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有点暧昧了   作者:海崖无涯   文案   蒋云出身海京名门,前二十一年过得顺风顺水,却不料乐极生悲,在第二十二年遭遇滑铁卢。   不光身份从亲生变为养子,与此同时,父亲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也被迎回家门,作为继承人重点培养。   在一众公子哥的教唆下,蒋云赌上全部家当,与此人展开了一场长达八年的拉锯战:   包括但不限于在生意场处处与梁津作对、花重金挖梁津墙脚以及四处造谣梁津那方面不行。   他恶事干尽,满盘皆输,最终死于一场车祸。   -   睁眼闭眼,他重生回一切之初。   为远离梁津、保全余生的荣华富贵,蒋云决定安安稳稳睡小觉,踏踏实实摆大烂。   结果梦里再遇梁津,那人伏在他身上,胸口的红痣随动作轻晃。   耳鬓厮磨间,梁津吻着他的颈侧,眼神晦暗地问他到底行还是不行。   蒋云垂死梦中惊坐起:?   -   做宿敌太艰难,做情人太超过。   蒋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选了个折中的办法——   和梁津当兄弟。   某场晚宴结束,他把酩酊大醉的梁津带回家,熬醒酒汤的时候,一个巨型挂件贴在他背后。   那人轻车熟路地蹭着他的脖颈,小声说,阿云,我很想你。   蒋云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有点暧昧了,兄弟。   阅前说明:   ①爱而不知迟钝养子受x爱但不说淡漠私生子攻   ②狗血大杂烩,buff拉满,但he   ③攻受非完美人设,无血缘关系,不在一个户口本上   —————————下一本写《败犬》,文案:   狄琛的母亲死了。   办完丧事,有人登门告诉他——   他母亲曾是玉临首富岑沛铨的情人,当年因求名不成,抱着尚在襁褓的狄琛远走他乡。她的死,正与那位首富有关。   所谓父债子偿。   他带着目的接近岑宴秋,与其相遇、相识、相知、相爱。   恋情败露后,他将这位天之骄子拉下云端,势要与岑宴秋同坠“火海”。不料事态一再反转——   他母亲并非死于岑沛铨之手,他也不是岑沛铨的亲生儿子。那些所谓的真相,不过是岑家的商业对手编造出来的谎言。   骗局落幕,狼狈收场。   狄琛逃离玉临,来到了一个谁都不认识他的地方。他捡到一个没人要的小崽子,用剩余的积蓄做起了小本生意。   原以为余生不过如是,直到某天,隔壁店的阿婆指向不远处,问他认不认识那位高个男人。   风雪档口,穿着枪灰色大衣的男人掐了烟,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还未开口,最怕冷的岑宴秋敞开大衣,先将他裹入怀中,哑声道:   “不是说要跑到天涯海角吗。怎么还是让我找到了?”   -   溃逃的爱人啊,   你是否愿意为了我,一往无前?   内容标签:强强都市豪门世家情有独钟破镜重圆重生   主角视角蒋云互动梁津配角魏疏霍致年   一句话简介:就你上辈子和我作对是吧?   立意:爱可跨越时间。 第1章   “轰——”   上一秒,震耳欲聋的爆鸣声还回荡在蒋云耳际,他宛如置身火海,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每一寸肌肤,骨头宛如崩开的丝线,断裂在破碎的汽车残骸中。   难以忍受的疼痛感只持续了一瞬。   当他再次睁眼,整个人被柔软的被褥包裹着。夜幕已深,月光透过淡色窗帘,在蒋云裸露的腰腹处镀了层银光。   该死。   他捂着额头,伴随着剧烈的眩晕感起身,显然是宿醉后的症状。   车祸前的记忆一点点挤进脑海,那么严重的爆炸,蒋云不相信自己能完好无损地幸存。   按照记忆摸索出枕下的手机,他半眯的双眼因屏幕中央的日期逐渐睁大,蒋云指尖发颤,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出事当天是2030年5月8日。   而屏幕上的日期,往前倒退了整整八年。   起初他以为手机出了故障,当他趿着拖鞋绕屋内走了一圈,蒋云才意识到并非手机有问题,他是真的回到了八年前。   现在他住的是一套位于松江边的大平层,离他就读的令淮大学不远,只有七八分钟车程。   上辈子蒋云毕业,搬进名下的另一处房产,这套房因此闲置。   后来生意一落千丈、濒临破产,他便把房子卖了以解燃眉之急。   蒋云一直觉得自己很倒霉。   有人事业不顺爱情顺,爱情不顺亲缘顺,他却像个三不沾,没一样顺遂如意。   他父亲蒋丰原的家族做钢铁生意起家,房地产、文娱、电商等产业均有涉猎,作为蒋丰原的长子,他本该顺风顺水一辈子。   直到一个人出现,将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蒋丰原在外的私生子回归主家,被安排进蒋氏企业实习。不仅如此,蒋云意外得知他并非蒋丰原的亲生儿子,当年霍蔓桢早产,生下来的孩子没满一年就夭折,蒋丰原为了稳住妻子的情绪,这才把他抱了回来。   从头到尾,蒋云没有资格触碰蒋家的一切。   可是凭什么?   他的“母亲”霍蔓桢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常年居住海外疗养,蒋丰年工作繁忙,私下绯闻不断。   为了做这个明面上的蒋家长子,他付出的不比任何一个人少,却在这场骗局中一无所获。   消息一传开,那些与他关系不错的二代纷纷赶来宽慰,劝说他争口气,出手与私生子搏一搏,赢了坐拥一切,输了两败俱伤,怎么样都不算太差。   于是,蒋云和梁津开始了长达八年的博弈。   结局很简单——他输了,输得满盘皆空,甚至连累了多年的发小。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蒋云的人思绪拉回现实,来电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方才还在心里念叨的发小魏疏。   “阿云,出来喝酒。”   魏疏那边声音嘈杂,隐隐传来一阵节奏感十足的音乐,见蒋云没有回复,他又说道:“这次我帮你盯着,看谁再敢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混了递你喝!”   二十一岁的蒋云爱玩乐,二十九岁的蒋云截然相反。   他刚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不知怎的,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个点他该早早入睡了。   “我有点事。”   “你能有什么事?”魏疏不留情面地拆穿,“别以为我不清楚,你论文交了,答辩答了,路边的流浪狗都没你闲。以后躺板板了有的是时间睡,此时不玩更待何时?听话,老地方见。”   “嘟”地一声,电话挂断。   手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忙音,魏疏没给蒋云留一丁点拒绝的机会。   蒋云挪开视线,收起满地的酒瓶。如果他没猜错,这个时间点的“他”应该已然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买醉消愁。   镜子里的他眼底泛着一层浅浅的青黑,白皙的额角印着一道睡着时压出的红痕。蒋云简单洗漱一番,将手机、车钥匙放入外套口袋。   浓黑如墨的夜色里,一辆深灰色的跑车没入来往的车流。   魏疏口中的“老地方”是海京一家档次很高的酒吧,对顾客有一定的限制条件,被外界戏称“闲人与狗不得入内”。   里头灯光炫目,混杂着古龙水和过于腻人的脂粉味。   今晚酒吧生意不错,蒋云一路上不知喊了多少次“借过”,好不容易走到魏疏所在的卡座。   他们这桌坐得满,魏疏让旁边的人朝边上挪了挪,拍着身边的空位叫他坐进来。   在场的几位蒋云都认识,魏疏对面的那位是戚氏的少东家戚皓,围着他喝酒的则是一些父母在海京排得上号的公子小姐。   “阿云不到场,酒局总缺了点意思。”   戚皓手指盖在杯口,盛着淡色酒液的威士忌杯逆时针转了半圈。他模样生得盛气凌人,语气里夹枪带棒的,明里暗里让蒋云下不来台:“老魏打了几通电话,可算把您请来了。”   “这话说的。”   蒋云没出声,魏疏抢先一步开口,嬉皮笑脸道:“阿云忙着给论文收尾,好好学习呢,你懂什么?”   魏疏不轻不重地把话堵了回去,脸上的笑意减了些许:“人刚睡下没多久,我一个电话就叫过来了,要不是我和阿云这么多年兄弟,今儿我脸上肯定得挨一块青的。”   这话一出,卡座众人笑个不停,蒋云的事当揭过了。   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是他和魏疏练习多年培养出的默契,蒋云不好驳了戚皓的面子,毕竟这场局是他组的。   “这些天处理论文有些累,”蒋云轻声笑了笑,倒了一满杯,“这杯我罚了。”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随手选的酒度数不低,上辈子蒋云练出一身好酒量,但这个年纪的他几杯就倒。   他脑袋发晕,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口袋,想点一支烟抽,等摸到冰冷的车钥匙,蒋云忽地想起来抽烟是他二十六岁以后的事了。   一丝烦躁涌上心尖。   “老魏。”   魏疏和人聊得起劲,蒋云等了一会儿,凑过去低声道:“有没有烟?”   魏疏看蒋云的眼神像看堕入邪道的名门正派:“我靠,你不是从不碰这个的吗?”   “写论文写魔怔了,不行吗?”   魏疏:“我跟你说,烟抽多了不仅对肺部有害,还会成瘾,熏得你十根手指焦黄焦黄……”   蒋云睨他一眼,道:“就抽一根。”   魏疏不再劝阻了,从怀里摸出一包薄荷爆珠,连带着打火机一块递到蒋云手里。   食指与中指夹着细长的烟尾,蒋云经过身旁的几个人,离席前似乎还听见魏疏痛心疾首地说了一句“儿大不中留”。   ……什么跟什么。   酒吧内禁止抽烟,蒋云出去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啪嗒”一声摁亮打火机。   橙红的火焰在风中摇摆几下,却没有熄灭。   魏疏给他的打火机质量还不错,蒋云点燃烟头,准备找他多拿几个一样的备用。   他挥开面前缭绕的烟雾,静静思考前世的时间线。   2022年5月8日,他毕业前夕。   再过一段时间,梁津将如原先计划好的那样被认回蒋家。他剩至少半个月的时间,对他来说,不多不少刚刚好。   在海京查一个人很容易,找到一个人也很容易。   他可以趁一切尚未发生,让梁津这个“不确定因素”完全消失在他的人生里。   烟尾火光明灭,蒋云吐出烟圈,须臾太阳穴传来一点钝痛。   他总觉得,他好像忘了点什么。   仿佛人喝断了片,脑子里的片段零零碎碎,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   烟头被他扔到地上用鞋底碾灭,蒋云反身折回去,尚未走到卡座那里,戚皓的声音大剌剌地飘到了他耳边:   “最近听到一点风声,说蒋伯伯要接一个人回来。其实吧,像我爸他们,在外多多少少有几个……沧海遗珠,但大多给足了安抚费,兴不起风浪,怎么阿云家的‘那位’派头那么大,人没到,消息先传遍了。”   戚皓看向魏疏,说:“老魏,你知道不知道?”   魏疏被灌了三杯,眯着眼像进入了微醺的状态:“我从不打听这些。”   戚皓换了说法试探他好几遍,魏疏皆咬死不透露半点信息,他这才悻悻作罢。   桌上有些尴尬,蒋云这时候反而不急着坐回去,只静静找了个位置旁观。   他太了解戚皓的性格,不达目的不罢休,回去早了指不定被他缠着套话,讨人嫌的很。   没过多久,戚皓那桌迸发出一道玻璃碎裂的声音,蒋云循声望去,看见一名侍应生打扮的青年直愣愣站在桌边,洒在桌面的酒液滴滴答答,溅了人满身。   “新来的吗?手脚毛毛躁躁的。”   以蒋云的视角,青年侧着身,面容隐在黑暗中,有些看不太清。   那人肩背挺括,身材高挑,微微躬身的姿态将普通廉价的白衬衫撑得没有一丝褶皱。酒吧音乐吵闹,盖过了青年的嗓音,蒋云模模糊糊地听到了类似“抱歉“的字眼。   戚皓虽毫发无伤,兴致却被人扫了个干净,看上去不打算放过那个青年。   蒋云握着酒杯抬步过去,走近了发现青年比他高许多,除非仰着头,否则无法与人对视。   他干脆将视线放到戚皓身上,同时拍了拍身旁青年的肩膀,示意他离开。   “既然是新人,这次就算了。”   蒋云来得快,明眼人立即反应过来他刚刚就在附近,这也表明,戚皓说的话他一个字不漏地全听进去了。   他说道:“戚少心善性软,不至于和一个侍应生计较,对吧?”   半晌,戚皓酒劲上来了,与他四目相对,梗着脖子咬牙切齿道:“蒋云,你算个什么东西。”   “整个海京,谁不知道你蒋云白活二十一年,从未受到重视不说,还被亲爹上赶着打脸?”戚皓冷笑一声,讥讽道,“蒋丰原名下的财产和股权,哪一分哪一样写了你的名字?阿,云……你哪来的资格在我面前摆谱。”   在场众人无一吭声,谁也没想到戚皓这么不给台阶下,当着正主的面冷嘲热讽。   “说完了吗?”   蒋云眼眸低垂,表情看不出情绪,就连语气也淡淡的。   戚皓算得了什么。   人处在低谷,谁都可以踩他一脚,从上辈子到现在,蒋云就没怕过。   他毫不在意的态度惹怒了戚皓:“你他妈……”   后半句话还未说完,蒋云手腕一转,泛着醇香的红色液体顺着倾斜的杯体缓缓淌下,在所有人惊惧的目光中,打湿了戚皓精心整理的额发。   随即,蒋云翘起嘴角,眼底翻涌着几分怜悯,又好似裹挟着十足的不屑与蔑视。   戚皓竟然被这样的眼神震慑住了。   “不属于我又怎样?难道海京人人和你戚大少一样,浑浑噩噩一事无成,到头来抱着父辈的大腿坐吃山空?”   酒杯被蒋云随手一扔,在桌面划出一声“刺拉”的噪音。   “只要我还有一天姓蒋,”蒋云拍了拍戚皓的侧脸,像逗小狗,“我就有资格在你面前摆谱。知道了吗?”   闹了这么一出,蒋云懒得呆下去。   酒吧内空气不流通,他脑海空白一秒,忍不住跌了一步。有人扶住他的胳膊,但蒋云晕得厉害,眩晕感散去,没有人站在他身后。   他把打火机还给魏疏,带着他这位眼珠子快瞪掉的发小果断离场。   半途,蒋云似与方才那名青年擦肩而过,短暂的停滞间,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洗涤剂的味道。   …   青年换了身制服,领口的衣料被压得发皱,显出几道深深的折痕。   明明那人已经走了很久,但他停在原地,依然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到了交班时间,接班的女生叫了他一声,狡黠地打听道:“你们认识?”   “不。”   青年很快地反驳,随即收回目光,浓长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我们现在还不认识。” 第2章   蒋云与魏疏并肩走了一小段路程。   魏疏的车被停在路边,他埋头点了一根烟,偏头吐出一团烟雾,后腰靠在跑车银色的鸥翼门上。   “我真没想到你凶起来这么恐怖!看到戚皓刚那表情了吗?笑死……跟见了鬼似的。”   蒋云默不作声,两指一并,夹出他口袋里那包瘪了半盒的烟。   魏疏:“又抽?你真会假会啊,别呛着了。”   打火机的声音接连响了两声,蒋云下颚微抬,朝半空娴熟地吐了一串烟圈,然后将打火机抛回魏疏怀里:“看着很假吗?”   他手指夹着烟,尾端续了一截烟灰,蒋云用食指轻轻弹了。   目光回到魏疏脸上,他一脸震惊地朝蒋云比了个大拇指。   “今天戚皓的话别放心上,”凌晨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他两离开得早,那群公子小姐没玩够,所以不怕有人偷听,“他那张嘴吐不出象牙,净喜欢躲人后逼逼。哪天他爹领几个小宝贝回去,有他好受的!”   蒋云被他这番话逗乐,没忘了正事。   “对了,”他问道,“老魏,你这几天有空吗?”   “多得很,你尽管跟我提。”   蒋云:“帮我查一个人。”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梁津。房梁的梁,水聿津。”   蒋丰原接私生子回主家的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魏疏心领神会,问道:“他就是你爸的……?”   “嗯。”   “你从哪知道这么个人的?”魏疏吸了一口气,车钥匙被他往上一抛,“蒋伯伯把人捂得严严实实,起先我想瞒着你先查,忙活大半天,连一个尾巴都没抓到。”   蒋云很想告诉他,梁津是他前世作对了小半生的死对头,从身高尺寸、生活习惯,到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统统知晓。   最终他随手搪塞过去,说只是偶然间听闻。   “原来是内部消息,难怪。”   魏疏没有细究,蒋云嘱咐道:“只查资料就好,暂时别打草惊蛇。”   年轻了八岁的身体经得起折腾,将近凌晨四点,蒋云的睡意并不多。他同魏疏道了别,走了几步,又回头叫住半边身子钻进车门的好友:“老魏,喝酒不许开车。”   “我坐的副驾!”   魏疏扬长了音调,哭笑不得地朝他挥了挥手机:“代驾马上就来。”   蒋云点点头,放心地离开了。   魏疏的动作很快,没过几天,蒋云的邮箱里多了一份完整的关于梁津的资料,当天下午,纸质版的档案如期送至家中。   他眼睛有点轻度近视,期间,蒋云抽空去配了副眼镜。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倾洒在桌角,那副无框眼镜架在蒋云高挺的鼻梁上,镜片折出一抹来自电脑屏幕的蓝光。   资料的一寸照片里,青年五官端正深邃,发型理得清爽利落,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他左眼眼底有一粒小小的黑痣,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打印过程中沾上的墨点。   姓名:梁津。   身份:学生,目前就读于北川大学。   第一份兼职:郝家小馆后厨帮工。   第二份兼职:D.酒吧侍应生。   第三份兼职:戚如茵全科家教老师。   目光粗略扫下来,蒋云的第一反应是:   梁津的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吗?   资料上标注,他大学四年的绩点排名都是专业第一,奖学金无一缺席,与此同时,他还兼顾三份兼职。   蒋云抿了抿嘴唇,把兼职一栏里的文字细细读了一遍。   他查了下导航,“郝家小馆”就在北川大学附近的小吃街上,饭馆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   D.酒吧侍应生?   他前些天赴戚皓的局,去的正是这家酒吧,怎么没见梁津的人?   或许当天他没有排班吧,蒋云想到一个合适的原因。   第三份,也是他最不理解的一份兼职。   戚如茵是戚皓同父同母的小妹,年仅七岁,在海京最好的国际学校念书,给她补课的老师要么是接受精英教育的海归高材生,要么是其他名校的在职教师。   说到底,这个岗位轮不上梁津。   他到底靠什么手段攀上戚家这条线的?   蒋云无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纸张,平滑的边角被他掐出几道半圆形的弧。   资料被塞进抽屉,他换了一副墨镜,而后往头上压了一顶棒球帽。不能再等了,通过梁津的日程安排,他今天一定在郝家小馆帮工。   工作日,北川大学人流密集,以防万一,蒋云没有开车。   在海京,乃至全国,北川大学都是毫无疑问的顶尖院校,其次才是令淮、以及剩下的几所高校。   下午三点,小吃街少有店铺开张,整条街几乎没什么人。蒋云跟着导航绕来绕去,最终走到一个拐角处,郝家小馆就在那附近。   蒋云走近之后,怀疑地看了看腕表。明明没到饭点,这家店面不大的饭馆门口却站满了人,他压根挤不进去。   在一位中年大叔的吆喝下,学生模样的男生、女生十分有素质地排成了一条长队,挨个等着老板发餐牌。   蒋云在队伍里的位置偏后,餐牌拿到手,上面的数字有些模糊不清了,他花了几秒钟辨认,确定这两个数字是“19”。   非饭点,郝家小馆门口,他前面排了十八个人。   这顿饭有什么非吃不可的必要吗?   人群时不时微小地往前挪动,彼此之间挨得紧密,幸好海京的五月温度尚在蒋云的忍受范围内,否则他撑不了半小时就要缺氧昏迷。   “不好意思,”排在蒋云前面的是两个女生,看起来似乎是一对好友,“我第一次来,请问这家餐馆名气很大吗?”   他的开场白有些生硬,其中一名短头发的女生以为是搭讪,原本不想搭理,她眼角余光撇见蒋云的正脸时,脸上神色骤变。   面对模样温润亲和的青年,短发女生热情解释道:“对,这家是北川小吃街的排行榜前三。价格良心,用料新鲜,老板们的烧菜手艺也很不错。”   与她同伴的女生用胳膊肘顶了顶她,捂着嘴小声道:“你怎么不说最重要的那一条?”   “最重要的一条?”蒋云疑惑地复述道。   “对呀!”   短发女生会意一笑,补充道:“我们学校有一位学长在这里做兼职,人长得很帅,很多人慕名过来,也是为了凑一凑热闹……当然啦,女生偏多。”   其实蒋云很难把梁津和“后厨帮工”这几个字联系到一起,上辈子他们第一次见面,梁津已然脱离了过去的身份,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梁津毕业于北川大学信息科学技术学院,专业分流后,专攻的方向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   蒋丰原在他身上寄予厚望。   八年里,蒋云每一次见到梁津,他无一不西装革履,冷峻端沉地被簇拥在人群中央。很难想象,穿着打扮一丝不苟的梁津,读书时期竟然这么……有烟火气。   蒋云怀揣着恶意地想,假如他没有按照上一辈子的道路前行,是否会被淹没在林立的写字楼间,成为一个黯淡许多的普通人?   他试着幻想了一番,意外的是,他感受不到丝毫报复成功的快感。   前方的队伍逐渐缩短,三桌过后就到他了。   没了人头的阻挡,蒋云轻而易举地在后厨捕捉到了一抹忙碌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下摆宽松肥大的白T,写着“郝家出品,样样精品”八个大字的艳红围裙系在他腰后,系带交缠着打了一个蝴蝶结,尾端刚好垂在发白的牛仔裤上方。   后厨热得冒汗,饭馆的老板娘招呼着学生吃饭,闲暇时拿了一瓶冰矿泉水走到梁津身侧,看口型,像是问他热不热、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那人摇摇头,继续专心炒菜。   蒋云活了二十几年,讨厌的事情不多,其中之一便是做饭。   他害怕火,总担心自己会被燎起来的火焰烫伤。   炒菜时溅出来的热油也是滚烫的,小时候霍蔓桢不在,蒋丰原出差,家里的保姆阿姨临时有事出了趟远门,念初一的他第一次进厨房,手上被热开的油溅了好几个点子。   显然,梁津的白色短袖沾上的油污不比他想象中的少。   蒋云神情复杂地盯着那件布满深色油渍,颜色俗艳难看的围裙。   他恨梁津吗?   绝对的。   蒋云甚至不需要犹豫。   他实在忘不掉前世那场晚宴上梁津看他的眼神,淡淡的厌恶中掺杂着一点鄙夷,仿佛在说“你有什么资格成为我的对手”。   蒋云承认,他骨子里流淌的血液确实与蒋丰原,与蒋家没有任何干系,可是梁津呢?   私生子和养子,谁又比谁高贵。   “梁学长,八号桌的加菜好了吗?”   某一桌的学生朝后厨大声问道:“我们等很久啦!”   这时餐馆老板擦干净手,准备跟梁津换一换,让他轻松些。   挺拔高挑的青年解了围裙,把八号桌的那盘加菜端了上来,他小臂肌肉紧实有力,几道青筋蜿蜒而下,用力时微微暴起。   不由自主的躲闪仿佛是他的肌肉记忆,蒋云抽身走向队尾,把压在掌心的叫号牌递给了一位没拿到号的女生。   “同学你不吃了吗?”   蒋云歉意地笑笑,指腹摩挲着掌心的圆形压痕,回答道:“我临时有事。”   他飞也似的逃离了小吃街,在另一条街道的路边站了许久。   蒋云想不明白自己的逃窜究竟是不敢面对,是软弱,还是某一个时刻动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   闭上眼,他无端想起那名险些被戚皓斥责的侍应生。   廉价的衬衫、柑橘味的洗涤剂,还有——   丑得可笑的围裙。   梁津,蒋云蜷起手指。   这辈子我做回好人,放过你了。 第3章   一周过后,蒋云在学校拍完毕业照,顺利结束他的大学生涯。   身边和他同龄的二代不少,其中不乏学习天赋欠缺,被父母逼着在国内或国外“最低读完本科”的。学位证一到手,他们纷纷表示从此人生自由,高低开场派对庆祝庆祝。   这也是蒋云为什么坐在D.的原因之一。   魏疏毕业时间比他迟了一个月,好在该忙的已经忙完,半天的放纵对他来说毫无影响。再者,让蒋云一个人参加聚会,他心里过意不去,索性跟着一块来了。   “看了我给你的资料吗?”魏疏解开领口的纽扣,神情松弛随意。   “看了。”   上次见面,魏疏尚未散发出这么浓烈的“雄孔雀开屏求偶”的气息,蒋云瞥了他一眼,不由得往边上坐些,与魏疏拉开一点距离。   ……有点熏到他了。   蒋云:“老魏,你这周末有空吗?”   有关梁津的事,他还是想找人商讨一二,魏疏是他身边最信得过的人,这个人选非他莫属。   “最佳人选”残酷开口:“可能没有。”   魏疏似是想到了什么,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我最近有正事要做。不过我不确定情况会不会发生变化,这样,你告诉我一个具体时间,我尽量腾出空。”   蒋云动了动嘴唇,没来得及回复,一个左手握着酒瓶,脚步虚浮的男人朝他们走来,醉醺醺地找魏疏捧杯。   “老魏……嗝,”男人打了个酒嗝,口气轻浮,“明晚八点有场局,你一定要到场!”   今天D.被哪一位二代包场,进来的都是圈内人。许是灯光昏暗的缘故,男人的面容变得模糊迷离,蒋云认识他的声音,却没办法看清他的脸。   男人瞟到卡座角落的蒋云,举杯的手滞在半空:“哟……蒋云也在?”   上流圈层的趣闻轶事传播速度犹如瘟疫,蒋云泼了戚皓满脸红酒的事闹得人尽皆知,顾着戚家那位的面子,旁人仅在私底下讨论。   “小王总,许久不见。”   蒋云和王劲青交际不多,唯一的一次,是他派人到公司递话,问蒋云愿不愿意跟着他。   传话的秘书无罪,蒋云放下房产拍卖交易书,托她带一句话给王劲青:   有多远,滚多远。   王劲青干笑两声,不禁退了一步:“明晚的酒局,阿云可否赏脸?不过不来也没关系……不来也没关系。”   “抱歉,我和魏疏那天没有空余时间。”蒋云礼貌婉拒。   送走王劲青,魏疏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说道:“智松科技二公子,以后碰到他记得绕道走。”   蒋云突然又想起一桩有意思的事情。   某一日的娱乐头版上,这位智松科技的二公子占据了大半版面,内容大概是“海京王姓富少飙车身亡,副驾另一死者疑似其同性情人”。   “我知道他。”蒋云道。   魏疏:“嗯……啊?你知道他?”   蒋云托着下巴,挑了一句头版里描述王劲青的金句:“酗酒飙车搞男同,是他吗?”   “完全正确。”   过了凌晨十二点,D.的所有人转场到下一个地点,蒋云临江的住宅和他们同一个方向,于是拜托魏疏顺便送他一程。   五六辆名贵跑车在车道疾驰,王劲青开的那辆帕拉梅拉车速一度飙到了一百六。   眼见着同行的几辆车转眼超到他们前面,蒋云心惊胆战地握紧安全带,嗓音发颤地提醒魏疏别开太快。   死前一幕幕恍如昨日,透过车窗,蒋云在外后视镜上看到了自己苍白如纸的面色。   说起来好笑,重生后,他几乎很少开车,大多请专门的代驾或者蹭一下魏疏的顺风车,用零花买下的为数不多的跑车全放进车库吃灰。   魏疏抬头扫了眼后视镜,登时被蒋云惨白的脸颊吓了一大跳:“不是,哥,我这正常行驶速度,你怎么吓成这样?”   下一个路口红灯亮起,方才飙得没影的跑车统统停在路边,一辆红蓝车灯交错闪烁的摩托堵着王劲青的帕拉梅拉,像是有事发生。   蒋云拍了拍魏疏的肩膀,指向前方:“是不是出事了?那好像是——”   “……交警。”魏疏接道。   他踩下刹车,车身纯黑的迈凯轮低调地停在那列车队的末尾,魏疏临时戴了副墨镜,又把另一副递给蒋云。   “万一被拍到,别人也认不出你是谁。”魏疏说道,“走,看看去。”   价格不菲的豪车浩浩荡荡摆了一列,胆小且害怕被父母扣零花的压根不敢出去,只有少数几个胆子大的下了车,于不远处围观前头的“盛况”。   蒋云走近了些,一名身着交警制服,体形清瘦的青年正与王劲青激烈争执着,帽檐挡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一小截秀气的鼻尖。   “这位先生,请配合我的工作,”青年拦住王劲青的去路,严肃道,“请出示驾驶证件,以及稍后需要你进行酒精检测。”   王劲青斜着眼看人,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他手指点着青年的胸膛,一字一句道:“你的上级在哪?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青年没有退却,说道:“先生,请配合我的工作。”   王劲青偏头轻嗤两声,须臾,扬起的拳头即将落到青年脸上之际,他的手腕被人一把握住,反拧向身后。   蒋云身边空落落的,上一秒还在身侧的魏疏不知去了哪里。他回过头,那位失踪的发小三两下把王劲青控到了帕拉梅拉车前盖上,对着年轻警官绽出一抹迷人的微笑。   “许警官,或许……你有手铐吗?”   蒋云:“……”   他看了看好友,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年轻交警。   怪不得。   看来魏疏口中的“正事”就是这个啊。   王劲青的行为已经构成了袭警,青年的上级还在来的路上,魏疏协助他给王劲青戴上手铐,有意无意地和人警察同志搭话。   “司机”不想走,蒋云这个喝了酒的无非站一旁干等着。   等待的间隙,他回想到前世的魏疏身边仿佛是有人的,但他把人藏得很好,圈子里除了他见过几面,其他人全然不知此人的存在。   名字好像叫……   许江明。   青年摘下帽子,清俊的五官与蒋云记忆中的重叠到了一起。   果然是他,蒋云心想。   事关智松科技和海京其他几家上市公司的少爷小姐,许江明的领导一连来了好几个,可见对此重视程度有多高。   魏疏将人交到许江明手里,转身欲走,装了半天乖孙的王劲青大力挣脱起来,叫嚣道:“姓魏的凭什么能走?魏疏、蒋云跟我们一伙的,要查大家一起查!对……对了,蒋云喝了酒,你们把他也带走!”   “这孙子!”   蒋云冷着脸拽住好友手臂,防止魏疏一怒之下打了人,更不好交代。   他回到副驾,凭空生出一点不安。   酒精检测花费时间不多,当时在D.魏疏不过和王劲青碰了碰杯,却是一滴酒也没沾过的,蒋云喝了一点,但他没开车,所以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可他们依旧被扣着不放。   “许警官,”警察同志一出现,蒋云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我和魏疏的检查结果没有问题,能否先一步离开?”   魏疏凑到许江明身侧,跟蒋云一左一右地夹着小许警官:“对啊许警官,我学校有急事处理,赶着回去呢!”   “酒吧里玩得这么开心,也没见你特别着急。”   许江明不疾不徐地呛完魏疏,偏头对蒋云道:“我们接到投诉,说你们当中有人涉嫌违法乱纪,一时半会儿放不了。”   蒋云无果而返,靠坐着冰冷的钢制长椅闭目养神。魏疏来回踱步,恶狠狠道:“虽然王劲青那龟孙确实活该,但我们跟这事又没关系,偷摸着举报就算了,把咱两扯进去算什么!”   “他们着重调查的人是王劲青,”蒋云道,“再等等,或许快了。”   他睁开双眼,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前世的同一时间,他提前得到风声,千方百计给梁津下绊子,这场酒局他和魏疏并未参与。没想到这辈子放过梁津,反而阴差阳错地踏入了之前避开的陷阱。   照这么分析,背后举报的人目的不在于他,针对对象很有可能是行事张狂、目中无人的王劲青。   他们误打误撞了而已。   来接蒋云的是蒋丰原的贴身秘书,姓李,跟了蒋丰原几十年,相当于蒋家的左膀右臂。   若换其他人来倒还好,李秘书亲自接他,意味着蒋丰原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蒋先生说,魏总不方便出面,劳烦魏二少与我们一同离开。”李秘书说道。   回程的路上,蒋云胸前好似压了块石头,难受得踹不上气。   蒋丰原对人严苛,对待下属如此,对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蒋云从小努力约束自己,不肯落后旁人一步,生怕退步了会被蒋丰原责罚。后来他发现,无论他做得有多好,蒋丰原从来都是一副平淡的模样,不夸奖、不肯定、不认同。   做得差了,他生活的各方各面将大打折扣,在蒋丰原面前犹如透明的影子,被他无视冷待。   从前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们是血浓于水的父子,相处时就像陌生人一般。   最终蒋云想明白缘由,但那时,一切都不重要了。   蒋家庄园占地几千平米,轿车驶入庄园大门时,夜色已深。   别墅内灯光通明,蒋云推门进入,一眼望见国外出差归来的蒋丰原坐在餐桌主座,面前摆着一大桌精致菜肴。   紧接着,蒋云眼睫轻颤,全身的血液仿佛于此刻凝固。   蒋丰原身侧的青年短袖长裤,脊背挺拔如劲竹,听到蒋云推门的声音,他深邃的目光一并投来,在半空中与蒋云相汇聚。   梁、津。   蒋云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人的身影,距离前世梁津来到蒋家还有一周不到的时间,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提前这么多,并且碰巧选在他“出事”的日子。   下一秒,蒋丰原手边的茶杯飞向他脚边,顷刻间碎了一地,瓷片向四周崩裂。   蒋云后退几步,倾洒的茶水仍不可避免地打湿了他的裤脚。   “还有脸回来?” 第4章   蒋丰原的气场不怒自威,换作以前的蒋云,此时便该低头认错了。   他站在原地,一反常态地辩驳道:“爸,不是您让李秘书接我回家的吗?”   蒋云歪了歪头,眉心微皱,一脸疑惑地看着蒋丰原。   蒋家家主——他的父亲,平生最厌恶有人挑衅他的权威。   蒋云觉得他真的有些疯了,明知自己将遭遇什么,却依旧开了口,说出这种令蒋丰原不悦的话。   晚上没吃多少东西,肚子里空得像被盗贼洗劫过的超市,蒋云捂着腹部,左脚刚迈出一点,另一只茶杯朝他的方向飞了过来。   一地的碎瓷片挡住他的前路,叫他走不了一步。   别墅里的管家和佣人非常有眼力见地退到看不见的地方,蒋云手指动了动,下一秒紧握成拳。   这一世和梁津“正式”见面,竟然又一次被他撞见这么不堪的样子。   蒋云以为梁津会像一根木头那样不动如山,漠视他被蒋丰原斥责,他甚至做好了在梁津的注视下接受家法的准备。   出乎意料地,梁津小声与蒋丰原说了什么,然后起身走过来,停在了一地狼藉前。   梁津的个字高,腰背总是绷得直直的,现在却慢慢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蒋云脚边的瓷片。   让蒋云大跌眼镜的是,这位上辈子跟他作对多年的死敌,音调平缓地吐出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称呼:“哥。”   “蒋叔叔没有别的意思,他很担心你。”梁津的音质偏冷,每一个字咬得清晰。   凭空多了个“弟弟”的蒋云如遭雷劈。   除了梁津脑子有病和他被雷劈了这两条原因,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解释梁津的行为。   不管蒋云喜不喜欢这声“哥哥”,蒋丰原倒很是受用。他用勺子搅着保姆徐姨熬的补身汤品,指着梁津道:“听到了吗?但凡多一分稳重,你母亲在瑞士也不会那么担心你。”   “成日跟着魏家那个小子鬼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混出什么名堂了吗!”   蒋丰原训人的常用台词,蒋云早烂熟于心。   说好的,放过梁津、放过自己。   蒋云掐着掌心,妥协地和蒋丰原低头:“知道了,爸。”   餐桌上那碗海鲜粥香气扑鼻,他眼馋许久,胃里的饥饿感愈发鲜明。梁津收拾好的碎片被佣人们扫进垃圾桶,他一坐下,蒋云立即跟着落座。   徐姨是南方人,煲靓汤靓粥的手艺一绝,粥里的米粒与鲜味融合得恰到好处,蒋云喝空一碗,意犹未尽地用纸巾擦擦嘴角。   “不介绍一下吗?”   蒋云添了第二碗,说:“外头盛传,您认了一个新儿子。”   蒋丰原眉毛甫一皱起,一道冷质的声音说道:“你好,我是梁津。”   这算什么?   蒋云不理解,梁津在替他解围吗?   “这段时间,你弟弟暂时不便住在主家,”蒋丰原没有直接承认梁津,也没有否认他们的父子关系,“今晚你回松江那边,顺便带上梁津一起。”   “我没明白您的意思。”蒋云道。   当然不是真的不明白,他只是不想蒋丰原突发奇想,把这个人硬塞给他罢了。他和梁津天生不对付,别到时候磕了碰了,全赖到他头上。   “蒋叔叔安排我住在你隔壁。”   梁津主动为他解惑,紧接着单肩挎上一个黑色旧帆布包与蒋丰原道别。   蒋云不得不打消“再盛一碗”的念头,被蒋丰原眼神督促着跟上梁津的步伐。   回去的路上,蒋家的司机专心开车,他和梁津在后座各占一边,氛围格外安静,从头到尾,他没有一点沟通的欲望。   很简单,他一生的跌宕坎坷始于这个静静看着车窗外的男人。   放眼二十九年,将近三分之一都与梁津有关。   到后来,蒋云自己也分不清了,他迟迟不肯收手究竟是恨梁津夺走了他的一切,还是因为在这场博弈中,他获得了曾经奢望过的关注和重视。   蒋云少有地感到疲惫不堪。   他想,假如彻底拉开界限、撇清关系呢?   为了一个安稳的生活,他可以放弃所有,自愿让渡蒋丰原施舍给他的财富和权力。   “你讨厌我吗?”   蒋云将自己从思想斗争中剥离出来,问道:“你说什么?”   “你很讨厌我吗?”梁津不再看着窗外,但目光也没有看向他。   “我没有立场讨厌你。”   蒋云违心道:“更何况,我们是兄弟,哪怕同父异母,也是毫无疑问的血脉亲人。”   司机将他们送到住所楼下,蒋云解开指纹锁,礼节性地说了晚安。   搬家的第一晚,梁津有很多东西需要收拾,想必不会没礼貌地敲门打扰。他在玄关弯腰换鞋,正要关门,一只宽阔的手掌按住门框,向外拉出一道缝隙。   “我不属于蒋家,总有一天要离开。”   楼道的光照亮梁津的侧脸,衬得那副酷似混血的眉眼越发深邃英俊。   上一辈子梁津的话有这么多吗?   蒋云暗暗狐疑,无奈道:“你是走是留和我没关系,爸认了你,你就是蒋家名正言顺的孩子。”   梁津手上力度松了些,敛眸低声说话的模样让蒋云产生一种他十分可怜的错觉。   “晚安。”   蒋云“嗯”了一声,客气道:“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关上门,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长气,从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咽喉,蒋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疑问:   关门的前一秒,他貌似听到梁津轻轻地笑了一声。   可能他听错了吧,蒋云想。   这一觉他睡到了下午两点多,要不是手滑误设了一个闹钟,蒋云的良好睡眠天赋能发挥得更加出色。   洗漱过后,他睡眼惺忪地拉开冰箱门,被里面储存的满满当当的矿泉水吓跑了睡意。   二十一岁的“自己”从未踏进厨房一步,尽管几年后渐渐学着做饭,他的厨艺差得连魏疏都自愧不如。   小区附近有一家进口超市,规模挺大,蒋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去那里采购一些基本的蔬菜瓜果。   他一打开门,隔壁的房门仿佛楼道感应灯,“嗖”地一下跟着掩开一条缝隙。   蒋丰原大概叫人根据梁津的尺寸买了合适的衣物,蒋云顶着凌乱的头发,眯着眼认出他身上这件短袖是某奢牌的夏季新款。   蒋云瞟到他手上拎的垃圾袋,随口说道:“住得习惯吗?”   须臾,蒋云抿了抿唇,意识到他貌似说错了话。   当初他托魏疏查的那份资料里,梁津的住处变动过很多次,居住环境狭小简陋,经常遇到房东失联、隐瞒房子缺漏的情况。   蒋云在“解释”“不解释”之间来回横跳,电梯门合上,梁津伸手摁亮一楼的按键。   “嗯,习惯,”梁津表情坦然,道,“大部分都很好。”   垃圾回收箱和小区正门不在一个方向,蒋云回头盯着梁津的垃圾袋,加快步速。   他忘了梁津比他高了十几公分这件事,他两条腿几乎抡出火星,身后那个狗皮膏药仍然轻轻松松地保持着半米不到的距离。   蒋云本想以散步的形式慢悠悠逛到超市里,现在热出一身汗不说,他一早上没吃饭,低血糖的症状隐隐显现。   “稍等。”   蒋云手里被塞了一颗圆形物品,掌心舒展开来,是一颗桃子味的硬糖。   糖果被他含在嘴里,甜味顷刻间散开,缓解了方才的不适。   正门斜对面的绿植边,有一个隐藏的垃圾回收站,梁津把垃圾扔进去,大步折返回来,好似生怕晚一步他就晕倒在地。   蒋云吮着糖果的甜味,第一次发现那里也有回收站点。   “这附近有菜市场吗,”梁津轻轻托着他的手肘,补充道,“家里没有食材。”   蒋云揉了揉太阳穴。说好不与这人再有瓜葛,结果今天出门碰上,梁津还恰好也要去菜市场……不,超市。   “有进口超市,走五分钟就到了。”   蒋云不动声色地挣脱开,说道:“别去什么菜市场了,爸肯定给过你零花,没有拿着钱不用的道理。”   他们之间保持着一定的间隔,梁津眼尾低垂,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   梁津给他的那颗桃子味硬糖激发了蒋云买水果的欲望,他推着小推车,找到了超市的水果区。   蒋云挑了一盒车厘子,经过摆放榴莲的地方,捂着鼻子快步走开。   水果区的正中间上新了一批水蜜桃,他不会看水果的优劣,确定了表皮没有破损,便准备往推车里放。   “这颗不好。”   桃子转眼到了梁津那里,被他放回原位。   梁津肌肉匀称,天生的衣服架子,就算再平常普通的款式,穿在他身上也仿佛哪一家的品牌高定。   这人看着比他还“十指不沾阳春水”,挑水蜜桃的诀窍却把蒋云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看,”梁津低声喊他,用那颗不好的果子举例,“这块地方泛青,说明水蜜桃没有完全成熟。不熟的桃子口感酸涩,营养价值也不高。”   修长的指节略过或软烂或青涩的桃子,从中挑出桃尖明显、香味浓郁甜美的。   挑到第六个,梁津问他:“够了吗?”   蒋云:“……够了。”   逛到蔬菜区,蒋云的小推车被梁津严格筛选的食材堆满。他拦住梁津企图往车里放青椒的手,坚决拒绝道:“我不吃这个。”   当老板的人多少带点爱说服别人的喜好,蒋云猜测梁津会搬出一堆大道理,说青椒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有营养,以此劝他不要挑食。   可梁津却答应得很爽快,淡淡道:“那我们不要了。” 第5章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梁津。   或者说,他认为的梁津不该这样。   蒋云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将推车里的蔬菜水果粗暴地挪到一边,腾出一半的位置。在梁津的注视下,一箱啤酒被他端着,填满了这个空位。   结账的时候,低血糖带来的眩晕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蒋云险些摔了手机。   最后两个推车的账单是梁津支付的。   空空如也的胃袋一阵阵抽搐,呕吐感和饥饿感诡异地并存,蒋云脸色难看到极致,被手提两个大袋子的梁津搀扶到超市外的空地上。   蒋云靠着外墙蹲了一会儿,状况缓解了,一个冒着热气的纸杯出现在他视线中。   “不烫,是温水,”两个袋子被梁津换用一只手提着,塑料材质的手提部分在他手背勒出一条红痕,“喝了会好受点。”   接过纸杯的刹那,蒋云不经意触碰到梁津温热的指尖,恍若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又好似幻觉乍现,他仿佛听见一些细碎的、柔和的叮嘱。   “这个月不许抽烟,对,一根都不许。”   “琼姨炖了你爱喝的菌菇排骨汤,喝完再睡。”   “哪里不舒服?过来……”   那些重叠的声音随着耳鸣骤然消失,蒋云空白了几秒,总算回过神来,仰头将温水喝了个干净。   蒋云接过属于他的手提袋,起身朝小区方向走去,两人一路无话。   他现在思绪乱糟糟的,像一团解不开的毛线,虽然梁津中途一度有话要说,只要他嘴唇一动,蒋云就假装摆弄手提袋的东西,拒绝所有开启对话的可能。   上了楼,蒋云不过晚进门一步,当即被梁津见缝插针地拉住了手臂。   “你有低血糖,最好在身上常备糖或巧克力。”   手提袋搁到玄关的置物柜上,蒋云凝视着梁津的那只手,克制地将它拂开。   正式见面到今天,他维持许久的从容面具初见裂痕,抗拒与梁津产生交集的心理在这一刻达到巅峰。   蒋云抬起下巴,平视着他的眼睛:“老毛病而已,你说的这些我再清楚不过。”   “还有,”蒋云退至门后,冷声道,“我和你没有熟到你可以不经过我的允许,随意对我动手动脚的程度。”   不等梁津出声,厚重的铸铝门猛然关闭。   手提袋被搬运到了厨房,蔬菜瓜果分门别类地储存进冰箱格中。做完这一切,蒋云独自坐在沙发一角,把脑袋埋进双膝之间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失态了。   原因很简单,幻觉中的声音那么真实地回荡在他耳边,咬字、发音,都太像一个人了——   梁津。   怎么可能呢?梁津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话。   蒋云不是傻子,如此亲昵的口吻,只能对朋友、亲人以及爱人说,可这三样他又沾了哪一个?   他恨不得抓住梁津的肩膀,前前后后地把人摇成一个不倒翁,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谁,我是蒋云,你最应该讨厌的人”。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蒋云宛如过着美国作息,下午两三点雷打不动地起床,除非天大的事,否则没谁能逼他出门。   他对下厨做饭的热情维持到食材用尽的那一天,此后他订了一家高级饭店,按一日三餐的规格外卖上门。   蒋丰原为梁津举办的接风宴被他称病躲了过去,魏疏给他现场转播,说蒋叔叔承认了他和梁津的亲生父子关系,为避开“私生子”的名头,他在记者面前编造了一段合理且动人的故事。   至于梁津的生母是谁,蒋云那位“好父亲”一个字没提。   很长一段时间,蒋云活在蒋丰原和霍蔓桢“伉俪情深、夫妻和睦”的幻梦里,他自我麻痹式地合理化了蒋丰原的冷漠,每隔几天,定期给远在瑞士修养的霍蔓桢拨打一个视频电话。   若非十五岁那年亲眼见证蒋丰原与莺莺燕燕亲昵的真相,他恐怕会相信很多年。   “霍阿姨近期好吗?”魏疏问候道。   蒋云很久没和她通过话了,含糊不清道:“也许吧。”   作息颠倒的生活方式被一场意外的宴会叫停,戚皓的生日在六月下旬,他的邀请函人手一份,包括与他闹过不愉快的蒋云。   “我没有去的必要。”   蒋云躺在阳台的藤椅上,指间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   “阿云,戚皓是个疯子,”电话那头,魏疏执着地扮演着说客的角色,“你俩的争端需要一个了结,在明面解决比私下大打出手来得轻松。而且,他的邀请函发到了梁津那里。”   魏疏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   蒋云未必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推拉几个回合,他只是不想承认自己不愿意赴宴的真正原因是梁津。   “老魏,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蒋云报了某奢牌的总店地址:“我订了几套衣服,麻烦帮我寄到我家。”   五日后。   戚皓的生日宴办得声势浩大,在此期间,戚皓爸妈正在樟南处理公司外务,于是他肆无忌惮地把宴会地址定在了戚家主宅。   出发前,蒋云选了一套深灰色的正装,剪裁简洁时尚,既没有正式过了头,也不会显得太过轻浮。   他和魏疏一前一后到达,蒋云把礼物交给管家,拿起一杯香槟走进人群中。   流光溢彩的礼服裙摆宛如翩跹的蝴蝶,宾客们三两成群,嬉笑着讨论有关生日宴的话题,例如谁谁送的礼物奇形怪状、晚上十点宴会结束紧跟着还有下一场,等等。   蒋云环顾四周,确定没看到他不想见的人以后,拍了拍魏疏的肩:“小茵呢?”   “好像在楼上。”魏疏说道。   戚氏夫妇大号练废,而后晚来得子,对小女儿戚如茵寄予厚望。戚家小妹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无论性格还是脾气,都叫人挑不出错。   把成绩拿出来一比,读小学五年级的戚如茵简直争气太多——戚皓小学那会儿三天惹事两天逃课,是国际部近十年以来最难管的学生,没有之一。   蒋云很喜欢戚如茵,有一阵子他迷上一款解谜类的游戏,奈何技术不佳,总打不到最后一关。   后来偶然间得知她也爱玩,蒋云火速同戚如茵开了双人模式,酣畅淋漓打了一下午。   戚如茵酷爱收集,蒋云前不久寻到一个颜色稀奇的贝壳标本,这次顺道带来了,刚好转交给她。   由戚宅的管家带路,蒋云来到三楼一扇房门前,他敲了敲门,里面的人一听到动静,立即过来开门。   “小……你怎么在这?”   蒋云捧着贝壳标本,面无表情地绕过梁津,把东西放在戚如茵的书桌上。   并非他有意,戚如茵桌面的奥数题密密麻麻一大片,蒋云想不注意都难。   “阿云你来得刚刚好,”戚如茵跟着魏疏他们一块喊这个称呼,发愁地用笔戳了戳额头,“我遇到了一道好难的题目,你帮我看看吧?”   蒋云:“……”   蒋云扯出一抹尴尬的微笑,陷入两难的境地。直言他不会吧,戚如茵会看不起他;看了又解不出来吧,丢的就是双倍的脸面。   他看了看抱臂站在一旁的梁津。   怎么,这个人是死的吗?   正儿八经的家教老师不来解答学生的问题,等着让他这个学了十五年文科四年国际金融的数学菜鸡回答吗?   好在梁津及时解围,蒋云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坐着旁听了十多分钟,发现戚如茵学的内容大大超过了同龄的学生,她的思维极其发散,经常提出与上一个问题有关联,却又涉及到其他内容的问题。   一般情况下,梁津先听她把话说完,然后捡起桌面的水性笔,一边在草稿纸写下思路,一边与戚如茵解释每一个步骤的含义。   连蒋云这种八百年没碰过理科的人,意外地也能听懂一小部分。   “阿云,戚皓换场子了。”   魏疏发来一条几秒钟的语音,蒋云错按了播放键,两道目光齐刷刷朝他投来。   “你这么快就走啦?”   “嗯。”蒋云点头。   他揉了揉戚如茵蓬松的头发,笑道:“以后想找我玩就给我发消息,打电话也行。”   “好啦,”戚如茵挥挥手,“阿云再见。”   她话音刚落,另一道声音自然地接了过去。   “我送你吧。”   梁津勾了几道题,轻声说:“认真思考,待会儿我上来检查。”   他这句话让蒋云回想起学生时代被老师监督的恐怖记忆。   戚如茵的房门被梁津轻轻关上,蒋云瞥了他一眼,问道:“戚皓给你发过邀请函?”   “嗯。但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参加他的生日宴。”   梁津没有骗他,他今天的衣服是非常休闲的款式,到戚宅没有别的目的,仅仅为了给戚如茵补课而已。   走到楼下,蒋云回头看了看,此时梁津在最后一层阶梯处驻足,因为高度差异,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一种怪异的感觉在蒋云心底腾然升起,他继续往前走,同时感受到梁津的视线一直都停留在他后背。   他停住脚步,再度回头:“……我走了?”   “再见。”梁津同他道别。 第6章   魏疏将常开的迈凯轮换成了一辆低调的大奔,找车的时候,蒋云硬是没认出来,直到驾驶位的车窗缓慢下降,露出半张狂放不羁的侧脸。   “小茵收到你的贝壳标本了吗?”魏疏打着转盘,嘴里吊儿郎当地叼了根棒棒糖,“有没有很高兴?”   蒋云应了一声,问道:“哪来的糖?”   “许警官送的。”   魏疏笑得贱兮兮:“不好意思了阿云,仅此一颗,没多的给你。”   稀罕。   汽车扶手箱里备着烟,蒋云打开车窗,手指还没碰到烟盒,脑中突兀地冒出那句像极了梁津声线的“不许抽烟”。   好似触电般,他被吓得赶紧把手收了回去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他迟早腾出一天去寺庙拜一拜。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起初蒋云支着手肘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瞌睡,后来被一个猛烈的刹车惊醒,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戚皓选定的转场地点不在“D.”,而是一家远离海京中心区,名气不比D.低的俱乐部。   “维克托”的老板三十岁左右,和戚皓认识,鼻梁架着一副斯文败类味十足的金边眼镜,他两一上来就勾着彼此的肩膀,相拥走向长廊深处。   速战速决的计划失效,蒋云象征性地在吧台点了一杯酒,然后委婉拒绝了几位想要他联系方式的陌生人的请求。   “老魏。”   蒋云借着碰杯的动作向魏疏递了个眼神,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   【别喝这里的酒。】   于“21岁的蒋云”而言,这是他第一次来维克托,但这具身体里装的可是29岁蒋云的灵魂,没有谁比他清楚维克托的本质:   混乱、娱乐、下流。   魏疏也爱玩乐,他的玩乐体现在享受高质量的衣食住行上,戚皓则与他截然相反。   海京上流圈层的利益纠葛复杂多变,戚家作为餐饮的龙头企业,私下的关系打点样样不缺。前世,小到斗殴闹事,大到致人伤残,无形的权力保了戚皓无数次。   戚家主宅的晚宴结束,戚皓没有告诉他们具体的转场地点,魏疏没去过维克托,跟车的过程中自然不认得那条路通往哪里。   这里是戚皓的主场,所以,从他和魏疏抵达维克托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失去了退路。   蒋云有些后悔在车上睡着了。   “你车钥匙在哪?”蒋云不放心魏疏一个人留在这,决定带他一块走,“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下次再找机会和戚皓谈吧。”   “让侍应拿去帮我停车了。”   做了二十多年的朋友,魏疏不可能不明白蒋云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趁调酒师转身的功夫,他小声问道:“出事了吗?”   蒋云:“即将。”   钥匙不在魏疏那里,意外随时都能发生。   走不了了。   蒋云凝重的神情让魏疏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他试探道:“那我们……打车?”   “你谈恋爱把脑子谈傻了?”蒋云不客气道,“这是郊区,夜晚叫车等待时间一小时起。”   “我俩没谈呢。”魏疏嘟囔道。   “闭嘴。”   蒋云在几分钟内预想了所有可能的情况,然后划开手机锁屏,将一个人拉出黑名单,把他的定位发了过去。   【如果凌晨三点之前没回消息,就说明我出事了。】   维克托人员混杂,一部分是跟着戚皓过来的,一部分本就是俱乐部的会员。他在对话框编辑完这句话,拉着魏疏坐到一群有过点头之交的人当中。   蒋云看牌技术不错,帮魏疏连赢了好几把,在场有人不乐意的,吵嚷着让蒋云替了魏疏的位置,亲自下场跟他们打。   从头赢到尾容易引发众怒,蒋云适当地放了放水,小部分集中在他手上的筹码陆陆续续被其他人瓜分。   约定好的凌晨三点很快就到了,蒋云下了场,正准备回一条报平安的消息时,一名黑衣保镖径直穿过人群,说戚少请他过去一趟。   蒋云删掉了那句“我没事”,坐回方才的位置:“他找我什么事?”   “您可以亲自问戚少。”   酒桌的玩法改成了俄罗斯转盘,蒋云重新入局,骰子被他轻轻一抛,掷出一个3点。   “戚皓过生日,自己躲一边把大家晾了大半天不说,还要请我和他私谈,”蒋云皮笑肉不笑,温声说,“你看,我这把才刚玩不久,不如你把你们戚少请过来,叫他跟我们一起玩,怎么样?”   保镖为难道:“可是……”   周围一圈人家世背景相差甚微,被蒋云一撺掇,顿时露出不满的表情,谅戚家再怎么家大业大,戚皓也不能这么不给面子。   “可是什么可是!”   蒋云对面染了一头金毛的青年摇着骰子,说道:“去传个话的事,你就告诉戚皓,我们……嗝,在玩俄罗斯转盘,叫他过来……喝!”   “行了,”蒋云道,“戚皓不会怪你的,问起来我帮你向他解释。”   骰子轮完一圈,该他投掷了,蒋云料定保安不敢当着一众富家子弟的面强行把他带走,云淡风轻地用酒杯盖住骰子。   掀开杯口,点数正面朝上,蒋云摇出来一个六。   不知换到了第几个游戏,衣衫不整的戚皓终于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他消失的地方。他衣领印着一个鲜红的唇印,脖颈遍布着青紫的痕迹,眼神涣散地加入进来。   金发青年暧昧地吹了声口哨,挤眉弄眼道:“哟,原来戚少是背着我们偷偷享受去了。”   “滚你的,”戚皓阴晴不定地笑骂一声,随即拎起一个空酒瓶,皱眉道,“你们就喝这个?”   另一人起哄说:“这不是等着戚少开酒吗?”   “没问题。”   戚皓几乎没有犹豫,叫人当场开了一瓶轩尼诗李察。   他眼睛好似被胶水糊住,与蒋云四目相对时,勉强才能挤出一道缝:“阿云牌技好,听、听说在场没一个人灌得了你的酒……不如我俩玩一局,不管谁赢,之前的事都一笔勾销。”   戚皓态度放得很低,字里行间流露出几分诚意,使人觉得他是真心求和。   蒋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他发散的瞳仁,点头示意戚皓发牌。   那瓶轩尼诗李察是戚皓在所有人眼前开的,但这并不能保证酒没有问题,看他的意思,蒋云今天非得在维克托喝杯酒才能走了。   现在他没有机会发消息,不知道那人会蠢到独自一人赶到,还是报了警再来。   牌面宛如折扇左右展开,这把蒋云手气不错,赢率非常高,可后续的局面却并非他预想的那样——   戚皓出了老千。   罕见地看到蒋云输局,方才在他手底下输过的无一不大叫起哄,蒋云快认不得“喝”这个字了。   “给个面子,阿云。”   宛如幻境的迷离灯光下,戚皓浮现出一抹怪异的微笑,他双颊泛着潮红,嘴唇却惨白无比,搭着膝盖的那只手抖得像筛糠。   蒋云漫不经心地把玩酒杯,笑道:“你赢得不光彩,酒不应该归你喝吗?”   “不光彩?”   戚皓像是早就想好了措辞,不紧不慢地反驳道:“阿云为了躲酒,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你说我赢得不光彩,可在场各位,谁看到我作弊了?”   他眼底燃烧着兴奋的色彩,抓着身边的人问道:“你们看见了吗?没有。都没有。酒……你必须喝!”   “你好像不太舒服。”蒋云道。   魏疏母亲的职业是医生,他从小耳濡目染,通过戚皓的行为大致有了答案。   “药物过量,”魏疏一只胳膊挡在蒋云面前,捏着鼻子大退一步,“这家伙拿壮阳药当饭吃,都后退!”   现在没人有多余的心思管那杯酒到底由谁喝了。   魏疏一声号令,以戚皓为原点,所有人全部退到一米开外——谁也不想被二度“振作”的疯子拽走。   人群中有人朝戚皓的保镖喊道:“你们是死人吗?还不把他扶走!送医院……泼冷水,总之别让他在这发癫!”   “你他妈说谁发癫?”   戚皓撑着身后的皮质座椅,借力站直身子,宛如时针转圈挨个指着他周围的那一圈人:“谁、谁他妈说我发癫,滚出来!”   他们这块的动静闹得太大,吸引了俱乐部其他会员的围观,蒋云朝刚才那名保镖招招手,不料却被戚皓盯上。   “蒋……云,”戚皓眼神阴毒,“又他妈是你!我真想不到你哪来这么好的运气,可惜了那么好的轩尼诗李察,没让你当众出丑,我真的很遗憾。”   “是吗?”   蒋云意料之中地笑了笑,说:“我记得戚伯伯马上从樟南回来,这瓶酒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不如交给他来评判。你觉得呢?”   蜂拥而上的保镖看似保护,实则把戚皓安全控制在了原地。生日宴成了一场闹剧,蒋云借机要回了魏疏的车钥匙,安安稳稳地和他并肩走出维克托大门。   魏疏跟着侍应拿车,蒋云拿出手机,三点过一分的时候,那人回了他一句“等我”,之后再无第二条消息。   中心区到这的车程足足有一个小时,蒋云手指悬在“语音通话”上方,下一秒,一抹高大的身影从他的侧方扑了过来,蒋云被揽进一个严密的怀抱里。   与此同时,一道沉闷的声响倏忽炸开,看到地面那片染了鲜血的水晶碎片时,蒋云才意识到这是酒瓶被撞碎的声音。   蒋云下半张脸埋在那人柔软的肩部布料里,洗涤剂的味道钻进鼻腔,散发着柑橘的清香。   不远处戚皓的喊叫声仿佛被无形的屏障完全隔绝,蒋云试着动了动,换来的是一声低沉的闷哼。   鲜血快速扩散开来,仿佛墨水滴入水池,浅色衣料被染成了黑红色。细小的碎渣扎进皮肉,蒋云心脏跳得飞快,双手的青筋紧绷着。   那人上半身沉重地压在他身上,蒋云手指上弯,掌心虚虚贴着那人肩头,膝盖朝地上重重一磕。   “六斤装的水晶酒瓶……梁津,你他妈是真敢接。” 第7章   蒋云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血。   掌心流淌着大片大片的鲜红色,干涸后血液的颜色加深,夹杂着浓烈的铁锈味,让人天旋地转得发着晕。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上的那辆救护车。   高低起伏的鸣笛声穿梭在车流之间,身穿白大褂的急救医生和护士配合着处理梁津背部的创口,车内有人开了免提,火急火燎地同司机报了海京一家私立医院的地址。   救护车一抵达医院大门,医护人员抬着梁津进了VIP通道,蒋云认得路,慢慢地在后面跟着,那股发晕的劲半天了还没缓过来。   手术室外头的长廊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有点刺鼻。他手肘抵在膝盖上,低头时略长的额发轻轻垂落,盖住了一部分视线。   “喝点水吧。”   一双平底鞋进入蒋云的视线,他抬起头,一位长卷发随意扎在脑后,眉眼凌厉而疲惫的女人拿着一瓶矿泉水,手臂朝他的方向微微倾斜。   瓶盖被魏淳亭提前拧松了,蒋云喉间发涩,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隔了一会儿,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干妈”。   魏淳亭摸了摸他发顶,笑着“诶”了一声:“魏疏那臭小子停车去了,待会儿我把他叫上来陪你……怎么了小云?眼睛这么红。”   “没事,”蒋云摆摆手,“可能是进沙子了。”   魏淳亭没有戳穿他拙劣的谎言,又或者,蒋云根本不想编造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蒙骗她。   她是一个负责的母亲,也是一个很好的干妈。   都说医者仁心,他和魏疏能够相识、成为多年的好朋友,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魏淳亭。   那年蒋云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年龄,由于司机的疏忽,他被留在学校整整两个小时,没有人来接他。   独自蹲在操场的沙坑边掉眼泪的时候,风尘仆仆的年轻女人大步路过,稍后倒退着折返回来,一边抹着他脸上的眼泪,一边柔声问他的名字。   “等等阿姨哦。”   女人眨眨眼,再次出现时,手边牵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篮球,仿佛在泥坑里滚了一圈。   “蒋云,”魏淳亭向他招了招手,说道,“阿姨送你回家,好不好呀?”   再后来事过境迁,蒋云二十六岁那一年,魏淳亭去世,病因是急性心肌梗死。   “干妈,我一个人等着就行。”   魏淳亭别过脸打了一个哈欠,蒋云想起上辈子他和魏疏守在急诊室外的情景,语气很是坚决:“您一天做了不少手术,应该好好休息。您是医生,比我更清楚睡眠充足的重要性。”   这时电梯门“滴”地一响,魏疏小指勾着车钥匙,没走到他们跟前就被魏淳亭拎着耳朵一顿骂。   “小混球,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拖着小云到处疯玩,好几天没收拾皮痒了是吧!”   魏淳亭下手的力道不重,只是看着吓人,魏疏乐得陪她演戏,被撵出去前指着手机,朝蒋云做了个“看消息”的口型。   他们走后,蒋云坐回长椅上,查看魏疏发来的几条信息,有一条尤为醒目:   【戚皓这事闹大了。】   在海京,戚、蒋两家背地里远不如表面那么和谐。   这次戚皓动手一口气伤了两个蒋家人,无异于在蒋丰原脸上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蒋丰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   蒋家那边没派人到医院来,蒋云望向玻璃窗外晨光渐明的天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不重要。   无论他还是梁津,在那个庞大的家族面前,都宛如一粒细小的尘埃,他们的意义建立在为蒋家创造利益价值的基础上。   仅此而已。   手术室上方的灯亮了,换上病号服的梁津被护士推到一间单人病房,他侧身躺在病床上,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蒋云搬着凳子坐在床边,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他有很多话想问梁津。   关于梁津为什么过来,为什么……替他挡下了戚皓扔过来的酒瓶。   在郝家小馆远远见了梁津一眼的那一天,蒋云销毁了所有资料,纸张在碎纸机里被压成碎片的那一瞬间,他后知后觉地想,就这样放过梁津了,是不是不太好。   但除了“放过”,他也想不出更好的选择了。   梁津双眼紧闭着,平日里冷淡疏离的面容柔和许多,甚至透露出一点点温柔的意味。   也许受到他的影响,蒋云眼皮沉沉地往下搭,困意铺天盖地席卷过来,仿佛将凹凸不平的沙滩冲刷平滑的海浪。   蒋云很快入睡,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是昏黑的,所有事物被暗色包裹,他分辨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他以正面朝下的姿势趴伏在柔软的被褥里,周围的环境并非完全黑暗,因为蒋云偏头呼吸的时候,看到了从摇摆的窗帘间倾泻而出的微光。   脊背被一个冰凉的不知名物体触碰,蒋云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整个人受惊地一颤。   须臾,他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衣料的摩擦声,又像衣服被扔到地上。   ……原来这里还存在着第二个人。   他没办法动弹,更没办法反抗。   那个冰凉的物体是柔软的,蒋云猜测它大概是谁的手掌,从他的脊背磨蹭到了后腰,最后停在他的腹部。   他被人粗暴地托了起来,缝隙里的光亮转瞬即逝——   那人遮住了他的眼睛,就像一条阴毒的,埋伏在热带雨林中的森蚺,冰冷的鳞片缠绕着他的躯体,好似下一秒就要将猎物吞吃入腹。   这不是一场好梦,蒋云觉得他应该用“噩梦”来形容它。   他仿佛被钉在那个位置,被撞得破碎的字句与浓浓的哭音相互交织着。   蒋云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听不到他的哭喊,以至于从睡梦中惊醒时,他背后起了薄薄一层冷汗。   “做噩梦了?”   声音的源头忽远忽近,蒋云睁开眼,梁津已经睡醒,一只手正在输液,另一只手握着一只红笔,在试卷上批出一串流畅的红勾。   病床不窄,梁津身边还剩一大片空间,蒋云就是趴在这个地方睡的。   他的额发睡得翘起了一个弧度,看上去有些呆。蒋云看向梁津,他停下笔,把话重复了一遍:“做噩梦了吗?”   “嗯,”蒋云认为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噩梦,说道,“算是吧。”   “你好点了吗,需不需要我叫医生过来?”   “不用。”   笔尖勾勾画画的“沙沙声”再度响起,梁津低头继续批改试卷:“医生来过了,在你睡着的时候。”   “……”   其实蒋云觉得他没必要说后面那句话。   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锁屏上弹出几条娱乐推送,最上面那一条与戚皓有关,蒋云点进去,标题非常吸人眼球。   【震惊!某二代以不正当手段迫使两名女性与其发生关系,警方已介入调查!】   蒋云回了几条紧急消息,默默看了一眼梁津,问道:“你饿吗?”   “还好,”梁津依旧垂着头,“如果你饿了就先回去吧,不用在意我。”   就等这句话了。   蒋云捡起椅背上的外套走得飞快,自然没注意到梁津因下笔过重,不小心在卷面上划开的那道裂痕。   九点是上班高峰期,蒋云从医院一路堵到松江边的大道上,被无数次加塞的司机骂骂咧咧地把他送到小区门口,开走后扬了他满鼻子的车尾气。   蒋云吸吸鼻子,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常吃的那家饭店不在营业时间内,他给饭店经理打了电话,定制的病号餐最快也是十一点送到。   他翻遍了厨房和冰箱的每一个角落,找出最后一把青菜,和小半桶大米。   厨房难得一见地响起切菜的声音,蒋云洗干净菜叶,调出一份煮粥教程,对着上面的每一个步骤处理食材。   诚然蒋云不怎么会做饭,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他不信他煮不好一份白粥。   约莫四十分钟过去,当他手忙脚乱地按照教程的说法把粥盛到保温桶里时,蒋云灰心丧气地承认:   他的确不会做饭,也好像不太会煮粥。   病号餐送到,蒋云提着保温桶往医院的方向赶,海京糟糕的路况又堵了他半个小时。   推开病房的门,梁津批改完的试卷叠成一摞搁在一旁的柜子上,背部的伤使他无法完全平躺,只能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   蒋云提着汤汤水水走进来,病号餐味道清淡,一碗玉米排骨汤、一碟葱油捞菜心以及一份椰子生蚝鸡。   “你吃过了吗?”梁津问他。   “吃过了。”   堵车的时候,他拐进一家开了十几年的老字号早餐铺随便吃了点。   饭菜的香味飘满了整间病房,装着青菜粥的保温桶被蒋云背在身后,露出一点边角。   他正犹豫要不要把这个给梁津,穿着病号服的青年有意无意地瞥向他背过去的那只手,问道:“那是什么?”   “粥。”蒋云答道。   “也是……”梁津拆开餐具外包装,念出餐厅的名字,“棠晚酒楼做的吗?”   蒋云揭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淡淡的糊味飘了出来,他实在不好意思把这个锅扔到酒楼头上。   “是我做的。”   他抿了抿唇,想将保温桶收回去:“但是做得不好,要不你别吃……”   可梁津没听他的,伸手接过后就着保温桶舀了一勺。   “了吧。”蒋云越说越小声。   梁津好似没吃出糊味,配着棠晚酒楼的饭菜将保温桶里的青菜粥吃了一大半。   病床的被褥里躺着一个平板,在他来之前,梁津看的是一部去年口碑大爆的爱情片,名字叫《旅人》。   电影的男主角是一名时空旅行者,为了阻止妻子的意外身亡,一次又一次穿梭时空回到过去,却始终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   在妻子生命里的最后一个冬天,男主角抱着死去的妻子,最终选择吞枪自杀。   蒋云为什么对这部电影的情节了如指掌呢?   因为这场电影是他陪戚如茵一块去影院看的,戚如茵负责哭,他负责从旁递纸。   一想到她哭得涕泪横流的模样,蒋云差点憋不住笑。   他想和梁津聊聊这部电影,抬头时,竟意外地看到梁津通红的眼尾,以及那滴恰好落入保温桶的眼泪。   蒋云:?   他的粥……有这么难喝吗? 第8章   或许不是粥的问题呢,蒋云好心态地宽慰自己。   他不明白梁津为什么哭,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屏息凝神地抽出两张纸巾递到梁津面前。   蒋云不禁皱了皱眉,他从未发觉自己是一个这么容易心软的人。   “我的粥……真的煮得很难吃吗?”   蒋云给他们双方找了一个台阶下,换到上辈子,梁津可得不到这样的待遇。   他依然记得前世他们在海京标志性建筑的顶层谈判的场景。   虽然那时候蒋云奸诈地挖了他不少墙角,还撬走了一个规模不大的项目团队,但真正上了谈判桌,蒋云却不觉得他的赢面有多大。   毕竟梁津背后是一整个蒋家,他后面什么都没有。   落地窗外铺满了海京繁华明亮的夜色,高楼大厦此起彼伏,闪烁的车灯宛如一条条金线,勾勒出城市跳动的脉络。   “打乱梁总今日的行程了,”蒋云嘴上说着“不好意思”,眼底的笑意却像盛放的鲜花,让人看不出半点愧疚,“民以食为天嘛,我们先吃再聊。”   蒋云饮食口味偏重,几乎无辣不欢,梁津则与他恰恰相反。   餐厅的后厨被他提前打点过,用材昂贵不已,味道辛辣刺鼻,一盘盘色泽鲜亮的菜肴被大厨端上餐桌时,梁津的表情简直五彩纷呈。   这家餐厅的座位很难订,是一位难求的程度,排队排到了后半年。   因为宴请的对象是梁津,蒋云不仅花大量精力财力抢到了最好的位置,还财大气粗地包了个场。   当然,只为看一看梁津的笑话。   大厨是专门从法国那边请来的,让他下厨做一桌辣菜,就好比米其林餐厅给顾客精心准备了一道麻辣烫。   蒋云切开虾肉尝了一口,辣度不高,对付梁津已经足够。   果不其然,他很快就听到对面那人隐忍的咳嗽声。   那人冷白的肤色被辣味呛出一抹微红,眼中好似起了一层薄雾,泛着水光。   蒋云贴心地叫服务员为他端来一杯柠檬水,杯底加了冰块,能解辣。   那些吃不了辣的人就算沾一丁点也会被辣得够呛,然后拼命找水喝,梁津却端着一副矜持的架子,没事人似的抿了一口冰水。   银色刀叉被蒋云放到一边,他手托着下颚,轻笑道:“是饭菜不合胃口吗?还是梁总……不给我面子呢?”   梁津像是从公司直接赶到这里的,身上还穿着那件款式古板的正装,眸光一动不动的时候,周身的气场有些严肃。   “蒋云,你是故意的吗?”   面对他的诘问,蒋云笑眼弯弯,面不改色地说道:“不啊,我绝对不是故意的。”   末了,他加上几个字:“我就是有意的。”   他和梁津的谈判不欢而散,正如他最初预料的那样,梁津抢先一步拿下了他盯视很久的地皮。   那日从顶层下来,海京上空飘落着细碎的小雨,助理将一把黑伞撑开,蒋云默默进入雨伞的庇护中,在助理不理解的目光中畅快地笑了好一会儿。   地皮没了就没了吧。   能捉弄到梁津,顺带着恶心一下他,蒋云由衷地感到畅意。   时间跳转回此刻。当他在不同的场景再一次看到梁津通红的眼尾,那出于本能产生的恶意宛若掉进水池的冰块,凭空地消失了、融化了。   “不难吃。”   纸巾被梁津捏在手心,变形成了纸团,保温桶见了底,蒋云不敢相信他竟然把一大碗粥喝空了。   梁津用纸巾擦净嘴角,接着合上保温桶的盖子,将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   “我母亲不会做饭,常常把饭菜烧糊,或者弄混了盐和糖。”   匀直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腕骨微微凸起。蒋云的反应慢了半拍,这才意识到梁津提及的是他的生母,梁婉。   这个女人的存在算蒋家公开的秘密,患病的霍蔓桢再也无法怀孕,蒋丰原外头的女人两只手都数不完,私生子排成长龙,能绕两圈海京。   可被放到明面上承认的,除了梁津没有别人。   梁婉和蒋丰原相识在一场宴会上,这个故事蒋云略有耳闻——意气风发的富家子弟、胆怯而秀丽的侍应生。   梁婉的结局比蒋丰原其他的女人惨很多,因为当年亲手处理这件事的,是突然回国的霍蔓桢。   她被赶出海京,没有文凭、身无分文,肚子里还有一个为蒋丰原孕育的孩子。   “她做得最好的一道菜是凉拌西红柿,”梁津用回忆的语气继续说道,“西红柿不贵,这道菜的步骤也不难。虽然有时候我还是会吃到加了盐的西红柿。”   谈起梁婉,梁津的眼神柔和很多,蒋云第一次透过当事人的视角体会梁津的生活,而不是通过一张纸片、寥寥几段话语。   这一世的梁津没有做错什么。   蒋云指尖动了动,说道:“抱歉。”   “一开始在主宅见到你,我的确对你抱有很重的敌意,”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蒋云没有哪一刻扔掉对梁津的戒备心,“昨晚给你发消息的时候,我没想过你真的会来。”   “梁津,谢谢你。”蒋云发自内心地感谢道。   “不用说抱歉。”   蒋云:“嗯?”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梁津摇了摇头,“你不欠我什么,出于立场,哪怕恨我也再正常不过。”   他与梁津四目相对,梁津的视线太过坦然炽热,蒋云下意识地躲避,心虚地瞥向病房门口。   此时,房门上方的玻璃窗外出现几道黑影。   一批西装革履的保镖推门而入,为首那人态度恭敬地向蒋云躬身:“大少,蒋先生请二位过去一趟。”   事发突然,来接他们的车上还坐着蒋丰原的秘书李时。   蒋云敏锐地觉察到他虎口未擦净的血迹,状若无意地问道:“李秘书,发生什么事了吗?”   “大少放心,一点小事而已,”李时回头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褶皱,“不过蒋先生正在气头上,两位少爷切记不要惹先生不快。”   李时向来不会夸大。   蒋丰原在书房等着他们,一路上,蒋云没看到佣人和管家,徐姨在花坛边浇水,见到蒋云小声提醒他待会儿不要乱说话。   蒋云点点头,心想蒋丰原这次火气不小。   李时只把他们送到书房外,蒋云一只脚刚踏进房门,一只茶壶便飞了过来。   有地毯的承接,茶壶没有碎,里头的茶水撒了个干净,晕开一团深色的水渍。   “爸。”   蒋云和梁津的声音先后响起。   办公桌后的皮质座椅一转,蒋丰原手里捏着一份文件,桌面上摊开的照片中,蒋云看到了戚皓的身影。   蒋丰原常年挎着一张脸,就算不做表情,眉心也印着一道深深的竖纹。   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知道错了吗?”   处理这种事,蒋云比较有经验。   他捏住身后梁津的手,说:“知道错了。”   “一个、两个,”蒋丰原手指隔空点向他们,怒不可遏道,“身为我蒋丰原的儿子,竟然被戚家那小子踩在头上,说出去真让人笑话!”   蒋云:“我听说,媒体报道了戚皓的一些私事……”   蒋丰原冷哼一声,道:“一个小辈,做了不该做的事,应当受到该有的惩罚。”   介于戚家的面子,想来蒋丰原不会把事情做绝,但他必定会借此略施小戒,给戚皓一个教训。   “还有你,蒋云。”   失神的时候,蒋丰原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冷漠无情:“我原本不想在你身上多费心思,可你一而再而三地惹是生非……我对你失望透顶!”   “蒋……父亲,”梁津猝不及防上前一步,蒋云根本来不及阻拦,“警局那次哥是被无辜牵连,那晚也是戚皓主动挑衅——”   “你闭嘴。”   蒋丰原的目光冷冷横过来,不容置喙:“蒋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梁津,你也记住,要想做蒋家人,就不应该暴露自己的弱点,给旁人留下可乘之机。”   尽管上辈子听了很多遍,蒋丰原的每一个字却依旧如利刃般扎在蒋云的皮肉里。   他抬头看向蒋丰原,肩膀低低耸了下去,有些无力。   蒋云知道,这是蒋丰原“宣判死刑“的前奏。   上一次听他这么说,还是蒋云不自量力地在暗中打压梁津,然后被蒋丰原轻易识破。   他的身份、他的血脉、这么多年微不足道的父子情分,在蒋丰原面前不值一提。   “蒋家不会把机会让给失败的废物。”   那时,蒋云站在主宅大门前,全身被大雨淋得湿透,潦倒得宛如一只落水狗。   他的父亲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说,从此以后,蒋家不再承认你的存在,比起你,看来真正流淌着我骨血的孩子更有资格接手蒋家的一切。   蒋云忘了那天他是怎么离开蒋家的。人体的保护机制会自动模糊掉痛苦的记忆,那场大雨让他高烧不断,连着难受了一个星期。   那天起,他只记得那场瓢泼大雨。   “去吧。”   蒋丰原将文件扔到他脚边,加粗的黑体字上写着“冀西分公司企划书”这八个字。   蒋云把它从地上捡起来,掸了掸纸面不存在的灰尘。   “这段时间不用留在海京了,”蒋丰原宣判道,“滚去冀西好好反省反省吧。” 第9章   蒋丰原只给他三天时间缓冲。   走出蒋家住宅后,蒋云大部分银行卡被临时冻结,剩下一张不常用的,卡里约有十万的样子。   他定了第三天晚上八点二十的机票,前两天收拾行李,最小限度内采办了一些随身携带的物品,他来不及与魏疏告别,抵达机场的时候甚至有点低烧。   离飞机起飞还有将近一小时。   蒋云戴着一顶黑色渔夫帽,大概是生着病的缘故,全身打扮得很随意,套了件T恤短裤就拎着行李箱出门了。   机场空调温度开得比较低,他短裤下的小腿冻得发青,蒋云昏昏沉沉地靠坐在等候区的座椅上,忽然想起昨晚烧迷糊时做的一个梦——   难得一见地,他梦到了借调养之名搬到瑞士独居的霍蔓桢。   梦里蒋云还在牙牙学语,第一个学会的词就是“妈妈”。   当年整个蒋家,她称得上为数不多对蒋云很好的人了。   霍蔓桢继承了霍氏的优良基因,面容姣好明艳,说是大明星也不为过。   海京的夏季气温炎热,她日常打扮以各种长裙为主,时常抱着蒋云在凉爽的玻璃房里欣赏屋外的鲜花。   主宅客厅原先放着一架钢琴,那是霍蔓桢的所有物,她的钢琴弹得非常出色,据说当年差一点加入一个在国际上知名度极高的乐团。   为什么最终选择嫁到蒋家呢?   蒋云并不知悉。   刚满六岁的时候,霍蔓桢送给蒋云的升学礼物是一只小狗,双血统认证的赛级边牧,琥珀色的虹膜恍若两颗剔透的宝石。   小学一年级的蒋云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个下午,在匮乏的词汇库里翻翻找找,郑重地为这只小边牧取了一个不难听的名字:   只只。   边牧的智力约等于六至八岁的儿童,蒋云花了一顿饭的功夫教它听懂自己的名字,用半天的时间让只只学会握手、被手指抢击毙假装倒地,以及在霍蔓桢弹钢琴的时候不要发出声音。   只只很好,是他的乖乖小狗。   蒋云给予了他能想到的最高评价。   他在一个夏季拥有只只,后来又在秋天永远地失去它。   起因是只只莫名发狂咬了霍蔓桢。   那晚蒋家乱成一锅粥,蒋丰原的私人医生急匆匆地赶来,及时地为霍蔓桢打了狂犬疫苗。   蒋云知道只只犯了错,所以不敢主动提起它的小狗。   第二天放了学,他找遍了整个庄园,主宅的花坛角落、玻璃房、小花园,到处都没有只只的身影。   他急忙跑到客厅,想拉着徐姨和他一块找,不幸的是,他正好撞上霍蔓桢和蒋丰原大吵的时候。   那架昂贵的钢琴被砸得稀烂,地面落满了各种物体的残骸,蒋云亲眼目睹了说话细声细气的霍蔓桢在蒋丰原脸上重重抽的那一巴掌。   他们吵得歇斯底里,谩骂、攻击,肿着半边脸的蒋丰原动手扇了回去,怒吼声中,蒋云听到了只只的名字。   “我警告过你很多次,”蒋丰原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道,“是你把那个小畜生带回来的!你自己发病了被咬怪的了谁?今天处理的是那只狗,信不信我下一个处理的就是你!”   “你敢!”   “你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低三下四地求我父亲把我嫁给你……蒋丰原,你过河拆桥,迟早遭到报应!”   霍蔓桢的尖叫声持续了几分钟,蒋云想去拉她的裙角,却被她失手推倒在地,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摔倒的蒋云。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妈妈”秾丽的五官因怒火扭曲变形,好像故事书里褪下面具的恶魔。   “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凄厉尖锐的嗓音刺痛了蒋云的耳膜,他无法想象,像霍蔓桢这样温柔的女人为什么有勇气握住一块碎裂的玻璃片,义无反顾地朝她丈夫的心脏捅去。   滴答,滴答。   霍蔓桢的手心被锐利的边缘划破,她的血和蒋丰原的血交融混杂,落了一滴在蒋云唇边。   眼泪滴落前,蒋云先尝到的是血的味道。   梦的结尾,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霍蔓桢。   蒋云拉着她的手腕,很快的,霍蔓桢甩开了他的手,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要叫我妈妈,”她拉低帽檐,冷淡道,“蒋云,我不是你妈妈。”   “可是……”   为什么。   隔着车窗,蒋云不舍地凝望着霍蔓桢的侧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他哭岔了气,磕磕巴巴地说妈妈不要走,我不想你走。   徐姨牵着他后退了一步,轿车发动,霍蔓桢没有同他道别。   这一年,蒋云失去了他最爱的小狗。   也失去了他的“妈妈”。   是不是真的有人会一无所有?   这个问题,蒋云不止一次地在心底这样问自己。   他拖着行李箱买了一杯咖啡,温热的杯身平衡了他的体温与机场空调的温度。   距离登机仅剩半个小时,蒋云接到了魏疏的电话。   “好好好,蒋云,这么大的事瞒着不跟我说,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电话里,魏疏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一连串的质问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丝毫不给蒋云说话的机会。   蒋云嗓子难受,稍稍偏头咳嗽几声,魏疏的审问戛然而止。   那边沉默几秒,问道:“生病了?”   “没事,小感冒。”蒋云喝了口咖啡。   “你不要骗我。”   魏疏拿远手机喊了一声“妈”,紧接着说道:“我跟你说蒋云,我妈就在边上,你骗谁都骗不了我们魏院长。你最好如实交代!”   “……”   前世被魏淳亭支配的恐惧涌上心头,蒋云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诚实道:“好吧,我有一点发烧。”   “多少度?吃药了吗?”   电话那头的人变成魏淳亭。   “三十七度八,”蒋云乖乖喊魏淳亭干妈,报上他出发前吃的感冒药,“我没事呢,再过几天估计就好了。”   “少来这套。”   魏淳亭不像魏疏那样好糊弄。   她与海京几家公司的掌权人来往密切,兴许早就知道他即将被派往冀西的事。   “冀西那边昼夜温差大,要注意保暖,”魏淳亭叮嘱道,“你没有烧高,有些药不能乱吃,待会儿我发一份清单过来,上面详细记了常用药的注意事项和计量。”   “夜里容易烧高,你自己当心着点。”   魏淳亭顿了顿,声音哽咽:“又不像在海京,出了事有人照看着。那么远的地方,蒋丰原怎么狠得下心……”   怎么狠不下心呢?   蒋云无奈地轻笑一声。   “干妈。”   他不想听魏淳亭哭:“不会在冀西呆太久的,我很快就回来了呢。听说那边特产挺多,到时候捎一份给您。”   “小云,”很难想象,魏淳亭那样无懈可击的坚强外表下,藏着一颗柔软的心,“我很抱歉……你被分派到冀西这件事,尽管我第一时间得知这个消息,但我无能为力。”   让蒋丰原改变主意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没有人帮的了他,蒋云在一开始就不抱任何期待。   “别这么说。”   蒋云道:“能接到这通电话,我已经很开心了。”   至少,他离一无所有还差一点点,他并不是独自一人。   耳边传来一阵杂音,过了会儿,电话那头又换回魏疏。   “衣服带够了吗?”   蒋云:“满满当当一箱。”   “钱呢?”   蒋云违心道:“五张银行卡。”   虽然被冻得只有一张能用。   “你还缺什么吗?”魏疏不死心地追问,“阿云你尽管开口,别客气!”   “不缺,”蒋云笑着摇了摇头,“我发誓,真什么都不缺。老魏,心意我收到了,真到了要找你帮忙的地步,我会直接开口的。”   他心里记挂着前世魏淳亭的死因,特地嘱咐魏疏千万注意她的身体健康,定期体检、督促休息、调理饮食,一个也不能落下。   机场正播报航班信息,上一班飞机即将飞离海京,蒋云周围多了很多空位。   “先不说了老魏,我马上登机。”   蒋云挂断电话,拉开行李箱的推杆。   该到登机口排队了。   这次经费不足,他订的是价格便宜的经济舱。   半道上,一个行色匆匆的乘客与他擦肩而过,不小心撞翻了蒋云手中的咖啡,行李箱也被撞倒在地,那人大概赶的是上一班飞机,没有时间回头道歉。   方才光顾着和魏淳亭、魏疏通话,那杯咖啡蒋云才喝了两三口,他扶起行李箱,可惜地看着地上那一滩褐色的咖啡液。   三十多块呢,蒋云心想。   “我多买了一杯,你要吗?”   一个褐绿相间的咖啡袋被递到蒋云眼前,他顺着这人的手臂,视线逐渐上滑,停在看不出表情的眉眼间。   那人上半身穿着一件短款外套,呼吸声听起来有点急促,像一路跑过来没有歇过。   梁津的肤色很白,只要剧烈运动或者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他的脸颊、脖颈还有耳后那一块皮肤就像会变色的玻璃一样泛着淡淡的粉。   蒋云:“你怎么在这?”   该不会蒋丰原脑子发抽,把这位优秀的“继承人”一并赶过来了吧?   “要吗?”   梁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咖啡袋被他往前一送。   “……哦,好。”   蒋云口渴得厉害,拆开吸管包装喝了一大口。   香草拿铁。   梁津误打误撞买到了他最喜欢的口味。   蒋云瞥见他身后的二十八寸行李箱,眼神闪烁道:“出差?旅游?”   那人走近一步,一米八几的身高非常有压迫感地逼近蒋云,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都不是。”   “我来陪你一起。” 第10章   七八月正值旅游高峰期,飞往海京的航班座无虚席,从海京往冀西去的航班小一半的座位都空着。   蒋云的位置靠窗,梁津跟他隔着一条过道,他们一个在前排,一个在经济舱末尾。   行李箱办了托运,他也忘记要随身带件外套,尽管飞机上的毛毯不太干净,蒋云还是找空姐要了一条盖在膝盖上。   感冒药的特殊成分开始发挥作用,蒋云困得眼皮子打颤,好似和面地把自己团成团,调整出一个方便睡觉的姿势。   蒋云坐惯了头等舱,如今空间缩水了好几倍,他睡得不太舒坦。   脑袋左摇右晃地寻找着支点,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左边的空位多了一个人,蒋云迷迷糊糊地靠过去。   那人肩膀高度、大小枕着舒服且契合,蒋云喟叹一声,眼睛眯着一条缝,恍惚中他膝盖一凉,薄薄的毛毯被人取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能把他从头裹到脚的羊绒披肩。   蒋云没完全睡着,意识仍是醒着的。   “梁津。”他声音轻如蚊咛。   “我背包里备着一条披肩,”梁津说话时带着震颤感,哪怕他尽量放低了音量,“我清洗过了,是干净的。”   蒋云一点也不在意披肩干不干净,他又不像梁津那么洁癖。   瞌睡跑了大半,他懒得动弹,侧脸就这样压在梁津肩头。   既然那人没反应,他心照不宣地把这当作梁津的默许,继续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的“免费枕头”了。   “蒋丰原让你跟着我的?”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蒋云和蒋丰原的关系濒临破裂,他搬出去自立门户,梁津以接班人的名义入职蒋氏总公司。   