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式鬼宅男仆日常》作者:长鼻子狗   文案:   钟明穿进了一款无限流恐怖游戏里。他的生活地点是一处闹鬼的恐怖西式大宅,职责是男仆+管家+偶尔还要充当女仆。   作为游戏npc的工作很辛苦,钟明不仅每天都要安排宅中一家三口的起居,随时充当新玩家的向导,还要负责事后整理。   这是钟明的一天:   早上,准备好小少爷的早餐,监督孩子吃下后整理儿童卧室。   就在他收拾床单准备拿去清洗时,二层的大Boss,有着十六条腿的蜘蛛女爵夫人突然冲到楼下,伸着巨大的口器向钟明指了指卡在牙齿间的人类残肢:“小钟,我的牙齿被卡住了嚼不动啊,快帮我清理!”   钟明:……好的,夫人。   在蜘蛛女爵重新投入使用,将上一批玩家全部清零后,钟明着手准备迎接下一批玩家。因为恐怖屋常年未曾被攻略,玩家赔率太高,缺少预算导致钟明不得不时不时充当女仆。   他穿着蓬松的女仆裙,站在打开的大门中间向新玩家门鞠躬:   “欢迎各位来到恐怖屋。”   玩家们总是会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没有自主意识,当着他的面窃窃私语:   “哇……这个女仆真正点。”   “那是白丝啊,绝了。”   “不愧是Boss关恐怖屋,npc也这么高质量。”   “死在她手里我这辈子也值了。”   对于这些调侃,钟明大部分时间也会装作没听到,引领新玩家进入恐怖屋后。他还得负责监督准备午餐,分配卧室,布置死亡触发点等等等。   好不容易忙完,已经到了晚上。钟明端着餐盘,准备上三楼为这座宅子的主人——公爵大人送晚上的夜宵,却在走廊上被某个新玩家堵住去路。   这个看着像是大学男生的玩家朝他挑眉,道:“晚上好,美丽的女仆小姐。”   接着他俯下身,用手勾住女仆腿上的蕾丝蝴蝶结,道:“如果给我线索的话,我保证会用道具带你出去,结束你可悲的循坏——”   钟明面无表情地抬眼,瞥向不远处的书房大门。   果然,下一秒,大门内传来公爵低沉的声音:“小钟,把门打开。”   钟明温顺地低下头,上前打开沉重而巨大的书房门。   下一秒,两条形似章鱼的触手直接将还在怔愣的男大玩家卷了进去,片刻后,房门内传来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钟明低着头站在门口。等待公爵进食完成,这才端着餐盘进入书房。在一片鲜血与人类残骸中,他将盛着红茶与饼干的餐盘轻轻放在书桌上。   巨大的实木椅子背后,一条还沾着血液的触手伸出,抵住他的下颌。   低沉而嘶哑的男声从椅子背后传来:“小钟,我说过不要让其他人随便碰你的吧。   1.恐怖游戏背景,微克苏鲁   3.团宠文学,小男仆万人迷被怪物宠爱   4.会有大量玩家死亡描写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惊悚 无限流 万人迷   视角钟明互动公爵配角李逸之   一句话简介:美艳npc在线分发死亡触发点   立意:努力克服恐惧,勇敢闯关   VIP强推:   钟明意外穿越进入一款恐怖游戏,成为一座西式鬼宅里的仆人NPC,被一群情态各异的游戏人物所环绕,苛刻古板的女管家,冷漠危险的小少爷,对自己抱有敌意的同事,形态竟然是只蜘蛛的恐怖女爵……当然,最神秘的便是置身于书房深处的游戏BOSS,公爵大人。在一天天紧张又刺激的男仆日常中,钟明逐渐注意到周围人对自己的态度都有些奇怪了起来?这款恐怖游戏中似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本文题材新奇,充满奇思妙想,随着仆人钟明的视角引领读者探索一个奇幻诡谲的恐怖游戏世界,情节跌宕起伏,充满悬疑色彩,文笔细腻流畅,以独特的视角描写了主角与个个游戏人物之间的戏剧冲突,不禁让人好奇主角与恐怖游戏之间到底有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1章 恐怖屋   俗话说,打工的事情,干什么都不丢人。   在钱的面前尊严值几个钱。   钟明在心底尽量说服自己,他深吸一口气,看着长椅上轻飘飘的两块布料,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大的衣帽间里传来衣服摩擦的细碎声响,长椅柔软的坐垫下微微下陷,钟明翘着一条腿,拉着黑色丝袜的边缘,在他膝盖上两寸的位置,赫然箍着一个皮质腿环。   “咔哒”   清脆的声响传来,钟明手指用力,一个暗扣将丝袜上的吊带与腿环连在一起。   钟明看着自己腿上的东西,轻轻吐出一口气,站起身,鼓起勇气朝不大的穿衣镜里看了一眼。   接着眉尾就抽了一下。   妈的,有点色情。   钟明看着镜子里自己的两条腿,神情僵硬,在心里暗骂中世纪欧洲那些骚包的男性贵族,有点接受不了这种像情趣用品一样的东西出现在自己身上。   “咚咚!”   就在钟明愣神的时候,两声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接着是一个语气非常不耐烦的低沉男声:“新来的!你干嘛呢?不是死在里面了吧?”   他的话语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背景中传来几声嗤笑。   钟明看向古旧的门板,只见有木屑随着敲门的动作飘散在空气里,赶忙快速地套上长裤,朝门外喊了一句:   “快好了。”   听到他的声音,门板上的敲门声停了,笑声却没停,有人说了些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具体说的是什么,但语气绝对不怀好意。   钟明加快了穿衣的速度。除了吊带袜,其他的衣服还算正常。衬衫,羊毛马甲,西装外套,皮带皮鞋,全都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他的身体。钟明不适地动了动肩,对于这种过于正式,又过分合身的套装有些不适应。   幸而镜子里,吊带袜被西装长裤完全遮掩住,他看起来至少像个男仆了。   自从他穿到这个恐怖游戏里,已经有三天了。游戏名为恐怖屋,故事背景是在欧中某中世纪时期的领主公国,听说这所闹鬼的宅子里藏着整款游戏里的最大Boss,只要通过这个副本,玩家就能正式通关,拿到巨额的奖金。   钟明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西式大宅,身份是新上任的男仆,其余信息一概没有。以钟明自己玩游戏的经验而言,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最普通的那种NPC,估计会干点玩家端茶倒水,时不时触发点剧情的活。   对于前世,他记得不是非常清楚,只依稀记得他出身不太好,一直很穷,似乎也是干着某种社畜工作,记忆里被上司压榨地很惨,每天都为了工作焦头烂额。   现在倒好,直接成大领主的男仆,资本家剥削他都不用找理由了。   钟明好笑地勾了勾嘴角,走到带锈迹的简陋洗漱台前,快速洗了把脸,把半长的头发绑起来,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总算有点人样了。   他短暂地吸了口气,做好当仆人的心理准备,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   然后他就差点撞上一个人。   门外,一个棕发的青年右手举在空中,看起来正想继续敲门,碧绿的眼睛诧异地睁大。   钟明堪堪收住脚才没撞上去,抬头看了眼那青年,认出这是个叫马修的男仆。可能因为是白种人的缘故,他年纪不大,看起来刚成年不久,身量却很高大,挡在门口头几乎碰到门框,把出口全然堵住。   钟明低着头试了试,没找到出口,抬眼道:“……能让一让吗?”   马修这才如梦初醒,眨了两下眼睛,笑了笑:“没想到你长这样。”   他的语气很惊奇,听起来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钟明没觉得奇怪,前几天他身体虚弱,躺在床上根本没下来过,头发也不梳,脸也没洗,估计这些同事连他长成什么样都不知道。   “嗯。”钟明低下头,不觉得自己的脸有什么好看的,他重复了一遍:“可以让我出去吗?”   马修顿了顿,钟明看着视野里的皮鞋挪动,让开了一点。   钟明挤出去,其他男仆早早换好了衣服,靠着墙两边站着。钟明感到很多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快速抬起眼帘扫了一眼,不是很在意,低下头和他们站到一起。   粘在他身上的视线还是没有消失。   钟明深深低着头,后背紧紧贴着墙壁,视野里只有自己脚尖,半长的马尾垂在肩头。   马修转过身,定定地看了眼观鼻鼻观心的钟明两眼,移开视线,脸上的笑容微敛:“你们。”他双手揣在裤兜里,眼睛扫过面前的一排男仆,还带着些许雀斑的脸上似笑非笑,莫名散发出一种威势:“都别看了。”   一声令下,落在钟明身上的视线刹那间全部消失,走廊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轻了。钟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微微掀起眼帘,看了马修一眼。   他隐隐感觉到,马修的地位比其他男仆要高。但这很奇怪,明明马修是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结合等级森严,按资排辈的中世纪欧洲社会,年龄大的男仆应该地位更高。   钟明默默记下这个疑点。   他和其他人一样保持沉默,等待下一步指示。就在这时,一声轻咳突然在他耳旁响起,钟明移过视线,他身边站着一个黑发青年,正笑着看向他。   见钟明看过来,那青年挤了挤眼睛,眼角的泪痣跟着一动,作出口型:‘你长得真好看’   读出对方的唇形。钟明一愣,觉得自己是看错了。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很普通,因为家里条件不好,他不高,而且瘦弱,和马修那种高大俊朗的青年完全不一样。   印象里身边人也对他的长相少有正面的评价。   「小丑鸭」、「小老鼠」   记忆里,有人经常这样叫他。   应该是他看错了,钟明敛下眼睫,没有回应。   那个黑发青年显然没有放弃。在钟明跟着男仆的队伍向外走去,青年正好和他并排,他侧过头,小声和钟明说悄悄话:“新来的,你是哪国人?”   钟明不是很想回答。但是青年是目前他看到的男仆里面唯一的亚洲长相,他想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华国。”   “哦,我也是。”   黑发青年说。他们两个走在最后一排,前面是几个身材高大的白种人,将他们两个遮挡的严严实实,青年比钟明高一些,弯下身体,继续和他说:“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们听得懂他们说的话?”   钟明心中微顿。确实,以唇形来看,马修说欧洲系语言,最有可能是德语。他是懂一点德语,但远不到流利的地步。   他微微抬起眼,看见青年笑了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游戏会自动在我们脑子里转换语言,对玩家也是一样,玩这个游戏的人各个国家都有。”   钟明猜到了,心想这游戏还挺高科技的,竟然能做到实时翻译,一点卡顿都没有。   他身边,青年叹了口气,说:“……真不知道这些人哪来的这么神通广大。”   他的声音很低,并且发冷。钟明注意到他语调里的沉重,微蹙起眉。   “不说这些了。”那股阴沉在青年身上转瞬即逝,他重新勾起笑容,小小地伸了下懒腰,说:“先去吃饭。”   他放下手的同时,掌心轻轻滑过钟明的背,仿佛安慰般说:“我在这里很久了。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钟明掀起眼皮,浅浅看了他一眼。虽然青年笑得很和善,但他还是对早饭的兴趣比较大。   然而,不过一会儿,钟明就改变了想法。   他坐在餐桌前,瞪着眼前的‘早饭’陷入了沉默。   木质的餐桌上放着一只铁碗,明显被摔过,碗边陷下去一个凹槽。里面盛着一碗黏黏糊糊的东西,微微泛黄,气味告诉钟明这是一碗燕麦粥。   周围是男仆们喝粥的声音。钟明沉默一会儿,缓缓拿起勺子,从过稠的燕麦粥里挖出一点,尝试性地放进嘴里。   ……粥糊了。   舌尖焦糊的苦涩,加上空气里的霉味,让钟明差点吐出来。   他生生忍住呕吐的欲望,放下勺子,用几乎是猎奇的目光看向周围狼吞虎咽的同僚。搞不懂他们是怎么吃得下去的。   “你不吃吗?”   他身边青年的声音传来。钟明回头一看,发现摆在对方面前的碗已经空了,而且是碗底的最后一点粥都被挖了个干净。   青年看着钟明面前几乎一点没动的粥,眼神中迸发出渴望:“你不吃,那能给我吗?”   再不动如山,钟明也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似是看出了他的惊讶,青年笑了笑,俯身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我劝你多少还是吃点。”他说:“之后……食物也不会变好。”   钟明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一时怀疑自己是回到了中学戏剧般,现在正上演《简·爱》。不是说游戏公司都超有钱吗?怎么到他这就变了?   “游戏公司这么抠的吗?”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青年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有些惊讶,眼角的泪痣一动,转过头,用手抵住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说得对。”青年去擦眼角笑出的泪:“他们是很抠。”   钟明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哪点好笑,蹙起眉头。那青年笑够了,呼出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我们这种仆人也就这样了……”   他偏头看向钟明,又朝他挤了挤眼睛,抬手指向头顶发霉的天花板:“但是如果你能想办法,爬到上面去,事情就不一样了。”   钟明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他现在所处的食堂在半地下,四周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一细溜的窗户外射入一点阳光,照亮空气里漂浮的灰尘,条件肉眼可见的恶劣。   楼上有什么?钟明不明白,他疑惑地转过头,和青年的目光,刹那间突然明白了什么。   刚刚那个高大的金发青年马修没跟他们坐在一起。 第2章 新来的   钟明侧过头,轻声问青年:“你是在说马修?他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青年却闭上了嘴,他靠在椅背上,看着钟明的眼神依旧很温和,右手食指在唇上一碰。钟明看懂了,这是不能说的意思。   钟明心下了然,看来在恐怖游戏里当男仆也有自己的职场规则,他现在人生地不熟,宅子里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用勺子拨弄了两下碗里的‘粥’,盯着碗沉默半响,还是没办法劝说自己把这种东西塞进嘴里。   钟明伸手将碗推到身边的青年面前:“你吃吧,我不饿”   “真的?”那青年欢呼一声,低下头就吃,三下五除二就把粥喝了个干干净净:“你人真好。”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看青年吃的那么开心,心想这人怕真是饿了。   “嘭!”   铁碗被人故意砸在桌面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钟明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对面一个金发白种人瞪着自己。他非常高大魁梧,坐在那里像一座山。脸在白人里不算好看,蓝色的眼睛色泽非常浅,盯着钟明,咧开嘴角:   “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态度里带着无言的强势,眼神凌厉,钟明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回答:   “我叫钟明。”   他话音刚落,一道强烈的视线从旁边刺来。钟明从余光里看到黑发青年脸上的表情,意识到他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哦——”那人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夹杂着旁边其他人的嗤笑,他咬字清晰地说:“钟明”   “扑哧”在他旁边的人低头捂住嘴,闷笑几声抬头对钟明道:“新来的,你是不是缺心眼?”   钟明不知怎么回答,无措地拧了拧唇。   发问的那个高大的白种人脸上带着戏谑又轻蔑的表情,笑骂着踹了一脚旁边的人的椅子,转头对钟明道:“我叫杰克。”   他指了指旁边从一开始就憋不住笑的另一个棕发男人:“他是乔。”   显然,他们说的都是假名。   钟明皱起眉心,侧头看向黑发青年,那人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似是在说‘谁让你回答地那么快’,他回过头,皱眉看向对面的两人:   “杰克,你这就有点太不厚道了吧。”   “闭嘴。”   自称「杰克」的男人把对黑发青年的厌恶摆在了明面上,他伸出揣在口袋里的手,粗壮且长满金色体毛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凝视着钟明:   “我想跟新来的朋友打好关系。”   钟明在他的眼神下感到一阵不适。杰克的眼神冰冷而粘腻,他的手臂上起了一整排鸡皮疙瘩。   餐厅里的气氛似乎因为他的举动而更加凝滞,空气中只剩手指一下下敲打桌面的声音。杰克一直看着他,钟明垂下眼避开他的眼神,然而这个动作似乎展示出了他的软弱,周围响起其他人不怀好意的低笑声,视线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像是狼群看着猎物。   钟明算是看明白了,这个杰克恐怕像是下层男仆中的头狼一般的角色,其他人跟他都是一伙的。   一声椅腿和地面摩擦的尖锐的声音响起。   钟明偏过头,黑发青年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黑发青年的声音非常冷,目光落在对面的几个男仆身上,被他看到的人,都顿了顿,然后偏过头。   钟明正好奇地去看他们的反应,却突然被拉住了手臂。黑发青年拉着他往门外走,快到地下室出口时,青年回过头,视线落在杰克身上:   “杰克,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天。”   他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杰克显然是听懂了,脸色一下子沉下来。钟明茫然地被青年拉着,走上楼梯,地下那股如影随形的霉味终于消失。   一楼柔和的灯光照进来,青年放开了他的手,钟明抬起眼,看见对方回过头,冲自己笑了笑:“真对不起,我刚刚忘记提醒你了。”   “在这个宅子里,仆人之间一般都不会交换真名。除非是——”他顿了顿,眼眸闪了闪,咬字说:“生死至交”   钟明被这个很有分量的词惊了一下。什么生,什么死?不就是在这个恐怖游戏里当个npc吗?还能死人不成。   青年看着他脸上茫然的神情,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以后就知道了。”他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笑了笑,向钟明伸出右手:   “我叫李逸之。”   应该是假名。钟明打趣地说了一句:“这是真名还是假名?”   青年哈哈大笑,用力握住钟明的手:“你就当是真的吧!”   钟明勾了勾唇,他已经把名字说了出来,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便轻握了一下青年的指尖:“钟明。”   “那我叫你小钟吧。”李逸之笑眯眯收回手:“你看起来小我很多,要不然你叫我李哥?”   钟明记不得自己前世死之前多少岁。但是看着李逸之一双上挑的凤眼,觉得对方也不一定比自己大,不是很想叫哥,于是含笑摇了摇头没说话。   “你好文静啊。”   青年带笑的声音传来。   钟明心想这不是形容小姑娘的话吗,他掀起眼帘,看了青年一眼,李逸之冲他挑了挑眉,他长相俊秀,这个动作做出来风流中带着些许戏谑,钟明莫名感觉被调戏了,遂垂下眼装作没看见。   李逸之也没恼,笑眯眯地靠回墙上:“也好,在这里闷葫芦不只你一个,少说话总比做错事好。”   过了一会儿,其他男仆也陆陆续续地走上一楼,以杰克为首的几个人站在对面,和李逸之中间划出楚河汉界。   钟明留心看了一下,他背后有三个人,棕发的乔,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青年,还有一个黑头发,亚洲面孔的人。   钟明的目光在那个人身上停留稍久。他长得很高很瘦,深深低着头,整个人的姿态很回避。   “你看他做什么?”   李逸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用在意他。那就是个蠢货。”   温热的气息吐在他耳廓。钟明缩了缩脖子,脚尖动了动,向左迈开小半步。   李逸之没有在意他的躲闪,自顾自地直起身。最后一个人出现在楼梯口,那是个姜黄色头发的青年,他走上来,看了杰克那边一眼,竟然径直走到了李逸之面前。   “阿奇。”   李逸之笑着看向他,伸出手,那个名叫‘阿奇’的青年跟他碰了碰拳,偏过头,朝钟明略微颔首。接着不声不响地站到了李逸之的旁边。   钟明收回视线,心想李逸之刚刚说的另一个闷葫芦估计就是他了。   人全部到齐,以杰克为首,走廊左边站了四个人,这边加上李逸之一共三个人。七个仆人,全部都是男性,彼此派系分明。   没想到到游戏里还有职场斗争。钟明有点无奈,他还没反应过来,似乎就被划分到李逸之这边了。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走廊里面很安静。跟在地下时的放肆不同,现在众人身上情绪冷凝,有种压抑的气氛在四周蔓延。   片刻后,走廊之外有脚步声传来。   钟明抬头去看,看到了之前见过的马修。而他现在却跟在另外一个人身后。   “都到齐了?”   一个略微低哑的女声传来。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皮肤苍白的中年女人站在马修面前。她双手交握放在身前,背脊挺直,剪裁合宜的裙子胸口綴着一排白色的扣子,一直扣到喉咙下方的最后一颗。   钟明看着她高昂的脖颈,仿佛看到了电影里的中世纪古板又严肃的清教徒。   马修落后女人半步:“全部人都在这了,夫人。”   态度是很尊敬的样子。原来这个家里还有比马修地位更高的仆人,钟明暗暗心惊。   李逸之在他旁边咬耳朵:“那是玛丽夫人。她是这个宅子的管家,记住千万不能得罪她。”   这位玛丽夫人一看就是不好相处的样子。钟明敛下眼睫,身子站直了些,拿出了之前在上司发火时候站墙角的架势,眼观鼻鼻观心,期望玛丽夫人不要注意到自己。   然而事与愿违,女人的视线一个个滑过站在走廊里的男仆,最后,缓缓停在了钟明身上。   “这是新来的?”   马修一愣,看了钟明一眼,答道:“是。就是之前……那个。”   他俯身在玛丽夫人耳边说了些什么。声音太低,钟明没听清,但是他在余光里看到,女人薄而苍白的两片嘴唇向下撇,这个动作让她脸上的沟壑更深。   糟糕。钟明心下一顿,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立即将头埋的更低。   然而下一瞬,随着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哒哒声,一双黑色的尖头皮鞋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一只枯瘦的伸过来,强行扣住他的下巴。钟明被迫抬起头,诧异地睁大眼睛。   玛丽夫人苍白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因为太瘦,这个女人眼窝深陷,颧骨很高,鼻尖几乎戳破皮肤,整张脸像只干瘪的橘子,严肃地看着他的时候分外可怖。   钟明惊愕地看着她。下一瞬,一根手指用力擦过他的嘴唇:   “你怎么回事?”   玛丽夫人的指尖用力,将面前青年红润的唇按下一个凹陷,厌恶地皱起眉:   “不知道在这里工作是不允许化妆的吗?!” 第3章 任务   女人略微尖利声音在走廊中回荡。   钟明被说蒙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身后有几声压抑的轻咳传来,李逸之实在憋不住笑,想用咳嗽掩饰,最后还是忍不住发出‘扑哧’一声。   几步远外,站在玛丽夫人身后的马修低下头,用拳抵着嘴,肩膀颤抖几下。   “我……我没化妆啊。”   钟明磕磕巴巴地解释。期间的嘴唇一张一合,红润的色泽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女人眉头更紧,伸手拿出帕子,用力去擦他的嘴唇,差点没摩破皮,看到帕子上什么都没有,这才勉强相信钟明真的没化妆。   她明明是错怪了钟明,脸色却更难看,冷哼了一声放开手。   钟明的下巴上被抓出三道红痕,吃痛地伸手去摸。玛丽夫人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一张脸拉得老长,像是风干的橘子。   马修走出来,向钟明使了个眼色:“你,走到最后面去。”   钟明被女人的眼神盯得背冒冷汗,乖乖走到座位最后一位,低下头把自己藏在阿奇背后。   玛丽夫人似乎这才情绪好了点,冷哼了一声,那双尖头皮鞋在地上踩踏两下往前走了。   马修轻咳一声当作对刚刚闹剧的结尾,对众男仆:“都跟上。”   男仆们遂排成两队跟在他们身后走出走廊。   钟明一直低着头,跟在队伍最末尾,不知多久之后,一道光照在他的脸上。钟明抬起头,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他们站在大堂里,天花板高得像是天空,璀璨的大型吊灯闪烁着亮光,楼梯一圈圈地绕上去,像是看不见尽头。脚下踩着的是厚厚的地毯,四周放着几只花瓶,空气中散发着芬芳馥郁的玫瑰香气。   钟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他们就像一队老鼠,从臭水沟里爬出来,在宽阔的豪宅之中不知何去何从。   “看傻了吧。”   李逸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钟明回过神,赶忙低下头,幸而玛丽夫人在跟马修说话,没有注意到这边。   “你不用太紧张。”李逸之见钟明拘谨的动作,弯下腰,低声跟他说:“玛丽夫人原来是修道院的修女,为人比较古板……对长相偏妖艳的人有些偏见。”   钟明闻言,不自觉地拧了拧唇,对‘妖艳’二字感到些许不适,他觉得自己只是气色比较好。   李逸之安慰道:“别担心,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他接着道:“只是今天可能不会给你分什么好活了。”   钟明闻言,心中一顿,上岗第一天就惹恼了上司,他这新工作恐怕是要黄了。   许是看出他的担忧,李逸之勾起唇角,头更低了些:“不过也没关系……要是有活你干不来。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喊声哥哥来听—”   他话还没说完。马修的声音从队伍最前端传来:“新来的。”   钟明被点到,赶忙上前一步,从阿奇身后探出头。马修碧绿的眼睛看着他,说:   “你今天负责打扫台阶。”   这听起来是个寻常的工作。钟明点了点头。   反而这时他耳边响起粗重的喘息声,一声比一声重:“……什么?”   钟明转头去看,杰克从队伍里走出来,野蛮的脸上涨红,熊一样的身体在怒气下起伏,他瞪着马修:“凭什么给他里面的活?我们都得从外面做起——”   他的怒气宣泄到一半,就被马修一个噤声的手势打断。   “少废话。”他碧绿的眼睛像某种无机制的宝石:“你们没资格过问我们的决定。”   他身上再次隐隐散发出强烈压迫感,杰克骤然闭上了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接着神情透出恼怒,仿佛对自己懦弱的姿态感到愤怒。   钟明从杰克身上看到恐惧。很奇怪的是,马修其实没说什么太狠的话,站姿也不带有任何攻击性,尽管如此,杰克极力掩饰的表情下却还是透出恐惧。   这些人到底在怕什么?钟明想不明白。   马修轻描淡写地解决了杰克,移开视线,继续分配下一个男仆的任务。杰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将愤怒压下,不甘心地走回队伍里,回头瞥了钟明一眼,眼神狠厉。   好吧,都算在他头上了。   钟明有点无奈。上任的第一天,惹上司生气,被迫站队,同事结怨,真是好极了。   ·   男仆们各自领了任务,散开来。钟明领了水桶和帕子,趴着擦台阶。这些台阶都是整块的大理石雕的,表面光滑,还算好擦。只是不知道上面为什么没铺地毯,钟明跪在上面,冰冷的温度透过西裤的面料传进来,膈得他的膝盖生疼。   这宅子的主人也不嫌磕脚。钟明在心中腹诽。   擦了一会儿,钟明便觉得弯腰弯得累了,抬起头,看到挂在楼梯中间墙壁上一张巨大的画像。   冷色调的画布上面画着一个小男孩,棕色的头发,蓝眼睛,精致的小脸长得像童话里的小王子。他穿着一西装马甲,小脸板着,神情很冷淡,与黑色的背景相得益彰。   在他身后的黑暗中,若有若无地站着一个身影,和面容清晰的小少爷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个人只画出了一只手,按在男孩的肩头,大拇指上戴着一只绿宝石戒指。   按常识来讲,这里挂的应该是主人家的画像。   但是钟明莫名从画中读出一点不详的意味。特别是小少爷背后的那团黑暗,盯着看久了,有种自己都会被吸进去的错觉。   越看越晦气。   钟明垂下眼,拿了帕子,低头继续擦台阶。   一张白帕子从左抹到右边,拿起来看,布料上全是褐色的污渍。钟明看着那痕迹,皱了皱眉,这黑色大理石的台阶,打眼看过去干净,一擦却这么脏。   他把手帕放进水桶里,搓了两把,帕子上褐色的污渍消失,水中漫出淡红色。   钟明看着那红色,鼻尖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味。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手颤抖了一下。   这不是什么简单的污渍,而是血。   这是谁的血?钟明心下震颤。   就在这时,鞋底踩在大理石上的声音传来,钟明抬起头,还没看清楚来的是谁,水桶便被人一脚踹翻。   ‘砰’的一声,血水哗啦啦地顺着楼梯流下去,一路畅通无阻,让钟明一上午的苦工付诸东流。   早上《简·爱》,刚刚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现在又演《灰姑娘》了?   这恐怖游戏还真是有意思。钟明低着头想,下一瞬,他被一股巨力提着肩膀拽起来,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   是杰克。钟明被迫与他对视,发觉这个白种人的五官长得很粗犷,身高有一米九往上,像一座山堵在他面前。   “不好意思,没看到你。”   杰克勾着嘴角,把他提溜起来站定,向下伸出手,掌心拍了拍他西裤上被血水打湿的地方。   “你的裤子打湿了。”   他仿佛很关心钟明的身体,视线由下至上,一寸寸扫过他的腿与腰,最后停在他脸上,带着伤痕的嘴角拧了拧:   “脱下来,我给你洗?”   一声嗤笑响起。钟明看过去,名叫乔的棕发男仆笑得前仰后合,见他看过来,略微收敛了些,眼神中赤裸裸地透出轻蔑。看着他的样子像是在看一只落入虎口的鸡。   “…不用了。”   钟明低头避开两人的视线。   他连拒绝的声音都那么小,姿态柔弱可欺,明明穿着一式的男仆装,腰部却极具地收拢,盈盈一握。他敛目道:   “我之后自己洗就好。”   杰克觉得口干,舔过嘴唇,已经在想晚上的单板床睡两个人会不会太挤。   “那就晚上再脱。”杰克用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低头打量一塌糊涂的台阶:“我帮你擦吧?”   钟明弯下腰,把帕子捡起来捏在手里,很怯懦地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杰克笑了一声,心想这新来的亚洲男孩,木是木了点,但胜在听话。   他用看玩物的眼神在钟明身上又扫了两遍,在他低垂的脸上停留许久——而且长得够漂亮。   看够了,他只管等着晚上的正菜,邪笑着转过身,脚踩着血水走下台阶,又在楼梯上留下好几排泥泞的脚印。   钟明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面上懦弱的神色消失,捡起水桶和帕子走到楼下,蹲下身,又从第一级台阶擦起。   打扫卫生这种体力活,头脑再好也没办法,没有捷径可走,只能一点一点做上去。从彩色琉璃窗户中照入,角度从低到高,又从高到低。   晚霞照进来的时候,钟明擦台阶才擦到一半。   期间大堂里半个人都没有。不管是早上的马修和玛丽夫人,还是其他的男仆,又或者是画像上的小少爷,都没有出现。   钟明不想其他的,只管专心擦他的台阶。   等到橙黄的晚霞照在钟明的脸上,李逸之溜出来,走到他身后:“干活这么卖力啊?”   钟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遂又低下头。   “哎呦。”李逸之蹲下身,侧头看他:“受委屈啦?怎么还没擦完,有人欺负你?”   钟明没抬头:“没人欺负我。”   李逸之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又白又修长的手拿着帕子,动作慢而细致,擦个台阶像是在雕花一样。   “你这样要擦到什么时候?”   李逸之看得直皱眉头,照这个速度,怕是活到半夜都干不完。钟明面色不变,只顾擦台阶。   见状,他叹了口气,伸手拉住钟明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将手指上的脏污擦干净,随后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放在了他手里。   钟明偏头一看,发觉那是个硬邦邦的黑麦面包。   面包显然品质不怎么高,比早上的粥好不到哪去,挣扎地从面皮下透出一点微薄的香气。   钟明推拒回去:“我不吃,你留着吧。”   “那怎么行。”李逸之撕下一块,送到他嘴边:“早上你吃那么两口,干一天的活,还不饿吗?”   钟明抵抗不住,微张开嘴,牙齿上下动了动,味同嚼蜡。这个面包又干又硬,没有一点麦子的香味,入口还发酸。   他吃了两口,怎么都不愿再吃。李逸之无法,只好收回手,几口把面包塞进自己嘴里吃掉,拍了拍手对钟明道:   “你难不成是铁打的,不吃饭也能活?”   钟明嘴角勾起一点笑意。他当然不是不饿,只是很能挨饿,也许跟他上辈子的经历有关,可惜他忘记了。   通过这半天,钟明已经看明白,食物对于他们这些下人来说是稀缺物资。李逸之能把食物省下来给他,说明这个人对他至少是有善意的。   钟明偏过头,看他一眼:“我可能要工作到很晚,你不用管我。”   “……行吧。”   李逸之本来还想劝,但似是从钟明脸上看出了什么,他闭上嘴,转身钻进了走廊里,最后只留下一句:   “你注意不要弄得太晚,不安全。”   钟明点了点头,没太放在心上。再危险他也不会回去面对杰克。   李逸之离开后,又过了许久,黑夜缓缓降临。   大堂里只剩下帕子擦在大理石上的声音。钟明终于擦完最后一级台阶,抬头看了眼窗外高悬的月亮,估摸已经过了午夜。   果然,没人管他活干到几时,也没人来看他有没有回去睡觉。   估计只有杰克关心这件事。   钟明想到这里,勾了勾嘴角,他就是故意在外面耗到这个时候的,现在杰克估计还在楼下到处找人呢。钟明收起了手帕,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双腿,和被冷水浸透的手。等到身上略微松快些,才转身向下走。   等会随便找个角落睡一会儿吧。他这样想。   然而,等他走到一半,背后突然想起一阵窸窣声。   像是什么尖利的东西,刺在大理石的表面上,传来清脆的声音。   不会是老鼠吧?   钟明回头去看。骤然和八只眼睛对上了视线。   下一瞬,在极度的惊吓下他骤然失去平衡,从楼梯最顶部摔了下去。 第4章 摔伤   耳边有些微弱的声响。   听过去,像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极其低微,听着像是隔着一层水。   他挣扎这想要听清,那声音越来越大——   “钟明!”   他骤然睁开眼睛。看到了马修的脸。他的视线倒转着,青年绿色的眼睛像一汪湖水,注视着他。   钟明感到一阵眩晕,意识到自己正仰倒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地面,两条腿搁在石阶梯上。他怎么会躺在这里?   钟明感到疑惑,伸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手掌骤然沾上一片湿冷,他抬起手,刺目的红色撞入眼中。   地上全都是血。   “!”钟明睁大眼睛,呼吸微乱,腿一软又要摔回去。幸好马修及时拉住他,抓着他的手臂,将钟明从地上拽起来站好。   钟明两腿虚软,半个人都靠在马修身上,盯着地上的血。脑中闪过一些碎片,他昨天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后脑重重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剧痛瞬间让他晕了过去。   我没死吗?钟明想着,神色恍惚。   “别慌。”马修低沉的声音响起,他一只手按住钟明的肩膀,拉起他的右手腕,引导他去摸自己的后脑:“你摸摸看。是不是没有伤口?”   手指触到头发,确实没有摸到伤口。钟明略微冷静,疑惑到:“……怎么会没受伤?”   从那么高的台阶滚下来,居然一个伤口都没有?   马修松开握在他的手腕,右手依旧安慰似的按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真没想到”   “什么?”钟明还不是很清醒,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马修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谁在那里?”   就在这时,一道冷厉的女声传来。钟明看去,一个身着黑袍的身影自走廊后走出,是女管家玛丽。她苍白干瘪的脸自阴影中浮现,看着他们,视线扫过地上的一滩血,皱起眉头:   “发生了什么?”   钟明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玛丽夫人那双冷灰的眼睛回答不出来。   马修先开口替他回答:“他遇到了夫人,从楼梯上滚下来了。”   夫人?钟明愣住。心中刚刚产生疑惑,恢复运转的大脑却立即调出一个画面。   那是一只由楼梯顶部缓缓向下爬行的巨大蜘蛛。它通身呈黑色,从头到尾绕着荧粉色的光圈,细长弯折的蛛腿像一张巨网搭在台阶上,八只眼睛分别看向不同的方向。   钟明睁大了眼睛。终于想起来,他是被那只蜘蛛吓到,脚滑从楼梯上跌了下去,摔到头晕倒了。   玛丽夫人似乎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理由,眉头一皱,视线又转向钟明:“你半夜为什么还留在外面?”   钟明敛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我……我在擦台阶。”   玛丽夫人的眉头皱的更紧,薄唇上下一碰,声音不大,气势却迫人:“昨天一大早就安排的事情,你一整天都没做完?”   闻言,钟明像是被她严厉的态度吓怕了,头埋得更低,嘴唇嚅喏两下,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马修在旁边解释了一句:“应该是有人找他麻烦。”   玛丽夫人显然不吃这一套,但她刚张开嘴,马修就又道:“夫人,你看看这个。”   他伸手,撩开钟明身上的西装外套,里面的西裤已经在台阶上磕破了好几个口子,然而其下的皮肤白皙光滑,没有一丝伤口。   玛丽夫人的脸色骤然一变,眉尾一跳,又看了地上的鲜血,神色几变,最后视线回到钟明身上,眼神像刀子,一寸寸滑过他的脸。   “真没想到是你……”她拧了拧唇角,嘟囔了几句,后半句声音低下去,抬头看了眼马修,转过身去:“你把他带着吧。”   “是。”马修应声,示意钟明跟上。   钟明偏头看了眼地面上的血迹,小声道:“我把地上的血擦了吧。”   “不用你管。”   马修言简意赅,钟明只好跟上。一转眼,玛丽夫人已经转过走廊,不见踪迹。钟明跟在马修身后,抬眼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冒头,然而心中百转千回,到嘴上却一句都没问出口。昨天他已经吃了嘴快的教训。   他们穿过复杂蜿蜒的走廊,延伸到某个房间前。马修在门前停下,钟明跟着顿住脚步,看着面前的青年偏过脸,碧绿的眼睛微微闪烁:   “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钟明掀起眼皮,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没有。”   闻言,马修弯了弯眼睛,唇角牵起一点微不可查的笑容:“这么听话?”   钟明低着头没说话,感到自己的头顶被轻轻摸了两下,马修转过身,推开门。   “吱呀——”   一道亮光打在林佟眼睫上,他抬起头。门后是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壁炉中烧着柴火,驱散了清晨的阴冷,阳光从花窗中照进来,洒落在厚实的地毯上。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长餐桌,桌面上摆着一篮子面包,一大份熏肉拼盘,还有一只玻璃壶,里面盛着满满的新鲜牛奶。   空气中飘散着食物香甜的气息,和拥挤阴冷而满是霉味的地下室天差地别。   饶是定力好如钟明,在被饿了一天后,闻到食物的香气也差点口水都流出来。   “坐吧。”   玛丽夫人坐在上首,鼻梁上架着一副单片眼镜,膝上摊开一张报纸,头也没抬地说。马修点头,坐到餐桌旁,钟明跟着坐在他旁边,抬起眼,一下跟对面的一双秀丽的眼睛对上视线。   餐桌旁除开钟明一共坐了五个人,玛丽夫人与马修,一个身材胖胖,看起来很和蔼的中年女人,另外一个身材高大,带着金丝边框眼镜的斯文男人,最后是正巧坐在钟明对面的一位小姐。   之所以用小姐形容她,是因为这个女子格外年轻,柔顺的金发搭在肩上,眼睛碧蓝,穿着一条宝蓝色的丝绒裙装,扣子和玛丽夫人一样扣到喉咙下最后一颗,身上有股严肃高傲的气质。   钟明看着她,心想这应该就是基督徒玛丽夫人最欣赏的那种女性。   这些就是‘上层’的仆人了。   众人显然对突然出现在餐桌上的钟明很好奇,他们的视线一下一下往这个亚洲面孔的青年身上扫,等待着玛丽夫人的解释。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哗啦’一声叠起报纸,站起来,拿起桌上的铃铛。   随着叮铃一声,桌边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低头敛目,双手交握。   钟明一愣,明白过来,这是基督教里的饭前祈祷。而更奇怪的是,在他听到那声脆响之时,身体已经自发地摆出了同样的姿势。   这是为什么?钟明闭上眼,心中疑惑,但是双手却自发地交握放在身前,摆出祈祷的姿势,清晨的鸟叫声自窗外传入,他与其他仆人齐声道:   “阿门。”   钟明带着心中的茫然,缓缓睁开眼,发觉玛丽夫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嘴边紧绷的竖纹淡了不少。   “看来你也同样信仰上帝?”   她开口道,语气罕见地柔和了些。   钟明一愣,他记不清自己前世到底有无宗教信仰,于是谨慎地没说话。   玛丽看他呆愣样子,脸色又冷了回去,嘴唇翁动嘟囔了两句。   她看得明白,这个眼角眉梢带着媚意的青年祈祷的姿势是所有人当中最标准的,可惜人太钝,像只木头,不讨人喜欢。   “吃饭。”   她简短地说。   钟明忍了两秒,等到桌上有人拿刀叉,才伸出手,自框中拿出一只面包咬了一口。甘甜的味道在口中散开,和楼下硬的能砸穿窗户的黑麦面包完全不是一回事。   饱汉不知饿汉饥,钟明极为珍惜地吃完了手中的面包,又吃了一块滋滋冒油的香肠,喝了满满一杯香甜的牛奶,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他吃饱了,于是放下刀叉,与碗盘相击传出清脆的声音。马修回过头,嘴里还塞着半块面包,惊异地挑起眉锋:“你就不吃了?”   钟明点点头:“我吃好了。”   马修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眼角眉梢带着年轻人的肆意,打趣道:“怪不得瘦得像只兔子。”   说罢,他又回去埋头苦吃。马修长手长脚,盘子里的还没吃完就伸手继续去拿别的,玛丽夫人看着他的样子直皱眉,轻啐一口。   “吃饭也没个没吃相。”   马修看她一眼,混不吝地笑了一下,照样低头大口朵颐。   钟明暗暗观察,发觉上层仆人之间的氛围算得上是融洽,更贴近正常的同事关系,和下层仆人宛若丛林野兽般的紧绷气氛完全不一样。   至少看起来,上面的仆人是正常人,下面的更像是——   钟明脑中闪过杰克的凶光曝露的眼睛,想到一个贴切的词,亡命之徒。   不久后,众人纷纷放下刀叉,马修一抹嘴,将脏方巾拍在桌上,打了个饱嗝。玛丽夫人再次投来嫌恶的目光,她放下报纸,直起身向外走。   这时,那名坐在餐桌末尾的斯文青年突然抬头:“夫人,他是谁?”   话里自然指的是钟明。玛丽夫人脚步一顿,偏头留下一句话:“新来的男仆。”   说完人就消失在门外。然而,因为这句话,众人看钟明的眼神却更加奇怪。   “……我们这儿从来没有新来的。”   许久后,那个戴眼镜的男仆硬邦邦挤出一句话。钟明抬眼看去,那眼镜男仆伸手颇为不自然地扶了扶镜框,避开了视线。   “凡事总有第一次。”马修淡淡地说。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那人却立即火了,唰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脸型消瘦,鼻子高挺,看起来有些阴鸷。镜片后的眼睛盯着马修,从嘴唇里挤出几句话:   “马修,你以为你还能嚣张多久?等冯唐回来——”   “陶。”马修抬起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这跟冯唐没关系。”   被称为「陶」的男人显然不是这么想。他看着马修,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视线在马修和钟明之间来回转,嘴角讽刺地勾起。   钟明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电视剧里的恶毒反派,他低下头,避开男人的目光。   然而这个动作像是证明了什么,陶脸上的讽刺意味更加明显,他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转头走出去摔上门。   “砰”的一声,震天响。钟明抖了一下,抬眼去看马修的脸色,只见他下颌的线条绷紧,嘴唇一动,低声骂了句什么。   对面,那位金发的小姐看了马修一眼,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也站起身走了出去,全程没有要和钟明交流的意思。   通过一顿早饭,钟明也看清,自己在上层的仆人中间不受欢迎。也许是小团体对外来者天生的排斥,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   走出餐厅后,钟明回到那个阴暗的走廊里,背贴着墙壁。   就在这时,李逸之正好走出来。他抬起脸,看到靠在墙边站着的钟明,立即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你回来啦?”   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笑嘻嘻地凑到钟明旁边:“台阶擦完了?”他向后靠在墙壁上:“听说你被夫人吓到地从台阶上滚下来了?”   钟明惊讶地抬头看他。李逸之冲他挑挑眉:“怎么?你当我在这儿这么多年是白混的?”   他俯下身,凑到青年白皙的耳廓边:“我消息很灵通的。”   钟明看他一眼,微微偏过身拉住青年垂在身侧的右手。李逸之一愣,接着凤眼弯起,脸上刚刚浮现出调侃的神情,就被塞到手上的东西打断。   那是一只香喷喷,还在冒着热气的面包。   “快吃吧。”钟明压低了声音:“别让他们看见了。”   李逸之看着手里的看包,表情震动。脸上神色几变,眼中闪过钟明看不懂的情绪,紧皱起眉头,劈头盖脸道:   “他们的东西你都敢偷拿?你疯了?!”   李逸之脸上的表情很严肃,眉头紧紧锁着,唇角拧紧,一直带着笑意的脸现在看起来分外严酷。   钟明看他一眼,小声说:“没关系的。”   不知为何,他对自己偷鸡摸狗的技术有种没来由的信心。刚刚他出手,桌上绝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   见李逸之还是不说话,钟明低声说:“快吃吧。等会被其他人看见就不好了。”   李逸之定定凝视他两秒,无法,只能低下头,两口将面包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脸上神情顿住,怔怔地说:   “……这才算是面包啊。”   说罢便埋头苦吃。钟明看着他吃,默默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摊开,里面包着两个油爆爆的香肠,递到李逸之面前。   李逸之被香得说不出话来,几口将香肠塞到嘴里咽下,仰头长出一口气,神色怔松:“……我老李这辈子算是够本了。”   钟明看他,嘴边带上一点微弱的笑意。李逸之偏头看着他,冷下脸:“还笑!这件事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钟明看出他狐假虎威,笑了笑,没有接话。李逸之作势要去揪他的脸,然而就在两人打闹之时,楼梯处传来脚步声。   一张粗犷的面孔自黑暗中浮现,眼睛立刻盯住钟明:   “喂,新来的。”   钟明转过头,便撞见杰克的狰狞的面孔。白种人高大似熊一般的身体挡在他面前,黑影自上而下投在他身上。   “你居然敢躲我?” 第5章 蜘蛛女爵   杰克来势汹汹。钟明短促地看他一眼,又敛下眸,背往墙上靠得更紧。   见状,杰克的五官更加凶恶,他向前一步,将钟明逼到墙角:“说话。”   “我……我不是故意的。”   钟明看着自己的脚尖,很小声地说,尾音重带着些许颤抖,听起来有些可怜。   声音钻入杰克耳中,顿时头皮一阵酥麻,他的胸膛起伏了一下。钟明又抬头看他一眼,像是被白种人脸上狰狞的表情吓怕了,向后缩了缩脖子:   “昨、昨天……我事情没做完,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说话细声细气的。杰克神色恍惚,看着钟明微微张合的红唇,眼神有一瞬发直。李逸之看他来者不善,本来想上来阻拦,见状直接不动了,双手揣在口袋里,向后靠回墙上,看着钟明的眼神中写着‘您慢慢演’几个大字。   “……擦个台阶你也擦不完?”   杰克回过神,话刚出口,就想起昨天是他一脚踹翻了人家的水桶,烦躁地‘啧’了一声,没想到他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暖床的小美人没了,半夜还在苦哈哈地擦台阶呢!   “行了。”他薅了两把自己蓬乱的头发,伸手抬高钟明的下巴,在亚洲人水嫩细腻的脸颊上掐了一把:“今天不找你麻烦。手脚麻利点。”   刺痛感让钟明皱了皱眉。杰克的指腹上布满厚茧,粗鲁地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些许红痕。   男人收回手,钟明又低下头,从接近两米的视角看去,一截纤细的后颈露出来,小声道:“我知道了。”   杰克见他乖巧的模样,心满意足。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大步跨过走廊。   钟明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等到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直起身。李逸之立即转过身,竖起大拇指:   “牛逼。”   钟明看他一眼,抬脚就往前走。李逸之忙不迭跟上去,脸上的笑意收敛一点,低头问他:“这个借口顶多用一回。今晚你准备怎么办?”   钟明没回答。他确实也不知道怎么办。   李逸之正经不过半秒,凤眼又不怀好意地上挑:“听哥哥的,你照着原样去跟马修撒撒娇。我看他对你挺不错的,要是傍上他,你就吃穿不愁,飞黄鹏达啦!”   他语气夸张,眉飞色舞的样子像是影视剧里劝外甥女傍大款的邪恶舅母。钟明冷眼看他,觉得是今早他给李逸之吃太饱了,这人还是饿肚子的时候比较省事。   早上的事情照常,男仆们各自领了任务干活去了。钟明又被分配去擦台阶,今天马修果然没来打搅,一个上午,钟明已经擦完一半。   正午,花窗外阳光大盛,七彩斑斓的颜色投在被擦的干干净净的台阶上。   钟明低头看着上面的光点,思考着自己装作不小心把水桶打翻有没有用。   杰克估计没那么好糊弄。他心想,长叹一口气。   轻微的叹息声在大宅高高的吊顶中回荡。   钟明的视野中出现一双皮鞋,鞋码比常人要小,鞋面泛着细腻的光芒。   “你是谁?”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钟明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羊毛马甲的小男孩,身边站着早上坐他对面的那位金发小姐,两人齐齐低头看着他。   男孩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皮肤苍白,面容精致,有着棕色的头发与碧绿的眼睛,看起来像只精致可爱的洋娃娃。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余光看见挂在墙上的画像,恍惚间觉得眼前这个男孩是直接从里面走出来的。   “他是新来的男仆。”   在钟明愣神的时候,金发小姐的视线在他身上滑过,偏头俯身跟男孩说话,声音似水般流出:“就是昨晚被夫人吓到的那一个。”   “哦?”   男孩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视线第一次真正落在钟明身上,眼睛微微眯起。钟明竟然从一个小男孩脸上读出了嘲弄的表情。   “那个胆小鬼就是你?”   钟明不知该作何反应。他觉得任何一个人正常人骤然看见一只比人还大大蜘蛛都是会被吓到的。   不知是他的反应哪里惹到了男孩,小少爷骤然变色,嘲弄变为的冷酷,他突然伸出脚,一下子踹翻了钟明右手边的水桶。   “少爷。”他身边的金发女子见状蹙眉,语气有些严厉:“您不应该这样做。”   男孩看向她,嘴角勾起笑容,很绅士地俯身:“对不起,琼小姐。”   接着他回过神,踏着皮鞋向下走,在路过低着头的钟明时,冷冷抛来一睹:   “真没意思。”   名为琼的金发女士跟上,宝蓝天鹅绒的裙摆在钟明的视线里一扫而过。等到两人的脚步声消失,钟明才缓缓直起身,看向滚到台阶最底部的水桶,撇了撇嘴角。   这小少爷脾气还挺大的,他头一次见这么有气势的小孩。那位琼小姐看样子像是家庭教师一类的角色。   也不知道他是倒了什么霉,天天被人家找茬。但也好,他至少可以再拖上杰克一日。   钟明一边思考,一边低头去捡起地上的抹布,走下台阶,从最底部开始擦起。   不出所料,他又擦到了半夜。   月光缓缓爬过树梢,当细微的窸窣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钟明深深呼吸了几下,做足了心里准备,这才缓缓抬起头。   一只巨大的蜘蛛正从黑暗中缓缓爬出,八只眼睛中的一只看向他。钟明瞬间动弹不得,看着只探出半边身体,却已经占据了大半楼梯的蜘蛛,屏住了呼吸。   蜘蛛注意到了他,瞬间加快了速度,八只腿咔哒咔哒地敲击在地上,不到半秒就爬到了钟明面前,所有眼睛同时倒映出他有些苍白的脸。   钟明额上泌出冷汗,略有些僵硬地低下头:“夫人,晚上好。”   “啊,又是你。”   他头顶传来女人的声音。钟明抬起头,诧异地抬起头,愕然地发现那和人类女性一模一样的声音真的是从眼前的大蜘蛛口中传出:   “我还以为你摔死了。”   蜘蛛说道,绕着钟明转了一圈,足尖击打在地上,发出仿若刀刃划在大理石上的声响,听得钟明头皮发麻:“你是新来的?胆子这么小?”   “是。”钟明有点腿软,声音中带着颤音:“对、对不起……”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蜘蛛女爵声音带笑,看着钟明,突然说:“你的血挺甜的。”   钟明顿时浑身僵硬。脑中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他自己晕倒在台阶下,而一只大蜘蛛正绕着他的身体,低头用细长的口器去吸地上鲜血的景象。   “看你那小样儿”蜘蛛女爵的声音更愉悦了:“别害怕。我还没饿到吃仆人的地步。”   不吃仆人那吃什么?钟明的大脑给出答案,只能是吃玩家了。   看来这只蜘蛛是这个副本的Boss之一,说不定还是大Boss。钟明想到玩家们打着打着副本突然在转角遇到巨大蜘蛛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战,要是是他铁定活不了,这个游戏难度有点太高了吧。   “过来吧。”   就在他腹诽之时,蜘蛛女爵转过身,左侧的眼睛向他一瞥:“跟我回房间。”   钟明竟从一只蜘蛛的眼神里看出些许妩媚,顿时颤了颤,脚下像涂了胶水,站在原地没动。   蜘蛛女爵等了几秒还不见他动,缓缓回过神,八只眼睛同时盯住钟明。钟明在她的眼神下如同被冷水从头浇下,身体更加僵硬动弹不得。   “……真是麻烦。”   下一瞬,钟明骤然感觉身上一轻,他被蜘蛛叼住后领提了起来。女人嫌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胆子这么小,也不知道公爵是怎么想的——”   她骂骂咧咧地叼起钟明就走,八只腿爬的飞快,很快,钟明被扔到一个房间里,右手拿着一只巨大的梳子,看着搭在自己膝盖上的一条蛛腿,陷入了沉默。   “愣着干嘛?”蜘蛛女爵不满地夹起嗓子,腿动了动:“快梳啊!”   钟明垂眼看着搭在自己大腿上的蜘蛛腿,这只腿分成好几节,通体呈紫黑色,节肢处呈黑色,上面长着稀疏的绒毛。钟明看着那几根毛,不知道有什么梳理的必要。但本着打工人的职业素养,他还是乖乖地拿起了梳子。   “嗯——”   蜘蛛女爵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如山巨大的身体往后一靠,轰隆一声,掀起不少灰尘。钟明惊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不乱,一点点仔细梳理过蛛腿上的绒毛,想起那些自媒体上给小猫小狗梳毛的女生们,努力模仿她们的心态。   “还是你好。”蜘蛛女爵四肢舒展,自动换了另一只腿搭在钟明大腿上:“其他那些男仆粗手粗脚,没有你细心。”   她头上的八只眼睛分别转向不同的方向,其中一只咯哒咯哒地看向钟明的手:   “看这小手,又白又软。”   钟明感觉自己的手背被细长的口器碰了碰,浑身打了个寒颤,莫名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   “……谢谢夫人。”   钟明把这句话当做夸奖。梳毛似乎对于任何动物来讲都是很舒服的,蜘蛛女爵像是要睡着了,浑圆的肚子缓缓起伏。钟明正在梳蜘蛛背上的绒毛,见状,手上的动作逐渐慢下来,然而他刚微微一顿,女人的声音就突然响起:   “不许偷懒!”   钟明一下子精神了,赶忙加快手上的动作。他瞥了眼蜘蛛浑圆的八只眼珠,这东西又没有眼皮,根本看不出来到底睡没睡。   这样来来回回几遍,钟明变得麻木,眼神暗淡,像个机器人一样将蜘蛛身上的绒毛一遍遍从头梳到尾。   直到第二日清晨。他才被蜘蛛女爵放出来。   一整晚没睡,钟明脸色苍白,眼下青黑,因为保持跪坐的姿势太久脚下发飘,从楼梯上往下走时差点踩滑一头栽下去。   幸好李逸之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哎呦,小心点!”   钟明踉跄着站定,抬头恍惚地看他:“啊、是你……谢谢。”   “你怎么了?”李逸之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眼下的青黑,还有格外虚浮的脚步,突然恍然大悟,冲钟明挤眼睛:“你昨晚是不是跟马修那啥了?他弄疼你了?”   钟明无语。他不知道李逸之离谱的猜测从何而来,推开青年的手向前走,小声道:“我是喜欢女孩子的。”   “你?”李夸张地挑高声线,几步追上来看着钟明的侧脸道:“我不信。”   钟明瞥他一眼,低下头决定不跟这个人争辩。李逸之啧啧咂舌,盯着他说:   “看你这小样子。还喜欢女人?喝!” 第6章 洗澡   接下来的几天,钟明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都会被蜘蛛女爵抓去梳毛。   前两天,钟明为了躲避杰克乖乖地跟着大蜘蛛走,但到了第三天他实在熬不住,脚下打漂浮,只想随便找个角落睡一觉,却被蜘蛛女士的两根口器叼住后衣领,硬是给拖到房间里。   蜘蛛女爵将下巴搁在小男仆的大腿上,享受着青年轻柔的梳理,上舒服地直打呼噜。与她相反,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合眼的钟明满眼红血丝,困倦到了极点。   “喂。”   终于,在早餐桌上,马修眼疾手快地捞住钟明差点栽进汤碗里的头。   青年皱起眉,碧绿的眼睛看过来:“你怎么回事?昨晚没睡觉?”   坐在餐桌对面的陶发出一声嗤笑。钟明惊醒,按住自己带着红痕的额头:“对不起……谢谢。”   马修收回手,视线在钟明眼下浓重的青黑下扫过。对面,陶也同样在看他,镜片下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角翘起一个讽刺的弧度。钟明一看他就知道这人嘴里没好话,估计又是要抹黑他,立即率先开口:   “夫人一直让我给她梳毛。”   被他打断,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黑沉,钟明敛下眸,低声道:   “我已经三天都没睡觉了。”   他的尾音里带着一点虚弱,对面,玛丽夫人凌厉的眼睛从报纸下探出,紧皱眉头:“你委屈什么?给夫人服务是你应当的职责!”   钟明想说自己没有委屈,只是在回答马修的话而已。但是见玛丽夫人瞪着眼睛的样子,他把话咽回去,下意识地拧了拧唇。   没想到玛丽夫人更生气了,‘哗’的一声将报纸折起来:“有什么话就说!你做这幅样子给谁看?!”   钟明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样子惹到了玛丽夫人,不知道说什么,僵硬半响后只好道:“我……我想要休息一会儿。”   玛丽夫人瞪着他,枯瘦的面皮绷起。   钟明被她看得后背发凉,片刻后才听她说:“……好吧。今天破例允许你休息。”   抛下这句话,玛丽夫人唰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迈着密集的小碎步往外走,嘴里嘟囔着:   “像是谁欺负了他似的嘴翘那么高”   钟明闻言,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觉得自己没有啊?这时,坐在他旁边的马修低笑出声,当钟明看过去的时候,他略微收敛了笑意,从座位上站起来:   “走吧,我送你回房间。”   陶又发出一声嗤笑,唰地一下站起来,椅子与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摔门出去了。钟明对他这样的行为见怪不怪,顺从地站起来,跟在马修的身后。   时隔多日,他再次走入地下。   空气中再次弥漫出熟悉的眉尾,阳光被遮挡,马修脚下老旧的木制楼梯在踩踏下吱呀吱呀地叫着,四周的气氛仿佛都跟着灯光一起暗了两度。钟明跟在马修身后,抬眼看向他的侧脸,发觉青年高挺的眉骨正不自觉地蹙起。   看来他也不喜欢到楼下来。钟明暗暗思考,上层仆人和下层的生存条件差的真不是一星半点,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巨大的差距呢?   片刻后,马修停在一处房间前。陈旧的木门发出轻微的声响,钟明站在门外,隔着空气中的粉尘往里看。   昏暗的房间位于半地下室,和下层仆人的餐厅一样,只有朝北的墙壁最上方有一小溜窗户,从中透出几缕泛白的阳光,打在灰色的地板上。   房间里放了两个铁架床,都是上下床,看起来一共可以睡四个人。床上铺着一样的白色床单,枕头,和被子。钟明看着里面的陈设,松了一口气,这个员工宿舍比他想象的要好。   他脑中隐约有另外一间宿舍的样子,也许是他上辈子的大学宿舍,是像火车上的那种三层床铺,还有好几张床。   “这里是你的房间。”马修的声音响起。他皱着眉头打量了一圈,回过头去看钟明。   钟明此时还在苦思冥想他的大学宿舍到底一个房间住了多少个人,在马修眼里他就是愣在了原地。   “……行了。”钟明突然感到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后腰,推着他走进了房间里。马修将他推到其中一张床榻前:“这是你的床。”   钟明的目光落在弥漫着漂白剂气味的床单上——很好,是下铺。   就在这时,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在他身边的马修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抚过耳廓:“别担心,你先在这将就一下,等过几天——”   之后的话隐没在唇齿间。钟明不解地抬头,便见马修对他笑了笑:“你先休息一下吧。”   木门被关上,房间内更加昏暗,钟明看着关上的房门,还没来得急细想马修的话,一阵剧烈的困意便涌上大脑。他直接穿着衣服倒在了床铺上,将脸埋进不怎么柔软的枕头里,几乎是立刻就昏睡了过去。   ·   钟明做了个梦。   同样是昏暗的房间,泛着丝缕霉味的空气,因为被多次浆洗所以变得有些僵硬的被子。他躺在不算温暖的被窝中,盯着空气中漂浮的灰尘看,那些细小的光点在他眼中仿若细小的精灵。   视野里的不远处,有座巨大的花窗,外面可以看到一个尖尖的钟楼,虽然简陋,但是最上端还是骄傲地顶着一只小十字。   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他躺在床上不想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沉闷的钟声响起。   咚,咚,咚——   一共三声。   钟明心中若有所感,等会儿修女要来了。   果不其然,鞋跟踩在地上的声音由远及近,一片黑色的裙摆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小明,快起床,就等你一个了。”   冷淡而有些严厉的声音传来。钟明下意识地做出反应——他将被子拉过头顶遮住自己。   见他的动作,那女声隐隐柔和了一些:“快点。”   有人坐在了他的床边,拍了拍他从被子下凸起的肩膀:“起晚了没饭吃。不吃饭长不高。”   钟明还是没有动作。记忆中他经常这样,在天气冷的时候就赖在床上不起来,也不吃早饭——而且本来也没有多少东西。   修女似乎拿他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更加用力地推他:“钟明,不许赖床,快点起来,大家都等你呢——”   接着,她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用力,声音逐渐变得扭曲,钟明被晃得脑仁发疼,不能忍受,突然睁开了眼睛!   李逸之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诶,你终于醒了。”高大的亚裔青年蹲在他床边,弯了弯凤眼:“睡得像只猪似的。”   钟明楞楞地看着他的脸色。突然猛地从床上坐起。   “呃!”李逸之被他的额头撞到,捂着鼻子发出痛呼:   “你干嘛?!”   “我想起来了。”钟明坐在床榻上,神色怔然,脑中回想起梦里的场景,在清冷简陋的修道院里,他被修女们抚养长大:   “我是孤儿,因为我被遗弃在教堂的钟楼下面……修女妈妈希望我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所以给我起名叫‘钟明’。”   “啊,是吗?”   李逸之揉了揉鼻子,有点意外。「钟明」听起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华国名字,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含义。他眨了眨眼睛,突然伸出手,按在钟明的头顶揉了两把:   “小可怜。”   他语气轻柔,面上挂着微笑。   钟明看了他一眼,轻轻抚开头顶的手,脸上的怔然散去,又变回面无表情的样子,低声道:   “我想去洗个澡。”   “哦,浴室出门右转。”李逸之从善如流地收回手,低头从床底的抽屉里掏出一条毛巾和一块香皂:“喏,拿去吧。”   “谢谢。”钟明接过东西。从床榻上站起来,看了眼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竟然睡了一整天。   李逸之也跟着站起来,笑着问他:“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钟明觉得李逸之有点想手牵手上厕所的女高中生,摇摇头拒绝了对方,他上门,将李逸之失望的脸挡在门后,朝走廊右手边走去。   浴室很好找,因为门缝里一直有湿润的蒸汽往外漏。   钟明拿着香皂和毛巾,拉开门,水雾登时从门内喷涌而出。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钟明一震,猛地睁大眼睛,看见了眼前的水雾中浮现出一个高大的背影。   那是杰克。   杰克站在浴室里,他赤裸着上身,脏金色的头发被水流打湿,健壮的肌肉随着动作在水雾中起伏   钟明缓缓睁大了眼睛,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男人赤裸的下体上,然而这并不是因为任何其他的理由,而是由于杰克的后背上分布着大大小小青白的伤口。它们丝毫没有愈合的痕迹,破开的伤口内部血肉乌紫,甚至有一处从右肩贯穿到后心的伤口已经深可见骨,可以通过确实的肌肉直接看到胸腔里跳动的心脏。   “谁?”   粗粝而低沉的声音响起。   钟明僵在原地,看着杰克偏过头,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第7章 狐假虎威   钟明盯着他,吓得愣在原地。   “他妈的,到底是谁——”   杰克嘴里骂骂咧咧,想是哪个这个不长眼,匆匆冲掉眼睛上的泡沫,一眼便撞见了钟明怔愣的面孔。他一顿,神色顿时从暴怒转为戏谑:   “原来是你。”   他身后的花洒还喷着水。杰克向前走了几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被温水浸润,皮肤被泡得发白,更显得可怖。   钟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视线落在那处直通胸腔的洞口上,看着杰克一下一下跳动的红心,不仅屏住了呼吸。   杰克见他面色有异,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了一眼,咧嘴笑起来:   “哦,你吓到了?”   他停滞肩背,胸肌随着动作舒展,钟明甚至可以透过那伤口看到里面收缩的条状肌肉,登时头皮发麻,手臂上背后鸡皮疙瘩纷纷起立。   杰克神色从容,冲他张开手臂,几乎是炫耀似的展示身上的伤口:“怎么样?就这我还没死。”   闻言,钟明心中一跳,NPC也会死吗?   “当然会。”杰克嗤笑。钟明这才意识到他把话说了出来。   “你以为npc不会死?”杰克讽刺地勾起嘴角,指了指肩上的一道刀伤:“这儿,一个玩家拿刀砍的。”   “我们这些npc在游戏里面受的伤是不会愈合。”杰克放下手,肩上的肌肉收缩,伤口也连着一起舒展又闭合:“伤多了,肉体就会逐渐崩溃。”   他仿佛很骄傲似的挑起眉,向身上比划了一下:“我这身伤换给任何一个人早就死了。”   钟明心中大惊,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脑后的伤口。他当时从楼梯上滚下去,磕中后脑,按杰克的说法他的脑后应该也会留下不能愈合的伤口。但第二天,他的伤口却自己愈合了。   钟明下意识地觉得他不该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杰克拿起毛巾擦干身体,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用力摩擦过那些伤口,回头见钟明还愣在原地,他挑起眉:“怎么?你害怕?”   他又走近几步,熊一样魁梧的躯体将钟明堵在角落里,视线上下扫视这个面色惶惶的亚洲男孩。   钟明的皮肤被水汽浸湿更显得白皙,下意识地扭过脸想躲开杰克的手,却在刚一有动作之时就被制止了动作:“躲什么?”杰克一拳头‘砰’地一下砸在钟明身后,低下头,淡蓝的瞳孔盯着钟明的脸,过浅的眼眸中闪着兽性的光:“你跟了我,我还能让那些傻逼伤你吗?”   钟明瑟缩,下意识地想退后,却因为脚下踩着湿滑的浴室地板,突然一个踉跄,双手按在杰克的肩膀上才勉强稳住身体。   “哟,这么热情。”杰克勾起嘴角,撑着钟明让他站直,低下头,仿佛野兽嗅闻猎物般嗅了嗅钟明被水汽微微浸湿的头发:“怎么一股霉味?”   他在那个被洗得僵硬的被窝里睡了那么久,而且已经好几天没能清理自己,身上的味道自然不好闻。钟明避过头,按在杰克的胸膛上的手用力推了推:“先、先让我洗澡……”   他这话说的不明不白,含混中透出一点暧昧。杰克呼吸一滞,眼神顿时暗了下来,盯着钟明看了一会儿,缓缓勾起嘴角:“行。”   他伸出手,拍了拍钟明的脸,才退开,拉开浴室的门,回头朝站在水雾中的钟明打出一个手势。   钟明没见过那个手势,但从杰克手指的地方来看,意义非常鲜明。他拧了拧唇,错开眼神低下头。   杰克将他的动作译为害羞,冲他羞涩的小美人咧嘴笑了笑,反手关上了浴室门。   一直等到脚步声远去了,钟明才抬起头,立即上前锁上浴室门,缓缓吐出一口气。   以他和杰克之间的体型和力量的差距,如果刚刚那个白种人要是想强迫他做什么,钟明一点办法都没有。幸好这间浴室确实小的可怜,基本只能站的下一个人,而且他身上确实不好闻。   钟明敛下眼眸,一件一件地脱下衣物,挂到木门背后的铁钩上。这个浴室极为简陋,只有一个陈旧的金属蓬头,幸好出来的水够热,钟明站在水幕中闭上眼睛,久违地放松下来。   在轻缓的流水声中,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件件从他脑中滑过。   十分钟后,钟明洗好澡,换上男仆们统一分发的白色睡衣,从浴室中走出来。   等到了宿舍门口,他刚要伸手开门,房门却先一步从里面打开,李逸之从门后闪出来,见到钟明立刻瞪大了眼睛,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你还敢回来?”   李逸之看着钟明懵懂的模样,紧紧皱起眉:“还不快跑?找个地方躲起来!”说罢向门后示意,钟明透过门缝看进去,见杰克正像个大爷似的躺在上铺。   “……没关系的。”钟明垂下眼,低声道。   李逸之气急,瞪着他嘴唇翁动两下,心想你这不就是洗干净了等着找艹吗?看钟明还是一副沉默瑟缩的样子,李逸之心中又急又气,缓缓放开钟明的手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   “行。你打定了主意,那我也不拦你。”他松开手,让开一个身位。冷眼看着钟明走了进去。这些年,那些为了得到杰克庇护而甘愿委身的人他见了不少,没一个有好下场。他本以为钟明不至于那么蠢——   李逸之嘴角的笑容淡下来。摇了摇头。心想他又犯了什么病?干嘛要去管别人的事情?   门内,钟明缓缓走进卧室,没有抬头去看杰克,默默走到了自己的床铺前坐下。   他一出现,房间内的气氛立刻变得凝重。在隔壁床榻上正巧坐着那天跟在杰克身后的亚裔青年,他又高又瘦的肢体蜷缩在床榻上,看起来十分佝偻,似乎在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看向钟明的眼神中带着点怜悯,但大部分是警惕。   似乎是害怕钟明得了杰克的宠爱,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杰克躺在上铺,一条腿垂下来,一下一下踢着连接上下床的铁制梯子,视线由上至下落在钟明的侧脸上,脸上似笑非笑。   “砰!”   他又一脚踢在栏杆上。用嘶哑的声音说:“都出去。”   蜷缩在下铺的亚裔青年浑身一抖,立刻爬了下来准备往外走。靠着墙边站着的李逸之没动,当杰克的视线扫过来时,他才嗤笑一声,像是浑身没骨头似的直起身。   然而就在这时,大门突然被打开,‘砰’的一声打在墙壁上。   马修大步跨入房间里,环顾一周,在看到钟明后径直走到了他面前,将手中的棉被递给他。   “谢谢。”   所有人中只有钟明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接过棉被,立刻铺在了床上,将脚盖住。   马修一只手揣在兜里,看着他的动作嗤笑一声:“就你事情最多。”   钟明抬眼看他。现在气温已经低了下来,马修在阴冷的地下室里只穿了一件衬衫,和光是从浴室走到卧室就被冻得嘴唇泛紫的钟明完全不一样。   钟明拧了拧唇,将被子向上拉了拉,低声道:“……但是,真的很冷。”   他似乎是被冻得狠了,尾音重带着些许颤抖,有点委屈。平日里他不是‘嗯’就是‘哦’,头一次用这种撒娇般的语气说话,马修硬是听得愣了愣。   回过神来,他走近一步,低头看着窝在床榻上,只露出一张脸的钟明:“现在还冷吗?”   “不冷了。”钟明小声说,从被子下抬眼看向马修,声音黏黏糊糊。   见他的样子,马修绿色的眼睛闪了闪,快速地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钟明略微微惊讶地瞪大眼睛,马修已经收回了手,揣在裤兜里,冲他笑了笑,转过身。   这时他才注意到房间里的其他人都在看这边,特别是杰克,眼睛都快瞪出来了。马修皱起眉,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看什么?”   他一声令下,所有人都立刻低下头。他们仿佛被驯化的狗,主人一声令下他们就反射性地遵从。   马修轻嗤一声,回头看了眼钟明,走出房间关上门。   随着关门声响起,房间内的气氛顿时活了起来。如果说刚刚是风雨欲来的凝滞,现在就是自地表迸出岩浆,隐隐传出灼人的热度。   房间中响起一声比一声沉重的粗喘。   缩在墙角的高瘦青年像只竹节虫般缩起身体,满眼惊恐地看向上铺。   终于,像是忍耐到了极点。杰克‘砰’地一声直接从上铺跳了下来。走到钟明床前,直接伸手揪住了他的睡衣领口将人硬生生拽了起来:   钟明缓缓抬起眼,看着杰克在狂怒下更加狰狞的面孔,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杰克手臂上的肌肉隆起,看起来下一瞬就要一拳打在钟明脸上:“你让那个家伙上了?”   话里指的当然是马修。钟明没有回答,还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像是不堪折辱般低下头,动作间正好露出了脖颈上的一点红痕。   那抹痕迹像是一把利剑刺入杰克眼中,他瞬间暴怒,像是被夺走猎物的雄兽,向钟明举起拳头。   “住手!”   就在这时,缩在墙角的亚裔青年突然发出尖叫,他满眼恐惧地看着杰克:   “他、他是马修的人。如果你打了他——”   闻言,杰克的拳头一滞。他盯着钟明,牙齿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终于轰然一声砸在他身后的墙上,猛地将钟明摔在床上:   “婊子。”   这句是通俗易懂的英文。钟明摔在床榻上,没多痛,低着头爬起来,用手拢了拢被杰克扯乱的领口,还是什么都没说。   杰克感觉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被折损的雄性自尊让他无法再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他大步走出房间,那个亚裔青年也赶快跟了上去。   “诶,好走不送—”   李逸之笑得眼不见牙,啪地一声关上门,笑嘻嘻地凑到钟明面前,向他比出大拇指:   “牛逼。”   钟明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系好领口的丝带,拉起被子盖住自己——他确实很冷。   “唉、唉——”李逸致蹲下身,两手扒住他的床边:“你真的和马修搞上了?你可以啊,简直是再世妲己,小嘴一嘟,人家巴巴地就把被子送来了——”   “没有。”   钟明缩在被子里,声音又恢复了冷淡:“我们什么都没做。”   红痕是他自己在浴室里揪出来的。他不过是向马修问了一句能不能加床被子而已。所谓暧昧的气氛,都是他故意在杰克面前演出来的而已。他赌的就是杰克不敢挑战『上层仆人』的权威。   李逸之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笑着说:“好好,我相信。你什么都没做”他调笑着俯身,伸手勾了勾钟明的侧脸:“我们小钟这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钟明拂开他的手,也懒得再解释。这个误会应该足够他拿来糊弄其他仆人几天。   狐假虎威这件事,他好像做的很得心易手。   钟明敛下眼,也许这是他在孤儿院里学到的生存技能之一。 第8章 花圃   没有杰克的打扰,裹着两床厚实的被子,钟明一晚好眠。   第二天清晨,随着铃声响起,钟明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期间一直没有看到杰克。眼不见心不烦,今天钟明心情很好。   正当他站在浣洗台前洗漱的时候,一个高瘦的人影突然出现在他身侧。   钟明从镜子里看到亚裔青年消瘦的脸。他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脸色透着常年营养不良似的枯黄,扯着嘴角向他勉强一笑:   “早上好。”   那人气息有些虚弱,瘦高的身形佝偻着,看着钟明说:“我们好像还没说过话……我叫孙千。”   钟明点点头,将口中的漱口的水吐出来:“钟明。”   似乎是见他态度还可以。名为孙千的男人态度放松了些,试探似的开口:“昨天……你、你认识马修?”   倒是很直白,这里的人说话都不绕圈子,上来就直戳重点。不过也是,之前是他把游戏想的太好了,若真是像杰克说的那样NPC也会死,那这些男仆过的都是脑袋别在腰带上的日子,想来也是没工夫关心人情世故。   钟明心中想着。神情平静地敛下眸:“只是认识……马修他人很好,帮了我许多忙。”   闻言,孙千脸上表情一僵。只是认识?他们都认识马修,怎么没见他帮什么忙?他看着钟明那张没什么表情,永远微垂着的面庞,不知怎么从中嗅到了一点熟悉的绿茶味。   “这样啊。”他整理了一下表情。微笑着说:“既然你和「马修」认识,那确实用不着理会我们这些人——”这话说的酸溜溜的。钟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们」是指,你和杰克?”   他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难道你……也是他的……”   孙千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脸色顿时青白变幻,咬牙道:“不是。”而后仿佛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大,低下头掩饰脸上的表情:“我算是、他的小弟吧。”   钟明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哦,这样啊。”   见他的反应,孙千猛地抬起头,抓住他的肩膀,脸颊泛起异常的红色:“我真的不是那种人!我、我是正常的——”   钟明惊讶地睁大眼睛,莫名奇妙地看向满脸恼羞成怒的孙千。不知道他为何对这件事发应这么大:“我知道了……你放开我。”   孙千愣了愣,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猛地松开了手。   “……我先出去了。”钟明觉得这个孙千恐怕脑子有点毛病,还是离远点比较好。看了他一眼,侧身从他身边的空隙里挤了出去。   在钟明走过时,孙千垂在身旁的右手抽动了一下,等到他走出门外,才如梦初醒般打了个颤,抬脚追上去,   没想到一出门,他就看见站在走廊尽头的马修。   青年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往脑后,露出其下俊美的五官,站在那里与阴冷潮湿的走廊格格不入。孙千脚下顿住,眼睁睁地看着马修的眼神落在钟明身上,朝他招招手:   “过来。”   钟明顺从地走到他身边。马修拿出唇边的烟,丢在地上踩灭,低头问他:“昨晚睡得好吗?”   孙千看着钟明点了点头,衣领下露出白皙的后颈。马修低低笑了两声,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很自然地揽着他转过身。   孙千就这么看着他们转身朝楼上走去。这几天钟明都没跟他们一起吃饭,他早就知道,钟明跟他们是不同的。   被那群怪物偏爱,也算不上好事,孙千脸上讽刺的表情一闪而过,转身离开。   ·   今天钟明终于不用再擦台阶了。玛丽夫人嫌弃他效率太低,派了另外的男仆去做,让他去给后院的花园浇水。   这时钟明重生第一次踏出这所大宅。他右手拿着一直铁质浇水壶,抬头看着身后高大的建筑,目瞪口呆。   他之前在里面看到一个大堂就已经很震撼了。没想到只是这座大宅的冰山一角,不,这根本就是一座宫殿。   钟明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石砌城堡。整个建筑呈青黑色,由一个主楼以及其余数个高而尖的塔楼组成,它屹立在浓密而幽绿的森林中间,是如此巍峨宏伟,从钟明的角度根本看不清全貌。   ……这游戏建模也太逼真了吧。钟明惊叹,如果跟他说这里是某个现实中存在的城堡,他也会相信的。   他这样想着,接着回过头,看着自己面前几乎望不到边界的巨大花圃,恍惚中以为自己来到了仙境。   面前的花圃中种满了红色的玫瑰,每一只都呈现着娇艳浓郁的红色,在风中轻轻摆动。远处,在花田的尽头,能看到一点模糊的,树林边界的影子,冷绿的绿色和红色形成强烈的对比,美丽得不真实,像是古典油画中的场景。   钟明被美景迷住,神色有些恍惚。   不管是谁种下了这些花,主人一定是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   一般喜爱花卉的都是一家中的夫人。钟明下意识地想到那位蜘蛛女爵,顿了顿,心中的旖旎顿时烟消云散……这应该不是那位「夫人」种下的。   钟明呼出一口气,屏除杂念,双手举起装满水的铁质水壶,向下倾斜,看着水流洒在鲜红的花瓣上,再顺跟根茎留下。   钟明一边浇着花,一边放空大脑,想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这个庄园里的主人他已经见过两个,小少爷和蜘蛛女爵,那庄园的主人是谁呢?钟明下意识地想到画像中那个站在少年身后阴影中看不清脸的人。那恐怕就是玛丽夫人口中的「公爵大人」。   不管那是谁,他的夫人竟然是一只蜘蛛,真够猎奇的。   钟明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微微勾起嘴角。他看着自己眼前沾上水滴,因而显得更加娇艳美丽的玫瑰,心情难得的很愉悦,他蹲下身拉过一支玫瑰,低下头轻轻嗅闻其中的香气。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小小的窸窣声。   钟明转头看去,看到一条细长的蛛腿正从二楼的窗口伸出,像是打招呼似的向他晃了晃。   “夫人。”   钟明略微惊讶地睁大眼睛。巨大的蜘蛛的身体一般隐没在黑暗中,眼睛看向他,发出低弱的女声:“小钟,过来。”   钟明顿了顿,放下水壶,顺从地走了上去。仰头看向爬在窗边的巨大蜘蛛。她似乎状态不是很好,身体上蓝色的条纹光芒微弱,几乎被黑暗笼罩。   “夫人,你不舒服吗?”钟明问道,感到蜘蛛的足尖轻轻抚过他的头发。“我在白天会比较虚弱。”   蜘蛛女爵从窗口伸出第二只蛛腿,轻轻碰了碰钟明的脸颊,声音中莫名地带着些委屈:“那个人跟我说,让我不要欺负你。”   钟明一愣。反应过来她是在说梳毛的事情,说起来,这几天女爵确实没再找过他。但是,「那个人」是谁?   他正想再问,就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视线。钟明抬起头,发觉位于三楼的某个窗口,那天见过的棕发男孩正低头看着他们。   他靠在窗户边,一只手撑着下颌,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苍白而精致的脸上的神色异常冷淡。   钟明被看得心中打了个突。蜘蛛女爵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个男孩,突然惊声尖叫起来。   钟明被下了一大跳,他是站在一楼的窗台上够到二楼窗口的,顿时脚下一滑,直愣愣地摔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钟明摔到地上,这次是屁股着地。   “啊!”钟明发出短促的惊叫。   楼上传来嗤笑声。钟明抬头看去,发现那个小少爷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似乎是被他的蠢样逗笑了。而当钟明看过来的时候,他却面色一滞,收敛了唇边的笑容。   而蜘蛛女爵已经不见了。   钟明从地上站起来,便听到小少爷充满讽刺的声音:“真笨。”   钟明没有反驳,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拍了拍自己被摔疼了的屁股,捡起地上水壶准备继续给花朵浇水。   “喂!”男孩有些恼怒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钟明回头看去,发现那棕发男孩站了起来,双手撑在窗沿上瞪着他:“没礼貌的家伙。连向主人问好都不会吗?”   钟明无法,只好回过头,恭敬地俯下身:“早上好,少爷。”   然而男孩似乎并不满意,高高地挑起眉锋:“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钟明愣住,呆呆地看向他,这个小少爷还有名字。不应该跟蜘蛛女爵一样,「小少爷」就是名字吗?   “啧。”男孩透彻的绿眸中倒映出他呆愣的样子,皱起眉,手在窗台上敲了两下:“给我记住了。艾伯特,这是我的名字。”   钟明点点头:“好的。艾伯特少爷。”   男孩似乎这才满意了。他的视线上下扫过钟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点子似的,碧绿的眼睛中闪过恶劣的光。   钟明看着他仰起下巴,指向他身后的鲜艳美丽的玫瑰花圃:   “去,摘一朵玫瑰花给我。”   在钟明怔愣的神情下,艾伯特勾起唇角,眼中的恶劣更胜:   “这样的话我就原谅你之前对我的无礼。” 第9章 玫瑰园   钟明有点犹豫。玫瑰花圃很完整,看起来是精心打理过的,钟明不知道能不能贸然去摘。   “为什么不动?”   艾伯特皱着眉,缓缓眯起眼睛:“你要违抗我的命令吗?”   男孩的五官精致而深刻,眉眼间距离很近,这让他冷下脸的样子看起来非常不近人情。   “如果这样,我就要惩罚你了。”   闻言,钟明顿了顿,看了艾伯特一眼,终于还是在男孩的注视下转过身,向花圃走去。   他蹲下身,伸手抓住最近一支玫瑰,轻轻用力,玫瑰翠绿的枝干断裂开来,发出一声脆响。   听见那个声响,艾伯特勾起嘴角。   同时,钟明手上传来一点刺痛。他皱了皱眉,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指尖被刺出了一个小洞,一小滴鲜血正从中渗出。他忘记玫瑰还有刺了。   钟明拿着花往回走,看了看坐在三楼窗边的男孩,有些许为难。   “艾伯特少爷。”钟明拿着花问道:“我能从里面送上来吗?”   “不能。”   窗台边,艾伯特用一只手撑着下颌,眉锋高挑,神情冷淡地俯视着他:“仆人没有允许不能擅自上楼。”   闻言,钟明愣了愣。也是,他唯一一次上二楼还是被蜘蛛女爵叼上去的。但是——他看着高悬的三楼窗户,为难地咬了咬下唇。   艾伯特坐在窗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啜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钟明拧了拧唇,拿着花上前,踩在一口的窗台上,左手勉强扒在窗台上,右手尽量伸高,试图将花朵递到艾伯特面前。   但是不管他如何踮起脚尖,都还是差一截。钟明额角泌出冷汗,终于,在他快要支撑不住,连绷紧的脚都要抽筋了的时候,艾伯特像是欣赏够了他窘迫的样子,抬手轻轻一挥,那支花朵突然那从钟明手中飘起,晃晃悠悠地漂浮到了三楼窗口。   钟明愣愣地看着艾伯特伸手抓住那支花,目瞪口呆。   这个小屁孩——明明有这种技能却还戏弄他!   钟明瞪大了眼睛,看着艾伯特低头欣赏了一会儿手中的玫瑰,抬头向钟明勾了勾唇:“你回去吧。”   他转过身,背后窗户自动关上,几下身影就消失不见。   连句谢谢都没有……钟明敛下眸,后牙摩擦了一下,觉得这个小少爷果然是欠管教。是需要一个严厉家庭教师,如果能把这个熊孩子揍几下就更好了。   但是打工人能有什么办法呢。钟明叹了口气,转过身,继续尽职尽责地给玫瑰园浇水。   等到天边泛起黄昏的橙色,钟明收起水壶,最后看了眼在晚霞下格外美丽的花园,转身回到大堂里。   这个宅子里所有的器具都由女管家玛丽夫人保管。   回到大堂时,玛丽夫人正在清点入库。钟明看到马修放下一把铁铲,玛丽夫人便在本子上打了个勾。   钟明跟着上前,排在归还账簿的陶后面。戴着眼镜的青年穿着和他们有些微妙不同的黑色西装,环着手臂,右手拿着厚厚的账簿,似乎有些不耐烦,皮鞋一下一下地踩在地上。根据钟明这几天观察,他似乎是负责文书工作的,从没看到他和马修等其他男仆一样到出去工作。   陶偏头看见是钟明排在自己身后,脸色顿时沉,抬高了下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   钟明没有理会他的蔑视。他低下头,停在了离陶两步远的样子,尽量远离对方。   陶见他没有反应,深觉没趣,冷哼了一声回过头。   很快队伍轮到了钟明。他走上前,在玛丽夫人眼里的目光下放下了水壶。女人的眼神像一把凌厉的刀,一寸寸滑过桌子上的铁质水壶,试图发现任何一点微小的划痕。   钟明有点紧张,他用的很小心,应该没有任何疏漏。   片刻后,玛丽夫人勉强算是满意地点点头,低头在登记簿上打了个勾。然而就在钟明松了口气的时候,她的视线向上移动些许,突然猛地顿住。   钟明看着她的眼神,刚松的一口气又屏住,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玛丽夫人一把拉住他的手,迫使他将五指张开,盯着他指尖的某处冷声道   “……你动了园子里的玫瑰花?”   青年白皙修长的手展现在灯光下,大堂里的仆人纷纷看去,果然在钟明的食指上看到了一个还在渗血的刺伤。   “这是……”钟明也看到了那个伤口,微微睁大了眼睛,想要解释:“这是我给小少爷——”   “闭嘴。”   玛丽厉喝出声。钟明颤抖了一下,抬眼看着玛丽夫人枯瘦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绷得死紧,面庞苍白如深渊恶鬼,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   玛丽夫人嫌恶的落在钟明的脸上,气得肩膀微微发抖,嘴中快速地嘟囔:“就是你这种心浮气躁的家伙,最喜欢搞这些小偷小摸的把戏——”   她越念手握地越紧,钟明感到手腕上一阵刺痛,不仅痛呼了一声。玛丽夫人的怒气逐渐攀升到极点,她高声道:“你给我去禁闭室好好反省!”   钟明一愣,不知道紧闭室是什么。站在一边的马修却脸色一变,上前道:“夫人,请您看在钟明刚刚来,不知道规矩的份上宽恕他。”   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钟明:“我保证以后会严加管教他。”   没想到玛丽夫人似乎因为马修的求情而更加狂怒,她的眉头几乎皱到了一起,声音冰冷:   “马修,你也被他迷惑了吗?”   马修闻言愣住。靠在墙上看戏的陶嗤笑一声,提高声音道:“夫人,这小子已经五迷四道的了。你没看出来吗?”   闻言,玛丽夫人的脸色更加冰冷,她回过头,眼神像是要从钟明身上剜下一块肉:   “现在就敢偷窃公爵大人的玫瑰……之后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这种违背上帝教诲的不敬之徒,必须严惩。”   大堂里的气氛冷下来。马修皱起眉,无力地张了张嘴。钟明在面前女人严厉的眼神下拧了拧唇,觉得玛丽夫人还是对他有偏见。