿主,抹掉他的记忆,好好培养就行了。”   “那你,完成那些任务就可以回来了吗?”   “不能。”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当然是让我的宿主受惩罚了。”   “他受惩罚的话,你就可以回来了么……”丹郁有点没听懂,模糊的思路更加模糊了,“那怎么让他受惩罚啊?”   余悸微微一笑:“很简单,把他投入他原本的世界,再为他挑选一个注定失败的任务,就可以了。”   “那,这样就可以了吗?”   “是啊,这样就可以了。”   “那你自由了吗?”   “自由了。”   “……”   后来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丹郁慢慢沉入睡眠,一丝亮光从天际一点点蔓延,长久连绵的雨也没了踪迹。   余悸抬起眼,朝着地平线的尽头看去。   天亮了,雨也停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