不同的抉择影响着未来的走向,重生以后,蒋云做出了许多改变,料到这一世将有所不同。   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偏差”偏得脱离了他的想象,竟然把原本在海京混得风生水起的梁津一股脑吹到了冀西。   虎毒不食子,蒋丰原做事未免……   “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蒋云:?   披肩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体温逐渐回升,他扯散围在脖颈处的羊绒布料,看梁津好像看一只从北极迁徙到海京的北极熊,或是一只百米冲刺杀进屠宰场的鹅。   令人费解的行为。   蒋云拧着眉头,说道:“你有病吧。”   话音未落,刚扯开的空隙被梁津仔细掖了回去,那人脸上看不出喜怒,道:“戚皓那次我也算半个当事人,你被罚,我不能坐视不管。”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不由自主地吐露内心。   蒋云的思维能力在这一刻化作乌有,在低烧的前提下,他像一颗开合的蚌壳,少有地展露出挖苦的一面。   “你还挺有原则的,”他阴阳怪气道,“之前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之前”指的是他们上辈子纠缠不休的那八年。   数不清多少次的交手,蒋云心软过几回,但梁津从始至终都是铁石心肠,没有退让过一次。   “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了,”梁津温热的吐息规律地喷洒在蒋云耳际,语气淡淡的,“你有看过吗?”   蒋云的大脑短暂宕机一秒。   国外的语境里,假如一个人语速过快导致你没有听清,可以用“pardon”让他再重复一遍。   他的方法与这个异曲同工,蒋云挣扎着歪向靠窗那边,嘟囔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要难为一个病人的思考能力好吗。   他不想费神听梁津的解释,眼睛一闭,稳稳地掉入睡意的怀抱里。   海京飞冀西总共耗费两个多小时,蒋云沉沉睡完了后半程,醒过来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棱角锋利的下颚线。   其次,蒋云对上了梁津平静无波的眼神。   “……”   “抱歉。”   蒋云解开环绕身外的,宛如蚕茧般的羊绒披肩,把它叠成方块状后,他单手握拳放到嘴边,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明明靠窗睡的呢,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   梁津从行李架取下一个灰中透白的背包,将披肩收进夹层放好:“没事。”   没事最好。   通过包的外表,他判断出背包最开始的颜色应该是黑色,洗着洗着褪成了灰,再洗就发白了。   蒋云合理猜测这包的实际年龄超过了十岁。   他们跟着人流走下飞机,临近零点,等在接机口的人寥寥无几,蒋云没看见冀西分公司的标志。   他对分公司的认知仅来源于蒋丰原扔给他的那份企划书,里头的大部分信息还是三四年前收集的。   冀西市的晚风拂过面颊,蒋云提着行李箱,手足无措地和梁津站在马路边。   “好像没人接我们,”蒋云道,“你呢,你认不认识分公司的人?”   梁津摇头道:“我对冀西的了解还不如你多。”   “那你跟过来干什么啊!”   望着人烟稀少的街道,蒋云有些崩溃:“蒋丰原冻了我四张银行卡,一没资金二没人脉,我俩一加一小于二。梁津……我真的怀疑你脑子有问题。”   放着好好的海京不呆,非和他在一条船上绑死。   蒋云捂着微凉的额头,问道:“你卡里有多少?”   梁津报了个数字,他们两人加起来差不多二十万。   “太晚了,先找酒店吧。”梁津拦了一辆出租,微妙地变动了一个角度,替蒋云挡住风口,对那句“脑子有病”的质疑充耳不闻。   蒋云一拳砸到棉花上,自讨没趣地撇了撇嘴。   没意思,和上辈子一样无趣。   出租车停在眼前,梁津把他们的行李搬上后备箱,蒋云一个人坐到后排,副驾归给梁津。   司机是冀西本地人,操着一口浓浓的方言,从他们上车开始表现得非常热络。   蒋云困得厉害,没怎么搭理司机的问话,全程由梁津负责沟通。   企划书上标注了分公司的地址,蒋云选了一家附近的酒店,晚上道路通畅,一小时不到就该抵达酒店门口了,但司机却说还要十来分钟。   副驾扔来一件外套,上面残留着梁津的体温,蒋云云里雾里地披在身上,须臾只剩一件短袖的梁津裸露着手臂的肌肉线条,沉声报出贴在车上的司机信息。   “工号013768,陈大伟,是你本人吗?”   司机被吓得一哆嗦,心虚道:“怎、怎么了嘛,我就陈大伟啊!”   梁津:“我再问你一次,我们还有多久到目的地?如果你坚持不按常规路线走,我现在就可以拨通报警电话。”   拨号界面近在眼前,虽然蒋云全程一言不发,但他强忍着睡意密切关注司机的一举一动。   梁津的威慑起了作用,导航的动态路线图里,汽车图标很快回到正确的线路上。   下车的时候,司机缩着脖子躲在车窗里,嘴里念叨着冀西这边的脏话,蒋云拢了拢梁津给他的外套,一脚踹到车屁股上,用海京方言骂了回去。   出租车溜得飞快,蒋云第二脚踢了个空,气得他朝汽车离开的方向竖起中指。   “外面风大。”梁津压住他的指头。   腰身被人虚虚一揽,蒋云不经意跌进梁津怀里,鼻梁重重地撞上这人硬实的胸肌。   他捂着鼻子走进酒店大堂,然后捂着鼻子跟随梁津来到他们的房间,蒋云眼角闪着泪花,脑子嗡嗡的,像有一百只蜜蜂同时跳舞。   资金的短缺强制性地使他开启省钱模式,方才在大堂梁津订的是双人床,蒋云二十几年来还没和谁睡在同一个房间过,但感冒和低烧让他顾不了太多。   浴室的水流声宛如催眠曲,蒋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到了半夜,有人轻轻摇着他的肩膀:“蒋云,醒醒。”   房间的空调温度适宜,但他被叫醒时却觉得异常得热,好似他胸腔藏着一颗火球,往外吐的气都是滚烫的。   “不要吵我……很热。”   蒋云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他朝被窝缩了缩,下半张脸全埋进被下。   那人的手背很凉,在他额头贴了一会儿,仿佛测试着他的体温。蒋云浑身烧得难受,一只手探出被褥,把那人欲抽离的手一把捉住,着急地往脸上贴。   “松开一会儿好不好,我去给你拿药。”那人无奈道。   蒋云:“不吃。”   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三十九度二……烧高了……不要胡闹。”   “烧到九十三度二也不吃。”蒋云胡搅蛮缠。   他从小就不喜欢吃药,每次生病,管家和徐姨总要花好半天功夫哄他。   药的味道很苦,有时候黏着舌根,喝多少水都冲不散那股苦涩味。   蒋云伸出床外的那只手做了个摸索的动作,那人问他找什么,他迷茫地抓着空气,回答说他在找烟。   他烟瘾不大,一般压力大了才会抽,要么就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抽。   平摊的掌心贴上一个实物,蒋云感受到他的手被人托着,紧接着,那人有些发力地在他手心抽了一道。   蒋云被抽得五指蜷缩,像一颗含羞草。他想把手缩回去,但那人锢住了他的手腕,令他动弹不得。   “不许抽烟。”那人说。   蒋云:“这辈子……没人管得了我,凭什么你说不许就不……唔!”   一颗药丸挤进唇缝,平安降落于舌尖,一阵苦味向四周扩散,蒋云被喂了几大口水,药丸随之吞入腹中。   那个“苦”字尚未喊出来,一颗糖紧随其后塞到他嘴里,蒋云用舌尖尝了尝,扁平的糖片,葡萄味的。   他对糖的口味不作要求,够冲淡苦味就行了。   那人问他:“甜吗?”   蒋云翻了个身,恍若梦语:“凑合。” 第11章   蒋云实打实病了三天。   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深深地昏睡着,好似要将先前缺的那些觉一口气补完。   睡觉的时候,梁津很少吵醒他,除非蒋云睡得错过就餐,他才会被那人摇晃着叫醒,撑着眼皮吃完一碗温热的粥。   “不喝了。”   一次性塑料勺被丢到碗里,蒋云起身就走,膝盖沾上被褥的那一刹那,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把他拦腰抱住,安稳地“端”回了靠椅里。   蒋云眉眼毫无攻击性,是温润清俊那一挂的长相,眼尾微微下垂,像没睡醒的猫。   他的眼睛勉为其难地睁到三分之二大,裹挟着满满的怒意:“我吃不下了!”   “嗯,”梁津站在一旁的餐桌前,撕开感冒冲剂的包装袋一角,拿着吸管搅匀水和固体颗粒,“喝完药再睡。”   他第三天已经不怎么烧了,病状转为普通感冒。   蒋云对感冒药的接受程度比药片高一些,他闭着眼喝空杯中的褐色药液,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床上爬。   纯棉透气的睡衣领口有一颗纽扣不知不觉松开,他侧身蜷成一团,宛如符号表中的括弧。   被梁津闹了一遭,他有点睡不着了。这些天因为生病,去公司入职的事一推再推,报到晚了总归影响不好。   蒋云看向那抹宽阔的背影,那句“我明天到公司看看”被接下来的惊人一幕噎回腹中——   梁津端着他剩的小半碗虾米瘦肉粥,不带半分犹豫地把它消灭干净了,唇边的粘稠米粒被舌尖一卷,淹没在唇齿间。   “解决掉没吃完的东西”这件事,他好像干得很熟练,就算和蒋云的讶异目光在半空中交接,梁津也没有丝毫负担。   非常坦然。   非常光明正大。   睡下的蒋云缓缓坐起:“你没吃饭?”   “吃过了。”   “那你——”   吃我的干什么。   蒋云说不出口,但话头抛了出来,必须硬着头皮讲完:“那你饭量还挺大的。”   生病的这三天,他跟梁津的关系好似坐了火箭,莫名其妙地拉近不少,比如梁津现在走了过来,伸手摸摸他的脑门。   “睡吧,不烧了。”   蒋云盯着他的脸:“你待会儿走吗?”   这并不是他喜欢梁津陪着自己的意思,而是蒋云习惯了生病时有人在他身边。   前两天有几次睡醒,梁津是不在房间里的,虽然他的存在可有可无,但蒋云还是想确定一下。   “我出去接个电话,不走。”梁津道。   蒋云:“哦。”   次日,八点的闹钟准时叫醒蒋云。   来之前,蒋丰原没说明他在分公司的职位,这就很难办。决策层、管理层、执行层的任务各不相同,着装风格有一定区分,蒋云带了偏休闲的衣物,也带了两套正装。   他对着满箱衣物发愁的第五分钟,梁津从他背后路过,低声道:“我们职级相同,分别管理一个部门。”   蒋云“嗯”了一声,打领带的同时余光一瞟,看到了梁津身上那套布料裁剪都很一般的正装。   “你没专门订做一套吗?”他问道。   梁津:“本来打算过,但冀西的航班太赶,计划也就搁置了。”   他衣领下的温莎结打得难看,蒋云天生完美主义者,受不了一点瑕疵,于是他主动上前拆开梁津的领带,说道:“我帮你系一次,你看好。”   领带交叉穿过,收束成一个漂亮的三角状,蒋云皱着眉抚平最后一丝褶皱,沉思道:“你量过尺寸吗?衣服的。”   “量过。”   蒋云退了一步,保持和梁津半个肩头的距离:“告诉我尺寸,我叫我认识的师傅做一套新的送过来,现在交通这么发达,走空运一两天就到了。”   去公司的路上,款式和颜色蒋云都选好了,最后翻找裁缝师傅的联系方式时,他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订做一套西装,布料考究,尺寸合身,价格更是“漂亮”得很,如果他五张银行卡没被冻结,那十几万不过洒洒水罢了,但他如今不能抛开实际谈理论。   蒋云不快地“啧”了声。   梁津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说:“衣服的事不着急,等回海京订做也是一样的。”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别生气。”   蒋云真的怀疑梁津是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被人精准猜中心思可不是一件好事,他瞥了“蛔虫”一眼,口是心非道:“我才没生气。”   冀西分公司的装潢远不如海京那栋大楼来得豪华辉煌,梁津用工牌刷开感应门,领着蒋云取了入职后需要的东西。   经过执行层办公区,几十道好奇的目光悄悄打量走廊上正交谈着的两名青年。   离走道最近的工位,一名圆脸女生座椅一滑,歪着头跟另一位女同事窃窃私语:“怎么又来一个新人?”   “他跟我们可不一样,”那位女同事淡定得多,她提前打听到了小道消息,解释道,“这位和梁经理一样,是从海京那边调过来的,貌似姓蒋,叫蒋……”   “蒋云。”   一道新的声音加入进来,唤醒了女同事的记忆:“对,就是叫蒋云。”   圆脸女生摸着下巴,说:“他和大老板一个姓氏诶,该不会有血缘关系吧?”   “说不定是旁系呢?”女同事持否定态度,“大老板的亲戚不该在海京吃香的喝辣的吗?到咱们这……渡劫来了?”   “有一说一,蒋经理是我喜欢的类型诶,一看就好脾气好说话!”圆脸女生道。   刚才插话的新声音像念课文,一字一句地报着两名女生工牌上的名字:“路晨悦,唐镜。”   圆脸女生毛骨悚然地抬起头,朝郑思勤举手道:“郑、郑助,我不是故意上班摸鱼的……”   “下不为例。”   郑思勤有点近视,戴的是一副黑框眼镜,这样普通的款式,在他脸上却不显得呆板。   聊天的间隙,蒋云早就注意到办公区那道不寻常的视线,郑思勤走过来的时候,他停住和梁津的谈话,抱臂打量这个年龄没比他们大多少的男人。   “经理办公室在三十六楼,”郑思勤为他们引路,“二位这边请。”   电梯缓缓上行,两扇门打开后,一整片干净明亮的落地窗映入眼帘。   三十六楼被规划为经理办公室,但冀西分公司从前的经理貌似只有一位,蒋云左手撑着桌面边角,看出些许改动的痕迹。   “小老板,公司目前有两个项目正在跟进,”郑思勤将文件放在蒋云的办公桌上,镜片折出银白的反光,“关于项目如何分配,您和梁经理稍后可以讨论一下。”   蒋云觉得他说话很有意思。   小老板?   他一个被蒋丰原一脚踹到冀西等候发落的弃子,哪哪都配不上这个称呼。   分公司的董事长是蒋丰原二叔,当年蒋家内乱,蒋兆仁因为站错了队被蒋丰原扔到这来安度晚年,许是郑思勤跟着他找不到出路,这才有意担下了给他们做过渡工作的职责。   “郑助叫我蒋云就好。”他唇角微微上扬,抿出一个友善的笑。   蒋云打算从郑思勤这里套点有用的信息,结果梁津横插一脚,眼疾手快地把人送了出去,美名其曰“不能耽误郑助的工作”。   三十六层空空荡荡,郑思勤离开后,仿佛随便喊一声都能听到回音。   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他身后,蒋云面朝办公桌拨弄文件,压在底下的那份是一块地皮的具体信息,这块地的持有者是冀西的龙头企业——泉辉集团。   他们有意拍卖出手,而蒋氏正好看中了它未来能够带来的商业价值。   蒋云最擅长在酒桌上应酬交易,两份文件,两个项目,他心中已有偏向。   肩膀忽地挨上一堵“硬墙”,蒋云宛如一只奓了毛的猫,一回头差点撞到梁津的下巴。   梁津半边身子若有若无地贴着他的后背,廉价的柑橘味混合了酒店沐浴露的香味,味道厚重了不少。   “泉辉和戚家有生意上的往来,”梁津拾起他看中的那份文件,说道,“背后的关系网盘根错节,你考虑清楚。”   蒋云不以为意地笑笑,虎口夺食似的从梁津手中抽出那份文件,把另一份推到他手边。   得了吧,看不起谁?   没由来的燥意窜上心头,蒋云转过身,后腰抵着桌缘尖锐的棱角:“不用考虑,我就要这个项目,你……”   梁津干预他的次数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他不确定自己的态度会失控到什么程度。   就说不能和他有过多的牵扯,蒋云烦躁地想,上辈子当仇人的时候梁津还算“可爱”,不插手他的决策,也不逼着他喝感冒冲剂。   “你没有自己要做的事吗?少管我。”   他补上了一句不太硬气的话。   生病那几天又不是什么都没做,他私下里也查了不少资料,泉辉明面上由宋成打理,实际的掌权人却另有其人。   对对手一无所知是交易场上的大忌,蒋云从未犯过这么低级的错误。   “好吧。”   梁津拿走了属于他的那份文件,眼底好似闪过一丝无奈之色:“如果你有需要,随时找我。”   蒋云朝他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第12章   归期未定,长期住酒店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蒋云问过郑思勤,说前几年开发的一个楼盘划了两栋楼给员工居住,但房子被申请得差不多了。   郑思勤为此跑了一趟腿,带回来一个坏消息:   仅剩的两套房子,有一套漏水严重,另一套规模做得不大,两室一厅一卫,两个人住属实挤了些。   蒋兆仁虽神龙见首不见尾,却提前叫郑思勤打点过,给蒋云配了台通勤车。   梁津没考驾照,一到下班时间,蒋云把车开出停车场,故意蹲守在公司门口想听梁津开口求他,谁知那人就没想过蹭他的车,目标明确地走向不远处的公交车站。   他记得梁津的公交卡挂在一个又丑又旧的毛绒挂件上,外表褪得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缝上去作眼睛的黑色塑料球掉了一个,依稀是一只狗的模样。   蒋云脚踩油门,冲前面的人按了下喇叭。   车窗被缓缓摇下,梁津脚步一停,不走了,小指末端勾着的圆环下方果真悬着一个丑小狗的装饰。   放任梁津在公司附近搭公交车,这不摆明了他们私下不合吗?   他讨厌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上车,”蒋云怕他推脱,说,“我不想重复第二次。”   副驾的车门被人拉开,梁津弯腰坐了进来,轻轻道了声谢谢,作为回应,蒋云鼻腔中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自梁津上车起,那个丑小狗挂件就被一双宽阔的掌心包拢着,只有公交卡和一块钥匙裸露在外。   蒋云打着方向盘,假装不经意间看到他手中的物体,问道:“那么旧的钥匙扣留着干什么,不换一个吗?”   “噢,”他拖长了尾调,“有故事?”   梁津看了他一眼,松开双手,露出一对软塌塌的灰色耳朵。   “没有故事。它被人丢弃了、不要了,刚好被我捡到而已。”   蒋云开车无聊,跟人一问一答地聊天刚好可以解解闷:“什么时候的事?”   “七年前,”梁津抚摸着毛绒小狗的头顶,指节穿插在灰白色的毛发间,把那对塌下去的耳朵勉强立了起来,“具体日子不记得了。”   红灯,蒋云踩住刹车。   丑小狗头顶的绒毛有些稀疏,他严重怀疑是被梁津盘太多次,给人家摸秃了。   “这是一只,”蒋云努力辨认道,“哈士奇?”   看着不像。   蒋云淘汰掉了其他几个选项,胡乱猜到“变异的柴犬”时,梁津揭晓答案:“是边牧。”   “是边牧……吗。”   蒋云呼出一口气,好似泄了气的气球,交谈解闷的欲望坠到谷底,心底一阵阵地泛着酸,像含了一颗柠檬。   “我以前也养过一只边牧,”他说,“但毛色深很多,黑白相间的颜色。”   很乖,很漂亮。   “为什么我之前没看到过?”梁津问他。   蒋云:“因为我不是一个好主人,我把它送人了。”   这句话一半真一半假,他心想,只只的结局要真像他编的那样就好了。   后面的车程,蒋云没再说话。   暂住的房子钥匙一人一把,这套房自带装修和基础设施,冰箱、洗衣机、烘干机都是现成的。   蒋云将行李箱推到墙边,两间卧室诚如郑思勤描述的那样,一大一小,大的那间自带卫生间,也就是说,假如一方选择大卧室,另一方无论洗澡还是上厕所,必须到大卧室进行。   问题来了,他和梁津谁住大的,谁住小的呢?   蒋云顿时生出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两个选项糟糕得不相上下,他连选的念头都没有。   “你睡那间吧。”   蒋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梁津把带卫生间的大卧室让出来了。   入职第一天,他们刚搬到新住所来不及购买食材,蒋云点了两份外卖,将就着凑合一晚。   洗漱完,蒋云顶着半干的头发地把衣服一件件地往柜子里挪,此时,有人站在卧室门口敲了两下门。   衣柜门朝外大开,他整理完最后一件外套后探出一颗脑袋:“怎么?”   梁津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睡衣,纯棉的,但质量较差,衣角好几处开了线,松松垮垮的,完全靠他宛如行走的衣架子般的身材撑着,保留住几分体面。   “房间没有床垫,你介意我过来睡一晚吗?”   他这话问得巧妙。   表面征求别人的意见,实际把难题全扔了出去,自己只用等结果就好。   梁津眼尾低垂:“我可以打地铺。”   仿佛也算某种程度上的示弱呢,蒋云心想。   他合上柜门,目光瞟向门口的梁津。借睡一晚当然没问题,但他不是傻子,难道看不出这招以退为进的策略吗?   “那你打地铺吧,”蒋云露出一个良心的微笑,说,“多铺几床被子,别感冒了。”   白天光整理资料就费了几个小时,中午的午休时间拿来跟魏淳亭打电话,叮嘱她按时吃饭,不要疲劳过度,蒋云躺上床的那一刻,骨头像运载超时的机器,没有一处不酸痛的。   卧室的空调长期处于关闭状态,乍然开启,发出细微的噪音。   蒋云小幅度地翻了个身,失眠和困意在他大脑中矛盾地共处着,而床底的呼吸声均匀绵长,昭示那人已经睡下。   “还没睡吗?”   床下双眼紧闭,双手交叠在胸前的男人突然开口,吓了蒋云一大跳。   他一刻也不想和梁津多聊,匆匆回应一句“马上睡”,强迫自己默数“一只羊两只羊”。   梁津那一声仿佛打开了他的阀门,数着数着,蒋云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蒋云喜欢冬天开足暖气,在夏季把空调温度开得很低,所以在这两个季节,他不是被热醒就是被冻醒,很少出现像昨晚那样,安安稳稳度过一夜的情况。   真丝质地的睡衣被他无意蹭开两粒纽扣,衣角堆叠到了肚脐的位置,露出一片劲瘦的腰腹。   有起床气的人容易赖床,蒋云半坐在床上,眼神失焦地盯着他小腹上那几颗指甲盖大小的红印。   被蚊子咬了吗?   他试着摸了摸,不痛也不痒。   洗漱过后,他坐在餐桌小口小口地啃着梁津做的三明治,迷茫道:“你半夜有听到蚊子飞来飞去的声音吗?”   梁津捏着三明治边角,抬头道:“没有。”   “可是我被咬了好多下。”   蒋云大早上睡得发蒙,为了作证自己的话,当着梁津的面掀开衬衫下摆,指着腹部那几块被他摸得发红的印子:“不怎么痒就是了。”   “可能不是毒蚊子吧。”梁津咽下一口生菜片,视线在蒋云腹部停留一秒,然后飞快地挪到一边。   “有道理。”   蒋云说着,在网上下单了一款效果不错的驱蚊灯。   泉辉即将出手的那块地皮,不仅蒋氏盯着,冀西其他地产公司也虎视眈眈地等待下手时机,留给蒋云的时间不多。   这些天他代表蒋氏,参加了几场商务晚宴,一场宴会结束,他在那辆接送宋成的迈巴赫里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影子。   墨镜挡住她大半张脸,女人察觉到蒋云的视线,红唇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好似在对他微笑。   “蒋先生。”   郑思勤为他拉开后坐车门,低声催促蒋云尽快上车。   宋成已有家室,若是其他人,恐怕会把女人误认成他的情妇,但蒋云知道她的身份没这么简单。   这个名叫“邹渝”的女人,才是泉辉集团真正的幕后掌权人。   和邹渝有过一面之缘后,蒋云以蒋氏的名义向泉辉总部下了两次邀约,那边没有明确拒绝,只说行程不合适,无限期地推拖着不肯安排会面。   第三次,蒋云快要下班,泉辉总部递来一个准确的消息,说会面安排在晚上六点。   下楼的时候,蒋云路过一间会议室,梁津站在长桌一端,一边放着投屏一边和一众下属商谈项目进展。   挂在他脖颈的黑色领带出自蒋云的衣柜,细密的印花压纹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连带着底下那件廉价衬衫都被衬得华贵不俗起来。   啧。   不愧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蒋……”   郑思勤怀里抱着文件,看样子是要给梁津送进去。   蒋云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   “晚上我约了泉辉的人吃饭,”梁津应该没发现他,蒋云懒散地抿出一个笑,“进去吧,别跟他说我来过。”   只是路过,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心虚。   冀西的米其林餐厅数量少得可怜,蒋云订了独立包间,等到六点半,包间房门被侍应生拉开,进来的却不是邹渝。   “宋总大驾光临,是我的荣幸,”蒋云摩挲着手腕的表盘,疑惑地朝宋成身后看了一眼,“邹总没来吗?”   “邹总?”   宋成施施然落座,悠悠道:“小蒋啊,当初你下邀约的时候,只说了请泉辉董事一叙,怎么我来了,你又说要见邹总?”   老狐狸。   蒋云咬着后槽牙暗骂一声,心知被下套了,面上强颜欢笑道:“原以为两位一起打理泉辉,请到宋总,邹总自然也是要来,没想到是我唐突了。”   身为邹渝的挡箭牌,宋成诚然做到了尽善尽美,把推拉那一套玩得滴水不漏。   蒋云多次提到那块地相关,皆被宋成装模作样地引到了其他话题上。   一场酒局下来,可以说颗粒无收。   跟宋成暗地里过了八百个招,眼见那老狐狸收拾收拾即将开溜,一块金色的筹码从蒋云袖中滑落,被他搁到桌角。   见到筹码的宋成明显一愣,蒋云双手交叉,微笑道:“俗话说礼尚往来,宋总不请我去坐坐吗?” 第13章   泉辉的生意在冀西做得红火,奇怪的是,邹渝从未想过拓展集团的版图。   仿佛被无形的鸟笼困住的大雁,展翅却无法高飞。   在光明之处不能自由延伸,泉辉唯一的出路就是在地下开拓它的商业帝国,蒋云顺藤摸瓜找到了这块小小的金色筹码。   他想赌一把,赌这块筹码属于谁,以及邹渝会不会因此现身。   “小蒋总,百闻不如一见。”   宋成变了称呼,双眼虚情假意地笑着,眯成两条弯缝:“一枚筹码未免寒酸,不如这样,我请小蒋总玩个畅快,前头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今晚我们一笔勾销。”   蒋云收回筹码,起身随着宋成往外走。   他不疾不徐地缀在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后,莫名回想起一件往事。   前世被蒋丰原赶出蒋家,霍蔓桢曾给过他一笔资金,说不必还,拿着就行。   那几年方程式赛车在国内崭露头角,蒋云投资了一些俱乐部,站在风口浪尖把账户里的数字翻了几番,之后接连投资的小项目成效卓著,为他带来了初步的启动资金。   他靠着霍蔓桢的“救济”发家,没让自己输得太难看。   有一段时日蒋云过得十分放纵,公司无需人时刻盯着了,他就同一群纨绔子弟喝酒玩乐,频频成为海京娱报头版的路人甲。   蒋丰原不能容忍他顶着蒋家的姓氏胡作非为,派人把他叫到蒋氏集团总部大骂一通。   并且,没关门。   骂的内容很简单,无非说他的公司不入流,丢了蒋家的脸面。   当时蒋云没吭声反驳,第二天,一份娱报被送到蒋丰原的办公桌上,蒋云朝镜头面无表情竖中指的一幕定格在头版照片里,听说把蒋丰原气了个半死。   那件事之后,蒋丰原对他的态度意外地好了不少。   蒋云想了很久也没明白其中缘由,直到又过几年,他和梁津赴了同一场晚宴,那人在觥筹交错间成为全场的焦点时,他望着梁津的背影,突然开悟了。   在蒋丰原眼中,他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存在,所以无论做得有多好,他永远不可能得到蒋丰原的认可。   他自甘堕落虽丢了蒋家的脸面,却让蒋丰原安了心。   金色的筹码被蒋云攥在掌心把玩,冀西的夜风很凉,裹挟着不属于夏季的冷意,背后的餐厅灯光明亮耀眼,在其他建筑物的衬托下,宛如一个华贵的鸟笼,   蒋云躬身钻进主驾,轿车一发动,旁边的车窗被人敲了两下。   那人臂弯搭着一件西装外套,暗色的领带银光流转,像一条流动的银河。   蒋云眼睛不瞎,即刻便认出这领带是他借给梁津的那条。   “郑思勤嘴巴不老实,”梁津坐进来后,他锁住车门,跟上前面那辆迈巴赫,“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所以我不怪他。”   “话又说回来,我觉得某些人的自我认知好像出了问题,明明轮不到自己插手,非厚着脸皮凑上去。”   等红灯的几分钟,蒋云偏头凝视着梁津冷峻的侧脸,弯眼道:“梁经理,我说的对吗?”   车窗外零碎的灯光透过玻璃,化作光点散落在梁津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在“如何用三句话惹怒梁津”的主题里,蒋云无疑是专家中的专家。   “你和郑思勤说,只是去吃饭。”   蒋云:“计划有变不行吗。”   “至少知会我一声,”梁津冷声道,“宋成五十三年没出过冀西,你单刀赴会,难道就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吗?”   “我要你管了吗!”   这一声吼出来以后,蒋云胸前起伏不平,他花了很大功夫才克制住如同活火山一般躁动不安的情绪,让它千万别在行驶路上胡乱爆发。   他惹怒了梁津,反过来,梁津也让他恼火得很。   两个项目,分属两人,应当互不干扰才对,但他的行踪对于梁津而言是透明公开的,毫无公平可言。   “我说过,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梁津呼吸沉重,像极力忍耐着什么,“蒋云,你为什么总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好好好。   前一秒装可怜喊他哥,现在不装了,连他的大名都叫上了。   迈巴赫的车速不快,蒋云紧跟其后,驶进一家地下停车场。把车停稳了,他深呼吸一口,然后紧紧拽着梁津脖子上的领带,手掌翻转着缠绕几圈,把人勒得倒向椅背。   “你以为你是谁,嗯?”   蒋云上半身压在梁津身前,积攒的旧账被一个个翻了出来,上辈子的、这辈子的,管他是哪个梁津,蒋云理智出走,疯劲发作起来路过的狗都得被他踹一脚。   “我……”   “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蒋云气红了眼,怒极反笑,“别以为你屁颠屁颠跟着我来冀西,我就会对你另眼相待,这他妈是你自己选的路,和我有什么干系!”   “我,”他指着自己的胸口,紧接着点了点梁津的胸膛,“你,除了蒋家,我们没有其他交点。”   那条领带被揉得发皱,宛如一团废报纸。   两人不超过一拳的距离,气息喷洒在彼此面部,反倒让这番争执变了味。   宽阔的掌面覆上蒋云攥着领带的那只手,梁津没什么表情,唯独睫毛细微地颤了几下,像蝴蝶扇动着翅膀。   “你说得对,”他低声道,“我们没有关系,连兄弟都算不上。”   “这样你满意了吗?”   一股复杂的情绪不断地往他心尖涌动,蒋云紧攥的手心逐渐放松。   “你知道就好。”他说道。   下了车,蒋云将车钥匙抛向门口的侍应生,制服青年接住后,怯怯地看向他的斜后方:“那位先生和您……是一起的吗?”   蒋云的影子在地面被拖得很长,另一道影子渐渐靠近,和他的融为一体。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谁。   “对,”蒋云咬牙道,“他是我的同伴。”   紧闭的大门面对蒋云缓缓开启,与停车场的昏暗环境截然相反,门内的一切仿佛浸润在闪耀的灯光下。   行走的、带着繁复面具的赌徒,堆满筹码的牌局,缎带香槟点缀其间,好似一座巨大的地底王国。   蒋云挑了一副狼形的,梁津选的是一个没有图案的纯色面具。   “这家赌场由宋成管着,”梁津拒绝了侍应生送来的香槟,颔首贴着蒋云的耳尖说话,当刚刚发生的事不存在一样,“邹渝并不知情。”   “你想拿这件事要挟宋成,换一次与邹渝的会面?”   梁津道:“很难,但也不是不可行。”   隔着一层面具,蒋云看着他优越高挺的鼻梁和流畅的唇线,说道:“你怎么知道邹渝不知情?”   梁津抬了抬下巴,让他往二楼看。   宋成背对着走廊扶手笑得直不起腰,他指间夹着一根雪茄,不似在餐厅那会儿时刻保持警惕。   “一直被人踩在脚下,很难受吧。”   年轻的侍应生送来满满当当的筹码,梁津眼神掠了过去,道:“好不容易完整地拥有了一个东西,他绝不想让别人分一杯羹。”   蒋云端着筹码,途径几桌牌局,没下过一注。   他从未沾染“赌”这个字。   这种一旦成瘾无法戒掉的事物,动辄赔进成百上千万的身家,拥有和失去仅在一夜之间,代价太惨痛。   见他半天不出手,蒋云被宋成的人请到二楼的一个包间,他和梁津到时,宋成正搂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空着的那只手夹了根雪茄。   “是筹码太少,小蒋总玩得不痛快?”   不等蒋云回答,宋成拍拍手,两名浓妆艳抹的女人一左一右地围了上来,花果调的香水味浓得呛人。   不光蒋云不为所动,他身边的梁津更像一尊不近人情的石像。   “唉呀,”宋成苦恼道,“我明白,小蒋总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今日在我的地盘没招待好二位,我良心实在是过不去。”   良心这个词从他嘴里蹦出来,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蒋云抓了他的把柄,交换条件是安排他和邹渝会面,这样一来,宋成平白被人拿捏在手,自然乐意不到哪去。   于是交换条件,要么他在这赌一把,变成和宋成在一条船上的蚂蚱,要么他接受宋成安排的女伴。   梁津说得没错。   浸淫冀西几十年的人没那么好对付。   “不是不喜欢,”蒋云似笑非笑地推开一个劲朝他身上贴的女伴,说道,“是不合胃口。”   宋成:“哦?”   恰好一名侍应生进来送酒,青年长相清秀,低眉顺目地添满了宋成的酒杯。   后退时,他撞在蒋云身上,被反握住了腰身。   蒋云笑着摸了摸青年的侧脸,拇指挨近他的唇角,须臾,蒋云借了个位,低头吻在他的指甲盖上。   青年受了惊,但没有躲开,反而顺从地看向宋成等待指令。   蒋云做出一副浪/荡模样,把头靠在青年颈间:“宋总是个聪明人,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我的日程不满,一切按照邹总的行程安排就好,这点面子,宋总不会那么吝啬的对吧?”   “哪里哪里。”   宋成大手一挥,指使青年陪在蒋云身侧:“小陈跟着我用处不大,既然小蒋总喜欢,不如将他带回去养着,情人嘛,总归要选乖巧听话些的。”   “宋总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梁津皱眉打断道,“父亲派我们来冀西视察,随时可能被调回海京。到时候多了个不明不白的人,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欸,不难办。”   宋成铁了心塞人,道:“小陈是冀西人,也没指望到海京这种大城市打拼。离两位回海京还有一段时日,小陈陪小蒋总过个十天半月的,也算他的荣幸了。”   蒋云没有理由推辞。   去是他一个人去的,回是三个人一起回的。   车内气氛降到冰点,坐在后排的小陈被冷得狠狠打了个颤:“蒋、蒋先生,在前面那个巷子口停就好。”   陈栗结结巴巴道:“家里小妹还……还等我做晚、晚饭。”   蒋云把车停在相应位置,车锁开启,陈栗像一只忙着逃跑的兔子,撒腿跑了个没影。   副驾的梁津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嘴唇用力抿成了一条直线。   半晌,他打破寂静:“恭喜哥抱得佳人归。”   蒋云反呛道:“不想说话就别说,没人逼你。” 第14章   晚八点,公司大楼灯火通明。   蒋云经手的项目不止泉辉一个,每天审核签字的文件像流水线上的加工品,被一条名为“郑思勤”的传送带一批批地送进来,然后一批批地送出去,周而复始。   以前宋兆仁好歹还管着事,如今成了百分百的甩手掌柜,不知道躲哪个小海岛快活了。   梁津的项目到了关键期,整个项目组留下加班,蒋云叫了咖啡外卖,郑思勤把他那份送上来时,他批复一份新合同,眼也不抬:“会议室人人都发了吗?”   “都有,”郑思勤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是我亲自送到的,您放心。”   “辛苦了。”蒋云翻过一页,在心底将增加郑思勤这个月绩效的事提上日程。   “小……蒋经理。”   郑思勤欲言又止:“为什么不告诉他,其实——”   蒋云指尖一顿,看向办公室门口:“郑助。”   “体谅员工是我的份内之事,”他微笑道,“不必多问。”   郑思勤未尽的那句话像一条点了火的引线,即将烧到尽头时,被他亲手掐灭火光。   在分公司呆了这么多年,郑思勤没有白混,他是最早嗅到两位经理之间“不对付”的人。   但蒋云压着不让他插手,他也无可奈何。   每周五天通勤,他的一位上司开车,另一位上司搭公交,打卡签到的时间从未重合过一次。就连下班晚高峰,一方宁愿堵路上一小时,也决不妥协和他的“对头”搭乘同一班地铁。   蒋云、梁津不和的传闻基本坐实。   不包括两位当事人的公司小群炸开了锅,纷纷讨论背后的缘由,从同级竞争讨论到互带绿帽,说什么的都有。   为平息各种乱七八糟的谣言,郑思勤被迫开了全员禁言。   此后,员工的讨论阵地从八卦群挪到了茶水间。   海京调来的两位高层关系降到冰点,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   宋成通过强硬的手段把陈栗塞了过来,不光免了他在赌场的所有职务,还好心提醒他欠着自己几十万的债款。   蒋云接通陈栗的电话,听他说完原委,暂时将陈栗安置在他的办公室里。   泡泡茶、收拾收拾桌子,一个月工资发一万。   陈栗走进办公室的第一天,蒋云和梁津在茶水间爆发了一次史无前例的争吵。   外头方圆百里看似无人,大大小小的隐秘角落里却藏着许多双凑热闹吃瓜的眼睛。   蒋云被堵在长桌拐角,身后摆着一台咖啡机,他手没地方放,只得反手撑着桌缘,抬眼冷冷盯着堵在他唯一出口处的人。   机器滴漏区持续不断地流出细密的液体,蒋云担心咖啡液飞溅到衬衫后腰,不得已往前凑了些,这导致他和梁津的距离拉近不少。   “梁经理,做人留一线,”蒋云说道,“陈栗是我的人,你这么为难他……岂不是故意叫我难堪?”   “这不叫为难。”   两条紧实有力的手臂分别撑在蒋云身侧,梁津眉间仿佛乌云密布,沉声道:“滥用职权把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留在公司的,不是我。”   “不管你私下如何,在正事面前,也请适可而止。”   梁津说这几句话时,字里行间隐隐夹杂的怒气不像作假,幸好蒋云提前和他商量了剧本,没把他的情绪当真。   “你少拿鸡毛当令箭,”蒋云按部就班地照着昨晚的台词念,“梁津,说了这么多你不就恨我拖你下水,害得你白白断送海京的大好前程吗?”   “滥用职权?别在我面前装什么正人君子!”   蒋云演上了头,右手自由发挥地揪住梁津的衣领,却在指尖刚碰到那块布料时被狠狠握紧了手腕。   梁津下手的力道很大,估计得留下一圈红痕。   为什么他这么清楚?   因为送陈栗回家那晚,这人也像现在这样抓着他的右手手腕,像野狗咬住骨头,死死不肯放开一般。   蒋云吃痛地“嘶”了一声,瞥了眼茶水间外若隐若现的吃瓜群众的脑袋,给梁津使了个眼神。   差不多得了。   手腕的桎梏蓦地撤去,蒋云揉了揉被捏出指印的皮肤,埋怨地瞪了梁津一眼。   那晚见过宋成后,这个老狐狸并未立即安排他和邹渝的见面,等陈栗下车,他们共同商量了这么一出“戏”,借陈栗之手向宋成传达他们两人之间不和的消息。   泉辉一直与海京有着密切往来,尤其楚家,蒋云暗中查过,宋成和楚氏夫妇曾合作数次,想来已然得知了梁津的身份。   要想宋成出手搭线,蒋云必须发出一个讯号——   他外要完成项目向蒋丰原证明自己,内有私生子弟弟步步紧逼,腹背受敌,宋成的帮助于他而言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演到位了吗?”蒋云无声地做口型。   “等等。”   梁津侧身贴近,鼻尖划过蒋云耳畔,带来细微的痒意。   蒋云手中忽然多了一个装满咖啡的杯子,他听见梁津哑声道:“泼我。”   “什么?”   咖啡的浓香游离在狭小的空间内,蒋云端稳杯底,梁津将那句“泼我”重复了一遍。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茶水间。   先离开的青年眼角眉梢怒气冲冲,衬衫袖口挽至手肘,右手手腕好似纹身一般烙着一圈青红。   另一只手勾着咖啡杯的杯柄,里头是空的,残留几滴倒不干净的余液。   蒋云走后,梁津项目组的成员急忙冲进茶水间,在看到被泼了满身咖啡的顶头上司时,他们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回到办公室,咖啡杯被蒋云重重搁在桌面一角,陈栗束手束脚地站在不远处,小心翼翼道:“您和梁经理吵架了?”   “什么‘梁经理’。”   剧本把隐藏情节也包含进去,蒋云讥讽道:“一个私生子而已,他还不配被我放在心上。”   陈栗垂着头,若有所思。   宋成没让蒋云等太久,两天后,他接到一通电话,那边告诉他邹渝明天下午三点有空,约他在一家咖啡店小聚。   蒋云倚着门框分享这个好消息时,梁津正在厨房炒菜。   围裙是超市购物满两百送的,质量、颜色看上去比郝家小馆那件好了不止百倍,梁津背对着他,挺括的肩部与腰身组成一个完美的倒三角形状,他将红烧小排铲进餐盘,平淡地“嗯”了一声。   “洗手了吗?”   梁津的洁癖无处不在,蒋云摊开掌心给他检查,说:“洗了,还挂着水呢。”   色泽油亮的小排整整齐齐地躺在盘中,翠绿的葱花撒了一层以做点缀,使人食欲大开。   两个人,两荤一素一汤是每一晚的标配,起先蒋云还担心晚饭太丰盛,钱可能不够用,当梁津从玄关抽出一个记账本,将周边超市每周的打折日期以及买菜花销一并递与他看时,蒋云觉得他的担心非常多余。   论省钱,没人比得过穷了二十一年的梁津。   和他起过一次争执后,梁津变得有些不爱说话,尽管之前也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   蒋云自知不该把前世的怨恨加诸在这一世的梁津身上,可他无法忽略以往发生的种种,更没办法忘掉那场车祸。   他清楚地记得,透过熊熊燃烧的大火,他看到了梁津不知因何而扭曲的面容。   “今天的菜不好吃吗?”   餐桌上的素菜大半都由梁津包揽,他夹了一筷子油麦菜,看向那块几乎被蒋云戳出洞的骨头。   “没有,”蒋云挑出三根块头不大的蔬菜,完成每日的绿叶菜摄入指标,“小排炖得很入味,蛋花汤咸淡适中,小青菜也挺……健康。”   梁津的唇角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恰似鸟类蜻蜓点水地掠过湖面,留下的点点涟漪,   “这件事结束以后,你打算怎么安排陈栗?”   “这个啊。”蒋云真没想过。   陈栗虽步入社会三年多,真实年龄却只有十七岁不到,他妹妹六岁出头,一个高中生一个小学生,相依为命地在底层挣扎了许多年。   抛开其他不谈,蒋云很同情他的遭遇。   “魏疏有个兽医朋友,在海京开了家宠物医院,”蒋云添了一碗蛋花汤,说,“员工待遇不错,包食宿,陈栗愿意的话可以去面试一下。”   “不了吧。”   梁津的反应有点奇怪,说道:“他是冀西人,你把他送去海京,有想过户口、他妹妹转学的问题吗。”   “要是宋成找他麻烦怎么办?”   陈栗在不见天日的赌场干了三年,因为背负着探听消息的职责,才有了喘息一口的机会。   或许他和蒋云说得大部分的话都是假的,但关于他和他妹妹无望生活的部分,却真得不能再真。   蒋云真心想送他一条新的出路。   “那是他的事情。”   梁津的观点近乎残忍:“你可以给他钱,资助他上学、工作,但不能让他存在于你的身边。”   “他有软肋,他的妹妹就是他最大的弱点,”梁津道,“利益和威胁面前,他会出卖你一次又一次。”   蒋云不明白,为什么梁津和陈栗没有过正面接触,却对陈栗抱有深重的排斥感。   在茶水间的时候,他提起陈栗时语气里的反感和厌恶,都仿佛发自内心。   就好像他亲身经历过一些事,而对陈栗的判断,即是他的经验总结。   蒋云的汤喝得无滋无味。   “那你呢?”   一把回旋镖飞了回去,蒋云盯着他的眼睛:“梁津。你会吗?” 第15章   不是他故意要问这么尖锐的问题。   而是他从骨子里,就没有哪一刻真正地信任过梁津。   前世梁津不出三年便悄无声息地融进了海京的顶级圈层,彼时楚家大少爷生辰,包下整个马场,请了百来号人一同娱乐。   上流人士的爱好总是千奇百怪,赌马算其中较为正常的一个了。   结束完一场长达数小时会议的蒋云找马场的工作人员借来纸笔,身上没带糖,弯腰低头的那一刻,眼前好像被泼了黑色的墨水。   斜前方,与他一样来不及换衣的男人在马票上写下一个数字,那人字迹遒劲清晰,蒋云眯着眼抄答案,依稀分辨出“6”的轮廓。   蒋云和楚家交集不多,最熟悉的楚家人是楚南缘同父异母的私生子弟弟楚尽风,可惜他目前不在。   倘若楚尽风还在海京,他或许会看在这位同班同校了整整六年的好友份上,往马票的金额栏后多添一个零。   走到服务柜台,方才那人恰好排在他前面一位。   距离一近,蒋云发觉他马票上的数字并不是“6”,是近视眼容易与之弄混的“5”。   笔还在蒋云手里,他果断划掉原先的数字,龙飞凤舞地补了新的选择。   上交的时候,蒋云的手臂不小心挨了下男人的肩头,那人微微侧身,视线在他掌心稍作停留,随即做了一个阻拦的姿势。   “再考虑一下吧。”   来时眼镜被落在扶手箱忘了拿,蒋云近视度数不深,这么近的距离,不至于瞎得连人都看不清。   他抬头看人,条件反射似的眯了眯眼——   冤家路窄,蒋云心说道。   那么大一个马场,怎么就和梁津碰上了?   “怎么,这个数字被梁总买断了吗,”蒋云碰开男人的手背,朝服务柜台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自己下了五号的注,却拦着不许别人跟?”   他左手手肘撑着柜台,挑衅地挑了挑眉,但梁津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不要跟着我选,”工作人员在场,梁津的交流语言换成法语,“五号不可能赢。”   读大学那会儿,因为兴趣使然,蒋云修过两年法语选修,在生活中用法语和人正常沟通没有问题。   梁津的发音有些生涩,咬字准确度只能归于“还行”的水准,如果是自学的话,能到这种程度已经比大多数人厉害许多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蒋云对这门语言的掌握远高于梁津,他发音很快:“你说它输,它就一点赢的可能也没有吗?我不信。”   “好吧。”   梁津讲法语的时候音色更沉一些,毫不夸张地说,是戚如茵追剧尤其钟爱的性感低音炮类型。   “希望你不要后悔。”他说道。   蒋云将签字笔还给工作人员,露出他招待甲方客户的标准营业微笑:“不后悔。”   观赛的时候蒋云的位置和梁津不在同一片区域,场上一共八匹马,五号赛道的那一匹躁动地摩擦着前蹄,状态是不太对劲。   身旁的有人递过来一根烟,蒋云接了,却一口没抽,夹在手里等它燃尽。   马蹄的奔腾声乱中有序,他目光追随着五号的影子,在模糊的视线中,看着它一路赶超,就是不知道具体超到哪个位置。   “靠,”递烟的二代人看傻了,“阿云你帮我看一眼,五号排几了?”   蒋云掸去烟灰,道:“我近视。”   五号和前三不相上下,好像一团拥挤的巧克力冰淇淋球,蒋云看得头晕,闭眼休息了一会儿,一道枪鸣划破天际。   “我操……五号,五号第一。”   二代起身的动作碰掉了蒋云指间的烟,他顺势踩灭烟头的火星,目光随意投放在某一个方向。   很好。   他向着马场出口慢步前行,两个区域的客人宛如在分叉点交汇的河流,毫不意外地,梁津路过了他的身侧。   “梁总迷惑人的本事很高超。”蒋云迈了一大步,在一瞬间与他肩并肩,“我差一点就相信了。”   “庆幸的是,我最后没有选择相信你。”   有人挤进他们中间,蒋云借机脚步一转,彻底与梁津错开前行的方向。   他们都曾骗过彼此,所以无法估量谁输谁赢。   对梁津的防范已经成为他习以为常的事情,哪怕这一世他们并未站在对立面,蒋云依旧不信任,依旧不肯放下全部戒备。   梁津在他这里的定位到底是什么,蒋云自己也没安排好。   但如果那句“会不会出卖”得到了一个他期望的答案,蒋云想,那他们至少不是敌人。   方桌对面,梁津放下碗筷,天花板顶灯的光洒下来,照在他左眼眼下一粒黑色小痣上。   “我不会伤害你。”   伤害和出卖这两个词貌似不能划等号,尽管性质很类似。   蒋云久违地调动起高中做阅读理解的技巧,分析梁津这句话背后的深层含义。   专注思考时,对面那人把他的碗筷一道收走,手指探进他发间揉了一把:“但还是别太相信我了,阿云。”   蒋云想得入神,以至于粗神经地忽略了称呼的变化,敷衍“嗯”了一声。   回过神来,他后知后觉地按平被梁津摸翘的头发,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些许余温。   见面的咖啡店是邹渝亲自选的。   在冀西名气最大的商场外围,对面坐落着一家游乐场。   约定的时间在下午三点,蒋云提前十分钟抵达,推开咖啡店门的时候,披着及腰长卷发的女人摘掉墨镜,轻轻对蒋云招招手。   她仿佛在靠窗的位置坐了很久。   因为游乐场就在对面,有推着棉花糖机、牵着气球串的商贩在商场外的宽阔街道来回行走叫卖。   邹渝托着腮帮,扭头凝望着一对挑选气球的母子,蒋云在她对面落座,咳嗽一声:“邹女士您好,我是蒋云。”   她没有理会蒋云的开场白,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对母子身上,仿佛看入了迷。   蒋云在手机下单了一杯拿铁,他看向窗外让邹渝格外感兴趣的那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穿着长裙的母亲将孩子抱在臂弯,把气球的引线拉低,看口型好似在询问她的孩子是喜欢那只小兔子的,还是小马形状的气球。   “会选小马吧。”蒋云温声道。   邹渝肩颈一动,说:“为什么是小马呢?”   “他的手抓着小马不放,”蒋云道,“应该挺喜欢吧。”   “我没去过游乐园。”   “小时候甩开司机,自己一个人跑到海京最大的游乐场。很可惜,明明带了购票的钱,但没有家长陪同根本进不去。”   服务员端来蒋云的咖啡,他搅开面上的拉花,笑道:“换我选的话,我也会选小马。”   那对母子离去,邹渝低头喝了口咖啡,蒋云注意到她今天的妆容很素净清浅。   在冀西,关于邹渝的传闻多达几十个版本,有的说她曾是海京某位权贵的情妇,有的说她与楚家关系匪浅,更有甚者,说她手上有过人命。   那些传言夸张得离谱,蒋云从未放在心上。   其实邹渝的五官很清秀,鼻尖小巧高挺,并非妖娆明艳的类型,神情举止带着南方人的温婉气质。   也许是环境的原因,蒋云莫名觉得她的长相有点眼熟。   “方便问一下蒋先生的年龄吗?”   “二十一岁。”   蒋云:“我刚毕业不久。”   “蒋先生很年轻呢,”邹渝笑了笑,“我的孩子假如还在,要比你大四岁。”   “抱歉。”   当初蒋云拜托魏疏查邹渝的资料,只查到她是泉辉背后掌权人这一层。   她的婚姻、子女、父母,皆被一个问号取代。   档案中看似是机密内容的东西,竟然就这样被她说了出来,蒋云感到十分意外。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邹渝:“小云……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兴许你没有见过我,可在你小时候,很小的时候,我有见过你哦。”   “你认识我父亲?”蒋云问道。   邹渝的历程不似宋成,她的背景是空白的、神秘的,冥冥之中有无数根透明的丝线,将她与海京,与那些蒋云认识的人连在一起,可邹渝究竟身处一个怎样的地位,他不得而知。   “我认识蒋丰原,我也……”   她笑道:“认识淳亭。”   这四个字无疑在蒋云的意料之外。   邹渝认下了和魏淳亭的关系,可实际情况如何,蒋云更想听他亲近的一方去说。   他的记忆出了问题,这是蒋云重生第一天就确认的事实。   脑海中的线索缠成死结,他试图回溯到记忆的源头,重新梳理它们的由来始末,突如其来的眩晕却将他拦在门外。   他像沉到海底,岸上传来的声音很闷,有种不真实感。   “……小云?”   邹渝担心道:“你不舒服吗?”   “没事的,”蒋云缓过劲,说道,“低血糖,缓缓就好了。”   他取出手提袋中的文件,把它推到邹渝面前。   蒋云眸光微颤,道:“这些天处理这个项目实在是劳心劳神,早知道您和干妈认识,我也不用千方百计地托宋总约您出来见一面了。”   “父亲把我派到冀西这边,说白了是一场考验,表现得好与不好,很大程度上影响我未来扮演的角色。”他不安地交握双手。   “原来是这个。”   邹渝拿起文件,粗略看了几行字。   “我知道你如今处境为难,叫……梁津对吧?”   她温温柔柔地说道:“哪怕私生子不配做为对手,小云也不要轻敌呢。”   文件落回原位,蒋云双手忽地收紧,如同羚羊捕捉到风吹草动抬起头颅,警觉地望向邹渝那双弯弯的笑眼。 第16章   “考虑好了就来找我吧,小云。”   邹渝说了一个时间,是三天后的下午六点,她没急着签下那份合同,而是给蒋云留了一段缓冲期,且并未言明想让他“考虑”什么。   咖啡表层的浮沫消融不见,倒映着蒋云紧抿的唇角。邹渝扣住沙发边上的皮质手拿包,他跟着站起身,把人送到了咖啡厅门口。   “您慢走。”   玻璃幕墙外,卖棉花糖的商贩拉出一个兔子形状的糖云,将竹棍送到小客人手中。   蒋云目送邹渝坐上迈巴赫后座,他们的视线同时聚焦到那朵粉色的兔子棉花糖上。   眼睛睁得酸涩,他收回目光,一滴不剩地喝完了杯底的咖啡。   手机屏幕闪烁两下,弹出两条微信最新消息,第一条是郑思勤发的,说来了一批新文件需要他签字。   第二条的发送人梁津,言简意赅:   【几点回。】   难得享受了一个多小时的午后阳光,蒋云磨磨蹭蹭回了两条:   【马上。】   【顺便知会一声,陈栗是邹渝的人。】   公司正常五点下班,蒋云到办公室的时候,陈栗还在收拾他桌上的杂物。   脱下正装外套,蒋云将衬衫袖口向上翻折几道,松了松颈间的领带。   桌中央摞着一叠四角平平整整的文件,他用指甲盖顶开笔帽,利落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到点了,您不下班吗?”   陈栗有时候讲话特好玩,用担惊受怕的语气说着最直截了当的话,这种冷幽默别人学不来。   他妹妹也是这个点放学,陈栗就差把“着急开溜”这四个字写脸上了。   蒋云头也不抬,道:“你以为我不走是因为我不想吗?”   “这批文件今天必须处理完,你去吧,不用守着我。”   办公桌到门口统共十几米距离,陈栗像退化成了蜗牛,一步一步地挪,甚至两步一回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文件内容郑思勤已经审过一遍,以防万一,蒋云自己也会看一遍。   签到第二份,陈栗还在门口没走,他挥了挥手,道:“别担心,准点下班不扣钱。”   再抬头,门背后空无一人。   过手的文件堆积如山,最后一份被蒋云随手放到“山顶”。   手头第一项任务告终,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打开朋友圈上拉刷新,几秒后,屏幕第一条出现了郑思勤的更新。   他拍下会议笔记本的一角,配文是一个老土的抱拳符号。   很快,一个大海头像的共友出现在郑思勤的评论区。   蒋兆仁:真有干劲[大拇指]。   隔了几分钟,郑思勤回复道:应该的[鲜花]。   蒋云:“……”   这条朋友圈大概率屏蔽了会议的主讲人,他“善心大发”地截图发到梁津那里,打小报告说有人偷偷摸鱼。   【好的。】   对话框左边的人几乎秒回。   看来摸鱼的人不止郑思勤一个,蒋云心想。   稍作休息,他抻直胳膊做了几个拉伸,随即打开笔记本检索那块即将与泉辉谈成的地皮的相关资料。   下午提及签合同的事情,邹渝顾左右而言他,态度暧昧不清,这很值得怀疑。   地皮处在冀西的开发新区,交通便捷,离冀西唯一的机场也不远,周边的居民住房、学校陆续建成,可以它为中点打造一个小型商圈。   建成后,它有望成为与市中心匹敌的第二个重点城区。   网络上对此地的正向报道是压倒性的,蒋云没搜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他没有因此安心。   眼镜框将鼻梁压得发痛,蒋云提起镜架,头疼地看了看日历。   明后两天周末,邹渝选在下周一签合同不无道理,毕竟郑思勤这种拿工作当饭吃,睡眠休假皆可抛的人占少数。   但他相信他的第六感不会出错。   蒋云组织了一下语言:   【郑助,明天上午有空吗?】   【家里安排了相亲,可能中午才会结束。】   【没事,结束以后发我定位,我来接你。】   【您明天安排了什么事?】   【实地考察。加班费五倍发你。】   郑思勤每条回复间隔三到五分钟,蒋云猜他回得慢是怕被梁津发现。   早知道就不打小报告了,他良心隐隐作痛。   【相亲取消了,我上午可以陪您去[玫瑰]。】   郑思勤仿佛在中老年堆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把那套土味表情运用得妥帖娴熟。   蒋云盯着屏幕里盛放的红玫瑰,好似从中体察到了郑助理因五倍加班费而怒放的雀跃之情。   别说,还挺形象。   上午八点,蒋云换了套休闲装,汽车打火启动的时候,梁津买菜回来,提着满手的塑料袋。   他走到副驾驶前,蒋云摇下车窗:“我出去一趟,中午在外面吃,饭别做多了。”   “去哪里?”   “新区那边。”   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在梁津身上呈现出诡异的和谐感,他俯下身,面色微红,像是热出来的:“我能一起吗?”   “今天主菜少了一条鱼,这边菜市场的鱼贩收摊了,”汗珠从他锁骨上滚落,“我想看看新区还有没有。”   什么鱼非得今天吃?   再说了,他不喜欢吃鱼,蒋云暗暗想。   最终,他还是伸臂帮梁津推开车门:“上来。菜放后座。”   算了,谁做菜听谁的。   郑思勤八年前实习生转正,四年前升职特别行政助理,将近九年的积蓄,让他在冀西市中心买了套不错的复式。   蒋云低头在导航搜索栏输入郑思勤的住宅地址,第一个还没打出来,手机上方跳出一条新消息。   【蒋经理,我上午临时有事,可能没办法陪您实地考察了,十分抱歉[枯萎的玫瑰]。】   【相亲推不掉?】   【是呢。女方和我母亲关系不错。】   【好吧,相亲顺利。】   【您也一样。】   郑思勤又发来三朵枯萎的玫瑰,可见是真的不情愿放弃五倍加班费了。   “发生什么了?”梁津问道。   蒋云:“今天打算去新区那边看看地皮的情况,结果郑思勤临时有事,去不了。”   车内温度降下来,梁津脸上的红晕褪去大半,回归了冷静理智的模样。   “对陪同的人有要求吗?”   “没……”   对啊,郑思勤不去,他身边不刚好有个现成的替补吗?   蒋云的眼神变得炽热起来:“你买完鱼后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梁津摇头。   “我送你去菜市场,等你买完鱼就陪我去地皮附近逛逛,怎么样?”   “可以。”   梁津一边调整冷气流动的方向,五指抵在出风口前试风,一边说道:“休假日额外工作,有加班费吗?”   “……”   蒋云“呵呵”笑了两声,上辈子的奸商属性大爆发:“我辛辛苦苦开车把你送那么远买鱼,我也没找你要车费啊。”   “车费加班费互相抵了,这样,”蒋云比划出一根食指,“一小时给你一块钱。”   梁津看了他一眼,静静撇开了目光。   地皮附近有三四个小区,蒋云把车停到路边的临时车位,和梁津靠问路找到一家不大不小的菜市场。   过了买下高峰期,水泥地面到处都散落着被人踩烂的菜叶和熟透了被商贩择出来扔掉的水果。   梁津这个人很矛盾。   明明洁癖得要死,每天洗手勤得快把手洗掉一层皮,对于这样“脏乱”的环境却丝毫不嫌弃。   夏季温度高,没了空调汽车的温度升得飞快,在另一个菜市场买的食材放车里会坏掉,所以梁津又拎了满手。   他们正好踩在鱼贩收摊的点到,梁津把一部分塑料袋转交给蒋云提着,他半蹲下来,挑鱼的认真程度不亚于开项目大会。   “翻肚这条杀一下,不要内脏。”   老板:“……好嘞。”   选好鱼,梁津回头找蒋云要那一半的菜,蒋云沉浸在他方才盯鱼砍价的一系列操作里,摆手说不用,反正也不沉。   “周围只有这一家菜市场吗?”趁老板杀鱼,梁津问道。   老板麻利地剖去鱼鳞,划开鱼肚:“是喽,就我们一家。”   一家独大的话,人流量不该这么少。   蒋云思索时,梁津和老板闲聊道:“生意应该很好吧。”   “唉,一般一般,”老板愁眉苦脸道,“最开始是不错,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到我们菜场买菜的越来越少,我好几个老顾客都不来了嘞。”   “搬走了吗?”   老板点点头,说:“有个老顾客说我家价格划算,搬家没多久又买了一次鱼。她说她孙子本来在这边新开的小学念一年级,学校建都建好了,最后又莫名其妙不开了,说是……哪个指标有问题?搞不懂。”   梁津:“之前没听到过这种说法,确定是真的吗?”   “哎哟,我哪有闲工夫编谎话骗人呀!”   老板剖干净鱼,拎着水管冲洗鱼身残留的鳞片和血迹。那条鳜鱼被里外套了两层塑料袋,梁津道过谢,两只手一下子又占满了。   “那块地不太对,”走到临时车位,蒋云把手上的东西靠着椅背放好,“办学场地对环境指标有一定要求,学校开不了大概是这方面出了问题。”   “出这么大的事,冀西本地新闻一条没报。”   他冷笑一声:“是不想报,还是不敢报?”   “还去吗?”梁津拉上安全带,说道,“实地考察。”   “没必要了。”   蒋云插上车钥匙,长按语音键说道:“郑助,麻烦帮我查一下泉辉那块地附近的学校取消招生办学的原因,务必查清查明,明天下午之前把资料发到我邮箱。”   “三倍加班费。”   手指松开,两条语音发送成功。   郑思勤这次回复只隔两秒。   【收到,我尽力[玫瑰][玫瑰][玫瑰]。】 第17章   郑思勤调查的过程中,蒋云自己也在试图搜集这方面的信息。   泉辉的幕后工作做得干净,但再干净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所以查倒是能查到一点东西,但并不足以成为判定的证据。   专业的事留给专业的人。   晚上他把资料打包发给郑思勤,借着梁津在房间居家加班的空隙,摸了包烟偷偷钻进小阳台。   打火机“啪嗒”一声,蒋云蹲在阳台角落,一边侧着身子听屋里的动静,以便随时掐烟藏烟灰缸毁尸灭迹,一边回了条微信消息。   【能接电话。】   后半句“但是”打了一半,对话框左边的魏疏已经拨了语音电话过来。   蒋云早有预料,往左耳塞了只蓝牙耳机,压低声音道:“喂。”   “你做贼呢?”   音量适中的耳机声音抵挡不住魏疏的大嗓门,蒋云差点被他一嗓子送走,他闭了闭眼,道:“我怕被梁津发现。”   发现他偷摸着抽烟。   魏疏显然理解错了意思,不解中夹杂着悲愤,仿佛他的好友被脏东西夺舍:“我跟你打电话,你还怕被梁津发现?”   “难道,”他用八点档苦情男配的声线说道,“难道我们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吗?”   蒋云:“……”   演上了还。   其实抽烟这事吧,分人分场合。有的人不爱闻烟味,例如梁津,这也无可厚非,在两人共处的时候,蒋云从未当着他的面打过火。   时间久了,蒋云依稀觉得梁津不是讨厌烟味,更像是讨厌他抽烟的行为。   尾部那截烟灰被他弹进买来半个月依旧崭新的玻璃烟灰缸中。   魏疏一向脑补功能发达,解释了几句,他又提出新的疑惑:“梁津不让你抽烟你就真不抽?”   “那我和梁津掉水里你救谁?”   蒋云笑骂道:“滚吧你,我谁都不救。”   他一个不会游泳的人,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帮忙打110。   话题从梁津这里绕开,难得有和好友闲聊放松的机会,他没和魏疏谈工作上的事,只问他最近跟许江明的情况如何,有没有新进展。   “有哦。”   魏疏:“重大进展!”   “怎么,小许警官答应你了?”蒋云笑道,“还是他态度松动了?”   “你跟谁‘小许警官’呢。”   魏疏纠正道:“人比咱两大四岁,得叫哥。”   蒋云和魏疏同年,许江明比他们大四岁,那就是二十五了。   他回忆了一下,许江明的脸巴掌小,虹膜颜色不是纯正的黑,带了点棕调,要是换上一身休闲装,外表跟大学生没什么区别。   挺显小的,两人往那一站,反而魏疏看着像那个二十五的。   “前几天我接许警官下班,”提到重大进展,魏疏话音带着笑,“一不小心流了点鼻血,他可担心呢,立马掏出纸巾帮我擦,还把剩下那包纸都给我了。”   “他好爱我。”魏疏总结道。   蒋云默不作声地弹了弹烟灰,迟疑道:“你该不会把那包纸收藏起来了吧?”   魏疏:“你好懂我。”   “……”   “你确定是‘他好爱你’,而不是‘你好变态’吗?”   当局者迷,蒋云很乐意帮助他那恋爱脑晚期的好友看清现实。   魏疏:“呵呵你懂什么,你就没有遇到过保存好与喜欢的人相关的一切,或者反过来的情况吗?”   喜欢的人?   蒋云笑了一声,这四个字对他来说非常遥远,因为他这种上辈子一心搞事业的人从不关心情情爱爱。   喜欢他的……那就更不可能了。   谁好端端的会闲得没事喜欢他。   “不好意思,没有。”蒋云说道。   聊到最后,魏疏常规地走了一遍问候流程,包括但不限于询问他卡里的钱够不够,以及需不需要帮忙寄东西到冀西。   蒋云一一回绝,问道:“你那边呢,有我能帮到的地方吗?”   “嗯呢。”   “回来的时候带点冀西土特产。”魏疏道。   方才光顾着聊天,那根烟没抽几口就燃尽了。   蒋云抽了支新的出来,在拨号界面输入魏淳亭的号码。   周末相对轻松些,但也不排除医院突然接到急诊病人,临时安排魏淳亭上台手术的可能。   铃声响了几秒,“嘟”的一声后,魏淳亭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晚上好哦,小云。”   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有些气虚。   蒋云道:“您在忙吗?”   “刚下手术台,过会儿就下班了,”那头有水流的声音,魏淳亭说道,“没事的,我正好准备给你打电话问问你的近况。”   “在冀西顺利吗?”   “顺利。”   虽然魏淳亭说了不打紧,但蒋云担心说多了耽误她回家休息,省去了一些没必要的闲谈:“您工作辛苦,按理我不该贸然打扰您的。”   “这次被父亲派到冀西,我无意中见到了一个人,”顿了顿,他说道,“邹渝,您认识吗?”   “邹渝?”   魏淳亭的声音有些失真:“你为什么会遇见她……”   “分公司和冀西的龙头企业有过合作。”蒋云含糊道。   “小云。”   魏淳亭叹了口气,温声说:“答应我,不要与邹渝有过多来往。”   “我手上有个项目,刚好在和她对接。”   接触是避免不了的。   “我不是在提醒你,”这是蒋云记忆以来,她第一次说这么重的话,“小云,我是在警告你。合作期结束之后,离她越远越好,知道了吗?”   邹渝认识魏淳亭,认识蒋丰原,甚至在他小的时候见过他一面。   她的脸是陌生的,蒋云对她毫无印象,这说明邹渝出走海京后再未回来。   泉辉至今无法拓展商业版图,不能踏出冀西一步,这应当不是邹渝在自愿的前提下作出的选择。   蒋云实在好奇。   “可以问为什么吗?”   魏淳亭发出一声长叹,好似无奈地面对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一般:“过去的事就不要追究了,当干妈求你。”   “别把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她说的每一个字仿佛闪着红色警示灯,逼退蒋云蠢蠢欲动的步伐。   当年海京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燃烧的烟灰掉落在蒋云指上,烫得他一颤。他突然想到,前世他虽没被蒋丰原打发到冀西,可分公司与泉辉的合作、地皮……等等一系列事件,都曾发生过。   如果那块地真的有问题,且蒋氏真的出资接手了,就算远在海京,他也应该听到些许风声。   是谁出面填上了这个缺漏吗?   可2022年……没有人被蒋丰原派往冀西。   屋内响起开门的动静,蒋云赶忙摁灭烟头,将“作案物品”藏到阳台某个不容易发现的地方,在梁津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假装他刚挂完一通电话。   那人在家里穿得很潦草,上身一件工字背心,背心紧身贴肤,勾勒出起伏的肌肉线条,下身是一条系带松松垮垮打了个结的休闲裤。   蒋云上辈子过得还算自律,一周四五天泡在健身房里,请一对一私教定制训练计划,他艳羡地看着梁津的背肌——饶是这样,他还不如这个野路子练得好。   梁津转身太快,快到他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被人抓了个正着。   “是想喝水吗?”   梁津拿着一瓶未开封的走过来,帮他拧松了瓶盖。   蒋云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去接,一想到指间残留着烟味,他当即换成了左手。   “谢了。”   “嗯。”   他等着梁津走人,好把烟灰缸清空洗净,那人却没一点要走的意思,浓长的眼睫慢倍速眨了两下,视线盯上蒋云背到身后的那只手。   “抽烟了?”   他狗鼻子啊?   蒋云嘴硬道:“没抽,你闻错了吧。”   梁津抿了抿唇,道:“右手能给我看看吗?”   魏疏说得没错,难道梁津不让他抽烟他就真不抽?梁津既不是他爹也不是他妈,凭什么听他的。   蒋云在心里冷冷笑了一声,然后别过脸,把手给他了。   卧室开着空调,梁津在里面呆了不少时间,尽管手心是热的,指尖却有点凉,像握着一块冰。   梁津的手长得宽大修长,垫在他手下,五指收紧时仿佛能完全将他包拢住。   “我没抽很多,”他挣扎着想把手抽出来,指甲边缘不经意划过梁津掌心,“已经跟你坦白了,就不用检查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那人半强硬地将他手腕扣住,低下头,鼻尖轻轻碰了碰指侧。   “抽了两根,这叫不多吗?”   不仅逮到他抽烟,还准确地说出他抽了多少根。   这人开天眼了?   蒋云:“……你怎么知道我抽了两根。”   “猜的。”   梁津抬眼看着他,道:“看来猜得很准。”   “……”   岂止是准。   简直准得离谱,准得吓人。   不知谁的手机震动了两下,那人放开手,看了眼锁屏上的消息提示,说道:“郑思勤让我转告你,记得看邮箱。”   离截止日期还有大半天,郑思勤这么快就查到了吗?   “好的。”蒋云道。   在他和梁津就抽烟问题推拉的十来分钟里,手机显示他有三个未接来电,十五条未读消息。   最新两条是郑思勤一分钟前发来的。   【地块土壤中化学物质超标,我方务必终止与泉辉的交易合作。】   【老板,下次别开静音了[心碎]。】 第18章   那份合同是蒋云拿到邹渝面前的。   因此对邹渝说出那句“抱歉,恐怕我不能签字”的,也得是他本人才行。   在公司捱到下午五点,蒋云等着完成所有工作的郑思勤带着车钥匙推开他办公室的门,和他一同前往泉辉拒掉合作。   又过了十五分钟,向来准时准点的郑特助仍未出现。   蒋云有些焦灼,办公室的固定电话打到总裁办,接电的是一名年轻女人。   “郑特助在吗?叫他来一趟三十六楼。”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指尖顶开盒盖,手指触碰到的不是细长的烟身,却是一粒粒饱满的椭圆形物品。   外层的糖纸色彩各异,在灯下晶莹剔透地闪着光。   “……”   诺大的分公司,大抵只有一个人会这么无聊。   “郑特助不在公司。”   “总部那边紧急召开季度工作总结大会,郑助要代替蒋总出席……”年轻女音好似在核对行程安排,半晌慌忙解释道,“对,郑助今晚六点的飞机。”   “知道了。”   蒋云将听筒放回凹槽,在糖果烟盒中挑挑拣拣,捏出一颗蓝莓味的硬糖,神情平淡地拆开包装把它含在唇间。   郑思勤不在的日子,暂且接手他工作的是助理Jessica,也就是刚才接电的年轻女人。   蒋云从联系人里翻出她的名片,发了条语音过去:“Jessie,麻烦查下蒋总现阶段在哪旅行,对了,不必声张。”   蒋兆仁撂摊子跑路就算了,还害得郑思勤飞到海京替他开会。   硬糖被牙齿咬成碎片,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看到Jessica发给他的定位,蒋云心想郑思勤还没离职要么是薪资给得实在太高,要么就是真的“热爱工作”了。   毕竟不是每个老板都和蒋兆仁一样,人间蒸发一个月,现如今舒舒服服地在某国的黄金海岸晒日光浴。   敲门声响了三下。   “进。”   蒋云把杯底的咖啡渣倾倒出来,转身时,眼角余光看清了倚着皮革沙发靠背的人是谁。   “你今天不开会?”   “会议提前结束了,”秃毛的小狗挂件垂在梁津左手下,被他握在手心的部分是一把车钥匙,“郑思勤托我把这个还你。”   那只小狗在清洁剂里浸泡过许多次,柔软的一团,一点都不扎手。蒋云将它卸下来物归原主的时候,眼尖地瞥见小狗耳后歪歪扭扭的缝补痕迹。   “这么珍贵的物件,”想到梁津对着灯光一针一线填补裂口的样子,蒋云眼角带着笑意,“收好了,别弄丢。”   “嗯。”   车钥匙拿到手,蒋云即刻就要出发。   “我今天不加班,回去后也没多余的工作处理。”   蒋云“哦”了一声,摆摆手:“恭喜,你终于能睡个好觉了。晚饭我在外面搞定。”   “蒋云。”   梁津叫住他,脸上流露出直白的无奈:“我的意思是,我可以陪你去泉辉。”   当蒋云意识到他的加入除了让人数加一,并没有其他作用的时候,梁津已经坐上副驾,系好了安全带。   邹渝提前打点好了一切,蒋云把车开到泉辉,一人接过钥匙泊车,一人在前方引路,一路上通畅无阻。   来到顶层独立办公室,两名保镖站在门前,伸手拦住蒋云:“抱歉,邹总吩咐过,您的助理需在外等候。”   助理?   蒋云偏头看了眼,梁津不知从哪找出一副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眸光透过镜片低斜着扫下来,落到办公室一旁的发财树上。   气质着实很“助理”。   保镖背后的门向外推开,肩上搭着一件西服外套的女人将胸前那缕头发撩到耳后,笑道:“久等了,你们都进来吧。”   门后视野开阔,甚至还藏着一个小茶室。   邹渝拉开椅背自顾自坐下,紫砂茶壶微微倾斜,茶香馥郁轻盈,随着橙黄明亮的茶汤盈满整间屋子。   “二位随意。”   邹渝泰然自若地看向梁津,道:“梁经理年轻有为,久闻不如一见。”   “邹总说笑了。”   女人的目光并未在梁津身上停留太久。   他和蒋云并排坐下以后,邹渝一口饮尽品茗杯中的茶汤,开门见山道:“合同的事,小云考虑的怎么样了呢?”   “开发新区那块地潜力巨大,但有一点我想不明白。”   蒋云:“这么好的地段,贵司为什么不自己留下?”   邹渝没有回答他,嘴角笑意不减。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有时候把东西攥在怀里,并不能发挥出它最大的价值。”   “如果邹总口中的‘物’是一个烫手山芋呢?”   蒋云膝盖被人用掌心按住,始作俑者却平波不惊,继续道:“只有拍卖出手,才能化弊端为利益,这也算是一种物尽其用。”   听完梁津拐弯抹角的反驳,邹渝弯着眼,摆出很和善温柔的姿势。   “小云的竞争对手有一副好口才哦。”   于他而言,邹渝不过是一个疑似与他长辈相熟的合作对象,作为一个十分注重边界感的人,蒋云难免有些皱眉。   “邹总,您——”   “一定要这么见外吗?”   女人拢了拢西服外套,道:“我以为你认了淳亭当干妈,我在你这里不会比她差,没想到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一再强调魏淳亭的存在,就好像她们的关系非比寻常。   可是魏淳亭对邹渝的态度并不明朗,还劝告蒋云切勿与她有过多的来往,这很耐人寻味。   “是我误解了吗,”蒋云看着她的眼睛,“我以为我们今天谈的是合同的相关事宜。”   “您上次要我考虑的事,我考虑好了。”   梁津把按在他膝上的那只手收回去,暗示危机解除,蒋云道:“很遗憾,这次不能与贵司合作了。”   “没问题。”   邹渝离开座位,松散地躺进办公椅里。   蒋云想通过一些面部表情看出她此时的内心活动,但她面上除了微笑还是微笑,像雕刻出来的石像,永久地定格着同一个表情。   “你做得很好,”邹渝道,“小云,我很高兴听到你的答案。”   她手边躺着一份文件,和蒋云带到咖啡厅的非常类似。   “你和我的合作终止了,我想,这对我跟你的合作来说是一个好机会。”   ……   他们在邹渝的办公室呆了不下三个小时,回公寓之前,蒋云打包了两份叉烧饭,简单对付一下晚饭。   碗底的汤汁咸鲜,却不辣,蒋云挑着吃完了叉烧肉,说道:“邹渝值得信任吗?”   “信任与否,对我们没有坏处。”   梁津捡走了他不吃的绿色蔬菜,将“不浪费粮食”的准则贯彻到底:“邹渝在冀西耗了十几年,帮她一把未尝不可。”   “你不怕她反咬我们一口?”   在宋成极尽打压的情况下,邹渝依旧把控着整个泉辉,她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不稳定因素的未知符。   蒋云很难生出信赖感。   “她不会的。”   “为什么?”   梁津吃饭的速度比他快很多,他咀嚼完一整颗小油菜,道:“猜的。”   “……”   “你很适合买彩票,”蒋云嫉妒道,“保准让彩票店老板大亏特亏。”   有许多东西是羡慕不来的。   蒋云:“世界上还有你猜不中的事物吗?”   这本是一个随性的提问,梁津神情却凝重起来,仿佛一块化不开的冰:“有。”   “有很多。”他补充道。   但所谓的“很多”,梁津没有展开细讲。   泉辉将邀请函发遍了冀西,受邀参加拍卖会的人络绎不绝,有人甚至将其视作一种身份的象征,代表他已经跻身头等行列。   这样的场合蒋云不知道参与了多少次,和梁津坐在舒适宽敞的后座,他还小睡了十来分钟。   醒来的时候,他们离目的地不远了。   蒋云眯着眼打了个哈欠,全然不知后脑勺翘起一缕头发。   “头发有点乱。”   梁津的头发抹了蜡,整个人冷淡肃穆,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抬起手,抿唇问道:“可以吗?”   蒋云歪了歪头,好让梁津方便帮自己打理。   他发间没抹任何东西,仅仅用吹风机吹出了一点弧度,因为他不喜欢发蜡之类的化学物品,不仅难受,还让他看起来像个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但梁津很适合。   可能是他长得比较显老,蒋云缺德地腹诽了一番。   柔软的发丝被手指拨来拨去,他维持一个姿势有点累,问道:“怎么还没好?”   “别动。”   头皮好痒。   蒋云“啧”了一声,像被猫爪子挠。   他叫司机打开车窗,紧接着从后座下的缝隙里摸出一包他藏了许久的烟。   空气穿过两边的车窗相互对流,再怎么养,烟味也不会浓得呛人。   “你慢慢弄,我就抽一根。”   蒋云随身带了一只打火机,他擦了两下,出火没问题。   小一周没碰烟,他迫不及待地翻开烟盒顶盖,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无语中夹杂着几分薄怒——   乱七八糟的亮晶晶硬糖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像飞溅的水花,掉了好几粒在他身上。   蒋云手忙脚乱地去接,这时,他的头发被梁津理顺,没之前那么翘了。   “你干的好事。”蒋云咬紧后槽牙,说道。   “烟抽多了肺部发黑。”   梁津十指交叉,端正地面向前方:“还是多活几年吧,阿云。” 第19章   车厢内的氛围沉寂下来。   因为上辈子“英年早逝”,蒋云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若非他死得早,尽管事业拼不赢梁津,寿命兴许还能拿出来和他搏一搏。   有句话说得好,比死对头活得长,怎么不算某种程度上的“笑到最后”呢?   算上前世今生,他人生中最黑色幽默的时刻便是刚重生回来的那几天,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他的葬礼。   皮肉被烈火焚烧成灰,想想就挺难看的,单请一个妙手回春的入殓师,价格已然不菲。   不知道这项花销是由他的下属承包,还是扔给魏疏来办。   蒋云列过一份名单,上面写满了他所认为的极有可能到场悼念他的宾客的名字。   大多都是碍于之前有过合作,来走个过场罢了,真正为了他难过落泪的,没准只有魏疏一个了。   葬礼上偶尔出现一些不速之客,梁津极有可能是其中的一份子。   特别在他说完那句“还是多活几年吧,阿云”以后,蒋云愈发觉得这人会不请自来,虚情假意地在他的黑白遗照前放一束白菊,随后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笑着夸他“走得真早”。   蒋云被这个幻想出来的场景刺激到了,斩钉截铁道:“你放心,我一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四个字的字音被他刻意咬得很重,惹得梁津扭头看向他,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但愿如此”。   拍卖将在宋成名下的一座公馆中进行,为展现此次拍卖的重要性,场地被宋成费心地装饰了一番,门口迎宾的位置还夸张地铺了红毯。   侍应生拉开车门,蒋云俯身下车的时候,两只手同时挡在他头顶上方。   “当心。”   离得近的那道声音源自站在他斜后方的梁津,另一道则是那位侍应生发出的,蒋云抬起下颚,一张不安与怯懦交织的面容映入眼帘。   “陈栗?”   蒋云:“你为什么在这?”   没记错的话,自从上次把陈栗带出赌场,宋成就免除了他所有的职务。   陈栗弯腰做出一个指引的动作,低声道:“宋总说人手不够,叫我凑下数。”   蒋云跟在梁津身后,随和道:“这样啊。”   他才不信那个老狐狸的鬼话。   进入公馆内部,顶端的吊灯光芒璀璨耀眼,来来往往的宾客仿佛沐浴在日光之下,从容地接过属于他们的拍卖号牌。   “哟,这不是小栗吗?”   中等身材的男人手持号码牌,戴着金表的手腕扶住青年的侧腰,咧嘴道:“前些日子总找不到你人,我还纳闷呢,以为你辞职不干了。”   “原来是被新金主藏起来了,”男人的目光顺势攀上蒋云的侧脸,语气油里油气,“服侍两个的滋味不好受吧?不如这样,你……”   “劳驾。”   被无端挂上金主头衔的蒋云一把将陈栗扯过来,虽然在此之前感受到了梁津的视线,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这里是拍卖会,不是发情公猪的养殖基地,”他往前走了一步,说,“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烦请不要挡道。”   “你什么意思!”   男人表情纷呈,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公馆内部人员流动,众目睽睽之下,那人想动手也得顾及宋成这个东道主的脸面。   “你……”男人僵硬道,“这位先生,贵姓?”   “蒋先生,您的号牌。”   这次拍卖会,蒋云代表蒋氏集团出息,原定的随行人员是郑思勤,由于他的临时调动,这才改成了梁津。   梁津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号牌,但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身份被间接揭开,蒋云没必要理会男人的问题。   他连正眼也没给那个脸色难看到极点的中年男人,回身朝陈栗点点头,让他跟在他们身后。   “等下你来举牌吗?”   蒋云自说自话:“也行,反正只是走个过场,谁举都一样。”   话音未落,标着数字“7”的号牌倏忽间躺在了他腿间。   拍卖会正式开始前,内场的灯光很暗,几道幽微的光线不规则地向下照射着,有一束恰好打在梁津紧抿着的,令人觉得他不那么高兴的嘴角上。   这个人原来也会生气。   虽然蒋云并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怎么不说话?”   “……”   “蒋先生,”把他们引入内场,陈栗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不知看到什么,忽然瑟缩了一下,凑到蒋云耳边小声道,“我先出去了,到时候结束了,你……你们叫我。”   “好。”蒋云把车钥匙递给他。   “再遇到刚才那种情况,就去车上躲一躲。”   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前排,有人经过时,蒋云需要收一收腿,让出一部分空间。   相邻两排之间的间隔不大,他侧着收腿的时候,难以避免地碰到了梁津的膝盖。   蒋云想若无其事地正身坐好,下一秒就被人按住半边大腿,不得不直面那人的侧脸。   客观来讲,梁津的确生了副好皮囊。   眼眉、以及长在左眼眼底的小痣随了他的母亲梁婉,鼻梁和脸型与蒋丰原如出一辙,仿佛是上天眷顾过的模样。   梁津的声线带着一股冷意:“假设他做了对你不利的事,你还会这么无所顾忌地为他挺身而出吗?”   “你都说了,那是假设。”   蒋云盖住他的手背,在梁津一瞬间的失神时,微笑着将他的手从自己膝上撕开:“过去、现在、将来,我只看现在。”   “其实人家小陈也挺不容易的。”   沉默片刻,蒋云缓缓道:“父母双亡,高中辍学流落赌场,还得照顾一个比他小那么多岁的妹妹。”   梁津望向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混杂着许多情绪,哪怕蒋云无法一一分辨,也能感受到那份浓烈。   “你永远对别人心软,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梁津轻声笑了笑,道,“诈骗集团会很喜欢你。”   蒋云:“……”   灯光从前到后逐一亮起,蒋云不喜欢在口舌之争中落了下风,于是存心捉弄,戏谑道:“何必呢。陈栗招你惹你了?你该不会……吃他的醋吧?”   台上扩音器发出一声尖锐爆鸣,梁津的回答被噪音吞没,只见他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   但蒋云一个字都没听到。   会台中央,身为泉辉董事之一的宋成西装笔挺,银扣腰带将他浑圆的肚腩往里收束几分,大小从榴莲变成了西瓜。   蒋云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接时,宋成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胜券在握地朝他点了点头。   老狐狸。   倘若他和梁津没有及时察觉,而是在交易后发现地皮不对,蒋氏将折损大量的物力、财力从中补救。   冀西分公司虽不受重视,但与海京总部是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说这是宋成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蒋云第一个不相信。   那晚在邹渝的掩饰下,宋成得到了一个错误的消息,不假思索地确信他会和邹渝签下那份合同,以一个惊人的数字购入那块地皮。   因此,宋成把底价定得很高,就等蒋云举牌,用合同上定好的价格一锤定音。   宋成退至台下,拍卖主持人站到台前。   “……开发新区土地拍卖,底价八十亿,开始起拍。”   坐席一片寂静。   主持人的笑容凝在嘴角,频频向位于蒋云前几排的宋成投去求助的目光。   又过几秒,主持人连续两次询问,均无人回应。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前后左右产生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主持人强颜欢笑着再次确认了一遍,几乎快哭出来似的,最终宣布土地流拍。   “什么啊,怎么没人叫价?”   坐在蒋云后面一排的,也是冀西龙头企业的董事,有些没眼力见的人眼巴巴挨过去,问为什么不愿意为这么好的地举牌。   一位董事不敢得罪宋成,圆滑地打了圈太极:“凡事讲究眼缘。这个这个……眼缘未到,不能强求,张总说是不是啊?”   被点名的张总一唱一和道:“没错,就是这个理!”   一场声势浩大的宴会,在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内仓促告终。   到场的宾客不说在冀西有头有脸,再不济也有几亿身家,被宋成忽悠耍了一通,纷纷起身朝公馆门口行去,拦都拦不住。   “小蒋总。”   上车前,宋成闪身挤在蒋云和车门之间,嘴角虽挂着笑,眼底凶狠的精光却不加掩饰:“合作嘛,讲究一个诚信。您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宋总也说了——诚信合作,”蒋云拍了拍梁津的肩,让他在车里等他,“那块地的情况,我想宋总心里门清,不必我多加赘述了吧?”   他向前迈了一步,沉声道:“你敢这么做,无非仗着蒋氏在冀西的分公司孤立无援,而我二叔公夺权失败,手里头没有实权。”   宋成面色刹地一白:“我——”   “哦,你的胆子还没那么大,”蒋云笑道,“谁在背后帮宋总撑腰,给蒋家下了盘大棋,我心里也是有点数的。”   “下棋可以,别把自己下死了。”   蒋云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撞了过去。   前一辆黑色轿车刚走,另一辆深灰跑车擦边停在了宋成眼前。   女人理着被风吹乱的长发,优雅地推开车门,将墨镜与脸颊拉开一点距离。   “好一出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摊了摊手,“老宋,我好心提醒过你的,不要太贪心。”   宋成面部没什么表情,转头盯着邹渝:“是你。”   邹渝弯了弯眼。   “你真是疯了!”宋成不可置信道,“你他妈也是泉辉的人,反水对你有任何好处吗?邹渝,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留在冀西,是谁替你在泉辉争来一席之地!”   他冷笑道:“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活该你……”   “当戚家的狗当上瘾了吗?”   邹渝不咸不淡道:“与其在这冲我狂吠,不如想想拿什么跟你的主子交差。”   “交差?”   宋成眼神狡诈,慢悠悠道:“陈栗愿意为钱替你卖命,难道就不会重新为我做事吗?”   他手腕的表盘转动一格,发出一声清脆的细响。宋成“咯咯”笑了两声,道:   “制造一场意外事故,很容易。” 第20章   轿车内,车载香薰散发的橙花调冲淡了皮革的味道,柔和地抚平着人紧绷的神经。   和泉辉的合作,从想方设法约邹渝见面,到后来联手合演了这么一场大戏,再加上郑思勤这几天不在冀西,蒋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忙碌的定义。   上辈子都没这么累过。   他揉了揉眉心,合上双眼,大脑像失去开关的播放器,一帧一帧地放映着关于冀西的记忆。   凡事有因便有果,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在那个“他从未被蒋丰原发配到冀西”的世界里,是谁出面化解了这场危机。   这个问题的答案看似与他没有关系,蒋云潜意识却觉得它非常重要。   前排司机开车平稳,周围的环境安全而舒适,此时,混乱的情绪好像一针强力催眠剂,问题还没想明白,他就忍不住靠着头枕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头枕很硬,一开始睡得并不舒坦,后来他在睡梦中调整了几个坐姿,侧脸似乎挨到了一块量身定制的靠枕,这才满意地一动不动了。   舒舒服服地睡到一半,那个完美支撑着他的“承接物”蓦地撤离,蒋云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惊醒。   透亮的车窗映着一张睡懵的面容,青年快速地眨了几下眼,靠近太阳穴的位置被压出一块浅浅的红印。   不知何时,他和梁津之间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梁津肩头那块的布料明显多了几条褶皱,然而他一边蹙眉一边朝后观望的举措表明,他的关注点不在这里。   “怎么回事?”蒋云本能地问道。   “三辆车,”须臾,梁津回过身,低头帮他系好安全带,“我们被盯上了。”   听到这句话,蒋云当即反应是让司机加快车速走正道,但关闭后座挡板的前一秒,他却犹豫了。   “别多想。”   “司机是公司专门配备的,没有问题。”   蒋云怔怔地看着他——说话的时候,梁津用的不是中文,而是……   法语。   那三辆轿车在后面穷追不舍,蒋云没时间反应,挡板降下的那一刻,他立即向司机发出紧急指令,按照他所指的路线回归车流量较大的正道。   “你手机上应该装了安保系统。”   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是蒋家上一任家主,也就是蒋丰原的父亲亲手设计的,蒋丰原这一辈的蒋氏子弟是第一批使用者。   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特的编号,安保系统一经触发,会有人在第一时间赶来援救,无所谓地点和时间。   很多年以前,蒋云使用过紧急求援的功能,所以在他看来,如果输入编号的那个人是梁津,他们获救的可能性更大。   梁津:“可是我不知道如何使用。”   “我教你。”   三辆轿车形成半包抄的趋势,最前面那辆已经近在咫尺,直直朝他们的后保险杠撞了上去。   蒋云手一抖,差点手滑退出安保系统。在梁津的口述下,他娴熟地打出一串字符,简短描述了一遍他们所在的大致方位。   很快,梁津的手机震动一声,代表管控安保系统的人员收到了求助信息。   那边接收信息的速度,远比当年接收蒋云的快得多。   安保系统看似庇佑每一位蒋家子弟,实际早已排好了先后次序。   看来,蒋云将手机归还给正主,他的优先级远不如梁津。   被三重夹击挟持,司机汗如雨下,行车路线几乎扭成“S”形,斜后方的一辆轿车突然提速,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左转的道路。   “蒋先生、梁先生,”司机咬着牙,“……大道上不去了。”   蒋云灵光一闪,道:“跳车行得通吗?”   “不行。”   “不可以,”梁津否认了两次,态度强硬,“在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前,暴露自己的行为是完全不可取的。”   又一辆轿车冲过来,把尾灯砸出一个凹槽。   在那几辆汽车的干扰下,他们严重偏离了原始路线,就像一群牧羊犬追逐着唯一的羊羔,向着狗的意愿行驶。   蒋云手掌抵着驾驶座的车背,有安全带的限制,他不能大幅度动作:“我记得这条路通向的是——”   “过江大桥。”师傅嘴唇惨白,脸上毫无血色。   不妙。   “我把新定位传过去了,”看蒋云演示一次,梁津已经学会怎样操作安保系统,“既然退无可退,不妨顺着那些人的想法,开上过江大桥。”   “你认真的?”   “嗯。”   “万一坠江……”   “相信我,不会有‘万一’。”   梁津这股不怕死的疯劲颇有几分前世纵横商界的雏形,但蒋云惜命得要死,从头来过已是万幸,谁都无法保证他能永远这么好运。   过江大桥遥遥在望,司机将油门踩到底,不要命似的冲往大桥的入口。   后视镜中,三辆轿车变换队形,一致改到了汽车左翼,想把他们挤出围栏。   “减速。”梁津开口道。   司机被这个决议吓到,说:“可是减速一定——”   “我知道,”梁津神情不改,“减速。”   过江大桥的车道上,三辆轿车的尾部全部超过了他们的车身,四辆车擦肩而过的一刹那,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尖锐刺耳,蒋云感觉他极有可能要交代在这了。   车祸车祸,两次都发生在车上。   该死的孽缘。   就在此时,梁津扬声道:“后退!”   汽车车头被撞得一歪,但这并不影响司机狂打方向盘极速倒退,冲撞的惯力让蒋云上半身猛地前倾,整个人快被甩飞出去。   像被坚冰撞碎的雪球,这辆归属于蒋氏的商务用车满目疮痍,保险杠与大桥栏杆再次进行猛烈的碰撞。   紧接着,右边的后排侧门遭受第二次重创,大抵是误触的原因,蒋云的安全带开了,他猝不及防地朝一边歪倒。   有人一只手死死圈住他的腰身,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勺,像一面坚硬的盾牌,密不透风地将他保护在自己的领地下。   清新的柑橘味争先恐后地钻进蒋云鼻尖,想躲都躲不了。   黑幕一次次在眼前闪现。   他要窒息了……   失去意识之前,那个让他困惑了一路的问题,在铺天盖地的、属于梁津的气息里生成了它的答案。   前世,一场重要峰会开幕的时候,本该作为开场嘉宾发表演讲的梁津意外缺席,消失了两个月之久。   对于他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唯有蒋云手下用来监视梁津行踪的私人侦探拍到了一张模糊的照片,他告诉蒋云,梁津此时正在冀西。   ……   在怎样的处境中,人会丢失大量的记忆?   患上阿兹海默、长期服药、心理疾病等等,都可以是促成该现象的原因,但这里面没有一个能和蒋云划上等号。   根据每年两次全身体检的频率,他科学地推断他的身体很健康。   他的意识醒了,躯体却还在沉睡,仿佛化作一片轻柔的羽毛,起起伏伏地漂浮在意识之海里。   这样的不实感没有持续很久。   “砰”地一声,他宛如被戳破的气球,狠狠摔落到了地上。   四周黑漆漆一片,可见度极低,但蒋云能看见一些摇晃的影子,他想起在梁津病房睡着的那天做的一个梦,二者给他的观感类似——未知,但很安全。   他好似一个失去视力的盲人,把手臂伸向前方,颤抖地想摸索出一些实物,须臾,他双手下移时,触碰到了一块柔软的东西。   手感像……沙发坐垫?   他摸累了,索性坐了上去,不等他坐稳,一抹飘动的黑影挪到他的膝前,紧跟着的是衣料摩擦产生的窸窣声。   蒋云看不清他的脸,奇异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个人现在的动作。   男人半跪下来了,一只手撑在他身侧,将沙发垫压得微微下陷,一只手搭在蒋云腿根,五指张开,宛如一张黏糊糊的蜘蛛网。   “你是谁?”   “……”   那人没有回答他,而是摸了摸他的脸颊。   蒋云想继续追问下去,下一秒,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一点点弧,他像一个寄生在这个躯壳内部的旁观者,感受到这个笑容不带有一丝高兴的色彩。   反倒裹挟着浓浓的恨意与厌恶。   “我真希望死的那个人是你。”蒋云听到自己这样说。   死的那个人……谁死了?   男人依旧没有辩驳。   蒋云觉得他应该是说了点什么的,可能他们之间隔了层类似单向玻璃的东西,他的声音能传过去,男人的声音却传不过来。   “我不会被你困一辈子,”蒋云拽着男人的衣领,眼眶酸涩,“你可以瞒着我,让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至少,至少葬礼,我要出席。”   “……”   “你去死吧。”   机械地说出这句“台词”的蒋云是震撼的,回顾近三十年的人生,他从未对谁产生如此强烈的恶意。   因为和躯体共感,他还发现恶意中夹杂的情感并不纯粹,恨、厌恶、嫉妒……以及藏在这些情感背后、很隐蔽很隐蔽的爱。   “去死吧,”他掷地有声地重复了一遍,扭头看向一边的时候,男人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摸到湿润的水痕后,蒋云嫌恶地甩开手,“我不会原谅你,别装可怜。” 第21章   到这里,梦猝然中断了。   蒋云的意识在坐过山车,缓慢穿过顶点,然后极速下滑,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含糊的人声,一句一句的,似乎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段说的话。   细密的语言碎屑毫无章法地钻进耳道,他捂住耳朵,仍阻断不了声音的侵袭。   “生命……长河……”   “……愿意……我……吗?”   句末的助词被人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说出来,既像偶像剧大结局俗套的告白,也像某种郑重的承诺。   飞驰的过山车滑行到轨道的终点,腰间的安全扣瞬间崩开,虽然在梦境中坠落对现实毫无影响,蒋云还是被失重感吓得“啊”了一声。   黑暗张开裂缝,一道白光洒了进来,亮得晃眼。   吊瓶滴液的声响被无限放大,蒋云第一眼看到了病床上空洁白的天花板,尚未彻底苏醒,他就听到有人高喊道:“麻烦通知一下孙主任,3号vip病房的病人醒了!”   医院的空调开得有些低,他那只放在被外扎着针的手背被冻成一块冰疙瘩。   蒋云闭上眼缓了一会儿,睁开眼,四面八方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围了个水泄不通。   床尾那位胸前口袋插着一支钢笔,长相气质稳重靠谱的中年医生兴许就是护士喊过来的“孙主任”,其他人则是她手底下的实习生。   蒋云:“……”   “孙主任,”一开口,他发现自己嗓音哑得厉害,于是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我身体没有问题吧?”   “还有,我想问一下当时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伤得重吗?”   医生抽出钢笔写了几行字,而后戴上听诊器,给蒋云做基础的检查。   她念出一个数字,等实习生记录下来以后,说道:“恢复得不错。和你一起送过来的两个人比你早些醒过来,各项指标也都正常。不过……那名姓梁的患者状态有点不稳定,需要多观察一段时间。”   蒋云眉心一跳,问道:“他哪里伤到了吗?要不要紧?”   “这个我没办法保证,”孙医生将钢笔重新挂在口袋外沿,安慰道,“但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他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晚上查房的值班医生会把情况反馈给你。”   “好的。”蒋云说道。   苏醒的节点恰好是饭点时间,医院的标准病号餐非常统一地做成了清淡的口味,适合病人康复期调理、忌口,但不适合他这种不爱吃蔬菜,无辣不欢的重口味患者。   这顿饭,蒋云吃得宛如受刑。   傍晚时分,病号餐被责任护士端进病房,蒋云右手手背插着滞留针,他生疏地用左手舀起一勺白粥,还未张开嘴,护士便把一瓶罐装酱放到桌面。   “2号房的病人中途醒了一次,他说你肯定吃不惯太淡的饭菜,拜托我把这个给你,”她又拿出一张黄色便签纸,“这是他的留言。”   蒋云在衣食住行方面警惕心极高,护士走后,他不急着拧开罐盖,先把便签条上的那句话默念了一遍。   “不辣,仅仅只是调味。”   字迹是梁津的字迹,说话风格也是他的说话风格。   床头有一支不知被哪个医生落下的黑笔,蒋云在那行字下面回复:   “不辣不吃,但是谢了。”   写完,他将便签纸贴在床头,下一次护士进来查房时再麻烦她把字条传回2号病房。   次日,蒋云的病房迎来第一位探视者,那人手提水果篮,手臂扛着一捧几乎把脸死死遮住的郁金香。   花束和果篮被搁置在床边的凳子上,一年出差不了几回、一离开偏巧遇上老板出事的郑思勤擦擦额头的薄汗,说道:“幸好幸好,有惊无险。”   “你提前回来了?”   “连夜订的机票,”郑助理还穿着开会那套着装,“唉,当初该让Jessie替我去的。”   “不怪你。”   蒋云摇摇头,道:“你不走,我们依旧会在路上出事,说不定到时候躺在病房的除了我、梁津和司机,还得加入一个新成员。”   “过江大桥上发生的事传开了吗?”   郑思勤:“没传到海京这边。”   “那就好。”   不然魏疏和魏淳亭少说也要几百个电话连环轰炸他,以他对魏淳亭的了解,她指不定采取一些极端手段,誓必叫蒋丰原把他弄回海京。   虚惊一场,蒋云忽而意识到一个新问题:“海京不知情,你是怎么知道我和梁津出事的?”   郑思勤被他问得一愣,半晌,他吞吐道:“梁津启动了安保系统,总部收到指令,马上把这件事告知我了。”   在病房呆了将近两天,蒋云没见到什么人,因此找人交谈的欲望极大。   “会开得怎么样,总部没批评你吧?”   蒋兆仁在其位不谋其事,他跟梁津本就是海京调来的,剩下的人中最适合背黑锅的正是郑思勤,蒋云挺担心他的。   “没有。”   说起这个,郑思勤笑起来,攀附在他背后死寂一般的社畜气息都变淡了些:“蒋总表扬我了呢,估计提拔很快就下来了。”   “小老板,我想起来有件事忘记转告你。”   郑思勤:“蒋总说,他还算满意你和梁经理在冀西的表现,你们有一周的时间进行任务交接,一周后,两位可以返程了。”   “真的?”蒋云狐疑道。   “真的。”   “我飞离海京前,蒋总特地叫我带话给你们,”顿了顿,郑思勤说,“泉辉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插手。这件事不用细查,不必深究,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了。”蒋云道。   但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蒋丰原不让他查的东西,他非要查个彻彻底底明明白白才好。   特别是那句“过去的已经过去”,蒋云磨了磨后槽牙,差点害他又死一次的人,怎么可能轻飘飘放过?   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老板,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   郑思勤正要走,蒋云说道:“等等。”   梁津就躺在他隔壁2号房,虽不让探视,但水果花束是送得进去的。   郑助理这么一个细致的人,怎么会只带一份东西呢?   “你知道梁津在我的隔壁病房吗?”蒋云漫不经心道,“好像伤得很严重的样子。”   “喔,这个啊……”   “我还没去探望,”郑思勤转过身,坦然道,“您别太担心了,梁经理身体状况一切平稳,没什么大碍的。”   “好的。”   蒋云坐在床上,笑着目送郑思勤走出病房。   撒、谎。   尽管不排除护士告诉他梁津病况的可能,蒋云仔细想了想,更倾向郑思勤对他隐瞒了探望过梁津的事实。   为什么瞒着他?   其中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吗。   蒋云觉得很奇怪。   之后的几天,郑思勤又来了病房几次,次次带着满满一打文件,盯着他挨个签字审批,手头几个即将结束的项目时刻等着他盯流程跟进。   上次护士送来的酱,安全起见,蒋云拿去做了检验,以及让孙主任看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有害物质了才拆开下饭。   蒋云郁闷地读着文件,手一抖,下饭酱多扔了几勺进去,咸得他灌了几口矿泉水。   “郑助理。”   蒋云公私分明,上次郑思勤瞒着他的那件事,他暂时不想追究。   现在较为紧急的,是堆放在折叠小桌上的两大摞文件。   “请你解释一下,”蒋云按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为什么这几天的文件越来越多,数量变成了第一天的两倍呢?”   郑思勤认真道:“梁经理状况不稳,他的那份我一并给您了。”   “我的状况难道就很稳定吗?”   “看起来是这样的。”   郑思勤说:“护士反馈说,您每天心情愉悦,饭量正常,如果不是有点贫血,三天前您就该办理出院手续了。”   蒋云:“……”   “请问。”   他僵硬地扯开一抹笑:“之前你说你即将被总部提拔,是要调到哪个地区呢?”   据他所知,蒋氏在其他地区的分公司没有更高的职位。   “海京,”郑思勤老实说道,“所以我订了和您同天的航班。”   “……真好,祝贺你。”   逃不掉了。   蒋云想,上天保佑,至少别和郑思勤分到一个部门。   加班瘾是会传染的。   晚间查房的时候,值班护士从二号病房带来了那张边角略微发皱的便签纸。   “梁津好转了吗?”蒋云把折好纸张压在手心。   护士笑道:“今天下床活动了。”   那就好。   他始终对危机发生时,梁津义无反顾地把他紧护在怀里耿耿于怀。   最开始的初衷是他不想与梁津有过多交集,现在渐渐往他控制不了的方向演变。蒋云退而求其次,把要求降低成了“尽量别欠梁津什么”。   欠多了是要还的。   一来二去羁绊加深,他将背道而驰。   3号病房的病人身份不简单,听说在哪个公司担任高层管理者,接触了这么多天,护士觉得青年和普通病人没多大差别,很有涵养。   她问道:“有什么话想让我转达吗?”   “谢谢,目前没有。”蒋云说。   叠了四道的便签纸宛如一个小方块,蒋云层层叠叠地展开,那人效仿他,在“不辣不吃”那句话下面简练地回复了六个字:   “阿云,挑食不好。” 第22章   入院第七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   由于梁津的状态“有待观察”,郑思勤将他们的机票改签到三天后。   郑思勤这段时间往医院跑的次数比回家还勤,不知道是真爱加班还是假爱加班,蒋云被他敦促着签文件,感觉自己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好不容易到了周六,蒋云跟责任护士说了一声,病号服也没换,选在郑特助常来的时间点开溜。   住院楼附近有一个圆形花坛,培育的花种是对生长环境要求没那么严格的三角梅,一簇一簇地盛放出绚丽的色彩。   头发花白的老人两手握住手扶助行器,健步如飞地弯道超车,走到蒋云前方,几名推着移动输液架的病人也陆续经过他身侧。   走两步就大喘气的蒋云:“……”   他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一端调整呼吸,跳动的胸腔渐渐平稳,一道黑影从头上投射下来。   “阿云,我们又遇见了哦。”   蒋云循声上望,女人的波浪卷发被一只鲨鱼夹盘至脑后,遗漏的碎发垂在发间,平添几分慵懒。   邹渝举着一把太阳伞,臂弯挂着某奢牌的稀有皮包包,她眼尾上扬,温和地朝他抿出一个笑:“介意我坐在这吗?”   “不介意,请坐。”蒋云说道。   虽然有伞遮阳,女人颈侧仍旧覆着一层薄汗,蒋云想起病号服口袋里揣着一包纸巾,他拆开包装,默默递了过去。   “您是来找我的吗?”   “我们阿云真贴心,”邹渝展开纸面,绕着脖颈轻轻拍了一圈,“对的,我这次专程来感谢你。”   蒋云:“谢我?”   他怎么不记得除合作之外,自己和邹渝还有别的关系。   “多亏你和梁津,宋成被带走调查了。”   提到泉辉的另一位董事,邹渝的语气明显冷了些:“这些年,很多事我并非不知情,只不过我懒得管那么多,想看某些人引火烧身罢了。”   “好啦。”   邹渝神情一松,用词十分豪迈:“那孙子被拷走的当天,我在家开香槟庆祝了一晚上呢。”   “这么大的喜事,确实应该好好庆祝,”蒋云看她举伞举得手酸,主动接过伞柄,朝邹渝那边微微倾斜,“您找我有什么话想说吗?”   “你瞧,我一高兴就喜欢忘事。”   她笑容变淡,道:“你对出事那天,还有印象吗?”   “医生说我大脑一切正常。”蒋云道。   意思是没忘。   顿了顿,邹渝继续道:“当时你们的车和过江大桥的防护栏相撞,是因为刹车失灵吗?”   刹车失灵。   蒋云眉心一蹙,为什么邹渝会提出这种猜想?   众所周知,普通人开车遇到刹车失灵,很大可能是车本身的问题,但他们这种家庭背景、构成等方面均复杂多变的遇到这种情况,很少有人往“汽车故障”这个方向想。   “不,”蒋云如实答道,“被围堵的时候,我们想通过快速后退摆脱那几辆车,但司机慢了一步,车头不小心和那些人发生了擦碰,撞上防护栏是一个意外。”   “原来如此。”   邹渝指尖碰了碰下颚,一副思索的模样:“陈栗没有骗我。”   “他也有参与?”   “拍卖会结束以后,宋成和我说了一句话。”   她复述道:“‘陈栗愿意为钱替你卖命,难道就不会重新为我做事吗‘,我以为你和梁津在过江大桥发生意外,是他动的手脚。”   那天他把车钥匙给陈栗,告诉他如果再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在车上躲一躲。   蒋云那时考虑得不多,只能说幸好陈栗没有服从宋成的指令,否则轿车高空坠江,错过救援时间,他和梁津将尸骨无存。   想到不经意间与死神擦肩而过,蒋云脊背一阵发寒。   “收到你们出事的消息,我派人找到陈栗,逼问他这件事与他有没有关系,他在我面前发誓,说他绝对没有动过任何害你的念头。”   邹渝模仿了下陈栗的语气:“‘我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虽然没多少文化,但我分得清人的好坏。蒋先生是一个好人,我不该害他’,他的原话。”   没想到自己还有被发好人卡的一天。   蒋云沉默良久,半晌闷出八个字:“他看人的眼光真差。”   他从不觉得他能和“好”这个字沾半点边,对于陈栗,他仅仅是给了他一份不用花太多心思的工作,允许他自由上下班、有能力看顾接送他的妹妹。   举手之劳而已,算得了什么。   须臾,蒋云后脑勺被邹渝狠狠一拍,女人柳眉倒竖,说道:“你这孩子,人家那是夸你呢!”   邹渝十指做了美甲,珠光亮面,拍人的时候疼得很。   这样的神态和举动,无端令蒋云觉得熟悉。   像谁呢?   想了想,挺像魏淳亭的。   蒋云思考的时候爱盯着脚尖看,这一幕落到邹渝眼里,恍惚间,她眼神忽地柔和起来,似是联想到了什么。   “之前我说过,我有一个孩子。”   邹渝:“如果他健康长大,刚好比你大四岁。”   “我记得的,”丧子之痛是一个母亲终身迈不过的那道坎,蒋云不知如何安慰,说道,“或许你们的缘分不在今生,在下一辈子呢。”   前世蒋云对唯心主义嗤之以鼻,如今重活一世,反而有了许多新的体悟。   邹渝笑着摇了摇头,道:“你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蒋云看着她,满脸疑问:“不知道。”   邹渝张开嘴唇,洁白的牙齿一开一合,说出一个人名:   “戚明准。”   握着伞柄的那只手一松,宽大的伞面歪倒在地面。   戚、明、准。   戚家家主,也是戚皓的生物学父亲。   认识蒋丰原、魏淳亭,在他小的时候见过他……那些所谓的“渊源”,竟体现在这里。   既然如此,邹渝在冀西龟缩数年,全然是为了避开戚明准吗。   蒋云眼底的震惊尚未散去,第二个惊骇隐情接踵而至:   “阿云和楚尽风,应该是很好的朋友吧。”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蒋云简直恍如隔世。   从小到大,他身边真正称得上朋友的,除了和他一块长大的魏疏,另一个便是邹渝提到的这个人。   楚尽风。   和他有关的记忆,在蒋云脑中已经变得非常模糊。   他们念的不是同一个小学,但初中、高中都是同校同班。   一个有些阴郁低沉的面容浮现出来,楚尽风的样貌,蒋云只想了个大概。   那会儿年级里总共有三个姓楚的同学。   一个是旁系子弟,一个是常跟随家主楚桉出席各大名流聚会的楚家长子,楚南缘。   最后一个就是存在感低得像空气,被蒋云误打误撞从楚南缘拥护者那里救下来的楚尽风了。   高三总复习阶段,他们的班主任突然走进来宣布,说有一名同学即将离开这个大集体,转学到加拿大。   没明说那个同学是谁,下了课,大家议论纷纷。   和他成为同桌的魏疏用笔帽戳了戳他的手臂:“玩个游戏吧,我俩分别猜个人名,谁赢了请谁吃一周的饭。”   “少来,”蒋云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因为熬夜打游戏,被干妈罚了一周的生活费。”   魏疏:“……切,不玩就不玩,干嘛戳人家肺管子。”头一掉,假模假样地生闷气去了。   十八岁的蒋云扫视全班,发现只有楚尽风的座位是空着的。   魏疏一周的饭钱落空了。   他的朋友也少了一个。   “您认识楚尽风?”蒋云问道。   邹渝轻快地“嗯”了一声,右手伸到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里三个男生穿着蓝白的初中校服,个头偏矮的蒋云站中间,魏疏和楚尽风一左一右。   没遇到蒋云之前,楚尽风吃了很多苦,他不爱打理头发,因此刘海盖过眉毛,让人总看不见他的眼神。   透过那层模糊的记忆,楚尽风的眉眼和邹渝的有些相像。   蒋云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你没猜错,”邹渝笑着说,“我就是尽风的亲生母亲。”   “我在楚桉手底下干了八年,到了第九年,他把我安排进戚家的某一个子公司。楚桉为我和戚明准的初次见面制造了一个美妙的‘偶然’,后来我怀了戚明准的孩子,早产,被推进急救室前满床单的血。”   聊起陈年往事,邹渝放缓语调:“当我以为自己要死在手术台的时候,一个医生紧紧抓着我的手,在我耳边不停地说,别睡。”   讲到这一段,蒋云双手猛地扣住膝盖,抬眼看向邹渝。   “看,你已经推测出正确答案了,不是吗?”   蒋云喉口发干。   魏淳亭。   当年让她捡回一条命的人,是魏淳亭。   “阿云有没有在她面前提到我呢?”   蒋云抿了抿唇,点头。   邹渝不顾形象地大笑出声,细白的手指捂着嘴,指尖微不可查地划过眼角:“淳亭肯定警告过你,叫你离我远一点。”   “干妈她……”   “我很了解她,”邹渝微笑着打断,“出于负责的态度,她必须这么说。”   那只稀有皮包包被她当作文件袋,塞得鼓鼓囊囊的。   邹渝从中取出一份文件,白纸黑字,左上角被人手写下“海外贸易计划书”几个字。   “代我向淳亭问好吧。”   她说道:“我决定离开了。” 第23章   离开?   宋成被踢出泉辉的利益舞台,邹渝取而代之,从幕后走到台前,这无疑是她收复权力的最佳时机。   蒋云捡起太阳伞,掸了掸沾染的灰尘,在这个时候离开,未免太不划算,而且不像她的风格。   心里有许多疑问,但蒋云没有草率开口,思考几秒,他说道:“为什么不亲口跟她告别呢?”   “不了吧。”   日光从四面八方袭来,邹渝鼻翼的粉底微微融化,精致的妆面开始斑驳,她理着裙摆,朝不远处的长廊走去,蒋云打着伞跟了上去。   邹渝笑得温婉,像红毯上对摄影机招手的明星:“淳亭不会原谅一个一意孤行的人,她现在大概很讨厌我吧。”   她的表情管理做得很好,但话语里微不可查的失落成分,还是叫蒋云听出一点破绽。   一个人的情感有时候具有欺骗性和伪装性,以为是讨厌,实则是嫉妒他拥有的更多;以为是憎恶,实则却是无法接近、做不成朋友的无能狂怒。   回想起魏淳亭谈及邹渝的语气,以及说话间一些微妙的停顿,他并不认同那个“她讨厌邹渝”的观点。   “可我不这么觉得,因为……”   蒋云在“因为”二字这里卡顿良久,拿不出任何证据,他的话显得好苍白。   长廊的尽头通往医院出口,青绿色的葡萄藤缠绕在廊顶,多余的藤条丝丝缕缕地垂下来,阴影投在地面,编织成一张错落有致的网。   “好啦,大人的事小孩子就不要干涉了,”邹渝低低笑了一声,不是嘲笑,是单纯感觉蒋云挺可爱的,“最后一件事,我希望你知情。”   她逆光站立,白纸黑字的贸易计划书被抖动几下,递到蒋云眼前。   他没戴眼镜,眼睛半眯着,那行手写字体勉强变得清晰了点。   “我能翻开看看内容吗?”   “当然可以。”邹渝说道。   泉辉是冀西的头部地产集团,但它涉及到的其他领域也不少,邹渝本人就有一支专门的研发团队,在做无人化、数字化相关的项目。   计划书对此作出一系列明确规划,细致到哪个阶段要执行哪一个步骤,都写得一清二楚,仿佛为邹渝量身打造了第二条不亚于留在冀西发展的道路。   要想既符合计划对象的未来规划,又尽可能地降低风险和成本,这对撰写者来说是一项艰巨的挑战。   况且放眼整个冀西,蒋云想不出谁具备这样的能力。   看完全部内容,蒋云把它还给邹渝。   “离开冀西,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他被那份计划书说服了。   邹渝的目光穿过蒋云,看向他背后的方向,刹那间又收了回来,将碎发生硬得挽到耳后。   “梁津,是叫这个名字吧?”   邹渝的话题变得太快,蒋云不得不地跟着她跳转思维:“陈栗第一次传递消息,说你们之间关系恶劣,屡次因观点不合发生争执,所以初次见面,我提醒你不要轻敌。”   “后来看到你们同时出现在泉辉,我改变了想法,认为这只是你们营造出来的障眼法。”   邹渝说:“小云……能告诉我,你们目前是什么关系吗?”   蒋云面露难色,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个宇宙级难题。   少年时代做过的数学卷子中,总有那么几道大题需要分情况讨论,这与他的境地十分类似——   第一种情况:死敌。   限定条件:上辈子。   第二种情况:兄弟。   限定条件:有蒋丰原在的地方。   第三种情况:不是朋友的朋友。   限定条件:只要梁津不管他抽烟。   综上所述,蒋云说道:“普通合作关系。”   出口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嗡鸣声,一辆黑色迈巴赫停在路边,邹渝回头看了眼,意味深长道:“祝愿你与他永不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上。毕竟……不是谁都能写得出这么周密的安排。”   “小云,好运。”   这是下一次再见前,邹渝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郑思勤的出没时间段已过,蒋云解开手机锁屏,微信消息多了几十条,被他设置成置顶的魏淳亭占了二分之一。   【小云,听说你在冀西出车祸了?】   【不光把消息瞒了一个星期,这事我还是从一个在冀西的院长朋友那听说的。不错,我们小云出息了[微笑]。】   退出聊天框,第二个置顶人实时发来一条带着三个感叹号的语句。   【警告,魏淳亭女士震怒!!!】   【帮不了你了阿云,自求多福吧。小猫倒地.jpg】   郑思勤的消息很少,就一条,被压到最后,他点开一看,字字触目惊心:   【今天来医院没找到您,所以我拜托护士小姐把文件放到您病房的桌子上了,请及时处理。】   “……”   郑思勤留在冀西,的确很屈才,他心想。   浏览完所有消息,蒋云返身往啊回走,走到一半,看见长廊另一端有个人站在一绺长长的绿藤前,手中拿着一卷报纸,宽阔平直的肩背将病号服撑得没有一丝褶皱。   碎金一般的晖光落在两肩,小幅度地移动着。   那人头上缠着纱布,侧脸印了几道未愈合的擦伤。蒋云走近时,碰巧他“欣赏”完那副葡萄藤大作,偏过头望向他。   蒋云明白邹渝为什么在说话中途,眼神有那么一两次略过他,向他身后看去了。   “来很久了吧?”   “只是普通合作关系吗?”   他和梁津两道声音一并响起,蒋云双手抱臂,心想这人大抵一字不漏地偷听了全程。   不过。   蒋云化身放大镜,看着他那副从早到晚少有起伏的面容,视线凝聚于梁津抿住的嘴唇,以及微微下撇的唇角。   很低落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会难过?   如果将想心事比作炒菜,蒋云已经炒出一桌满汉全席了。   大脑里出现两种声音,一个声线温和,说:“人家救了你两次诶,你却把人家定义为‘普通合作关系’,他都要碎了!”   另一个口吻尖锐:“救命,他是你上辈子不死不休的宿敌,你这该死的家伙再心软一次试试呢?”   蒋云被吵得脑仁疼,无形的大手一挥,把声音拍散。   “随口说的。”   “我醒来那天护士说你情况不稳定,得多观察几天,”他心乱如麻,指了指额头转移话题,“伤得严重吗?”   “轻微脑震荡。”   梁津眼睫低垂,淡淡道:“不是很严重。”   蒋云有意逃避发问,并且他觉得对方也在给他台阶下:“这些天吃得习惯吗?”   好机会。   蒋云与他肩膀平齐,朝住院部那边看看挪动:“本来是不习惯的,多亏你拜托护士给我送的……下饭酱,虽然不辣,但特别开胃。”   才怪,他快被咸死了。   偷偷瞟了一眼梁津,发现那人背着他,嘴角悄悄回升了一个小角度。   “嗯。”梁津矜持地点了点头。   蒋云:“……”   这么容易哄好啊。   以后老了专被卖保健品的人骗钱。   “哦,问个问题。”蒋云道。   作为梁津给台阶的回报,他决定回赠他一个:“那份海外贸易计划书,邹……”蒋云想不出合适的称呼,“她觉得很好。”   梁津:“写得匆忙,很多地方有精进的空间。”   “但总体思路没有问题。”   蒋云脚步一顿,睨视他:“你昏迷的这一周,护士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你是在什么时候写完这份贸易计划书,又是在什么时候把它交给邹渝的呢?”   他似笑非笑:“被这条规则限制的人,该不会只有我一个吧。”   他的台阶,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高度太高。   一不小心,可能摔死。 第24章   三、二、一。   蒋云在心中默数三下,但梁津没有回答他。   然后又从五开始倒数,念到“二”的时候,面前的人动了动,他以为梁津即将顺着他的台阶摔……不是,走下来,结果那个身高逼近一米九的人直挺挺地往下倒。   没有后仰,让脑勺磕到地面;没有东倒西歪,与长廊两侧的石凳来一个亲密接触。   梁津十分有眼力见地,朝他压了过来。   “有没有人帮帮忙!”   蒋云没有足够的力气把梁津运到一旁的长凳上,他托着那人的头颅,膝盖半跪着:“这里有一个脑震荡患者晕倒了——”   医护人员闻声带着担架赶来,梁津被轻手轻脚地平移到担架上,脑袋轻轻歪向一侧。   担架终归是标准尺寸,做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梁津躺进去就像乌龟住进海螺壳,束手束脚的。   一切发生得太快,蒋云反应过来的时候,担架和上面的人已被抬远。   天色逐渐黯淡,太阳在天空中从一端移动到另一端,卷起的微风将葡萄藤吹得左右摇摆。   蒋云掌心还残留着支撑梁津时的重量感,他不自觉地攥了攥手,习惯性地摸了摸病号服的口袋。   演的吧?   怎么可能是真晕。   对,他摸到手机的棱角,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脑震荡患者的表现有哪些”,逐字逐句认真看了两页,他熄掉屏幕,心中蹦出一个荒诞的猜想。   返程前的最后两天,他一直在为这个猜想付诸实践。   冀西的美食文化较为发达,当地特色菜风格鲜明,独树一帜,广受本地人和外来游客好评,这也导致以西式或者东南亚菜系为主的餐厅少之又少。   蒋云将点评软件定位到这座城市,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一家能复刻上辈子那道“特殊菜肴“的法式餐厅。   当然,他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金钱代价。   因为据那家餐厅聘请的法国主厨所说,叫他做一道表面平平无奇,实际却辣度惊人的汤品,简直是对他职业生涯的侮辱。   蒋云向餐厅老板开出一个价格,说:“你问问那位大厨,这样还算侮辱吗?”   过会儿,老板回复道:“蒋先生您好,请问您理想的用餐时间是?”   蒋云:“今晚七点,麻烦打包。”   夜晚,凉风习习。   种在住院楼周围的大树“沙沙”抖动着,宛如恐怖片里的背景音。   穿着黑衣长裤的青年顶着一头睡乱的短发,左手提了一个保温桶,右手反扣住手机,在二号病房站定,敲了敲门。   “不允许探视”的约束于今日解除,听到病房内传来一声“请进”,蒋云拧动把手,靠坐在床上的梁津正掰开一次性竹筷,相对着摩擦筷身的倒刺。   “给你带了吃的。”他把保温桶放到横亘在病床中间的小餐桌上。   梁津沉默着将医院派发的盒饭推到一边,似是在给他的保温桶腾地方。   蒋云:“不用不用,我带的鱼汤,饭后喝的。”   “我有点渴了。”   “那你赶快喝了吧。”   蒋云热心肠地扭开上方的盖子,一股浓浓的鱼香味飘散开来,下一秒,他听到一声短促而微弱的“咕”。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那句“赶快喝了吧”与某部经典电视剧里的“大朗,该喝药了”异曲同工。   前世唯一一次与梁津共进晚餐,他布置了满满一桌的辣菜,还巧妙地设置了一个餐汤彩蛋。   他良心未泯地吩咐主厨用胡椒粉代替小米辣,尽管如此,梁津在喝第一口的时候依旧强忍着喉间的灼烧感,拧眉轻咳几声。   说实话,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分。   蒋云已经忘了他为什么要那样捉弄梁津,仅仅因为他们是竞争关系吗?   隐约记得还有别的原因,但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鱼汤炖得鲜浓,蒋云特意为它取了个名字:   sweet moment   甜蜜时刻。   赶在梁津的勺子伸进鱼汤前,他念出这两个“不太甜蜜”的英文单词。   汤只是一个试探。   邹渝的那番话在某种程度上启发了他新的思考,结合梁津先前的不寻常举措,“这个人是不是跟他一块重生了”的预想在蒋云心中愈演愈烈。   蒋云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确信,假如梁津也倒退回这个时间点,在听到这碗汤的名字时,他绝不会触碰这碗汤分毫。   反之,如果他毫不迟疑地喝下,就几乎排除梁津重生的可能。   就在此时,白天“骚扰”过他的两道声音再次出现,各执一词。   尖锐的那个说,不管是否留存前世的记忆,梁津始终都是梁津,上辈子你们水火不容,这一世未必是个例外。   温和的那个劝阻道:“不管怎样,他都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不是前世的那个‘梁津’,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汤勺距离梁津的嘴唇还剩几公分时,蒋云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勺子随之一颤,汤汁泼洒出来,溅在桌面。   “别喝了。”   蒋云:“刚看到汤面漂着一根鱼刺,我去把它倒了吧。”   “这样很浪费,”梁津说,“我可以小心一点喝。”   没有一丝防备,眼底夹杂着几分疑惑。   好吧,他信了。   蒋云趁机抽走他的汤勺,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保温桶和桌面的汤水,比前世三天请一次家政的他不要勤快太多。   “你想再进一次急诊室吗,”蒋云把保温桶抱在怀里,像巨龙守护自己的宝藏,“下次给你带别的汤喝,这回先算了。”   是的。   他对梁津已经心软过无数回了。   那人接受了这个说法,遗憾地把盒饭推回饭桌中央。   心软不代表不追究。直觉告诉蒋云他应该继续查下去,关于梁津是否重生,他必须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届时再根据结果为他后续的人生做打算。   前世他雇用的私人侦探里,最得力,也是唯一一个拍到梁津行踪的就是冀西人,只是他目前尚未在海京安家,还留在当地。   雇佣关系生效期间,他们用手机联系,蒋云对他的手机号有印象,但不多,号码的中间和末尾两个数字都不是特别确定。   上飞机的前一天,他将杨勇的电话号码排出几十种组合,然后划去他没见过的、概率不大的,还剩最后八种。   蒋云一个个地打过去,有空号、有以为他是骚扰电话直接挂断,也有把他当作电信诈骗的骗子大骂一通的。   打到第五个电话,手机另一端,一个声线成熟的女人接通了:“这里是漫月图文打印店,请问您找谁?”   听到女声,刚想挂断的蒋云忽然怔住。   “漫月图文打印店”是杨勇每回上报信息时说的暗号,尽管被他嫌弃了无数次,最后还是保留了下来。   “我找杨勇。”蒋云说。   下午三点,提前好几年见到这位超专业私人侦探的蒋云仰头看着“漫月图文打印店”的logo,不知道店内那张硕大的“逮出轨/寻猫狗/抓小三,统统288”的广告语和“杨勇其实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单亲妈妈”这件事,哪一个更震撼。   女人的长发扎成一条马尾,手指涂着亮晶晶的甲油,指尖点着一张明显是偷拍视角的照片:“就他?看着不像冀西人。”   “我们马上返回海京。”蒋云道。   杨勇吹了吹甲面,诧异道:“这么远,你想让我怎么查?   “现在不用。”   蒋云拉开公文包的拉链,一捆捆红色钞票冒出一点边角,将一张名片压在现金上。   “这里有十万,是你的定金,”他笑道,“你什么时候来海京,就什么时候着手调查。”   杨勇挫指甲的手僵在半空,她看了看钱,又看了看蒋云。   “给这么多……老板,你暗恋他吧?” 第25章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   杨勇这句话带来的冲击力强得可怕,蒋云抽了抽嘴角,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反驳。   荒谬。   他这辈子就算再死一次,也绝不会对梁津动半点心思。   女人拿到的照片是蒋云从那人的母校——北川大学的校园墙上保存下来的,梁津大学四年成绩优异,且帅得出众,得到一张他的照片不是难事。   拍摄者的角度选得非常刁钻,拍的虽不是正面,却清楚地记录下主人公的面部特征,连眼下那粒黑痣都清晰可见。   “模样长得很不错嘛,”杨勇翘着二郎腿,拾起照片细细端详着,须臾八卦地弯了弯眼,“不是暗恋对象……那就是抢了你女朋友的男小三?”   蒋云:“……”   他很怀念那个在电话里沉默寡言,二话不说把工作成果打包发送到他邮箱的靠谱雇员。   “别再自由发散你的想象力了,”来之前,蒋云找到魏疏当初发他的电子版原件,把梁津的资料打了一份新的,“他是我的私生子弟弟,被我们的父亲和家族共同认可的那种,算半个竞争对手。”   “喔,我明白了!”   杨勇恍然大悟,总结道:“兄弟相残,财产争夺,豪门恩怨,家族纷争。”   “你狗血连续剧看得有点多。”蒋云点评道。   但她说得也差不离,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为什么是半个竞争对手呢?”杨勇坦诚地表达出她的疑问。   蒋云正想解答,躲在一整排打印机后的小房间“嘎吱嘎吱”地活动着筋骨,房门被人推开四十五度,一个穿着小黄鸭睡衣的女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梦游似的边走边向杨勇展开手臂。   “妈妈,抱!”   她爬到女人怀里,宛如一只环抱着大树懒的小树懒宝宝。   小孩子的敏锐度异于常人,很快,她察觉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多了一个陌生人。但她不怎么认生,眼睛因新奇睁大了些:“咦?”   蒋云忍不住冲她笑了笑。   杨勇轻柔地解开女孩睡得乱糟糟的发辫,歉意道:“真不好意思啊老板,我女儿睡醒了就喜欢找我要抱抱。”   “小椰蓉,”她亲了下女孩的脸蛋,“妈妈教过你,见到大人要喊什么?”   被称作“小椰蓉“的女孩搓揉着自己的下巴,腼腆道:“叔叔好!”   “欸。”   蒋云的心仿佛被晒化的巧克力,他把手伸进空荡荡的外套口袋,想起今天除了现金和资料什么都没带。   毕竟他从未想过杨勇其实是一名女性。   更没料到她还有一个孩子。   “你好有礼貌哦,”蒋云决定在语言上夸一夸小椰蓉,“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小朋友了。”   要是能把“叔叔”改成“哥哥”,小椰蓉的“最可爱”就是世界级别的,他心想。   等杨勇把小椰蓉哄回房间写作业,蒋云延续了方才的话题:“我和他关系不错,所以是半个竞争对手。”   “嗯……懂了。”   杨勇:“但是老板,你说我什么时候来海京就什么时候开始查,那万一我七八十岁了才去呢?你岂不是亏大了。”   “不会的。”   顶多过个两三年。   “老板……”杨勇深吸一口气,“先谢谢你认可我的能力,但你有必要知道,像我们这种靠勤苦劳动赚钱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攒不够买海京一个厕所的钱。”   杨勇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但蒋云不可能现在就跟她说,别担心,你以后不仅成功在海京安家,和他确立了雇佣关系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将收到比业内最高价的两倍还多的酬金。   前世他跟杨勇没见过面,这位专业雇员把私生活捂得很严,他唯一知晓的是,杨勇很缺钱,非常缺钱,没命地接单开工,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   蒋云揣度着用词,语气谨慎:“我——”   “老板你听我说完。”   杨勇探头朝那扇门望去,随即两指夹了根烟,压低音量道:“介意吗?”   蒋云摇头。   “我的想法是,”她叼着烟嘴,打火机擦亮烟胃,“既然你断定我未来有能力在海京居住,那我还在冀西的这段时间里,你或许可以给我安排点其他的工作,不然平白无故收了一大笔钱,我攥在手里也不舒坦。”   “这样吧,”蒋云赞成她的观点,低声说,“你再帮我查一个人。”   “邹渝。三点水,至死不渝的渝。”他补充道。   杨勇“嘶”了一声:“这名儿……好耳熟,像在哪里听到过。”   烟头被摁瘪在烟灰缸里,她在手机上敲敲点点,指着一条前几日发布的新闻公众号头条:“你说的邹渝,是她吗?”   “对。”   “老板,你让我刮目相看。”杨勇感叹道。   为什么把邹渝列入调查名单,蒋云的回答还是“直觉”二字。   他说:“你这些天留意一下新闻吧,邹渝很快就要离开冀西了,人走了你再查。”   免得出什么意外。   “行,我记住了。”   蒋云加了她的联系方式,商量完第一阶段的计划,杨勇把他送到了店门口。   “冒昧地问一句。”   走时他两手空空,外套口袋多了一盒杨勇送他的薄荷爆珠:“杨勇是你的真实姓名吗?不方便回答也没事,我单纯好奇。”   “不是。”   杨勇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搭配着小麦色的皮肤,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这是我自己取的代号,有寓意的。”   蒋云原以为她取这个听起来很中性的名字,目的在于保护自己。是他思考得太浅显了,他心想。   “寓意是,成为一个勇敢的人!”   蒋云跟她告别,说道:“你到海京那天,我为你接风洗尘。”   蒋丰原恢复了他被冻结的四张银行卡,蒋云没告诉她,公文包底部压着一张五十万的支票,就当未来的雇主对优秀雇员的提前投资了。   返程那天,蒋云托运了一些名贵补品,还有魏疏当时没加任何形容词修饰的“土特产”。   机票拿到手,他点开和魏淳亭女士的聊天框。这几天断断续续发了十几条消息,她一句也没回,是真生他气了。   【我马上登机,预计晚上八点到冀西。】   蒋云活学活用,在满屏的小猫表情包里精挑细选,点击发送:   【回来向您赔罪。小猫龇牙咧嘴.jpg】   消息刷新,左边聊天框多了两个字。   魏淳亭:【已阅。】   因为时刻盯着微信消息,他落后梁津和郑思勤几步,准备快步跟上的时候,一通电话将他留在原地。   看到来电者的备注,蒋云感到很意外——   霍蔓桢。   前方就是候机室了,手机持续震动,催促他尽快按下接听键。   此时,走在前面的梁津脚步顿在贵宾休息室门口,扭头看着他。   “有电话,”蒋云指了指手机背面,大拇指比向脑后,“我接完就进来。”   梁津朝他微微颔首,间隔得比较远,蒋云听不清他的声音,但通过口型,分辨出梁津说的是“快去快回”。   他找到一块无人的角落,把电话拨了回去。隔了十来秒,铃声停了,另一端的霍蔓桢声音听上去很遥远:“听说你过几天回去?”   霍蔓桢知道他离开海京的事情。   尽管时间没说对,蒋云内心依旧产生了一点点隐秘的喜悦。   在他眼中,霍蔓桢是不同于其他蒋家人的存在。蒋云记性很好,他记得霍蔓桢离开蒋家时,说的那句“我不是你妈妈”,但他找补地把这归咎为遭受蒋丰原长期的冷漠和暴力后的不堪重负和自我逃避。   “是今天的航班。”他纠正道。   电话里,海潮翻滚起伏的声音仿佛在为人声做铺垫,霍蔓桢语气没什么起伏,很平静:“你父亲最近如何?”   蒋丰原的近况?   问他可真是问错人了。   总共也就给蒋丰原打了两次电话,一次是刚到冀西不久,一次是回程的前几天。   蒋云:“父亲的工作很忙,每次都是李叔接听,他说父亲一切都好。”   “嗯。”   霍蔓桢:“你父亲领回家的那个人呢?他不是跟你一块去了冀西?”   “我们同一个航班,”蒋云很想多聊几句,说,“您那边有海浪的声音,是在海边散步吗?”   “是的。”霍蔓桢说道。   蒋云等待着她的下文,不料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出声。   “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吗,”霍蔓桢的嗓音再度响起,“金钱、人脉,所有你缺少的,都可以跟我提。”   她加快了语速,很急切的样子,跟前世相比一字未改。   那个时候蒋云选择了金钱,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   非要说一个的话,他想他缺少的是一个完满的家。   可是这个愿望霍蔓桢无法满足他。   “我没什么想要的,”手机屏幕贴着耳朵,蒋云想了许久,小声说,“谢谢妈妈。”   “那就这样吧。”   霍蔓桢“嗯”了一声:“我挂了。”   一眨眼,电话那边没了声音,那句“再见”被蒋云抿在舌尖,他抿了抿唇,手机从耳边挪开。   蒋云不想那么早回贵宾休息室跟梁津大眼对大眼,他在星巴克买了杯咖啡,坐在高脚凳上发了半个小时的呆,随后绕着那层楼闲逛几圈,捱到登机前二十分钟才与他们会合。   登机前,蒋云径直走向VIP安检通道,没走几步却被梁津拉住手臂。   “走错了。”   蒋云:“不是头等舱吗?”   梁津举起手里的机票,蒋云定睛一看,他深深信赖着的郑助理竟然反手捅了他一刀,定的是实惠超值的经济舱。   而且,他和梁津的座位还是挨着的。   “……”   旁边的人把他的反应理解为担忧飞机的空调温度过低,说道:“那条羊绒披肩在我包里。”   “好的,谢谢。”蒋云有气无力道。   照着机票的座位号,他们找到了各自的位置,蒋云把外套脱下来反盖在身上,这次他学聪明了,随身带着一副遮光性很好的眼罩以及一对防噪耳塞。   强烈的耳鸣过后,飞机在空中平稳滑行,蒋云岔开的膝盖往中间并拢——   外套的保护范围是肩膀到大腿根部,他的小腿好冷。   柔软的羊绒布料裹住腿部的肌肤,那股冷意一下子减轻大半,蒋云的食指将眼罩勾出一道缝隙,看到了裹在腿上的宽大披肩。   “睡吧,不会冷了。”梁津说道。   “谢谢。”   蒋云低头瞟了眼蚕蛹一般的双腿,情绪潮涌。   一码归一码,心情再怎么复杂也影响不了他的正常睡眠,归功于郑思勤的每日“监视”,他累得就像躺在法老墓里的木乃伊,睡得格外安详。   这么美妙的时刻,蒋云却没有享受太久。   婴儿连绵尖细的哭喊声极具穿透力,把他从睡梦中轰炸出来,前后左右和他一样在补觉的旅客也被吵醒,整个机舱,不满的“啧啧”声接连不断。   哭闹婴儿的父母起身鞠躬道歉,还给在座的每一个旅客都发了一个密封的小袋子,装着耳塞和糖果,看来是早有准备。   面对这对礼貌的家长,其他人不好再有意见,婴儿的哭声也随着母亲的温声轻哄而缓缓平息。   蒋云合上眼,试图把睡意重新找回来。   他努力试了几次,最后放弃地摘下了眼罩。   “睡不着?”   “嗯,”蒋云把眼罩和耳塞收好,“反正也没几个小时,回去睡算了。”   周遭的噪音约等于无,他们前排的大叔睡得正香,发出微微的鼾声,梁津上半身向他凑近,嗓音低沉:“之前你问我的两个问题,我还没回答你。”   被羊绒披肩捂得发热,蒋云把它拆了下来,窝在怀里当抱枕:“你想好了吗?我怕你没说完又晕了。”   “这次不会了。”   梁津的吐息一下下扑在他耳梢,好似一群蚂蚁在蒋云的耳道里开演唱会,痒得叫人抓耳挠心。   他揉擦着耳廓,道:“你说吧,我听着。”   “那份贸易计划书,在我们和邹渝见面的时候就有了雏形。”   梁津:“直到拍卖会当天,计划书终版临近完成,我在病房做的是最终收尾。”   “清醒以后,由护士把它转交到郑助那里。”   他的解释堪称滴水不漏,配合说这些话时的微表情,蒋云很想把今年的奥斯卡小金人颁发给他身边的这位影帝。   “是吗,”蒋云说道,“是我误会你了。”   “还害你晕倒,对不起。”   梁津:“不用道歉。”   遇上气流,飞机不稳地跌宕了几下,蒋云的右肩被一只手扶住,等气流过去,那只手又很快地撤离。   “站在你的角度,有这种误解很正常。”   “而且我晕倒与你无关,是我身体情况不稳,吓到你了。”   话音入耳,蒋云想连夜夺走金鸡、金像、金马、华表、百花五座影帝奖杯,给予梁津国内影史上前所未有的荣耀。   飞机落地海京,浓黑的夜色铺遍整个天空,郑思勤今晚在酒店过渡,拖着行李箱先行告别。   剩下两个同路的人,一个在叫车,一个蹲在路边回消息。   把行李放回松江的住宅,蒋云马不停蹄地开出一辆落灰的宾利,直奔魏女士那里。   抵达魏淳亭居住的别墅区,开门的人上半身套了件洗缩水的短袖,裤衩被灌进来的风吹得发鼓。   “谁啊……”   魏疏用毛巾招呼着一头湿发,看清来人是谁,“嗷”地一声抱了上去:“我靠,云!”   蒋云后退一大步,两手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侧身走进客厅。他换上客用拖鞋,把补品搁在沙发上,寻找魏淳亭的身影。   “干妈在家吗?”   “在!”   魏疏激动地抬头向楼上高喊:“魏女士!你的云来了!”   “……”   蒋云:“你跟谁学的,好土。”   “呵呵,你们没谈恋爱的人是这样的,”魏疏大大咧咧地歪倒在沙发中央,“冰箱有水,渴了自己拿……一点情商都没有,说话真伤人。”   蒋云不怎么渴:“小许警官答应你的追求了?”   “这个嘛。”   魏疏自信地摇了摇头:“差一点。”   “那我嫉妒你什么?”蒋云嘲讽道,“嫉妒你‘差一点’吗?”   “你……噢,我们的魏女士下楼了!”   魏淳亭的长发盘在脑后,被一支黑色中性笔横插其间,把发型固定住。走到楼梯的二分之一处,她停下来,四指上下扇动:“小云,和我到书房坐坐。”   蒋云应了一声,余光瞥见上一秒还瘫软如泥的魏疏已然端正坐好,表情苦涩:“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解释吧,我妈这几天,天天看我不顺眼,我被她瞪得浑身都是筛子。”   “我这不来顶你的班了吗?”蒋云笑道。   魏淳亭的书房在三楼的走廊尽头,他来过很多次,屋内空间很大,有一面墙专门用来放置魏淳亭的参考书籍,还附带一个小阳台,魏淳亭时常坐在那喝咖啡看书。   “干妈。”   魏淳亭背对阳台防护栏,手肘后撑着栏杆,下楼到现在,她脸上再没出现过半分笑意。   正当蒋云以为魏淳亭即将打破十几年从未凶过他一次的记录时,她卸下一脸的严肃神情,抬臂拍了拍他的后背。   “没伤到哪里吧?”   她眼底的黑眼圈像是加重了,疲态倍增。   “没有,”蒋云张开双臂,说,“您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当时压住消息,是因为我担心您为这件事思虑过度。干妈也知道,魏疏心里藏不住事,我索性连他一块瞒了。”   “小云,从你成年起,我就不再把你当小孩子看了。”   魏淳亭说:“你有你的考量,也有你的选择。但我想说,哪怕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看待你跟看待魏疏没有区别,不用把界限分得那么清晰。”   她叹了口气:“任性一点吧,小云。我们是家人,不要觉得麻烦。”   在蒋云的认知里,魏淳亭并没有那么善于言辞,她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方式,去爱护她的家人,比如魏疏,比如他。   前世魏淳亭走得突然,诺大的产业顺承到魏疏那里,把他砸了个眼冒金星。   魏疏第一次接触这些,初期一直是蒋云陪着,后来他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出国舒缓身心的前一夜,魏淳亭生前的合伙人把一箱遗物交给魏疏。   那是魏淳亭的plan B,她知道魏疏不喜欢学医,所以没有逼他走上和自己相同的道路;她知道魏疏喜欢自由潇洒的人生,所以提早做好了打算。   蒋云也是同理。   魏淳亭也给他留了一份丰厚的资产,在他遇到的另一个重大难关时,及时地救他于水火。   她走后第二年,蒋云在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个惊喜礼物——一只性格很好的奶油色缅因。猫舍的店长将小猫送到他家,顺带掏出一个信封,说这是魏女士写给他的寄语。   猫咪的繁殖周期很长,性格好、漂亮、健康三者兼具的小猫,等待的时间更长,魏淳亭至少在两年前就预定好了这份生日礼物。   蒋云拆开信封,魏女士在纸面潇洒落笔:   陪伴。   这是魏淳亭第一次这么直接地告诉他,任性一点,把她、把魏疏当作真正的家人。   蒋云轻轻抱住她,偷偷揩去眼角的泪水。   和魏淳亭聊到一半,一个电话将他紧急召回蒋家主宅,说蒋丰原请了一些宾客,想为他和梁津接风洗尘。   上车前,蒋云反复嘱咐魏淳亭注意睡眠,定期体检,切勿疲劳工作。   魏淳亭嫌他啰嗦,把人推进车厢,示意司机快点开走。   汽车尚未开进庄园,蒋云就看到主宅隐隐闪烁的灯光,距离越近,光芒越大,人声也越嘈杂。   推开车门,一双铮亮的皮鞋停在蒋云眼前。   “爸让我在这等你。”   梁津的头发貌似短了点,仿佛刚被人精心打理过,利落沉稳,和他身上那套西服很搭。蒋云穿的还是原先那套,往他身旁一站,透着一种不伦不类的休闲。   蒋云问道:“都请了那些人?”   “戚霍楚三家的人都到了,还有一部分在路上。”   这叫“只请了一些宾客”吗?   蒋丰原分明是把整个海京的人全搬到主宅了。   以后世界末日干脆别躲进地下安全屋了,他看蒋家主宅就是个很不错的避难点,因为没有人比蒋丰原更好客。   “我换身衣服。”蒋云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他的房间,穿得正式点再下来。   “好。”   有梁津帮他打掩护,蒋云原本溜得很顺畅,不幸的是,离房间仅仅几米远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李时。   他挡住他们的去路,说道:“宾客都到了。蒋总说,您可以不换衣服。”   “穿这一身见客,是不是不太好?”蒋云说道。   李时对答如流:“宾客们不会介意的,二位去晚了反倒不妥。”   作为蒋丰原的传声筒,李时的语气很坚决,不容抗拒。   蒋云偏头对梁津说:“走吧。”   丢的是蒋丰原的人,他又不在乎。   这次宴会的规模比单独为梁津举办的接风宴大一些,蒋云走在梁津前面,艰难地穿行于人群当中,许是他穿着打扮很普通的缘故,多数人在听了他那句“借过”时,不仅不让路,反而有意无意地阻碍他前行。   “等等。”   穿行的间隙,他被梁津一拉,那人趁他停住脚步,闪身走到前面替他开路。   前路顿时畅通不少。   蒋云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直到靠近举着高脚杯与人交谈的蒋丰原时,他挣脱开来,喊了一声“爸”。   蒋丰原在人前装得一手慈父形象,两只手一个也没闲着,一边揽一个,和颜悦色地介绍他培养出来的两个最得意的“作品”。   蒋云听得直犯恶心,视线瞥向梁津那边,那人的面部表情跟平常没多大区别,喜怒不形于色,恍若一张冰冷的扑克牌。   时不时的走神使他听到的话断断续续的。   蒋丰原与人的交谈中,穿插着“合作”“聘礼”“般配”之类的词语。   蒋云老老实实扮演着没存在感的花瓶,脑海中回荡着离开魏家的半小时前,魏淳亭说的那句话:   “小云,你愿意出国吗?”   愿意,他当然愿意。   但蒋云说的却是:“我父亲不会同意的。”   蒋丰原是一个喜欢利益最大化的人,上辈子蒋云得以离开蒋家,主要是蒋丰原从他身上再也榨取不出多余的价值。   现如今他安然无恙地走过了被蒋丰原赶出蒋家的时间点,短期内,他必须生活在蒋丰原意志的笼罩之下,无法自由地决定他的意愿。   “你父亲的想法不重要。”   “你有没有想过,于你而言,脱离蒋家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魏淳亭说。   怎么可能没想过呢?   他甚至亲自实现了这个计划。   结局却显而易见。   重生以来,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该如何做出选择,只能依据前车之鉴,作出相反的决定。   最大程度与梁津和平相处、顺从蒋丰原、依附蒋家……   这么做就能躲过那一劫吗?   也许吧。   杯中的酒液被蒋丰原喝尽,下一个人迎了上来,与他展开新一轮寒暄。   说话间,蒋云莫名被塞了一个酒杯,他看向梁津,他也不例外。   敬酒的人说着奉承的话语,把梁津从头到脚地夸了一遍,间接称赞蒋丰原教子有方。   被一笔带过的蒋云疲惫地按着太阳穴,心想梁津的优秀履历跟蒋丰原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就硬蹭。   “我敬蒋总一杯!”   那人碰完了蒋丰原的酒杯,又挨个碰了梁津和他的。   这给后面的人开了个好头。   接下来,上前攀谈的人越来越多,蒋丰原应接不暇,便让梁津代他应酬,一小时不到,梁津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他的那只永远只剩那么点。   蒋云混迹在宾客当中,带着嘲弄的心情围观这一幕情景。他依稀记得,梁津的酒量一般,再这么下去,喝醉是迟早的事。   那人脸色正常,耳朵红得滴血。   “爸,”蒋云回到了蒋丰原身边,说道,“梁津好像醉了,您让他回房休息吧,我陪着您。”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周围一圈人都听得到,于是“兄友弟恭”这样的形容纷纷砸向蒋丰原,他叫来李时,吩咐他把梁津送回卧室休息。   宴会持续到了深夜,最后一批宾客陆续被送走,蒋云简单洗漱完,下楼进厨房做了碗醒酒汤。   他倒是没醉,就是脑袋里装着的浆糊滚了滚去,撞得人头晕。   蒋云本就缺觉,折腾一晚上后困得不行。   醒酒汤留了一层底,被他倒进杯子,装了将近三分之二的量。   打算回房来着,却不知不觉停在梁津的卧室门口,房门没关严实,一推就开了,昏暗的光线里,蒋云端着杯底走到床边,把醒酒汤放在床头。   行了,他已经仁至义尽。   蒋云脚步转了一半,熟睡着的人猛然抬手,握紧了他的手腕。   蒋云:?   装睡……?   那人抓他的力道很大,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开,蒋云转了回去,弯下腰,试图在梁津脸上找到一丝假装的痕迹。   观察了五分钟,那人的呼吸声仿佛有催眠的功效,蒋云困得眼皮子打架。   在“伏着床边睡”和“上床睡”之间,他选择让自己睡得舒服踏实一点。 第26章   当初创办公司之前,他将霍蔓桢打到账上的资金分成几个部分,一半拿去投资他看中的小项目,剩下的百分之三十投进股票市场,百分之二十留作备用。   他的一天也很简单。   工作日盯着股票开盘,休息日和一些没名气的小导演、俱乐部老板坐一块吃顿便饭,凭他多年的经验判断这些人是真的时运不济怀才不遇,还是单纯想把他的钱拿来打水漂。   公司成立初期,资金周转、员工面试、寻找投资、市场调研,每一样他都亲自盯着,周末拎起行李箱全国各地巡回出差,就是他的家常便饭。   长此以往,蒋云对过夜环境的要求降到极低的标准。   不认床,坐着也能睡着。   梁津睡得很沉,但他还是轻手轻脚地翻过抓着他不放的那座山,侧躺在那人身边,被攥住手腕的那只臂膀向右抻直。   非常难受的姿势。   诡异的是,他的入睡速度好似加快了一倍,一沾枕头就被强制关机下线。   先前做的那些梦,底色是清一色的漆黑,虽然感应到“第二个人”在他左右若即若离地徘徊,但蒋云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这一次却不太一样。   光芒亮得刺眼,让事物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变成雪白的一片。   两边太阳穴宛如贴了电极片,开关一拧,尖锐的刺痛感实化为一根长针,贯穿着他的额头。   蒋云双手遮在眼前,溺水一般地大口呼吸着,生理性泪水流经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到跪坐的双膝间。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他痛得说不出话,只好绝望地在心底呐喊。   白光宛如褪去的潮水,将疼痛一并卷走,世界又暗了下来。   噔。噔。   脚底蹬上木质楼梯的声音。   蒋云在梦中疼晕了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他仍在这个该死的梦境里。   张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被衬衫布料覆盖的宽厚肩背,透着沟壑分明的肌肉线条。   他十指抓挠那块柔软的布料,第一个恢复的感官是他的视觉,然后是听觉、嗅觉。   蒋云上半身悬空,双腿紧紧攀附着那人的腰部,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支点。   “很难受吗?”   那人的声线冷感而低沉,唤醒了他最后的触觉感官。   抬腿迈上下一个台阶的动作,像被推到的多米诺骨牌,蒋云整个人被抱着颠了颠,他克制不住地轻哼一声,指甲在男人背部陷得更深。   短短三层阶梯,那人硬生生走了快一个世纪。   好几次,蒋云试图把男人的肩膀推远些,看清他是谁之后,照着鼻梁狠狠给他一拳。   那人仿佛知道他的意图,每当蒋云有所举措时,他都会故意晃动几下,营造出他们即将以锁死的姿势从楼梯上滚落的假象。   蒋云没办法,气得在他肩头留下一圈渗血的牙龈。   男人就像痛觉神经缺失,没有反应不说,还喜欢贴着他的耳朵说话。   每句话不长,四五个字左右。   比如刚刚那次,他说的是,“你牙齿好尖”。   悬空许久的后背终于有了着落,蒋云被放到乱糟糟的被褥间,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这时,那人单膝跪在他腿间,原封不动地将他压了回去。   那人胸前的衬衫纽扣开了几粒,露出的皮肤白得晃眼,蒋云面朝两块饱满紧实的胸肌,短暂地眩晕了一会儿,须臾,他眼睛撑开一条缝,刚好对上一粒颜色鲜红的红痣。   它就在男人心口的位置,随动作轻晃。   伏在蒋云身上的人用手指拭去他鼻尖的汗水,男人低头靠过来的时候,蒋云总算看清了他的面容——   梁津。   这个玩笑开过头了,他心想,一点也不好笑。   被发现开小差了,耳鬓厮磨间,“梁津”欺身吻着他的颈侧,眼神晦暗地问他到底行还是不行。   什么行不行?   蒋云觉得他莫名其妙,手心捂住“梁津”的嘴巴,让他别到处乱亲。   掌心一阵濡湿,那人的舌尖仿佛在描绘他的掌纹,蒋云飞快地把手藏到枕下,反复擦了五六遍。   被狗舔了,好想死。   蒋云濒临崩溃的边缘,心想为什么这场梦这么真实,这么漫长。   “梁津”再一次回到那个“行还是不行”的问题上,大有蒋云不回答,这场梦境就无法终结之势。   绝境往往激发人最大的潜能,他在无尽的折磨中一遍又一遍地检索他的记忆,幸运的是,蒋云找到了问题的出处。   很不幸,他本人就是这个“出处”。   上辈子他和梁津在生意场上针锋相对的时候,海京不入流的媒体人喜欢拿他们当噱头,编造一些不实的言论博取眼球。   其中最火爆、流传度最广的一条,说蒋云并非因继承权被夺而记恨梁津,二人矛盾的真正原因,是梁津那方面秒了蒋云。   天知道他从公司茶水间听人口述这条小道消息的时候,表情有多崩裂。   关键是,这种一眼假的传言竟然真的有人相信。   蒋云没想到他凌晨联系杨勇,不是发生了什么紧急事件,只是因为他被那条广为流传的豪门八卦气得辗转反侧,一晚没睡。   电话那头,杨勇的声线很沉闷:“老板,您确定吗?”   “确定,”蒋云俯瞰海京繁华的夜景,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团烟云,“照我说的做,一个字都不许漏。”   “明白了。”   杨勇确认道:“后天一早,您要求的内容将成为二十家娱记小报的头版标题。”   如今,蒋云尴尬地回忆了一下。   登顶二十家海京媒体的标题貌似是:   #梁津疑似患有功能障碍,俗称不行#   蒋云默默用手臂挡住上半张脸,在梁津的追问下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这算不算一种“谣言止于智者”?   翌日清早,日光洒进卧室,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镀了层淡淡的金光。   窝在另一人胸前的青年把头埋得更深,没过多久,由于缝隙的空气稀薄,他不得已把脸转回正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彻底清醒的时候,蒋云正以一个蜷缩的姿势背对着偎在梁津怀里,两双手指缝紧扣,交叠在他腹部。   时至今日,蒋云明白了什么叫“寸步难行”。   昨晚的梦境历历在目,他小幅度地挪了挪,挪到一半,被抵住的后腰僵成了一块钢板。   此处道路不通,蒋云低头看着他和梁津交握的双手,思考怎样才能在不吵醒梁津的前提下抽出双手全身而退。   须臾,一股温热的吐息喷在他后颈。   蒋云仿佛双手着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拔出自己的手指,转过上半身,先发制人地说了声“早”。   梁津似乎对他的出现感到异常困惑,他缓缓从床上坐起,低垂的目光在蒋云和他之间来回流转。   “昨晚是你抓着我,不让我走。”蒋云冷静地陈述事实,伸出那只被攥红的手腕。   “抱歉,”梁津想碰一碰那圈红痕,但最终把手收回,没这么做,“很疼吗?”   蒋云刚想说“不疼”,忽然想起了什么,脸颊一热,嗓子眼顿时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昨晚的记忆反扑上来,听到后三个字的时候,他条件反射地打了个战栗。   “很疼吗”这三个字在那场梦境里,他反复听了不下二十遍。   两人相顾无言,少顷,梁津第二遍向他道歉。   “这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地方吗?”   蒋云挪到床边,踩进他的拖鞋里,假装云淡风轻道:“都是相同的性别,睡一晚没多大问题,反正我也不喜欢男人……呵呵无所谓。”   不就是做了一场梦吗?   不就是梦见和上辈子的死敌那个什么了吗?   人是感情动物,一时间热气上涌,这很正常。   快走到门边,梁津有些低哑的嗓音传到蒋云耳中:   “但我喜欢。”   这句话的后半部分被梁津沙哑的声线一笔带了过去,落到蒋云耳中,他只听到梁津字正腔圆的“但我”二字。   脚步一顿,他回过头替梁津带上门,不经意间瞥见那人敞开的领口下,胸口处躺着一粒色彩鲜艳的红痣。   从蒋家主宅落荒而逃后,蒋云连夜收拾行李,搬进了他名下另一处房产里。   那块建在郊区,恰好蒋云这段时间不想见人,尤其是梁津。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梦里梦外的细节可以相互对上。更重要的是,如果把责任推给“潜意识”,那么他必须得见过梁津胸口的那颗痣。   但他没有。   这些天,蒋云的思绪处在一个混乱崩溃的状态里,他订购了一批纸笔,边查找相关资料边记下他梦见的细节。   痣、葬礼。   他写下两个关键词。   如果他猜得没错,前后几个梦境,他梦到的那些样貌模糊,或者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全都是“梁津”的化身。   倘若痣对应的是梁津,那葬礼对应的人是谁?   首先排除梁津,因为他们那时正在争吵。   在他心中地位非凡的……   魏疏?魏淳亭?楚尽风?   不,他记得他出席了魏淳亭的葬礼。   所以……只剩下他的两位好友了。   他需要知道的是,梦里发生的到底是什么,是预知还是对过去的投射?到现在为止,蒋云还没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在郊区躲了三四天,蒋云过得昼夜颠倒,直至蒋丰原的另一位秘书打来电话,他的清净生活正式宣告结束。   “蒋总请您来公司一趟。”秘书小姐说。   蒋云:“有说是因为什么吗?”   “关于工作分配的事情,”女声说道,“二少已经过去了,就等您了。” 第27章   集团总部建坐落在东三环,自郊区赶过来,车程至少一个半小时。   蒋云被堵得寸步难行,于是车窗被摇到底部,他瞥向窗外,一条红色“长河”蔓延到了视线边际。   路况惨烈。   在同一个地方又堵了二十分钟,李时亲自打电话来催,问:“您还有多久到?”   “明天吧。”蒋云用玩笑的语气说道。   “三环这边堵得吓人,”他右手搭着方向盘,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爸很着急吗?实在不行,麻烦李叔转告一声,可以先进行梁津的入职安排。”   刚好,与梁津错开时间,免得他们到时候见面尴尬。   “稍等。”   李时音量减小,与旁边的人低语时,蒋云无聊地拨弄着蓝牙耳机,稍后,他听李时的声音回到听筒附近:“蒋总说,他最多等您半小时。并且他还希望您能够培养一下时间观念,选择明智的出行方式。”   通话结束,蓝牙耳机被粗暴扯落,降落在副驾的真皮坐垫上。   宽以律己、严以待人,是蒋丰原终生奉行的行为准则,蒋云早有领教。   没有具体安排,没有提前通知,一旦下达指令,被命令的人必须无条件遵从。   但凡有一点让蒋丰原不满,他就会把责任全盘推给其他人,独善其身。   “车河”开始缓缓流动,蒋云刚踩住油门,一辆车从后方蹿出来,试图插队加塞。   本就不爽的蒋云“啧”了一声,喇叭狂按一通,分毫不让地跟上了前面那辆车的尾巴。开到集团总部楼下,恰好在蒋丰原规定的三十分钟内。   一个秘书打扮的年轻女人带他走过人脸识别,说蒋总在顶层办公室等您。   不远处,唯一一座停在当前楼层的电梯即将关闭,蒋云小跑几步,以为赶不上了,不料电梯门再次开启。   修长白皙的指节按着开门键,那人空着的那只手端了杯咖啡,对愣在门前的蒋云说道:“不进来?”   蒋云回过神来,闷不吭声地站在梁津身侧,眼神放空地看着跳动的楼层数字。   “这些天没有出过门吗?”   听到声音后过了一会儿,蒋云的目光慢吞吞地挪到梁津脸上,意识到电梯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是在跟自己讲话。   “你怎么知道我没出过门?”他反问道。   梁津:“每次下楼倒垃圾都碰不到你。”   空气安静几秒,蒋云说:“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倒垃圾?”   梁津又不说话了。   蒋云没由来地感到烦躁,他和梁津之间的氛围有点奇怪,说不上来哪里怪,但一看到他就哪哪不自在。   不然那晚过后,他也不会扛着行李箱连夜搬家。   这次蒋丰原把他们叫过去分配工作,他大概率将被分到一个清闲且没什么用处的岗位混吃等死。   以后两个人一个忙得脚不沾地,一个闲得长蘑菇,应该更难碰上面了。   这当真是——   太好了。   电梯上升到蒋丰原办公室的楼层前,蒋云已在心中计划好了接下来的安排:   这两年先将他名下的资产变现,投几个前世他看中的、未来发展非常不错的小项目。蒋氏有意在欧洲建立分公司,到时候再申请外派,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届时累积下来的财富,足够他安安稳稳地度过后半生了。   堪称完美。   “叮”地一声,电梯门向两侧移动,门后的李时等待已久,侧身做了一个“这边请”的手势。   离办公室还有一步的距离时,有人从里面出来,怀里抱着一摞文件,见到蒋云,黑框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往下沉了沉,带着笑意。   郑思勤还是老样子,衬衫西裤,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他贴心地用肩背帮蒋云和梁津抵着门框,说:“二位请进。”   “郑助,好久不见,”蒋云故意慢一步进去,问道,“方便告诉我你在哪个部门吗?”   他好避开。   郑思勤笑得很内敛:“我在秘书处工作。”   秘书处?   直接对接蒋丰原,李时就是他的顶头上司。   “好的,”蒋云点了点头,真诚道,“祝贺你升职加薪。”   “也祝您万事亨通。”   蒋云带着郑思勤的祝福走进办公室时,梁津似乎已经与蒋丰原聊了一两句,他脸色平淡,反而蒋丰原一副心情极佳的样子,以“不错”二字作为上一句话的结语。   “你也是,在冀西的表现还过得去。”蒋丰原斜睨了一眼蒋云,说道。   托郑思勤的福,蒋云心想,他也有听到蒋丰原不那么难听的话的时候,真是可喜可贺。   “我看过你在分公司做的项目报告,”蒋丰原十指交叉,说话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上位者的威严,“思路成熟老练,不像一个刚毕业学生的手笔。”   蒋云余光扫向身体右侧,梁津眼尾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怪蒋丰原怀疑项目报告的真实性。   纵然梁津在学校成绩优异,获得的奖项荣誉数不胜数,但带领团队完成一个项目,更多时候需要一定的经验积累,也考察一个人的协作能力。   事实证明,像梁津这样的人,仿佛生来具备这方面的天赋。有些人摸爬滚打十几年总结出的方法路径,他摸索几下就会了。   对此,蒋云既认可也嫉妒。   上半身后仰靠着皮革座椅的蒋丰原还等着梁津的解释,蒋云盯着那人垂落的手指,在身体的遮挡下,飞快地碰了碰。   “我可以做一次整体汇报,如果您需要的话。”梁津道。   “不用这么麻烦吧。”   蒋云:“冀西分公司一整个项目组的人,包括梁津在内,加了不下一个月的班,他的付出有目共睹,这做不了假。”   下一秒,他感受到梁津向他投来的目光,蒋云摸摸鼻尖,装没看到。   下意识的维护来得莫名其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可能……是一种对对手的尊重吧,他心想。   “盛瑞科技有一个项目正在推进。”   刚才的插曲被蒋丰原一笔揭过,话说到一半,李时走进办公室,拿着茶水和几盒药品。   蒋丰原就着水服下好几种胶囊,继续道:“待会儿让李时带你们过去。”   你,们?   蒋云抬头问道:“您的意思是,我和梁津一起?”   “我不觉得我的话有歧义。”吃完药,蒋丰原的神情松弛下来,眉心微皱。   “蒋总累了,”李时恰到好处地替蒋丰原送客,说,“两位少爷后续有任何疑问,可由我代蒋总解答。”   被李时送出集团大楼的时候,蒋云人还有些恍惚,因为事态全然脱离了他的掌控,一路狂飙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为什么蒋丰原又一次把他们安排到一起?   蒋云匪夷所思地从李时手中接过车钥匙,朝地面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规律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蒋云停了停,钥匙环扣在指尖打了个转儿。   “公交车站在反方向。”   顿了顿,蒋云说道:“地铁站过马路右转。”   “刚刚在他面前,谢谢你帮我解释。”   “不客气。”   宾利受到感应,车灯闪了两闪。   梁津没有要走的意思,蒋云双手抱臂,后腰靠着车门:“还有别的事吗?”   “你最近好像在躲我。”梁津说道。   这回蒋云不能用“你怎么知道我在躲你”反驳梁津。   因为他真的在躲他。   重生回来的这几个月里,不可否认的是,梁津对他没有恶意。但许多事情表露出来的东西,冥冥之中都在把他往“梁津也重生了”的方向上引。   但他不敢肯定这个猜测。   蒋云引用了一句经常刷到的渣男语录:“我只是最近有点忙。”   忙着搬家,忙着推翻各种推测,还忙着获取一些尚且名不见经传的小导演和俱乐部老板的联系方式。   蒋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汽车发动,梁津还站在副驾的车窗前。   “……”   一车一人僵持不下,蒋云认输地摇下车窗,问道:“去哪?”   “回松江。”   差点忘了,梁津目前就那一套房。   路上蒋云打开车载音响,随机放了首舒缓的英文歌,看似专心开车,实则在想盛瑞科技的事。   不同于其他几家齐名的企业,蒋氏的风格比较传统老派,这个也与它以钢铁生意起家有关。   零几年之后,全国各地进入快节奏发展模式,蒋氏把产业陆续拓展到地产、文娱,唯独IT这个行业怎么都插不进去。   直到蒋丰原与霍蔓桢成婚,借助霍家的力量,盛瑞科技的势头一路向好,虽不至于和几个行业巨头比肩,但好歹让蒋家拿到了一张入场券。   即将抵达的时候,遇到一处红灯,蒋云摸出一包薄荷双爆,烟头含在嘴里还没点燃,就被人连烟带火机一并没收。   靠,蒋云偏头看向坐在副驾的人。   想得太入神,忘记身边还坐着一个戒烟大使了。   “下次再想抽烟,试试这个。”梁津在他手心里放了个东西。   蒋云收回手一看,棉花糖,芒果夹心。   “你小心得糖尿病。”他说道。   须臾,那人在他耳边轻声笑了笑。   把梁津送到楼下,蒋云忽然想起马上换季,他要收拾点厚衣服带到郊区那边。   两人一起走到电梯里,上了楼,蒋云一摸口袋才想起来钥匙没带。   干脆买新的算了,他心想。   电梯还停在这个楼层,转身去按开门键的时候,背后响起梁津的声音:“今天做红烧小排、蟹黄豆腐羹和椰子炖鸡汤。”   三道菜名让饭菜的香气具像化,蒋云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鬼使神差地往回走。   “介意多双筷子吗?” 第28章   梁津侧身一让,露出在自然光线下明亮的客厅。   玄关的鞋柜里摆着一双拖鞋,深蓝色的,很新。和冀西那套公寓不一样,这是蒋云第一次踏入梁津的私人生活领域,他在门外犹豫要不要找梁津要对鞋套,没等他迟疑太久,那双拖鞋就被那人弯腰放在他脚边。   “没人穿过。”梁津说。   蒋云踩进去试了试,好巧,正好是他的尺码。   “大约七点前开饭,”梁津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蒋云发现他抖开的围裙就是在冀西逛超市满额附赠的那一条,“茶几上的柠檬水是下午刚泡的,游戏机在电视机柜的第一格。”   “都不喜欢的话……可以到阳台看看我种的花。”   这段话让蒋云心生亲切感,想到小时候到魏家过年,魏淳亭也曾对他和魏疏说过类似的话。   蒋云有些口渴,于是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新鲜的柠檬切片在水中泡了几个小时,味道却一点也不酸涩,相反还带着一丝丝的甜味。   屋内的陈设布置都很温馨,生活气息浓郁,小到冰箱顶部风格和谐统一的摆件,大到墙壁上的挂画。   他捧着玻璃杯不知不觉走到阳台,郁郁葱葱的盆栽宛如一颗绿色炸弹,蒋云呼吸一滞,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愣在原地。   比起他那些除了十年如一日地囤放着酒水的冰箱,其余地方空荡荡的住宅,梁津真的——   太热爱生活了。   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的程度。   半干的衣物悬在头顶,风一吹,柑橘类的清香扑面而来。   手指蜻蜓点水地碰碰绿箩的叶面,蒋云脚步一挪,鞋尖被一盆开着白色小花的绿植迎头拦住,但他不知道这盆花的品种。   摄像头拉近,对准绽开的花骨朵。摁下拍摄键后,他把这张照片贴到朋友圈,并编辑了一行文字:   【这是什么花?】   这个点是海京的纨绔子弟昼伏夜出的时间,一刷新,朋友圈底下多了十几条评论。   前排首评被魏疏抢到手:   【首先排除玫瑰。】   一位当前在美国留学,和蒋云关系不错的高中同学别有深意地回复:   【有情况?】   剩下评论的讨论中心则由这盆不知名小白花发散到“今晚去哪家酒吧蹦迪”,一口气读完这些毫无意义的消息,蒋云仍旧没有找到答案,还浪费了他宝贵的五分钟。   在他点开浏览器搜索之前,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蒋云仰着头向上看去,梁津手持一双碗筷,胸口的围裙上画着一个不太好看的小羊:   “它的学名是香雪兰。”   梁津介绍了一下香雪兰的生长习性,蒋云了然地点点头,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种的?”   “对。”   碗筷转移到蒋云这里,碗底躺着一块酱红色的小排,酱汁的香气与肉味杂糅,催人泪下——   眼泪从嘴角缓缓流下。   梁津:“今天火候没把控好,可能炖得有点烂。”   筷尖一剔,骨与肉即刻分离,他吃人嘴短,但也确实觉得梁津做得没毛病,说道:“烂一点才入味,我觉得很好。”   在他咀嚼的时候,梁津回答了他的前一个问题:“有些是,有些不是。”   “那盆绿萝是我在花鸟市场门口捡的,叶片烂了一半,后来还是救回来了,”梁津对阳台上的绿植如数家珍,“角落那盆是垂丝茉莉,现在不是它开花的季节。当时结款的时候,因为买的多,老板送了我一包香雪兰的种子。”   “她说香雪兰的寓意很好,适合养在家里。”   蒋云:“所以你的空余时间,全用来照料这群花花草草了?”   “嗯。”   梁津说:“我没什么娱乐爱好。”   这倒与他印象中的梁津重叠在一起。   那人握着小喷壶,依次往今日还没浇水的盆栽里喷了喷水,他爱惜地抚摸着绿箩的叶片,淡淡道:“每一棵植物都是一个小生命,要好好爱惜。”   梁津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蒋云化身花草刽子手,把他阳台的“小花园”残害了个遍。   碗筷被梁津收回去,他说道:“再陪它们待一会儿吧,晚饭很快就好。”   “……”   他的身份十分自然地从“花草刽子手”过渡成了“花仙子”。   看着梁津回到厨房的背影,蒋云眼底夹带着微微的怜悯。   他没想到梁津的社交圈已经匮乏到了与植物作伴的境地,照这么说,前世他和梁津虽斗得死去活来,在某种程度上,是否也给了他一些慰藉和陪伴?   饭桌上,蒋云提出了这个在心底酝酿了十几分钟的疑问。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他说道,“有一个人成天跟你作对,让你忙到没时间养花养草,你会怎样?”   梁津多炒了一道西葫芦,蒋云筷子伸向这道绿色蔬菜,像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似的,夹了他所认为的最小的一片。   “要看那个人是谁。”   梁津看了眼他痛苦吞咽的神情,挪开视线:“假如对象是你,我会觉得很充实。”   蒋云:?   ……充实?   他呛了一声,头偏向一旁咳了好一阵。   晚饭过后,蒋云想留下来帮忙洗碗,被梁津以“家里有洗碗机”的理由拒绝了,既然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他勾起搁在玄关的车钥匙,和梁津说了声“再见”。   “盛瑞科技离这里不远,能节省许多通勤时间。”   蒋云:“知道了,我考虑一下。”   他得在“每天起早床”和“每天出门就碰见梁津”之间做一个抉择。   他们在四日后就职盛瑞科技。   把他们送到公司门口的,是刚升职加薪过老熟人郑思勤。   盛瑞尽管隶属蒋氏总部,但毕竟是一个近几年才起步的子公司,员工招得不多,项目的负责人也不认识梁津和蒋云,态度只有在面对郑思勤的时候稍微好点,因为他提前收到风声,说郑思勤是总部那边派过来的人。   “郑总,”项目负责人徐进谦恭道,“您嘱咐的事我心里有数着呢,放心。”   “行,那我不多说了。”   郑思勤调到海京以后,每天的任务加重了一倍不止,他急着回总部处理时刻在增多的文件,微笑着与蒋云梁津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我们这个项目在研发一款智能导航系统,”徐进带着他们往里走,顺便同他们说明公司构造,“这层是研发室,等到了办公的地方,就能见到你们的前辈们。”   徐进也许把他们当作了那种有后门但不多,需要履历刷新简介的实习生,郑思勤离开后不久,他的态度大打折扣。   “上班时间不要摸鱼,这边网络监控都看得到。”   蒋云胸前挂着工牌,白衬衫的袖管折到手肘的位置,领口随性地解开几颗纽扣,整个人透着一股徐进不乐意看到的松弛感。   “好的。”蒋云的语气也很松弛。   这年头,号称整治职场的年轻人真多,不过徐进不敢做得太明显,只在心里腹诽说,他们这个项目一做完,对接的可是IT的行业巨头霍家,万一出岔子谁来负责?   刚好办公室缺两个端茶倒水的,徐进为他们想了个好去处,一到办公层,一个身高与蒋云持平,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将一摞策划案放到他桌上。   梁津则是被安排着给几个项目的核心成员买咖啡。   “这是宣传策划案,”男人说,“改了十几版,目前还没改到甲方满意的版本,之后和甲方沟通、修改策划案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蒋云“哦”了一声,没让男人看到他想看的懊恼神色:“时限多久?”   “三天。”   “这份策划案做了多久?”   “半个月。”   蒋云:“……”   好一个烂摊子。   不仅如此,许多细碎的小活也紧跟其后,均匀地分配到了他和梁津那里。   明摆着把他两当免费劳动力使唤。   上班第一天,蒋云的工位宛如糊了厚厚的一层502,抛开吃饭和上厕所,他的屁股基本没挪过位置。   这个项目所谓的“甲方”即是海京霍家,对方标准高、要求多,这无可厚非,但一日内被打回两次草稿的蒋云沉默地看着手边的废稿,心想那边的屁事未免太多。   一丁点细节也能挑出来叫他改,改完又说不满意,推翻了采用起初的那一版。   傻逼。   在冀西他尚且还能赶回去吃顿晚饭,一来盛瑞,晚饭直接变夜宵,将近夜晚十点,办公层的人一个没走,统统加班。   十一点过后,工位逐渐空了大半,蒋云手里临时被塞了新的工作,要求加班完成,不能等到第二天早上。   他本科专业学的是国际金融,文科类,对于一些专业性强的工作任务,推进起来进展很慢。   办公层零零落落地亮着灯光,少数几个技术人员还在处理代码的问题。   蒋云大脑过载,太阳穴就像即将爆炸的小行星,突突直跳。他定了一个二十分钟后叫响的闹钟,趴在桌面上小睡片刻。   他座位靠窗,不知是谁把窗户推开了四十五度角,附近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蒋云被一阵冷风吹醒,一看手机,仅仅过了八分钟而已。   窗户被他严严实实地关紧,转身时,桌上多了一个包装精致的食盒,以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送来夜宵的好心人士走到蒋云对面的工位,重启电脑。荧屏的亮光照着梁津眼底的黑痣,蒋云打了个哈欠,干脆不睡了,继续工作。   “再睡十二分钟吧,一会儿我叫你。”   他听见梁津如是说。   关了窗户,偷跑进来的冷意却挥之不去。   蒋云拢了拢外套,睡下的时候脑子里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海京的秋天要来了。 第29章   蒋云还是搬回了松江边。   没多少行李,也不需要大张旗鼓地叫搬家公司一车车地运家具,甚至这个决定都是蒋云在车辆排成长龙的上班路上临时做的——   他再也受不了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只为避开堵车高峰期的日子了。   搬家当天,蒋云腰后斜挎着一只黑色keepall,指纹识别的那几秒,隔壁门被人骤然推开,他和梁津撞了个正着。   他俩在冀西合住的时候,他记得梁津是有晨跑习惯的。   跑到八点钟,连带着把菜一块买了,回家差不多九点。   特地选在那人出门的时间段溜回松江,但此时却与梁津面面相觑的蒋云觉得自己有点滑稽。   “你怎么还在家,”门锁识别成功,蒋云扭头说道,“不晨跑吗?”   梁津:“我并不是每天都晨跑。”   “哦,那我误会了。”   梁津也没他想象得那么……   “小区健身房九点半开门,所以今天晚一点出门。”   蒋云悄悄把后面的“勤快”二字咽回肚子里。   上下扫视梁津一眼,他这一身的的确确是健身的穿搭。上半身穿了件黑色速干长袖,非常紧身的感觉,布料与肌肤贴合得很紧密,胸口、肱二头肌微微隆出。   