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钟明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抬起头,便见艾伯特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   他面容白皙,冰冷的绿色眼睛俯视大堂中的众人:“不可以吗?”   玛丽夫人脸上的怒气一滞,有些惊讶地看着男孩从楼梯上缓步走下:“艾伯特少爷,你怎么来了?”她略微皱起眉头,低头看了眼怀表:“少爷现在不是应该有数学课吗?”   艾伯特看向她,道:“我提前上完了。”说罢,他缓步走下楼梯,像是不认识钟明般略过他,朝玛丽夫人道:“这个仆人犯了什么事,你要关他到紧闭室去?”   玛丽夫人看了眼钟明,微微俯身道:“回少爷,他擅自摘了玫瑰园中的玫瑰。”   钟明抬眼看向艾伯特,张了张嘴。却见男孩看向他,眼底带着戏谑,故意拉长了声音道:   “哦——原来是这样”   他看着钟明,眼神中带着上位者对下位者对戏弄,勾起嘴角:   “那夫人一定要好好惩罚这个手脚不干净的男仆。”   钟明猝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玛丽夫人点点头,道:“当然。”   钟明的心重重地沉下去,下意识地看向马修,对方却有些不自然地垂下了眼睛,显然是对他爱莫能助。在玛丽夫人的指示下,另外两个男仆走上前,伸手就要抓钟明的手臂。   钟明急促地呼吸着,终于破罐破摔,看向静静站在玛丽夫人身边的艾伯特:   “艾伯特少爷”   他的乌黑的瞳仁比常人大上些许,做出这样的神情,竟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求您救救我。”   艾伯特眼睛一亮,碧绿的眼眸中倒映出钟明的样子,勾起嘴角,猝然开口:   “等等。”   那两个男仆顿住脚步。同时,艾伯特抬起手,凭空变出一只鲜艳欲滴的玫瑰,在玛丽夫人惊讶的眼神下,他笑了笑道:   “玫瑰是我叫他摘的。”   钟明猛地松下一口气。   然而玛丽夫人看着面前神色倨傲的艾伯特,神色几变,半响后,缓缓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既然是少爷的要求,禁闭室就免了。”   闻言,艾伯特勾起嘴角,看向钟明,表情像是在邀功。   然而下一秒,玛丽夫人话音一转:“但是,惩罚不能少。”她扭头看向马修:“马修,去拿戒尺来。”   闻言,钟明瞪大了眼睛。而艾伯特则是瞬间被激怒,眼神刺向玛丽夫人:“……你说什么?”   他生起气来脸色发白,眉骨下压,森寒的表情简直不像个孩子。但玛丽夫人并没有动摇,她挺直腰背,缓声道:“公爵大人的玫瑰园就算是少爷您也不能擅自摘取。”她向艾伯特伸出手:“还请您如数归还。”   艾伯特看起来像头愤怒的小狮子,绿眸瞪着面前枯槁的女人,牙关咬的死紧,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玛丽夫人则是面无表情,不动如山。   艾伯特瞪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没想到连那个男人的仆人都可以随意羞辱他。   最终,他还是轻轻放开了手,玫瑰花漂浮起来,向玛丽夫人飞去,轻轻落在了她的掌心。   “乖孩子。”   玛丽夫人满意地勾起嘴角,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艾伯特依旧面色冰冷地瞪着她,像只倔强的小兽。   就在这时,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马修捧着戒尺回到了大堂。   钟明转过头,在看清他手里那根长而细足有正常人小臂那么长的戒尺时猛地瞪大了眼睛。   马修看了他一眼,走到玛丽夫人身边,低声道:“夫人,还是按旧例来吗?”   玛丽夫人移过视线,从马修手中夺过戒尺,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   “陶,这次你来。”   陶被点到名字,微微睁大眼睛,接着唇角勾起笑容,缓缓直起身,信步上前从玛丽夫人手中接过戒尺。   他拿着戒尺迅速地在空中挥舞了两下,戒尺滑过空气传来阵阵破空声。   钟明听着那声音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见着陶向自己走来,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给我站好。”   陶看见他的动作,顿时厉喝出声。钟明顿住脚步,听着皮鞋踏在地上发出脆响。略带惊恐地抬眼看向面前似笑非笑的青年。   陶一手拿着戒尺的末端,在钟明面前站定,戒尺的另一端‘啪’地一声打在手心。   他金丝眼镜下狭长的眼睛眯起,视线一寸寸扫过钟明全身,从他白皙的面庞看到纤细修长的两只手,再看到青年被西装裤包裹的,修长笔直的双腿,嘴角勾起恶劣的笑容:   “我看你不爽很久了。”   男人恶劣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他伸出手,用戒尺隔空点了点钟明,挑眉道:   “小腿和手心,你自己选一个吧。” 第10章 公爵大人   屋外,最后一丝晚霞于地平线落下。黑暗笼罩了这座大宅。   大堂中非常安静,陶的声音很清晰,让钟明连装作没听清都做不到。   没有人对陶选择的惩罚方式发出异议。马修眉心微蹙,看着玛丽夫人严肃紧绷的侧脸,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怎么?快选啊。”陶挥舞着手上的戒尺,一下一下打在手心,戏谑的目光落在钟明身上:“你还想向谁求救?不管是马修还是夫人都不会纵容你这种手脚不干净的小贼的。”   钟明猝然抬起眼,嘴唇拧紧,神情平淡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怒气。   陶没有错过那点愤怒,得意地勾起嘴角,下颌上的黑痣跟着一动。   钟明的愤怒一闪而逝。他移开视线,看向站在玛丽夫人身侧的艾伯特。男孩深深低着头,放在身旁的右手握成拳头。   看来不会有人为他说话了。   钟明敛下眼,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缓缓向前伸出双手。   陶见他伸出手,目光略微闪了闪。在内心深处,他其实有些期待这个新来的男仆卷起裤腿,露出洁白腿肚的样子。   不过手也行。他的视线落在钟明摊开的双手上,他的五指纤细而修长,掌心柔软细嫩,看起来是一双从没吃过苦的手,连那点指尖上细小的,被玫瑰花刺伤口都显得有些突兀。   像是一张上等的画布。   陶微微弯起眼睛。下一瞬,破空之声传来。“啪”的一声,戒尺打在钟明的手心上。   痛感让钟明闷哼一声,忍不住蜷起手心。   “给我好好摊开。”陶冷淡的声音传来,他脸上没了笑容,镜片后的眼睛冰冷异常:“要是再躲,就再加十下。”钟明小小地吸了两口气,缓缓张开手,立刻又挨了一下。   “啪!”   戒尺扁而平,其实陶的力度并不算重,但钟明的皮肤太嫩,被打到的地方立即红肿起来,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交错,强烈的对比伤痕看起来格外残忍。   马修看着那伤口,在陶再次挥舞下戒尺时眉尾一颤,用力闭了闭眼,僵硬地扭过头。   陶注意到了他的样子,心中发出一声嗤笑,再次高高举起戒尺。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女声突然响起。   “等一下。”   陶的动作顿住,偏过头循声望去,便见有着一头金发的年轻女人站在二楼的拐角处,垂下眼注视着他们。   玛丽夫人也抬起头,在看到女人时愣了一下,疑惑道:   “琼小姐,请问您有什么事?”   出声的正是家庭女教师,琼。她的目光轻轻在钟明的脸上扫过,接着淡然地移开,冲玛丽夫人道:“公爵大人说,他有点饿了。”   “想问夫人能否将点心提前送上去。”   闻言,玛丽夫人愣了愣。显然这种要求在大宅里鲜少出现。她只愣了一瞬,便接着道:“好的,我马上就送上去。”   接着她对陶使了个眼色,便要转身离去。   然而就在这时,琼再次开口:“公爵大人说,希望见一见新来的男仆。”   闻言,玛丽夫人的动作顿住。陶猛地皱起眉。马修则是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向钟明。   在注意力的焦点处,钟明缓缓抬起头,表情比任何人都茫然。   公爵?那是谁?   陶不可置信地捏紧了戒尺,猝然开口道:“什么?这不合规矩——”   “闭嘴。”然而这次,玛丽夫人厉声打断了他。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大宅里,公爵大人的命令代表最高的权威,谁也不能违抗。她深深吸入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淡然道:“我知道了。”   她偏过头,朝钟明招了招手:“你过来。”   钟明顿了顿,看了眼咬牙站在一旁的陶,略微犹豫后还是抬脚,略过他走到了玛丽夫人面前。   女管家灰蓝色的眼眸中神色平静,视线落在钟明脸上,接着轻轻执起他紧握的右手。钟明手心两道红肿的伤痕落入她眼中。   马修站在玛丽夫人,看到那两道伤痕,眉心快速地抽动了一下。   同时,钟明缓缓抬起了脸,眼眶有些微红,快速地略过玛丽夫人的肩头,瞥了一眼马修。   玛丽夫人没有注意到身后人一瞬的僵硬。似乎是见钟明已经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接受惩罚,她的表情再次柔和下来,如一位温柔的母亲般伸出手,轻轻抚过钟明沾着些许细汗的额角:“看来你已经吸取了教训。”   玛丽夫人柔声道。右手举起一个小小的金属十字,闭上眼睛,神情很虔诚:“来,跟我念——至高无上的主啊,请求您宽恕我罪恶的灵魂。”   钟明看了看她的神色,觉得这人多少有点神经质了,但他还是顺从地低下头,跟着玛丽夫人道:“主,请求您宽恕我。”   他的语气非常虔诚,半垂下眼睛的样子尤其谦卑。玛丽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放开了他的手,在转身的同时道:“跟我来。”   钟明点头跟上,将身后面色各异的几人扔在身后。   马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背影,脚下略微动了动,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   钟明沉默地跟着玛丽夫人身后,一路走到后厨。女管家走到酒柜边,拿起一只餐盘塞到他手里。那餐盘出人意料的重,钟明手上的伤口一痛,手臂被压得向下沉,差点将餐盘掉在地上。   好沉!   钟明一时有些龇牙咧嘴,拧紧嘴唇忍住痛楚,勉强拿稳了手上的餐盘。   “等会儿你跟着我一起把点心送上去。”   玛丽夫人没有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她正在厨房中忙碌,头也不回地倒好一杯红茶‘砰’得一声放在钟明端着的餐盘上。   “我会向公爵大人介绍你。”玛丽夫人一边说,一边弯腰打开烤箱,烘焙糕点香甜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在我开口之前,你一句话都不要说。”   ‘啪’地一声,钟明的餐盘上被放上一叠巧克力饼干。玛丽夫人动作利落地转过身往厨房外走去,钟明端好手上的餐盘跟上她,,垂眼看了看手上的东西。那是一只瓷质的白底托盘,釉面光泽细腻,上面用金粉描绘着玫瑰花枝,放着一杯红茶和一小碟饼干,杯子和碟子都是一式的玫瑰图样。   杯子里的红茶随着脚步轻轻晃荡,空气中弥漫出浓郁的香气。   钟明跟在玛丽夫人身后走上楼梯,一直到了四楼,跟着玛丽夫人停在楼梯最顶端的房间前。   钟明抬起眼,看着面前木质的大门。最上层的空间很大,整个走廊空空荡荡,只有他们面前这一个房间。大门的木材呈现浓郁的黑红色,钟明细细看去,上面雕刻着繁复美丽的玫瑰,与互相交缠紧绕的,长满尖刺的藤蔓。   就在这时,玛丽夫人的声音响起:“你记住。”她直视着前方,微微抬起下颌:“不论如何,都不能直视公爵大人的脸。”   闻言,钟明愣了愣,不知为何心中微微生起了些许寒意。   玛丽夫人抬起手,轻轻在楠木大门上敲了三下,敲门的声音在走廊中回荡,等到最后一点回音消失在空气中,里面才传来声音:   “进来。”   钟明顿时一怔。耳边萦绕着那个声音,第一反应是觉得非常怪异。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琢磨出怪异的点在哪——这个声音听起来异常普通,毫无个人特色。要知道一般情况下从一个人的声音里是能够听出一些基础信息的,比如性别,年龄,有时候甚至是性格。但是门内传出的声音却像是被认为抹去了一切痕迹一般,平常到充满违和感。   在他怔愣的同时,玛丽夫人伸手握住扶手推开大门。钟明看着眼前徐徐打开的沉重木质大门,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随着大门敞开,房间里的景象展现在他们面前。   房间里面的空间极为宽敞,大门对面的墙上开了扇非常大的窗户,两侧洁白的窗帘随着晚风微微飘动,外面是大宅后郁郁葱葱的黑色森林。   枯枝斜斜地长在圆月之前,在夜晚仿若一只只鬼手,为这个房间增添几分诡异。   窗户的两侧摆着一系列书柜,高度几乎触到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码着书,全部都是极厚重的大部头,打眼一看几乎像是座图书馆。   而在两边的书柜正中,一张硕大的木质书桌静静摆在窗外的圆月之下。   在书桌前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个人,从钟明的角度只能看到宽阔的红色丝绒椅背。   玛丽夫人率先走进房间,鞋跟踩在红棕色的丝绒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钟明跟在她身后,一步步走进,只觉得这个房间的吊顶高得吓人,几乎像是另一座宫殿。他们走到离书桌几步开外的地方,玛丽夫人停下了脚步。   钟明也跟着停下,离得近了,发现红丝绒椅背上也画着密密麻麻的玫瑰图案,一只苍白而宽大的手从椅背后伸出,放在深棕色的木质扶手上,大拇指根部套着一只戒指,上面翠绿的宝石正在月光下闪着幽光。   钟明的视线一顿,凝在那颗宝石上,认出就是画像上的那一颗。   就在这时,玛丽夫人的声音传来:“晚上好,公爵大人。”   她始终高昂着的头颅地下,向座椅的方向优雅地俯下身,轻声道:“您今天过得好吗?”   “很好。”   声音从椅背后传出,听不出什么语气:   “夫人,您过的好吗?”   钟明抬起眼,发觉女管家终年紧绷的侧脸上流露出一丝柔和,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几乎可以说是慈祥的光芒:   “非常好。”   玛丽夫人回答。接着,她直起身,继续说道:“只是有一件事情需要向您禀报。”她看了一眼钟明,语气冷了些:“由于我的疏忽,新来的男仆误摘了玫瑰园中的花给小少爷。”   说罢,她向钟明抛来一个眼神。钟明接受到那个眼神,立刻俯下身:“非常抱歉,公爵大人。”   “我已经对他进行了惩罚。”玛丽夫人收回视线,继续说:“我可以向您保证,这种失误不会再次发生。”   女人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   钟明保持着俯下身的姿势,有点紧张。   “无妨。”   声音从椅背后传来,和缓地说:“想要花的话,就让他摘吧。”   闻言,玛丽夫人顿时皱起眉头,沉声道:“恕我直言公爵大人,您这样会惯坏少爷,那些可是——”   她语气有些激烈,显然很不认同公爵的做法,然而下一刻,钟明看见放在椅背上的手指曲起,骨节轻轻在扶手上敲了敲。   那动作并不大,玛丽夫人顿时噤声,后退了小半步,顺服地低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钟明从来没见过女管家这么谦卑的样子,心中一跳。   玛丽夫人脸上没有任何尴尬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般自然转换了话题:   “今晚为您准备的的点心是伯爵红茶和蔓越莓曲奇。”   她一边说,一边向钟明抛来一个眼神。   这是要他送上去的意思。   钟明的手上因为有伤口,还拿着那么重的托盘,早就有点酸痛。他勉强克制住两只手的颤抖,他缓缓直起身,因为腰部的酸痛微微吸了口气,稳了稳身形,向书桌走去。   没几步路,忍住就好了。   钟明用视线估计这里与书桌的距离,微微吸了口气。   然而,就在他离桌子还有两步的时候,钟明脚下的地毯突然冒出一个凸起,他身形一晃,在刹那间失去了平衡!   “砰!”   “哗啦!”   瓷制的杯子滚到地上,温热的红茶倒出来,在丝绒地毯上浸出一滩水渍。饼干碎成两半,里面夹杂的蔓越莓果干露出来,洒在地毯上。   室内一阵寂静。   随着最后一点响声消失在空气中,钟明跪在地毯上,看着不远处地毯上的一片狼藉,微微睁大了眼睛。   接着,他感到脸颊上一点温热的触感,钟明顿了顿,缓缓侧过头,看向眼前的一小片质量极好的西装裤面料,呼吸瞬间停滞。   他正摔在了公爵大人腿上。 第11章 神秘的人   钟明看着那片布料,一时间忘记了呼吸,耳边嗡嗡作响。   我都做了什么?钟明感到自己在极度的紧张下,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了,手脚僵硬地不能动弹。   “钟明!!”   玛丽夫人尖锐到变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在干什么?!”   女人听起来气得要炸开了,她瞪着正巧跪倒在椅边的钟明,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静,慌张地看向坐在椅子背后的人:“公、公爵大人,真的非常抱歉——”   就在这时,钟明突然感到有什么冷硬的东西碰了一下自己的脸。   “没事。”   公爵的平静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戒面上的宝石在动作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鬓角旁的皮肤,钟明被那冰冷的触感碰得微微瑟缩了一下。   那动作漫不经心,仿佛只是一个随意的举动,只短暂地碰了他一下便收回:   “是我的错。”   他平静地说,依旧是没有语气的声音。   下一瞬,钟明感到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腰。   那个东西柔软却有力,在他的腰上收紧,往上一拉。钟明顿时感到自己的身体上升,双膝离开地面,脚尖着地,站在了地毯上。   似乎是想确认他是否站稳,缠绕在他腰间的东西并没有立刻松开。   钟明屏住了呼吸,缓缓垂下眼,看向腰间,深蓝的色彩与上面突兀的黄色斑点撞入眼中。   那是一条粗壮的触角,和章鱼的有些像,内部的吸盘紧贴着他的腰,还在若有若无地蠕动着。   钟明的呼吸一瞬间变得紊乱,嘴唇微不可查地抖了抖,瞳孔猛然缩紧,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失态。   似乎是觉得他站稳了,腰上的触角顿了顿,接着缓缓松开,从钟明的腰肢上滑下,顺着地毯一路收回了座椅后。   钟明看着那条触手如蛇一般缩了回去,垂在身边的手指动了动,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是踩到了什么才摔倒的。   “小钟。”就在这时,玛丽夫人冷硬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她平静了些许,脸色却还是很不好看:“还不快给公爵大人道歉!”   钟明颤抖着呼吸了一口,轻轻启唇,道:“……非常抱歉,公爵大人。”   虽然尽力压制,钟明还是听到了自己尾音中些许细微的颤抖,猝然闭上了嘴。   书房中陷入一阵寂静,钟明听到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他的表情平静,但是细细看去,一双乌黑的眼眸中神色已经有些涣散,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不知过了多久,钟明再次听到座椅后传来的声音:   “手怎么了?”   钟明闻言,愣了愣,心想这公爵难道背后长了眼睛?   玛丽夫人看了他一眼,上前一步回答道:“公爵大人,关于钟明偷摘玫瑰园里的花的事情,我已经做出了惩罚。”   她话音落下,钟明看见公爵搭在座椅扶手上的右手一顿,仿佛有些惊讶般侧过头。   因为背光的缘故,钟明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到阴影中露出的一点下颌的线条。   书房中昏黄的灯光闪了闪。不知是否是钟明的错觉,书房里的灯光变得比刚刚暗淡了些许。   公爵什么都没说,钟明却敏锐地感受到他的视线从阴影中射出,略过自己,停留在身后的玛丽夫人身上。   后者嘴边深刻的皱纹瞬间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那视线只出现了短短一刻,便收回去,平静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传来:   “我知道了。”   钟明这才感受到周围刚刚若有若无的压迫感散开了些许,书房的灯光重新变得明亮。   接着,钟明看见那根蓝黄相间的触角再次从椅背后伸出,缓慢地朝自己伸过来。   这次,钟明稳住了神色,克制住自己想后退的冲动,在冰冷的触角缠上手腕时没有挣扎,而是顺从地抬起手,让柔软的吸盘轻轻贴上自己手心的伤痕。   片刻后,吸盘自他的手掌上滑落,钟明垂下眼,惊讶地发现自己手掌上两道红肿的伤痕已经消失不见。   触角完成了使命,在离开时还颇有些依依不舍地勾了勾钟明的指尖,才垂下去,缩进地毯下方不见踪影。   钟明还怔愣着,便听到椅背后再次传来声音:   “你出去吧。”   公爵淡淡地命令道。   钟明看了眼身边的玛丽夫人,见她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想是两人应该还有些不能让他听到的话要说,便低下头,朝椅背的方向略微颔首,接着转过身,朝书房外走去。   没想到他刚刚拉开门,就从缝隙中对上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眸。   钟明愣了愣,接着走出书房,反手将门关上,低头朝面前的小男孩道:“艾伯特少爷,晚上好”   站在门外的正是小少爷艾伯特。但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高挑的金发女子站在他旁边,牵着小男孩的右手,见钟明出来,朝他微微颔首。接着,她屈膝弯腰,对身边神色有些别捏的艾伯特道:“艾伯特少爷。”她的声音非常温柔,示意了一下钟明这边:“您不是想要跟小钟道歉吗?”   钟明闻言,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看着面前拧着嘴唇,垂着眼不敢看他的小男孩。想不到这个熊孩子居然能意识到自己做错了,还想来找他道歉?   在琼的催促下,艾伯特拧了拧唇,抬起眼看向钟明,定定地看了他两眼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松开了琼的手,向前走到他的面前。   “对不起。”   艾伯特抬起头,小脸绷着,还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下:“这件事是我做错了。”他看着钟明道:“我不应该让你去玫瑰园里摘花。”   钟明垂下眼,看着艾伯特,说实话觉得有点像在公司里面对老板的公子,其实并不是很想原谅这个熊孩子,但还是垂下眼,低声说:   “没关系的,艾伯特少爷。”   然而艾伯特并没有察觉他态度中的勉强,他见钟明接受了自己的道歉,碧绿的眼睛亮了亮,上前一步想要握住钟明垂在身旁的右手。   然而这时,琼突然上前半步,按住了艾伯特的肩膀。   “做的很棒,少爷。”   她温柔的声音中带着笑意,右手却牢牢控制住了艾伯特不让男孩上前。艾伯特脚步一顿,偏头极快地瞥了琼一眼。   钟明眸光微闪,没有错过男孩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看来这对师生的关系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融洽,钟明暗自想道。   同时,琼抬起头,柔顺的金发顺着颈侧滑下,嘴角啜起一点笑容:   “小钟。”她语气轻柔,朝钟明踏出一步:“我也需要向你道歉,发生这样的事情是我对艾伯特的教育不够。”   钟明第一次看见这个冰冷矜持的女子脸上露出近乎柔软的表情,一时愣了愣。然而就是这一瞬的空隙,他的右手突然被抓住。   “看来公爵已经帮你治疗了伤口。”   钟明看着自己与女子交握的手,诧异地抬起眼,对上了琼淡蓝色的眼眸。琼无疑非常美丽,甚至说她是钟明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也不为过。被这样一个大美人牵着手,饶是淡定如钟明耳根也不自觉泛上些许热度。   “嗯。是公爵大人治疗的。”   钟明点头简短地回应,试图抽回手,然而却没抽动。   琼的力气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她低下头,轻巧地翻过钟明的手,修长的手指在最柔嫩的部分按了按:“确实已经好了。”   钟明睁大了眼睛,从女子的动作中感到了些许怪异,然而不等他细想,琼已经放开了他的手,冲他笑了笑:   “看来公爵很喜欢你。”   钟明眼尾一跳,眉头微微蹙起。这时,艾伯特冷漠的声音传来:“琼小姐。”他上前一步,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冰冷,抬头对女子道:“父亲还在等我们。”   闻言,琼收回放在钟明身上的视线,低头看向艾伯特,牵起小男孩的手:“是,少爷。”   说罢,她回头看向钟明,脸上又恢复了平日中的冷淡:“不好意思,少爷还等着公爵大人给他念故事书。”   钟明这才发现艾伯特的右手上拿着一本书,并不像他印象中传统的少儿绘本那般色彩斑斓,书皮是黑色的,里面的纸页泛着微微的黄色,看起来有些怪异。   钟明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微微眯起眼睛,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里面那位公爵是会给孩子念故事书的角色。   他脑中不禁浮现出蓝黄相间的触角上顶着一本书的样子,被自己的想象激得打了个抖。   妈妈是蜘蛛,爸爸是章鱼,真难为艾伯特还是个正常人的样子。   钟明默默想道。   这时,他才勉强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味来,想到刚刚莫名其妙将自己绊倒的那根触角。   总不可能是故意的吧?   这个念头在钟明脑中出现了一秒,便被他极快地否定了。恐怖游戏的大Boss应该不会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钟明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果然是惊吓太过,脑子都不好使了。 第12章 贴身男仆   钟明走下楼梯,准备回到地下室宿舍休息,就迎面撞上了等在楼梯口的马修。   青年站在楼梯入口处,昏黄的灯光打在他低垂的脸上,在西方人深刻俊美的五官上投下些许阴影。   看见钟明,他立即站直了身,眼睛亮了亮,朝他勾起嘴角。   钟明脚步顿住,垂下眼,看见了马修右手拿着的医疗箱。   见他不动,马修有些拘谨地笑了笑,向他抬了抬手道:   “我来帮你包扎伤口。”   说罢,马修几步走到钟明面前,伸手想要拉住他的手臂,却被钟明不着痕迹地避开。   “公爵大人已经帮我治疗过了。”   闻言马修一愣,朝钟明的右手看去,果然看到那里一片光滑,一丝受伤的痕迹都没有。他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僵硬,看着钟明低垂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极为无措地沉默了半响,才道:   “这样啊。”   高大的金发青年低着头,肩线下垂,身上完全没了平日里的肆意,有点像只做错了事情的大金毛犬。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靠近了钟明一步,沉声道:   “对不起。”他用碧绿的眼睛里神色诚挚,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钟明:“是我错了,我应该要保护好你的。”   听到这句话,钟明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差点要掉到地上。幸好马修是个刚刚十九岁的年轻帅哥,要是换个人他脸上的表情就要绷不住了。   但钟明现在没心思应付他,他垂下眼,小声说:“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听到他这样说,马修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钟明如此善解人意,倒叫他心中的怜爱如水般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他看着面前青年低垂的脸,抬起手想要碰一碰他白皙的面颊。   然而就在这时,钟明脸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疲惫:   “我有点累,先回去休息了。”   说罢,他便略过马修,向楼下走去,没有管身后的青年脸上是什么表情。结果刚走过拐角,一双手臂从墙后伸出,猛地勾住他的脖子向后一揽。   李逸之跳出来,双臂环住他作逼问状:“说!你什么时候跟那个公爵勾搭上的?”   钟明一看是他,放松下来,摇摇头道:“我没有。”   李逸之见没吓到他,笑嘻嘻地松开手,转为哥俩好地勾着钟明往里走,一边走还朝他挤眼睛:   “门口那个,你都不心疼心疼人家,在这儿等了一晚上了。”   钟明的面色比窗外的月光还要冷,没有说话。   李逸之心思玲珑,见状话锋一转,佯怒道:“就该不理他,谁让他那么窝囊。”说罢他又凑上来,对钟明笑着说:“下次受欺负你就叫哥,哥帮你出气。”   钟明看他:“你能做什么?”   李逸之眨了眨眼,道:“我去给玛丽夫人磕三个响头。”   钟明被他一本正经的窝囊样子逗笑,嘴角弯了弯。李逸之见状推开门,揽着他到床上,一脸心疼地执起他的右手:   “真可怜。听说你被玛丽夫人让陶那个死变态罚你?”他假模假样地往钟明已经完好无损的手上锤了两口气:“肯定很痛吧,来哥给你吹吹。”   钟明一脸冷淡地收回手。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要是真担心他刚一进门就该问了。李逸之的脸皮如同钢筋铁铸,依旧笑嘻嘻地跟他玩笑:“瞧着小嘴撅的,都能挂茶壶了。”说罢不等钟明反应,他一把撩起袖子伸到钟明面前:“你看我这胳膊,比你可狠多了。”   钟明看过去,立即瞪大了眼睛。只见青年肌肉结实的臂膀上纵横印着好几条狰狞交错的伤疤,那疤痕与那天钟明在杰克背上看到的一样,没有完全愈合,鼓胀着泛起青紫,完全破坏了年轻人小臂结实流畅的美感,一直从手臂延伸到衣服中。   钟明皱起眉,刚想仔细看,李逸之却已经放下了袖子,冲他笑了笑。   钟明喉间一动,轻声问:“……你是为什么受罚?”   李逸之耸了耸肩,语气很轻松:“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呗。”接着,他见钟明神色有些凝重,立刻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膀:“怎么,心疼哥哥了?”   他夸张地朝钟明嘟起嘴:“来,亲一个哥哥就不疼了。”   钟明立刻收起了表情,冷淡地把他的脸推开,扭头站起来就走。李逸之立刻伸手把他拉回来:“诶诶诶,别生气嘛。”   他一把将钟明按回床上,半开玩笑似的说:“你看,我们受伤可都没你这待遇呢,是不是心里好受很多了?”   钟明偏头看他,眼中倒映处青年弯起的凤眼,似乎是想要看轻眼前这人脸上的笑容到底有几分认真,又有几分是假意。   “说真的。”李逸之依旧勾着嘴唇,脸上的笑容毫无瑕疵,眸中却闪过暗芒:“哥哥给你个忠告。”   “在这个地方,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要做错一件事。”   钟明听了,撩起眼皮看他:“你是说,我不该去给艾伯特摘花?”   “这倒也不是。”李逸之想了想,笑容的弧度更大了些:“你去,可能会被罚。不去,可能会死。”   钟明闻言倒是一愣,脑中浮现出艾伯特的倔强的脸,那分明还是个孩子。   李逸之快速地略过话题,道:“不过你不用害怕,他应该是不会杀你的。”他笑着补充道:“我看那个小少爷对你的兴趣还挺大。”   钟明对此不置可否,经过今天的事情他算是看明白了,艾伯特不过是想利用他挑战他父亲的权威,以此探明他自己在这座大宅里的地位。   李逸之显然对这个大宅里的等级状况也很清楚,对钟明说:“不过,小少爷和公爵这两父子,你最好挑一边站。”   钟明抬眼看他,问道:“为什么,他们关系不好?”   他想起刚刚在书房前的那一幕,艾伯特不是还要让公爵给他念故事书吗?   李逸之闻言,意味深长地冲他弯了弯凤眼,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当钟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没想到这个「以后」来的这么快。   几天后,大宅里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从小照顾小少爷艾伯特长大的保姆莎丽夫人要辞职回家了。   钟明经常在餐厅中看见那位莎丽夫人,她身材微胖,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笑容,身上并没有其他仆人冷冽的气质。   据说,这位莎朗夫人已经照顾了小少爷艾伯特很多年,现在要突然辞职离开,是因为公爵大人发了话,说艾伯特已经长大了,需要学会独立生活。   钟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立刻就想起了那天艾伯特拿了本故事书要找公爵为他念睡前故事的事情。   钟明心中不禁生出些许狐疑——难道就是因为那件事公爵才说自己的儿子需要独立?他皱了皱眉,想不通为什么公爵连为自己的儿子读一本故事书都不肯,这听起来有些过于严苛了。   同时,艾伯特本人显然对父亲插手自己身边人的事情也很不爽,大吵大闹了好几天,甚至钟明都撞见好几次他和玛丽夫人,以及家庭教师琼产生了激烈的争吵。听说这几天小少爷连课都不愿意上了,书和课本全都被他从房间扔到了后院里,让仆人们天天灰头土脸地去捡。   一连几日,大宅里都鸡飞狗跳。但事实证明,胳膊拗不过大腿,莎朗夫人还是将要在约定的日期离开大宅。   这天,在黄昏之时,众仆人在玛丽夫人的带领下在大宅门口送别莎朗夫人。   钟明与李逸之,阿奇等人一起站在门边,敛目看着自己的脚尖。   莎朗夫人提着一只小旅行箱,对面站着艾伯特。她看着眼前这个小男孩冷白精致的脸,拿手帕捻了捻眼角,神情间颇有些伤感。   然而在她对面,艾伯特的神色却颇为冷漠。他碧绿的眼眸看着眼前微胖的女人,如宝石般冰冷喂缺乏感情,眉眼间一片阴鸷,周身气压很低。   莎朗夫人在他的注视下打了个寒颤,不禁放下了手,扯出一个略微僵硬的笑容:“艾伯特少爷……我、我走了。”   闻言,艾伯特抬起眼,略一点头:“嗯。”   钟明默默观察两人的互动,发觉莎朗夫人与艾伯特只见似乎并不亲密。他还以为艾伯特这几天的吵闹是因为舍不得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保姆,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   在简短的告别后,莎朗夫人拿起手边的行礼,转身走上从大宅门前一直延伸到森林内的小土路,矮胖的身影很快随着最后一点黄昏的光线消失在郁郁葱葱的黑森林中。艾伯特站在门口,眼神冷漠地看着她,不到几秒就收回了视线,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钟明却生出几分好奇,一直抬眼盯着莎朗夫人的背影,视线跟随她延伸到森林之中,忍不住有些出神,他想看看森林后面到底有什么,是否有道路,城市?   亦或者森林外面就脱离了游戏地图的范畴?   他心中思绪翻涌,轻轻敛下了眼眸。   艾伯特显然非常不耐烦,莎朗夫人刚走没几步,他就抬脚转过身要往宅子里面走。然而下一瞬,队伍中玛丽夫人突然踏出一步,拦在了他面前:   “艾伯特少爷。”   玛丽夫人提起裙摆,缓缓低头,向男孩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   艾伯特却神色十分厌恶,脸一下子黑了下来。他盯着女人严肃的脸,烦躁道:“你有什么事。”   玛丽夫人缓缓起身,双手放在裙前,敛目道:“莎朗夫人走了,按照家族历来的规矩,您需要一位贴身的仆人照顾。”   这显然是要往艾伯特身边安插耳目了。   艾伯特闻言紧皱起眉头,立即回绝:“我不需要。”   玛丽夫人被他打断,顿了顿,抬起眼来,灰蓝的眼眸内神色肃然:“这并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莫名的压迫感:“这是公爵大人的命令,等到有了合适的人选,我们会通知您。”   闻言,艾伯猝然特抬起眼,眉眼间神色冷冽而阴沉,看起来像是恨不得要把玛丽夫人嚼碎了吃掉。   见两人像是又要争执起来,两边的仆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只希望这两位神仙不要波及池鱼。   然而,就在艾伯特马上就要发火的当口,他突然看到什么,动作顿了顿,接着眼珠一转,伸手往旁边一指:   “那我要他。”   被指到的钟明:……???! 第13章 贴身男仆   神仙斗法,殃及池鱼。   钟明瞪大了眼睛,看着艾伯特指向自己的手,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玛丽夫人显然也没想到这一茬,她愣了一瞬,看了眼钟明,接着便果断回绝:“不行。”说罢,她又补充解释道:“现在没有合适的女性仆人,等到有合适的,我会立即为您安排。”   然而艾伯特显然不吃这一套,他仿佛忘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立刻换了副嘴脸:“我现在就需要仆人,难不成什么都要我亲自动手吗?”   一边说还一边看了钟明一眼:“我看他挺像女人的,就他吧。”   此话一出,先不说钟明是什么表情,他旁边的李逸之立刻低下头,捂住嘴,发出‘噗嗤’一声,肩膀还在可疑地抖动。   另一边,有几个男仆因为这是一项在屋子里面的差事,本来想争取一下,听到艾伯特这样说顿时都不动了。   在各色的视线中,钟明的眉尾抽动了一下。玛丽夫人反应过来,脸色顿时更加黑沉。女管家心情不好,布满皱纹的脸愈发狰狞、灰色的眼睛有意无意扫过队伍,目的明确地向队伍末尾看去。   李逸之笑够了,眨了眨眼看向身边深深低着头的钟明:“喂,你和玛丽夫人怎么回事?”   钟明紧盯自己的脚尖,努力装作自己不存在:“什么怎么?”   李逸之的眼神在他们中间扫过几个来回,挑起一边的眉毛,低声对他说:“她现在看你的眼神像是在看勾跑了儿子的狐狸精。”   钟明一顿,缓缓抬起眼看李逸之,后者作无辜状。说时迟那时快,玛丽夫人冷硬严肃的声音传来:   “钟明,出列。”   钟明呼吸一滞,瞪了李逸之一眼,收回视线垂着眼睛出列,十分不情愿地缓步朝玛丽夫人走去。   一路上都感觉女人冰冷嫌恶的眼神沉重地压在他身上。   等到钟明走到身前,玛丽夫人还在凝视他,半响之后才冷哼一声,开口道:“钟明,以后由你负责为公爵大人送茶和点心。”   钟明骤然抬起头,便见玛丽夫人挑剔地看了他几眼,道:“若是再出差错,我一定会罚你去禁闭室。”   钟明还是非常疑惑:“……啊?”   玛丽夫人看着他,就想起那天这个眉眼妖娆的青年摔倒在公爵身上的样子,皱着眉头用审视的目光在钟明身上转过一圈:   “你既然对主有信仰,就不要做那出那副轻浮的样子。以后在公爵面前要行事谨慎。”   钟明不明白这么个活怎么就突然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还是很茫然,却不得不在玛丽夫人面前点了点头:“……是。”   玛丽夫人见他点头,缓缓呼出一口气。她本来对这件事非常不满,但拗不过这是公爵的意思。   钟明还在消化这个消息,艾伯特却骤然变了脸色,眉眼间更加阴沉,没想到就连一个仆人,那个人都要跟他抢。   “等等。”艾伯特抬脚走到钟明身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朝玛丽夫人道:“送茶点每天晚上去一下就行了,其他时间他都可以服侍我。”   钟明被拉的一个踉跄,低头看向艾伯特,见男孩眉眼间一片阴鸷,就知道这事情坏了。李逸之到底是单纯的会算命还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乌鸦嘴,为什么他说的话都会灵验?!他又被迫卷进了这两父子的争端里。   玛丽夫人顿住,艾伯特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公爵很少出现在大宅里,也不需要人时刻贴身照顾,就送茶点这一件事确实用不了钟明多少时间。   她定定地看了表情执拗的艾伯特一眼,视线又在钟明身上转过一圈,不置可否地收回眼神,道:   “容我去请示公爵。”   说罢,她转身离开。   随着玛丽夫人的离开,现场陷入一片安静。钟明僵硬地站在原地,感到艾伯特抓住他的手缓缓收紧。   男孩抬起眼,冷冷地看向他:“你对于服侍我有什么不满吗?”   钟明自然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反应在脸上,他垂下眼,道:“没有,少爷。”看小少爷执拗的样子,他还补充了一句:“能侍奉少爷是我的荣幸。”   小孩子是最喜欢听好话的,艾伯特眉眼间的不满淡去,冷哼一声:“你最好没说谎。”   钟明保持着脸上的笑意,轻声道:“怎么会。”   说实话,比起去见那个公爵,他反倒更愿意待在这个小少爷身边。这个宅子里的男主人和女主,一个有触手一个是蜘蛛,艾伯特至少是人形。   同时,见玛丽夫人离开,在场的仆人中瞬间爆发出一阵窸窣,在钟明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些许怪异。   片刻后,玛丽夫人折返。   她面色冷淡,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淡声道:“公爵大人说,只要是在大宅内部的工作,钟明可以自由选择。”   钟明闻言,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就算他才来没几天,也听得出这句话中的不寻常。按理来说,普通的仆人能分到室内的工作就已经很幸运了。   钟明听到自己身后传来细细的吸气声,同时感到射向自己背后的灼热视线。   但他这会儿没工夫管其他人是什么表情,因为玛丽夫人转过眼,视线落在了他身上:“公爵的意思是白天你可以去帮陶整理档案。”   闻言,钟明没说什么,一边靠墙站着的陶就闹了起来。他猛地直起身,皱紧了眉头:“喂,别把他塞给我啊。”他看了眼钟明,镜片后的眼中闪过轻蔑:“在档案室工作是要靠脑子的。”   意思是他觉得钟明是个绣花枕头,光靠一张漂亮的脸招摇撞骗。   “别多嘴。”玛丽夫人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一声,接着看向钟明:“你想选什么?自己做决定。”   钟明愣住,看了看身边神情冰冷的艾伯特,又看了眼不远处面色不虞的陶,陷入沉默。   钟明:……我能谁都不选吗?   ·   这工,确实是不好打的。   谁都不选,到头来就是谁都得选。   钟明成功在成为恐怖游戏NPC的第一个月打上了三份工,玛丽夫人用大宅里已经落回的旧式打字机打出了他的日程表。他将要同时兼任少爷的贴身男仆,档案室助手,还有为公爵端茶倒水三重任务。   钟明的视线落在纸张上,发现虽然他有三重任务,但是日程表却很空。   上面只写了他哪个时间需要到哪个地点,却没有写具体需要做什么,全是空白。   正当钟明冲着日常表皱眉时,李逸之无声无息地从门外挤进来。   “怎么了,眉头皱得这么紧?”   他笑眯眯地走到钟明身边坐下,伸出手抚过钟明的眉心:“小心以后长皱纹,那就不漂亮了。”   钟明拍开他的手,对于李逸之这种未语先撩的做派已经很习惯。李逸之也不生气,转而勾住钟明的肩膀,道:   “喂,哥哥拜托你一件事好不好?”   这倒是少见,钟明看向他:“什么?”李逸眼帘微垂,凤眼中眸色暗了暗,他俯下身,仿佛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般压低了声音:   “你能帮我看看公爵长什么样子吗?”   钟明愣了愣,想起玛丽夫人的话,他说:“但是玛丽夫人说,千万不能看公爵的脸。”   这次愣住的变成了李逸之,他若有所思地说:“还有这种规则?”   钟明问道:“你为什么想知道公爵的长相?”   李逸之转过视线,对他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好奇罢了。”   “毕竟我们这些下层仆人,大部分连公爵的面都没见过。”他看着钟明露出惊讶的表情,继续道:“他可是这个副本的大BOSS,好奇也很正常吧。”   听他这样说,钟明脑中突然想起那天环在自己腰间的、蓝黄相间的触手,一时汗毛倒数。李逸之没主意到他的异样,他垂下眼,若有所思地说:   “再说了,要是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那我也——”   钟明没听清:“什么?”   李逸之却自己顿住话头,朝他摇了摇头:“不,没什么。”青年凤眼弯起,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既然玛丽夫人不让看,那就算了。”   钟明迟疑地点了点头。却总觉得李逸之的笑容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动。   他对那句语焉不详的话抱有疑虑,以至于第二天,站在艾伯特身后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件事。   今天是钟明作为少爷的贴身男仆上岗的头一天。   日程表上没有说他需要做什么,所以钟明一大早到了二楼的儿童房,也就是呆站在艾伯特身后看着男孩坐在床边看书。   “你在发什么愣?”   钟明正在出神,便听到艾伯特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来了这么一句,他一惊,抬眼看向坐在窗口的男孩。   艾伯特背对着他,手上捧着一本书,低头翻过一页。   钟明定了定神,道:“少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做的吗?”   闻言,艾伯特偏过头,露出半张苍白的小脸,瞥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算了,你就站着吧。”   钟明:……   他实在不知道艾伯特非要这个贴身男仆干什么。钟明想起那天男孩执拗的神色,感觉艾伯特就是纯粹想跟公爵过不去,要他过来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用处。   钟明如坐针毡,脚下悄悄变换了下重心。   儿童房里非常安静,只有微弱的风声,还有随着时间流逝,座钟的时针与分钟发出的滴答声。艾伯特也真是和普通的小孩不一样,他非常安静,就坐在窗口拿着那本与板砖一般厚实的书翻看。   就在钟明快要忍受不了这种寂静的时候,清脆的铃声响起。   钟明怔了怔,回过头,便见右侧的墙壁上,一个小窗口缓缓打开,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餐盘。钟明走近几步,发现上面放着一小碗燕麦,温热的牛奶升腾起香甜的气味,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好的水果。   是后厨里送来的,小少爷的早饭。   终于有活可以干了。钟明松了口气,上前端起餐盘,走到艾伯特身边,拿起上前的燕麦粥搅拌均匀,舀起一勺,弯下腰递到男孩嘴边,下意识用哄小宝宝的声音道:   “来,吃吧。” 第14章 档案室   儿童房中一片安静。   钟明手上拿着勺子,见艾伯特偏过头,很惊讶地看着自己,有些疑惑地低头看了看勺子里的燕麦:   “怎么了?”   “你怕烫吗?”钟明看着还在冒热气的燕麦,动作熟练地将食物吹凉,再送到男孩嘴边:“吃吧,现在不烫了哦。”   艾伯特睁大了碧绿的眼眸,视线落在面前人随着吹凉食物而嘟起的嘴唇上,瞬间仿若被踩中尾巴的猫,全身的毛都‘唰’得一下竖起来。   钟明见他僵硬的表现,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艾伯特可能不需要他喂。   糟糕。这似乎是他从孤儿院里带出来的习惯,以前照顾比自己小的兄弟姐妹做顺手了。   钟明尴尬地拧了拧唇,刚要收回手,这时艾伯特却凑了上来,一口咬住了汤勺。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看着男孩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白嫩的脸蛋上落下些许阴影,他神情冷淡地将燕麦含入嘴里,咀嚼后咽下。   接着,他睁着波斯猫般圆而大的眼睛,看着钟明。   钟明愣了愣,又舀了一勺,凑到男孩嘴边。   两人就这样一个喂一个吃,小碗里的燕麦很快见底,钟明渐渐放松了下来,心想也许是他想错了,也许莎朗夫人之前就是这样照顾艾伯特的也说不一定。   喂完燕麦,钟明将水果用叉子切成小块,伺候着艾伯特吃完。接着将毛巾用热水打湿,细细擦拭男孩的嘴角。   艾伯特垂眼看着他,说不准自己是什么心情,但也没阻止钟明。   吃完早饭,当时针转到九点时,家庭教师琼准时来到儿童房外。   “艾伯特少爷。”琼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条宝蓝色的丝绒长裙,金发盘在脑后,露出一张美丽的面孔。她先是朝艾伯特略微颔首,然后看向钟明,嘴角露出一点微笑:“小钟。”   钟明一愣,接着也点了点头,侧身让琼进入房间。女子从他身边走过,钟明这才注意到琼的身材很高挑,比他还高出小半个头,肩颈挺直的样子像只美丽的白天鹅。   然而艾伯特看着她,表情却不算美妙:“你来干什么?”   他瞪着琼,精致可爱的眉目间神色阴沉:“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再来了吗?”   艾伯特语气冰冷,听了让人心头一跳。琼却依旧神情平静,施施然走到书桌前将公文包放下,接着转过身,垂眼看向艾伯特:“别任性了,艾伯特少爷。”   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抚摸男孩的发顶,微笑道:“今天的课程很有趣哦。”   “啪。”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艾伯特拍开了手。见男孩一脸抵抗地看着自己,琼脸上的笑容不变,眼角眉梢却隐隐透出冷意:“怎么了,小少爷。”她的语气低沉下来,无视艾伯特的抵抗,将手按在了男孩发顶:“不是昨天才说好,要成为比公爵更优秀的大人吗?”   艾伯特闻言,眉心一跳,脸色登时变得更加阴沉,却没有再反抗,让琼抚摸自己的头顶,样子像是只按捺自己收起利爪的野猫。   “乖孩子。”   琼摸了两下便收回了手,略微偏过头道:“我们要开始上课了,小钟,你中午再来吧。”   钟明站在两人身后,从他的角度看不清两人具体在做什么,只是从对话中听出小少爷似乎不太愿意上课。   看来小孩子厌学这点大家都一样。钟明点了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他还要去档案室帮忙呢。见他要走,艾伯特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想偏过头去看他,却被琼先一步挡住了视线,女人用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别看了,艾伯特。”   钟明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他转过身,身影消失在门外。   清晨,朝阳缓缓自森林的边际升起,金黄的高悬于黑色森林之上,阳光洒下来,照耀在树冠上,一群大鸟自森林深处被惊飞,展翅从窗外呼啸而过。   档案室位于大宅的另一边,钟明穿过整个大堂,再走过一条灯光昏暗的走廊,到达最僻静的角落,他才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沉重的两道木门。   说实话,并不是很想进去。   钟明轻轻吸了两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后,才抬起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里面立刻传出冷淡的男声:“进来。”   钟明推开们走进去,便见陶穿着一身月白色西装,斜斜倚在桌边,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正拿着一份文件在看。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的眼神从文件上抬起来,在钟明身上转了一圈,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手上‘啪’地一下合上文件。   总之怎么看怎么骚包。钟明看着陶的一系列姿态,觉得对方跟大宅里的其他仆人都不太一样,这个男人从精心拿发蜡向后梳去的头发到下颌抬起的弧度都写着装模作样四个字。   钟明敛下眼眸,盯着自己的脚尖,感觉对方似笑非笑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接着有脚步声响起,他的视线里出现一双刷得铮亮的皮鞋。   “先说好。”男人带着讽刺意味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我可不像马修那个村夫一样好骗。”   钟明闻言没什么反应,依旧低垂着眼帘很平静地站在那里。陶看着面前青年低眉顺目的样子,冷哼一声,脑中蹦出‘榆木美人’四个字。他跟马修那个愚昧的品位低贱的农夫实在没什么话好说。   陶兴致缺缺,转身走回桌前,伸手在书桌下的某处轻轻一按。   随着‘咔嚓’一声,钟明收回视线,看着陶站在书桌后,从抽屉中拿出了一根细长的黑色物体,放在了桌面上——   那是一根通体黑色的皮鞭。   钟明呼吸微滞,双手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陶拉开椅子做了下来,一只手撑在下巴上,像是看出了钟明的紧张,略微勾起唇角:“别紧张。”他伸出手,戴着戒指的手指拨弄了一下皮鞭:   “我不会无缘无故地打你。”他镜片后的眼睛弯起,莫名让人想到狐狸:“只有犯错才会受到惩罚。”   “我一般会给助手两次机会。”陶伸出三根手指,笑着看向钟明:“你看着很笨。我格外开恩给你三次机会。”   “只有连续犯三次错误,我才会惩罚你。很宽容吧?”   他抬起头,视线从上至下,从钟明略显苍白的脸滑到青年笔直修长的双腿上,瞳仁中隐隐闪过兴奋:“上次已经打过手了。这次就用小腿吧。”   数秒之后,陶才收回停留在他脚踝上的眼神,看见钟明如临大敌的表情,愉悦地眯起了眼睛。他虽然讨厌钟明惺惺作态的样子,并且对‘那个人’对他的偏爱感到不爽,但不得不承认,欺负他比欺负下层那些五大三粗、皮比牛还厚的男仆要好玩得多。   毕竟青年颤抖着伸出手,白玫瑰般柔嫩的手上满是鞭痕的样子还算是赏心悦目。   陶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过于激动,浅浅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青年低弱的声音响起:“请问……您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呢?”   听到那声音,陶如梦初醒般地抬起眼,看着深深低着头的钟明,略微思考了一下,抬手从抽屉中拿出一份文件扔给钟明。   “我也不为难你。”   陶向后一靠,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微笑着看着钟明拾起文件:“那是最近一个月的账目,给你一个上午理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陶确实没有说假话。如果平时维护得当,一个月的账目应当一目了然。然而账目是由大宅上下的仆人共同完成的——要知道这座宅子里大部分的仆人受教育的程度并不高,甚至有马修这种从小受教廷教育,基本上算大字不识一个的人。   同时,钟明翻开账目,一眼便看到第一页上凌乱的字迹和,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陶看着他的表情,唇角的笑意更深,从旁边拉出一把椅子,示意钟明坐下。   “有什么不懂可以问我。”   陶的视线追随钟明,看着他在桌边坐下,姿态更加放松,像是一位宽容的前辈。   然而钟明确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便低下头去,开始在纸上写画起来。   见状,陶的眉心骤然一蹙,好笑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他难得发善心,没想到这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如果对方开口问,看在那张脸的份上他说不定还有心情指点两句。   陶环着双手,看着钟明埋头苦写的样子,也懒得去看他在写什么,嘴角啜着冷笑,自顾自拿起一本书看起来。两人分别坐在书桌两头,一个认真算账,另一个靠在桌边看书,一时间气氛竟然算得上是静谧。   陶做好了等一上午的准备,特意拿了本大部头慢慢看,微微泛黄的书页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字母,然而他才刚刚翻过几页,连序言都还没看完,便听到钢笔被放在桌面上的轻响。   “好了。”   钟明放下笔,与陶惊诧的眼神对上,声音还是一贯的低弱:“我做完了。”   陶拿着书,回头与钟明对视,半响后眉心微蹙,‘啪’地一声把书收起来放在桌上。在钟明坦然的视线下,他一步步走进,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你确定?”他显然是不信钟明能这么快做完,动作略显粗暴地抄起钟明放在面前的文件,细长的眼眸扫过钟明的脸:“你知道你只有三次机会吧?要是随随便便就用掉——”   他的视线扫到文件上,顿时不动了。   只见纸张上整齐排列着清秀的字迹,一张纸简单明了地将所有款项归类,陶兼职大宅里的财会师,对流水状况烂熟于心,他的视线落在最后的总金额上,眉心一跳。   一分不少,帐确实是对上了。 第15章 再见公爵   陶当然是不相信的,但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愣是没找出错来。   彼时,钟明已经掐着表溜出了档案室,牵着刚吃完午饭的小艾伯特在花园里散步了。   加班是一秒都不可能加班的。   上午森林里下了一点雨,钟明走在花园中,脚下的土壤有些湿软。他垂下眼,略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说实话,在刚刚看到凌乱账目的一瞬间也有点慌,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思路逐渐变得清晰,手几乎是本能般的动了起来。   他似乎很习惯处理这种账目。钟明想道,甚至还隐隐觉得,面前的这些和他曾经经手的东西比起来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   难道我上辈子是个会计?   钟明皱起眉头,如果他真是干财会的,说不定上辈子是在工位上过劳死的。   他这边走着神,不知不觉就在花园里走了许久,突然一阵微凉的风吹来,让他打了个寒颤,骤然清醒了过来。   他已经走到了花园深处,从一片平原延伸到了山谷之中,两侧浓密的黑色森林遮挡了本就不多的阳光,光线变得尤其昏暗。   钟明愣了愣,下意识地去看身边的艾伯特,竟然带着这孩子走了这么久!而且艾伯特一声不吭,竟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跟着他。   见他看过来,艾伯特抬起头,苍白的小脸上一点表情也无,碧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钟明看着他,不禁缓了缓语气,轻声道:   “艾伯特少爷,您累不累?觉得冷吗?”   艾伯特闻言顿了顿,接着摇摇头。   钟明看着他,拧了拧眉心,怎么感觉这孩子上完课之后就蔫巴巴的。他放缓了声音,轻轻问:   “那我们往回走吧,好吗?”   再往前就是潮湿而阴暗的山谷,看起来有些不妙。艾伯特闻言,没有说话,而是无言地点了点头。   钟明于是便牵着他往回走。从山谷走回大宅,他们需要穿过整座玫瑰园,小径旁都是各色各式盛开的玫瑰,每丛不同种类的花朵前还有木制的小名牌,上面写着这种花的名字。   在走过某丛花朵时,艾伯特突然停下了脚步,牵着钟明的手,指着指枝头上的花:   “我想要那朵花。”   钟明抬头一看,见几朵红中翻着隐约金色的玫瑰挂在枝头。   挂在枝头前的名牌上用花体写着花朵的名字:   「Daydream」   这种玫瑰名叫白日梦。   钟明顿了顿,生怕艾伯特一个手痒又去把华摘下来,赶紧俯下身,将男孩抱起来:   “少爷,您看看就好,千万不要摘。”   艾伯特很轻,钟明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凑近玫瑰让男孩看得更清楚。   “?!”   同时,艾伯特睁大了眼睛,双手下意识按在青年温热的胸膛上,看着一缕乌发顺着钟明的耳鬓垂下,在自己面前轻轻晃了晃。   这是他第一次跟哪个人这么亲密地接触,艾伯特闻到青年身上,若有若无的浆洗衣物的香气。   钟明抱着他走进了些,踮起脚:“艾伯特少爷,现在看得清楚了吗?”   闻言,艾伯特偏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玫瑰。白日梦的花瓣在幽暗的山谷中闪着微光,同时,青年的怀抱不断传来热度。   艾伯特的视线只在玫瑰上停留了一瞬,便收了回来,低头看向钟明。   “不看了吗?”   钟明见状心道小孩子就是想一出是一出,退后几步,想把艾伯特放下来。然而就在这时,男孩却突然伸出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肩膀。   “少爷?”   钟明被拽得一个趔趄,惊讶地侧头看向他,便见艾伯特瞪着一双碧色的眼睛:   “抱着我走。”男孩声音平静地说:“我不想把脚弄脏。”   闻言,钟明顿了顿,低头看了眼艾伯特脚上精美的小皮鞋,上面果然沾了些许泥土。钟明一看就有点心疼,小少爷脚上的羊皮鞋子一看就价值不菲,就这样霍霍了确实很可惜。   于是他收紧了手臂,抱着艾伯特朝山谷外走去。   艾伯特十分安静,虽然被他抱在怀里,脊背却是挺直的,他坐在钟明怀里,盯着青年精致的侧脸,视线随着钟明随风飘起的乌发而浮动。   片刻后,钟明突然在颈边感到一点温热的触感,他偏过头,略微惊讶地看着艾伯特软软的将头靠在了自己的颈窝上。   小孩子的皮肤冰凉却柔软,紧紧贴在他怀中像只小猫。   钟明脚步顿了顿。   不得不说,比起章鱼和蜘蛛,还是这个小少爷比较可爱。钟明冷淡的脸上柔和了些,收紧了环抱住艾伯特的手臂,朝山谷外走去。   钟明走出山谷,踏入平原,一眼便望见了花田前高挑窈窕的身影。   琼双手交握,优雅地放在身前,尖巧的下巴微抬,在看清钟明抱着艾伯特走来时微微眯起了眼睛。   “小钟。”   琼用意味深长的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转过一圈,弯起眼睛,微笑着伸出手道:   “辛苦你了,把少爷交给我吧。”   “好的。”   闻言,钟明点点头,想将艾伯特交到女人手中,然而此时男孩手上的力度突然加大,勒住钟明的脖颈,然而只一瞬后,他就缓缓放开了手,自己从钟明怀中跳了下来,却无视了琼的手。   钟明看着他面色冷淡地走到琼身边,察觉这两个人似乎关系变差了。不过也是,小孩子有几个喜欢老师的。   小少爷还得接着上课。钟明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他还要继续自己的工作。然而此时,男孩冷淡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下午你再来找我。”   他声音笃定,钟明脚下顿了顿,偏过头看向艾伯特,然而他还未开口,琼就上前一步道:   “少爷。”她将一只手搭在艾伯特肩上,看了眼钟明道:“您不能这么任性。小钟还有别的工作要做,不是吗?”   艾伯特的神色顿时变得阴沉。钟明看着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艾伯特的性情会这样阴情难测,这个小少爷身边的人,从古板守旧的玛丽夫人到看似温柔的琼,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公爵,都是控制欲极强且说一不二的人。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艾伯特能不发疯就很好了。   “没关系。”钟明轻声道:“我有时间。”   闻言,琼动作一顿,接着缓缓抬起头,看向钟明,极轻地眯了眯了眼睛。钟明敛下眼,装作没有看到她不赞同的神情,略一点头便离开了。   ·   下午他继续在档案室帮忙,陶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砰地在他面前甩下一本厚厚的账簿,让他整理好这一个季度的账目。但是当钟明真的将帐理得整整齐齐,一分都不差时,男人的脸色却更加难看,直到钟明离开档案室都还阴沉地盯着他的背影。   钟明可没空关心他这位上司心情怎么样,结束档案室的工作,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伺候艾伯特吃晚饭。艾伯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直耍脾气,每次都要他轻声细语地哄劝半天才肯吃一口。   等到艾伯特将晚饭吃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深夜,钟明捧着餐盘,再次出现在了顶层的书房门前。   这次他的手没有受伤,还算平稳地端着餐盘,上面放着红茶,点心换了一种,是黑巧克力饼干。钟明亲眼看到玛丽夫人从后厨里端出这些饼干,彼时还散发着刚出炉的热气。   钟明忙得脚不沾地,自从早饭到现在滴水未进,虽然很能忍饿,但是在如此香甜的气息下钟明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该死的大地主,该死的剥削阶层。   钟明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视线从饼干上移开,抬起手轻轻在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   书房中传来声音。   钟明按下手臂上小小的鸡皮疙瘩,伸手推开大门,迈步走入房间内。   房间里还上次那个样子,正对大门的窗户外,一轮明月高悬在黑夜中,有着红丝绒内衬的实木椅子背对着他,苍白的手指上的绿宝石闪闪发光。   有了上次的教训,钟明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走得十分小心,每迈出一步都注意脚下有没有奇怪的皱褶或者凸起。   幸而这次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钟明顺利地走到了书桌旁,轻轻将餐盘放在了桌面上。   在确保红茶一点都没有撒出来之后,他低下头,恭敬退到一边。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   钟明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像玛丽夫人一样问候一下对方。但是他们又不熟……钟明想起玛丽夫人之前露出的,像看儿子一般慈祥的目光,打了个抖,他可做不到那样。   就在这时,他在余光中看到那只手端起餐盘上的红茶,消失在椅背后面。   “玛丽夫人还有惩罚你吗?”   声音冷不丁响起。钟明怔了怔,反应过来后小声道:   “没有。”   椅背后再次伸出那只手,端着瓷杯放回桌面上,发出一点清脆的声响。   钟明注意到里面的红茶少了一点,他的视线向左移,不自觉地粘在了那碟巧克力饼干上。   现在是秋季,虽然书房里的壁炉中烧着柴火,但气温还是比较低,钟明几乎能够看见巧克力饼干的表面在冰冷的空气下逐渐变得坚硬。   再放下去就要凉了。   真是浪费,钟明心想。他的喉结轻轻一动,突然发觉自己对甜品似乎格外的渴望。   “想吃就吃吧。”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像是能读懂他的心一般说道。   钟明一愣,接着呼吸微滞,不自觉微微睁大眼睛。这人难道背后长了眼睛?   然后,他便看见那苍白修长的手指抵住碟子的边缘,将巧克力饼干往桌边推了推。   这动作算是很明显了。   钟明顿了顿,下意识地拧住嘴唇,又咽了口唾沫,最终食欲暂时打败了谨慎。   他上前,伸出手拿起一块饼干,朝着边缘上咬了一小口。   ……好吃。   巧克力与黄油混合后香浓丝滑的滋味在舌尖散开。钟明惊艳地瞪大了眼睛。记忆中的巧克力饼干应该是更加廉价的味道,过甜而质地坚硬,和现在嘴里的完全不一样。   他忍不住又拿了一块。   接着又是一块。   等钟明下意识地伸出手,却抓了个空,他才骤然清醒过来。钟明看着只剩下一点残渣的碟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在他身侧,苍白修长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曲起,关节一下一下敲打在木制扶手上。   动作有些漫不经心。   钟明头一次从一只手中看出如此明显的嘲弄,立即感到了自己脸颊上的热度。   “好吃吗?”   椅背后传来声音。钟明下意识地点头,又突然想到自己站在对方看不见的背面,下一秒却听见那声音说:   “看来确实很好吃。”   手指向下指了指。钟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下头,地毯上赫然有两块饼干碎屑,黑色的巧克力在红色丝绒的地毯上非常显眼。   他把地毯弄脏了。   钟明怔了怔,接着下意识地俯下身,跪到了松软厚实的地毯上,伸手去捡那两块碎屑。   因为碎屑正好掉在了书桌下面,靠近桌腿旁边寸许处,钟明不得不弯腰去够,没有意识到因为自己的动作,他离椅子上坐着的人已经非常近。   从上位者俯视的角度,看到的便是穿着男仆装的青年跪在脚边,后腰塌下,衣物随着动作收紧。   钟明虽然不如其他男仆般英武高大,但是胜在身段好,该瘦的地方瘦,该有肉的地方也不缺斤少两。   彼时,钟明正在专心致志地伸手去够那两块饼干碎屑,桌面妨碍了他的视野,让他没有注意到上面投下的视线。   他顺利捡到了地毯上的饼干碎,垂下眼看着那两块碎屑。   掉到地上不到五秒,吹吹还能吃。   钟明心想,下意识地就将手碎屑往嘴里塞。   然而钟明刚刚抬起手,一个冰凉的东西突然缠住了他手腕。   略沉的声音从钟明上方传来:   “你干什么?” 第16章 关心   那声音略显沉闷,和平时的淡然冷静不同,尾音带着些许情绪波动。   钟明甚至还听出了一丝惊讶,他眨了眨眼睛,拿着饼干碎屑说:   “……很浪费。”   他语气如常,似乎丝毫没觉得捡掉在地上掉的东西吃有什么不对。   片刻的沉默后,更加低沉的声音传来:“松手。”   那声音更低了,还带着些许压迫感。   钟明下意识地松开手,碎屑掉回到地毯上。   “起来。”   钟明愣了愣,接着从地上爬起来,退后了小半步。他看着面前的椅背,这才意识到他刚刚做了什么,呼吸略微乱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   虽然浪费可耻,但是这样,好像显得他很馋一样。   钟明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子,努力让脸上的热度降下来,心想又不是他的错,说起来他之所以忙得没时间吃饭,也有面前这个公爵的一份功劳。   片刻后,一声叹息传来。   钟明悄悄抬眼,看着椅子背后的人支起手肘,似乎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片刻后,那只手放下,重新搭在扶手上,手指轻轻敲了两下。   “你回去吧。”   钟明闻言,诺诺点头,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转头就往外走,然而在快要接近门口时,身后再次传来的声音:“档案室那边,你不想去就不去。”   钟明脚下一顿,略微惊讶地睁大眼睛,在分秒将让那句话在脑中回味了两遍,琢磨这公爵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般上司说这种话,都是话里有话。   钟明收回思绪,谨慎地说:“档案室挺好的。”   听到他这样说,椅子后的人陷入沉默,却也没叫他走。钟明有些坐立不安,等了将近一分钟,终于忍不住道:“……公爵大人”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艾伯特少爷还等着我念睡前故事呢。”   闻言,房间中的气氛一顿,钟明看见椅背后的人影转过半边侧脸,在椅子上投下方投下些许阴影。   似乎有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   但是很快,视线收了回去,他抬起手,在空中一顿。   这是让他退下的意思了。钟明敛目,乖乖转身离开,轻手轻脚地合上了大门。   他刚刚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伺候完艾伯特吃完晚饭后,他的工作就完成了。钟明站在楼梯顶部,抬手伸了个懒腰,左右扭了扭,朝楼下走去。   他并没有太把今天的事情放在心上,认为公爵也许只是一时兴起,试探一下他作为仆人的奉献精神。   直到第二天,玛丽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档案室门口之前,钟明都是这么想的。   “砰”   档案室的房门突然被推开时,钟明正坐在书桌前,被突然的声响惊得写错了一个字。   “诶。”坐在书桌后,两条长腿架在桌边的陶从书本后抬起眼,手在桌面上点了点:“专心点,惩罚可还在时效内呢。”   钟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对方冲他挑了挑眉。   现在,陶似乎已经接受了钟明肚子里确实有点墨水的事实,开始正大光明地使唤他。   就在这时,一声轻咳从他们身后传来。玛丽夫人缓步从阴影中走出,先看了眼钟明,然后收回视线,朝书桌后的陶道:   “午饭已经准备好了。”玛丽夫人面色平静,冷淡地说:“先去吃饭。”   说罢她又看了眼钟明,神色中带着些许嫌弃,丢下这句话便往外走,同时还低声嘟囔了一句:“……吃个饭还要人叫。”   钟明听到了她那句话,先是愣了愣,然后猛的回过味来,微微皱起眉头。   难道是因为昨天的事情……那个公爵让玛丽夫人来提醒他吃饭。   这未免也太贴心了吧?   钟明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个秃头饱肚的上司眼巴巴地来问员工吃没吃饭的样子,顿时打了个寒颤,上司突如其来的关心,往往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别有用心。   虽然他怎么想,也想不出这公爵到底对他有什么用心。   陶坐在书桌后,见玛丽夫人来了,勉强收回两条腿坐正了些,拿出怀表一看,果然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作为这个宅子里为数不多脑子灵光的仆人,陶前后一想,便知道昨天钟明怕是没时间吃中午饭,顿时有些讪讪。   “你说你,饿了也不知道说一声,没长嘴吗?”陶轻轻骂了一句,起身走到钟明身后抓着他的手臂将疼拉起来:“先别写了。走,吃饭去。”   闻言,钟明便也顺势站了起来。他已经懒得跟陶辩解了,对方昨天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样子,他哪里有机会开口说要吃饭?   等到了餐厅,钟明轻轻挣开陶的手,走到马修身边坐下。陶没想到他会这样,眉心一皱,右手下意识地动了动,片刻的停顿后,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揣在口袋里绕到桌子另一边坐下。   马修见钟明走到自己身边坐下,脸色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坐姿都直了些,看着青年冷白的侧脸,喉结滚动了一下,道:   “……好久不见。”   说完他便顿住,明明他们前天才见过。马修绷紧面皮,耳根后隐隐发红。钟明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指出他话里的错处,岔开话题道:   “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你说。”马修顿时松了口气,偏头看向钟明,碧绿的眼睛里神情真挚。钟明收回眼神,轻声问道:“公爵大人……对下面的事情管得多吗?”   马修回道:“公爵大人?”食物被陆陆续续地摆上餐桌,他盛了碗汤,放在钟明面前,一边道:“仆人的事情都是玛丽夫人管。”   钟明看着摆在面前的汤,顿了顿,伸手拾起汤勺,喝了一口。马修见状微笑起来,这几天萦绕在脸上的阴霾终于褪去,视线一时粘在钟明脸上移不开来。   “是吗?”钟明又喝了勺汤,状似不经意地说:“那这大宅里面的事情,公爵大人都不管吗?”   闻言,马修的手顿了顿,道:“那倒也不是。”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耐人寻味:   “我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事那位大人都是知道的。只是轻易不会插手。”   他给钟明说了个例子:“比如之前,小少爷说想要读书,公爵大人就请了琼小姐当他的家庭教师。但是琼小姐每天教了什么,小少爷学得怎么样,公爵大人是一概不过问的。”   钟明闻言,默了默,从公爵的行为上来看,他对艾伯特这个儿子的关心十分浮于表面,细想还有点冷淡。   从马修的描述来看,这位公爵大人实在不像会关心一个男仆吃不吃饭的人。   钟明眉头紧皱,放下汤勺,对马修道:“谢谢你,那我先走了。”   说罢他站起来就走了。马修见状,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在他对面,陶冷哼了一声,翻过手上的报纸,幽幽朝马修投去一计嘲弄的神情,垂眼叹了口气,道:   “早说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听到他的声音,马修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俊美的五官中透出阴鸷,跟刚才在钟明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判若两人。   陶抬眼看他,镜面后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皮笑肉不笑道:“干嘛?想打架?”   马修的眉尾猛地一抽,下颌线条绷紧。两人间的气氛一触即发,就在这时,玛丽夫人将手中的瓷杯略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两人顿时僵了僵,马修捏紧拳头,移开视线。陶又冷哼了一声,收起报纸站起来走了,把门摔得震天响。   玛丽夫人眉间的皱纹顿时变得更深,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劝自己平心静气。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个两个平时看着挺聪明,怎么就上赶着被钟明耍得团团转呢? 第17章 编撰   又过去几日,钟明对于手上的工作已经十分得心应手。   他站在后厨通往花园的门口,垂眼看了看手上的账簿,抬眼看向刚刚将物资搬到屋内,正坐在一旁休息的马修于阿奇道:   “帐上缺了二十。”   坐在货物箱上面的马修闻言,正在抽烟的动作顿了顿。有着姜黄色头发的男仆阿奇也僵了僵,接着低下头。   两个人都不说话,钟明也不着急,视线从地上的箱子上扫过,现在每天进入大宅的货物他心里都有数,再加上缺少的数额——   “你们两个谁多藏了一包烟。”   钟明垂下眼,淡淡道。   马修与阿奇同时一抖。半响后,马修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从台阶上站起来,伸手从身后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递给钟明:   “……还真是骗不过你。”   他碧绿的眼睛里含着笑意,走近几步,伸手搭在门框上,低头看着钟明在账簿上写写画画。钟明站在台阶上,却还是比他略矮一头,这个动作就像是他把人框在了臂弯下一般。   马修看着被自己的阴影掩住钟明,喉结轻轻一动。   钟明没有回应他,专心将账抹平,单手弹开烟盒一看,发现里面缺了两根。   应当是马修摸了这包烟,见者有份分了阿奇一根。他抬头,便见马修嘴边叼着烟,向他笑了笑。   钟明直接伸手拿下那根烟,在马修惊讶的眼神下,丢在地上用脚踩灭。   接着,他看向不远处坐在箱子上的阿奇。后者被他看得一抖,乖觉地拿下嘴边的烟。   钟明这才收回视线,低声道:   “以后别这样了。”   说完抬脚就走。马修看着他的背影,瞠目结舌,僵了好几秒都不动。而后,他砸吧了一下嘴,忍不住叹道:   “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脸上却并无不满,碧绿的眼眸中细看还带着几分兴奋。他平常都不怎么和下层男仆说话,这次却破天荒地转过头,朝阿奇道:   “你看,他变成这样,以后当家不得把人管的死死的?”   阿奇是个木讷的人,闻言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马修也不在意,他笑了笑,从自己买的烟里拿出一根点上,在烟雾中盯着钟明的背影眯起眼睛。   ·   档案室内,陶几天前放在桌上的皮鞭已经被收进了柜子里。   钟明坐在桌边,手上握着钢笔,低头看着书页上的字句,在心里默念:   「路德维希行至灰湖旁,为了拾起梵西公主掉落的珍珠手链,淌入水中,再不见踪影」   书页上整齐而繁复的文字映入他眼中,脑海中生出画面,仿若看到穿着盔甲的贵族少年左手提剑,于黑色森林的掩映之下踏入灰色的湖水,就此消失其中。   像是一个有些诡谲阴沉的爱情故事。   钟明唇角啜起一点笑意,在纸张上落笔。   另一边,陶坐在书桌后,一手撑在下颌上,腕表闪着微光,他的视线落在钟明身上,半响后突然收回随意搁在桌面上的脚,缓缓起身走到钟明身后,垂眼看着纸上的字迹,半响后开口道:   “字倒是写得不错。”   钟明笔尖微顿,抬头看了他一眼。陶挑了挑眉:   “干什么?夸你还不行吗?”   他很理直气壮,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前后态度大改有什么不对,转过身从书架上拿下三本书:   “32节,145节,3节,你全部摘抄下来。”   钟明看了一眼,提笔继续抄写,随口问道:“这些是要用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要是放在一周前问,陶估计连眼神都不会给他一个。但是这个鬼地方里有点文化的人实在是太难得,陶不得不承认自己有所偏爱,他顿了顿,答道:   “这些是艾伯特少爷的睡前童话。”   “咔嚓。”   钟明的笔尖猛地顿住,在纸上留下一个略伸的墨痕。   陶立即皱了皱眉:“喂,别忘了惩罚机制还在。”   他看着钟明拿着笔白皙而纤细的手,想要在上面上留下伤痕的心又翻腾了一瞬,然而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写这么一笔漂亮的字,要打至少要避开手。陶默默想到,想起自己曾经在那柔嫩的手心上留下疤痕,难得地生出一丝悔意。   钟明丝毫不知道站在自己旁边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心中有着怎样阴暗的想法,他看着纸上的文字,皱起眉头,居然拿这种诡异的东西给孩子当睡前读物。   钟明心想,怪不得艾伯特是那样一副别扭又难以捉摸的性格。   但是别人的教育他没法说什么,换了张纸继续写下去。   「东方森林中公国诞下一名婴孩,皮肤像雪一般洁白,又透着鲜血的红润,头发像乌木一般黑亮」   钟明看着这熟悉的文字,恍然大悟,这不是白雪公主吗。终于有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了,钟明松了口气,继续写下去:   「这个可爱的孩子深受国王夫妇的宠爱,在满月时,王后送他一只小马驹,一年后,国王赐与他象征勇气与力量的宝剑」   钟明笔尖微顿,视线凝在人称上,只见那赫然是个「他」字。   ……白、白雪王子?!钟明眼角微微抽搐,彻底对这些‘童话’失去信心,催眠自己放空大脑开始抄写起来。   直到下工的钟声敲响,他才停下笔。这个「白雪王子」的故事除了主人公性别带来的违和感之外还算正常,讲述了一个深受神主宠爱的小王子为了斩杀盘踞与森林深处的恶龙而踏上冒险的故事。这个传统的冒险故事却有个怪异的结尾,走过重重苦难,终于能够直面恶龙的小王子带在身边的金蟾蜍背叛,染上了一种奇怪的毒素,夺走了神主对他的赐福。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不知道小王子最后是否摆脱了毒素,又是否成功斩杀了恶龙。   钟明很无语,如果他小时候读到这种故事一定会觉得很憋屈,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钟明将装订好的「童话书」交给陶后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又过了一个星期,钟明对档案室的工作已经十分得心应手。就连陶也不得不在玛丽夫人面前承认钟明是一个非常得力的助手。   玛丽夫人显然非常惊讶。在听到陶这么说时,她楞在原地生生半刻没说话,接着才皱眉看向钟明:“你读过书?”   这里的男仆大多数教育程度都较低。大多数人都像马修一样,从小到大只读过圣经,连字都认不全,更不要说数学天文等等高级学科。   在这个恐怖游戏的背景时代,教廷是欧洲大部分的家庭唯一的知识来源,几乎所学校都是由王室、贵族或者大领主出资设立,只有非富即贵的上层家庭才有去学院就读的机会。   钟明闻言抬眼,略有些不确定地说:“……应该是读过的。”   虽然记不清楚,但是上辈子他至少应该上过大学。要不然以社会内卷的程度他估计连做社畜的机会都没有。   玛丽闻言,神色变得有些微妙,半响后,她走上前,将手放在钟明的右肩上:“既然你受过教育,就更应该认真工作。”玛丽夫人说道:“别把心思放在那些歪门邪道上。”   她的话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钟明不知所以,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但要说对于钟明得到重用的事情,最为惊讶的无非是其他的下层男仆,毕竟他们被分配到的大多都是最基础的体力活,好一点的可以留在室内,运气差的就只能在外面做事,非常辛苦。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钟明是陶的得力助手,管着账本,上上下下的事情都要先过他的眼。   人心最怕的就是一碗水端不平,每天钟明回到楼下,都会明显感觉放在自己身上逐渐增多的视线。甚至某一天,他在浴室洗澡的时候被人反锁在了里面,要不是李逸之正好路过,他估计得在里面待一个晚上。   当看到李逸之出现在门口时,钟明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狐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为了避免争端,他一般会乘所有人没主意的时候去洗澡。李逸之身材修长,潇洒倜傥地斜倚在门口,食指与拇指相扣,弯着凤眼道:   “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有麻烦了。”   钟明心中那点感激顿时荡然无存。李逸双手插在兜里跟在他身后,笑眯眯地说:“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我也算得出来。”   钟明淡淡道:“不用,我没兴趣。”   反正左不过就是那几个,他初来乍到,目前没有报复回去的能力,还不如不知道。   李逸之见他心里有数,点了点头,转而好奇地问道:   “说起来,你每天跟陶都在档案室里干什么呢?”他压低了声音道:“那个变态没拿皮鞭抽你吧?”   钟明看了他一眼,李逸之确实对这座宅子里的每一个仆人都很了解。他摇摇头表示没有,说道:“没什么,就是给小少爷抄一些故事。”   虽然那些故事很奇怪。   然而,李逸之在听到他的话时,神情突然变得奇怪:“什么故事?”   钟明抬眼看他,靠着记忆背了一小段,道:“大概就是这种,有点奇怪吧?”   然而李逸之的表情却更加奇怪,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到钟明都觉得有些奇怪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你看得懂那些书上的字?”   钟明一愣,点了点头,奇怪道:“你看不懂吗?”   李逸之深深凝视他,片刻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这个游戏的翻译系统只用于语音,不用于文字。”   钟明愣住,李逸之看着他,继续说:“这个游戏的背景是古欧洲,在下等男仆里只有阿奇能勉强看懂一点,你为什么能看得懂?”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彻底愣住,说不出话来。 第18章 谜团   钟明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钟明皱起眉头,现在回想起来,他确实在看到书页上的文字时,就能立刻明白那些故事的意思,其中丝毫没有滞涩,完全不像是在看一种陌生的语言,所以他才自然地以为是翻译系统在起作用。   李逸之定定看着他,将钟明脸上的疑惑与茫然尽收眼底,他垂下眼睛,瞳孔深处的暗色一闪而过。   片刻后,他抬起头,脸上又挂上笑盈盈的表情:“算了,说不定你以前学过呢?”   钟明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他不记得自己上辈子大学学的什么专业,但不管怎么想,也不该对一种古代欧洲语言如此熟悉。   李逸之见他脸色不好看,反倒来安慰他:“别多想,这是好事,有文化总是多一条路。”他说:“至少能去给小少爷念睡前故事。”   钟明看着李逸之,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在这个游戏里活得还算安逸,以至于有些时候都忘记了自己在一个恐怖游戏的副本里。钟明自背脊上感到些许凉意,第一次感觉到了大宅平和的外表下涌动的,一些深沉而恐怖的东西。   他没有追问,而是向李逸之笑了笑,将这个疑虑压在了心底。   ·   接下来的几天内,下层仆人中对钟明的针对愈演愈烈。钟明在枕头下藏了把餐刀,以备不时之需。   大宅里面的仆人是一月一休,每到休息日,玛丽夫人就会带领众男仆去大宅后的教堂祷告。   这天,钟明刚从楼梯下走上来,就感觉一道冰冷的视线凝在自己身上。   “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玛丽夫人身穿一件灰色长袍,扣子到领口上方,紧皱着眉头盯着钟明身上的衬衫。   证明马甲下的领口被浆洗得发白,还略有些发皱,虽然看着不怎么显眼,但是玛丽夫人这么注重细节的人容不下丝毫瑕疵。   钟明垂下眼,小声道:“对不起。”   下层男仆没人都有两套衣物替换,昨天钟明本来已经准备好了隔天穿的衬衫,却没想一起床边看见衬衫被剪烂了散落在地上。   他只好赶快把脏的衣服临时洗干净,再用熨斗烫的半干,现在衬衫还湿冷地贴在身上,非常不舒服。   玛丽夫人最注重礼节,显然对他的穿着的很不满意,她皱着眉看了钟明半响,后扭过头,朝站在一边的陶道:“还有没有备用的衣服,给他拿一件。”   陶抬起头,看了钟明一眼,挑了挑眉道:“我的尺寸他不合适。”   玛丽夫人看向他,确实,陶虽然没有马修等人高大,但至少有一米八往上。视线再次转向钟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幽幽叹了口气。   钟明:……感觉被针对了。   他拧了拧唇心想长得矮又不是他的错。而且,说实话他也不算矮,钟明看着周围一水一米八以上的男仆,还有好几个身高直逼一米九的,只是其他人太高大了。   陶戏谑地看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镜片后的眼睛闪了闪,对一边的金发女子道:“琼小姐,你的衣服他应该能穿。”   钟明一愣,抬头便见金发女子缓缓抬起眼,看向自己。   琼的神情是一式的高傲冰冷,在对方的视线放到自己脸上的时候,钟明不自觉屏住了呼吸,莫名从女子微亮的蓝眸中看到一点兴致盎然的意思,顿时道:“不用了——”   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琼却突然开口:“可以。”她的声音清冽而冷淡,抬头看向玛丽夫人:“我的尺寸应该正好合适。”   钟明骤然抬起头,有些抗拒:“……这不太合适吧。”   玛丽夫人立即瞪过来:“什么不合适?你准备穿成这样去教堂?”   钟明哽住。但是不管怎么说,穿人家女生的衣服也太——他站在原地不动。玛丽夫人加重了语气,喝道:“还不快去!”   钟明不得不闭上嘴。琼朝玛丽夫人微微颔首,接着便转过身,轻声道:   “跟我来。”   说罢便抬脚向内走去,钟明看着她的背影,顿了顿,瞪了一眼在背后偷笑的李逸之,这才抬脚跟上。   他跟着琼来到了位于一楼的一间卧室。   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一间女孩子的卧室,房间里很整洁,床单是优雅的淡蓝色,书桌上摆着一束盛开的紫色鸢尾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味。   钟明拘谨地站在门口,看着金发女子走到衣柜前,从中拿出两件长裙。   钟明瞪大了眼睛。琼嘴角浮现出笑容,左手拿着一件红色丝绒的长裙,右手拿着一件蓝色的,朝他柔声道:   “这两件你要选哪一个?”   钟明:……??!!   他整个人僵住,视线在哪两条裙子上转过一圈,下唇微微颤了颤。   琼盯着他的表情,半响后,仿佛看够了他为难的样子,转身将那两条裙子放回衣柜,重新拿出一件白色衬衫,递给钟明:   “这件你拿去穿吧。”   她站在房间里,朝门外钟明伸出手。   钟明犹豫了一下,只好走房间,接过那件衬衫,微微松了口气。虽然是女士的,但衬衫好歹差别不太大。   就在这时,琼淡然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换上吧。”   钟明一愣,抬起眼看着她,却见琼脸色冷淡的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在这换?”钟明有些茫然,又有点尴尬:“这不太合适吧。”   闻言,琼脸上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宝蓝色的眼眸从中透出来,缓缓上下打量他:“怎么,你还怕我看?”   钟明噎住,看着女子冷淡精致的五官,不知怎么反驳。   “快点。”琼精致的眉心微微蹙起,冷声道:“你还要让玛丽夫人等多久?”   闻言,钟明顿了顿,虽然觉得有点怪异,但是他一个大男人也不该怕人家姑娘看。他心一横,伸手将外套脱了下来。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房间里响起,钟明将手指放在纽扣上,有些犹豫地看向琼,见她神情漠然,一双碧色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顿时觉得有些别扭,忍不住转过身,背对着她。   衬衫上最后一颗纽扣解开,皮肤暴露在空气中,钟明冷得打了个颤。幸好他衬衫里还穿着一件背心,不至于在琼面前赤裸上身。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在他身后响起。   钟明顿了顿,刚想回头,就感到一只手碰了碰自己的后腰。   “你腰真细。”   钟明打了个寒颤,猛地转过身,就见琼站在离他只有一步远的地方,朝他笑了笑,将衬衫从他手中拿走,抬眼对钟明道:“手抬起来。”   钟明略微呆愣地任由琼给自己穿上衣服,面前的女子动作轻柔,表情平淡,仿佛刚刚摸他后腰的手是钟明的错觉。   琼将衬衫的扣子扣到最后一颗,手放在了他的右肩上,循着肩线一路摸到肩头,上下打量了一下钟明:   “果然很适合你。”她眼中带着笑意,勾唇道:“要是穿裙子……应该会更好看。”   女子柔和的声线在钟明耳边响起,钟明心中猛然感到一丝怪异,猝然转身后退了几步。   琼没有在意他的举动,淡定地收回了手,姿态优雅神情冷淡:   “走吧。”   琼转过身,往门外走去。钟明顿了顿,还是抬脚跟上,看着女子高挑窈窕的背影,觉得自己刚刚应该是想多了。   女孩子们总是有些千奇百怪的想法,或许琼只是有看男人穿女装的癖好呢?钟明有点尴尬。   幸好琼没有再说话,他们一路沉默走回大堂,其他男仆看过来,见钟明身上的衬衫那么合身,神情带上些许讥讽。这是在嘲笑钟明身材瘦小,竟跟女人差不多。   钟明没有理会他们的眼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心想上层仆人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连衬衫都是丝制的,轻柔的布料贴在他的皮肤上,比下层仆人统一的男仆装柔软许多。   玛丽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神色稍缓:“这还差不多。”   说罢,她转过身,领着众男仆朝门外走去。   恐怖屋位于群山中央的盆地处,四周都是浓密的黑色森林,大宅东侧是玫瑰园,西侧是储存木材和煤炭的仓库,教堂则位于大宅的后方。   钟明跟在队伍后方,抬眼看向从树林中逐渐露出的教堂尖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西方宗教文化中传说教堂的塔楼越高,便越接近天堂。   这座教堂的尖塔直冲云霄,看起来几乎要捅破云层,榻上雕刻着镀金圣玛利亚像,女人眼帘低垂,在乌云之前俯怜众人。   “听说玛丽夫人以前是修道院内的修女。”   在队伍最末尾,李逸之低声和钟明说悄悄话:“这座教堂是那个公爵特地给玛丽夫人修的。”他低声嗤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妈呢。”   钟明瞥了他一眼,李逸之笑眯眯地闭上嘴,进入教堂时,还装模作样地对上面的圣母像点了点头。   进入教堂内,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花窗的光影映在地上,钟明抬起头看向前方,教堂最前方整齐排列着耶稣十二信徒。   玛丽夫人走到最前方,拿起胸前的十字架,低头虔诚地念出一句祷告词。   钟明抬头看向神像,有些出神。教堂里面很阴暗,气氛沉闷,然而钟明心中却生出一种熟悉感,他坐下来,自然地抬起手在额头与肩膀处轻点,双手交握,而后低下头,轻声念起马太福音。   他心中宁静平和,仿佛做过千百遍虔诚向上帝祈祷,做这些也并不是因为虔诚,纯粹是习惯使然。   “阿门。”   钟明轻声呢喃,缓缓睁开眼。   一睁眼却见玛丽夫人正回头看着他,神色罕见的有些柔和。   钟明疑惑道:“……夫人?”   玛丽夫人收回视线,抬眼看着神像:“你从小便信奉上帝?”   钟明愣了愣,想起先前的那个梦,他倒也说不清自己是否真的有信仰,更多是一种习惯,他道:“……我在修道院长大。”   闻言,玛丽夫人颇微惊讶地回过头,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一般上下打量钟明:“……倒是难得。”   玛丽夫人低声呢喃,走到钟明面前,递给他一样东西。   “这个你拿着吧。”   钟明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只小小的十字架。这算是玛丽夫人第一次向他展现善意,钟明惊讶地抬起头,便见玛丽夫人略过他,皱眉朝后方厉喝道:“都像什么样子?给我坐好!”   钟明回头去看,便见几个男仆东倒西歪地坐在长椅上,脸上神色散漫,在玛丽夫人的命令下才歪七八扭地做出祷告的模样,李逸之甚至还双手合十,低声念起了佛经。杰克一只脚搭在前面的椅背上,看起来马上就要睡着,听到玛丽夫人的声音才骤然惊醒,咳了一声,将腿收了回来。   钟明:……他好像知道玛丽夫人为什么突然看他顺眼了。   全靠同行衬托。   祈祷结束,玛丽夫人领着众人回到大宅。李逸之长出了一口气,道:“总算结束了。”他扭了扭脖子,又说:“希望这次上帝灵验一点。”   钟明哭笑不得,心想你在人家面前念佛经还指望上帝回应。   等回到大宅,玛丽夫人回过头,看向钟明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小钟,你是一个信仰虔诚的好孩子。”她声音难得和缓地说:“以后清扫教堂的工作就交给你。”   钟明惊讶,其实要说虔诚,他也没多虔诚,不过是习惯了而已。而且他的活已经够多了,再这样下去真的干不完了。   但是看着玛丽夫人难得和缓下来的脸色,钟明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他好不容易让这位夫人对自己的印象好了一点。   要是钟明知道他未来将会在教堂里看到什么,他这时绝对不会会应下这份差事。 第19章 暴雨之夜   说是清扫教堂,其实教堂里本来就很干净。   钟明半跪在礼拜堂前,用抹布擦拭祭坛上的神像。   最中央的圣母像低垂着头,身上的白袍垂下,衣袖上的褶皱如流水,脸上悲悯的神色栩栩如生。钟明低头,拂走神像上的些许灰尘。   他吃过晚饭后才来到教堂,现在,外面的天色已经逐渐暗淡,晚霞昏黄的色泽隐没于天际,些许光线透过彩窗照进来,照得他眼睛发花。   钟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眼天色。   今天艾伯特又闹了他好一会儿,说是不喜欢后厨准备的饭菜,非要钟明一口一口喂才愿意吃下去。钟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觉得有些疲惫。   教堂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休息一下应该也没什么。钟明放下手中的帕子,走到长椅上坐下,本来只是想闭眼休息一会儿,哪知困意逐渐浮了上来,他困得头一点一点,顺势躺在了长椅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过了许久,钟明在窗外细小的水滴声中醒来。   钟明缓缓睁开眼睛,感觉身体特别重,头还有些昏沉,也许是他在冷硬的长椅上睡太久的缘故,钟明觉得手和脚都有些僵硬。   钟明摇了摇头,从长椅上爬起来,望向窗外,立即被外面浓黑的天色吓了一大跳。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教堂外下起了大雨,花窗外的景象被雨水模糊了,只能隐约看到森林在风暴中摇摆。   钟明听着窗外窸窣的雨声,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寒意顺着尾椎爬上。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提醒他,钟明回过头,直接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只见戒坛内,所有神像都变成了另外一幅模样。   那洁白、神圣的圣母像原本低垂的眼睛,如今却圆瞪着,眼珠全然漆黑,与其洁白的面庞产生强烈的对比。   她周围神像的音容笑貌皆产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从悲天悯人的圣洁,变为略微僵硬的空白。   让人看了不禁遍体生寒。   钟明瞪浑身僵硬,与圣母像对视了好半天,才终于能够移动自己的身体,转移视线,猛地吸了口气。   不知为何,钟明总觉得再跟她对视下去,圣母就会从戒坛上走下来。   钟明不断喘息着。   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教堂中的壁画也变了,原本玫瑰与荆棘的壁画变成了各种扭曲的形状,钟明细细看去,才从线条上看出几分端倪。   那看起来,像是触角。   钟明又想去那天在书房内,缠在自己腰上的触角,猛地打了个寒颤。   “咔嚓”   就在此时,一道惊雷劈在外面,钟明呼吸一滞,看见神像上猛地浮上一层不详的红光。他心里猛地一惊。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门口传来细小的声,几乎完全被密集的雨声掩盖。   钟明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妙,果然,下一瞬,脆响再次响起,而且一声一声靠得越来越近。钟明瞬间反应过来,那是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   有人过来了。   钟明呼吸一滞,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需要躲起来,他环顾四周的一览无余的长椅——只有一处地方可以躲藏。   “砰!”   钟明将自己塞进戒坛旁的忏悔室里,关上门,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教堂大门被推开,传来‘吱呀’一声。   这个教堂里面的忏悔室特别狭小,钟明不得不低下头,双手环起身体把自己蜷缩起来,这才勉强才能容纳下。他透过墙壁一侧镂空的花窗,看向忏悔室外。   只见一片深蓝色的裙摆出现在忏悔室外,自镂空的花窗外缓缓走过。   钟明认出了那条裙子——在外面的人是琼小姐。   她细细的高跟踩在地上,走过几排长椅,一路来到了戒坛前方。   钟明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漏出一点气息。   幸而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钟明看着女子在圣母像前站定,裙摆轻轻动了动,似乎在等什么人、   她在等谁?   钟明莫名地生出几分心虚。琼这么晚来到教堂见人,表明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似乎不小心闯进了别人的密会现场。   钟明一时更加放轻呼吸,不敢让人发现自己在这里。   就在这时,琼的声音突然传来:“你已经到了吧?”   女子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中回荡:“公爵大人。”   钟明蓦然睁大了眼睛,瞳孔收缩。然而他一口气还没喘上来,一个声音便响起:   “嗯。”   是公爵的声音。他就在这个教堂里!   钟明猛地打了个寒颤,透过镂空花窗往外看,并没有看见公爵的身影。那个声音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钟明辨别不出方向。   公爵什么时候来的?他一直都在吗?   他知道自己藏在这里吗?   无数问题滑过钟明的大脑,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论怎么样,他现在都不能主动暴露自己。   忏悔室外,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有什么事?”   钟明看着琼的脚步微微动了动,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公爵大人,连一声好都不问我吗?”   女子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在空气中落下。并没有得到回应。   钟明皱了皱眉,敏锐地从对话中琢磨出一丝情绪,公爵对琼小姐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漠。特别是对比他对待玛丽夫人的态度,似乎缺少了些许尊敬。   但琼显然并不在意,她轻笑了一声,自顾自将话题接了下去:“艾伯特已经开始产生个体意识了。”琼说道:“他成长地很快。”   公爵没有回应。似乎对自己儿子的成长并不怎么关心。   闻言,钟明微微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交流艾伯特的情况。看来是他想多了。   然而古话说的好,人不能高兴的太早。下一瞬,钟明便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   “他现在似乎对钟明产生了些特殊的情感。”   琼慢悠悠地说:“据我观察,艾伯特似乎是把钟明当成了「母亲」一类的角色。”   忏悔室内的钟明瞪大了眼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靠着极强的自制力才没有发出声音。   琼还在继续剖析小艾伯特的心理:“也许是因为他成长过程中的情感缺位,让艾伯特潜意识里想要找人弥补这块缺失、”她顿了顿,继续说:“而小钟也确实太温柔了点。”   她在温柔两个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   钟明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朝忏悔室内部缩了缩。   这时,公爵才出声:“他不需要母亲。”   那声音平静,说出的话却十分疏离,甚至有些冷酷。   “作为一个怪物,他不需要。”琼淡笑着道:“但是要成为一个人,他自然有情感上的需求。像母亲这样的女性角色对于一个男孩的成长是非常重要的。”   她用平静而客观的口吻说道。接着,琼顿了顿,冷不丁来了一句:   “您不是一直期望艾伯特能够取代自己吗?”   闻言,钟明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琼说的所有话都超出了钟明的预料。他睫毛微微颤动,心中泛起惊涛骇浪。艾伯特是怪物?但是那个小少爷从表面上看起来除了有些过于冷漠,跟普通的小孩子并无区别。取代公爵又是什么意思?是要让艾伯特成为继承人吗?   还是说……钟明皱起眉头,是要艾伯特代替公爵成为恐怖屋这个游戏副本的大BOSS?   在他兀自疑惑的时候,公爵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曾经希望你能成为那个角色。”   闻言,琼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无奈地说:“但是艾伯特选了钟明。”她说:“辜负了公爵大人的期待,我非常抱歉。”   她虽然说着道歉的话,语气中却并无歉意,甚至还隐隐透着些挑衅:“况且……我终究也不是个女的。”   她语气淡然地丢下了个大炸弹。接着,她裙摆微动,身上宝蓝色的连衣裙竟然‘唰’得一声滑下,层层叠叠地堆在脚边,露出其下苍白修长的身体。   她……不、应该是他,竟然就这样在教堂里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哐当!”   钟明透过花窗,看见一套铁做的束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那副束腰至少有好几公斤重,硬邦邦地砸在地上,在地上闪着冰冷的光。   钟明目瞪口呆。   外界带着些许血色的月光照在琼身上,他仰起头,金黄的头发顺着肩膀垂下,胸膛前一片平坦:“啊……舒服多了。”   他仿佛拥抱月光般展开双臂,肩膀上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涌动,钟明这才注意到,琼的体格实不算小,平日里是将身体硬生生塞进那束腰里,才勉强勒出了女性娇美的曲线。   琼伸手扶住颈侧扭头,骨节处发出骨节松动的咔嚓声。他舒适长叹了口气,一脚将高跟鞋踢开,赤脚踩在了教堂冰冷的石质地面上,走到戒坛面前,仿佛想要找到公爵的栖身之所般四处打量:   “公爵大人,您在哪呢?”   琼往日矜持冷静的伪装仿佛都随着衣裙而脱下,声音中透出极强的侵略性,仿佛挑衅般说道:“我为了您牺牲这么多,再怎么说都要给我些奖励吧。”   没有人回应他。   钟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也下意识地往四周看去,想找到公爵到底在哪里。   然而他刚刚偏过头,就在余光里看到了什么。   忏悔室由两个小房间组成,为了方便信徒与牧师交流,两个房间中间开着一扇小窗户。钟明躲进去的时候太慌忙,根本没有注意旁边相连的那个房间里有没有人。   而现在,他才猛地注意到,一条触角正安静地搭在他旁边的窗户上。 第20章 敲打   钟明一瞬间失去了呼吸。   那条触角静静地搭在那里,不知已经多久。但人的大脑会产生联想,钟明脑中骤然出现了一个画面,既然有触手,就有后面的东西。   那个男人也许从始至终都安静地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慌不择路地逃进来,在黑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教堂中无悲无喜的神像,看着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猎物。   直到他露出破绽,那条触角就会猛地袭来,缠绕在他的脖颈上——   就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钟明的神经过于紧绷,在他眼中,那只搭在窗户上的触角似乎动了动。   “砰——!”   钟明猛地后撤,右肩撞在了忏悔室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在空旷寂静的教堂中,任何声音都很明显。琼猛地回过头,直直看向忏悔室:“谁!”   钟明刹那间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冻住了。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着花窗外两条腿转了个方向,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谁在那?”   在最初的惊讶后,琼迅速地冷静下来,嘴角甚至啜了点笑容。他的性别问题在大宅中还算是个秘密,目前知道的只有公爵本人——还有艾伯特,他或许也察觉到了。   如果有其他人偷听,那就难办了。琼舔了舔下唇,眼睛微微眯起,看着不远处的忏悔室,心中对藏在里面的人有些许猜测:   “哪里来的小老鼠?”   他脚步不紧不慢,却极具压迫感,等到离忏悔室只有一步之遥时,甚至还放缓了声音。   “如果你自己出来——”他用的依旧是女声,各外温柔地说:“我惩罚你的时候,会轻一点。”   闻言,忏悔室内的钟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背紧紧贴在墙壁上,听着自己逐渐失去控制的心跳,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要自己出去吗?   眼见着琼离自己越来越近,钟明咬住下唇。然而,就在他终于决定要推门出去的时候,一个声音却在远处响起:   “把你的衣服穿好。”   琼的脚步瞬间顿住,猛地转过头,便见从教堂门口处数倒是二排的长椅上的角落处坐着一个人影。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半边身体都隐没在阴影之下,只能看到他交叠的两条腿,和放在膝盖上,交叉相握的苍白双手。   拇指上镶嵌碧绿宝石的戒指在黑暗中闪过微光。   琼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钟明透过镂空的花窗,看着外面的双腿转了个方向,骤然吐出一口气。   “怎么?”琼转过身,朝公爵的方向走去,挑衅般地勾唇,上下指了指自己的身体:“这些都是你创造的,难道公爵大人现在还看不得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讽刺:“或者说,我应该叫你哥哥?”   钟明躲在忏悔室里,惊讶地都麻了。渐渐放空了自己的精神,也不管会不会被发现了,他往旁边一看,发现搭在那里的触手已经不见了。简直像是他刚刚产生了幻觉一般。   另一边,公爵又重复了一遍:“把衣服穿上。”   他的语气里没有情感波动。然而随着这句话出来,一种若有若无的压迫感突然笼罩在了教堂上方。   琼脸上的笑容僵住,额角泛起些许冷汗。他看着远处的那抹阴影,用力咬住了后槽牙。   他恨极了公爵这幅淡然的模样。这个副本的主人,「公爵」永远躲在黑暗中,连怪物都算不上,他更像是一个符号,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琼神情冷厉,盯着那抹阴影。这位公爵大人最好别被他抓住任何把柄。   教堂中安静了片刻,接着,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传来。钟明透过花窗,看见琼再次穿上了那条宝蓝色的裙装。   随着他再次变成「她」,琼所有的不忿似乎都又影藏在了高贵冰冷的外表下,他轻声道:“我需要新的「客人」。”琼冷漠道:“再不来,我就不能保证还能维持现在的样子了。”   闻言,钟明眼角微跳,眉心蹙起——什么叫客人。他思考转瞬,便反应过来,恐怕就是那些玩家!   公爵答道:“快了。”   闻言,琼点了点头,往教堂门口走去。在经过第二排时,他脚步顿了顿,偏过头道:“钟明怎么办?”   他不着痕迹地朝忏悔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收回眼神,饶有兴致地看着公爵,微微眯起眼睛:“你就放任艾伯特那么粘着他?”   琼问出这句话,自然是有意试探。   阴影中,公爵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纹丝不动,微微偏过头,似乎毫不在意:“随便他。”   琼期望落空,眉心微皱。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是吗。”   接着,他抬脚走出教堂,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中。   教堂里重新安静下来。   钟明缩在忏悔室内,急促地呼吸了几口气,透过狭小的窗户,他的视野非常受限,只能看见从戒坛往后数三排长椅,看不见公爵所在的地方。他不知道对方离开了没有,所以依旧缩在忏悔室里不敢出声。   他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和教堂外大雨滂沱的声响。钟明咬住下唇,一时间不敢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教堂中突然响起悠长的钟声。   时间来到晚上二十一点。钟明霍然抬起头——再过一刻钟就到他该给公爵送茶点的时间了!   他现在赶回去,或许还来得及。   钟明站起来,将手放在门把上,深深吸了口气,咬牙推门出去。   教堂中空旷而安静。   戒坛中的神像依旧诡异,没有丝毫有人来过的痕迹。   钟明站在忏悔室前,视线细细扫过每一个长椅,确定真的没有人,这才缓缓出了口气,放松下来。公爵应该已经离开了。钟明急忙将忏悔室的门关好,疾步走到教堂门口,推开门,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咬了咬牙将外套脱下来遮在头顶,冲进了无边的雨幕中。   雨下的实在很大,从教堂到大宅短短一段路的距离,钟明顶在头上的外套已经全部被打湿,身上也溅上了一些。   他匆匆冲进卧室,快速将被打湿的衣物换下,就赶快去厨房取了茶水和点心,赶在超过时限的最后一分钟来到了书房门口。   钟明低眉敛目,将餐点轻轻放在餐桌上,分心看了眼一旁的座钟,确认自己没迟到,这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退后半步,恭顺地站在一旁,看着公爵如常坐在红色丝绒椅子上,拿起餐盘上的红茶,不禁想到刚才在教堂里发生的事情。   公爵到底有没有发现他?   钟明拧了拧唇,心中有些不安。他当时太惊慌,看到自己身边搭着的触角时脑子宕机,现在想起来,那根触角似乎跟之前在公爵这里看过的不太一样。   不知什么原因,自从那次后,他再没在公爵这里看见过他的触角。所以钟明也不太能确实是不是同一根。   但是,如果不是的话……钟明想到刚才在自己旁边的可能是别的怪物,顿时打了个寒颤。这比被公爵和琼发现还要可怕。   他额角冒出些许细汗,不敢再细想下去。   “在想什么?”   钟明冷不丁回过神,抬起头,便见公爵不知什么时候微微侧过了头,侧脸在地毯上投下些许剪影。   见钟明回神,他才转过头。钟明定了定神,问道:“公爵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公爵伸手,朝桌边点了点:“叫你坐下来,吃东西。”   钟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宽大的书桌边不知何时加了一把椅子,顿时愣住。   见他不动,公爵端起红茶,道:“坐下吧,省得掉得到处都是。”   他声音平淡,钟明却蓦然红了脸,莫名有种被家长批评了的感觉。他嘴唇诺诺两下,无法,只好顺从地走到椅子旁坐下。   通过这几天,钟明也发现了。公爵似乎不太爱吃甜品,应该是不想让准备甜品的玛丽夫人伤心,所以每次都会让他把点心吃完。   今天的点心是芝士蛋糕。   钟明坐在椅子上,垂眼看向面前橙黄的三角块,拿起叉子,挖了一块送进嘴里,丝滑清新的甜味在他嘴里散开。   好吃。   钟明咽下一口芝士蛋糕,微微抬起眼,突然发现他所在的角度很微妙。   之前,他一直站在公爵的身后,现在的角度稍稍侧了些,从他的角度,能看见男人穿着西装裤的双腿交叠在一起。   钟明猛然想起李逸之,对方想让他帮忙看看公爵到底长什么样子。   说实话,他自己也有些好奇。钟明微微吸了口气,手上的动作不停,又舀了快芝士蛋糕送进嘴里。同时,他不着痕迹地抬起眼——   “你出门了?”   然而就在同时,公爵用一句话定住了他的动作。   钟明慌了一秒,下意识道:“没有。”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他回答地太快,而且撒了谎。对方只是问他有没有出门,他就说出门了也不会怎么样,反而现在自乱了阵脚、   然而已经太晚了,钟明下意识地拧住唇,在视野中,看见男人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经过这些日子,钟明也已经熟悉,这时公爵在思考时会做的动作。他动作僵住,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书房中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钟明看见公爵放下交叠的双腿,身体微微前倾,接着,一只手伸了过来。   钟明紧张过了头,下意识地避了避。   那只手停在半空中,接着放缓了动作,仿佛靠近一只在雨夜里夹着嗓子吠叫的小狗一般,慢慢靠近钟明,撩起他颊侧微微湿润的头发,   接着,他曲起手指,用手背碰了碰钟明的脸颊:“这么凉。”公爵的手只碰了他一下便撤回,放回到了扶手上:“你身上的外套是谁的?”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钟明顿了顿,心道眼睛真尖。他的外套被淋湿了,没有替换的,只能临时借了李逸之的穿,因此尺寸大了些。对方还不太愿意,骂骂咧咧地定住他不要弄坏了。   钟明喉结上下一滚,在心里权衡了一番,微微张开嘴唇。   公爵却率先道:“想好了再说。”   说罢曲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   钟明顿时一噎,犹豫片刻,还是老实说了:“是李逸之的。”   听到钟明说的名字,公爵不置可否,五指张开放在书桌上,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钟明拧了拧唇,低下头,自顾自地继续吃面前的芝士蛋糕。   片刻后,公爵再次开口,道:“改天我让玛丽夫人再给你做几套衣服。”他平静地说:“以后别穿其他人的了。”   男人语气并不重,甚至可以说是很轻缓,然而态度却隐隐透出强硬。钟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下意识地皱起眉,拧唇道:“……没必要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这公爵虽然举止彬彬有礼,态度冷漠疏离,但言行间却时不时漏出惯于发号施令的上位者特有的压迫感,仿若拿定了不会有人忤逆他的意思。钟明下意识地反抗,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态度比几天前大胆许多。   见他拒绝,公爵沉默了片刻,声音再放缓了些:“你不想要?”   钟明本来就因教堂的事情有点心虚,所以只生气了一瞬,心情就平复下来。他拧了拧唇,默默道:“我知道了。”   闻言,公爵曲起的手指放开,身体微微后仰,视线落在青年白皙的侧脸上,没有再说话。   白送的衣服,不要白不要。钟明这样劝说自己,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气,低头将最后一口蛋糕塞进嘴里,吃完后,他放下叉子,小声道:“公爵大人,那我先下去了。”   然而就在他要起身离开时,公爵抬了抬手:“等等。”   钟明脚步一顿,屏住了呼吸,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紧张。   他感觉到公爵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而后,他缓缓道:“入秋之后这里天气不好,少出门。”   闻言,钟明心里顿了顿,不知道男人是否在暗示些什么。是不是在委婉地警告他。   然而还没等他细细琢磨,公爵已经收回了视线,苍白的手从椅背后伸出,拿起了一份报纸摊开,状似不经意地说道:   “还有,新的玩家要来了。”   “记得离他们远一点。” 第21章 新玩家   到了第二天,钟明都还有些懵懵的,像是被打了一闷棍。   是了,这是个恐怖游戏,自然是有玩家的。   他在这个游戏的日子过得还算安逸,以至于钟明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是个恐怖游戏NPC这件事。   第二天,吃过早饭,众男仆聚集于大堂中准备迎接新一批玩家,钟明站在队伍最末尾,略微抬眼,没在人群中看见陶或者是琼小姐的身影,看来上层仆人没有出席。   他略微松了口气,想起那日在教堂里看到的那一幕,现在实在是还没有勇气面对琼。   玛丽夫人站在人群最前端,身姿一如往常冷淡而高傲,抬眼朝众人道:   “今天有客人到访,都打起精神来。”   这里的「客人」,指的自然就是玩家。   “是——”   众人齐声回答。钟明不着痕迹地抬起眼,发现周围的人神情如常,看起来并不如何紧张。   等玩家来了,他们这些NPC需要做些什么呢?钟明心想。   李逸之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俯身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别紧张,你什么都不用做。”李逸之带有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但凡有人问你问题,说不知道就行。”   钟明看他一眼,点点头。   李逸之眼中又快速地闪过什么,嘴边的笑意微沉,有些严肃地看着钟明道:“记得离玩家远一点,看到他们尽量绕远点走,知道了吗?”   见他和公爵说了一样的话,钟明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如果他们都这么说,那些玩家应该确实很不妙,钟明道:“我知道了。”   李逸之看着他,见钟明乖顺又听话的样子,心中生出喜爱,笑着伸手摸了摸钟明的头顶:“真乖。”接着用两条胳膊勾住钟明的脖颈,亲昵道:“我们小钟把账管好就行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哥哥会保护你的。”   钟明不知道这人又在抽什么风,也懒得挣扎,权当自己是个大人偶任由李逸之抱着。殊不知他今天换上了公爵命人新制的衣服,尺寸刚刚好,收拢的地方严丝合缝地掐着他的腰,两条腿又长又直,然而衬衫又扣到了最上面一颗,强烈的反差感让人想入非非。   李逸之搂着他爱不释手,等手想往小腰上摸时才被钟明推开,嘴里还打趣道:“诶,你要不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吧。”李逸之弯着凤眼说:“你这样子被那些玩家看了去,他们还不得吃了你。”   钟明整理了一下自己被弄乱的衣领,不咸不淡地看了李逸之一眼。心想玩家是冲着奖金来的,怎么会对一个NPC有兴趣。   另一边,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堂内巨大的座钟内滴答作响,大概过了一刻钟,森林之上橙黄的圆日缓缓爬到东南处。   “咔哒”一声,玛丽夫人打开怀表,看了眼上面的时间,低声道:“是时间了。”   随即她抬脚向大门口走去,随着她的动作,众男仆整齐划一,自动分成两波,站在门边排成长列。   钟明随着李逸之站在右边,抬眼看了眼旁边的阿奇,又向对面看去,见一排人中缺出一个空位,是杰克的位子。   玛丽夫人抬起苍白枯槁的手,按在漆黑的木门上。这座宅子的大门极高,从地板直达屋顶,上面雕着栩栩如生的玫瑰,带刺的荆棘穿梭期间,精致异常。   钟明盯着那个空缺看了两眼,收回视线,接着看门外。   瘦小的玛丽夫人竟一个人推动了那扇看起来非常沉重的木门。随着轻微的咯吱声,几缕阳光从门缝中射入,照亮了空气中的灰尘。   钟明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随着两扇木门完全被推开,一阵浓白的迷雾瞬间涌入,钟明嗅到清晨独有的,略微湿润的泥土与树叶的气味。   浓雾之中逐渐浮现出几个人影。   “靠,终于走出来了。”   “我日,没人告诉过我恐怖屋这么远啊?”   “累死了……这路他妈的是人走的吗?”   随着树枝被拨开的声音,几个模糊的身影自黑色森林中走出。钟明不着痕迹地抬起眼,视线快速从几个人身上一一扫过。   一共九人,八男一女。   其中打头的四个男人体格高大,穿着统一样式的军装,从动作到表情都散发着强烈的危险气息。他们后面跟着三个年轻男生,他们穿着休闲,彼此打闹着往前走,气氛很轻松,看起来像是出来郊游的大学生。   其中一男生还不断再跟前面的人套近乎:“哥,你这军装真帅,哪里买的啊?”   前面领头的人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说了句话。   他说的是英语。男大学生打扮的年轻人愣了愣,赶快从包里拿出翻译器带上,这才从耳机中听到他说的是什么:“小鸡仔,躲远点吧。”   男大学生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暗骂了句:“拽什么啊。”便侧过头去和自己的同伴说话,不再搭理前面几个高大的西方人。   队伍最末端远远綴着一男一女,两人看起来像是情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走在路上,神情中透着警惕。   钟明将几人的情态尽收眼底,收回眼神,敛下眼看着自己的脚尖。这时,旁边的李逸之俯下身,低声在他耳边道:“最前面那几个是雇佣兵。”   钟明闻言恍然大悟。又略微看了几眼前面着军装的几人——他们身上隐隐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有了解释。   队伍中,一个身高直逼一米九的金发白人男性率先跨出迷雾,他面容冷肃,眼窝深陷,视线短暂地在站在门中间的玛丽夫人身上停留一瞬,接着抬起右手,打了个手势。   他身后的几个雇佣兵统筹划一地停下脚步。谁是这帮人的头一目了然。   他们后面几个大学生也跟着停下脚步,从站姿到神情都比几个雇佣兵随意许多,探头探脑地往森林后露出的大宅看:   “操,这就是恐怖屋?还挺牛逼的。”   其中一人发出惊呼。眼睛在面前高耸入云的建筑上打转。   他的同伴道:“游戏公司那么有钱,建模肯定牛逼啊。”   最后一人也加入对话:“钱都花在这上面了,也不知道把路弄平点。老子刚刚差点没站稳摔个狗啃屎。”   他们嘻嘻哈哈,丝毫没有进入一个恐怖游戏的紧张感,仿佛是平日中和几个兄弟到网吧开黑一样。前面的几个雇佣兵看着他们打闹,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轻蔑,却也没有要出面制止的意思。队伍最前方,为首的金发男人低头,从兜里拿出一根香烟点上,在森林的清晨略微湿润的空气中吐出一口烟气。   接着,他瞥向身后的几个人,声音中带着些许沙哑:   “这他妈可是Boss关,都给我清醒点。”   他的语气并不重,然而剩下的人却瞬间收起了嘲弄的神色,板正起脸,浑身的气氛冷寂如利刃。   金发男人的话听起来是对自己手下说的,但是几个男大学生听了,气氛也骤然冷了下来,小声骂了几句,也都不说话了。   那对情侣站在离他们略远的地方,警惕地看着金发男人,显然也是察觉到了这个人的危险,脸上的表情不禁透出几分惊恐。   玛丽夫人冷眼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神情没有丝毫波动。等到众人都闭嘴,她才略微俯下身,缓缓道:   “欢迎来到恐怖屋。”   短短几个字,却在玩家中却隐隐引起躁动,人群之中,有微弱的吸气声传来。   钟明抬眼看去,顿时愣住了。   只见从前方的雇佣兵,到后面的大学生,所有人眼中都闪烁着仿佛动物看着猎物般的绿光。   连那对看起来很普通的情侣,眼睛都亮了亮,神情中透出几分兴奋。   所有人整齐划一展现出的狂热,看起来几乎有点渗人。   通过这个游戏对他们来说就这么重要吗?钟明有些疑惑。同时,他听到身边的李逸之嘴里发出一声嗤笑。他偏过头,便见李逸之看着那些玩家,眼神冰冷,嘴角啄着一点讽刺的笑意。   看起来这人确实很不喜欢玩家。   钟明暗自想着。   等到所有玩家都进入大宅内,时间已经来到正午。   几个男大学生一路上大呼小叫,进门之后抬头望向大宅内部夸张的挑高都快把脖子扭断了。   为了迎接「客人」,一早钟明和其他男仆便忙着在大堂正中摆出一张巨大的餐桌,桌面上铺着洁白的餐布,上面依次掰开散发着温热气息的食物:一篮新鲜出炉的面包,一大份熏肉拼盘,蔬菜沙拉,以及各类水果。   男仆们排着两列,贴着墙壁,整齐地站在长条餐桌两侧。   餐桌上,大学生们看到食物眼神都直了,立即伸手拿了面包放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然而在他们对面,几个雇佣兵都没轻易动手,金发的高大男人靠在椅子上,单翘着一条腿,右手拿着叉子转动,视线上下打量面前的食物。   片刻后,他突然向后仰头,灰色的眼珠看向正好站在他身后的钟明:   “喂。”他拿叉子戳了戳面前的食物,朝钟明问道:“这能吃吗?不会有毒吧?”   他这句话一出,旁边已经吃了半个面包下肚的男大学生顿时僵住,脸色刹那间煞白。骂了句‘他妈的’,将手上的面包丢在了桌上。   钟明的睫毛微不可查地颤了颤,他不知道食物里有没有毒。同时,他心里记着记起李逸之叮嘱的话,沉默着没有做出回答。   金发男人的视线上下扫视过他白皙的,没有丝毫表情的面孔,皱起眉头,低声喃喃:“……没有自我意识吗。”   钟明:……   算了,就这样吧。钟明破罐破摔,放松了面部的每一寸肌肉。   见他没有反应,金发男人‘啪’得一声丢下叉子,朗声道:“都吃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身边的几个雇佣兵才拿起刀叉,如饿了好几天的野兽般狼吞虎咽起来。几个大学生脸色各异。其中刚刚反应最大,把面包直接丢了的那个脸色最难看,觉得面子上挂不住,竟猛地站了起来,拍桌对恶狠狠地看着对面的金发男人:   “喂。”   他的头发是染色后又脱色的黄色,眉毛断了一截,看起来像是校门口那种不学好的小混混,瞪圆了眼睛看着雇佣兵:   “你他妈故意找茬吗?”   餐桌上顿时陷入寂静。坐在餐桌最边缘的那对情侣已经惊呆了,长着嘴巴看着黄毛,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胆子挑衅那个一看就很不妙的男人,而且还是在一个恐怖游戏里。   这宛若智障的操作把他的两个同伴都惊呆了,两人赶紧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袖。然而还没等他们出声劝阻,对面一字排开的四个雇佣兵已经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进食的动作,所有人都抬起头,视线整齐划一地看向黄毛。   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黄毛顿时僵住,被几人身上恐怖的气息吓得退后几步,颧骨上的肌肉抽搐两下,他旁边的同伴见状劝道:   “快坐下吧,别跟他们见识。”   有了这句话,黄毛简直是迫不及待地顺坡下驴,坐回到了椅子上,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   见状,金发男人收回眼神,手指在餐桌上敲了两下。四周的雇佣兵顿时也收回视线,重新埋头吃起食物来。   餐桌上又恢复了安静,一时只剩下刀叉相击的声音。   情侣二人也松了口气,看了坐在最前端的金发男子一眼,继续开始进食。   此时,玩家中已经不自觉地产生分化,隐隐以雇佣兵中金发男人为首。   三个大学男生有些浮躁,显然对几个雇佣兵抱有敌意,但又不敢和他们直接对上。所以他们几个压低了声音继续窃窃私语,试图用这种抱团的行为获得某种力量:   “喂……看那边,那个男的背后。”   “……屁股好翘啊。”   “腰真细”   “男的女的?皮肤好白啊。”   暗含兴奋的只言片语传入钟明耳中,他眉尾挑了挑,克制住想要抬头的欲望,感受到几个直白而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窸窣的对话声还在继续,而且话题越来越跑偏:“是女的吧,下巴那么尖。”   “我觉得是男的,他穿的裤子。没看到都是男仆吗。”   “妈的……说不定是做游戏的喜欢这种呢?”   “你去问人家一句呗,嗯?”   几个玩家你推我,我推你,声音越来越大,同时,站在餐桌另一端的李逸之缓缓抬眼,凤眼中神色冰冷一片,视线落在几人背后。   然而几人并未察觉,还在说笑。   就这此时,长桌上首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玛丽夫人微抬着下巴,右手拿着一只餐叉,在左手端着的玻璃杯上敲了一下。   “看来各位对食物都非常满意。”她放下手中的杯子,冷淡道:“这真是太好了。”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她的语气却十分冷淡,仿佛只是在走个过场,说这句话只是标志午餐时间结束。   她话音刚落,以金发男人为首的雇佣兵立刻放下了刀叉,那对情侣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停止了进食。然而那几个大学生刚刚一只忙着说话,还没吃饱,闻言他们并没有停下进食的动作,而是手忙脚乱地往嘴里塞吃的。   见状,钟明心里一跳,看着于众人格格不入的几个大学生,若有所思地望向玛丽夫人。却见女人的脸上依旧是一贯的冷漠与淡然,似乎并未对玩家无理的举动有什么不满。   她姿态优雅地微微俯身,用平静的声音说:“请各位享受在恐怖屋里的时光。”   丢下这句话,玛丽夫人转身竟是要走。见状,原本表情一直很淡然的金发男人眉头一跳,霍然抬起头:“任务是什么?”   玛丽夫人脚步顿住,回过脸,灰色的眼眸落在金发男人脸上:   金发男人眼神锋利,重复了一遍:“这个副本,任务是什么?”   玛丽夫人闻言,面上的神情纹丝不动,道:“没有任务。”   她声音冷淡,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请各位客人好好享受在这里的时光。”   语罢,不管身后的人如何反应,玛丽夫人转身直接离开了现场。   她一走,剩下的玩家直接傻眼。那对情侣瞪大了眼睛,茫然地互相对视一样,脸色皆是苍白如纸。   雇佣兵中的一人霍然站起,直接一脚踹翻了椅子。   “砰!”   实木的椅子向后翻到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靠、搞什么?!”一个棕发的雇佣兵神情愤怒、又往椅子上揣了一脚:“没有任务?怎么会没有任务的世界?!”   几个大学生被吓了一跳,黄毛嘴边还沾着熏肉碎,莫名其妙地看向突然爆发的雇佣兵:“你们干发什么疯?”   他的同伴也皱起眉,附和道:“对啊,没有任务又怎么了?先玩玩看呗。”   他们语气轻松,仿佛真是在隔着电脑屏幕玩一款恐怖游戏一般。其中一个黑头发,穿着白色卫衣,看起来比黄毛要腼腆一些的男生劝道:   “对啊,我们不是有三次生命吗?有什么好怕的,有什么大家就一起坐下来商量呗。”   闻言,一直在旁边偷听的钟明眉梢微动。三次生命?这还是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那个发疯的雇佣兵喘着粗气,红眼球里全是血丝,瞪着出声劝他的大学生,样子非常可怖。那个腼腆一些的黑发男生吓得不敢跟他对视,害怕地低下头。   “行了。”   金发男人静静看着自己的下属发疯,直到这时,才把嘴边的烟取下来,在桌布上暗灭,道:“坐下。别慌。”   闻言,那个棕发的雇佣兵顿了顿,虽然神情还是很愤怒,他还是依言坐了下来。   玛丽夫人走后,站在餐桌旁的两排男仆整齐划一地朝前踏出一步,走到玩家身边开始收拾餐桌上的食物与用脏的桌布。   钟明走到金发的雇佣兵身边,垂眼看着洁白的桌布上被烟头烫出的黑洞,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记得这张桌布并不便宜,要三百块呢。   钟明心痛了一瞬,伸出手想要端起桌上脏污的盘子。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钟明吓了一跳,抬眼便和金发男人灰蓝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金发男人咧开嘴,朝钟明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灰蓝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钟明从他的神情中感到一些莫名的熟悉感,却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   “你好。”金发男人语气还算和缓,彬彬有礼地说:“请问你知道这里的任务是什么吗?”   钟明自然不知道任务会是什么,遂摇了摇头。   “……是吗。”金发男人没有纠缠,遂放开了手。   钟明顺利地收走脏盘子,和其他男仆经过走廊,一起走向后厨,李逸无声无息地之从后面走上来,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刚刚那个男的跟你说什么了?”   “他问我这里的任务是什么。”钟明回答,顺嘴问道:“你知道任务是什么吗?”   “任务”李逸之将手上的脏盘子放进水槽里,嗤笑了一声:“这里没有任务。”   闻言,钟明愣了愣,接着问:“没有任务?那怎么样算是通关呢?”   李逸之伸手将水龙头打开,清洗盘子的同时让钟明将手里的盘子也放进来。钟明照做,看着她用海绵清晰那些油腻脏污的餐具,这时,李逸之突然冷不丁开口道:   “没人通关。”   钟明愣了愣,抬起头,下意识地问:“什么?”   “没有人通关。”李逸之回过头,俊秀的脸庞上罕见的没有任何表情,定定的看着钟明道:“这个副本,通关率是零。”   钟明睁大了眼睛,在巨大的惊讶下,瞳孔猛地收缩。   后厨的水槽前有几扇巨大的窗户,时间到了下午,外面森林中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蓝天白云的看起来特别温暖。   钟明却感到了一阵寒意从脊椎爬到了后颈。   无人通关的游戏,也就是说,所有曾经的玩家都死在了这里?   钟明下唇颤了颤。李逸之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将手安慰般地放在钟明的手臂上,将声音放缓了些:   “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死。”他说:“那些老玩家,身上总有些保命的玩意,一些人可以逃出副本。另外的就只有死了。”   钟明勉强平复了点心情,问道:“一个通关的都没有?那这些玩家为什么还要来?”   李逸之低头看他,勾起唇角,凤眼略微弯起:“你猜?”   钟明:……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他不禁露出气闷的表情。   李逸之被他表情逗笑,嘴角的弧度略深,接着伸出手,食指和拇指扣成一个环,笑眯眯地朝他道:   “当然是因为钱。”   “「恐怖屋」这个副本从开通到现在没有一个玩家通关,赔率已经飙到了1:1亿”   李逸之用右手在空中画了个圈,笑着看向钟明:   “美元。”   钟明略微睁大了眼睛。   “那些贪婪的财团怎么会错过这种机会呢?”   李逸之散漫地笑着,从衣架上拿下一条毛巾递给钟明让他擦手。   “只要利益超过200%,资本家们会蔑视法律;如果有300%的利润;那么资本家们便会践踏世间的一切。”   “毕竟就算是濒临破产的企业,只要他们雇的人里只要有一个能通关,资产就能瞬间盘活。所以这些家伙才会前赴后继地来送命。人命多便宜啊?他们总能找到为了钱命都不要了的人。”   李逸之嘲讽地勾起嘴角,语气中充满不屑,给这个游戏的玩家下了定义:   “一群赌狗。”   钟鸣闻言,突然想到那些玩家的眼神,骤然倒吸了口凉气。   是啊,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人确实是可以什么都不顾的。   同时,李逸之停下了话头,擦头朝钟明道嘱咐道:“总之,你记得离那些玩家远一点,能到这个游戏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钟明顺从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刚刚那些玩家说他们有三次生命,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李逸之回答道。他冷笑了一声,揽着钟明走出后厨,同时道:“但是在这个游戏里,有几条命都没用。”   他朝钟明挑了挑眉,仿佛暗示着什么般说:“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   新玩家来到的第一晚十分安静,大宅中有足够的房间分给每一个玩家,当夜幕降临之后,钟明按照玛丽夫人下发的指令领着玩家来到自己的房间。   分配给他负责的玩家是那个穿着白色卫衣的男大学生。   也许是为了迎接「客人」,大宅中央大理石制成的阶梯被铺上了厚厚的地毯,钟明脚上的皮鞋踩在上面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大宅外,太阳已经西落,黑暗笼罩了整个山谷,恐怖屋成为了森林中唯一一处还有亮光的地方。   钟明手中端着一只烛台,随着上楼的动作,蜡烛顶端的火苗微微颤动,照亮他手上的名单。   他快速扫了一眼纸上的名字,装作没有察觉到身后投来若有若无打量的视线,走到二楼转角处的某个房间前面,停下了脚步。   钟明侧过身,让出门口,抬眼对穿着白色卫衣的男生道:“您的房间在这里。”   手上的烛台随着他的吐息,微微晃了晃,昏黄的灯光也跟着照在了钟明脸上。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男大学生眼睛都直了,看着暖黄的光芒打在面前男仆瓷器般细腻的脸颊,眼见青年比女孩子还要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在眼角处拉出一条妩媚的阴影。   面前美丽的NPC细声细气地对他说:“希望您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啊、嗯。”   男大学生顿时红了脸,心想这游戏台词写的还怪肉麻的,配音比网上那些主播还要好听。   见NPC冲自己点了点头,端着烛台便要从他身边离开,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但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把这个NPC拦下来。   见青年修长的背影越走越远,男大学生低下头,有些失落,突然想起了他那个从小就敢把班花堵在走廊上不让走的发小。   他们三个人都是发小,出生在同一个县城,从小学到高中都是一个班,但其中只有他脑袋灵光,成绩比较好,毕业后考上了重点大学。另外两个人,一个人上了专科,另一个连专科都没考上,毕业就进了厂。   等他上了一年大学,暑假回到老家再见到两个发小时,便见自己的发小染了一头黄毛,胳膊上有了新纹身,一开口就是吹牛在饭局上认识了什么牛逼的老板,已经俨然是个社会人的模样。   但是他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男大学生看着钟明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拧了拧唇,心道如果是他的发小,说不定就把那个NPC拦下来了。   说不定还会调戏几句,摸一摸那个NPC的手。   男大学生这样想着,低下头,推开门走进房间。   另一边,钟明对那个大学生心里在想什么毫不关心,他送完玩家,还要去陪着艾伯特吃完饭。忙完一天的工作,钟明累得半死,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仆人宿舍,头一沾枕头,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晚上,钟明睡得特别沉,然而在睡梦中,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声闷响。然而钟明实在太累,隐约抬了抬眼皮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钟明刚刚走上楼,迎面便看见了楼梯地毯上的一大片血迹。   在第一节阶梯下方,地毯上一片晕开一大片水渍。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水而是血,是因为粘稠的液体将地毯上的纤维全部粘在了一起,因为时间已经变得僵硬,一小撮一小撮地直立着。   李逸之和阿奇正抬着地毯的两端,看起来是准备把它拿出去扔掉。   听见脚步声,李逸之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像赶小狗般向他摆了摆手:“一边儿去,别挡着路。”   钟明顿了顿,向后让开一步,给两人让开通道。两人抬着沉重的毛毯从他身边经过,腥臭的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   钟明猝不及防地捂住鼻子,踉跄着退后一步。   “说了让你躲远点吧。”李逸之见他的样子勾起嘴角,抬着毛毯离远了些:“蜘蛛女爵的唾液和血混起来特别臭。”   闻言,钟明顿了顿,接着看向那条毛毯,果然在血污中间看到了些许看起来像是人类骨头碎屑的东西。   他思绪一顿,觉得这个画面莫名有些熟悉。   应该是有玩家和第一天的他一样,半夜出来晃,不知怎么遇上了蜘蛛夫人,从楼梯上滚下来摔倒了头,所以地毯上才会有那摊血迹,跟钟明摔倒时血迹的位置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蜘蛛女爵还吃了他。   钟明的睫毛颤了颤,明白过来为什么楼梯上突然铺了地毯,原来是比较好处理蜘蛛夫人进食后剩下的残渣。   只是不知道是哪个玩家被吃了。   钟明抱着疑问开到大堂,长条型的餐桌还是如昨天一样,洁白的餐布上放上了热腾腾的早饭,中央的花瓶里还插着一大束新鲜到花瓣上还带着露珠的玫瑰花。   钟明不着痕迹地看过一遍,小情侣紧挨着坐在桌位,几个雇佣兵像昨天一样,在金发男人两侧一字排开。   几个大学生中间少了一个。   钟明心里有了数,收回了眼神。   餐桌上,没人提起少了一个人的事情。那对情侣眼神忧郁,瞥了大学生那边好几眼,但是因为金发男人没有开口,他们想说什么也全都咽了回去。穿白色卫衣的男生跟发小对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对方苍白的脸色,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都没心情吃饭了,只草草往嘴里塞了两口便离开餐桌往楼上走。   当钟明伺候艾伯特吃完早饭,在去档案室的路上时,就听到了二楼传来的嘶吼声。   听起来好像是两个大学生在劝躲在卧室里的人出来,而透过卧室沉重的木门,房内还在不断传来男生尖利难听的嘶吼:   “滚开、滚开啊!不要管我了!!”   钟明听出来,这是那个染了黄色头发的男生的声音。   外面他的朋友还在劝他:“你冷静一点——不是还有两条命吗?你好歹出来吃点东西。”   “是啊,你人不是好好的吗?别哭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然而朋友的劝说并没有让他冷静下来,门内传来东西被扔到地上摔碎的声音,外面的两个朋友被声音吓了一跳,顿时怔住了。   门后再次传来黄毛快要崩溃的声音:“你们根本不明白……”   他的呼吸声极其粗重,听起来像是一只野兽在咆哮:   “我他妈被吃了!我被蜘蛛吃了、你懂吗?!它从我的肚子开始吃、然后是肠子、嚼我的腿骨!我一直都是清醒的,它他妈的在舔我的脑子我都还是清醒的!!”   他的声音大到即使有厚实的木门都震耳欲聋。说到最后声音已经破音,接着是哽咽,最后人体摔倒在地上的沉闷声音响起,黄毛倒在地上开始痛哭起来。   听了这样恐怖的描述,门外的两人也劝不下去了。   钟明看着两人从楼梯上走下来,脸色都很难看。   他会是第一个出局的人吗?钟明默默想道。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钟明猛地打了个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漏了一拍。   “怎么了?”两只手握住钟明的肩膀将他转了一圈,陶的脸出现在视野中,在看清钟明略白的脸色后他笑起来,挑起浓黑的眉:“被我吓到了?”   钟明缓缓吐出一口,看着陶,唇线向下撇:“你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   像是真的被吓到了,他的声音里略带埋怨。陶脸上的笑容更大,垂下头看着朝自己瞪眼睛的钟明道:   “好吧,我错了。你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   说罢,他朝钟明背后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两个大学生从二楼走下来,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极为轻蔑地说:“哦,他们又来了。”   陶显然完全没把玩家放在心上,甚至连新一批玩家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他伸出手臂,从后面揽住钟明的肩膀,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环着他往档案室走,一边还低声道:   “亲爱的,你不需要担心那些人。”   高大俊朗的陶今天也从发丝精致到鞋尖,态度高傲的十分自然,用亲昵的安慰自己的小助理:“你的小脑袋只需要关心帮我把工作做好就行了。”   钟明闻言,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这已经是第三个人告诉他要离玩家远一些了。   除开玩家的事情,今天对于钟明来说也是非常平凡的一天。他结束档案室的工作,晚饭时,黄毛玩家还是没有出现,应该说这一整天,当其他玩家都在大宅上下寻找线索时,黄毛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现过任何一次。   “这种人在这个游戏里是活不久的。”李逸之悄悄跟他说:“心态太差了。”   钟明闻言,垂下眼,心想要是他被蜘蛛活生生吃掉那心态估计也会崩。   晚上,玛丽夫人命令负责黄毛的杰克把客人的晚饭送上去,杰克‘啧’了一声,非常不情愿地答应了。   钟明照例做自己的工作,将茶点送到公爵的书房中。今天的甜品是焦糖布丁,钟明离开书房时,嘴角还带着甜丝丝的味道。   然而等到钟明刚刚转过拐角,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一抹高大的阴影在转角处的油灯前前投下。钟明抬眼看向堵住他去路的高大身影,神色顿时冷了下冷。   “茶送完了?”   杰克半个身子靠在墙上,金发隐没在阴影中。看到钟明,他直起身,将嘴边闪着红光的烟头一把丢在地上踩灭。   他令人胆寒的蓝色眼睛落在钟明身上,突然笑了:“摆脸色给谁看?”杰克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俯视满脸警惕的钟明:“看到我很意外吗?”   钟明确实很久没有直接对上过杰克了。但是说实话……他也并不意外。之前下层仆人中间对他毫不掩饰的针对,背后没有杰克的授意他才不相信。   钟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杰克不选在仆人的地方,反而是在外面就敢来堵他。   钟明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身后的书房门,这是在赌公爵不会管吗?   在他的眼神下,钟明退后半步,小声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杰克脚下还踩着那截烟头,鞋尖用力在地毯上碾了两下,期间眼神一直盯紧了钟明,莫名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   “没什么。”   在片刻的凝视后,杰克再次上前,用高大的身体将钟明逼到墙角。他低下头,转动脖颈,发出咔嚓一声:“就是觉得你最近挺得意的。”他挑起嘴角,瞥了眼紧闭的书房门,笑得像钟明印象里霸凌别人的街头混混:“里面那个说什么了,嗯?说来听听?”   他虽然说的是问句,身体动作却完全没有询问的意思。钟明退无可退,背紧紧贴着墙壁,看着面前白人明显压抑着怒火的脸,拧紧了嘴唇,突然明白了杰克突然来找茬的原因。   应该是因为「公爵」对他的‘特殊对待’让杰克,和他所代表的其他下层仆人产生了危机感,所以杰克才选在这个时候来试探他,更是试探公爵对他的态度。   钟明垂下眼。   所谓枪打出头鸟,看来这句话在古今中外的职场都很适用。   他沉默了一瞬,接着缓缓抬起头。   夜晚,走廊上的油灯熄灭了一半,另一半还亮着,昏黄的灯光打在钟明脸上,照亮他细腻到看不见毛孔的皮肤,钟明抬起眼,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唇角微微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轻轻张开唇,抬眼看向杰克道:   “他说……”   钟明的神情在灯光下几乎算是暧昧,他看着杰克,轻声道:“他说,让你们不许欺负我。”   杰克垂眼看着他,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突然,他的手臂上的肌肉绷紧,棕熊般高壮的身体上前一步,骤然伸出手用力将钟明推到墙上!   钟明的后背重重击向墙壁,顿时一阵闷痛,他抬手按住自己被撞痛的肩膀,抬眼看向杰克。便白种人额角冒起青筋,蓝色的眼眸中瞳孔紧缩,用不屑又愤恨的眼神盯着他,唇缝里挤出两个字:“婊子。”   钟明的睫毛颤了颤,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低下头躲开男人的视线。他回避的态度仿佛证明了自己的懦弱,更加点燃了施暴者的怒火。   杰克盯着面前亚洲青年白皙精致的侧脸,心中的轻蔑与恶意止不住地涌动。以往这种长得纤细漂亮的仆人在游戏中往往回寻求他的庇护,只要稍微吓一下,让他受点伤,事后再哄一哄,那些男孩就会对他百依百顺。   钟明是第一个让他的手段全盘落空的人。   而且,这个人竟然用这幅柔弱的样子去勾引上层的仆人,还凑到了那个公爵面前。从理智的层面,杰克对钟明这种以色侍人的东西充满了不屑,然而在感情上,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要,要是看见别人得到,那欲望的烈火便更加烧起来。   而男人这种生物,往往欲望上头就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杰克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突然又上前了半步,右手如铁钳般猝然攥住了钟明的右手臂:“公爵从来不会出书房门。”   杰克的声音低沉而粗粝,发红的眼睛盯着骤然睁大眼睛钟明,低下头,靠近青年温热的颈侧:   “你说如果我在这上了你,他会不会出来。” 第22章 故事书   不,不对。   公爵是会出书房的。钟明在心里说。   他在教堂里面见过公爵,钟明敛下眼,说明公爵是会出现在书房以外的地方的。   杰克的话让他确信,这个大宅里大部分人都对公爵没有任何了解。也许除了他,谁都没有在书房以外的地方见过公爵。不,也许大部分人连公爵的面都没有见过。   钟明感到男人灼热的吐息喷洒在自己的颈侧,微微偏过头。面对威胁要□□他的男人,钟明的心却冷静如坚冰,他仿若从这种紧绷的气氛中抽离,自顾自地思考着关于公爵的谜团。   然而他的样子落入杰克的眼中却变了个意味,见他不说话,杰克勾起嘴角,浅色的眼睛里滑过得意的光:   “你也知道他不会救你,是不是?”   杰克的愤怒在面前人懦弱的沉默下又微微软化了,变成一种居高临下的,夹杂着嘲弄的怜悯:   “那种怪物和人类是不一样的,你是被他们骗了。”   他说着,同时伸出手,试图揽向青年极具收拢的后腰。在这时,钟明才回过神,视线恍惚了一瞬,又重新聚焦在杰克脸上。   杰克看着面前青年如蝶翼般不断颤抖的睫毛,呼吸变得粗重,视线停留在钟明粉红色的嘴唇上:   “好吧。”他声音低哑,哄劝般地说:“只要你主动亲我一下,我就带你回房间——”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低哑的轻咳在他们身后响起。   钟明眨了眨眼,视线越过杰克,便见不远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   是那个金发的雇佣兵。   他身上依旧穿着军装,右手夹着香烟。见钟明看过来,他从烟雾后抬起眼睛。   “看来两位似乎有点矛盾?”   金发的雇佣兵勾起微笑,抬头掐灭了烟,朝钟明走来,伸出手,似乎想要将钟明从杰克的钳制下拉出来。   然而他手刚刚伸到一半,杰克霍然转过身,用自己的身躯挡在钟明面前,狰狞粗狂的脸上写满阴霾:   “你他妈是谁?玩家?”   他熊般高壮的身体入一座墙般挡在雇佣兵和钟明之间,还伸手将钟明往后推远了些,往地上啐了一口,浅色的眼睛盯着金发雇佣兵,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   “你是真不怕死啊?”   钟明站在杰克身后,视线被挡住大半,他看见金发的雇佣兵收回了手,却没有揣回口袋里,而是垂在身边,眼神突然变了;整个人的站姿隐隐透出某种紧绷感:   “谁会死还不一定吧?”   他苍脸上挂着微笑,湛蓝的眼睛略过杰克,看向后面的钟明:   “如果你不想再被他打扰,我可以帮你。”   金发的雇佣兵朝钟明眨了眨眼睛,微笑着道:“只要你用情报跟我交换。”   钟明眨了眨眼,心下了然。这个玩家是想要跟他做交易。这群雇佣兵和其他散客不一样,他们是由大财团差使来的,这几天什么线索都没找到估计也该开始着急了。   金发雇佣兵越过他直接和钟明说话的态度显然激怒了杰克。   白种人苍白的皮肤在气氛下很快变成粉红色,杰克的表情狰狞可怖,粗壮的脖子上绷出骇人的青筋:   “你当老子是死的?”   他朝雇佣兵踏出一步,长满汗毛的双手在身侧握成拳,摆出了仿佛野兽在攻击前的姿势:   “他妈的,先杀你一次过瘾。”   见状,金发封雇佣兵从钟明身上收回眼神,重新看向杰克,他的右手寒光一闪,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匕首。他的体格同样高大,长相虽然不如杰克一般粗犷,但冷下脸时,那双湛蓝的眼眸变得很浅。   钟明的视线从对峙的两人身上扫过,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两个人非常相似。   钟明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之前在大宅门口,初次见到这群雇佣兵时那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就是因为这个。   两人的想象并不是在长相上,还是那种冰冷而危险的气质。   这群雇佣兵给钟明的感觉和钟明在下层仆人的餐厅里第一次见到杰克等人一模一样。   钟明看着面前对峙的两人,呼吸突然乱了一瞬。   那边,杰克的视线迅速在金发雇佣兵身上的几个关节点扫过,像是确定要从哪里开始下嘴的野兽,眼中精光乍现。   然而就在他要动手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那声音非常冰冷。钟明一下子便认出了那是艾伯特的声音,下意识地看过去,但是视线却被杰克挡住,没看到艾伯特在哪。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杰克和金发的雇佣兵也转过头,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后钟明就看见,两个人的脸上同时出现了惊恐至极的表情。   ‘叮’   随着一声脆响,他失手将匕首掉在了地上。   钟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金发的雇佣兵脸白得像张纸,骤然后退了两步,最后退到了楼梯边,用一只手紧紧握着栏杆才没有腿软到摔下去。   甚至他紧握扶手的右手都在不停颤抖。   钟明皱起眉,视线越过杰克的肩膀,看到他的侧脸,果然见他看着走廊的转角处,面色惨白,神情惊惧。不过比玩家好一点,勉强没有失态。   怎么回事?   钟明眉头紧皱,趁机推开杰克走出去,一回头,便看见艾伯特站在转角的阴影处,宛若幽灵一般。   他男孩穿着白蓝相间的丝制睡衣,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棕色的发丝略有些凌乱地垂在额角。   他苍白的小脸上神色冰冷,见钟明走出来后才柔和了点。   “钟明。”   男孩淡淡叫出他的名字,朝钟明抬起双手:   “抱我。”   钟明这才注意到艾伯特没穿鞋,竟是赤脚踩在地上的。他赶忙走过去把艾伯特从地上抱起来:   “艾伯特少爷,您怎么鞋都不穿呢?”   钟明皱起眉,入秋后山谷中气温一直很低:   “如果生病了怎么办?”   艾伯特坐在他的臂弯中,听着钟明的话,他低下头柔软地靠在钟明的脖颈处。钟明垂下眼,看着乖乖靠在自己怀里的艾伯特,视线在男孩精致可爱的侧脸上停留一瞬,转头去看杰克和雇佣兵。   只见雇佣兵靠在楼梯上,瞳孔缩紧,还在不断喘气。   究竟是什么把他们吓成这样?钟明有些不解,又看了怀里的艾伯特一眼,虽然一个小孩子冷不丁出现有点吓人,但是也不至于怕成这样吧。   “钟明。”   就在这时,艾伯特在他耳边轻轻说:“我困了,抱我回卧室。”   钟明只好收回视线,应了声“好”,正好他也在找机会离开,于是便抱着男孩走向楼下。直到他们走到一楼,钟明都始终感觉有两道视线黏在他们身后。   待他将艾伯特抱回儿童卧室,又打了热水将男孩的脸和双手擦了一遍,好不容易把小男孩哄进被窝里,艾伯特又伸手拉住他的手不让走了。   “钟明,给我念故事书。”   艾伯特睁着一双碧绿的眼眸盯着钟明,不肯撒手。   钟明简直要崩溃了,不知道这个小少爷怎么大半夜的还不睡觉,而且一点困意都没有。   小孩子为什么精力这么充沛?!   钟明无法,只好接过故事书,翻开一看,发现正好是他编撰的那一本。钟明看着自己的字迹,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清了清嗓子念了下去:   “东方森林中公国诞下一名婴孩,皮肤像雪一般洁白,又透着鲜血的红润,头发像乌木一般黑亮——”   钟明声音轻缓地念着书上的故事,艾伯特躺在被子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就在钟明念故事念到一半时,他突然伸出手。   钟明感觉自己的侧脸被男孩的小手摸了一下:“你的皮肤是白色的。”   钟明愣了愣,抬起头,下一瞬,艾伯特又摸了一下他略微张开的嘴唇:   “嘴唇是红色的。”   艾伯特抬起头,眼睛里是孩童的天真无邪,冲他道:   “钟明,你是白雪公主吗?”   钟明愣住。接着他低下头,便见虽然故事的主人公是位少年,这个章节的题目依旧写着「白雪公主」四个大字。   钟明:……???!这样会教坏小孩子的吧。   他偏头对上艾伯特的眼睛,有点害怕这孩子的性别认知出现问题,轻声解释道:   “艾伯特少爷,「公主」是对女孩子的称呼,我是男的,不能是公主。”   闻言,艾伯特略微歪过头,视线还是粘在他脸上:“……是吗?”   随后他似乎有些失望似的垂下了眼,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钟明见状默然,总感觉这孩子已经被带歪了。   他只好装作没看见艾伯特失望的眼神,继续加速想快点将故事读完。   艾伯特一直看着他,听着他口中的故事,冷淡的脸上没有丝毫困倦的意思。等到钟明即将要读完故事时候,他突然开口道:   “你们刚刚在干什么?”   钟明顿了顿,抬起头,见艾伯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神色僵了僵:   “……什么?”   艾伯特盯着他,眼睛如同冰冷的碧色宝石,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我问。”   他说道:   “那个叫杰克的男仆刚才对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第23章 死亡   钟明顿时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艾伯特少爷,您听到了什么?”   艾伯特盯着他,神情还是一贯的冷漠,开口道:“他和你靠的很近,说要上——”   “等等!”钟明汗流浃背,急忙阻止艾伯特。没想到居然被听到了,钟明看着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艾伯特,一时觉得自己像是被孩子问“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那种家长,不知该作何反应。   “说话。”艾伯特见他不回答,不满地皱起眉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钟明尬住,但是表情却装作很镇定的样子,移开视线,从旁边随手抓了一本故事书翻开,向艾伯特讨好道:   “让我继续给您念故事,好不好?”他翻开一页,发现又是自己写的:“您看,有小王子挑战恶龙的故事哦,很有趣的。”   艾伯特盯着他,缓缓眯起了眼睛。那眼神看得钟明心底发麻,就在钟明脸上镇定的表情快要支撑不住后,艾伯特才敛下眼睫,道:   “那好吧。”他往床上一躺,眼睛还盯着钟明:“快念。”   钟明无法,只好继续给小少爷念故事。   “东方某个国家,小王子为了斩杀盘踞于森林深处的恶龙,和他亲近的伙伴一起踏上冒险——”   等到下一个故事念完,窗外的天色已经很暗了。钟明读的口舌发干,而且心情也很郁闷,这个王子挑战恶龙的故事居然真的没有结尾,就停在了钟明抄写的地方,让人不上不下。   “咳。”钟明轻咳一声,合上书,用略微干涩对还睁着眼睛的艾伯特道:“少爷,快睡觉吧,已经很晚了。”   窗外,黑夜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宅,月亮爬到了树梢最上方,挂在浓黑的天空中。天上一点云也没有,月光没有丝毫阻碍地在天空中闪耀着,洁白的光芒洒下来,照亮了窗外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的树枝。   钟明从床边的矮凳上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艾伯特见他要走,突然转过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就在钟明转身准备离开时,男孩冷淡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下雨了。”   钟明脚步顿住,回过头,便见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下起了雨。而且并不是一般的小雨,而是天色骤变。外面突然刮起了狂风,枯瘦的树枝被吹得如鬼手般挥舞,砰砰砰地敲打在窗户玻璃上,雨水倾盆而下,砸在地面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钟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甚至看到云层中骤然打下一道响雷。   “看,还打雷了。”艾伯特从床上坐了起来,转过头看向他:“钟明,你今晚留在这里陪我。”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害怕打雷。”   害怕打雷对于小孩子来说很常见。但是艾伯特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会害怕雷雨天的小孩。   钟明看着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艾伯特,有点犹豫。小孩子是需要关爱的,而且,因为玩家们到来的原因,大堂到地下的入口在夜晚就会被锁住,钟明想要回到仆人的宿舍必须要从大宅外的后门走。   现在出去的话,一定会被淋湿的。钟明莫名想起公爵说的话,犹豫了下,艾伯特看出他动摇,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钟明抬眼,对上男孩闪闪发光的碧色眼瞳。不得不说艾伯特可爱精致的外表很有迷惑性,钟明心下一软,叹了口气,坐回到矮凳上。   “好吧。”他握住男孩柔软的小手,帮艾伯特掖好被角:“快睡吧,我就在这里陪你。”   艾伯特被迫躺下,卧在柔软温暖的床榻上,定定地看着钟明。钟明以为他还是不想睡觉,于是放柔了声音哄道:“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艾伯特看着他,睫毛轻柔地眨了眨,依言闭上了眼睛。钟明见状,轻轻吹灭了床头的蜡烛。   儿童房中陷入黑暗,非常安静,只有窗外滂沱的雨声。钟明垂眼看着闭着眼睛,静静躺在丝绸枕头上的艾伯特,觉得男孩睡着的样子像一个小天使。   经过一整天的折腾,钟明也累了,在安静又黑暗的房间里他逐渐生出了睡意,浅浅打了个哈切。   儿童房的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钟明的眼皮发沉,逐渐跟随着时钟的节奏,头逐渐往下。终于,他脖子发软,在不知不觉中低头靠在了床沿上,不久后就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   然而就在钟明睡熟之后,本该睡着的艾伯特却骤然睁开了眼睛。   他碧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冷光,眼中一点睡意也无。视线转到伏在床边的钟明身上。   下一瞬,钟明的身体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托起,他的头歪着,长发飘在空中,看起来有些许诡异。   接着,艾伯特朝床铺靠墙的位置靠了靠,看着钟明被放到床榻上。   整个过程用了不超过两秒,钟明没有醒,似乎是觉得柔软的床铺很舒服,还用脸颊微微蹭了蹭枕头,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   艾伯特看着身边青年的动作,没有说话,伸手再次握住青年一时脱离的右手。   ·   第二天,清晨,   钟明醒来时,便看见艾伯特缩在自己怀里,两条手臂环住自己的脖颈,苍白的脸靠在他的胸口上。   ……?!   钟明顿时愣住,转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躺到了床上。奇怪,是他自己爬上来的吗?钟明有些疑惑,刚准备起身,却觉得自己的脖颈一沉。   他转过头,便对上了艾伯特睁开的眼睛。   “你要去哪?”   钟明见他醒了,看了座钟眼时间,道:“少爷,该起床了。”   艾伯特环抱着他的手这才松开,从床上坐起来,冷眼看着钟明忙前忙后打水给他漱口洗脸。等到青年给自己的衬衫领口打好领结,这才伸出双臂,朝钟明道:   “抱我。”   钟明无法,只好赶快整理好自己睡乱的头发,抱着艾伯特走出房间。   大堂内,新的一天已经开始。钟明下意识地往地毯上看了看,今天倒是没有血迹。然而下一瞬,他便看见杰克和一个红头发的男仆从二楼上走下来。   而且他们不是空手下来的,而是一头一尾抬着一具尸体,缓缓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李逸之站在楼下,举起右手:“朝这边。”   钟明骤然一愣,下意识地抱着艾伯特后退了一步。李逸之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过头看到艾伯特惊了惊,低头道:“艾伯特少爷。”   艾伯特并没有理会他,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那具尸体。钟明反应过来,犹豫了一下,感觉虽然是在恐怖游戏里,让孩子看到这些还是不太好,遂伸手捂住艾伯特的眼睛:   “艾伯特少爷,别看。”   艾伯特愣了一下,浓密的睫毛扫过他的掌心,最终还是没动,顺从地将脸埋在了钟明肩膀上。钟明还以为他被吓到,伸手轻轻摸了摸男孩后脑的头发。   李逸之看见这一幕,神情有些微妙。他看着钟明抱着小少爷站在一边的样子,莫名幻视了年轻的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   “咳。”李逸之移开视线,轻咳了一声,简短地解释道:“有个玩家在房间里上吊了。”   闻言,钟明眉头一动,视线越过李逸之看到那具尸体上的黄毛。   是第一天从楼梯上滚下来,被蜘蛛女爵吃掉过一次的玩家。   尸体上已经出现了尸斑,看起来死了有一会儿了,脖颈处一圈青紫的勒痕格外显眼。   钟明早就想到这个黄毛会死,但是他居然是自己上吊的?这点钟明完全没想到。他有些疑惑地皱起眉。   就在这时,杰克抬着尸体的头走下来,他们侧过身,正好把黄毛的脸露了出来。   于是钟明看见了尸体的脸,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黄毛的死前最后一刻的表情随着生命的流逝定格,尸体眼球圆瞪,脸色青白,嘴张到令人怀疑他下颌是否已经脱臼的程度,神情极度惊恐。   他不像是吊死的,反而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钟明呆愣着站在原地,杰克抬着尸体走下最后一节楼梯,偏头看到钟明,眉毛一动,刚想开口却看见被他抱着的艾伯特,顿时面色一僵,五官有些扭曲,低头‘啧’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就抬着尸体走了。   接着,教堂整点的钟声响起。   肃穆而威严的声音透过窗户的空隙在大宅中回荡,西边的森林里,一大群乌鸦同时飞出树冠。钟明听着那声音,莫名觉得有些像是丧钟。   到小少爷上早课的时间了。   穿着一身灰色裙装的琼自二楼走下来,从钟明手中接过艾伯特。钟明一看到她就想到那天在教堂里的一幕,呼吸不禁乱了一瞬。   幸而琼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侧脸依旧高傲冷漠,她伸手牵过艾伯特,向钟明略一点头便离开了。   也许她没有发现自己那天也在教堂。钟明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默默想。   他身后,李逸之夸张地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拍了拍钟明的肩膀:“喂,你怎么从小少爷的房间出来的?”李逸之笑得很欠揍:“不是吧,你这个贴身男仆还负责陪睡?”   钟明懒得理他,拨开他的手,问道:“那个玩家自己上吊死了?为什么?”   李逸之抬手勾住他的肩膀,揽着他往餐厅走,闻言笑了笑道:   “所以说了,在这个游戏里有多少条命都没用。”   他说:   “比怪物跟可怕的,是恐惧本身。”   闻言,钟明愣了愣。下意识地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脊背。他突然想到了昨天,金发雇佣兵看到艾伯特时极度惊恐的脸。   这座大宅,似乎有什么‘仅玩家可见的部分’。   钟明拧起眉心,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所有人都在向他隐瞒些什么。   但是这种想法只出现了一瞬,就被钟明否定,他只是个NPC男仆,何必花这么多力气。   ·   早餐桌上,气氛果然比前一天更加沉闷。   钟明站在长桌边,看向剩下的两个学生,果然,两人脸色苍白,显然黄毛的突然自杀对他们打击很大。   其中,那个穿着白色卫衣的男生嘴唇嚅喏几下,低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他们再愚蠢,到这时也意识到了这个游戏并不如他们想的那样简单。   他的同伴在旁边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强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也许只是他自己想不开。”   白衣服的大学生看他一眼,然后收回视线,淡淡道:“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同伴立刻噤声。他们都知道黄毛是怎样一副胆大包天的性格,而且他贪财又好色,不管怎么想都是不会自杀的。   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餐桌另一头,那对小情侣互相对视了一眼,也没有出声。   餐桌上顿时只剩下刀叉和盘子相碰的声音。两个大学生情绪低沉,吃了一点就放下了刀叉。钟明留心观察,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吃的不多。   金发的雇佣兵坐在餐桌边,深陷的眼窝下一片青黑。   他看起来不太好,钟明不着痕迹地看了男人两眼,觉得他似乎还没从昨晚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雇佣兵有这么脆弱吗?钟明觉得奇怪。   早餐后,男仆照例收走刀叉和餐具送去后厨。之后,钟明前去档案室上班。也许是因为昨天有玩家死亡,今天大宅里格外安静,雇佣兵们不知道去了哪里,两个大学生都各自将自己锁在房间内,大堂里一个人都没有。   钟明走入大堂,从巨大的吊灯下经过。路过座钟时往上面看了一眼,发现时间还早。   他的脚步顿住。接着调转了方向,走上了楼梯。   二楼也同样安静。钟明找到黄毛的房间,将手搭在扶手上,轻轻往下压了压,门没锁。   时钟在他身后,滴滴答答地响着。   钟明见四下没人,微微用力,推开了面前的门。房间里果然一个人都没有,有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四方的小窗户开在正对门的地方。   钟明走进去,抬头朝房梁上看——如果是上吊自杀的,那应该有痕迹。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极其细小的关门声传来。   钟明脚步猛地顿住,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去。然而没等他能回头,一具温热的身体从后面覆了上来,同时,两条手臂用力箍住他的腰。   “抓到你了。”   有人在他耳廓边轻声说。 第24章 琼与艾伯特   钟明认出‘她’的声音,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   “琼小姐,请放开我。”   背后的人没有回答他,而是将手臂收得更紧。钟明感觉自己像是被蛇缠住,贴在他背后的身体硬邦邦的,让他动弹不得。   钟明有点慌,抑制不住自己加速的心跳,终于抑制不住喘息了一声。   他背后传来低笑,箍住他腰的手松开,搭到钟明的肩膀上,将他转过来。   琼高傲洁白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女子的脸还是如往常一般精致而美丽,然而神情却和早上在艾伯特面前的冷漠完全不一样。她盯着钟明,嘴角勾了勾,挑起眉梢,美丽的五官透出某种侵略性。   “你怎么在这儿?”   钟明定了定神,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琼小姐才是,您不应该正在给艾伯特少爷上课吗?”   闻言,琼拧起嘴角,微微笑了笑。她的笑容变得特别多,有点恶劣的味道:“现在有人在替我教训他。”   钟明愣了愣,接着皱起眉。琼说的并不是‘教育’而是‘教训’。这让钟明觉得有些奇怪。   同时,四楼的书房中。   艾伯特打开门,进入书房,神色一片冰冷。他看向坐在书桌座椅后的人,眉头皱紧,说实话根本不想靠近。他顿了顿,才抬脚向书桌旁的矮凳走去。   谁知他刚刚一动,公爵突然道:“就在那里站着。”   艾伯特的脚步骤然顿住,抬起眼看向书桌前的男人,眼中闪过冷光。站着就站着。   他挺直腰背,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公爵身后的样子不像是父亲教训儿子,更像是上级和下属,氛围说不出的怪异。   钟明不知道楼上的父子俩正像仇人一样彼此僵持。他面前,琼又上前了一步,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一个走一个退,很快钟明就被逼到了窗户边。   钟明不得不伸出手撑在窗台上,身体向后仰。琼比他还高半个头,直接伸手撑在了窗户上方,另一只手摸向钟明的侧脸:   “宝贝”   她站在背光处,笑着摸了摸钟明尖巧的下巴,说出来的话却像夹着冰渣:   “你知道的有点太多了。”   钟明呼吸一滞,扭过头躲开琼的手,垂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小声说:“我来这里……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   “是吗。”   琼似笑非笑,突然道:“那教堂里的事呢?”   钟明心下一沉,那天果然是被看到了。琼收回手,两条手臂撑在窗台上,几乎一整个将钟明笼罩在阴影下。似乎是笃定钟明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性别,她身上的矜持与高傲如流水般逝去,取而代之的是雄性侵略性的气息。   “现在我的秘密暴露了。”她的声音低下去,逐渐变为有些低哑的男声:“你说,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   随着琼的变化,钟明骤然感到房间里的气温都低了几度。现在接近九点,阳光已经非常灿烂,但是照在钟明身上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改变的不只有环境。   钟明垂下眼,视线落在琼脚下的影子。   地板上阴影开始扭曲,伸长,变为几根挥舞的长条。然而在他面前的琼依旧是原样。   钟明的呼吸微乱了一瞬,强迫将视线生生从那越来越扭曲的影子上移开,直接与琼对视:   “那又不是我的错。”他眉头微蹙,粉色的嘴唇拧起,有些埋怨般地看着琼:“我那天很累,不小心在教堂里睡着了。你进来的时候又没检查到底有没有人。”   似乎是完全没想到钟明会倒打一耙,琼结结实实地愣住了。他本意是想吓吓钟明,因为小男仆害怕地咬嘴唇的样子特别可爱,那天在教堂对方躲在忏悔室里面没看见,让他一直很遗憾。没想到竟直接把人惹生气了。   钟明瞪着琼,脸上有些许愠色:   “我不是故意要听你们说话的,只是因为你们太可怕所以才躲起来。”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委屈:“你们对我很坏,所以我才会害怕。”   似乎是因为太生气,钟明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一点,但语气又不够严厉,听起来软绵绵。琼呆呆地看着钟明噼里啪啦发脾气的样子,身后的影子停止了涌动,影子一根触角的形态直立着,像是炸毛的猫,跟主人一起愣住了。   钟明拧了拧唇,抬眼看着琼,继续说:“而且如果不是你们给我安排这么多任务,我也不会那么累,也不会再教堂睡着了。”   反正怎么说都是别人的错。琼觉得钟明有点无理取闹,但下意识地觉得这时候不该开口。   钟明抬起手摁在他的肩膀上,试图将他推开:“你放开我。”   钟明推他,发现推不动,便放下手,仿佛放弃般地撇开头,眼角突然就红了。   琼见状心尖一颤,行动比脑子更快,立刻捉住了钟明垂下的手,嘴上哄道:“你别难过。”他脱口而出,见钟明还是不看自己,放柔了声音道:“好吧,是我错了。”   钟明还是不回头,只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   琼活了这么多年,还没体会过冷暴力的威力,登时头皮发麻,感觉身体里的触角都开始不安地翻滚。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低头弯腰去看钟明的脸:   “对不起,我跟你道歉。”琼感觉自己的声音这辈子都没这么夹过:“宝贝,你理我一下好不好,嗯?”   钟明这才拧着唇转回头,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很勉强地说:“……我还是喜欢你女生的样子。”   琼闻言,微微一愣,再开口时换回了女声:“不是吧,你真的喜欢女人?”他将身上凌冽的侵略性收敛地一干二净,用女性柔美的声线好奇地问钟明。   钟明没有回答,实际上,他只是不喜欢攻击性太强的人。男性里面有很多人非常愚蠢,并且自以为是,相比之下他确实觉得跟女性相处更加轻松。   琼眨了眨眼,直起身,脚下的影子完全变回了人类的样子:“好吧,那你可要好好保守这个秘密。”   她对钟明笑了笑,眼中滑过冷意:“不许告诉那个姓李的。也不许告诉任何下层的人。”   她残忍地说:“毕竟如果你说漏嘴,死的是他们。”   闻言,钟明抬起眼,想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但是现在他好不容易蒙混过关,不想刺激琼,于是乖顺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刚刚发的脾气如流水般逝去,又恢复了往日乖巧的样子。   见钟明这么快就被哄好,没有再耍脾气,琼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其实在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心情愉悦,而且反正已经被钟明知道了,便干脆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可以问我。”   教堂的事情就这么被轻轻揭过。钟明眼中闪过一缕暗芒,   “那天你说,艾伯特,和你……你们都是公爵大人创造的?”   “对。”   琼点头,走到一边书桌前的座位上坐下。书桌是复古的红木,穿着宝蓝色丝绒裙装坐在桌旁,披散着一头金色卷发的琼美丽得如同一幅油画。他转过头,向钟明招了招手:   “过来。”   钟明走过去,没理会想要他坐在腿上的琼,而是靠在了桌边。琼见状也没勉强,他翘起一条腿,撑着下巴欣赏钟明半边被阳光照耀的面孔,一边道:“我是一个世纪以前被制造出来。”   琼的第一句话就吓了钟明一大跳。   他不禁睁大了眼睛,琼看着他惊讶的样子,笑出了声,道:“艾伯特是大概五十年前「出生」的。”琼用手比划了一下,道:“公爵一共有十二根触角,但其中只有三根里储藏了他的全部力量。”   他向钟明伸出两根手指:“一根变成了我。”   “一根变成了艾伯特。”   钟明稍稍镇定,皱起眉头:“那他现在——”   “所以他现在比之前弱了很多。”琼说,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对钟明道:“很久之前,这个副本只有这栋房子,还有那位公爵。也许是老家伙怕寂寞了吧,所以他制作了我和艾伯特。”   “他原本希望我能取代他成为这个副本的BOSS。但是可惜大号练废了,所以开了艾伯特这个小号。”   琼说到这里挑了挑眉,道:“虽然我看这个小号也差不多要练废了。”   钟明困难地消化着这些消息,顿了顿,问道:“公爵为什么想要你们代替他?”   “谁知道。”琼漫不经心地回答:“也许老家伙活腻了?毕竟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反正据我所知,他从上个世纪就像想挑子不干了。”   钟明沉默。   