下身是一条常见的浅灰色休闲裤,松紧带随手扯了个结。   蒋云收了视线,左脚迈进玄关之前,梁津在门外开口道:“是回来拿东西,还是以后就住这里了?”   “我又搬过来了。”说完,他嫌这句话不严谨,遂在句尾加了个“暂时”。   梁津:“好。”   好什么?蒋云心想。   “我有个礼物给你,”梁津看着腕表,说,“现在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很快”可以是几分钟,也可以是几小时,蒋云没把他的话放心上。   从郊区驱车近两小时,他累得都要散架了。   黑色挎包被他扔到沙发边的地毯上,蒋云抱出一条毛毯,往沙发拐角一躺一靠,须臾沉入梦乡,但没睡多久就被门铃弄醒。   他拖着毛毯,一边揉眼睛一边走过去开门。   一束盛放的香雪兰冲到他鼻尖,清淡的花香幽幽地环绕四周。这束花被梁津夹在肘部,他左手捧着一个巴掌大的花盆,右手拎着满满一大袋食材,像一颗行走的挂满装饰物的圣诞树。   “乔迁礼。”梁津把花送给他。   猝不及防被香味袭击,蒋云接下花束,心想家里好像没有用来插花的花瓶。   “我那有多的养花瓶,待会儿拿一个过来。”梁津说。   蒋云看向栽在花盆正中央的圆球形植株,小小一个,仿佛迷你版南瓜。   “这是什么?”   “兜锦,”梁津解答道,“已经服盆了,两周浇一次水就好。”   他将那袋食材转移到厨房,回头道:“直接脱鞋进来吧,我这里找不到第二双拖鞋。”   巴掌大的小花盆被梁津安置在客厅光照充足的地方,蒋云走过来俯身围观了一会儿,说:“我养不好怎么办?”   “活到这么大,就没养活过什么东西。你还不如把它拿回去,至少能多活一段时间。”他自嘲地笑笑。   “在照料的过程中如果遇到麻烦,找我就好。”梁津铁了心想把这盆兜锦留下。   蒋云:“行。”   虽然不懂梁津为什么如此坚持,但他还是希望这盆小东西能在他家坚强存活一个星期。   厨房响起颇有节奏感的切菜声,蒋云靠着门框,一旁的垃圾桶里埋葬着他切飞的三分之一块土豆和打蛋时摔烂的碗的碎片。   上一次开火还是早几个月以前,大部分厨具还是梁津从他那边搬来借用的。   “你最先为什么想学做饭?”蒋云问道。   他发现梁津什么都会做,郝家小馆那种家常菜拿手,粤菜里比较有代表性的也会做,正儿八经的西式料理同样很出色。   “为了照顾人。”   案板的基围虾被人熟练地挑去虾线、开背,整整齐齐地围着餐盘摆了三圈。   “噢,我记得的。”   蒋云站得有点累,拖开椅背坐在餐桌前,开放式的厨房让他得以直观看到梁津的一举一动。   “你母亲不太会做饭,你学做饭是为了她,对吗?”他托着下巴,自觉猜得很准。   处理好的基围虾被闷进锅里,闷煮的时候,梁津在案板上继续料理下一道菜的食材,没有回答他。   住回松江以后,梁津来他家做饭的次数成倍增加,蒋云从心底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因为他做的饭真的很好吃。   可惜工作日就没这个口福了。   盛瑞作为蒋氏的子公司,福利待遇样样不差,公司食堂的菜色一月换一次,但蒋云觉得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每道菜荤素搭配,炒肉必加青椒,还有生姜和大蒜混迹其中,时不时偷袭他的味蕾。   中午同组的同事把一部分杂活分到他头上,做完已是下午一点。   跟梁津赶到食堂的时候,几乎不剩什么好菜了。   蒋云取过餐盘,挑剔地打了三道菜,和梁津在一个四人位坐下后,一个打满米饭和蔬菜的餐盘轻轻落到梁津的左手边。   “嗨!”理着板寸的年轻男人拉开椅子坐下,拍了拍格子衬衫的衣摆,“我们在一个项目组,我叫钱来。”   来钱?好名字。   到盛瑞也有一个多星期了,若非工作需要,其他人压根不会主动与他和梁津搭话。   “你们都是22届的毕业生吗?”来钱……不是,钱来问道,“在海京读的大学?”   虽然蒋云在打菜的时候已经很小心了,一些绿色蔬菜仍浑水摸鱼地藏在肉块的缝隙里。   “是的,”蒋云将青椒丝拎到餐盘的空格里,“我读的令大,他念的是北川大学。”   钱来:“令大?原来是top2的小学弟。”   他看向梁津,笑道:“我是北川大学20级毕业生,信院的。”   梁津不冷不热地叫了声“学长”,从容地用筷子夹走蒋云不吃的蔬菜。   “你们……”看到这一幕,钱来吞了吞口水,“关系这么好吗?”   蒋云也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主要是梁津这一系列行为太理所应当,就好像情侣之间,一方将照料另一方,在他睡熟的时候帮忙掖被子、生病的时候喂水喂药、吃饭的时候主动分担剩下的那一半视作习以为常一般。   “对啊,”蒋云尴尬地笑了笑,“我们是兄弟。”   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名义兄弟”。   钱来面露疑惑:“可你们一个姓蒋,一个姓梁啊。”   “我哥随父姓,”安静了半天的梁津放下筷子,说道,“我随母姓。”   “难怪!”钱来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我们吃完了,先走一步。”梁津说。   蒋云把餐盘放到餐具回收处,追上大步流星的梁津,夸他临场反应能力很好。   “你也是。”   梁津说道:“毕竟是你先说的兄弟。”   蒋云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九十月换季,海京接连下了好几场雨,寒流过境,蒋云日日都能听到天气预报的播报员用标准播音腔提醒海京全体民众注意保暖加衣。   项目组的进度没有因大雨天气放缓脚步,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熬到周五,蒋云终于撑不住地病倒了。   高烧三十九度一,在梁津的陪同下吊了一整晚的水,回到家,挂钟的时针恰好指在五点钟方向。   蒋云把自己塞进新换的被窝里,手脚冰凉,浑身发着冷。   这一觉他睡得很不踏实,中途辗转醒了几次,没多久又闭眼睡下。   然后他再次回到那个梦境中。   梦里他也生着病,重感冒,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头晕鼻塞的滋味。   耳边穿插着两道声音,一个是较为年长的中年女声,语气担忧地说,小蒋一天没吃饭了,药也没喝,嫌苦呢。   “家里不是备着糖吗?”那道磁性低沉的声音说。   “是呀,我说喝完药就可以吃糖了,结果小蒋把脸闷在枕头里,我在哪边他就翻身转到相反的那一边去……这孩子!”女声无奈道。   “把药给我吧,我来喂。”   床边下陷了一块,“蒋云”把被角拉过头顶,闷声闷气道:“说了不喝。”   卧室的门被琼姨合上,男人道:“不喝病怎么好?”   “那就不要好,”“蒋云”卷着被子,滚到床的另一边,眼眶发热,“你不是出差去了吗,怎么,合同被拒灰溜溜滚回来了?”   那人并未生气他的尖酸刻薄,拍拍疑似是“蒋云”后背的位置。   “你拍我屁股干什么,手拿开!”   “……”   “对不起,不是故意。”   那人说:“要怎样才肯喝药呢?”   被子被“蒋云”掀开,他肩颈微微泛红,鼻尖蒙着一层细微的汗珠:“滚。”   “好,”那人答应得很爽快,将感冒冲剂和软糖放到床头,“药凉了会更苦,你记得尽快喝掉。”   关门声再一次响起。   “蒋云”皱眉盯着深褐色的药液,拿起来一饮而尽。   深夜,被他那声“滚”赶走的人又折返回来,甚至爬上床躺在他身边。感冒冲剂放大了他的困意,“蒋云”抬腿踢了踢他的大腿根,说很热,叫他离远点。   冰凉的手心捂住他的额头,凉丝丝的,宛如降温效果奇佳的冰块。   “蒋云”贴了一会儿,嘟囔道:“手留下,其他都离我远点。”   那人从鼻腔哼出一声轻笑,道:“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才提前赶回来的。”   “我没忘。”   生病的人喜欢不自觉地吐露真心:“我也没有很在意,你回不回来对我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   那人说:“我不回来,谁帮你捂额头呢?”   “我要睡了,别吵。”   梦境结束在此刻。   蒋云的意识逐渐复苏,他听到窗外连绵不断的雨声,哗啦哗啦,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一条手臂从他颈后越过来,弯曲成一道弧形,耳边的呼吸声平稳绵长,蒋云习惯性地把脸在枕头里埋了一会儿,随即正面朝上,故作冷静地将梁津的胳膊拎走。   那人眼皮一动,手臂又缠了上来,这次圈住的是蒋云的腰身,顺手捏了两下。   也是一个习惯性动作。   “梁津。”   蒋云扒开他的眼皮,冷着脸道:“醒醒。”   那人一点反应也无,不知是装没听到还是真没听到。   雨声敲打窗户的声音愈发响亮清晰,大雨席卷了整座城市,将树叶吹落一地。   蒋云的心情正如街道上被汽车和路人碾过的落叶一般,很不美妙。   他稍稍用力地摇晃着梁津,直到那人掀开眼睑,稀奇地显现出一丝迷茫的神情。   “你硌到我了。”   蒋云的表情凶得可怕。 第30章   高烧退去,昨晚换上的棉质睡衣被汗水打湿,与背部粘连。   摆脱了那条手臂,蒋云翻身下床,在衣柜里选出一件向来以新潮闻名的奢牌卫衣。   背对着梁津,材质轻柔的衣料坠落,堆叠在脚边,脱衣时拉伸出的那截劲瘦腰身很快被宽松的卫衣遮掩住。   幸好他和梁津还什么都不是。   倘若蒋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和被逐出蒋家自立门户的商界新贵被拍到睡在同一张床上,蒋云敢打包票,他两的大名将响彻海京,乃至全国各地的大街小巷。   在热搜包年的明星爱豆都得给他们让出一条康庄大道。   蒋云捡起一条掉在地上的长裤,弯腰穿上,两条帽带垂在胸前:“不解释一下吗?”   “早上六点三十五分,你有点低烧。”   梁津的视线飘来飘去,总落不到实处,但头脑很是灵活,有条不紊道:“一会儿说热得难受,一会儿又觉得冷,让我上来陪你睡。”   他作势划开手机锁屏:“要听音频吗?我录了存证。”   “……”   “算了,我相信你。”   他又不瞎,梁津明摆着一副没睡好的样子,黑眼圈重的能到动物园扮演大熊猫,上床睡一晚也没什么。   再说了,这也经过了他的同意,虽然那时他人还不怎么清醒。   蒋云把他的屏幕按下去,说:“存证你现在就删,不许留任何备份。”   他从旁盯着梁津操作,语音备忘录只有一条存档,时长足足有三十六秒,天知道这个把柄被握在梁津手里,往后将变成一个多么恐怖的祸患。   “已经删了。”梁津把手机给他检查。   蒋云上下翻了翻备忘录,干干净净。   过关。   “我周末两天不在家,你别来敲门,”他把头发抓得蓬松,光着脚找拖鞋,“白天晚上都不在,下周也是。”   前几天蒋云在朋友圈刷到某个创业期二代的哭丧,说一手创办的娱乐公司快开不下去了,版权大甩卖,坐等一个好心的天使投资人。   二代创业大多以失败收场,没经验是其一,眼光差是其二。   收来的剧本名为待爆宝藏,实际却是翻版逐梦娱乐圈。   将这条朋友圈一划而过前,蒋云留了个心眼,上网查了一下这位二代签了哪些编剧导演。   在一众糊穿地心的人名里,他找到了自己当年赞助过,电影上线后票房大卖的导演的名字。   财运要来了,挡都挡不住。蒋云想,早一天赚够他的“fu·ck you money”,就能早一天躺平摆烂,获得属于他的自由。   拖鞋找到了,呈八字形躺在床底。   蒋云尝试着用脚趾勾到一只,另一只在即将出来的时候,被人轻轻踢到一旁。   始作俑者不以为然地仰视着他,眼神沉静如水,哪怕潮水之下波涛汹涌,湖面也静得像块镜子。   目光相互对峙几秒,半晌,梁津说道:“可我周末要煲汤,莲子和猪肚也买好了。”   蒋云嘴唇抿成一道直线,赤·裸的那只脚后退一步:“你可以自己喝。”   “一个人喝不完,”梁津看着他,“汤会浪费。”   在蒋云的计划里,他只想与梁津保持两米的安全距离线,在这个范围内,他们既不是对手也不是朋友,他不需要对这段关系付出什么,也不会因为它损失什么。   万事都是可控的,和平的。   在某些方面上,他迟钝的思维替他挡住了一些不必要的情感,这是蒋云保护自己的途径之一。   不去想原因,不去想结果。没有改变,一切如常。   但现在他却感到很惶恐。   因为有人不甘于被困在两米的安全距离线里,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所谓的旁敲侧击只是用以打破安全距离线的手段,无缘由的保护、无缘由的亲昵、无缘由的包容,都让人心生不安。   顿了顿,蒋云深吸一口气,叫他的名字:“梁津。”   “汤浪不浪费,和我有关系吗?”   “没有必然的联系,对吧。”   蒋云拉开卧室的房门,俨然是一副送客的姿态,他若无其事道:“你养了那么多花,应该很缺花瓶吧?”   “前段时间我收了一个苹果青釉瓶,送给你刚刚好。”   话音未落,床边那人倏然有了动静。   梁津捡起那只拖鞋,走到他面前时,俯身放在他左脚前,眉眼弥散着冷意。   “谢谢,但我不需要。”   梁津拒绝的方式和他分清界限的口吻一样冷硬。   随后一天半的时间,蒋云都在郊区的别墅那边,这次并不是故意躲着谁,而是那名急需天使投资人的二代跟他住在同一片别墅区。   雨后放晴,自带的小花园里传出一声惊呼:   “什么?再说一遍你想投多少?”   当初在戚皓酒局里染着一头小金毛的青年换了一个薄荷蓝的新发色,但染得久了,黑色的发根逐渐冒出来,处于好看和难看之间。   蒋云喝了一口没泡开的大红袍,舌尖发涩:“一千万。”   “我靠,蒋哥……不对,蒋爹!”   周识锦激动得胡言乱语,各种称呼满天飞:“我的七舅姥爷三姨奶,我再确认一遍,你真准备给这个数?”   一根手指颤颤巍巍竖在蒋云眼前。   周家在海京地位中上,周识锦父亲建立的锦天传媒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民营娱乐集团,所以周识锦一门心思扑进他的娱乐公司,也不能说是剑走偏锋自寻死路。   顶多算一个子承父业。   周识锦是二代里被父母管得严的那一类,手头的流动资金就那么点,还得分担一部分日常吃喝玩乐的花销,把公司建起来他也真是下血本了。   但蒋云的资金不比他多多少。   蒋丰原起先冻了他五张卡,后来虽然复原,蒋云却发现卡里的钱少了大半。前段时间,他把在冀西没花完的那部分投到股市里,凭借着上辈子的记忆以小博大。   外加卖车的钱,满打满算凑够了一千万。   “你没听错。”   蒋云说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您请说,”周识锦单手握拳,假装话筒递到他嘴边,“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这一千万,我只花在你公司的一个人身上。”   周识锦:“谁这么大福气?”   “韩琦。”蒋云说道。   每一个名垂影史的导演都有一条非凡的电影之路,相较那些电影学院出身,家庭条件优越,拍摄经历丰富的大导,韩琦的成名历程普通得过分,甚至称得上“寒碜”。   一路走来,伴随她的关键词是“业余”和“才疏学浅”,美名与骂名并存,每次获奖带来的都是无休止的争议。   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女人。   蒋云初次见到她,是在一场饭局上。   两间包厢相邻,他与合作方喝酒喝得头晕,出门透气的时候,隔壁那扇门被人怒气冲冲地踢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嘴里叼着根烟,骂骂咧咧地朝空气挥了一拳,大骂道:“一群屁都不懂的蠢驴,干脆把摄影机给你们来拍得了,就看你们能用屎雕出一朵什么样的花!”   这番说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蒋云偷偷瞄了她一眼,被女人当场逮住:“看什么看?”   “别误会,”蒋云摆手道,“我认为你骂得很对。”   女人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怔了怔,两指夹着烟:“你……挺有眼光。”   “我也这么觉得。”蒋云毫不谦虚。   女人爽朗地大笑两声,翻开口袋,找出一张有些皱的名片。蒋云接过去一看,上面就印着两个字,韩琦。   作为交换,蒋云把他的名片送到女人手心。   “蒋……云?”女人一板一眼地念道,“我知道你。”   “你知道我?”   “你的经历很出彩,适合拍成电影。”   韩琦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说:“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或许能有一场合作。”   “何必等以后呢?”   蒋云笑道:“我现在就能投资你拍一部电影,前提是你别让我失望。”   听到这句话,韩琦先是露出惊讶的神情,再然后化作平静:“别了吧,你把钱砸我头上属于白砸。”   “为什么这么没信心?”   “不是没信心,是我不想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韩琦看向他,说:“这种滋味不太好受。”   确实。   蒋云在心里点点头,没有什么比期待落空更令人难过。   他那间包厢被人打开一道缝隙,合作方催他进去接着喝,蒋云应了一声,回头对她说:“还是试试吧,万一结果在你的预料之外呢?”   “我已经输过很多次,不记得失望是什么感觉了,”蒋云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想好就联系我。”   一周后,他接到韩琦的来电,女人斩钉截铁地说,她这次一定要打一个翻身仗,让那群瞧不起她的人被啪啪打脸。   “但你也要做好票房惨淡的准备,”明明韩琦才应该是那个在乎票房的人,她却提前在电话里安慰蒋云说,“钱我会还你的,只不过要很久,可能一辈子吧。”   蒋云笑出声,说:“好。”   电影拍了近一年,审批通过、上映又耗了几个月的时间,好在结果是好的,没让他们失望。   影院座无虚席,场场票房售空,一周之内战绩冲破一个亿,韩琦也因此一跃成为国内票房第一的女导演。   想到这里,蒋云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   周识锦眼神怪异,说道:“韩琦?怎么是她?”   “有什么问题吗?”蒋云问道。   这个时间点,他和韩琦还不认识。   周识锦咽了口唾沫,惊悚道:“你没听说吗?她前不久刚给戚皓开了瓢。” 第31章   “什么时候的事?”   蒋云眉头一皱,他怎么不知道韩琦曾经和戚皓有过这么一段渊源?   照戚皓那个睚眦必报的性格,韩琦这些时日必定好过不了。他得问清楚人在哪,然后赶在戚皓那个狗东西咬人前,把韩琦从那张狗嘴里抢救下来。   “记不太清了……”   周识锦在手机上打了会儿字,将收到新消息的微信界面给蒋云看:“喏,我替你问了,韩琦五天前进的拘留室,现在还搁里头蹲着。”   屏幕左边的联系人实时弹出一条消息: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戚大少使了点小手段,说能关多久就关多久,他不信那个倒霉蛋的骨头能这么一直硬下去。】   没来得及浏览完整段文字,蒋云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别墅外冲。   “我的哥诶!蒋云!”   周识锦气喘吁吁地跟在他后头,蒋云甫一坐到驾驶座,车窗被“咚咚咚”连环敲了三下,一簇蓝毛出现在窗框中间。   “好哥哥,”周识锦怕来不及,气也不敢换,一口气说道,“你把韩琦捞出来之后还投我吗?”   “只要韩琦还在你公司名下。”   蒋云发动轿车,说:“麻烦把那个警局定位发我,谢了。”   车尾气扑了周识锦满脸,他把掌心当作抹布,在脸上顺时针抹了一圈,又逆时针摸了一圈,将定位发过去了。   路上,牢记驾驶安全准则的车主蒋云被一个漫长的红灯拦了一分多钟,期间他向李时发了条短信,大致讲清事情的原委,以及他做这件事的缘由是什么。   李时兢兢业业跟了蒋丰原几十年,与之几乎形影不离,白日很少有空查收消息,蒋云这么做也有几分先斩后奏的意思。   但意料之外的,在绿灯亮起、蒋云踩下油门的时候,他接到了李时的电话。   “您的做法并不妥当。”李时的通话背景十分嘈杂,脚步声和交流声此起彼伏。   蒋云:“麻烦李叔跟父亲转告一句话。”   “请原谅我的冒失,但韩琦是我手底下的人,”他斟酌着用词,搬出蒋丰原那套经典的洗脑话术,“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教育我,作为蒋家的子女,永远不能软弱退让。”   “大少——”   李时还有话说,但蒋云的目的达成,不想多言:“我在开车,先挂了。”   韩琦所在的警局定位有些偏,兴许这也是戚皓的本意。蒋云抄了几条近道,距离地点还剩几公里的时候,一辆银灰色摩托车映在他的后视镜中。   他往左,摩托车往左;他往右,摩托车往右。   幸亏是在白天,且是海京这种遍地都是摄像头的大城市,蒋云在大道上行驶,心里没那么害怕。   跨坐在摩托车上的人戴着头盔,看不清脸,蒋云扫了两眼,那人身形偏瘦,应该是一名成年男性。   到了警局门口,蒋云把车停在临时停车位里,一下车,那名穿着摩托车服,衬得双腿修长笔直的男人朝他小跑过来。   手臂折成九十度角,规规矩矩地前后摆动,与他大学军训那会儿如出一辙。   “蒋云。”   那人站在他面前了,才发现自己头盔没摘,于是急急忙忙地把低头去卸,须臾,一副清秀俊美的面容暴露在日光之下。   许江明抿了抿唇,说:“今天我休假,碰巧看到你了。”   “所以你就追了我一路?”   蒋云道:“许警官,我差点以为我被人跟踪了呢。”   “吓到你了,对不起。”许江明说。   “我急着去接一个人,许警官没别的事……”   许江明:“你最好别这么做。“   一只手挡在蒋云面前,他顺着手臂向上望去,看着许江明执着的神情,声音顿时冷了下来:“许警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想接的那个人是韩琦,对吗?”许江明不肯放手,垂眼道,“五天前的一场酒会,韩琦为了保护她的女伴,不惜用酒瓶子砸破了戚皓的额头。戚皓这个人记仇,你没必要卷进这场纷争。”   蒋云眼神一沉,他盯着许江明的眉眼,好似要把人看出一个洞来——   魏疏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似乎没那么简单。   听他的语气,许江明认识戚皓,或者说,他了解戚皓。   这番说辞看似在为他打算,实际却模糊了许江明的立场。   烈日当头,蒋云试图回忆出有关许江明的部分,再通过这个判断他言语的可信度,但他遗漏不全的记忆时时刻刻都在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徒劳。   他是一个带着残缺的灵魂回溯到八年前的人。   “谢谢你的好意。”   蒋云面向警局那边,绕过许江明横着的手臂:“戚皓要是不怕死,尽管冲着我来。”   韩琦被单独关在一间拘留室中,表明身份和来意后,蒋云被带到拘留室外,隔着一扇镂空的铁门,他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面朝墙壁,蹲坐在角落里。   “韩琦,你可以走了。”   钥匙插入锁孔,铁门被人向外拉开,女人的背影颤了颤,很迷茫无措的反应。   韩琦扶着墙根,慢吞吞地站直身子,紧接着转了个面,一绺一绺的头发被她往脑后一捋。   “你谁?”她看蒋云的目光带着刺。   蒋云:“我是周识锦的……朋友。”   “天使投资人”这个称呼,他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   “也是传星娱乐未来股东之一。”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草稿纸的边角,纸面用黑笔写了两个字,当作名片递了过去:“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蒋云。”   “蒋云?”   两人走出警局,五天没见到阳光的韩琦用手背挡住眼睛,适应了一会儿,继续道:“虽然没听说过,但我很喜欢你的名字。”   一个截然不同的回答。   蒋云将轿车解锁,绅士地为韩琦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拉开安全带的时候,她轻微地展示出尴尬与不适应:“开个窗吧,我好久没洗澡,身上可能有味儿。”   “还好,没那么重。”   副驾驶的车窗缓慢降落,蒋云说道:“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韩琦说了一个地方。   “应该不是周识锦喊你过来救我的吧?”韩琦额前的发丝被风吹得左摇右摆,她深吸了一口车窗外的自由空气,说,“我这人没多大价值,三十岁出个头,不年轻不漂亮还有痔疮,对我这样的下手多没意思?”   韩琦误会他了。   她半只脚踏进娱乐圈,又接触到了戚皓这种上流圈层的败类,对他有这种误解也不奇怪。   蒋云找了一处停车的地方,将车停稳,偏头道:“韩女士,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   “我救你没有别的意思,”手机调出一张电影海报的照片,蒋云指着导演栏的名字,说,“我看过你的荧幕处女作《夜海》,你拍得非常好。”   “实话实说,我是你的粉丝。”   过了几秒,韩琦的嘴巴一点点张大,眼底落满震惊。   “你、是、我、粉、丝?”   她手动把下巴压回去,说道:“蒋先生,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有品味的一个。”   这句话已初具八年后的韩琦的雏形。   蒋云打开微信二维码,笑道:“加个联系方式吧韩导,相信我们的合作会很愉快。”   单单去警局捞人这件事就耗了蒋云一下午,这个周末他只完成了计划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将留到下周一块处理。   项目组到了中后期,进度快得像坐火箭,当然,梁津在组里的位置变化也如火箭升空一般飞速。   有那么一层同校师兄弟的关系,钱来把他引荐给研究室的负责人,且梁津本就专业对口,当即从打杂的免费劳动力升级成研究团队的一员。   上次那顿摩擦过后,蒋云和他的交流次数锐减,大有直降归零的趋势。   偶尔碰见,他远远地看着披了件长款风衣的男人与三两同事一齐出行,梁津鼻梁上戴着一架眼镜,蒋云猜测是防蓝光的,因为梁津的双眼视力向来好得惊人。   “小蒋!”   和他们在食堂碰见,钱来坐在梁津对面,朝蒋云挥手示意。   蒋云没动。   那个位置原本是属于他的,他心想。   钱来不死心又挥了几下手,都往他那个方向看了,蒋云也没办法装没看见,只好走过去,说:“你们吃吧,我已经饱了。”   “你……饱了?”   看着堆叠出尖尖角的大鱼大肉,钱来沉默良久,说:“你在用意识吃饭吗?”   他撒了一个很没脑子的慌,蒋云心想。   他悄悄往梁津那个方向看,那人埋头吃饭,非常专注的样子,就好像没听到他和钱来的对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无框的镜片和梁津意外地很搭,他眉眼偏冷,眼镜一戴,那份冷锐感呼之欲出。   “我的意思是,”蒋云客气地笑了笑,说,“我早饭吃得晚,现在有些饱了,准备把饭菜打包过会儿再吃。”   钱来正想开口,他对面的人夹了一筷子青菜,看着手机说:“一年轻男子长期不按时吃饭,医院就诊时查出胃癌晚期,已错过最佳治疗时间。”   梁津的眼神始终盯着手机,不似在和谁说话,语气平平淡淡,仿佛只是单纯地在转述一条他很感兴趣的新闻。   蒋云:“……”   钱来看了他一眼,说道:“小蒋呀,你这个用餐习惯不太好哦,一日三餐按时才好,不然怎么叫早、中、晚饭呢?”   劝阻的话从钱来嘴里说出来,蒋云没有一丝反驳的余地。   “前辈说得对。”他有些咬牙切齿。   “下次我会注意的。”   端着餐盘,蒋云经过梁津的座位,压低音量,有样学样地说道:“边看手机边吃饭,小心便秘。” 第32章   项目组的进程几乎与蒋云的投资同步进行。   梁津不再是免费劳动力的一员,分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压到蒋云头上,工作量翻了倍不说,一旦出现缺漏,他的直系上司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他深知自己在计算机这方面没多大天赋,对于一些软件,只能说“掌握”,而称不上是“精通”,因此速度稍稍慢一些。   搜索软件是个好东西,能够解决蒋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问题,但余下的部分,他还是需要有人手把手教他。   “艾达下午出去办事,他的活你替一下。”   拥挤的办公桌角落又增添了一摞重物,挂着职员工牌的年轻男人转身要走,蒋云叫住他,靠椅的滑轮向后转动一个角度:“还是换一个人吧,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安排。”   霍家那边对他们做的方案很是挑剔,大到框架小到细节,改了又改,依旧不满意。   盛瑞大多都是技术性员工,宣传部门形如虚设,所以这活相当于黏在他手里甩都甩不掉了。   “你说的工作安排是指修改策划案吗,”男人食指推了推眼镜,刻薄道,“我建议你还是多做一些有技术含量的事吧,不然多对不起你令淮大学高材生的名号?”   蒋云眯了眯眼,不想和这人在口角上争个你死我活。   他不是没找过李时,希望得到蒋丰原的应允调到其他合适的岗位。一周过后,日理万机的蒋丰原终于派那位与他同样日理万机的秘书传话,说为什么梁津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   中译中翻译一遍,就是“怎么人家做得你做不得?你很金贵吗”。   因为梁津专业对口,蒋云无奈地回复。   第二周,蒋丰原纡尊降贵地打来一个电话,大致表达的内容是,他应当利用空闲时间学一学C语言和其他编程语言,来提升自己的整体水平。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蒋云心想,兴许蒋丰原压根不知道他高中分班读的是文科,在大学选择的专业是和计算机八竿子打不着的国际金融。   说了也没用,反正没有人在意。   根据霍氏的意见再次修改了草稿,一上午过去,蒋云在前往公司食堂的路上碰见徐进。   “组长,我想和您谈谈。”   徐进与他错身后走了几步,然后步伐一停,恍若蒋云打断了他的要紧事:“长话短说。”   “我们的项目马上就到收尾阶段,但霍氏那边仍然不满意我们的策划案,我想我需要更多时间,专注地修改出一版符合他们条件的方案。”   蒋云追过去,微笑道:“而不是三番四次被其他人打断进度,干扰我和霍氏的商议交谈。”   他需要徐进点头,好拿鸡毛当令箭,让那些甩锅的有多远滚多远。   “小蒋。”   徐进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你肩上的担子重,很辛苦,但你看看,我们盛瑞又有哪一个是闲人?”   “工作的事,能担待的还是担待一下,这对你未尝不是一种进益。”   徐进点点头,一副很满意这番劝解的样子,自顾自地离开了。   毫不意外的,蒋云加班到了晚上九点。   普通的办公软件还好,但艾达的工作涉及到计算机编程,这一点让蒋云很头疼。   他对照着教程一步步走,中间难免错了步骤,或者出现了一些细小的又很难发现的问题,使蒋云无从下手。   面临这般局面,他触景生情地回忆起分班前上物理课的状态,明明公式都看得懂,符号也认得,但夹在一堆条件里,什么“方向垂直纸面向外的匀强磁场”、“某某物体做匀减速直线运动”……他就只能对着试卷发呆了。   电脑屏幕荧荧亮着蓝光,蒋云手机里还放着视频,他把进度条往回拉,拉到一半,手边的鼠标被一人握住,点了一个撤回的操作。   不用蒋云回头,那人俯身垂首,下颚线分明的侧脸近在眼前。   键盘反复地被摁住、回弹,清脆的敲击声回荡在人都走光的办公层。   蒋云没问他一个研究组成员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背后,他也没问蒋云为什么宁可自己一个人解决,也不来求助他。   按键声停止,梁津说道:“没问题了。”   就像从烟囱里钻出来的圣诞老人,又或者是买下卖火柴的小女孩全部存货的好心路人,梁津一言不发地往电梯那边走。   “你还有多久结束?”蒋云站起来问道。   “大约两小时。”   还早。   足够他到楼下那家晚上十点关门的星巴克里买杯咖啡,以表感谢。   拎着褐色的纸袋子回到公司,蒋云上到研究团队所在的那一层,在十几个打扮异曲同工的研究员中找了一大圈,没看见梁津的身影。   逮着钱来问过才知道,梁津半小时前就走了。   在他排队买咖啡的时候。   在开回松江的路上,蒋云把那杯咖啡喝完了。卡在手机支架上的屏幕始终停在一个通讯界面,顶上方很官方地备注着梁津的全名,聊天框躺着一句编辑好但没发送出去的话:   【我给你买了咖啡,但它已经被我喝完了。】   在等红灯的时候,他把这行字删得一干二净。   真是奇怪。   蒋云把空袋子带进电梯,非敌、非友,达到了梦寐以求的关系,他却完全开心不起来。   梁津在他心里的分量有这么重吗?   没有吧。   没有……吧?   抱着这个疑惑,以及那杯咖啡附加的提神效果,蒋云一整晚没怎么睡好。   临近十一点,韩琦给他发了条微信消息,问他中午是否有空。   午休时间有三个小时,韩琦的拍摄地点在海京的另一个区,不堵的话,往返一个钟头。   【今天开机,电影主演和一些资方都在,你能来当然是最好,没空也不强求。】   【能来,不过我呆不了多久。】   跳出两条韩琦的新消息:   【没事没事,就几分钟,合个影什么的。】   【周识锦那小子非往剧组里塞人,虽然不是领衔主演,但戏份也不少。这公司要不是他开的,我早翻脸了。】   用不着蒋云开解,韩琦已忍辱负重地与自己和解了。他回复道:   【韩大导演,想想你梦寐已久的奖杯,再想想你和我说过的话。】   韩琦:   【我忍就是了。哦对,我们的第一个拍摄地点在上平中学。】   看到末尾的四个字,蒋云有些失神——   上平中学是他的高中母校。   也是宣告他的少年时代不圆满地终结的地方。   蒋云叫了一辆车,后座里,他下载了韩琦几天前发来,但他没时间阅读的剧本。   电影里有两个男主,他们既是高中同班同学,也是大学的校友,毕业之后两人一起创业,在行业的巨大起伏中觅得良机,走到领域的最前端。   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观念开始发生分歧,对彼此的不满、争吵愈演愈烈,以致后来走向分道扬镳。   韩琦拍摄的第一幕很短,是两位主角高中时期的片段。   到达片场,韩琦亲自迎接,蒋云戴着墨镜口罩和一众工作人员问好,分别与饰演影片主角的两名男演员握手合影。   韩琦口中那个被周识锦塞进来当吉祥物的,是一名流量明星。咖位不大,屁事很多,水要助理双手捧过去,晒了会儿太阳就喊脸颊破皮,接着钻进保姆车休息。   很耽误进度。   “不能换人吗?”蒋云问道。   韩琦高深莫测道:“不能。”   “周识锦也不想的,他说这小明星近期在楚南缘面前炙手可热,要什么给什么,得罪他不好。”   保姆车旁,打着太阳伞的艺人助理正往蒋云的方向看,他和漂亮青年交流一阵,只见那名长得像布偶猫一般的小明星不情不愿地走过来,伸手道:“你好。”   “这位是蒋总。”韩琦说。   “蒋?”太阳伞一抬,小明星笑道,“总该不会是海京蒋氏的那个蒋吧。”   蒋云笑而不语。   韩琦看向脚尖。   小明星:“哎呀,是我有眼不识那个什么山了。”   两只手握了上来,他亲昵地抓着蒋云的手掌,狡黠地眨眨眼,谄媚道:“您大人有大量,别怪我嘛。”   蒋云:“……”   “你下场有台词,别杵在这了。”韩琦解围道。   小明星走了,韩琦把他送到校门口,说那谁谁就这样,有权有势的上去蹭蹭,没权没势的狗不理。   “找人把他看紧点吧,”蒋云说道,“我总感觉要出事。像酒店什么的,别让他单独行动了,媒体那边让周识锦打个招呼,赚流量可以,恶意搞噱头不行。”   “那可不。“韩琦拿手扇了扇风。   上平中学附近属于学校管制区域,出租车很少到这来,蒋云得走远点打车。   沿着学校外的那条长街往外走,经过一个巷子口,微弱的求助声掺杂在一阵粗暴的脏话里。   巷子不深,蒋云站在巷口,凭借充裕的光照,他看见一群穿着上平校服的男生围成一个半圆,朝半圆圆心你一句我一句地蹦出一些不堪入耳的粗口。   蒋云心脏跳动的频率慢下来,他仿佛灵魂出窍,像一个暂停活动的npc,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尖锐的疼痛贯穿太阳穴,那群人已经发现他,蒋云忍着剧痛,假意云淡风轻道:“你们在干什么?”   “傻逼,要你多事呢?”   一人迈出半圆,蒋云今早出门戴了隐形眼镜,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缝隙里跪在地上的青年的模样:   很清瘦,下巴尖尖小小,嘴角红肿破皮,另一边脸高高肿起,烙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这一幕像触发了一个开关,蒋云浑身过电般一颤,整个人站不住地微微一趔趄,他扶着墙,尽量忽视掉脑海中快速闪过的几张记忆碎片,额角大汗淋漓。   “放开他,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他的声音与记忆碎片里的声音相互重合,宛如两片以同一角度坠落在同一地点,连模样也毫无二致的叶子。 第33章   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场景发生在七年前,海京的一个雨季。   那时蒋云十四岁,在上平中学的初中部念书。   众所周知,海京教育资源优渥,一流的顶尖中学分布于各个区域,而归属于同一个区,且仅两条街之隔的上平中学和海京二中是中产以上的家庭挤破头都想将小孩送进去的地方。   上平讲究素质教育,高中部每年出国的学生占整个年级的百分之八十,可想而知就读于这所学校的学生家庭背景有多雄厚。   被娇惯着长大,蒋云的同学中免不了有几个不好好学习、性格恶劣的纨绔子弟。   那会儿他性格内向,但班里没人敢招惹他,原因有二:一是大家都知道他姓蒋,二是和他形影不离的魏疏能与年级大多数人勾肩搭背、相谈甚欢。   “走——”   在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串了五个班的魏疏揽着蒋云的右肩,宛如军队冲锋前的指挥官,手指食堂:“再不吃饭我就要耳聋眼花呼吸困难心律失常了!”   “等等,还有道题。”   蒋云攥着一张质量不好的淡黄色试卷,把数据代到最后求密度的公式里。   初中六门课,语数英物化生,他有四门学得很吃力,每次大考都靠语文、英语拉分。学期末将成绩报给蒋丰原,他永远得不到一个好眼色。   运气不好的时候,蒋丰原不许他吃晚饭,或者请家法打他手心。   这些蒋云都习惯了,他努力学习不是惧怕蒋丰原的责罚,而是他发自内心地想好好念书,拿到一个好成绩。   “你有一个数据算错了,”魏疏点了点第三行公示,心算出一个答案,“这里,是0.48。”   蒋云工工整整列式算了一遍,还真是。   “好的,”他把卷子叠好塞进抽屉,淡淡道,“今天的作业我只差一张试卷了。”   食堂在另一栋楼,魏疏用手机回了几条朋友圈评论,说:“哪科?”   “数学。”蒋云说。   他写作业的顺序一直都是从简单到难,从喜欢到讨厌。   “洒洒水啦!”魏疏的尾音仿佛带着一个潇洒的波浪号。   蒋云默默瞥了他一眼,魏疏意识到他说错话,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我的好兄弟,伤害你并非我本意!”   “没事。”   蒋云幽幽道:“天外有天,像你这种每年都抱回一个奥林匹克数竞奖杯的人,做数学卷子确实是‘洒洒水’。”   魏疏安慰的话尚未出口,他又道:“记得把答案发我。”   “……”   上平的食堂建得像高级餐厅,一楼中式,二楼西式,三楼自助。   蒋云和魏疏坐在二楼靠窗的地方,他叉起一小块牛排,正往嘴里送,魏疏突然说道:“我可能要请一个月的假。”   “怎么?”蒋云把叉子放下。   魏疏苦恼道:“我妈跟那个人打离婚官司,财产分割和一些手续办下来得花不少时间。”   “你自己一个人吃饭没问题吧?”他担忧道。   魏淳亭和他提过这事,蒋云的刀叉在牛排表面划出一道道痕迹:“我是什么三岁小孩吗?”   “这一个月多陪陪干妈,我给她订的包包这周末送到,到时候我拿给你。”   蒋云的零花钱在二代中只能算中等,他没有攀比欲望,花得少,故而存下一笔不小的数目。   那款包是某个牌子的限量款,原本配货才能买,但蒋云进店的时候刚巧碰到李时,两人交谈几句,SA二话不说就给他调货去了。   “魏女士肯定高兴坏了,”魏疏问道,“贵不贵?”   蒋云总算吃到那口牛排,吞咽入腹,轻快道:“洒洒水啦。”   魏疏:“……”   下周一开始,蒋云形单影只地吃饭、上体育课、写作业。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虽然魏疏在也没什么不好。   本以为他将普普通通地度过这一个月,不料三天后,班上的几个纨绔子弟把捉弄的目光转移到了他身上。   “蒋少,”跟他差不多高的男生把手臂放在他肩头,挤眉弄眼道,“听说你出手非常阔绰,这是真的吗?”   蒋云睨了眼肩膀上的那只手,轻轻一侧:“你听谁说的?”   男生“嘿嘿”笑了几声,怪腔怪调道:“洒洒水啦!”   食堂偷听来的。   “我们今晚去D.喝酒,你来吗?”   蒋云听过这家酒吧,它在二代的圈子里很出名,爱玩的那一拨人隔一两天去一次,比回家都勤。   “允许未成年入场的地方,我觉得不太正规。”   蒋云收起化学卷子,准备找个空教室继续写:“婉拒了。”   男生似乎是几个人里的小头头,被蒋云拂了面子,脸色阴沉下来:“我让你走了吗?”   蒋云脚步一停。   “以前仗着有魏疏在,天天拿鼻孔看人,你挺牛啊蒋云?”   男生抢走他的化学试卷,揉成团朝旁一扔:“天天装出一副爱学习的样子,数学考几分啊?我看你爸也不怎么——”   “你想干什么直说就好了。”蒋云道。   男生哑了炮,没料到蒋云会这样说。须臾,他找回状态,颐指气使道:“你人不到场,钱总得意思意思吧?”   “加我支付宝好友。”   蒋云点开二维码,说:“五分钟后转你。我做卷子去了,失陪。”   他走出班门,转了一万过去,那几个男生没有跟上来。   还好,蒋云呼出一口气。   一次家长会都没参加过的父亲不会管他的死活,这种事用钱解决再好不过。   一个月,他应该能撑到魏疏回来的那一天。   周四周五开运动会,学校四点多就放学了,蒋云是最后走的,因为又到了“定期上贡”的时间。   他用微乎其微的人脉打听了一下,这几个男生家里都是开公司的,和蒋氏在生意上有些来往。那个侮辱他数学不好的男生头顶还有一个老大,据说是六班的戚皓。   一群败类,蒋云在心底点评道。   走出校外,天气雾蒙蒙的,仿佛有场大雨即将袭来。以往都是蹭魏疏家的车回去,但他今天没带伞,只好加快步伐前往好打车的地方。   这条街很长,店铺之间散落着几条小巷,蒋云经过其中一个的时候,听到了一声重重的敲击声。   随后,一连串不重样的脏话钻进耳道,蒋云这才知道原来混混也是“混外有混”的。   而且这群人看上去不太像轻易用钱就可以打发的类型。   别管了吧,他对自己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世界的各个角落每天都在上演不幸的事情,难道每一件他都插手去管吗?   蒋云站在巷子口,冷漠地审视着拥挤的人群。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可能在蒋家那种不正常的环境下呆久了,被蒋丰原这种利益至上的冷血动物驯化久了,他也变得奇怪起来。   书包拉链缀着的小狗挂件一晃,昭示着主人将动身离开。   在还未完全转身的零点几秒里,一个穿着不伦不类的男生后退一步,扔掉了手里的烟头。   很偶然的一瞥,蒋云与缝隙里的青年四目相对。   男生嘴角有血,眼神冷淡中带着几分轻蔑,似乎正是这样的神色惹恼了混混头子,他的肚子挨了一拳。   蒋云想起他曾救助过的一只流浪缅因猫。   很名贵的品种,是被人遗弃的,柔滑卷长的毛发打着结,被一群打遍小区无敌手的狸花猫揍得喵喵叫。   蒋云赶走狸花猫,抱着他走进动物医院的时候,他轻柔地蹭了蹭蒋云的手。   “咚”地一声。   他听到了心软的声音。   “都他妈住手!”   蒋云学着那几个男生的口头禅,大步流星地没入巷中,趁那群混混没反应过来将他们一把推开。   他学得不熟练,所以没有下一句台词。   “你他妈谁?”混混头子反应过来,提起蒋云的衣领。   上平中学的校服很美式风格,衬衫配领带,蒋云不甘示弱地揪住对方的领结,把人脖子勒得一紧:“都是上平的,听过戚皓的名字吗?”   他抿了抿唇,补充道:“傻逼。”   “戚皓?”   混混头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手劲松了些:“你他妈蒙谁呢?当老子没见过戚皓长啥样啊?”   “我说我是戚皓了吗?”   蒋云笑了一声,把那几个男生的名字也报上去。   混混头子的手彻底松开,他叼了根新的烟,点火:“没看见哥几个弄人呢?傻逼似的凑上来。”   蒋云低头看了缅因猫……不是,那个靠坐在墙边的男生一眼,脸上就嘴角受了伤,其他地方有校服遮着,看不大出来。   不是上平的校服,是隔壁二中的学生。   “他犯什么事了?”蒋云问道。   “这傻逼勾引我好兄弟的女朋友!你说他犯什么事了?”   男生沾了一身灰,但衣领扣到最上面那颗,校服也穿的全套。   蒋云戳戳男生的肩膀,说:“你勾引人家女朋友了吗?”   男生下巴瘦削,摇摇头:“不认识。”   “你看,他说不认识。”蒋云道。   混混头子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你,你——”   “你说,勾引老五女朋友的那个傻逼是不是他!”他随手指了个人。   “不知啊老大,人不是你抓的吗?”被指到的男生畏畏缩缩道。   蒋云接道:“你们自己都没弄清楚,还把无辜的人抓过来一顿打。我们上平的混混就这个水平吗?”   “你他妈……”混混头子一梗,凶恶地瞪了蒋云一眼。   这群人风风火火地走出巷子,蒋云双腿一软,差点跪地上。   他十指打着颤,小狗挂件压在书包和墙壁之间,在摩擦中隐隐有松动的征兆。   “行了,那群人走了。”   看着光照进来的方向,蒋云拍拍领口的褶皱,把滑落的书包肩带往上一拉。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一个褪色的背包耷拉在男生脚边,他的声音很轻。   蒋云转了个身,背着光站在男生面前:“萍水相逢而已,不用报答我。”   “我没多少朋友,也不喜欢交朋友,这次帮你纯粹是我点太背,想做点好事改改运气。”   “不做朋友,做笔友呢?”男生说。   蒋云一愣,心说这是二中学生的搭讪方式吗?好独特。   “不见面,只是写信。”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怎么确保信一定到我手里?”蒋云好奇道。   男生不说话,像也被这个问题困扰住了。   “啊,”蒋云想了一会儿,帮他出主意,“你送到保安室就好了嘛,信的封面写初二一班,然后画一朵云,这样我就知道是你了。”   “你会回信吗?”   蒋云觉得这人大概是受了什么文学作品的影响,这么执着地想交一个笔友。   “会吧。”他说。 第34章   回到蒋家主宅,放下书包的那一刻,蒋云发觉他书包上的小狗挂件不翼而飞了。   虽说外表上看只是一个寻常的小配饰,但它的标价却出奇得高。   因为它出自德国一位知名玩具设计师之手,品牌效应叠加专属定制,活灵活现地还原了蒋云小时候养过的那只狗的样子,价格怎么低得了。   可能掉小巷子里了,蒋云想。   找回来的可能性比让那几个男生朝他磕三个响头还低。   他联系上设计师助理,询问最近的排期。德国和国内有七小时时差,蒋云晚上收到邮件,助理说最快也是半年之后了。   【麻烦帮我预留一个名额,我可以等。】   蒋云回复说。   遗失了一个心爱的物件,他持续低落了好几天。适逢海京大雨,天空跟泼水似的,殷勤地为他的负面情绪添砖加瓦。   月考成绩发下来,蒋云的数学成绩被最后两道超纲的压轴大题锤到两位数,物化生勉强过得去,在班上排中等。   下午放学,他路过门口的保卫室,停在玻璃窗前。   上平中学的保安很少换人,蒋云现在看到的这位已经工作十年之久了。   “王伯伯,”每届学生都这么称呼他,“我是初二一班的蒋云,请问您有收到一封写给我的信吗?”   身着保安制服的王师傅在保安室的抽屉里翻翻找找,拿出一个牛皮信封,絮絮叨叨道:“你看看是不是这个。送信的男生讲他是隔壁二中的学生,我告诉他学校有规定,比如帮人送信这种算违反规定。他求了我半天,说不用送,只保管,会有人主动找我要……”   “谢谢您,”蒋云将信封收进书包,“王伯伯,以后能麻烦您……帮忙收一下信件吗?”   既然是“麻烦”,他也该有一些表示。   一张高端商场的购物卡?还是昂贵的烟草与酒?   十四岁的蒋云略懂一些人情往来,知道别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给他帮忙。   大多数时候,都是以物换物、以物换情。   在他思索到底送什么好的时候,王师傅挥挥手,温和道:“晓得喽,以后你上保安室找我就成。”   这样也行吗?   蒋云的认知发生了细微的偏差。   初中作文一般写记叙居多,上语文课,老师也有教过写信的格式,不过在考场以外的地方运用这个知识点,他还是第一次。   信封用胶水固定,不好拆,蒋云干脆用美工刀工工整整地划开封口,将一张叠了很多道的信纸从中取出。   他的笔友字迹工整,一笔一画,像他之前练过的一本字帖,总之比魏疏那手·狗爬漂亮好几倍。   但看到开头时,蒋云被雷得不轻——   尊敬的云(简笔画):   您好!   十分感激你的出手相救。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见义勇为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品质,而这份品质在你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值得赞扬。   放学路过一家花店,看到一束花,香味很好闻,因此走进店里向老板请教花的品种和培育方法。老板热情地解答了我的问题,说它的学名叫香雪兰。   相传香雪兰由天使的眼泪所化,寓意纯洁和美好,我觉得你与这束花在某种程度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期待你的回信。   此致   敬礼!   一片不知名的树叶(简笔画)   落款的叶片特地用绿色颜料笔涂满,并细致地勾勒出叶脉。   蒋云:“……”   上一次无从下笔,还是他小学被魏疏撺掇着出校吃炸鸡喝奶茶,被教导主任当众逮住后站在教室后排写一千字检讨的时候。   他找出一支黑色中性笔,翻到信纸背面写写停停。   尊敬的不知名的树叶(简笔画):   您好!   承蒙夸赞,不胜荣幸。   但我的观点与你恰恰相反,我不是一个见义勇为的人,我只是更容易心软。   我没见过香雪兰,等这封信写完,我下楼去问问徐姨,她擅长养育花草,兴许她知道。   最后,我不觉得“纯洁”和“美好”这两个词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划掉)朵普通的人(划掉)云。   此致   敬礼!   云(简笔画)   这场纸笔交谈持续到了魏疏回来的那一天。   蒋云把“上贡”这事说给他听,上午最后一堂自习课,那几个男生被拎到蒋云面前挨个道歉,不仅把钱尽数还回来,还把饭卡上交让蒋云自由刷一个学期。   关于蒋云的笔友,他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魏疏。   通信的十来天,蒋云得知树叶在二中成绩优异,尤其是数物化生这四门理科。   但他的母亲貌似生了重病,学习之余,树叶隔三差五就跑一趟医院看望他的母亲。   有次蒋云往信封塞了几十张红色大钞,下一次收信,那笔钱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树叶在信里严肃地批评了他这种“挥金如土”的行为,说如果下次再塞钱,他们将终止笔友关系。   “我有点委屈,”蒋云把信纸拍到魏疏桌上,说,“明明我是好心,为什么他不领情呢?而且是他说写信在先,凭什么他说终止就终止?”   魏疏沉默地读完那封信,指着信中出现频率极高的“阿云”两个字,愤懑道:“我也很委屈!为什么这个人能这么叫你!”   蒋云:“……”   “不管,我也要叫你‘阿云’!”魏疏说。   蒋云的关注点被带歪,摊手道:“请随意。”   “干妈的离婚官司顺利吗?”   “嗯嗯,”魏疏想到什么,低沉道,“哦,我爹死了,他人走得急,没留遗嘱,所以财产差不多都归我妈。”   蒋云的声音有些变调:“叔叔去世了?”   “别为他难过,那个人渣是在他三个小情人的床上死的。”   魏疏嫌恶道:“男人有钱就变坏。”   蒋云点点头,表示认同。   升到初三,霍蔓桢从瑞士飞回来,在主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蒋云几乎天天都能在电视上看到她挽着蒋丰原的臂膀,谈笑风生地接受记者们的采访。   媒体夸赞他们夫妻感情深厚,好一对璧人。   就像霍蔓桢和蒋丰原歇斯底里的争端从未发生,先前种种不过是蒋云的错觉。   除却魏疏以外,他还偶然结识了同班两年多却说了不超过三句话的楚尽风。   楚家比蒋家复杂得多,私生子满地跑,不是这个给那个下毒,就是那个把这个打成残废。   楚尽风能一个部件不少地长大成人,运气与实力缺一不可。   这几天魏疏出去打比赛,蒋云的饭搭子只剩楚尽风一个。他研究着树叶写给他的解题思路,全然不知后腰多了只手。   “又是那个人的信?”   蒋云:“嗯,上次问了他一道题。”   “你也可以问我,”楚尽风把头靠在他肩上,笑道,“我成绩也很不错。”   “真厉害。”蒋云夸赞了一句,说完,在一处不懂的地方做上标记。   楚尽风笑容僵了僵,嘴角不快地往下一撇。   之后某一天,树叶在来信中提到他母亲下了病危通知书,可能短时间无法寄信了。   向来不用任何涂改工具的树叶在信纸上留下了很多个墨点,诚恳地跟蒋云道歉,说那天蒋云的小狗挂件不小心脱落,其实是被他捡到了。迟迟不肯归还,也是他的贪心作怪,想将这个信物保留下来当作纪念。   “挂件有点脱线,下一次寄信,我会把它还给你。”树叶写道。   但那之后他再没收到树叶的来信,甚至这个人以及与他相关的所有事物,都被人为地抹去。   因为蒋云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东西。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蒋丰原踩在脚下,霍蔓桢则被李时抓住双臂,发髻凌乱,裙边裂开一道很长的缺口。   血肉模糊的手指近乎断开,筋骨粘连,摇摇欲坠。男人大声地呼喊着向蒋丰原求饶,血迹蔓延开来,像一幅凌乱的抽象画。   蒋云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想要逃离,但李时敏锐地听到了他不小心弄出的声音。   “……催眠……洗掉……”   “维持最低生命体征……死了……无关……”   从漆黑的房间换到明亮的诊室,他耳边传来一声清脆悠长的铃铛声。   “叮。”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微笑地看着他,说:“蒋云,你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什么?”   “昏迷?”   蒋云尝试着回忆,但被钻心的疼痛打断。   “抱歉,我记不太清了。”   短期记忆仿佛蒙着一层面纱,如果无人提醒,它将彻底消失在蒋云的脑海里。   寒假返校后,虽然蒋云一点也记不起来,但在魏疏的友情帮助下,他重新与楚尽风“桃园结义”,重新认识了一遍。   “你的信……”   蒋云眉头一皱,熟悉的刺痛感又一次上涌,楚尽风拍拍他的后背,低声道:“算了算了,阿云脑震荡的后遗症还没恢复,先不提这个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是吧阿云?”   揉了会儿太阳穴,蒋云蹙眉“嗯”了一声。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那群上平的混混见他不说话,挑衅地比出一个中指。   “关你屌……操!”   男生手指被蒋云一掰,下一秒,他整个人像一滩揉开的面团,狠狠嵌进墙中,指间的烟头掉落在地,摔出一截烟灰。   蒋云扫向剩下几个人,说:“还来吗?”   几个男生面面相觑,随后默契十足地掉头就跑,留下他们的老大贴着墙骂骂咧咧。   “你走吧。”蒋云对那个男生说道。   男生从地上爬起来,小声道:“谢、谢谢。”   “不客气。”   蒋云侧身让路,在男生走后又一次对那个混混头子进行一番义务教育。   “好了,你滚吧。”他拍干净手上的尘灰,说。   站在十字路口附近的公交站打车,蒋云一开手机,微信已被几个人连翻轰炸,叫他赶紧回盛瑞工作,不然算他旷工。   梁津的消息被压在最后,就发了两个字:   【在哪?】   坐上出租车,蒋云在编辑框删删改改,回复道:   【我们是不是见过?在很早以前。】 第35章   对方显示正在输入中。   蒋云停在这个界面,等了五分钟,聊天框上方的文字依旧没有丝毫改变。   依旧显示的是“正在输入中”。   他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多难回答,“是”或者“否”,并不难选。   为什么会困扰那么久?   梁津的头像是一只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灰色小鸽子,低头在满地落叶中搜寻着食物。蒋云想点进他的朋友圈看看,却不小心双击了一下。   【我拍了拍“feuilles”】   蒋云:“……”   加梁津好友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清空备注栏,将其改为对方的姓名,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微信昵称——   在法语里,是“树叶”的意思。   “重生”是有代价的吗,他想,八年的回溯,他的记忆就像死前那辆汽车的残骸,被撞得零零碎碎,又被埋葬在漫天的尘埃里。   少年时代的空缺因为今天的偶然事件得到填补,但在那以后的呢?   梁津被迎回蒋家,与他暗中展开博弈,被赶出主宅成立公司,公司破产……   这里,记忆出现了断层。   根据那几个梦境,蒋云合理推测他在“断层”的时间段里,正与梁津待在一起。   再然后,车祸、死亡、重生。   手机轻轻震动一下,他低头,梁津回复了一个句号。   “yes or no”之间,他选择了“or”。   赶到盛瑞时,前后左右工位的职员都处在一种极低的气压中。蒋云还没挨到椅面,有人向他小跑过来,说徐进在办公室等他。   半掩的玻璃门后,脸上浮着明显怒意的钱来推门而出,他克制着力气,但门还是被撞出一点噪声。   几人表情与钱来一致,陆陆续续从徐进办公室走出来,他们皆是研究组的成员。   本着遵守基本礼貌,蒋云敲了三下门,听到那声“进来”才动身。   入眼的那张办公桌桌面凌乱无序,移位的电脑歪斜在桌角,染着深棕色头发的男人脊背僵直地站着,进来的这功夫,徐进正扭开瓶盖喝水,一副刚结束一场口水战的样子。   “蒋云,”徐进敷衍地扯出一抹笑容,“艾达说这份代码是你写的?”   “代码出错了吗?”蒋云说道。   “没这么简单。”   徐进有些咬牙切齿,补充道:“是影响整个项目组进度的错误。”   蒋云看向那个棕发男人,从徐进说第一句话开始,他的肩膀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坍塌,但徐进丝毫没有问责艾达的意思,反而将身体朝向他。   “我承认你的履历很出色,”徐进说,“可在正常情况下,你的条件与盛瑞的招聘需求并不相符,我想你应该也明白被盛瑞破格选中的原因。”   “徐组长。”   蒋云一只手撑在桌沿,脖子上的工牌微微摇摆:“你想说的是,我需要为这个耽误项目进度的‘错误’负全责,对吗?”   徐进与他四目相对,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说是如此,但他一点也不想背这个黑锅。   “有些情况您得知悉,”蒋云曲起指节,在桌面轻轻叩了叩,“首先,我的本职工作是与霍氏的宣传部对接,将策划案修到尽善尽美,所以替艾达继续这项任务不是我的本愿。”   “尽管您也说了,‘能担待就多担待,这未尝不是一种进益’。”   “其次,在接替任务的过程中,我严格按照艾达的思路没有出过偏差,假如代码有问题,是否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见蒋云把锅推回自己这里,艾达的语气有点急了:“你一个搞金融的懂什么?你说我错我就真错了吗,真是笑话!”   蒋云直视他:“我做完后,细枝末节的东西都交由梁津检验修正了一遍。在他没发觉任何漏洞的情况下出了差错,还死鸭子嘴硬认为你是对的吗?”   艾达哑然:“这……”   “为了一己之私,把工作甩到一个‘搞金融的‘手里。”   “你也的确是个笑话。”蒋云说道。   “够了!”   徐进揉着眉心,拍板道:“都别争了!”   “一个个的……推卸责任的推卸责任,”钢笔隔空点向艾达,说罢,笔尖移到蒋云那边,徐进卡了壳,憋半晌才道,“消极怠工的消极怠工!艾达留下,蒋云,你回去吧。”   深吸一口办公室外的新鲜空气,蒋云好似活了过来,整个人放松不少。   玻璃门上倒映出一个颀长的身影,慢慢放大,朝低头回信息的蒋云靠拢。   【今晚有一场出品人特供酒会,老板肯赏脸吗?】   韩琦的这部电影本该在他去世那年上映,那时电影入围国内外多个重量级奖项,有望打败其他竞争对手拿下中国影史上第二座小金人最佳导演奖。   一口气提前了这么久,他很怕蝴蝶一扇动翅膀,扇掉了韩琦该有的奖杯。   那可就是他的罪过了。   蒋云尽量应允她的所有需求,打字道:   【可以,不过我大概率提前离场。】   打字打到一半,一片阴影笼罩下来,蒋云指尖一顿。   “徐进怎么说?”   “没说什么。”   蒋云摁下发送,抬头看着梁津:“我已经解释清楚了,不该我认的我一律不认,他怎么处理是他的事。”   “真把锅扔我头上了,”他佯装无所谓的态度,说,“大不了打道回府,接受其他调度。”   研究组全员连着加了几天班,梁津垂着眼睫,眉眼间透着疲惫之色:“策划案是你亲力亲为,与霍氏反复沟通修改的成果。一点也不在乎?”   “问责起来,你真的准备听天由命吗?”   “那我能怎么办?”蒋云反问道。   前世今生,和梁津的顺水行舟相比,他总在逆流而行,甚至记忆都要被他人篡改,哪里还有自由可言。   二十多年的人生,就像一场狼狈的迁徙,重复地上演着被丢弃的场景,偏偏他还得装得像模像样,好让人找不出他的破绽。   蒋云盯着那双寡淡乏味的眼睛,道:“你说,我能怎么办?”   徐进的办公室隔音效果一般,依稀听得到他大声斥责的声音,以及略微含糊地叫梁津的名字。   “我们稍后再谈。”梁津伸手开门。   指节与把手接触的那一刹那,蒋云横插其间,梁津的指尖抵在他掌心。   “最后一句。”   蒋云手指蜷缩,道:“有些东西,是不是该物归原主?”   七年前,他和设计师那边协商好了档期,却不想意外横生,那位年过八旬的德国老爷爷心脏病复发,没撑过那年夏天。   遗失的挂件成为绝版之作,无论后续再怎么复刻,蒋云总觉得差点感觉。   “阿云,是你先说不要的。”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锉磨得短而圆润的甲缘在蒋云手心轻轻划了一道:“轻易丢弃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我什么——”   话还没说完,那人闪身进了办公室。   蒋云手心似乎带着一丁点余温,热热的,他忍不住握紧右手。   他什么时候丢弃过那个小狗挂件?   他什么时候说过不要?   莫须有的罪名。   下午下班的时候,蒋云先回了松江一趟。从车库开出仅剩的一辆911,他定位到韩琦的住所,接她去赴那场酒会。   昼夜颠倒地拍摄,韩琦脸色不太好看,仿佛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   当蒋云说她可以在车上小睡一会儿的时候,韩琦就像看见了救苦救难观世音,脑袋一歪,安安心心地晕了过去。   晕到蒋云停完车,他把人拍醒,说:“到地方了。”   “天呢,感觉才过了五秒钟。”睡了近一小时的韩琦如是说。   蒋云:“……”   由于韩琦前不久才得罪过戚皓,这部电影在拍摄过程中受到的阻力远远高于正常水平。周识锦把那小明星硬塞进来,也有借着楚南缘的名号平衡戚皓势力的意思。   包厢里的人全部到齐,一开门,坐在中央的制片人端着酒杯,正与一位脱了西服外套,上半身只着一件深灰色衬衣的男人小声交谈。   男人举手投足十分优雅矜贵,假如能忽视左脸那道约莫十厘米的狰狞伤疤,他通身的气质将更加完美无缺。   “你没说楚南缘也会来。”蒋云偏头道。   韩琦:“老板你这话说的……难道你俩有过节?”   “那倒没有。”   只是关系比较微妙罢了。   对于他们这帮人,和谁玩得好等同于站了谁的队。   他与楚尽风多年的交情,外加楚尽风在楚家的尴尬立场,他很难像个没事人一样坦然地走到楚南缘面前和人问好。   “小云?”   楚南缘发现他的存在,起身招呼他过去,弄得制片人也一头雾水地站起来,往他这个方向看。   蒋云与韩琦一前一后落座,楚南缘笑道:“一开始以为认错了,没想到真是你。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弟弟的好朋友,同时也是蒋氏集团大公子,蒋云。”   “南缘哥。”蒋云举起酒杯,遥遥致意。   若把楚家比做一个巨大的培养皿,那么楚南缘即是击败皿内所有毒虫后诞生出来的蛊王。   伪装出和善的模样,在背地里欺凌了楚尽风十几年。   要不是课上闹肚子跑了趟厕所,他这辈子都不会把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楚家继承人,与不要命似的一拳拳锤击楚尽风小腹的疯子联系到一起。   “上次见小云还是在我们那一届的毕业典礼上。”   楚南缘抿了一口酒液,笑道:“这么一想,我也许久未见小风了。不知我这个弟弟在国外过得好不好?”   楚尽风出国以后,蒋云再也没和他有过来往。   起先以为他在国外遭遇了什么不测,后来辗转打听了一番,才发现单纯是楚尽风不想联系他。   “作为兄弟,南缘哥应当比我更清楚吧。”蒋云说道。 第36章   “小云说笑了。”   楚南缘面部表情一变,贯穿左脸的那道疤痕被活动的肌肉牵连,也跟着动了动。   这个话题很快被他一揭而过。   韩琦是这场酒会为数不多的女性参与者,蒋云没离她太远,与他人碰杯的过程中,时而分出部分注意力到她那里。   后半场,他没再和楚南缘有过交谈。   游走在此类社交场合的个个都是人精,看出这两位虽表面过得去,但私底下可能有点龃龉,故而自觉划分两派,一波人跑去和楚南缘畅谈,一波人徘徊在蒋云身边,一个劲地灌他酒喝。   喝到最后,蒋云是被韩琦搀扶着出来的。   “我的老天……怎么喝成这个样子了,”韩琦看他扶着墙,要吐不吐的,满脸心疼,“胃好受吗?实在不行我送你去趟医院吧,你这么蹲着也不是个事。”   酒味混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像一颗炸弹般在口腔中炸开。蒋云嘴唇开合,左手掌心朝外,抗拒地摇摆两下。   “没事,缓缓就好。”   上辈子为了应酬,成天把酒当水喝,换做以前,今晚喝的量塞牙缝都不够,吐一次就清醒了,还用得着上医院?   瞧不起谁。蒋云十分不屑。   得意不到两秒,他喉咙一缩,低头对着墙角吐了个昏天黑地。   已经找好代驾,却又因为蒋云那句话取消了订单的韩琦:“……”   “来,老板,”她拍着蒋云的后背,手指比出一个“三”,“告诉我这是几。”   蒋云眯了眯眼,双手攀着墙沿,慢步挪到了干净的一边。韩琦担心他站不稳,始终搀着他的臂膀,然后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看看数。”   蒋云企图将涣散的视线集中于一点,指着韩琦静止不动的三根手指,抿了抿唇:“你,别乱晃。”   “手机给我吧,”韩琦无奈地叹了口气,打开蒋云的通讯录,“紧急联系人……没有。欸老板,你有一通未接来电!”   “梁津,是你朋友吗?”   酒精的驱使下,蒋云感觉自己好像漂浮在海水之中,层叠起伏的海浪使他浮浮沉沉,迷失在大海浩瀚无际的怀抱里。   至于韩琦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但喉间无意义的吞咽声起到了一定的误导作用,女人在他耳边大喊了一声“好嘞,这就叫他来接你”。   须臾,手机待接听的“嘟嘟”声宛如伴奏,让蒋云在名为“醉酒”的海水里沉溺得更加厉害了。   “喂,请问……是……梁津吗?”   “对对,蒋云他喝醉了,地址是……”   喝——醉——了——   这三个字就像拉长语调念出来的魔咒,狠狠击碎着号称“千杯不醉”的蒋云的自尊心。   手机显示通话尚未挂断,蒋云头晕眼花地凑近扬声器,对韩琦自证道:“我没醉!我只是,只是有点晕。”   韩琦没开口,电话里的人先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夹杂着滋滋的杂音,隔空“电”了一下蒋云的耳膜。   “看来醉得不轻。”   那人说:“我大概四十分钟赶到,这位……”   韩琦:“我姓韩。”   “好的,韩小姐,”他从善如流地接道,“有劳你照看一下,我的朋友。谢谢。”   “不客气。”   韩琦把手机放回蒋云口袋,职业病犯了:“老板,你朋友普通话讲得挺标准,他对演戏感兴趣吗?”   蒋云简单粗暴地将“朋友”和“魏疏”连了个线,想到他平日里夸张做作的说话语气,以及追人时急剧下降的大脑灵活度。   当演员?   魏疏还是比较适合做抖抖尾巴朝求偶对象疯狂开屏的孔雀。   心里这么想着,但通过嘴巴转述出来,意思却大相径庭:“不,他是一只孔雀。”   “孔雀?”韩琦瞳孔震颤。   蒋云郑重其事道:“没错,孔雀。”   当他第二十六次尝试说服韩琦,魏疏就是一只开屏大孔雀的时候,两只手臂忽然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蒋云重心不稳地往后倒去,紧接着跌入一个结实的,混合了柑橘和一点木质香气的怀抱中。   “谢天谢地。老板,你朋友终于来了!”   韩琦看向那位外头披了件长款风衣就匆匆赶来的高个男人,说:“我叫了代驾,这是老板……蒋云的车钥匙。”   “别。”   蒋云紧闭的双眼忽地一睁:“911后排狗都不坐……钥匙给你,待会儿代驾直接把你开到家。”   “老板你酒醒啦?”韩琦惊讶道。   “是的,”有了支撑点,蒋云醉酒时的语气硬气很多,他拍拍环在自己腰身上的臂膀,脚步虚浮,“走,我们坐轮船回去。”   韩琦:“……”   梁津:“……”   十几分钟后,代驾到达目的地。   韩琦一步三回头,眼神满满的担忧:“梁先生,老板就交给你了。”   照顾一个醉鬼可不简单。   更别说蒋云这个级别的醉鬼。   在出租车后座安静了一程,在梁津开进门密码锁的时候,蒋云的表达欲卷土重来。他手指轻点梁津的后腰,问道:“你谁?”   “我是梁津。”   指纹锁解开,他整个人一轻,被拦腰抱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脚步声远离,脚步声靠近。   一杯温水端到蒋云面前,杯口贴着他的下嘴唇:“喝点水。”   假装自己是机器人的蒋云得到指令,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喝到腹部有点撑了,他停下来,双手握住杯身。   “梁津……是谁?”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不带喘气地蹦出几个问句:   “你为什么是梁津?”   “梁津为什么是你?”   坐在沙发上的青年面颊泛着酒晕,被水浸润过的嘴唇看起来很软,仿佛一块一掐就漫出泡沫的海绵。   蒋云变得很迟钝,他看见梁津以0.5倍速半跪在他双腿之间,朝他伸出手:“杯子给我吧。”   “拿去。”   他很大方地将玻璃杯压在梁津掌心,想到白天的那场对话,缓慢道:“不用还给我了。但你必须……跟我说清楚,什么叫‘我先说不要‘,什么叫’轻易丢弃的东西‘?”   “我不喜欢藏着掖着。”   蒋云眼睛低垂,说:“直说吧,不想一直猜。”   杯子被辗转放置在茶几一角,梁津扶着他的膝盖,将并拢的双腿朝两侧打开,上半身挤了进去。   “还记得吗?当时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给你写信。”   蒋云“嗯”了一声。   梁津又道:“因为我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在病房里守着她,整夜都没法合眼,生怕睡着就见不到她了。”   “我们搬过很多次家,我母亲的病也因此一拖再拖。她很爱美,第一次听到做化疗要剃光头发,自己悄悄哭了一场。”   梁津几乎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像当年他们互相写信,没有章法、没有所谓的写作技巧,全靠本能的感情流露。   蒋云一直在接受这些细碎的信息,大脑功能过载,所以他总要多一些时间反应一会儿。   “我很抱歉。”他的手局促地摆在梁津胸口。   “她去世以后,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想约你见一面,把那个挂件还给你。”   蒋云表情错愕:“我……没收到过任何来信。”   “我收到了你的信,”梁津不确定道,“你说,挂件你不要了,随我怎么处置。”   “隔了几天,你又写了一封新的,说你改变主意了,叫我将挂件放到保卫室。”   蒋云眼底一片迷茫:“不……”   “我按照你说的做了,结果我折返回去,看到它被扔在保安室附近的绿化带里。”   蒋云拼命摇了摇头,辩驳道:“我没这么做过。”   “我想也是。”梁津笑道。   这抹笑容落到蒋云眼中,不像是一种信赖的体现,反而有些“以你的智商确实做不来这事”的嘲讽意味。   “你是不是误会了很久?”蒋云突然问道。   “还好。”   梁津仰头看他:“区区七年。”   蒋云:“……”   被酒精麻痹的大脑重新启动,闪了闪代表一切正常的绿灯后,颜色变回原来的待机红色。   眼皮耷拉下来,在蒋云合眼之前,四根手指将他上下眼睑撑开。   “在沙发上睡容易着凉,去床上。”   蒋云:“不要,我就喜欢睡沙发。”   说完,他随手扯过身边的衣服,团成枕头的形状压在脸颊下。衣服的布料没有想象中那么柔软,蒋云埋进去吸了一口,是冻得邦邦硬的橙子和木头交融的味道。   很熟悉。   离开客厅的人去而复返,蒋云身上一沉,一条厚重的毛毯严严实实地把他包裹起来,反手一摸,是兔毛的手感。   等了一会儿,那个人没走,他的困意也没那么强烈了。   露在毯外的手触到一片温热的肌肤,他听见梁津说:“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他像什么?   “不知道。”一开口就暴露了他闭着眼装睡的事实。   但耳边低哑的声音没拆穿他,说:“像鸽子。”   “还是大街上那种随处可见的灰鸽子。在距离人不远的地方低头啄食,给人一种伸手就能抓住的错觉。”   梁津水到渠成地转折道:“但你一靠近,他就飞走了。”   他是这样吗?   也没有吧。   生活在城市里,与人类共享着领地的鸟类生来便拥有卓越的警觉力。   因为他们的天敌不光有泛滥的流浪猫,还有举着弹弓以射·鸟取乐的小毛孩。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以为梁津明白这个道理。   “那你又是什么动物?”蒋云反问道。   脑袋下的风衣口袋狠狠震了震,里面装着梁津的手机。   半夜三更爬起来处理紧急情况在他们研究组很常见,梁津回完消息,目光在发亮的手机屏幕上逗留几秒,紧接着把手机放到一旁。   “什么动物都不是。”   他说:“我只是落在你身边的一片叶子。”   梁津的手机还停在微信界面,假如蒋云现在稍微抬头,就能看见他唯一置顶人的头像是一只网络人气很高的黑白边牧。   他们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一个句号,而梁津给这个置顶人的备注是——   “迟钝的云”。 第37章   第二日清晨,蒋云被一阵闹钟声叫醒。   起先以为是设定好的手机铃声,开了静音后却依旧听得到闹人的清脆声响,他眼睛勉强睁开一道缝,发现声源来自床头柜的一个老式小闹钟。   青绿色的,外壳有些掉漆,使用痕迹尤其明显,时针和分针指向的时间是九点三十一分。   蒋云喜欢新鲜的东西,一件物品从不会在他视线内呆半年以上的时间。   所以,这不是他的房间。   床单和被套都是温馨的暖色调,墙边的衣架上挂着一件深灰色的长款风衣,置物柜靠左边的位置摆着一盘果木调的扩香石。   在最显眼的地方,蒋云拾起一张便签。   阿云:   已经报备过了,说你今天身体不适,晚点到盛瑞。客厅餐桌上有红薯小米粥和肉松,公司见。   落款是一片涂满颜色的树叶。   在某些特殊时候,喝酒永远不会断片这个天赋并非一件好事。   蒋云盛了一碗小米粥,喝一勺便想起昨晚说过的一句话。喝到瓷碗见了底,手机突然蹦出一条新消息。   【起床了吗?】   蒋云没回文字消息,他对着喝空的瓷碗和分量少了一半的肉松拍张照片,给梁津发过去。   几秒后,又有一条消息发过来:   【洗漱间有一套新的漱口杯和牙刷。】   梁津的房子与他那套格局很相似,洗漱间就在卧室旁边,干湿分离,两套漱口杯——一套藕粉色,一套浅蓝色并列放在洗手台右上角,左手边的洗脸巾是他惯用的牌子。   蒋云不确定哪只杯子是梁津的,因为两套瞧着都很新。   【你用的什么颜色的杯子?】   这次梁津隔了几分钟才回,说他用的是粉色那套。   蒋云:?   不是很懂梁津的癖好。   牙膏挤了一小截在电动牙刷上,蒋云开启普通的清洁模式,继续编辑:   【一个人住为什么买情侣款?】   【商场打折,买一送一o(^_^)o】   行吧,蒋云吐掉嘴里的泡沫,反正也不是他用粉色杯子。   昨晚他911被韩琦开走,只能叫一辆出租车到盛瑞。路上小堵半小时,到公司已经过了十一点。   蒋云在工位坐下,一反常态地,今天没有人将多余的任务分给他做,大家各干各的,除去键盘声再无其他杂音。   一上午过去,艾达的座位也没见人来。   策划方案还剩一处没改,今天时间充裕,所以他也不急于一时,索性随手保存后关掉电脑,走向公司食堂。   早餐吃的那碗小米粥还未消化完,蒋云午饭添得不多,经过同楼层一位男同事的座位时,看到人家的饭量比他一倍还多。   “这不小蒋嘛?”   对面的椅背被人拉开,钱来端着餐盘坐下,他身边的另一个人坐在蒋云邻座。   钱来:“听梁津说你身体不舒服,早上请了假。好点了吗?”   “谢谢学长关心,我已经好多了。”蒋云道。   他夹起一块炒肉正要往嘴里放,便见与他相邻的餐盘荤素搭配,绿油油的蔬菜众星拱月般拥簇着健康的水煮鸡胸肉和白灼虾。   看着就食欲大减。   “艾达今天没来公司吗?”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梁津没跟你说啊?”   一聊到八卦内容,钱来摩拳擦掌,清了清嗓子道:“昨天……”   刚起了个头,坐在蒋云身边的人简略道:   “他被辞退了。”   须臾,梁津像往常一样挑走了蒋云不吃的绿叶菜,尽职尽责地贯彻光盘行动,杜绝一切粮食浪费。   艾达犯的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尽管他的失误妨碍了整体进展,却没有耽误太久,问题半天不到就能解决,毕竟他不是核心人员,也不在项目组工作。   总觉得罪不至此。   如果这是徐进作出的决断,那他为什么一点事都没有?   按照这个惩罚力度,他、梁津都得连坐。   蒋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一块糖醋肉夹了三次,第四次才戳中,还是在梁津的帮助下完成的。   “你们兄弟感情真好,”钱来感叹道,“我亲妹现在上高中,成天跟我拌嘴吵架,说不得一点,唉!”   梁津对这番话没多大反应,蒋云余光瞥了眼他的侧脸,朝钱来笑笑,也没说话。   其实当兄弟也没什么不好。   他很小的时候就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哥哥或者弟弟,在蒋丰原和霍蔓桢争吵的时候,他们可以一起捂着耳朵在花园找蚯蚓,一起上学放学,雷雨夜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彼此慰藉。   不是亲兄弟又如何?   没有任何规定说他们不能做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这样一想,蒋云还挺乐意的。   虽然在照顾人这一块,梁津更像哥哥,他更像弟弟。   下午三点,修改的新一版策划方案发到霍氏的宣传部门,蒋云等待了近一个小时,对接的负责人发来消息,说这版通过了,不用再改。   看到这条消息的一刹那,蒋云大脑像放了三场烟花。   不过没高兴多久,他又迎来了新的挑战:   需根据方案,拍摄一个时长五分钟左右的宣传片。   拍摄工作不似修改方案,一个人就能完成。蒋云带上打印出来的纸质策划案,准备请示徐进宣传片究竟是外包出去,还是他们内部自己找人来做。   走到办公室门口,蒋云听到里面不止有一个人的声音。   “辞退的那名员工……”   “叫艾达,郑总。”   “上次来得急,忘记告诉你两位少爷经验不足,若有不当之处烦请多多担待。蒋总着急让他们接触公司事宜也有他的考量,未来的蒋氏继承人总不能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毛头小子吧?”   “两位少爷?蒋氏继承人?您是说——”   蒋云推开徐进办公室的门,许久未见的郑思勤正装齐整,谈笑间云淡风轻,浑身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举手投足仿佛是第二个李时站在他面前。   经过郑思勤亲口认证,徐进的脸色惨白如纸,看到蒋云之后,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霍氏那边通过了我们的策划案,”蒋云将文件递给徐进,说道,“他们要求根据策划案拍一份五分钟左右的宣传片,组长你看……”   在得知蒋云的真实身份以前,徐进必然会双腿交叠,端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子来,同时还要接几个电话,总之就不让他一口气汇报完。   “小蒋啊,”徐进态度和蔼可亲,一边说一边大方地掏出他珍藏已久的茶叶,给蒋云泡了一杯,“策划案一直是你跟霍氏对接,你就相当于半个负责任人,该做什么、怎么做,你都是有话语权的呀!”   徐进悄悄朝郑思勤那边望了望,说道:“盛瑞有专门的拍摄团队,你一个人要觉着累,我立马多派几个人过来协助你工作,你看如何?”   “派人就不必了。”   蒋云说道:“我今晚加个班,整理整理霍氏的标准和要求,麻烦您让拍摄团队的负责人加一下我的联系方式,尽快拍完交给霍氏审核。”   就霍氏宣传部的龟毛程度,一遍过完全是小概率事件。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徐进客客气气地把他跟郑思勤送到办公室外,等电梯的时候,蒋云对他笑道:“忙吗郑助,我请你喝杯咖啡?”   “不忙,您破费了。”郑思勤也笑。   盛瑞附近的星巴克客人不多,蒋云点好单,两人相对着坐下。   “艾达被辞退,是父亲的意思吗?”   郑思勤松了松领带,将西装外套脱下叠放好:“蒋总事务繁忙,无心插手这些小事。”   是了,蒋丰原不会的。   若真是他的命令,今天的太阳恐怕得西边升、东边落了。   既然郑思勤和徐进提到了艾达被辞退一事,就说明有人向总部递了消息,且郑思勤来盛瑞找徐进会谈,用意应该没那么简单。   蒋云思索片刻,猜道:“和梁津有关?”   “您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蒋云皱了皱眉。   郑思勤如今的语气和处事风格与李时实在太像,话里藏锋、暗中施压,最关键的——   以蒋丰原为中心。   在冀西的时候,郑思勤也是这个样子吗?   他记得不是。   对了,徐进方才怎么称呼郑思勤来着?   郑……   “郑总?”   咖啡温热,蒋云将杯身捧在手心,视线扫向郑思勤:“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还不到半年,没想到郑助升得这么快。”   “您说笑了。”   郑思勤唇角微扬:“记得您在冀西那会儿,做事很……直截了当,这段时间再看,您也变得更加沉稳了。相信蒋总会为您的变化感到十分欣慰。”   “不是说父亲并未插手此事?”   郑思勤:“‘并未插手’不代表‘一无所知’,大少。”   所以,蒋丰原一直在权衡?   郑思勤低头喝了口咖啡,蒋云看着他,忽然升起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   郑思勤是蒋丰原的人吗?   蒋丰原的二叔蒋兆仁落败,权力架空后被发配到冀西分公司安度晚年,依蒋丰原的性格,他真的放心这位前竞争对手独占一隅?   郑思勤的能力,他和梁津有目共睹,这样一个堪称优秀的人才真的甘心在冀西被埋没多年吗?   还是说,冀西只是他的跳板,他和蒋丰原做了条件兑换。   他帮蒋丰原看住蒋兆仁,事成之后,他不光会回到海京,蒋丰原还许诺他进入权力的中心。   否则怎么那么巧……蒋兆仁偏偏在季度工作总结大会那会儿缺席,再由郑思勤顶替他参加会议。   “父亲一直在给我们评分。”   蒋云抬头,道:“冀西一次,盛瑞一次,还会有下次、下下次,直到他认为的真正的继承人诞生。我说的对吗,郑总?”   郑思勤藏在镜片背后的双眼向下弯了弯。 第38章   时间线往前推,他们遇险进医院那次,蒋云就怀疑过郑思勤偷偷见过梁津。   有什么话非得背着他说?   是那份给邹渝的海外贸易计划书,还是蒋丰原对未来继承人的安排,这个只有当事人才知晓了。   搅弄咖啡拉花的郑思勤嘴边挂着一抹职业微笑,每一次回复沉稳得体,俨然将李时那套应付人的车轱辘话运用得炉火纯青。   蒋云都快忘了,冀西初次见面时郑思勤的样子。   严谨、一丝不苟、酷爱加班,办事效率也极高,就算同时担任他和梁津的助理也从未出过什么纰漏。   “总感觉你和我在冀西遇到的郑助理,是两个不同的人。”蒋云说道。   郑思勤眼底流露出诧异的神色,仿佛在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蒋云东扯西扯,嘴角扬起一点弧度:“地域、时间、天气阴晴,好像都能让一个人看上去和原来不太一样。”   “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变化。”   郑思勤心照不宣道:“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您也不会例外。”   咖啡杯在蒋云手心旋转了一圈又一圈,杯中残余的液体与上层奶泡均匀混合,冲淡了原来的深褐色。   所以名利会让人不惜一切代价奔赴漩涡中心吗?他大脑放空一会儿,心想。   就像伊甸园的禁果,明知它内里有多危险,却依旧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甚至不为摘取,只为闻到一点果实的芳香。   蒋云动作一顿,看向郑思勤的眼睛:“我和梁津遇险那次,你到医院来看望我,说你还没去过梁津的病房。”   “你说的是实情吗,郑总?”盯着他的面部表情,蒋云不想放过一丝细微的变化。   “当然,”他指尾抵住鼻托,掩饰住一闪而过的不自然,“我没必要骗您。”   蒋云笑了一声,放松地靠在沙发背部,双手搭在交叠的腿上,十指交叉。   “我一直觉得父亲的评判标准并不公平。”   他道:“早在冀西的时候,他心中大概有了人选吧?我和梁津,应该后者更得他青睐。哪怕盛瑞之后我们还有无数次角逐,结果也不会发生偏差。”   在郑思勤复杂的目光中,蒋云缓缓道:“因为评判标准永远无条件向父亲属意的那方偏移。”   “这些话您不该对我说,”郑思勤不赞成他鲁莽地表达对蒋丰原的不满,道,“你也不该对蒋总妄加揣测……”   蒋云摇摇头,打断道:“你在冀西呆了多久?五年?十年?是,他实现了当初的承诺,让你回到海京、跟在他左右。但你头顶还压着一个李时,他是父亲最信任的人,你无法取代他也无法成为他。”   “牺牲这么多换来的,真的是你想要的吗?郑助理。”   郑思勤的伪装被蒋云劈开一条深深的裂纹,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您究竟想说什么?”   “换一个人选吧。”   蒋云平静道:“梁津的能力你我有目共睹,父亲迟早把一切交给他。”   “你……”   郑思勤动摇了。   通过他不可思议的神情,蒋云已预料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他无端想起这辈子和梁津的第一次见面,他说他不属于蒋家,总有一天会离开。   真正要离开的应该是他才对。   “我不想争下去了,很无趣。”蒋云解释他的动机。   挑一个合适的机会远离海京,有郑思勤这个见证人在,希望那一天到来时,梁津能像他在郝家小馆那样放他一马。   这样一来,他们这辈子就不算死敌。   目送着郑思勤略显仓皇地离开,蒋云拿了一包白砂糖,撕开一道小口,倒进剩下的咖啡液里。   晚上留在盛瑞加班,比照霍氏发来的要求,蒋云理出一份大致的草稿,一键发送给新加上的拍摄团队负责人。   忙到快九点,他带走一部分资料,等电梯的时候,身后楼道内响起两道频率不一的脚步声。   “小蒋这个点肯定走了……你说说你非下到这层搭电梯是个什么毛病!”   钱来的声音?   蒋云不动声色地朝一旁挪了挪,站在视觉死角处,往耳朵里塞上蓝牙耳机,不紧不慢地刷起当日的热搜。   在刷了十来个某某男明星的腹肌、某某女演员陷入整容风波、某某综艺的导师疑似不合的词条后,声音越来越近。   “……这个项目做完,我立马脚踩徐老秃,飞奔着递辞职信和盛瑞说拜拜。天天这么搞压榨,钱没见着,人先住进ICU了!”   “师弟你说得对,宁做自己的主人,不做资本家的奴——”   两道脚步声在一米开外的地方顿住。   蒋云专心致志地翻看一则长达八十多页的海京某阔少的PDF,须臾,有人拍了拍他的右肩。   “小蒋,今天怎么这么晚下班?”   蒋云摁了下蓝牙耳机,假装刚暂停“皇帝的新歌”,说道:“不好意思学长,你刚刚说了什么?”   钱来表情一松:“我说……”   一只宽阔的手掌覆在蒋云肩头,恰好是钱来拍过的位置:“学长说,电梯来了。”   蒋云“哦”了一声,朝钱来笑笑,然后跟着梁津走进电梯。   显示屏的数字一层层跳转,诺大的空间,蒋云却有种他和梁津挨得很近的错觉。   钱来上半身微微前倾,仿佛有座高山伫立在他们中间,隔空喊话道:“小蒋吃了吗?”   “没呢,准备回家点份外卖。”蒋云答道。   钱来摸着空荡荡的胃,一声长叹:“加班加到这个点,我也没吃。”   “高山”偏过头,不经意道:“前几天新学了一种牛排煎法,刚好家里也有食材,半小时不到就能做好。”   电梯厢内,两道饥肠辘辘的“咕咕”声默契地同时发出声响,一大一小,一长一短。   “师弟,你家住哪来着?”钱来感到十分心动。   蒋云脱口而出:“松江附近。”   梁津:“嗯。”   “我住科技园那边,我俩相距十万八千里,”钱来幽怨道,“小蒋呢?”   “我住他隔壁。”蒋云说。   钱来:“……哦对,总忘了你俩亲兄弟来着。”   蒋云:“不是很亲。”   梁津:“不算兄弟。”   两人异口同声,钱来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说:“是我落伍了,搞不懂现在年轻人的潮流。”   自诩“被时代抛弃”的钱来落寞地钻进出租车后座,蒋云的车开出地下车库,路过公司门口,他那异父异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长身直立,手机屏幕在脸上投出一片光晕,似乎在给谁发消息。   下一秒,蒋云的手机震了震。   【哥o(^_^)o】   蒋云把车停在路边,敲了个问号。   【要不要和我做一次交易?】   【你送我回家,我煎牛排你吃。】   这个交换条件极具诱惑性,冥冥之中,类似的场景也仿佛发生了很多次。   蒋云解锁车门,回复道:   【上车。】   在一众程序员的标准穿搭中,梁津的装扮显得格外出众。   他的衣服大多看不出牌子,但质感一流,颜色搭配也做得很不错,甚至蒋云每天都能在他身上闻到各种不同味道的香水味。   很难想象“稳重”和“骚包”能一起出现在这个人身上。   