他回想起与公爵为数不多的接触,他周身确实总是萦绕着某种陈旧而颓废的气息,书房里的摆设,那些书页泛黄的大部头,还有角落里的留声机……一切都像是旧日保存至今的标本。   他沉思良久,抬眼看向:“那,你有见过公爵的长相吗?”   琼立即回答:“没有。”   他回答地太快,反而让钟明觉得讶异:“连你也没见过?”   琼闻言,若有所思地用手扶住额角,眯了眯眼睛:“我想想……好像几十年前吧,我曾经攻击过他一次。”   “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我当时正在叛逆期。特别想杀掉公爵取而代之,但是我失败了。”他转过脸看向钟明:“那时候好像看到了一点,但是我脑子受了点伤,已经忘记了。”   琼说出的话轻描淡写,事实上那天发生的事情是,琼与公爵当着所有玩家的面发生了互殴,或者也可是说是单方面的殴打。公爵直接用触角贯穿了琼的太阳穴,顺便还穿透了几个玩家。那之后琼的脑子就变得不太清醒,还喜欢上了女装,也许是感到抱歉,公爵用重伤琼那条触手制作了艾伯特,并且出于优化的考虑,遵循了人类的成长轨迹,将艾伯特从儿童的形态开始养起。   以至于琼现在都对艾伯特的存在耿耿于怀,认为他们两「兄弟」是命里带煞,从存在开始就犯冲。   钟明不知道这些故事,但也从琼的话中听出了当年的惊险。他沉默,好吧,看来就算失去了三分之二的力量,公爵也不是轻易能打得过的。   “不过你为什么好奇这个?”琼挑起一边的眉毛:“你不是喜欢女人吗?那个老男人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   钟明不是很想回答,敷衍道:“只是随口问问。”   而且要说老,你不也有一百多岁了吗?钟明想道。突然,他又想到艾伯特也有五十多岁,顿时沉默下来。不管怎么想,都还是有点膈应。   钟明静静地消化了一下这件事,再次开口道:“那仆人呢?”钟明抬眼看向琼:“除了你和艾伯特,仆人又是怎么来的?”   闻言,琼微微眯起眼睛,笑着凑近钟明:“你想知道吗?”   钟明点了点头:“想的。”   琼的神情一时更加意味深长,视线在钟明又细又长的腿上扫过,刚想说什么却突然顿住,然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看向天花板:   “啧。”琼紧皱起眉,脸上轻松的神色骤然消失,低声暗骂:“烦死了,管得越来越宽。”   接着,他转过身朝房门外走去。钟明也跟着站起来,看向琼很快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接着抬起头,看了眼天花板。   如果他没记错,这个房间正好在五楼书房的正下方。   ·   因为和琼说话,钟明到达档案室时迟了几分钟,但是他也不太着急。自从他成为熟练工后,陶就变成了那种最惹人讨厌的上司,只是在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来一次,看看钟明的进度,再不痛不痒地说上几句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其余的时间都不在档案室。   因为稍微迟个一小会儿也没关系。   钟明不紧不慢地穿过走廊,然而,在他转过一个拐角,看到档案室的大门时,却猛地察觉到了不对。   档案室的门虚掩着。   有人在里面,而且并不是陶。   钟明顿了顿,接着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缓慢地靠近了档案室。透过门缝,他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卫衣的人蹲在地上,正动作急切地翻阅着书架上的资料,他看起来非常紧张,动作慌乱,周围的地上全是散乱的资料。   钟明眼角微动。要知道陶是个强迫症患者,对资料的整齐排序有着非常高的要求,档案室里书架上的数千分资料都被按照序列整齐地放在书架固定的位置。   也就是说任何人弄乱了资料,他都能第一个发现。   钟明静静地思考了片刻,接着伸手拉开虚掩的门,陈旧封木门立即发出吱呀声。   “!”穿着白色卫衣的男生转过头,见钟明站在门口,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你——”   他神情慌乱,眼镜都歪了,他看着手边的散乱的资料,慌乱地向钟明解释:“我、我什么都没看到!”他捡起地上的一本书,指着上面的文字道:“这上面的语言我根本就看不懂。”   钟明垂下眼,想起李逸之说过的话。看来不止是下层的仆人,玩家也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他垂下眼,看见了男生右手旁的地面上掉落的一根铁丝,视线微微停滞,看来这个玩家是撬锁撬进来的。   现在的大学生一般会知道怎么撬锁吗?   钟明眯了眯眼。接着,他抬眼看向白衣男生,道:   “你走吧。”   穿着白色卫衣的男大学生本来吓得都快尿了,见这个NPC居然完全不准备对他做些什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愣了半响才摸爬滚打地从地上爬起来,推门跑了出去。   钟明看着地面上散乱的文件,又抬起头,发现十三个书柜中,那个玩家只来得及翻了两个。其余的书架还是整齐的。   钟明站在原地,眼神扫过剩下的几个书架。   他缓步上前,走到第三个书架前,看着上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书本。   接着,钟明抬起脚,直接将书架踹翻!   “轰——”   随着一声巨响,书架砸在地上,掀起一片灰尘。   下午三点,穿着一身银灰色西装的陶才溜溜达达地来到档案室,他站在门口,从玻璃的反光上确认了一下自己外表,这才推开门。   接着,房间内的一片狼藉便映入眼帘。   档案室内,所有的书架都倒在了地上,书本散乱一地,几乎堆成一座小山,而钟明正蹲在书籍中央,脚边推着几摞按照序列整理好的书。听到门口的声响,他回过头,白皙的脸颊上沾满灰尘。   “陶,你回来了。”   陶镜片后的瞳孔紧缩,看着面前这幅连下脚地方都没有的景象,额角抽搐。   他有点强迫倾向,还有洁癖,看到眼前这幅场景头皮都要炸了。因为当着钟明的面,他强迫自己深吸了几口气,绷起青筋的右手抚了抚眼睛,这才勉强抬头,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钟明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怒火,很局促地站了起来,小声说:“……是一个玩家。”他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打量陶的脸色:“他撬了锁进来。”   陶闻言一顿,低头朝门上的锁一看,果然见有被撬过的痕迹。心头火登时窜上。   “他妈的”他咬牙骂了一声,右手握拳猛地打在门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钟明被吓了抖了抖,顿时将头垂得更低,肩膀也锁起来。陶眉头紧皱,还想接着骂,却抬头见钟明脸色苍白,畏畏缩缩地站在角落里,心头的怒火顿时一滞。   “我……我这就收拾好。”   钟明见他看过来,咬了咬唇,接着便转身要去扶起倒在地上的书架。但是这里的书架都是实打实的楠木制成,哪是靠他一个人就能搬动的呢?   陶眼见着钟明将书架抬起来一半就没了力气,眼见着就要摔倒,赶快几步走上去将他扶住。   “放手,我来。”他撑住书架,将钟明推到一边,将书架扶起来后立刻转过身,拉过钟明的手一半,便见青年白皙柔嫩的手心赫然有两道红印。   “你看看这搞的。”陶皱起眉头,有点心痛地摸了摸那两道红印,抬头看向钟明,便见青年白着张小脸,用谨慎的眼神看着自己。   陶的心顿时化成了一滩水。想到小时候父亲言传身教,说失败的男人才会把气发在妻子身上。   他脸上的愤怒消退,拿出手帕细细擦掉钟明脸上的脏污,柔声道:“别担心,我不会惩罚你的。”   闻言,钟明很明显地松了口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真的吗?”   “真的。”陶勾起笑容,拉着钟明的手跨过地上的脏乱走到屋外:“你别管了,我会处理的。”   两人走出屋外,陶立刻眼不见心为净地将门关上,隔绝了里面弥漫的灰尘。接着,他轻咳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衣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方形的东西递给钟明:   “这是我从外面给你带的。”   钟明接过低头一看,发现是只包装精致的礼盒。四方的淡绿色的礼盒上缠着淡粉色的丝带,隐约闻到了一丝清甜中带着点苦涩味道——这是一盒品质颇高的巧克力。   他抬起头,惊讶地看向陶。便见对方略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收起公文包,状似不经意地随口道:“我偶然路过就买了,奖励你最近工作认真。”末了板起脸说一句:“没什么别的意思,以后要是工作做的不好我还是要罚你的。”   钟明:……   “好的,我知道了。”   钟明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却见陶的眉心立刻微不可查地皱了皱,钟明耐心地顿了两秒,才垂下眼道:   “谢谢您,我很喜欢。”   陶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朝他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去吃饭吧。”   “是。”钟明点头,拿着礼盒转过身。   他向走廊外走去。里面的文件少说有上千,要全部整理排序,至少需要花费两个星期。期间,任何丢失的文件都不会被发觉。   钟明转过拐角,单手拿着礼盒,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碰了碰右边的口袋。   ·   档案室被毁坏,钟明的助手工作暂停,由此多出了时间拿来陪伴艾伯特。之后的几天,艾伯特依旧会要求他读睡前故事,但是却没再要求他陪床。也许是因为这几天天气比较好的缘故,钟明看着窗外阳光明媚的山谷,感觉心情都开阔了些许。趁着天气好,他带着艾伯特去花园里转悠,还遇到了几个雇佣兵。   那几个雇佣兵看到他们两个就像看到了鬼,立即就躲远了。钟明上前查看,便见好几株玫瑰都被连根拔了起来,歪倒在一旁,四周的泥土上是雇佣兵凌乱的脚印。   钟明皱了皱眉:“……这些人”   他倒是能理解这些玩家只是想要找线索,但是这群人确实像蝗虫一样,所到之处全部被翻得乱七八糟。   钟明看着倒在地上的玫瑰,知道这些花种有多金贵,肉有点痛。   艾伯特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收回停留在花朵上的眼神,遥遥望向远处的山谷。   黑色的森林之外,两匹高山在阳光下闪着翠绿的光泽,其中的山谷仿佛被巨斧劈开,其中有一条河流缓缓流出,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艾伯特看着这宁静而美丽的场景,突然说:“迷雾要来了。”   钟明没听清,偏头看向他:“什么?”   艾伯特收回眼神,不再说话。   ·   就在这天,钟明领着艾伯特回到大宅之后,天色猛地暗了下来。   钟明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空在瞬息之内被乌云填满,山谷内开始传来飓风呜咽般的响声,气温骤降,刚刚下午三点外面就如同黄昏半黑暗。钟明目睹一切,总觉得和那日艾伯特要他留在房间里的天气相似,都是骤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吃完晚饭,钟明从餐厅中出来,不经意间往外一看,顿时被吓了一跳。   浓雾不知何时笼罩了整个大宅。   屋外的能见度非常低,从山谷到花园都完全消失了,透过窗户只能看见最近的枯树,树枝的阴影像一根根枯瘦的鬼手般在空中挥舞。钟明敏感到一丝不安。   这时,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   玛丽夫人的身影出现在楼梯顶端,她放下手里的铃铛,垂眼看向集中在大堂中的玩家:“近几日山谷里的雾气较重。”她轻声道:“为了各位的安全着想,还请各位不要出门。”   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但是没有任何玩家敢轻视这句话。当日,所有玩家都早早地回了房,毕竟屋外的雾气怎么看怎么渗人。   深夜,大宅内安静下来。   二楼的三个房间内空出一间,死去黄毛的房间外被挂上了个木板,上面用花体写着一个英文字母「Closed」。   走廊上寂静无人,片刻后,由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动作轻巧,仿若一只潜伏树丛的猎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双皮鞋在标注「Closed」的门前停顿了一下,接着向前,停在旁边的房门前。   里面住的是三个大学生其中之一,那个穿白色卫衣的学生。   一点衣物摩擦的声音响起,站在房门外的高大的人影俯下身,流畅的脊背弓起,苍白修长的手指触碰到了地毯,似乎往上面撒了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放低的声音响起:“果然是你。”   门前的身影猛地一顿,接着,他蓦地转过身,烛光照在他细长的丹凤眼上。   穿着一身睡衣的钟明站在楼梯上,手上端着烛台,在昏暗的光线中抬眼看向站在房门口的男人:   “李逸之,你在做什么?” 第25章 疯狂   寂静的走廊中,两人一个站在上方,一个站在楼梯下方,安静地对视着。   大堂的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李逸之站在房门前,有点慌。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像是半夜溜出门干坏事被妻子发现的丈夫,特别在看到钟明微微眯起那双漂亮的眼睛时,他顿时觉得背后冷汗都下来了。   “……你怎么在这?”   李逸之下意识地问。话一出口便发现,这听起来更让人误会了。   钟明看了他一眼,缓步走上楼梯,站到李逸之面前,朝他身后看去,果然发现门口的地毯上有些许细微闪光的粉末。那痕迹非常细小,如果不是有心人留意,根本发现不了。   “你做了什么?”钟明问道。   李逸之闻言,拧了拧唇仿佛试图掩饰般向右边踏出一步,遮住那些粉末。钟明看见他的动作,睫毛颤了颤,继续道:   “你不愿意说?”钟明平静道:“那让我来猜猜。”   一般男人听到这句话面皮就该绷紧了。说这句话,就是给你留坦白的最后机会。   李逸之顿时怂了,宽阔的肩膀塌下些许,朝钟明道:“等等!我说、我说!”   “我只是想换一张地毯。”李逸之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在李逸之唇边的笑容都有点僵硬时,才缓缓开口道:“你往上面撒了带有香味的粉末。”   李逸之骤然顿住。钟明垂下眼,继续说了下去:   “我一直很奇怪,蜘蛛夫人攻击的对象为什么不是离她房间最近的那对情侣。而是跳过了中间的两个房间,直接找上了最右边的那个黄头发的玩家。   果然,在他查看的房间时,在门口的地摊上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   钟明这个人有个很突出的特点,他也许不够聪明,也不善言辞,但是他心细如发,通常会注意到所有人都会忽略的细节。并且一旦注意到了就不会忘记。不论是在做账上,还是别的什么方面。   钟明抬眼看向神情僵硬的李逸之:“我猜,蜘蛛女爵很喜欢那种味道的香粉,对不对?”   话都说到这份上,李逸之还有什么话好讲?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向后靠在墙上,伸手向后捋过头发:   “好吧,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李逸之耸耸肩,从身后拿出一个空空的小玻璃罐子,灵巧地在指尖翻转一圈:“这是蜘蛛女爵最喜欢的香料……只要撒上一点,她就会被吸引过来。”   钟明了然。接着问道:“但是女爵自己不会觉得奇怪吗?”   李逸之脸上浮现出一点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容:   “她虽然叫女爵,实际上只是公爵圈养的一只看门狗而已。”李逸之将罐子在手中转了个圈,道:“她没什么自己的思维,基本和动物没什么两样。”   闻言,钟明垂下眼,这和他从琼那里听来的也一样。这个大宅里真正的主人公爵。也许能勉强算上艾伯特和琼。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钟明轻声道:“我记得玛丽夫人说过,我们不应该干扰玩家的行为。”   李逸之靠在墙上,闻言微微仰起下颌,凤眼微眯:“是啊。你要告发我吗?”   钟明顿了顿,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知道”钟明看了眼李逸之洒在那个白衣服男大学生门前的粉末:“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们。”   李逸之对这几个玩家的恶意多的都要溢出来了。   李逸之闻言,脸上的神色柔和了些,挑了挑眉道:“难道你不讨厌他们?别告诉我第一天他们在你背后……说那些话的时候你没听见。”   闻言,钟明一愣,接着诧异道:“……你是因为那个才讨厌他们的吗?”   说罢,钟明低下头,回味了一下自己当时的感受:“这么说来,确实挺讨厌的。谢谢你。”   李逸之怔了怔,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反而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伸手揉了揉后脑的头发:“也不全是因为那个。”他迅速地说:“……你之后就知道了,能参加这个游戏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钟明默了默,刚想开口说什么,窗外突然响起了钟声。   巨大而沉闷的钟声在空气中回荡,是从教堂的方向传来的。钟明有些疑惑地拧起眉,怎么回事?现在的时间并不是整点,而且大半夜的,到底是谁在敲钟?   “不好。”   在他身后的李逸之猝然道。接着,他从原地蹦起来,立刻推着钟明朝楼梯下走:   “快跑快跑。再不走来不及了!”   钟明莫名其妙被拖着就走:“怎么了?”   “没时间解释了!”李逸之恨不得把他扛起来跑:“要是再不跑的话,就要撞上他们发疯了!”   发疯,谁发疯?   钟明疑惑了一瞬。然而,他们刚刚跑下二楼,大堂中一片血腥的场景便猛地撞入钟明眼中。   “啊啊啊啊——!!!”   有玩家的惨叫传来。   钟明瞪大了眼睛,看见大堂中,那个在第一天坐在黄毛旁边的大学生,他正跪在地上,一片血肉模糊的后背直接展现在了钟明面前。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卫衣,背后的布料像是被什么尖利的器具直接撕裂开,全部变成了布条挂在背上,其下的背部皮开肉绽,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溢出,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啊——嗯——”   男大学生显然痛极,他脸色苍白,额角上布满了冷汗,青筋暴起。喉咙中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呜咽,却喊不出声。   钟明这才看见他嘴里被塞了个木制的口嚼子。那根木棍状的,通常是为了控制马匹的东西,被塞在人的嘴里,由一条皮带固定住,紧紧箍在玩家的后脑上,让他根本喊不出声。   而在他身边,站着一位穿着黑色裙子的女人。   她腰背挺直,手上拿着一根带有倒刺的皮鞭,足有两个成年人的手臂那么长,黑色的皮鞭上布满了血迹。在玩家痛苦的喘息中,女人高高扬起右手,直接一鞭子抽到了玩家背上。   “啊——!!!”   又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鞭子擦过玩家的后背,直接带下来了一片血淋淋的皮肤。   这堪比美国血浆片的场景让钟明猛地缩紧瞳孔,喉咙里有点反胃。   “靠,好脏。”   李逸之立马带着他后退了半步:“真晦气,还是撞上了。”   李逸之不耐烦地‘啧’了声,躲到不会被血溅到的角落。钟明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下想呕吐的欲望,向李逸之问:   “那是玛丽夫人?”他认出了女人的背影,小声道:“她为什么……”   李逸之也压低了声音,在下方的玛丽夫人再次挥下一鞭的时候回答:“你还记得头一天,玛丽夫人都叫停了那两个玩家还在吃吗?”   他示意了一下大堂里跪着的玩家:“就他,还有那个黄毛。现在黄毛已经死了,所以他必须要接着受惩罚。”   “玛丽夫人是清教徒,他不会容忍玩家任何「违规」的行为。从古代欧洲开始,他们这些清教徒就认为鞭挞身体是最好的向上帝忏悔自己罪行的方式。”   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玛丽夫人又挥下一鞭,玩家发出一声惨叫后,因为极度的疼痛而晕了过去。   钟明见状,睫毛颤了颤,看向玛丽夫人手中带血的鞭子,想起之前陶用来打他的那条戒尺,这样看来两个东西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要是用这种东西打他,那手会废掉的。   他想起李逸之身上骇人的伤疤。那些,是玛丽打出来的吗?   钟明顿时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同时,玛丽夫人像是注意到了上面的动静,她回过头,视线射向楼梯上方。   “钟明?”   她先是看到了钟明,然后看到了他身后的李逸之。玛丽夫人的视线轻轻略过李逸之,接着皱眉看向钟明道:   “谁让你在这个时候乱跑的?快给我回去!”   她的语气很严厉,像是在训斥不听话的孩子。   钟明一个激灵,立即道:“是。”李逸之也在他身后并起两指,向玛丽夫人敬礼:“好的夫人,我这就送小钟回去。”   他们开始一起往楼梯下走。同时,玛丽夫人走到已经晕过去的玩家身边,扬手一鞭子挥在了玩家身上——不出意外,这个人会被这样生生鞭打至死。   浓郁的血腥味在大堂中弥漫,钟明屏住呼吸,尽量不去看地上已经如同烂肉一般的玩家,缓缓走向楼梯底部。   然而,就在他正要跨下最后一阶楼梯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击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那是尖锐的足肢敲击在楼梯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地靠近。   钟明脚下一顿,猝然回头,便见蜘蛛女爵放大的八只眼睛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看起来实在太像恐怖片里的场景,钟明的心脏跳漏了一拍。   “小钟——”   略显尖利的女声叫着钟明的名字。蜘蛛女爵的八只眼睛中绿光闪烁,接着下颌发出咔嚓一声,突然朝面前的青年张开了自己的口器。   只见她的口腔中,两只尖锐的螯肢上沾满了血液,有粘稠的血丝粘连在两颗尖牙之间,随着张嘴的动作断成两截,同时,她牙旁边的毒液腺饱满鼓胀,正在不断地吐出毒汁液。   钟明缓缓睁大眼睛,瞳孔中倒映出嵌在两根毒牙中间的东西——   那是一根人类的腿骨。   “小钟,小钟!”蜘蛛女爵哼哼唧唧的声音传来,她委屈地说:“我的牙被卡住了!帮帮我!”   钟明浑身僵硬,站在原地,鼻尖全是蜘蛛女爵口器内的血腥味。   然而还没等他能够反应过来,一声惊恐的吼叫传来。   钟明猝然移开视线,看向蜘蛛女爵身后。只见从一楼的房间里突然冲出了几个雇佣兵,他们脸色青白,神色极度惊恐,仿佛正在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追赶,大叫着跑向大开的正门,竟一头冲进了外面的迷雾中。   浓郁的雾气很快完全吞噬掉了他们的身影。钟明怔愣地看向他们,不知道雇佣兵为何会突然发疯。   现在到外面去,怎么想都很不妙。   下一瞬,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响起。   “嗑嗒”、“嗑嗒。”   穿着宝蓝色裙装的窈窕身影缓缓自楼梯下方的阴影中走出。   琼光滑的金发披散在身后,美丽的外表如同往常般一尘不染,然而向下看去,她纤细修长的双手却浸满了鲜血,宛如戴上了两只红色手套。   “这么经不住吓?”   她勾起唇,想用手拨开胸前的金发,手抬到一般却发现自己手上都是血,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遂放下手。接着,她从余光中看到钟明,立刻惊喜地回过头:   “小钟,你在啊。”她甜甜地笑了,用沾满玩家鲜血的手冲钟明招了招:“来,帮我把头发扎起来。”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屋外的迷雾中还在隐隐传出肉体被刺穿的闷响,伴随着听起来仿佛隔着一层,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惨叫。二楼,那对情侣的房间内突然响起一阵阵巨响,像是有谁在疯狂地拍打着房门。同时,在大堂地面上,被绑起来的玩家在玛丽夫人的又一次鞭打下清醒过来,猛地发出尖叫。   整个大宅似乎都在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往日中的平静被彻底打破,这座精致华美的大宅陡然展现出了狂乱的一面,在玩家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真正地变成了一座鬼屋。   “唉”钟明身后,李逸之长叹了口气,用无奈的声音道:“还是晚了。”   他将一只手放在钟明的右肩上,仿佛安慰般地拍了拍:   “玩家们已经开始发疯了。没事,等到早上就会好的。”   钟明沉默地站在楼梯上,这个视角让他能够看到在大宅中发生的一切。   “喂,小钟,快来帮我。”蜘蛛女爵在他背后催促,因为被人骨头卡出说话有点黏黏糊糊的:“我的嘴,好不舒服。”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血液的腥臭味不断在空气中弥散。   他听见李逸之的声音:“夫人,你看小钟都被吓傻了,我来帮您吧。”   “你?”蜘蛛女爵的语气有些嫌弃,似乎还摇了摇头:“我不要你,我要小钟。”   “这——”   李逸之没办法,发出无奈的声音。抬眼去看钟明,心想要不要把他抱起来先带回宿舍里,如果要吐也找得到个马桶。要是真崩溃了,他还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哄一哄。   然而下一瞬,他却见钟明转过了头。   他脸色微微发白,在玩家的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抬眼看向蜘蛛夫人,语气平静:“夫人,您刚刚说什么?不好意思,我刚才没听见。”   蜘蛛夫人见钟明肯理自己,一下子高兴起来,兴高采烈地舞动自己的十六条腿指向被卡住的口器:“牙、我的牙——”   “啊,是这样。”   钟明平静点了点头,仿佛将周遭的一切屏蔽掉了,转过身,直接越过李逸之,踏上几级台阶走到蜘蛛夫人面前。   李逸之有点惊讶,让开几步,视线黏在钟明略有些苍白的侧脸上。见他脸色有点不好,但行动平稳自如,显然离崩溃还很远。   同时,钟明已经将手伸进了蜘蛛的口器中,微微用力,便把其中的腿骨碎片取了出来。   “啪”   一声脆响,不知哪个玩家的腿骨碎片被钟明扔到地上。接着,他转过身,看向楼下的琼:   “琼小姐,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   琼闻言,不满地嘟了嘟嘴:“真是的,我说的话你都不好好听。”   言罢,她看了眼钟明沾满脏污的双手,嫌弃道:“先去把你的脏手洗干净。”   “是。”钟明应下,转身去后厨里将手洗干净,又回来,帮琼把他长至臀部的金发编起来,盘成一个发髻固定在头顶。   “哇,还挺好看的。”   琼显然对他的手艺很满意,对着镜子照个不停。   现在一切已经开始,明显是走不了了,玛丽夫人瞥了钟明好几眼,见他干活还算麻利,便也开始使唤他。   “小钟。”她将钟明召至身前,将沾满血肉的鞭子递给他:“去把鞭子给我洗干净,小心别弄坏了。”   钟明点点头道:“好的,夫人。”   于是他又转身,向后厨走去,穿过走廊,外面的惨叫声终于小了一些,钟明拿着鞭子走到后厨的水槽前。   因为是夜晚,后厨里没有开灯,只有一点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水槽边缘闪烁。钟明顿了顿,接着伸出手握住水龙头,轻轻用力。   水流出来,浇在沾满脏污的鞭子上,血水夹杂着碎肉被冲下来,流到盥洗池里。然而,因为水池是方形的,一些碎肉随着水流被冲下,沉积在池底。   钟明看着那些肉渣,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他放下手,撑在盥洗池两侧,低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怎么样?”李逸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钟明偏头看他一眼,接着低下头,继续清洗那根鞭子:“我没事。”   李逸之靠在墙上,探头看钟明脸上的表情,发现钟明确实非常平静,没有任何要崩溃的迹象时,他眯了眯眼睛:“……你的反应比我想象得要好。”   李逸之问他:“你看到这些都不觉得恶心吗?”   钟明完成手上的工作,将鞭子擦拭干净,头也不抬地答道:“确实是挺恶心的。”他用毛巾将鞭子擦干,突然转头向李逸之道:   “你有烟吗?”   “嗯?”李逸之愣了愣,接着有些犹豫的从兜里掏出香烟:“有是有……你要吗?”   钟明一眼不发地接了过去,含在嘴边,抬眼朝李逸之道:“有火吗?”   李逸之没想到他真的要抽,有点手忙脚乱地拿出打火机,给点燃钟明嘴边的香烟。   打火机橙黄的光芒打在钟明脸上。李逸之看着他用纤细修长的手指夹住香烟,垂下眼睫,安静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烟雾散出,模糊了他的面颊。   李逸之用半是欣赏半是讶异的眼神看着他,感觉像是上学的时候,看到品学兼优的班花居然也会抽烟时的感觉。有点惊讶,又欣喜于这朵高岭之花的‘叛逆’,因为这样可以方便他们这些混蛋靠近对方。   李逸之也点上一根烟,低声问:“我都不知道,原来你也抽烟。”   “偶尔会。”钟明顿了顿,说:“一般只有压力大的时候才会抽。”   李逸之隔着烟雾看钟明,逐渐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奇异的气质。初见时,他觉得钟明文静又乖巧,甚至有些懦弱,相处久了才猛然察觉到对方柔弱外表下的惊人的镇定。   李逸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见钟明静静地抽着那根烟,睫毛颤了颤,突然抬眼道:   “我好像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了。”   钟明看着李逸之,轻声道:   “「他们」要的是恐惧,对不对?” 第26章 规则   李逸之愣了半响,没说是或者不是,而是问: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钟明垂下眼,手上拿的香烟还在缓缓冒出烟雾,他似乎没想好要怎么说,沉默地组织了一下语言:   “我……一开始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给玩家三次生命。”钟明低声说:“如果作为玩家的目的是「通关」,而作为恐怖屋Boss的目的是「阻止玩家的通关」的话,那只给他们一次机会不是更加简单直接吗?”   “但是在这里,每次玩家死亡之后都会得到一具新的生命。然后又被反复杀死。”钟明顿了顿,手指不自觉地在香烟上按出一坑,继续说:“我想知道这种行为的意义是什么。而且,之前那个金发的雇佣兵看到艾伯特的时候,反应特别惊恐,还有那个上吊自杀的玩家也是……他看起来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逼疯了,所以才不得不自杀。”   这里的仆人对玩家,像是捕获完猎物的猫玩弄半死不活的老鼠,总是吊着一口气,不把他们逼死,要等到老鼠彻底失去生命力,再也无法给出反应之后才会一口将其的咽喉咬断。   钟明顿了顿,抬眼看向李逸之:   “所以我想,给玩家们多次生命,是不是想要他们反复地陷入绝望?”   李逸之睁着眼睛,连烟都忘了抽,等到火光快要烧到手了才猝然回神。他反手将烟按灭在柜子上,偏过头看向钟明:   “……还真是小看你了。”他凤眼微眯,笑着看向钟明:“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渴不渴?”   钟明:……   这个人,不说些浑话是会死吗?钟明原本略微沉重的心情都被搅乱了。他等着李逸之,露出气闷的表情。   “好啦,别生气。”李逸之嘴贱了一把,接了杯水递给钟明,接着收敛了嘴角的笑意,道:“你说的大部分都是正确的。”   “这个游戏的目的确实是把玩家逼疯。”李逸之伸出手,向上指了指:“上面的那位,人的恐惧是他重要的力量来源。”   上面的那位,自然是指公爵。   钟明闻言,虽然早有些预料,心里却还是一沉。李逸之也表现的有些烦躁,抬手揉了揉后脑的头发:“不行,说这事我得再抽根烟。”   他从皱巴巴的烟盒中拿出最后一根香烟,衔在嘴边点燃,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之后才道:   “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李逸之伸出一根指头:   “第一,这里的玩家有三次生命,在这个范围内每天受的伤在0点之后都会痊愈。”   “但是、”   李逸之狭长的凤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指间的香烟闪烁着猩红的光,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玩家受到的精神打击不会恢复。”   钟明呼吸一滞。   李逸之继续说了下去:“你可以理解成游戏里面的血条。”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出一段距离:   “一旦玩家产生恐惧,血条就会降低,并且无法恢复。”   “一旦血条掉到最低——”李逸之伸出拇指,在喉咙上划过:“咔嚓。”   “甚至都轮不到谁去动手,他们自己就会去死了。所以有几条命根本不重要。”   钟明沉默,脑海中敏锐地翻出了相关的记忆,那个金发的雇佣兵,自从见到艾伯特后就一直很难看的脸色。他记得自己当时感到了些许奇怪,心想为什么到了第二天他的脸色还是那么难看。   “这座宅子里的怪物,包括蜘蛛女爵和琼他们,都以人的恐惧为食,人类的恐惧在他们看来如同蜂蜜一般甜美。”李逸之将香烟从唇边拿出,向钟明挑起眉峰:“你是华国人,也听过「疑心生暗鬼」吧?”   李逸之笑着对他说:“在这个地方,「鬼」就是那些怪物,一旦你的内心产生动摇,他们闻着味道就过来了。”   钟明闻言默然。半响后,他问道:“那如果有玩家不怕呢?”   “那他就不会有事咯。”   李逸之耸了耸肩,低头将烟灰抖落在脚边:“所以在这个游戏里,保持心理状态的镇定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外面的人才喜欢时不时找一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学生过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闻言,钟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问:“什么意思?所以他们在进来之前都不知道这件事。”   李逸之吸了口烟,随口答道:“当然不会告诉他们。毕竟心理状态又不是人可以自己控制的,如果告诉他们不就砸锅了吗?”   “那些公司,送他们进来之前应该会模糊地说「高风险」之类的,然后让他们签一大堆风险协议书。”李逸之弯起眼睛,耸了耸肩:“但是现实情况嘛——是绝对不会让他们知道的。资本家嘛。”   闻言,钟明蹙起眉心,脸色冰白。李逸之见他脸色不好,拿下嘴边香烟,道:“不过你也别同情他们,能参加这个游戏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钟明沉默,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下。厨房中菱形的白色瓷砖上,落了些许烟灰,跟盥洗池中刚刚溅出的水混杂在一起,变成灰中带黑的颜色,流淌在地面上。   “还有个问题。”   钟明抬起眼,看向李逸之: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李逸之又抽完了一整根烟,闻言,他的右手微不可查地一顿。   接着,他将烟头掐灭,抬起头,脸上是春风和煦的笑容:“我都说了,当仆人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嘛。”   他走上前,一只手揽住钟明的肩膀,将他推着往外走:“走走走,再不出去玛丽夫人该等急了。”   他的动作到神情都非常自然。钟明微微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反抗,跟着李逸之走出了后厨。他们经过走廊,大堂中玩家们凄厉的尖叫再次变得喧闹。   钟明走进大堂,便看见被五花大绑的玩家倒在血泊中,看起来已经死了,他移开视线,看向门外,发现环绕在大宅外的雾气变得更浓了,呈现出一种浓郁的乳白色。   好像有什么?   一个模糊的黑点出现在雾中,接着,那个阴影越来越大,逐渐有了一个奔跑的人的形状。   下一瞬,一个雇佣兵从雾中冲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啊……啊——”   他粗重地喘息着,脸色青白,瞳孔缩紧,看起来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钟明看过去,发现他没了一条手臂。   玛丽夫人也看到了他,从钟明那里接过鞭子,上前几步,反手抽在了玩家身上。   “客人,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她冷眼俯视着趴在地上的玩家:“今天雾气大,不允许出门。”   在雇佣兵压抑的惨叫中,玛丽夫人语气冰冷而高傲:   “为什么要违反规则呢?”   说罢又是一鞭子下去。   雇佣出背上伤口的血喷出,飞溅在地板上。钟明站在玛丽夫人身后,留心往他右肩上的伤口上看了一眼,发现那里血肉模糊,伤口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   钟明抬眼看向门外的迷雾,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白色的雾气随着气流轻轻涌动着,仿佛层叠堆积的云朵,逐渐涌到了门口,看起来随时都要从门框中挤进来,连大宅内部都要吞噬殆尽。   钟明看着雾气,缓缓眯起眼睛,看到了雾中隐约出现的阴影。这个阴影,比起刚才玩家的黑点更加庞大,且形状完全不规则,像是一团涌动的、不可名状的黑色物体。   然而随着那抹阴影的不断靠近,那团形状不规则的物体极具收拢,逐渐变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艾伯特从浓雾中走出来,走入大堂内。   他垂着眼睛,走进来,身边萦绕的几缕雾气散开。他穿着棕色的小马甲,领口戴着一只小巧的领结——那还是钟明早上给他别上去的。漂亮精致得像个小王子。   然而钟明看着他,骤然遍体生寒。   “另外两个死了。”   艾伯特走进大堂,低着头淡淡地说。接着它抬起眼,却突然看见了钟明。似乎是完全没想到钟明会在这里,顿时愣在了原地。   “啧。”琼抱着双臂站在一侧,不满道:“不是跟你说过,别弄死吗?”   艾伯特却看也没看他,一直盯着钟明,拧紧了嘴唇,有些僵硬地扭过头:   “他怎么在这儿?”   玛丽夫人那边血肉飞溅,没工夫理他。琼挑起一边的眉毛,莫名其妙地说:“他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说罢,他看着艾伯特僵硬的脸色,了然地眯起了眼睛:   “怎么?你这么在意自己的形象?”   闻言,艾伯特拧了拧嘴唇,有些不安地看向钟明。   钟明站在原地,一直没说话。   见他沉默,艾伯特绷紧了脸,几乎是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没有后退,却也不敢靠近。   两人之间一时有些沉默。   最后还是钟明先开了口,他抬眼看向艾伯特,轻声道:“艾伯特少爷。”   艾伯特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神色中透出些许不安。钟明见他这个样子,心中微叹了口气,垂下眼看着男孩道:   “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吗?”   听到这句关心,艾伯特骤然放松下来。他抬起眼,看向钟明。   钟明的黑眼珠比常人略大一点,睫毛又很纤长,因此垂下眼睫看人的样子非常温柔。艾伯特缓和了神色,上前几步拉住了钟明的手:   “我只是帮忙看着外面的东西。”艾伯特顿了顿,解释般地说:“我什么都没做。”   钟明听他这样说,有些惊讶。同时,身后的琼发出一声冷哼。   艾伯特见他不答,微微眯起眼睛:“你不相信我吗?”   钟明顿了顿,只好道:“没有,少爷。”   艾伯特这才缓下神色。自然地向钟明伸出双手:“抱我。”   钟明虽然心里还有些怪异。但是他已经做习惯了,身体率先做出反应,俯下身抱起了艾伯特。   接过这一抱,就感觉艾伯特重了一点。钟明顿了顿,抬起头,看向艾伯特的头顶,发现男孩似乎还高了一点。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见艾伯特皱了皱眉,突然道:“你身上有股味道。”   接着,男孩像小狗一样俯下身,凑在钟明的颈窝处闻了闻,然后抬起头,看着钟明,危险地眯起眼睛:   “你抽烟了吗?”   钟明:……好强的压迫感,怎么回事。   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像被孩子抓到有不良嗜好,被当做坏榜样的那种家长。   钟明:“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艾伯特这才松开紧皱的眉头:“好吧。”   他觉得香烟苦涩的味道跟钟明很不搭,对方身上应该一直是那种温柔而甜蜜的,如同春日花香般沁人心脾的气息。   同时,另一边的琼右手在楼梯的扶手上敲了敲,仿佛看不过眼似的偏过头,向阴影里的某处看了一眼、   接着,她缓缓直起身,从阴影中走出,步伐优雅地踩在地上,身后的阴影缓缓涌动,似是有什么要破壳而出,然而走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向钟明:   “小钟,你回去休息吧。”   她精致美丽的脸上勾起一个笑容。下面的内容就不方便让小美人看到了,她瞥了眼被钟明抱在怀里的艾伯特:   “哦,顺便把那玩意儿带上。”   「那玩意儿」艾伯特唰得一下黑了脸。钟明闻言,微微俯身称是,抱着艾伯特转过了身。   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后方传来了一声闷哼。   钟明脚步微顿,认出的声音的主人——是那个金发的雇佣兵。   他只顿了一瞬,接着,便向前走去。   在他身后,血腥而疯狂的夜晚仍旧在继续,浓郁的白雾充斥了整个山谷,如果认真倾听,还能听见由围绕大宅的黑色森林中传出的,仿佛怪物咆哮般的低沉呜咽。灯火通明的大宅在山谷之中静静地伫立着,仿若浮于云雾中的一座孤岛。   其中,血腥的杀戮还在进行着,直到清晨的第一缕晨光自云层中射出,雾气逐渐散开之后,里面的动静才慢慢归于沉寂。   混乱的一夜过去了。   晨曦再次来临。   清晨,所有男仆倾巢而出,开始清理前一天留下的狼藉。   经过一晚,血液凝固成红褐色,牢牢地粘在地毯上难以去除。有地毯覆盖的地方可以由男仆们直接将毯子拿出去扔掉,然而没有铺地毯的地方就遭了殃,只能用人工慢慢擦干净。   钟明被分配到了二楼,他跪在地上,将一张打湿帕子按在地上,用力擦拭。   蜘蛛女爵进食的时候喜欢把猎物甩来甩去,因此,血肉也飞溅地到处都是,因此特别难清理干净。   在于一块污渍持续斗争了十分钟后,钟明停下手上的动作,长长地叹了口气。试图松动自己僵硬的肩膀。   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他擦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决定下次见到蜘蛛女爵的时候要好好跟她说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他旁边的一扇门突然打来。   “啊、”   穿白色卫衣的男生差点踢到跪在地上的钟明,他赶忙收回脚,稳住身体,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你。”   钟明看着他,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着神色如常、面色红润,甚至还有心思俯下身问他:“你怎么样,有没有被我碰到?”的男大学生,脑子里立刻调出了前一天的记忆。   昨天,李逸之在这个房间前的地毯上撒了吸引蜘蛛女爵的香粉。   但是现在,这个玩家却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第27章 NPC   也许是因为钟明盯着他看了太久,穿白色卫衣的男大生有些害羞起来。他的脸颊上泛起绯红,看着钟明跪在地上,关切道:   “你怎么了?是不是腿软。”   他朝钟明伸出右手:“起来吧,我拉你。”   白衣大学生知道钟明是NPC,可能还很危险。但是他看着青年微微仰起的白皙面颊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立马消解了他心中的警惕。   钟明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打量。   男大学生被他看得额角冒汗,猛然惊觉,眼前的美人可能是致命的美人蛇。他伸出的手抖了抖。然而,就在犹豫着想要收回时,钟明突然伸出手,拉住了他。   男大学生愣了愣,感到钟明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五指的形状特别修长,心里猛地酥软一下。   钟明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接着松开手。男大学生满面通红,右手下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回味着刚才皮肤相接辰触感,然而他一摸,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心有点湿湿的。   男大学生以为是自己太紧张出的手汗,然而低头一看,却发现那是血。   “?!”   男大学生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瞪大了眼睛,无措地抬起头,这才看见自己房门前的地板上全是深深浅浅的血迹。   有些已经凝固干涸成暗红色的血痂,有些刚刚才被钟明擦开,变成浅红色的血水,随着抹布的动向在地上形成一圈圈血痕。   这宛如凶杀案一般的现场印入男大学生眼中。   “啊!”   他急促地尖叫一声,发软的脚在地板上打滑,直接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发……发生了什么?!”男大学生露出惊恐的表情,两条腿不断发抖:“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在他面前,钟明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男大学生脸上的表情。发觉对方的惊恐不似作伪。   男大学生急促地呼吸着,视线慌乱地四处晃动,最后缓缓集中到钟明脸上:“你……你做了什么?”   他看着面前神色冷淡,穿着男仆装的青年,像是看到了拿着镰刀的死神。   钟明垂下眼,道:“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昨、昨天晚上?”男大学生磕磕巴巴地说:“我还能干什么?我在睡觉的。”   钟明皱起眉:“……你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吗?”   似乎是察觉到钟明没有攻击自己的意图,男大学生站起来,背紧贴着木门,道:“我、我一般睡觉都很沉,确实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奇怪。钟明眉头蹙起,想不明白面前的这个玩家为什么躲过了蜘蛛女爵的攻击。   “……你真的只是睡觉?”他问道。   闻言,男大学生的神情不自然地僵硬了一瞬,视线有些飘忽,他点了点头:“对、对啊。”   钟明看了他几秒,道:“是吗。”   “嗯、嗯。”男大学生显得有些慌张,他扭过头,动作有些匆忙地略过钟明:“我、我先去洗漱。”   钟明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略微眯起眼睛。接着他转过身,握住门把。轻轻一推,木门便被他打开、恐怖屋里所有玩家的门都是不上锁的。钟明走进去,发现这个房间里面的陈设和隔壁的房间基本上一样。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扇窗户。没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钟明走进去,拉开书桌的抽屉,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钟明也不着急,细细地将房间里包括枕头下和被子里面在内的所有地方都搜寻了一遍,没找到任何东西。   钟明放下手,站在房间当中,想了一会儿。接着,他灵光一显,蹲下身,掀开了地面上的毯子。   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几枚药丸。   这是什么?钟明有些疑惑。他将药瓶旋转一个方向,发现背面瓶子的背面贴着一张标签,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细小的英文。   钟明仔细辨认,在看到上面的药剂名称是,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是致幻剂。   中世界的欧洲民众大量食用黑麦面包,因为其中含有毒素的麦角而中毒生病,从而产生难以忍受的神经痛,这种病症一度被称作“圣火病”。几个世纪后,药剂学家从麦角之中提取出碱性化学物,并将它作为针对精神疾病的治疗药物推荐。   然而这种药物却并没有研究者想象的那么单纯,它更类似于自己的先祖圣火病,化学成分所带来的精神幻觉在学生群体以及嬉皮士群体中疯狂燃烧蔓延,让这些涉世未深的青年陷入幻想与成瘾的狂潮。   钟明看着手里的药瓶。   昨天夜晚,那个学生并不是睡着了,而是磕嗨了。   在致幻剂的强烈刺激下,他估计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了,自然也不会产生恐惧。   钟明将这个小药瓶握进手里,脑中出现那个白衣大学生的脸。他看起来很阳光,也很和善,言谈举止从透着受过良好教育的礼貌,但看外表,完全无法将他和吸毒这种行为联系到一起。   钟明说不出心里的什么感受,突然回想起了李逸之反复说过的话——能参加这个游戏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是。   钟明微微蹙起眉头,如果昨天被蜘蛛女爵吃掉的不是这个大学生,那受害者是谁呢?   钟明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回答。   八点,大堂内的长桌上准时摆上早餐。   昨夜环绕大宅的迷雾已经完全消失,今天是个大晴天。   阳光照在山谷中徐徐流出的河流,和一眼望不见头的花圃上,是让人一看心情便会变好的美丽景象。   大堂里面的血液以及残骸已经被全部打撒干净,木制地板上一尘不染,被干净松软的地毯掩盖。花瓶中插上了花园中新鲜摘取的鲜花,大堂的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味。长桌上铺着洁白的餐布,男仆们有条不紊地端出食物,摆放在餐桌上。竹篮里蓬松的面包散发着麦子香甜的气味。旁边的玻璃器皿中装着一大盆新鲜沙拉,绿色的生菜叶裹上油醋汁,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格外翠绿。   然而餐桌边,玩家们面如死灰。   没人伸手去拿桌上的食物,因为昨夜,他们就死在现在所坐的地方。   李逸之这次正好站在钟明侧边,他看着众人,嗤笑一声:“做这幅样子给谁看?”他微微俯下身,在钟明耳边说:“这游戏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要我说现在的玩家啊——”   说罢,他从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还摇了摇头。很有高中老师对自己的学生说「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那个架势。   钟明无语。他有点不想理这个人,转过眼去,从桌角的玩家看起,视线慢慢扫过所有人的脸。   玩家少了两个。一个是雇佣兵,一个是昨天跪在地上被鞭打至死的大学生。   穿白色卫衣的大学生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天自己磕嗨了的时候大宅里发生了什么,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他旁边,情侣中的女生坐在椅子上,神色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的男友。   她的男友脸色青白,双眼发直,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事物,身体机械地前后摇晃,嘴里还在低声呢喃些什么。   女生看起来非常不安,她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男友:   “喂,程程,你怎么了?”   平常这对小情侣你侬我侬,然而这时男生却完全听不进去女友的关心,他仍然在机械地抖着腿,嘴里不停地念叨:   “被吃掉了,被吃掉了,被吃掉了,被吃掉了——”   钟明闻言,微微抬起眼。   破案了,被蜘蛛夫人吃掉的是这位仁兄。   没办法,只能说他运气实在不好。   就在这时,站在桌首的玛丽夫人拿出铃铛,摇晃了一下:“可以吃饭了。”   她一声令下,经历了昨夜的玩家们都不敢不听从,就算是被死亡的阴影折磨得毫无胃口,也不得不伸手取食物,动作僵硬地逼迫自己吃下去。   同时,女友还在试图安慰自己的男友,她从盘子里取出一根被煎熟的香肠,放在了男友的盘子里,还细心地将香肠切成小段: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得吃点东西啊。”   他用叉子叉起一小截香肠送到男友嘴边。   然而,她的男友却在看到那截香肠的一刹那直接尖叫出声,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因为动作太大还把座位带翻了。接着,他不顾女友惊诧的眼神,丢下一桌人就跑了。   “蠢货。”   李逸之嗤笑一声。对钟明道:“看吧,下个晚上死的就是他。”说罢,他顿了顿道:“不过他也有可能根本活不到下次。”   钟明看了看桌边,愣在原地的女生,不置可否。   三十分钟后,早餐时间在玛丽夫人的铃声下结束。当然,这顿饭玩家们吃的味同嚼蜡,钟明和其他男仆上前去收盘子,发现许多人盘子里的食物都还剩下许多。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横生。   “啪嚓!”   随着一声脆响,餐盘掉在地上,瞬间摔得四分五裂。   钟明被一个巨力扯起,惊讶地睁大眼睛,在极近的距离对上一双恶狼般的眼睛。   金发男人揪住钟明领口的手上崩出青筋,用一把餐刀抵住钟明的咽喉。   同一时间,其余几名雇佣兵在几乎同一时间站起,迅速控制了离的最近的男仆。李逸之惊讶地挑了挑眉,看了眼抵住自己咽喉的餐刀,接着缓缓抬眼,看向身后的雇佣兵。对方也是眼窝深陷,脸色青白,眼珠里充满了红血丝,神情比起人类更像是某种被逼到极点的野兽,见李逸之看过来,雇佣兵冲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另外几人也是差不多的状况,大堂中顿时陷入一阵肃杀的沉滞。   金发雇佣兵眼窝深陷,蓝色的眼睛下的青黑比前几天更加浓重。他呼吸粗重,盯着钟明的瞳孔缩紧成针尖大小,然而握着刀柄的手却异常稳固:   “小美人”他的声音嘶哑:“请告诉我,这个游戏该怎么通关?”   钟明被他的一条手臂环住肩膀,雇佣兵的力气极大,他完全动弹不得。   闻言,钟明皱了皱眉,开口道:“我不知道。”   金发男人的眼神落在他的侧脸上,凝视了片刻,接着偏过头,随手抄起桌上的叉子,手背上崩出青筋,竟生生将其插入了木桌里。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   “看到了吗?”低哑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要是再不说话,那把刀就会插进你脖子里。”   钟明呼吸看着面前冰冷的刀刃,眼睫颤了颤。   见他仿佛是被吓住了。金发男人转过头,朝周围的下属大喊:   “必须从他们嘴里问出线索。”   他神情阴鸷地看向每一个控制住男仆的雇佣兵:“他们是仆人,跟那些怪物不一样!他们也是人,我们没必要害怕他们。”   在经过昨夜后,这些雇佣兵也不是什么都没想,在见识过恐怖屋里Boss的疯狂程度之后,他们意识到了自己根本不可能打得过那些怪物。于是,这些仆人NPC被他们当成了突破点。   然而,就在下一瞬,一道阴沉而嘶哑的声音传来:“你现在就是在找死。”   “砰!”   随着一声巨响,压在钟明后颈上的力度骤然消失。他直起身,向后看去,便见杰克扯住金发雇佣兵,高壮的身体像一只棕熊,手臂上的肌肉从衬衫下绷紧,高高举起右手。   下一瞬,鲜血飞溅。   “啊——!!”   惨叫到了一半生生停下。钟明眼睁睁看着杰克一刀割断了那个金发男人的喉咙,鲜红的液体从动脉中喷出,顿时染红了他身后的墙纸。   “喝——呃——”   雇佣兵被隔断了声带,却还没有立即断气,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右手抬起向身后摸去。   “啊!!”   下一瞬,他的手筋被十分有技巧地挑断,一把匕首骤然掉落在了地上。   杰克低头,踢开那把匕首,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这么多年,你们还在用这种玩意儿。”   他嗤笑一声,伸手掐住金发男人正在往外飙血的脖子,高大健壮的雇佣兵在他面前竟然毫无还手之力,杰克神色冷淡,用力将刀刃捅进腹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很快,金发男人的身体上很快出现了十几个大洞,流血如注。   终于,杰克停下动作,勾起嘴角,撤出刀刃后退一步。   “砰。”   随着肉体砸在地面上的沉闷声响,一颗血红的头颅倒在钟明脚边。   他淡蓝色的眼睛还圆瞪着,直直看向钟明的方向。   钟明皱了皱眉,看着地上蔓延的鲜血,觉得有点膈应,小心地后退了半步。   另一边,杰克缓缓抬起头,看向钟明,他突然一笑,跨过尸体走到钟明面前。将手中的匕首扔给他:   “给老子擦干净。”   接着,他将视线移开,向钟明身后看去:“你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男仆中传出一声轻笑。   “啊!!”   随着人类骨头被掰断的清脆声响,那名红头发,名叫莱恩的男仆反手夺下雇佣兵手中的刀,反手割断男人的喉咙。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逸之淡笑着收回手,钳制住他的雇佣兵已经倒在了脚下。转头站在他旁边的阿奇,正好看见他从尸体的眼眶中抽出带血的叉子。   “呃,好恶心。”   他皱起眉,抬手在面前扇了扇,用很嫌弃的语气说:   “干嘛要用叉子啊,拔萝卜带出泥——”   阿奇拿着叉子,拧起眉:“……又不是我选的。”是这个雇佣兵用叉子攻击他,所以他顺手用了而已。   前后不到一分钟,所有雇佣兵都被男仆们反杀。   这个被外面的大公司雇来的精锐团队,在这些男仆面前竟然如同刚学会走路的稚童般毫无反手之力。   钟明缓缓垂下眼。 第28章 周日   这边,李逸之朝阿奇做了个鬼脸,一边脚下轻巧地跨过层层尸体,走到了钟明面前,见他正在拿餐布擦拭杰克丢过来的匕首,便伸出手,不知用了什么巧劲,一下子将匕首摸了过来。   “喂。”杰克顿时皱紧眉头,面色不善地瞪着李逸之。   李逸之随手将匕首扔掉,按着钟明的肩膀,似笑非笑地看向杰克:“这位现在可是公爵面前的红人,你还是小心点吧。”   他故意夹着嗓子,阴阳怪气,像是在演《甄嬛传》   钟明本来在正在数地上的尸体——心里盘算着这几个雇佣兵死了多少次。闻言他霍地抬起头,无语地看向李逸之,这人嘴里又在跑什么火车。   杰克显然比他更加恶心李逸之的这番做派,脸色一下子黑下来,阴沉地盯着他们两个:   “他要给我擦,你管得着吗?”   李逸之微笑道:“人家是礼貌,你还当真了?不会吧不会吧。”   说实话,李逸之这幅样子不是一般的气人。钟明默默地移开视线,拨开李逸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不太想管这两个人要怎么吵。   他转过头,在横尸遍野中看到仍然坐在书桌边,没有参与这次袭击的女生和白色卫衣的男生,两人虽然还活着,但脸色却和地上的尸体也差不多了。   其中的穿白色卫衣的男大学生脸色惨白,他长着嘴,眼镜掉到了颧骨处也不知道扶,身体不停地抖动,看着已经上手将尸体往外拖的阿奇等人像是看着恶鬼在世。   片刻后,有细小的水声响起,一股腥臊味自浓重的血腥味中散出。   钟明微微皱起眉,看向全身发抖的男人,视线下移,果然在地上看到一滩淡黄色的液体。   “靠,不是吧。”   李逸之嫌恶地捂住鼻子,拉着钟明后退两步,拧着眉头冲男大学生道:   “兄弟,你冷静一点,我们不会杀你的。”他实在受不了那臭味,好心解释道:“只有玩家主动攻击NPC我们才能反击,你们好好待着就不会有事。”   闻言,男大学生瞪大了眼睛,接着剧烈地喘息起来。仿佛劫后余生。   一边的女生比他镇定一些,她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接着深吸一口气,强自忍住恐惧,声音略有些颤抖地向李逸之问道:   “那……他们会怎么样?”   李逸之转过眼神,看向她,挑了挑眉锋:“放在后院里。还有命的明天会活过来,没命就喂狗。”   说是喂狗,其实是喂蜘蛛女爵。   女生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   白衣男大学生听到这句话,又差点尿了,他下了狠劲才忍住,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夹着腿逃跑了。女生见他跑了,不敢停留,也站起来离开了。她刚刚还有些埋怨男友丢下她一个人跑掉,现在却有些庆幸,她的男朋友不是坚强的人,如果看到这幅场景也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   玩家全部离开,大堂内,阿奇把插着眼球的叉子扔在地上,拉着尸体的两条腿往外拖,在钟明辛辛苦苦擦干净的地板上留下长长的两条血痕。   钟明看着那两条痕迹,眉尾猛地一跳,忍了又忍,还是憋不住说:“能不能把他抬起来?”   阿奇手一顿,愣愣地抬起头,没听懂:“啊?”   闻言,李逸之‘啧’了一声,转头向站在一边的孙千道:“那个谁,你去帮忙。”   身高瘦长的孙千贴在墙边,宛若一条竹竿,闻言他抬眼看向李逸之,皱着眉头,嘴唇嚅喏了下却没有说出什么,显然是不愿意又不敢拒绝,他转过头去看杰克。   杰克坐在楼梯上抽烟,慢悠悠地呼出一口气,似乎并没察觉。   孙千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支持,脸色垮下来,只能不太情愿地走到阿奇面前帮他抬起的尸体的腿,两人一前一后将尸体抬到后院。   钟明看着他们,从几人一系列的表演中品出了点味道。   杰克和李逸之无疑是下层男仆中的两个头,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但是李逸之要使唤杰克的人,只要对方不反对,还是使唤得动的。   钟明若有所思。李逸之虽然平时遇到事跑的比谁都快,滑不溜手还有点怂。但是刚才他对玩家动起手来,钟明却连他的动作都没看清。   “在想什么?”李逸之见他看着地面不说话,还以为他还在琢磨地板的事情:“你不用管,等会儿我帮你擦。”   钟明回过神,看了眼李逸之,不想被他察觉自己真是的想法,于是挑眉道:“等会儿?”   李逸之神色一凛,立刻直起身:“这就去、这就去。”   他转过身,到卫生间里去拿抹布。钟明定定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秒,收回视线,便看见杰克坐在阶梯上,视线透过烟雾落在他身上。   他刚刚手刃了一个玩家,手臂上站着干涸的鲜血,高大强壮的身体像一座山。刚才将挟持钟明的玩家杀掉的事情似乎让他在钟明面前找回了雄性的自尊,他身上之前那种因为被钟明拒绝,又被马修在内的上层仆人压地抬不起头的颓废感消失,几乎是有些得意洋洋地看着钟明。   蓝色的眼睛带着极强的侵略感,透过烟雾盯着钟明,视线缓缓向下,又一寸一寸扫上来。   钟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偏过头。   杰克看着他在灯光下白皙细腻的侧脸,顿了顿,勾起嘴角笑了一声,将烟头暗灭在楼梯上,转身离开了。   钟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沉了沉。觉得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翻篇。   ·   半刻钟后,大堂里的尸体被全部清理出去,地面也被清扫干净,大宅之中焕然一新。   第二天,还剩下生命没有完全消耗的雇佣兵醒了过来。他们从泥土里爬起来,灰溜溜地回到房间,锁上房门,除了吃饭的时候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再也不在大宅里上蹿下跳地寻找线索,似乎是已经完全放弃了。   李逸之一边摇头一边‘啧啧’咂舌,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日历,道:“还不到一个星期,真快。这批玩家质量不行啊。”   钟明闻言,问他:“这算快的?那慢的有多久?”   李逸之眯起眼睛,右手撑着下巴回想道:“长的呆几个月的都有。这里的食物供应不会断,饿是饿不死的。”   “也许还有更久的?”李逸之歪了歪头,对钟明道:“具体的你要去问玛丽夫人,她是这里资历最老的仆人。”   钟明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说实话,他对哪个玩家呆的最久没什么兴趣,毕竟客人来的时候他们的活也挺多的。   比如说,那对小情侣中的男方崩溃了,天天在房间里框框砸门,钟明多次路过都听见里面的女生带着哭腔安慰自己的男友,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钟明每天都得去修他们在挣扎中被弄坏的门。然而,玩家受的精神创伤根本不能复原,她的男友已经完全被恐惧吞噬。   幸运的是,之后的几天里,蜘蛛女爵一直没有出来觅食。琼也恢复成了往日高冷家庭女教师的模样,对于偶尔在大宅中撞上的玩家视而不见,仿佛完全忘记了这些「客人」的存在。恐怖屋内非常平静,仿佛变回到了游戏最开始时的那座华丽西式大宅,没有怪物,没有杀戮,一切平静的犹如一副美丽的田园乡村画卷。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假象。并且这个假象随时都可能被疯狂的夜晚打破。   恐怖屋就像是故意让玩家们有喘息了机会一般,让他们逐渐沉浸在这种虚假的平静中。   等到玩家们好了伤疤忘了痛,就是下一波恐惧来临的时候。   档案室还没有重新整理完毕,钟明按照玛丽夫人的吩咐,将花瓶里略微浑浊的水倒掉,换上新的清水。他身边的花篮里面整齐地摆着刚刚从花园里摘取的鲜花,花朵粉白的柔软花瓣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钟明拿起一只花,插进花瓶里。歪头端详了一下几束花的搭配,总觉得有点不对,好像缺了点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略有些怯懦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要不加朵黄色的吧。”   钟明愣了愣,回过头,发现是那对情侣中的女方站在他身后。见钟明看过来,她先是害怕地颤抖了一下,接着勉强勾起一点微笑。   钟明回头,看了她一眼。女生脸色很不好,眼下青黑明显,看起来有点憔悴,这几天劝说发疯的男友耗费了她太多心力。   钟明收回视线,按照女生所说的,从花篮中拿出一枝黄色的玫瑰,插在花瓶中央。再歪头看了看,发现果然好了不少。   “谢谢你。”钟明对女生道谢。   似乎完全没想到他还会说谢谢,女生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说:“……不、不用谢。”   钟明回过头,继续自己的插花工作。   他身后,女生有点手足无措,她看着钟明的侧脸,注意到青年浓密纤长的睫毛。她和其他玩家一样,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很漂亮的npc。其实恐怖屋男仆里面的npc中的皮相好的不少,比如李逸之,比如阿奇,甚至是杰克都不算难看。   但是他们身上都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气质,特别是他们看玩家的眼神,跟看地上的蝼蚁没什么两样。有些时候,女生还能从这些npc身上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厌恶,让她不自觉地想要蜷缩起身体。   但是钟明不一样,他的眼神特别平和,眼眸乌黑而温润,整个人带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让她不自觉地放下了警惕。   如果是这个人,应该不会伤害我。   女生莫名地有这种直觉。   女人的第六感往往很准,女生选择相信自己,她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靠近了正在插花的钟明。   “我、我能问问——”她声音紧张地问:“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我的男朋友他为什么变成了那个样子?”   钟明闻言,插花的手顿了顿,回头看向她:“你不知道?”   女生愣了愣,很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那天我睡着了。”   钟明微微眯起眼睛,他那天可是听到了那对情侣房门上发出的哐哐砸门声。这个女生不管睡得再沉应该也是听得到的。   似是看出了他脸上的怀疑,女生顿了顿,有些犹豫地开口:“其实,我……”女生的声音低下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有一点,情绪上的问题……所以需要药物辅助睡眠,所以一般睡的比较沉。”   钟明闻言,心中了然。女生说的应该是安眠药之类的东西。她想了想,有道:“不过那天确实比较奇怪。”她说:“我好像睡得特别沉,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早上起来的时候头还有点痛。”   她说道这里,话头顿住,脸上露出些许恐惧的表情:“我……我一醒来就看到,房门上面全是抓痕。然、然后,程程就倒在门口。”   “但是他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女生微微蹙起眉头,疑惑道:“真的很奇怪……他一直在说自己被吃掉了。到底是被什么吃掉了?”   女生从头到尾都没见过大宅中的任何一个怪物。那些见过的早就精神崩溃,也都不提,所以她现在都还不知道在自己的男朋友身上到底发生过多可怕的事情。   钟明闻言,有些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   女生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犹豫,露出了乞求的表情,看着钟明道:“拜托了,求求你告诉我吧。我和程程来年春天就要结婚了,我实在不能看他这样下去。”   钟明听着她的叙述,骤然感到一阵荒谬。   他看着面前女生虽然疲惫,但闪烁着希望的面孔。她似乎真的是在期待着跟男友一起通关后,在来年的春天,选一处风景美丽的地方举行婚礼。   钟明皱起眉,脑中将李逸之说过的话翻转了两遍。能参加这个游戏的玩家都不是什么好人。他又想到了楼上那个磕致幻剂的大学生。   女生见他不答,似是以为这超出了NPC的回答范畴,有些失望地垂下了手。然而,就在她想要离开时,却听见钟明开口问:“你为什么要参加这个游戏?”   女生闻言脚步一顿,脸色顿时变了变,眼神有些躲闪。然而在钟明平静的注视下,她还是咬了咬唇,道:   “程程他,大学的时候创业欠了很多债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听说参加这个游戏如果通关的话,会有很丰厚的奖金,我们想着能用这个钱还债。而且,如果要结婚的话,要买房什么的……也到处都需要钱。”   钟明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们没想过如果失败会怎么样吗?”   女生很快回答:“没关系的。我们和公司签了合同,就算不通关也会有底薪。”   她这话一说出来,房间的另一端就发出一声嗤笑。   女生一愣,转过头,便见那个长着一双凤眼的NPC站在墙边,双手环在胸前,嘲讽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现在居然还有信这一套的人。”   他勾着嘴角,凤眼中恶意满溢:“真是蠢到家了。”   女生脸色顿时惨白。平常如果有谁这样说她肯定是会生气的,但是自从那天亲眼看到这些NPC是怎么像砍瓜切菜一样将玩家屠戮殆尽的,她就对这些男仆产生了深深的畏惧。   虽然李逸之一直笑眯眯的,下手也没有其他男仆狠辣,但女生直觉眼前的这个男仆并不比其他人无害,反而可能更加危险。   女生非常害怕,像是想寻求钟明的庇护似的,下意识往他的方向踏出一步。   然而,看到她的动作,李逸之的脸色骤然一沉。   他猛地直起身,走到女生面前,伸手一把按住女生的肩膀将她推开:   “谁他妈的让你靠近他了?”   女生身材纤细,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摔在了地上。钟明下意识地皱了皱,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李逸之故意挡在了身后。   “喂。”在钟明看不到的地方,李逸之总是带有笑意的脸上神情一片冰冷:“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打女人?”   李逸之虽然身材偏瘦长,没有杰克和其他男仆那样遒劲的肌肉,但是肩宽腿长摆在那里,真正沉下脸的时候压迫感极强。   女生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已经说不出话来。   李逸之盯着她,微微眯起眼睛。他周身的气氛让钟明内心一跳,忍不住伸手按住了他的肩:   “你冷静点。”   李逸之顿了顿,转头去看钟明。钟明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向女生投去一个眼神:   “走吧。”   女生虽然被吓得不轻,但理智还在,趁机赶快爬起来向楼上跑。钟明看着她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开口道:   “小心你的男友。”   女生应该是听到了,背影略微顿了顿,接着跑远了。   李逸之没在去追,还是握住钟明按在自己肩上的手,贴在他耳边说:“怎么这么好心?”接着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皱起眉,突然仰起头,用打量的神情上下扫视钟明:“你不会真的喜欢女人吧?”   钟明:……   有些时候真不知道这些人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钟明敛下眼,不想回答。   李逸之也没生气,拇指在钟明光滑的手臂上摩擦了两下才松开了他的手:“算了。”李逸之转过身,伸手将落在钟明肩上的一枚花瓣取下来:“这次就饶了你,记住不要跟玩家说话,懂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语气中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   见钟明低着头没有回答,李逸之微微眯起眼睛,而在他开口之前,钟明抬头道:“我知道的。”   李逸之却没被他骗过去:“知道了还要去做。别想着糊弄我。”   钟明默认不语,李逸之看着他这幅样子简直恨得牙痒痒,想伸手在这个不听话的家伙脸上狠狠拧一把,却听着钟明道:   “我知道你是好心的。”钟明抬眼看向他,小声道:“明天之后,我就会知道了。”   李逸之听得一头雾水,皱起眉:“什么?”   钟明看着他,轻声道:“你忘了,明天是周日,要去教堂的。”   李逸之恍然大悟。确实,明天是周日。   第二天,早饭过后,玛丽夫人在餐桌前宣告了所有人都要去教堂祷告的事情。闻言,餐桌旁的玩家们的脸色骤然一变。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还活着的雇佣兵看起来已经彻底放弃了,他们眼神空洞,听到这个消息只是抖了抖,然后就继续沉默着。   情侣中的女生看了眼自己还在不断抖腿,喃喃自语的男友,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道:“是所、所有人都必须要去吗?”   玛丽夫人灰蓝的眼睛移向她,道:“是的。”   她风干的脸像风干的橘子,脸上沟壑纵横,女生被吓得骤然一抖,原本打算问能不能不去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行人向大宅后方的教堂走去。   玛丽夫人走在最前方,钟明手上提着一盏油灯,落后她小半步。   清晨的空气中略微湿润,山谷中弥漫出些许雾气,钟明手上的灯在逐渐变得模糊的视野中闪烁着点点暖光,指示着队伍前进的方向。队伍中,女生和男大学生神情有些茫然,其他人,特别是剩下的雇佣兵,在看到雾气开始升腾的一刹那,神情变得比死人还难看。   钟明向后瞥了一眼。   队伍中间是所有还活着的玩家,之后是男仆。李逸之,杰克等人走在队伍最末尾,视线落在前方的玩家身上。这个队伍的排序在钟明看来像是押送犯人的狱警。   一行人在逐渐浓郁的雾气之中穿行,最后,在被雾气完全包围大宅之前来到了教堂前。   教堂的尖顶上,圣母像慈悲地俯视着众人。   女生见到眼前的教堂,松了口气。她之前有些害怕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幸好这个教堂看起来还算是正常。   玛丽夫人低头亲吻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伸手推开教堂的大门。   所有人进入门中。因为外面已经被浓雾包裹,教堂里异常昏暗,钟明将手上的油灯举高了些,站在队伍最前方,照亮了戒坛前整齐摆放的东西。   那是五个并排摆放的忏悔室。 第29章 罪孽   李逸之站在队伍最后面,看到几个忏悔室,高高挑起了眉毛。然后朝钟明看去,夸张地做了几个口型。   钟明不想理他,偏过视线,自顾自地提起油灯,暖色的灯光照在木制的忏悔室上,其上精美的雕花像是马上就要活过来了一样。   有玩家顺着他的动作,凝神看了看,发现上面雕刻的是带刺的荆棘,缠绕着盛开的玫瑰。   每一个忏悔室前都摆放着一只精美的铁制镂空烛台,其中放着一根蜡烛。   钟明伸手打开油灯的门,拿出其中燃烧的灯芯,抬起手,缓缓点燃最右边忏悔室前的蜡烛。几秒钟后,灯芯上火光燃起,照亮了忏悔室的全貌,些许光线从镂空的花纹中射入,让人能顺着空隙,看清其中的空间。   忏悔室里面非常闭塞,从地面到座位都被铺上了暗红色的丝绒布料,是鲜血溅上去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的颜色,看起来颇有些诡异。   玩家中,有人似乎已经想到了会发生什么,发出略微粗重的呼吸声。   穿白衣服的男大学生慌张地回过头去看两个还活着的雇佣兵,见其中一人瞪着眼睛,满脸惊恐地看着忏悔室,神情异常紧绷。另外那个金头发的则全程都在事不关己似的看脚下,完全没有要出头的意思,大学生顿时更慌了:   “喂,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他的声音抖得不像话,转头去看后面的男仆: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当然没有人回应他。同时,钟明像是没有听到背后的骚乱般,平静地端着灯芯走到下一个忏悔室,微微倾身,点燃上面的蜡烛。   男大学生见没人搭理自己,只好闭上嘴。   安静的教堂内只有钟明的脚步声,随着蜡烛一根根被点燃,男大学生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片刻后,钟明点燃了最后一根蜡烛,转身站在忏悔室前,在玩家们的注视下低头,轻轻吹灭了手中的油灯。   随着那点光源消失,教堂里只剩下五个忏悔室前的五根蜡烛上的火光静静在空气中摇晃。光亮从钟明的身后照出,勾勒出青年修长纤细的身形,同时将他的面庞堙灭于阴影之中。   “请各位玩家各自挑选忏悔室。”   钟明轻声说出玛丽夫人提前教他的话:   “在蜡烛熄灭之前,请虔诚地向上帝忏悔你的罪过。”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堂中显得更加空灵。玩家们闻言,都同时愣住了。他们下意识地移过视线,看向钟明背后的忏悔室。   两个个狭小的,封闭的空间,他们要进入其中一间……谁知道另外一间里面会有什么?所有玩家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白衣的男大学生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一边后退一边猛地摇头:   “不、不不不不——”   他的声音越变越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钟明:   “我不进去。”他呼吸急促,胸膛大幅度地上下起伏着:“谁知道里面有什么?靠!我、我绝对不进去——”   面对他的质疑,钟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抬起眼,道:   “每位客人都必须进去。”钟明道:“没有罪孽的人会得到宽恕。”   闻言,白衣男大学生下唇抖了抖,眼中很快地闪过一丝慌乱,然而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大喊道:   “我没罪!而且为什么非要忏悔?他妈的、老子又不信教——”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站在他后面的杰克突然伸出手,一把掐住男大学生的脖颈:   “喂,嘴巴放干净点。”   杰克斜斜地靠在长椅上,姿态放松,然而右手却如同铁钳般紧紧掐在男大学生的咽喉处,他看着男大学生发出痛苦的喝喝声,随意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抬眼看向钟明:   “这里可是教堂。”他嘴边勾起笑容,虽然是在跟玩家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钟明:“人家说什么,你做什么就是了。”   明明他刚才做了更加侮辱神明的事情,现在却说出这种话。   钟明眯了眯眼,从杰克的态度里察觉到几分轻佻的嘲讽,他微微吸了口气,移开视线,看向剩下的几个玩家,向右边踏出一步让开路:   “客人们,请。”   玩家中,剩下的两个雇佣兵对视了一眼,接着同时动身朝前走去。他们都知道反抗并没有用,还不如提前选一个忏悔室,也许运气好能死得不那么痛苦。但是五个忏悔室从外表上看起来一模一样,从花纹到大小,再到室内的陈设都没有任何区别。   黑发的雇佣兵在凝神看了几秒,发现自己根本分辨不出来的时候,低头暗骂一声,伸手抹了把脸,神情彻底变得绝望,随便选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推开门走了进去。   在他旁边,金发的雇佣兵眼下带着比之前更加浓重的青黑。他盯着面前的忏悔室看了一会,接着也抬起脚。   然而,就在钟明以为他也会随便找一个忏悔室进去的时候,金发男人却在经过他时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钟明。   钟明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看着停在自己前面的阴影,诧异地抬起头与金发男人对视。   “喂。”   金发的雇佣兵脸色苍白,眼窝深深地陷下去,却还是勉强向钟明勾起了一点微笑:   “如果是你,你会选哪一个?”   他的语气意外的柔和,仿佛已经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有种怪异的平静。钟明愣了愣,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操你妈的”   在后面的杰克脸色骤变,放开掐着男大学生喉咙的手,在对方濒死般的呛咳中向前:   “还跟他聊起天了?老子直接把你扔出去喂狗——”   然而他正要气势汹汹地上前,却被玛丽夫人伸手揽住,女人略微偏过头:   “不用。”   她回头看向钟明,淡声道:“没事,你可以回答他。”   闻言,钟明皱了皱,看向金发男人,见对方还在等自己的回答,略微思考了一会儿便道:   “我不知道。”   “……这算什么回答。”   金发男人无奈地笑了笑,他低下头,叹了口气,又再次抬头看向钟明:   “那你的幸运数字是多少?”   闻言,钟明的神情空白了一瞬。这个问题似乎在他脑中激发了什么,他顿了顿,接着回答道:   “我的幸运数字……”   钟明抬起眼,道:   “我的幸运数字是三。”   “是吗?”金发男人似乎很高兴他能够回答,嘴边的笑容更真诚了些,他抬起头,走向最中间的那个忏悔室。钟明看着他打开门,弯下腰,身影消失在忏悔室之后。   他背后,杰克‘啧’了一声,看起来非常不爽。他脚边白衣男大学生还在不断呛咳着,咳道一半居然还哭了起来。另一边,女生扶着身边还在不断喃喃自语的男友,不知如何是好、   “喂,程程,你振作一点。”女生艰难搀扶着旁边已经腿软的男友,她身高只有一米六出头,身材纤细,根本拖不动身高体重都远远超过自己的男友,见他这么颓废也生出了几分火气:“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闻言,男友才终于止住抖动,抬头看向自己的女友。他长相勉强算是清秀,眼中带着些许泪光的脆弱样子看得女生心一软。   然而下一瞬,他就推开了扶着自己的女友,大步走向其中一间忏悔室,在众人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钻了进去。   留下的女生目瞪口呆,她看着毫不留情抛下自己的男友,脸色骤然苍白。   后方的李逸之发出一声嘲讽的嗤笑。   女生听到那笑声,脸色又猛地变红。一般是因为愤怒,一半是因为自己选的男人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对待自己而感到羞愧。不一会儿也爬起来,随便选了一个忏悔室走进去,“啪”地关上了门。   最后,已经哭到浑身瘫软的男大学生是被杰克提着后衣领扔进去的。   见所有玩家已经进入忏悔室,钟明抬起头,接着伸出双手,在空中击掌两声。   “啪。”   所有忏悔室外的锁扣都在同一时间落下,发出一声脆响。   钟明听到忏悔室里的男大学生急促而惊慌的尖叫。   忏悔室是木制的,而且墙壁上都是镂空的花纹,所以隔音并不好。   在上锁之后,忏悔室里陷入了一片沉默。屋外,烛台上的蜡烛静静燃烧着,融化的蜡汁滴下来,融化着流到地上,形成一个个凝固的圆点。   钟明安静地等待着。   教堂外,浓雾已经完全笼罩了这个区域,室内变得更加昏暗,后方的男仆们四仰八叉地坐在长椅上,李逸之打了个大大的哈切。   大概十五分钟后,就在蜡烛燃到刚好一半时,其中的一个忏悔室门外发出一声脆响。   钟明抬眼看去,发现是那个女生所在的忏悔室的锁扣打来了。接着,木门被推开,女生面色如常地从屋内走出来,她轻轻蹙着眉,神情带着些愠怒,显然还在对刚刚的事情耿耿于怀。   在看到等候在外面的钟明时,她的脸色好了些,向青年道:   “没想到忏悔后果然心情好了很多。”女生朝钟明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一坐下来,不知道问为什么就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偷拿了我妈二十块钱的事情。我当时特别害怕的,但其实最后我妈都没发现。”   钟明闻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后面的杰克就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朝女生道:   “忏悔完了就给我闭嘴滚到一边去。”   女生登时打了个抖,脸色白了白。然而就在这时,她背后突然响起凄厉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是、是有人骗我吸的!!!”   女生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了一大跳,她猝然回过头,发现声音是从那个白衣男大学生所在的忏悔室中传出的:   他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其中甚至带上了哭腔,混乱的话语颠三倒四:   “真的……真的不是!是他们……他、他们说不会上瘾。而、而且我也只是玩玩而已,我没有上瘾,真的没有啊啊啊啊啊啊!”   辩解的话语到最后变成了无意义的哭嚎和尖叫。女生却依旧从其中穿插的话语中听出了些端倪,她皱起眉推远了几步,道:   “搞什么?那个男的吸毒?”   钟明已经知道这件事,并不如何惊讶。看来真正的忏悔已经开始了。   然而接着,男大学生的惨叫突然拔高了一个度,同时,忏悔室内某种响起细小的响声。   “啊啊啊啊!!!停下!!求、求求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男大学生似乎是在惊恐地朝什么东西求饶,语气中带着某种破罐子破摔的崩溃:“他自己还在用那么旧的锁关我什么事?!我操、又不是我想进去的——他、他还在住村里那么老的房子管我什么事?他是自找的!”   钟明霍然抬起眼。   忏悔室里细小的窸窣声逐渐变大,变成了某种令人牙酸的咀嚼声。男大学生似乎处于某种巨大的痛苦中,声音越来越嘶哑,在持续的崩溃下吐露了许多真心话。钟明从他混乱的言语中逐渐拼凑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男大学生染上毒瘾之后,曾经在假期回过一次老家。在村里,他和两个幼时的玩伴重逢,两个人也都在不同的地方接触到了毒品,他们三个好兄弟臭味相投,在暑假间互相「推荐」,把吃喝嫖赌毒都干了个遍,很快就又跟小时候一样好得穿一条裤子。   但是这些「娱乐」项目都是高消费。他们三个人都是农村出生,家里世代务农,家庭条件都很一般,所以很快就把学费连带着生活费都花光了。   接着,在某个深夜,三个人从县城里的KTV出来,路过路边的某处民宅时,突然就起了贼心。他们都知道这座略显破烂的屋子里住着谁,屋主人叫赵老头,是从县城里的工厂退下来的老技术工人,他的子女都在城里上班,老伴前几年没了,现在是一个人独居。   赵老头在工厂里勤勤恳恳干了一辈子,为了供一双儿女上学,平时生活非常节省,抠抠搜搜得门上连用旧了的铁锁都不愿意换一个。也是因为如此,他虽然工资不高,却也攒下了不少钱。而且三个人还知道他的一个习惯——老人不相信银行,所以积蓄都换成了纸币放在鞋盒里存在床板底下。   在老屋昏黄的灯光中,黄毛突然回过头,睁着眼睛,对两个同伴说:“我会撬锁。”   这句话仿佛是一声号角。三个身强力壮的学生趁着夜色爬进老屋里,见到了童年时曾给过他们糖果吃的老人,他们朝他露出笑容。   第二天,赵老头远在各个城市工作的子女们连夜赶回了村里,丧礼办得很隆重,家属肝肠寸断的的哭声传遍了整个村庄。然而彼时,三个凶手正在县城里,老人多年的积蓄成了嫖资,放在了KTV老板的桌子上。   警察很快展开了调查,三个人在县城里享受了一整天后突然毒瘾醒了,出了一背的冷汗,只好向学校办了休学,三个人一起开始逃亡。期间毒品也没断过,很快把钱财挥霍一空,还借了一大堆小额贷款,最后遇到某个公司表示愿意为他们提供经济援助,代价是让他们参加这个游戏。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忏悔室里,男大学生的声音虚弱了很多,还是不断地推卸责任:“如果在知道是这种游戏我绝对不会参加——是他、是他们骗我!”   “所、所以……不要再吃我了——啊啊啊啊啊!!”   随着他的尖叫,钟明垂下眼,看见忏悔室的大门门缝里缓缓漫出鲜血。   不同人的尖叫与忏悔萦绕在他的耳边。   左边,情侣中那名叫‘程程’的男生正在哭着叙述自己是怎么被学长骗进了赌球,以为按自己对足球的理解能够立刻翻盘,没想到最后越输越多——说来说去,他只是想要挣钱,让自己能配得上家境良好的女朋友而已。同时,右边传来雇佣兵的哭喊,对方在忏悔自己多年前在某次任务中残忍地杀害了一个村子里的所有人,并且把尸体堆起来放在一个巨大的尸坑里燃烧。   众人忏悔的声音与痛苦的求饶声夹杂在一起,接着上升,在教堂高耸的尖顶中共鸣,听起来竟有些像用管风琴拉出的祈祷乐。   忏悔室外,女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听着自己男友的话被气得双手发抖,隔着忏悔室跟男友吵了起来。然而里面的人显然沉浸在痛苦之中无法回答,没过多久,鲜血涌出来。   在女生惊慌的尖叫中,钟明的呼吸乱了一瞬,突然有种想吐的冲动。   他低下头,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抽痛的额角。   此时,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膀。钟明顿了顿,转过头,见玛丽夫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女人干瘦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灭,她的背脊挺直,灰蓝色的眼眸悲悯般地垂下,伸出手揽住了钟明的肩膀。   “我的可怜的孩子。”   她将钟明搂在怀里,右手按住青年头发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神情如同一位慈悲的母亲,爱怜地低下头,轻柔地吻了吻钟明的额角:   “听到如此多邪恶的事情,很难受吧?”   她语气轻缓,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钟明的头发,低声道:   “但是这是上帝给你的试炼。”她保持着将钟明护在怀中的姿势,抬眼看向正在不断发出惨叫的几个忏悔室,眼中闪着残酷的光:“要在这里工作,你就必须理解自己面对的都是怎样一群,堕落,可怕,而邪恶的人。”   钟明伏在她怀中,闻言轻轻动了动,却被玛丽夫人强硬地按住,她的语气骤然变得冰冷:   “以后要和这些「客人」保持距离,不要让他们玷污你纯洁的灵魂,听懂了吗?”   她紧紧地环抱着钟明。仿若保护,又仿若禁锢。   钟明顿了顿,而后点了点头。   “乖孩子。”   玛丽夫人满意地点头,放开了他,像是一位对自己的孩子充满期许的母亲,伸手帮青年整理微微凌乱的西装:   “以后我打算要把教堂的事情全部交给你,所以,经历些这种事也是好的。”   “我明白了。”钟明点点头。   在听过这些后,他还不至于对这些人抱有同情。   一个个小木屋里,「忏悔」还在继续着。随着腥臭的血液不断从房门下漫出,玩家们的惨叫声越来越小,而那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则越来越大。   许久之后,教堂外的浓雾散去,忏悔室中的动静才逐渐减缓,声音变低,最后完全消失。   彼时,浓稠的血液已经盛满了整个戒坛。钟明抬起头,与眼睛变成全黑的圣母像对视,莫名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些许微不可查笑意,仿佛很满足似的。   忏悔室上的玫瑰花纹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不规则的线条,盯着看得久了,还会觉得那些线条在不断涌动,当一切结束时,钟明听到了空中一声微弱而饕足的叹息。   「忏悔」结束了。   唯一幸存的女生躲在角落里哭泣。到了最后,她还是试图打开忏悔室的门将男友救出来,并因此双手双脚都沾满了血液。她环住自己,瑟缩地躲在角落,不知道是在为死去的男友哭,还是在哭自己无望的未来。   一只脚翘在椅背上的李逸之打了个哈切,懒洋洋地从长椅上站起来,先是扭动四肢活动开筋骨,这才晃晃悠悠地走到钟明面前。   李逸之双手揣在口袋里,看着阿奇打开了一间忏悔室的门,里头的血液混合着碎肉和骨头顿时一起涌出来,摊开在地面上。   “靠”   李逸之顿时露出了被恶心到的表情:“好臭。所以我才讨厌这个环节。”   他转头看向钟明,朝他勾唇笑了笑,将一条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刚刚就想问你了,你早知道今天要搞这个?”李逸之环顾了一下四周,道:“一般这个「忏悔」要到后面才会有。这批玩家应该用不着啊?不过这次应该是玛丽夫人想要用来教育你。”   他的视线越过满地的狼藉,看着阿奇等人拿着家伙进入忏悔室,开始清理里面的东西,挑了挑眉,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钟明,亲昵般地低下头,对他道:   “哥哥没骗你吧?这些玩家都坏得很。”   李逸之笑眯眯地放软了声音:   “你不听我的话,也要听玛丽夫人的话吧。这些人身上的罪孽几百年都洗不干净,以后离那些人远点,嗯?”   钟明敛着眼,脸色有些微微发白,没有立刻做出反应。李逸之见状,以为他是被吓到了,刚想软声安慰一番,钟明却突然抬起了眼。   青年浓密的睫毛上下眨了眨,突然抬起手,勾住了面前男人的肩膀。   李逸之骤然顿住,几乎是受宠若惊地睁大了眼睛,瞳孔急剧缩紧,凤眼中倒映出青年含笑的面孔。   这还是钟明的第一次主动接近他。   青年像一朵洁白的、冰雪做成的花朵,总是再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散发着幽香。   心志坚定如李逸之,也不禁酥软了一瞬,心想钟明再靠的近一点,他就要开始想孩子的名字了。   然而下一瞬,钟明的声音却让他的血液骤然凝固:   “那你的罪又是什么呢?” 第30章 仆人   教堂内,男仆们正在清理忏悔室里的脏污,扫把和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教堂之外,浓雾逐渐散去,山谷中温暖的阳光照进来,透过云层,洒在教堂内部逐渐变得干净清爽的地面上。   “哗啦”   阿奇将一桶清水泼在地上。   男仆们用了清理剂来去除地面上的污渍。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钟明的视线透过暖色的空气,盯着李逸之。   阳光从教堂中的彩色玻璃中射入,照在钟明脸上,让他乌黑的眼珠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而李逸之站在背光的方向,面孔被阴影遮掩住。片刻后,他在黑影中勾了勾嘴角:   “你说什么?”   他语气轻松,尾音重带着些调侃,对钟明道:   “这是是要审我?”   李逸之低下头,发出几声闷笑,仿佛无奈般地摇了摇头,冲钟明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我可什么都没做。”他笑着说,末了还要加上一句:“特别是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搞得好像是丈夫在逼问自己的妻子面前坦白似的。   李逸之笑容温和,态度随意,一下子就打破了两人间刚刚紧绷的气氛。   钟明看着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比对方演技更好,更能故弄玄虚的人应该也没几个。   李逸之冲他弯起凤眼:“相信我吧。我们别在这里待着了,等会儿被熏得一身臭味——”   他伸手要去拉钟明的手,然而下一瞬,钟明突然道:   “我知道你的身份了”他语气平静,直接说了出来:“你以前也是玩家。”   没有疑问,是完全的肯定式。   李逸之的手顿在了半空中。片刻后,他动作略微僵硬地收回手,揣回口袋里,静静地看着钟明,嘴边的笑容逐渐消失。   李逸之长着一双自带笑意的凤眼,看谁都是如沐春风。这样一个人突然冷下脸,会让对手的心理压力非常大。   然而钟明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李逸之定定看着他,片刻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根香烟。随着一声脆响,李逸之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仰头用力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   在烟雾缭绕中,他重新勾起笑容,看向钟明道:   “刚刚的话你能不能当做没说过?”   闻言,钟明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随着这句话,李逸之身旁的气氛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似是有什么东西从他往日平和友好的伪装中露了出来。他修长的手指间夹着香烟,烟头闪着红光。李逸之夹着那根烟,抖了抖,灰色的烟灰从上面掉落,他低头含住烟嘴,凤眼从下至上地盯住钟明:   “你当作没说过。”他又重复了一遍,轻轻加重了语气:“我也当作没听过。”   淡淡的烟草气味萦绕着他们中间,有什么东西却突然紧绷了起来。李逸之紧盯着他,仿佛猎豹与追逐的羚羊僵持,就等着猎物目光闪烁的那一刹那。   但钟明没有退缩,他说:“你这是在威胁我?”   李逸之的手顿了顿,烟灰掉落下些许。他嘴角的笑容深了些:“怎么会。”   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接着再次抬起头,看着钟明,斟字酌道:   “我这是在请求你。”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种让步。   然而钟明并不接招,他偏过视线,看向四周正在刷洗地板的男仆:   “不仅是你。”钟明平静看着阿奇,孙千等人:“这里所有的下层男仆都曾经是玩家。”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李逸之登时一僵,脸上游刃有余的表情终于消失,夹着烟的手猛地一颤,猩红燃烧的烟头烫到了手指,这才猛然清醒过来转头看向四周。   男仆们忙着清理地上的血污,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李逸之眉尾抽了抽,收回视线,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神色平静的钟明。最终,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拉住了钟明:   “走,换个地方说话。”   钟明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地方。他既然说出来了,就不怕别人听见。   但是李逸之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拉着向外走,钟明也没有反抗,跟着他走出了教堂,来到了建筑后方的花园中。   教堂后的一小片空地上被人种满了白色的小雏菊,在花圃的包围下,空地的最中央伫立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   李逸之走进后院,一屁股坐在阶梯上。他手里的香烟在黑影中闪着红光,长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钟明:“你都知道些什么?”   彼时,钟明侧着头,用手指碰了碰缠绕在十字架上的白色雏菊。闻言,他回过头,看向李逸之:   “我在档案室里找到了一张名单。”钟明淡声道:“一共有三十多个人的名字,包括现在的所有下层仆人,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   他手指微微用力,从枝蔓上摘下一小朵雏菊:“那些我不认识的名字都被划掉了,我猜那些是过去死亡的仆人们的名字。”   他的声音轻缓而平静,李逸之却听得愣住了,燃烧的香烟被他举在唇边,许久都没有抽一口。   钟明继续道:   “每个名字后面都有两个数字,第一个数字相对较短,一般只有几个月,第二个数字却很长。”他看着手里的雏菊,道:“所以我猜测,第一个数字是你们当时参加游戏后存活的时间,而后面一个数字,是你们成为仆人之后作为NPC在恐怖屋里任职的时间。”   “我对比了所有人名字后面的数字,成为NPC最久的是你。”   钟明顿了顿,抬起眼,看向李逸之:   “你作为仆人,已经在这个游戏里呆了22年。”   李逸之闻言,夹着烟的手颤了颤。   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似的,他低下头吸了口烟,许久之后才重新抬头,看向钟明道: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李逸之勉强地勾起嘴角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脸道:“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四十多岁的人吗?”   闻言,钟明眯了眯眼,低下头,从包中拿出一张被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当着李逸之的面展开,往上面看了看:   “你的名字后面就是二十二啊。”   李逸之目瞪口呆,看着他手中那张泛黄的纸张,下巴都要掉下来:   “……你把它拿出来了?”他脸上骤然变色:“陶呢?他要是发现了——”   钟明平静地看着手上的名单:“他不会发现的。档案室现在正在重新整理中。”   接着,他转过头,看向李逸之,朝他挑了挑眉:“所以说……你进入游戏的时候是二十岁出头?”   说罢,没等李逸之反应过来,他就低头道:“所以说在成为NPC后你的肉体停留在了死亡的年龄。”   李逸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他顿了半响,接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像个漏气的皮球,整个人紧绷的姿态软下来,两手撑在膝盖上,深深地低下头,嘴里吐出烟气。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的神情放松下来,无奈地冲钟明笑了笑:   “好吧,是你赢了。”   他松弛下来,似乎已经放弃了在钟明面前伪装,向后靠在墙壁上,眼睛看向天空:   “操。本来真的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的。”   钟明听着他略显颓废的话,将手上的名单折好收起来,放进了口袋里。接着抬起眼,向李逸之道:   “所以,你曾经是玩家。”钟明道:“杰克之前是雇佣兵,你也是吗?”   李逸之已经懒得问钟明为什么知道杰克之前是雇佣兵了。他愣盯着蔚蓝的天空看了一会儿,接着深深吸了口气,回过头,朝钟明伸出手,折下几根手指头:   “杰克,阿奇,那个红头发的莱恩,他们三个都是雇佣兵。”他说:“不过阿奇跟他们不是同一个队伍的。他之前好像是某个东欧小国的正经军人,之后那个国家政府崩溃,他没办法,只能和其他国民一样流亡海外,从正规军人变成了雇佣兵。”   闻言,钟明微微睁大眼睛。他没想到男仆里居然有这么多雇佣兵。不过细细想起那天玩家反抗时其他人的反应,他们的身手确实好的不像话。   李逸之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他低下头,又点上一根烟,缓缓呼出一口烟气:   “也不是什么人都有成为NPC的机会的。”他俊秀的面庞在烟气变得模糊,唇角似乎啜着一丝嘲讽般的笑意,伸出手指在台阶上点了点:“只有最「优秀」的玩家才能破格被公爵「复活」成为恐怖屋的仆人。”   他在空中打出两个引号:“要成为所谓的「优秀」玩家,有两个条件。”   李逸之竖起一根手指:“一、要在忏悔室环节中活下来。”   接着,他竖起第二根手指:“二、在同一批玩家中活得最久。”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   李逸之将双手交叉抵在下颌上:“也就是说,最后能够成为NPC的玩家通常有极强的身体素质,心里素质,以及各种各样保命的手段。”他顿了顿,接着耸了耸肩,将双手摊开道:“或者就是他真的很幸运。成功苟到了最后。”   李逸之向钟明举了两个例子:“比如杰克,玩家里面几乎没人打得过他。而孙千就是走了狗屎运成了他们那一批最终活下来的那个。凭他的能力,如果放在别的批次估计第一个星期都熬不过。”   “但这只是通常的规则。”李逸之道:“有些时候玩家的质量太差,就算团灭最后也没有任何人会被复活。”   钟明紧紧皱起了眉头。但不等他开口,李逸之便接着道:“其实也很好理解不是吗?”   他弯起凤眼,眼中闪过暗了暗:“你也看到了,会参加这个游戏的玩家都是群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要压制他们,从玩家中选出最强的一批人当做NPC是效率最高的做法。”   李逸之略带讽刺地说:“毕竟上层的仆人,还有这个宅子的「主人」们,都不会轻易去管维护秩序这种小事。”他勾起嘴角,伸手指了指自己,双眼微微眯起:“而「回收」在游戏中失败,但是在玩家素质中算是前10%的人用作对抗这些人的最前线,不是很划算的一笔生意吗?”   李逸之的语气嘲讽,将香烟递到嘴边,深深地吸了口,垂眼道:   “要是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闻言,钟明垂下眼。   确实,用以前的玩家,对抗之后的玩家。是一件非常有效率的事情。   钟明静静地思考着,并没有因为李逸之口中称得上是可怕的故事而感到动摇。半响后,他抬起眼看向李逸之,问道:“那上层仆人呢?他们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闻言,李逸之摇了摇头,道:   “这我也不知道,反正当年我参加游戏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了。或许是游戏自带的吧。”   钟明点了点头,接着问:“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说你的「罪」是什么。”   李逸之的动作顿时僵住。钟明看着他,轻声道:“你总跟我说,会来参加这个游戏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他缓缓地眨了眨眼,道:“那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   杰克和其他雇佣兵出身的男仆非常好理解,他们手上估计都沾了不少人命。但是李逸之呢?钟明眯起眼睛,头一次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曾经做过什么?又是为什么最终死在了恐怖屋里?   李逸之看着钟明,在察觉到他的坚定后额角抽了抽,伸出右手力地抹了把脸。   “……你快把我最后一层底裤都扒没了。”   李逸之抬起头,朝钟明无奈地笑:   “你就当我杀人放火了吧,跟其他人一样。”   钟明微微眯起眼睛,不信任的视线落在李逸之身上。他不觉得李逸之会是那种人,他身上完全没和杰克等人类似的嗜血气息,而且他太聪明,也太狡猾,不像是以简单粗暴致胜的雇佣兵。   但是李逸之看起来完全不想说实话。钟明低下头,思考了一瞬,接着抬眼看向李逸之,道:   “如果我真的那样想你。你会开心吗?”钟明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你一直让我离玩家远一点,因为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这样说的话,那我是不是也应该远离你?”   闻言,李逸脸色变了变,感到自己心脏揪紧了一瞬。他想告诉钟明「对,你确实该离我远一点」,但是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李逸之和自己搏斗了几秒,低下头,用力地吸了口烟,不知是今天第几次叹气,肩线下榻,高大的身形在此时面对钟明却显得有些狼狈。   许久之后,他抬起头,看着钟明在阳光照耀下,青春貌美的脸,猝不及防地说:   “要不我们结婚吧。”   李逸之有点破罐子破摔,耍无赖般地朝钟明道:   “都说夫妻之间没有秘密。要是你嫁给我,我就什么秘密都告诉你。”   钟明愣了愣,实在没想到他能这么不要脸,惊诧地睁大眼睛。   李逸之见他平静的神情终于被打破,身上的颓废消去些许,朝钟明挑了挑眉:“要不真的考虑一下我?我虽然在游戏里当仆人最久,但是身体状况可是比他们都好。杰克那家伙早就被玩家砍得破破烂烂的了。”   钟明拧了拧唇,觉得很无语。都逼到这个地步,李逸之还不愿意提及他的过去,钟明便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转换了话题,问道:   “那我呢?”他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吗?”   他没有记忆。实在是找不到任何线索。   李逸之微微睁大眼睛,并起两根手指以示自己的清白:   “这我确实不知道。你是被冯唐带回来的。”他顿了顿,道:“一开始,我也以为你是玩家。但是你的肉体能够自动恢复,还有玛丽夫人他们对你的态度——”   他顿住话头,抬头细细打量了钟明几眼,接着,他站起来走到钟明面前,伸手碰了碰他白皙的侧脸:   “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跟我们不一样。”李逸之抚开钟明鬓角旁边的一缕发丝,用指尖隔着空气描绘钟明眼眸的形状:“从第二天我就知道了,你绝对没干过坏事,是个特别听话的宝贝、”   说道最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变得缱绻。钟明却皱了皱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人名:   “冯唐是谁?”   李逸之收回手,道:“我没跟你说过吗?他是上层男仆的领班。”他道:“不过他最近一直在外面做什么任务,好像遇到了点麻烦,马修去帮他了。”   钟明愣了愣,这才想起,他确实已经好几天没有在大宅里见过马修了。   冯唐?他是被对方带到恐怖屋的?钟明低下头,用力揉了揉额角,他完全没有关于这个「冯唐」的记忆。   钟明努力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来,抬起头看向李逸之,刚想接着问,教堂的大门却突然被打开。   沉重的木门发出一声轻响。   “……你在这啊。”   一个嘶哑的男声响起。   钟明还以为是男仆完成了清理工作,然而他偏过头,当看见从教堂里走出的人时,骤然睁大了眼睛。   教堂的木门旁,那个金发雇佣兵靠在门口,抬起蓝色的眼睛,正冲他微笑。   钟明的瞳孔瞬间紧缩。   他少了一条手臂,浑身被鲜血覆盖,金发被粘成一缕一缕,搭在额头上。见钟明露出诧异的表情,金发雇佣兵笑了笑,低下头,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香烟,见烟也被血液打湿了,他愣了愣,自言自语道:“这还点得燃吗?”   最终,他还是把沾满鲜血的烟含在了嘴边,抬头看向钟明:“有火吗?”   “操他妈的。”   李逸之在他身边骂出了声。钟明偏头看他,发现李逸之眉头紧皱,脸色极为阴沉:“还挺抗揍的。”   他伸出手,将钟明往后推了两步,迅速地向他嘱咐:“以后见到这个金头发的就绕远点。绝对不要跟他起冲突,知道了吗?”   钟明拧住唇,点了点头。   “好。”   李逸之回过头,朝金发雇佣兵走去。钟明站在原地,看着李逸之对金发男人说了什么,对方显然也知道NPC并不能主动攻击玩家,挑眉说了几句话。虽然钟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显然那并不是什么好话,因为他看见李逸之垂在身侧的右手数次捏紧,又松开。   最后,金发雇佣兵捂着自己的断臂离开了,杰克接着从教堂里走出来,李逸之看到他,走上去,两人几乎是立刻发生了争执,似乎是在吵为什么让那个金发雇佣兵活了下来。   钟明收回了视线。   恐怖屋副本开启的一个星期后,这一批的玩家里剩下两个人。   罪大恶极的雇佣兵,以及唯一无辜的女生。   钟明从中嗅到了一丝讽刺的味道,这个游戏的设置有时简直像是对人性的某种失联。   恐怖屋内再次恢复了平静。在忏悔室的第二天,金发雇佣兵的身体恢复原样。他还剩下最后一次生命。   接下来的几天,大宅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雇佣兵和女生都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除了吃饭以外绝对不会下楼。   同时,钟明变得异常忙碌,玛丽夫人开始手把手教导他管家的事宜,将他每天的日程排的满满当当。女管家对细节非常看中,每一个房间的位置,钥匙的摆放顺序,包括食品在内的大宅必须品的供应,等等细节都需要钟明学着一一把关。   钟明忙得脚不沾地,连陪艾伯特的时间都变少了,还惹得小少爷因为这件事跟他闹了好几天别扭。最后还是小少爷发现自己的「冷暴力」完全不起作用——因为钟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如果他不主动找钟明说话,对方真的就能一连好几天都不见人影。小少爷异常挫败,最后只有自己单方面宣布冷战结束,主动找钟明抱抱贴贴。   在学习管家的同时,钟明也没有忘记留意玩家的动向。他遵从了李逸之的建议,尽量远离那个金发的雇佣兵——其实这件事也不需要他刻意去做,因为对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而那个活下来的女生则恰好相反——她只跟钟明说话。   “小钟,我、我要怎么办才好?”在忏悔室后,女生日夜不停地哭泣,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揪着钟明的衣角不放手:“你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   见女生瘫倒在地上,双腿发软根本爬不起来的样子,钟明皱起眉头——虽然女生没有遭到过怪物的攻击,但光是男友死亡的痛苦和那天在忏悔室听到真相的刺激,似乎就已经要让这个可怜的女生崩溃了。   “怎么办?我、我真的不知道这是这种游戏——”   女生瘫软在地上,泪水不断涌出眼眶落在地面上,她这几天哭了太多次,声音都已经变得沙哑,神情也非常恍惚:   “程程为什么会是那种人?”她仿佛想要否认现实般不断摇头,瞪大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看向钟明:“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们很早很早就认识了——我们家里还是世交,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向钟明问出这些问题,然而钟明却无法给出答案。他移开视线,看向地上散乱的药瓶——在很短的时间里女生已经吃完了好几瓶药,显然已经远远超过了规定的剂量。   钟明的心不禁沉了下去。他蹲下身,扶住女生消瘦的肩膀:   “叶箐,你先站起来。”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他知道了女生的名字。对方叫做叶箐,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进入游戏之前还在某个985大学读研究生,而且已经保送了博士,本来只是想休学一个学期和男友来这个游戏里试试运气,想着实在无法通关也会有公司的人接他们回去,到时候她还能继续读博士。   现在显然,根本没有人会来接她。公司根本不关心他们的死活。   叶箐虽然优秀,但是从小到大都被家庭保护地很好,而且一直在学校的象牙塔中,与许多同样情况的学生一样,对社会的黑暗缺少认识,容易轻信他人。这并不能算是一个缺点,因为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经历这个决断,在某个时刻因为某间事摔个跟头,然后学习成长。   只是对于叶箐来说,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点。   钟明见她没有反应,低下头拉起女生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将对方从地上扶起来到床上坐下,接着转身,去接了一杯我温水递给她:   “先喝点水。”   于是叶箐一边哭一边喝水,钟明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掉进被子里,觉得她喝下去的一半都是自己的眼泪。这姑娘也未免太能哭了些。钟明实在看不下去,又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递给叶箐:   “擦一擦脸吧。”   叶箐一愣,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手帕,那是一张白色的丝制方巾,右下角绣着一个小小的玫瑰图案,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顿了顿,抖着手接过了手帕,往脸上按了按,方巾立刻被泪水打湿,玫瑰刺绣的左上角出现一快湿痕,   叶箐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我、我把你的手帕弄脏了。”   钟明摇了摇头:“没关系”   她喝完水,哭声逐渐小了一些,变成了委屈的哽咽。钟明接过完全被泪水打湿的手帕,看着她不断颤抖的肩膀,叹了口气,单膝跪在地上,让视线与叶箐持平:   “冷静一点。”   钟明尽量放软了声音。叶箐抽噎着看向他,颤抖着声音道:   “钟明,你真好。”   钟明愣了愣,突然被发了张好人卡,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对叶箐道:   “我知道这很难。”他缓声道:“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也许忘了那天的事情对你来说能够轻松一点。”   他语气轻缓,措辞谨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刺激了叶箐,让她更加崩溃。钟明站在叶箐的角度,要放下这么多年的感情,并且正视自己的男友一直以来都是个小人这件事非常困难,但是在现在的情况下,他怕叶箐再这么颓废下去,她的生命很快就会走向终结。   在他的劝说下,叶箐似乎平静了一点,她红肿着双眼看着钟明道:   “……我知道了。”她抽噎了一下:“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闻言,钟明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两声轻响。   钟明回过头,见李逸之斜倚在门边,收回敲门的手,朝两人露出笑容: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他看向钟明,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钟明见状,顿了顿,从地上站起来,走向门外。李逸之等着他走到自己身边,笑着向里面的叶箐点了点头,接着一把关上了门,发出‘砰’的一声。   “你跟她说那么多干嘛?”   一关上门,李逸之便皱起眉朝钟明道。钟明皱眉抬起眼:   “怎么了?我没有透露任何线索。而且叶箐并不是坏人。”   “我知道。”李逸之道。他顿了顿,将他拉到一边,垂眼看向钟明:“我知道她是个好人……但是在这个游戏里,有些时候懦弱比邪恶更加可怕。”   闻言,钟明的摸了摸,接着轻声问道:“就没有什么能逃出游戏的办法吗?”   李逸之摇摇头:“如果没有特殊道具的话,基本是做不到的。”而叶箐作为一个纯粹的新人,显然不会有任何保命的东西。李逸之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好像是十多年前吧,我听当时一个男仆说过,好像在恐怖屋里的某个地方有逃出这个副本的出口。但是我不知道在哪。”   “退一万不讲,就算有出口,她也能找得到才行啊。你看她的样子,像是会做任何努力去找线索的样子吗?”   钟明顿了顿,接着叹了口气。确实,叶箐看起来连下楼吃饭的力气都没有。   然而就在两人对话的同时,一声惊恐的尖叫突然响起。   钟明骤然一惊,因为刚刚说过话,他瞬间就认出了那是叶箐的声音。   他猛地回过头,看向走廊尽头的房间。   只见门缝的下方,正缓缓溢出了鲜血。 第31章 游戏结束   钟明呼吸骤然停滞。   几乎是瞬间产生了非常不详的预感,下意识地转身想往那边去。   然而李逸之却抢先一步挡在了他前面:“你先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见状,钟明脚步一顿,抬头看向他,点了点头。   李逸之于是抬脚向叶箐的房间走去。钟明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到叶箐的房门面前,伸手握住门把,拉开木门。   下一瞬,有什么圆球状的东西咕噜咕噜地滚了出来。   钟明刹那间瞪大了眼睛。视线下垂,落在那个东西上。   那是叶箐的头颅。   女生的还保持着生前惊恐的神色,微卷的黑色长发散落在地面上,被鲜血粘腻的鲜血沾湿,变成一条一条搭在地板上。   李逸之也没想到居然一开门头就滚出来了,心狠狠地沉下去,立即抬头去看钟明。   然而已经太晚了,钟明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在停顿了几秒后,他朝那颗头颅走去,试图伸手去将她捡起来。   “别碰!”   李逸之跑过来,一把拉住钟明的手将他搂在怀里,将他带离那颗头颅,用手捂住钟明的眼睛,急促地低声安慰:   “别看,别看了。没事、没事的啊。”   钟明顿住,握住李逸之遮住自己眼睛的手:   “放开。”   李逸之额角泌出冷汗,皱眉看向地上的头,要不是怕钟明生气简直想先把这玩意儿一脚踢开。他实在不想让钟明看到这样残忍的景象。   然而钟明握着他的手,再次重复了一遍:“放开我。”   这次语气几乎算得上是严厉了。   李逸之无法,不得不放开手,但却还是将钟明半搂在怀里,生怕他受了刺激站不住。   钟明睁开眼,低下头,看着地上的叶箐。   女生的头掉在地上,死不瞑目。她眼睛圆瞪着,神情扭曲,死前的惊恐破坏了她原本清秀的五官。   钟明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皱起眉头,缓缓蹲下身,伸手将女生的头抱在了怀里。李逸之见状睁大了眼睛,觉得面前的画面怵得人心里发慌。   他看着女生伤口里还在喷涌的鲜血染红了钟明胸前的衬衣,嘴唇抖了抖,鼓起勇气缓声劝说道:   “宝贝,别这样。”他几乎是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钟明,见他不动,眼角抽了抽:“要……要不你给我吧,我帮你抱着。”   然而钟明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自顾自低下头,将叶箐圆瞪的眼睛合上。接着他抬起眼,看向李逸之,脸色有点发白,语气还是平静的,他询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李逸之有些不安地打量着他的神色,拿不准钟明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刚想开口,不远处的地板响起些许异响。   金发的雇佣兵从房间里走出来,右手拿着一把匕首,朝钟明偏过头,看着他怀里抱着的头颅,挑了挑眉:   “你抱着那玩意儿干嘛?”   在说话的同时,他甩了甩匕首,一连串血珠顿时溅在了地板上。   “这样我就是活到最后的人了。”   金发男人转过身,衣服从胸口到下摆都沾满了血液,他将手中的匕首绕了个圈,朝钟明笑了笑:   “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   男人碧蓝的眼眸闪着兴奋的光,盯着钟明,抬起依旧站着不少血液的匕首,竟然伸出舌头去舔上面的液体,看起来已经完全丧失了人性。   李逸之瞪着金发雇佣兵,顿时感觉冷意直冲天灵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个金发的那天偷听到了他和钟明的对话,并从中知道了变成NPC的那两个条件。所以对方才会去杀了叶箐,这样他就是最后留下来的那个了!   蠢货!   李逸之差点要被气晕了,这人就没听到后面半句吗——玩家质量太差的时候根本就没人会被变成NPC!   这群蠢货,森林都还没到就死了一大半居然还妄想成为NPC?!   这件事办砸了!彻底办砸了!   李逸之气得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但是他没有把心里的话喊出来,而是小心地去看旁边的钟明。   钟明却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金发雇佣兵见状,顿时沉下了脸,盯着他道:   “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他明白自己已经出不去了,也许一辈子只能困在这个游戏里。但是有面前这个亚裔青年这样的美人陪着也不错。金发雇佣兵缓缓眯起了眼睛,濒临极限的神经与杀戮的快感让他整个人异常地兴奋,但是没关系,他至少会对这个漂亮的青年很温柔。   似乎是被他炙热的视线干扰,钟明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雇佣兵。   接着,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望向雇佣兵:“是你杀了叶箐?”   金发雇佣兵像是对他愚蠢的问题感到可笑,挑了挑眉峰:“对啊,怎么了?”   钟明默然,接着抬起头,向前踏出一步。   李逸之见状心里骤然一沉,感觉钟明是生气了,但他想拦又不敢拦。他看了看正在朝金发雇佣兵走去的钟明,转身‘哐’的一脚踢向走廊旁边的扶手,朝楼下大喊道:“都他妈的给我滚上来!出大事了!”   与此同时,钟明走到了金发的雇佣兵面前。   金发雇佣兵看着他走进,眼中的神情更加兴奋,视线随着钟明的靠近一点点垂下,落在青年冰白的面颊上。   钟明抬起头,平静看向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想成为这里的仆人?”   金发雇佣看着他,点了点头:“是。”   钟明垂下眼,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轻声道:“是吗?”接着,他顿了顿,语气很随意地说:“那真是可惜了。”   他的声音很小,但金发雇佣兵还是听到了,他的眉尾顿时颤了颤:   “什么?”   钟明抬眼看向他,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你不知道吗?”   他仿佛真的是在提醒玩家般说道:“恐怖屋里有「客人」之间不能自相残杀的规则,你忘记了吗?”   金发雇佣兵登时愣住了,他眼尾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道:“你说……什么?”   “玛丽夫人第一天就说过,你忘记了?”钟明自然地回答:“玛丽夫人是这里的管家,她最讨厌没规矩的下属,任何违反规则的人都会失去成为仆人的资格。”   他简短的一句话传入男人耳中,信息很快地被理解,金发雇佣兵的瞳孔瞬间缩小,仿佛不能理解他的话一般,神经质地歪了歪头:   “……什么?”   钟明却没再回答。他轻声道:   “好可惜,其实你放着她不管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钟明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金发男人,微微蹙起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你怎么就这么心急呢?现在一切都完了。”   金发男人愣在了原地。   他的濒临崩溃的大脑中反复回荡着这几句话。仅剩的一点理智让他试图回想玛丽夫人到底有没有说过这一条规则。但是他的心理状态在反复的精神以及肉体折磨下已经达到了临界点,在极度的压力状态下,人类的记忆力会受到极大影响,类似于在考试中会突然忘记本来已经铭记于心的知识,不管金发雇佣兵怎么回想,都无法确定几个星期前玛丽夫人到底有没有在某个瞬间说过这条规则。   “哈——”   他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低下头,伸手按住了自己抽搐的太阳穴,抬眼用几乎是病态的神情盯住钟明:   “你……你在骗我吧?”金发男人僵硬地勾起嘴角,试图找回游刃有余的状态,双眼瞳孔缩紧:“根本没有那种规则。”   然而钟明根本没看他。他梳理好怀中女孩的头发,头也不抬地略过金发雇佣兵朝他身后走去。   “喂!”   金发男人立即拦住他。钟明顿住脚步,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手臂,皱了皱眉,接着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他:   “让开,我的事情还很多。”说着他看了眼被叶箐的血液完全覆盖的地面:“啧,搞得这么脏。”   说罢,他直接撞开金发雇佣兵的手,抱着叶箐的头走进了房间里。全程都没有给金发雇佣兵半点解释。   金发男人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钟明离开的方向,右侧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钟明轻飘飘的态度让他陷入了混乱,对方好像根本就不在乎他杀了叶箐。对了……他为什么要在乎,说到底,那个女的不过也就是玩家而已。   这个思路将金发雇佣兵引到了另一个方向,钟明为什么要骗他?有什么理由要骗他?毕竟不管谁最后成为NPC,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吧?玛丽夫人确实是个看重规则的人。她会想要一个不听话的手下吗?或许她真的说过这条规则?客人之间不能互相残杀,这也很正常吧?   金发雇佣的大脑瞬间被一万种可思绪占满,各种猜忌让他的大脑宛若一架过热的引擎般高速运转,各种零件开始变得过热,零件之间发出嘶哑的摩擦声,但是他却无法停止。   金发男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苍白,呼吸的节奏逐渐加快,瞳孔仿佛无法聚焦般小幅度地颤抖,开始出现心理崩溃前的征兆。   人类能感到的,真正意义上的恐惧,实际上是希望破灭的绝望。   是知道因为自己的失误,亲手毁灭了唾手可得的希望,而骤然陷入绝望的一瞬间。   李逸之一直注意着他的情况,随着金发雇佣兵身上产生的变化,他全身的肌肉都逐渐绷紧,非常谨慎地绕到了金发男人正面。   这时,金发雇佣兵的呼吸已经完全失去了节奏,他几乎是无法控制地在倒气。然而片刻后,他又突然停止了抖动,安静了下来。   李逸之的眉尾抽了抽。   下一瞬,金发雇佣兵缓缓抬起了头,走廊中略微昏暗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   “所以说……是我让自己失去了活下去的资格?”   他嘴角挂着笑容,表情却比哭还要难看: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事情?”   李逸之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猝然后退了一步。   下一瞬,金发雇佣兵的右手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着般突然抬起,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颈侧。   空气中响起‘噗呲’一声。   他的动作非常用力,匕首直接刺穿了颈动脉,鲜血在压力下喷涌而出。   “卧槽。”   李逸之虽然躲避及时,身上却还是被溅起了一些。他抬起头,看着鲜血都喷到了屋顶上,惊讶地张大了嘴:   “哇,牛逼。”   “噗通”一声,金发雇佣兵的身体倒在地上,鲜血从脖子里流出来,和地上叶箐的血混在了一起。   到最后,他蓝色的眼睛还睁着,似乎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其他被李逸之叫上来的男仆站在后面,看到了钟明用几句话就把雇佣兵逼死的全部过程,脸上克制不住地露出惊讶的表情。杰克眉头紧皱,双手揣在兜里,低头骂了一句。阿奇站在李逸之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   “……怎么搞成这样?”   李逸之心情复杂,摇了摇头,伸手抹了把脸:   “是我搞砸了。”他烦躁地‘啧’了一声:“他妈的,我就没想到他能从忏悔室活下来,那天说话被听到了。”   阿奇了然。接着,他看着尸体脖子上的匕首,沉默了一会儿,道:“里面那位,你知道他还有这能耐吗?”   他们都听得出来,钟明的话完全是骗人的。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玩家之间不能互相残杀的规则。那是钟明现编出来的。   所有人都没想到钟明能够做到这一步。   闻言,李逸之顿了顿,双手捂住脸:“不知道。”   阿奇顿时露出了同情的眼神,叹了口气,安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旁,孙千眼神闪烁,看着周围的同事们全都沉默不语,犹豫了一下,小声道:   “钟、钟明还在那个玩家的房间里吧。”   他拧了拧唇,道:“是不是该去看看他?”   阿奇朝李逸之使眼色:   “喂,你还不快去?”   李逸之双手捂着脸,声音沉闷:“我不敢。”   阿奇:……他妈的。能再怂点吗?   最后,所有男仆达成协议,决定一起去。于是一群大男人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口。孙千左右为难,看了看紧皱着眉头的杰克,又看看抱着手臂偏头看地板的李逸之,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伸出手推开了木门。   大门发出咔嚓一声,在众人面前缓缓打开。   现在的时间接近中午,屋外的阳光很灿烂,光线从不大的窗户里射入,照在了房间内的地板上。   钟明背对这他们坐在床边,叶箐的身体躺在床上。   或者说是她的尸体。   女生乌黑的长发在床上铺开,钟明正试图将因为叶箐生前的搏斗而变得杂乱的发丝整理好。他的神情专注而认真,见到这个场景,众人心下都是猛地一颤,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寒气。   感觉这里不是玩家的房间,而是什么标本制作现场。   李逸之的视线落在叶箐的身体上,眉尾顿时颤了颤。   叶箐的头和脖子,被用线缝在了一起。她的眼睛也被合上了,整个人安静而平和,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孙千看到了摆在钟明手边的针线盒,脑中立刻想到了钟明垂着眼在皮肤上缝纫的样子,顿时被吓得抖了抖。   “……钟,钟明啊”   他颤抖着声音道:“你、你怎么样?”   钟明像是这才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微微偏过头,因为背光,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死了吗?”   「他」指的自然是那个雇佣兵。孙千愣住,看着不远处钟明美丽精致的侧脸,还是有点不能相信眼前的这个人竟然真的是有目的地、用言语逼死了那个雇佣兵。   李逸之收回视线,轻声道:“他死了。你放心吧。”   闻言,钟明点了点头。回过头,重新专注于将女生每一根凌乱的头发都梳理好。   李逸之见状,喉结上下一动,接着缓步上前,走到钟明身边。走近床前,他才注意到钟明手边还放着一张手帕,上面沾满了鲜血,他把女生脸上和头发上粘到的血迹都擦的干干净净。   除了脖子上的那道伤口,现在叶箐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李逸之觉得钟明整理尸体的手法比外面的入殓师还要专业一百倍。   李逸之看着钟明的侧脸,有点拿不准他到底是气有点疯了,还是本来就病病的。   “宝贝”他鼓起勇气,将一只手放在钟明的右肩上,小声道:“别伤心了,嗯?”   钟明没有抬头,但也没有拒绝他的安慰。他低着头,看着膝上叶箐安静而秀美的面孔,突然道:   “叶箐不可能复活了?”   这虽然是问句,但更像是一种确认。   李逸之摇了摇头,放在钟明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她的精神状态太差了。”   玩家受到的精神打击不会恢复。就算等到12点,叶箐的心理状态也不足以支撑她再次重塑肉体。   闻言,钟明手上的动作一顿,他道:   “好吧。”   接着,他轻轻捧起女生的头,将叶箐平放在床上。   李逸之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向上,看着钟明拉起女孩的两条手臂,将它们交叉着放在胸前。摆好动作后,他将脖子上的十字架取了下来,放在了女孩的胸口处。   李逸之看着钟明低垂着眼睫,在短短的一个刹那,从对方身上感到了一种带着些许神性的悲悯。   做完这一切后,钟明站起身,第一次抬眼看向了门口的众男仆:   “把叶箐葬在后院的花园里。”他轻声道:“这件事你们能帮我做吗?”   他的目光很平静,孙千却被看的一抖,赶紧点了点头。   “谢谢。”   钟明淡淡道。   接着,他抬脚向门口走去。见状,所有男仆顿了顿,都不约而同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通道,看着钟明从自己身边走过。   他身上还沾着叶箐的鲜血,侧脸白得像冰,浓密的眼睫低垂着,略过众人向门外走去。   杰克皱着眉,在钟明经过自己时伸手拦住了他:   “你要去哪?”   被握住手臂,钟明顿住脚步,接着回过头,视线落在杰克身上。   “我想出去走走。”他抬起眼,冷淡的神情让人看不出端倪:“没关系的。放开我吧。”   杰克愣住,在钟明的眼神下不自觉地放开了手。   这下,再没有人敢拦他。众人看着钟明走下楼梯,拉开大门走了出去,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   孙千犹豫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紧张道:“现……现在怎么办?要不要让人去追?”   “操。”杰克暗骂一声,掏出一根烟点上:“你能追的回来你就去啊?”   孙千能说什么,他只能闭嘴。李逸之长叹了一口气,蹲在地上,烦躁地抓乱自己的头发,突然低下头,伸手撑在叶箐身体的两边,用前所未有认真的神态注视着躺在床上的女生:   “妹妹啊!”他欲哭无泪地大喊:“要不你还是活过来吧,我、我可以拿阿奇的命跟你换!”   一边的阿奇差点烟都掉了:“……喂!” 第32章 灰湖   一群男仆挤在房间里,大眼瞪小眼地站着,中间摆着叶箐的尸体,活像某种邪教仪式。   钟明被气走了,他们中间和对方最熟的人没胆子去追,众人和地上的尸体面面相觑,气氛有点淡淡的尴尬。   随着时间流逝,太阳越过最高点,往西边斜去。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照在叶箐黑亮的头发上。   房间里的座钟尽职尽责地走着,时针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回荡。   阿奇看了眼时间,清了清嗓子,道:“差不多了吧。”   再等十分钟就要到小少爷艾伯特下课的时间了,到时候那位祖宗看不到钟明,又要大呼小叫地找人。阿奇转头看向其他人:   “谁去看看钟明怎么样了?”   众人沉默。   阿奇往李逸之的方向看,后者立刻扭过头,嘴里叼着烟吹着口哨蹲下来,专心致志地研究叶箐的头是怎么被钟明用针线缝起来的:   “嗯嗯,这针脚真不错。”   阿奇:……   他又去看其他人,杰克被叫出去干活了,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孙千有些不确定地举起手:“要、要不……我去?”   阿奇点头:“行,你去找找他在哪。”   孙千嗯了一声,抬脚往外走,就在他走到门口时,蹲在地上的李逸之突然来了一句:“去玫瑰园看看,他多半在那。”   孙千:“哦……哦。我知道了。”   接着他推门出去,因此错过了关门后,阿奇走到李逸之身边一脚把他踹翻在地的画面。   又是半个小时后,孙千回来,他推开门,满脸茫然地看着阿奇于李逸之:   “我没找到钟明。奇怪,他去哪了?”   阿奇皱起眉:“他不在玫瑰园吗?”   孙千摇了摇头:“没有。”他疑惑地说:“我到处都找过了,没看到他人在哪。”   闻言,阿奇也陷入疑惑。就在这时,正蹲在地上装作自己的李逸之一僵,接着突然跳起来一拍自己的脑袋,大叫道:   “坏了!”   彼时,距离钟明离开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在大宅的另一端,钟明正穿行于大宅西面的小树林中。   他沿着那天玩家们出现的方向,找到了那条莎朗夫人离开时走的小土路,沿穿它钻入灌木树林。在三十分钟后,他伸手拨开面前的树枝,终于穿过灌木丛,踏入了树林外的一片空地上。   他抬起头,在下午一点强烈到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   钟明回头,远处的山脚下的大宅已经显得有些渺小。   他收回视线,望向自己的正面——灌木丛之后,是从大宅二楼的窗户能够直接看到的那片黑色森林。   森林从远处看是黑色,走到近处,钟明才发现树冠其实是接近黑的深绿。森林中的树木比从远处看要大上许多,树干粗壮笔直,而且非常的高。   钟明仰起头,发现这些树至少有五六十米,从底部向上看几乎看不到顶。而且树干异常得粗壮,恐怕五个成人站成一圈都不能完全包住。   从远处看倒没什么,但从近处看,这些树木就高的有些可怕了。   钟明感到一阵近似于「巨物恐惧」的惊悚。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眼前深不见底的森林,似乎从树木的间隙中看到了尽头处照入的一点微光。   也不知道得走多久。   钟明深深吸了口气,多久也得走,他抬脚走入了森林中。   钟明一直想知道这片黑色森林的外面有什么,或者说,「恐怖屋」的副本地图到底有多大。   大宅里有好几个人都曾经到「外面」去过,比如陶,对方从外面给他带了巧克力作为礼物。又比如马修和他没见过的那个冯唐,他们两个在外面做任务。还有艾伯特之前的保姆莎朗夫人,对方被辞退之后也是顺着玩家出现的同一个方向,走进了森林之中。   大宅每天都会得到新鲜的食物供应,其中包括蔬菜、肉类,还有小麦面粉。但是恐怖屋周围并没有任何菜园或者农场。这些食物都是每天由马车从外面拉到大宅后厨的。   种种迹象似乎都指出,恐怖屋所在的地点周围应该有城镇的存在。   有城镇,就应该有其他人,也应该有相应的交通工具与通信手段。   钟明抬手遮住过于强烈的阳光,踩在铺满枯叶的地面上,发出些许窸窣声。   今天山谷里面的天气很好,天空蔚蓝,里面没什么云层,阳光慷慨地洒下来,透过浓密的树冠洒下,总体而言,森林里的景色非常美丽宜人,像是欧洲中部阿尔卑斯山脉中某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充满了自然之美。   干燥的气流在森林中穿过,钟明衬衫上的血液逐渐凝固,布料变得僵硬,湿冷地粘在他的皮肤上。   钟明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   在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很平和的人,也不太喜欢和人起冲突。但是他的平静与柔和并不是全无棱角的,而是充满了隐秘的攻击性。   这份攻击性在于,钟明一旦遇见会打破自己平静的事情,并且无法规避之时,他会选择有效率地解决这件事   当然,放在人身上也是一样的。   比如今天,他对雇佣兵杀掉叶箐感到了不快。于是他设法杀了对方。   杀人者人恒杀之,想来对方也不会有什么抱怨。   钟明心想。   随着雇佣兵的死亡,钟明胸中的那点怒火也随之消失。但是对方如果被复活成为NPC,再看到那张脸,他的怒气也许会再次冒出来,或许不会。   到时候再说吧,钟明想到。   现在,他专心致志地想要走出这片森林。   午后的太阳热烈地照在他身上,钟明的额角出了点细汗,脸色有些泛红,于是他顿住脚步,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臂弯里,继续抬脚向前走。   直到太阳都有些西斜,光线变得有些暧昧时,钟明才终于走到了森林的最底部。   接近底部,周围高大的树木重新变为矮小的灌木,从树叶的间隙中透出些许光亮,钟明的心跳加快些许,伸手扒开面前的枝叶。   然而,在看到面前的景色后,钟明却骤然愣住。   他面前是一片湖。   一片巨大的,灰色的湖泊。   恐怖屋前那条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在这个灰色的湖泊前戛然而止。   钟明微微喘息着,手搭在一旁的树木上,扭过头,视线沿着湖岸往远处看去,灰色的水面一直绵延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宽大湖面上,水汽蒸腾,模糊了对岸的景象。   这篇灰色的湖泊大得像海,显然光靠游泳是无法到达对岸的。   钟明神情有些茫然。   难道玩家都是潜水过来的不成?   呼吸之间,钟明闻到湖水略带土腥味的气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低头看向在湖岸边断掉的土路——反正现在是无路可走了。   走了这么久,钟明也有点累了,他在湖边蹲下,抱着膝盖坐在石滩上,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一望无际的湖面,脑中突然想起了曾经给艾伯特念过的童话:   「路德维希行至灰湖旁,为了拾起梵西公主掉落的珍珠手链,淌入水中,再不见踪影」   钟明出神地望着湖面,忽然察觉到了什么——   湖面上一点波澜都没有。   他皱了皱眉,按理来说,不管有没有风,水面上都是该有一些波澜的。然而眼前的灰湖却平静如一片死水。   时间仿佛在这片湖泊上凝固了。   钟明盯着灰色的湖面,看得久了,突然感到一阵些眩晕。接着,非常偶然地,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个画面。   他趴在某个人的背上,耳边是男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似乎还有湖水拍击在岸上的水声。那人背着他,从湖水中走到岸上,似乎嘴里还在骂着些什么。   钟明在记忆中闻到了一模一样的味道。那种微微带着土腥味的,内陆湖的气味。   那个人是谁?   钟明陷入更加巨大的疑惑中。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眼睛动了动,突然从视野右侧的余光中捕捉到了什么。他转过头向右边看去。   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湖边。   人影穿着黑色的西装,上半身隐藏在树林投下的阴影中,右手上碧绿的宝石戒指闪过一点冷光。   他不知道在那里已经站了多久,然而静静地看向这边,却没有出声。   钟明愣住。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呆了几秒,才霍然从地面上站起来,朝那边微微俯下身:   “公爵大人。”   钟明说出对方的身份。   接着,他本来想问「您为什么在这里」,但是首先他不太想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于是钟明默了默,最终憋出一句:   “午安,公爵大人。”   钟明俯下身,看着自己的脚尖。有点紧张。   他知道肯定会有人来找自己,却没想到来的会是公爵本人——他以为会是杰克或是李逸之,再不济也是陶。   许久没有得到回答。钟明有些小心地抬起眼。   公爵站在树下,脸隐没在阴影中,钟明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他低下头,抬起手,似乎是看了眼右腕上的手表:   “已经快到晚饭的时间了。”   公爵道。   闻言,钟明一愣,接着抬起头看向天空,发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边没入山头,橙黄的晚霞从云层中透出些许,洒在黑色的森林上。   他竟然不知不觉了在湖边呆了这么久。   钟明感到些许怪异。然而不等他多想,公爵的声音再次传来:   “还不回去吗?”   他的声音平缓而低沉,道:   “艾伯特非常想念你。”   是了,艾伯特。   钟明想起来,他每天下午都会带艾伯特去散步,今天一下午不见人,小少爷估计该着急了。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仆的失职。   钟明垂下眼,道:“对不起。”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   公爵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将视线投向不远处静静站着的青年。   钟明低着头,额前皮肤被汗水微微浸湿,显得异常白皙,在阳光下几乎是闪着细碎的光,加上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因为疑惑而微蹙的眉心,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即将要破碎的宝石。   刚刚对方坐在湖边的样子美得像一幅画。   半响后,公爵再次开口:“怎么走这么远?”   钟明心中一凛。他垂下眼,略微偏过头,轻声说:   “……只是想散散心。”他顿了顿,困惑地说:“我走着走着就忘记了时间,没想到居然走了这么远。”   他的神情低落,眉心微蹙,困惑茫然的样子让人恨不得能当即帮他扫去一切困难。   公爵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他开口,声音好像柔和了些许:   “你不高兴?”他非常礼貌地询问:“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闻言,钟明抬起眼,为男人比想象中更加温和的态度而感到惊讶。   公爵的态度平静而礼貌,实际上,他是这个宅子的主人,他完全可以命令钟明回去继续他的工作,甚至还可以为他的玩忽职守而惩罚他。但是他没有。   钟明拧了拧唇,公爵的态度太好,反倒显得他很任性似的。   而且——   钟明不着痕迹地产生些许怀疑,公爵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如果他真的不知道,又为什么出现在大宅外,还知道他就在湖边。   对方好像就是掐准了他发现无路可走的时间点出现。   钟明觉得自己应该警惕。他说:   “公爵大人,我认为我们不是这种可以互相交换心事的关系?”   他抬眼小心地打量了一眼公爵的神情,虽然什么也看不到。钟明继续用谨慎的语言解释自己的行为:   “我只是恰好今天心情不好,想要出来走走。”钟明顿了顿,保证道:“很抱歉耽误了今天的工作,我会去找玛丽夫人和小少爷道歉,以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一番话尽显疏离,将公爵的话堵得严严实实。   闻言,公爵沉默下来。   半响后,他重复了钟明的话:“你觉得……我们不是可以交换心事的关系?”   语气仿佛真的有些疑惑似的。   嗯?   重点是这个吗?   钟明有瞬间的疑惑,但是很快定了定神。抬眼看了看公爵。   看不见脸真的很影响他的判断。但是从语气上来讲,公爵听起来好像没有生气。钟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他拧了拧唇,小声道:   “是的……比如,我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甚至连您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钟明发现自己说出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抱怨。于是解释道:   “不过我明白您有需要保密的理由……只是,我们好像也不算是朋友。”   听到他的回答,公爵彻底沉默下来。   钟明等了一会儿,接着敛下眼睫,觉得对话在这里就差不多该结束了。   这只是一次他心情不好的小散步。等回到大宅,再跟玛丽夫人道歉就好。如果有什么处罚,应该也不会太严重。   然而,下一瞬,枯叶被踩踏的窸窣声响起。   钟明听到了那个声音,皱了皱眉,疑惑地抬起头,接着却猛然瞪大了眼睛。   公爵从树木的阴影下走了出来。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男人踩过落叶,走到离钟明不远不近的地方,垂下眼看向他。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他缓声道:   “如果你想,可以帮我取一个。”   钟明脸上的淡然的神情终于被打破,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他闻到面前男人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湖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钟明看着面前肤色苍白,身形高大的男人,屏住了呼吸。   他仿佛许久没有接触过阳光,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在高耸的颧骨上投下几分阴影,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眉心处隆起一点纹路。   钟明从他的眉眼间找到与艾伯特相似的影子。但是男人五官更加成熟,眼睛是浓郁的黑色,饱满的眉弓投下阴影,从眉眼到鼻梁的线条如同古希腊的雕像般分明。   他似乎适应了阳光,垂下眼,看向钟明:   “现在我们是可以交换心事的关系了吗?” 第33章 童年   钟明瞪着面前的男人,说不出话来。   现在钟明的心情有点像是开玩笑跟网友说「富哥v我50」然后对方直接打过来500万的那种感觉。   好几分钟后,钟明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公、公爵大人——”   钟明被自己紧绷的声音吓了一跳,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结巴着说:   “您不需要隐藏自己的相貌吗?”   闻言,男人略微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是吗?我无所谓。”   钟明感到诧异,脱口而出道:“那您为什么一直躲在阴影里?”   闻言,公爵挑了挑眉:   “躲?”   钟明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眨了眨眼睛。幸好公爵很快略过这个话题,他侧过头,棕色微卷的发丝垂在额角,侧脸的线条让钟明想到认真看书时的艾伯特。他略微思考了一下,道:   “……最开始,是为了避免一些麻烦。但是后来我就习惯了。”他垂下眼看向钟明:“相貌很重要吗?”   钟明哑然。   他看着男人的脸,心想如果游戏公司愿意把BOSS的脸贴出去,这个副本的人气估计会更高一些。   于是钟明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对我来说,相貌还是挺重要的。”   如果是要说话的关系,那至少要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吧。   闻言,公爵勾了勾嘴角,脸上闪过一点微弱的笑意,似乎有些无奈地说:   “好吧。”   这时钟明才发现,他笑起来右脸颊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左边却没有,不禁晃了晃神。   公爵的长相并不是时下流行的美男子,他更像是六十年代好莱坞黄金时代的某些男星,但比他们更加冷漠严肃,气质略带威严,就算不皱眉的时候,眉心处也有一道浅痕。   这样的人笑起来竟然有酒窝,钟明想道。真是奇怪。   同时,公爵似乎没有察觉到他视线,他抬起头,看了眼天色:   “时间不早了。”他说:“我们先往回走,好吗?”   钟明只得点点头。   两人于是并肩走在回到大宅的路上。   从湖边到大宅,只有那条蜿蜒而狭窄的小路,按理来说,两个人只能一前一后地通过。   但是公爵似乎非常了解周围的地形,他选的路线总是能恰好容下两个人。   钟明觉得公爵有点太高,跟他并肩走有些压迫感,于是故意落后了对方小半步。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前方男人的背影,看着一小片枯叶落在对方的羊绒西装上。不论怎么看都觉得眼前这个穿着三件套西装的男人跟整个森林格格不入。   但是他的脚步却很平稳,不像钟明在土路上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公爵看起来非常从容,像是对这片森林很熟悉。   随着他们向森林深处走去,天色逐渐变暗,深绿色的树冠再次变成黑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高耸的树木在地面投下阴影,让他来时走过的小路逐渐变得模糊   钟明见状,开始有些庆幸公爵的出现。要不然到了晚上,他还真有可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钟明有点走神,没留意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石头,骤然失去了平衡,身体朝一边倒去:   “小心。”   公爵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及时抓住了钟明的手臂。   “……谢、谢谢。”   钟明稳住身体,有点不好意思。见他站稳,公爵收回手,两人继续往前走,但很快,钟明又踩到一个坑,差点摔倒。   钟明:……这路怎么回事。   差点两次摔倒,钟明彻底尬住,幸好昏暗的天色掩住了他微红的脸色。   公爵回过头,视线落在他身上,突然向他伸出了右手:   “要我拉着你吗?”   闻言,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男人苍白而修长的手。   好像有点不太好。   钟明有点犹豫。   但是公爵的态度很礼貌,神情很正经,黑色的眼睛专注地注视着他。男人严肃的长相和气质让人很难能对他的态度产生什么偏颇的揣测。毕竟他看起来是一个如此值得信任的人。   而且天气确实越来越暗了。   钟明看了眼不远处变得昏暗的森林,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公爵的手。   他们继续向前走。   有了公爵的引领,钟明果然没再摔倒。他们踩过地面上厚厚的枯树叶,穿过树林,橙红的太阳在身后缓缓落入灰湖之中,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说实话,天黑之后的森林很有几分恐怖。   钟明看着四周,巨大的树干在夜晚变为一个个粗壮的阴影,包围着他们,黑暗之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随时都会窜出什么东西。   他的手被公爵握着,男人的手宽大而修长,干燥而温热的手掌……将钟明的手完全包裹住,戒指微凉的触感贴在钟明的手背上。   不太像是情侣,倒像是家长拉着孩子。   钟明被对方牵着走,在黑暗中实在是看不清路,遂放弃,将找方向的任务完全交给了对方。   两人之间有点沉默,周围只有脚步踩在枯叶上的窸窣声。   在黑暗中,钟明逐渐生出几分睡意,眼睛缓慢地眨动。   然而就在这时,公爵的声音突然响起:   “所以,你为什么不高兴?”   钟明一下就清醒了。他骤然抬起头,便听到对方道:   “是因为玩家?”   钟明彻底不困了,心想这个人果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公爵没有回头,钟明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敛下眼,睫毛颤了颤,小声道:   “没关系。我现在已经没有不高兴了。”   闻言,公爵停下脚步。转过头,视线落在他身上:   “真的?”   钟明被看得心中一凛,男人是典型的日耳曼人长相,眉眼间距极近,看人的时候自带压迫感。   钟明默了默,点点头:“真的。”   公爵定定看了他两眼,回过头继续向前走。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钟明:……最讨厌说话说一半的人。   两人间再次变得安静。钟明看着男人的侧脸,眼神闪了闪,问道:   “公爵大人,您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悉。”   公爵一手牵着钟明,另一只手拨开面前的树枝,道:   “我小时候经常和父母在森林里玩。”   闻言,钟明愣住,看向身旁男人的侧颜。心想这个恐怖游戏BOSS还有小时候?还有父母?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公爵瞥了他一眼,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接着,他突然停下脚,将钟明轻轻拉到身边,示意他看向森林深处。   钟明转头,在不远处的某棵树下隐约地看到了一只秋千。它孤零零地垂在森林里,显然很有些年头了,由一块木板做成的凳子的表面有些腐朽,但还是看得出当年精心打磨雕刻过的痕迹。   钟明有些惊讶,不着痕迹地瞥向身边的男人,有点难以相信这个恐怖屋的大BOSS口中的童年真的是和普通人相同的、小白袜棒棒糖的那种童年。   然而公爵却误解了他的意思,见钟明一直看着自己,他偏头问道:   “你想去玩吗?”他顿了顿,看向那个秋千:“这个太旧了。等做一个新的再玩吧。”   钟明噎住,诧异地看着摇了摇头:“我没有想玩。”   公爵又定定看了他两眼,接着点点头,收回了视线。   钟明:……总感觉被小看了。   这个人到底有多大?钟明疑惑地想。不管怎么想,能长到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那一定是相当可观的一段时间。   钟明有点好奇,但不太敢问。   公爵看着他,突然道:   “你想问什么?说吧。”   钟明愣了愣,抬起眼看他。   公爵俯视着他,浓密的睫毛投下阴影,显得瞳仁更加浓黑。他的表情很沉静,眼神中透着淡淡的鼓励。   仿佛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   钟明没来由地有些紧张。但既然这样,他不问白不问:   “我只是想知道……您多少岁了?”   公爵想了想,答道:“具体的记不清楚。大概三个多世纪。”   那就是至少三百年。虽然有心理准备,但钟明还是吓了一大跳,他堪堪稳住表情。顿了顿,又问道:   “您……是出生之后就再这里了吗?”   公爵点了点头:“是。”   钟明皱了皱眉,想问公爵是不是一直待在这个副本里。他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问道:   “那……您是一直待在这里?还是会去外面?”   公爵微微笑了笑:“有时会。”   他简单地回答。语罢便垂眼看着钟明。等待他的下一个问题。   钟明有些怔愣。他莫名觉得,自己不论问什么对方都会回答。   于是他顿了顿,抬起眼凝视公爵,突然道:   “这个游戏通关的方法是什么?”   这应该是一个相当敏感的问题。然而,就在钟明以为公爵不会回答,或者至少会犹豫时,对方直接开口道:   “杀了我。”   公爵看着钟明,毫无避讳地说:   “杀了我,他们就能通关。”   钟明睁大眼睛,呼吸微乱了一瞬。心脏收紧。他拧了拧唇,看入男人漆黑的眼眸里:   “您就这样告诉了我,就不怕我去告诉玩家吗?”   公爵挑了挑眉,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眼天色,接着道:   “继续走吧。时间很晚了。”   钟明被他拉着转过身。从男人随意的态度上读出他根本不怕玩家知道通关的方法。   不过也是,钟明敛下眼,暗暗想到。大宅里现在的下层仆人都是从往届挑出来的精英。然而他们却连公爵长什么样子都知不知道。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至少在近几十年内根本没有哪个玩家成功走到公爵面前,更别说杀死他了。   钟明细细消耗着这件事,沉默下来。   两人就这样交握着双手,继续在寂静的树林中穿行。夜晚,山谷中的天气发生了变化,气流从树木中穿过,发出呜咽般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渗人。   钟明逐渐感到些许疲惫。   钟明感到了些许疲倦,他不是一个体力很好的人,白天从大宅走到湖边已经花去大半力气。现在两条腿都像是注了铅,沉重得提不起来。他穿着皮鞋在森林里走了一天,脚被鞋子磨得有点痛。   这时,男人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累了?”   钟明抬起头,见公爵看着自己,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有一点。”   闻言,公爵点了点头。他垂下眼,伸出手搭在钟明的肩膀上,将他拉进了一点。   接着,不知他做了什么,钟明眼前的景象一变,瞬间变成了恐怖屋的大堂。   钟明骤然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华丽的大吊灯,惊讶地张开嘴。   他看向四周,花了好几秒才接受这是在大宅室内的事实,钟明扭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您、您既然能做到这些,为什么我们刚刚还要走路?”   公爵站在灿烂的吊灯前,一缕棕色的发丝搭在额角上,正垂眼抚开钟明身上的树叶,闻言,他随口答道:   “我以为你想散心?”   钟明:……   刚刚那是、散心?   公爵将他身上的最后一片树叶摘取,抬头看见钟明的表情,像是被他逗笑了,嘴角有细微的笑纹一闪而过。   钟明看着他,发现自己虽然能够看清男人的脸,却还是辨别不出他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正当他揣摩时,公爵突然道:   “以后不要一个人走那么远。”他淡淡地:“太晚外面不太安全。”   夜晚的森林的确很可怕。钟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时,像是有谁注意到他们的动静,大堂的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整个大宅很快灯火通明。   在更加灿烂的灯光,钟明清晰地看到公爵的脸,然而还没等他仔细观察,公爵突然抬起头,向左边的某处看去。   同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钟明?”   钟明转过头,骤然看见艾伯特正站在角落处的阴影中,神情阴沉地盯着他们。   男孩脸色冰白,眉头紧皱。   见他这幅表情,钟明恍然间觉得自己看到了身边男人的缩小版。   他定了定神,道:   “艾伯特少爷。”   钟明下意识地想上前,刚迈出一步却被一股力量拽住。钟明愣了愣,低下头,折在发现他和公爵还牵着手。   钟明:……   他看了眼脸色阴沉的艾伯特,试图抽出自己的手,第一下没抽动,第二下,公爵放开了他的手。   钟明立刻将那只手欲盖弥彰地藏在身后,看向艾伯特,有点尴尬地拧了拧唇。   艾伯特也不说话,他瞪着钟明,碧绿的眼睛中仿佛有怒火要喷薄而出。   “……艾伯特少爷。”见男孩这么不高兴,钟明有点愧疚,他轻声道:“对不起,我今天——”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艾伯特猝然打断:   “你去了灰湖?”   钟明愣住。艾伯特盯着他,眉眼间充满阴霾,冷声道:   “我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   他碧色的眼眸异常冰冷,里面燃烧着怒火。然而他似乎并不是为了钟明缺席没有陪伴他而生气,而是为了别的什么——   “你怎么敢一个人跑到那里去?!”艾伯特眉头紧皱,声音骤然拔高,咬着牙道:“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乱跑,我就把你——”的手脚全部绑起来锁在房间里。   “艾伯特。”   钟明听到自己身侧公爵平静的声音响起。他的语气并不重,然而在他出声的刹那,艾伯特像是被什么东西强制噤声般,两片嘴唇有些不自然地闭合在一起。   他虽然发不出声音,却依旧在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不过这次是冲着公爵。   钟明有些惊讶,不知道艾伯特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他听见身边的男人叹了口气。钟明偏过头,从公爵脸上看出掩饰得很好的烦躁。他垂眼看着艾伯特,眉心浮现出一道纹路。   艾伯特无法出声,却显然非常不服气。他瞪着不远处与自己长相肖似的男人,脚下的影子突然开始疯狂地涌动。   钟明见状呼吸一滞,立即后退半步。这个样子他在琼身上也看到过。   就在这时,钟明听到轻微的‘啧’声。   他愣了愣,转过头,见公爵神情冷淡地看着艾伯特。浓黑的眉微微蹙起。但整体看来还是十分得体的,仿佛刚刚那个声音是他的错觉。   见钟明看过来,公爵转过头,向他伸出右手:“过来。”   钟明犹豫了一下,略微靠近了半步。   公爵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闭上眼,倒数三下。”   钟明的鼻梁感到一点戒指冰凉的触感,不知道公爵要干什么,但视野被完全遮住什么也看不见,遂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接着,他在耳边听到了一点微弱的风声。   “可以了”   公爵的声音响起。他的手从钟明脸上移开。   钟明睁开眼睛,发现艾伯特消失了。   男孩原本站着的角落现在空无一人。   钟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公爵:“……少、少爷呢?他去哪了?”   公爵撩起眼皮,视线落在艾伯特消失的地方,淡淡道:   “是啊。会在哪呢?” 第34章 惊喜   公爵的淡然的声音在空气中落下。   钟明:……   他看着男人英俊的侧脸,好像明白了这个人的育儿策略。   有一句华夏古话能很好地总结:   ——眼不见为净。   钟明默了默。虽然艾伯特并不能完全算是公爵的儿子,但如果他是被这样抚养长大的,会和公爵关系不好也很正常。   艾伯特消失之后,公爵的周身的气场肉眼可见地轻松了许多。像是甩开了千斤重担。   他垂下眼,看向钟明:   “我想你应该困了。”   钟明点了点头:“有一点。”他说:“我想去跟玛丽夫人道歉,然后回去休息。”   闻言,公爵一顿,偏头看向钟明:   “明天早上再去。”   钟明愣了愣:“什么?”   公爵朝他笑了笑,伸出手,将他额角上被汗水沾湿的碎发抚开:   “先去休息吧。”   在他收回手的一刹那,钟明几乎是立刻产生了一股浓烈的困意。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卧室,又是怎么躺下的,总之他的脑袋一接触到枕头,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钟明在清脆的鸟叫声中醒来。   他皱了皱眉,心想地下室里什么时候有鸟了?   中睁开眼,跟黄鹂溜黑的眼睛对上。   一只肚皮圆滚的黄色小鸟站在窗台上,它见这个人类醒来,疑惑地歪了歪头,接着立刻展翅飞走了。   钟明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地下室。   他霍然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身下的床单非常柔软。床垫很厚实,被子也十分柔软,带有着洗涤剂的清香。钟明抬起眼,看见床边半开的硕大窗户,透过玻璃可以直接看到后院里的玫瑰园。他转过头,床尾的壁炉静静燃烧,热度缓缓从中传出。往上看,房顶向□□斜,这是一座精致的小阁楼。   钟明愣住了。   这里是哪?   同时,开门的声音响起。   钟明往门口看见,对上了艾伯特碧绿的双眼。   “你醒了。”   艾伯特放下握住门把的手,直接走到床边,扫了一眼房间里的陈设。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他问:“有不喜欢的可以跟玛丽夫人说,她会换掉。”   钟明惊讶地看着他。男孩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没休息好。   “艾伯特少爷”钟明想起昨晚自己睡觉前发生的事情,低下头用手掐了掐眉心:“您……昨晚去哪了?”   艾伯特抬眼看他,突然笑了笑:“你关心我?”   钟明手捏着眉心,觉得自己还没睡醒,头有点晕,口里答道:   “当然。”   艾伯特好像突然高兴起来。他双手抓住被子,爬上床,贴在钟明身边:“昨天那个老头把我丢得很远。”他看着钟明,道:“你喜欢这个房间吗?我本来想让你住莎朗夫人的房间,但老头不同意。”   钟明放下手,醒了醒神,这才反应过来艾伯特说的「老头」是谁,垂眼看向男孩——好吧,现在连父亲都不叫了。   “少爷,您在说什么?”钟明疑惑道:“这个房间是怎么回事?”   艾伯特道:“这里是给你住的。原本是废弃的阁楼,玛丽夫人收拾了好几个星期。”艾伯特拧眉,重复了一遍:“但我想让你住在一楼。”   钟明闻言拧起眉,伸手按住额角,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等等,我什么我要住在这。我以为男仆都住——”   “不,仆人都有自己的房间。”   艾伯特打断了他,碧绿的眼睛中冷色一片。钟明看着他,突然明白艾伯特口中的「仆人」是指上层仆人。   似乎在恐怖屋里的这些「原住民」眼里,下层仆人和玩家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艾伯特盯着他,突然道:“钟明,你还要陪着我们很久很久。”   闻言,钟明愣了愣。然而还没等他说什么,艾伯特突然靠过来,双手捧住他的下颌将他拉进,碧绿的眼睛紧盯着钟明的脸:   “我昨天反思过了,是我的错,我不该凶你。”   艾伯特的声音轻缓,表情却完全相反。眉眼一片阴霾:   “以后我们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艾伯顿了顿,接着道:   “等老头死了,我会接着对你好。所以别想着逃跑,知道了吗。”   钟明缓缓睁大了眼睛,眸中倒映出艾伯特小王子般精致的面孔。他猝然皱起眉头:   “等等。”钟明抓住了重点:“你说……公爵会死?”   他问:“你的意思是,他会被玩家杀死吗?”   艾伯特挑了挑眉:“当然不。”   他道:“是他自己想死。他想死已经很久了。所以才创造了我和琼。”   钟明的眉尾颤了颤。   他突然想到教堂里琼说过的话,公爵想要艾伯特取代他。   公爵心存死志,所以才创造了艾伯特和琼?   然而未等他细想,艾伯特抬高的声音响起:“你听到了没有!”   钟明回过神。见艾伯特不满地看着他,脸色阴沉,看起来又要生气了。他赶忙点点头:“我听到了,艾伯特少爷。”   艾伯特脸色稍缓:“那你发誓,绝不会离开我们。”   钟明犹豫了一下,艾伯特立刻皱起眉。他不得不抬起右手,并起两指道:   “我向主起誓。”   艾伯特这才满意。他从床上跳下去,回头对钟明道:“快起床吧。今天要是再不带我散步,我就要惩罚你了。”   钟明只能点头称是。将小少爷哄走后,他抬起眼看了看窗外,发现天色还很早。   于是他走下床,低头想要洗漱,却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柔软的亚麻睡衣,胸前交叉系着一根细绳,绳结垂在胸前。   钟明愣了愣,努力回想,似乎没有自己换掉衣服的记忆。   钟明:……   谁换的衣服?   钟明在内心认真地祈祷是玛丽夫人。   在心里默念那位可敬可爱的女士三次后,钟明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头在盥洗池里洗了把脸,抬头准备找找自己的衣服在哪,就见一套崭新的西装挂在大门后面。   钟明顿了顿,走上前伸手摸了摸西装外套,发现衣服的袖子上带着刚被熨过的温度。   清晨,整个大宅里除了彻夜未眠的艾伯特,其他人都还在睡梦中。   钟明穿上衣服,轻轻穿过大堂,朝地下室走去。   他刚走下楼梯,就看见了李逸之。   青年靠在窗前站着,一只手夹着的香烟亮着猩红的光,烟雾弥漫之中,他低下头,抖了抖上面的烟灰。   钟明走过去,道:“你这么早就起了?”   李逸之猛地一抖,差点把烟都掉了,猝然回头道:   “……你怎么走路都没声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钟明被他惊慌的样子逗笑,微微勾起唇:“没有啊。你自己没听见。”   李逸之见他笑,愣了愣,抬手将烟送到嘴边,眼神谨慎地在钟明脸上转了两圈:“你……不生气了?”   钟明闻言,唇角的笑容一顿。李逸之手抖了抖,立即道:“算了,当我没说。”   见李逸之小心的样子,钟明顿了顿,接着抬手揉了揉额角,感觉那种闷闷的感觉又回到了心头。   “不,没什么。”他向李逸之道:“我已经不生气了。”   李逸之夹着烟,看着钟明,似是在判断他这个「不」是真的不,还是闹别扭时的「不」。   钟明看他一眼:“叶箐的尸体埋好了吗?”   李逸之立马点头:“埋好了。我算过,找了块风水宝地。”   钟明心想这瘆得人心发慌的地方也有风水宝地?他轻轻笑了笑。   李逸之放松了点,靠在窗台上,抽了口烟道:“说真的,你昨天去哪了?你不在小少爷快把屋顶都掀了,吵得所有人一整天什么都做不了。”   钟明答道:“我去湖边了。”他向李逸之道:“你知道吗,屋子外面那条小路尽头有个灰色的湖。”   然而他一转头,便见李逸之脸色苍白,极其愕然地瞪着眼睛。   钟明愣住:“……怎么了?”   好几秒后,李逸之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你去了灰湖?”   钟明蹙起眉:“对。”他问:“那个湖有什么不对吗?”   李逸之的手微微颤了颤,将香烟送到嘴边:“不知道。我没走到那里过,我在森林里就死了。”   钟明闻言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李逸之在说他还是玩家时发生的事。   “但是那里应该很不妙。”李逸之吐出一口烟气:“我听说只有几个玩家走到过那里,而且都死得很惨。”   钟明想到那片平静得如同死水般的湖泊。它确实看起来很不详。   “我没事。”钟明见李逸之脸色不好,安抚般地说道:“什么都没发生。”   闻言,李逸之冷静了些许。他深吸了口烟,再缓缓吐出来,神色镇定了些许:“也是,你又不是玩家。再说还是白天。”   他转头看向钟明:“总之,别再去了。那里很危险。”   钟明点了点头。   李逸之呼出一口气,靠回窗台上,看着屋外的景色呼吸入一口烟气。   钟明看了他一眼,接着收回眼神,道:“我知道公爵长什么样子了。”   李逸之:“咳咳咳咳——!”   他差点被烟呛死,涨红着脸转过头:“……什么?!”   他的声音高了八个度,凤眼瞪圆:“你怎么知道的?”   李逸之不知想到了哪里去,脸黑了黑:“你不会是投怀送抱了吧?”   此时,李逸之脑中浮现钟明被气得直掉眼泪,白着小脸作西子捧心状,歪倒在公爵怀里的场景。   钟明拧起眉:“……他自己走出来的。”   李逸之愣了愣,诧异道:“什么意思?”   钟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很奇怪。”他顿了顿,说:“他还告诉我,通关的方法就是杀了他。”   李逸之的眼睛瞪得更大,凤眼瞪出了三眼皮。他倒退一步,用手抵住额角:“不。等等、你把昨天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一遍。”   钟明于是用尽量客观的语气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后来……我就睡着了。”钟明轻轻皱着眉:“我记不太清楚,醒来的时候就在四楼的阁楼里。”   语罢,他看向李逸之:“你怎么看?”   李逸之眯着眼睛,嘴边叼着烟半天都没吸一口,他脸色莫名,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他妈的,手段真脏。”   钟明闻言,皱了皱眉:“别老是说脏话。”   李逸之:……重点是这个吗?   李逸之盯着他看了许久,才低下头,抽出嘴边的烟在墙上摁灭。钟   明敛下眼:“我觉得他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钟明皱眉道:“他甚至连通关的方法都告诉我了……他看起来对乎玩家,或者这整个游戏的事情完全不在乎。”   李逸之沉默地点上下一只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公爵在玩家中间基本上就是一个传说,没人见过他。”   他顿了顿,突然抬起头,向钟明挑挑眉:“也许他只是想讨你欢心?”   钟明的眉头皱的更紧:“……什么?”   李逸之耸耸肩:“我只是说有可能。”接着,他收敛神色:“你说他带着你穿过森林?”   钟明点点头:“到底怎么回事?那里面有怪物?”   “当然,那里就是玩家的噩梦。”李逸之道:“里面的怪物不说成千也有上百。”他说到这里,讽刺地笑了笑:“不过那些都比不上公爵大人本人就是了。”   闻言,钟明想到昨天夜里分外安静的森林。   当时明明风很大,整片森林里却连叶子落下的声音也没有。   也许那些「东西」都被走在他身边的公爵吓回去了。   钟明再次对公爵的动机感到疑惑。   李逸之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算了,别想了。他们怪物的脑回路跟我们不一样。”他勾唇笑了笑:“往好处想,我至少知道这个游戏的BOSS长啥样了,也算没白死。”   钟明抬眼看他,在这时队李逸之是在游戏里死过的玩家这件事有了实感。   他默了默,抬眼道:“我今天多给你带几根烤肠吧。”   李逸之:……   他抬手,在钟明头上揉了一把:   “谢谢宝贝,我要培根。”   ·   早餐时,钟明见到了玛丽夫人。还没等他上前道歉,玛丽夫人便先走了过来,灰色的眼眸垂下,神色复杂地盯着他。   钟明愣了愣。感受着女人的锋利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滑过,女人干瘪的嘴向下撇,凝视他几秒后,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既然是公爵大人准许的,这次就算了。”   玛丽夫人神色勉强地说:   “以后不准乱跑,听到了吗?”   从众人的态度中,钟明已经意识到自己去灰湖的事情比想象中要严重。于是他乖顺地点头:   “我知道的。”钟明诚恳地道歉:“昨天我给大家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以后不会了。”   玛丽夫人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伸手轻轻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你听话一点,好好待在这里,认真工作。”   女人伸手摸了摸钟明的额发,微微笑了笑,对他道:“跟我来。”   钟明跟着玛丽夫人来到大堂,发现包括所有男仆都聚集在门口。钟明朝人群中的李逸之看去,对方冲他挑了挑眉,用口型问「这是要干嘛?」   钟明朝他轻轻摇摇头。接着,玛丽夫人转过头,对他道:   “稍等一会儿。”   她转身推开门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薄雾中。   钟明走到李逸之身边。青年朝他眨了眨眼睛:“玛丽夫人批评你了?凶不凶?”   钟明摇摇头:“还好。”他顿了顿,压低道:“公爵好像提前打过招呼了。”   闻言,李逸之顿住,接着‘啧’了一声。   钟明看了看他,道:“我觉得灰湖有秘密。我可能还得再去一趟。”   他前脚才跟艾伯特发过誓,后脚就这样说。不过没关系,钟明想到,他之后会跟主认真道歉。   李逸之瞥他一眼,想说钟明下次再去可能就没那么幸运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但他转念又想到昨天那个公爵眼巴巴地去把人接回来,顿时闭上了嘴。   同时,打开的大门后的薄雾之中,玛丽夫人的身影从薄雾中浮现。   她的身形越来越近,走到门口,众人才看到她身后还有一个略矮的人影。   钟明逐渐睁大了眼睛。   “这是新来的女仆。”   玛丽夫人走进大堂,对众人道:   “今后她就是你们的同事了。”   她身后,叶箐从薄雾中跨出,有些慌乱的视线在众男仆脸上滑过,在看到钟明后明显地松了口气,朝他拧唇笑了笑:   “钟、钟明。”   此时,站在人群之中的李逸之瞪大了眼睛,急促地呼吸了两下。他看向钟明,果然看到他在短暂的诧异之后浓睫颤了颤,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李逸之:……还有这一手??!! 第35章 新的仆人   人群中有短暂的骚动。   他们当然也认出了叶箐。阿奇手一抖,他昨天还亲手刨开土,把这个女人的尸体埋进去。   叶箐突然被复活成了仆人,众人不理解,大堂里响起窸窣的议论声。   “都安静。”   玛丽夫人微微提高声音。男仆们顿时停下了交头接耳。她的视线在所有人脸上转过一圈,淡声道:   “我们这里缺女仆,你们也知道。”   她脸色平静,道:   “好不容易来了新人,如果她太快死亡的话,公爵和我都会很不高兴。”   众人的眼神立刻变了变。「恐怖屋」这个副本里确实一直没有女性NPC,下层仆人全是男的。这个危险系数极高的副本里女性玩家本来就很少,就算有那么一两个,因为男女力量体质等方面的差别也会很快死掉。   「恐怖屋」里已经至少五十年没有过女性仆人了。这么说来,会复活叶箐也算勉强说得过去。   但是——   阿奇偏头,视线穿过人群,落在钟明精致的侧脸上。他总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把该说的话说完,玛丽夫人定定看了在场的人两眼,在确定所有人都老实之后,她偏过视线,看向身后的叶箐:   “你……”   玛丽夫人的视线落在叶箐苍白的脸上,看着女生茫然的眼神,呼吸一滞。她嘴唇不自觉地向下撇,缓缓叹了口气,略微烦躁地收回眼神:   “你去跟着钟明吧。”   语气像是随手赶走一只流浪狗。叶箐倒是大喜过望,立刻小跑着向钟明走去。   “其他人,去工作吧。”   玛丽夫人淡淡道。闻言,众人收回放在叶箐身上的眼神,四散开来。   叶箐兴致勃勃地奔向钟明,然而在看到站在他身侧的李逸之时却骤然顿住。她还记得这个很可怕的男仆,身体抖了抖。   正巧,李逸之此时心情也很复杂,见到她,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   叶箐顿时更不敢动。   怎么办,天使旁边站着看起来像小混混一样的人。   幸好这时,钟明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主动上前一步。   “你没事了吗?”   钟明轻声问:“脖子……伤都好了吗?”   叶箐感到青年关切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顿时感动地嘤了一声:“我、我都没事了。”   