若有若无的橡苔气息萦绕在蒋云周身,他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燥意,于是降低车窗,任由冷风扑进来,把味道冲散。   “你有没有考虑去学个驾照?”蒋云问道。   虽然经历了两次车祸,但每天上下班他还是自驾出行。   一是不信任其他人碰他的车,二是他开车技术不赖,没有横冲直撞的恶习。刚重生那会儿对开车的心理阴影,现在也克服得差不多了。   “不考虑。”梁津干脆地拒绝道。   前方有一个红灯,蒋云踩住刹车,问道:“为什么?”   “因为害怕。”   梁津规规矩矩地系着安全带,手指拨动着钥匙扣上的小狗挂件,不愿深聊这个话题。   蒋云没有多问,视线落到那只灰扑扑的毛绒小狗上。   “之前有和你提过,我很小的时候养过一只边牧。”   挂件是手工制品,时间久了容易损坏,他看到小狗的后背、四肢交界处不怎么明显的缝补痕迹:“其实它没被我送人……很多时候我也在想,要真是送人就好了。”   红灯时间一过,蒋云打着转盘,把涌上来的酸涩感往回咽:“当时是蒋丰原……给它做了安乐。”   没有严重到无可挽救的疾病,纯粹是因为蒋丰原不喜欢。   道路两旁的路灯在维修中,灯光微弱,四周寂静。   眼尾传来一阵轻微的痒,像被蝴蝶的翅膀挠了一下。蒋云往后一躲,发现刚刚是梁津在伸手触摸那块皮肤。   “抱歉,我以为你哭了。”梁津淡淡道。   “没。”   蒋云说:“我不怎么爱哭。”   因为在开车,他目光直视前方路段,没空管梁津的反应。   下一秒,一道炽热的视线实质化地在他脸颊逡巡,明明梁津什么也没说,但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人并不相信“我不爱哭”这句话。   “爱哭也不是什么坏事,”梁津说,“有一个发泄的出口,比将情绪憋在心里好很多。”   蒋云大脑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黑点,就像电视机的花白荧屏。   幸好这条路没几辆车,他稳住双手,打开危险警告闪光灯,把车急停在拐角处。   他有点呼吸不上来,额头靠着方向盘,大口大口地揣着气。   “是不是低血糖犯了?”   背包拉链被人急切拉开,身旁那人翻找一会儿,手里抓着一把糖,正要递给蒋云。   他摁住梁津的手腕,两腿并拢,声线发着颤:“别……不是低血糖,别碰我……我下车平复一下就好。”   蒋云拉开车门,落荒而逃一般蹲在不远处的花坛边,颤颤巍巍地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   不是低血糖,也不是紧急发作的PTSD。   他眉头紧皱地压下那股直直蹿到心头的生理反应,深深呼吸几个来回,但脑海中依旧频频闪现着一些在梁津说完那句“爱哭也不是什么坏事”之后……难以言喻的羞耻画面。   每一个场景,他都在哭。   低声啜泣、浑身颤抖地嚎啕大哭、还有结束释放时因小腿抽筋红了的眼眶。   画面中的另一个人反复吻掉他眼角的泪花,带着薄茧的掌面按揉着大腿根部的嫩肉,清晰分明的指痕宛如过敏反应,从后颈一路蜿蜒曲折,延伸到脚踝。   轻柔的啄吻好似雨点,他用力抱住那人的脖颈,后背被安抚地拍着,那人的鼻息扑在他侧脸,语气夹杂着轻微地笑意,说爱哭不算坏事,不丢人。   爱哭……不算坏事……   该死的。   蒋云双颊滚烫,整个人宛如被大火蒸烤。   不可能!   上辈子他洁身自好不滥·交不约·炮,清心寡欲了快三十年,怎么可能和人做这种事?   更何况那个“对象”还是……   梁津。   蒋云把头埋进双膝间,耳尖通红——   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他和世界都疯了? 第39章   昨晚在隔壁囫囵吃完那顿牛排,回到家,蒋云换掉玻璃花瓶里的枯败植株,把新一束爆花的香雪兰插了进去。   怒放的花朵犹如纯天然香薰蜡烛,将清甜的味道扩散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甚至随意扔在沙发上的衣服也被沾染了些许。   大早上电梯口碰到钱来,对方眼睛眯瞪,还问他喷的什么香水。   蒋云解释一番后,他点点头,摇头晃脑地摁了一个“32”。   “小蒋是二十一楼吧?”   “不是,”蒋云说,“麻烦学长帮我按一下三十七楼。”   背包放着要用的策划案和草稿,他上午的主要任务是监督拍摄进程,因此去的是有专业摄影棚的楼层。   钱来闭眼盲按了一个数字键,整个人好像西游记的白骨精,“加班”“熬夜”“早起”三根棍子打下来,魂魄都散了。   回忆了一下昨晚梁津的状态,虽不似钱来这么半死不活,但也好不了太多。   还撑着一口气罢了。   蒋云神情复杂,说道:“要不学长抽空补个觉吧。”   “没空补,”钱来摆摆手,打了个打哈欠,“待会儿买杯咖啡提提神。”   电梯的人走得只剩他两,钱来靠着轿壁,回光返照一般骂道:“我看徐进那死秃子也是纯纯脑残,和霍氏洽谈就洽谈,关我们这帮搞实验的屁事?非拉上我们听他吹牛拍马!   和霍氏洽谈?   捕捉到关键字眼,蒋云微微出神。   霍氏现在的掌权人依然是顶着八十岁高龄不肯放权的霍老爷子,无他,只因霍老爷子膝下子女不多——   霍蔓桢定居瑞士修养,霍蔓桥英年早逝,霍靖元资质平庸。   并且,霍家小辈中男丁稀少,唯一的“太子”独苗秉性顽劣,在国外念书时劣迹斑斑、不学无术。   以至于霍老爷子每每染完头发,收到了太子爷的小报告,满头黑发又白回去大半。   主打一个无效染头。   重男轻女这种病,得治,蒋云心中腹诽,但凡老爷子观念不那么陈腐,说不定还能多活十几年。   “学长,霍氏什么时候到盛瑞?”   “下午四点?”钱来不确定道。   电梯已达钱来的楼层,蒋云看着他虚弱地朝自己挥挥手,说希望下班能竖着出来,而不是躺在急救车的担架上。   学长保重,蒋云一边说,一边回以一个打气的动作。   三十七层,拍摄团队的人基本到齐。   一个留着中长发的眼镜男正做着现场指挥,左手夹了根烟,密闭的环境里,烟味大得呛人。   负责后勤工作的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刚毕业的应届生模样,搬棚拍摆件的时候不小心撞了眼镜男一下,那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训了她一通,言语难听至极。   蒋云到场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女生眼眶肉眼可见地红了,她似乎想解释什么,但被眼泪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浑身抖得厉害。   “至于吗?说你几句哭成这样。”   眼镜男掐灭烟蒂,无动于衷道:“抗压能力这么烂还来什么盛瑞啊,找个男的嫁了在家享清福呗!”   蒋云动作轻缓地站到眼镜男背后,昨晚加了他联系方式,确认初步拍摄计划的大概就是这人了。   吴非凡。   聊天过程中,由于交流内容一板一眼,没给他发挥的空间。   敢情那些没发散出来的戾气和爹味都留到今天了?   蒋云幽幽开口:“是啊,真是天大的好事。”   吴非凡以为人群里有他的支持者,越发嚣张得意。   “嫁人这么好的事,”蒋云虚虚揽着他的肩膀,似笑非笑,“你怎么不找个男的嫁了,回家享享清福?”   他语气很是正经,配上严肃的表情,有种“见鬼说鬼话”的冷幽默感,上一秒还掉眼泪的女生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他妈谁……”   吴非凡眉毛倒竖,发作到了一半,看清来人的面容,硬生生哑了嗓子。   盛瑞上下都知道蒋云和梁津“走后门”进来,一个被徐进温声细语地哄着,一个有点真本事,进了研究团队。   论资历年龄,他比蒋云多好几年。但那又怎样?吴非凡心里憋着气,隐忍的怒火里燃烧着一堆名为“怀才不遇”“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柴薪。   须臾,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蒋组长您评评理,这小姑娘干活不利落,白白耽误我们全……”   “比起她,反倒是你更浪费全组时间。”   蒋云朝女生点头示意,将资料拿在手上方便随时勾画修改:“拍摄继续。”   霍氏在策划案上吹毛求疵,对待宣传片更是不遑多让。   他们要求风格新潮却不能太新潮,保守也不能太保守,在两者之间把控好一个度,同时想法还得新颖有趣。   不知道其他人怎么看,反正他收到对面宣传部发来的标准时,整个人都有点不大好。   吴非凡人如其名,喜欢在细节上玩点别致的小心思小花样,每逢这个时候,蒋云必然和他意见相左。   这项目虽不大,却是蒋氏进击新领域的敲门砖,也是霍蒋两家的合作成果。   说白了,成品正式放出之前,先要交由霍老爷子和蒋丰原过目。   玩这么新潮,恐怕霍老爷子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理解不了。   蒋云第八次打断拍摄,来回就那么几句,奈何吴非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副整个团队唯他独大,其他人都理解不了他的艺术的高傲姿态。   “我说了很多遍。”   蒋云摁揉眉心,资料边角被摩挲太多次,打着卷:“你这么拍,霍氏那边会直接打回来让我们重改,到时候浪费的是整个团队的人力物力,何必呢?”   “谁说一定会被打回来?”吴非凡很不服气,“凭你直觉臆断?”   有人站出来劝架,刚说了句“我觉得蒋组长观点挺对的”,就被吴非凡一眼瞪了回去,不敢作声。   “从头到尾,和霍氏宣传部对接的人是我。清楚他们要求和标准的人,也是我。”   蒋云:“工作不是儿戏,难道让整个团队的人陪你一起试错吗?”   吴非凡五官有些扭曲,狂乱地抓了抓头发,将眼镜一摘重重咋向地面,怒吼道:“行,都他妈别拍了!”   临走前,搭景用的背景板被他踹得东倒西歪。   “蒋组长,现在怎么办?”后勤的女生不安地询问。   “稍等,我去打个电话。”   蒋云把其他人重新组织起来,分配好各项事宜后,他远离人群找了处僻静地,娴熟地点开一个联系人的通话界面。   铃声响了几秒,电话另一端传来韩琦的声音。   “刚掌完机,老板有何吩咐?”   蒋云长话短说,把大致要求跟韩琦提了一遍,她说话含糊不清的,蒋云问她是不是在抽烟,韩琦笑了一声,说她吃戒烟糖呢。   “这个简单啊,你等我几分钟,马上给你摇个人过去。”   没过多久,韩琦推了个微信名片,说这是比她高两级的师姐路紫沁,目前闲得在家抠脚,技术她打包票,不仅牛得一批还随叫随到。   蒋云亲自在盛瑞门口接人,路紫沁人一到,着实应了韩琦那那八个字。   牛得一批,随叫随到。   “诶那打光板……别动,就放那!”   “光线光线!”   “背景布整理一下,我们重来一遍。”   路紫沁头发挽了两道,用黑色水性笔潦草固定住。尽管是临时走马上任,但她和团队其他人配合得意外不错。   几个小时过后,宣传片进度往前推了不少。   “忘了问,怎么称呼?”抽空休息的间隙,路紫沁凑过来问道。   “蒋云。”   路紫沁:“喔,名字不错。”   蒋云笑了笑:“谢谢。”   被韩琦拍着胸脯作保的人,人品和能力都没话说。她两性格类似,韩琦直爽诙谐,路紫沁干练外向,更沉稳一点。   “韩琦怎么跟你介绍我的?”路紫沁打听道。   “她……”蒋云抿了抿唇,决定把她的话优化一遍,“她说你闲得在家抠脚,不过技术卓越,接不到单挺可惜。”   “我说呢!”   路紫沁气得牙痒痒,道:“我那叫闲得抠脚吗?我这是享受生活!”   “她自己一个人忙到起飞,嫉妒我有空闲,非把我踹出来变得跟她一样忙了才安心!这小狗屎蛋!”   蒋云被这个称呼惊了一跳,心说路紫沁果然是韩琦的师姐兼好友,说话用词都是如出一辙的……狂野彪悍。   正想继续拍摄,手机忽地来了几条消息,蒋云一看,是徐进请他挪动尊步,来一趟研究室。   “有人找呢?”路紫沁问。   蒋云指着手机,笑:“我领导。”   “放心去,这里有我看着。”路紫沁朝他抬抬下巴,重新投入到指挥中。   蒋云先前从未到过三十二层。   梁津没什么参考价值,他根据钱来每日的状态反馈,判断出这个地方跟地府别无二致,不然怎么研究团队的人进去就像被吸走了阳气一样?   研究室外有一条长廊,廊道宽阔敞亮,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不远处,徐进换了身很得体的西装,正与一位打扮精致利落的年轻女人交谈着什么。   徐进身后,一群穿衣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的程序员以钱来为首,面如土色地陪同参观。   梁津长得显眼,但蒋云没在其中找到他的身影。   蒋云迈开步伐向他们靠近,徐进第一个看到他,手掌朝外对准蒋云,看口型大概是在和女人介绍他的身份。   “不用多此一举,我知道他是谁。”   年轻女人面容明艳大气,眉宇间带着一丝熟悉的感觉,某一个瞬间,蒋云以为他看到的是年轻时候的霍蔓桢。   “初次见面。”   她对蒋云伸出手,玩世不恭道:“你好,我是霍致年。”   两人手心一触即分,蒋云神色如常,心脏却如雷鼓般剧烈跳动着。   他们不算“初次见面”。   上辈子看见霍致年,还是在一条轰动全海京的头条新闻里:   “蒋、霍两家再缔秦晋之好,强强联手,堪为天作之合。” 第40章   除了那句“霍小姐,久仰”的开场白,他和霍致年的交流着实不多。   近期蒋云忙着留意股市的动向,很少关注海京那些个名流世家的近况。他吃着上辈子的老底,只记得霍老爷子倚重霍靖元那一脉,资源和股份流水似的送到太子爷——霍致年亲弟弟的手里。   奈何烂泥扶不上墙,太子爷是位漏财的主儿,投资一投一个血本无归,成天流连温柔乡,一个月换的网红女友多得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盛瑞的项目就像他接不住的那碗汤,阴差阳错之下,成了霍致年的囊中之物。   她倒把握住了这次机会,蒋云心说。   霍致年和徐进详谈项目企划的时候,字字句句站得住脚,一看便知做足了功课,有自己的考量和见解。   “蒋云,”霍致年朝徐进做了个“止步”的手势,单独和他往前走了几米,“这样称呼不算冒犯吧?”   蒋云屈起手指,弯折的大拇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突出的骨节。   每次记忆复苏,或者脑海中忽然多出一段他没什么印象的画面时,太阳穴那处止不住地抽痛,仿佛拉长的皮筋崩到极限,一松手,能把人弹出一道红印。   他在盛瑞顶破天就是一小组负责人,没名没份,总不能逼人家喊他“蒋总”吧,搁古代这叫谋权篡位。   “霍小姐随意。”他礼貌道。   “为庆祝项目顺利收尾,两方将联合举办一场晚宴,”霍致年踩着一双高跟,身高上没比蒋云矮多少,笑语盈盈地,“有兴趣捧个场吗?”   没兴趣可以拒绝吗?   频繁的应酬很容易使人产生厌倦心理,这周末他还约了一个小俱乐部老板吃饭,那人酒量如江海,不好应付。   蒋云慢声道:“手头有些事还在处理,捧场自然没问题,但等我赶到,恐怕晚宴的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吧。”   “你这借口找得真烂,”走到长廊尽头,徐进他们离得很远了,霍致年没个正形地靠着墙壁,“但巧了,我也不是很想参加。”   “霍小姐。”   太阳穴跳得宛如打鼓,蒋云扶着额头,忍耐地笑了笑:“我们貌似是第一次见吧?”   不知道霍致年听懂没,她站姿痞里痞气,双手抱臂:“嗯哼。”   “没想到霍小姐这么自来熟。”蒋云敛住笑意,把话说明白了点。   霍致年眉峰一挑,说:“放心,我们以后会经常见到。”   “此话怎讲?”   “霍家的女儿是老爷子送去联姻的筹码,就像你的母亲,我的姑姑。”   她站直身子,凑近时,蒋云闻到了她的香水味,极具攻击性的辛辣木质调,伴随着若隐若现的玫瑰芳香。   “不是你就是梁津,我没有选择。”霍致年摊了摊手。   和盛瑞的合作项目落到霍致年手中,也许并非偶然,而是霍老爷子安排的一部分。   那蒋丰原呢?   蒋云突然联想到什么,蒋丰原一反常态地把他扔到盛瑞,没让他滚出蒋家自生自灭,抛开这辈子他没作死跟梁津斗个你死我活的原因,蒋丰原是不是也有……其他的目的?   比如,联姻。   见他不答,霍致年换了别的话题,但蒋云觉得她还不如不换:“今天过来怎么没看见梁津?他不在吗?”   对,他不在。   不仅不在,他还“死”了。   梁津因为知道蒋霍两家联姻的消息,这才把他一个人抛下,自己躲着不露面?这一刻蒋云很想抽根烟。   但他到底忍住了,捣鼓几下手机,蒋云把梁津的联系方式递给霍致年看,任由那股无名之火在心底肆意燃烧。   “你要想见他,打这个号码。”   霍致年漫不经心地加进通讯录,临走前,蒋云将她送进电梯,霍致年拦下他摁向一楼的手,眨眨眼说想看看宣传片进度。   摄影棚这边的进展如火如荼,那支插在路紫沁发间的水性笔有些松散了,几缕发丝散落,随着她风风火火的指挥动作轻轻摇摆。   “老板——”   路紫沁看到他,又瞥见他身旁的霍致年,眼神刷地大变:“你来干什么?”   “随便看看嘛。”霍致年笑道。   在蒋云眼皮子底下,她嘴唇一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蒋云一度觉得他这段时间过度劳累,眼花了,因为霍致年做的口型是:   “老婆”。   蒋云:“……”   下班后,他也顾不上明天还要早起到公司打卡了,驱车停在D.门口,又将钥匙扔给接迎的侍应生。   上次戚皓闹的那一出,D.多多少少受了些波及,甚至停业整改了几天。但毕竟是海京二代们常去的场所,从中调和调和,没多久就开门大吉了。   “蒋少,还是老位置?”经理笑脸相迎,悄悄压低声音说“另一位”不在,他来的时间刚刚好。   卡座角落,蒋云面前摆着一只古典杯,酒瓶被人事先开过,酒液在灯光下仿佛一块剔透的琥珀。   一个人喝酒太无聊,他低头给魏疏发了条消息,问他有没有空。   【我都快闲出屁了,你说我有没有空呢阿云?】   【行。老地方,来陪我喝一杯。】   【慢着!我先问问小许警官。】   蒋云抿了口威士忌,准备叫侍应生上几瓶魏疏常喝的酒种时,收到了他的拒绝短信:   【小许警官说不行,对不住了兄弟!】   蒋云:“……”   行,他自己喝。   他将喝空的酒杯重新倒满,酒液倾倒,杯底的冰块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这让蒋云想起白天与霍致年见面时,脑海中卒然浮现的零落片段。   …   “蒋、霍两家再缔秦晋之好,强强联手,堪为天作之合……”   播到“天作之合”四字,液晶屏幕一黑,饭烧了一半的琼姨火急火燎地跑出厨房,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闭。   “小栗,电视……电视怎么开了!”   身板瘦小的青年嗫嚅道:“抱、抱歉,我不小心发、发了会儿呆,没看住蒋先生。”   “为难他干什么?”   沙发上,穿着家居服的男人双腿交叠,朝琼姨伸手:“遥控器给我吧,看都看到了,不如干脆让我看个全场。”   琼姨像母鸡护崽,双手拢着电视遥控器怎么也不肯退让。   “菜要糊了,琼姨。”   “啊!”   男人接住她呼喊中抛开的长方形物品,将电视启动,调回原先的频道。   现场直播,荧幕中的主人公之一一身高定西服,深灰色的领带夹固定在领带三分之一的位置,那人面对镜头不苟言笑,眸色黑亮,宛如黑曜石。   哪怕知道那人看的是镜头,不是他,他的心跳也在不知不觉中错了一拍。   梁津不在的时候,蒋云的手机会被没收,所以联络他的唯一方式是沙发边的座机。   很老套,他都不知道梁津的脑回路到底怎么长的。   他盯着浅浅侧目的梁津,拨号,电话“嘟嘟”响了三声,蒋云听见他的声音:   “阿云。”   “已经七点半了,琼姨煲了汤。”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半晌,梁津低哑道:“应酬走不开,晚些回来。给我留一碗好吗?”   这回不说话的人是蒋云。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心脏被钉子一颗颗敲进去?还是整个人被摁住脑袋,往水里压?   很难受就是了。   “恭喜。”   他看着那道即将上台发表致辞的身影,轻声道:“喜结良缘,新婚燕尔,祝你幸福。”   镜头拍到那人一闪而过的惊愕神色,蒋云将听筒放回原位,同时一并关闭了电视。   没喝完的汤分给了别墅其他佣人,蒋云端了一碗给陈栗,青年受宠若惊地说了声谢谢,然后眼神向四周扫了一圈,像谍战片的地下接头人,压低声音问他想不想离开。   画面恰好断在这里,剩下的部分,蒋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他的酒量比重生之初好了不少,一杯杯烈酒入喉,轻微的灼烧感在口腔蔓延开来,使他无比清醒。   迄今为止,他所“看到”的一切情景,都真切得不能再真切。   可蒋云不敢相信它们是真的,因为有一个最基本的问题:   时间对不上。   除了中学时期与梁津的通信往来——有实物为证,被他承认以外,剩下的所有在他心中都存在疑点。   不可能,不相信。   蒋云反复地麻痹自己,尽管有一个念头被放射得越来越大,就像扯着他的耳朵,大喊着“假设这一切都发生过,那么梁津无名的好意也就有了解释”。   酒瓶空了大半,蒋云握着杯身,正要叫侍应生再拿一瓶过来,一个看着十分面熟的青年不请自来地走进卡座,靠坐在他身边。   “蒋总,您该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蒋云把人从自己身上扯开,朝边上一推。青年被推得“哎哟”一声,漂亮且无辜的大眼睛眨了眨。   周识锦塞进韩琦剧组的小布偶……小明星。   “是你啊,”蒋云眯着眼看他,“楚南缘的情人。”   “都是过去式啦。”   小明星干笑了两声,说道:“上次见蒋总一面,至今难忘。没想到蒋总也是D.的常客呢,看您一个人喝了好久,也没人陪着……”   “我喜欢一个人。”蒋云睨他一眼。   “哇,”小明星捧场道,“蒋总您是i人呀!最近不都流行那个什么……mptt?mbpp?”   他说了好几个专有名词,但貌似都没说对的样子,苦恼地皱着眉。   今晚D.一如既往的客流量爆满,蒋云在思考是直接把经理叫过来请这位意图不轨的小明星出去,还是换到私密性更好的包间里去。   他这副不拒绝的模样落到小明星眼里立马变了味儿,成了“欲拒还迎”和“欲擒故纵”。   “蒋总,我这个类型您喜欢吗?”   蒋云偏头在人群里搜寻着经理的身影,顺嘴回了句他不喜欢男人,然后将最后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隔着人群和经理对上视线,在小明星喃喃自语,说“不对啊,蒋云在冀西包了个男侍应生的消息是假的吗”的时候,他抬臂招了招手。   小明星破罐子破摔,上半身贴着他放下来的左臂,我见犹怜道:“蒋总您就疼疼我吧,我知道您人好心善,就算您是下面那个,我也愿意为爱做1!”   “蒋少……这位是?”   经理挤过海海人群,总算走到蒋云的卡座旁。   “不认识,麻烦把他请出D.”他说道。   起初小明星不太配合,扯着经理的胳膊掏出手机,说要给他看看自己的微博粉丝数。   经理好歹见过不少大场面,叫了安保过来,左一个右一个的钳住小明星的胳膊,用一句“一千万粉丝至少八百万都是水军”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耳根子彻底清静了,蒋云解锁手机屏,想叫个代驾送他回松江。   屏幕一亮,明晃晃两个未接电话。   第一个是李时打来的,第二个则是蒋丰原。   随后蒋丰原的消息蹦出来,言简意赅:   【明晚的合作晚宴,不许缺席。】 第41章   线条流畅优雅的银色跑车驰行在临江大道上,蒋云开着车窗,右手夹了根薄荷双爆,手腕轻轻搭在全落的窗沿。   海京的夜晚很静,风是冷的,刮得人脸颊生疼。   吐息间,香烟过肺,他叫的代驾年龄不大,也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他抽了几口又不抽了,调笑了一句“老板有点小浪费啊”。   蒋云从脚边摸出一个玻璃烟灰缸,比巴掌还小点,将烟头摁灭了。   他让男生专心开车,百般无聊地看向窗外,低低回了句“确实浪费”。   梦里梁津就是这么糟蹋他私房烟的。   耳边仿佛回荡着那人午夜梦回时的喟叹,一只手不怕麻的垫在他额角下,一只手搂着腰身,像摸猫一般顺着起伏的腰线来回抚动,嘴里念念有词,说的是:   阿云,我想你长命百岁。   这种腻得发麻的桥段还有很多,蒋云不愿再回想,因为他太容易把这些虚幻的东西当成真的,从而代入到现实世界的梁津身上,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联想。   重生以来,他几乎不曾停歇,极力地向前奔跑着,生怕慢一步又会一无所有。   上辈子做的那些事究竟为了什么?   蒋云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像那种泡在蜜罐子里长大,只知道玩乐的富家子弟,他患得患失到了极点,因此梁津出现的时候,蒋云盲目地听从了酒桌上狐朋狗友的撺掇,想为自己争一口气,让蒋丰原明白他也不差。   后来争到头破血流,发现他跟蒋丰原,以及整个蒋家毫无血缘纽带后,他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真相,并没有就此打住。   蒋云突然意识到,将梁津的“私人领域”搅和得乱七八糟,惹得那人不爽却拿他没办法,似乎比赢得蒋丰原的关注来得更酣畅淋漓。   尽管一直输一直输,但蒋云始终相信,梁津不会赢他一辈子。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竟然在海京撑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岁。   宿敌其实也算某种程度上最亲密的人。   这个想法蹦出来的一瞬间,蒋云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太超过了。   还是不要做宿敌了,这辈子他真想好好歇一歇,也不要□□人,他跟梁津没到这份上。正如之前筹划的那样,当兄弟吧。   当至亲至疏的兄弟,等他赚够了潇洒半辈子的资产,从此海阔天空,各奔东西。   911稳稳当当停在他全款买下的停车位里,代驾腼腆地冲他露出一抹微笑,说:“老板,微信还是支付宝?”   蒋云是他的老顾客了。   大半夜的,除开代驾的费用,还多转了他一百块的消费。   “转过去了,支付宝。”他说。   “好嘞!”   代驾拉开副驾的车门,把蒋云从车里扶下来,服务态度良好:“需要我送您上楼吗?”   脑袋被冷风吹了一路,他走起来着实有些不稳,于是矜持地点了点头:“三十五楼,麻烦了。”   电梯上行,蒋云顶开烟盒顶盖,抽出一根烟夹在手里备着,等出了电梯再抽。   代驾的男生送佛送到西,把他搀到门口时,一个没注意不小心被歪在墙边的黑色垃圾袋绊了一脚,下意识地“哎哟”了一声。   “老板你没事吧?”男生问道。   蒋云挥了挥手,说:“你走吧,谢了。”   “好的好的!老板再见!”   空荡的走廊响起一点回音,蒋云刚把拇指贴在指纹识别的地方,隔壁门锁微动,轻轻掩开一道缝隙。   代驾还没走两步,听到动静诧异地回转过身,与倚着门框的梁津对上视线。   “你邻居……”   男生被那道阴森森的目光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吞了吞口水,说道:“大半夜忽然开门,是有什么心事吗?”   “他这个人就喜欢这样。”   蒋云脑子很钝,吐字含含糊糊的:“我和他认识,没事。”   电梯门一开一关,那人还倚着门框,没动。   代驾走后,那道视线便转移到了他的脊背,就像纪录片里趴伏在尖毛草丛挑选落单羚羊的猎豹,蒋云已经联想到自己被分食的惨状了。   “明天记得把垃圾扔了,别弄得楼道里都是味儿。”   “那个人是谁?”   他们同时开口。   蒋云脑子一下子有些卡顿:“哪个人?”   梁津瞥了眼电梯,无声询问刚刚把他扶到门口的男生是谁。   他指尖被掉落的烟火烫了一下,蒋云换了只手拿烟,含着润湿的烟嘴吸了一口,抬眼:“我是他的雇主。”   梁津皱着眉,眼底好似攒着一团黑压压的乌云,过不了多久就要暴雨倾盆。   “你有没有想过……”顿了顿,他组织着措辞,“外面的人未必干净?AIDS、尖锐湿疣、梅毒,哪一个都不可小觑,后续的治疗——”   “他是我请来的代驾!”   蒋云及时叫停了他的胡乱猜测,不耐道:“你认为我会傻到找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上床吗?不做体检,不做背景调查?”   在路上被冷风抑制下去的酒劲卷土重来,他眼睛里蒙着一片雾,脸颊微热,后颈被火燎过一般。   “你这么关心我的私生活,难道也想做我的床伴?”   逞完口舌之快,蒋云很快就后悔了。   前世他在很多时候“恶心”过梁津,也捉弄过他,却惟独没有将话题朝这方面带过。   好在他可以拿醉酒当借口,醒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说过,这件事会平平安安地被他们遗忘在某个角落里。   蒋云揉搓着滚烫的后颈,悄悄退到门后,想找准时机关门睡觉。   门缝里,梁津的脸一闪而过。   他无比清晰地听到那人说,也不是不可以。   做床伴,也不是不可以。   “我看你也喝蒙了吧!”蒋云大喊道,门“砰”地一声砸了上去。   蹲坐在玄关,他的心脏几近蹦出胸膛。   宿醉过后的第二日,蒋云去盛瑞稍稍迟了些,但宣传片进展到了末尾,已不必费心。   所以他和路紫沁商量好了薪酬,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决定保持长期联络,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晚宴的礼服被蒋丰原派人送到家里,深灰色法兰绒双排扣,领带也是相宜的深色,内里搭配一件白衬衫。   这次活动,两家掌权人皆未露面,大有“把主持场面的事宜扔给小辈来做”的架势。   晚宴地址与松江毗邻,江风湿咸,拂动着蒋云头顶的发旋。到场的宾客都相互认识,一个两个围在打扮风格和他有些类似的梁津身边,他倒借此得了一点空闲。   经过侍应生,蒋云端起一杯香槟,钻进面朝江面的露台,把存在感降至最低。   “我以为你再不喜欢,至少也会装模作样一下。”   某奢牌全球仅一的高定款当前正穿在霍致年身上,胸前那条收藏级别的海螺珠被一圈钻石拥簇着,与她裙子的色调十分相得益彰。   蒋云和她碰了一杯,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假装这事我做不来。”   霍致年讶异地挑了挑眉:“我现在有点欣赏你了。”   “是吗。”蒋云不咸不淡道。   “霍小姐也是性情中人,这么明目张胆,不怕霍老爷子发现?”   霍致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须臾,她神色严肃地回答道:“发现了能怎样?二十一世纪了大人,爷爷再生气,总不至于要放火把我这个该死的女同性恋烧了吧?”   说完,她被自己的说辞逗得哈哈大笑,脖子上那颗椭圆形的海螺珠随动作小幅度地晃荡。   蒋云抿了口香槟,不言语。   “你会偷摸着打小报告吗?”霍致年问他。   “不会。”   霍致年卖了个关子:“有些人在我面前把你夸得天花乱坠,这么一看,他的确没说错。”   “蒋少,霍二小姐!”   蒋丰原人没到,却把郑思勤派过来镇场。郑思勤找人找得满头大汗,嘴唇也干得起皮:“可算找着了,两位再不回去,二少一个人恐怕应付不过来。”   蒋云问道:“怎么?”   郑思勤比了个喝酒的动作,无奈道:“酒量不好,大概有些醉了。”   跟着郑思勤回到晚宴会场,蒋云发觉梁津比他想象中醉得还要厉害。   也是,那人本身就不善喝酒,上辈子他两都在的酒席,梁津总第一个到场、第一个离席,问就是人喝蒙了,多一杯都不行。   酒桌上不乏有爱刁难的人,怎会轻易放他一马?   但梁津的助理人狠话不多,三言两语解决完,扛起老板就朝外走,两人走得健步如飞,以致于蒋云不得不怀疑,梁津离醉还差那么一丁点,只为这么一场天衣无缝的配合。   梁津走后,便有人比划着他喝的量,挪移道:“喝这么点,养鱼都不够啊!”   这都是后话了。   蒋云自然地挽过梁津的胳膊,观察了下某位新晋醉鬼的脸色。他面色如常,表面看不出什么异样,但蒋云心知肚明,这家伙醉得不轻。   “回家吧,我送你。”蒋云任命地在他耳边说道。   谁要梁津帮他挡了十几分钟的酒呢。   蒋丰原硬逼着他出席这场合作晚宴,意图暴露得太明显。现在他和梁津都与霍致年见过数面,任务完成,谁都没理由把他两扣在这。   来时蒋云没开车,所以叫了辆出租。   路上梁津靠着他的肩膀,呼吸轻不可闻,十指蜷缩着放在膝间。   意外的乖巧。   车开到楼下,蒋云确认付款,然后将梁津一只手搭上他的脖颈,一瘸一拐地走向电梯口。   那人高了他大半截,浑身肌肉也不是白练的,抬起来很有分量。   蒋云累得气喘吁吁,干脆把人抬到自己家客厅,怕他呼吸不畅,因而扯开脖子上的领带结,再脱掉那件弥散着香水尾调的西装外套。   他自己醉酒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蒋云一边想一边对照着网上搜的“如何做醒酒汤”的步骤,生疏地将食材切碎。   凉水煮开,咕噜咕噜冒着泡,他看步骤看得入神,全然没注意到背后有人逐渐接近,眸光锁定了他后颈那块肌肤。   腰间突然冒出一只手,蒋云被摸得一哆嗦,锅铲跟着抖了两下。   方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眼下正轻车熟路地蹭着他的颈侧,像一只大型犬科动物,因为靠近了喜欢的人而欢愉地喷洒着热气。   蒋云偏头看他。   两人目光对视,梁津嘴唇开合,宛如梦呓:“是在做梦吗?”   半晌,他仿佛不可置信地笑了笑,说:“原来还会做这么好的梦啊。”   蒋云只觉得腰身一紧,那人圈着他,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阿云,我很想你。” 第42章   胸腔宛如过电,泛起细细密密的麻痒。   当两只手臂不由分说地缠紧腰身,后背与一堵蓬勃跳动着的“厚墙”贴得密不可分时,蒋云才真正意识到他和梁津在体格上有多么悬殊。   “水烧开了。”   他试着发出一点声音,叫身后那人松开些,但事实证明没什么效果。   喉口像塞了把沙砾,蒋云嗓子哑得厉害,一边咳嗽一边关火,生怕一个不留神引发火灾,把整栋楼都烧了。   处在投资的紧要关头,他可没闲钱赔偿几十家住户的损失。   醒酒汤是做不了了,但案板上的食材撇进碗里,裹上一层保鲜膜,还能在冰箱新鲜一两天。   蒋云拉开橱柜,腰间仿佛围着一条粗麻绳,麻绳末端连接着十来个大轮胎。他军训拉练似的拖着某个轮胎人,困难地处理好台面的狼藉,然后走到水池边洗了洗手。   从头至尾,梁津都没有放手。   那件法兰绒外套早被蒋云扔到沙发边缘,领带解了,他上身仅着一件单薄的衬衫,下摆严严实实地收进裤腰,勒出一道两手即可掐住的弧度。   他在梁津怀里转了个圈,手心的水珠不小心擦过那人的肩膀,洇出几点深色的水痕。   蒋云手肘挡在他心口,错开目光:“还要这样多久?”   这个距离,这个姿势——   真的有点暧昧了。他心想。   “我知道你不喜欢。”   梁津敛着眼眸,作为内搭的藏青色衬衫沾了些喷在西服外套上的木质香味,挺拔宽阔的胸膛将那块的布料撑得很紧绷,仿佛下一秒扣子就要崩掉了。   眼睛看哪里都不对,蒋云想了想,视线最终回到梁津脸上。   他说完那句话以后迟迟没有下文,只盯着蒋云看,恨不得盯出个窟窿。   梁津眉骨深邃,眼球像两颗黑弹珠,没有光线的时候幽黑如墨,反之便莹莹地闪着光,漩涡一样令人着迷。   有点忘了,蒋云心想,他有点忘记自己曾经是否夸过这双眼睛很好看。   梁津一点点靠过来,距离缩短了,蒋云嗅到一丝很淡的酒味。   他条件反射地闭上眼,抿了抿嘴唇,手指将藏青色的布料揪出几道褶皱。但那人并未如他所想的那样亲吻上来,而是偏离了轨道,额头轻轻压在蒋云颈窝。   很深很深地叹息:“我知道你不喜欢……阿云,就让我靠一下好吗?”   “有点累。”梁津说道。   此刻,蒋云大脑完全丢掉了思考的能力,什么“梁津为什么要抱着他”,什么“他真喝醉还是假喝醉”,什么“他有必要安慰一下吗”,就像从粉碎机出来的烟尘,一吹就散了。   “阿云。”   掐在他腰间的双手有一只忽然一动,抚了抚蒋云的脊背,梁津低低地笑了一声:“后背崩得好紧,在紧张吗?”   蒋云诚实地“嗯”了一声,须臾,整个人被向上一举,短暂的失重感消散后,他一脸茫然地稳坐在岛台边缘。   梁津手臂撑在他身侧,胯部挤在双腿之间。   “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好好睡一觉,”蒋云嗓子发紧,双手无处安放,“客房平日有阿姨过来打扫,你如果太累,就明天再洗漱吧……啊!”   他惊呼一声,抓住那几根在他大腿根部不安分勾弄的手指,羞恼地瞪了梁津一眼:“干什么?”   “这里摸着凹凸不平,”那人力气不小,很快反握住蒋云的手腕,“像绑了一圈……系带?”   梁津的语气带着好奇。   换在他清醒的时候,蒋云确定以及肯定他不会不知道这个“凹凸不平类似绑带的东西”叫衬衫夹。   但对待醉酒的人得如同对待有十万个为什么的三岁小孩,蒋云耐心解释道:“衬衫夹,有固定作用。”   “还没见过你穿这个的样子。”   梁津眼下那颗小痣一动,说道:“可以让我看看吗?”   蒋云:“……?”   没等他回答,那人眸光失落地垂下来,一副被狠狠拒绝了的伤心样。   岛台被收拾得很干净,但蒋云在岛台坐了很久,他不想在这跟梁津耗一晚上,所以用另一只手蹭了蹭他的下颚线,气音道:   “让我下来,回卧室给你看好吗?”   “好的。”   挡在眼前的人脚步虚浮地后退几步,脸色有些难看。   三十六计,兵不厌诈。   蒋云把梁津扶去客房,熄了床边灯光准备随时离开。   大抵梁津也困狠了,不管先前是不是装醉,这会儿都被浓烈的困意替代。   蒋云还惦记着那碗下锅未半而中道崩卒的醒酒汤,心想好不容易起了厨瘾,说什么也要做完。   单脚刚迈出房门,床上不知清醒与否的人嘴里呢喃着什么,他中途折返回去,听到梁津喊的是“阿云”。   一声刚落,一声又起。   阿云、哥、蒋总、蒋经理、蒋组长……各式各样的称呼皆被叫了个遍,把蒋云肉麻得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他捂住梁津乱喊的嘴唇,几秒后没见他再出声,手一松,两道幽幽的目光落在蒋云眉眼。   分属两个人的呼吸声在全然漆黑的环境里纠缠不清。   少顷,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蒋云手心绕着一圈皮带,他从被褥下找到梁津的左手,朝自己右腿衬衫夹的位置引去。   “这里,摸到了吗?”他说。   被他擒住的指尖猛地一颤,蒋云确认了梁津是醒着的。   衬衫夹附近的肌肤被勒得微微鼓起,蒋云找回了一部分走失的理智,语调沉缓地提起一支股票的名字。   他简明扼要地分析了一通好坏之处,佯装苦恼地询问梁津该不该入手。   根据上辈子的时间线,这支股票会在三年后上市,他心虚地承认自己提出这个点问题只是想一箭双雕地试探一下梁津,第一有没有装醉,第二是否重生。   等了好久,蒋云没等来任何答复。   那只被他压在衬衫夹上的手也一动不动的,跟死了一样。   蒋云:“……”   难道刚才一晃而过的触感只是这具“尸体”的条件反射?   “梁——津——”   他拉长音调,上半身俯下去,为了在黑暗中近距离观察梁津的面部表情,蒋云舍身取义地跨坐在他身上,衬衫夹因动作幅度过大,与衬衫下摆脱离开来。   ……依旧安静。   蒋云任命地抬腿翻下去,中途还非常不谨慎地踩到了梁津硬实的大腿肌肉。   踩感还挺不错的,他在心底锐评道。   捡起床底的西裤,蒋云光着两条腿,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房门关闭的一刹那,被反复多次怀疑装睡的对象睁开眼,温热的指尖来回搓磨两下,仿佛还留有几分滑腻的感觉。   *   和霍氏的合作顺利收尾,蒋云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放了个小长假。   那晚纵然梁津是醉酒状态,但他不可避免地觉得尴尬羞耻难以面对,干脆往行李箱装了几件衣服,逃难似的龟缩在郊区那栋别别墅里。   盛瑞实习结束之后,徐进破天荒地联系他说他有东西忘拿,有没有空回公司一趟。   蒋云选了个工作日的下午,前台认得他的脸——晚宴之后盛瑞上下基本都知道他和梁津的身份了,直接把他放进去了。   “听说了吗……研究组走了一批人,把徐进气得半死!”   “我看啊他们就该走呢,待遇这么差,换作是我,我早八百年跳槽了,还用得着等到今天?”   路过茶水间,蒋云碰巧撞见两名眼熟的同事喝着咖啡闲聊,靠在门后听了个大概。   研究组带头递辞职信的不是别人,正是梁津那位学长兼饭搭子钱来。   蒋云倒不怎么意外,毕竟钱来对徐进的管理不满已久。他没想到的是,有和钱来一样想法的人竟也不在少数。   从盛瑞出来,他放慢车速,怡然自得地往郊区的方向开。   韩琦的电影还得拍两三个月,所有他看好的接受投资的俱乐部老板也都谈好了以后的分红,放在股市里的钱稳步向好,只需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蒋云摸到了一点踏实的感觉。   如果没有接下来的两通电话,他相信这份踏实能持续好几天——   第一通电话来自魏疏,蒋云实在懒得理这名恋爱脑晚期,接电后平淡地“喂”了一声。   “明晚我包了一艘游艇,怎么样,兄弟我出手大气吗?”   “魏少阔绰。”   蒋云摸出一副墨镜戴上:“但你没事包游艇干什么,钓鱼?”   “我靠。”   魏疏寂静几秒,不可置信道:“你日子过糊涂了吗阿云?”   “好像是有点。”   前段时间被迫熬夜加班,他感觉自己老了以后患阿兹海默的几率都增加不少。   “以后能摸鱼还是摸鱼吧,”魏疏语带怜悯,说道,“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生日都忘了呢?”   被这么一提醒,蒋云想起来了。   还真是……明天就是他生日了。   “我跟你说,排除掉一些不相干人士,再去掉一些人品烂有不良嗜好的,光这个邀请名单我都花了几天才定下来。”   魏疏:“放心吧,不该来的我一个都没加!”   “辛苦了,”蒋云忽地皱了皱眉,“梁津在名单里吗?”   “妈呀。”   魏疏爆了句粗口,道:“你提醒我了,还得加一个梁津,妈的……位置又要重排。”   他电话一挂断,联系人显示“蒋丰原”三个字的电话打进来。   蒋云接了:“爸。”   “主宅置办了你的生日席会,明天下午两点准时到场,衣服让李时给你送过去。”   “魏疏已经包好了庆祝的场地,我晚上可能……”   蒋丰原:“最晚五点结束,不会太久。”   他难得这么好说话,蒋云心想,不过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就是了。 第43章   一场生日宴,蒋云没想到蒋丰原能做出这么大的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龙王过寿,要将海京大半的世家名流才堪称热热闹闹。   今天他是主角,所以早早换了李时送过来的衣服在主宅的花园里闲逛溜达。   离下午两点还差近一小时,蒋云含了根烟,逛着逛着遇到不少相识的人。   他严重怀疑魏疏的宴请名单被无意泄露给了蒋丰原,十分钟不到,他已和不下五位适龄未婚的集团千金颔首问好。   “阿云!”   一米多高的风车茉莉背后藏着一个人,疾风袭来,蒋云被一匹热情的“小马驹”扑了个满怀,戚如茵顶着刚剪的妹妹头,脆生生喊了一下。   她左手抓了把花束,腋下夹着一块装裱好的拼贴画,隔着玻璃外壳,细腻精美的贝壳纹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生日快乐,”戚如茵早一年上学,身高比同龄人矮上一些,才到蒋云腰那儿,“我手工做的,拼了一个礼拜!”   心意难得,蒋云已经想好把拼贴画挂在客厅的哪面墙上了:“辛苦小茵了,我很喜欢。”   尽管蒋丰原之前跟戚家有些冲突,但蒋云心知到了这种场合,两家的面子工程还是得做一做,其他人无所谓,他很希望戚如茵过来找他玩。   我叫徐姨提前做了你爱吃的红糖麻薯,他说,先晾一晾再吃,这个天气吃太冷的对肠胃不好。   徐姨做甜品的手艺一绝,戚如茵听到“红糖麻薯”这四个字就走不动道了,把礼物交到蒋云手上,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戚家小妹也来了呀?”   蒋云缓缓转身,霍致年没穿长裙赴宴,上半身是一件剪裁时尚的格纹西装,荡开的领口处勾勒出多道褶皱,一款白金鹦鹉螺压在腕间,闪着钻光。   “霍小姐,”他向霍致年点点头,扫了眼表带下隐约可见的新鲜牙印,“小茵天生活泼爱玩,到蒋家吃点玩点总比被关在家里写奥数题轻松。我欢迎她来。”   “这话说的,今天有你不欢迎的宾客吗?”霍致年笑笑。   蒋云又看了看她手腕的痕迹,抿了抿唇。   他们都知道这场生日宴意味着什么,上流圈层,两两联姻以稳固地位,使几代积攒的财富延续下去。   目前脱离不了蒋家,只能任凭蒋丰原拿他当棋子,霍致年的处境未必有他好,但想起上次她和路紫沁在摄影棚的偶然遇见,蒋云心底总不是个滋味。   “她知道吗?”蒋云问道。   霍致年点了根女士香烟,抽了一口便夹在指尖:“知道,和我生着气呢。”   是了,怪不得他看路紫沁脸色难看得像误吞了一百只苍蝇。   蒋云挥散半空的烟味,脑子里莫名飘过“蒋霍两家再缔秦晋之好”那句话,淡淡道:“从她的角度,正大光明的恋人被迫成为婚姻里的第三者,霍小姐,我是她我也生气。”   “好了好了,别骂了。”霍致年举双手告饶,神色无奈。   “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糟糕。你知道的,我爷爷年岁已高,表面把他哄高兴了,走个订婚流程将婚期无限期延后,延到我和……对方都有实权,再联合媒体宣布两家婚约解散。”   霍致年:“你看,皆大欢喜。”   “霍小姐,”蒋云摇摇头,提前声明道,“没有诅咒的意思……并非事事皆能如你所愿。你我不是不明白联姻代表着什么,就算得到实权,可顾虑不会变少,变数也一样。”   “这是一张空头支票,对方大概是太爱你了,所以不在乎时间,也不在乎名分,唯一的宣泄途径还是挠痒痒似的在你手上咬一口。”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愣,更别提霍致年。   “你……”   霍致年欲言又止。   她轻抚凹陷的牙印,意味不明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某些人要难办了。”   还未问霍致年“某些人”是谁,他远远看见李时寻人的影子,心想这么快就到时间了吗。   一进主宅,同他一道的霍致年声音不高不低地喊了声“爷爷”。   循声望去,蒋丰原的头发尽数后梳,露出一片皱纹密布的额头,他托着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的胳膊,动作竟带着点小心翼翼。   他不确定他和霍蔓桢、蒋丰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事情,霍老爷子是否知情。   归根结底,他和霍家是有一层关系在的。   蒋云低着头,道:“外公。”   老人看也不看他,沉声“嗯”了一句便罢。   搀扶霍老爷子的人由蒋丰原变更为霍致年,他则跟在蒋丰原身后。   须臾,一对父女迎面走了上来,年轻女生持着长款手拿包,走近了温声与蒋云打了个招呼:“阿云。”   女生是智松二公子王劲青的堂妹,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蒋云与她不过寥寥几面之交。   在蒋丰原的目光催促下,他与女生碰了一杯,再然后蒋丰原开始与那位中年男人交谈,偶尔带一带年轻人择偶取向的话题。   “我啊也没别的心愿,”中年男人拍了拍女生的手背,“为我的宝贝心肝寻一位体贴的丈夫,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蒋丰原笑道:“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令嫒学识样貌万里挑一,哪里找不到心仪的对象呢?”   两人你捧我一句我抬你一下,相谈甚欢。   蒋云听了满耳朵场面话,神色淡了不少,他时而转一转右手的珐琅表盘,免得叫人看出他在走神。   恍惚间他觉得他和案板上的猪肉没什么区别,硬要说一个出来,可能是猪肉论斤标价,他论公斤。   王家父女走后,蒋丰原神情骤变。   他给不远处的李时递了个眼色,李时一来,蒋丰原便道:“梁津在哪?”   “二少说他还在路上。”   “去催,”蒋丰原冷声说,“他就是飞也得在三点前赶到。”   吩咐下达,蒋丰原陆续与其他几家闲谈几句,还拉着吃碗红糖麻薯的戚如茵聊了一会儿。   “有合眼缘的吗?”蒋丰原说道。   蒋云岔开话题:“盛瑞实习期过后,您对我还有其他安排吗?”   “王家女儿才貌双全,是一个良配。”   “您和王叔叔闲聊的时候,她偷看了三次手机,”蒋云道,“王小姐的确很优秀,但我没有夺人所爱的癖好。”   蒋丰原冷哼一声:“年轻人的情情爱爱哪能长久?小打小闹而已。”   蒋云没吭声。   “你今天非选不可呢?”   猪肉铺的屠夫磨刀霍霍,要开杀了。   蒋云摩挲着腕表旁侧的表冠,目光一偏,猝不及防瞥见假笑逢迎的霍致年,低声道:“非选一个?我很欣赏霍二小姐。”   “她是你表妹!”   果不其然,蒋丰原被这话气得不轻,压着嗓子怒道:“从前霍蔓桢就是这么教你的吗?教你□□?”   蒋丰原的反应超出他的估算范围,蒋云低眉垂首地说了句“失言”,道:“爸,玩笑话您也信。”   “我只是想趁着年轻多历练历练,免得您劳心。”   这位身居高位的蒋氏集团掌权人怒火来得奇异。他和霍致年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表兄妹,蒋丰原到底在无能狂怒什么?   不是很懂。   主宅大门传来一阵骚动,附近的宾客让出一条小道,李时在前开路,后面那位通身高定,头发被抓出一个固定的造型,略长的额发轻轻垂落,微微遮住凌厉的右眉。   梁津的身材足以撑住任何衣装,蒋云心想,兴许麻布袋子披上去都像巴黎时装周走秀的模特。   目光聚焦于那颗鸢尾十字袖扣上,他多瞟了几眼,不确定地看向梁津——   他的东西什么时候跑到这人身上了?   奈何蒋丰原没给他一个询问的机会,不出片刻,梁津被他带去霍老爷子面前,这一举措引来不少人探究的眼神。   他就像失去镁光灯的配角,一下子暗淡无光起来。   蒋丰原这回与霍老爷子交谈得十分愉快,大笑声频频传来,老人甚至按了按梁津的肩膀,欣慰地朝霍致年点了点头。   这个画面让蒋云没由来地感到熟悉。   人群中,他看到有人举着摄像机咔嚓拍了几张照片。   蒋家的宴会经过层层筛查,不可能将狗仔娱记放进来。因而,他们是蒋丰原事先安排好的人。   蒋云颤抖着解锁手机屏幕,随意打开一个平台。   如他所料,置顶的暗红色标记旁边,那句标语与前世的如出一辙。   “蒋、霍两家再缔秦晋之好,强强联手,堪为天作之合。”   几分钟而已,如果是新鲜出炉的新闻绝不会发得这么快,除非提前准备过通稿,指令一出无脑发布就好。   好一出大戏。   蒋云盯着蒋丰原和霍老爷子交握的双手,以及从始至终与他没有丝毫眼神交流的人。   又来了……那股钝痛。   他不知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家族有没有遗传的心脏方面的疾病,总之他心跳得很快,仿佛呼之欲出似的,蒋云觉得他需要抽空做一做全身体检了。   没有哪一刻,他的心如现在这般抽痛。   “这是一张空头支票,霍小姐。”   “对方大概是太爱你了,所以不在乎名分,也不在乎时间。”   “唯一的发泄不过是咬你一口。”   ……   在花园里的对话一句一句砸回来,砸得他眼冒金星。   他说过类似的话吗?不然那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心悸究竟从何而来?   下一秒,蒋云与那人遥遥相望,梁津神色漠然,眼睛的焦点虚虚定在某个位置,看上去像发呆,也像对谁表示不满和厌恶。   这个眼神他见过太多次。   梦里、前世。   蒋云胆怯地敛回目光,不敢多看一眼。 第44章   登上那艘魏疏定了一整晚的“明珠号”,蒋云还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魏疏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他才从情绪中抽离出来。   “怎么回事,没睡好?”   蒋云摇头否认,说:“最近有点累。”   “许警官没来吗?”   “该死的,我正想说呢,”魏疏给他两倒满酒,“今天是怎么了,我请的人迟到得迟到,爽约的爽约……江明有个同事老婆生了,他临时替人值班,来不了。”   窗边江风湿咸,酒液入肚,蒋云眸色晦暗不明。   说起许江明,他回忆起去接韩琦被拦那一遭:“你有没有调查过许警官的家庭背景?”   “没。”   魏疏皱眉看他:“好端端我查我男朋友干什么,闲得发慌啊?”   “心里有个底不好吗?”蒋云反问道。   他状况看上去很不好,魏疏把他酒杯挪开,说道:“阿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蒋云疲惫地揉了揉眼尾,“抱歉老魏,我这些天整个人……很乱,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我为我的口不择言向你道歉。”   魏疏揽了把他的肩膀表示理解,显然没把蒋云要他查许江明底细这事放在心上。   被身价数亿的魏淳亭女士放养大半年至今没上班一天的魏大少如是说道:“过度工作害死人,这句话不假。”   “船还没开,你先去套房睡会儿,人到齐了我再来叫你?”   “行,我定个闹钟。”蒋云将西服外套搭在臂弯,说道。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梦也没做,安安稳稳地睡到了游艇起航的时刻。   吵醒他的不是闹钟,是一声悠长的鸣笛。夜色降临海京,浓黑的幕布铺遍天际,岸上灯光明亮,一如既往地点缀着繁华的夜景。   蒋云起身对着窗外发呆,回过神时,船身微不可查地划破江面,他离岸边也越来越远。   拉开门,门外正对着一对激·吻的情侣,两人急不可耐地相拥着,忘我到完全忽视了蒋云的存在。   蒋云清了清嗓子,后背抵上门:“王小姐。”   女生率先反应过来,右手锤着男朋友的胸口,朝蒋云一笑:“阿云……今天实在不好意思,我爸爸不知道我在谈恋爱。”   “没事,”蒋云回应了一个礼貌的微笑,颔首道,“我不打扰了。”   他在走道遇见不少下午才见过的年轻男女,他们一一祝贺蒋云生日快乐,说礼物全集中放在休息区了。   前一秒蒋云还在想那位喜欢把话藏一半说一半的霍二小姐是否到场,后一秒他就收到了霍致年的微信消息。   她拍了张紧闭的房门,问他该怎么哄生气的对象。   “不知,我单身。”蒋云回复道。   那边发了个句号,声称要换个经验丰富的咨询师。   其余人集中在露天观景台,蒋云到的时候,最外围的周识锦第一个发现他,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扯到一旁。   “蒋哥,那照片你看了吗?”   蒋云睡醒没多久,茫然道:“什么照片?”   “您心可真大。”   周识锦给他看三分钟前刚刷新一次的微博热搜,梁津和霍致年联姻那条高居榜首,下头第二条赫然写着他的大名。   点进词条里,蒋云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   昏暗的灯光下,唇红齿白的小明星与他距离暧昧,看似“亲昵”地低头耳语。   蒋云想看得再仔细点,不料一刷新,不仅照片没了,词条也消失在热搜榜里。   也是,他心想蒋丰原养的公关部门可不是吃素的,事关蒋家,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那天我一个人,他自己过来纠缠,没一会儿我就让经理把他请出D.了。”   蒋云余光瞥向周识锦:“楚南缘不要的人,我要来做什么?”   “对哦……”   周识锦回味出一丝阴谋,恍然大悟:“谁想害我们蒋哥!”   “不清楚。”蒋云道。   没人证物证,他隐约有个猜测,只不过来不及定论——   放眼整个海京,除了戚皓和维持着表面关系的楚南缘,没人做得出这种事。   而且都不用他多思考一秒,这两个人里楚南缘绝对清白,毕竟没人乐意制造一场和自己有关的绯闻。   蒋家出动了公关部门,那蒋丰原必然是知情的,蒋云预料着即将到来的电话轰炸,想先把手机调成静音。   锁屏键按了几下,手机仍旧黑屏,可能没电关机了。   正好。   眼不见为净,省得他看了心烦。   “你俩在这躲猫猫呢?”   有人瞥见他和周识锦,大声道:“阿云太偏心了,什么话大家听不得,只能说给识锦听?”   被几人拉回人群中央,蒋云自罚三杯,笑着圆场道:“我投资了周老板的公司,聊工作呢。”   “得,又坑蒙拐骗了一个!”   一个年纪小些的男生拿周识锦一投一亏本的事取乐,笑倒了一排人。   “少来少来!”   周识锦给蒋云倒酒,指着说话的男生道:“投资是一种奉献,投资是一种大爱无疆的表现,你这小屁孩少在这插嘴!”   蒋云环顾四周,没看到魏疏,于是低声问道:“老魏人呢?”   周识锦转头问周围人:“魏疏跑哪个角落睡大觉了?”   “老魏说他对象出事故进医院,先走一步。”   蒋云正借手机给魏疏打电话询问情况,说话那人摆了摆手,说老魏交代过,让寿星好好过生日,别瞎操心。   桌面摆着几只骰盅,以及两排空的子弹杯。   蒋云心神一动,听旁边一人问梁津在哪吐去了,怎么磨蹭这么半天时,他攥住那人袖管,问道:“梁津也来了?”   “来了啊,”那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阿云,做朋友的算为你出口恶气了!”   蒋云不知道这位哪来这么大脸自称他朋友,但重要的不是这个:“什么意思?”   什么叫,为他出口恶气?   “我这辈子最见不惯私生子!”那人义愤填膺,振振有词道,“那家伙没玩过这个玩法,开局总会输几把。我们往他杯子里加了……你懂的吧阿云?就是……”   那人眨了眨眼。   蒋云明白了。   血液一股脑往颅顶冲,他不顾身后人的嚷嚷折身往回走,江风推搡着他的脊背,凛然冷风里,蒋云眼前忽然起了一阵阵黑点,随即是漫长的耳边嗡鸣。   好巧不巧,一段关键记忆自动归位,补上了大脑里的一处空白。   上辈子脱离蒋家后,他和梁津其实还有一段往事。   也发生在一场生日宴上,不过寿星公不是他,是霍家一个和他同辈的青年。   本来蒋云不想去,但不知听谁说梁津应允了邀请,也一口答应会亲自赴约。   宴会上,几个纨绔子弟凑了一窝,争着抢着说要给蒋云“报仇雪恨”,看到梁津却怕得跟缩头王八似的。   有人提议给梁津下点药,再往他房间送个鸭子,视频一拍打包发蒋丰原那里,叫梁津吃不了兜着走。   那时候蒋云纵然讨厌梁津,却不喜欢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当即摇头拒绝。   酒过三巡,他找人拿了张酒店房卡准备洗漱睡觉,一进门,一只沾着水珠的手臂捉小鸡似的把他推到门后。   房内没开灯,滚烫的身躯重重压上来的时候,蒋云摸索着顶灯开关的手也被摁至头顶。   鼻息喷洒在颈间,他双手高举头顶,徒劳地闪躲着,同时抬膝意图狠狠废了这个对他耍流氓的变态,却不想又被格挡开。   那人一条腿抵在他大腿根部,轻轻笑了笑。   “梁津。”   蒋云做梦都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方才百分之九十确定,现在变成百分之百。   “这是我房间,放开。”   “阿云……”   不等那人说完,蒋云厉声呵斥道:“谁允许你叫我‘阿云’?凭你我的关系,我们还没亲密到这种程度吧?”   那人不答,眨眼间,他被拦腰扛在肩上,像弹珠滚落地面,蒋云摔进那张大床时全身还回弹了两下。   那段记忆所属的时间,他和梁津都很年轻。   二十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纪,并且其中一方有药效在身,能把人折腾得散架。   这么……难以启齿的画面,蒋云不明白他怎么说忘就忘了,明明当时满身的痕迹,胸口红印蜿蜒到了腹部,大腿内侧连串的牙印,腰上挂着弧形的青紫掐痕……   怎么能说忘就忘了?   他咬牙切齿地捂着左边跳得厉害的太阳穴,把游艇从上到下翻了个遍,没找到人,然后一间一间地敲中层的豪华套房。   明珠号规格不大,整艘船只有八间套房,蒋云的那间也包含在内。   敲到第三个,门把手一转,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裹着睡袍但领口大敞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水珠顺着额发下滴,坠在他们之间的那块地面。   找到了。   蒋云被钉在原地,声音有点哑:“他们说你吐了,还好吗?”   “是在关心我吗。”梁津上前一步,脚底盖住地上的水渍。   蒋云:“你觉得是就是。”   梁津身上的冷意太重,仿佛刚从冰天雪地里回来,周遭缭绕着看不见的寒雾。蒋云鬼使神差地碰了下那截路在袖口外的手腕,被冷得打了个哆嗦:“你洗的冷水澡?你知道海京今天多少度吗,不要命了?”   真是疯了……   梁津疯了,他也病得不轻。   “我没办法控制,对不起。”   胸口那枚小痣红得滴血,宛如吸血鬼用尖牙刺破皮肤冒出的一粒血珠,在蒋云的视线里晃来晃去。   拂过江面的冷风吹进蒋云的骨头缝,他微微打着颤,抬眼看向梁津:“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阿云,时间不合适。”   梁津眼底闪过一丝忍耐,蒋云看到他耳尖通红,很快脖子也红了,皮肤泛着一层淡淡的粉色。   “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蒋云把人往里推了一把,推得那人一个趔趄。他后背靠着门板,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主角,只不过这回是他先拽住了梁津的浴袍系带。   真的是仇敌吗?   这一刻,蒋云还在想这个问题。   梁津和他之间,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词形容才算贴切?   一个人心软一次,是巧合。   次次心软,是一种本能的反射。   无数个“梁津”在他眼前打转,系着郝家小馆围裙的,穿着侍应生制服的,一身休闲常服或者西装革履的,太多太多。   蒋云早有预料,自己上辈子追逐博弈病态到了一定程度。   扪心自问,他想得到的究竟是谁的视线,谁的青睐?   是蒋丰原吗?   不。   离答案浮出水面只差临门一脚,他没耐心多等了——   他稍微踮脚,在那人错愕的注视下吻住两瓣带着薄荷牙膏味的嘴唇。 第45章   梁津的嘴唇很软,唇线却如刀锋般冷硬鲜明,蒋云沿着线条边沿一点点地磨、一点点地蹭,抓着系带末端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他感觉自己和梁津就像两块异性相吸的磁铁,尽管所有记忆累加起来,他的恋爱经历与零直接划了等号,但下一步该做什么仿佛一帧帧幻灯片,清晰地放映在眼前。   无名的悸动淹没口鼻,蒋云忽觉窒息,松了手,捂着润湿的嘴唇后退了一步,脊背与门板撞出一声轻响。   “就只亲一下?”梁津红着眼看他,肌理紧实的胸膛上下起伏,只是气息依旧很稳。   “对,因为我想确认一件事。”   梁津垂下头颅,有点可怜地询问:“那你确认好了吗,阿云。”   当然,蒋云无声答道。   身体给出的反应往往最诚实可靠,小腹的热胀感仿佛聚光灯下令人无法忽视的舞者,霸占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沸腾的血液和欲·望无时无刻不向他叫嚣,梁津对他的吸引力已冲上不可遏止的高峰。   仇敌与仇敌,会对彼此产生如此茂盛的渴求吗?   进门前蒋云还觉得冷,现在却巴不得把衬衫长裤剥得干干净净,从头到脚淋一盆水来浇灭那缕蓬勃燃烧的火苗。   蒋云把下颚抬高了些,眼神并未跟着紧盯那人的面颊,而是心照不宣地移至旁侧。   “你心跳得好快。”他恶人先告状。   “不是药效的缘故,”梁津握住他的手腕,将蒋云的掌心牵引到心口,清爽的薄荷味近在咫尺,“感受到了吗,阿云,它本身就在为你跳动。”   明明是很老套的告白,蒋云想,就和梁津写的那些信一样,字字句句朴素平庸,合起来却显得无比郑重。   他和梁津拉开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又缩回方才亲吻时的样子,贴着那人的腰胯,蒋云好似被什么抵到,但他已无处可退。   “阿云,”梁津问得小心翼翼,“我可以继续吗?”   蒋云被美色冲昏了头,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这个请求,当梁津闭着眼亲过来的时候,他还好整以暇地看到了那人浓密纤长,正轻微颤抖的睫毛。   怎么有人各方各面都做得很出色?   被梁津亲得呼吸紊乱,若没有那句换气提醒,恐怕会成为世界首个因亲吻而昏迷案例的蒋云心想。   他腰上挂着一只手,颈侧被另一只手掌全然包拢,固定在下颚附近的拇指揩去唇角的透明涎液,蒋云舌头被吮的发麻,很含糊地“嗯啊”几声。   唇舌分开稍许,梁津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个地方……”   蒋云舌尖向外探出一点,露出红肿处:“帮我看看,好像有点破了。”   两指捏住双颊,梁津仔细端详一番,半截手指都快伸到他嘴里。   “没破,只是有点肿。”   他检查得这样正经,蒋云以为这个亲问到此为止了,不料舌头收了一半,尖端又被含吻住。   “唔……梁津,好了!我说好了!”   蒋云被他硌得难受,双腿也软得像棉花,站是站不直了,不过勉强支撑起上半身。   “纽扣,”他补充道,“帮我解一下纽扣。”   身上那件衬衫看着裁剪简单,脱下来的难度不亚于魏疏一时脑热买的宫廷风欧式伯爵装。   蒋云把这项艰巨的任务放心大胆地交由梁津完成,因为他相信凭梁津的实力,脱几件衣服大概不是难事。   这个念头没存活几秒,他惨遭打脸。   因为有实力的梁津选择了更粗暴直接的方式:   将衬衫用力扯开。手工缝制上去的贝母扣洒落一地,在深棕色的地毯里泛着莹润的光泽。   后背再一次撞上门板,蒋云预感今晚过后,那块皮肤会留下大片的淤青。   他没有支点,以至于腿肚毫无安全感地收紧夹拢,脚背也崩出一道弯曲的弧。   房门外有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他左脚脚踝勾着最后一片薄薄的布料,由于被梁津托举着,比他高出一截视角。   蒋云俯视着向下望,数不清第几次地吻住梁津嘴唇,他不喜欢闭眼,因而意外地发现自己每一次靠近对方时,那人都会慌乱地合上眼皮。   他仿佛拄着登山杖一步步爬向高山之巅的旅客,长时间的行走使他双腿肌肉酸麻难耐,呼吸变得急促,宛如哮喘病人般急剧地将空气吸入又呼出。   但站在顶峰的那一刻,一路以来的景色尽收眼底,虽然路途艰辛,人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蒋云很有成就感地完成了一次登顶,他完全沉浸在空白的愉悦中,连突然降落到了实地都没察觉出来。   下意识地搂住梁津的脖颈,梦境变为现实,他听见自己停停顿顿地说,不要背过去,想面对面再做一次。   他从未与梁津挨得如此紧密,交颈相拥,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途他有些想停,说了几次后,梁津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回复,药效还有残留。   “……残留多少?”蒋云声音带着哭腔。   “阿云,”那人亲了亲他的唇角,歉意道,“我不知道。”   蒋云的理智化成一滩浆糊:“那你知道什么?”   埋在他颈窝的人一下子静止了,须臾,蒋云感觉他肩膀那好像下了一场雨,雨水哗啦啦地滴落,顺着肩颈线蜿蜒流淌,浸入潮湿的被褥里。   他慢吞吞地反应了几秒,恍然地想,室内怎么会下雨?这好像是梁津在哭。   “我爱你……”   梁津声音哽咽,许是怕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阿云,我爱你。”   药效持续到天色蒙蒙亮,蒋云想起昨晚多出来的那段记忆里,他曾态度恶劣地质问梁津有什么资格叫他“阿云”。   在他没想起来中学那段往事的日子里,他一直以为“阿云”这个称呼的源头是魏疏,后来慢慢扩散,以致无论亲疏,大家都习惯地这样叫他。   十几年,他以为他也习惯了,无感了,但这两个字被梁津喊出口,蒋云才意识到是有区别的。   不同的人叫他“阿云”,对他来说是有区别的。   “是不是很不公平?”   梁津深邃的眉眼有些湿润,低头蹭了蹭蒋云放在他肩头的手心:“他们都这么叫你,可这个称呼明明是我先想到的。”   好幼稚,蒋云没力气地心想,但他说得也很有道理。   “那怎么办呢?”他问道。   他总不能把这个称呼设置成梁津的个人专利,除他以外任何人,谁叫一次就得上交一百万的专利费吧?   这很不现实。   思考的空隙,俯视视角换成了直起身的梁津,蒋云觉得他垂眼看人的样子有点凶,于是虚弱地抬了抬手,示意他过来一点。   “你再想一个称呼吧,只有你能叫的那种。”   梁津仿佛早就打好了腹稿,嘴唇嚅动几下,贴着他的耳际说了声“宝宝”。   再次醒来,蒋云一睁眼看到的不是套房的布景,而是一片洁白宽敞的天花板。   身上正穿着的睡衣大了几码,袖口几乎垂到指尖,下摆边缘与大腿平齐。   手机就躺在枕边,他揉了揉眼睛,看到微信的99+消息后愣了一下。   未读消息里,排位第一的联系人是魏疏,聊天框留着几条未接电话,以及十几条信息。   【抱歉啊兄弟,昨晚许警官出了点事,你看今天什么时候有空,我专程请你吃顿海京新开的米其林?】   【怎么周识锦跟我说,是梁津把你抱上车的……】   【hello阿云?下午两点了!】   【晚上六点了哥。】   【???】   蒋云按住语音键,刚说第一个字,嗓音已哑得不像样。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天就算了,改天吧。”   昨天胡闹了一整晚,他全身像被车轮来回碾了好几遍,尤其下半身。   回完消息,蒋云试着翻了个身,翻到一半,发现身旁的被子下好似藏着一团有呼吸的活物。   小小一只,哈着气。   他掀开被子,一只约莫几个月大的棕毛小狗迎头扑了过来,热情地舔了舔他的脸颊。   蒋云举着它的两只前爪,把这只不请自来的小狗举远了些,好好地端详了一番。   应该是中华田园犬和品种狗的串串,眼睛很亮,两片花瓣那么薄的毛绒耳朵软软地垂下来,毛发也很干净,胸前那块的毛色棕白混合,宛如系着宝宝口水巾。   “找了半天没找着,原来是跑进卧室了。”   梁津一身和他同款的家居服,手上端着食盘,将一碗鸡丝青菜粥和一杯牛奶放到床边的小桌上。   他自然地坐在床沿,凑上前浅尝即止地吻了吻蒋云的嘴角,好像他们已经谈了很久的恋爱,亲吻只是一对感情深厚的情侣习以为常的举措。   蒋云闻到一股浅淡的薄荷味。   “你一天刷几次牙?”   怎么每次亲都是相同的味道。   “大概六七次吧,因为不确定你什么时候醒。”梁津说。   小狗在蒋云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坐姿,尾巴摇成了螺旋桨。   蒋云的手背被它尾巴尖甩到无数次,掌心揉了揉狗头,有些局促地转移话题:“之前没见你养狗。”   “它是你的生日礼物。”   梁津轻声说:“喜欢吗,阿云?”   蒋云摸毛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双湿漉漉的小狗眼睛。   自从小时候失去那只边牧,就算长大以后有很多机会再养第二只狗,他也没有这么做了。   失去的事物不会回来,这是他的血泪教训。   就像魏淳亭死后第二年,送到他家的那只猫,他越想做好一件事,最后的结局总不太好——   那只缅因在几年后的某一天由于心肌肥厚停止了心跳。   蒋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养不好。”   “中华田园犬的身体素质很好,在领养它之前,我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工作,哪怕你担心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阿云,我可以和你一起把它健康养大。”   “要不要试一试呢?”梁津说道。 第46章   “老板……蒋云!”   听到韩琦提高音量的呼声,蒋云下意识地攥紧掌心,握住那枚手缝的小狗挂件。他神思走失许久,终于归回原位。   一个小时前,梁津问他要不要试着养Cooper——那只中华田园犬新出炉的名字,他正被这个问题困扰得哑口无言,忽然接到韩琦的电话,说剧组在拍剧情的高潮片段,他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过来看看。   蒋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尽管韩琦电话里反复强调“不是必须”,但他放下电话后却阳奉阴违地告诉梁津,韩导强制要求他到场。   梁津的反应是什么来着?   哦,当时他将小狗抱到自己怀里,双手捏着Cooper的前爪晃了两下,垂眼落寞道:“你的另一个爸爸有工作要忙,我们向他说再见好吗?”   Cooper很配合地“汪”了一声。   临出门,梁津倚着置物柜,双手抱臂,静静地看着蒋云在玄关弯腰换鞋。   开门的前一秒,一枚走针细密的小狗挂件轻轻蹭了蹭蒋云的手背。   梁津:“学了很久缝纫技巧,但成品还是做得不太理想。你不喜欢就……”   蒋云没拿包,所以眼疾手快地把挂件放进大衣口袋。大门推开一条缝,冷风趁机而入,他伸手抚上梁津的侧脸,于心不安地踮脚浅吻住他的嘴唇。   “我很喜欢,不用收回了。”   韩琦脑袋上压着一顶黑色棒球帽,指向几米开外的办公室布景,兴冲冲问道:“怎么样,刚刚那一幕拍得好吗?”   糟糕,蒋云心想,他光顾着想心事,全然忽视了她那边的情况。   “从非专业人士的角度来看,我觉得演员发挥得都很不错……表情细腻、配合默契,”他干声笑了笑,就像编他的毕业论文一般没话找话道,“韩导调·教得好。”   “老板。”   摘下棒球帽,韩琦将细碎的八字刘海绕到耳后,表情恰似古装剧里神神叨叨的算命大师,满脸高深莫测:“我炸你的。今天的戏份过会儿开拍,刚在一对一指导演员呢。”   蒋云:“……”   “我跟你说了嘛,”韩琦搬了个椅子过来,坐到他对面,“不是什么硬性要求,你是剧组的资方,想来就来不想来直接拒绝呀!”   小狗挂件被塞回口袋,他靠着椅背,含糊道:“家里有点事,刚好那个时候你给我打了通救急电话。”   “家事?”韩琦比着“OK”的手势,说道,“大概懂了。放心,我不八卦。”   蒋云摩挲着小狗挂件的金属扣:“不是什么大事。”   “我和他,”他迟疑几秒,换了一个说法,“我和那个人,我们曾经经历过很多风波,有互相敌对的时候,也有关系很好的时候。现在他想让我做出选择,关于……”   “关于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养一只狗。”   养狗和养小孩都一样,主人或者父母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不能因为他们的任性行为中途弃养,也不能做甩手掌柜,放任他们被风吹日晒。   并且,蒋云心想,“和梁津一起养Cooper”的关键词除了“养”,还有“一起”二字。   当初他对霍致年的诘问宛如回旋镖,一分不差地扎了回来。   他与梁津,霍致年与路紫沁,眼下的处境没有任何差别。   真的仅仅只是回答“是”或“否”那么简单吗?   他不这么认为。   韩琦似乎读懂了他漫长沉默背后的挣扎,轻快地笑了两声,说道:“老板,你这走向像文艺片的剧本似的。”   “两位主角相识于偶然,最初的最初带着偏见看待彼此,而后因为一些小事消除偏见,萌生好感,”韩琦从善如流地编排着剧情,“再后来,在外界因素的干扰下……比如什么被父母阻挠、大环境不认可等等,外加各种错过导致两人分开。”   她长吸一口气,收尾道:“最后相逢,两人都已老去,只能相视一笑,擦肩而过。”   听韩琦说到“两人老去相逢”的部分时,蒋云莫名有些想笑,他还从未预想过梁津头发花白的样子。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可能新奇会大过诸如遗憾之类的情感吧。   离开拍还有一段时间,韩琦不急着回去,继续问道:“老板你怎么想的?”   “我?”   蒋云如实道:“我很害怕。”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没谁比他更想平平安安地活着。   责任与“承诺““牵挂”等词密不可分,不是诅咒自已,但万一他又出了什么意外呢?   活着的人眼睁睁看着另一方被推入焚化炉,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想想就觉得心痛得难以呼吸。   “那你有试着和那个人倾诉你的想法吗?不管是害怕也好,还是忧虑也好。”   蒋云摇摇头。   韩琦:“老板你知道吗,几天前我……我有一个朋友找我谈过类似的话题,她说她很痛苦,很迷茫,经常在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甚至察觉不到昼夜的交替。”   “我问她有没有和伴侣分享这些感受,她和你一样摇了摇头,”韩琦无奈道,“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呢……误会是仅靠沉默就能解开的吗?哪怕走到最后,结局再烂再差,也要尽力争取啊。”   蒋云隐隐察觉到她说的那个朋友是路紫沁,他抿了抿唇,终归一言未发。   他和路紫沁相同也不同,跟梁津从上辈子纠缠到今生,他们之间的阻隔三言两语解决不了。   他不清楚他的记忆恢复了多少。或许……连一半都不到?   在这种大片空白的状况下,谁都能篡改他的记忆,正如蒋丰原迫使他忘记当年血淋淋的现场一般。   “老板,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韩琦道。   蒋云看向她,示意韩琦说下去。   韩琦:“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仿佛和你认识了很多年。”   “可能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蒋云笑道,“不过我不信这个。命运安不安排是一回事,我改不改得了又是另一回事。”   不远处副导朝韩琦挥手,演员全部就位,她得回片场掌机。   “祝你顺利。”蒋云临走时说道。   街边落叶飘零,拍摄地点不在市中心,最近的一辆车还有十来分钟抵达目的地。   蒋云站在路灯下,发现街对面有一家宠物用品店。   天气转凉,Cooper还少个窝,他心想。   抱着“只给便宜的狗儿子买个窝”的想法走进店里,逛了一圈下来,蒋云手提篮里的东西琳琅满目。   牵引绳、磨牙玩具、饭碗、水碗、尿垫、指甲剪……   差点把人家的店搬空。   多的他拿不下,因而给店主留了具体地址,以邮寄的方式把其余用品送货到家。   车到了以后,他将手提袋放到车后座,顶着司机惊讶的眼神,蒋云把付款界面截图发给梁津,然后礼貌地朝司机师傅笑了笑。   绿色图标的右上角多了一个小红点,蒋云一手捂着空瘪的胃部,一手将消息点开:   【老板,我这几天刚搬完家,目前正在海京。】   联系人,杨勇。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按照前世的时间线,杨勇来海京是在几年之后,但蒋云思考片刻,忽然不觉得奇怪了。   蝴蝶效应。   他前世常坐飞机,有时不想睡觉,便打开平板随手播放一部下载好的电影。他重温了很多遍的是一个系列片,讲述主角意外看见自己的死亡现场,于是选择在事情发生之前逃离,并且成功改写了其他人的不幸命运。   但侥幸逃脱的幸存者却不断地因为各种连锁反应去世,一杯水、一条破损的漏电电线、一把不稳的椅子,都组成了死亡的一环。   【约一个时间我们见一面,位置你定。】   蒋云回复道。   顶部显示了几分钟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半晌,杨勇的语音弹出来。   “我查到了一些东西。明天您有空吗?”   信息是否重要,蒋云上辈子一直凭借杨勇约定时间的长短来判断。   明天见面……这么着急?   看来她收获不少。   【有。】   【好的老板。我刚搬来海京不久,对这里没那么熟悉,时间和位置就由您来定吧。】   蒋云提着满满一袋子的Cooper用品,开门很不方便,只好先把东西放在脚边。   门锁响动一声,一开门,一团棕白的影子闪电般扑进他的怀里,他站稳脚跟,才和他认识了一天不到的小狗仿佛一个永远不停歇的旋转陀螺,转得他眼花缭乱。   “你爸呢?”蒋云低头问它。   “汪汪!”   Cooper听懂“爸爸”的意思,撒开腿飞向厨房。   蒋云闻到一丝很淡的奶香味,他用背关上门,踩着拖鞋走到厨房门口。   梁津背对着他,貌似在做什么吃的。   甜品?   蒋云轻轻往门框上一靠,道:“我给你发了消息,你没回。”   “我看到了,”梁津解开围裙系带,端着一个半透明的雕花玻璃碗走过来,“当时在研究双皮奶怎么做,怕一分神把你厨房炸了,所以没有回复。”   “尝尝吗?”他说道。   “你第一次做,”蒋云接过勺子,笑道,“让我试毒?”   他破开平整光滑的表面,舀了半勺送到梁津嘴边:“你先替我尝一口。”   梁津面不改色地吃了,须臾眉头一皱,说好像咸了点,可能是他把盐当作糖放进去了。   蒋云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但话说回来,这人把盐当糖,也总比他上辈子为了一时之快,让梁津辣得满面通红温和许多。   想到这里他不免觉得有些愧疚。   愧疚了不到五秒,嘴边忽地落了一个甜津津的吻,他被人搂住腰:“没有放盐。是甜的。”   蒋云愣了神,不自觉地舔了舔唇角。   Cooper这只小狗崽对好吃的很敏锐,他急得在他们脚边来回打转,生怕自己的两个爸爸偷尝了什么好东西不分给他。   毛绒尾巴在蒋云脚面扫来扫去,他被弄得有些痒了,笑着往梁津那边一躲。   “我觉得它很喜欢我。”蒋云说。   这句无心之言使他陡然想起一件事,他重新看向梁津的眼睛,脸上的笑收回大半,只有唇边挂着浅浅的弧度。   “梁津,那晚你说你爱我……”   “为什么不是‘喜欢’,是‘爱’呢?” 第47章   “那你呢,阿云。”   交叉的双手宛如一张网罩托着蒋云后腰,梁津眸光闪烁,把人稳稳当当地抱上岛台。   蒋云双腿悬空,左脚的拖鞋不小心落了地,他将另一只脚的拖鞋也踢掉,小腿收紧,钳住梁津的腰身。   不是,回答问题的对象怎么就变成他了?   蒋云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名为“梁津”的气息里,那人目光太过深邃,纵然极力避开对视,却还是有种被肉食类动物盯上的感觉。   他眼尾被梁津用手指剐蹭了一下,很轻柔,像羽毛轻拂而过,这个动作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昨晚两人双双失控的某些细节。   虽然那晚已经过去,他依旧不太想承认那个防线失守,十指甲缘在那片宽阔健硕的后背留下一道道抓痕的人是自己。   “阿云。”   蒋云音调上扬地“嗯”了一声。   梁津声音很轻,有些幽怨的意思:“你一直在走神。”   把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统统清空,蒋云当然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梁津,他刚刚走神是因为在回味那场酣畅淋漓的情·事。   这很丢脸,他也是要面子的。   “抱歉,我在想投资的事情。”蒋云自以为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借口。   他反应很快,继续道:“而且那个问题是我先问的,不应该你第一个回答吗?”   为什么不是“喜欢”,是“爱”,他真的很想听一听原因。   满打满算,他和梁津认识的时间甚至都没有超过一年,假如短时间内可以迸发出如此浓烈的爱意,那遍地开的就不是野花野草,而是打得火热的情侣了。   说到底这还是他的试探罢了——   试探这份爱是否有前世的感情积累。   前一秒活跃得不行的Cooper老老实实窝在沙发酣睡,整栋屋子再次安静下来,所以梁津的叹息再轻,也轻而易举地被蒋云捕捉到。   “我喜欢你的时间,比你想象得要早很多。”   蒋云脸颊发热,听到下一句,更是要烧起来一般:“阿云,其实我倾向于‘一见钟情’这个说法。”   “一见钟情?”   梁津:“我以为你猜到了。”   他笑着摇摇头,说:“八年前,你救我那次,那么英勇地从天而降,无论是谁,我想……都会为你怦然心动吧。”   尽管下意识地怀疑了一秒他的夸张程度,但蒋云还是对这个说法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胸腔里仿佛有一股酸涩的潮水在一阵阵地上涌,时隔多年,他好像与那个每天盼望着保卫室来信的小孩互通了感情。   十四岁的蒋云是不起眼的,是被忽视的。   蒋家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开家长会时印着他姓名的座位永远空缺。   魏疏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他有数不尽的竞赛要参加。魏淳亭将他视如己出,可她到底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   如果没有忘记这段记忆,会不会不一样?   两个同样缺失了许多的小孩走到一起,大概是可以组成一个圆满形状的吧,蒋云想。   “你当时就喜欢上我了吗?”他语气中夹杂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迫切。   梁津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无奈道:“阿云,那个时候我们才十四岁。”   “当时不觉得这种情感叫‘喜欢’,甚至误把它当作朋友之间的独占欲,”梁津放在他腰上的手慢慢转移到大腿根部,“魏疏,是叫这个名字吗?你们玩得很要好。”   “有一次送信,无意间看到你们从校门口走出来,因为承诺过只做笔友,不见面,我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没让你发现。”   那股酸胀的感觉愈发强烈,尤其在梁津说完那句“没让你发现”之后。   蒋云哑然地张开嘴,想告诉梁津,与他而言他也是非比寻常的存在,但思考片刻,又觉得这句话说得太迟。   梁津:“做题走神的时候会想,为什么我不能成为那个正大光明的朋友,和你一起肩搭着肩说说笑笑?但每次收到你的回信,我也很开心……至少阿云需要我帮他解数学压轴题。”   “你真是,”蒋云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便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他从小到大脸几乎没大变过,就像网上说的那样“等比例长大”。   所以……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梁津第一眼就认出他了。   被珍视的朋友忘记是不是很痛苦?   尤其那个朋友,还把他当作潜在的敌人看待。   “现在没有数学题要解,”梁津笑了一声,说,“你还需要我吗?”   “或者,你喜欢我吗?”   他这个问法着实有些倒反天罡。   吻接过了,床也上过了,该干的、不该干的,全都做了个遍。   然后梁津问他,喜不喜欢自己。   这简直和问一年级小朋友一加一等于几一样没什么挑战性。   正要开口,骨节分明的手指须臾盖住蒋云的嘴唇,“喜欢”二字因为这个动作被迫变调,扭曲成了一声仓促的语气词。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似在梁津脸上看到了逃避的神色。   他在逃避什么?   “不用说了,阿云,喜不喜欢都没关系。”   梁津握住他的小腿肚,将他往自己这边一带。   距离猝不及防拉近,蒋云看着梁津紧抿的唇线,一手撑着岛台,另一只手抚过他的颈侧。   他吻得很深,分开时甚至牵出几缕透明的丝线。   蒋云手指在梁津耳边打着转,不确定地问道:“做吗?”   下一秒,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绕过他的后腰,用行动回应了蒋云的话。   白天睡了太久,到了凌晨三四点,蒋云仍没有多少困意。   他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是他尺码的宽松睡衣,黑色,丝绸质感,细闻还有些柑橘混着木质香的味道。   光·裸的膝盖搭着一条毛毯,起身时,一半的毛毯滑落在地,被躺在床上的梁津拽住边角,完完整整地拖了回去。   “不睡吗,阿云?”梁津在他身后问道。   肿胀的感觉尚存,蒋云浑身上下都不是很舒坦,特别腰和腿根,要不是有那件睡衣挡着,他就能指着那些青紫的罪证好好问一问梁津的罪责。   “我回条消息,你先睡吧。”   卧室自带一个小阳台,蒋云龇牙咧嘴地坐进靠椅里,从椅下摸出一包没拆封的烟。   他咬开爆珠,手心挡着风点燃烟头,在打字框内编辑文字。   【棠晚酒楼,早上九点见。】   睡四个小时左右起床,说不定能赶上早茶的末班车。   刚好,他之前也答应了杨勇,等她来海京那天要为她接风洗尘。   这个点没想到杨勇还没睡,她迅速回了信,说没问题。   一根烟抽完,蒋云在阳台多站了一会儿,烟味散得差不多了,又去洗漱间把双手仔仔细细冲了一遍,才重新钻回被窝,从容地滚进梁津的怀抱里。   上午八点。   蒋云睡醒,床上只剩他一个人。   枕边留着一张便签纸,梁津写的,说蒋丰原叫他去一趟集团总部,外面餐桌放了早餐,可能有点凉了,让他记得热一热再吃。   蒋云没那么多讲究,细嚼慢咽地吃完吐司煎蛋,便驱车前往约定的地点。   他在棠晚酒楼有专属的包厢,杨勇比他到得早,茶水都已上好了。   “好久不见。”蒋云伸手道。   座位上的女人站起身,双手握住他的右手,眼神中带着疲惫,面色竟比几个月前苍老不少。   “好久不见。”她说。   蒋云把菜单转递给她,说他吃过了,让她尽管点自己喜欢的菜色就好。   “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吗?”他指了指杨勇的鬓间,道,“有白发了。”   “小椰蓉生病了。”   杨勇无心在意菜色,随手勾画一番后将菜单放到一旁,蒋云替她勾了一道较为滋补的餐食,惊诧道:“什么病?严重吗?”   “病情不明,”她摇摇头,“我们走遍了冀西的医院,都说查不出来,这才决定到海京这边问诊。”   “老板,那张支票帮了我的大忙……谢谢你。”她声音哽咽。   蒋云找服务员要来纸笔,低头写了一串号码,随后推至她眼前:“这是我干妈的联系方式,她也是医生。”   号码旁边附了一个姓名。   “魏……淳亭?”   杨勇神色不明地把纸张折叠好,收进带来的背包里,然后从中拿出一个文件夹。   “您当初让我查的那个人,邹渝,她的资料就在这里。”   “邹渝是冀西人,十八岁高考时,从冀西考到海京的北川大学,就读于金融管理系,毕业后在楚氏集团任职过几年,曾是楚桉的随行秘书,”她点了点资料上相对应的位置,继续道,“后来离职跳槽到戚氏名下,职等未变。”   “我顺手查了当年戚氏夫妇的关系,商业联姻,貌合神离,所以邹渝能插足两人的婚姻成为戚先生的情人,并不难。”   这些信息邹渝临走时都与他说过,蒋云并不感到意外。   杨勇接下来的话,才真正叫他神情大变。   “邹渝为戚先生孕育过一个孩子,老板,你对此知情吗?”   蒋云点头道:“我知道。”   这还是邹渝亲口说给他听的。   那个孩子因为意外流产,她还说,假如孩子还在,应当比他大四岁。   “我怀疑医院的病历被人动了手脚,”杨勇从文件夹中取出另一份证据,摊开放到蒋云面前,“邹渝和戚先生的孩子可能……没有死亡。孕期将近七个月,是有一定概率存活下来的。”   “于是,我顺着这条线索继续往下查,本来不抱任何希望,但最终,我查到了一个疑似人选。”   杨勇掀开那页证据,露出藏在下面的一张照片。   五官清俊端正,面容秀丽。   “许江明,您认识这个人吗?” 第48章   蒋云把那张放大几倍的证件照看了又看,好像那不是一张薄薄的纸,而是一本很厚的书。   他抿了抿唇,沉默无言。   杨勇是个明白人,一眼就看出这个许江明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下单的餐点陆陆续续被服务员端上桌,色泽明亮诱人的鲜虾红米肠堆成三角锥的模样,虾饺皮薄馅大、吹弹可破,正中间的鲍汁凤爪也炖得软烂入味。   