钟明见女生突然热泪盈眶,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这姑娘怎么说哭就就哭呢?   “你真的没事吗?”   钟明担心叶箐是不是因为被斩首而留下了心理阴影。   叶箐一边眼泪噗噗往外冒一边道:“没事,嘤、我就是、就是太感动了。”   钟明愣愣地道:“啊?哦……你没事就行。”他见叶箐哭得停不住,顿了顿,劝道:“之前,你男朋友的事情,别太伤心了。”   叶箐闻言一边伸手擦眼睛一边赶紧抬手摆了摆   “没有没有,我就是有点泪失禁,你不用管我。”她红着眼睛说:“之前的事情我已经不在意了。”   她神情放空地看着面前的空气,道:   “死过一次以后,我的精神状态好多了。”   钟明:……???   他看着叶箐,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被逼疯了。   这时,李逸之轻咳了一声走上前,右手搭在钟明肩上道:“玩家被复活之后属性会变化。以前是身体上受的伤可以复原但是受到的精神伤害不行,现在是反过来。”   他向钟明示意了一下手腕上的疤痕:“身体受到的伤害不能复原,但是精神可以保持正常。”   原来如此。钟明了然。   叶箐了然,抽了抽鼻子道:“怪不得我现在想起程程已经不觉得伤心了……现在回想以前的事情,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一样。”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微微笑了笑:“这样也挺好的,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李逸之挑了挑眉,俯下身小声对钟明耳语:“看,还能治恋爱脑。”   钟明瞥了他一眼,李逸之立马作无辜状。   钟明回过头,看向叶箐。从这个规则里感到些许不明不白的意味。   玩家被复活之后,一切过往的恩怨烟消云散,说不清是开始还是终结。   叶箐逐渐停止了哭泣,声音有些沙哑地说:“能活过来我真的太开心了”她顿了顿,疑惑道:“但是我要在这里待多久呢?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还要去读博呢。”   闻言,钟明和李逸之脸色微变。李逸之仰起下颌,看向叶箐的眼神中带着些轻蔑而居高临下的怜悯。   钟明眉心微蹙,不太忍心告诉叶箐她永远也读不了博士了,于是转换话题道:   “你……博士读哪一科?”   叶箐抹了抹眼泪,道:   “太平洋西南部Alpha族群的雌性海豚求偶行为与心理研究。”   钟明:……   李逸之:……   三人之中顿时陷入沉默。   半响后,李逸之迟钝地眨了两下眼睛:“你……说啥?”   叶箐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李逸之还是没听懂。露出了放弃的表情。   钟明只听清了最后两个字:“啊……是心理学吧?”   叶箐眨了眨眼睛:“不。是动物行为学。”   钟明:……   “你们不知道也没关系。我知道这个专业很冷门。”叶箐见两人都是一副被噎住的表情,解释道:“但是真的很有意思。我也是好不同意才拿到了保送的资格,只是错过了今年秋季入学,明年就不知道这个项目还招不招人了。”   钟明:……   怎么说呢。感觉这种专业,不招人,也正常。   李逸之好奇地问:“不是,你学这种专业以后准备找什么工作啊?”   叶箐愣了愣,道:“工作?”她眨了眨眼,道:“应该会在实验室里做研究吧。但是我会读二博也说不一定。”   她顿了顿,道:“爸爸妈妈让我认真读书就好。”   钟明和李逸之齐齐一怔。感觉叶箐的家庭条件不是一般的好,所以才会有底气一直读书。   凉薄如李逸之,眼中不禁露出些许复杂。叶箐的原生家庭不知道是多少人向往的。   然而因为一次恋爱,她就永远被留在了这里。   钟明拧了拧唇,道:“既然这样,你怎么会跟那种人……”   闻言,叶箐沉默了下来。她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半响后,才道:   “现在想起来,其实我早就感觉到程程有问题,只是不敢相信,所以装作没有注意到。”   她的眼神微微放空。   “我爸妈特别喜欢程程。说我们两家知根知底,程程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们觉得……程程虽然没什么突出的优点,但胜在他很老实,以后能够照顾我。”   叶箐似是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怔愣地说:“有些时候……我觉得他们比起我,更喜欢程程这个女婿。”   女生的表情很平静,但钟明却举得她的声音比刚刚哭泣时更苦涩。他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幸而叶箐很快收敛了神情,抬头道:“啊啊、不说那些了。”她抬头看向钟明:“我现在变成仆人了,要做些什么呢?”   钟明其实也不太知道叶箐具体该做什么。   然而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下午,玛丽夫人带着叶箐,出现在了位于一楼的儿童房门口。   艾伯特刚上完数学课,他坐在书桌前,右手拿着钢笔,一下一下地敲在纸张上,神情阴沉地扫过玛丽夫人,落在她身后战战兢兢的叶箐身上。   “她是谁?”   叶箐顿时抖了抖。在她身前,玛丽夫人微微抬起下颌,淡声道:   “她是新来的女仆。”   玛丽夫人让开小半个身位,露出身后的叶箐:   “之前是因为没有女性仆人,所以让钟明暂时担任了照顾您的责任。”   玛丽夫人在「暂时」两个字上加重语气,微微眯起眼睛:   “既然现在有了新的女仆,她会负责照顾您。”   玛丽夫人冷淡而不容置疑的声音在空中落下。   同时,叶箐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张大了嘴,内心发出尖锐的爆鸣。   不、不要啊!   她看向艾伯特,对上男孩冰冷的眼睛,顿时僵住。她有见到小孩子就完全不想靠近的病症,而且这个小少爷,不管怎么看都是不好相处的类型!   叶箐面如死灰,想起自己与亲戚家的小孩仅有的几次接触,站在原地不想靠近一步。   然而玛丽夫人却偏过头,朝她冷声道:   “怎么了?快跟少爷问好啊。”   叶箐感觉自己要碎了。   但在玛丽夫人冷冽的目光下,她无法,只能强迫往前挪动了两步,撩起眼皮,小心地打量了艾伯特一眼。   然后她就看见,那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垂眼看着她,眼神像看着死人。   叶箐:……啊啊啊啊啊啊!   幸好艾伯特只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抬眼看向玛丽夫人:   “钟明在哪?”   他的语气冷冽如冰。   然而玛丽夫人没有丝毫惧色,道:   “今后将由这位女仆服侍您。”   艾伯特敲在在桌面上的钢笔骤然一停。   叶箐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儿童房中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细密的压力充满了整个空间,空气仿佛成了凝胶状,挤压着让人喘不过气。   艾伯特碧绿的眼睛与玛丽夫人对视。下一瞬,他开口,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关的话题;   “我要钟明搬到一楼来。”   他垂下眼,淡淡地命令道:   “把莎朗夫人的房间和我的打通,我要他睡在那里。”   叶箐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突然跳换成这个,疑惑地抬起头看向玛丽夫人。   女人眉锋一跳。神情收敛下来,变得更加严肃:   “您必须遵从公爵大人的命令——”   然而,她的话说到一半,就被艾伯特猝然打断:   “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艾伯特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只要钟明。”   他的神情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将玛丽夫人的咽喉咬碎:   “信不信我杀了你?”   玛丽夫人的眉心微颤。   此时,在旁边围观的叶箐:……哇哦。   同时,正在二楼修缮被玩家弄坏的走廊扶手的钟明听到一声巨响。   那个声音特别大,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不断摔在地上,下一秒,艾伯特愤怒的咆哮传出:   “钟明!钟明!!”   听到自己的名字,钟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跑下去查看。   他刚到儿童房门口,里面混乱的场景立刻映入眼帘。   不大的房间里,包括书桌和椅子在内的各种东西飘在空中,仿佛被龙卷风卷起一般在房间里打转,整个房间里的木制结构都在高频率地颤抖,感觉下一瞬整个屋子都会被撕裂。   钟明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突然就明白了李逸之嘴里「快把天花板都掀翻了」是什么意思。   艾伯特站在风暴的中心。   他沉重地喘息着,肩膀随着呼吸的频率耸起又放下。   见钟明出现在门口,他缓缓抬起头。   钟明在极快的一瞬间看到了他竖起的瞳孔。   下一秒,他的表情恢复正常。碧绿的眼睛中倒映出钟明的脸,露出一个笑容:   “钟明。”   他声音轻缓,仿佛刚刚骇人的咆哮不是他发出的一般。   “你来了。”   钟明转过视线,见风暴之中,玛丽夫人还能勉强抵抗,叶箐已经被裹到了角落里,正狼狈地拿着一本壳很厚的书抵挡风暴。   听见钟明的动静,她转过头,头发被风吹乱,额角上被划出了一条血痕:   “钟、钟明。”   钟明看了看她,转过头,见玛丽夫人的额角布满冷汗,紧皱起眉头,看向艾伯特:   “艾伯特少爷。”   他紧皱着眉头,神色有些严厉:   “您怎么能对女士这么粗鲁,这很没有礼貌。”   艾伯特顿时怔住,瞪大了眼睛,有些无措地看着钟明:“可、可是……是她们先——”   然后他便看着钟明的眉头皱的更紧。五官的线条近似于锋利了。   艾伯特周身的气势一下子软下来。他嘴唇嚅喏两下,低下头。   房间里的风暴逐渐停止。   叶箐看着空气中的东西逐渐被归位,目瞪口呆,见刚刚还像只恶狼般的艾伯特在钟明面前瞬间变得乖顺如羔羊,怔愣地长大了嘴:   “哇哦。”   艾伯特低着头,样子有点委屈。   钟明见风暴停了下来,松了口气。抬步走到艾伯特身前,在男孩面前半跪下来。   “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艾伯特撩起眼皮,看向他,嘴唇拧紧:   “他不让你继续照顾我了。”男孩的语气很委屈:“要那个女人来。”   钟明顺着艾伯特的视线看到了叶箐,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顿了顿,回过头,伸手整理了一下男孩微乱的衣领:   “那,我去找公爵大人问问吧。”   钟明的抬起眼,看向艾伯特:   “公爵看起来是个很讲理的人,如果好好解释的话,他应该会同意的。”   “……找他?”艾伯特皱起眉。神情有点犹豫。   他其实并不想钟明和公爵有过多的接触。但是又想钟明继续留在自己身边。   艾伯特碧绿的眼睛中眸色微暗。他的力量在一天天地增强。以前打不过的玛丽夫人,现在也可以压制了。   他总有一天会杀了他。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到时候钟明一定会是他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艾伯特神情放松下来,点了点头。   见他同意,钟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那我就不打扰少爷了。”   艾伯特的视线随着他抬起:“好。”   钟明再次点了点头,转身朝房间外走去。玛丽夫人皱眉看向他:“喂,小钟,这是公爵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闻言,钟明的脚步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玛丽夫人:   “是吗?”钟明表情淡然:“我想再去找公爵大人确认一下。”他顿了顿,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我想公爵大人应该不会在意……不可以吗?”   玛丽夫人被噎住。想起公爵的态度,实在无法说出对方不愿意见钟明这种话。   钟明等了她几秒,才向玛丽夫人点点头:“那我就先走了。二楼还有事情要做。”   接着他便转过头,向门口走去,在经过缩在角落的叶箐时向对方极快地投出一瞥。女生愣了愣,接着赶紧跟上,紧紧缀在钟明身后离开了儿童房。   ·   “哇,你真的好厉害啊。”   后厨里,钟明翻出了马修曾经拿出来过的医疗箱,用镊子夹着棉球医用酒精擦拭叶箐额角上的伤口。女生看起来倒不是很在意自己的伤口,崇拜地看着钟明:   “你是怎么让那个小少爷这么听话的啊?他长得好可爱,但是性格也太坏了。”   钟明拿着镊子的手轻轻移动,叶箐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但是完全没有要结痂迹象。NPC受的伤不会愈合,就算用酒精消毒也是徒劳。   钟明看着那道伤口,有点发愁,心想小姑娘家家的破相了,以后谈恋爱会不会受影响。   接着他又想到叶箐这辈子恐怕也没有出去的机会,心下略微发沉。他缓缓出了口气,低下头将镊子和酒精收起来放进医疗箱,抬起头,便见叶箐盯着自己。   钟明愣了愣,接着反应过来,道:“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了什么?”   叶箐鼓了鼓嘴:“真是的,你们这些男孩子最没有耐心。”她低下头,翻开了膝上刚刚被她拿来抵挡风暴,结果顺手带出来了的书:“不跟你说了。让我看看这本书叫什么,嗯——《木制房屋的结构与建设》,看起来蛮有意思的嘛。”   闻言,钟明也垂下眼,看到了叶箐手中宝蓝色封面的书。心想儿童房里居然还有这种学术类的书籍,也不知道艾伯特会不会看。   下一秒。他的动作猛然僵住。   “嗯……古欧洲木制结构建筑很少吧,感觉这些技术都挺落后的——”   叶箐看得津津有味,手指在微黄的书页上滑过,显然是在一行一行地仔细阅读。   钟明睫毛猛地颤抖。   接着,他缓缓抬起眼,看向叶箐:   “……你看得懂?” 第36章 探索   “嗯?”   叶箐还在低头看那本书。随口道:“看得懂啊。”   接着,她才感受到钟明的视线,抬头见他神情严肃地盯着自己,这才解释道:   “啊……你说语言是吗。”她将书拿起来,指着上面的文字道:“这应该是德语的前身在某个时间的变种,我之前学过日耳曼语,跟这个差不多。所以勉强能看得懂。”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   见他不说话,叶箐还以为他被自己吓到,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有点奇怪吧。一般人都不会学这么小众的语言……我、我就是喜欢研究这些有的没的。”   她抬眼看了看钟明,拧了拧唇,有些犹豫地说:   “其实……我的脑子有一点毛病。”叶箐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的大脑结构异常,导致某些区域的活跃程度异常,这些区域会不断得存储压缩信息。”   她抿了抿唇,道:“简单地来说。我患有超忆症。”   钟明的微微皱起眉。   叶箐道:“因为这个病,我能非常高效率地学习,所以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但是因为储存的信息太多,我的大脑时常处于检索信息的状态,就连睡眠的时候都无法停下,所以我一直有睡眠方面的问题。”   她叹了口气。闻言,钟明想到叶箐在游戏期间曾经服用过助眠药物的事情。   叶箐笑了笑,道:“没想到变成NPC之后这个症状倒是好转了不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钟明沉默。接着,他抬起眼,视线落在叶箐手下的书本上:   “……也就说。”他看向叶箐:“这种语言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不是编造?”   叶箐皱起眉,低头看了看,道:“应该是的。虽然我学过的语言和书上的这一种有所出入,但从语法的严谨程度和词语构成上来看应该就是日耳曼语前身中的某个变种。”   闻言,钟明微微屏住了呼吸。他敛下眼,想起了那天在森林里公爵口中关于自己的童年的那些故事。   如果恐怖屋里的语言是真实存在的,那公爵会不会也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人?   他有父母,有过童年,说不定在很早之前他也曾是人类。   想到这里,钟明脑中突然闪过许久之前缠在自己腰间的那根触手,不禁抖了抖。   现在……现在显然不是了。   叶箐见他想的入神,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钟明回过神来:“没什么。”他看向叶箐:“你知道这个语言具体出现在哪个时代吗?”   如果公爵曾是真实存在的人类,那么他应该也有自己的故事。钟明皱了皱眉,如果能知道公爵的名字应该能够推理出更多信息,毕竟西方文化中贵族的姓氏就那么几个,而且彼此都有某种程度上的关联。   叶箐想了想,道:“光靠语言的话不太看得出来。但是如果有其他辅助性的材料,说不定能推测出来……比如说有描述历史、人文,甚至自然地貌一类的书,应该都会有帮助。”   历史人文方面的书……钟明突然想到了四楼公爵书房中的那一排书柜,和上面码的整整齐齐的大部头,心中微微一动。   “书的话我可以想办法。”   钟明垂眼思索。突然,他动作一顿,缓缓转头看向叶箐:   “等等。”钟明微微皱眉:“你不是学动物行为学的吗?为什么会对欧洲历史也有了解?”   叶箐眨了眨眼睛:“我本科是学的古代欧洲文学艺术与宗教历史。”   钟明:……   看着青年被噎住的表情。叶箐愉快地弯了弯眼睛。似乎有点明白那个叫李逸之的男仆为什么会常常逗弄对方。   有点像是家里养了一只举止优雅的波斯猫,平时总是用高冷的姿态勾引着两脚兽,却在某次粗心跌下沙发后猝不及防地露出了摔懵了的可爱表情。让两脚兽完全把持不住,要把他亲的喵喵叫才罢休。   “原来是这样。”钟明抬手揉了揉额角,放弃去想叶箐是怎么从人文学科跨专业到动物行为学,低声道:“总之,我今天看看能不能拿到些书出来。”   叶箐惊讶:“是吗?从哪里?”   钟明放下手,冲她笑了笑。   夜晚,钟明端着餐盘走在楼梯上。   深沉浓重的夜晚笼罩了整个大宅,他缓步走上阶梯,来到四楼,端着今天的甜点与红茶走到了书房门口。餐盘上,装在精致瓷质茶杯中的红茶热气蒸腾,水汽似乎比往常要浓一些、   钟明推开大门,走进书房中。   房间里很安静,钟明抬起眼,见书桌前的红丝绒椅子上空空的,没有坐人。   ……人去哪了?   钟明将餐盘放在桌子上,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向四周。却没在任何地方看到男人的身影。   奇怪。钟明站在原地,蹙起眉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放在之前,公爵不在他放下餐盘就会走了,但是今天他有一肚子的计划还没实施,因此犹豫地站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在这。”   钟明猝然回头,看见男人拿着一本书,从书架间的阴影中走出来。   钟明差点被吓个半死。拧了拧唇,看着半边身子隐藏在黑暗中的男人,心想这还不算喜欢躲在阴影里?   “有什么事吗?”   公爵依旧低头看着手上的书,翻过一页。   钟明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公爵在问他为什么明明看到没人还在原地等着。   他顿了顿,轻轻撩起眼皮看向靠在书架旁的男人:   “没有事的话,就不能跟公爵大人说话吗?”   闻言,公爵顿住,从书上抬起头看向他。   钟明的睫毛颤了颤,见他看过来,敛下眼,声音低了些:   “我以为……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   他的尾音轻飘飘的,几乎听不见。公爵却整个人顿住。   几秒的沉默后,他将书放回到书架上,走出黑暗中,漆黑的眼睛向下看着钟明: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走到钟明身边,伸出右手。钟明略微抬起眼,看了看男人苍白的手,停顿了几秒,轻轻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公爵牵着他走到书桌前坐下。   钟明坐在桌边的矮凳上,看着男人转了个方向,手肘放在膝盖上,宽阔的肩线垂下,倾身看向他,将两人的视线放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怎么了?今天有不开心的事?”   钟明两手交叠放在腿上,垂下眼,视线落在男人的西装裤上。公爵的身高摆在那,腿当然也很长,这样的姿势,他们的膝头就快靠在一起。   钟明抬起眼,摇了摇头:“没有。今天很开心。”   公爵闻言点了点头:“那就好。”他低下头,突然道:“艾伯特今天闹出不小的动静。他为难你了?”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接着摇了摇头:“没有。”他犹豫了一下,道:“小少爷只是不太适应新的人去照顾他。叶箐……也是个新人”   他抬起头,看向公爵:“我觉得,还是由我来照顾少爷比较好。”   他轻缓的声音在空气中落下。   闻言,公爵没说什么,他直起身体,往后靠了靠:“可以。”   钟明有点惊讶他答应地这么快,神情中不禁透出些诧异。   公爵朝他笑了笑,嘴边的笑纹一闪而过:   “如果你什么时候觉得照顾他烦人了,再来找我。”   他好像真的在以钟明的心情的好坏为第一要务。   钟明呼吸略微一滞,道:“谢谢您。”他顿了顿,接着问:“艾伯特少爷……想让我住在一楼。在莎朗夫人以前的房间。”   公爵正要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闻言,他的手顿住,偏过头,视线落在钟明身上。   钟明莫名被他看得一怵,下意识地垂下眼。   半响后,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你不喜欢阁楼?”   钟明愣了愣,想起那个处处透着用心的房间,抬起头:   “那……倒也不是——”   公爵道:“那为什么想搬到一楼?”   钟明道:“我想,照顾少爷也许会方便些。”   闻言,公爵点点头,似乎是明白了他的诉求。接着他回过头,伸手去拿茶杯,同时道:   “不行。”   他姿态放松,语气也淡淡的,却让人无法反驳。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拧了拧唇。   他本想问为什么,但是见公爵正伸手去拿茶杯,顿时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当公爵的手指碰到茶杯上的把手时,突然猛地一颤。   “啪嚓”   茶杯倒在瓷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看着棕红的茶水徐徐流出杯口,滚烫的热气在空中蒸腾,钟明睁大了眼睛。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压抑住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   接着,钟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公爵的方向低下头:“公爵大人。是、是茶水太烫了吗?”   他脸色发白,惊慌地看向公爵定在空中的右手:“您有没有被烫到?”   钟明焦急地上前,视线落在男人修长的手指上——男人苍白的指腹上出现了一块红肿。   “……对、对不起。”   钟明的脸色顿时更加苍白,惊慌之下,他的睫毛如蝴蝶的羽翼般上下翻飞,小声道:“我、我妈妈曾经说过,烫伤的时候捏住自己的耳垂会有帮助。”   公爵态度平静地听他说完,似乎没有因为被杯子烫到而感到愤怒。   他的视线在钟明惊慌的脸上上停留了片刻,低下头,揉搓了一下泛红的手指:   “低头。”   钟明愣了愣,看向公爵。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但是他刚刚才「犯了错」,钟明还是乖乖地俯下了身。   下一瞬,公爵伸手拨开他鬓边的头发,捏住了他的耳垂。   钟明睁大了眼睛。   男人的指腹微烫,上面带着薄茧,在他带着凉意的耳垂上轻轻捏了捏:   “好像是好了点。”   公爵一本正经的声音响起。   钟明:……   他敏锐地感到男人藏在正经外表下的轻佻。眉尾颤了颤。   幸而,公爵只碰了他一秒就收回了手。   钟明抬起眼,看了眼神情带着些许笑意的公爵,转过头去看撒了一桌子的茶水:“我……我来收拾。”   说罢就要去拿倒在书桌上的茶杯。公爵立刻伸手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回来:“知道烫你还去碰。”   钟明睫毛颤了颤,没有挣开公爵的手,抬眼看向男人:“……弄伤了公爵,我很抱歉。”   闻言,公爵低头笑了一下:“这都是小事。”   他的右手上,拇指擦过伤处,那点红肿立刻消失。公爵左手拉着钟明,从椅子上抬起头看他,流丽的灯光从他高挺的鼻梁上滑过,照亮日耳曼人浓烈的眉眼。男人微笑时,五官的线条柔和下来,看起来像是个过于英俊的欧洲贵族,他说:   “我们不是朋友吗?不用这么客气。”   钟明呼吸乱了一瞬。接着缓缓放松下来,顺着手上的力道坐回矮凳上。   这时,他用余光看到,洒在桌面上的茶水已经不见了。   钟明缓缓眨了眨眼睛,收回视线,犹豫地落在公爵戴着戒指的右手上:   “我记得……之前,您不是有——”钟明顿了顿,觉得还是有点难说出口:“那、那个东西。”   闻言,公爵挑了挑眉:“什么东西?”   ……明知故问。钟明抿住嘴唇,垂下眼。   公爵勾了勾唇角,道:“我以为你不喜欢触角?所以收起来了。”   钟明沉默下来。   除开最初那一次,钟明确实没有再见过男人触角。但是他并不认为公爵在这段时间里真的没有用过。   他看向男人脚下,投在地毯上的影子。那里没有任何异常。   公爵对于力量的掌控显然比琼和艾伯特要熟练许多。   “在想什么?”   正当钟明出神之时,公爵的声音传来。   钟明愣了愣,抬起头,见男人看着自己,顿了顿,道:“我想借一些书,不知道可不可以?”   钟明微微敛下眼,道:“在这里每天都是工作,我觉得有点闷。”   公爵道:“可以。”   他抬头看了眼书架:“只是这些书对于你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可能会有点无聊吧。”   感觉自己和艾伯特被归为一类的钟明:……   “没关系。”钟明小声道:“我看得懂的。”   闻言,公爵回过头,神情微微一动,声音柔和了些:   “是吗,真厉害。”   钟明:……   感觉更无语了。明明不是想被哄的意思。   “书架上面的你随便挑吧。”   公爵道:“看完了也不用还给我。放在你那就行。”   钟明再一次对公爵无比宽容的态度而感到诧异。   他抬起眼,视线落在男人苍白的面孔上,一缕棕色的发丝从向后理好的头发中落下,垂在男人的额角上。   公爵的长相非常英俊。他棕色的头发与雕塑般的轮廓让人想起在众人的簇拥下,于阿尔卑斯山脉纵马奔腾的贵族少年。   唯有那双黑色的眼睛格格不入。   它们应该是碧绿的,或者是蔚蓝。   钟明想道。   总之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宛若深渊的黑色。   “我……还有一件想问的事情。”   钟明看入那双黑色的眼睛,轻声道:   “我的记忆好像有些问题。您可以告诉我,在我到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的困惑而柔软的声音在空中落下。   下一瞬,钟明敏锐地注意到公爵周身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的动作顿住,接着,缓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面孔移出灯光之外,隐没于黑暗之中。   钟明看着他的右手搭在木制的扶手上,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在上面敲了敲。   “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钟明的睫毛微微一颤。   公爵的脸被阴影笼罩,看不清表情,然而钟明却能一直感觉他的视线凝在自己身上。他说:   “你也不能知道。”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个柔和的,家长式的人物似乎消失了。公爵似乎又变回了哪个隐藏在阴影中,让人不寒而栗的怪物。   钟明不着痕迹地微微颤了颤。   他低下头,道:“我、我知道了。”   随着他的动作,钟明乌黑的马尾从肩膀上滑下,垂到胸前,发尾在空气中轻轻摇晃。   “不能告诉我……也没关系的。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的态度柔软而乖顺,看起来似乎只是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些许困惑,但是很快就忘记了。钟明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公爵道   “那我去看看有什么书。”   话题转变的有点突兀。但是小孩子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公爵周身的气氛缓和下来。他看着青年脚步轻快的背影,双手交握,在阴影里从远处欣赏钟明仰头去拿书时优美的侧脸。   同时,钟明的视线快速地从书架上一本本扫过,挑选出了与人文历史相关的那些。   两人一个选书,一个看人选书,气氛一时间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大门突然传出两下轻轻的的敲门声,   敲门的人似乎很犹豫,之后半天才开口说话。   一个略带畏惧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公、公爵大人……”   叶箐咽了口唾沫,对着面前书房的大门,用颤抖着声音道:   “艾伯特少爷闹着要听睡前故事,一定要找钟明。”   听到她的话,公爵皱起眉头。   闻言,钟明抱着怀里的书,回过头看向公爵的方向。   公爵收回放在大门上的视线,右手在扶手上敲了敲。见钟明看过来,他缓和神色,朝青年摆了摆手:   “去吧。”   语气像是在打发孩子去找小朋友玩。   钟明闻言,朝他微微笑了笑,点点头。现在连礼也不行了,抱着书转身便直接走了出去。   门外,叶箐看着钟明毫发无损地从书房里走出来,大大地松了口气、   “出去再说。”   钟明低声道。   两人一直走到地下室,钟明才将手中的书递给她:“我找到了这些,你找时间看看。”   叶箐结果那些书,低头翻了翻,点点头:“好。”   接着,她抬起头,好奇地问:“你的计划成功了吗?公爵什么反应?”   钟明此时脸上没了之前轻快而懵懂的神情,看了叶箐一眼:   “他的手被烫红了,跟人类没什么区别。”   他今天的举动,就是想试探公爵的身体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至少从今天的这一件事看来,公爵的身体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保持了人类的特征。   叶箐吃惊地捂住了嘴:“真的?BOSS的手会被烫红吗?那茶到底有多烫啊?”   钟明敛下眸:“光靠茶水怎么够。我把茶杯在开水里滚了三遍。”   叶箐:……   她用一种崭新的目光看着表情淡然的钟明。   天使突然变成蛇蝎美人了。 第37章 缝纫   李逸之抱着手臂,靠着墙站在走廊上,看着面前半蹲在地上嘟嘟囔囔不知在商量什么的两人,微微眯起凤眼:   “我总觉得你们俩有事瞒着我。”   他的手指在手臂上敲了两下。   钟明神色淡然,半跪在地上,像是没听到李逸之的话。他右手拿着一只铁锤,专注地看着地面。身边,叶箐扶着从地面上翘起一角的木地板,神色紧张:   “就……就这样吗?”   “嗯。”钟明点头,眼神锋利:“我觉得能行。”   叶箐呼出一口气,有点紧张地说:“那你小心不要砸到我的手。”   钟明点点头,下一瞬,他屏气凝神,右手的铁锤挥下,‘砰’得一声,成功砸歪了。   地板翘起来的那一角还在那,另外一边却凹陷下去。   钟明&叶箐:……   叶箐收回手:“……这就是你说的有把握?”   钟明皱了皱眉:“我们再试一次。”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行了行了行了,都起开——”李逸之把他们拨开,提着钟明的后衣领将他拎远,顺手拿走铁锤,嘟嘟囔囔地蹲下来:“两个少爷小姐,能指望你们什么?”   钟明和叶箐被迫退远,看着李逸之挥起锤头,‘哐哐哐’几下就把他们商量了半个小时都没弄好的地板修理齐整。翘起一角的地板在他手下服服帖帖,回归原位,光亮如新。   钟明&叶箐:……哇哦   李逸之从地上站起来,偏头看向他们,摇了摇头,夸张地叹了口气: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他老气横秋地说:   “真不知道你们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钟明和叶箐无从辩驳,只能瞪着眼睛,看着李逸之脚下一转,晃晃悠悠走到钟明身边,一把勾住他的肩膀:   “你们两个小朋友在谋划什么,也讲给我听听?”   叶箐闻言,肩膀颤了颤,眼神有点慌张。幸好李逸之并没有看她,他这话虽然是问两个人,眼睛却一直盯着钟明的侧脸。   钟明被他揽着肩膀,面白如雪,微微偏过头,撩起眼皮看他:   “我们在研究古欧洲房屋木制结构与人文的关系。”   钟明挑了挑眉,略微诧异地说:“你感兴趣吗?”   李逸之:……   他眯起眼睛,揽着钟明的手微微用力将人拽过来,低头凑到他的耳边:   “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李逸之提高声音道:“我也是上过学的!”   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钟明抬眼看他:“小学?”   李逸之挑了挑眉:“初中。”   钟明:“那高中呢?”   李逸之:“……”   钟明露出了然的表情。叶箐本来有点慌,闻言低下头,忍不住发出‘噗嗤’一声。   李逸之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叶箐僵住,有些慌张地解释:   “不、不是,我没有嘲笑你学历的意思!就、就是……觉得你们的对话很有趣”   李逸之回过头,盯着眉眼含笑的钟明看了几秒,突然伸出手,捏了捏他雪白的面颊:   “别以为我读书不多就能糊弄我。”   钟明淡定地抚开他的手:“我没有这个意思。”   李逸之松开他,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睛,对钟明道:   “谁知道你的小脑袋瓜里每天都在寻思着些什么。”   钟明淡笑不语。   上一批玩家清零后,恐怖屋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山谷里的时间渐渐步入深秋。秋天最舒适的时候过去,秋高气爽的晴天变为连绵不断的雨天,气温渐渐降低,天空灰沉沉的,一股湿气始终萦绕在大宅的木地板上久久不去。   玛丽夫人命令男仆们将所有玩家用过的物品,包括床单,被套,枕套毛巾等全部收集起来,堆在后院里一把火烧掉。   钟明看着那些纯棉的柔软细腻布料在烈火中燃烧,有点肉痛,转头问李逸之:   “为什么非要烧掉?洗洗还能用。”   李逸之将一件衣服丢进火堆里——钟明认出那是死去的男大学生穿的那件衣服。有着大大黑色Logo的卫衣落入火中,很快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钟明有些出神。   李逸之回头道:“玛丽夫人说这些东西上有玩家的「邪恶因子」,必须烧掉。”   钟明默然,有点无语。玛丽夫人是有自己的一套神学理论的。   熊熊大火在后院里燃烧,带走了些许湿气。   在阿奇拿出那个叫「程程」的男生身前穿的衣服时,叶箐脸色变了变。钟明让阿奇先停一停,向叶箐问:   “叶箐,你——”   钟明不知道该怎么问,顿了顿,放软了声音:   “如果你想留作纪念,我可以去问问玛丽夫人。”   叶箐有些怔然地看着那件衣服,嘴唇张合,良久以后,才道:   “算了。”   她看向钟明,对他笑了笑:“人都死了,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烧了吧。”   钟明闻言,点了点头。阿奇抬手将那件衣服扔入火中。人死如灯灭,爱也好,恩怨也好,全部一笔勾销。   李逸之看向叶箐,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你就不恨那个男的吗?”   叶箐闻言,怔了怔,看向他:“恨……倒也不是不恨。”她抿了抿唇,道:“但是人都死了。恨也没用。”   李逸之看着她,又转过视线,看了眼钟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钟明莫名从他的态度里感到一点冒犯。抬眼看向他,皱起眉:“怎么了?”   李逸之挂上笑容:“没什么啊。”说罢,他伸出手摸了摸钟明的头发:“我们小钟真是个温柔的宝贝。”   钟明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敷衍,对方好像是在真心实意地夸奖他,但其中又带着些居高临下的审视。   像是一只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长大的猎食者,看着被圈养的羔羊,觉得它们皮毛丰饶,又轻蔑它们的弱小。   钟明仍由他揉乱自己的头发,看着李逸之,突然问: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李逸之手上的动作一顿,接着,脸上的笑容略微改变了意味:   “我?那他就不是死一次这么简单了。”他在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当然要先把他挫骨扬灰,再咒他永世不得超生。”   他显然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与钟明和叶箐这样,在「象牙塔」与爱里长大的好孩子不同,他信奉丛林法则,并且对社会道德存在或多或少有些蔑视。   钟明收回自己充满观察意味的视线,敛下眼,轻声道:   “是吗。”   李逸之以为他被吓到,立即摆出一副油嘴滑舌的样子,低头与钟明剖白:   “但是我对你一定不会这样。”他柔情满满地说:“宝贝,就算你出轨,我也会跪下来先抽自己两耳光。”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被他逗得笑了笑。   另一边,叶箐目瞪口呆,对李逸之的不要脸程度大为震惊。   庭院里的大火烧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缓缓停下,变作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太阳从大宅的西边落下,云层中绵长而细密地落下雨点,落入泥土之中。   地下室中,叶箐站在苍白的冷光灯下,抬眼不好意思地看了两个男生一眼,有点不自在地转了转身体:   “是不是很奇怪?”   在她面前,李逸之抱着手臂,靠在门框边,凤眼眯起。钟明站在他身侧,视线落在叶箐身上,眉头微微蹙起。   李逸之沉默了几秒,张开嘴:“丑的要死。”   叶箐的脸瞬间垮下来,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大受打击:   “果然是这样——”   钟明皱了皱眉,偏头看向一脸嫌弃的李逸之:“你闭嘴。”随后他转头看向叶箐:“你别听他瞎说,没有难看,主要是衣服的问题。”   叶箐站在走廊里的空地上。身上穿着一条灰黑色的长款裙装,和玛丽夫人常穿的款式相同,领口一直系到咽喉处,裙摆拖到地上,将叶箐的身体包裹地严严实实。   凭心而论,这种裙子穿在琼和玛丽夫人身上还是挺好看的。主要是因为她们两个身材高挑,脖颈纤长,而且背脊随时挺直,仪态很好。   叶箐这姑娘虽然长相秀美,但是脸圆圆的,身高不到一米六,总体比较娇小,气质有点怯懦。条裙子穿在她身上像是一个大黑罩子,完全遮住了女孩的曲线,还让人更显矮。   叶箐不适地扯了扯裙摆,像只灰扑扑的小老鼠,可怜巴巴地望向钟明:   “真、真的很难看吗?”   闻言,李逸之立刻张开嘴,刚想说「真的很难看」,就被钟明一把捂住了嘴。他看向叶箐,朝女孩安慰般地笑了笑:   “没事,只是版型的问题,我给你改一改就好了。”   于是三个人顺着楼梯走上四楼,来到了钟明位于阁楼的房间。叶箐盘腿坐在厚实的地毯上,抬头望着钟明垂着眼,右手拿着针线,黑色的裙子铺在他的膝盖上,他执起裙子的一角,动作熟练地用针头穿过布料。   阁楼中壁炉中的炭火静静燃烧。空气中弥漫着钟明身上清爽怡人的洗涤剂香味。   火光打在钟明平静的侧脸上,叶箐看着他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阴影,突然道:   “钟明,好像妈咪啊。”   钟明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叶箐。   一旁坐在窗台边,正无聊地望向外面的李逸之闻言回过头,噗嗤一下笑出声。   叶箐这才反应过来她说错话,急忙解释道:   “不、不!我是说像爸爸——”   然后她看着钟明精致美丽的脸,又噎住了。怎么都说不出钟明像自己那个从三十岁开始就挺着个啤酒肚的秃顶老爸这种话。   “哈哈哈哈哈——”   李逸之笑得直拍手,从窗台上跨下来,走到叶箐面前微笑着指了指自己:   “你看我当你爸怎么样。”他又指了指钟明:“他当你妈妈。”   叶箐嘴唇动了动,下意识地想说我怎么会有高中学历都没有的爸爸,但是李逸之很可怕,她不敢说,只能把话噎回去。   可能是她的眼神中透出了几分反抗,李逸之危险地眯起眼睛。   就在这时,钟明的轻微的叹息声传来。   “都别说了。”钟明收好最后一针,剪断线头,将裙子拿起看了看,在确认针线都收好了后对叶箐说:“你换上试试看。”   叶箐赶快站起来,跑到卫生间里去试裙子。   片刻后,她走出来,身上的裙子完全变了个模样。   钟明将裙子改短了一些,为了符合玛丽夫人保守的审美,留在了膝盖下方一寸出。他在领口的地方稍作调整,用白色的线缝了几朵白色的小花,在视觉上让几乎将叶箐整个脖颈都包裹住的高领不那么突兀。   “哇”   叶箐对着镜子转了一圈,惊喜地回头看钟明:   “好好看,妈——钟明你的手太巧了。”   钟明顿了顿,总感觉自己在叶箐心里的角色定位好像有点问题。   他顿了顿,决定装作没有听见,看着叶箐穿着裙子转了一圈,微笑道:   “很适合你。”   李逸之看着叶箐,挑剔地眯起眼,刚想说什么就被钟明瞪了一眼,话锋顿时一转:   “还不错。”李逸之的脸上立刻挂上礼貌的笑容:“比刚才好看多了。”   叶箐看着李逸之如同狐狸般的笑脸,很想说您不想笑可以不笑。她走到钟明身后,用警惕而带点敌意的眼神看着李逸之。   李逸之嘴边的笑容一滞。很想翻白眼,但是看在钟明的面子上忍住了,他挂着假笑,朝叶箐文质彬彬地一点头,道:   “那你们先聊,我就先……回去了。”   他只想跟钟明独处。决定找个没人的时候偷偷摸上来。   李逸之离开后,叶箐顿时如同一只快乐的小鸟般在钟明旁边坐下,高兴地说:   “钟明,你怎么这么会缝衣服啊,比我妈妈手艺还好。”她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一瞬的黯淡,小声道:“我妈只会说我太胖。”   “你一点也不胖。”   这是实话,叶箐只是长了张圆脸,其实在钟明看来她甚至偏瘦。关于前面那个问题,钟明想了想,回答道:   “小时候,修道院的修女会教我们自己缝衣服。”   “修道院?”叶箐愣住。   钟明解释道:“我是个孤儿,从小在修道院里长大。”   叶箐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她没有想到钟明居然是个孤儿。钟明人这么温柔贴心,举止优雅得体,看起来像是在家教很良好的家庭长大的孩子。   钟明看向她:“……你知道华国哪里修道院比较多吗?”   叶箐思考了一下,道:“华国的话……两广和港城是最早接触到海外传教士的地区。那里的话,修道院会比较多。但是其他的地方也有。”   她问:“你还记得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钟明垂下眼,抬手揉了揉额角,蹙起眉心,有些不确定地说:   “我好像……有闻到海风的味道。”   钟明回想着梦境中那萦绕在修道院中的,带着海水咸味和鱼虾腐烂腥味的气流。那似乎是个温暖的地方,到了夏天,阳光会很灿烂,修道院里空气闷热,连窗口吹进来的海风都显得清凉。   叶箐道:“那应该就是这两个地方了。”   两广,或者港城。钟明皱起眉,对这两个地名没有任何印象。   她好奇地问道:“钟明,你还是想不起以前的事情吗?”   钟明放下摁在额角上的手,没说什么,而是摇了摇头,道:   “没事。”   ·   玛丽夫人并没有对叶箐身上经过改造的女仆装发表什么评价。叶箐对此松了口气。因为她是女生,做不了太多重活,于是叶箐大部分的时间还是与钟明一起待在大宅内,做一些文职的工作。   这天,档案室中。   陶两脚搭在书桌上,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他拿着手上的报纸翻过一页,在听到一声轻响后,他从报纸上抬起头,看向不小心将一本名册掉在地上的叶箐:   “喂,新来的,动作麻利点。”   他皱起眉头,看着叶箐蹲在地上慌慌张张收拾四散的纸张的样子,‘啧’了一声,抖了抖手上的报纸,有些烦躁地低声抱怨:   “……怎么弄这种货色进来。”   接着,他便看到本来在书架前将书本归类的钟明放下手中的工作,快步走到叶箐面前,帮她一起捡地上的纸。   陶顿时不满地皱起了眉,‘唰’地一声合上报纸,提高声音道:   “喂,小钟,你别帮她。”   钟明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垂下眼,将散落一地的纸张收好递给叶箐,在女生感激的泪汪汪的神情下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回了刚刚的书架前,对应着上面重新排序的编号,将书本归类放进去。   见钟明完全忽略了自己,陶猛地皱起眉头,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走到钟明身边。   “喂。”陶抱着双臂,阴沉的视线落在钟明白皙的侧脸上:“你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他的语气有点危险。   钟明面不改色,低头拿起一本书,按照编号放回了书架上。在确定自己没有放错后,他移过视线,瞥了陶一眼:   “您还是老样子。”   陶愣了愣,正疑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见钟明收回了视线,又拿起一本书,幽幽道:   “我只是想起,刚来的时候,您也是这样对我的。”   闻言,陶猛地顿住。顿时想起了自己刚见到钟明时狗屎一样的态度。   钟明垂下眼,睫毛颤了颤:“当时您对我很坏。”   陶僵住。看着钟明冷淡的侧脸,喉结上下一滚,道:“也……也没有很坏吧——”   从他紧绷的语气中就能听出陶自己也很心虚。   钟明看也没看他,也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整理手中的书。   陶僵持了半响。见钟明没有要理自己的意思,有点慌了。   “好吧,是我错了。”陶的肩线垂下,高大的身体缩起来,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钟明:“你……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打你的事情?”   钟明还是不理他。   陶的额角泌出细汗,无框镜片下的神色有些扭曲。简直想穿回过去给自己一巴掌!要是知道有今天,他那时怎么会那样对待钟明——   他承认,最初他对钟明只是有生理层面的欲望,想在这个细腻如白瓷的美人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所以才做出了种种折辱钟明的事情。   但是现在不一样,陶看着钟明精致而疏离的侧脸,心道,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亲爱的,你总得给我指条明路吧。只要你不生气,要我做什么都行。”   陶缩起高大的身体,几乎算是小心翼翼地在哄人:   “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你想要什么礼物?那天我经过珠宝商的时候,看到他们上了一款新的戒指——”   他的话被钟明一个淡淡的眼神打断。   陶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一边目瞪口呆的叶箐,顿时了然:   “你放心,我今后不会再为难她了。”   钟明收回视线,垂眼道:“我现在没什么想要的。”   陶心领神会,立马道:“那就慢慢想,慢慢想。等你想好了再说。”   钟明默然不语。   陶将他的态度当做默认,低下头,搓着手小心地打量钟明的神色:   “那……你能原谅我之前做的错事吗?”   陶是真的很怕钟明不原谅自己。要知道老婆翻旧账是影响家庭合睦的一大利器,再强硬的男人自己做了错事也只能下跪求原谅。   钟明将最后一本书放回书架上,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才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陶大喜过望,抬起手,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克制着自己的喜爱揽住钟明的肩头,给了他一个浅浅的拥抱。   叶箐站在一边,看着钟明熟练的训狗手法,将所有细节都储存在了自己的前额叶里,觉得如果有机会出去的话,她可以帮对方出本书。   到了傍晚,档案室的工作才结束。   有了拥有超群记忆的叶箐的帮助,书柜的重新整理工作飞速进展,大部分文件已经被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明天上午应该就能弄完了。”   钟明与叶箐走出档案室,扭了扭头,舒缓了一下因为一直仰头而僵硬的后颈部。   叶箐也伸了个懒腰:“啊……累了。现在就想回去睡觉。”   钟明看向她:“这里的工作很繁重吧。会不会太辛苦?”   叶箐用惊讶的眼神看向他:“啊?完全不哦。”她说:“我在实验室里都是996的。”   她转头看向窗外天边美丽的夕阳,欣慰地说:“能在天黑之前下班真好。”   钟明:……   #论怪物上司比人类更加友好这件事#   不管怎么想,都有点讽刺。   两人说笑着走出档案室,往大堂的方向走起。然而,当他们接近大堂时,走廊外渐渐传来嘈杂的人声。   钟明听到那些声音,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叶箐疑惑地皱起眉:“什么声音?听起来有好多人——”   钟明垂下眼睛,轻声道:“有新的玩家来了。” 第38章 玩家   这一批玩家人很多,钟明打眼望去,就看到了二十个人以上。   一群人把大堂里挤得满满当当。全是男的。   钟明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跟上次的好奇不一样,经过那些事情后,他对玩家产生了些许厌恶。   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玛丽夫人,还有其他的上层仆人对于玩家都是那样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态度了。特别是几十个形象各色,但是眼神都同样贪婪,身上的透着侵略性气息的男人全部聚集在一起,感觉大宅里的气息都变得浑浊了。   钟明只当没看见,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工作。   叶箐倒是有些好奇,悄悄去看了几次,回来跟钟明说:   “那些玩家看起来好可怕。”   她脸上闪过恐惧,声音低下来:   “跟上次那个金发的男的差不多的人……有好多个。”钟明眸光闪了闪,安抚性地拍了拍叶箐的肩膀,低声道:“离他们远一点。”   说出这句话,钟明愣了愣。在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恐怖屋中。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因为有几十个玩家,所以这次恐怖屋从一楼到三楼全部住满了人,房间里的玩家有抽烟的,有一天到晚都在大声说话的,有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干什么。老是在半夜发出各种怪声的。反正一天到晚基本没有清静的时候。   钟明被吵的脑仁发涨,用尽了方法避开玩家走。   但因为人数太多,他也有工作要做,总是避免不了有撞上的时候。   比如今天。   钟明刚在后厨统计完物资,进入走廊走向大堂,刚刚弯过转角,便间几个玩家站在大堂的一角。   那是几个特别高大的年轻男生。   钟明眯了眯眼睛,虽然他跟这批玩家接触不多,却还是在第一时间认出了这群人——没有其他原因,纯粹是因为他们太显眼了。   这几个人似乎是某体育大学的学生,穿着队服就进来了。   钟明停在转角处,静静看着他们。觉得有些奇怪。   那四、五个体育生身材都很高大,都有一米八五往上,他们聚集在大堂的一个角落里,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钟明皱起眉,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在体育生双腿的空隙中,极快地闪过一片黑色的裙摆。   钟明骤然睁大眼睛,大步向前走去,同时喝道:   “你们在干什么!”   骤然听到他的声音,几个玩家吓了一跳,动作慌张地退后几步,露出被围在中间的叶箐。   钟明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呼吸微微一滞。   叶箐圆圆的脸上满是泪痕,她脸颊涨红,双手护在胸前,在看到钟明的瞬间露出惊喜的表情,下一瞬,似是想到了什么,又羞耻般地低下头。   钟明视线下移,看到她崩掉了一颗扣子的领口,眉尾猛地一跳。   几个体育生看到大堂的另一侧出现了个没见过的NPC,远远看去还是个男的,都有点慌。   “……怎么办?”   “……好像是个没见过的男的”   “先走吧。”   几句低语之后,他们仿佛达成了一致。凌乱的脚步声响起,钟明看着他们簇拥着从大堂离开,其中一个还回过头看了叶箐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又回过头不知道跟同伴说了些什么,哄笑着走远了。   钟明眉头紧皱,虽然没听到他们说的是什么,但看叶箐低下头,缩起肩膀的反应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他快步走到叶箐面前:“你怎么样?”   钟明上上下下细细扫过叶箐露在外面的皮肤,在确认女生身上没有肉眼可见伤口后,略微松了口气,抬眼看向叶箐:   “他们做了什么?”   叶箐的身体还在微微发着抖。闻言,她动作慌张地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低着头说:   “没、没什么……”她的声音中还带着哭腔,小心地看了钟明一眼:“他们就是突然把我拦下来,说了些不好太好听的话。”   钟明皱起眉。从叶箐逃避的态度上看出了些什么。   他吸了口气,声音放柔了些:   “他们说了什么?”钟明垂下眼,看向叶箐领口崩掉的扣子:“他们有没有……摸你的什么地方?”   闻言,叶箐又是一抖。她深深地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握着裙摆,从脸颊到耳根都因为充血而涨红。   明明她是被侵害的哪一方,叶箐却表现出了羞耻。   钟明见状,眉头皱的更紧。他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将视线与低着头的叶箐放在同一高度,轻声道:   “叶箐,这不是你的错。”钟明道:“你不用感到羞耻。”   随着他柔和的声音落下。叶箐抽噎了一下,抬起头,双眼红得像兔子:   “他、他们……说是找不到卫生间在哪里,要我带路。”叶箐用力揉着自己的眼睛,眼周的皮肤通红一片:“我拒绝之后,他们就围上来,要摸我、我的胸。”   钟明的眉尾一抽。   说实话这种事情在游戏里发生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参加这个游戏的玩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本来男的就是找到个洞就能行的物种,现在在压抑的游戏副本里突然出现一个柔弱可欺的女性NPC,肯定是戳到了某些玩家脑中的犯罪神经。   钟明冷眼看向几个体育生离开的方向。光是杀掉他们……也解决不了问题吗?这次有几十个玩家,谁知道里面这种人还有多少。   这时,叶箐微微颤抖的声音响起:   “钟明,你的表情好可怕哦。”见钟明回过头,叶箐举起手做出一个向下砍的手势:“像是黑帮电影里老大下令要做掉某人之前的表情。”   钟明:……这是什么比喻。   看着钟明无语的表情,叶箐破涕为笑:“没关系。别担心,我下次躲远一点就好了。”   叶箐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又振作起来:“反正这些玩家也很快就会死掉不是吗?”   死是会死。钟明心想,具体多久就不知道了。这次的玩家太多,像是蝗虫一样,谁知道他们多久才能死完。   钟明垂眼思考了片刻,抬眼道:“不行。太危险了。”   叶箐完全没有自保的能力。他也不可能做到时时刻刻都在叶箐身边保护她,这样下去总会被玩家抓住空子。   叶箐无措道:“那……那怎么办?”   钟明想了想,下定了决心,抬手按住叶箐的肩膀,抬眼看向她:“以后有玩家的时候我来替你做外面的活。”   他顿了顿,道:“你去在档案室里,和陶,或者玛丽夫人待在一起。”   叶箐长大了嘴:“……这、这不太合适吧。那都是女仆该干的活——”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惊讶道:“你要穿裙子吗?”   钟明点点头:“昨天我量过衣服的尺寸,应该穿得上。”   叶箐闻言,眨了眨眼,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青年的身材。不看不知道,一看妈咪、哦不钟明的腰好细啊,这样看来竟然比她也粗不了多少。裙子应该是穿得上的。   钟明和叶箐对视一眼,皆是大受鼓舞。   感觉是个好办法!   ·   ……感、感觉有点不妙。   叶箐站在屋外,看着穿好裙子的钟明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眼尾狠狠一抽。   钟明不太适应地扯了扯裙摆,脸上还是一如往常的冷静。他回过头,看向神色怔愣的叶箐:   “怎么了?”钟明直起身,将领口重新缝上的扣子扣起来,低头看了看裙摆,道:“虽然有点小,但是只穿几个小时应该没问题。”   叶箐呆呆地看着他,一脸灵魂出窍的表情。   她转了转眼珠,视线向下,落在钟明膝盖上一寸的裙摆上。   这条裙子被钟明改短了长度,穿在叶箐身上刚好这处膝盖,又能露出纤细的小腿,是一个端庄又优雅的长度。   问题在于,钟明比她高一截。   裙摆从膝盖下面,缩到了膝盖上方,正好露出了青年一截洁白的大腿。   叶箐的视线再向下,看到了紧紧箍在钟明小腿上的吊带袜。   她突然尖叫:“……不行!!!”   钟明被吓了一跳,惊诧地抬起头:“怎么了?”   叶箐说不出话来,惊慌地两颊涨红。盯着钟明纤细修长的小腿和上面黑色的丝袜。一条黑色的丝带从袜口上延伸而出,一路贴着青年白皙细腻的肌肤向上,最后消失在裙摆之下。   简直就像是在邀请别人撩开裙摆一探究竟般。   ……绝、绝对不行!!!   叶箐发出尖锐的爆鸣:“不、不行!妈——钟明你不能穿成这样出去!”   “……为什么?”钟明拧起眉,顺着叶箐的视线看了看自己腿上的袜子:“哦,你说这个。这个要再穿上很麻烦……要脱下来吗?”   叶箐看着他,刚想说要不还是脱下来,脑中却跳出钟明光裸着两条长腿的样子。   青年的腿,又白又直。   ……好、好像更糟糕了是什么回事!!   叶箐哑口无言,脑门冒烟。平心而言,这条裙子穿在钟明身上也不算太短,而且从领口到手臂都被包裹地严严实实,实在算不上暴露。但是青年的骨架比她的要大一些,在叶箐身上略微宽松的裙子紧紧裹住钟明的腰线,完美地显现出他挺拔笔直的身形。   虽然只裸露出了一小截大腿,和一点手腕,但是——   叶箐看着钟明冷淡的侧脸。感觉头皮发麻。   “别担心。”钟明对她说:“不管怎么样,我是个男的。他们也不能对我做什么。”   他拉开门,偏头瞥了叶箐一眼,嘱咐道:“乖乖待在档案室,看到玩家就躲开。”   接着便转身出去了。   叶箐满头大汗。看着钟明略过他,向外走去的背影,不管怎么想钟明都比她更危险!   ·   钟明接收了叶箐的工作。他对大宅的结构比较了解,故意掐准了避开玩家的时间,所以开始的几天内都没有正面撞上玩家。   但是这次,几十个人摆在那,完全遇不上是不可能的。   钟明按照指示,将花瓶摆在走廊转角处的展示柜上,垂眼看着几个阴影投射在地板上,缓缓从前后左右几个方将他包围。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住。   “小姐,需不需要帮忙啊?”   他们似乎没有意思到钟明不是叶箐,还在说:“那天为什么要逃跑啊?我们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几声嗤笑传来,有人低声说:“操,你他妈的要点儿脸吧。”   钟明没有回应。他自顾自用抹布擦掉展示台上,花瓶里溅出的一点水迹。动作不紧不慢地将抹布折起来收好,弯腰搭在了水桶上。   动作间,他的侧脸微微露了出来。   背后,四个体育生登时楞在了原地。足足有几十秒,等到钟明换了一张干的抹布擦拭花瓶时,其中一人才张开嘴:   “喂,她不是那个啊。”   随着这句话,他身边的几人才如梦初醒般地反应过来。发现眼前的这个人不是那天那个哭哭啼啼的圆脸女仆。   他们看着钟明停止的脊背,以及随着动作轻轻在背后摇晃的乌黑马尾,眼珠开始乱转。   其中一人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鼻子,勾起嘴角:   “操,有点太漂亮。我都不敢搭话了。”   闻言,他旁边的人顿时大笑出声,用肩膀撞他:   “我靠你放什么狗屁,还有不敢做的事?”   “不是,真的。”   那人笑着低头摸了把自己的寸头,双手揣在口袋里,向前走了几步,从旁边伸头看向钟明的侧脸:   “小姐姐,你好漂亮啊。”   钟明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仰着头,伸手去擦花瓶的瓶口。   见他没有反应,寸头青年挑了挑眉,收回视线,偏头朝身后的几人笑了笑:   “她好像听不懂人话,怎么办?”   几人又是一阵哄笑。其中一人抬高了声音:“能怎么办?直接上手呗!”   他们抬杠的手法娴熟,显然不是头一回这么做了。   寸头脸上的笑容更大,转过身,视线上下扫过钟明的背影,在他极具收窄的腰线处停留。他眸光微闪,缓缓从裤兜里抽出手,仰起下颌,垂眼微笑着上前几步,试图从身后揽住面前女仆的细腰。   然而就在这时,钟明突然回过了头。   他抬起眼,看向离自己只有存许的寸头,神情冷凝。   寸头睁大了眼睛,在看到面前人极具冲击力的五官下竟然心头一怵,像触电了般慌张地收回了手。   “让开。”   钟明面上凝出寒霜,冷冷吐出两个字。   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清晰而凌厉,气势逼人,一时间竟然没人敢拦。   几个体育生下意识地让开了路,眼睁睁地看着钟明低头拿起水桶,面无表情地略过他们离开。   等到钟明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寸头才如梦初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简直被气笑了:   “操。”   他握起手,又放开,盯着钟明离开的方向重复了几次动作,扭头对身边的几人道:   “你们看见了吗?这个游戏居然有长成那样的NPC。”   有人看向他,做出夸张的神情:“我靠,建模也太牛逼了。这个游戏是谁开发的来着?”   他身边的人道:“管他是谁,先玩了再说。”   几人又是一阵哄笑,气氛松快下来,仿佛刚刚被钟明一个眼神就吓得倒退了好几步的不是他们一般。   就在这时,有人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寸头:   “等一下。”他说:“长成那样的,是不是应该先告诉沈为年?”   这个名字一出来,气氛骤然一滞。   仿佛提到了什么禁忌一般,众人脸色皆是一僵,默不作声地交换了几个眼神。   寸头嘴边的笑容淡下来,片刻的停顿后,他低下头,从兜里拿出烟盒,点上一根叼在嘴边,缓缓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才开口道:   “……先等我试探一下。”   寸头吐出一口烟气,抬眼其他人,咬着烟勾起嘴角,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   “等把人准备好了再让我们「太子」知道,不是更好吗?” 第39章 冯唐   钟明面色如常地离开,经过转角时,看到叶箐举着一个感觉比她人还高的台灯,站在墙后面。   钟明:“……你干嘛?”   叶箐怔了怔,道:“我、我看他们围着你,想打他们来着。”   钟明沉默,伸手接过叶箐手中的台灯,发觉还挺沉,他把灯放下,瞥了叶箐一眼:“你要是自己遇上事的时候也有这个胆量就好了。”   叶箐是个老实孩子,颇为憨厚地笑了两声:“嘿嘿,我也觉得我蛮勇敢的。”   钟明:……并不是在夸奖你。   他浅浅叹了口气,对叶箐道:“走吧。”   叶箐跟上他,向后瞥了眼那群还围在角落里的体育生:“不用管那群人吗?”   感觉他们没那么容易放弃。   钟明淡声道:“再说吧。等过几天他们就没心思骚扰我了。”   毕竟这次的玩家有点多,蜘蛛女爵可能一时吃不过来,钟明想到上次从李逸之那里收缴来的香料,盘算着刚刚那几个人从谁开始‘调味’。   经过某个角落时,钟明眉尾一跳,立即拉着叶箐换了条路。   叶箐被拉得一个踉跄:“钟明!你走这么快干嘛啊,我跟不上了。”   钟明看她一眼:“再等一会儿李逸之就要来了。”   叶箐一愣,回头一看,果然见李逸之嘴边叼着一根草,哼着小曲吊儿郎当地从走廊的另一边走过来。   如果刚刚钟明没拉着她换这条路,他们会直接正面撞上彼此。   叶箐长大了嘴,惊诧地看向钟明。为他对时间点的精确把握而感到惊奇。   钟明面色冷淡:“我穿成这样,被李逸之看到比被玩家看到还麻烦。”   叶箐顿了顿,看向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开始得意地哼歌的李逸之:“……确实。”   钟明对大宅中仆人们的日常活动了如指掌,因此,他与叶箐交换工作的事情没有被多少人发现。陶虽然对助手换成叶箐这件事略有不满,但是不敢在短时间内惹钟明生气,所以嘟嘟囔囔地答应了下来。   又过了几天。   因为最近艾伯特长高了,玛丽夫人认为之前挂在楼梯前的画像不再合适,于是决定换一张新的。钟明负责将新画像挂起来,并且将画框的边边角角都擦拭干净。   钟明站在木制的梯子上,望着面前的画像,陷入沉默。   画中艾伯特神色睥睨,比起上一张画里的冷漠,他脸上多出了些快要冲破画框的高傲,   而他身后公爵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都没了,完全被画成了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   这谁知道是一家子啊。   钟明吸了口气,觉得这两父子的关系是缓和不了了。他弯下腰,从水桶中拿出沾湿了水的帕子,开始细细擦拭画布便略微沾上了些油渍的木制画框。   就在这时,些许脚步声传来。   “小姐姐。”   钟明偏过头,对上了一双兴致勃勃的眼睛。   寸头右手扶住钟明脚下的木梯,仰起头勾唇笑了笑:   “又在工作啊,好辛苦。”   他身后,三个人分别站在了木梯的前方,左边,和右边。像是狼群围着山坡上的羔羊,完全堵住了钟明的退路。   钟明手上的动作一顿,垂下眼,视线落在寸头扶住木梯的手臂上。他身上穿的卫衣袖子挽上去一截,露出下面被纹身完全覆盖的手臂,右手上戴着一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腕表。   虽然穿着印有学校名字的衣服,但这个寸头男不论是从打扮还是行为上来看都完全和清澈的大学生扯不上什么关系,说是□□还差不多。   钟明站在木梯的最高一阶,寸头的手离他的小腿只有不到5cm的距离。   见他不说话,寸头笑了笑,俯下身,手肘搭在木梯上。   钟明向右跨出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哈。”寸头短暂地笑了一声,抬眼看他:“小姐姐,小心别摔下去了。”   钟明垂着眼,浓密的睫毛颤了颤。   寸头男盯着钟明,等待着这个高傲冷淡的美丽女仆露出脆弱的表情。他的手在空中晃了晃,慢条斯理地说:“摔下去也没关系,我接住你。”   他身后的几人适时发出哄笑。   钟明略微偏过头,视线在剩下的几个人脸上扫过。那几个男的见钟明看过来,都停止了身体,脸上露出程度不一的油腻表情,说求偶的孔雀是高看了他们,更像是一群发情的猴子。   钟明神色冷漠,突然开口道:“怎么少了两个?”   他的话音落下,众人的表情僵住。   钟明仿佛觉得很有趣般,略微弯起眼睛,轻声道:“是发生了什么吗?”   众猴脸上油腻的表情都挂不住了。   昨天,他们「小团体」的两个人突然疯了,一道早就嚷嚷着什么被蜘蛛吃掉了之类让人听不懂的话,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情绪的崩溃。他们没办法,只好丢下他们,几个人自己来了。   现在钟明突然提起这件事,还一副知道什么的样子,众人心中都是一怵。   毕竟这是BOSS关,这里的NPC说不定也不简单。   看着钟明冰冷的眼神,众人登时像被扔进了冰水里,从色心上头到手脚冰凉只用了短短几秒钟,心虚地互相交换视线,都有点畏缩。   毕竟他们来这里是来通关的,其实谁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惹恼一个不知是不是重要人物的NPC。   寸头男看出见他们怂了,顿时变了脸色:“喂,你们搞什么?”   他转过身,神色极其阴沉,和他对上视线的几个男的都眼神飘忽,不敢和他对视。寸头男面色变了变,突然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钟明。   他的双手抓住木梯,五指缓缓收拢,盯着钟明:   “女仆小姐,你还是下来吧。”寸头男笑着道:“我们下来好好说,嗯?”   钟明神色略微一动,眼神冷了几分。看出寸头男是想直接将他脚底下的木梯抽开。   寸头男虽然说出了威胁的话,却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在等他自己下来。   钟明抿住唇,眼中闪过暗芒。   然而就在这时,钟明突然感到腰间出现一股压力,接着,他双脚悬空,突然被人箍住腰举了起来,抱到了地上。   “站好。”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钟明愕然地转头,对上一双玛瑙色的眼睛。再向上看,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男人看了他一眼,松开他的腰,手臂向后一挥:   “离远点。”   钟明被他粗鲁的动作地推得向后退了好几步,离开了玩家的包围圈,并且差点摔倒在地上。幸而一双手从身后扶住了他,钟明抬头,对上了马修碧绿的双眼。   许久未见的马修晒黑了些,高挺的鼻梁上出现了些许雀斑,头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角上,现在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钟明……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他耳根通红,视线有些慌乱地扫过钟明上下,眼神飘忽地不敢看他露在外面的一小截大腿。   “……”   钟明皱起眉,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他站稳了脚,抬头向面前被玩家包围在中间的陌生的男人   “他是谁?”   听到他的声音,马修才如梦初醒般松开钟明,艰难地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抬眼道:“哦,他是冯唐。我们的领班。”   冯唐。   听到这个名字,钟明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滞,瞳孔微微收缩。   这就是冯唐。据李逸之所说,把他带回恐怖屋的人。   钟明看向不远处的男人。他比马修还要高上一截,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男仆装,但是没披西装外套,只穿着马甲和衬衫。此时,他正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动作缓慢地卷起袖口。   接着,他抬起头,伸出两根手指朝寸头男勾了勾:“你、过来点。”   寸头男眉头紧皱,盯着冯唐。他不仅身量高,而且体格非常精悍。手臂和肩背的肌肉在薄薄的衬衫下鼓起——这是个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同性感到威胁的男人。   寸头看了身后几个兄弟一眼,接着转了转眼珠,嘴角勾起挑衅的弧度,朝冯唐的方向上前半步,张嘴道:   “操,一个两个还没完——”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冯唐抓住衣领,整个人竟生生被提了起来。   钟明瞪大了眼睛,看着男人面无表情地举起右手,小臂肌肉隆起,直接一拳砸在了寸头的右脸上。   “噗!”   随着拳头与皮肉相击的闷响,鲜血飞溅,钟明眼睁睁地看着一颗牙齿飞出来,掉在了地上。   “呃——啊!”   寸头直接被打蒙了。嘴里不断喷出鲜血,眼神涣散,头软软地向右边垂下。那个名叫冯唐的男人一手抓着他,右手在身侧张合了一下,看了眼自己指关节上的血迹,抬起头,朝寸头勾了勾嘴角   “骨头这么软啊,嗯?”   他的话音都还没落下,就又是雷霆一拳砸在寸头的左脸。这次寸头彻底不行了,冯唐手一松,他就如没了骨头一般软倒在了地上。   但他并没有停下,而是立刻转向另外旁边最近的一个玩家,在对方想要逃跑时直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人凌空抬起,猝然一拳打碎了他的鼻梁。   在玩家的惨叫中,钟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马修适时地揽住他,闻声道:“别害怕。冯唐……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会攻击我们的,”   他看着冯唐刚放倒一个玩家,接着就猝然转身,一拳将另一个砸到了墙上,整个人浑身流淌着赤裸裸的暴力因子,叹了口气道:   “他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会主动攻击玩家的人。”   马修俯下身,看着不远处血液飞溅的场景,压低了声音在钟明耳边道:   “有玩家的时候,冯唐身后最安全。没玩家的时候,他就是最危险的那个。”   钟明眉尾一颤,看着冯唐揍倒了最后一个玩家,像扔掉垃圾一样松开手。不到一分钟,四个玩家都倒在了血泊中,生死不知。   冯唐低下头,扫了地上的狼藉一眼,接着转过身。   他脸上与身上都溅了不少玩家的血,衬衫紧紧绷在胸口,整个人从头到尾似乎都浸满了新鲜的血腥气。他踢开倒在地上的一个玩家,向画框走进几步,随手抄起了墙边的木梯夹在手臂下方,接着抬脚向钟明与马修的方向走来。   钟明见他靠近,完全是下意识地向马修的身后躲了躲。   冯唐看见他的动作,琥珀色的眼睛眯了眯,脚步短暂地停了一瞬。接着,他再次抬脚,像是没看到钟明一般直接略过了他。   马修见状皱了皱眉,似乎是对冯唐无礼的举动感到不满,主动拦住他道:   “冯,现在钟明也是仆人了,你应该跟他说句话。”   冯唐脚下一顿。接着,他缓缓回过头。钟明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立刻联想到了某种豹类,呼吸微微一滞。   他的视线在钟明略微紧绷的面孔上一顿,然后向下,在黑色的裙摆上停顿了几秒。接着他收回视线,冲钟明挑了挑眉:   “你是新来的女仆?”   钟明皱了皱眉。从冯唐的态度感到奇怪,对方为什么看起来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   然而没等他回答,冯唐突然嗤笑了一声,俯下身,满含恶意地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在他耳边道:   “裙子这么短,你找操呢?”   钟明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冯唐突然伸出手,用沾满鲜血的拇指在他的脸颊上用力地蹭了一下。   钟明白皙细腻的侧脸登时出现一道血痕,从眼角拉到嘴角。   马修也没预料到他的举动,立即将钟明拉到身后,皱眉看向冯唐:“冯,你这是干什么?”   冯唐却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留下一声嗤笑便抬脚走了。马修气得笑了一声,转头看着神情有些怔愣的钟明,俯下身道:   “你没事吧?”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轻轻擦拭钟明侧脸上的血迹:   “冯……他可能今天心情不太好。我先替他给你道个歉。”   马修细细将钟明的侧脸擦拭干净,伸手整理了一下他耳边略微凌乱的鬓发,直起身,略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钟明,抬手抵住嘴,轻咳了一声:   “你……穿这个很好看。”他态度谨慎地说:“但是裙子确实稍微短了一点。”   钟明:……   他没想到在外面出任务的马修和冯唐竟然突然回来了。钟明上下打量了马修一眼,他有点风尘仆仆的,身上穿着西装,两条布袋从他宽阔的肩胛上穿过,背了个很大的包袱,里面似乎装了不少工具类的东西。   钟明问:“你们是从哪里回来的?”   马修的视线还在往他腿上瞟,有点漫不经心:“嗯?”   钟明:……   马修反应过来,特别不好意思,俊脸上‘唰’地腾起两朵红晕。手忙脚乱地把外套脱下来,缠在钟明腰上。他人高,外套也比较长,遮住了裙摆下的那节大腿。   “咳。”马修轻咳一声,红晕还没从颧骨上褪去,他转过头,伸手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到钟明手里:“这是给你带的礼物。”   钟明接过来看了看,眉尾立即一跳。   这是一盒巧克力。巧克力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钟明认出了它的包装,这是一个蔓延几百年,到了现代都还在售卖的巧克力品牌。这个黑色盒子上的Logo跟现代的有点不同,应该是在后面又改版过几次。   钟明看着它,突然想起了什么。记忆中似乎有谁也同这般,将一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了自己。   他说:   “这是国外进口的高级巧克力,你没见过吧?”   跟他说话的人语气中带着一点轻蔑,但并不过于讨人厌。钟明知道他是好心,于是温驯地接过了那盒巧克力。   “拿去吃吧。”那人说:“省得再像只小老鼠一样整天捡人家剩下的。”   钟明记得自己拆开了包装上的丝带,从中拿出一块巧克力放在嘴里。柔滑香甜的滋味在他嘴里融化,带着可可豆微妙的苦涩,钟明一下子就爱上了那种味道。   巧克力成为了他最喜欢的甜点。   钟明想得出神。没主意到马修抬起头,朝大堂的另一边挥了挥:“玛丽夫人。”   听到那个名字,钟明猝然回头,便见玛丽夫人正从后厨里走出来。她脚步款款,身后还跟着李逸之。   钟明的身形在大堂吊灯明亮的灯光下无所遁形。   玛丽夫人脚步顿住,先是微微睁大了眼睛,接着皱起眉,视线停在钟明被外套遮掩住的裙摆上。   李逸之从她背后探出头,长大了嘴:“哇。”   钟明:……真是够了。 第40章 沈为年   钟明和叶箐双手背在身后,后背紧贴着墙壁,站在墙边,低着头交换了一个眼神。   另一边,马修正忙着跟所有人打招呼,他给所有仆人都分了从外面买回来的香烟,其中唯独略过了陶。当然陶也并不在意,他冷哼一声,转头看向摆在钟明与叶箐面前的桌子——上面放着被整齐叠成一个小方块的黑色裙子,陶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他抱着手臂站靠在门框上,看向钟明,揶揄地朝他挤了挤眼睛。那是「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爱好」的眼神。   钟明垂下眼,低低叹出一口气。   玛丽夫人坐在上手,腰背挺直,两手放在膝盖上,严厉的视线从左到右扫视过两人。在看到叶箐的皱了皱眉,像是根本不想看她第二眼般移开视线,落在钟明身上。   她定定看了他几眼,半响后,幽幽开口道:“你什么都帮她做了,还要她干什么?”   叶箐身体颤了颤,惊慌地看向玛丽夫人,俯身道:“对不起。”   然而玛丽夫人并没有看他,视线落在钟明脸上,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   “这里有这里的规矩,男仆有男仆该做的事情,女仆也有女仆该做的事情。”她说:“以前没有女仆,现在有了,她就应该把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做好。”   她话音落下。叶箐的脸色立即变得惨白,虽然成为NPC的时间不长,但她也看出玛丽夫人是个行事古板,极其注重规则的人。   而且这么说来,她好像真的很没用。叶箐想道。她虽然缺乏社会经验,但是人并不笨,通过几天的观察她也看出来这里的仆人都不普通,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作用。比如杰克等身强体壮的男仆,他们主要在大宅外面工作,砍柴,烧火,修缮屋顶等等工作,她肯定是做不来的。   如果没用的话,会被杀掉吗?叶箐手脚冰凉,脸色逐渐变得惨白。   就在这时,站在她身边的钟明淡淡地开口:“但是,照顾艾伯特本来也该是女仆的工作吧?”   玛丽夫人登时噎住。眼尾的细纹颤了颤。   ……那还不是因为艾伯特闹起来一整天所有人什么都别想干。玛丽夫人注重规则,但是更注重效率,要是每天都让艾伯特那样闹那大宅内部的活动就得停摆了,这是她绝对无法忍受的。   钟明继续说下去:“而且,叶箐比起我更加适合档案室的工作。”他道:“她已经学会了这里的语言,不管是认字还是书写都做得很好。”   是的,叶箐在不到一个星期内已经通过书籍完全掌握了这个副本里用的古欧洲语言。她自己本身就有学习日耳曼语的底子,再加上远远优于常人的记忆力,学习这门语言来说对她完全不算是难事。   钟明看向她,轻声道:“把你写的东西给玛丽夫人看看吧。”   “……嗯、嗯!”   叶箐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牛皮笔记本,打开递到玛丽夫人面前。   只见微微发黄的纸张上,抄录着一些叶箐在书籍上看到的重点段落以及自己的注解,女生字迹工整而娟秀,语句通顺逻辑清晰,一看就是学霸的笔记。   站在玛丽夫人身后的李逸之探出头,甚至还在上面看到了一篇思维导图,顿时惊得差点连手上的烟都掉到桌子上:   “……卧槽。”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变成了三个人中唯一一个看不懂恐怖屋这个副本文字的文盲,登时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钟明与叶箐,表情活像是走在路上被人踹了一脚的狗子。   玛丽夫人显然也没想到叶箐还有这个功能,愣了愣,脸色和缓了些。   实际上,叶箐就算什么也不会,她也不会被怎么样。   其他人也许不知道,或者只是隐约感觉,但并不确定。然而玛丽夫人再清楚不过,叶箐就是被复活来陪钟明玩儿的。   只是她无法接受手下有这么没用的人,所以一直看叶箐不顺眼。   钟明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玛丽夫人的神色,放缓了语气,很轻柔地说:“我想,我跟叶箐的职责可以交换一下。”   他道:“今后档案室的工作可以放心地交给她来做。”   闻言,靠在门框边的陶骤然瞪大了眼睛,他当然不情愿放弃这个跟钟明独处的机会。张嘴想说什么,却在被钟明瞥了一眼后将话生生咽了回去,神色悻悻地闭上了嘴。   钟明垂下眼,看着玛丽夫人,很恭敬地问:“您看这样可以吗?”   实施上,他并不是管家,人事安排这种事情该由玛丽夫人来做。他这样自作主张地安排了叶箐的去处,要往严格一点说就是僭越了。   但是钟明态度太好,低眉顺目地站在那里,语气柔和,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听从他的话。觉得顺着他的心思又能怎么样呢?   玛丽夫人低头翻过一页叶箐的笔记,抬起眼,看向钟明。   “……就算是这样。”她皱着眉头,眉间深陷的皱纹显得很严厉:“你的裙子也太短了,非常不端庄。”   钟明:……   这件事,是过不去了是吗。   他听到几声嗤笑。转过头,发现好几个人都低头捂嘴,也看不出来到底是谁在笑。   钟明抿紧嘴唇,感觉又回到了刚开始玛丽夫人勒令他不许化妆的时候。玛丽夫人‘啪’的一声把本子关上,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嘴里还在不满地嘟囔:   “哪有好人家的孩子那样把腿露在外面。”   淡定如钟明,这时脸颊也不禁有些发烫。   这时,玛丽夫人抬起头,瞪向后面的众男仆,厉声道:   “关你们什么事?都给我滚回去工作。”   众人笑声一滞,顿时收敛了神情作鸟兽散,   叶箐隐隐感觉自己逃过了一劫。暗中松了口气,有些不安地看了钟明一眼。等所有人离开后,玛丽夫人缓缓出了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过身,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纸袋。   钟明看着她转过身,拿出纸袋里的东西,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叠衣物,从厚度上来看是长款的裙装。布料看起来非常轻薄柔软,在柔和的灯光下散发着些许微光。钟明的视线沿着裙子向下,在衣服的领口处在看见了几点碧绿的亮光。   裙子正面的领口上缝着三枚纽扣。扣子由碧绿的宝石支撑,周围严密地镶嵌了一圈莹白色的小碎钻,在灯光下华美异常。   “哇。”叶箐睁大了眼睛,发出惊叹:“好漂亮。”   钟明眉尾颤了颤。心底骤然浮现出一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玛丽夫人将那叠衣服递给他,低声道:   “拿去穿吧。这是公爵给你准备的。”   钟明睫毛颤了颤,睁大了眼睛。   玛丽夫人将衣服放在他手中,继续道:“公爵大人说,你想穿什么就穿吧,不喜欢款式也可以改,但是裙子不能太短。”   钟明怔愣地接过那叠衣服,视线落在手上针脚细密的长裙上。他自己也会缝纫,大致扫一眼就知道这些裙子是他的尺寸——而不管从针脚还是从款式上来看,这些衣服显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出来的。   钟明突然意识到,公爵估计早就知道他在偷偷穿裙子这件事了。   但对方等到今天才把衣服拿出来。   他估计也默认了他与叶箐可以交换职责,才什么也没说。公爵的态度基本上可以代表玛丽夫人的态度。所以说他刚才即使不说那些话,玛丽夫人也大概率会同意。   钟明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叶箐本来还在盯着钟明手上精致华美的裙子看,一转头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尖叫道:   “钟明,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钟明僵了僵,移过眼神看她。   叶箐对上他的眼神,呆愣地长大了嘴,准确地从钟明眼中看出了些许嫌弃,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妈咪生气了。   ·   钟明羞恼得一整晚都没睡好。   第二天,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从床上醒来,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这才觉得心头闷闷的感觉散去了不少。   然后他一转头,就看到了挂在门背后的两条长裙,呼吸登时滞住。昨天的记忆升腾而上。   总感觉有种被人耍了的感觉。   钟明抿紧唇,在心底劝了自己几次,还是无法一起床就穿上那些公爵替他准备裙子。如果尺寸真的刚好的话,钟明觉得自己会更加生气。   于是他决定在早餐之前,先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清晨,大宅四周的空气干净得几乎透明,其中微微带着水汽,弥漫着森林中植物清醒的空气,光是呼吸就能让人的心情变好。   钟明有自己喜欢的散步路线,他一般会选择人最少的路线。从后厨里穿出来,绕开花园,旁边是储存木材和炭火的两个小仓库,那里人会比较少,而且从两个仓库的空隙中能够直接看到不远处的覆盖着冰雪的山谷,钟明喜欢在后厨的台阶上静静地坐一会儿,再从后厨回到餐厅里。   然而今天,在他走惯了的路线上出现了一个阻碍。   钟明看着不远处空地上四肢着地,正趴在地上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人。顿住脚步,下意识地躲在了其中一个仓库的后面。   “在哪……在哪呢?诶……怎么找不到了……”   趴在地上的是一个青年,他垂着头,略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神情。他看起来很狼狈,白色的上衣和牛仔裤上都沾满了泥土,手掌撑在地面上,像是在寻找些什么一般一寸一寸摩擦过地面。   钟明在离他右手不远处的地方看到了一副黑框眼镜。   青年应该是高度近视,所以就算眼镜就在他手边,他也看不见,反而还往相反的方向爬。   “到底在哪里……啊、在哪啊……”   男生在寻找的同时还在困惑地低声嘟囔着,尾音中还带着些许颤抖与无助。但同时,他却离自己的眼镜越来越远,让人不禁地想要上去帮他一把。   但是钟明没有动。   他站在仓库后方的阴影里,看向地上的那副黑框眼镜,发现上面的镜片已经碎裂了。眼镜的碎片洒在地上,如果只是失手摔在地上应该不会是这个效果。那副眼镜更像是被谁踩碎了。   就在这时,钟明的视线范围内突然出现了一条腿。   有人从后厨里跨出来,直接一脚踹在了青年的肩膀上,将他踢得一个侧翻摔在了地上。   “还在找?你他妈是真瞎啊。”   一声低笑响起。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男生信步走到了倒在地上,正在发出痛苦呻吟的青年身边。   他右手拿着根烟,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卫衣,卫衣的背后印着显眼的巴黎世家几个大字,像是他特意从当季新款里挑了Logo最大的那一件。   被他踹倒的青年的白色衣服上被他踹出了一个脚印,正抱着肩膀在地上蜷缩起了身体,看起来非常痛苦。年轻男生朝他啐了一口,叼着烟左右看了看,头上挑染的紫毛在空中晃了晃,接着,他看到了地上的黑框眼镜,直接走了过去,将眼镜踩在脚下。   “啪嚓”   随着一声脆响,眼镜被他的运动鞋碾成了碎片。   听到那个声音,倒在地上的青年一惊,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他抬起头,下意识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   “啊!!!”   下一瞬,那只有着加厚气垫的运动鞋踩在了他的手指上,像踩住烟头一样,用力向下碾了碾。   在青年痛苦的呻吟声中,年轻男人勾起唇,抬脚又踩住青年的侧脸:“喂,差不多可以说了吧。这样我也很累。”   他用转动着鞋底在青年的侧脸上摩擦。运动鞋有着特殊的设计,鞋底的沟壑中夹杂了几粒石子,那些尖锐的石头贴在青年脸上,随着踩踏的动作在他的皮肤上摩擦出许多细小血痕。   “呃……啊……”   倒在地上的青年似乎痛极,在鞋底下发出模糊的伸手想要抓住年轻男生的裤脚,然而他刚想反抗,就被另外的人往手臂上狠狠踢了一脚。   突然出现的一群人将他团团围住。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认出了这群人——他们昨天才被冯唐打了个半死。为首的寸头似乎完全没受到昨天那顿痛扁的打击,他脸上挂着笑:做出踢足球的姿势,往青年的背上狠狠踢了一脚。在青年痛苦的闷哼中,寸头偏过脸,向身边的年轻男生微微一笑:   “沈为年,没想到这家伙还挺耐打的。”   年轻男生抬起头,冲着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是很无奈似的摇了摇头。接着,他蹲下身,将手边还在燃烧的烟头用力摁在了青年的手背上。   被称作‘沈为年’的年轻男生朝地上痛的打滚的青年弯起眼睛,缓缓道:   “差不多该说了吧。我们也没时间在这儿一直陪你耗着”   “昨天为什么那只蜘蛛唯独没有攻击你?” 第41章 帮忙   蜷缩在地上的青年抽噎着求饶,好像完全听不懂周围的人在逼问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用手臂将自己的头护住。他白色的衣服上全都是黑色的脚印,在众人的围攻下痛苦地呻吟,寸头又冲他脸上踹了一脚,低头向蹲在地上的年轻男生道:   “靠,他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   他们这个小团体霸凌起人来顺手地很,都是往人身上最疼的地方踹。一般人挨几下也就招了,地上这个从进入游戏第一天就表现得十分懦弱的青年却什么都不说,全程只是无助地摇着头,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痛呼。他的右臂像是被踹伤了,现在正在止不住地抽搐,却还是执着地试图抬起,想要去够不远处已经被踩得扭曲变形的眼镜。   顶着一头紫色挑染头发的沈为年看起来很无聊,   他蹲在青年旁边,一只手拿着香烟,手肘搁在膝盖上,露出小臂上的一个蝴蝶纹身,看着青年哭流涕的脸,将烟递到嘴边抽了一口。   青年正崩溃地低声嘟囔着些什么。   沈为年挑了挑眉,眉锋闪亮的金属眉钉在阳光下闪了闪。他看向寸头:“这傻逼在说什么啊?”   寸头弯下腰,一把揪起青年的头发,将他硬生生提起来听了听:“……好像是韩语。”   寸头‘啧’了一声,一把将青年丢在地上。还顺手又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脚,青年登时痛得如虾米般蜷起了身体。寸头往地上啐了一口:   “操、真他妈晦气!还是个棒子。”   他的神态里的蔑视更加明显。像是对方说韩语这件事从某种程度上让他们的行为正当化了一般。   “哈?”   沈为年睁大了眼睛,嘴角勾起,冲着地上的青年道:“你刚刚不是会说华国话吗?再说两句来听听。”   态度像在逗狗。他瞥了眼掉落在一旁的眼镜,对青年道:“你说,我就把眼镜还给你。”   闻言,躺在地上,仿佛已经放弃了的青年动了动,抱住头的手臂微微松开了些许。沈为年看着他有了反应,嘴边的笑容更大了些,缓缓抽了口烟。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华国话说的还算标准,只有尾音里带着点奇怪的口音。   沈为年闻言,突然大笑起来。寸头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也跟着咧了咧嘴角。他笑,周围的几人也笑。钟明看着众人围着躺在地上的青年哄笑,皱起眉,骤然从中感到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氛。   青年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口齿不清地说:“我的眼镜……我的眼镜……”   沈为年笑着从地上站起来,抬手抹了把头发。他的五根手指上都戴满了各种各样金属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妈的,这棒子华文还说得挺好。”   下一瞬,沈为年脸上的笑容蓦地消失,他低下头,将烟仍在地上,用脚碾灭,慢悠悠地来了句:   “懒得跟他耗了。”   寸头也骤然收敛了神色,看了青年一眼,道:   “怎么弄?杀了?”   他语气轻巧。说杀人像是在说砍瓜切菜一样轻易。   沈为年抬起眼:   “杀了吧。”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   闻言,寸头立刻转过身,视线扫过四周,在看到仓库中堆满的木材时视线停顿,勾起了嘴角。   站在仓库阴影中的钟明顿时呼吸一滞。   看着寸头向这边走来,钟明放缓了呼吸,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幸好寸头没有发现他。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转脚向青年那边走。手上的木棍垂在地上,顺着湿软的土壤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围在青年身边的人见状开始起哄,正中央,沈为年低下头,拿出香烟叼在嘴边,接着,他掏出一只黑色镶钻的打火机,橙红的火光一闪而过,烟雾散出。   寸头走到青年身边,高高举起木棍,做出击打棒球的姿势,定在空中,偏头朝沈为年勾了勾唇:“这样?”   他对准了青年的头。   钟明皱起眉头,向下看,见青年蜷缩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可能是晕过去了。   这样下去,他恐怕真的会被这群人打死。   钟明的睫毛微微一颤。   同时,沈为年呼出一口烟气,对寸头选的角度表示赞同:   “可以。”   得到指令,寸头咧了咧嘴角,接着回过头,手臂肌肉绷紧,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木棍。   然而,就在这时,一点脚步声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略过自己,朝前走去的高大人影——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冯唐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当然,有人比他更加惊讶。   寸头手一抖,木棍掉在地上。看着冯唐的眼神像是看到一只凭空出现的恶鬼。恨不得尿在裤子里。   冯唐身上穿着与那天一模一样的衬衫与马甲,左臂下夹着一堆木材,右手扛着一把斧头,缓缓从仓库后的小树林里走出来。   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抬起眼,光将琥珀色的瞳孔照的近似金色,视线在寸头脸上一扫而过。   “卧、卧槽”   寸头瞬间成了软脚虾,差点没站稳向后摔在地上。他不敢背对冯唐,脚下踉跄着往后急退,扯住正挑着一边眉毛看向冯唐的沈为年。   沈为年一手揣在裤兜里,莫名其妙地看了寸头一眼:“什么情况,这丫谁啊?”   寸头满脸苍白,话都快说不清了:“我的爷,求你了,快跑吧!”   沈为年不明所以,但抵不过周围的人加上寸头都架着他往外跑。等众人把他扛着跑到了后厨门口,沈为年还回头好奇地看了冯唐一眼。   冯唐走到仓库前,手臂一松,木材‘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沉重木头撞在地上,击起一阵尘土。   钟明略微松了口气。对冯唐彻底忽略了他而感到些许轻松,但同时,他又想从对方身上知道关于自己的事情。   钟明抿了抿唇,微微移开视线,看向躺在地上的青年——他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缩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   同时,冯唐似乎也注意了还有一个玩家躺在地上。   他的视线落在青年布满脚印的背影上,缓缓放下原本扛在肩上的斧头,握在右手上,小臂上的肌肉收紧。   接着,他的脚微微转了个方向。   钟明的心紧了紧,猝然道:“等等。”   冯唐脚下一顿。微微偏过头。   钟明刚出声就后悔了,但是现在也来不及了。他吸了口气,从仓库后方的阴影中走出,缓缓走到一个离冯唐不远不近的位置。   “……他好像快死了。”钟明半垂着眼,小声道:“别管了吧。”   他轻柔的声音在空气中落下,许久没有得到回应。钟明有点紧张,喉头略微一动,感到冯唐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接着,他感到那个视线收了回去。冯唐回过头,拿着斧头,抬脚略过倒在地上的青年,走到后厨的门边,弯腰伸手,从墙边捡起了一个什么东西。   钟明抬眼看去,发现那是一个巨大的木桩,就放在离青年两步远的地方。   他哑口无言,顿时尬在了原地。   冯唐回过身,再次略过倒在地上的玩家,走到仓库前将手上的木墩放在地上,抬眼看向僵住的钟明:   “你觉得我会做那种没用的事情吗?”   钟明脸颊微微泛红。   刚刚,他完全认为冯唐会举着斧头将那个躺在地上的青年大卸八块,脑中已经开始播放《开膛手杰克》或者《德州电锯杀人狂》里面的场景。   冯唐嗤笑一声,收回视线,拿起一块木材,放在木墩上,举起斧头对准中心劈了下去。   随着‘啪嚓’一声,木材被劈成两半,散落在地上。   钟明微微一颤,觉得头皮有点发麻,感觉刚刚那个斧头像是劈在了自己头顶上。   他感到一点羞恼。是因为冯唐给他的第一印象太过强烈,他才会误解的。   钟明抿紧唇,低低说了句‘对不起’,抬脚朝后厨走去。   然而,就在他经过冯唐身侧时,对方突然道:“你不管他?”   钟明脚步顿住,抬眼对上冯唐的视线,意识到对方指的是躺在地上的玩家。钟明回过头,短暂地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不明白冯唐为什么要问这句话,有点疑惑地摇了摇头:   “……不、不了吧。”   虽然青年看起来确实很可怜,但是钟明也没有闲到谁都要搭把手救一下的地步。他只是对过度的杀戮与暴力感到不适。不代表谁都要救,而且钟明自认能力有限,也不是谁都能救。   闻言,冯唐却仿佛很惊讶似的挑起了眉。   他的头发与眉毛很浓密,些许凌乱的杂毛一直延续到眉骨的下方。钟明看着他微微眯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视线不置可否地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   钟明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能把一个惊讶的表情都做的这么有攻击性。   而钟明不喜欢攻击性太强的人。他心情有点不好,决定将打探消息的事情拖到下次再说。   他垂下眼帘,移开视线,小声道:   “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冯唐看着他,没说好还是不好。钟明略微点了点头,抬脚向后厨走去。   然而,就在他将要迈入后厨之时,男人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为什么今天没穿裙子?”   钟明脚下顿了顿,扶着门框回过头。冯唐杵着斧头,正低头从包里拿出一根烟,叼在唇边点上:“是因为我昨天说的话吗?”   冯唐粗糙的手指夹着烟,吸了一口。胸膛起伏,烟气在肺部过了一圈,才缓缓吐出来。他在烟雾萦绕中冲钟明勾起唇角:   “算我说错话了,好吗?”他抬起下颌,将烟递到嘴边,朝钟明微笑:“你穿裙子很好看。”   这个人就算是在笑着说话,表情也绝对算不上温和。   钟明看着他,紧绷的唇线向下撇,在短暂的沉默后,突然道:   “不是因为你。”   他用再柔和不过的声音说:   “公爵大人给了我新的裙子,还没洗出来。”   语罢。钟明垂着眼睛没去看冯唐的表情,却也感觉对方周身的气息顿时冷了下来。   他静静地等了几秒,见对方没有反应,略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   为什么那个时候会说话那么直接呢?   钟明放空眼神,手上机械地用湿抹布擦拭落下些许灰尘的书架,稍微有点后悔。明明他还需要从冯唐哪里打探关于自己的消息,今天却没忍住讽刺了对方。钟明微微吐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艾伯特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为什么叹气?”   男孩从他身后走出来,抬起碧绿的眼睛看向钟明:“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钟明垂眼看他,道:“没什么,艾伯特少爷。”   然后他就看见艾伯特质疑地眯起眼睛:“真的?”   钟明:……   自从艾伯特知道第一个看见钟明穿裙子的样子不是他之后,就一直难以接受。男孩声称自己因为这件事对钟明产生了「信任危机」,不仅要求他每天都得穿裙子给自己看,还对他的一言一行都加紧盯梢。似乎生怕钟明有什么瞒着自己的事情。   钟明很无奈,但是他对小孩子一直多一份耐心,就算艾伯特只是看起来是小孩子。他点了点头,回答道:“真的。”   艾伯特又盯了他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好吧。”   末了还要加上一句:“不要对我撒谎。”   钟明敛下眼,顺从地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将手中的湿抹布放回到水桶里。艾伯特见他转过身,突然皱起眉,视线停在钟明的胸口:   “你能不能不要穿这条裙子。”   艾伯特猝然道。钟明回过头,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可以是可以……”   但是当初要自己穿裙子的不也是艾伯特吗?钟明感到疑惑。   “……我不是那个意思。”   艾伯特抬手抵住额角,视线停留在领口翠绿的几颗宝石纽扣上。眸光闪了闪。   “算了,你当我没说过吧。”   钟明顿了顿,接着点了点头。同时,他不着痕迹地低下头,看了看领口的宝石。心中暗暗多出了些许猜测。   夜晚,深沉的夜色逐渐笼罩住整座大宅。   钟明离开儿童房,出门的时候右脚踩到了裙摆,不禁稍微绊了一下。   虽然没有到要摔倒的程度,但还是挺烦的。   钟明皱了皱眉头。心中对玛丽夫人与琼生出些许敬佩,在他看来,穿着这种长裙是很不方便的。   在为公爵送茶点之前,钟明打算先把身上的裙子换下来。   然而,真走到楼梯口,钟明心中微微一顿。在思索半响后,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脚下一转,向后厨走去,拿出了早就准备后的茶水和点心。   然而,正当他走出后厨,穿过大堂,快要走到楼梯口时,一个人影在同时从走廊边开的侧门外走了进来。   钟明猝不及防地与对方撞了个正着,手上的餐盘差点打翻。   他抬起眼,惊讶地与青年对上了眼神。   在他面前的竟然是早晨在后院里被霸凌的那个玩家。青年依旧穿着那件印满了黑色脚印的白色上衣,似乎很痛苦地佝偻着身体,用一只手扶住墙才能勉强站立,一只脚还微瘸着。   看起来像是在后院里躺了一整天,现在才从昏迷里醒过来。   钟明皱起眉,稳住手上的餐盘,看向面前一身狼狈的青年。   然而这时在大堂明亮的灯光下一看,钟明才发觉这个玩家非常高。   因为青年这样佝偻着身体都比他高出一大截。   对方蜷缩在地上的时候看不出来,现在杵在钟明面前,竟不论是身高还是体格都超出他许多。   钟明微微拧起眉。垂下眼睛,脚下向左迈开半步,准备绕开对方。然而下一瞬,青年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踉跄地摔在了钟明面前。   青年的两个膝盖‘砰’地一声撞在地上,声音光是听得就让人牙酸。钟明被吓了一跳,脚步不禁一顿。   “啊……对、对不起……”   他低着头,低声嘟囔了几句钟明听不懂的韩语。接着伸手抓住一边的楼梯栏杆,看起来是挣扎着想让自己站起来。但是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在这样反复几次后,他似乎也意识到这样下去行不通,动作僵了僵,接着像是不得不放弃般,缓缓跪坐在了地上。   半响后,他抬起头,凌乱的黑发下面露出一张布满脏污的脸,看向钟明:   “……这位女仆小姐。”他很无奈地笑了笑,眉眼中神色颓唐:“我、我好像站不起来了……请问您能帮帮我吗?” 第42章 美人计   钟明眉头皱了皱。   跪在地上的青年抬着头,大堂昏黄的灯光洒在他脸上,让钟明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   青年脸上沾满了脏污,其下的皮肤却肉眼可见的白皙。因为高度近视,他的瞳孔没有焦距,神态中自然地带着点茫然。眼皮上有着浅浅的内双,眼型略微弯起,呈现出温和的月牙形。   总之,是个一看就很好欺负,毫无攻击性的人。   更别提他现在鼻青脸肿,颧骨上满是淤青,右脸上有好几道被石子摩擦出的血痕,怎么看怎么可怜。   钟明抿了抿唇,将手上的餐盘端远了点,避免被他碰到。青年正好跪在他与通往上层的楼梯中间,他绕不过去。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挡道了,而且钟明并不想帮自己。青年的眼神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他握着栏杆,再次试图靠自己的力气站起来。   这次他成功将自己从地上支撑了起来,但是他起身到一半,紧握在楼梯栏杆上的手突然一滑。接着‘砰’地一身又摔回到了地上。   钟明倒吸一口凉气,后牙发酸。感觉就是铁做的膝盖这样摔下去也得坏了。   大堂里,地面上铺的大理石地砖可不是一般的硬。然而青年却一点痛呼都没发出来。他咬牙忍了,力气之大让下颌都微微发白。额上的冷汗不住地往下滴,啪嗒一声滴在地砖上。   钟明皱着眉,见他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手心,掐出几个血印。   有些男生就算自己痛的想死,也不愿意在异性面前展露自己狼狈的一面。   钟明定定看着他,片刻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右手提起裙摆,在青年面前蹲下、   趴在地上的青年愣了愣,抬起头,露出汗津津的脸。   钟明与他对视,轻声道:“你真的站不起来了?”   青年似乎没想到他会搭话,愣了愣,接着点了点,似乎是因为羞耻,他还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粉红的嘴唇微微陷下去。   钟明点了点头:“好吧”   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青年呆呆地抬起头,不知道这位看起来很高冷的女仆小姐到底要干什么。对方好像不是想要帮他,但是又为什么和他说话呢?   下一瞬,他看见钟明转过身,把餐盘放下,接着拿起楼梯旁边的台上放着的花瓶——   接着猛地砸在了他的后脑上。   青年应声倒地,完全失去了意识,彻底晕了过去。   钟明见状,用脚轻轻碰了碰青年的头,在确认他没有反应之后,抬头向身后道:   “艾伯特少爷,能请您帮个忙吗?”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儿童房的门就被推开,艾伯特从门后走出来,看了眼钟明手上的花瓶,又看了眼地上躺着的玩家,神色有些莫名:   “……你用花瓶砸他干什么?”   钟明总感觉艾伯特听墙角估计已经很久了。他转身将花瓶放回展示台上,道:   “能有什么办法,我用手打怕他晕不了。”   艾伯特噎住。确实找不到话反驳。   他看着钟明淡定地用手帕将花瓶擦拭干净,小脸绷着,露出谨慎的表情。好像是看到在自己身边很温顺的猫突然用爪子把一只路过的蟑螂拍死了,这才意识到宠物猫咪的肉垫下面也长了利爪这件事。   钟明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继续解释道:“艾伯特少爷,能麻烦您把他送上楼吗?他好像站不起来了。”   在确保花瓶被擦干净之后,钟明回头道:“我把他打晕,也是为了不让他看见您的真身——”   他话说到一半,在艾伯特奇怪的眼神下顿住,疑惑地皱起眉:“……少爷,怎么了?”   艾伯特这才回神,轻咳了一声,道:“哦,好。你放那吧。”   他说的好像玩家是什么物件一样。   钟明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但是没太在意,点了点头,礼貌地说:“那就麻烦您了。”   说罢,他回过头,跨过倒在地上的玩家,朝楼梯上方走去。   艾伯特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玩家,脚下的阴影涌动,然而下一瞬他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猝然抬起头,这才发现钟明是穿着女仆装要去给那个老东西送茶点。   艾伯特:……   心突然就哽住了。   另一边,钟明垂着眼睛,每走一步就要留意脚下,花了往常两倍的时间,缓慢地走到了书房前。   他费尽周章,才在没有因为踩到裙角摔倒而弄撒茶水的情况下成功走过了那些楼梯。   钟明微微吐出一口气,推开木门,走入书房之中。   书房内的光线一如往常的昏暗。公爵侧身坐在那只红丝绒的椅子上,单翘着腿,正低头看着手上一本厚厚的书。   钟明看了眼他,低声道:“晚上好,公爵大人。”   “嗯,晚上好。”   公爵没有抬头,右手将手翻过一页。似乎对上面的内容很入迷。   钟明敛下眸,端着餐盘缓缓走进,伸手将餐点和茶水轻轻放在了书桌上。   一片轻薄的裙角从公爵的视野里扫过。   公爵翻书的动作一顿,抬起头,这才发现钟明穿着长裙,正敛眸将红茶放到他的手边。   “请用。”   茶杯放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放下茶杯,收回手,站在书桌旁,纤长的睫毛半掩住了眼眸。   公爵看着他,片刻后,手上微微用力,‘啪’地一声合上了书。   他的黑色的眼眸垂下,视线落在钟明身上,顺着完美贴合青年腰线的裙子向下,礼貌地停在了胯部以上,接着抬起眼,看向钟明的眼睛:   “我没想到你会穿裙子来。”   他坦然地说。黑色的眼睛微微弯起,朝钟明温和地笑了笑:   “这条裙子很适合你。”   钟明也抬眼看向他。发现男人脸上只是很短暂地闪过一瞬惊讶。接着那点惊讶便被一如既往的平静所代替。   他垂下眼,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男人的反应也没有很出乎他的意料。毕竟他的岁数摆在那里,不会像马修一样满脸通红也是情理之中。但是钟明依旧从没能让对方失控的挫败里感到了一点点微弱的不甘心。   公爵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示意桌上的蛋糕,道:“吃吧。”   钟明很快收敛了神情,提起裙摆,在矮凳上面坐下来,用叉子轻轻压下一块蛋糕。   今天的蛋糕是伯爵红茶口味,一点清新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开。   钟明将一小块蛋糕送入口中,清甜的味道顿时在舌尖弥漫开来。   书房里非常安静,钟明静静地吃了几口,在蛋糕还剩下一半时,他终于忍不住,轻轻放下了叉子。   他偏过头,看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盯着自己的公爵:   “……您能不能不要看我了?”   公爵手肘搭在扶手上,修长的手指搭在额角,闻言,他才如梦初醒地抬起眼:   “嗯?”   钟明:……   他垂下眼,看见那本厚厚的书被公爵倒扣着放在腿上,根本没有要看的意思。连装都不装一下。   而且,对方的眼神从刚刚开始就没那么礼貌了。明明一开始还只看腰上面的。   钟明微微吸了口气,重复自己的话:   “我刚才说,您能不能不要看我了。”   公爵这才听明白了,他抬起头,双手交握放在身前:   “为什么?”   男人的语气很正经。钟明噎住,瞪向他,见男人一副真的很困惑的样子,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公爵的修长苍白的十根手指光秃秃的,上面什么都没有。那只一直戴在男人右手上的华美宝石戒指不翼而飞。   钟明眼尾一跳。唇线拧紧,片刻后,有些犹豫地开口:“……公爵大人,您的戒指呢?”   公爵闻言,顿了顿,侧过头:“哦,不知道扔哪去了。”   钟明冷下脸:“您觉得我会相信吗?”   他伸手摸了摸胸前的扣子。绿色宝石坚硬的表面滑过指腹。   闻言,公爵回过头,颇为无奈地冲他挑了挑眉。算是一种默认。   钟明低下头,看着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三颗纽扣——一想到那么大而完整的绿宝石戒面被切成三块,还镶成了扣子,他有点肉疼。   “……这有什么用?”   钟明放下手,抬眼看向公爵,他不觉得对方会毫无理由地把戒指做成扣子。   公爵看着他,略微顿了顿,道:   “里面有一些我的力量。”他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它们能够帮到你。”   他非常坦诚。钟明觉得公爵没有说谎。   他微微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些许阴影。突然小声问: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公爵没想到他突然这么问,愣了一瞬。   接着,他听到钟明轻柔的声音:“您是不是……从以前就认识我?”   图穷而匕首现。听上半句还以为钟明是被他感动了,结果还是想要试探他。公爵笑了笑,沉默着没说话。   钟明看了他一眼,接着转过身,稍微改变了坐姿,桌下长长的裙摆随着他的动作,似是不经意地在公爵的鞋面上扫过。   “这也不能说吗?”   钟明抬起眼,目光落在公爵英俊的面容上,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在发现他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后,突然从矮凳上站了起来:   “那就算了。”   钟明冷冷扔下一句话,接着抬脚就走,略微膨起的裙摆从公爵手边擦过。   公爵哪能放他走,他猝然握住钟明的手腕:“等等。”   钟明脚步顿住,略微偏过头。在意识到自己与公爵的站位时心中一紧,差点没绷住脸上的冷淡的表情。这个角度,如果公爵用力,他正好会跌到对方腿上。   还好公爵只是拉了一下,就收回了手。他抬头看着钟明,很温和地叹了口气:“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钟明略微松了口气,转过身,垂下眼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钟明看着男人漆黑的眼睛:   “自从我成为这里的仆人之后,您就对我有很多优待。”   公爵抬着头,棕色的头发在灯光下闪过一点亮光,他毫不避讳地说:   “因为我想要保护你。”   他语气真诚:“我想你在这里过得开心。”   钟明皱起眉,向他逼近一步,追问道:“为什么?”   随着他的靠近,公爵反而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然而他的后退并没有任何软弱的意味。也许是因为他肩膀宽且姿态舒展,公爵靠在椅背上抬起头看人的样子非常从容。明明是被逼问的那一个,他看起来却像是对话的掌控者。   他回答道:“因为我想。”   这根本不能算是答案。钟明皱了皱眉,沉声道   “您以前就认识我吗?”   他不觉得公爵对他的好感是毫无根据,突然凭空产生的。   这个问题换在别的时候,公爵都不会回答。但是现在两人的姿势让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钟明的腰上。   他估算的尺寸分毫未差。这条裙子非常贴身。   长款女仆裙将青年修长的身型从头到尾包裹了起来,虽然看不见腿,但是却完美地诠释了他极具收拢的腰部线条。   公爵晃了晃神,嘴里道:“是。”   钟明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公爵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大概是几百年间第一回。但是看着钟明隐隐透出兴奋的脸,他生不起气来,于是只好微微笑了笑。   钟明道:“你果然认识我。”他继续问:“我们是在哪里认识的?到底发生过什——”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公爵打断。对方冲他笑了笑,突然拉起他的右手,低下头,在他手背上轻轻印下一吻。   他的动作太快,钟明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男人抬起头,冲他勾起嘴角:   “这个问题,留到你下次穿裙子的时候再问,好吗?”   公爵弯了弯眼睛:“下次我一定回答你。”   他的动作很绅士,语气很礼貌,说出来的话却像在耍流氓。钟明猝然收回手,有点惊慌地想摸自己的手背,动作做到一半,又故作镇定地放下。   他绷出冷漠的表情,看了一眼公爵,直接转身走了。   这次公爵没再拦他。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钟明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大门被有点重的、‘砰’得一声摔上,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在空中轻轻揉搓了一下。   他终于想起来能形容钟明刚刚一系列行为的词,叹了口气,低声道:   “美人计。”   ·   钟明气鼓鼓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   虽然他的神情依旧冷淡,但话明显少了,后来就连叶箐都从他的眼角眉梢看出来钟明的情绪很一般。   “妈咪,谁惹你生气了?”   叶箐问道。   钟明手上的动作一顿,向叶箐瞥去,神色有点冷。叶箐却丝毫不惧,她笑了笑,圆圆的脸上出现两个小梨涡:   “告诉我嘛,是谁惹你生气了?”   钟明定定看了她两眼,拿她没什么办法,垂下视线,道:   “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叶箐想,她还没见过钟明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情绪波动。她低下头,在心里默默地把大宅里的男人们扒拉个遍,想知道是谁又把钟明惹生气了。   其实一开始,叶箐还以为李逸之和钟明是一对,但接触久了感觉又不像。叶箐眼珠转了一圈,看了看钟明冷冷淡淡的侧脸,感觉妈咪要谈恋爱了。   就是不知道要跟谁谈。   叶箐不喜欢笑面虎李逸之,也不喜欢刻薄又喜欢耍帅的陶。那个叫马修的看起来好像还不比较礼貌,但是那天他一直看钟明的腿,人不太正经。   感觉没一个好人。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叶箐有点伤感,幽幽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钟明的声音从她上首传来:“你对那个人怎么看?”   叶箐听到他的声音,这才回过神,她顺着钟明的视线看去,发现他正在看向大堂中的一个角落。   一个穿白衣服的青年靠在墙边,正低头跟另一个玩家说话。   他个头很高,身型有点佝偻着,右手好像受了伤,被绷带层层缠住吊在胸前。但是他脸上并没有很痛苦的神色,反而笑眼弯弯,正很温和地跟另一个玩家聊天。   玩家担忧的看着他不能落地的脚:“这是……沈为年他们干的吧。”   青年神色暗淡些许,点了点头:“嗯。”   玩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唉……那个太子爷在游戏里作威作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躲远一点吧。”   “嗯。”青年温驯地点了点头,用有点奇怪的语调说:“谢谢你。”   他长相清俊,又受了这么多伤,还是个外国人,语言不通,怎么看怎么可怜。那个玩家又叹了口气,觉得这个英俊的小伙估计活不了太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你自己小心吧。有什么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青年闻言怔了怔,腼腆地微微一笑:   “好。”   他本就长着一双笑眼,微笑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楼上,叶箐收回视线,对钟明道:“好可怜啊,他是被谁欺负了吗?”   说罢她又往青年脸上看了一眼:   “他是韩国人?长相是淡颜系,有点像HG公司新男团的门面欸。”   钟明完全没听懂叶箐在说什么。但大概也明白是在称赞他的外貌,皱了皱眉,往楼下看了一眼:   “你觉得他长得好看?”   叶箐点了点头,道:“挺好看的啊,干干净净的。”   众所周知,女生口中的干干净净,约等于鼎盛时期的黎明。   钟明的眉头皱的更紧,转过头,视线落在青年半垂的面孔上。这算是好看?   叶箐见他皱眉,立马解释道:“啊!但还是妈咪比较漂亮。”   叶箐说的是真心话,虽然韩国帅哥也不错,但是眼睛有点小,还是内双,跟长睫毛大双眼皮的妈咪怎么能比呢。   钟明呼吸一滞,回头看向她。   这孩子,感觉越来越欠打了。   然而,就在他收回视线的下一瞬,钟明便感到有什么人在看自己,他转过视线,便见靠着墙角站着的青年不知何时抬起了眼。   见钟明看过来,他弯起眼睛笑了笑。   钟明皱了皱眉。接着,他看着青年张开唇,牙齿轻轻触碰舌尖,对他做出口型:   ‘Thank you’   接着,他便低下了头,并没有一直盯着钟明不放。仿佛只是偶然注意到他站在那,顺便道了声谢。   钟明眉梢微动,跟着收回了视线,朝身后的叶箐道:   “走吧。”   自这批玩家进入恐怖屋,已经过了好几天。玩家肉眼可见地减少了一些。但是每天早餐时,钟明都会看到那群体育生好好地出现在桌边,甚至还有心思聚在一起开黄色笑话。   钟明皱起眉,心底生出几分怪异。   夜晚,他拿着有自己半条手臂那么长的巨大木刷,正在给躺在地上的蜘蛛女爵刷牙。   蜘蛛女爵像是跟主人撒娇的狗子一样翻着肚皮,仰倒在地上,细长的腿四仰八叉地支在空中。   钟明双手拿着木刷,皱起眉:   “夫人,你躺好一点,我刷不到里面了。”   蜘蛛女爵哼唧了一声,八只腿轻轻动了动,身体很敷衍地动了一下:“嗯呢”   感觉对方完全没动的钟明:……   钟明只好自己绕到蜘蛛女爵的另一边,从头边的方向一点点将木刷伸进蜘蛛的尖锐的口器里,用力地刷上面的血垢。   在他身边,铁桶里面的水已经变成了浅红色,水面上还漂浮着些许碎肉。   钟明停下来休息片刻,抬手抹去额上的汗水,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蜘蛛圆滚凸起的肚皮道:   “夫人,这几天很辛苦吧。”   肚皮都吃的涨起来了。   蜘蛛女爵支在空中的足尖动了动,点头道:“嗯。这次的玩家好多啊。”   钟明点了点头,微微凑近了女爵,问道:“三楼最右边的那几个房间,夫人没有去过吗?”   他说的是以沈为年领头的几个体育生住的地方。闻言,蜘蛛女爵转了转头,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道:   “说起来,好像那边一直有很好闻的味道——”女爵声音飘忽,好像在回忆些什么又想不起来:“我好像想进去来着,奇怪,记不住了……”   闻言,钟明皱了皱眉头。   他在那几个人的房间门前都撒了香粉。但是好像只有第一天起了作用。   在把蜘蛛女爵的牙重新刷得干干净净,再哼着儿歌把她哄睡着后,钟明轻轻合上门,从桌上拿起一只烛台,往三楼走去。   他要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43章 道具   时间已经是深夜,大宅里静悄悄的,钟明手上端着烛台,放轻脚步顺着楼梯走上三楼。   蜘蛛女爵刚刚才完成今晚的狩猎,吃了不少人,幸存的玩家们全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噤若寒蝉。在路过一些房间时,钟明还隐约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哭声。   木地板湿漉漉的,血迹刚刚被清理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些腥甜的气息。   这次钟明并没有太关心玩家,但也知道逐渐开始崩溃的人不少。里面却没有他预想中的那群人。   到了三楼,钟明放缓脚步,将动静压到最低,顺着走廊走到了最左边的几个房间前。   那几个体育生就住在这一排相邻的房间里。   木门紧紧闭着,钟明垂下眼,门缝里漆黑一片,房间里没开灯。   他顿了顿,接着缓缓蹲下身,用烛光照亮了木门前的地毯。   厚实的地毯再昏黄的烛光下闪过细细的微光。香粉确实还在原处。   钟明皱起眉头,略微思考了半刻。接着,他站起来,将耳朵贴在木门上,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房间里半点声音都没传出来。另外的三个房间也是一样。   霸凌小团体里面的几个人都没在房间。   大半夜的,他们能去哪?   钟明不相信他们有胆量在晚上到大宅外面去。这群人应该还在屋内的某个地方。   钟明眯起眼睛。站在原地略微思考了一下,接着抬起脚,走到了走廊后的转角。这里是视线的盲区,钟明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等待。   不管那些玩家在哪里,在蜘蛛女爵狩猎时间过后他们大概率会回自己的房间。钟明心想。   果然,不久后,位于走廊正对面的某个房间里发出细微的响声。   钟明隔着走廊,眼见着木门上的把手被人从内部往下按,接着,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   “走了吧?”   有人小声在门后问。   钟明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从门后探出头,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后,回头道:   “走了。”   随着他的确认,门后的气氛一下子松快了下来。钟明看着四、五个玩家从房间后鱼贯而出,脸上表情轻松,还在有说有笑:   “操,困死老子了。”   “那死蜘蛛每天都要来一遍吗?我快烦死了。”   “哇……真的烦,能不能来个人把它宰了。”   “靠,你行你上啊。不行在这儿说个屁!”   他们互相推搡,身上完全没有在恐怖游戏里的紧绷感。钟明听到他们说的话,脸色骤然沉下来。   然而,就在下一瞬,一个声音从房间内部传来:“吵死了。”   那声音不大,语气带着些许不耐。本来还在打闹的众人却突然骤然沉默了下来。走廊上一时异常的安静。   围在门口的那群人往旁边散开些许,房间内的灯光从中透出来,钟明的视线没了阻拦,看到了里面的状况。   那个叫沈为年的年轻男生两条腿搭在桌边,低着头,手上拿着手机,手指飞速地在屏幕上敲打。   钟明听到隐约传来的游戏音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哪个玩家将电子设备带进了这里。钟明听着手游中传来各种熟悉的音效,心想,而且看起来还有网络信号。   不过沈为年没打多久,手机里就传来了游戏人物被杀死的声音。   “操。”   看着游戏上的Game Over,沈为年‘啧’了一声,翘着椅子,仰头盯着天花板长长叹了口气。   看出他心情不好,寸头勾起嘴角,略带讨好地说:   “沈为年,还是你的东西好用,在这里面还有信号。我们都快无聊死了。”   他话音落下,好半天之后,沈为年才缓缓低下头,将手机拿着转了一圈:   “军方的东西,当然有信号。”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立刻不着痕迹地微微抽了口气,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他们虽然跟沈不是一个大学的,但是学校都在一个大学城里,通过日常的接触,还有一些学生间的传言,都或多或少听说过点沈的身份。   听说他是某个军方政要的私生子。   因为不是正头老婆生的,从小就养在国外,一直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成年后才突然被家里接回来。靠海外国籍进了一所华国顶尖大学。当然,他不管是从能力还是生活作风都跟学风严谨的大学格格不入,每天不是睡觉就是泡夜店,精准地找到了大学城里最混的一批人,和他们成为了朋友。   说是朋友,其实就是以他为中心的利益小团体。沈为年虽然没被家里正式认回去,但钱是绝对不缺的。所以,尽管他心情阴晴不定,人也有点颠,还是有很多人乐得捧着他。   “操,这么牛逼。”寸头用羡慕中夹杂着嫉妒的眼神看着沈为年手中的手机:“哥,能不能借我玩玩?”   他们带进来的手机等电子产品在进入副本的一刹那都瞬间失效,寸头都快无聊死了。   沈为年依旧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他低垂着眼睛,将手机解锁,一边滑一边道:   “你想死吗?”   他的语气很轻。寸头愣了一下,一时拿不准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沈为年撩起眼皮,视线在他们身上扫过一圈:   “而且,你们还要蹭老子的道具蹭多久?”   寸头脸上骤然变色。这下知道沈为年是说真的了。他们这几天躲在沈为年的房间里,靠对方的道具才没被那只蜘蛛发现。要是沈为年把他们赶出去,他们肯定凉定了。   “……别这么说嘛。”   寸头打了个哈哈,眼珠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岔开话题:“对了,我前几天遇到了一个特别正点的NPC”   “你还没见过吧?那个女仆建模可牛逼了,长得比上次那个空姐还好看。”   闻言,沈为年刷手机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略微眯了眯眼睛:“真的?”   寸头立即点头:“我还能唬你吗?”   闻言,沈为年将手机锁屏,把腿从桌边收回来,盯着寸头道:“那她人呢?”   寸头神情一僵,低下头,嘴唇嚅喏几下:“……这几天,好像没看到。”   躲在视线盲区的钟明闻言,眉尾微挑,心想如果现在还能被这几个人撞见,那他在恐怖屋这么也算白混了。   沈为年对这个回答显然不会满意。   他的脸色骤然沉下来:“那你说个屁。”   寸头无话可说。神色僵硬地愣在了原地。   沈为年看着他,嗤笑一声,低下头,食指挠了挠额头,手指上的金属戒指闪过亮光,片刻后,他抬起头,勾着嘴角看向寸头:   “……哇、真的搞笑。”   “你们怎么就能一点用都没有呢?”   他挑起一边的眉毛,仿佛真的很困惑一般道:“你们这样活着,不觉得自己很可悲吗?”   他的话里半点脏字没带,却还不如劈头盖脸地把他们骂一顿。沈为年看寸头等人的眼神,简直就像是在看另一种生物,甚至连蔑视都没有,是根本没将他们看在眼里。   然而面对这种侮辱,众人却没有一个敢反驳。   沈为年定定看了他们两眼,接着垂下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子上:   “都滚吧。”   他一声令下。寸头脸色微变,感觉像是被人一巴掌扇到了脸上。但他们谁都不敢得罪沈为年,毕竟他们还要靠对方的庇护在这个副本活下去。   仰人鼻息,不低头是不行的。寸头低头,神色悻悻道:“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钟明看着围在门口的人群散开,穿过走廊,回到了他们自己的房间。   这几天,那几个体育生应该也是因为躲在沈为年的房间里,所以才躲过了蜘蛛女爵的攻击。   钟明微微眯了眯眼。不知道那个沈为年手上到底有什么道具,又是以什么方法躲过了蜘蛛女爵的攻击。   于是第二天,钟明趁着沈为年不在的地方再次来到了他的房间里。   以沈为年为首的一群人行动轨迹相对规律。他们每天吃完早饭后,会围着大宅转一圈,看起来是在找线索,但其实就是在树下面围着抽烟聊天,根本就没有认真在找。   每天傍晚,在其他玩家搜寻线索回来之后,这群人就像以前那些围成一圈等在校门口,专门等好学生下课后收保护费的流氓一样,抽着烟盯着每一个回到大宅的玩家看。   只要看到谁脸上带着笑,像是找到了线索,他们就会像闻到血肉的鬣狗一样围上去,威胁他们说出线索。   当然,沈为年不会自己出手,他一般都会站在树下抽着烟刷手机。但只要他人在那,被威胁的玩家就不敢反抗。   沈为年在玩家圈子里非常有名。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人民币玩家,手上有很多底牌。   据说沈为年手里的很多道具,大部分玩家连听都没听过。在一不留神就会要命的恐怖游戏里,信息茧房只会更加严重。所以没人敢轻易跟沈为年对上,被他的手下的小团体欺负也只能认了。   钟明站在三楼,从窗口往下看,一群人正将一名神情惊慌的玩家围在中间。   他收回视线,下面看起来还要一阵。钟明抓紧时间,打算把沈为年的房间好好搜查一遍。   虽然是太子爷,但沈为年在恐怖屋里并没有受到任何特殊待遇。他的房间跟玩家房间里的陈设完全一样。床上摊着几件衣服,桌上放着几个游戏机,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   最后,钟明是在他的床底下发现了端倪。   他跪在地毯上,俯下身,抬头看见了木床底部密密麻麻的黄色符纸、   那些符纸覆盖了整张床板,看起来有些陈旧,其中一些略微卷起,看起来下一秒就要从木板上脱落。   钟明看着符纸上干涸的黑色墨迹,深深感到一种「这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违和感。   充满东方玄学气息的符纸,跟这座西式鬼宅实在是太不相配了。这应该就是沈为年的道具之一了。钟明盯着那些符纸看了一会儿,抬起手,向那些符纸伸去,又顿住。   现在还不易打草惊蛇。   而且,这些符纸看起来轻轻一碰就会碎了。   钟明收回手,微微吸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   下午,马修刚刚结束大宅外的工作,他回到大宅,将手上沉重的铁锹扔到地上,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   “马修。”钟明站在楼梯上,垂眼看向站在楼梯边的男人:“你现在有空吗?”   马修见是他,愣了愣,道:“有的。怎么了?”   钟明很少跟他们主动搭话。马修微微皱起眉,问道:“发生了什么吗?”   钟明扶着栏杆,轻轻眨了眨眼:“没有。只是有件事情想找你帮忙。”   马修愣了愣,视线落在钟明被阳光照亮的脸上,突然眯起了碧绿色的眼睛。他定定看了钟明两眼,突然道:   “你在想什么?”马修道:“感觉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闻言,钟明愣了愣。接着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么明显吗?”   他疑惑地问。   现在连反驳都不反驳了。   马修挑起一边的眉毛,觉得钟明有点变了,一开始明明乖乖巧巧的,还很文静。现在却变成了眼角眉梢都透着狡黠的坏孩子。果然还是他们太纵容了。   钟明放下手,见马修盯着他看,拧眉道:“你到底要不要帮?”语气很有点蛮横。   马修能说什么?他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   傍晚,玩家们陆陆续续回到大宅。   沈为年虽然头铁,但还没自大到胆敢在天黑之后还在屋子外面逗留的程度。   他们一群人也开始往回走。沈为年走在队伍最后放,听着前面的几个人玩笑着今天被他们威胁的玩家哭起来有多么涕泗横流,狼狈的像条狗,脸上面无表情。   大部分的时候,他能从霸凌别人的行为中感到快乐,但是相同的事情,一直重复做也会变得无聊。   沈为年兴致缺缺,低头看了眼屏幕上正在擦边的性感女主播,随手打赏了个豪华游轮,在女主播惊喜的尖叫里将手机锁屏。   这就是BOSS关?也不怎么好玩。   沈为年薅了把自己的紫毛,‘啧’了一声,将手机揣进兜里,向四周看去。围绕在他们周围的只有层层树林,黄昏从森林的空隙中射出,安静地照射在草地上。远处是层峦叠嶂的雪山,让沈为年控制不住地想起自己被家人丢到欧洲的某个贵族私校,在这种深山老林里度过了一整个青少年时期的事情。   “操。”   心情更不好了。沈为年暗骂一声,烦躁地收回视线。   然而,就在下一瞬,他的余光里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身着长裙,身材高挑的女仆。   她从大宅一个不易察觉的角落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堆被劈好的木材,从后门走出来,走到仓库旁,俯下身将自己手里的木材放在了地上。弯腰时,对方长而黑的头发滑下来,似乎是挡住了视野,女仆伸手将头发别在耳后,露出了一小片白皙的侧脸。   沈为年的脚步骤然顿住。   然而等他转头看去,女仆的身影已经消失,只有一片从门框后露出的黑色裙角证明他刚刚看见的并不是错觉。   前方还在传来几个体育生开黄色笑话的声音。他们声音很大,基本每句都带脏字,语气粗鲁,非常让人反感。玩家们敢怒不敢言,只好低着头绕开他们走。   所有人里,好像只有他看见了刚刚的那道身影。   黄昏时分,云层中射下的光线橙中带粉,十分暧昧,沈为年感到些许温度照在自己的侧脸上,恍然间竟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   沈为年神情微愣,仿佛受了什么蛊惑般转过身,朝女仆消失的方向走去。   他什么都没说,前面的几个体育生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头人不见了,还在有说有笑地往外走。   然而有人却注意到了。   “金元,你在看什么?”   走在远处的玩家间自己身边的青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着某个方向出神,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看见那群体育生,脸色顿时变了变。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别看了,小心他们又找你麻烦。”   玩家安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还是保命要紧。”   闻言,青年缓缓回过头,他颧骨上的伤口已经痊愈,只剩下一条浅浅的红痕,朝玩家笑了笑:“谢谢你,我知道了。”   金元道。   另一边,沈为年追到那扇隐蔽的后门外,刚走进去,一眼便看见了走在前方的人影。刚才的女仆正在向走廊外面走。   沈为年心中一喜,立刻一个箭步跟了上去。   他挡在走廊门口,右肩抵在墙上,垂下眼看向女仆的脸:“你等等——”   在看清女仆的长相时,沈为年的话头顿住。片刻后,他咧嘴笑了笑,眯起眼睛,从舌尖压出一声口哨。   确实比上次那个空姐漂亮。沈为年心想。   同时,钟明顿住脚步,抬起眼,视线落在沈为年脸上。什么话都没说。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沈为年的将眼前这张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细细打量了个遍,才回过神,看着钟明突然来了一句:   “你戴了美瞳吗?”   钟明:……   “不对。”不等钟明回答,沈为年又自顾自地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他抬手撑着门框,低头凑近了些:“你的看起来不像。”   他那个百万网红前女友戴的美瞳几千一副,也没这么自然。   沈为年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钟明颊侧连这么近都看不见毛孔的皮肤,摸着下巴道:“你没化妆?这是素颜?”   “操,牛逼啊。”   沈为年自顾自地下了定论,微微睁大了眼睛,认定钟明这张脸是真材实料,半点水都没掺。   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想去勾钟明的下巴,将这张难得的美人面抬起来欣赏一番。   然而下一瞬,钟明却突然开口道:“这位玩家,您有什么事情吗?”   沈为年手上的动作骤然一顿,看着眼前女仆低眉敛目的样子,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在一个恐怖游戏里,面前的这个美女是个NPC,不是什么可以随便调戏的小网红。   沈为年顿住,接着放下了手。   他虽然仗着自己道具多很嚣张,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在BOSS关里,谁知道这些NPC身上有点什么能力。   沈为年将手揣回兜里,偏头看了看四周:“啊……那什么、确实有事。”   他顿了顿,抬手摸了摸后脑,随口编了个理由:“我迷路了。”   沈为年道。他这倒也不算是假话,因为恐怖屋里的建筑结构非常复杂,除了从正面的大门之外,位于大宅的东南西北几个方向还有许多小门,分别通往后厨、仓库、储物间等等地方。   沈为年从来没从这个门里进来过。狭小的走廊旁,木制的储物柜里整齐地放着各种杯子,看起来像是专门储藏餐具的地方。他还真不知道怎么从这里回自己的房间。   沈为年收回视线,勾起嘴角,向面前的美丽NPC道:   “小姐,你能带我回去吗?” 第44章 围攻   钟明低垂着眉目,没动。   沈为年见他半天也不说话,皱起眉头,怎么感觉这个美人儿木木的?   他眯起眼睛,视线从钟明面无表情的脸扫到他板直的肩背。心头一跳,难不成这里的NPC没有自我意识?   就在这时,钟明开口道:“好的。”   他微微颔首,从沈为年身边经过,走到他的前方,偏头道:“请跟我来。”   沈为年看着他白皙的侧脸,恍然大悟。他应该是触发了NPC的什么功能,比如「帮助迷路的玩家找回房间」之类的。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哦、好。”   钟明朝他点了点头,回身向走廊外走去。   沈为年摸了把脖子,回头看了眼门外,还是决定跟上钟明。储藏室里面的空间特别狭窄,沈为年一米八五的身高,穿过走廊的时候不得不时时低头躲过头顶悬挂的吊柜。   “卧槽。”   沈为年缩脖子闪过一扇柜门,心有余悸地看着脑后尖锐的柜角,转头看向走在前面的钟明。   “那个啥”沈为年道:“我们能不能换条道儿走?”   前方,钟明停下脚步,回头见沈为年高大的身体委委屈屈地站在一排杯子碟子中间,早上用发胶抓好的头发被柜子边挑开,变得乱七八糟的。   沈为年道:“美人儿,你这么瘦走着没事,我脑袋都快被戳穿了。”   钟明顿了顿,敛下眼,道:“这是最近的一条路。”   他向沈为年身后示意:“如果您想走另一条路,我们需要原路返回。”   沈为年闻言一愣,回头一看,便见他们的来路横着各式各样的柜子,末端的小门外射入的光线都变得昏暗起来。现在要再顺着原路走回去,他估计更得撞一脑袋包。   沈为年噎住:“哦……那还是算了。”   闻言,钟明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   沈为年无法,只好抬脚跟上,在钟明身后钻入这座错综复杂的小型迷宫里。没多久,沈为年的脑门上就被撞出快淤青。他暗骂了一声,捂着额头低下头,看着远处钟明纤细的背影,女仆始终在他前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沈为年这个大少爷哪里吃过这种苦头?要是换个场景他早就撂挑子不敢了。但是在这个情景下,沈为年却莫名从这狭小而静谧的空间里感受到了一点奇异的刺激。他像是在追着绿野仙踪里的小仙子,或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疯帽子追着爱丽丝。   这个游戏好像有趣起来了。沈为年勾了勾嘴角,像是盯在羚羊身后的猎豹,耐着性子跟上钟明。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传出了储藏区域,空间终于松快了些,沈为年长出了口气,抬头松快了一下四肢。   “这边。”   有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沈为年抬头,便见钟明站在楼梯上,从上至下朝他投来视线。后厨里的这座楼梯比外面的要小一些,宽度更窄,也更加陡峭。   沈为年站在楼梯底部,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黑色裙摆。晃了晃神。这时候他如果蹲下来,应该能够看到小女仆裙子里面的风光。   沈为年喉头一动。有点动摇,但是忍住了。   他认为自己泡妞的时候还算是比较绅士。要看等泡到手了可以看个够。   “好哦。”   于是他笑了笑,跟着钟明走上了楼梯。   后厨狭窄老旧的木制楼梯在他脚下吱呀作响。沈为年都怕一不留神把这个破楼梯踩塌了。他尽量放轻了动作,却还是把楼梯踩得吱呀作响。   “哇靠!”   沈为年不自然地抬起脚,骂了一声,再抬头,发现钟明轻得像一片云,几息之间就走到了前面去。   沈为年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气,试图追上钟明。然而,就在他伸出手,即将要够到女仆黑色的裙角时,钟明突然停下了脚步。   “到了。”   钟明微微偏过头,朝他道。   沈为年一愣。抬起头,这才惊讶地发现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三楼。他旁边就是一扇门,上面写着「306」几个数字。   这是他的房间。沈为年呆住。不知道他们绕来绕去得怎么就又绕回来了。   “哦……到了啊。”   沈为年皱起眉。突然感到些许怪异。他顿了顿,伸手抓住门把,将木门推开。   房间里面的陈设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一件亚历山大·王的牛仔外套早上被他随手丢在了床上,现在那件衣服也还在那。   沈为年的视线在房间内转了一圈,心底略微松了口气。他收回视线,看向站在房间旁边的钟明。   他静静地站在门边,脸庞微垂。   正巧这时,天边的最后一点黄昏落下,到了大宅里点灯的时候。   大堂里巨大华丽的吊灯一层层亮起。走廊里的油灯从远到近,也一盏盏地亮起。   沈为年看着灯光打在小女仆的侧脸上,绚丽的光彩从她浓密睫毛的缝隙中落下,在白皙细腻的眼下投上些许阴影,她垂着脸的样子比女明星还好看。   他心中微微一顿,脚下转了个方向,面对钟明,抱着手臂靠在了门框上。   “谢谢你啊,女仆小姐。”沈为年挑了挑眉,笑着往房间内指了指:“要不进来坐坐?”   钟明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一点反应也没有。   沈为年见他站在那,美丽的面孔上没有表情,像朵塑料玫瑰花。有点扫兴,再漂亮的脸,不能互动就少了一半的乐趣。沈为年缓缓吐出一口气,移开视线,心想这个破游戏建模弄得这么好,怎么人物互动搞得像屎一样。   下一瞬,他见钟明点了点头,接着抬起脚,想从他身边走过去。   沈为年正在从兜里掏烟,见状眉尾一抽,伸手就要去拦他。   就算是塑料玫瑰花,能摘下来把玩一番也是好的。但是因为拿烟,他的动作慢了一步,沈为年慌慌张张低头把烟盒揣进裤兜里面,一抬头,就发现钟明已经不见了。   “……?”   沈为年懵了,往前走了几步,在转角处往前后左右都看了看,一个人都没瞅见。   在短短的数秒之间,女仆的身影就凭空消失了。   “靠。”   沈为年站在走廊上,瞪大眼睛,感觉自己闯鬼了。   他想不通刚刚那个女仆是怎么在几秒内就消失的。沈为年愣了几秒,突然打了个寒颤——这里的NPC他妈的不会是什么留在古宅里的鬼魂吧?或者是他自己的幻觉?   细思极恐。   有了这个想法,沈为年眼前空无一人的走廊突然就变了样子。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走廊边的油灯幽幽闪着昏黄的光芒,有点渗人,像是西方恐怖片里的场景。   一阵微风吹过,油灯的火苗微微晃动。   沈为摸了摸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一片鸡皮疙瘩,‘啧’了一声,转身回了房间。   他关上门,视线又在屋子里面扫过一遍,没看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沈为年随手把手机扔到床上,走到床边,跪下来往床底下看。   陈旧的黄色符咒贴在床板上,依旧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沈为年眉心一松。站起来,觉得自己是被鬼魂小美人搞得有点魔障了,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   他呼出一口气,往床上一躺,摸到床头柜上的耳机戴上。一想到半夜,那群人又要鬼叫着到他这儿来蹭道具,他就烦得要死。   沈为年闭上眼睛,随便选了个歌单放上,准备先睡一会儿。   另一边,突然消失的钟明却被困在走廊的角落里,身体连动都动不了。   在走廊的阴影处,他脚下的一小块地板变成了奇怪的黑色,质地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让钟明的脚向下凹陷,逐渐的,他的脚尖到脚踝都被包裹在了其中。   钟明急促地呼吸着,试图将脚从地板中抽出来,却无论怎么用力也做不到。   “呃——”   钟明抽了几口气,垂下眼,看着紧紧缠在自己腰上的触角,睫毛慌乱地颤动。   刚才,他跟沈为年擦肩而过,就在对方低下头拿烟的同时,一根触角突然从转角里伸出来,一下子将他卷进了暗处。   所以在沈为年的眼中他才会突然消失。   在大宅寂静的角落里,触角柔软的吸盘和衣物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钟明看着缠住自己的触角蠕动,像是蟒蛇卷着自己的猎物,缓缓收紧。钟明呼吸一滞,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开那条触角。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黑影。   钟明动作一顿,放下手,朝那边道:   “公爵大人。”   像突然改变的地板,和凭空出现的触角一样,公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角落。   他站在阴影里,双手背在身后,钟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到男人有点强烈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腰上的触角又紧了一点,不到会引起疼痛的程度,但压迫感很强,让钟明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轻轻吸了口气,抬眼看向站在阴影里一言不发的男人,睫毛颤了颤:   “不是说好……不用这个了吗。”钟明抿了抿嘴:“您明明知道我不喜欢。”   他指的是紧紧缠绕在自己腰上触角。   公爵之前说过,因为他不喜欢触角,所以藏起来了。为什么今天又突然用?钟明略微急促地吸了几口气,感受着柔滑触角的每一下收缩,手脚都变得僵硬。   公爵站在阴影里看着他,片刻后,抬脚从角落里走出来。   灯光打在他苍白俊美的脸上,公爵垂下眼,淡淡道:“我也不喜欢你跟玩家走得太近。”   闻言,钟明愣了愣,下一瞬,缠在他腰上的触角骤然一松。   钟明脚下一个趔趄,一时没站稳朝前倒下。公爵正好走到了他面前,伸手揽住他,右手将钟明额角被微微汗湿的发丝向后拨去,问道:   “疼吗?”   钟明的头靠在了他的胸膛上,被坚硬的触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撑起来,但是虚虚环在后腰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动作。钟明挣扎了一小下就放弃了,抬头与男人对视:   “……不疼。”   公爵垂下眼,手指擦过钟明额角的冷汗:“那怎么出这么多汗?”   钟明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黑暗。警惕着那随时都可能出现的触角。   公爵注意到他的动作,脸上冷凝的神色微微融化,无奈地笑了笑:   “就这么害怕?”   他伸出手,轻轻抚着钟明的侧脸将他转过来:   “别看了,我已经收起来了。”   钟明顿时松了口气。   公爵收回手,见他眉眼都松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钟明这么抵触他的触角,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就害怕成这样,那以后怎么办?   看来只能收好点。   公爵垂下眼,右手搭在钟明的后腰上,低声道:   “你刚刚跟那个玩家说了什么?”他的语气不重,但是手一直没从钟明的后腰上移开:“有没有做坏事?”   到现在,钟明也品出了公爵平静外表下涌动的情绪。对方好像有点生气。   钟明暗中撇了撇嘴。明明什么都知道,还问他干什么。   公爵将他的小表情看在眼里,神色骤然冷下来:“说话。”   钟明抬起头,看到男人的眉间出现一道浅浅的痕迹,这才道:“没说什么。”   钟明老实道:“我只是把他带回房间。”   这些公爵当然也知道。但是这次,和其他的情况不一样,钟明似乎是抱着某种目的故意接近那个玩家的。   公爵用一只手将钟明按在怀里,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306房间,眯了眯眼。片刻后,他收回视线,低头看向钟明:   “你是想要他身上的道具?”公爵道:“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做一模一样的给你。”   在黑市上有市无价的道具被他说得像是什么玩具一样。   钟明微微张开了嘴,愣了愣,才道:“……我没有想要。”   听他否定,公爵皱了皱眉,神情疑惑。他略微思考片刻,道:“那,你是想要新的朋友?”   “你讨厌叶箐了?”他想起上次那个被自己复活的女性玩家,眉头紧锁:“我以为你更喜欢跟女性相处。”   公爵顿了顿,沉声道:“就算想要新的朋友。那个人也不是个好人选——”   钟明见他越说越离谱,赶紧打断:“不是!”   他抿了抿唇,道   “我只是想搞清楚一点事情。”   公爵定定看着他,似乎是在判断钟明是否在说谎。片刻后,他似乎是确认了钟明没有说谎,缓缓松开了放在钟明后腰上的手。   钟明直起身,后退了小半步。与公爵拉开一点距离。   公爵放下手,问道:“你想干什么?”   钟明抬起眼,不太想说。但是看男人的表情,对方今天是打算要问到底了。他抿了抿唇,道:“这里不是他原本的房间。”   “我故意把这个房间布置成了和他原本的房间一模一样的样子。”   钟明敛下眼。因为那些符纸不好动,所以连床都一起搬过来了,幸好有马修帮忙。   钟明利用了大宅结构复杂,有好几处地方从走廊外的样子到房间内部看起来都一模一样的特点,默不作声地将沈为年的房间挪了个位置。   他有一件想要尝试的事情。   闻言,公爵皱了皱眉,抬眼看了看那个房间:“是吗?”   钟明:……   这个人,真的一点都没把玩家的事情放在心上。甚至连沈为年这种身上带了不知道多少道具,极具威胁性的玩家住哪都不知道。   有这样的BOSS,感觉恐怖屋要完蛋了。   公爵收回视线,似是终于相信了钟明的说辞,神情缓和下来。他伸手将钟明鬓角的头发抚到而后,道:   “明天去外面玩吧。”他柔和地说:“我会让冯唐和马修陪你去。”   闻言,钟明顿了顿,接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外面?”   公爵见他怔愣的样子,微微笑起来,碰了碰他的脸:“你不是说一直待在这里很闷吗?”   他确实说过。钟明收敛神色,却暗自心惊,外面是指哪里?他又想起了那片灰色的湖泊。   公爵收回手,嘱咐道:“明天还要出去玩,你弄完就早点休息。”   态度像是要送家里的小朋友去春游的家长一样。钟明噎了噎,道:“……我知道的。”   公爵显然知道钟明经常鬼鬼祟祟地熬夜,不太信任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说破,点了点头道:“嗯。”   钟明:……感觉更生气了。   待公爵离开之后,钟明看了眼座钟上的时间,发现已经接近午夜。大宅里面一片死寂,所有玩家都知道再过几个小时那只吃人的蜘蛛就会出来随即袭击玩家,所有人都静若寒蝉,不敢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声音。   钟明穿过错综复杂的走廊,来到了沈为年原本的房间前。里面的东西已经被搬空,但是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   钟明抬起头,看了眼门牌上的「306」。   如果没有意外,等会儿那群体育生就该从自己的房间里溜出来,跑到这扇门前寻求沈为年的庇护了。   钟明垂下眼,拉开门,将里面的灯打开。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已经变得空旷的房间。   接着,钟明关上门,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   随着清脆的‘咔嚓’声,他将面前的门锁上。   钟明垂下眼,看着透出亮光的门缝,转身离开。   ·   沈为年一夜好眠。   他带着耳机,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才醒来。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眼皮上,沈为年皱了皱眉,从床上爬起来,发现他的耳机放了一整夜的歌,已经没电了。   他坐在床上,打了个哈切,意识渐渐回魂,皱了皱眉。   ?昨晚那群人昨天怎么没来叫魂。   沈为年疑惑了一瞬。挑了挑眉,心想难道是他们终于转性了?对一直蹭他道具的这件事感到羞愧了?他只在这件事上思考了两秒钟,就把整件事抛在了脑后。   沈为年根本没把这群狐朋狗友放在眼里。   他溜溜达达地穿上衣服,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那个女仆白皙美丽的面孔。睡了一夜起来,昨天的回忆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沈为年更无法判断昨天看到的那个人呢到底是幻觉还是真人了。   难不成真是女鬼?   沈为年在心里想道。他低头刷着手机,看着短视频上正在随着音乐扭屁股的网红,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这个动作肯定是昨天那个女仆做起来更可爱。   沈为年有点走神。看着手机屏幕上女生白花花的大腿,心里却没有以往的冲动,反而想起了昨天女仆身上,从手腕遮到脖颈最上方的黑色女仆裙。   这些网红漂亮是漂亮,却没有昨天的女仆身上那种高冷不可侵犯的气质。   稍微想象了一下,沈为年肌肉僵硬了一瞬。接着缓缓呼出一口气。   算了,这不是白天该想的事情。   沈为年摇了摇头,兴致缺缺地从APP里退出来,‘啧’了一声,心想昨天还是改直接把人先拽到房间里。想知道是不是女鬼,把裙子先起来摸摸看有没有腿不就行了?   他收起手机,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倒是想主动撞鬼了。   他满脑子黄色废料,以至于被人一把提着领子揪起来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   “沈……沈为年!!”   寸头狰狞的面孔骤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白眼球里都全都是血丝,瞳孔缩到了最小,其中倒映出沈为年诧异的脸。   “你、你昨天为什么不给我们开门?!”   他崩溃地怒吼:“为什么?!啊!!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开门——”   沈为年瞪大了眼睛,一脸莫名其妙:“哈?你在说什么屁话?”   寸头却显然已经在情绪崩溃的边缘,他攥着沈为年衣领的手上青筋暴起,正在克制不住地发抖。沈为年的回答更加刺激了他,寸头喘了两口粗气,沙哑道:   “我……我就知道。你他妈是故意的,你他妈就是故意的!!”   寸头难闻的吐息喷在沈为年脸上,差点没把他熏死。沈为年忍无可忍,‘啪’地一声打开寸头的手,摸了摸自己出现些许折痕的衣领:   “你一大早发什么颠?!”   沈为年心疼地低头看自己的衣服:“他妈的,把我衣服拽破了你赔得起吗?!”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寸头红着眼睛瞪着他,胸膛上下起伏,看沈为年眼神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从之前带有些许嫉妒的畏惧,到现在,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滔天的怒火和恨意。   “……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愿意把道具分享给我们。”   寸头握紧了拳头,逼近两步。   “你他妈就是把我们当耗材。用完就扔是吧?”   沈为年基本没听他们在说什么,他把自己的衣服拍平,挑起一边的眉毛:   “我不管你发什么疯。先给我滚开,老子饿了要吃早饭。”   寸头的话头顿住。他看着沈为年,见对方挑染的紫发嚣张地竖起,一张青春洋溢的帅脸光彩照人,眉骨上的钉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就因为有背景,沈为年在BOSS关里也能一尘不染。   不管昨天他们在门外哭嚎地多惨烈,甚至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对方都可以充耳不闻。第二天还摆出这样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就这样眼睁睁地听着他们被蜘蛛嚼碎,吞进肚子里,再吐到地上。   巨大的心理落差摧毁了寸头的最后一丝理智。   他冷笑了一声,向周围递出一个眼神,其他四、五个人分别从不同的走廊里出来,瞬息间就将沈为年围在了中间。   所有人脸上都是一模一样癫狂的神情。 第45章 反转   叶箐着急找过来的时候,钟明刚刚指挥马修将沈为年的房间恢复原样。他抱着双臂,确保房间里的每个细节都完美还原之后,对马修道:   “可以了。”   接着,他回头看向叶箐:“怎么了?”   叶箐两颊有点红,急促道:“下面好像有人打起来了!”   钟明眨了眨眼睛,回头向马修道了声谢,对叶箐道:“走,去看看。”   马修刚搬完床,摸了把额头上的细汗,见状伸手拉住钟明:   “你去哪。”马修皱眉道:“等会儿还要出门,别到处乱跑。”   钟明顿住,看向他:“就去一下下。”   叶箐看着他们,有点疑惑。出门?钟明要去哪?   马修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这几天钟明差遣他做这做那,估计是背地里动了什么小手脚。他放开钟明的手臂,道:   “好吧,别弄得太晚。十点之前我们必须出发。”   钟明点了点头,跟着叶箐向走廊另一边走去。   马修看着他的背影,不放心,又嘱咐道:“小心一点!不要离玩家太近!”   钟明没回头,抬手朝他摆了摆,示意自己知道了。   马修放下手,摇了摇头,去做出门的准备了。   两人一离开,叶箐好奇地问:“你们要出门?去哪?”   钟明看向她:“我也不知道。”   叶箐闻言一凛,她成为仆人没多久,当玩家时的记忆还很鲜明,因此对大宅外面下意识地感到恐惧。   “不会出什么事吧?”叶箐担忧道:“谁跟你一起去?”   钟明回答:“马修,还有冯唐。”   听到有马修的名字,叶箐松了口气。他对钟明算得上是百依百顺,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叶箐的注意力很快转到了楼下的争端上,他领着钟明来到了楼梯的转角处,从这个视角向下看,正好能看到两层楼下被人团团围住的沈为年。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吵起来了。”叶箐皱眉:“感觉要动手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钟明站在栏杆旁,垂下眼:“唔。”   叶箐顿了顿,缓缓回头,看着钟明平静的侧脸:   “……等等。”叶箐道:“你为什么一副知道会发生什么的表情?”   钟明眨了眨眼睛,看向她:“没有啊。”   叶箐:……   她看着靠在栏杆旁,垂眼看着楼下,眉眼间带着些许兴味的钟明。幻视了一只优雅的白毛波斯猫逮到了老鼠,因为嫌脏不想亲手弄死它,所以端坐在一旁呈旁观状,时不时用爪子拨弄一下半死不活的老鼠。   钟明看着下方,逐渐变得越来越近的包围圈:“我只是有点好奇他们能干出什么事。”   在他看来,以寸头为首的那群人和沈为年之间是某种畸形的共生关系。寸头他们自然需要依靠沈为年的道具作为庇护,但同时,他们也是沈为年用来震慑其他玩家以及保护自身安全的马前卒。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以寸头为首的小团体也为沈为年提供了保护。所谓怀璧其罪,沈为年作为在整个玩家团体里都非常有名的人民币玩家,所有人都知道他身上有保命的道具。一方面,这能够对玩家产生威慑,然而另一方面,是人就会有疏忽封时候,不知多少玩家在等着沈为年露出破绽。   钟明想知道把沈为年和他的「兵」分开,会发生什么事。   他看着站在沈为年身后的一个人从背后抽出木棍,眨了眨眼,是「兵」会吃掉王吗?   另一边,沈为年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眉头一跳,回过头,缓缓扫过周围几个体育生的脸。“……怎么?”   他勾了勾嘴角,视线回到寸头身上:   “要造反?”寸头嗤笑一声,向右扭头,脖颈发出咔嚓的一声:“造不造反,还不是要看太子您吗?”   他的右手上拿了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铁棍,威胁般地向下一指:“这样吧。”   寸头向前两步,盯着沈为年:   “我们也不要求多了,你身上的道具,分我们一半。我们就此一拍两散。”   沈为年睁大了眼睛,发出一声短暂的冷笑。   如果没有相应渠道,游戏里的道具就算你拿一百万现金甩在桌子上,恐怕连个初级的都买不到。现在这群银行账户里加起来一百块都不知道有没有的人张口就要一半。   狮子大开口。   沈为年颇为意外地扬起眉,很意外这群怂包居然会有这种胆量。   他的视线在四周的人脸上转过一圈,挑了挑眉:“要是我就不给呢?”   寸头脸色骤然阴沉,朝地上啐了一口,手上的铁棒‘砰’地一声砸向栏杆:“那就别怪我们撕破脸了。”   寸头表情狰狞。以往他们一直对沈为年保有畏惧,但是经过昨天的绝望他们都豁出去了!他妈的,沈为年除了有个位高权重的爹又有什么?这里不是现实,就算他们在游戏里把沈为年弄死了,外面的人不能说什么。   寸头捏紧了铁棒,盯着沈为年道:   “沈少爷,我们知道您神通广大,但是双拳难敌四手。”他扯起嘴角,眼神中充满了恶意:“我们这些人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   “但是您不一样啊,沈大少爷。就算你有再多道具,也不可能随时防着所有人。”寸头道:“让我们帮您分担一下‘重担’,不是正好吗?”   沈为年双手揣在兜里,看着逐渐朝自己收紧的包围圈,脸上的表情渐渐淡下来。   接着,他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跟你们这种人说话是真的费劲。”   在众人虎视眈眈的注视下,沈为年从兜里掏出手机,‘啪’地一下把手机解锁:“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在游戏里我就不能拿你们怎么样了吧?”   他朝众人示意自己亮起的手机屏幕,寸头的视线落在上面,脸上骤然变色。   那是一片备忘录。上面是他们的详细信息,包括真实姓名,学校,身份证号,住址,甚至父母以及其他家庭成员的详细信息全都在册。   寸头心中一沉,瞳孔紧缩,下意识地想问沈为年为什么有这些信息,但是还没开口就知道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沈为年对他笑了笑,收回手机,低头道:“我这条短信发出去,你们全家就都完蛋了哦?”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完全没觉得这是个多大的事。   ‘砰’的一声,有人手上的木棍掉在了地上。寸头猛地一颤,看过去,发现是那人脸色惨白,惊恐地看着沈为年:   “……我、我。”他的嘴唇颤抖两下,看向寸头:“我姐怎么办?我妈呢?她还有病——”   寸头脸颊一抽。心知大事不好。他现在必须说些什么稳定军心,然而就在他开口前,沈为年轻巧的声音传来:   “是啊,怎么办呢?”   沈为年勾起嘴角,他很年轻,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由于从小在国外长大,身上还有股很迷惑人的爽朗气质。笑起来的样子称得上一句阳光。   他这样笑着,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姐姐有基础病。要是医保出了问题就完蛋了吧?”沈为年低头一看:“哦、你妈需要换肾还在等肾源,那她可等不到咯。”   那人顿时脸色惨白。   闻言,楼上的叶箐也变了脸色,对钟明道:“天呐,他也太坏了。”   钟明皱了皱眉头。心道,沈为年恐怕也不一定有影响整个医疗系统的能量,但是在现在的情况下说这种话,对于其他人来讲一定是很大的心理压力。   楼下,刚刚开口的人顿时脸色煞白。   其他人也跟着产生了动摇,寸头看着众人脸上的畏缩,心知大势已去,他自己也有家人还在华国生活。见沈为年一副无所畏惧,云淡风轻的样子,他脸色变了变,在心中几番衡量之后,缓缓勾起了嘴角:   “……那什么”寸头手上一松,铁棒掉在地上,他朝沈为年举起双手:“游戏里面的事情,就不用波及家人了吧。”   沈为年见状,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收回来,朝寸头挑了挑眉:“又不造反了?”   寸头微微呼出一口气,讪笑道:“哈哈、都好商量,好商量。”   他后退了半步,试图与沈为年讲和:“我们彼此都不容易,您看,要不把那些符纸分我们一半?”   “这样我们也不会晚上去打扰你了,两全其美啊。”   从分掉所有道具的一半到共享符纸,寸头自认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   然而沈为年瞪大了眼睛,露出了仿佛听到本世纪最大笑话的表情:   “我靠,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我还会继续跟你们混在一起吧?”   寸头猛地一愣。   什么意思?他眉头紧锁,不认为沈为年会真的那么蠢。不管他有多少道具,一个人在这个游戏里面就像是一块明晃晃的猪肉。   沈为年低头,嗤笑一声。接着,他突然抬脚走到了走廊边。双手握住栏杆,五指上的金属戒指磕在栏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探出半个身体,向楼下道:   “喂、你们。”沈为年朝楼下刚吃完早饭,正三三两两聚集在大堂里的玩家大声喊道:“谁想跟我组队?”   闻言,楼下的大堂中骤然安静。所有玩家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沈为年微笑着的脸,纷纷露出惊诧的神色。   沈为年嫌自己不够显眼,伸出一只脚踩在栏杆上,大半个身体都悬在空中,突然朝楼下举起右手。   下一瞬,无数纸钞如雨般落下。   绿色的钞票飘在空中,数量之多花了好几秒都还没有完全落到一楼,大堂里面站着的人惊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纸钞落下,几乎覆盖了整个一楼的地板。   “谁跟我组队,每人10万美金,日结。”   沈为年微笑着说。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将双手搭在栏杆上道:“哦,还有道具也可以共享,不过看我心情。”   他话音落下,纸钞也差不多全部落到了一楼。在地板上堆积起来,像是一片闪烁着荧光的绿色草地。   沈为年低头,看了眼右腕上戴的绿水鬼,道:“从现在开始倒数十秒,先到者先得。”   他身后,寸头已经完全惊呆了。连带着其他体育生也僵在原地完全做不出反应。   而大堂中,众人在同一个时间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沈为年无疑是这一批最有潜力通关的玩家之一,之前,他身上的道具只会留给自己和周围的小团体使用。现在则取代他们的完美时机。   只是,沈为年也绝对不是什么好的队友。众人看着沈为年的笑脸,不寒而栗。十万美金日结,也得有命活到出去花才行。   谁有胆量跟这条毒蛇做队友?   钟明眼眸一暗。在这个游戏里,恐怕有这种胆量的人还不少。   视线扫过大堂里的人,果然看到有人动了。   数秒后,两个人跨上了楼梯,来到了沈为年身后。钟明垂眼看去,见其中一个是棕发的白种人。他对这个玩家也有印象,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个人太显眼了。   先不说他接近两米的身高,这个人还从头到尾穿着一身全黑的长袍,胸口挂着一个十字架,是个牧师。   先不说其他的,钟明眉头紧锁,现代社会还有牧师这件事就很奇怪。   另一人是个一身腱子肉,皮肤黝黑的东南亚人。笑起来时露出一排大白牙。总之看起来就很能打。   沈为年看了看两人,还算满意。他从小在国外长大,别的不行,英语还算流利,伸手跟棕发男子握手:   “我是沈为年,合作愉快。”   结果棕发男人一开口叽里咕噜了一串德语。   沈为年:……   他又转头去跟东南亚小伙握手,对方会说华语,对沈为年点头哈腰,说自己名叫‘泰利’。   “好,那我们以后就是一队了。”   沈为年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回头看向已经完全僵住,脸色一片惨白的几个体育生。神色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已经懒得去追究为什么这些人会突然发巅了。有了反心的狗,对他来说已经任何价值了。   沈为年神情淡泊,侧过头看向楼下,朝大堂里正忙着捡钱的玩家们打了两个响指:   “喂,看这边。”   大堂里的玩家被吸引注意,抬头看向他。沈为年懒懒地勾了勾嘴角,道:   “这就算是给你们辛苦费了。”他笑着地指了指呆立在原地的几个体育生:“作为回报,麻烦你们看到这几个人不要手下留情,以后有什么仇尽管找他们算账。”   闻言,几个体育生骤然瞳孔紧缩。   他们似是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神情已经可以用「面无人色」来形容。 第46章 小镇   这句话也在楼下的玩家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一个拿着大把钞票,正在往口袋里装的玩家见状长大了嘴,朝身边站着的青年道:“金元,你报仇的时候到了啊。”   名叫金元的青年靠在墙角,看着正弯下腰大把捞钱的玩家,轻轻眨了眨眼。   他回过头,朝玩家微微一笑:“没事,我已经不介意了。”   玩家哑然,弯下腰,伸手抓了一大把钞票,嘴里嘟囔道:   “你这个人真是太好了。”玩家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向他:“这样在游戏里是活不久的,知不知道?”   金元似是知道自己的行为显得很懦弱,没有反驳,垂下脸温驯地笑了笑。温和清雅的侧脸让人想起冬日中温暖轻柔的阳光。   玩家中向他投去几道或怜惜或同情的视线。   经过这几天,玩家们都渐渐认识了这个可怜的韩国帅哥。对方的眼镜被姓沈的那群人踩碎了,还是个高度近视,每天都浑身是伤,眼神迷茫地在大宅里晃荡,让人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对于这样一个显然活不久的帅哥,大家都抱有一分怜惜。没什么人会主动找他麻烦。   而现在,见他这么善良,竟然不打算对曾经欺负过自己的人落井下石。感官顿时变得更好了。   另一边,体育生们明白自己最后的生路已经被堵死。巨大的崩溃瞬间压倒了他们,有人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沈为年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欣赏他们脸上的表情。但说实在的,他从来就没把这群人看进在眼里过,因此看他们崩溃也没有多有趣。   他兴致缺地收回视线,双手揣进裤兜里,转身对听得懂华文的泰利道:“走吧,吃饭去。”   东南亚小伙憨憨地点了点头。   一大早就这么一通折腾,沈为年觉得有点困,走在楼梯上打了个哈切。然而就在这时,他仿佛注意到了什么,突然抬头向三楼的某处投去视线。   “!”   叶箐顿时被吓得打了个冷战,差点尖叫出声,死死捂住了自己嘴巴。   “别怕。”钟明按住她的肩膀,垂眼看着突然抬头的沈为年:“这里是盲区,他看不到的。”   果然,沈为年只浅浅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他低下头,似乎是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继续往下,嘴里哼着歌走到了大堂里。   而同时,大堂地板上散落的纸钞已经基本被捡完。玩家们一个接一个抬起头,看向瘫倒在走廊上的几个体育生。   形式在此刻发生彻底的逆转。   曾经的鬣狗变成了羊。而此时,新的猎人正在从楼下仰望着他们。   钟明嘴角微微拧紧,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   为了不引起注意,钟明从后厨的楼梯走上三楼。   离和马修约定好的十点还有半个小时。钟明看了眼窗外,凌厉的北风吹过树林,将枯枝上面仅剩几片的枯叶吹得猎猎作响。   不知不觉,山谷中的天气从深秋逐渐进入冬季。   看起来很冷,钟明觉得自己需要加件衣服。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壁炉中,木炭正温暖地燃烧着,为房间增添暖意。钟明走到衣柜前,来开门,见里面除了日常穿的西装外套之外,还挂着一件厚实的羊毛大衣,以及一条柔软的围巾。   钟明的视线停在那件大衣上面。   他现在已经习惯房间里时不时出现新的东西了。   那个公爵,正事不干,小事一箩筐接一箩筐地做。   钟明敛下眼,穿上那件外套,转身下楼。   马修等在门口,他穿着一件皮质夹克,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见钟明从楼梯上走下来,他直起身,脸上出现一点笑容:   “快来。”   马修朝他招手,钟明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侧,往周围看了一眼:   “冯唐呢?”   “他先去做准备了。”马修道,视线落在钟明被驼色围巾遮住一半的脸,心中的怜爱涌出来,他微笑着道:“你穿这件衣服很好看。”   钟明收回视线,道:“出发吧。”   外面的天气和钟明预料中一样冷。马修与钟明一前一后地走在通往湖边的小路上,清晨时分,大宅周围的草地结了霜,随着气温的升高,霜雪逐渐融化为露珠,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钟明安静地跟在马修后面,对方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的凉风,他朝马修的背影看去,发现对方背了很大的一个包。   马修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来:“怎么了?”   白种人的皮肤比较薄,钟明看着他被冷风吹得微红的颧骨,问道:“为什么要背包?”   马修回答:“因为有要买的东西啊。”   要买的东西?钟明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如果可以买东西的话,说明他们去的地方至少是有商店的。   他们穿过黑色的森林,再次来到了那片灰色的湖泊旁。   钟明微微穿了口气,看向不远处平静的湖面。在深秋,湖水的颜色似乎更深了些。   正在他认真地观察湖水的颜色时,湖水被什么东西拨开的声音传来。钟明抬眼望去,与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对上。   冯唐右手握着一根麻绳,正沿着湖边朝他们走来。   麻绳的另一端连接着一条小船。木船漂浮在灰色的水面上,正被男人拉着向他们靠近。   明明天气很冷,冯唐却没穿外套,衬衫被卷到了手腕处,露出肌肉坚实的小臂。和唯一露出来的脸都几乎被围巾包裹住的钟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钟明看到那条船,才反应过来,他们要坐船渡过湖泊。   对啊,还有船。钟明看着眼前的湖泊陷入深思,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第一次来到湖边的时候,他还以为这里就是副本地图的边缘。   他有些出神。没有注意到冯唐停留在自己身上停留的视线。   “马修。”男人低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你去把桨拿来。”   马修点头:“好。”   钟明回过神,偏头一看,马修已经走远了。他登时呆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微微发了两秒钟的呆原地,这里就只剩下他和冯唐了。   钟明看着整低头将麻绳拴在一个木桩上的冯唐,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   气氛沉滞下来。   钟明听着耳边湖水缓慢波动的声音,放缓了呼吸。在心里期盼马修赶紧回来。   幸好,冯唐看起来也没有要和他搭话的意思,对方正在弯腰检查船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那天的挑衅,钟明察觉到冯唐周身的气氛再次冷了下来。   这样两不相扰也挺好,钟明垂着眼想到。   然而,下一瞬,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你的衣服是谁给的?”   钟明愣了愣,抬起头,见冯唐站在窗边,看向他。男人面色很冷,朝他挑了挑眉:   “又是公爵给的?”   钟明莫名地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些许嘲讽。他是个不到必要时刻都非常讨厌与人正面相争的人,于是没回答,只是将自己的脸往围巾里藏了藏。   见他不答,冯唐的神情一瞬间比背后灰色的湖还要难看。   他眉头紧锁,浓黑的眉压在眼睛上方,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钟明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到了他,再次往后退了小半步。不巧,他正好踩到了一片枯叶,发出窸窣的响声。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湖畔旁格外明显。   冯唐瞬间像是被他的动作刺激了,眉头一皱,盯着钟明上前一步。   钟明被吓了一跳,差点就想拔腿就跑,幸好这时马修扛着船桨回来了。   冯唐脚步一顿,钟明立即向右迈出半步,躲在了马修身后。   马修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官司,他放下船桨,向冯唐道:“我们出发吧。”   冯唐收回脚,看了看只露出一片衣角的钟明,脸上短暂地露出一丝冷笑。然而还没等马修看清楚,他便收回了视线,示意马修上船。   于是,马修拿着船桨上船。钟明紧跟着他,一路上都感觉冯唐的视线粘在自己背上。   这艘小船并不大,船内有三根纵向的木板,马修坐在船头,冯唐坐在船尾,钟明不可避免地坐在了两个划船的人中间。   钟明:……   总觉得,有点不妙。   随着船桨对水流的推动,小舟逐渐泛远。钟明看向马修,对方靠在船上,两手握着船桨,俊美的脸上朝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怎么了?冷吗?”   湖上的温度比陆地上更低。钟明将略冻红的鼻尖埋在围巾里,摇了摇头。   马修嘴角啜着微笑,虽然手上在划船,但是视线一直停留在钟明身上。钟明敛下眼,同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粘在自己背上。   他很想一直面对着对自己友善的马修,但同时又不想背对冯唐。   钟明只好微微侧过身,看向远处的风景。   灰色的湖水静静流淌,钟明鼻间弥漫着轻微的水腥味。钟明看着远处连绵的山脉随着船只的移动向后退去,山峰起伏凹凸的轮廓倒映在水面上,景色称得上一句怡人。   钟明垂下眼,看着拍档在船身上的灰色湖水,微微俯下身,伸出手,朝湖水探去。   “等等、别碰!”   马修的声音传来。同时,一只手攥住了钟明的手腕。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侧过头,与冯唐充满怒气的眼睛对上。   “你是不是想死?”   冯唐似是在慌乱中猛地扑上来的,船桨被他凌乱地丢在了身后,因为动作太大船舱内都溅上了些许水渍。   他握住钟明钟明的右手非常用力,盯着青年惊讶的脸,咬牙道:“他妈的,信不信老子把手给你绑起来?!”   钟明瞪大了眼睛,略微吃痛,眉头皱了皱:“……放开我、好痛。”   冯唐哪里是会放手的人,他不仅不放,还靠近了些。然而下一瞬,钟明突然抬起眼,埋怨般地说:“而且,你又没告诉我水不能碰。”   他抽了抽自己的手,发现抽不动,低下头,声音好像有点委屈:“你们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不能碰?”   冯唐骤然愣住,眼中倒映出青年白皙的侧脸,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钟明‘唰’地一下收回自己的手,立刻离冯唐远了些,低头揉了揉自己的手腕——那里已经泛起了红色。   马修见状,立即皱起眉,抬眼看向冯唐,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急躁。他看去,却发现冯唐神情怔愣,甚至有点疑惑。   钟明自顾自地揉着自己的手腕。   下一瞬,他听见冯唐的声音:“……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钟明心中一凛,抬起头,脸上却是疑惑的表情:“什么?”   冯唐定定地看着他,皱眉道:“这片湖的事情,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钟明的睫毛微微一动,神情上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疑惑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冯唐看着他,片刻后,低下头,手指挠了挠额角:“……忘了也好。”   钟明捕捉到了他低微声音的最后几个字。   冯唐抬起头,周身的气势弱下去很多,他轻咳了声,道:“总之,不要乱碰水。好好呆着。”   钟明抿了抿嘴,扭过头,不是很想理他。   冯唐顿时露出被噎住的表情。马修见状,挑了挑眉。三人一时气氛有些微妙。   钟明侧过头,望着远处的风景,静静地思考。确认那个记忆中将他从灰湖里背上岸的人就是冯唐。目前看来,对方是除开公爵唯一一个知道自己身世的人。   而且,冯唐看起来嘴很松。   虽然很讨厌,但是钟明还是在心里默默把冯唐的名字往上移了一个名次。   半小时后,湖畔的轮廓逐渐清晰,连绵的山脉之下,有城市模糊的轮廓缓缓浮现。钟明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船只缓缓停泊在一处港口。   这是一座颇为繁华的小城。鳞次栉比的低矮建筑上粉刷了鲜艳的色彩,静静伫立在雪山脚下,期间的石板路上走着行色匆匆的路人。路边的面包店的烤炉中散发出橙黄色的光芒,氤氲的整齐在空中弥漫开来。熏肉店外挂着一大块色泽诱人的腌火腿,整个小镇充满了生活气息。   钟明看向那些行人,见他们全都作古欧洲打扮,女人穿着长裙,头上包着头巾,男人穿衬衫和长裤,钟明甚至还看到了一个拿着巨大烟斗的老爷爷。   