蒋云把那道号称滋补养生的小碗粥推向她那边,胃里的吐司还没消化,他喝了口普洱,说道:“我先把这些资料过一过眼,吃完再谈也不迟。”   杨勇没有推拒。   资料厚厚一沓,拿在手上分量十足。蒋云从与邹渝相关的部分开始看起,跳过了一些已知的地方,当读到她在海京哪家医院做的孕检时,他目光一滞。   第一次产检到后来意外流产,她去的都是魏淳亭名下的私立医院。   邹渝和他说过,魏淳亭不会原谅一个一意孤行的人。   蒋云在想,她是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又一意孤行到了什么地步,才叫一辈子除了魏疏那个四处留情的生父外没恨过任何人的魏淳亭说出这样的话。   “噢,老板你可以跳过这一页,直接看下一张。”   棠晚酒楼的菜色很合杨勇的心意,她将每道菜一扫而光,把筷子换至左手,帮蒋云锁定一处关键信息。   “流产后,邹渝订好了飞往加拿大的机票,但不知道因为什么突发情况,她最终没有登机,又回到了楚桉身边,”她指尖在纸面点了点,说道,“官复原职。”   不过她并未在楚桉身边停留太久,过了几年,邹渝回到冀西,自此再也没有离开。   蒋云皱着眉头读完这段概述,把印着许江明大头照的那张纸与邹渝的履历摆在一块,说道:“你有几成把握确认他们是母子关系?”   “老板,干我们这行的都讲究有理有据,”杨勇用纸巾擦了擦嘴,“可惜我能力有限,没法弄到毛发样本,不然我现在就拿着亲子鉴定书给你个准话了。”   蒋云问她吃饱没有,杨勇含蓄地比出一个数字七,说七分饱,刚刚好。   “那就加到十分饱为止。”蒋云找服务员拿了张新菜单递过去。   杨勇攥着铅笔,一边加菜一边道:“而且邹渝不是出国了吗,老板你如果想采集他们的毛发样本,得有加拿大那边的人脉才行……”   “不一定非要母亲的样本,父亲……及其子女的是不是也可以?”   杨勇没跟他客气,在新菜单上勾了五道餐点。   她低着头:“当然喽,母亲、父亲、兄弟姐妹,都行。”   那就简单了,蒋云心想。   恰好魏疏欠他一顿饭,约的时候让他把许江明带上,口香糖、烟头、口杯、带毛囊的头发,总能找到能拿去送检的样本。   就是戚家那头不太好办,戚如茵还有一年小升初,不是被送去参加国际竞赛就是在家练乐器,虽然他们不怎么见面,但蒋云的朋友圈每天都能刷到她的凄惨哀嚎。   把她约出来一趟,简直比登天还难。   戚皓倒还有接触的可能,不过那几次争端过后,整个海京都知道他们势如水火,没谁有那个熊心豹子胆敢同时邀请他们喝酒作乐。   这件事不宜操之过急,得再等等,寻一个地利人和的好时机。   散开的纸张被蒋云重新收拢好,他将四角对齐时,发现手肘边遗漏了一张未读的资料。   “你还查了梁津?”他问道。   “小椰蓉生病那会儿,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压力过大总想找一个发泄的出口,所以顺手连他的一块查了。”   提到女儿,杨勇耷拉着嘴角,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忧愁。   蒋云想起她上辈子办事利落,话少又干脆的模样。   没有哪一个女人生来就无所不能,他的一生中见过许多个母亲,有洒脱如魏淳亭的,有伤怀如邹渝的,也有像杨勇一般为了孩子奔波劳累,几乎全年无休的。   他曾经也得到过来自霍蔓桢的爱,只是太少太短暂,像昙花一现的流星,让蒋云抓不住它的尾巴。   他有些落寞地想,谁说父爱母爱是一个人的必需品?至少还有梁津爱他。   “看看这里,老板。”   杨勇一句话把他拉回现实。   她反手轻叩桌角,指向她用红笔标记过的位置:“我潜进北川大学的校内论坛观察了一阵子,也在表白墙发过一些寻人的投稿,根据评论区的各种回答总结出几条调查方向。”   “第一,勤工俭学。”   “梁津大学四年坚持在校外打工,一开始在郝家小馆做后厨帮工,后来因为体力活不值钱,转去做家教。你看,他一共有十几条家教经历,我觉得最值得一提的是最后一个……给一个名叫戚如茵的五年级小孩做全科辅导。”   蒋云视线下移,定格在一行文字备注处。   【梁津是一款解谜类游戏“迷镜”的全服前三,两人起初为游戏好友。】   备注下方附上了梁津的游戏ID:   “leaves”。   迷镜的全服前三铁打不动,ID永远都是那几个ID,只是排序偶尔会上下浮动而已。   已经很久没登录他的游戏账号了,但这个英文单词他在戚如茵那里听了不下百遍,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当时他还纳闷,这位头脑风暴的天才怎么用“离开”的第三人称单数形式当游戏昵称。   如今再看这个单词,他意识到“leaves”不光有离开的意思,也是树叶的复数形式。   以他对戚如茵的了解,这丫头很挑老师,只要她摇头说一声“不要”,教学经历再丰富、履历再优秀也进不了戚家的大门。   “梁津从哪天开始玩‘迷镜’的?”蒋云不死心地问道。   杨勇:“成为戚如茵家教老师的前一个月。”   不是巧合。   为什么必须要做戚如茵的家教老师?   蒋云想不明白。   杨勇问他:“今年的五月到六月,老板你好好回忆一下,这段时间你身上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五月到六月?   被魏疏叫去参加一场酒局,因为王劲青酒驾被举报,害得他们一群人在派出所蹲了几个小时。   再后来李时接他回家,蒋丰原把他一同训斥……   戚皓的生日宴,梁津从市中心赶到维克托,最少也要一个小时,但他来得很快,仿佛……他就在附近一样。   那天梁津为他挡酒瓶见了血,他一时慌乱失措,自然察觉不出异常。   上辈子他从未到过冀西,就算蝴蝶的翅膀扇出一团龙卷风,也不可能把他硬生生扇出原本的轨道。   假如有人故意为之,暗中改了他的命呢?   想来想去,蒋云觉得唯有这个假设可以解释一切了。   他摁住太阳穴,脸色有些难看。   “老板?”杨勇试探地叫了他一声。   “我没事,”蒋云放下手,抬头望向她,“小椰蓉吃过早饭了吗?没吃的话打包一些早点带过去吧。”   他声音裹挟着浓浓的倦意,状似嘲讽地笑了笑:“棠晚酒楼能做病号餐,一会儿我去和他们的经理沟通一下,以后小椰蓉的早午晚饭我都帮你包下了。”   “老板,还需要我做什么吗?”杨勇道。   蒋云从钱夹抽出一张支票,淡淡道:“麻烦你继续查下去,围绕梁津和邹渝。这是你这次的报酬。”   他一个人在包厢坐了很久,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仅仅是单纯的发呆。   他有想过留在海京。在股市的收益十分可观,初步的投资项目也小有回报,韩琦那边即将结束拍摄,之后便要忙送审的事了。   ……他真的考虑过留下来,陪在梁津身边。   从包厢出来,由于忘记烟放的是哪个口袋,蒋云在门口耽搁了几分钟。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听到从隔壁包厢传来的声音。   大抵是服务员送餐时为了方便没有将门缝关严,透过那道一指宽的缝隙,女人摘下帽子,捋开头发上的皮筋,手指伸进发间抓了两下,让长发在肩部披散开。   她似乎习惯性皱眉,因而眉间眼尾都生出几道深深的皱纹,但皮肤保养得很好,远远一看很容易以为女人不过三十岁出头。   她对面也坐了人,站在蒋云这个角度,他唯一确认的是她今天约见的是一个男人。   她不该出现在海京,蒋云心想。   下一秒,霍蔓桢的声音响起:   “你放心,蒋丰原不知道我回来了。”   她不屑地轻嗤一声,说道:“那个蠢货说不定还以为我在瑞士‘休养生息’呢。”   须臾,霍蔓桢对面的男人缓缓开口:“蔓桢,尽快回去吧,你瞒不了多久的。”   “不行!”   霍蔓桢情绪忽而变得激动起来,她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精心打理的指甲几乎刺进他的皮肉里:“你以为我为什么回来?当年爸爸和蒋丰原拿他要挟我,逼我做出承诺好好呆在瑞士。”   “可我前段时间收到一封匿名邮件……”她戛然而止,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愤恨道,“你跟了蒋丰原这么多年,蒋丰原有没有放过他,你比谁都清楚!”   “李时,别让我白来这一趟。”   霍蔓桢约见的人是李时?   蒋云仿佛听了一出八点档家庭狗血伦理剧,重要的是,此前他竟一点都不知道霍蔓桢和李时的关系这么密切。   “这么多年还是不能放下吗?”   李时的音量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蒋云听不真切。   几近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他才清晰地偷听到一句“蒋总不会违背诺言,回去吧蔓桢”。   紧接着便是一阵茶盏碎裂的声音,两人谈崩,霍蔓桢起身要走,蒋云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响了。   来电的不是别人,正是霍蔓桢方才大骂过的蒋丰原。   他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同时接通电话。   “我在总部等你。”蒋丰原说道。 第49章   如果不是他机缘巧合之下偷听到李时和霍蔓桢的谈话,他会对蒋丰原亲自来电通知这事感到非常惊讶。   没想到这么疑神疑鬼、利益至上的人,也有被自己身边“忠心不二”的副手背叛的一天,蒋云在车上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但一想到他和梁津之间也未必公开透明,那抹笑即刻腹死胎中。   等电梯的时候,挂着工牌满面倦容的郑思勤站到他左侧,郑思勤向他挥手问好,气质要死不活的,蒋云觉得他此时更适合在脑门上贴一张黄符。   “郑总没休息好吗?”   他眼底仿佛有遮瑕的痕迹,不过黑眼圈遮得再好,那股加班过度的淡淡死意就像皇帝的新衣,只有“皇帝”本人被蒙在鼓里。   这样子看着比在冀西还累上百倍不止。   电梯门开了,郑思勤抬臂让他先进,随后分别按了两人各自的楼层,道:“老师休了年假,这个月暂时由我处理蒋总下达的指令。”   难怪。   难怪李时有空赴约,与霍蔓桢吃那一顿饭。   蒋云随口问道:“听说梁津也在总部,怎么没看到他?”   梁津要是没走,待会儿他就不用单独面对蒋丰原了,毕竟有上次那条热搜珠玉在前,今天被叫到总部,指不定平白挨一顿骂。   他是无所谓,可以拿蒋丰原的话当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怕到时候动起手,没第三个人在场劝架。   “小梁总刚走不久,”郑思勤无声无息地变了称呼,笑着说,“走得急哄哄,跟天塌了似的,说家里有事。”   在蒋云不知情的情况下,呆在挎包里的手机屏幕一亮,弹出几条最新的微信消息。   要是这会儿把梁津传来的图片放大,他就明白郑思勤形容的天塌级别的“大事”,仅仅只是梁津出门前忘记在Cooper的水碗里加水。   “哦,这样。”蒋云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蒋丰原的办公室大门紧闭,他谨慎地敲了两下,得到一声低沉的“进”。   “……订婚宴和婚期都是大日子,难得两个孩子这么投缘,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得为他们好好筹划才是。”   沉厚的皮革办公椅绕回桌前,蒋丰原笑如春风,看向他时手掌朝外,是一个很明显的不希望被打扰的手势。   蒋丰原和电话里那人交流没用敬语,想来对方不是霍老爷子,蒋云猜测他极有可能是霍致年的父亲霍靖元。   他来得不凑巧,这通电话持续了多长时间,他就在蒋丰原的办公室等了多长时间。   以往他倒没什么其他情绪,麻木了、习惯了也就还好,但今天眼睁睁看着蒋丰原安排梁津的婚事,与霍家人商议婚宴选址之类的话题,他却感到无比煎熬。   终于等到通话结束,蒋丰原握住杯柄,蒋云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脱离了预想中的抛物线落地范围。   蒋丰原瞥了他一眼,似乎在奇怪他为什么莫名退后。   须臾,他抿了一口茶水,说道:“你有两个选择——去英国留学,还是继续留在海京?”   “选吧。”   “出国深造这条路并不适合我这种……生来享乐懒散的人,”蒋云笑了一声,接道,“在盛瑞实习的那段日子还算愉快,不如您就让我接着呆在盛瑞吧。”   目前万事尚未尘埃落定,他不必可能抛下国内的一切远走英国。   为了向蒋丰原表明他没有任何争抢的心思,留在盛瑞真的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公司大半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想必以后也不会有人为难他了。   “知会郑思勤一声,正式入职的事让他去办。”蒋丰原目光微抬,随即抽出一份文件,埋头落上他的签名。   蒋云:“那我不打扰您——”   “慢着。”   蒋丰原说道:“之前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终究还是问到这了。   蒋、霍两家宣布联姻那晚,他的热搜估摸着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以蒋氏公关部门的能力,以及蒋丰原在海京的地位,查出是谁下的黑手简直易如反掌。   蒋云早有预料,按照原计划回答说:“照片上的另一个人是我投资的电影项目邀请的配角之一,我和他仅仅几面之缘。况且他曾与南缘哥有些……关系,我更不可能和他有牵扯了。”   “嗯。”蒋丰原看上去很满意这个解释,面色稍缓。   从蒋丰原办公室里出来,他随手拦了一位碰巧路过的秘书,问她郑思勤人在哪里。   秘书摇摇头,说这个点郑总可能下楼买咖啡去了。   “您喝什么口味?”   蒋云在集团一楼的咖啡厅看到郑思勤,他排在队伍前面,下一个人点完单就到他了。   “香草拿铁,少冰加奶。”蒋云说道。   “我以为蒋总会和您聊很久,想着偷得浮生半日闲,买杯咖啡提提神,”郑思勤把他的那杯递过去,疲倦地笑道,“蒋总有新的吩咐吗?”   “过几天我正式入职盛瑞,他让你帮忙办一下手续。”   “盛瑞?”郑思勤惊叹道,“您没申请回总部任职吗?”   “回总部累啊。”   蒋云朝他努努嘴,摊手道:“今天一见你这副模样,就算整个集团的人追在我屁股后面求我我也不情愿来。”   “您真幽默……”郑思勤干笑两声。   蒋云鼻腔发出一声轻哼,意有所指:“有时候站在高处不一定就是好事,但良禽择木而栖,郑总你说呢?”   郑思勤笑而不语,默默灌了口加浓美式。   八点出门,饿到下午两点都没吃上一顿热饭,蒋云把911开出宇宙飞碟的架势,一进门迎头撞上吃饱喝足的棕毛小狗的热情问候。   这些天梁津一直住他家,家具设施虽没变过,但总感觉哪里不一样了。   蒋云弯腰换鞋,一抬头就看见置物架上拴着破旧小狗挂饰的钥匙扣。   “你爸爸呢?”他蹲下来捧着Cooper的耳朵。   Cooper朝卧室的方向短促而低沉的叫了一声,声音轻轻的,不像一只处在最闹人年纪的小狗发出来的音量。   卧室的被褥被拍得平平整整,床的另一边隆起一个人形,蒋云走近些,发觉被子底下的人抻直了躺着,脚尖差一点就要伸出边缘外了。   梁津睡着时双眼紧闭,低低垂落的睫毛浓密而纤长,蒋云想到“睡美人”这个词,尽管这个形容可能没那么贴切。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那片扇子似的睫毛,可还没触碰到就被人捉住手腕,往被底一压。   蒋云冷不防倒在他胸口,挣扎着爬起来后说道:“好啊梁津……装睡?”   “嗯,”那人没反驳,挪出一块空地,“睡得不深,你一回来就醒了。”   近距离一看,蒋云发现他眼底的黑眼圈没比郑思勤轻多少。   晚宴那天梁津脸上打了一层薄粉,连着做的两晚也都是在光线昏暗的环境下,所以直到现在他才挖掘到端倪。   蒋云小指指尾轻轻揩了一下那层淡淡的青黑,戏谑道:“该不会我睡下以后你背着我偷偷夜跑了吧?”   或者是见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人,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爸今天问我,”没等梁津回答,他假装无意地扯开话题,“……是愿意去英国继续深造,还是留在海京发展。”   梁津听得很认真,与此同时偏头在他掌侧浅浅落吻,不知不觉两只手交缠紧握,指间的缝隙都被填满。   “英国的大学对雅思要求较高,我之前做过相关的辅导,”他勾了勾蒋云的指尾,垂眸道,“如果决定好了,我可以帮你。”   “无偿。”   没听到想象中诚惶诚恐的挽留话语,蒋云胸口有些闷,抿着唇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反撑在床边。   “你好为人师的愿望要落空了,我没想选留学。”   他说:“我告诉他,我想继续呆在盛瑞,准时上班、到点下班,不打算给自己无故找罪受。”   蒋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想我走吗?”   “不想,”梁津答得果决,重复了一遍,“我不想你离开。”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说?”   还口是心非地装出一副心胸宽广的样子,一边不舍,一边把他往外推。   蒋云理解不了他的逻辑和意图,不过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很别扭。   人是感情动物,但真到了要表达感情的那一刻,却笨拙得像一只哑巴鹦鹉。   喜欢难以说出口,爱难以说出口,想念也难说出口,唯独那些伤人的话,唯独裹挟着五花八门的情绪的恨意,比说绕口令顺溜。   人人都是哑巴鹦鹉,蒋云也不能免俗。   怀揣着这样那样的揣测和狐疑,他脱下身上那件腰带繁琐的风衣外套,再然后是很薄的针织衫、皮带、长裤。   疏于锻炼许久,腰腹瘦得宛如纸片,腰线残留着过去一整晚都没消的指痕。抓着针织衫下摆的时候,他看到梁津陡然变暗的眸色,笑着把衣服扔到床下。   “昨晚闹着说疼,这会儿好了吗?”   蒋云翻身骑在他腰挎上,上半身倾斜下滑,锁骨处牵连出几根好看的线条。   “没好,还肿着呢。”   他弯了弯眼睛:“但就是想做,怎么办呢?”   梁津摩挲着那几道指印,拇指与颜色最重的那枚完美无缺地重叠在一起。   半途饿到脱力,蒋云半边身子探出床沿,推搡地伸展长臂cosplay一具被使用到了极限的尸体。   梁津把他拦腰捞回来,薄唇在那片劲瘦的肩背留下一串没有痕迹的吻,末了贴着他的脖子问要不要吃点再继续。   “别。那股劲儿没出来,停下来难受。”蒋云倔强道。   为了这句话,他被折腾到晚上六点,捂着偶尔隆起的腹部告饶说行了行了,再不吃饭肚子要撑穿了,梁津才肯放过他。   晚饭也吃得很荒唐,蒋云右手抖成筛糠,吃一勺漏半勺,一碗粥磨蹭了半小时。   吃到底了,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屏幕一亮,他接起这个不凑巧的电话,问道:“什么事?”   “我这边接到消息,说姑姑回海京了。你今儿有空吗,约你出来喝一杯。”   蒋云:“明天再说吧霍大小姐,我办事呢。”   那头的女声顿了顿,笑骂了一句“操”,很给面子地主动挂了电话。 第50章   他已经很久没有“记忆闪回”了。   昨晚那场和梁津那长达数小时的荒诞亲昵,在某种程度上给予了他一定的刺激,有这个原因在,蒋云又想起一些零碎的东西。   上辈子他们也像如今这般密不可分过,只是画面中的两个人都太冷漠,一个展着健硕挺括的背肌,不留情面地摁着人折腾,另一个把头埋在枕头里,不说话,生怕闷不死自己。   当时回想起这个片段,他双手松垮地垂在梁津双肩,一低头就是那人漆黑潋滟的双眸,眼神看Cooper都深情。   好大的反差。   蒋云这么想着,挨过去和梁津接了一个很长的吻。   还有一些到了后半场才想起来。   就像游戏里点到相关物品会触发一则信息,他坐在梁津腰上的时候,手腕后撑,脑海中仿佛有一丝白线闪过,牵连出一个清晰的记忆图景——   场景中他两姿势没变,但蒋云腕间多了条领带,真丝中古款,确实是他上辈子比较钟爱的一条。   他微微汗湿的手心从梁津脸颊一路摸到耳后根,低低笑了一声。   “不会吧……”   梁津仰起头:“什么?”   “没什么,”蒋云好似看了场电影,满脑子不可说,“突然想好好珍惜某个各方面一切‘正常’的伴侣。”   第二日与霍致年约定的时间从下午改到晚上,刚手握大权的霍大小姐有场紧急会议要开,为她的突发情况给蒋云微信道歉。   晚上八点,海京市中心一栋专做私房菜的小洋楼灯火通明,霍致年拎着黑色小羊皮姗姗来迟。   “抱歉,路上有点堵。”   蒋云:“和朋友见面没这么多规矩。霍小姐请坐,喝口茶润润嗓子。”   “都是朋友了,还叫我‘霍小姐’吗?”霍致年话语中隐有责怪之意,但只是打趣而已。   “好的,致年。”   霍致年将菜单大致浏览一遍,加上蒋云选的那几道,总共点了五道菜。   “别这么看着我,没见过饿死鬼投胎吗?”   皮包被放到腰后,她抿几口沏好的正山小种,说道:“最近霍氏有一个新项目,起初预案还是定的和你们盛瑞合作,但业内不知从哪冒出一个新公司,初生牛犊不怕虎,口气大得不得了。”   霍致年颇有几分欣赏之色,蒋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道:“这么说,盛瑞和贵公司的合作泡汤了?”   “今天开会讨论的就是这个,”她把歪掉的碗筷摆正,道,“那帮跟着爷爷打江山的老头年纪大了,反应速度降低不少,所以还没敲定最终结果。”   “身份关系,我不能透露太多。”   蒋云了然道:“嗯,我理解。”   考虑到霍致年饿着肚子赴宴,菜上齐后,他们以吃饭为重。   这家小洋楼在海京开了十几年,金牌老店,只接受老顾客预约,这回是看在霍致年和他们的主厨认识,故而临时加了个位置。   霍致年来之前,他特地留下了主厨的联系方式,把这家私房菜加入他和梁津一周年的约会备选里。   “那道鱼肉烩花胶不错,是沁沁的口味。叫他们多做一份当夜宵好了。”霍致年嘴里嘟嘟囔囔的,圆弧形的美甲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嘴边挂笑。   蒋云:“……”   “出来吃饭还惦记着给对象带夜宵,霍大小姐真够贴心的。”他夸赞道。   “彼此彼此。”   霍致年:“方才碰见主厨,他说他给了你联系方式……玉心每天名额有限,预约排队一个月来等,阿云下次是和谁一起来?该不会自己一个人吃烛光晚宴吧。”   “说不准呢,”蒋云被她猜中心思,直白道,“万一预约上了人没来,不就是一个人吃烛光晚宴吗?”   霍致年优雅地把餐巾折叠几道,擦净嘴角:“梁津?”   蒋云笑了笑,没说话。   “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合作伙伴,抛开别的不谈,这场联姻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加一远大于二。”   她想到什么,神色变得有些为难。   蒋云心知某些话得他这个旁观者开口来说,但视角切换成他和梁津,霍致年未尝不是观局的人?   “同样的话,你该不会对路紫沁也说过吧。”他说道。   霍致年没回答是否,试探道:“你和梁津……还好吗?”   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蒋云心想。   好比暴风雨来临的前一夜,那些由猜忌衍生出来的情绪漂浮在浓厚的乌云之上,等待着一个契机化为瓢泼大雨,倾泻个干净。   他们之间还差一次歇斯底里的相互剖白,可如今二人皆留有余地,或有心或无意地不想让它来得太快。   “做·爱又不影响我难受。”茶水凉了,他叫来服务员换一壶普洱。   霍致年仿佛从他的话中窥到路紫沁的态度,脸上看不出喜怒。   蒋云:“你从哪知道她回海京这个消息的?”   他把霍蔓桢拉出来转移话题。   “瑞士疗养院安排了我的人。”霍致年双腿交叠,说道。   恐怕没这么简单。   蒋云决定诈她一诈,笑道:“不止吧,霍大小姐。”   “好吧,”霍致年一开始就不想瞒他,“人是我放出来的。”   “她存了逃跑的念头,我推波助澜一番,就当做善事了。”   上一辈人的恩怨错综复杂,他们都清楚这是笔烂账。   有机会平静地坐下来,把这些都理一理,他忽然联想到两句话,说:“她当年嫁到蒋家,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吗?”   尽管这场联姻实在太像一场商业合作,他印象中,霍蔓桢在与蒋丰原的争吵中确切地表明了他们二人都是冲着利益而来,但总觉得还有其他隐情。   以及生日宴那天,他不过随口一说,蒋丰原就对他大变脸色,问是不是霍蔓桢教他□□。   “霍家旁系繁多,也出过几个资质不错的人才,”霍致年道,“其中有一个……我应该要叫他堂哥?他比我大将近二十岁,真按年龄排,他得归到我爸他们那辈才对。”   蒋云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双骨肉粘连的手,顿时有些作呕。   所以在他无意撞见的现场,那个被蒋丰原踩在脚底的人算是……霍蔓桢的侄子?   “姑姑对我们这一脉的人一直有恨。二十多年前,她和我另一个早逝的姑姑资历远比我爸优越,但老爷子总惦念着儿子才能光宗耀祖,气跑了小姑姑。”   “小姑姑一怒之下上了去美国的飞机,后来飞机失事,她没能回来。”   不平等的对待、早逝的妹妹、血缘相近的恋人。   这才是霍蔓桢“疯了”的原因。   “再后来,她和堂哥的事情败露,老爷子威逼利诱将堂哥连夜送到国外,然后定下了姑姑和蒋家的婚约。”霍致年说道,“那时蒋家正落魄,姑父应该知道内情。”   霍蔓桢在他六岁那年出走过一次,中考那年她返回海京,和蒋丰原做了一段时间的“恩爱夫妻”,再次离开前往瑞士。   这些时间点发生的事情,或许都和霍蔓桢口中的“堂哥”有关。   他摩挲着左手戴的那只腕表,在心底将一切整理复盘。   白金表盘被他不小心往下推了一寸,露出一段指印未消的肌肤,霍致年见状清咳一声,含蓄地点了点自己的手腕。   蒋云不动声色地将表盘挪回原位,遮住那片青红的痕迹。   “她回到海京,是为了确认你的堂哥是否安好吗?”   “谁知道,反正都是一池浑水,我巴不得姑姑能把整个霍家搅得天翻地覆。”   蒋云:“蒋家迟早会发现的。”   “不要紧,”霍致年勾唇道,“我打点过了疗养院,在姑姑回来的这段时间,他们能瞒多久瞒多久。”   “水越浑鱼越多。”   蒋云叹口气,说道:“这可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他和霍致年一前一后离开小洋楼,街道冷清,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   倚靠着车门的男人穿得很正式,喉结下方的领带泛着银光,是蒋云在冀西借他的那一条。   “霍小姐。”梁津微微颔首,客气道。   霍致年拎着食盒:“说曹操曹操到,既然梁总亲自来接,那我就不送阿云回家了。”   她折身上了另一辆车,蒋云拉开副驾的车门,梁津抬手挡在车框处,随后坐在驾驶位。   “她也叫你阿云,你们很熟吗?”   蒋云系安全带的动作一停。   “我和致年聊得很投缘,算是朋友。”   梁津:“嗯。”   “怎么亲自过来了?”   这几天梁津在总部上任,不忙吗?   “我如果不来,就是霍小姐开车送你了。”梁津说得好像给蒋云当司机是什么香饽饽似的。   “今早醒过来,看见你手腕青了,”他瞥向后视镜,问道,“我在枕边放了一支药膏,有擦吗?”   药膏?   起床的时候他半睡不醒的,误以为那又是什么新口味润滑,于是随意把东西扫进床旁的柜格里吃灰了。   蒋云:“啊,我忘记了。”   轿车内的氛围有些怪,明明他和梁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可气氛却没好多少。   “在总部工作顺利吗?”   “还好。”   “吃过晚饭了?”   “没有,在等你。”   蒋云扭头看他,说:“等我干什么?你不是知道我今天要和霍小姐吃饭吗?”   梁津:“感觉一个人吃饭很没意思。”   话里的委屈来得莫名其妙,饶是Cooper这么粘人的小狗,自己一个人用餐也吃得不亦乐乎,梁津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要人陪着才吃得下吗?   蒋云笑话他比Cooper还幼稚,结果那人嘴上不说,脸色愈发冷沉。   回到松江后被不明所以地压在车背接吻时,他搂着梁津的脖子,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原来他这是吃醋了。 第51章   梁津不喜欢他抽烟,但晚上做完他还是去阳台点了一根。   冷风卷过江面,掀起他的睡衣一角,两根细直手指伸出披在肩上的长款风衣外,轻轻拢了拢衣襟。   身后传来脚步声,蒋云掸掉烟灰,说道:“明天我把衣服送去干洗。”   免得染上烟味。   “不用。”梁津拒绝道。   蒋云夹在指间的那根烟猝不及防地移到他手中,烟嘴是湿润的,一团烟云袅袅腾空,梁津就着他的烟抽了一口,眉头微蹙,性感得要命。   看样子也不像新手。   冀西那几个月仿佛变得很遥远,梁津洁癖的习性却一直深入人心。   蒋云:“你要抽我给你根新的啊……不是洁癖吗?”   梁津静静看了他一眼,无声胜有声。   也是,他心想。   从那艘游艇上下来,他们接了无数次吻,做了无数次,梁津连蹲在他身前都不介意,又如何会嫌弃被他含过的烟?   “怎么喜欢抽这种?”梁津问他。   红酒单爆,有人说这种烟抽了头晕,蒋云反而还好,可能是因人而异吧。   他想了一会儿,说:“不呛嗓,烟味淡?”   刚说完,梁津偏头咳了一声,显然被呛了一下。   “不会抽就别勉强。”蒋云用嘴叼走没剩几口的烟,将烟头摁灭在手边的玻璃烟灰缸内。   他下唇还沾着点水渍,想伸舌舔掉,结果舌尖和梁津的指腹撞了个正着。   即将入冬的海京夜晚很冷,蒋云想不明白为什么梁津上半身可以什么都不穿,仅套了条晨跑常穿的灰色休闲裤就陪他在阳台吹风。   梁津的手指在他唇面揩摩,蒋云被他摸得嘴皮子着火,故意仰头错开接触:“哪来这么多精力,明天不是正常工作吗,小梁总?”   他拿霍致年对梁津的称呼打趣。   “明晚还有一场宴席,我必须出面。”   须臾,梁津又道:“别这么叫我。”   “也就是说……你会忙一整天?”蒋云感到无语,“那还不去睡?现在已经凌晨了。”   他起身拉过那人冰凉的手腕,想把他拖进卧室休息,不料梁津黏糊得过分,休闲裤鼓鼓囊囊一团。   “……”   之前在哪个社交平台看到过,说灰色显大,蒋云当时不信,怎知人家是实践出真知。   梁津松开他:“我去冲个冷水澡。”   “你疯了吧,”蒋云急忙堵住他的路,“以为自己体质很好吗?瞎学什么电视剧情节?”   再僵持下去今晚谁都别睡了。   蒋云坐在床尾,困顿地眯了眯眼。   “就一次。”   食指与拇指弯曲成一个圆圈贴在嘴边,比出一个暗示性很强的手势,几秒后他把手放下,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梁津,你最好快点搞定。”   梁津捧着他的侧脸,轻声道:“我尽量。”   尽量个鬼。   他起床后到卫生间洗漱,照镜子发现嘴角肿了,张嘴幅度一大,便开始隐隐作痛。   【阿云,定位发你了,我和小许警官晚上六点半到。】   蒋云漱完口,给他回了个“好”。   前不久魏疏说欠他一顿饭,但他们对了几天时间,不是许江明要加班就是他约了霍致年吃饭,这回难得都有空,魏疏火速订好了餐厅包间。   下午他补了场觉,睡醒后紧接着为Cooper佩好项圈、牵引绳,带上居家必备的一次性塑料袋,出门遛狗。   “乖宝。”   回到家,蒋云加满饭盆和水碗,摸了把Cooper的狗头:“我一会儿要出门,在家乖一点好吗?握手。”   棕白小狗歪了歪脑袋,伸出一只前爪搭在他手心,表示自己听懂了,会乖乖呆着不抄家。   “回来奖励你好吃的。”   蒋云将车钥匙抓在手中,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这大抵是他和许江明初次正式见面,魏疏与许江明比他早到几分钟,蒋云匆匆赶到时,他两正头碰头地讲着悄悄话。   “见面礼。”   蒋云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递过去,说道:“给许警官的。”   室内温度维持在一个舒适的范围,许江明一身米色毛衫,纯黑的发丝柔软顺滑,看着年纪比魏疏还小些。   “阿云客气了。”许江明对他露出一抹笑。   餐桌上许江明不怎么说话,从头至尾都是他跟魏疏在聊,蒋云怕他无聊,时不时带些许江明说得上来的话题。   “干妈这些日子好吗?她一忙就停不下来,老魏,你人在干妈身边,得帮我多监督监督她。”蒋云道。   魏疏:“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们魏女士,她哪是能听我的人?也就你的话管用。”   “最近我在试着接触管理方面的工作,等真正上手了,她应该可以轻松些。”   蒋云手持刀叉,将牛排切割成小块状:“许哥呢?上次王劲青那事儿,后来他有继续骚扰你吗?”   “没有,都挺好的……”   许江明话没说完,魏疏抢答道:“有我在,王劲青那混球能给我的人脸色看?”   “正经点,”许江明胳膊肘怼了下魏疏,耳尖薄红,“阿云还在。”   蒋云摆出身为好友的自觉,笑道:“不用这么拘束,把我当空气就好。”   “突然想起来……我和许哥挺有缘的。”   “怎么说?”魏疏好奇地看向好友。   刀叉上的肉块沾着黑椒汁送入口中,蒋云咀嚼吞咽入腹,说道:“有次出门恰巧碰到过,是吧许哥?”   许江明:“……是。”   “我去趟洗手间。”蒋云把手机揣回口袋,说道。   餐厅三楼有一个公共露台,临近走道转角,蒋云在此处停下脚步,确保他想单独约见的人跟上了他的步伐。   “阿云。”   许江明走到他身边,笃定地说道:“你找我。”   蒋云端详着他的面容,眉眼秀气,脸型小巧,是像极了邹渝没错。   “许警官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许江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皱眉道:“像谁?”   蒋云没有回答。   半晌,许江明想追问下去,蒋云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线,急忙拽住他的手臂,两人一块躲到转角后的阴影里。   好在脚步声没再靠近。   他眼疾手快地捂住许江明的嘴巴,另一只手借机捡走粘在他肩头的一根头发。   “……和霍氏的合作基本谈成了,但我想不明白学弟你为什么非霍氏不可。而且这个项目有盛瑞和我们竞争,就算你……也不怕得罪蒋家吗?”   蒋云把头发攥在手心,站在阴影下,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探出一点视线,不远处打电话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第一批从盛瑞跳槽的钱来。   钱来,来钱,果真人如其名。   北川大学每年毕业生那么多,他想,此时和钱来通话的那个“学弟”也不一定就是梁津。   “行,反正这事儿我替你谈妥了……你都不晓得我刚有多紧张!你说说你,自己参加什么酒席,叫我单打独斗跟霍氏的人谈话,我不管,这是另外的价钱。”   电话里的人似乎说了什么,钱来大笑一声,道:“大股东,出手真阔绰啊。这忙我没白帮!”   行了。   今晚的宴会、认识钱来、和蒋家有关系,综上所述蒋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肯定他就是梁津。   钱来走远了,他从黑暗中走出来,胳膊肘撑在露台边缘,无声叹了口气。   “许警官,魏疏他很喜欢你。”   “我知道,”许江明说,“看得出来。”   蒋云:“作为朋友,我不希望看到他被最爱的人背叛,你明白我的意思。”   许江明盯着他看了良久,说:“阿云,没有人能做到毫无保留。至亲之间尚存隐瞒,爱人也是如此。”   “这不叫隐瞒,”蒋云反驳道,“这是谎言。”   “善意的谎言也是谎言吗?”   许江明眉头一拧,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请你相信我,我不会做任何对他不利的事。”   “刚刚我们躲的那个人,你认识吧?”他话锋一转,“因为他跟梁津有关?或者……和他通话的人就是梁津?”   许江明的直觉过于敏锐,蒋云来不及做出反应,慢了半拍。   “你看,爱人之间也有隐瞒。”   许江明:“阿云……请你理解我的苦衷。”   蒋云被他的某一句话触动心弦,因此退了一步。   他相信梁津是爱他的,他也对梁津怀抱着同样的感情。   在床上他们拥有着超脱的默契,对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另一方都能最快明白其中的含义。   但蒋云也没有忘,他们上辈子也曾是彼此的对立面。   爱本就是复杂的产物,对梁津的情感中包裹着隐秘的嫉妒、羡慕、疼痛以及猜忌,许江明没有说错,没有人能做到毫无保留。   可他以为……梁津至少会坦诚一丁点。   他不明白他的动机,不清楚他的目的,他们就像世界上既亲密又疏离的生命体,从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彼此。   “希望你履行这份誓约,许警官。”   他侧身让出过路的空间,深深地看向许江明:“我理解你,也请你说到做到,别做任何伤害魏疏的事情。”   在他的记忆里,上辈子他失去过一个意义非凡的人,他没能参加那个人的葬礼,并为此对梁津恶语相向,诅咒他一辈子不得好死。   虽然前因后果仍然未知,但他不想让这件事重演,更不希望他失去的那个人是他最好的朋友。   回到座位上,魏疏一副等了很久的模样,他假意拍了拍肩膀的“灰尘”,埋怨道:“你俩上厕所上了半个多小时,菜都凉了!”   “拉着许警官聊了一会儿,”蒋云说道,“老魏,做人大气点。”   魏疏:“……你俩聊什么了?”   “不告诉你。”许江明道。 第52章   正式入职的流程走了小几天,起初蒋云还纳闷,不就一个闲散小职吗,至于这么正式严肃?   后来郑思勤代蒋丰原发表通告,向公司上下宣布盛瑞的新一任首席执行官时,他后知后觉地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尽管盛瑞之于蒋氏并非举足轻重的存在,但他依旧不是很敢相信,蒋丰原会把公司交由他来打理。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维持了一天不到的时间,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忙碌行程取代。   他和梁津一天见不了几次,白天两人出门都很早,晚上他差不多七八点到家,梁津则在十二点之后,因为有各种应酬。   为了保证留守Cooper每日的活动量,蒋云专程雇了一个家政阿姨负责遛狗以及换水换粮。   闲暇时,他也会把Cooper带着上班,公司的年轻员工很喜欢猫猫狗狗,路上遇见大都蹲下来摸摸毛绒绒的小狗脑袋,夸一句“好乖好听话哦”。   “午休我牵着它下楼溜达,到时候可以再来摸摸它。”蒋云说道。   每次他这么说,都能听取哇声一片。   “蒋总。”   办公室外响起两下敲门声,蒋云放下签字笔,按揉眉心的同时说了声“进”。   关上门,秘书快步上前,脸上带着几分慌张,说他接到霍氏那边的来电,关于新项目的合作,他们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秘书微微躬身,似在观察他的反应。   蒋云不为所动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早在几天前与霍致年约的那顿饭上,他就得知霍氏有可能临时改变主意,放弃盛瑞选择新的合作对象。   “您需要我联系霍氏重新谈判吗?”   估摸着双方合同都签好了,还有什么谈判的必要?   眼前电脑屏幕还亮着,杨勇调查的资料于一分钟前传到他邮箱,蒋云点击“下载”,简略道:“暂时不用。”   “好的。”   等人离开,资料刚好下载完毕。   OGIN创建初期就敢抢蒋氏子公司的项目,的确应了霍致年那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评价,当他看到OGIN幕后投资者的调查结果,更不意外盛瑞的马失前蹄。   自家人跟自家人,怎么能叫抢呢?   应该叫“拿”。   作为OGIN最高持股人,项目不论归哪一方,最终不都是梁津受益吗。   下午五点,他破天荒地下了班。   Cooper被他抱进副驾,车窗降至底部,窗沿搭着它的两只前爪,汽车还没发动,它已经对路边的烧烤摊流了三斤口水。   中华田园犬很聪明,此狗尤其。它回头朝蒋云“汪”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馋得不行。   “吃烧烤的小狗毛会掉光。”   蒋云拉上安全带,把车窗上升到一半的位置,防止它中途跳车:“你想变成丑八怪吗?”   Cooper仰天长汪一声,以它的智商,听懂“丑八怪”这三个字没什么难度。   这只馋嘴狗被他的威胁打击得不轻,一回家就趴在阳台的玻璃门前对影自怜,仿佛霜打的茄子,就连蒋云拿起它最爱的毛绒狐狸玩偶也提不起精神。   “补偿你一顿罐头,好不好?”狐狸玩偶被蒋云放回收纳篮里。   Cooper正在发育期,梁津对它饮食把控严格,诸如罐头等食物在喂食的时候都有一定的配比,各类小零食也只有表现好了奖励少许。   养狗就像养小孩,家长有一方严格,就有一方宽松。   蒋云洗漱完履约开了一罐Cooper爱吃的口味,一人一狗看了会儿电视,他便抱着这只二十斤重的家伙入睡安眠。   这段时间梁津常常半夜三更回家,床上很空,蒋云习惯了有人陪着,让他改掉已经养成的习惯总得有个过程。   因此,Cooper成为了他的过渡期“陪·睡”伙伴。   狗在幼犬阶段体温略高一些,半夜蒋云热得难受,半眯着眼睛准备把热源抱到床下,结果摸了半天没摸到Cooper的一根毛,反而摸到了一片冰凉的手臂。   他晕晕乎乎地“唔”了一声,知道是梁津回来了。   “狗呢?”   梁津身上很凉,所以蒋云没拒绝他的靠近。   手臂横亘过他的腰身,两人胸膛贴着后背一齐躺下,梁津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边:“床太小睡不下,我把它送去客厅了。”   蒋云感到颈窝一阵发痒,似是被人低头蹭了蹭。梁津声音有些闷,加上他困得不太清醒的缘故,只听到他在跟自己说话,却没听清完整的内容。   “阿云。”   这次倒是很清晰,蒋云发出一个短促的鼻音,就当是他的回应。   梁津箍着他的腰身,说他最近有点累。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眼睛却在黑暗中完全睁开。   是啊,能不累吗,蒋云清醒了些,心想,一边在总部筹谋布局,一边坐镇OGIN虎口夺食,从盛瑞嘴里拦截下与霍氏的项目合作……不愧是上辈子和他斗了八年的宿敌。   世界上不会出现第二个人比他更熟悉梁津,同样,应该没有人比梁津更了解他。   他们是宿命的对手,默契的同盟,当然也是知己知彼的爱人。   梁津是洗过冷水澡才上床的,两人忙得脚不沾地,这么一算,也有约一周的时间没有做过了。   拥抱不能止渴,这一点梁津在身体力行地向他证明。   但背后的人手脚很规矩,除了拥抱之外再无其他出格的举动。   蒋云翻过身,额头抵着他的肩膀。   他们谁也没有开口,但都不约而同地明白对方的意思是什么。   双腿缠住梁津胯骨的那一刻,蒋云忽然回忆起他重生后做的第一个梦——昏黑、窒息,不同于这辈子的任何一场欢愉,纯粹是掌控方占据压倒性的胜利。   那时的感受宛如电影重映,他激烈地颤抖一下,汗湿的碎发被人轻柔地撩到脑后,随即,一个安抚意味十足的亲吻落在他光洁的额头。   “是不是很痛?”梁津问他。   蒋云摇了摇头。   被褥和衣料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显得尤其突出,但不聒噪,就像冬日灶膛里火柴霹雳啪啦燃烧的声响。   前提是忽略此时狗爪抛门的声音。   蒋云面颊潮湿,想起身看看Cooper还在不在门外,梁津按住那条贴着他胯骨的腿肚,手指合并,握住瘦削的脚踝。   不能动了。   下半身因为惯性猛地撞了回去,他吃痛地惊呼,眼尾一片红润。   换作以往,他必定要在梁津肩头留下一个以牙还牙的咬痕,但今晚他没多大兴致在这上面和他较量。   “上次被叫到总部,无意间听到爸和霍家的人商谈订婚事宜。”   蒋云嗓子叫得有些哑,说:“这几天我睡眠很差,要不明天你搬回去吧……或者我睡沙发。”   他们双双陷在末尾的余韵里,梁津用以调整呼吸的规律低喘在某一个瞬间变得不稳起来,过后又恢复如常。   卧室太黑,蒋云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在脑内模拟出他反应过来的表情——平淡,波澜不惊。   认识这么多年,这人从未有过一次失态,哪怕再险峻的形势,他从容不迫的姿态也没有改变一丝一毫。   其实他很想看看梁津失态的样子。   会流泪吗?会歇斯底里地怒吼吗?会伤心到悲痛欲绝吗?   这样的梁津只存在于他不切实际的想象中。   “阿云,霍小姐是你的朋友,也是一个有信用的合作伙伴。”   梁津:“这场联姻只是一个利益交换,我帮她实现她的理想,她帮我得到我想要的,仅此而已,我们没有其他关系。”   他并不怀疑梁津对伴侣的忠诚,这也不是他最在意的东西。   蒋云轻轻说:“……那你想要什么呢?”   金钱?权力?名誉?   杨勇是他的望远镜,他借此窥到梁津的一举一动,可越眺望,越迷茫,他无法把这些没有关联的举措结合到一起,哪怕他知晓梁津的每一个行为必定事出有因。   漫长的沉默里,蒋云在床边穿上拖鞋。   “我想一个人睡,”他回头看了梁津一眼,“晚安。”   “晚安。”梁津说。   接下来几天,蒋云照常忙地脚不沾地,怪事儿是他经常右眼皮乱跳,时不时莫名感到不安。   他把这归咎为与梁津的冷战综合症,并没放在心上。   期间韩琦给他打了一通语音电话,说电影的上映时间基本确定,目前在等院线排片,根据几场点映的反馈,她对正式上映很有信心。   韩琦故弄玄虚道:“老板,我了解到一个八卦,你要不要听?”   “嗯,”蒋云看文件看得头疼,有意换换心情,“你说。”   “周识锦塞进来的那个小明星,叫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韩琦说道,“他金主换人了,你猜是谁?”   蒋云配合地说了几个人名,韩琦全部否决,小声道:“他这段时间都跟着戚皓。”   娱乐圈要想有立足之地,光靠自己一般不够,有野心的人都在想尽办法为自己谋出路,毕竟圈内迭代速度如流水,稍不留神就容易被后来者拍死在沙滩。   亲子鉴定的样本还差一份,蒋云为此发愁许久,得亏小明星换人换得及时,一下子给他指了条明路。   “帮我约一下他,就说我请他吃饭。”蒋云说道。   韩琦扬声道:“不会吧老板,你要预定下一个金主爸爸的位置啊?我和你说……”   “停止你的思维发散。”   蒋云正色道:“正常吃饭,我找他有事而已。”   韩琦说她明白了,也不知道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临近傍晚,天色黑得很快,家政阿姨在微信上告诉他Cooper今天有点拉肚子,可能是遛弯的时候误食了什么东西,当前正在宠物医院等待就诊。   蒋云将医院地址输入导航的目的一栏,手指即将碰到屏幕,郑思勤的电话刚好打了进来。   白天不安的预感再次涌现,郑思勤急匆匆道:“麻烦您立即前往新康医院……蒋总出事了!”   出什么事?   蒋云一头雾水地挂断电话,蒋丰原也和Cooper一样误食了别的狗的大便? 第53章   海京时间六点整,车流密集的大道上,一场暴雨骤然降临。   豆大的雨点宛如石子般砸向车前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雨刮器反复将玻璃表面的一团团湿渍抹平成膜,天际电光忽闪,将半边乌黑的幕布劈得犹如白昼。   银白色轿跑开进新康医院大门,雨还在下,车内没有预备的雨伞,蒋云抱着被淋个透湿的准备推开车门,须臾,一柄黑色雨伞撑在他头顶。   郑思勤西装笔挺,蒋云的车钥匙被他转交给身后的保镖:“蒋总目前还在昏迷,小梁总派我来接您。”   “媒体那边发通告了?”   上电梯的时候,蒋云暗暗讶异一路怎么没碰到几个人,郑思勤下一句话解答了他的困惑:“事关重大,消息不能外泄,这件事只有您、小梁总以及极个别高层人员知晓,也请您暂时保密。”   电梯门缓缓开启,两列黑衣保镖呈一字排开,静默地站在ICU病房外,中间腾出一条过道方便医护人员通行。   梁津呢?郑思勤说梁津让他来接自己,他此刻人又在哪?   蒋云询问他的行踪,郑思勤露出一抹公事公办的微笑,说道:“小梁总正在召开高层紧急会议,蒋总事发突然,总部需要一套应对策略。”   “知道了。”   他看向将长凳挡得严丝合缝的保镖,扇了扇手掌:“麻烦让让。”   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静一静。   郑思勤离他十米开外,最后一批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ICU后再也没有出来,保镖们懂得看眼色,长凳周围就像一片被隔绝的废墟。   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他还在想会不会是郑思勤夸大了事实,没准蒋丰原只是擦伤了胳膊或者扭伤了腿。   等他亲自赶到现场,确认了蒋丰原人躺在抢救室生死未卜,才肯相信他出的不是一般的事。   他不会为任何人辩解,蒋丰原是死是活和他有什么关系?   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发生得这么突然?   一个在上辈子活得好好的人,如今已一己之力掀动了整个蒋氏集团的安稳现状。   事出必有因,总要有个解释不是吗。   蒋云的手指轻轻贴着眼皮,好像这么做就能缓和一点糟糕的睡眠质量带来的负面影响。   各大社交媒体一如往常地展示着无聊的文娱日常,狗仔、记者专注于一位名导的复出事业,诚如郑思勤所言,消息被捂得很严实。   所有变动,都在这场雨夜中悄然进行着。   “小云。”   蒋云昂起头,医护资源、医疗设备与技术排在海京头部的新康医院的所有者——魏淳亭女士,单手插兜立于走廊的另一头。   因为这场雨,气温变得很低,他浑身都在发冷。   一众保镖和抢救室大门被他抛在脑后,蒋云大步迈向魏淳亭的方位,她长发在脑后盘出一个简单的发髻,脸色显现出难看的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待蒋云走近。   走廊的玻璃窗外,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他有种预感,魏淳亭会对他有问必答,于是他舔了舔干涩的唇面,道:“干妈,您知道我父亲昏迷的原因吗?”   魏淳亭回看他的眼神带着一点欲言又止的意味,她鼻尖泛着不正常的淡红,垂首道:“初步检测,是中毒导致的昏迷。”   “需要等待进一步的检验结果。”   蒋云:“中毒?您确定吗?”   话语脱口而出,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重新组织了一遍语言:“是不是设备出故障了?怎么可能……”   他与魏淳亭四目相对,明白对方不可能骗他。   但怎么可能是中毒呢?   蒋丰原吃穿用度讲究到了极致,负责日常饮食的也是他用了十几年的老人,蒋云越想越眉头紧皱。   忽而眉心被魏淳亭轻轻一点,她柔声道:“阿云,还是不想离开海京吗?”   “干妈您这是……?”   “没什么。”   玻璃窗倒映着她纤瘦的背影,这一刻,魏淳亭显得有些瘦弱,宛如一棵根茎腐坏的树,一点点地走向衰败。   等等,他为什么要用“衰败”这个词形容魏淳亭?   没来得及细想,魏淳亭抹平了他领口的褶皱:“你啊,和魏疏那臭小子一样让人不省心。他前段时间神神秘秘地跟我说,要介绍一个人给我认识,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她低低笑了一声,说:“小云,别把自己困在海京一辈子了,这个地方未必适合你。回去把干妈的话好好想一想,有时候人的境遇、选择,都是会变的。”   “好。”蒋云答道。   蒋丰原所在的这一层请离了一切“闲杂人等”,蒋云睡在家属陪护间,外套脱下来披在身上,就当被子盖了。   在极度不安稳的环境下,他同样睡了一个不安稳的觉。   时隔数月,他又梦见上辈子的那场意外事故。燃烧在汽车残骸上方的火焰将空气都烧灼地得扭曲起来,浓烟争先恐后地涌入喉咙,虽然死亡是一瞬间的事,却足以造成他永久的噩梦。   最恐怖的是,被困于火海的那一幕不断地重复着,好似开启了循环播放,强制他一遍又一遍地观看。   剧烈的爆裂声穿透耳膜,在短暂的失聪里,他就像有了幻觉一般,总能听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悲痛的、嘶吼的。   从未有人这么用力地念过“蒋云”二字。   蒋云的在一阵摇晃中醒来,他坐起身,外套缓缓滑落,一杯温水被递到他面前。   李时表情肃穆,单耳戴着一只蓝牙耳机,说道:“您终于醒了。”   家属陪护间只有他们两人,蒋云穿上外套,四处翻找手机:“爸情况好转了吗?”   “蒋总今早醒过来了,医生说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现在小梁总正在他身边看护照料。”   “好的。”   他总算可以回家补觉了,蒋云找到手机朝门外走的时候,李时三两步追上来,抢先摁住门把手。   “李叔,”走廊全是保镖,蒋云不怕他对自己做什么,只是被阻挠了补觉很不爽,“这是医院。”   他挥开李时的手,正准备按下门把手。   “您不想知道小梁总和蒋总的谈话内容吗?”   蒋云停住动作,目光深幽。   家属陪护间,他和李时一坐一站,耳朵里塞着另一只蓝牙耳机。   “梁津……你说说,紧急会议的成果如何?不用想也知道,盯着这个位置的人每天都盼着我出事,你记住,一定不要让蒋家的其他人知道我的情况……咳咳咳!”   蒋丰原气息短促,最后猛烈地咳嗽几声,像要把脏器从喉口咳出来似的。   另一个声音冷静道:“昨晚的会议,我与总部几位管理者商议、确定了来年的计划策略,关于您的病情,对外只说您着凉感冒,此外没透露任何信息。”   蒋丰原连说了几声“好”。   “这些时日你亲自去调查给我下毒的人到底是谁,期间……谁的话都不要信,”他喘息声粗重,说,“重点调查你的哥哥,蒋云。”   “你是我最出色的儿子,总部、乃至整个蒋家,都会是你的。当初我把蒋氏从没落里拉出来,我为它牺牲了一切,才换来如今的地位与权力……梁津,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吗?”   “您看中我的能力。”梁津说。   蒋丰原气虚至极,却仍不忘用敦敦教诲的语气诱劝道:“不,不仅是这个。还记得你第一次找我的那天吗?我问你……你这么肯定我会接纳你的原因是什么,你回答说,你现在一无所有,没有软肋。”   “去吧,去叫你的哥哥进来。我有话对他说。”   声音中断,蒋云摘下耳机还给李时。   “就为了让我听这些?”他问道。   李时看着他,沉默不语。   蒋云弯了弯眼睛,家属陪护间的大门被推开一条缝,随后,缝隙越来越大,日光透了进来,满屋亮堂。   “和人谈判至少拿出一点诚意。李叔,让她跟我谈吧,”他微微回身,说道,“母亲从瑞士回国,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好歹我可以去机场接她,不是吗?”   李时骤缩的瞳孔映入眼帘,蒋云满意地转过身,朝传话的保镖点点头,表示他马上过去。   进病房的时候,梁津刚好从里面出来。   空间很窄,他们的肩膀不可避免地接触相擦,他感受到梁津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但不做反应。   “阿云。”   手背交错间,那人勾了勾他的小指。   “Cooper昨天拉肚子了,”蒋云看也不看他,“它难道是我一个人的狗吗?”   说完,两道狭长的影子彻底交错,蒋云反手关上门,视线投向病床上那个一夜之间憔悴许多的男人。   “爸,您找我。”   蒋丰原右手手背残留着一个硕大的针眼,针眼附近的皮肤青了一片。   “王家那位千金才貌不俗,将来你们成了婚,我会把盛瑞完全交给你打理。”   蒋云不理解蒋丰原为什么在ICU病房都能做出一副全世界都得听他号令的模样。   王家的智松科技虽比不上霍氏,但在业内也占有一席之地,蒋丰原想效仿蒋、霍两家的商业联姻,于是拿盛瑞来说服他。   中毒的事情尚无眉目,一旦他答应了这个条件,蒋丰原既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扣在海京,直到查清真相。二来,就算最后下毒的人不是他,他和王家千金的联姻也会给蒋氏带来一定的好处。   “怎么,不满意?”   蒋云眼尾低垂,指腹研磨着拇指侧面的倒刺,他当然不满意。   半晌,他眉间阴郁散去,笑道:“要是我不答应呢?”   蒋丰原没料到他竟是这个回答,急促地咳了一声,胸口巨震:“你不答应?蒋云,你有什么资格不答应?”   “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都是蒋家给你的,你觉得你还有拒绝的权利?”   “收回去吧。”   蒋丰原:“什么——”   “我说,”蒋云眼角眉梢淌着厌恶的情绪,道,“你收回去吧,我不要了。”   什么狗屁盛瑞,什么狗屁联姻,什么狗屁蒋家!   他神情恹恹的,说道:“你为了挽救蒋家,当年忍辱负重地与霍氏联姻,为了稳住霍……为了稳住她的情绪,宁可从外面抱回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二十多年,我寄生在你和霍蔓桢畸形变态的婚姻关系里,你以为我很想在这里呆下去吗?”   “你不爱任何人,你的眼里只有利益交换,所以也没有任何人爱你。” 第54章   他知道蒋丰原不会因为他那句“没有人爱他”有所动容,这种冷漠、利益至上的人,天生不在乎所谓的情情爱爱。   就像他认可梁津是他的继承人一样,没有软肋没有弱点,是代替他坐到那个位置的人里最合适的人选。   蒋云退了一步,转身走向门口。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这么多年以来,被蒋丰原折磨的同时他也掌握了反击回去的方法,但他不想这么做,就当给彼此留一寸回旋的余地。   “蒋云。”   床榻上那个病容憔悴却仍旧不可一世男人叫住他,语气里的平静裹挟着癫狂的杂质:“你的原名不叫蒋云。二十二年前,你出生在海京市儿童福利院……是我把你带回蒋家,给予你优渥的生活条件、受高等教育的资格。”   “真的不后悔吗,失去这一切?”蒋丰原问道。   蒋云停在门前,隔着一层门板,他能看到保镖们来回巡逻的影子,甚至他听到了梁津的声音,好像在和谁通电。   他几乎被蒋丰原的问题逗笑。   是啊,他哪里知道自己已经经历过这些了呢?   被蒋家除名,大雨滂沱的时候被赶出蒋家,一无所有地东山再起,如果蒋丰原以为他会惊慌失措地摇尾乞怜,求他顾念二十多年的养育情分不要抛弃自己,那他就真的错了。   “我说过了,”蒋云的手放在门拉手上,推开门的瞬间,他听见他清晰的回答,“在蒋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无比痛苦。随你怎么做,除名、公告、冻结账户,我无所谓。”   当年霍蔓桢出走时追着车屁股哭喊的小孩在眼前重现,他听到了一道来自内心的呐喊,兴许这就是上辈子他压抑已久的真言。   魏淳亭劝他离开,此前他从未有哪一刻动摇过,但现在站在这间宽敞如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的病房内,一股无形的力油然而生,试图把他推到海京以外的天地。   敞开的大门,梁津保持着手持电话的姿势,眼神流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蒋云深深吸了一口气,背对着蒋丰原,最后一次回答道:“我自愿放弃蒋家赋予我的全部,并永不后悔这个决定。”   他大步离开,走得很仓促匆忙。   通过耳旁撩起的微风,他听到梁津低沉地喊了他一声“阿云”。   蒋丰原的动作很快,走出医院,他收到了五张银行卡的冻结通知,这些卡本就挂在蒋丰原的名下,到底不是他的东西。   其实从冀西回来,他的开销一直由股市的收益回报和投资带来的利润支撑,生活上没多大改变,只是住处要换一换了。   松江那套大平层是回不去了,郊区那栋别墅也没法住,找到新的落脚点之前,他需要找个地方过渡。   “我的祖宗,你怎么突然来了?”   魏疏脚上的拖鞋都掉了一只,睡衣好几颗纽扣系错了位,肩颈一片红晕,颈侧还有一圈新鲜的、血淋淋的牙印。   “无家可归了。”蒋云拖着行李箱,神情复杂地瞥了眼魏疏脖子上的痕迹。   “一楼二楼都有客房,干净的,我……我这个,我先上三楼了,人许警官还等着,拜了哈!”   蒋云:“……”   突如其来造访好友的家的确有些不太好,他把行李箱搁到一楼客房的角落里,借用了摆在客厅茶几上的烟灰缸,洗漱过后,在别墅的屋檐下点了一根烟。   咬了几次烟头才咬破爆珠,烟嘴被牙齿挤瘪,仿佛一根被小孩子咬得惨不忍睹的吸管。   海京这些天天气着实算不上好,夜空没有星星,黑乌乌的,但他还是盯着天空看了很久。   “怎么个事儿?”   有人敲了敲他的肩头,蒋云侧过身,魏疏穿戴整齐地出现,很随意地找了个着力点一靠,伸手找他要烟。   “我见到干妈,她状态似乎很糟糕,”蒋云不赞同地看着他,说,“听她说你在试着接手她名下的医院,没借这个机会督促她好好休息?”   “她不听我的啊!”   魏疏抓了把头发,苦恼道:“有在试着接手……可做错一点就被她骂个狗血淋头的,魏女士最近不好沟通,说多错多,做多也错多。”   他最后一段话像在绕口令,蒋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道:“好吧,下次我来叮嘱她。”   “你又是怎么了?大晚上拖着行李到我家……事先说好,没不欢迎你的意思啊,别多想。”   蒋云:“我和蒋丰原断绝关系了。”   “挺好挺好,你现在经济独立也不靠他的了,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蒋叔叔有点——”   “我不是他和霍蔓桢的孩子。”   魏疏戛然而止,指间的烟抖了抖,滑落下来掉进烟灰缸。   “等等我看看日期,”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日历,“不对。今天不是愚人节啊?”   “你们做亲子鉴定了吗?”   蒋云摇头,道:“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说他二十二年前在海京市儿童福利院办理了领养手续,把我带回蒋家。”   魏疏一时语塞,安慰地拍了拍蒋云。   “没事儿阿云,有爹没爹其实没多大区别,有些父母还会虐待自己孩子呢,都会过去的,心理上别有负担,实在不行哥们帮你约个心理医生。”   “谢了,”蒋云吐出一团烟圈,笑道,“心理医生大可不必,没到那个地步。”   这辈子和蒋丰原的决裂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没什么情绪起伏,宛如坐过山车一样几分钟就滑到了终点。   “许警官搬过来和你同居了?”   魏疏眉飞色舞:“嗯呢。”   “想起个事儿,”他眉毛又平了起来,狐疑道,“你生日宴那天,周识锦说是梁津亲自把你送回家,你们……”   “关系有那么好?”   “我们在一起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魏疏渐渐瞪大眼睛,短短十几分钟再次受到惊吓:“你说什么?阿云我耳朵聋了,你刚刚说什么?”   “上/床,我跟梁津上/床了,”蒋云尽量咬字清晰,在这方面他也格外坦诚,“算是恋爱吧。”   “恋爱就恋爱,还能‘算是’?”魏疏感到很新奇。   “怎么不能。”   迄今为止,除了魏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们所拥有的,无非是梁津的那句“我爱你”以及被梁津捂住嘴没能说出口的“喜欢”。   两个人相爱大多有一个过程,他们却宛如跳了级的优等生,略去了相互了解谈情说爱的部分,直接进入到生命大和谐中。   “有个地方你不觉得奇怪吗?”   魏疏把烟灰缸撇到一旁,说:“蒋叔叔今天才告诉你,你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在此之前梁津没有一点纠结挣扎的心理吗,关于‘我竟然爱上了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虽说现在社会很开放,大家对有血缘关系的情侣还是会报以另类的目光吧……”   蒋云陷入一段长长的沉默里。   是啊,有重生的缘故在,这辈子就算接触到再离奇的事情他也能很快地接受,和梁津在一起也是基于他知道自己养子身份这个前提。   但梁津为什么能这么顺理成章?   他低血糖的时候,面前总会出现一只握着糖的手掌,他怕苦,因而但凡喂药的那个人是梁津,他都贴心地准备好缓解苦味的小食。   爱一个人做不了假,爱是本能。   明明当初他们还没那么熟,梁津却了解他许多。   “可能他性格比较内敛。”   蒋云摁掉剩了一小截的烟,打火机的翻盖被他的手指掀来掀去,不住地发出“啪嗒”的脆响:“很多情绪都藏得很深,让人无法察觉。”   魏疏恍然大悟,“哦”了很长一声。   通过李时这个中间人,霍蔓桢定了棠晚酒楼的包厢约见蒋云。   到场后,他推开门,端正坐在席位上的女人目光冷冷横过来,看他的眼神很陌生。   她年岁与蒋丰原差不多大,在瑞士的几年保养得很好,面颊没有肉眼可见的皱纹,皮肤白皙透亮,似乎还化了点淡妆。   蒋云嘴唇微张,喊不出那声“妈妈”,停顿稍许,他朝霍蔓桢颔首:“您好。”   “坐。”霍蔓桢点点头。   “李时说你要见我,”她指甲锉磨得圆润光滑,覆着一层透明的甲油,优雅地执筷夹了一小块虾仁放到自己碗里,“谁告诉你我回国的事?”   蒋云不打算供出霍致年,没必要。   “我有次无意看到您从棠晚出来,当时以为是一个和您很像的人,后来仔细想想,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小。”   “还有,”蒋云抬眼看她,说道,“不是我要见您,是您想见我。”   霍蔓桢面容冷冰冰的,刚见面时保留的余温仿佛一遇蒋云则化的膜。她将筷子拍在瓷质碗碟上方,说道:“很多年没见,蒋云,你现在和蒋丰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你笑什么?”   他笑了吗?   等霍蔓桢问起,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确实是微笑的弧度。   蒋丰原说他搞□□和霍蔓桢一脉相承,霍蔓桢说他和蒋丰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他宛若一个陀螺,被两条辫子抽来抽去,维持着可笑的平衡。   的确很可笑。   “就像我不知道您何时与李叔熟识至此一样,没记错的话,李叔这么多年都对他忠心耿耿,誓死效忠。”蒋云不紧不慢地反击道。   “你——”   霍蔓桢肩膀一颤,趁着吸气把怒火往下压,有那层霍家千金的教养礼数在,她总归是能控制住情绪的。   “听说蒋丰原冻了你所有财产,甚至把你名下的房产全部收回,”她将一张银行卡推到可旋转的托盘上,指尖转动,银行卡被送到蒋云眼前,“既然在做投资,也有开公司的意向,没有基础资金怎么行?”   她扯了扯嘴角,说道:“蒋丰原不在乎风评,放任一个私生子承接他的位置,享受蒋氏的财富。蒋云,如果你愿意收下这张卡,霍家会成为你的助力,你明白我的意思。”   蒋云盯着托盘上巴掌大的小巧卡面,心想为什么前世霍蔓桢没对他说这些,甚至让他放心使用卡里的钱,不必归还。   她赤裸裸地抛出橄榄枝,直接代表霍家对他作出承诺。   到底是什么发生了改变,又是什么给这个早与霍老爷子撕破了脸,被迫在瑞士修养数年的人底气,确信霍家将如她所愿帮助自己?   除了魏淳亭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堵他的出路,不肯把他放离海京,所有人都在逼他做选择。   蒋云胸口憋着一团气,整个人犹如胀大的气球,处在要爆不爆的临界点。   他捡起那张银行卡,霍蔓桢神色一动,笑容漾在唇角的前一秒,他又把卡放了回去,转回她那边。   “我不愿意。”   他不要被任何人操控。   “你以为这是你说一句‘不愿意’就能结束的事吗?”   霍蔓桢的脸色有些阴沉,却没有太难看。她挺直脊背,托着杯底悠悠抿了一口茶水,说道:“棠晚一楼做早茶,靠近前台的地方有一块液晶电视机,早上九点准时播报每日新闻特讯。”   “离开的时候看一眼再走吧蒋云,很多时候,不是我们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蒋云不想和她继续谈下去,Cooper的医生通知他Cooper今天出院,待会儿他得去一趟宠物医院。   崭新的连接着车钥匙的小狗挂件被他握在手心,棠晚酒楼一楼大厅,他侧身走过电视屏幕,随后脚步一停,浑身僵硬地伫立在原地。   “海京知名企业家、慈善家蒋丰原于x月x日凌晨三点四十五分病情恶化,不幸离世……”   摄影镜头在对准一齐身着黑色西服的蒋氏高层后不再晃荡,变得平稳固定。   镜头持续拉近,焦点聚集于站在一群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之后,因熬夜看上去脸色很差,但眸光淡然没什么表情的梁津身上。   被蒋丰原交托了毕生信任的李时此刻正虚托着梁津的手肘,尽心地搀扶着这个蒋氏集团的下一任继承者。   再然后,社交平台同步出现“知情人士”爆料,暗指蒋丰原的死别有原因,疑似与兄弟纠葛有关。   这条帖子引爆热搜,直接把蒋云推到风口浪尖。   等他赶到医院,无数道目光将他全身扫了个遍,蒋氏的高层与股东们窃窃私语,有人扬声提醒,说应该把蒋云扣下交给警方调查。   “父亲的丧事急待办理,劳烦诸位先行离开,若有需要总部再见。”   梁津下了逐客令,语气不容置喙。   走道的人群如潮水般散去,包括李时也在他的指令下离开。   他们中间隔了几米远,蒋云没有动,是梁津先有了动作,一步一步地迈向他。   “我给你发了消息,这个时候你不该出现。”   蒋云:“不来我怎么知道自己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下一步就要接受警方调查了呢?”   “阿云。”梁津打断他。   “你也要这么做吗……你也要把我押在海京吗?”   蒋云表情有些痛苦,针织的小狗挂件被他手心的汗水浸湿,带着薄薄的潮意。   重生之后,他奢求的东西很轻易简单,仅仅只是平安地度过这一生而已。   可是上天总不随人愿,折磨人的花招层出不穷。   他头痛欲裂,天灵盖好似被人劈成两半,伤口被盐抹了一层又一层。   一无所有的人,是不是就算重来一次还是一无所有?   空着的那只手被人紧紧圈住,他低下头,一张揉皱的飞机票躺在掌心,好像被人攥了很久。   梁津的眼底翻滚着惊涛骇浪,浓烈却隐忍的情绪被他掩藏得很好,有一个瞬间他觉得梁津也是痛苦的,他感受到了这样的情感,通过肢体接触,通过眼神的碰撞。   他们在撕裂彼此的血肉,庖丁解牛般拆解着自己的肢体,在滔天的剧痛中交付出利益场难得一见的真心。   “不,阿云。”   梁津压抑着嗓音,低声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会放你自由,让你……过上你想要的一生。” 第55章   梁津买的是明早七点二十五分的飞机票,海京白港国际机场起飞,在香港国际机场落地,航程约莫四个小时。   两人从医院一道离开,梁津今日已无其他日程安排,蒋云坐上他开过来的那辆奥迪A8的副驾,手机导航到Cooper所在的宠物医院,说先把狗接回家。   轿车内饰沉稳大气,意外地很符合梁津的气质,就是悬挂在后视镜下的挂件太破旧,太格格不入了,滑稽地摆来摆去。   “扔了吧。”蒋云手指拨动几下那条脱线的小狗尾巴,说道。   梁津的车速非常平稳,甚至平稳得过了头,夸张点形容,是老奶奶骑自行车都能超过的程度。   “为什么?”   掌着方向盘的人视线飞快地扫向小狗挂件,自以为找到了症结所在,解释道:“脱线的地方很好补,缝两针就好了,可以不用扔掉。”   蒋云把手收了回去,头转向车窗那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前方有一个红灯,梁津踩了刹车,轿车完美地停在停止线内。   修长的指节细致地解开挂件的弹力绳,像防着谁似的,梁津把毛发杂乱的毛绒小狗妥帖地放进左侧的大衣口袋。   这时绿灯刚好亮了,他一边启动汽车,一边闷闷地表达他的观点,十分有理有据的样子:“我就喜欢旧的。”   好,那你挂吧,蒋云说不过这个固执的人。   本来他的想法是效仿梁津做手工那样回赠一只小狗挂件当做替换,结果人家喜旧厌新,压根不要。   蒋云加了Cooper的治疗医生微信,梁津去停车,他走到医院前台,问住院部在哪。   “您是哪位小朋友的家长?我帮您查一下就诊记录。”   他报上小狗的大名,并把字母拼了一遍:“Cooper。”   中国狗取老外名,梁津也是个人才。   戴着口罩的年轻女生膝盖上躺着一只肥美的三花长毛猫,尾端慵懒地拍打着座椅扶手,女生把它从椅子上端下去,在电脑操作几下,确认说:“蒋云……蒋先生是吗?”   “是的。”   “前面直走到尽头,右拐。”   蒋云道了谢,在护士的帮助下牵走了套着伊丽莎白圈的小棕狗。   宠物门诊在走道中前方的两侧,住了几天院,经历了无微不至照料的小狗走两步路就累了。   牵引绳被拉到极限,蒋云拽了两下发现拽不动,一回头,Cooper像融化的橡皮糖,整只狗赖在了医院的地板上。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往回走几步,对地上的癞皮狗说道:“我数到三。”   癞皮狗无动于衷地打了个滚。   “接到Cooper了吗?”背后传来梁津的声音。   “接到了。”   蒋云无语地用下巴指了指,说道:“喏,想让人抱,不肯自己走。”   两人一狗僵持不下的时候,一名医生从旁边的诊室出来,见到这个盛况,关门的动作一愣。   “您就是Cooper的主人吧?”医生解下口罩挂绳。   蒋云点点头。   “当时带着它来医院看病的人说她是您的家政阿姨,所以有些情况我需要和您再沟通一遍,”医生拿出手机,晃了晃他和蒋云的聊天界面,“一般情况下,狗狗吃大便是为了补充微量元素,也有可能是因为没养成定点排便的习惯。”   医生:“方便问下您一天遛狗的次数和时长吗?”   “早晚各一次,每次大概一个小时。”这是他跟阿姨商量好的频率。   “狗粮呢?每天投放的狗粮充足吗?”   医生说道:“在饥饿的条件下,小狗也有可能吞食自己的粪便。”   “充足。”梁津回答道,Cooper的饮食大多由他负责。   “两位的工作是不是很繁忙啊?”   “嗯,”蒋云看了看梁津,说,“他在家时间很少,我如果不加班五六点到家,加班的话八点以后了。”   “这样……”医生摩挲着下巴,看了眼梁津,目光又回到蒋云身上,“两位家长要是有条件,可以每周抽出一些时间多陪陪它。每只小狗的性格不同,Cooper是一只很渴望得到关注的小狗。”   梁津接过蒋云手里的狗绳,避开打针的位置,十分小心地将它抱在怀中:“谢谢医生,我们会注意的。”   Cooper趴在他肩上,伸着舌头哈气,一副很开心的模样。   梁津也很开心,蒋云看着他收不回去的嘴角弧度,不知道他是在礼节性微笑,还是因为医生的那句“两位家长”而暗自窃喜。   最后一桩心事告一段落,哪怕此刻立马启程蒋云也没什么不舍的了。   他的行李还在魏疏家,但梁津显然在往反方向——临近松江的大道上开。   “你有几件衣服落在我那了,”他直视前方,语气淡淡的,“似乎家里还有多的行李箱呢。”   蒋云闻声笑了一下,没点破梁津的心思。   明明再过一晚就要离开,他心底半点别离的情绪也没有,平静得像不起风的湖面。   抱着狗开了门,Cooper舒舒服服地躺进它的小窝,蒋云鞋都没换,上身一轻,整个人坐上玄关的置物架,下一秒一个吻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亲得他有些窒息。   “梁津……唔……”   秋冬交替,他们都穿得很多,梁津披着一件大衣,黑色的,和内里的西装是一套。   大衣被脱下来垫在蒋云身后,仿佛天鹅交颈,他抚摸着梁津滚烫的耳根,舌尖一退再退,还是被人勾缠着不放。   唇舌分离,梁津擦去他眼角的生理泪水:“不舒服吗?”   “不是……”蒋云磨蹭着那片薄唇,揪紧面前的衣领,“别停。”   他实在很喜欢和梁津面对面地相拥。   有关前世的记忆里,也不是没有背对着做的经历,但他总会没安全感地把床单抓得乱七八糟,或者反手在梁津的臂膀留下长长的挠痕。   屋外天色渐暗,屋里的灯一片漆黑。   蒋云盯着天花板,感觉它好像塌下来了一般,碎裂的砖瓦压在梁津身上,然后梁津和砖瓦一起将他埋进柔软的被褥里。   再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密不可分了,梁津的鼻尖蹭过他的侧脸,低喃道:“阿云……一起走好不好,你带我一起走。”   蒋云空白了一会儿,心想这太不现实。   离开是下策中的下策,是他迫不得已的选择,梁津刚被委以大任就想撂摊子走人,集团董事会成员第一个举双手反对。   思绪转回来,梁津未必不清楚这一点。   动/情时说的话不能当真,尽管他也很想带着梁津私奔。   他将梁津的脖颈拉近,轻轻吻了吻那颗眼下痣。   蒋氏的发布会在第二日早上八点,蒋云五点半起床,提着昨晚扶腰围观梁津帮他收拾好的行李箱,上了专程过来接他的那辆白色商务车。   “白港机场。”   “请系好安全带。”司机侧过脸叮嘱道。   听到这个声音,蒋云下意识地抬起头,在后视镜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容:“郑思勤?”   “梁总不放心,所以派我把您安全送到机场。”郑思勤笑道。   路上很安静,郑思勤专心开车,他也不出声打扰。   当时梁津把机票交给他,蒋云以为目的地是美国、加拿大这些国家,结果他定的是去香港的机票,不过不出国也挺好。   他投资的一家俱乐部的老板目前就在香港,刚好过去跟他谈谈下一步的合作。   开出市区后,蒋云察觉到郑思勤愈发紧张的情绪,他中断与那名老板的线上商谈,问道:“怎么了?”   “有人跟车。”   车速加快,郑思勤打着方向盘:“您坐稳,我试着把他们甩掉。”   蒋云朝车窗后看去,不出所料,后面一左一右跟着两辆车,前后距离控制在十米内,根据郑思勤的反应,应该跟了他们很长时间。   尾随的车辆穷追不舍,考虑到蒋云的安危,以及梁津在出发前的多次嘱托,郑思勤不敢把车速拉得太快。   “可能要耽误您登机了。”郑思勤说。   其实蒋云早有预感他不会走得很顺利,霍蔓桢与李时联手,几近摊牌地逼他站位。蒋丰原死因尚未查清,幕后真凶不明,集团总部乱成一锅粥,这也是梁津为什么召开发布会的原因之一。   就是不知后头那两辆车的雇主是谁,蒋云点开和魏疏的聊天窗口,淡然地打出一行字:   【少和干妈对着干,她的出发点是好的,你确实应该多历练,见见大风大浪。】   返回主界面,他又点进另一个置顶人的界面:   【熬夜伤身,昨天忘记说,您的黑眼圈很重,脸色也不太好,记得抽空安排一次全身体检,得空了我去看您。】   最后停在和梁津的对话页面,他编辑了几个字,手指顿了顿,删了改改了删,只留了开头的一个“你”字。   须臾,仅剩的“你”也被他删了。   上辈子那场车祸是他生命的句点,由于走得太匆忙,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说,比如恭贺韩琦拿下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比如——   空白对话框多了两个字。   最后那个“你”正在编辑之际,车尾遭受了巨大的碰撞,蒋云被撞得身体一晃,文字就这么发了出去。   两辆车一左一右夹击着两边车门,郑思勤拉开车门,已然冲出去和两名中等身材的男人搏斗起来。   蒋云出门前吃得不多,低血糖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涌到眼前,他推了三次车门,到第四次,车门才被他推动,露出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一辆纯黑色的奥迪A8出现在道路的另一头,他只眨了一下眼,汽车飞一般地瞬移到了眼前。   他轰然倒地,脑袋没磕到坚硬的水泥地面,反而躺进一个人柔软的手心。   耳边的嗡鸣声将外界的所有声音屏蔽,他看见那个人在说话,但没听到他说的是什么。   一道锐利的白光闪过,蒋云双眼被刺得眯了一下。   昏迷的前一秒,梁津握着尖刀狠狠对准自己胸口的画面深深映入他的脑海,他飞快地伸出手抵在梁津胸前。   刀尖穿破手背的皮肉,鲜血如串珠滚落,湿答答滴了他满脸。   为什么?   ……梁津为什么要自杀?   他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第56章   他的意识时模糊时清晰,顶部白炽灯刺眼的光亮投射在眼皮上,眼珠轻微地动了动,但他依然保持着昏迷状态。   据说人在濒死的时候,能看见一生的走马灯。   蒋云也看到了。   完完整整的,涵盖了他和梁津所有过往的走马灯——   十四岁的蒋云做好事不留名,凭借一手英雄救美的壮举与“树叶”成为笔友,通信半年,因撞破蒋家秘辛被强行催眠。   在医院做了一个多月的“康复治疗”,返校那天,他、魏疏、楚尽风三人并排走进校园,经过保安室,沿着围栏栽种的那一排香樟树在人行道上投出大片淡灰色的阴影。   风吹林动,魏疏的嘴巴跟夏天的蝉一样聒噪个不停,叽里呱啦地分享他寒假出国游玩的见闻。   楚尽风很少谈及他自己的事,只是微笑附和着,等魏疏讲完这个话题,他扯了扯蒋云背后的书包肩带,关切地问道:“阿云脸色有点差,寒假没休息好吗?”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蒋云心不在焉道。   这些天他记性很差,要做的事统统忘记去做,徐姨好几次跟他讲话,他也像神游天外似的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应。   魏疏拧紧眉头:“你进医院了?哪儿不好?”   蒋云脑海中闪过零碎的专业名词,最后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他可能最近压力太大了吧。   围栏外的香樟树身粗壮,树影层叠,就算一个成年人躲在树后也不会有人发现。   蒋云不安地朝最近的那棵树望了一眼——从在校门口下车开始,他总觉得谁在暗处偷偷摸摸地盯着他看。   但一回头又找不到人。   “怎么了阿云?”楚尽风的手搭在他肩头,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揽。   “没什么。”   蒋云再次看向香樟树的方向,半晌迟疑地收回视线,说:“是我眼花了。”   那里根本没人。   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初中的最后一学年、高中三年和大学四年,他毕业后不久,梁津被蒋丰原认回蒋家,成为这个庞大家族的一份子。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不甚愉快,或者说,是蒋云单方面的不愉快。   泡了几年健身房,他的手部握力很大,蒋丰原非逼着他和梁津握手,这不刚好为他给梁津一个小小的下马威创造机会吗?   蒋云全身绷紧,使在手上的力气逐渐变大,一秒不到的时间,一股更大的力量回握回来,他吃痛地“嘶”了一声,五指一松,半截手掌被修长有力的指骨紧紧包拢。   梁津唇边晕开一抹浅笑……不是,这人还敢冲他笑?   蒋云气得牙痒痒,顶着众人的目光,挤出一抹很不情愿的笑脸,伸手冷冷道:“蒋云。”   此后,他短暂的一生被划分成了两个阶段:离开蒋家前,和离开蒋家后。   他和梁津尚在同一屋檐下的那段时间,不知为何,他们常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蒋云嫌烦,眼不见心为净,每天非必要不在主宅用餐,晚上基本凌晨后到家。   但不管是凌晨一点、凌晨两点,还是凌晨六点,他永远会在亮着灯的厨房与下楼倒水或咖啡的梁津不期而遇。   就像一场蓄谋已久的巧合。   他与蒋丰原断绝关系,即他被宣布与蒋家再无任何关系的那天,下的雨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每一场都大。   之前他忘记了很多细节,比如他是怎么扛着四十度的高烧从主宅打车到魏淳亭的医院,比如住院期间是谁在他身边亲自照料。   如今他也一一想起了。   那件厚重的,被清爽的柑橘味包裹着的外套从他头顶降落,把人围了个严实。   他额头靠着一片宽阔的胸膛,意识烧得混沌不清,露在袖口外的指尖温度烫得惊人。   “师傅,北川大学附属医院。”   蒋云宛如归巢的鸟般将自己缩成一团,手指碰到了什么,他贪恋这冰凉的触感,攥住之后便不肯松手。   “新康……”   那人声音轻轻的:“说什么?”   “去……新康。”   谁都可能不管他,魏淳亭不会不管。   出租车在道路尽头掉头,可能是梁津搂他太紧,蒋云没感受到该有的颠簸。   他本就高烧,又淋了雨,反反复复折腾了三天体温才慢慢降下去,在魏淳亭的新康医院躺了一个星期。   药是苦得难以入口的,营养餐是寡淡无味的,蒋云病中脾气大,说什么都不肯吃药,闭着眼把被子提过头顶,缩成了一个人形鸵鸟。   梁津只有中午和晚上会来,一进病房,首先把这个不遵医嘱的“鸵鸟”狠狠制裁了一番。   蒋云被压着喝光了每日的剂量,苦得五官皱成一团到处找水喝。须臾,两根手指凑到他嘴边,指尖一递,一颗圆滚滚的水蜜桃硬糖落在唇舌间,甜味迅速化开盖住了苦涩的味道。   “坐着吃完再躺下。”梁津手往回抽,指腹沾了层透明的晶亮。   “知道了知道了。”   蒋云半眯着眼,很不耐烦地朝某个方向一歪——太阳穴习惯性地贴着他的颈窝,硬糖在口腔里滚来滚去,糖体被含得融化不少。   他喝了感冒药就犯困,一阖眼能睡大半天。第七天办出院,他溜去魏淳亭办公室,问这些天是谁天天到病房照顾他,魏淳亭笑了笑,递上早已商量好的回答:“你连魏疏的声音都分辨不出吗?”   魏疏?   想起他钱包落在病房,和魏淳亭聊完,蒋云折返回去取,不光在枕头底下找到了他的钱包,还拎起一件散乱堆叠在靠椅上的外套。   很厚实,蓝血品牌今年的冬季秀款,蒋云低头轻嗅,一股没散干净的柑橘味。   一贯骚包把蔚蓝和桀骜当空气清新剂喷的魏疏会用这么清爽的香水?   出院后,他也实打实颓靡了一阵子。霍蔓桢的援助来得恰逢其时,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人,想东山再起并不难。   可惜后天成长终归比不得先天优势,梁津在集团总部如日中天,许是蒋丰原授意,他两在生意场上经常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诺大一个集团何必死抓着后起之秀不放?   这就有点欺负人了,蒋云想。   他不屑用拙劣的手段报复回去,而是让秘书以他的名义约见梁津,尽管他知道这么一个大忙人,日程排得挤不进一只蚂蚁,怎么可能腾出一个晚上的时间陪他吃顿饭?   但邀请发都发了,也收不回来,蒋云下午六点准时下班,后脚跟刚迈出公司大门,秘书仓皇追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蒋总!蒋总留步!您不是约了梁总一块吃饭吗,我开车送您过去吧。”   蒋云:“啊?他答应了?”   “对啊,”秘书掏出手机,“梁总亲自回的消息,你看——”   【可以。我会把六点之后的行程清空。】   蒋云把这几个字连在一块读了又读,喃喃道:“……见了鬼了。”   他们的博弈有来有回,但关系真正发生历史性进展,还是在圈内一位二代过生日那天。   梁津顶着私生子的名号上位,不少人对他颇有微词,这群天天被爹妈指着鼻子骂“能力不如一个私生子”的富家子弟们尤甚。   下药送鸭的那群人跟戚皓玩得好,蒋云不屑与他们为伍,拿完房卡就走。   错误的房卡,正确的房间……被梁津一把拽进那间漆黑的屋子时,他忽然明白他们想整的除了梁津,还有他。   为了避嫌,趁着他熟睡的间隙,梁津将他抱进另一间客房,第二天两人都装无事发生。   梁津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反正他是连着做了一个月不重样的梦。   主角,他和梁津。   第二次和第一次间隔了很长时间,那时他和魏疏正办完魏淳亭的丧事,他把轿车开到松江边,抱着酒瓶喝了个酩酊大醉。   裹着衣服躺了半天,有好心的路人把他叫醒,替他打开通讯录找一个可以把他送回家的朋友。   蒋云红着脸大手一挥,机缘巧合之下拨通了梁津的电话号码。   “您好,请问您是号主的朋友吗?”   “算是。”   “这位蒋先生在松江边喝醉了,您方便过来一趟把他送回家吗?”   电话另一头传来几声窃窃私语,梁津拿远手机说了声“会议明天继续”,随后对着听筒礼貌道:“麻烦您报一下地址。”   穿着一身单薄西装的男人在江边下车,江滩上,蒋云一手抓着拾来的石头片,另一只手潇洒地扔石头打水漂。   扔了三四个,没一个在水面弹超过两下。   “蒋云,”梁津抓住他扬起的手,“夜里风凉,又想喝一周的苦药吗?”   “喝!”   剩余的石头片砸了满地,蒋云甩着手想把他挥开,甩了几次,没甩动。   “不是……你哪位啊?你凭什么管我!”   他眼眶很红,不知是被风吹成这样的,还是心里难受酸成这样的。   江面昏黑如墨,蒋云仰着脸,衣襟下还夹着一片没烧干净的纸钱灰屑。   积累了好几天的悲伤与茫然一股脑发泄出来,他低下头喊道:“喝就喝!最好喝到让我再在新康躺十天半个月,这样我每天都能像小时候那样黏着她了。”   “多陪陪她……干妈就不会发生意外。”   “你懂什么?”他苦笑,“你怎么懂送走至亲——”   话没说完,对面那人长臂半抬,像一条没有钥匙的钩索,圈紧了蒋云有些消瘦的腰身。   江风吹得人骨头都是冷的,对岸灯火繁华,岸上汽笛声声,只有眼下这块小小的天地,寂静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蒋云鼻梁被撞得发疼,他吸了吸鼻子,下一秒后脑勺的发丝被梁津轻柔抚摸着。   “我懂,阿云……我都懂。” 第57章   上辈子他们从未明确过彼此的关系,酒局碰上了,蒋云对他点了两下头就走,宛如陌生人擦肩而过。   在场谈笑风生的十数名集团高层,有谁知道这两个互相不待见的人前一晚还在同一张床上睡过?   魏淳亭忌日那段时间,他抽烟抽得很凶。魏疏接手了她名下所有产业,天天忙得焦头烂额,有次打电话过来劝他少抽点,蒋云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那你也别喝酒”。   魏疏闭麦,无语地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他不多管闲事了。   他两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当晚蒋云驱车回郊区休息,他买的是独栋别墅,私密性很好,请专人栽种修剪的地栽绣球正值盛放的季节,花骨朵开得饱满圆润。   两侧绣球包围的台阶上,一人穿着短袖运动裤,肩上斜挎着一个黑色腰包,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正在手机上敲敲打打。   蒋云锁了车门,下一秒西裤口袋轻轻震动一下,打开一看,是一条定位消息。   【梁津:还没到家吗?】   【梁津:阿云,我在门口。进不去。】   “因为这是我住的地方,不是你家,”蒋云径直走上台阶,拇指摁住指纹密码锁,他上下打量梁津这身既年轻又休闲的穿搭,“怎么进来的?我记得保安不会把住户以外的人放进来。”   梁津指了一个方向,门开后跟着他进去,说他也在这买了套别墅。   蒋云:“……”   “你今天很闲?”   他扯松领带,西装外套被随手扔到沙发上。脖颈的束缚感消失,蒋云呼了口气,从岛台上方的储物柜里拿出一罐未开封的蜂蜜,踮脚时束进裤腰的衬衫因伸展而被扯出些许。   温水将蜂蜜冲泡开来,蒋云转过身,梁津已经站到他面前,撑开手臂把他困在此处:“上午去谈了一笔合作,下午跟公司几位董事打了场高尔夫,回来后夜跑一个半小时,没有很闲。”   蒋云捧着杯子喝了口蜂蜜水:“哦。”   “最近有……”   “要做吗?”   说完,蒋云放下杯子,问他道:“最近有什么?”   “没什么,”梁津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额头朝下压了压,碰着他的嘴唇,“做吧。”   蒋云不常在这栋别墅开火,开放式厨房的台面比他的脸还干净。拿蜂蜜时顺手一放的手机被他不小心推远许多,在唇舌交缠发出的啧啧水声中,锁屏突兀一亮,一条来自某购票平台的广告弹了出来。   大致内容是一部口碑炸裂的科幻片续作在近期上映,票房稳居第一。   从一楼厨房到二楼卧室,蒋云趴在床尾,上半身点缀着零星吻/痕,腰部以下盖着被子,只露了一点脚踝。   床下就是一个边口很浅的烟灰缸,他刚弹落一截烟灰,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手中的烟抽走,烟身折成两半静静躺在烟灰缸底部。   蒋云没力气和梁津生气,他托住下巴望过去,只见梁津从挎包里拿出一瓶海蓝色的香水,摁住喷头朝烟味最重的地方喷了几泵。   细密清爽的柑橘味水雾降落在蒋云光滑的肩背上,他翻了个身正面仰躺,说道:“这个味道闻太多次,腻了。”   “明天我让助理送瓶新的,”梁津手探进被子里,娴熟地捏揉那截还印着他手指掐痕的腰身,“……你喜欢什么味道?”   在一起久了,梁津按摩的手法和力道都深得他心,蒋云抬臂遮住眼睛,思索着这个牌子的其他香水哪一个适配他的风格。   “橡木,”他说,“冬天配大衣很合适。无花果也不错。”   “好。”梁津默默记下。   “我要出差一段时间,但你的消息我都会看。”   虽然蒋云为了降低被他人发现的可能性,几乎不怎么发消息,也鲜少给他打电话。   蒋云:“再过几周有场国际商业峰会,你不打算去了?”   “峰会主办方邀请我上台开场,尽量赶回来。”梁津捏了捏他的手腕。   “去哪出差?”   他嘴巴比脑子反应快,话都说出口了才觉得不合适,但已经没机会收回……   不是想抽空订机票找梁津的意思。   蒋云等他的回答等了一分多钟,他撤开手臂,以为梁津是没听到,待对上那道迟疑的眼神,他心想不说话原来是变相的保密。   他心里有点不爽,纵然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确认任何关系,梁津没必要向他报备自己的行程安排。   梁津飞离海京后,蒋云应邀去了场二代组的局。年少时在一块读书的这帮人,有的藤校毕业归国继承家产,事业一路畅通,有的从小混到大,爹妈已经认命放弃管教,两拨人都有瞧不上彼此的意思。   蒋云到的时候,好好的地方硬生生分出一道楚河汉界。   左边那拨人大部分跟梁津走得近,玩了几把骰子,有人无心插柳地开了个话头,说梁津有好几天没回消息。   “人家怎么着也是大忙人一个,再说了,你又不是他对象,也没什么秒回的必要吧?”坐在右侧的某个人半讽刺半玩笑道。   眼看双方愈吵愈烈,蒋云悄悄溜出去,迎着风口/咬了根烟。   梁津自上飞机起,一天一般给他发七八条消息,有关于他在休息还是在工作的,也有分享他一日三餐吃了什么。   这几天聊天框安静得反常。   他把那根没点燃的烟扔进垃圾桶,短短一句话思考了十分钟。   【蒋云:在干嘛?】   又吹了半个小时的夜风,聊天框左侧还是没有动静。   峰会开幕的时候,开场嘉宾换成了霍家新宣布的继承人霍致年。结束之后,他拨通杨勇的电话,缓缓道:“帮我查一查梁津现在在哪,安不安全。”   “情况紧急,这次薪酬开以前的三倍。”   杨勇查了小半个月,给蒋云寄了一份包裹,里面是一张模糊的抓拍照片,背面写着两个大大的“冀西”。   收到照片不久,梁津回到海京,与此同时蒋丰原代表整个蒋家举办了一场晚宴,邀请的宾客里有蒋云的名字。   蒋云不明白这场晚宴目的何在,本来他就不想呆太久,找个借口开溜就是。   他举着香槟杯底端,开溜途中迎面撞见了霍家那位新任继承人,霍致年似乎对他很感兴趣,抓着他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不远处的梁津闯入他的视线,借着碰杯喝酒的名义,蒋云眼神忽闪。   梁津也朝他看过来,只是目光的底色与他截然不同,冷漠、疏离……以及几分再明显不过的厌恶。   蒋云怔怔地错开眼神,此时蒋丰原从他身后走出来,大步迈向晚宴中央,举杯高声宣布梁津和霍致年的婚期,并邀请在场所有宾客见证蒋霍两家再结同心。   蒋丰原左右两侧各站一位今晚宴会的主角,璀璨的灯光宛如瀑布般淋了梁津满身,蒋云退了一步,然后接连退了数步,他不敢再看那人的眼睛,把“悄悄溜走”的计划提前到这一刻来实施。   不久,蒋丰原本人亲自打给他的秘书,预约了一场会面。   这位搅弄了半辈子风云的蒋家家主来势汹汹,刚一坐下他便直奔主题,不容拒绝地让蒋云离开海京。   “你以为你们的事能瞒多久?”蒋丰原双手交叉,办公室外李时的侧影若隐若现,“我很满意他在总部的表现,他从冀西分公司老老实实回到海京就是变相的退让和接受。”   “不要觉得他会为了你拒绝这场联姻,不可能。”   蒋云看着他,说道:“既然这么肯定,你何必白来一趟在我面前多费口舌?”   “以防万一而已,我不允许有潜在隐患出现……”   “就到这吧,我不走,”蒋云叫来秘书,“替我送送蒋总。”   他在海京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也不是蒋丰原说动就能动的小角色。   蒋云临时开了几场会议,为了预防蒋丰原暗地给他下绊子,制定了一些应对的策略和计划,晚上回到别墅,一辆奥迪A8停在庭院外,与夜色浑然一体。   他敲了敲车窗,盯着那张疲倦的面容:“新婚快乐。”   “霍老爷子一直不认可霍致年做继承人,她的位子坐得不稳,需要一场联姻彻底稳固她在霍家的地位,”梁津没下车,营造出一种待不了几分钟就得走的氛围,“我……阿云,最终将由她取消婚约。”   车门被他推开,梁津眼带血丝,眉间透着深深的疲累,一向挺拔的脊背微微弯曲,在蒋云面前头颅低垂。   为什么做出这副姿态?他们分明什么都不是。   蒋云烦躁地抿着唇,千言万语涌在嘴边,又被他紧闭的牙关堵了回去。   那晚和梁津上/床只是意外中的意外,后续的每一次……食髓知味罢了,就像蒋丰原说的那样,梁津不会为了他和整个蒋家抗争,更不会为了他抛弃现有的一切。   血液在身体里翻滚沸腾,梁津握住他手的瞬间,他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正在颤抖。   “阿云,”梁津的力道大得惊人,“我只要你一句话。”   他的剖白比沉眠了几个世纪后突然苏醒火山还要炽热,字字句句都在烧灼蒋云的五脏六腑:“人的一生就像一条长河,生老病死,一眼望不到尽头。所以你愿意……和我一起共渡吗?”   蒋云记不清他回答了什么,只记得自己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此后大半年,他们再未私下见过面。他时刻观察着蒋家的动向,蒋丰原几次约他见面,蒋云概不回应。   到了年末,霍家老爷子在医院寿终正寝,蒋家内乱大到蒋丰原无法遮掩的地步,第一场雪降临海京。   雪水凝固成冰,汽车只能降速行驶。   蒋云在路上收到梁津的消息,为了早点见面,他改道走了条偏僻的小路,试图躲过拥挤的车潮。   道路两侧的路灯灯泡老化,亮度锐减,他正准备回拨一个电话,一道刺眼的光线迎面照过来,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就在这时,车体被高速行驶的货车撞出轨道,在震耳欲聋的碰撞声里,蒋云没能抓住飞出窗外的手机。   他好似又经历了一次车祸现场,陡然惊醒的时候,身上像残留着火焰烧灼过的余温。   左上方的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频率适中,蒋云一只手插着滞留针,另一只手包扎得跟个粽子似的,刀口隐隐作痛。   他一动,趴伏在病床旁的人也跟着醒了。梁津睡得很浅,眼下青黑一片,一副熬了好几个通宵的模样。他按下床头的呼叫铃,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温水,接着从大衣口袋翻出一颗硬糖,问他要不要吃。   蒋云看了看两只形如摆设的手,又看了看那颗糖,梁津意会过来,撕开包装喂到他嘴边。   含了一会儿,他渐渐尝到了甜味,于是舌头把化了的硬糖推到口腔一侧,眼睛低低地垂下来。   几个月前,他在冀西遭遇车祸时听到的那句话在此刻被拼凑完整,他心想,原来不是幻听啊。   蒋云喉咙干涩,艰难开口道:   “假如那天我没有更换路线,是不是就能一块看雪了?”   梁津颊边枕出一块红印,眼底尽是愕然。 第58章   慢慢地,蒋云看着他的眼眶一点点红了。   不论现实中还是记忆里,梁津从未展现过他脆弱的一面,就仿佛一块坚冰,放在严寒之地冻了成千上百年,冻得比钢铁还坚硬。   但这块冰“咔嚓”一声,由内而外地崩裂了。   蒋云不需要解释更多,他相信梁津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时候的事?”   “五月份吧,”蒋云笑了一声,说,“醒来的那一天以为在做梦,想重生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轮得到我?我的运气向来不是很好。”   梁津站起身,转而坐到床边,因为病房开着暖气,上身只穿了一件很薄的深灰色针织衫,那双古波不惊的眼睛泛起涟漪,但那片淡淡的水光很快被克制的情绪压平。   “阿云,我从不相信运气这种东西。”   “人总是在不停地试错,”他声线细微地发着颤,虎口握住蒋云的腕骨,指尖在凸起的位置轻轻地磨,“一次、两次、三次……哪怕无数次我也乐意。”   用血泪走出来的路,比光凭运气要长远得多。   蒋云无端联想到低血糖昏迷的前一秒,梁津不带丝毫犹豫捅向胸口的那一刀,这个动作仿佛是刻入骨髓的反射行为。   羚羊遇到危险会奔跑,猎豹看见猎物会下意识地埋伏。   他晕倒,梁津便让刀尖对准自己的心脏。   蒋云是用右手去挡的,伤口缝合的时候打了麻药,现在麻痹的那股劲早就过去,剩下的全是疼痛。   缠着医用绷带的手背蜻蜓点水地碰了碰梁津的心房,腕部晕开一抹浅粉,是梁津揉出来的痕迹:“殉情也是试错吗?”   “什么?”梁津不像没听清的样子,单纯想让蒋云把话再说一次而已。   “我说,”蒋云一字一顿,“你是个蠢蛋。”   梁津眼底漾着笑意,道:“嗯,我也爱你。”   蒋云在新康住了一个礼拜的院,原定的发布会被梁津取消,这位集团继承人七天有六天带着电脑在病房办公,剩下的一天什么都不做,纯纯陪着蒋云聊天解闷。   出院那天,警方那边的调查结果也出来了,跟车的两名嫌疑人抓捕归案,矢口否认自己受雇行凶,从头到尾都在装糊涂,没说出一句有价值的信息。   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两人在事前的行动轨迹暴露了他们的谎言。   通过监控录像,摄像头清晰地记录下他们与一位戴着兜帽、口罩的男人交易的全过程。   临走时,男人无意间朝斜前方看了一眼,正是这一眼,梁津确认了他的身份:   蒋丰原的……不对,应该是霍蔓桢的左膀右臂,李时。   在梁津问他到底该如何对待这个背信弃义的人时,一个电话打进来,手机传出周识锦大大咧咧的声调:“最近得罪到什么人了吗,蒋哥?”   蒋云把声音开成外放,与梁津对视一眼:“怎么?”   “买水军买到我手底下的人了,”周识锦抱怨道,“但你放心,我叫他们都给拒了。你可是我公司的大股东,这种违背良心的事我坚决不能容忍。”   “谢了。”蒋云敛眸笑道。   “都是兄弟,说这些……”周识锦嗓音忽而一变,似是见到了一些令他倍感意外的东西,“我靠,水军不止买了我们一家?”   下一秒,周识锦严肃道:“蒋哥,你开微博……随便点开一个社交平台就行,然后搜索和你有关的话题。搜完给我发个消息,我现在去找人帮忙撤你的热搜。”   手机响起几声忙音。蒋云照他说的那样做了,搜索结果一出来,他和梁津双双陷入沉默。   词条里,有一定粉丝基础的娱乐博主发了一条意味不明的博文,欲言又止地提了一嘴蒋丰原死因蹊跷。   评论区根据这几个关键词开始迅速发散,有人回复说:   【蒋丰原那个大儿子前几天不刚好出车祸了吗?现场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据说他潜逃不成把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捅了一刀,我舍友的表姑的小侄女路过还拍了视频。想看的人加V:xxxx】   相似的博文纷纷在同一时间段冒出,每个平台都有,热度都不低。   这也无可厚非,蒋云心想,明星八卦、豪门秘闻就像猫薄荷一样对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短短十几分钟,事态发酵到了不可控的地步,甚至有人上传了一张很模糊的偷拍照:在三辆相撞的汽车前,身形挺拔高大的男人仅露出一个侧面,紧紧抱在怀里的人更是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撮细软蓬松的黑发。   诺基亚的像素,电影路透的拍摄角度。   这条评论的楼中楼开辟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分析视角,没有阴谋论蒋丰原是他们之中的谁杀害的,也没有故作玄虚地打广告卖视频。   蒋云从上刷到下,见到最多即是这三个字:   【磕到了。】   蒋云给周识锦回了一条消息,一抬眼,梁津把照片放大了,手指在屏幕上拖动查看细节。   “……”   “有什么想法吗,阿云。”被抓包后,他若无其事地点了保存。   蒋云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正色道:“对方在这个时候买通舆论,明显是想转移视线,拖住我们的手脚。”   既然梁津和他都是重生回来的人,在他面前蒋云无需掩饰,说道:“我猜……是霍蔓桢在背后动的手。”   “不。”   梁津指弯抵住下唇,眉间微皱:“浑水摸鱼的人太多,除了霍蔓桢以外,蒋家几支旁系也在探听风声。”   蒋丰原一倒,集团高层满盘散沙。前有旁系蠢蠢欲动,后有霍蔓桢从中阻挠,对手皆在暗中,因此梁津这些天从未在总部露面。   李时跟了蒋丰原这么多年,总部难保没有他的人。   “还记得我们在冀西演的那出戏吗?”蒋云说道。   “记得。”   梁津看向他,说道:“你的意思是?”   “任由网上舆论发酵,我们什么都别做,”蒋云拢了拢梁津披在他肩上的外套,指尖点在他胸口,把人推远了点,“把戏再演一次,演给霍蔓桢看,说不定这回你还能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两人并肩站在病房窗前,阳光穿透薄薄的纱帘,在他们身上镀了层温暖的颜色。   梁津抓住他来不及收回的手指,无奈地把人拽近了些:“阿云。”   “公开吧。”   蒋云没有挣扎。   上辈子他是在被动的情形下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份,蒋丰原没给他余地和选择的机会,命运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到绝境。   但梁津那句话说得很对,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停地试错,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不想这一世再有遗憾,所以愿意为之争取,倾尽所有也在所不惜。   蒋云的手背拆了线,不太利索地抚上那个朝他低眉颔首的男人的下颌。   “向所有人公开我的养子身份,不要犹豫,也不需要顾及我,尽管放手去做。”   顷刻间,一只宽大的手掌包拢住蒋云的后颈,他被带入到一个温暖的、充斥着雪松与橡木苔气息的怀抱里。   一声“好”字从头顶上方传来,蒋云闭了闭眼,回抱住梁津的脊背。   办完出院手续,蒋云接到了魏淳亭的电话,问他有没有地方去,没有就在她名下的房产里挑个喜欢的住下。   蒋云婉言拒绝,随后询问了一下魏淳亭的状况,得知她最近身体尚可,放心地提着行李箱上了梁津的车。   路上,当梁津告诉他说,他在海京有不下三处房产,其中一处还位于著名的“黄金地段”时,蒋云没能避免地被小小震惊了一把。   “你什么时候开始攒的?”   “重生后不久。”   蒋云又问他:“你什么时候重生的?”   “比你早一点,”梁津说,“也就早几个月吧。”   “哦。”   蒋云盯着后视镜下的小狗挂件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扭头质问道:“那你在冀西的时候还跟我装穷,说全身上下只有八万块钱,非跟我挤一套房子住?”   “嗯,”梁津目不转睛地开车,等红灯的几分钟里抽空和他牵了牵手,认错态度良好,“抱歉,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那就是有意的。蒋云这么想着,但没把手抽回。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一栋私密性极好的别墅,独栋,附带一个宽敞雅致的花园。   蒋云问他为什么开了这么久没见到其他建筑,梁津嘴角挂笑,低声道:“因为这块地被我买下了。”   蒋云:?   那栋被绿意环绕的别墅越来越近,直到近在咫尺,他心底猝然生出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木质雕花楼梯,亮晃晃的厅堂……整体构造诡异得就像他从前在这住过一般,闭着眼都能走完。   大门关闭,有人听到声响急匆匆地快步走过来。女人五十岁上下,眉眼和蔼可亲,梁津向她点点头,同蒋云介绍道:“琼姨煲汤的手艺很好,也擅长川渝菜系,以后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和琼姨提。”   “是呢,”女人乐呵呵地笑,细数道,“像菌菇排骨汤、黑豆黄芪乌鸡汤、枸杞板栗鸡汤,都是我的拿手菜,一会儿我列个清单出来方便您看。”   蒋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此刻他已确信他梦见过这栋别墅,也梦见过这位擅煲汤的琼姨,但他回想起来的关于上一世的记忆里,又完全没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既然没存在过,又怎么会梦见呢?   他觉得这是一个三言两语无法解决的难题。   接下来的几天里,梁津指派了一个保镖小队专程保护他的安危,琼姨和管家照料他的日常起居,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阻止Cooper乱咬花园的花花草草上。   发布会那天,蒋云抱着Cooper坐在沙发上。   隔着屏幕,在梁津说出那句“我名义上的哥哥蒋云,在血缘上与我的父亲没有任何关系”后,他放在腿边的手机屏幕一亮。   是一个……未知来电。 第59章   看来有些人比他想象得更坐不住。   蒋云“喂”了一声,电话里的女音语调冷静而优雅地询问他是否有时间再谈一谈,她是无所谓,但蒋云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有空的。”   Cooper吐着热气的舌头在他脖颈舔了一道,他把狗扔下沙发,拖鞋尖轻轻地踢了踢小棕狗圆润的屁股蛋。   他姿态摆得很低:“时间和地点您定就好。”   毕竟在霍蔓桢那里,他应该是示弱的、急需助力的一方。   他们的见面地点仍旧是棠晚酒楼,霍蔓桢定的是规格最大的包厢,尽管只有两个人就餐,跟随她的三两保镖全都在门外守着。   包厢一共有主次两个房间,他们走进小的那间,蒋云甫一落座,席位对面的女人毫不遮掩地给李时打了一通短暂的电话,叫他四十分钟后过来一趟。   “有考虑过我之前的提议吗?”   她提腕沏了一杯茶,抬手时左手手腕的珠链手表相互碰撞,丁零当啷地响。   霍蔓桢对美有着独到的品味与要求,蒋云看到那些饰品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不应当是她能搭出来的风格。   太混乱,太累赘,没有任何审美可言,反倒像一种欲盖弥彰的遮掩。   蒋云苦涩笑道:“这些天满海京都是关于我的传闻,梁津做事不留情面,公开宣布我的身份无异于明示所有人,我不可能沾染蒋家的一切。那天是我太意气用事,驳了您的话……我也很后悔。”   “知道就好。”霍蔓桢淡淡道。   菜品一一上齐,味道偏清淡口,因此他吃得不多。   回忆里,他、霍蔓桢和蒋丰原从没有过在同一张饭桌用餐的经历,甚至他和霍蔓桢两人一块吃饭的次数都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徐姨陪着他,夹他不爱吃的蔬菜,告诉他营养要均衡。   兴许是为了展现一点形式上的关怀,一道蒜蓉空心菜被推到蒋云眼前,霍蔓桢抬起下颚,示意他夹一些。   “谢谢。”他迟疑几秒,捞起那盘绿油油中最小的一片菜叶。   他不喜欢蒜的味道,尤其是炒熟的蒜,闻到会反胃的程度。   空心菜也不喜欢,硌牙。   所以吃到最后,蒋云碗里只剩那片沾着点点蒜末的青叶。   “谈正事吧。”霍蔓桢将纸巾叠了两道,涂在唇上的口红颜色被擦得淡了些。   “最近网上冒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揣测,”蒋云放下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说爸死于非命,并且把犯罪嫌疑人的帽子扣到了我头上。”   他刻意地顿了一会儿,又说:“虽然清者自清,但这种无端的猜测对我造成了太多困扰。如果您不介意我现在自顾不暇,我会听从您的一切安排。”   “既然蒋丰原的死跟你没有关系,你担心那么多做什么?”霍蔓桢毫不在意地说道。   “而且他本身就该死。”   下一句话夹带着明显的怨毒语调,蒋云心下一震,表面故作冷静地应了一声,悄悄观察着她的表情和状态。   他想起霍蔓桢最初打的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李时还没赶到包厢,大概是被梁津扣在集团总部,自顾不暇了。   她肉眼可见地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左腕的银白表带被粗暴地扯了下来,露出一截被勒出红痕,表面印着几道交错的肉色凸起的皮肤。   此时蒋云才敢断定,霍蔓桢不光被软禁在瑞士,同时还在治疗心理上的疾病。   而她一个小时前的那通电话,是要李时过来送药。   “你为什么不说话?”霍蔓桢问他。   蒋云试图引出更多的信息,诱导道:“逝者已逝,虽然我跟他只是名义上的父子,但这么多年还是有一些情分在的。他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为了支撑起蒋家这么大的产业,在某些地方上失职也算情有可原。”   “情分?”   话音未落,霍蔓桢嘲讽意味十足地大笑一声,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左手细细发着抖,五指扣紧茶杯,指甲盖因用力而泛白:“这种不择手段的人,也配和他讲情分?”   “我不明白……”   “海京市儿童福利院,”她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冷声道,“蒋丰原收养你从来不是因为他善心泛滥,蒋云,他让你顶替了一个你不该顶替的位置。你,包括我,我们都是这场阴谋下的受害者。”   没有药物控制,霍蔓桢完全被情绪操控,几乎残忍地把真相血淋淋地挖出来,皮开肉绽地剖给他看。   当年霍蔓桢还在国内顶尖的音乐学院学习钢琴表演,她和那位霍家旁系情意正浓,某一次忘记做安全措施,一不小心就怀了孩子。   蒋丰原不知从哪得知这段不/伦的恋情,暗中把这件事捅到霍老爷子面前,又不知不觉传遍了海京整个上流圈层。   面对父亲的震怒,她不得已流掉了这个只存续了一个月不到的小生命,在蒋丰原有意的示好与抚慰下草率认命,定下这段婚事。   学业结束,她被迫放弃出国深造,带着丰厚的嫁妆嫁入蒋家,蒋丰原也得以挽救险些落寞的家族企业。   婚后,霍蔓桢怀上第二个孩子,但她同样没能保住自己的血脉。   或许是想起之前那段惨痛的经历,又或许是太思念被送到国外的爱侣,她毫不意外地“病”了,大吵着要结束和蒋丰原的婚姻。   为了稳住她的情绪,蒋丰原抱回了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弃婴,对因为服用药物精神错乱的霍蔓桢谎称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甚至把她为那个孩子取的名字延用到弃婴身上,唯一不同的是,那个孩子叫“霍云”,而这个弃婴名叫“蒋云”。   “所以,”蒋云闭着眼深深呼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说道,“那段时间你一直把我错认成了……”   “没错。”   说了这么多,霍蔓桢的情绪有了发泄的出口,紧握杯壁的手逐渐松弛下来,不再那么用力。   “当时你追在车尾让我不要走,可我又做错了什么?”   她漠然道:“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别怪我,要怪就去怪始作俑者。”   桌下,蒋云的手指紧握成拳,忽而又彻底松开,平摊着垂在身侧。   他没想过要怪霍蔓桢。   他只是有一点点伤心,一点点而已。   毕竟那么多年,他都以为他和霍蔓桢之间是存在一丝丝亲情的,在相比之下最好的童年时期,他们曾度过了一段很温馨的时光。   可能潜意识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蒋云很快恢复平静,继续说道:“您找我联手,是想让蒋丰原先前所做的一切功亏一篑,让蒋家走上原本的结局吗?”   “岂止。”   霍蔓桢嫣然一笑,眼底充斥着癫狂的神色:“我想让那些该付出代价的人自食恶果,你不想吗蒋云?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点头,霍家会成为你的助力。”   “真的吗?”他故作不解。   “霍家现有的掌权人不会无缘无故针对自己的合作伙伴,更何况霍爷爷还未隐退,他也不会同意——”   “有什么难的?”   霍蔓桢揉搓着手腕上增生的疤痕,尖锐的指甲把皮肤刮擦得冒着血丝:“老爷子糊涂了大半辈子,也享乐了几十年,也是时候早登极乐转世轮回了不是吗?”   “为了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恨不得把东西嚼碎搅烂了塞进那个废物嘴里,有用吗?他心中那个宝贝儿子这些年男女不忌,惹出来的麻烦随便挑一件出来都够他喝上一壶。”   “还有那个小的,”她轻嗤一声,说,“一个跪着求男人玩的烂/货,亏老东西把他当继承人培养,真要他上位,霍家这一脉算败在这小子手里。”   “也就霍致年还算有点出息,但那又怎样?年纪轻轻手无实权,她吞得下这么大一个霍家吗……”   最后一个字还未收尾,隔壁稍大一些的房间内传来一声巨响,像是瓷器被人扔到墙上砸碎的声音。   紧接着,错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扇木门被人一脚踹开,被霍蔓桢提到的一行人神色各异,不过最愤怒的还是她口中那位“是时候早登极乐”的霍老爷子。   “混账!你简直就是个混账!”   霍老爷子提起拐杖就要往霍蔓桢身上抡,她一边躲一边怒不可遏地看向抿唇轻笑的蒋云,质问道:“你布局诈我?一个穷途末路的人……竟然要斩断自己唯一的退路?”   蒋云假装没听到她那声声嘶力竭的“蠢货”,不紧不慢地仰头喝尽橙红的茶汤。   场面一度变得混乱至极。   霍蔓桢的保镖冲了进来,把那位被狠狠揭短的小太子爷与他不成器的父亲摁在地上,霍老爷子虽说没什么大病,但老年人常有的基础疾病一个不少,近几年心脏也查出一些毛病。   霍蔓桢指着他的鼻子,句句戳中老人的心防,一桩桩旧事被翻出重提。   当她说到那句“你克妻克女,膝下尽是无用之辈,儿子孙子个个都要绝霍家一脉的种”时,老爷子的心脏终于负荷无能,眼一白头一仰,当即倒了地。   被挤在包厢外坐观虎斗的霍致年款款入内,拍手叫人扶走晕厥的霍老爷子,叫人一并押走披头散发,在争执中无意吐露蒋丰原的死出自她之手的霍蔓桢,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残局。   蒋云走到她身旁,站定,感叹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我两家各有各的乱法。”   “许久不见,看你状态不错?”霍致年和他寒暄道。   “等这一阵熬过去,应该会更好。”   蒋云回敬道:“你呢?”   “可算把人哄好了,也还行。”   霍致年双手抱臂,嘱托下属做好保密工作,扭头道:“别的不说,就我姑姑骂的那几句,其实都挺在点子上的。”   “确实。”蒋云赞同地点了点头。 第60章   天气预报显示,这个月末的海京将迎来一场暴雪。年关将至,路上的行人神色匆匆,一副就等着放假回老家的仓促模样,街边不少店铺也关门歇业,萧瑟不少。   别墅一层。   蒋云坐在高脚凳上,一勺勺地舀着琼姨细火慢炖的鸡汤,另一只手捧着手机,在看霍致年发来的微信消息。   她说,霍蔓桢目前暂时被扣在警局做笔录,尽管她下药毒杀蒋丰原的可能性极高,但由于霍氏子女的身份以及已确诊的边缘型人格障碍,脱罪于她而言易如反掌。   不过蒋家那边,梁津代表整个家族不予追究,而霍致年本来也没想把她怎么样,所以她的下场很简单——怎么来怎么回去。   瑞士的疗养院将成为她后半生的安身之处,往后余生,客死他乡。   经霍蔓桢这么一闹,老爷子躺在新康的VIP病房至今未醒,靠着最先进的医疗手段吊着一口气。   霍家大乱,霍致年踩着霍老半死不活的躯干上了位,这便是蒋云先前跟梁津说的“顺水人情”了。   蒋氏集团的混乱被逐步平息,不久,梁津以个人的名义宣布终结蒋、霍两家婚约。   联姻虽然终止,合作却仍在继续,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我很好奇。】   蒋云在对话框里编辑文字,发送:   【你之后要怎么说服霍蔓桢登机?她回海京不光是为了平她和蒋丰原的旧怨,还有另一层目的吧。找到她……你那位堂哥的下落?】   霍致年发来一张呆若木鸡的猫猫表情包,打字道:   【我那堂哥死了很多年,骨灰盒就在霍家祠堂,放心,姑姑她拿到骨灰盒会老老实实离开海京不再回来的。】   【死了?】   【蒋丰原下的令,李时动的手,老爷子装聋作哑地默许。】   鲜香的鸡汤被喝了个干净,蒋云把碗筷放进洗碗机,良久没有动作。   下午遛完狗回来,他收到一封来自韩琦的邀约,电影于前不久杀青,过审顺利,预备春节档上映。   常规来讲一部戏结束都有杀青宴,他跟韩琦提过一嘴想请那个小明星吃饭,因为种种原因耽搁至今,却不想如今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接触机会。   杀青宴在后天傍晚,定的是一座难求的私房饭馆,正常预定的话得排到半年以后了,好在其中一位资方是那里的常客,一通电话就解决了排队的问题。   蒋云到得比较晚,这些天海京气温骤降,加上梁津哄着他解锁了几个新场地,非常不幸地感染上病毒性流感。   被逼着喝了几天苦药,感冒是好了大半,人却蔫蔫的,脸色比苦瓜还臭。   出门前他穿的是梁津的大衣,尺码稍大些,但外人看不出来,顶多觉得他走在时尚前端,喜欢穿宽松的衣服罢了。   “这里,蒋总!”   韩琦远远朝他招手,笑得开怀。   豪门名族多少与娱乐圈有些沾染,先前蒋家的八卦传闻满天飞,在座的几位剧组核心人员、主演很难没吃过这口“狗血大瓜”,因而看向蒋云的眼神里都带着少许探究和打量。   周识锦和韩琦的关系在几个月里突飞猛进,朝着“死党”的方向迅猛发展,这次杀青宴他主要起了一个装饰作用,为韩琦撑撑场面。   周识锦在,蒋云能理解,但那位飙车飙进警察局,私生活乱成一锅八宝粥的智松科技二公子也在,他就不是很理解了。   “他也是资方之一,”韩琦压低音量,手心挡住嘴唇道,“老板你可能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爱投资,一年几十部电影,一半都有他参与。”   蒋云:“……”哦,难怪。   难怪是八宝粥。   参加杀青宴的人很多,今晚整个小洋楼都被剧组包了圆,他跟韩琦靠着二楼的红木扶栏,提及他要见的小明星,韩琦适时地提醒道:“常青,他叫常青。”   “原名?”   韩琦摇晃两下食指,说:“不,艺名,干我们这行的信玄学,尤其名字,一般都是请大师算过的。”   常青,万古长青,野心倒不小。   蒋云敛眸浅浅抿一小口杯中酒液,目光顺着扶梯向下望,与那位“常青树”不期而遇。   演员吃演技饭,明星吃青春饭,长着一双圆溜溜猫眼的青年直勾勾地看过来,咧嘴冲他露出一抹诱人的微笑。   随后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低头拢了拢耳后的碎发,聚精会神地观察一株摆在厅堂中央的绿栽。   “他还跟着戚皓吗?”蒋云问道。   韩琦磨了磨后槽牙,说:“前天补拍了一个他的镜头,结束以后……是那孙子亲自来接的他。”   “行,我知道了。”   搭在扶栏上的那只手缓缓垂落,宽大的衣袖遮住他腕间那只价格不菲的手表。   他沿着台阶走下去,还未迈出最后一级阶梯,一只流光溢彩的香槟杯倾过来,常青狎昵道:“蒋总,别来无恙。”   这句“别来无恙”说得太坦然,蒋云都差点忘了他们上一次见面,常青可是以一种很不光彩体面的方式被酒保“请”出D.。   “你和南缘哥相熟,不如也帮我带句好?”   听到“楚南缘”三个字,常青脸色微变,躲闪着摸了摸鼻尖:“这是自然,不过楚总贵人事忙,不晓得这个问好什么时候才到得了呀。”   他急着转移话题,抿唇道:“刚刚您在楼上看我呢,就没什么话想单独同我说的?”   “你怎么确定我看的是你?”   蒋云摩挲着表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没准我是在看楼下那盆鹅耳枥。”   “而且,”他点了点自己的肩颈,告诉常青他没遮好吻痕,“我向来不爱碰有主的东西。”   “唔!”   常青小小地惊呼一声,连忙把衣襟往上一提,盖住那块红色的斑点:“我们这个圈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人,淘汰快,补货也快,关系都是暂时的,不算‘认主’。”   半晌,他补了句:“您说呢?”   “戚皓许了你什么?资源?房产?”蒋云摊手道,“我喜欢有话直说。”   常青沉默一会儿,说:“一辆兰博基尼,一张随便我刷的卡,没了。”   蒋云险些没憋住笑,他竟然忘了戚皓在文娱这块的人脉资源比不上楚南缘一枚手指甲。当个提款机金主是没什么问题,要是论其他的,怎么说都差点意思。   “你想要什么?”他问常青。   常青提的条件不难实现,一部配置不错的古装剧男主、一个大热综艺的常驻嘉宾和一部名导电影的重要配角。   蒋云眯了眯眼,嘴角含笑:“如果我要你做的事动动手指头就能搞定,你说的这些……算不算狮子大开口呢?”   常青不解地看着他,摆明了在问“动动手指头就能搞定的事”指的是什么。   “我要一把戚皓的头发,难吗?”蒋云说道,“事成之后,你可以在三样里选一样最想要的,也可以有其他要求,前提是得和我的对等。”   一把枕边人的头发,常青心想,这岂止不难,简直称得上易如反掌了,反正他对戚皓也没什么感情,拔几根他的毛又不会掉块肉,头发嘛,还能再长。   常青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允了。   和他聊完,蒋云回到席位陪周识锦吃了会儿菜,他手机响了七八次,一打开全是梁津的消息,一会儿拍拍Cooper玩球的视频,一会儿拍拍琼姨做的丰盛晚饭,就是不问他在哪,几点回家。   【在应酬,晚点回。】   【好忙啊,阿云。想你了[沮丧小狗.jpg]】   在手机上打字的功夫,周识锦吃饭之余抽空瞥了他一眼,调笑道:“家里有人了,管这么严?”   “没人,”蒋云静音看完了Cooper顶球的视频,说,“狗乱摁键盘,不小心把消息发我这了。”   “哦哦,那你家狗挺聪明的。”周识锦继续快乐干饭了。   【今天去公司顺利吗?有没有被刁难?】   不是他不相信梁津的能力,主要集团高层净是人精,一个个吃人不眨眼就等着梁津失误出破绽。   【没有[小猫眨眼.jpg],我在办公室放了一盆香雪兰,下次请你给它浇浇水。】   【给它浇水还是给你浇水?】   蒋云回了个不怀好意的表情。自从他发现梁津很喜欢看他穿西装衬衫以后,总会拿这件事逗逗他,当然逗一两下当然是没问题的,逗多了会起反作用,后果是他将腰酸背痛地在卧室躺一整天。   没来得及看梁津的新回复,传说中雨露均沾四处投资的王二公子朝他大步走来,显然他没吃够上次的教训,面上嬉皮笑脸的凑过来搭话:“天呐阿云,看你比上次消瘦许多,那件事果然对你打击很大!”   那件事?   蒋云思考半秒,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他被揭露养子身份的事情。   “还好。”他说道。   该吃吃该喝喝,投资赚来的钱都够他花到下辈子。   然而王劲青理所应当地把他的回答误以为是一种不愿在他人面前展现苦楚的强撑,眼底的同情神色又浓了几分,手也跟着不安分地揽着蒋云椅背。   “阿云,咱两可都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朋友有难我不可能冷眼旁观,你要有什么地方我帮得上忙的尽管提,”顿了顿,他暧昧道,“就是这个忙吧,哥也不能白帮……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对。”   蒋云离他的手臂远了些,笑道:“正好有件事困扰我很多天。”   “跟哥说说?”   “我一直觊觎蒋家继承人的位子,不如你跟梁津说一声,让他下来,我上去?”   王劲青:“……你别不识抬举。”   蒋云笑了笑,没说话。   小洋楼的暖气开得足,他一早就把大衣外套脱了,现如今要走,于是利落地把衣服披在肩上,迎着夜风走出大门。   王劲青一边不死心地跟着他,一边细数他跟了自己后能获得多少好处。   蒋云听得心烦,正要回身警告他滚远点,一把黑伞忽然撑在他头顶,为他挡住夜晚突然下起的绵绵细雨。   一股与大衣同源的气息钻入鼻腔,他被人握住肩头,往那人怀里一跌。   “王二公子,今日碰巧遇见令尊,听他说你这段时日在樟南出差,要半月才回来?”   王劲青身形一僵,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搭在蒋云肩上的那只手微微下滑,轻轻放在腰侧,隐约可见的腕表与蒋云手上那只款式相近,是同一个系列。   “家里煮了蜂蜜水,”他说,“哥,我们回家。” 第61章   轿车在车道上一路疾驰,因为别墅地处偏僻,前后同行的车辆少之又少。   蒋云还沉浸在梁津朝他走来的画面里,肩膀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温热感。在王劲青面前对他喊出的那声称呼,不出一小时就会小范围地传播一圈,蒋氏前任继承人与现任继承人不和的谣言将不攻自破。   看上去是件好事,可他还是担心别有用心之人会在其他地方作文章。   不过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等着他操心——梁津的情绪似乎不大对。算上“回家喝蜂蜜水”那两句,梁津再没和他讲过别的话,以前有几次也是他载自己回家,在红灯间隙,怎么说都聊上一两句。   蒋云捏了捏袖口的暗色刺绣,下一个红灯即将到来时,漫不经心说道:“Cooper的狗饭做了吗?”   “嗯,换了一个新口味,他很喜欢。”   “花房的铃兰是不是还没浇水?”   “我浇过了。”   “饭桌上光顾着聊天,好像没有特别吃饱……”   “前几天包了饺子,待会儿煮些当夜宵。”   红绿灯交替,轿车恢复行驶,蒋云没再干扰驾驶员开车。   梁津开车很稳,让人有种坐在屋子里,人和房间一块平移的安稳感,轻微的颠簸更像被人推动的摇篮,蒋云下颚抵着大衣衣襟,昏昏沉沉睡到终点站。   被叫醒的那一瞬,他神情出现片刻的茫然,解开安全带坐直后,垫了一路下巴的布料微微下沉,留下一个浅浅的凹陷。   驾驶座和副驾驶的两个人都没下车,蒋云指尖掠过充当车饰的毛绒小狗,问:“这里貌似有一个人不开心的人。”   迟钝如他,也不可能迟钝到觉察不出这么明显的情绪。   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梁津并不擅长表述他的感受,难过了闷着,开心了闷着,生气了还是闷着。   尽管梁婉把母亲这个角色饰演得很好,在梁津年幼的时候就教会了他许多美好的品质,但她过早的离世对当时正处在青春期的梁津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沉闷寡言或许是一个人稳重的象征,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是缺点。   “抱歉。”   没做错任何事的人反而率先低头,一个充斥着古龙水余韵的拥抱袭来,他拍了拍梁津的后背,轻声道:“为什么说抱歉?”   “因为不知道你在哪,”梁津下半张脸都埋在他颈间,声音有些沉闷,“很担心。”   这确实是他的问题,蒋云心想,出门前Cooper误吞了一朵花苞,为了逼它把东西吐出来,他和琼姨一人控住两条腿,折腾了半天才搞定,为此耽误了不少时间。   出门赶得急,所以忘了和梁津说一声他要去哪里。   这么一想,梁津在他身边经常表现出不安的状态,比如晚上睡觉的时候,梁津偶尔突然惊醒然后一把搂住他,额头冒汗嘴唇泛白,像被噩梦魇住一般,又或者长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过了一会儿劫后余生地从后面抱着他。   蒋云胸口忽然变得很软,心一软,自然不会深究为什么梁津能够这么快赶来,并且这么准确地找到他所在的地方。   相拥了几分钟,他仿佛影视剧里被妲己的美貌所迷惑的纣王,迷迷糊糊地跨过副驾,迷迷糊糊地坐到梁津腿上,又迷迷糊糊地脱了一半的衣服。   一个小时过去,下车时他腿都是软的,站不住,得有人在旁边扶一把才行。   到了下一周,他收到一个包裹,寄件人是常青。可能是他急于脱身,办事效率异常得高,在蒋云确认收货以后还问他够不够,不够他再去薅一把。   还是那句话,头发可以再长,机会错过了就是真的错过。   蒋云哭笑不得地回复他说不用,接着以最快的速度联系上杨勇,把两份样本交到她手中,嘱咐她记得换一家医院做亲子鉴定,别去新康。   逼近年关,第一批投资回报达到预期金额,甚至比预想的还要好。蒋云在公司建立上没那么心急,时间线早了好几年,他可以空出更多的时间规划筹谋,不必像上辈子那样步履维艰,在不走错的同时还要保证每一步都走得完美漂亮。   饶是如此,他依旧不堪重负地病倒了。   重感冒,鼻子堵了三天没通气,感冒痊愈不久便开始咳嗽,咳到琼姨熬了几天梨汤也不奏效,于是蒋云拒绝了梁津亲自送他到医院的提议,叫郑思勤送他去新康。   坐在输液室挂水,戴着口罩的蒋云满面倦容,头点成了拨浪鼓。当他听到室外传来的那声“阿云”,自然而然地把这当作来自梦境的呼唤,没搭理。   旁边的空位多了个人,他眼神一瞥,看清来人后惊讶道:“老魏?”   “叫你半天都不应,刚吓得我差点跑去找护士给你做急救了。”   魏疏攥着一沓报告单,腰后挎着一个灰不溜秋的背包。一段时间不见,他身上那股逍遥人间的松弛劲烟消云散,眼皮底下覆了层淡淡的青色,想必被接手魏淳亭产业一事折磨得不轻。   “我怎么记得你前不久才来过医院?”   魏疏眉头紧锁,报告单卷成筒指了指悬挂的输液瓶:“你自己说说,这一年进医院多少次?阿云,人要学会放过自己,努力不一定有收获,但不努力一定很舒服。”   “少在这策反我,”蒋云笑骂了一句,瞥一眼纸筒,“您老人家又是哪儿不好?”   “呸呸呸,可别咒我!”   魏疏:“小许警官单位组织体检,我作为陪同家属来的,一点病没有。”   这层是输液室,体检区域在其他楼层,但蒋云的档案被新康特殊标记过,魏疏知道他今天在医院挂水也不奇怪。   “许哥体检做完了吗?”   “没,”输液室的椅座很软,靠起来舒服,魏疏仰着头说道,“差大几项。我想闲着也是闲着,下来在这躺会儿也是一样的。”   做了十几年好友,蒋云知道他这会儿不是真睡,只是闭目养神而已。   他没怎么接触过医疗行业,却不妨碍他明白不论做什么事,做好都很难的道理。   魏淳亭公私分明,尤其在工作上,绝不给魏疏开一点后门,她顶多把人一脚踹进去,至于接下来如何做、如何往前走,全靠魏疏自己摸索。   “努力不一定有收获,但不努力一定很舒服。”蒋云反过来劝慰道。   魏疏右眼眯开一条缝,笑了一声:“世界上有那么一类人,就爱给自己找罪受。你说舒舒服服不好吗?当然好。可魏女士总有退休的一天,她让我无忧无虑活了这么多年,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吧?这是不孝。”   蒋云鼓励的话还未出口,他这位好友紧跟着咬牙切齿道:“是,魏家在海京已经做到行业内顶尖的地步,但也没人跟我说维持着这个现状比登月还难啊?”   “为什么这么说?”   “医疗、餐饮,”魏疏从椅子上弹起来,说道,“两个看上去八杆子打不着的行业对吧?你猜怎么着,我是这没想到戚皓那个龟孙能跨行业给我下绊子!恶心透顶!”   输液瓶的液体差一点点流完,蒋云按铃叫来护士,问魏疏这个恶心是怎么个恶心法。   “好比……好比你第二天睡醒嘴巴有点渴,喝完放在客厅的杯子里的水后,发现杯底躺着一具淹死的蟑螂尸体那样恶心。”   真是个好形容。   蒋云这段时间本就不好的胃口越发雪上加霜。   “你有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针头从皮肤抽离,细微的痛感转瞬即逝,蒋云摁住护士压在针孔处的棉球,皱眉分析道:“戚皓跟你毫无正面冲突,在生意场上,你们两家没有竞争关系,私底下……他针对的人更应该是我?”   “干妈知道这事吗?她怎么说?”   魏疏:“别提了,我压根没和她讲这事。”   “多亏咱两好说歹说,魏女士这个月终于做了回全身体检……结果不是很明朗,”他揉了揉眉心,“她需要好好休息,可新康没她不行,魏家的产业没她不行。我早该醒悟的……阿云,我妈自己一个人扛了这么多年,我以为她很轻松,其实她每一天都很难捱。”   “今天借着江明过来做体检,我想着一会儿等检查做完,或许可以让他两见上一面,”魏疏说,“之前跟她提了几次,她还挺喜欢江明的。”   蒋云“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输液室没多少人,手背的针孔已经止住血了,他把棉球丢进医疗垃圾桶,转头回来的时候,锁屏弹出一条未读消息,杨勇问他方不方便通话。   他看了看在靠椅上躺得看淡生死的魏疏,回了句“不方便”,须臾杨勇说了声好,检测结果还有几分钟出来,要他再等等。   “我真想不明白,戚皓他这么做有意义吗?有价值吗?我看他就是闲得没事干,在内比不过他亲妹,在外比不过咱,所以气得乱刷存在感。”   【老板,我拿到报告了。】   魏疏的声音在这一刻被按了暂停键,蒋云点开杨勇传过来的图片,放大,挨个地读着没什么阅读障碍的文字。   “看什么呢阿云?阿云………阿云?”   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蒋云亲眼看到的数据却并未因此发生改变。   白纸黑字,他看得真真切切——   依据现有样本与DNA分析结果,支持戚皓与许江明存在血缘关系。   蒋云将手机熄屏,虽然提前预想过这个可能,但预想是一回事,亲自得证又是另一回事。   许江明和戚皓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戚皓为什么针对魏家……   要让魏疏知道真相吗?   检查结果就保存在他手机里,只需解开锁屏密码,把图片放大即可。   蒋云张开嘴,第一个音节咬在唇齿间,就在这时,一名医生打扮的中年男人闯进输液室,眼神惊惧:   “魏院长……魏院长休克了!” 第62章   急诊室的红灯一直亮着,像行走在沙漠的旅人头顶上的烈日,蒋云光盯着它看都觉得口干舌燥。   原本他就没想把鉴定结果给魏疏看,被那个赶过来报信的李主任一打断,他自然地将手机放回口袋中。   弥散着消毒水气味的长廊几乎被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占满,魏家掌舵人、他们的顶头上司魏淳亭生死未卜,没人敢率先离开。   “李继春主任已经进去抢救了,小疏,你母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开口的那位是新康医院副院长袁媛,她和魏淳亭共事多年,关系很不错。   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蒋云,只有她有这个资格安慰魏疏。   如今魏疏整个人情绪乱了套,不是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就是在走廊尽头来回踱步。他心里难受,蒋云便由着他去,等待的空隙里,他单独找袁院长要了份魏淳亭的体检报告。   支撑魏家的这几十年,她压力不小。报告单被蒋云攥得发皱,光身体上的就有高血压、胃炎、甲亢等七八条,另外魏淳亭还有轻微的焦虑症。   他和袁媛的站位离人群较远,蒋云刻意压低声音,问道:“干妈休克前在做什么,袁阿姨知道吗?”   读书时期他经常跟着魏疏到医院找魏淳亭,有时候魏淳亭忙,就拜托袁媛看顾他们一会儿,因而他和袁媛还算熟识。   “我想想,”袁媛被他问得一愣,思考片刻,说道,“淳亭当时应该在办公室。我记得她上午说过,今天安排了家宴,要早点下班。”   家宴……干妈料到魏疏会安排她跟许江明见面,所以特地提前下班腾出时间?   袁媛问他哪里不对,蒋云摇摇头,再一次望向大门紧闭的急诊室,目光沉静。   休克的诱因主要有三大类:心源性休克、感染性休克和过敏性休克。这三种,无论哪个和魏淳亭放在一起都不太对。   干妈是有心脏方面的疾病不假,蒋云心想,但一个人好端端的,连接下来做什么事都计划好了,怎么可能突然倒地休克呢?   “袁阿姨。”   蒋云眸光微颤,喉咙里宛如硌着沙砾,哑声道:“我想借用您的权限,调取干妈办公室以及办公室周围的监控录像。”   他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躲在暗处对魏淳亭下手。   医者仁心,袁媛身为新康医院副院长,兼他干妈多年的好友,情急之下第一反应是先救人并没什么问题。   蒋云能往别处想,纯粹是因为他重生过一次,吃一堑长一智,不敏感不行。   经他这么一提醒,袁媛意识到魏淳亭的休克有可能不是意外,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了一小时内的监控录像。   毫不意外,设置在魏淳亭办公室左上角的监控出了故障,其他的监控全被人为损毁,只有一个安装角度比较刁钻难发现的幸存下来。   由于角度问题,监控拍到的画面不全,像素画质跟诺基亚没差,尽管如此,蒋云仍找到了一小时内唯一一个进过办公室的人。   假如那个人的打扮很寻常,寻常到扔进人堆都找不出来的程度,他或许这辈子也没法抓到凶手。   但偏偏进去的人穿着一身交警制服,身形、所戴的配饰,以及那个花里胡哨一看就是魏疏强迫他装上的手机壳,无一不与十分钟前来到这一层的许江明如出一辙。   许江明大概率跑着找过来的,大冬天的额角尽是汗水。魏疏把头挨在他锁骨处,宛如一只被遗弃后不知所措呆在原地的小狗,许江明抚摸着他的发丝,苍白的唇瓣动了动,似乎在说一些安慰的话。   “许警官。”蒋云同他打了个招呼。   “听说许警官单位今天到新康体检,结果如何?有没有哪儿不好?”   许江明肩头布料被魏疏的眼泪打湿,蔓延开一团水渍。   这个节骨眼上,蒋云的问候看似随意,实际却是在转移话题,聊点别的放松情绪。   “指标一切正常,多谢关心。”许江明一板一眼道。   “一切正常就好,”警方的人还在路上,蒋云嘴角上扬,眼底一片冷然,“人活在世健康平安最为重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本钱没了别的方面再好又怎样?”   “可话又说回来,人一平安无事,就喜欢琢磨些身外之物,譬如金钱、利益、美色之类,许警官觉得呢?”   许江明的眼型是典型的瑞凤眼,眼尾弧度上翘,做起表情来特别生动好看,可惜眼睛的主人脾性淡薄,很难在这张脸上看出惊慌之色。   蒋云话里有话得过于明显,许江明抿着唇没应,魏疏上半身坐正,用衣袖擦了擦眼眶:“都这个时候了,阿云你在开什么玩笑?”   眼角余光扫到袁媛,蒋云拍两下手,将下载了监控录像的平板交给魏疏。视频画质被梁津远程修复过,就算没拍到脸,仅凭拍到的身体特征和饰品,不难看出画面中的人就是许江明。   视频时长很短,播完即停。   魏疏:“这……”   “许江明,我最后问你一次,”蒋云果断打断好友的话,与肩背紧绷的清俊青年四目相对,语气锐利,“干妈休克前一个小时,只有你进过她办公室。在你进去的这二十分钟里,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这一回,蒋云捕捉到了许江明的无措与慌乱。   “我没……不是我。”   后三个字说得十分坚决,要是有台测谎仪在这,恐怕也会被骗过去吧,蒋云想。   膝盖上的平板停在许江明推门前那一秒,魏疏低着头,像是将这个被摄像头抓拍到的片段自虐式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在确定视频的那个人是不是他朝夕相伴的爱人。   确定了几十遍,他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理解你的苦衷,”蒋云呢喃道,“我也没有追究。”   在看到鉴定结果,发现许江明真实身份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帮他保守秘密。   他手指向急诊室,言辞激烈:“当初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你知道躺在里面的是什么人吗!那是魏疏的妈妈,他唯一的直系血亲!”   同样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蒋云看了一眼垂头一言不发的魏疏,转身对暗处的人说道:“带走吧,把他押到一楼大厅,警察很快就到。”   新康几位重量级专家制定了三套救治方案,考虑到魏淳亭的身体状况,没一套称得上最佳。   选择和签字的重任压在魏疏肩头,留给他做决策的时间不多。   蒋云陪着他选完方案,随后魏疏坐回钢制候诊椅,手指几乎把后颈那块的皮肤搓破皮。   “为什么……阿云,为什么?”   魏疏抬眼,满是不解地看着他,波动的眼神里掺杂着浓烈的悲痛:“他为什么这么做?”   “干妈这边情况稳定以后,你可以亲自问他。”蒋云说。   抢救持续几个小时,蒋云没吃晚饭,低血糖的症状逐渐上涌。魏疏强硬地把他扶到楼下,塞进梁津来接他的轿车里,说今晚他守着魏淳亭,让蒋云不用操心,先把饭吃了。   “有情况立马通知我。”   魏疏关上车门,道:“好。”   “魏阿姨脱离危险了吗?”事发没多久,在总部办公的梁津收到待处理的视频,通过蒋云的简要概述得知此事。   “还在抢救。”   梁津:“我认得一些公立医院的专家,需要我出面请他们帮忙参与抢救吗?”   蒋云嘴里含着车上常备的水果硬糖,气色稍微好了些,说:“我跟魏疏说一声,听他的主意吧。”   他一边打字一边跟梁津复盘整件事的脉络,说到魏家近期和戚家的摩擦以及监控这块时,梁津突然变道,把车停靠在途经的一家餐饮店附近。   “监控拍到的人就是魏疏的男朋友?”   蒋云点头道:“对。”   梁津又问:“他和戚家有关系吗?”   他问到了关键点上,许江明的确和戚家有关系,并且关系匪浅。他可是戚明准的亲儿子,戚皓同父异母的哥哥。   察觉到蒋云的回避,梁津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仿佛一声轻笑,又仿佛一声叹息。   “海京几大世家在明面上都是合作关系,背地争得再厉害,也大多点到即止。戚皓对魏家出手多半有戚明准的授意,包括魏阿姨……戚家脱不了干系。”   蒋云心中疑团加重。   梁津说的没错,贸然发起攻击必然有一定原因,戚魏几十年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非得打破这个平衡?   而且冲对魏淳亭下手的架势,幕后的人是奔着把魏家整垮的目的去的……等等。   既然抱着一击必中的决心,为什么会这么“不小心”地漏掉一个监控?   “许江明是被推出来挡刀的障眼法。”   蒋云牙齿一合,水果硬糖在口腔内分崩离析,化成了一小块的碎片:“在许江明身上耗费的时间越久,拖得越久,他们就更有利。”   他想错了。   许警官诚然牵扯其中,但凶手未必是他。不论幕后元凶是不是戚家,对方的目的都是想让魏淳亭死,如果挑一个下手时间,哪一刻最好,最容易逃脱?   当然是他忙着调查许江明,魏疏遭受打击在急诊室外一蹶不振的时候。   回想起来,当时他是被魏疏亲自送下楼的,这个空档有没有人趁机钻进去使坏?   新康医院那么多医生,混进去一个,谁发现得了呢。   蒋云胸口一震刺痛,宛如在刀口滚了一圈,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在为这股无名之痛叫嚣。   “往回走……梁津,往回开!”   魏淳亭有危险! 第63章   前世他太计较得失,为了与梁津一较高低,为了在整个海京站稳脚跟,甚至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他始终记得接到魏疏电话的那个晚上,那时他不在海京,因为要谈一笔订单,已经高强度运转了四十多个小时。   听筒里传来魏疏的声音,他浑浑噩噩地半眯着眼,脑袋里像塞满了棉花,机械地用几个单音表示他正在听。   当魏疏颤抖着说魏淳亭抢救无效,已经被宣告死亡的那一瞬,他仿佛突然间醒了过来,浑身一凛。   “你说什么?”他好似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谎言,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再说一遍,谁被宣告死亡了?”   魏疏的声音渐渐远去。   几秒过后,一声哀恸的哭音几乎将他耳膜震裂,电话的那一头,一道清脆的撞击声传来,似乎是他这位至交好友跪倒在地的声音。   坐最早的飞机也要几个小时才能赶回海京,蒋云没见到魏淳亭的生前最后一面,只在火化的那一天,看见一个颜色压抑暗沉的骨灰盒。   那么小的四方盒子,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装在里面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魏淳亭去世之前,也常常无缘无故地回想起初遇她的那天。   蒋丰原从小对他态度冷淡,尽管养子身份从未暴露,一个不被父亲在意的孩子,与养子又有什么区别。   蒋家负责接送他上下学的司机因为家事把他落在学校,班主任给蒋丰原、蒋丰原的秘书一一打过电话,但一直无人接听。   他蹲在校园的沙坑边,围观一只沙里的小蚂蚁是如何越过“崇山峻岭”,翻过一片树叶,又绕过一颗瓶盖。   小蚂蚁好不容易上了岸,爬到他脚边,结果他一个没忍住落了泪,于是那滴水正巧砸在它身上,变成了一片翻涌的汪洋。   在这个时候,魏淳亭快步走到他背后,帮他擦掉眼泪,问他叫什么名字,家长是谁。   “小云你好,我姓魏,你可以叫我魏阿姨。阿姨的儿子被老师留堂了,这会儿我先去接他,等下阿姨把那个臭小子介绍给你认识,如果小云不嫌弃,你们可以做好朋友哦!”   六岁的小孩识字少,不知道这个“wei”是为什么的为,还是位子的位,总之整个小学一年级,蒋云送魏淳亭的贺卡开头写的都是“致最亲爱的为阿姨”,引得她哭笑不得。   从小到大的每一次除夕夜,蒋丰原从不在主宅过。一开始有霍蔓桢,后来她走了,主宅只剩下蒋云和徐姨。   小孩子大多好面子,新年的时候魏疏问他蒋家的人那么多,走亲访友是不是特别热闹。呆在一楼客厅,刚吃完徐姨下的雪菜肉丝面的蒋云环视四周,说谎话不打草稿:“嗯,人特别多,爸爸让我挨个叫人,可是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呀!”   “我这边也是,累死了……你听听,还有鞭炮声呢!”   蒋云把电话设置成扬声器模式,音量调到最大,魏疏那边噼里啪啦地响,只是响得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正准备把音量调回去,不料徐姨一句“别聊太晚,九点前得上床睡觉”戳穿了他的谎言,魏疏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还笑出了回音。   “你也在骗我吧,”蒋云反应敏捷,说道,“鞭炮声是电视机里的,你现在……在厕所里蹲着!”   魏疏笑声停了,忿忿不平道:“你在我家装了监视器吗?”   怎么可以猜得这么准!   蒋云得意地哼哼两声,问:“魏阿姨没陪着你吗?”   “医院有点事,我妈还在处理呢。”   “诶,反正你也是一个人,要不来我家,我妈快回来了,咱们今晚一块看春晚重播!”   蒋云犹豫道:“可是徐姨……”   “你把手机给她,我跟徐姨说!”   在他跟魏疏的软磨硬泡下,徐姨松了口,亲自把他送到魏家然后陪着自己的家人过年去了。   魏淳亭差不多零点左右才到家,一进门,蹲在玄关的两个小萝卜头就被两个巨大的礼盒砸了个满怀。   “新款游戏机,”魏淳亭装模作样地数落魏疏大晚上把蒋云折腾过来,须臾从手提包里摸出两个分量厚重的红包,“来,压岁钱,一人一份。”   蒋云仰着头,傻傻道:“我也有吗?”   “是呀,本来打算明天给你的,但小云既然提前来了,那我就提前给了吧。”   客厅回放的春晚即将结束,主持人们正在进行最后一段新年祝词,玄关顶部的灯光暖黄,将魏淳亭的面部线条衬托得十分柔和。   “想不想换个称呼呀,小云?”她笑着说。   从此,魏淳亭平等地给予了双份的爱。   赶回新康的路并不长,蒋云却觉得他好像走了一辈子。   他冲进医院大门,不巧几个电梯全都处于上行状态中,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楼道的声控灯一层层地亮了。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世事无常,天意弄人,让相爱者错过,好人结恶果,让医生倒在手术台,不知生死。   重活一世,难道不能避开从前那些遗憾的事吗?明明他争取过,明明他已经尽量做到了范围内的极致,如果最后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上天赋予他的新生又有什么意义?   他跑过一整条长廊,魏疏站在走廊尽头的手术室前,他的身边站着副院长袁媛。   蒋云脚步渐缓,嘴里喘着粗气,还差最后一步与魏疏并肩。长腿伸了一半,戴着口罩的医生推开门,问谁是家属。   得到回复,医生宣布道:   “很抱歉,病人抢救无效,请节哀。”   砰、砰。   直到膝盖上传来痛意,蒋云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跪在了医院冰凉的地面上,   有人上前扶他,蒋云把那些人的手挥开,上半身因重心不稳狠狠一晃,最后他双手撑地,仿佛忏悔一般低着头跪在手术室前。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没能改变?   为什么他总是留不住所有他想留住的人或事?   长廊的玻璃窗外,阴云密布,阴沉沉的天幕不见一丝日光。半晌,一片指甲盖那么大的雪花飘飘摇摇地落到窗台,无声无息地化了。   海京市,冬季,一场暴雪骤然降临。 第64章   雪天路滑,人行道的积雪被环卫工人铲到两边,堆成尖尖的小山,融化的雪水被淌得多了,变成泥泞的深灰色,印着各种纷乱的鞋印。   一辆通体银白的轿跑停在对街旁的停车位上,前排的两扇车窗关得严实,车内开足了暖气,蒸得人脸上通红。   须臾,坐在副驾的青年受不了热,降下车窗让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冲散一些闷热感。   “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一下吗?”蒋云吐字平缓,指尖敲击着方向盘,表情淡淡的。   许江明扭头盯着车窗外发呆,在警局的几天没好好休息过,下巴瘦了一圈,哈气时吐出的一团团白雾铺散开,在窗面留下一片模糊的雾迹。   他摇了摇头,说:“魏阿姨的死并非我作为,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也一点都不无辜。”   “当初是我鬼迷心窍,被戚皓的威逼利诱蛊惑,想趁这次体检的机会在魏阿姨办公室放监听器。”   敲击的节奏被这段话打乱,蒋云脸上有了些许波动,问道:“他拿什么威逼利诱你的?”   “他说……”   许江明踌躇地顿了顿,很纠结的样子。   蒋云续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戚皓是不是告诉你,你其实是戚明准的私生子,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如果你想知道你的生母是谁,就必须帮他做一件事?”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邹渝那张温婉秀丽的面容渐渐与许江明的眉眼重叠到一起,两人长得实在相像,只要见过一方,再见另一方一定会觉得他们有着血缘的纽带。   蒋云看着他,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我见过你母亲,”他将微微歪斜的车内后视镜摆正,两只拇指无意识地来回摩挲,“她的名字,她的职业,她现在所处哪个国家,这些我都清楚。”   “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全部信息,如果你想。”   许江明嘴角抿开一个微笑的弧,自顾自地说道:“五岁以前,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越小的孩子越容易被领养,所以每次有人到院里来,我都会乖乖地在教室读书、画画,大概那些领养人认为我太内向了吧,没有人愿意把我带回家。”   “五岁的时候,有对夫妻来到孤儿院,他们很想领养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孩,他们选中了我,因此我也有了一个家。后来我读初中的时候,养母意外怀孕了,他们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关注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弟弟身上。”   “这些感受你有对你的养父母说过吗?”蒋云说道。   “没有意义,”许江明眼神平静,说,“之后我考到海京读大学,在这里工作、租房,只有逢年过节和他们联络。”   “戚皓找到我,跟我说我母亲还在这个世上的时候,一开始我还很怨恨,觉得是她抛弃了我,可越到后面越渴望与她相见,想当面问一问她是自愿抛弃还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蒋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冀西与邹渝见面的午后,邹渝一直都在缅怀自己流产失去的孩子,殊不知一切皆是伪造出来的假象。   “她叫邹渝,三点水,至死不渝的渝。她原本是楚家掌权人的秘书,由于被秘密派遣到戚家做内线,在楚桉的计划下接近戚明准,怀上了他的孩子……也就是你。”   蒋云:“医院的人被戚家买通,骗她说孩子流产没了,实则把你偷偷带离海京,造成了你和邹阿姨二十多年的骨肉分离。那时邹阿姨身体状况很糟糕,是干妈——魏疏的母亲把她从鬼门关救回来。”   “抱歉,”从警局出来到现在,许江明一直试图逃避这个现实,可事实证明无论如何他也避不开自责这道关,“我真的没有想到………真的,他现在好吗?”   这里的“他”自然指的魏疏。   算上前世,蒋云和他也有几十年的交情,那样一个潇洒随性的人,喜欢的人说追就追,说爱就爱,表面瞧着拿得起放得下,本质却是一个弱不经风的纸老虎。   魏疏忙魏淳亭的丧事忙得团团转,加上昨晚梁津因为一笔交易临时出国,他索性和魏疏分工协作,准备几日后的追悼会。   连着大几天,他很少吃饭,魏疏更是粒米不沾,上午才突发低血糖晕了过去,在医院挂了一个多小时的吊针。   “不好。”蒋云实话实说。   他劝了魏疏好些天,只是心结易结不易解,作为朋友他最多不过劝到他吃口饭的地步,至于其他的,他帮不了太多。   很早蒋云就加了许江明的微信,他推过去一个地址,是海京一家五星级酒店,离新康不远,方便随时处理魏淳亭遗留下来的项目和工作。   “老魏一般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回酒店,要是想解释清楚,可以在这个时间段去找他。”他说道。   开车把许江明送回家,他又紧赶慢赶地和魏疏汇合,商量挑选墓地的事情。   魏淳亭的墓地迟迟定不下来,主要纠结在地址方位的选择上。有一处比较偏远,但好在山清水秀,风水合适,空间很是开阔;另一处的距离要近得多,墓园管理优良,只是布局拘谨局促。   “虽然那个人和她没葬在一起,但毕竟都在同一个墓园里,魏女士要是死后还能撞上他,大概也会说一声‘晦气’。”魏疏弹了弹第二个墓园的宣传手册,说道。   “那就第一个吧。”   蒋云一锤定音,说:“干妈在海京呆了大半辈子,事业倒是顺顺利利的,可总是少有闲暇时间享受游玩。我们辛苦一些没什么,给她提供一个看看山看看水的环境,大不了清明多开几小时车。”   魏疏沉默一会儿,随即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蒋云。   “最近戒了,”他把烟推回,从羽绒服口袋里抓出一把糖,软的硬的,各种口味应有尽有,“你也少抽,忍不了就来一颗。”   魏疏难得地笑了一声:“梁津管着你?”   “他说抽烟不好,伤肺,”蒋云风轻云淡道,“跟管不管没关系,我现在很惜命。建议你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干妈要是看到你这副不要命的模样,今晚就得跟我托梦唠叨你了。”   “真托梦就好了。”   魏疏几天没清理过下颚,已经长出薄薄的青色胡渣:“这么多天了,我没有一天梦到过她,你说她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别这么想,”蒋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独自撑起诺大的产业本就十分艰辛,干妈不会失望,反而会夸你做得好。”   “那就好……阿云你知道吗,许江明昨天找过我了,但我没见他。”   蒋云不擅长在感情上开解人,光凭他和梁津纠缠不休的那些年便能窥出一二。   他找了个借口溜走,追悼会的前一晚,还给远在美国的梁津发了条跨洋短信,问他哪天回来。   晚上零点发的,美国和国内有十二小时时差,梁津那边应该是中午了,等到第二天追悼会开始,他也没收到回复。   魏淳亭生前结识的朋友众多,在海京几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里排得上号,因此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因为梁津人在国外,蒋家派来的是一位被他亲手提拔上来的董事。楚家来得人很多,包括掌权人楚桉,不过那位大少爷楚南缘意外地缺了席,按常理来讲,这么重要的场合,他总该得露一露面的。   又有一辆车即将驶进来,蒋云重新理了理丧服,待走近后瞧见来人,他当场把半开的车门摔了回去,吩咐司机赶快开走。   “怎么?不允许我们戚家人到场吊唁吗?”   汽车半天没动静,司机被吓得松开方向盘,戚皓从后排推门下来,整个人松松垮垮地站在蒋云面前,眼里流淌着笑意:“来者都是客,阿云。”   “来者都是客,狗除外。”   蒋云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犯了狂犬病的狗就更进不得了,因为会被我叫人乱棍打死。”   方才情绪上头说了些冲动的话,冷静片刻,他瞥向轿车后排,发现戚家这回来的只有戚皓一人后彻底松了口气。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大的恶意,”戚皓装模作样地委屈道,“大家相识这么多年,你、我、老魏、楚大……还有那个楚二,阿云,我只是代表戚家劝你们节哀,尽一份绵薄之力。”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是吗?我相信以戚少的聪明才智,不会猜不出来,”蒋云往追悼会的方向走,顺手拿了一杯饮品,“这段时间见多了大风大浪,我这个人喜欢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免得有些小人以为我是什么好欺负的玩意,背地里做一些肮脏下作的勾当。”   “行了阿云,见好就收。”   戚皓咬紧后槽牙,僵硬道:“戚家与蒋家合作多年,早就是坚不可摧的盟友与朋友,你何必作出这么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非得把这份合作弄得分崩离析?”   凭以往对戚皓的了解,他今天说这番话的姿态已然低到尘埃里,全然不似他往日嚣张跋扈的作风,但是蒋云暂时也没想明白他一时示弱的缘由。   “戚少这话可就错了。”   一到声音突然插进来,蒋云循声回头,后背正好撞上一块沉闷的胸膛。男人棱角年轻而锋利,嘴边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各行各业谁也离不了谁,大家都是利益合作关系,戚少怎么就把它上升成了‘盟友’?”   戚皓脸色恍然变得难看起来,手指着蒋云背后的方向,咬牙切齿道:“楚……”   “楚、尽、风。” 第65章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五年之久。   五年,不短也不长,刚好够一个青春恣意的校服少年变成一个挺拔沉稳的成年人。   蒋云余光扫到魏疏的背影,说了声失陪,将戚皓一个人晾在原地。   楚尽风在楚家地位尴尬,不过今日楚南缘不在,他是可以顶替楚南缘的位置站在楚桉身边的,但不知他怎么想的,反而很执着地跟随蒋云的脚步。   他感受到背后的脚步声,朝魏疏打了个只有他两明白的手势,多年的默契让他们一言不发就能明白彼此的想法。三人有意聚在一块闲聊,因此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停下来。   楚尽风比他们小几个月,一身深色西装挺括修身,额发被发蜡喷过,拢向脑后,看着反倒更成熟些。   “魏哥,节哀。”他颔首道。   蒋云脊背倚着墙面,双手抱臂,率先解释道:“刚在门口碰上戚皓,跟他周旋的时候,没想到尽风突然出现帮了我一把。正好,我就把他一起带过来了。”   久别重逢,魏疏脸上显现出与蒋云别无二致的讶异之色。   他沉默地打量着楚尽风,须臾拳头轻砸了一下他的胸膛,说:“当年走得那么突然,这些年都联系不上,我和阿云都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魏疏说话的功夫,蒋云也在观察楚尽风。记得一开始认识那会儿,这小子就像一只没发育好的小鸡仔,身高矮了半个头不说,还一副文文弱弱好欺负的样子。   几年一晃而过,不知道加拿大的水里加了哪种催化剂,竟然哐哐把他催到一米八的个头,体格也强壮不少。   “这些年我一直很自责自己的不告而别,”楚尽风说话轻声细语的,一双狐狸眼波光流转,“如果当初再争取一下,或许可以改变被迫出国的局面。”   “你是被逼的?”蒋云问道。   其实这个问题不用深思也显而易见,楚桉的私生子加起来够组一支足球队,楚南缘的母亲为了防范潜在的危险因子,于其中搅弄风云,让这些有可能威胁到楚南缘继承人位子的私生子自相残杀。   楚尽风在她手下扮猪吃老虎苟了十多年,苟到十八岁被发现私生子里拿得出手的只剩他一个,楚南缘母子反应过来,趁他羽翼未丰,连忙把他踢出角斗场取消参赛资格。   一个漂泊在异国他乡,还有几个月才成年的男生得面对新的环境、饮食习惯和社交圈,纵然以楚家的财力,在物质上不会亏待他,但他仍需要极大的勇气适应所有变化。   “不算被逼,当然,也不算自愿。”楚尽风说。   “当时刚落地加拿大,干什么都急匆匆的,”提起旧事,他面上还挂着一抹微笑,仿佛遇到的不叫困难,叫磨砺,“还很容易被骗,尤其被中国同学骗。”   他挑了两个逸闻趣事讲给蒋云和魏疏听,绘声绘色地叙述完,话锋一转,承接道:“出国那一年,魏阿姨应当四十岁出头。这个年纪可以说是一个人的黄金年华了……魏阿姨身体上哪里出问题了吗?”   “胃、心脏、甲状腺。”   魏淳亭的死尚未尘埃落定,蒋云没有透露太多,劝他回国这几天调整一下时差,熬夜最伤身体。   “阿云说得对。”   楚尽风手机铃声响了,他看了眼来电人,说道:“父亲在找我,失陪了。”   没走几步,他又回过身:“有机会再续旧。”   “阿云,你刚才说……戚皓来吊唁了?”确认楚尽风已经走出十米开外,魏疏说道。   不等蒋云回答,他继续道:“这傻逼吃熊心豹子胆了?不怕我把他连人带车打包扔出去?”   “大概是戚伯伯的意思。”蒋云说。   魏淳亭的葬礼惊动了大半个海京,蒋家、楚家、霍家都派了人来,后两家的家主和继承人无一缺席,戚家不出面说不定隔天就得上头条八卦,被解密什么幕后隐情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几天查的怎么样?”   魏疏眼底满是青黑,疲惫地按揉着眉心:“李继春失踪了。”   这位李主任不仅是告知他们“魏淳亭休克”的报信人,还在抢救室担任着主刀医生的角色。   魏淳亭被宣告抢救无效那天,他们查了医院所有聘请不久的新员工,以及一些可疑人士,唯独漏了这个正大光明借故离开的李主任。   等蒋云想到他这号人物,李继春已经溜得见不着影了。   “再等等。”   他回过神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让杨勇接着追踪下去,可以确定的是,人要么没出海京,要么没出海京太远。   “戚家背地里还在对你们动手吗?”蒋云看向魏疏。   “这几天挺安静的,但也不能放松警惕,”魏疏肩头蹭了块淡色的尘灰,他伸手拍干净,说道,“戚家除了小茵以外全都是一路货色,爱在你背后耍阴招。等办完魏女士的丧事,我非得和他们好好过几个来回。”   他低声骂了一句,道:“不出手真把我当吃素的了。”   蒋云摁住他肩膀,掌心微微使劲,把人往下一压,示意他别轻举妄动。对上戚皓倒还好,可戚家真正的掌权人是戚皓的父亲戚明准,他纵横海京几十年,是与蒋丰原齐名的存在,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物。   有这层顾虑在,被他吩咐下去追查李继春的人动作都十分小心,免得被戚明准察觉,反将他们一军。   “需要的话随时联系。”说完,他转身继续接迎那些前来吊唁的宾客。   杨勇围堵到李继春的当天,蒋云接到第五个来自楚尽风的叙旧邀请,他推辞了对方共进午餐的请求,因为要尽快赶到杨勇那边,从李继春的嘴里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晚上好吗?”   电话里,对方语调温和,夹杂着些微的落寞和哀求,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他十四岁遇到的被一群小喽啰拦截在厕所隔间的那个楚尽风。   蒋云:“问题解决完,赶得及就可以。”   “那我晚上六点给你打一通电话,届时阿云再告诉我是否有空,你看这样行吗?”   蒋云无法拒绝地“嗯”了一声。   询问李继春的过程并不顺利,一摞纸质文件被杨勇一撇,送到蒋云眼前。文件上说明了李继春的家庭背景和利益关系网,他有两任妻子,前妻在国内,和他分道扬镳没有任何感情存续,第二任,也是现任妻子上个月移民北欧,一双儿女都在国外念大学。   儿子在美国,女儿在英国。   李继春的父母于几年前相继离世,可以说国内完全找不到他的软肋。   “我一个好端端的普通人,什么坏事都没干,你们有什么权利把我扣在这个地方?你们……我要告你们非法拘禁!等律师和警察到了,一个都跑不了!”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后脑勺的头发秃掉大半,穿在身上的那件毛衣在挣扎的过程中被绳索勒出一道道条状凹痕。   蒋云一脚踹在他背后的椅背上,前侧两条椅腿微微离地,不稳地晃了晃。   “什么坏事都没做?”他提了提口罩边缘,笑道,“没做坏事你跑个什么?心虚什么?李主任,敢不敢盯着我眼睛,把你方才的话复述一遍?”   李继春吞了口唾沫,弱声道:“你叫我复述我就复述?我凭什么听你的?”   鼻腔发出一声哼笑,蒋云收回腿,让杨勇再关他几天。   “今天就问到这里。”   他抬手看了看时间,拉开车门的一瞬间,手机应声响了。   *   “虽然吃惯了白人饭,回国以后还是觉得中国菜最好吃。”   楚尽风舀了一勺鲍鱼蒸蛋,边咀嚼边笑眯眯地盯着蒋云看。   “怎么,在加拿大饿得肚子咕咕响的五年时间都没能让楚大少爷学一手好厨艺?”   这家创意中餐是楚尽风推荐的,他把桌上三分之二的菜色尝了个遍,感觉没一样有梁津做得好吃。   于是每道菜都给面子地夹了一筷子,礼节性地表示味道还不错。   楚尽风放下筷子,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每段时间总有特定的事情要忙。一开始的确有学做饭的打算,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总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后延,延到离开加拿大的那一天,我唯一会做的菜就是煮速冻水饺。”   他被自己这番话逗笑,蒋云跟着笑了两声,心想换他去国外读书说不准也是个生活残废。   “这些年……”楚尽风托住下颚,抬眼,“阿云过得如何?”   蒋云中规中矩地答:“还行。”   “蒋叔叔的事我听说了,很遗憾。”   楚尽风:“我和父亲说了,未来会一直留在国内,可能进总部发展,也可能自己投资创立一个小公司。”   “留在熟悉的城市总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对方看过来的目光炽热得过分,蒋云偏头躲避,说道,“挺好的,有空的时候叫上老魏,这么多年不见,大家好好聚一聚。”   “私下呢?”   蒋云有点没听懂。   楚尽风:“私底下,我们也可以多聚一聚的,阿云。”   “可以是可以,”蒋云面不改色地搪塞,心底却隐隐觉得奇怪,“只是我平常很忙,有时候不一定有空。”   “没事,我很愿意等你。”   楚尽风眼尾弯得愈发明显:“毕竟咱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不是吗?”   应约时蒋云没开自己的车,所以楚尽风提出要送他回家,他没有立刻拒绝。   “方便给一个你家的地址吗?”   “啊……”提到地址,蒋云有些犹豫不定。   正当楚尽风侧面温声催促他回答的时候,一辆车停在那辆欧陆的前面。蒋云看到楚尽风的视线从他脸上缓慢平移到身后,碍于面子,还是保持着略显僵硬的笑容。   “这位是?”   “我是蒋云的……弟弟。”   梁津沉声道:“一小时前,他让我记得过来接他。” 第66章   他没有说过什么“一小时后过来接我”的话,也不知道梁津的飞机会在今晚抵达海京。   两人一前一后地将他夹在中间,蒋云进退两难,向旁侧一闪,为他们留出个空档。   楚尽风高三就出国了,初中更没接触过梁津,理应由他来做这个中间人,介绍他们彼此认识。   都是初次见面,蒋云却隐隐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有种针尖对麦芒的争锋感,看不见的火星子满天飞,好似下一秒就要打起来的架势。   他清了清嗓子想说点什么,但刚咳了一声,便听楚尽风点了点下颚,礼貌地伸出手:“阿云应该提过我的名字,我叫楚尽风,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重音落在这个“好”字上,蒋云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和楚尽风初中时才认识,玩到高中,顶破天了也只玩了三四年。虽然他也是自己的朋友之一,但真正意义上和他从小玩到大的难道不是魏疏吗?   兴许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吧,蒋云这样想着,没有拆穿。   他本意不想让楚尽风难堪,可某人仿佛一无所知地扬声“哦”了一下,问道:“是吗?”   “为什么不是?”楚尽风反问。   梁津不经意地抚摸着腕表,道:“如果认识小几年也算‘从小玩到大的好友’,那这个名额……我也可以占一份。”   说完这一句不够,还要看蒋云一眼,好似真的对这个话题充满探究欲:“哥,你说对吗?”   你说对吗?   他觉得不对。   梁津不是那种不会说场面话的愣头青,相反,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社交手腕都相当成熟出色,但他方才那番话实在冒犯。   今晚不仅一个人犯病,楚尽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跟喝了假酒似的。不清楚的还以为他在饭桌上点的不是西拉干红,是红星二锅头。   “我记得楚叔叔定了门禁时间。”蒋云提醒道。   楚桉的孩子多得管不过来,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楚宅严格实行宵禁管理,但凡过了这个点,出任何意外他都不会插手干涉,就算死在楚家门口也毫不例外。   楚家私生子间的内斗蒋云早有领略,好在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没有人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对楚尽风下手,所以这句话提醒不过是给他一个台阶下罢了。   “好,听你的。”   楚尽风抬手抚平蒋云衣领的褶皱,笑道:“我们改日再聊。”   梁津的车停得不远,走两步就到了。矮身坐进副驾,蒋云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弄了半天才只介绍到了一半,楚尽风还不知道梁津姓甚名谁。   “飞机几点落地的?”梁津没急着发动轿车,于是蒋云借机问道。   “晚上六点。”梁津说道。   蒋云:“为什么不跟我发消息?我可以去机场接你。”   “发过了,可能你当时没有看到。”   六点十四分,他一下飞机就给蒋云发了消息。那会儿蒋云在和楚尽风通话,挂完电话后到餐厅碰面,期间都没怎么看手机。   蒋云心里涌出几分愧疚,刚想说一声“抱歉”,梁津又问他魏淳亭的身后事办得如何,顺不顺利。   他将这几天的流程安排复述了一遍,话毕,想到从抢救室推出来的盖着白布的担架车,原本尘封得好好的情绪一下子浮现出来,搅得五脏六腑生疼。   夜晚飘着小雪,碎屑大小的雪沫化成水珠挂在车窗,挨得近的几颗连成一条直线,流星般一闪而过。   这些天和魏疏在一块,有时候他会稍微克制一下自己,不要表露太多的悲伤情绪。他们两个人都在强撑,因为在这个时间节点,无论谁伤心过度导致崩溃,后果都是得不偿失。   他憋得太久,现在和梁津对视一眼,忽然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他被人托举着,很安心。   “我抓到一个人,他和戚家有过接触,是新康医院的主任,也是当时抢救干妈的主刀医生。”   “找到证据了吗?”   蒋云深吸一口气,把脸埋进手心,声音闷闷的:“没有,处理得很干净。”   “我找人调查过他,现任妻儿全部移民国外,眼下在跟他干耗着。”   捂着脸的双手被人握住,分到两侧。一只手从后颈一直摸到他的脊背,手法缓慢而温柔,宛如给一只受了伤的猫顺毛。   “我以为这辈子她会过得好好的,安安心心、长命百岁。”   毛呢外套表面有些粗糙,他鼻尖微红,脸颊挨着布料,也磨蹭出一小块红晕。   “再有一次机会就好了。”   “什么机会?”   蒋云:“重头再来的机会。我不相信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如果我规避所有风险呢?规避掉所有可能导致干妈死亡的因素,她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个完整的一生吗?”   这个想法过于荒谬,他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自问自答,根本不会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改写一个人的命运。   命运。   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些许残酷的意味,世间万物都有一套独特的运行准则,跟梁津“试错”的观念不同,他更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的说法。   是妥协,也是一种把头撞得鲜血淋漓,最终却发现于事无补的无能为力。   “能的。”   梁津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阿云,你有没有玩过一个游戏?”   他眼神幽深,好似铺垫着偏执的底色:“像素鸟,只要摁住屏幕就能操控载体上下移动。假如操作不当使载体倒地,游戏立刻刷新重来,没有人能操控它飞到尽头,但你可以通过不断的重来,让它走到力所能及的最远的地方。”   “就像世界纪录永远在被后来者超越,到最后,大概没有人在乎结果……就连生死也能置之度外。他满脑子只剩下倒地后的‘game over’,一次倒地、两次倒地,无穷无尽地回到最初的开头,无穷无尽地经历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环在蒋云腰腹的双臂越收越紧,他吃痛地拍了拍梁津的胳膊,不明白他为什么比自己先一步失控。   “这样不累吗?”   蒋云没玩过像素鸟这个游戏,但光听梁津描述,“不断重开”的游戏模式足以让他望而生畏。   “不累。”   梁津眼睫轻颤,额头抵着蒋云的,一丝癫狂到极致的痛苦从眼中一闪而过。   “世界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所以……阿云,我在尽力做一个八九分的类似品。”   车开进庄园,蒋云在昏暗中看到几辆没见过的轿车,他问梁津是怎么回事,梁津说这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安保,专业度很高,用来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梁津给管家和琼姨批了三天的假期,回到别墅,Cooper的饭盆附近放着琼姨用小袋分装好的狗饭,刚好够三天的量。   蒋云把它举在怀里抱着,没多久,整个人忽地一轻,梁津也学着他的样子把他托在臂弯。   Cooper有轻微的恐高症,挣脱了以后朝下一跳,自己跟自己玩去了。   为了平衡,蒋云两只手撑在梁津肩上,自上而下地俯视他,几秒后,又低下头碰了碰他的鼻梁。   喷涌而出的情绪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好比没人能阻止火山喷发,也没人能阻止一场惊天的海啸。   蒋云在心里憋了太多东西,魏淳亭的死是一个引子,牵引出了从前他一直在逃避,不肯面对的问题。   他不专心地搂着梁津的脖颈,头顶的床板被宽厚的手掌挡着,就算撞上也不疼。   “快一点……梁津,快一点。”   情/欲能将人从痛苦的漩涡里短暂地拉扯出来,至少脑海里除了接踵而至的撞击可以什么都不想,只需单方面地承受就好。   期间梁津不止一次低头问他要不要轻一些,会不会太用力。   蒋云浑身像在水中淌过几回,压在身底的被单潮湿一片,柔软地贴合着肌肤。他仰高了脖子,肩颈扯出一段好看的线条,喉结处一片通红。   “……不要停。”   他凑过去和梁津接了一个湿漉漉的吻,接着说道:“继续,不要停。”   是少有的,濒临窒/息的放纵。   持续到深夜,万籁俱静,没有蝉鸣的季节寂静得犹如无人之地,仿佛到了末日尽头,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因为各种灾害消逝,而他和梁津则是最后的两个幸存者。   最后一次,梁津吻去他眼角的生理泪水,拦腰抱着他到浴室清洗。两个人洗了很久,蒋云不受控制地昏睡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仍是深夜。   床侧尚有余温,可见人才离开不久。   夜里冷,他在睡衣外披了件毛毯,趿着拖鞋轻轻走出卧室。   书房和卧室同层,走到门外,长廊另一头的房间隐约投出一点光亮,靠近了他才发现书房没人,但灯却亮着,摆在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的屏幕也没有熄。   蒋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笔记本停在初始页面。梁津的屏幕桌面很有条理,文件和软件按顺序排列,排在末位的文件夹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点开这个名为“李继春”的文件夹,然后在里面看到了李继春儿女的详细地址以及本学期的课程安排和活动轨迹。   文件夹是最近新建的,甚至创建日期比他意识到李继春有问题还要早上几天。   蒋云呼吸一滞,右手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冷硬的物块。半截手指那么大,是一个U盘。   接口插入电脑的凹槽,屏幕桌面登时弹出一个新的文件框,U盘里的资料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因为这是一份……针对戚家的不利资料。   挪开视线的时候,他一度失语到说不出话,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块小小的U盘上,等他看到站在书房门口的梁津,已经过去了半小时之久。 第67章   “很晚了,怎么还不睡?”   梁津穿的是款式和他一模一样的家居睡衣,向他走来时,身上裹挟着一股凛冽的寒气。   进书房之前,整个三楼都找不到他的身影,蒋云避开他的亲吻,问他躲哪里去了。   “阳台,”梁津捏住毛毯边缘,掖紧容易灌风的缝隙,“接了一个电话。”   “谁的电话?”   “郑思勤的,他没跟着我一起回来。”   所处的空间密闭且温暖,毛毯裹得太严反而把他闷出一身薄汗。蒋云不舒服地挣了挣,继续说道:“郑思勤人在哪里?”   “美国。”   梁津“唔”了一声,又说:“今天再飞一趟英国。”   蒋云心下明了,郑总不出意外是奔着李继春那一双儿女去的。   “你早就知道李继春有问题,对不对?”   魏淳亭走后不久,他和魏疏像两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整个新康医院被他两翻来覆去地查,最终才查到这位在近期离开海京的李主任头上。   结果呢?   看文件创立日期,几乎魏淳亭一出事梁津就把借刀杀人的那把“刀”精准地找出来了,但他什么都没说,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几天,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   “为什么不说话?”   蒋云胸膛起起伏伏,像堵了口气上不来,一副被气狠了的样子。梁津并非全然无动于衷,他只是欲言又止,在蒋云眼里,这比无动于衷更叫人烦躁。   他紧紧抓住面前人的衣领,那块布料软软地窝在手心,皱出几道褶。蒋云抬高音量,目眦欲裂:“说话啊梁津!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李继春有问题?”   “是。”   梁津高了他大半个头,被他揪着睡衣领口,上身被迫微微前倾。虽然是劣势,却给人一种心甘情愿的感觉。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蒋云的火气仍在旺盛燃烧,没有因此削弱半分。   “好,很好,”他怒极反笑,把手撤了回去,“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我没这个资格吗?”   “早一天抓到李继春,就多一分揪出凶手的可能,干妈死得蹊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不明不白地离开人世!我要证据,梁津……你一直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可你什么都不说!”   “你觉得是我不想说吗,阿云?”   蒋云退后一步的同时,梁津即刻追了上去,他周身那股冷意没被房间里的暖气冲散,反而愈发浓烈,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是冰凉的。   进入到防御状态的蒋云宛如被无坚不摧的硬壳包围,世界上再没什么能打动这颗坚硬的心,这个铁石心肠的人。   梁津很想碰一碰他的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欲盖弥彰地撑在桌沿。   “……李继春受雇于戚家,阿云,别再查下去了。”   “这么多年,我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在福利院,蒋丰原从未正眼看过我,霍蔓桢对我好也只是把我当成霍云的替代品……但在她眼中,蒋云就是蒋云。”   蒋云逐渐平复,冷声道:“她死了,凶手近在咫尺,你让我怎么放弃追查?”   面对他近乎咄咄逼人的质问,梁津沉静得可怕,目光好似强力粘剂,一寸寸地在他脸上逡巡。   蒋云莫名生出一点熟悉感,仿佛这样的梁津他在哪里见过一般,阴冷、偏执,好像一条匍匐在潮湿地带的森蚺,一声不吭地将猎物缠吃入腹。   他打了个寒颤,梁津以为是他穿得少冷成这样的,贴近些把松开的毛毯再次裹紧。   收手时不忘揉揉蒋云的耳垂,淡淡道:“哪怕将以生命为代价,你还是不愿意放弃吗?”   “不愿意。”他答得很干脆,好像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就算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换一个时空,每一个平行世界的“蒋云”都会这么回答。   “不早了,睡吧。”   梁津不置可否,在蒋云走后,将电脑旁的U盘扔进加密保险柜。   蒋云睡前定了闹钟,早上九点起,先去酒店找魏疏,之后和杨勇汇合,同李继春再“好好”谈一谈。   他心知梁津不会给他第二次查看资料的机会,但他记性还不错,粗略看一遍就记下了李继春儿女大致的居住地址和学校名称。   一切计划得很妥帖,可第二天醒来,第一个计划之外的意外从天而降:   他的手机不见了。   草草穿好衣服,下楼时琼姨恰好牵着Cooper回来。小狗长大许多,见了人就喜欢扑,蒋云被它扑了个趔趄,把吃胖了的棕白毛球扛在肩上,故作轻松地问琼姨有没有进卧室打扫。   “没呀,”琼姨系上围裙,拍了拍Cooper弹簧一样的耳朵,笑着说,“梁先生今早下来的时候跟我说你还睡着,叫我不要打扰。”   他知道了。   手机是梁津收的,为的是不让他和魏疏联系。   虽说现在人人离不开手机,但不代表离了手机就不能活。没记错的话他钱包里放着一些现金,出门拦个计程车,再不济花两块钱坐地铁也是行得通的。   他扛着Cooper跑上楼,一翻大衣口袋,发现梁津把钱包一并收走了!   无聊。   收手机收现金,他以为这是什么八点档狗血爱情剧吗?   蒋云没力气抱狗,Cooper也在他身上呆累了,便跟着他的脚步朝厨房的方向走。吃完早饭,他找琼姨借了两百现金,说回来后还给她。   “您帮我保密行吗?”   他在玄关换鞋,然后把两百塞进口袋:“别跟梁津说我出去了,您就当我出去遛个弯,马上回来。”   琼姨笑眯眯地说了声好,听到关门的一声响,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某个角落的微型摄像头。   保密是可以的保密的,但梁津总有办法知道蒋云的行踪。   终于走出别墅大门,一摸口袋,他才想起来车钥匙貌似跟着不见了。当时梁津跟他说,他不止买下这套别墅,连周边的地也打包一起买了,说得好像海京的地是什么菜市场几毛钱一斤的大白菜。   车没有,路他还是熟悉的。   沿着别墅外的大道徒步走了半个多小时,眼见着将要走出去了,不远处凭空出现一群人。着装统一,肌肉彪悍,在海京零下的天气里不怕冷地穿着深色正装。   因为个个戴着墨镜的缘故,蒋云离近了才看清他们的长相——金发高鼻,不是中国人。   是梁津从国外雇的保镖。   蒋云开口还没说第一句话,领头的那位操/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说梁总吩咐过,您不能离开这里。   蒋云心里发笑,心想晚上梁津终止谈话的时候,他还天真地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他不会干扰自己的选择。   他忘了这人向来闷声干大事,表面给你一种危机解除的错觉,等你稍作松懈,转头给你放个大招,打得人措不及防。   不……兴许他很早就这么打算了。   借着出国办事的名义,一是调查李继春的家人资料,二是高薪聘请保镖,把他牢牢管控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如果我一定要走呢?”他不死心地问。   “梁总说了,如果您一定要走……”   保镖恭敬道:“我们会把您安全护送回去的。”   蒋云:“……”   最后他是坐车回去的,那条车道太远太长,走一次就够了,他不想走第二次。   下了车,另一位保镖走出驾驶座,亲自送他到别墅门口,还苦口婆心地用河南方言劝说道:“俺们打工的挣点钱也不容易,恁不为难俺,俺也不为难恁,恁看中不?”   蒋云点点头,心情复杂地关上门。   琼姨晚饭做的是桂花糯米藕、青椒酿肉、蚝油生菜和一盅羊肚菌鸡汤。他没吃多少,和Cooper玩了一会儿,偎在沙发边角一睡就是两个小时。   熟睡的时候梦见一些画面,零零碎碎的,不连贯,有时候他在梦里痛哭,有时候又在梦里平静地说出几句诸如“我不想和你有下辈子”“我恨你”“能不能不要救我”的话。   他很想醒过来,所以拼命地挣扎,试图让自己醒过来。   可能最后挣扎成功了,乍然惊醒,他盖在身上的外套变成了一条兔毛长毯,Cooper安静地趴在他的拖鞋旁,前爪在半空中捞垂落的毛球。   琼姨不在别墅过夜,除了梁津,他想不到第二个有闲心给他盖毯子的人。   “琼姨说你晚饭没怎么吃,”梁津抱着笔电踱步到客厅,那些蒋云没吃完的饭菜统统进了他的肚子,“没胃口吗?”   蒋云掀开毛毯,踩走被Cooper啃出一圈牙印的拖鞋,走到梁津身前。   他站着,梁津坐着,两个人默默对峙了几分钟。   蒋云摊开手掌,说:“手机,钱包,车钥匙。”   “呆在家不好吗?”梁津问他。   蒋云冷笑一声,说道:“换成把你关在家里,限制你的人身自由,你情愿吗?”   “情愿,”梁津抬头看他,深褐色的虹膜在顶灯的照映下显得十分澄澈透亮,“因为限制我自由的人是你。”   简直胡搅蛮缠。   蒋云不想跟他废话,目前最要紧的是和魏疏互通消息,然后从李继春那里问出一星半点能用来当作证据的东西。   “你不能关我一辈子,我也不会被你困一辈子。梁津,我是人,除非你把我的腿打断,哦……打断了也没用,我就是爬也会从这里爬出去。”   他五指舒展开,伸到梁津眼前:“手机,车钥匙。”   梁津指了指茶几上的马克杯,说道:“牛奶最好趁热喝。你这段时间睡眠不好,以后每天晚上我都会给你热一杯。”   蒋云想也不想,在他起身的那一秒拿起马克杯,狠狠砸向地面。 第68章   梁津的马克杯质量很过硬,这样砸都砸不碎,杯身依旧非常完整,只是底部有些裂纹。   杯子里的液体就没这么好运了,撒了一地,像一块不规则的白色地毯,飘着一股淡淡的奶味。   灰色的软底拖鞋走起路来几乎不会发出声音,蒋云看着那双拖鞋缓慢挪动到那滩液体附近,拖鞋的主人微微躬身,捡起那只湿淋淋的马克杯,转头扔进垃圾袋里。   以前在冀西,家务大多是梁津负责,一开始说好一人一半,但自从蒋云洗碗洗碎了三个盘子,做饭炒什么糊什么,拖地拖得全是泡泡之后,梁津把五五开修改成了三七分。   蒋云三,他七。   回海京的这大半年,他和梁津都很少亲自做家务了,当他愣愣地看着梁津利落地清理掉洒落的牛奶,恍惚中仿佛回到了那段时光。   错觉仅维持几秒,他清醒过来,对离他越来越近的梁津说道:“别过来。”   “离我远点。”   第二句话带着微弱的颤音,蒋云鼻尖发酸,眼眶里蓄起一些泪水来。   他不懂梁津为什么这么做,更不懂他为什么把所有事瞒着不肯说。而且再过几天就是魏淳亭下葬的日子,他必须得去,绝不能缺席。   那一砸惊动了睡在小窝里的Cooper,蒋云把它夹在怀里,捞起沙发上的毛毯,头也不回地进了二楼客房。   他决定和梁津分房睡。   蒋云从琼姨手里要到了Cooper白天的抚养权,遛狗的功夫,他走到保镖活动的地方。   上次劝他不要乱跑的河南老外同他打了个招呼,蒋云牵着狗绳,回应的同时眼角余光撇见他挂在腰间的钥匙扣。   “你们平常没有娱乐活动吗?”   他拉住脚底抹油的小狗,似笑非笑道:“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我,什么都不能干?你们完全可以向工人协会投诉梁津。”   讲河南话的保镖名叫John,听到“投诉”两个字,他急忙摆了摆手,说梁总一点也不黑心,他们保镖内部采取轮班制,一周能休两天半呢,工资还是按美金算的。   “休息的时候我们一般打几局斗地主,麻将大伙儿都会,但一盘下来花的时间太长了,影响工作。”John挠了挠头,憨厚道。   “那好,”保镖有专门的休息室,蒋云坐在一张靠背椅上,随手抓了把散落的纸牌,“刚好我闲得很,再来两个人,我们凑桌斗地主,从我这赢的钱只管找梁津要。”   休息室几位轮班的保镖面面相觑,蒋云笑道:“梁总雇你们不就是为了看住我吗?我人就在这,跟我打牌和看着我有什么区别吗?”   John和一个红棕头发的保镖坐了下来,红发保镖小心翼翼地问:“玩娱乐局?”   蒋云摇摇头。   “我输了钱你们只管找梁津要,他不给就上工人协会投诉他。”当然,后半句是玩笑话。   蒋云玩解谜类游戏比较多,纸牌和麻将都不怎么擅长,基本打十把就输四五局。John玩斗地主很有一手,当地主能赢,当农民能赢,一手烂牌也能出得很漂亮。   打了一个多小时,蒋云借口称打累了,休息休息再上场,于是起身将座位让给第三个保镖,他则站在John身旁看他出牌。   John准备把王炸拆开出,蒋云拦住他的手,把那张红色的大王插回牌间,指了指角落里的四个三。   “蒋先生,您确定这么出吗?”   蒋云郑重地点了点头,言辞恳切:“相信我。”   他真诚的态度打动了斗地主老手John,他心一横,甩出那四张炸弹。   然后反手就被红发保镖的四个四压了。   John的出牌节奏被完全打乱,纵然手里还有一对王炸,最后还是输给了两个农民。   迎上John幽怨的目光,蒋云不好意思地说了声抱歉,接着问他哪里有厕所,打牌的时候他水喝得有点多。   John指向某个方向,气急败坏地重新洗牌,准备大杀四方一雪前耻,并且打死都不听蒋云的指点了。   蒋云捏了捏指牌的时候趁John不备摸出来的车钥匙,轻手轻脚地找到对应的配车,锁紧车门后立刻发动汽车驶离庄园。   “什么?梁津把你关起来了?”   魏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重复道:“他还没收了你的手机,不让你出门?”   “我说呢……给你打电话次次都是他接的,问你人在哪,他说你生病发烧,一直在睡觉。”   蒋云:“他放屁。”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魏疏朝他竖大拇指,“中国版肖申克的救赎。”   “边儿去。”   蒋云长话短说,道:“我偷了保镖的车钥匙,一路飙过来的。”   “不是,他关着你总得有个理由吧?不然平白无故的,为什么不让你离开?还没收你的手机、车钥匙,神经病吧!”   “为干妈的事,”顿了顿,蒋云说道,“他不想我继续追查下去。”   “我在他电脑找到了两份资料,一份是李继春家人的,一份和戚家有关。梁津亲口告诉我,干妈的死……戚家脱不了干系。”   “阿云。”   魏疏突然开口,踌躇道:“要不你听梁津的吧,别查了,这事儿由我跟着就好……”   “我费尽千方百计赶过来找你,不是为了听你说这句话的。”   蒋云的双肩疲惫地耷拉下来,眼底夹杂着几分不解:“梁津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吗?没有干妈我撑不到现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凭你对我的了解,我会做一个胆小怕事的逃兵吗?”   他找魏疏借了一个临时手机和一辆车,走到酒店楼下,魏疏追出来问他接下来去哪,千万别想不开和戚明准同归于尽了。   “去找杨勇,”蒋云系上安全带,冷声道,“我要问李继春一件事。”   *   “蒋云……是叫这个名字对吧,魏院长从前在我们面前提过很多次。”   被关在废弃仓库将近四天,李继春搓了搓泛着油光的面颊,好声好气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是受人所托不假,可我压根没和他们正面接触过。连他们的面都没见过一次,我哪里知道他们是谁,叫什么呀!”   “你报警抓我吧,所有罪名我都认了,无期也好,死刑也好,我都认——”   蒋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待李继春安静下来,开口道:“你的女儿李静颜,就读于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居住地址是……”   李继春登时慌了神,一改打死不留出半个字的口风,颤颤巍巍地打断道:“别说了!蒋云,你到底想从我这知道什么?”   “给我一个理由。”   蒋云一字一句道:“戚家指派你对她下手,为什么?” 第69章   “我说……我都说!”   李继春匍匐跪地,手掌心被地上的灰尘蹭得黑黢黢。很难想象,这双手曾在手术台上救人无数,同时它也沾了一条人命。   “那个人说,魏院长知道太多戚家内部的秘辛,不除掉她后患无穷,更何况她……”   蒋云:“她什么?”   “她救过一个不该救的人!”   新康医院是最早一批落地海京的私立医院,在蒋云的印象里,李继春虽不及打一开始就和魏淳亭共事的袁媛,但也在新康工作了许多年。   也许这个“不该救的人”是谁,李继春是知道的。   蒋云继续追问下去,中年男人眼珠一转,佯装憨厚地露出一个笑,说这太久远了,他有些回想不起来。   回想不起来?   蒋云不介意给他一点善意的提示。   “李主任,我的人这会儿还在美国办事,没记错的话,你儿子应该……”   “我、我想起来了!”   李继春仿佛一个漏洞的水桶,不敲打两下,里头的水就流不出来。   “她叫邹渝,”他一个字都不敢停顿,生怕说慢一秒蒋云立马打个飞的把他全家一锅端了,“三点水,至死不渝的渝。”   蒋云抬了抬下巴,让他接着说。   “我对她印象很深,当时她凌晨三点被送到新康,陪同着一起来的是戚总……戚明准。手术开始前,我无意间听到戚总和魏院长的谈话,他告诉魏院长,说他不希望这个孩子生下来,也不希望看到邹渝活着离开产房。”   最后戚明准希望的一个都没实现,魏淳亭不光保住了邹渝的孩子,还把邹渝这个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但是,蒋云转念一想,如果戚家只是因为魏淳亭妙手回春的事迹要杀她,那早在当年就该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而且魏淳亭一个外人,何以得知戚家内部的消息?   秘密这么容易被人知晓,还算什么秘密。   李继春之后的补充解答了他的疑惑:“据说邹渝有一份没能带走的文件,戚家认为这份文件遗落在魏院长手里。”   据说?那就是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蒋云忽然明白戚皓先前针对魏疏的用意是什么了。戚明准让他这个小辈代表自己暗戳戳对魏家发难,首先是试探。   见魏疏的回击不过尔尔,再果断对魏淳亭痛下杀手,逼魏疏拿出文件。没了主心骨的魏家就算有文件也不足以和整个戚家对抗,反过来,倘若没有文件,便更加喜大普奔。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蒋云,”李继春声泪俱下,用尚且干净的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是被逼的,我迫不得已啊!假如你面对这样的处境,有人想危及你爱的人的生命,你会怎么选?你会和我一样,抛弃所有的原则和底线!”   蒋云没有说话,侧身看向紧闭的仓库大门。   一阵压得十分隐秘的脚步声,正一点点地贴近这个无人知晓的废弃仓库。杨勇的选址很谨慎,不出意外,压根不可能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更不会想不开地到此一游。   顷刻间,那扇铁门如山崩般倒塌,扬起的灰尘纷纷扬扬,蒋云早就做好准备地用手臂捂住口鼻,防止自己被呛得喘不上气。   刺眼的日光将仓库照得透亮,从里到外一览无余。大块头的John和红发保镖打头阵,右手持着一根半米长的铁棍,凶神恶煞地充当门神。   李继春吓得屁滚尿流,趁乱朝门缝奔,不料被John像捉小鸡似的一把揪住,狠狠掼在地上。   “别杀我……别杀我,是蒋云逼我这么做的,对……是他!”   John气壮山河,吼道:“神神叨叨的,说什么鸟语!”   不等他八抬大轿地请蒋云上车,他主动上前,娴熟地指了两个保镖把李继春关进其中一辆车的后座,送往距离最近的警局。   李继春谋杀的证据已经找得七七八八,这个时候杨勇应该把她的调查结果送到魏疏那里了。   魏家的律师团队至少能让他在监狱里度过一个不太安稳的晚年。   交代完注意事项,蒋云走到John的配车前,当着他和红发保镖的面取出手机,就地砸碎。   “梁津在里面植入了跟踪系统,对不对?”   John尴尬地笑了笑:“Sorry,I don't speak Chinese.”   “你说梁津要是知道你们因为打扑克没看住人……”   “对对对!”   John:“哦我的上帝,蒋先生您可真是一个狡诈的土拨鼠。”   “行了,我不为难你们。”   蒋云拉开车门,坐进后排里侧,温声笑道:“送我回去吧。”   John车技很稳,蒋云本就有些困了,在这轻微的颠簸里挣扎着清醒了一小段时间,仍是不敌困意地睡了过去。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想或许是他太牵挂魏疏和魏淳亭,所以才会在梦里遇见,并且梦到的还是一个不好的结局——   魏淳亭意外身亡,几年后,魏疏死于一场空难。   蒋云太了解他这位发小,魏疏是什么人?极致的享乐主义者,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远行只坐私人飞机。   问题就出在他的这架私人飞机上。   气流震荡,发动机起火,飞行员操作失误……一系列意外因素叠加起来,机毁人亡、无一幸存。   原本坐上这架飞机的人不是魏疏,是许江明。梦里他打算飞去加拿大与邹渝母子相认,由于魏疏临时有事要办,许江明转而定了一张普通的机票。   救援人员赶往飞机坠毁的地方,抵达时发现,严重破损的残骸散落四方,遗体零碎,以至于最终无法拼凑完整。   这些全是许江明在电话里告诉他的。   梦里他就在梁津的庄园……或者说,那个巨大的牢笼中。   他试过很多办法,绝食、自残,想方设法地逃离。   他看着梁津挡在他面前,顶着光,脸部一片阴霾,他身后站着面容各异的高大保镖,像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隔绝了他全部的希望。   “让开。”   男人不动如山。   对峙良久,他疲惫不堪地把自己砸进布艺沙发里,那人随之有了动作,衣料摩擦间,梁津单膝跪在他面前,摸了摸他脸上不存在的泪水。   “我真希望死的那个人是你。”   狠话说完,下一句多了几分恳求。   “魏疏和我几十年交情,你说的,从前我们相遇,他是见证人之一,”蒋云嗓音干哑,带着撕裂感,“看在这个份上,至少让我出席他的葬礼。”   “我求你,梁津……我求你。”   他言尽于此,那人纹丝不动,甚至古怪地发问:“阿云,如果死的人是我,你也会像现在这样千方百计地为摸一摸我的棺椁而求情吗?”   蒋云闭紧双眼,而后睁开道:“那你去死吧。”   “死完就知道我是趴在你棺材上痛哭流涕,还是踩着你的墓碑仰天大笑了。”   话音未落,梁津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眼尾一动,那颗左眼下的黑痣也跟着轻轻一颤。   神经病。   梁津病得不轻,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梦的后半截,他的预言竟然成真,不过主角的位置发生了小小的调换。   死的人不是梁津,是他。   他驾驶的那辆轿车被横冲直撞的大货车撞翻,底朝天地滑出几米远,好巧不巧,驾驶座的车窗正对着一个建筑物的旋转门。   一行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显然被这一幕吓到,纷纷退回门内。只有一个人跟块木头似的,在原地愣了好几秒,不进也不退,随后不顾汽车爆炸的风险,飞奔着朝蒋云扑过来。   蒋云脑门一凉,一摸,满手的血。   那人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呼唤谁的名字。   阿……云。   阿云。   他怎么会读不懂呢?从十几岁的时候起,身边有无数人叫过这个称呼,他的发小、干妈、不熟的同学、师长……   他听了那么多遍,以为自己早已脱敏,不论谁叫起这个称呼,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直到这两个字从他视为对手的那个人嘴里说出。   他觉得这是一种挑衅,一种让他心潮澎湃,内心无法宁息的挑衅。   他没爱过人,以为这种感觉是嫉妒,是恨,是厌恶。蒋丰原和霍蔓桢的婚姻让他体会到什么叫利用与背叛,于是他照猫画虎,没想到白白错失了一份真心。   砰地一声巨响,飞奔而来的人被助理扑向一旁,火焰直冲半空,热浪席卷,宛如蝗虫过境,只留下一副烧黑的汽车框架,以及一捧看不出原样的灰烬。   “蒋先生?蒋先生!”   John的声音如梦似幻,温柔的音调无法起到叫醒人的作用,他清了清嗓子,一道平地惊雷在蒋云耳边炸开,直截了当地把他从梦境中拖拽出来。   “您可以下车了。”John体贴地挡住车框,说道。   回来得不算晚,刚好到饭点。   蒋云一进玄关就瞥见梁津背对他靠在沙发上看书,他有点近视,看不清书名,从暗红的封面推测梁津读的是一本外国名著。   “都吃过晚饭了?”蒋云小声问琼姨。   “吃过啦,”琼姨也小声地答,“桌上是给您留的晚餐。”   炫目的水晶灯悬挂在餐桌上方,四道绿意盎然的菜品摆盘精美别致,分别是:白灼菜心、蒜蓉西兰花、清炒上海青和素炒豆芽。   汤也一改琼姨往日的水准,不知道用什么食材做的,飘着一抹浅青色。   蒋云没打算动筷,他大步走到客厅,抽走梁津那本半天只看了一页的名著,毫不犹豫地扔到沙发角落。   “你除了未卜先知地掌握了李继春家人的信息,还在国外见了其他人。”   他轻笑一声,喃喃道:“一个人不可能料事如神到这种地步。”   “除非……梁津,你不止重生了一次。” 第70章   蒋云向下俯视他,面前这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依然身着正装,领带打的是温莎结,领结处略微松动,像被人轻轻扯过一般。   两人双双静默几秒,期间谁都没有说话。   梁津投射过来的眼神中仿佛掺杂着一点眷恋,好像不是在看一个具体的人,而是透过他描摹一段再也无法回到的过去。   “是。”   他微微仰头,浓密的睫毛打下一片浅淡的阴影,眼底倒映出蒋云平静的面容:“阿云,你猜得很对。”   但是太晚了,蒋云心想。   从他怀疑梁津和他一样也重生过的那一刻开始,到证实这一点,再到进一步推测出梁津可能重生了不止一次,他耽误了太多时间。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声,问道:“魏疏会死吗?”   飞机坠毁……死无全尸。   那么多场梦都指向同一个结果,这也不可能是巧合。   蒋云静静等待着他的答案,他相信梁津一定会告诉他的,这是一种直觉。   “会。”   果然,他听到了梁津的回应。   “在你的每一次重生里,我干妈注定在某个时间点离世,我和魏疏也是如此,对吗?”   梁津嘴角抿得平直,像在艰难地解一道数学压轴题。他可以自如地提起其他人的死亡,比如魏疏,比如魏淳亭,但到了蒋云这里,仿佛患有一种特定的PTSD,手腕细微地发着抖。   “是的,阿云,”他双目低垂,好似陷入一段痛苦的回忆里,“你会死。每一次都……死在我面前。”   这句话同样给予蒋云一定的冲击。   他无法想象目睹这种画面的梁津该有多崩溃,就像他无法想象假如梁津死在自己眼前,他将作出怎样的反应。   一次亲临死亡现场的体验足以给人造成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更遑论两次、三次……无数次。   “我的死,和魏家有关系吗?”   蒋云:“不要骗我,我想听实话。”   “第二次重生,你在魏疏死后发了疯地找戚家清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戚家血债血偿。”   梁津沉声道:“当时,戚明准的确被你这副不怕死的样子唬住,可他毕竟是铁血手腕的戚家家主,在魏家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便误以为那份对戚家不利的资料被魏疏托付给了你。”   他停在这个地方,没有继续说下去。   蒋云大致猜到后续。   戚明准秉持一不做二不休的原则,干脆卖通一个服刑完毕的罪犯埋伏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使他在海京彻底消失。   每个人都有软肋,有些人愿意为金钱、利益出卖自己的生命,乃至扼杀他人的生命。   找一个满足以上条件的人,对戚家而言可谓易如反掌。   “为了避免我被戚家暗害,你在第三次重生的时候强制干预,把我囚禁在这座庄园,迫使我无法参与到戚、魏两家的争端中。”   蒋云轻声说道:“你让我坐视魏疏‘意外身亡’,甚至阻止我参加他的葬礼。哪怕我说‘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说‘我恨你,我们不要有下辈子’,你也没有丝毫动摇,是这样吗?”   “阿云,我——”   话音未落,男人脸颊朝旁一歪,皮肤显现出一抹淡淡的红印。   蒋云没用力,或者说他根本舍不得用力,只是象征性地表达了对梁津自作主张的行为的不满。   手没来得及收回,梁津捉住他的腕部,趁他不备时轻轻一扯,蒋云整个人跌在他身上,一条腿跪在沙发上,另一条腿独自立在梁津双膝之间。   掌心离那块微红的部位很近,稍一挣扎便会触碰到。蒋云挪了挪左腿,膝盖转而压在身下那人的大腿根上,并狠狠碾了一下。   “我不可能坐视不管。”   听到梁津“嘶”了一声,蒋云继续道:“你还要像从前那样拦着我吗?”   “会的。”   蒋云眉头一皱,开口之前,梁津又道:“但是……阿云,这次我向你保证,魏疏不会出事,魏家不会出事。你可以把全部的信任交托于我。”   “我是什么没用的花瓶吗?”蒋云手腕被捏得发红,因为不怎么痛,他也懒得挣扎,“还是5A级珍稀动物,濒临灭绝的大熊猫?我不需要过度的保护,梁津。把保镖队里的John,和那个……红头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人安排到我身边就好。”   “James,”梁津松开掌心的桎梏,把他的手腕带到唇边亲了亲,纠正道,“他的名字是这个。”   手腕被梁津亲吻的那块肌肤又麻又痒,大概是他们有段时间没做的缘故,蒋云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干柴烈火一点即燃”。   幸好别墅空荡荡的,除了他俩之外再没别的人。   他也不想叫人看见这满地的狼藉。   那条条纹领带被三两下扯开,如今正遮在他双眼前,于后脑系了个难以解开的结。他将梁津肩部衬衫布料的褶皱抓得层层叠起,那片宽阔的后背也留下指甲抓挠的痕迹。   梦里梦外他都领教过梁津惊人的托举能力,这人单手就能把他这个身高接近一米八的成年男人抬至腰间,毫不费力地向前走动。   眼前一抹黑,但蒋云对别墅的构造很清楚,再往前走就是楼梯,他真的很怕一个不小心从梁津身上掉下来,于是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呼吸声在摇摆中支离破碎,蒋云在他耳边提醒说要慢一点,不能再快了,结果下一秒后腰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没想到梁津暗戳戳地记仇,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梁津就得在他身上讨回来。   白天醒来,蒋云不得不顶着淡化的巴掌印接许江明下班。   魏淳亭下葬的日子经过一在推敲,定到下个月中旬,魏疏忙于和戚家周旋,只得拜托他当一当临时司机。   “这两位是……?”   许江明一上车就被肌肉虬结的外国友人吓得不轻,尤其是James,额角横亘一道狰狞长疤,看着就像在里头蹲完刚放出来的,还是那种国际罪犯。   蒋云尴尬地咳了两声,说道:“他们都是我的保镖。”   “开车的叫John。”   后视镜里,John亮起八颗雪白的牙齿,笑着向许江明点头示意。   “副驾上坐着的是James,”他解释道,“只是看着凶,他很擅长斗地主,基本把把都赢。”   许江明紧张的神色消了大半,笑着说了句“你们好”。   “最近还好吗?”   蒋云询问道:“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人或者奇怪的事?”   说来,许江明也在戚家的名单上。   在梁津的第三次重生里,戚家一开始要杀的人就是他,只不过许江明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所以死在空难里的人换成了魏疏。   “没有,”许江明摇摇头,“就是今天处理了一件交通事故,这算奇怪吗?”   “什么样的交通事故?”   “外卖骑手逆行,差点被正常行驶的汽车撞翻。我们把人扣在路边准备检查驾驶证,结果这小孩证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   许江明娓娓道来,宛如解说课文的语文老师,不论声音还是语速都令人如沐春风:“我们把他带回局里,核查了他的真实身份,最后发现他竟然是个未成年,从冀西那边跑过来的,说家里还有个妹妹,能不能别抓他坐牢。”   蒋云起初只当听个乐呵,但许江明越说他越觉得熟悉。   未成年,冀西人,有个妹妹。   差点都要把陈栗的身份证号报给他了。   “这小孩是不是叫陈栗?”蒋云问道。   “你怎么知道?”   许江明愣了几秒,说:“认识?”   “嗯。”   不止认识。   还短暂地当了他一段时间的金主,虽然是假的。   “他在局里留了记录,里面有他的联系方式。”   “不用,”蒋云知道他想说什么,摇头拒绝道,“不用我主动找他,到时候他会自己出现在我面前的。”   诺大一个海京,意外偶遇本就是小概率事件。在他看来,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所有的不期而遇都是早有预谋。   比如现在。   韩琦结束完上一部影片的拍摄,没休息多久又开始恢复工作。这次的剧本和主演阵容比上一部好了不少,她恨不得把一整天都投在工作当中,要不是蒋云突然探班,她能给自己活活累死。   “老板,好久不见啊。”   韩琦嘴里叼着一根烟,剪短了的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烟雾在指尖缭绕升空。   “小心肺癌,”蒋云化身戒烟大使,朝她怀里扔了颗水果硬糖,“早戒早健康,说不定还多几年创作的黄金时间。”   “你这语气怎么跟我妈一样?”   韩琦把烟灭了,拎起水果糖看了眼包装,啧道:“水蜜桃味的?不喜欢。”   一只手探进羽绒服口袋,噼里啪啦地响了一会儿,之后蒋云掏出一把包装漂亮的硬糖,芒果味蓝莓味荔枝味柠檬味,五颜六色,七仙女似的。   “自己挑。”   韩琦:?   “不是……老板,你哪来这么多?一会儿没见你不搞投资搞批发去了?”   那倒也不是。   还不都怪梁津,蒋云心想,把他烟盒里的烟全扔了,一把把地塞各种糖,国产的、进口的、软的、硬的。   真不怕他得糖尿病吗。   韩琦嘟囔几句,挑出一颗芒果味的。她把设备朝蒋云这边推了推,指着镜头里的女主演:“她,我亲自试镜选的人,虽然咖位没演她妈妈的那个配角大,但人特有灵气,一点就通。”   她这回拍的是一部商业片,选的演员都挺讨喜,蒋云看了一个片段,点头夸了声“确实不错”。   “饭点了,请你吃个饭。”蒋云看了看外卖进度,显示“已送达”。   韩琦:“老板大气!点的哪家?”   蒋云报了个名字,是一家米其林专送外卖。   居民楼下,一个骑着小电驴的青年拎着纯黑色的纸袋健步如飞。   走到蒋云面前,他的眼睛一点点睁大,语气里夹杂着惊诧与惊喜:   “蒋先生?” 第71章   韩琦嘴里含着糖,单手接过纸袋,疑惑地上下扫了眼戴着黄色头盔的青年。   外卖单上留了电话和姓氏,光叫一句“蒋先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看蒋云的表情,韩琦觉得他们应该彼此认识。   “什么时候来的海京?”   天气寒冷,陈栗双颊被风吹得通红,嘴唇因频繁跑动干燥起皮,他舔了舔干裂的下唇,腼腆道:“有一段时间了,还没找到正经工作,想着跑跑外卖过渡一下。”   口袋里的手机不停震动,似乎在提醒他别忘了送下一单。   青年歉意地向蒋云解释他比较赶时间,刚回头,他被蒋云叫住:“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个人联系方式,需要的话直接打我电话。”   “好……好的,谢谢蒋先生!”   蒋云目送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等人骑上小电驴消失在拐角,安静了许久的韩琦不怀好意道:“原来老板好这口啊?”   他斜睨韩琦一眼,淡淡道:“不饿吗?”   “啊……”   韩琦应声在腹部揉了两把,一股诱人的香味从她左手提着的纸袋里飘散出来,唤醒了她被吃瓜耽误的饥饿感。   “饿饿饿,”她把胃部的反应转换成文字,说道,“再不吃饭我真得曝尸街头了!”   蒋云“嗯”了一声,说那你多吃点。   多吃饭,少说话。   名片送出去的当晚,他就接到了陈栗的电话。手机里传来他忐忑不安的语调,请求蒋云能否帮他介绍一份空闲时间较多的工作,在薪资方面倒没什么要求。   蒋云没急着接话,陈栗便自说自话地讲起他的现状,说他在供妹妹念书,这里不比在冀西,地方大开销更大,虽然外卖跑腿一个月能赚小一万,但交完房租电费攒不下几个钱,也没时间接送妹妹上下学。   “来我这里吧,”耳朵贴着平滑的屏幕,他空出来的那只手在Cooper的狗盆里添上最后一勺狗粮,“就做你之前做过的那些事。工资不变,每周有双休,下午四点准时下班。”   “会不会太麻烦您了……”陈栗嗫嚅道。   Cooper湿润的鼻尖拱了拱他的手心,蒋云摸摸长出几根黑色杂毛的小狗脑袋,笑道:“不会,我很乐意被麻烦。”   通话结束。   琼姨今晚又做了一桌的素菜,坐在餐桌一头的男人指尖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架,低头时镜片闪烁,恰到好处地掩住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梁总。”   蒋云右手撑在桌沿,侧身面向就餐礼仪极其端正的男人:“蒋家要破产了吗?”   “阿云,为什么这么问?”梁津夹了一筷子上海青,面不改色。   “你还想我吃几天青菜?买不起肉可以直说,刚好Cooper在这呆腻了,我牵他上魏疏家住几天。”蒋云反呛道。   “厨房煨了一盅羊肚菌鸡汤。”   拐进厨房,小火慢炖的鸡汤散发出浓郁的鲜香,微波炉“叮”地一响,切好的羊排滋滋冒油。   蒋云简单摆了个盘,端着餐具坐到梁津身旁,汤的火候正正好,蒋云尝了一口,感觉不像出自琼姨之手。   没想到有些人就算醋得冒泡,还是会亲自下厨房迎合一下他的口味。   “汤淡不淡?”   “有点咸。”   梁津就着他的汤勺抿了一口,皱眉疑惑地看向他。   “怎么,梁总味觉失灵了,没发现我是在骗你?”蒋云笑吟吟地搅了搅汤水。   “……阿云。”一声半是无奈半是纵容的叹息。   他还挺喜欢梁津戴眼镜的,那副肖似生母的眉眼本就生得冷淡凉薄,有了一层镜片遮挡,愈发斯文矜持。   两人座位靠得很近,一只手臂的距离。后腰被人轻轻握住,见梁津正要靠过来,他做了个阻挡的姿势把人隔开:“一会儿我是真要去趟魏家。”   “嗯?”梁津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仿佛在问他为什么要去。   “你和老魏不是今天才商议完吗?”   为了复现第三次重生的飞机事故,魏疏已经放出消息,明日将坐私人飞机赶去谈一项跨国合作。   这个项目蒋家也有参与,因需要梁津坐镇总部,所以由蒋云代表他陪同魏疏一块上飞机。   这是一次很好的动手机会,一旦戚家按耐不住决定动手,短时间内必然留下证据。   “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他掀开一缕挡在梁津额前的碎发,很轻地笑了一声。   “下次做可以直接弄进来。”   吃完晚饭和魏疏会面的时候,蒋云有些心不在焉。   假如一个人不想死,最好的方法未必是用尽一切手段逃避死亡。直面它,或许能找到一丝生的希望。   但也只是“或许”。   蒋云摁了摁眉心,没有人比他更害怕失败,如果可以,谁都不想让一切再次重来。   他真的不想失去,也不能失去任何一个对他而言意义重大的人了。   “魏总,已经准备就绪。”   戴在魏疏耳上的通讯器闪烁着信号的亮光,他按住那枚黑色的装置,低声说按计划行动。   大片的玻璃幕墙外,一架小型私人飞机逐渐向前滑动、起飞,两扇机翼宛如鸟类展翅,滑入碧蓝的长空。   机身还未缩小到完全看不见的程度,天空中的那一点忽然起了火光,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剧烈的暴鸣,零部件宛如流星般向下坠落,机械的警告声此起彼伏。   魏疏只身立在幕墙前,亲眼见证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幕,之前梁津提出戚家可能对他动手时,他还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结果他说的竟然一一应验。   避免不必要的人员伤亡,驾驶员在起飞不久就成功跳伞降落。   “动手脚的人抓到了吗?”蒋云正色道。   “抓到了。”   魏疏:“幸好咱们早有准备。别的不说,梁津手底下的人都挺利索的,一个个闷声干大事,要不你替我跟他商量商量,我出这个数,他的人能换个老板吗?”   蒋云很支持他撬墙角的行为,道:“回头我问问他。”   后续的事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这场飞机事故给后续对戚家的清算开了个好头,蒋云把所有工作转到线上处理,趁着好不容易得来的闲暇时光,他少见地睡了几个好觉,还顺手多投了几个新项目。   有关戚家的新闻铺天盖地,一整周的时间,足以见证一个延续几代的家族企业辉煌不再。   戚氏总部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动乱,戚明准的办公室被多次“清理调查”,戚皓在海京恶名远扬,多的是人等着虎落平阳被犬欺,可惜如今再没人像戚明准一样跟在后头给他收拾烂摊子了。   蒋云靠着阳台,点燃了他能找到的最后一根爆珠。   一件厚重的驼色大衣落在他肩头,身后那人探向他拿烟的那只手:“不是说戒了吗?”   手腕一扭,他最终保住了那根烟。   “点着玩的,”蒋云睨他一眼,“烟灰缸都没拿呢。”   半晌,他调笑着补充了一句:“事后烟懂不懂?”   腰背抵着阳台栏杆,隐隐泛着酸意,做前他和梁津都洗了一遍澡,结果完事后两人浑身都很糟糕,于是进浴室又洗了一遍。   洗着洗着一个没忍住,擦枪走火,他差点没能竖着从浴室走出来。   最后约定好挨个去洗,虽然别墅的每个房间都配备了洗漱间。   他和梁津用的同一款沐浴露,木质柑橘味,香气格外持久,到现在还残留着一点点味道。   梁津额前几缕黑发被水打湿,尽管用浴巾擦干,仍是一绺绺地垂下来。他不知从哪变出个烟灰缸,蒋云伸手灭了烟,凑过去和他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这段时间梁津睡得不安稳,他也一样。尽管睡在身侧的人很少翻身,可蒋云就是知道,梁津是没有睡着的。   他等“苦尽甘来”这四个字实在等了太久,蒋云有问过他,前几次重生里自己记不记得上辈子发生过的事。   梁津抱着他摇了摇头,说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有一次你死在我怀里。”   他眉宇间皱出一道深深的褶,宛如无法抹平的沟壑,声音很慢,好似叙述的故事与他无关:“到处都是血,脸上、胸口,还有掌心。来不及叫救护车,我就这么看着你停止呼吸……阿云,这大概是我一生都不愿回忆的场景。”   蒋云安慰地摸摸他的脸颊,分属于彼此的气息缠绕交错,就像两根连根树一般亲密无间。   “这次不会了。”   他缓慢道:“你记不记得……在冀西的时候,你祝我长命百岁?梁津,对我许愿吧,你的一切愿望在我这里都会应验。”   他们互为对方的神明,不论前方如何崎岖,不论终局如何,都将义无反顾的赐福于彼此。   *   针对戚家的清算仍在继续,魏疏一边下绊子一边快意地问蒋云,这算不算一种多行不义必自毙?   “当然,”蒋云在他办公室转悠,把书架上一张压着魏淳亭单人照的相框摆正,吹去覆于表面的浮灰,“干妈泉下有知,会为我们感到欣慰的。”   恰好不久就是下葬日,他又问了几句相关事宜,等了一会儿没见魏疏回复,蒋云转过身,看见他一脸凝重地盯着手机。   “怎么了?”   魏疏把屏幕递给他:“你看。”   蒋云逐字逐句地念道:“楚桉突发急症……ICU抢救……传闻楚尽风将成为正式继承人?”   “楚南缘呢?”   魏疏:“他前段时间一直在国外,说是度假来着。结果你猜怎么着?欧洲那边正好爆发动乱,他……应该是回不来了。”   蒋云惊讶道:“他死了?”   “不,”魏疏摇头道,“但和死了没区别。身中数枪,也在ICU抢救。”   蒋云:“……”   楚桉、楚南缘接连出事,尽管看上去只是意外,他却觉得这种意外带着些许阴谋的味道。   “诶,阿云!这就走了?”   魏疏追着他走出办公室,挽留道:“好久没聚了,要不晚上一块喝杯酒?”   “不了,”蒋云回头道,“突然想起有些事没做,我回家一趟。要不我给许哥打个电话,叫他陪你喝?”   魏疏:“好走不送。”   今天他是临时被魏疏叫出来,手头确实有些无关紧要的事尚未处理完。赶回去的时候正好和陈栗打了个照面,他神色匆匆,仿佛赶着要做某件事。   “蒋先生……刚好您回来,我想向您请个假。”   蒋云顺着问了句理由。   陈栗细声道:“妹妹……生病发烧了,我去学校接她。” 第72章   陈栗的妹妹就读于海京的一所普通公办中学。如他所言,他的确去了学校,也接到了他的妹妹。   不同寻常的是,他外出买退烧药的时候在一家药店附近停留了近一个小时。   杨勇传过来的视频里,瘦小的戴着鸭舌帽的青年拎着环保袋,身前的高大男人背对着镜头,两人交谈了许久。   结尾,男人伸手压了压他的帽檐,四根手指幅度很轻地挥了挥,露出一点侧脸和一小段高挺的鼻尖。   蒋云坐在书房的电脑前,按动鼠标让画面停在这一帧。   陈栗和戚家没有关系……   他是楚尽风的人。   为什么楚尽风选择把他安插在自己身边?其实从回国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起,蒋云就发现他已经有些看不懂这个曾经被他称之为朋友的人了。   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滴水不漏,仿佛排演了千遍万遍。   很多年前楚尽风不是这样的,虽然在外人面前套了十八般伪装,但私底下同他跟魏疏相处时却无比轻松自在,就好像非狩猎状态下的狐狸也会在原野上尽情打滚。   “听说最近那位风头正盛的小楚总是你朋友?”   霍致年电话打进来的时候,蒋云还在回一封邮件。   同时做两件事容易分神,于是他把笔记本推远了些,语气懒懒的:“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霍致年模仿他的强调,戏谑道,“阿云,几次约你都约不出来,算算你多少天没出门了?外面快传疯了。”   蒋云无声抿开一抹笑。   实不相瞒,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霍小姐消息向来灵通。他们说我什么了?我很乐意听一听呢。”   “圈内说你和梁津关系破裂,被他限制了人身自由关在他名下的一套私产里,连出门散步都得经过他同意。”   梁津在书房摆了从松江那边移过来的香雪兰和仙人掌,蒋云举着手机,走到那盆仙人掌前戳戳它的软刺。   “今天特地亲自问问正主,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蒋云:“昨天中午你不是和梁津吃了顿饭,怎么不问他?”   “问他?算了吧,”霍致年头疼道,“这些天他似乎心情很差,谈公事跟审讯似的,我秘书以为我私底下偷偷欠了他一个亿,不然他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   “蒋氏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梁津没跟你说?”   对面一下子没了声,霍致年仰头枕着靠背,道:“多亏你那位好朋友,梁津丢了一个大项目。就说这个时候吧,这位小楚总的父亲和大哥双双躺在ICU,他竟然敢从蒋氏嘴里撕下这么大一块肥肉,着实……激进。”   须臾,她笑着补充:“还没上位就急着虎口夺食,还惦记上了霍家的东西。阿云的朋友胃口很大嘛。”   作为为数不多知情他和梁津关系的人,霍致年这是在提醒他,朋友和爱人,应该站在谁的立场。   碍于他的面子,她也不好什么都不说直接对楚尽风的掠夺做出反击,所以只好旁敲侧击,看看蒋云的态度如何。   “霍小姐是那种会对挑衅无动于衷的人吗?”   “当然不。”   蒋云摸摸香雪兰的枝茎,反问道:“这不就完了?”   “阿云,我真的很好奇……他不是你的朋友吗?就不为他求求情?”   “生意场上的事都讲究有来有回。更何况是他主动招惹,我为什么要求情?”他说道。   霍致年在那头拍手叫绝,挂了电话,她恍然反应过来蒋云还没回答她那个传闻是真是假。   陈栗休完两天事假,蒋云趁他不在,往书房多添了一套桌椅。   说是让陈栗继续做他的生活秘书,可他每天的活动轨迹雷同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着实用不上陈栗什么,倒不如叫他一块坐下来看看书喝喝茶。   “蒋、蒋先生,”陈栗束手束脚地站在他旁边,像小学生罚站,“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哪里不好?”   蒋云故意逗他,皱眉道:“工资太低了?”   “不不不!”   青年慌乱地摆摆手,说:“您给的薪资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这段时间好像也没能为您做点什么。您一直待在书房,也不出门……”   他声音越来越低,说完后还自以为没人发现地瞟了蒋云一眼。   蒋云在追一部最近很火的狗血现代剧,剧情包括但不限于失忆、绝症、误诊、分分合合等戏码。   两位主角此时正在雷霆暴雨中激烈争执,这段高潮片段结束,蒋云托着下巴抬头看他:“你觉得是我不想出门吗?”   “不过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遛遛狗、养养花,偶尔打打麻将斗地主,”蒋云弯了弯眼,若有所指,“是目前来看最好的选择。”   “在我眼里,您是一个很洒脱的人。您情愿一辈子被梁……梁先生关在这吗?”   “就算我不想,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端起手边的咖啡杯,发现里头空了,转手递给陈栗柔声叫他泡杯新的来,“下次别再提这个了,知道吗?”   “好的。”陈栗双手捧杯,闷闷地应了一声。   蒋云不觉得他会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毕竟他真正的雇主另有其人。   退出电视剧的界面,陈栗下班后去哪里、做了什么,在他这里一览无余。   四点下班,距离他妹妹放学还有一小段时间。陈栗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后座上除他以外还坐着另一个人,轿车在校门口对面的街道旁停了半小时。   半小时后,陈栗独自一人下了车,那辆黑色轿车掉头扬长而去。   “在看什么?”   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下颚,拇指在他唇边稍作停顿,留下一道湿润的水渍。   他借着梁津的浴袍袖口将水渍擦干,把电脑挪近一些,道:“杨勇传过来的资料。”   “听说总部最近遇到了一个不小的麻烦,怎么不和我说?”   整张靠椅就这么大,梁津非得挤着坐进来,以至他半条腿被迫抬起来叠在梁津腿根上。   “听谁说的?”   “霍致年。”   梁津掌心贴在他腰侧,垂眼道:“我在查楚尽风的底细。他在加拿大呆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这次楚桉和楚南缘几乎同时生命垂危,应该也有他的手笔。”   “他是你的朋友,阿云,”他低声道,“所以我想等调查结果出来后,再告诉你事情经过。”   “不是有意隐瞒。”   “知道了。”蒋云说。   有上辈子这个前车之鉴,他现在有什么问什么,梁津亦是有问必答,只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很少提及楚尽风。   他突然想到什么,说道:“你之前那几次重生中,从来没有调查过他吗?”   梁津没有回答,但蒋云一看他表情就知道答案了。   调查过。   “结果如何?”   梁津:“当时的情况未必与现在相符,也许结果不具有参考价值——”   “梁津。”   腰上的手一僵,他改口道:“第三次重生的时候,我曾派人去过多伦多。楚尽风与当地□□有勾结,期间与一支楚家旁系保持联络,培养了一批属于他自己的亲信。”   “那时你和我说过这些吗?”   “说过。”   梁津解释道:“魏疏死后不久,楚尽风回国接管楚家。我向你说明真相的时候,你……还在气头上,觉得我又在用谎言欺骗你,大概一个字都没听。”   “你有证据证明吗?”   “他在加拿大行事很谨慎。”梁津说。   意思是没有。   “这么说,我不相信你也有我的道理,”蒋云捧着他的脸颊,轻轻揉了一把,“陈栗一直都是他的人,所以在冀西那会儿你才对他意见那么大?”   “嗯。”   “我不明白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老魏、他,至少曾经是很好的朋友。楚家薄待他多年,他哪怕把楚桉千刀万剐我也不在乎。”   蒋云有些失神地盯着视频中的那辆黑色轿车,说:“这么多年,戚家和魏家相安无事,戚明准为什么突然把矛头对准干妈,宁愿错杀也不肯让所谓的证据泄漏?又是谁告诉他,干妈手里有那份资料?”   “同样,如果戚家要杀许江明,为什么要等二十多年?那场飞机事故是戚家出手不错,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不管是你的第三次重生,还是这一世,他们要杀的人从始至终都不是许江明。”   “……而是魏疏呢?”   这个疑问已经在他脑海里盘旋许久,虽然他闲了很多天,但每晚总是很难入睡。于是闭着眼回想发生的这一切,不由自主地推导出了这个可能。   事故发生当天,他先入为主地把戚家钉死在了“头号嫌犯”的位置上。   他忘了一点。楚尽风和许江明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弟,他也是邹渝的儿子。   这些年邹渝也在国外,他有没有私下见过这位从未谋面的亲生母亲,又是否对那份资料的存在知情呢?   蒋云看向梁津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答案。梁津眼底宛如一面平静的湖,他说道:“阿云,你有证据吗?”   “没有,”蒋云摇头,道,“全是我的个人猜测。”   “但我相信你。”   梁津笑了一声,说道:“因为我和你做过一模一样的猜测。”   次日。   陈栗敲开书房的门,蒋云指尖轻叩桌面,指向旁侧放了软垫的靠椅,说书架里如果有他想看的书可以自己拿。   听到书籍被抽出的声音,他跳过电视剧的片尾直接进入下一集。就在画面加载的这几秒,陈栗怀抱着一本厚重的英文原著,压低声音道:   “蒋先生,我能帮您逃出去。” 第73章   蒋云左手支在颊边,手指掠过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书房安装了微型摄像头,不止一个。   陈栗的手臂横过书封,遮住了部分书名,他捏住书籍一角往上提了提,看清全名后放缓语调道:“哪儿看不懂问我就好。”   将近一个小时,陈栗没有真的找他问英文单词的释义,他或许后悔为什么要选这样一本晦涩难懂的英文名著,硬着头皮翻了几页,便趴在书籍旁边困得睡了过去。   蒋云想起来他还没问过陈栗的年龄,那张枕着手臂,被挤压得微微变形的面容十分稚嫩青涩。   邹渝和他提过陈栗中学没读完就辍学打工,兼顾赚钱和照料妹妹,但他自己都只是一个小孩。   楚尽风许诺他什么呢。   许诺他高枕无忧的生活?还是承包他妹妹上学的全部费用?   他远远凝视着陈栗熟睡的样子,看他无意识地砸了砸嘴,整张脸忽地一转,埋进两条手臂形成的空隙里。   总该不会傻到无偿付出吧。   蒋云在书房待到他睡醒,随后下楼按照琼姨的叮嘱给Cooper喂药。   这倔狗前几天不知道在花园误食了什么,一直上吐下泻,带去医院就诊后医生开了一盒止泻药,胶囊状的,死活喂不进去。   夹在它最爱的零食里,零食吃完了,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枚沾着口水的药粒;拌进狗饭里,它也会嫌弃地把胶囊吐到碗外。   最后他叫陈栗抓住这只小犟种的前爪,把药塞进去以后眼疾手快地握住它的嘴筒子,等完全咽下去了再松开。   “蒋先生。”   “我数到三……吐一个试试!”蒋云一只手捏着小狗的嘴巴,一只手严厉地指着它鼻尖,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嗯?”   他望向琼姨所在的方向,见她专心致志地准备食材,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道:“您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我记得。”   “陈栗,”蒋云错开目光,低头检查copper有没有藏药,“从这到市区少说四十分钟,距离最近的机场三四十公里,不说别的,只要走出这个大门就会有保镖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我记得你说的话,可我不相信你真的能带我离开。”   “上平对街的陈记米粉,特辣,多加香菜。”陈栗说了句看似很无厘头的话。   蒋云从零食箱里抽出一根奶酪棒,任它摇着尾巴叼走了。须臾他重新与陈栗四目相对,说:“过去多少年了,他怎么还记得这个?”   从前他、魏疏和楚尽风在上平念书,下午最后一堂课打铃,他经常跑校外买米粉吃,只去那一家店,调料、辣度永远不变,没空就让楚尽风帮他跑腿。   久而久之店老板都认得他两了,不论谁去,年近五十岁的中年大叔笑呵呵地问一句“老样子,特辣米粉多加香菜,对不”。   地上残留着一些零食碎渣,蒋云铺了张纸上去,仔仔细细地清理干净。   陈栗接过他手中的纸团,起身的一瞬间,蒋云拍掉他肩上不存在的灰尘:“我想亲自联系他。”   把话带给楚尽风需要时间,这点耐心蒋云还是有的。   追的那部爱情剧剧情已经进入尾声,真相被挨个揭开,两位主角终于明白了自己对彼此的心意。   互诉情衷的部分看得他昏昏欲睡,一觉醒来,他身下的沙发变成一张柔软大床,因为开着暖气,兔毛长毯堪堪拉到肩头。   浴室连绵不断的水流声在此时关停,热气随着门扉开合与人的走动流入卧室。   他盘腿坐在床沿,毯子宛如唐僧的袈裟,一角滑至腋下,被小臂夹在腰侧。   “几点了?”   “九点十八。”梁津精确到分钟。   蒋云揉揉眼角,梦呓般喃喃道:“怪你,要是早点回来就不会等睡着了。”   “好,”只穿了件浴袍的男人蹲在床边,用毛毯把他裹成一个三角饭团,半哄道,“怪我。明天早些回来,六点以前好吗?”   蒋云瞌睡醒了大半,算了算日子,楚尽风最快明天想办法联系他,梁津回来太早反而耽误事。   “还是晚点吧。”他说。   梁津搭着他弯曲的膝盖,静默不语地挑了挑眉。   “少装,我打赌你白天肯定看了监控。”蒋云拆穿道。   梁津:“陈栗答应帮你了?”   他纠正道:“是我暂时同意他带我离开。”   梁津忍俊不禁,低声重复道:“没错,是你暂时同意让他带你离开我。”   不过多加几个字,整句话的意思却发生细微的差别。   梁津喜欢在这种小地方做文章,蒋云抬手戳了戳他的胳膊,问道:“你第三次重生也是这么个顺序吗?”   “不一样。”梁津摇头。   蒋云只保留了一世的记忆,所以初始那次是他的“上辈子”。但梁津总共重生了三次,第三次重生才是他的前一世。   “上辈子你很讨厌我,可能更多的是恨吧。我强行把你留下来以后,你每天都很不开心。琼姨说你饭菜只吃几口,她以为是她做饭不合你心意,向我提了好几次辞职的事。”   “后来怕你一个人呆着太闷,才选了陈栗陪你聊天。那个时候……阿云,你宁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也不愿意跟我说一句话,”放在他膝盖上的手一路滑到脚踝,梁津摩挲着那块凸起的踝骨,说,“自那以后我很少出现在你面前,这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不仅如此,陈栗为了坚定他逃离的决心,故意使他看到蒋霍两家联姻的报道。   整个接应过程顺利得不像话,他坐上被楚尽风派来接他的车,陈栗频繁侧目留意四周情况,说司机会把他们送到楚尽风的私人机场。   “奇怪。”   蒋云百思不得其解,说:“明明那个时候的我安然无恙地离开了,最后为什么又出现在你面前呢?”   “我也不知道你折返的原因。”   梁津按压着薄薄皮肤下的青色血管,仿佛在抚摸一棵树的根茎:“阿云,上辈子是我太疯魔、太患得患失,因为害怕再一次失去你,所以违背你的意愿做了许多错事。只要我想,其实任何人都带不走你。”   一开始是他大意,没有深挖陈栗的背景。后来顺着楚尽风这条线查下去,他怎会看不出陈栗和楚家的关系?   不过将计就计,同样想借陈栗的手把蒋云送出去而已。   不同的是,他调换了楚尽风的司机,蒋云最终要抵达的不是楚尽风的私人机场,是他的。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能把自由交还给蒋云,那么那个人只能是他。   蒋云扯过毛毯盖住脚踝,揉了揉那块被梁津摸得起火的皮肤。   纠缠了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了解梁津。一个占有欲强的人就像咬住肉骨头的狗,就算被驱赶、被殴打也绝不松口,蒋云无法想象他放开手的样子。   虽然把梁津比作狗有些不太恰当。   “你不后悔吗?”他问梁津。   “后悔。”   “但在后悔和失去你之间,我宁愿选择前者。”梁津回答道。   这句话在蒋云心底埋下了一个伏笔。   他在想,兴许逃亡路上的自己也面临着一个至关重要的抉择,这个抉择令他义无反顾地奔回困住他的牢笼。   是什么呢……?   他很想知道。   之后的几天,陈栗找准时机递给他一枚拇指盖大小的通讯仪。   蒋云将它戴到耳侧,一阵短暂的电流声过后,楚尽风的声音有些失真:“阿云,是我。”   “老魏和许哥还好吗?”蒋云顺嘴问了一句。   为了把戏演得更逼真,他有些时间没和魏疏联系过了,之前想找梁津打听打听,话临到嘴边又总是忘,大概他每天睡太久把脑子睡迷糊了。   “‘许哥’说的是许江明吗?”   楚尽风:“戚家处理得差不多了,老魏很好,就是许江明受了点伤,现在正在医院治疗。”   “他出什么事了?”   “被袭击了,有人想杀他,”楚尽风凝重道,“对方是一个团伙,训练有素,离开时没被监控录像拍到。”   听到许江明只是轻微骨折,没受什么太大的伤后,蒋云松了松僵硬的肩膀,长话短说:“那就好。尽风,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许江明可能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   “是吗。”通讯仪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嘈杂的电流声盖过人声,这使得蒋云无法辨别他语气中的惊讶情绪。   这个消息好似并未给楚尽风带来太大的惊喜,比起这个突然出现的哥哥,他更关心蒋云的现状。   “我查过梁津的行程,后天他将出席一场重要会议,入场后不能轻易离席。阿云,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楚尽风:“你们尽量避开保镖,到时会有人开车接应。陈栗已经摸清了逃亡路线,阿云,你跟着他走,千万不要跟丢,相信我,梁津不可能追得上来。”   杂音忽然变大,蒋云掐准时间,开口道:“尽风,代我向邹阿姨问好。”   “会的。”   通讯仪传来“嘟”的一声,蒋云摘下设备,由陈栗把它悄悄销毁。   陈栗正常下班,人走了,他给梁津办公室打了一通电话。   接听的人是郑思勤,他说梁津正在会议室开会,离会议结束大约还有半个小时。   “麻烦郑总转告一声,提醒他开完会记得回电。”   “您是想问许江明的伤势吗?”郑思勤道。   蒋云:“你怎么知道?”   “梁总猜到您要来电,”郑思勤补充道,“许先生髋骨骨裂,医院那边采取保守治疗。但头部伤势较重,脑内有淤血,医生安排了今天手术。当时多亏魏总及时赶到,剩下几处皮外伤避开要害,都不致命。”   果然,楚尽风在骗他,蒋云心想。 第74章   当初魏淳亭便是在他们的疏忽之下被李继春钻了空子,所以这回魏疏说什么都不肯离开许江明一步。   新康顶层的VIP套房陈设跟五星级酒店没多大区别,负责诊治、照看许江明的医护经过层层筛选,将风险概率降到不能再降。   蒋云赤脚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手机静静躺在臂旁,他在等梁津的回电。   因为他和梁津在书房玩闹过一回,地面铺了层厚厚的地毯,毛质柔软细腻,一点也不扎人,更不会磨红膝盖。   发呆的功夫,手机铃声响了。   “这份文件送去霍氏总部……阿云,郑思勤说你找我。”   眼前的地毯被他画出一个半圆,蒋云仰面枕着沙发扶手,说道:“我想把John调到新康。”   “去守着许江明?”梁津在电话里低笑,很有默契地领会了他的意思。   蒋云:“对。我不想再让他们出半点意外。”   事发突然,但一路走来他和梁津都经历了无数个“突然”,深深的疲惫感宛如狂风骤雨,使他整个人极度心烦意乱。   在某个瞬间,他竟然产生一种“要不就这么算了”的冲动,倘若死亡真的是他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命运,那他坦然接受好了,这样其他人也不必继续痛苦下去。   “阿云,我说过的。”   在他沉默的几分钟里,梁津轻声道:“哪怕无法通关,我也要走到力所能及的最远的地方。你觉得现在算‘最远’吗?”   没等蒋云开口,他自问自答道:“我觉得不算。”   他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直到梁津晚上回来,蒋云坐在书桌上同他接吻,脑海里依旧旋转着“不算”这两个字。   “阿云。”   下巴被人轻轻一掰,梁津抵在他腿间,字里行间满是缱绻:“专心。”   蒋云把手放在他肩颈,过了会儿手掌上移,情不自禁地捧着梁津的脸颊。梁津给他留了换气的时间,两人相互磨蹭着鼻尖,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面对永无尽头的重来,梁津到底怀抱着怎样的情感?   就像在一头驴眼前挂上一颗苹果,驴会因为近在咫尺的苹果不间断地前行,甚至走到筋疲力尽。   可能它到死都尝不到苹果的滋味。   那梁津呢?   怀揣着想让他长命百岁的期许,一次次地重来,重复已经经历过的人生,万一他就是一个短命鬼,这辈子只能活到二三十岁,梁津该怎么办?   下到阴曹地府和阎王爷抢人吗。   试着脑补了一下画面,蒋云有点想笑。   眼尾生出一点毛茸茸的触感,他往后一躲,那根停在半空的手指追了过来,擦掉他眼角的一点水痕。   “哭了?”梁津问。   蒋云疑惑地看着他,须臾低头揉了揉眼睛,喃喃道:“不知不觉就……”   哭了。   梁津把他的手拿开,低声问:“为什么要哭?”   蒋云抿了抿唇,没说话。   他不想说。   “今天不做了吧,阿云,”梁津拍拍他的侧腰,“早点睡。”   梁津要抱他下来,桌上没什么东西抓,于是蒋云揪住他的领带,反手撑着桌面。   “别走,就在这里。”   …   接应的人安排就绪时,正好是一个午后。   琼姨戴了副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研究一本新菜谱。蒋云下楼和她打了声招呼,说想把Cooper牵到花园溜溜弯。   “噢!小云啊,待会儿注意避开我新种的木槿。”   蒋云朝她挥了挥手,半蹲着给Cooper系好项圈。   “进出别墅都只有一条路可走,”陈栗将狗绳回收几圈,说道,“您稍安勿躁,楚先生的人引来保镖后会给我们发消息的。”   他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我们有暗号。”   花园被管家和琼姨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在冬季开花的品种很少,因此琼姨格外珍惜那几丛角堇。   鉴于Cooper先前误食不知名植物进医院的先例,但凡他有靠近某片花草的意图,蒋云都与陈栗合力把他拉开。   “尽风今年下半年才回国,”屋外没有暖气,穿得再严实也能感觉到冷意,蒋云下半张脸埋进羊绒围巾里,声音很沉闷,“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别担心,只是随口一问。”他说道。   “拍卖会结束以后,邹总问我想不想和她一块离开。我一开始很想拒绝,但邹总叫我安心,说她可以帮我办妥小妹的读书问题……”   陈栗笑道:“邹总给我和小妹都报了语言班,没过多久,她联系上了在加拿大念书的楚先生。因为这个,我才与楚先生认识。”   接应的人迟迟没给出信号,陈栗放心地打开话闸子,说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呢,幽默风趣,对谁都很有耐心。楚先生有次和我提到过邹总,说他童年的时候很羡慕那些有父母陪伴的小孩,他们享受着坚定的爱,这是他永远触碰不到的东西。”   蒋云接过他手里的狗绳,放慢脚步:“你喜欢他吗?”   “我?”   陈栗脸上闪过一丝羞涩,须臾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楚先生说他有喜欢的人,并且他喜欢那个人很多年。蒋先生……信号!”   蒋云解开狗绳,揉了揉Cooper的脑袋,对它下达返回别墅的指令。   走出花园,一辆黑色轿车恰好停在他们面前,他和陈栗分别拉开两边车门,迅速坐进后座。   关门的一刹那,司机踩下油门,转弯的同时,蒋云的视线与车窗外的James擦肩而过。   恍惚间他好像看懂了James的口型。   “不要”。   不要什么?   安全起见,蒋云上车后第一步是系好安全带。前一晚梁津嘱咐过,虽然司机是他亲自选的,很稳妥,但再稳妥也得时刻打起注意。   “我预先处理过保镖的配车,想重新启动至少也得等专业的维修人员过来。”司机说道。   “孙哥,做得好。”陈栗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蒋云意识到不对,问道:“你们认识?”   “在加拿大就认识了,”陈栗时不时看一眼窗外,“您放心,孙哥车技很好。”   被称作“孙哥”的男人领口处隐隐露出一点刺青的痕迹,蒋云看向后视镜,他头发剃得很短,耳后纹了几条不规则的黑线,   他绝不是梁津的人。   所以James说的“不要”,是在警告他“不要上车”。   “还有多久到尽风的私人机场?”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快的话……四十分钟左右。”   孙哥右耳塞了只蓝牙耳机,他走的车道少有红灯,一边开车一边发出几声简单的字音,不是对他和陈栗,是对耳机里的另一个人说的。   “别急着动手,等楚先生的指令。”孙哥说道。   蒋云心下一惊,心想他得尽快做点什么,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把他送上飞机。   “陈栗。”   他蜷缩在角落里,一只手捂着腹部,一副很痛苦的模样:“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陈栗“啊”了一声,有些无助地拍了拍驾驶座后背,迟疑道:“孙哥,要不靠边停一停?”   “这个时候?你让我停车?”   孙哥不可置信地向后瞥了他一眼,单手挠了挠后脑勺:“蒋先生能忍忍吗?梁津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多耽误一会儿我们就有可能被中途拦截。您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吧?”   装着装着,蒋云真的感受到胃部传来的阵痛,他想起中午特地没怎么吃饭,眼前一阵发晕。   “孙哥,要不还是让他下车吧……”   陈栗看他嘴唇发白,额角泌出点点汗珠,着急道:“楚先生吩咐过,必须把人安然无恙地送到,你这样让我们怎么跟楚先生交代?”   “行行行!”   孙哥被他说烦了,靠边停车:“五分钟,只能五分钟。”   几米外正好有一个公共卫生间,孙哥和陈栗守着轿车。五分钟,也就一根烟的时间,孙哥搓了搓耳朵,从前胸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眯着眼点燃了。   “妈的,什么破打火机!”   他摁了几次,见点不了火,转头问陈栗:“欸,有没有火机?”   “防风的,”陈栗递给他一个黑色条状物,说道,“用完记得还我。”   “稀罕,楚先生一个用了几次就不要的东西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还贴身天天带着,当护身符呢?”   他两聊得起劲,蒋云掐准时机,准备转身躲进不远处的草丛时,孙哥突然说道:“什么?楚先生马上就要动手?”   “不是说好了把人送到机场再撞车吗,怎么临时变卦?”   撞车?   蒋云脚步一顿,又回到厕所附近。   孙哥的声音很大,像是在和耳机对面的人通话:“医院那边守得密不透风,我的人盯了好几天愣是找不到半点机会!怪我……这怎么能怪我!算了,你就照楚先生说的做吧,反正梁津总归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样。”   “这事儿办成了好处少不了你的,行不说了,我这边忙得很。”   他捏住耳机,指了指厕所方向:“五分钟到了,去看看楚先生好了没。”   没等陈栗走到门口,蒋云从厕所出来,用纸巾擦干手上的水珠:“走吧。”   被水打湿的纸巾皱成团状,被他紧紧攥在掌心,用来掩盖极度慌乱的情绪。   机场,折返,车祸事故。   胃部的疼痛犹如密密麻麻的细针,将他的心脏戳得千疮百孔。   一切的一切像被自动拼接的拼图,一个困扰他和梁津那么久的难题随着一声“咔哒”轻响迎刃而解。   他是为梁津回去的。   在他想要的自由和梁津的生命之间,他做出了自己的取舍。   梁津之所以感到困惑,是因为他始终都不肯相信第三次重生里的那个“蒋云”爱他爱到甘愿重回“牢笼”的地步。   这颗真心很早就属于他了,尽管他对梁津表达过那么多恨意,尽管他不止一次地说希望梁津去死。   在孙哥拉开车门的刹那,蒋云伸手重重砍向他的后颈,在陈栗的惊呼声中将孙哥一脚踹开。   从头再来,他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 第75章   “陈栗,拦住他!”   孙哥一声嘶吼,上半身直直撞向车门,企图用蛮力破开车窗。   事情发生得太快,陈栗傻在原地,听到孙哥第三声怒吼才反应过来,开始有所动作。   蒋云来不及反应,猛踩油门掉头往回去的方向开,不料后座车门没有关严,孙哥瞅准半开的缝隙,原地一蹬,半边身子都挤了进去。   车道两旁竖着围栏,围栏后有绿化带,刚好可以用来当落地缓冲。蒋云操控方向盘想把还未完全上车的孙哥蹭下去,但他的反应比想象中更快,眨眼工夫,整个人已然钻进轿车内。   “妈的……我叫你停车!”   一只手臂朝蒋云伸来,由于外界干扰,汽车行驶的轨迹弯弯曲曲,宛如出了故障的自动驾驶,好几次差点撞上防护栏。   蒋云制住他的腕部,反手用力一拧,后头的人发出一声痛呼。   忽然间,未等他有下一步动作,蒋云上半身狠狠向前一倾,轿车与钢制防护栏相撞,车头瘪进去一个大坑。   幸好他慌乱之中不忘系上安全带,除了轻微的眩晕感,身上完好无损没有受伤。   这辆车受损程度不轻,相当于半残废的状态。   蒋云跌跌撞撞地跑到一旁的空地上,一股反胃的感觉直冲咽喉,又难受又恶心。   孙哥被撞得不轻,一瘸一拐地朝他走了几步,回头冲陈栗大喊:“别他妈傻愣了,这条道几乎没人走,趁人没走远赶紧把他抓住,我去联系楚先生!”   那枚蓝牙耳机的加固效果当真不错,这么颠簸的情况下,依旧好好地戴在孙哥耳窝。   他和孙哥之间只隔着三四米的距离,抢在孙哥触碰耳机之前,蒋云飞快上前,精准夺走那枚指甲盖大小的物件,随后往地上一扔,鞋底踩住耳机狠狠一碾。   孙哥脱下那件破损的皮夹克,长袖挽至肘部,青色纹身好似他的第二层皮肤,遍布整个小臂。   梁津说,楚尽风在加拿大就与当地□□勾结为伍。   这个孙哥看来是个不错的证明。   面前的精壮男人目光如狼似虎,阴鸷地盯着他紧握的双拳,嘴角勾出一点弧度:“看来这位蒋先生压根没想跟我们走。”   “陈栗,你们都被他骗了!”   蒋云解开缠在脖颈的围巾,默默谋划着如何脱身。四周荒无人烟,他手上没有通讯设备,唯一能与外界联系的东西在刚刚被他一脚踩碎。   “你以为销毁耳机,楚先生就没法发现异常吗?”孙哥阴狠笑道,“想赶回去救梁津?我告诉你——晚了!乖乖跟我们走,你还……呃啊!”   孙哥后颈再次遭受重击,他捂着后脑,一个趔趄后应声倒地。   没了这堵人墙的阻隔,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蒋云眼前。陈栗轻轻“啊”了一声,女人收起长棍,目光扫向他:“小栗,这就是你不告而别的原因?”   ……邹渝?   女人穿着长款大衣,须臾将手中的“凶器”向后一扔,长棍被一排黑衣保镖中的一个稳稳接住。   她朝蒋云颔首,微微侧身,展现出停在不远处的轿车一角:“小云,上车再说吧。”   “淳亭的事……我很抱歉。”   这是邹渝上车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一直对小风有着很深的亏欠,我以为我能通过和他的相处渐渐弥补当年的遗憾,没想到他趁我不备,盗取了我电脑里的文件。”   蒋云欲言又止,邹渝笑着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个孩子还活着,对吗?”   “在楚家的这些年,小风受了很多苦,”邹渝眉头紧皱,不忍道,“把他独自一人留下,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决定。如果我能带他走……如果他跟着我,也许就不会变得这么——”   停顿的间隙,邹渝仿佛在思索着用词。   “偏执。”她最后说道。   “他和楚桉很像……偏执、冷血,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他们手中的棋子。”   蒋云打断她的陈述,说:“他想杀了许江明。”   “梁津已经告诉我了,”邹渝吩咐司机开得再快些,说道,“他来见我的时候,说戚明准向淳亭下了死手,当时我还将信将疑,直到后来……我发现小风进过我的办公室。”   他用这份资料给戚家传递了错误的信息,使戚明准误以为淳亭那里有扳倒戚家的证据。   “为什么?”   蒋云并不意外这个真相,他只是不明白楚尽风的动机:“他为什么这么做?”   知子莫若母,邹渝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道:“我以为你知道。”   她看向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陈栗,须臾,视线回到蒋云身上:“小风的喜欢带有独占性。不管亲情还是爱情,他都不希望这份爱被其他人分走,小云,你能明白吗?”   “江明是他的哥哥,”邹渝显然早就知道许江明的存在,“从前包括我在内,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小风以为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对于认定的事,任何变数都不被允许。”   换在蒋云身上也是同理。   “他……喜欢我?”蒋云终于得出一个恐怖的答案。   “他想得到你。”邹渝纠正道。   楚家不是人呆的地方,蒋云从见到楚尽风的那天起就深谙这个道理。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个身形消瘦的少年狼狈地被一群富家子弟围堵在厕所隔间。楚南缘在他们年级很有名,谁都不想当那个出头鸟,所以没人敢出手阻拦。   那个地方甚至都没有人敢经过。   谁都不敢做的事,偏偏蒋云就这么做了。   他跟魏疏混久了,外加少年人天生有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稚嫩气,拳打脚踢地杀了七进七出。   那天楚南缘没有出面,剩下的人作鸟兽散,跑之前还耀武扬威地冲蒋云竖了个中指,叫他等着。   “好,我等着。”   蒋云也比了两根中指回去,挑眉道:“对了,我姓蒋,蒋云的蒋。叫楚南缘来一班找我。”   事后魏疏问他,这事要是被蒋丰原知道该怎么办。   他歪了歪头,回答道:“那就等他知道再说吧。”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帮过的人也是同理。   “邹总,我们到了。”   司机回过头,等待邹渝的下一步指令。   “楚尽风安排的人找到了吗?”邹渝问道。   坐在副驾的保镖低头查看消息,几秒后,他肯定地朝邹渝点点头:“已经把人扣住了。”   “很好。”   梁津所在的那栋大厦门口暂且空无一人,蒋云心跳得有些快,说:“梁津还好吗?”   “他没事,”邹渝见他实在着急,叫人递给他一个手机,“喏,通讯录第一个联系人就是他。”   副驾的保镖手里端着一台平板,深色背景面,中央亮着一个小小的坐标点,背景中的另一个坐标点正向它急速接近。   “目标就在我们附近……”   邹渝:“多远?”   保镖艰难开口:“十米以内。” 第76章 正文完   视线范围内,除了邹渝的另外一辆车,还有一辆银灰色的帕拉梅拉停在对街。   邹渝忽视他的阻拦下了车,与此同时,对面那辆车掩开一道缝隙。   比起许江明,楚尽风的五官与邹渝就没那么相似了,见过他的人大多对他说过一句话:   你与楚总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长相、性格、手段,哪怕楚尽风曾在蒋云面前表达过很多次他对楚桉的厌恶,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就是世界上的第二个“楚桉”。   猎猎寒风中,邹渝的衣摆被吹得微微飘扬,这一幕被车内的蒋云尽收眼底,思虑再三,他还是打开车门,与邹渝并肩而立。   “您不应该出现在这。”   楚尽风眼尾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他的微笑就像在套公式,给人一种并非发自真心的感觉。   邹渝上前一步,将蒋云拦在身后:“那你说我应该在哪?多伦多?”   从海京到冀西,再从冀西到加拿大,这几十年的人生里她见了不少大风大浪,此刻本该不动如山才是,可站在她面前的毕竟不是别人,而是她的亲生骨肉。   “晚来一步,你哥哥、梁津,还有小云可能都有性命之虞,”袖管下的手轻微颤抖着,邹渝不由得加重语气,“……小风,收手吧。”   “为什么连你也要阻拦我?”   楚尽风望向蒋云,笑容有些僵硬:“阿云,我们之间的情谊难道比不过梁津吗?他认识你多久,我就认识你多久,凭什么赢的人是他不是我!”   “喜欢和输赢没有关系。”   蒋云悄悄握住邹渝的手臂,以一个保护的姿态虚虚揽着她的后腰:“如果当年的我看到如今发生的一切,他大概不会愿意救一个发狂的疯子。”   追根溯源,魏淳亭死于他之手,魏疏躲掉的那场空难也由他发起,许江明至今仍躺在医院,险些丢了性命。   人一辈子也就那么几个至亲至爱,楚尽风动动手指,竟想让他痛失所有。   他和楚尽风没什么好说的。   “阿云,你觉得我疯了?”   楚尽风眼底闪烁着几分不可思议,好像在场所有人都是疯子,只有他才是唯一的正常人。   “难不成是我疯了?”   蒋云反问道:“不是你把消息泄露出去,诱导戚明准对魏家下手?”   事到如今,他不想再给楚尽风留半分情面。   “不是你暗中给魏疏的私人飞机动手脚,想伪造出意外空难的假象?”顿了顿,蒋云深吸一口气,“许江明被人袭击,不也是你提前策划的吗?楚尽风,你还有什么好装的。”   “阿云。”   楚尽风身形一动,往他们的方向走了几步,没等走近便被邹渝勒令停在原地。   他举起双手发誓不会再动,一副无奈迁就的模样。   “我爱你,阿云,我给你的爱不比梁津少,”他软下音调,就像在哄负气出走的爱人,“你知道楚桉为什么执意把我送到国外吗?都是因为你啊,阿云。楚南缘发现了我的秘密,他向楚桉告密,说我对蒋丰原的儿子报有不可告人的情感。”   “楚桉命令我跪在他面前,要我二选一。我不想转学,不想和你断开关系,所以当初你问我是不是被逼,我回答说……”   那双狐狸眼因大笑而轻轻抖动:“我是自愿的。”   “的确,”蒋云仿佛一块没有温度的冰,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裹挟着冷气,“是你一厢情愿。你爱我,难道我就要报以同等的爱吗?当年救你不过举手之劳,用不着你以身相许。”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但邹渝微不可查地朝他摇了摇头,做出“回车里去,这里有我”的口型。   蒋云点了点头,正要背过身,一声刺耳的枪响划破天际。   他愕然看向楚尽风手中还冒着白烟的□□,足足反应了三秒,才意识到这玩意不是摆在商场供五岁以上儿童玩耍的玩具枪。   “楚尽风!”   邹渝瞪大眼睛,本能地将蒋云一把推向身后:“携带枪支弹药在国内是违法的你不知道吗?竟然带枪入境……小云说得没错,你真的疯了!”   持枪的那只手缓缓下落,黑洞洞的枪口垂直指向邹渝的胸膛。   楚尽风眼角发红,笑得癫狂:“不许走……你们一个都不许走!”   “阿云,我给你三秒时间考虑。三秒过后,我得不到的,梁津也别想得到!”   “三、二……”   “砰——”   躲在轿车背后的保镖翻身护住邹渝,蒋云被一道黑影扑倒,身上宛如压着一块重石,“石头”用身躯盖住他的脑袋和前胸,仿佛他护着的是一块无价珍宝。   “黑影”穿戴了一套齐全的防护装备,防护背心坚硬似铁,压得蒋云踹不过气。   那人仅露出一双戴着深色护目镜的眼睛,蒋云偏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手指戳戳那人的肩膀:“我快被你压死了……梁津。”   “怎么认出来的?”那人推了推护目镜,左眼底部的黑痣好似被水浸湿,看上去有些湿润。   蒋云警惕地留意着楚尽风那边的风向,并未立即回答他的话。   在中心城市的中心城区听到枪响可是一件大新闻,警车鸣笛的声音由远及近,亲眼见到楚尽风被缴械制服后,他目光转回到梁津身上,伸手摸了摸那颗小痣。   “猜的。”   人活二十几年,他只遇到过一个肯为他舍命的人。   他两在地上滚了一圈,满身灰扑扑的,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梁津率先起身,稍后将他拉起来,掸掉他身后的尘土:“猜得这么准啊,阿云好聪明。”   “其实是一种预感,”蒋云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刚刚那一下,摔得他骨头缝都在叫疼,“预感你就在我身边,因为我总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梁津摘下面罩和护目镜,额前几缕发丝被闷出来的汗水打湿,偏白的肤色蹭出几片红晕,像打了腮红。   蒋云嘴唇一颤,垂首把脑袋埋在他颈间,两只手紧绷着放在身体两侧,是一个等着被拥抱的姿势。   两只有力的臂膀如愿地环上他的腰身,耳边传来一声声低沉的抚慰,他贴着梁津的脖颈吸了吸鼻子,轻轻道:“你说的,打破纪录,最远的地方……长命百岁。”   “以后不用那么辛苦了啊,梁津。”   后脑被人揉了又揉,头顶那人“嗯”了一声,认真道:“谢谢我的神明。”   “不客气。”   蒋云把眼泪擦在他脖子上,笑道:“我也爱你。”   *   魏淳亭下葬没多久便是除夕。   这次春节大概是蒋云人生中最特殊的一个,他提着一束鲜花敲开许江明病房的时候,魏疏正坐在床头与水果刀激情博弈,誓要削出一条完整不断的果皮。   “许哥,梁津他晚点来……”   “我靠阿云!断了!”   魏疏把水果刀收进刀槽,举着还剩半圈皮的苹果无能狂怒道:“你看你看,就差一点削好,你晚一秒敲门我精妙绝伦的魏氏刀法即可练成……”   “别理他,阿云。”   许江明上半身坐起,向蒋云招手:“过来坐。某些人最近头脑不清醒,净说瞎话。”   魏疏捧着淡黄色的果肉,可怜巴巴地垂眼。   “拿来。”   魏疏:?   “苹果啊,”许江明无语道,“不是削给我吃的吗?”   “好的宝贝!”   许江明“咔嚓咔嚓”地啃着果肉,仿佛优雅进食的大白鲨,蒋云咽了咽口水,从前许江明留给他的印象不知不觉生出几道狰狞的裂纹。   “伤势恢复得好吗?”蒋云换了个话题,说道。   “还不错。”   许江明温和道:“要不是医生坚持留院观察,我真想现在就出院。”   蒋云:“反正带薪休差,也不差这一两天的。今晚除夕呢,在家过是过,在医院过还是过。”   许江明笑而不语。   床头正对的电视随机调到一个频道,热热闹闹地播着歌舞节目。   病人多忌口,今晚年夜饭的菜色都很清淡,蒋云特地提早一天叫琼姨煲了道养身汤,送过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里头的乌鸡炖得软烂,散发着淡淡的食材清香。   【大老板怎么除夕都在加班?】   这条消息发出去半小时,对面仍没有回复。   蒋云又看了眼屏幕,此时页面弹出一条微信未读。   【下楼。】   蒋云拿起外套就走,一边等电梯一边打字:   【不是认路吗,怎么还要我亲自接你?】   【想你了,阿云^^】   电梯里没信号,出去了他才看到这句腻歪的话语。   新康住院楼下空无一人,蒋云等了半天,没见着一辆车不说,一条人影都看不到。   手指摁向屏幕的前一秒,一束亮光升到半空,在长鸣声结束后,绽放出夺目的焰火。   一朵烟花转瞬即逝,紧接着,接连不断的亮光点亮暗色长空,将整个天幕映照得如同白昼。漫天的烟火照亮了他的面庞,蒋云仰头欣赏到烟花结束,低头时,一人从阴影处大步走来。   “站这么久,冷不冷?”   呼出的空气结成白雾,蒋云摇摇头:“不冷。”   “叫我下楼就是为了给我看场烟花?”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拨了拨挡住视线的乱发,调侃道,“梁津,这算不算铁树开花。”   “算的。”   梁津的眉眼在黑暗中显得很凌厉,只不过眼神柔和得过分,满心满眼地装着一个人。   “上楼吧,别叫他们等久了。”   “阿云。”   梁津拉着他的手腕,空出来的那只手转向大衣口袋,像在抓取什么东西。   四四方方的,大概是个小盒子。   很俗套的戏码,前几个月蒋云每天都能在电视剧看到。   “怎么,求婚啊?”他半开玩笑道。   梁津打开盒盖,深蓝色的海棉内衬里,两枚款式相同的对戒熠熠生辉。   “无论健康疾病,无论生老病死,”梁津取下其中一枚,郑重地念着誓词,“你愿意与我共度这条人生长河吗?”   对戒落在左手无名指间,蒋云调试着戒指的位置,抿出一个笑。   “愿意。”   这是他永不变更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