他看着眼前仿佛一些欧洲旅游小镇般的景色,有些怔愣。   难道这个小镇也是副本的一部分?钟明微不可查地皱起眉。视线扫过眼前的面积客观的小镇,没有船的话,玩家根本没办法绕过湖泊抵达这里。而且据李逸之所说,玩家大多根本到不了灰湖,就会死在森林里。   为了他们构造这一整个小镇真的合理吗?   钟明心中充满了疑惑。   这时,马修的声音响起:“钟明。”   钟明回过神,见马修站在码头上,朝他伸出手:“你在想什么?叫了好多次都不答应。”   钟明回过神,看向他:“……没什么。”   他伸出手,刚想搭上马修的手,突然被人从身后被握住了腰。   冯唐将他举到码头上,放开手,嘴里‘啧’了一声,硬从他身边挤到码头上:“磨磨唧唧的,烦的要死。”   钟明被他挤地一个趔趄,瞪大了眼睛,真的很无语。他看着冯唐的背影,撇了撇嘴。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竹筐的夫人路过,正好看见了三人,露出惊讶的表情:“马修,冯。”她和善地朝两人笑了笑,接着看向钟明:“公爵大人那里有新的仆人了吗?”   “是的,夫人。”   马修朝她笑了笑。将钟明拉到身边:“他是我们新的伙伴。”   那妇人点了点头,道:“真是罕见啊,你们已经很久没有招新人了吧。真是个漂亮的——”   她的视线向下,在钟明的长裤上略微疑惑地一顿,又抬头看了看钟明的脸,思索了一会儿,终于下定结论:   “是位小姐吧,结婚了吗?”   钟明:…… 第47章 买卖   钟明噎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他确实穿的是男装。到底为什么还会被认成女孩子?   马修在他身边发出一声低笑。向妇人解释道:“不,他是新的男仆。”   妇人显然没想到自己居然看差了眼,尴尬地说‘啊原来是这样啊’,便讪笑着走了。   钟明跟在马修身后,有点气闷。他们沿着路上,朝市场的方向走去,半响后,钟明突然道:“是不是我的头发太长了?”   自从到这个游戏里面,钟明就没剪过头发。刚开始还在肩膀处的头发现在已经长到了背脊处。风一吹,前面的头发就会糊住整张脸。就算扎起来,发尾也会扫到肩头。会被认成女孩子也许是因为头发太长的原因。   钟明抬眼朝四周看去:“这附近有理发店吗,要不我去把头发剪了?”   闻言,马修猛然回过头,视线落在钟明身上。他其实很喜欢对方长头发的样子,但是不知道是否该干预钟明的决定,犹豫了一下。   就在这时,冯唐的声音插进来:“没有。”   钟明看向他。冯唐重复了一遍:“没有理发店。”   语气肯定而不容置疑。钟明闻言,敛下眼,很快放弃了:“好吧。那算了。”   马修暗中松了口气。同时看了冯唐一眼。他之前以为,冯唐对钟明态度恶劣,是因为看不惯这一类体型瘦小,长相比较清秀的男性,毕竟他本人是个雄性气质上绝对的Alpha。   但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不是这样。   三人穿过港口,来到商业活动最为集中的集市。钟明看着马修熟练地跟商贩讨价还价,采购了一些大宅内需要替换的零件和器材,还有一些纺织物品。冯唐走到阴影处,正靠着墙边抽烟,钟明站在马修身后,视线在整个集市上转过一圈,突然注意到了什么,眉尾一颤。   集市上一家卖鱼的都没有。   钟明暗中抽了口气。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心窜上。   明明这个小镇紧挨着灰湖。但不论在港口上,还是集市里,都没有任何一个卖水产的商家。   这大概只有一个可能的解释,那就是湖里根本没有鱼。   钟明眉尾微微颤动。却在马修回头的时候,迅速整理好了脸上的表情。   马修将装满的包背到肩上,对钟明道:“东西都买好了,走吧。”   钟明问:“去哪?”   马修背好包,朝他微笑:“你想去哪?”   他说:“今天主要是陪你出来玩,你想去哪就去哪。”   钟明闻言,低头想了想,道:“……那就随便走走吧。”   他想看看这个湖畔的小镇上到底有些什么。   马修对陪钟明逛街这件事接受良好,点头道:“好。”   接着,他转头看向冯唐:“冯,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还是找个地方等着。”   他不觉得冯唐是有这个耐心的人。港口周围有几家酒馆,往常来这边采购东西,冯唐都会在那边等着。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   冯唐靠在墙上,随手将香烟按灭在墙上。抬脚跟了上来。   马修眉头一皱。有点惊讶,看冯唐的眼神不禁变了变   幸好,钟明一看到冯唐过来就会向他靠近,像个粘人的小甜糕。马修非常受用。   于是这个队伍就变成了钟明仅仅跟在落后马修半步的地方,而冯唐一个人溜溜达达地走在队伍最后方。像只放哨的孤狼。   马修走在前面,侧过视线,见钟明走在自己身边,视线他乌黑丝滑的发顶滑下,看到了他垂在身边的手,心尖发痒,想伸手握住他的指尖。   然而这时,钟明突然道:“我想去看看那家店。”   马修吓了一跳。收起贼心,顺着钟明指着的方向看去,见那是一件卖肉的店。一个膘肥体壮的屠夫正站在门口,一手拿着刀,右手提着猪肉正往铁钩上挂,   马修皱起眉:“那有什么好看的?”   他看着屠夫将一盆血水泼在地上,嫌恶地说:“别去,等会儿把你的鞋弄脏了。”   钟明也没说话,只是看着马修。   片刻后,马修败下阵来,只好带着他去肉铺前看屠夫杀猪。   钟明站在店铺前,看着屠夫举起长刀,冲着案板砍下,肉猪的右前蹄应声被砍下。   钟明见他砍的真的是猪,松了口气。转头向马修问道:“这些猪是从哪来的?”   马修闻言愣了愣,道:“应该是周围农场里面的吧。”   钟明问:“周围还有农场?”   “当然。”马修失笑,向钟明道:“要不你以为我们每天吃的肉都是从哪来的?”   钟明心中暗暗惊讶。他确实没想到周围居然还有农场,这个地图未免也太大了点。   他接着问道:“农场在哪?”   马修指向山脉的另外一侧:“那边有几个,再往前也有。”他对钟明微笑:“我家也有农场。”   钟明惊讶,问道:“你家?你家在哪里?”   马修看着他,眼神柔和:“我家从这里坐车要两三天呢。”他想起家乡,俊美的脸上洋溢笑意:“我家养羊,也养牛,还有葡萄园——”   钟明听得出神,心想这里的仆人设定未免也太完整了。如果真如马修所说,他的家乡在两三天车程以外的地方,那这个副本的地图简直就像一个国家那么大。   钟明正想得出神,冯唐的声音突然响起:“还逛不逛?”   他站在两人身后,冷声道:“要逛就快点走。”   马修循声看来,皱了皱眉,闭上嘴,表情微微变冷。   马修偏头对他道:“走吧。”   钟明点点头,正要离开的时候,却突然在余光里看见那屠夫拿着砍下的猪脚,就要往旁边的臭水沟里扔。   钟明猛地回头:“等等!”   手下留猪蹄!   也许是因为从小在修道院里物资拮据,钟明特别见不得浪费食物,更别用说是随便一做就会软软的很美味的猪蹄。   于是,三分钟后,马修的背包里多出了五六只硕大的猪蹄,还有本来要被丢到的内脏。   马修:……   他侧头,看向眼角眉梢微微透出愉悦的钟明,很认真很仔细地想了想,不觉得有人会克扣钟明的伙食。   难不成真有什么怪癖?   马修沉默了一会儿。心想,总比收集人手要好。于是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冯唐站在后面,看着钟明伸手接过屠夫递来的猪蹄,眉毛都快挑到鬓角上去了。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客人”屠夫将一大袋猪蹄递给钟明:“你是公爵那的仆人?”   钟明点头,看着猪蹄,想着一半拿来炖,一半凉拌。屠夫见他这么宝贝这些东西,觉得好笑:   “公爵大人不像会克扣你吃穿的人。”屠夫道:“你们那儿已经很久都没招人了吧,好像有一百多年——”   钟明听到了什么,诧异地抬起头。   马修猝然出声:“老板。”   他的语气沉的有点吓人。屠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闭上嘴,神情有些讪讪地看了马修一眼,转身往后厨走了。   钟明站在原地。有点不确定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马修伸手拿走他手上的猪蹄,低头道:“走吧。”   钟明抬眼看到他的神情,乖顺地点了点头,跟在马修身后离开了肉铺。   他们逐渐远离了集市,越往离开港口的方向走,贩卖蔬菜肉类等生鲜类的商铺减少,走入居民区,整齐的白色石块铺成的小路旁,小镇的建筑整洁而精致。钟明抬起头,见小洋楼二层的露台上簇拥着种满了黄色的小雏菊,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传来阵阵香气。   一些居民楼的一层开着商铺。钟明路过其中一间,见透明的橱窗里放着一件繁复华丽至极的长裙。   马修的声音传来:“想进去看看吗?”   钟明回头看他,见他的神情颇有些兴致勃勃。   钟明:……并不是很想进去。   最终,他还是被马修半推着带了进去。   衣物洗涤剂轻柔的香气扑面而来,进入店内后,光线暗下些许。钟明朝四周看去,这是间女装店,衣架上面挂着布料轻柔的长裙,有些是蕾丝的,另外一些上面綴着圆润闪亮的珍珠,非常好看。   但是一看就很贵,钟明心想。   他看到了一条粉色的长裙,觉得也许会适合叶箐,上前拉起来一看,便见价表上写着一大串零。   这是什么,欧元?   钟明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凑近,发现不管什么货币这条裙子都贵的惊人,   马修走过来道:“你想要,我给你买吧?”   钟明转过头,放下了裙子:“……我不想要。”   不管怎么说,一条裙子卖这么贵也太离谱了。而且他并没有穿裙子的癖好。   马修露出有点失望的表情,配上他金色的头发,像只失落的金毛犬。   钟明没管他,敛下眼,将裙子放了回去。   马修不太想放弃,转过身,一件一件拨开衣架上的裙子,用自己的眼光选出了自己认为最适合钟明的一条。转过头,刚想让钟明去试试,便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店铺深处。   这间小店面积不大,但纵深很长。店铺的最深处,垂着两扇丝绒的帘子。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钟明撩开窗帘,见里面一个穿着雍容华贵的店主人坐在矮凳上,正在抽水烟。粉红的烟雾从她的烟筒里飘出,将整个空间变得模糊而梦幻。   她旁边放着一张小桌,深蓝色的丝绒桌布上放着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钟明抬起眼,见小桌上支着一张木板,上面写着「Vintage」。   钟明上前,垂下眼,见小桌上放着些精致的小首饰,有红宝石的耳环,圆润光洁的珍珠项链——钟明移过视线,在看到某样东西的时候突然顿住。   那是一只胸针。   它由两个弯曲的金属片组成,上面镶着珍珠,呈双C状。   钟明一愣。这个品牌应该是个人就认识。   香奈儿是什么时候开始生产胸针的?钟明心中感到些许怪异。他移开视线,紧接着便在胸针旁边看到了一只电子表。   钟明看着表盘上被啃了一口的苹果,瞪大了眼睛。   “要买吗?”店主人朝他搭话:“如果想要,我可以给你打折。”   好几秒后,钟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道:“……这些,是从哪里来的?”   店主人吸了口水烟,道:“能从哪来,肯定是从湖里捞上来的啊。”   钟明猛地愣住。   就在这是,背后传来脚步声。   钟明立即转过身跨出去,将身后的两扇窗帘拉拢。   冯唐站在他面前,琥珀色的眼睛在他脸上顿了一下,接着抬起,看向他身后的窗帘。   钟明敛下眸,背后的手紧紧扯住窗帘,让布料不能晃动。   “走吧。”他对冯唐说:“后面是试衣间。”   冯唐收回视线,低头看了他一眼,接着转过身,朝外走去。   钟明微微松了口气,缓缓松开手,回头看了紧闭的帘子一眼,才抬脚跟上。正当他们走到门口时,冯唐回过头,朝他看了一眼,道:   “准备回去了。”   钟明一愣,抬起头,这才发现天边已经逐渐漫出了黄昏橙红的色彩。   接着,一只牛皮纸袋被塞到了他手里。   完全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钟明愣了愣,低头看向牛皮纸袋,发现里面整齐叠放着一条深蓝色的裙装。从款式上来说比较保守,但是腰部的位置却綴了一连串的珍珠。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冯唐的偏好真的很明显。   钟明:……   有点,不爽。   他们身后,马修跟着走出来,见状动作一顿。早说他也直接买来了。马修低头,手指挠了挠额角,想着要不要现在回去把那条白色的买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钟明突然眯了眯眼睛。   他看着手里的牛皮纸袋,缓缓抬起头:“你们为什么有钱?”   马修抬起头,回答道:“嗯?我们有工资啊。”   钟明抬起眼:“那为什么我没有?”   马修骤然愣住。冯唐拿烟的动作一顿。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看向钟明。   只见他小脸冰白,眉头紧锁,眼眸一片深沉。   “我为什么没有?”   钟明又重复了一遍。   马修&冯唐:……   在粉红色的黄昏布满整个天空之时,三人从港口上船,气氛格外沉默。这次,一前一后两个人没人敢惹钟明,就连冯唐都把自己高大的身躯不着痕迹地放低了些。   钟明坐在中间,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看着湖面一言不发。   马修英俊的脸上透着几分紧张,双手划着桨,时不时瞥向钟明。   话说回来,仆人工资这件事也不归他们管。玛丽夫人和陶这两个人一定有个忘了,或者是两个人都忘了。毕竟住在大宅里面根本没有用钱的地方。   但是钟明显然很生气。   马修咽了口唾沫,极为小心地说:“……要不,你回去问问公爵?”   钟明抿着唇,留给他一个冷淡的侧脸。马修不敢说话了。   然而听见他的话,一直侧头往远处看的冯唐突然回过头,眉头下压:“你跟公爵很熟?”   他的语气上扬。似乎对于钟明和公爵的关系很疑惑。   钟明还在生气,没主意到他的表情。也没回答。于是冯唐看向马修。   马修回答道:“公爵大人确实对钟明比较照顾,也许是因为他是新人的原因吧。”   冯唐眯起眼睛。视线在钟明身上转过一圈,半信半疑地收了回来。   两人继续沉默着划船。   在天空彻底暗下之前,小船穿过湖面上微微泛起了迷雾,逐渐能够看到湖畔黑色的森林。随着日光消失,气温也逐渐低了下来。钟明微微呼出一口气,看着面前的白雾,将目光投向对岸。   随着船只离湖畔越来越近,钟明突然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公爵站在树下,黄昏橙红的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投下,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仿佛是注意到了钟明的视线,他抬起头朝船只挥了挥手,嘴角勾出微笑。 第48章 冷意   黄昏将整片森林染成了金色。   公爵站在树下,等待着船舶靠岸。   马修略有点惊讶,但想起上次也是公爵出来找的钟明,虽然觉得有点怪,但没有多想:“公爵大人竟然来了,我们划快一点。”   他对公爵还是很尊重的。   然而另一边,冯唐看着对岸,仿佛没听到他的话,握着船桨不动。马修皱眉,疑惑道:“冯?”   冯唐猛地回过神,转过视线,看向钟明。   钟明刚刚还在生闷气,在看到湖畔的伫立的身影后,很明显地一愣。冯唐盯着他的脸,视野中钟明的微表情被无限放大,他看到青年抿住嘴角,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接着垂下了眼帘。   冯唐看见他眼尾的一抹薄红。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握着船桨的双手曝出青筋。   马修不经意间看到了他的神情,吓了一跳,眉头紧紧皱起,心想这祖宗又在发什么疯?   虽然冯唐以前也挺疯的(特别是面对玩家的时候),但也没有现在这么喜怒无常。   钟明不受外界干扰,自顾自地把脸埋在围巾里。   过了好一会儿,冯唐的手才缓缓松开,再次开始划船。   小舟缓慢地靠近湖畔。   随着距离的拉近,男人的面孔逐渐变得清晰。他表情柔和,唇角牵出一点笑纹,虽然微笑的弧度不大,黑色的眼睛里却盛满了笑意。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心情很好。   水波在湖面上划开,船只的尖头碰到铺满落叶的湖畔,小船停了下来。   马修率先下船,朝男人颔首:“公爵大人。”   “嗯。”公爵淡淡道:“今天麻烦你了。”   马修退到一边。看着公爵上前几步,朝正往船下走的钟明伸出手。   他不是伸出一只手,而是两条手臂都伸出去,手掌向上。   姿势有点像是对小朋友说‘没关系,跳下来我接住你’的家长。   钟明见状,略微一顿。看了公爵一眼。   接着,马修看见他缓缓伸双手,放在了男人摊开的手心上。公爵立刻握住他的手,将钟明牵下船。   钟明的脚踩在厚厚的枯树叶上,发出一点清脆的窸窣声,   “玩得开心吗?”   公爵微笑着,握住他的手,略微俯身,带着薄茧的手掌将他的手指完全包裹住,他温柔地问:“怎么手这么凉?冷不冷?”   钟明看着男人侧颊微微陷下的酒窝,恍惚了一瞬。内心的某一处突然微微一动。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期待有这样一个人在门口等待着他回家,从远处就开始一连声叫他的名字。看到他脸上便浮现微笑。   钟明察觉到自己的动摇,抿了抿唇:“……我不冷。”   “是吗。”   公爵道,却依旧握着他的手。   马修看着两人,见片刻后,公爵松开了钟明的手,后者立刻将手背到了身后。公爵看见他的动作,笑了笑,右颊上的酒窝完全显现了起来。   马修感到一丝怪异。他好像漏掉了什么东西。   然而,还没等他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灵感,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他循声望去,发现冯唐将船桨摔在地上,神情怒不可遏。突然大步朝公爵的方向走去:“你他妈——”   马修震惊地看着冯唐停在离公爵两步远的地方,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像只被激怒的野兽,看了惊讶的钟明一眼,接着视线回到公爵脸上,像是忍耐到了极点,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   “你跟他,嗯?”   公爵脸上的笑容淡下来。他甚至没有正眼看冯唐,而是低下头,从兜里掏出了一副手套。   冯唐见他将那副柔软的毛织手套戴在钟明手上,在极度的愤怒下,脸颊克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他盯着公爵的侧脸,一字一句道: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约定过什么?”   公爵将两只手套都给钟明戴好,才抬起头,看向冯唐:   “什么?”   冯唐看着公爵平静到不露丝毫破绽的脸,瞪大了眼睛,被气得想发笑:   “我靠。”他抬起手扶住额角:“你他的不要脸是吧。”   钟明听着他粗鲁的用词,皱起眉头。不知道冯唐怎么又突然发疯。   接着,公爵转过身,挡住了他的视线。钟明听到男人平静的声音:“要发疯到别的地方去发。”   公爵背对着他。钟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见冯唐神情一滞,周身的气氛骤然从气愤变为警惕,他宽阔的肩膀略微内扣,整个身体前倾,像是野兽面对比自己强大许多倍的敌人时摆出的防御姿势。   公爵却依旧挺拔地站着,甚至声音里都听不出什么愤怒的成分:“如果你记得约定,就该知道不在他面前乱说话。”   他语气淡然。钟明脑中却下意识地接上了什么『要不就拔了你的舌头』等类似的影视剧台词。   闻言,冯唐一顿,接着看向钟明。   钟明由此确认了,公爵话里的‘他’指的是自己。   有什么话不能在他面前说?不管是什么话,冯唐显然把他们咽了回去。他直起身,浓眉压着眼睛,神情依旧充满敌意。但公爵似乎无意再跟他对话,他转过身,抬手轻轻拢住钟明的肩:   “走吧。”   钟明被他带着,转过身。依旧感觉身后冯唐强烈的视线粘在自己背上。   他们转身走入森林,将马修与冯唐扔在脑后。   季节进入深秋,森林里树从浓郁的绿色掉成了枯枝,黑色的土壤上铺满了枯叶。踩在上面轻飘飘的,钟明听见脚下传来枯叶被踩成碎片的窸窣声。   钟明抬起头,看向公爵重新柔和下来的侧脸。   “……我们要去哪?”   公爵回过头,朝他笑了笑,自然地说:“回家。”   钟明愣了愣,接着小声道:“为什么不从之前的路回去。”   “稍微绕远一点。”公爵道:“我知道一条风景更好的路。”   钟明觉得男人有故意的成分。他在心中衡量了一下,想起冯唐愤怒的脸,最终天平还是倾向了公爵。   买的东西全都在马修那,钟明身上没有负重,散一下步也不是不行。   于是他没有反驳,默默地跟在公爵身后小半步的位置。   浓郁的黄昏在他们身后缓缓降落。   眼前的一切都被染成了略深的橙红色。色彩是暖的,气温却很冷,钟明抬头,看向天际边黄昏照在山脉顶端终年不化的积雪上,感觉快要下雪了。   身边,公爵向他伸出手,这是示意他牵住的意思。   钟明抿了抿唇,没理他。   公爵等了一会儿,没感觉到轻软的触感,转过头看向他:“怎么了?”   钟明抬起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道:“为什么不给我工资?”   公爵还以为他要问刚刚自己和冯唐的争执,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停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钟明在说什么。   钟明敛下眼,睫毛颤了颤:“你不给我工资……出去玩连买东西的钱都没有。”   公爵彻彻底底的僵住。浓密的睫毛敛下,遮住半边漆黑的瞳孔,其中倒映出钟明略微低垂的脸,那张始终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似无措的表情。   老古董公爵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自己的心情。   拿更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晚上梦到都得爬起来抽自己两耳光。   钟明低着头,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正在急切的涌动着。他垂下眼,发现地面上出现了触角长条形状的阴影。   片刻后,一个白色的小布袋子被放在了他的手心上。   钟明抬起眼,看了眼布袋,略微顿了顿,接着抬起手,将布袋口的绳子抽开。   金色的光照在钟明的眼睑上。他定眼一看,发现布袋里是数十个圆形金币,中间刻着一只怒发冲冠的狮头,下方环绕着玫瑰的荆棘。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金币,但显然已经不再流通了。   但金是货真价实的。沉甸甸地坠在他手心。   “对不起。”公爵略微低沉的声音传来:“我现在身上只有这个。”   钟明眉尾一跳。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些金子得值多少钱。按照市价一个金镯子就要一两万,这些金币每个都那么大,有这么多——   “咳。”钟明轻咳了一声,将小布袋的口扎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低头道:“没关系。”   公爵垂眼看着他,还是有点内疚,握了握右手,脑中浮现起被他丢在漫长记忆角落的信息。他有一些宝石,还有一些家族传下来的名贵首饰。其中有一条蓝宝石项链,应该被他放在了书房中的某处。   公爵想了许多,唯独没想到纸币。当然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已经许多年没有使用货币的需求、   钟明却已经被哄好了。   虽然记不太清楚,但是钟明感觉靠自己以前的大学学历出来工作是挣不到这么多金子的。   他敛下神情,心中阳光明媚,主动牵住了男人垂在身边的手。   “走吧。”   公爵骤然感到手上柔软的触感,骤然回过神,见钟明神情柔和,朝他的方向靠了靠。   再进一点就像是依偎在他身边了。   公爵微微一顿。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好像找到的另一个哄人开心的方法。   两人一直在湖畔闲逛,直到黄昏从橙红变成浅淡的粉色,后来带上点紫,到了最后变成深沉的黑色。钟明走到一半逛累了,被公爵带着坐在了一座小山坡上,他所言不虚,从那座不高的山坡看去,正好能从两颗树木之间看到远处雪山倒映在湖面上。景色美得如同那些从国外寄回来的明信片。   随着天色逐渐变得暗淡,钟明生出睡意。   他手臂环抱着自己的膝盖,鼻间是晚风中冰雪凌冽的气息,他看着天际边的繁星,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后来,他似乎好像还靠在了公爵的肩膀上。   钟明不解的最终他是怎么回到大宅的。又是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间的。   等他再次醒来,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这次,钟明对身上的睡衣适应良好,已经学会不去想到底是谁换的衣服这件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一天走了很多路的关系,这晚钟明睡得尤其好。一个梦也没做,直接整觉睡到第二天天明。   第二天醒来,他整个人神清气爽。前一天的疲劳似乎都一扫而空。   钟明轻轻吸了口气,下床跑到衣柜前,把被他藏在衣柜最深处的小布袋拿出来,又把里面的金币数了一遍。   美滋滋。   钟明弯了弯眼睛,起身伸了个懒腰,穿上衣服,看了眼时间发现还早,准备出去散散步。   因为上次在仓库那边撞倒了沈为年等人,钟明换了条路散步,从大宅东侧的出口出去,朝雪山的方向走去。钟明是个喜欢低头走路的人,他看着脚下深棕色的土路,明显感觉土壤的触感比之前坚硬,像是水分都被冷风吹干了。   气温好像比前一天又低了些。   钟明将双手揣在兜里,沿着小路静静地走着。   然而,就在他穿过树林时,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了视野中。   钟明猛地停止脚步。看着不远处的两只脚,骤然愣住。   接着,他顺着那两只穿着球鞋的脚向上看。   四具尸体背对着他,整齐排列着,挂在了树枝上。   他们脖子上套着麻绳,另一端系在树枝上,四肢低垂,随着冷风轻轻晃动,如同旁边欲掉未掉的枯叶。   钟明的瞳孔猛地缩紧。   他看着树上晃荡的尸体,他们还穿着校服,背后写着某体育学院的名字。   昨天沈为年放出话,今天这些玩家就已经死了。尸体还被挂在了这么显眼的地方。像是泄愤,又像是某种示威。   钟明的额角泌出些许冷汗,久久不能回神。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视野中突然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钟明随着挂着尸体的枝丫移过视线,发现一个人正抱住那颗树粗壮的树干,看起来正在试图向上爬。但他似乎并不擅长爬树,动作十分笨拙,每次爬上去一段就会立刻踩滑掉下来。而且,他似乎受了伤,右手挽到手肘处的衣袖下露出被绷带包裹的小臂。   动作间,钟明看见了他洁白的侧脸。   是那个韩国人。 第49章 初雪   钟明看到他,眉尾微微一颤。   许久不见,他被沈为文等人打出来的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侧脸上的划痕已经大部分愈合,只留下浅浅的红痕。其余青紫的挫伤也已经愈合,只剩下眼角一点浅浅的青色。   他的眼睛微眯着,视线依旧很朦胧。似乎是因为高度近视没有注意到钟明的到来。   青年伸出结束的手臂,环住树干上。他抬起脚,白色的球鞋踩在树上,试图在一树皮的凹陷处借力。钟明看见他手臂上的肌肉绷紧,撑起身,在快要爬上树时却脚下一滑,背朝下摔倒在了地上。   随着‘砰’的一声,钟明看见草地里扬起灰尘。   “呃——”   青年吃痛的声音传来。像是摔痛了,好一会儿后,他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钟明见他盘起腿,坐在草地上,仰头看向空中高悬的树枝,抬手挠了挠后脑,似乎没辙了。   等到这个时候,钟明才开口:“你在这里干什么?”   骤然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青年吓了一跳。他猛地回过头,在看来人是钟明时,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他从草地上站起来,向钟明腼腆地笑了笑,手在牛仔裤上擦了擦。   牛仔裤是浅色的,手一擦上去,立刻在布料上留下了两道黑印子。青年顿时有点尴尬,他看了钟明一眼,看起来有些无措,像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钟明看着他,不发一言。   青年咽了口唾沫,道:“你好,我是金元。”   他说的是华文。钟明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金元主动解释道:“我是中韩混血。”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唇下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我妈妈是韩国人,爸爸是中国人。华文说的不太好。”   钟明神情冷淡,不置可否地敛下眼:“我没问你这个。”   金元一怔,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他背后还吊在树枝上的尸体,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惊慌。他看了尸体一眼,又回头看向钟明。像是怕他看到般朝右走了一步,试图用身体遮住他的视线。   但是光靠t他的身体显然遮不住后面可怖的景象。金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脚步顿住,犹豫地看向钟明:   “你不害怕吗?害怕的话就不要看了。”   他的语气很轻柔,眉心微蹙,神情有些担忧,并不认为这样可怕的场景适宜让女士观看。   钟明:……   这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让他感到些许烦躁。   钟明敛下眼,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了几步,抬头看向金元:   “我问你”他加重了语气:“你在这里干什么?”   金元看着钟明走到自己身前,呼吸一滞,在近距离看到女仆小姐精致的面孔,觉得面前这人的脸还没自己的手掌大。他恍惚一瞬,接着回过神来,道:   “我——”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接着他转过头,看向树上摇晃的尸体:“我……想把他们放下来。”   金元敛下眼。抿起嘴角。   他的鼻梁很高,侧脸和下颌的线条清晰而玲珑。按理来说这样的长相会让人显得有攻击性,然而那双月牙状的眼睛却冲淡了脸部线条带来凌厉。加上他柔和的气质,虽然不常用在男性身上,但金元的外貌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清纯。   金元回过视线,朝钟明笑了笑:“可惜我不太擅长爬树。”   钟明不置可否,转过脸,看向那些尸体。他们挂在树梢晃荡,手已经变成了青白色。   半响后,他回过头,朝金元道:“跪下。”   金元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钟明抬起眼,觉得跟金元说话有点累,向他重复了一遍:“我说,让你跪下。”   片刻后。   金元低着头,双手搭在肩膀两边的小腿上。他不敢直接握住钟明的小腿,又害怕对方从自己身上摔下来,只能握住双手,虚虚搭在他的西装裤上。   “你、你小心一点。”   钟明坐在金元的肩膀上,双手将套在尸体脖颈上的麻绳解开。下一瞬,随着‘砰’的一声闷响,尸体僵硬地掉在地上,激起一阵灰尘。   “往左走。”   钟明淡声命令道。   金元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乖顺地朝左边踏出一步。   钟明解开下一具尸体脖颈上的麻绳。   金元低着头,手臂上的肌肉鼓起,听着头顶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敢抬头。其实也没什么,今天这位女仆小姐没有穿裙子,他们也没有任何亲密接触。金元这样想着,白皙的皮肤漫上粉红,额角泌出些许细密的汗珠。   幸好他不用纠结太久,钟明的动作很利落,很快,四具尸体从树枝上被取下。   金元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听到了四声闷响,于是问道:“好了吗?”   钟明垂下眼,看了看面朝下趴在地上的死具尸体,接着移过视线,看向金元浓密蓬松的发顶。   “小姐?”   半响没得到回应,金元的声音中带上疑惑。   下一瞬,他突然感到肩上的重量晃了晃,突然向后倾倒。像是钟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失去了平衡。   !!   “砰!”   随着一声闷响,他们双双摔倒在了地上。在失去平衡的失重感中,钟明短暂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重新接触到地面,钟明才再次睁开眼,看向被自己压在下面的青年。   “呃——”   金元发出的闷哼,他躺在地上,像是摔到了头,神情有些痛苦。钟明跪在他身上,双膝抵在青年结实的腹部,有金元做肉垫,他并没有受伤。   金元的右手还虚虚护在他身侧。在短暂的眩晕后,他睁开眼,第一时间看向钟明:   “你没事吧?”   钟明垂下眼,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到一旁。   金元吸了口气,曲起手肘撑着地面站起来,期间吃痛地‘嘶’了一声。钟明定定看着他,顿了顿,道:“谢谢。”   闻言,金元的双眼亮了亮,几乎是有些受宠若惊地说:“没事。你没受伤就好。”   说罢,他看了眼从树上被放下来的尸体,对钟明称赞道:“你真勇敢。”他没想到钟明居然有这个胆量,虽然手法略有点粗暴。   钟明没有回应,他敛下眸,道:   “把他们埋起来吧。”钟明转过身:“我去拿铲子。”   “啊、等等。”   金元闻言叫住他。他转过身,走到旁边的树林里,从树干下方拿起两把铁锹。   “我之前从储物间拿出来了。”他朝钟明笑了笑,递给他一把:“不用再跑一趟。”   钟明脚步顿住,回过头,眼神长久地停留在金元脸上。   金元对他笑了笑,垂下头:“我想把他们埋起来……不管怎么样,让他们一直这样挂在树上也太残忍了。”   随着他低下头的动作,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钟明看过去,见金元的领口中垂下一条项链,小巧的十字架在阳光下闪烁亮光。   钟明顿了顿,抬脚走上前,伸手接过铁锹。   土壤随着气温的降低变得僵硬,挖起来尤其费力。幸好金元虽然看起来笨手笨脚,但有一身力气,三下五除二就在地面上挖出一个浅坑。钟明的负责的部分逐渐从挖坑变成了将被挖出的土壤移到旁边,防止它们掉下去把坑再次填住。   等坑变得足够深,金元将尸体搬了下去。   躺在最上方的寸头睁着眼睛,浑浊的眼珠里已经倒映不出天空的颜色,钟明垂下眼,铲起一些土,洒在他的脸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逐渐从云层中升起,初冬的阳光不再具备太多温度,乏善可陈地洒在两人身上。   金元手臂上肌肉在白色T恤下绷紧,他抬起铁锹,将更多土盖在寸头身上。用土壤盖住了尸体手臂上的纹身。   因为体力劳动,他的额角泌出些许细汗,金元一边铲土,一边与钟明搭话:   “你也信仰基督教吗?”   似乎是害怕他误会,金元解释道:   “我看到大宅的后面有教堂。”   钟明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金元不太介意他的冷淡,温和地笑了笑,收回了视线。   两人安静地继续填坑。不久后,土坑被填平。金元不知从哪摘来一小束白色的雏菊,将它们放在了这座新坟的表面上。   钟明站在半步外。看着金元在坟前单膝跪下,右手牵出领口的项链,嘴唇轻轻印在十字架上,轻声说了句韩语。   钟明听懂了这句话,应当是‘愿主与你同在’。   就在这时,钟明突然在鼻尖上感到一点冰冷的触感。他怔了怔,抬起头,见碧蓝的天空上落下几缕雪花。   山谷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初雪。   金元也愣住了。他在周围纷扬的雪花中抬起头,惊讶地看了看四周,接着回过头,朝钟明笑了笑:   “真巧。”   几粒雪花落在他蓬松的黑发上。金元的神情柔和,隔着越来越密集的初雪看向钟明,背后是森林与绵延不断的山脉。   如果把这个画面用第一视角拍下来,也许能直接剪进偶像剧里。   钟明微微眯起眼睛。   金元周身的气质与轻柔的初雪相得益彰。在微愣的光线下,他的面颊仿佛散发着微光。他从地上站起来,将十字架珍而重之地放进领口,对钟明道: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金元的声音有些拘谨,像是第一次向心仪女同学搭话的高中生。他看了钟明一眼,略微低下头,轻声道:“我能有这个荣幸吗?”   他的声音轻柔,态度谦逊。略微弯下的身体降低了高大身形带来的压迫感。   钟明眉目低垂,浓密的睫毛微颤。   下一瞬,他抬起眼,眼眸中倒映出金元俊秀的脸,突然道:   “我不是女性。”   他神色平静,语气淡然,整个看起来都很镇定。然而却不知从何处透出些许冷意:   “你可以把这一套收起来。”   他显然将金元打了个措手不及。   青年神情错愕,视线诧异地向下在钟明被衬衫领口遮住的喉口一顿。接着又疑惑地看向他的西装裤。   然而很快,他便回过神,意识到钟明话语中暗含的讽刺。金元抬起头,嘴角略微勾了勾:   “哪一套?”   钟明已经厌倦了和他兜圈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的话语已经足够直接。然而金元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要崩裂的痕迹,他依旧温和的微笑着,有些无奈地举起双手,退后半步,似乎在向钟明展示自己的无害: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金元顿了顿,视线落在钟明完全踩在他审美点的脸上,谨慎地措辞:“不管……你是不是女性,我都想知道。”   钟明抿起嘴。唇角的线条不着痕迹地下撇。   雪大有愈下愈烈的架势。钟明的右肩上逐渐堆起一层薄霜。深黑的土地渐渐铺上一层白雪,风中冷意升腾,穿过森林中的枯树,发出近似呜咽般的声音。钟明脸上的神色也似乎跟着温度变得越来越冷。   金元保持着举高双手的姿势,饶是他,在钟明凌厉的神情下也有些保持不住嘴角的微笑。   就在这时,教堂的方向传来悠扬的钟声。   早餐的时间快到了。   钟明眼中的冷意一顿。他深深地看了金元一眼,不打算再跟对方多说,转过身,将铁锹扔在地上。   金元这次没有出声阻拦。   他看着钟明逐渐远去的身影,缓缓放下了双手,垂在身侧,视线落在钟明在西装外套也无法掩饰的纤细腰线上。   等到对方的身影小到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才淡下来。   金元低下头,阴影掩饰住了他的神情。他伸出右手,将额前蓬松的黑发朝后捋。片刻后,他低沉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开   “……居然是男的?”   ·   钟明回到大宅,迎面撞上了从地下走上来的叶箐。   她看起来不太好,脸色非常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青黑,看起来神色恍惚,像抹游魂般贴着墙壁往餐厅走。   钟明脚下一顿,喊住她:“叶箐。”   叶箐回过头,见到钟明的那一刻眼神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她快步走到钟明身边:   “妈——钟明。你总算回来了!”叶箐看起来心有余悸,急切地对他道:“我跟你说,昨天、那些玩家都发疯了!”   钟明闻言皱起眉头,自从昨天他从湖心小岛上回来,还没跟大宅里的仆人说上过话。他心中猛地闪过阴影,问:   “发生了什么?”   叶箐脸色苍白,嘴唇颤了颤,神情中带上些许恐惧:“他……他们——”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惊恐,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道:“被那、那几个体育生欺负过的玩家,都想找他们报仇。”   “所有人都不想等……所以,他们把那几个人赶近了森林里,开始、开始——”   叶箐似乎找不到适合的词,顿了顿,才道:   “狩猎。”   听到她说出的两个字。钟明愣住。虽然叶箐没有形容任何细节,但只这两个字,其中的血腥与疯狂便扑面而来。 第50章 关于信任   叶箐咽了口唾沫,继续道:“那个叫沈为年的玩家给了其他人武器,他们拿着刀,跑到森林里面去追——”   钟明睫毛微颤,抬起眼。这座森林可并不是什么玩狩猎游戏的好地方。他的关注点在其他地方:   “沈为年给了他们刀?”   叶箐顿住话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还是乖乖回答道:   “对。刀……还有榔头,匕首那些。”   全都是冷兵器。钟明默然。要说杀人,当然是热兵器来的更快。沈为年这么做,是因为他只有冷兵器吗?   叶箐继续道:“我不敢去看,但是我听到他们在森林里面笑。”   昨天冯唐和马修都不在,玛丽夫人对玩家视而不见,陶懒得管这些破事。没人阻止玩家的行为,叶箐只能恐惧地躲在楼上,她环抱着自己,听着森林中传来追逐着肆无忌惮的笑声和被追逐着惊恐的喊叫,简直比她看过的任何恐怖片都要让人胆寒。   当时,叶箐以为那几个体育生死定了。   但是等到狩猎进行到傍晚,黄昏橙红色的光出现在云层中,天色逐渐暗淡下来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森林中传来更大的尖叫。   这次发出恐惧喊叫的是那些作为狩猎者的玩家。   叶箐从三楼看到他们跌跌撞撞地跑大宅,手上的武器还带着血,表情非常惊恐、   “之后,他们就回房间里面去了。晚饭的时候也没出来。”   听到这里,钟明想起昨天公爵带着他绕了远一点的一条路。如果他们当时从大宅门口的那条路穿过森林走回去,也许就会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公爵也许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才带着他走了另一条路。   钟明抬起头,往上面的几个房间看去,它们房门紧闭。他很快收回视线,看向叶箐:   “你知道是谁杀了那几个体育学院的人吗?”   闻言,叶箐一愣:“什么?他们死了吗?”   接着她道:“我不知道……他们一直没从森林里回来。如果说他们死了的话,那些被分到武器的玩家都有可能是凶手。我看到他们的刀上面有血。”   钟明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抬眼问:“那金元呢?”他问:“你有注意到他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金元?”   叶箐困惑一瞬,随即了然道:“啊、你是说那个韩国男生。他……应该没有吧?他没和其他的玩家一起去狩猎。”   她顿了顿,看了钟明一眼,小声道:“他看起来人挺不错的,好像在玩家间口碑很好。”   叶箐的用词很谨慎。说实话,她对那个叫金元的韩国男生印象挺好的,也许是因为他气质柔和,受着伤还有高度近视,在一群充满野兽般的攻击性的玩家中间显得很无害。但她还是保持了些许警惕,她记得钟明曾经说过的话,能来这个游戏的玩家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人。   而且金元能够在一群陌生的玩家中间迅速取得所有人的好感,这点本身就不简单。   钟明对叶箐的评价不置可否,伸手在叶箐的肩头拍了拍:“离他远一点。”   叶箐乖顺地点点头,道:“钟明,你要去吃早饭吗?”   钟明道:“我等一会儿再去。”   他将叶箐送到档案室,接着转身走上楼梯。清晨,大部分的玩家都还没有醒,大宅里面很安静,钟明记得所有玩家的位置,包括曾经被体育生欺负过的那些。他走上二楼,来到一个房间面前,伸手握住门把。   木门被他推开,陈旧的门框在寂静的大宅发出吱呀的响声。   房间内的景象慢慢展现在钟明眼前。   只见玩家正背对着他,头朝下趴在窗台上,脖子上紧紧缠绕着一截枯树枝,双手垂在身侧,指尖颜色青白。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钟明垂眼,看到了散落在窗台附近的玻璃碎片。   那根枯树枝从外面破窗而入,击碎了玻璃,然后缠绕在了玩家的脖子上。   看起来像是要强行把他从房间里拖出去一样。   可惜人类的颈骨头太脆弱,还没等他被拖出去,玩家就已经窒息身亡了。   玩家似乎挣扎过,一把尖刀掉在地板上,刀刃的血迹已经凝结成了黑色。   钟明看着眼前的场景,觉得其他几个房间里应该也差不多。那座诡异的森林在白天没有呲出它的獠牙,在夜晚却进行了报复。   钟明呼出一口气。手微微用力,轻轻拉上了门。   他还没吃早饭,此时胃里空空一片。但是他今天早上看了太多尸体,此时胃口全无。   钟明感到些许疲惫,他敛下眼,准备回房休息一会儿。   然而他刚回头,就突然对上了一双眼睛。   “早上好。”   沈为年抱着手臂靠在栏杆上,朝他挑了挑眉,向钟明身后看:“这么早,你在干嘛?”   在短暂的惊吓后,钟明镇定下来,看向沈为年。对方气色很好,似乎完全没有受昨天那场「狩猎」的影响。他似乎刚睡醒,头上挑染的紫色头发没有发胶水的束缚,此时正随意支棱着,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卫衣。他没能从钟明身后的木门上看出什么,于是收回了视线,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大清早的……我昨天怎么没看见你?”   沈为年浅浅地打了个哈切,放下手,朝钟明腿上看了一眼:   “今天怎么没穿裙子?”   钟明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据他的观察,沈为年一般会踩着点睡到玩家的早饭时间前。他看了眼沈为年,不想跟他多说,偏过头,抬脚便想离开。   “不、等等——”   沈为年见他要走,立即直起身,伸手拦住他:“先别走,我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有事想跟你说。”   在拦下钟明之后,沈为年收回手臂,仿佛想要展示自己的无害般后退了半步。   钟明顿住脚步,看向他。沈为年朝他笑了笑,重新靠在栏杆上,低头用手捏了捏眉心,低声道:   “我回去想了一下……昨天,是你动了什么手脚对吧?”   闻言,钟明眉尾一跳。抬眼看向沈为年。   沈为年抬起头,看见他的神色,立刻抬起右手,掌心在空中顿住:   “别害怕。我不是要怪你。”   “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好歹让我看清楚那几个蠢货的真面目。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你。”   沈为年朝他微笑,垂下眼,视线落在钟明的脸上:   “再说,你这么好看。”   钟明面色冷淡,没有对他的称赞做出任何反应。沈为年看着他,心里认定钟明不仅仅是个普通的NPC,他俯下身,靠近钟明:   “你叫什么名字?”沈为年轻声道:“和他们不一样,你看起来很聪明,我想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钟明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了他的意图,沈为年是在邀请他成为盟友。   钟明敛下眼,移开视线,低声道:“我还有工作,请您让开。”   这算是个委婉的拒绝。沈为年闻言,并没有太意外,他并不觉得只靠一次谈话就能把NPC撬动到自己的阵营。他也不想把钟明逼得太紧。   沈为年直起身,耸了耸肩:“好吧。”   他退后一步,让出钟明面前的道路,同时向他搭话:   “你一大早就要干活了?这么辛苦?你要干什么?”   钟明低着头,睫毛微微一动。接着,他脚下一转,走向背后的房间:“我来打扫卫生。”   沈为年闻言抬眼,看向房门上的门号:“哦。那我陪你吧。”他微笑着说:“正好我找住这儿的人也有事。”   钟明脚下微顿,偏头看向他:“您有什么事?”   沈为年扬了扬眉,很坦荡地说:“我昨天把一把道具借给了他,现在找他还回来。”   语罢。沈为年等着钟明问他借了什么道具,他会告诉对方自己有很多武器,可以轻易地杀死很多人。   这种事情本不该跟女人说。这位美丽柔弱的女仆小姐也许会害怕,但这正是沈为年想要的。他可以先吓吓对方,等她害怕了再主动提供帮助。这一套百试不爽。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钟明什么都没问。   他回过头,直接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的诡异而可怖的景象直接展现在了沈为年面前。   他眼中倒映出趴在窗台前面的尸体。沈为年怔住,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钟明放下手,走入房间,来到尸体旁边,俯下身捡起掉在他手旁的长刀。   接着,他站起来,转过身,走回楞在门口的沈为年面前。   年轻男生显然没见过这种仿若恐怖片倒映入现实的场景,他脸上全无血色,身体僵硬,见钟明走来,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钟明手提长刀,停在离沈为年几步远的地方,朝他抬起右手。   刀刃上满是凝固的黑色血迹。   钟明道:“这是你的道具吗?”   听到他的声音,沈为年浑身一颤。接着,他面色煞白地后退了好几步,背脊撞在楼梯栏杆上,发出一声闷响。接着突然低下头,捂住嘴跌跌撞撞地跑开。   钟明站在原地,听到远处走廊拐角处的厕所里传来呕吐声。   他放下手,嘴角讽刺般地勾了勾。沈为年毒计频出,性格傲慢而冷漠,没想到在受害者的尸体面前却表现得如此懦弱。   钟明无声地发出一声冷哼。就在这时,李逸之似是从楼下看到了他,一手扶在栏杆上朝他道:“谁又惹你了?”   他溜达着上来,睨着钟明的神色:“看这小脸凶的,昨天你不是出去玩了吗?还不高兴?”   钟明看了他一眼。李逸之冲他笑了笑,接着视线往下,猛然看到了钟明右手上的长刀,顿时一个激灵:“……你从哪捡来的?”   他登时倒退两步,举起双手,怀疑地瞥钟明的脸色:“我最近没惹你吧?”   钟明被他的怂样逗笑,勾了勾嘴角,抬手将长刀递给李逸之:“你拿着吧,好重。”   李逸之接过来,利索地挽了个剑花,看着刀刃道:“呕,怎么搞得这么脏。”   钟明道:“洗干净就好了。”他问李逸之:“你看这个道具怎么样?”   李逸之的视线从上至下打量一番:“刀是好刀,哪里来的?”   钟明示意他看向走廊尽头的厕所:“这是沈为年的。”   李逸之这会儿也听到了呕吐声,挑了挑眉:“哦,是他。”他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现在的玩家也太脆皮了,看到具尸体就上吐下泻。”   钟明说:“他好像有很多道具。”   李逸之眯了眯眼,耸肩道:“也许,但在这个游戏里道具的作用也是有限的。”他看向厕所的方向,听到里面传出急促的水声,眯了眯眼:“我倒总是从他身上感到一股奇怪的气息。”   钟明略微挑起眉:“什么意思?”   “不知道。”李逸之回过头,对他笑了笑:“也许我跟他八字犯冲。”   钟明对他这种没头没尾的话表示无奈。这还是李逸之头一次表示自己不喜欢哪个玩家。他们转头朝楼下走去,李逸之在旁边问他:   “不过你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他纠缠你了?”   钟明瞥了李逸之一眼,摇了摇头:“没什么。他在玩家中间很有名。”   “人民币玩家嘛。”李逸之叹了口气,双手撑在脑后,道:“想当年我进副本的时候就一个人,一个包,屁都没有。”   钟明眨了眨眼,看向他:“你终于打算要告诉我当年的事情了吗?”   李逸之动作一顿,接着转过头,俏皮地冲钟明眨眨眼:“嘿嘿。”   钟明:……   看四十多岁的大叔做这种动作并没有多有趣。   钟明没再追问。他们走到楼下,路过大堂时,金元正好从外面回来。他全身都盖满了积雪,鼻尖和脸颊被冻得通红,正从略微打开门缝里挤进来。他看见钟明和李逸之走在一起,神情一顿,视线在钟明身上略微长久地停顿。   李逸之高高挑起眉,朝钟明耳语:“这又是谁?”   钟明没回答,他敛下眼,不好说沈为年和金元两个人他更讨厌哪一个。   幸而金元没有逗留太久,他看了一眼李逸之,朝钟明笑了笑,拿着铁锹朝后厨走去。   李逸之的视线跟随他的背影,皱起眉,低声道:“这一局怪胎怎么这么多?”   钟明抬眼,问道:“你也觉得他奇怪?”   李逸之收回视线,撇了撇嘴:“不知道。也许我只是讨厌比我长得帅的人。”   闻言,钟明笑了笑,道:“我觉得你长得比较帅。”   至少李逸之看着还算顺眼。金元长相出色,但钟明总觉得他眼角眉梢透着些许不和谐的东西。   李逸之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嘴边的弧度深了些,低下头,抬手抚开钟明额角上的一缕黑发:   “别再让我更喜欢你了,宝贝。”李逸之柔声道:“这样下去怎么收场?看来我们必须得结婚了。”   李逸之日常嘴跑火车,钟明早就习惯,他抚开李逸之的手:“别开这种玩笑。”   李逸之笑了笑,还想说些什么,神情却突然顿住。他猝然回过头,疑惑地看向身后。   钟明问:“怎么了?”   李逸之皱着眉回过头:“刚才我好像被人瞪了一眼。”   钟明失笑,道:“什么?”   李逸之说:“真的。”   事实上,他刚刚突然感觉背脊发凉。并不是简单的‘被瞪了一眼’可以描述。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声地警告了。   钟明眨了眨眼,看向他身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嘴角略微勾了勾。   “快走吧。”钟明道:“你不饿吗?”   李逸之迅速忘记了刚刚的小插曲,诚实地点了点头:“饿。”   ·   早饭后,大宅逐渐开始苏醒。钟明站在仆人的队伍里,看着长桌两边的玩家,默数了一下人头。昨天到森林里参与狩猎的玩家都没有到场。这一批玩家还剩下将近一半。   跟上一批比起来,因为这次的玩家人数够多,所以死掉一个两个不算多么显眼。然而到了现在,餐桌上的空位看起来就有些眨眼了。   钟明感觉到了逐渐在玩家群体中弥漫开来的焦虑与恐惧。   他们之中,寥寥数人表情依旧很淡然。其中便包括了拿两个与沈为年组队的玩家。   名叫泰利的东南亚人几乎把整张桌子上的食物都吃了个干净。他旁边,那个金发的牧师穿着一身扣到到喉头处的黑袍,他和金元是整个餐桌上唯二个会做餐前祈祷的人。在祷告后,他放下手中的十字架,拿起刀叉,熟练地将白香肠上的皮剥开。   钟明站在李逸之身后,看着牧师垂下头,高挺的眉骨在眼窝处落下些许阴影。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了些许怪异。   他说不出自己感到的怪异从何处而来,盯着牧师看了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   李逸之在他旁边耳语:“你看他做什么。”   钟明垂下眼,道:“没什么。”   李逸之低下头,用更低的声音说:“我觉得这一批里面应该有几个挺难杀的。”他看向钟明:“忏悔日是什么时候?”   钟明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行。人太多了。”   “也是。”李逸之收回视线。   早饭后,钟明回到自己的房间。早晨在外面的时候,他头上落了不少雪。他洗了个澡,走出浴室,伸手打开衣柜准备换上衣服,便见衣柜里挂着一条长裙。   之前这里挂着两条公爵给的裙子,一条灰色一条黑色。现在原先的两条裙子旁边多了一条。   它比之前的两条更加华丽,通体呈宝蓝色,腰部有银色丝线绣出的花纹。乍看有点像那天冯唐买下的那一条,但近看便会发现细节上面有些许细微的不同,这条裙子做工更加精致,针脚细密,颜色比冯唐买的那条更加典雅。   钟明愣了愣。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   钟明循声回过头,见敲门声是从一扇他本以为是储藏室的小门传来的。那扇门在房间的角落,平时紧闭着不能打开,钟明便把它忽略了过去。   然而此时,它的对面正传来敲击声。   钟明皱起眉,朝那扇门走了两步。便听到对面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我能进来吗?”   钟明骤然睁大眼睛,他伸出手猛地打开那扇门。   公爵的面孔出现在对面,因为门框很矮,他略低着头,朝钟明笑了笑。   钟明皱起眉,看向他身后,认出了那里熟悉的深红色地毯和上面的花纹——这扇小门竟然直通公爵的书房。   “……这两个房间是通的?”   钟明皱起眉,看着公爵:“你怎么不告诉我?”   语气有些不高兴似的。公爵闻言一顿,俯下身,向钟明眨了眨眼睛:   “我有敲门。”   钟明眯了眯眼睛。心想你难道还想不敲门就进来吗?   公爵垂下眼睫,问他:“衣柜里的衣服你试了吗?合不合身?”   他道:“我看到了你从小镇上买回来的那件。那条布料不太好,穿起来也许会难受。”   看起来他以为钟明是出于自己的爱好买下的那条裙子。钟明抬眼看他,道:   “那是冯唐买的。”钟明不想让男人觉得自己有穿裙子的爱好:“他擅自塞给我,我没有想要。”   公爵闻言,顿了顿,随即脸上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淡下些许,他敛下眼,道:“是吗。”   男人表情的变化从来都非常细微。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钟明也察觉到了他的心情不太好。   但是很快,公爵就收敛了神情,他伸出手,将钟明鬓角微微湿润的发丝别向耳后:“去试试新裙子,好吗?”   这虽然是个问句。但却隐隐含着某种命令似的意味。   钟明抿了抿,本来不太想试,但在男人专注的目光下又想起了对方给自己的那袋金币,那点不情愿慢慢软化。   试就试吧,也不会少块肉。   他看向男人:“那请您等我一下。”接着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公爵看着在差点打到他鼻梁上的门,微微睁大了眼睛,接着笑了笑。后退半步,靠在门框边等待,像一个初次坠入爱河的青年举着玫瑰等待自己的心上人,第一次觉得时间流逝得如此缓慢。   半响后,他面前的门再次被打开。   钟明整理了一下裙摆,将肩膀上的黑发捋到身后,抬眼看向公爵。   “……很合身。”   他抿了抿唇,道:“谢谢您。”   接着,钟明感到一双手突然捧住了自己的下颌,他抬起眼,对上了公爵的眼睛。   男人用盛满柔情的眼神看着他,神情珍惜又爱怜。   “你看起来像个公主。”公爵垂下浓密的眼睫,低头在钟明的额角落下一吻:“我的宝物”   钟明睁大了眼睛,感觉额角轻柔的触感一闪而逝。他本该惊讶,然而男人的动作太自然,根本让他无从反应。   在他能够拒绝之前,公爵已经松开了他,扶着钟明的肩膀让他转过身。   钟明感到一点冰凉的触感,低下头,便见公爵不知从哪里凭空变出了一条宝石项链戴在了他的脖颈上。   “这是我母亲的项链。”公爵将他带到镜子前,让钟明能看清自己在其中的倒影:“你喜欢吗?”   钟明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觉得它不好看的话。   项链由蓝色,绿色,红色三个颜色的宝石制成,设计极具古典美,璀璨耀目,华美异常。钟明的皮肤白,这条项链戴在他的脖子上非常合适。   钟明敛下眸,看着项链沉默了片刻。   接着,他突然伸手摘下了项链,握在手中递给公爵:“这我不能收。”   公爵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滞。   他垂眼看向那条项链,没有伸手接,而是放缓了语气道:   “你不喜欢吗?我可以重新——”   “不。”钟明打断他。道:“这条项链很美,应该是您母亲生前的心爱之物。”   他顿了顿,看着公爵,放轻了声音:   “我想,如果真的要给谁,她应该会想把这条项链赠与自己儿子将来的伴侣。”   这下,公爵嘴角的笑容彻底地淡了下来,漆黑的双眼倒映出钟明的面孔。一旦冷下脸,他五官中日耳曼血统带来的严肃与侵略性便穿过那层优雅的表相透出来。   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你不想成为我的伴侣?”   公爵垂眼看着钟明,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是因为李逸之?你喜欢他?”   钟明眨了眨眼,道:“不。我和他只是朋友。”   “那是有其他人?”公爵神色依旧平静,他上前两步,右手安慰般地按住钟明的右肩:“没关系,如果你有另有喜欢的人,可以告诉我。我不会为难他。”   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像是个可靠的长辈。然而按住钟明的力道却比往日重一些。   钟明看了眼他脚下的阴影,发现那里并没有产生异动后,松了口气,看来公爵控制情绪的能力还是很了得的。   他微微吸了口气,抬起头看向公爵:   “并不是因为那些。”   “我只是没有办法相信您。”   公爵骤然一愣。在收到钟明拒绝时都没有出现波澜的脸上此时明显出现了怔愣的神色。   钟明睫毛微颤,直视着公爵,继续道:   “您和冯唐说过的话,我并没有忘记。您显然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关于我的身世,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   钟明微微敛下眼,不去看男人僵硬的神色,道:   “而我没办法跟自己都不相信的人谈恋爱。” 第51章 血缘   公爵没听过‘谈恋爱’三个字,但也大致估摸出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下来。视线在钟明脸上缓缓循回。   钟明眉梢微微一颤,嘴角拧了拧。暗自稳住自己的表情。   但他也明白,这句话问出来,如果公爵不立刻回答,那机会就很渺茫了。   不管公爵在隐瞒些什么,在这个关头对方不肯说出来,一定是非常大的秘密。   钟明看着他,缓缓吸气。   公爵漆黑的眼中涌动的情热褪去,变回一汪深潭,静静倒映出钟明的影子,他定力非凡,一旦触碰到底线,所有破绽都收了回去,叫人看不透。   钟明看着那双黑色眼睛,嘴唇越拧越紧,片刻后再也支持不住,率先敛下眼移开视线。   在他偏头的下一瞬,公爵的手抚上了他的侧脸。   男人手掌的薄茧在他面颊上摩擦,先是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向下,一路由额角抚到下巴尖,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地包裹住他的大半边脸。   公爵轻轻将他的脸捧起来,轻声问道:“真的没有其他人?”   钟明被迫抬眼看他,心想重点在这里吗?但还是答道:“没有。”   “好。”公爵俯下身,拥住他,在钟明的面颊上落下轻轻一吻:“乖孩子。”   男人身上的带着点温暖的木调香味,让人想起冬日里壁炉中烘烤的炭火,钟明猝不及防地被他整个人包裹在怀里,瞪大眼睛,两只手下意识地抵在公爵的胸膛上:   “等等——”钟明声音中带上些许惊慌:“公爵大人,您不能这样!”   明明都说了不能谈恋爱,这人怎么还搂搂抱抱的!   “嗯?”公爵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在钟明的鬓角吻了一下,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爱你。”   钟明顿时像雷电劈中,男人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廓,酥麻的感觉顿时从尾骨处窜上。钟明脸红了半边,膝盖软了一瞬,。   真话没两句!情话一箩筐!   钟明虽然心里素质很好,但大致来说还是一个生性内敛羞涩的亚洲人。基本不会直接表露自己的情感,哪会像这些西方人似的,各种肉麻的情话随随便便就可以说出口。   钟明被他结实的手臂箍着,想躲也没处躲,只能被动接受男人细密的吻不断落在他的鬓角边的皮肤上。公爵就只亲脸,也不亲别的地方,从西方本就更加亲密的社交礼仪上来说,硬要解释成长辈对小辈的爱怜也不是不可以,踩在暧昧的分界线上对钟明动手动脚。   钟明听着公爵用发音优雅的古欧洲语向自己诉说爱语,语气柔和而低沉,终于在对方的手要揽住自己的后腰时再也无法忍受:   “公爵大人!”   他声音急促,公爵动作一顿,抬起眼,见钟明的红的像是要滴血,那双比常人略大的乌眸中漫上些许水汽。像是下一瞬就要羞恼地哭出来了。   公爵眉尾一动,很喜欢钟明的这幅样子,想去吻一吻他泛红的眼尾。但他没有真的要将钟明逼得掉眼泪,于是缓缓松开了手。   钟明立刻从他怀中退了出来,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那里滚烫的热度让他更加羞恼。   片刻的沉默后,他走上前,双手按着公爵的胸膛将他往后推。凭他的力量当然是推不动的,公爵微微愣了愣,垂眼看到钟明通红的耳根,略微停顿,还是随着他的力道退后几步。   钟明将他推到门外,抬起脸,将手中的项链推到男人的胸膛上:“这个你拿回去。”   公爵看了眼他的手,没接,而是抬眼看向他,道:   “不。”他简洁而有力地说:“我想跟你谈恋爱。”   钟明差点背过气去,再顾不上手里的项链,‘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公爵看着木门在自己面前被摔上,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他看着仿佛,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门后人懊恼的脸。   半响后,公爵敛下眼,转身离开,还故意将脚步声放重了些。   就算暂时被拒绝,公爵也认为没什么大不了。和光阴短短数十载的人类不一样,他有充足的时间和钟明慢慢蹉跎。   和爱人周旋消磨时光,这难道不是世上第一幸事?   听到门外渐远的脚步声,钟明缓缓出了口气。   他脸上粉白一片,脚还发软。钟明垂眼看了看手中的项链,抿了抿唇,周身似乎还能感觉到男人怀抱的温度。   钟明将那条项链跟金币放在一起。抬头一看,发现他与公爵纠缠了太长时间,要接艾伯特下课已经迟了。   说实话,钟明现在哪也不想去。但是想到艾伯特还在等着他,钟明无法,只好简单用冰水洗了把脸,让皮肤上的温度降下去些许,匆匆下楼去找艾伯特。   小少爷果然沉这着一张脸,背着手站在儿童房门口。   看着钟明从楼上跑下来,他抬起眼,缓缓直起身。   钟明急步走到他面前,颔首道:“对不起,艾伯特少爷,我来晚了。”   艾伯特眉眼间带着些许愠色,本想问他到哪去了,却在看到钟明的脸时目光一顿。   钟明半响没得到艾伯特的回复,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少爷?”   艾伯特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   “你怎么这幅样子?”   他拧眉道:“谁欺负你了?”   钟明一愣,没想到艾伯特会这么说,脸不禁红了红,不知该怎么回答。艾伯特看他这幅样子,更疑惑了,他的视线从钟明的眼角眉梢滑过,总觉得他一副被人欺负过的样子,但要说是全是委屈也不尽然,那神情里好像又有些别的什么——   艾伯特拧着眉,想不明白,但莫名觉得有点不爽。   就砸这时,钟明轻咳了一声,向他伸出手:   “没有的事,少爷。”他说:“我们去散步吧。”   艾伯特定定看了他两眼,半信半疑地伸手握住他的手。   因为公爵的突然袭击,钟明一整日的行程都被迫推迟。艾伯特拒绝按时放钟明走,就算下一堂课迟到也不愿意缩短和钟明散步的时间。钟明无奈,因是他自己有错在先无法拒绝,只得陪着小少爷散够了时间。   因此,等到钟明终于完成一天的工作赶到教堂时,时间已经有些晚了。   进入冬季后,山谷里日照的时间变短,略显昏暗的橙黄光线洒在教堂之后,整座建筑在烈火燃烧般的黄昏前变成了一座黑色的剪影。   正因为如此,钟明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在教堂门口还站了一个人。   等到他走近,想要躲开就已经晚了。钟明看着站在教堂门口的高大男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对方也已经注意到了他,偏过头朝钟明微微颔首,胸前的十字架在黄昏中闪过亮光。   是那个牧师。   钟明脚步一顿。平常很少有玩家会来教堂,一是因为大宅外面通常被认为很危险,更是因为教堂自带宗教属性,在恐怖游戏里怎么看怎么危险。   钟明停下脚步,看了眼男人身上的黑袍。如果是牧师的话,对方来教堂倒也还算正常。   到了这个地步,他再转身离开也有点奇怪。   钟明有些犹豫。幸好那个牧师回过头,似乎没有很在意他,而是转身向教堂走去。   钟明松了口气。既然玩家都不在意,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便也朝教堂走去。   牧师走到门边,伸手拉开了教堂的木门。教堂里面黑漆漆的,只有花窗里面射入的些许光线映在地面上。   钟明走过去,下意识地停在门口。等牧师先进去。   然而牧师却没进去,而是向旁边了半步,让开了通往教堂的路,看向钟明。   钟明愣了愣,下一瞬便听到男人用略带口音的英文说:   “女士优先。”   钟明一滞,他着急赶时间,一整天都没找着空把身上的裙子换下来。   这奇怪的牧师还怪有礼貌的。   于是他朝男人一点头:“谢谢。”   接着略过对方走进教堂。   牧师跟在他身后走进来,反手将门合上。教堂中顿时陷入了黑暗。   冬天暗地块,就刚刚耽误的一点功夫,天边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消失了。钟明站在黑暗里,想起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有点不适,脚步不自觉加快了些。   幸而牧师并没有紧跟在他身后,而是等钟明走出一段距离,对方才抬脚,转了个弯走入排排长椅间,在靠右的某张椅子上坐下。   钟明此时已经到了戒坛前,拿起储藏在那里的灯油。将神像周围的蜡烛一根根点燃。   烛光一个接一个地亮起,驱散教堂中的黑暗。   等到周遭亮堂起来,钟明才略微松了口气。他不着痕迹地偏过头去,便见牧师坐在后几排的长椅上,双手交握着搁在膝头,垂着眼一言不发,似乎正在祈祷。   钟明看着他,心底又陡然生出股怪异。   钟明拧起眉,说不出这种怪异从何而来。牧师没有什么出格的行径,他靠在长椅上,姿态舒展而肃穆,很安静,看起来祈祷得非常虔诚。   钟明收回视线,也许是他想多了。   他拿起灯油,从远离对方的那一边开始,将教堂墙上的油灯一盏盏点亮。   教堂里面非常安静,基本上只有钟明自己的脚步声。在点亮油灯的同时,钟明留心着牧师的动向——对方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像尊雕像。   钟明知道在西方,有些虔诚的信徒会在教堂里一呆就是一整天。教堂像是他们生活中除了家庭和公司之外的第三场所,他们在教堂里坐着也并不都是为了忏悔,有些人是为了社交,另外的人则是在寻找内心的平静。   钟明观察了小半响,见对方一动不动,也看得有点累了,转而专心致志地做自己手上的事情。   他点完了教堂这边的油灯,向对面走,准备将靠近牧师这边的灯也全部点燃。   然而,就在他将油灯点到一半时,钟明遇到了困难。   教堂的油灯年久失修,灯芯歪到一边去,钟明本就是垫着脚举着蜡烛才能堪堪将灯点着,这下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法点燃那盏灯。   几次后,钟明小腿都有些酸。他放下手,为难地看着这盏灯,他今天没带梯子。   下一瞬,他耳边传来衣料的窸窣声,   还没等钟明回头去看,一只手便从他脸庞伸出,轻而易举地够到了灯芯,将它扶正。   钟明怔了怔,抬头,看到了牧师苍白的侧脸。   对方将灯芯弄好,放下手,垂眼朝钟明到:“请给我。”   他的英文说的很一般,词不达意。但钟明还是听明白了,将手中蜡烛递给他。   牧师接过蜡烛,将那盏油灯点燃。   钟明看着他,棕发牧师的很高大,估摸着可能与公爵不分上下,但是身形消瘦些,两颊微微凹陷下去,让他看起来有些阴郁。   他点燃了油灯,放下手,将蜡烛递向钟明。仿佛只是顺手帮了个忙。   钟明顿了顿,伸手去接,手握住烛台,微微用力,却没能收回来。   牧师没放手,他的目光透过烛火,停在钟明脸上。   下一瞬他突然道:“你身上有邪恶的气息。”   钟明怔住,惊讶地抬起眼,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打蒙了。不知道他是英语不好还是真是这个意思。   牧师没让他困惑多久,接上下一句:“你和公爵走得很近。”   钟明眉尾一颤。他看着牧师,脸上神情不变,心中却天翻地覆。   玩家竟然也有知道公爵存在的人。钟明心中大骇,明明连李逸之和沈为年这种人物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钟明看牧师的眼神带上警惕,接着骤然一愣,他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借着烛光,钟明的视线滑过对方高挺的眉骨,苍白的脸颊和棱角分明的下颌。   这个牧师长得和公爵有三分相像。   在某些角度下,这种相似可以达到五分。   钟明握着烛台的手不禁一抖,终于明白了他心中时不时冒出的怪异从何而来。   牧师看出了他的动摇,视线在钟明手上一扫,问道:   “你和公爵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将钟明的神思拉回来。他掩住心中的巨浪,抬眼道:   “光问别人不太好吧。”   他冷声道:“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闻言,牧师的眉眼微微一动,他道:“你注意到了?”   他终于放开了握住烛台的手。   钟明立刻收回手,防备般地将蜡烛举在身前,谨慎地看着面前这个玩家。一旦生出这个念头,他就无法控制地注意到这个棕发男人脸上跟公爵相似的地方。   牧师在他狐疑上视线下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角:   “我确实和他有血缘关系。”牧师抬起下颌,比公爵略浅的棕色眼眸中倒映出钟明手中的烛光,用略微别扭的英文说:“但我是纯洁的。”   他垂眼看向钟明,冷声道:“我到这里来,斩断血缘。”   他说的这段英文前言不搭后语。钟明结合他略显高傲的神情和谈起公爵时的不屑,似乎明白了男人的意思。   在他口中,公爵是「邪恶」的。牧师应该与公爵本人有某种程度上的血缘关系,并以自己的家族中有公爵这样的人为耻,所以进入这个游戏,目的是杀掉公爵以斩断血缘。   钟明的神色骤然冷下来。   他对男人展现出的高傲感到了不快。   牧师显然没有注意他的情绪,或者是根本不在意,他向钟明迈出一步,低头道:   “你是他的情人?”   这句话倒是说的很流畅。   钟明皱了皱眉,后退一步:“我是服侍公爵的仆人。”   闻言,牧师眯了眯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他看着钟明道:   “这和我说的并不冲突。”   钟明不喜欢他的眼神,皱起眉,语气比刚才更冷:   “我想这不关你的事。”   像是没想到他会顶嘴,牧师微微一顿。接着用那种惹人讨厌的,居高临下的目光在钟明身上转过一圈,仿佛在评判他是否是个难以驯服的教徒。   片刻后,刻意放缓了语气,垂眼看着钟明,用劝诱的语气道:   “像你这样美丽纯洁的女子,不应该被恶魔的花言巧语欺骗。”   他用痛惜的眼神看着钟明:   “因为一时的欢愉,跟邪恶之徒搞在一起将会侵蚀你纯洁的灵魂。”   这个人说起这种传道布教的话的时候英语倒是变好了。   钟明眉头紧锁,用怀疑的神情看着面前的男人,总觉得他不像是什么正经牧师。不会是什么骗子吧。   仿佛证识他的说法,牧师上前一步,朝钟明伸出了右手:   “请将你的右手给我。”   他柔声道:“我将会净化你的灵魂。”   钟明顿时打了个抖,微微睁大眼睛,感觉自己是误入了什么邪教现场,神情中带上些许嫌恶。   牧师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抗拒,略微俯下身道:   “放心,在我面前你可以说任何事。”他竖起手指示意左右,压低了声音道:“我已经屏蔽了他的耳目。”   钟明骤然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周围。确实没有看见公爵的身影。   牧师见状,嘴边的笑容深了些,声音低缓地说:“他是否用言语哄骗了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不算多么悦耳,却让人忍不住想要认真听下去:   “恶魔都是巧言令色的,”牧师循循善诱,看着钟明,状似理解般地说:“我知道他的话听起来很悦耳,但是你要记住,怪物和人类是不同的——”   钟明看起来像是认真地在听他说话。实际上不着痕迹地分出心,用余光注意着花窗外的天色。   只见天空中,云层随着微风涌动,最后一丝黄昏在云层中消失。下一瞬,月亮从云中升起,冷白的月光通过花窗,正好照在了戒坛最中央圣母像的脸上。   钟明的是视线越过牧师的肩膀,看着圣母像的眼睛中宛若黑色墨水滴下一般,缓缓变作了纯粹的黑色。   牧师对身后的异变毫无察觉,他盯着钟明,看着这个与公爵关系匪浅的美丽女仆垂着眼,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是有些许动摇。   女人总是容易动摇的。牧师心想。   过于漂亮的女人就像是草原上娇嫩的花朵,牧师很享受看着它们在风中摇摆的样子。   他微微勾起嘴角,道:   “没关系,不管你有什么顾虑,都可以向我诉说——”   他继续尝试打破钟明的心防,然而下一瞬,他话头一顿,移开视线,第一次注意到了不知何时在教堂中弥漫的雾气。   这些雾气不知从何而来,已经淹没了他的小腿。   牧师意识到这些雾气的不妙,脸上骤然变色。   下一瞬,钟明吹灭了手上的烛台。   这仿佛一个信号,教堂两边墙壁上的油灯突然也在同时熄灭,教堂中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牧师面色一变,骤然向钟明的方向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Fuck!”   浓雾中传来男人气急败坏的骂声。   他向四周转过头,却因为浓雾的阻碍什么都看不清。谁知道钟明为什么跑的这么快,简直像只老鼠一下就蹿没了!   钟明此时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回头,透过愈来愈浓的雾气看向戒坛里的圣母像。圣母脸上流着两道黑色的眼泪,此时竟也面朝着他的方向。   钟明感到一阵微风拂过他的脸侧,虽然是股冷风,却没来由地让钟明感到温暖。   接着,有什么力量温柔地将他向门的位置推了推。   钟明最后朝浓雾看了一眼,转过头,拉开教堂的门拉开一条缝钻了出去。   教堂沉重的木门在他背后合上。   在门关上的一瞬,钟明似乎听到了很多人在一起尖叫的声音。   那声音一闪而逝,却让钟明头皮发麻,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他不敢再多待,连头不敢回一下,赶紧抬脚朝离开了现场。   那个牧师会死吗?   钟明想道。他想起刚刚对方说的话,皱起眉头。   说实话,他并不想牧师就这样死掉,但最好断条胳膊或者腿,变得易于被人掌控。这样他可以把对方绑起来,说不定还能逼问出一些消息。   钟明想起那座圣母像,如果能和里面的怪物沟通就好了。他可以让祂们控制一下度。   钟明满腹疑惑地回到大宅。   他抬起头,看向位于四楼的书房,微微眯起眼睛。   现在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牧师与公爵有血缘关系,说明他确实是历史上存在过的人。并不是什么虚幻的游戏角色。   他站在大堂中,看着四周精致的摆件与装饰,背脊骤然泛上一股寒意。过于庞大的地图,各有自己故事的仆人,在这个时候似乎都得到了解释。   这个副本也许根本就是真实的。   钟明的呼吸微微变得急促,脑中感到一阵眩晕。如果这里是真实的,那他又算是什么?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钟明一颤,骤然从思绪中清醒过来,他回过头,看到了叶箐略显苍白的脸: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叶箐关切地看着他:“我、我看你一直站在这里不动——”   见是她,钟明缓缓呼出一口气,低头用手捏了捏眉间:   “不、我没事。”他朝叶箐笑了笑:“只是刚刚在想一些事情。”   “这样啊。”   叶箐点了点头。还是有点担心钟明。刚刚对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他害怕的东西一般。她想起自己要告诉钟明的事情,希望能让他开心一点,便道:   “钟明,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   钟明神思还有些涣散,下意识地问:“什么事?”   叶箐没有出声。半响后,钟明没得到回应,疑惑地回过头,在对上女生视线的一刹那,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钟明顿时收敛了神情,彻底清醒了过来。他与叶箐沉默地向楼梯下方走去。   再进入地下室后,叶箐蓦地回过头,压低了声音,对钟明急促道:   “我搞明白了。”她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眼中闪着兴奋的亮光:“我知道公爵是谁了!” 第52章 底细   钟明看着叶箐,一时说不出话。   叶箐兴奋地翻开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英文,她激动道:   “我总算是把时间线捋出来了。幸好念本科的时候我有好好读书,把学校图书馆里关于欧洲历史的文献都看遍了!要不然还真扒不出他的底细——”   她话说到一半,抬起头,看见钟明的脸色,顿时吃了一惊:   “钟明,你怎么了?”   钟明缓缓吐出胸腔里的空气。发现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害怕听叶箐接下来的话。   刚才牧师在教堂里说的话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他害怕听说公爵其实是个危险的人物。比如——   比如什么呢?钟明想起男人那双带笑的眼睛,还有后院中的秋千,男人说起父母时的表情。   应该不是什么太坏的人。钟明默默想道。   他生出几分勇气,朝叶箐道:“我没事。”他朝叶箐示意了一下:“到房间里去说。”   因为叶箐是唯一一个女仆,她被自己一个人住在地下室右侧的单间里。房间并不大,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叶箐坐在有些破旧的书桌前,伸手调开台灯,将笔记本摊开:   “我读了你给我的书,里面有很多关于教堂的内容。”叶箐指着笔记本上的密密麻麻的文字道:“古欧洲的历史用宗教教派来分化是最简单,从书里面对祈祷活动的描述来看——”   叶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钟明抱着手臂靠在书桌旁,刚开始还在努力认真听,到后面已经满头雾水。他听不懂叶箐在讲什么,只好去看笔记本上的内容,但他英文虽然不错,但还没到可以看懂学术文章的地步,看着纸张上一长串的英文,钟明感觉自己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等等。”钟明不得不打断她,很坦诚地说:“叶箐,我听不懂。”   叶箐骤然顿住话头,看着钟明困惑的表情,骤然长大嘴成了“O”状——她老毛病又犯了!叶箐简直想以头抢地,她老是有讲起自己的专业就滔滔不绝的毛病。   钟明真诚地说:“你就直接说结论吧。”   叶箐脸颊涨红,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道:“从结论来说,公爵应该是古欧洲某个公国的领主。”   “根据我的推测——”叶箐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最大可能是历史上的黑森大公国。”   钟明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地方,皱眉道:“那是哪里?是德国?法国?”   “这是在德国和法国都还没出现之前的事情了。”叶箐翻过一页,向钟明展示自己手画的欧洲地图,手指一路从北海滑到地中海:“鼎盛时期,公国的位置大概是从这里到这里。”   那是很大的一片领土。   钟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就算是他这种对欧洲地理不怎么了解的人,也可以看出叶箐所指的这片领土包括了很多现在的欧洲国家。   叶箐继续道:“我对黑森公国的历史了解不多,只知道它原本由黑森伯爵建立,后面历经扩张许多次战争和扩张成为了公国。”   她翻过一页笔记,相钟明展示纸张上的一长串名字:“这是最开始建国伯爵和他的几个儿子,据说在黑森伯国建立后不久曾因为几个儿子之间的争斗而一度分裂成了好几个邦国。后来在连绵几代人人的战争之后,又再次被统一成了黑森公国。”   “我不知道公爵具体是哪一任继承人,但他应该是黑森伯爵的子孙无疑。”   钟明听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的视线滑过那一长串人名,脑袋都大了。这些洋人取名字一个比一个长,他无法辨别公爵是其中的哪一个。   他很在意叶箐所说的黑森公国曾经被分裂的历史,视线在那几个名字上长久地停留。自古以来生太多儿子都没什么好处,按照牧师言语中透露出的,对公爵的敌对态度来讲,对方说不定这几个姓氏的后裔之一。   但这不是重点,钟明揉了揉额角,朝叶箐问道:“所以这个黑森大公国最后怎么样了?”   他的记忆里的现代社会可没有这个国家。   闻言,叶箐一顿,声音低下去些许:“这也是古欧洲历史上的一大谜团之一。”   “在某个时间点,黑森公国突然消失了。”   钟明睫毛微颤,抬眼看向叶箐。   “就跟楼兰古国,或者玛雅文明一样,黑森公国突然就消失了,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的文字记录。”叶箐神情有些凝重地说:“但是古怪的地方正在于此。黑森公国常年于外加征战,而且有完整的文化和宗教系统,这样的国家按理来说是不会凭空消失的。但它就是消失了。”   钟明眉头紧锁:“有人知道为什么吗?”   叶箐摇了摇头,道:“历史学家的猜测说来说去就是那老生常谈的几个,什么瘟疫,地震,火山爆发——”她抿紧了嘴唇,道:“我觉得都不太可信。”   钟明缓缓垂下眼。   如果黑森公国并不是消失了,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呢?钟明无法克制地思考这个「副本」其实是个真实世界的可能性。但如果是这样,背后操控的人是谁,为什么会有玩家?这一切背后到底是什么?   钟明心中一片乱麻,像是好不容易掀开了谜团的一角,背后却是更多的更大的谜团。   叶箐见他脸色不好,劝说道:“别想太多了,或许这只是游戏公司根据历史随便改编的呢——”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头。   虽然敲了门,外面的人却丝毫没有要等待准许的意思,随便敲了两下就直接推开了门:   “晚上好。”李逸之的脸自门后浮现,朝两人笑了笑:“你们两个小朋友说什么悄悄话呢?”   叶箐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想把自己的笔记本收起来。钟明回过头,叹了口气,朝她道:   “没事。不用瞒着他。”   叶箐动作一顿,半信半疑地看向李逸之,她还是无法信任这个人。李逸之溜溜达达地走进来,弯起眼睛,伸出手臂按在了钟明上方的书架上,有意无意地用身体将钟明框在阴影内。他瞥了叶箐和她手上当宝贝似握住的笔记本一眼,又转头看向钟明:   “你们说什么呢,不能让我知道?”   钟明抬眼看向他,对上李逸之似笑非笑的眼睛。片刻后,他偏头,对叶箐轻声道:   “把你刚刚跟我说的话也告诉他吧。”   叶箐一万个不情愿。她对李逸之有偏见,总觉得这个笑眯眯的男人装了一肚子坏水,但她最终还是选择相信钟明,把自己的发现又跟李逸之说了一遍。   听罢,李逸之睁大了凤眼,像是很惊讶似的后仰,感叹道:“哇,他来头这么大?”   叶箐眨了眨眼睛,莫名觉得李逸之的态度有点怪怪的。下一瞬,便听到钟明冷声道:   “少给我装蒜。”   钟明双手环在胸前,面色冷淡地看向故作惊讶的李逸之: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叶箐大惊失色。见李逸之瞬间收起了脸上惊讶的表情,低头看向钟明,勾了勾唇:   “你发现啦?”   钟明神情冰冷,脸上的每一跟线条都紧绷着。   李逸之觉得他生气的样子也美得惊人,甚至还想听他再骂自己几句,垂眸柔声道:   “不是跟你说了,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呆的,知道一些事也很正常。”他哄钟明:“宝贝真聪明,不要别人帮,自己就查出来了。我可比你笨多了。”   钟明皱了皱眉,道:“这都是叶箐的功劳。”他的胳膊上被李逸之黏腻的话语弄的起了一整排鸡皮疙瘩,声音更冷:   “而且你少给我做出这幅样子。”   李逸之爽了。   他撸起袖子,将胳膊凑到对方眼前:“宝贝骂得好。你要是还生气就往这儿打,我绝对不躲。”   钟明看着面前肌肉结实的小臂,心想往上面打疼的还不是他自己的手?他气得脸色冰白。   旁边的叶箐却看不下去,‘噌’地一声站了起来,硬挤进李逸之和钟明之间:   “不许调戏妈咪!”叶箐劈头盖脸地把笔记本往李逸之头上砸:“死变态!臭流氓!”   李逸之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用手臂将笔记本挡住。那笔记本又重又硬,在他的右手上砸出一道红痕。   “卧槽”李逸之后退半步,不可置信地看向气势汹汹的叶箐:“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   他伸头看向被叶箐挡在身后的钟明:“宝贝,你管管这死丫头。一身的牛劲——”   “你说什么!”   叶箐脸颊涨的通红,抄起台灯就要往李逸之身上扔。   钟明赶忙拦住她。看了李逸之一眼:“你们两个都少说两句。”   虽然这话是对两个人讲的,他却只看向了李逸之。叶箐立刻露出了很得意的表情。   李逸之:……有点想骂人。   “别转移话题。”钟明看向李逸之:“对于这个游戏,你还知道些什么?”   李逸之回答道:“我倾向于这个公爵就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人。”   他直接了当的回答让钟明怔了一瞬。李逸之俯下身,捡起叶箐掉在地上的笔记本,翻到写满人名的那一页。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大部分的玩家都是受大型公司雇佣专门来通关的吗。”他指着上面的其中一个名字,朝李逸之道:“至少我知道的其中一个公司,名字就是这个。”   钟明睫毛微微一颤。   西方文化中有承袭名字与姓氏的传统,姓氏不用说,很多家庭连名字都会传承。比如用已故长辈的名字给新生儿命名,祖父叫罗伯特,孙子叫小罗伯特等等。所以西方的姓名往往会在一个家族中传承很久。一些最开始由家庭经营的企业的名字直接就是姓名,直到这个企业慢慢扩张,甚至成为跨国公司之后也不会改变。   就算到了现代,很多大型跨国公司采用职业代理人的经营模式,背后实际控股人其实还是一个家族。   在资本社会,许多历史悠久的大贵族得以用这种方式绵延。只是从台前跨入了资本世界的阴影之中。   李逸之道:“这些公司背后的家族和我们的公爵大人应该是有血缘关系的。”   他合上笔记本,耸了耸肩:“就是不知道公爵到底怎么得罪这些亲戚了。让他们不惜花钱如流水地招募玩家十年如一日地来攻略这个副本。”   他说到这里,话头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叶箐:“啊,当然这种随随便便签个合同就能骗进来的蠢货不算。”   到现在都没有拿到公司承诺的底薪,甚至差点死掉的叶箐:……   钟明眉头紧皱,道:“所以这其实根本就不是个游戏?”   李逸之抱着手臂道:“据我所知,其他的副本确实是游戏。但我更倾向于它们是某种选拔机制,特意选出每一批中能力最强、也最不要命的玩家来攻略BOSS关。”   他看向钟明,抬起手做出一个向下斩击的姿势:“也就是杀死公爵。”   闻言,钟明心中一沉,眉心紧锁。想起公爵对于玩家一贯不管不顾的态度。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公爵的态度也未免太不经心了些。   同时,李逸之又看了眼叶箐,补充道:“哦,她这种被丢进来当炮灰的不算。”   李逸之挑了挑眉,道:“毕竟总需要一些人拿来投石问路,帮那些真正有用的人搞清楚规则嘛。”   叶箐:……莫名其妙地被踹了两脚。   她更讨厌李逸之了。有钟明在身后,叶箐脾气大了不少,立刻回嘴道:   “这么说,你一定是那些被精心挑选出来的玩家喽?”她提高了声音道:“谁知道你以前做过多少坏事!”   叶箐身上或许有什么「对李逸之」Bug。话虽不多但句句朝他的痛处踩。这句话一出,李逸之脸上骤然变色。   他唇边的笑容缓缓消失,凤眼中神色暗下来,冷眼看着叶箐。   叶箐立即打了个抖,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躲到了钟明身后。手紧紧抓住了妈咪的裙子。   李逸之盯着叶箐,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又碍于钟明在场而生生忍住了。   他的表情太可怕,叶箐脑中立刻浮现一百句□□威胁良民的台词,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立刻尖叫道:   “妈咪快保护我!”   钟明这才回过神,看了眼藏在自己身后瑟瑟发抖的叶箐,又转头看向面色阴沉的李逸之,叹了口气,:   “你别跟她计较。”   钟明一副「孩子还小」的口吻。李逸之依旧绷着脸,看起来不太想放过叶箐。他自己向钟明承认自己干过坏事是一回事,被别人点出来却又是另一件事了。   叶箐已经快吓死了。她恐怕活不过今晚。   钟明却面色不变,他看了眼李逸之,抬脚朝他走近两步,敛下眼,轻声道:   “我相信你是个好人。”钟明看着李逸之紧绷的侧脸,道:“而且你也不会伤害我,对不对?”   李逸之闻言一顿,接着神情肉眼可见地软化。他放松下身体,伸手拉起钟明的右手,低头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吻手礼:   “当然。”   叶箐看着钟明用一张好人卡就把李逸之收拾得服服帖帖,叹为观止。但一边又生出几分隐秘的担心——她实在不想钟明和李逸之谈恋爱啊!   钟明收回自己的手,看着重新挂上笑容的李逸之,敛下眼,不轻不重地说:   “都说了不要这样。”   李逸之勾了勾唇,用欣赏的眼神看着钟明冷淡矜持的侧脸,半响后,他伸出手虚环在钟明身后,将他揽着往外走:   “时间很晚了。别再跟这臭丫头耗着了,我送你上楼。”   叶箐:“说谁臭呢!我也要送妈咪”   她现在对李逸之打气了一百二十分警惕,尽量不让他们两个人独处。   李逸之一顿,笑着望向叶箐,眼神可以杀人。   时间确实已经比较晚了,钟明看了眼墙上的钟,发现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他点了点头,道:   “那就一起走吧。”   这时,大部分仆人已经睡下,地下室里非常安静。   李逸之提着一盏油灯,带着钟明往楼梯口走,还想乘着这段时间再跟他说几句话。   然而他刚刚张开嘴,便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猝然回过头,手上的油灯因为过大的动而晃动起来。   钟明疑惑道:“怎么了?”   接着,他转过头,随着李逸之的视线看向了楼梯口,骤然睁大了眼睛。   只见在短而陡峭的楼梯上方,公爵正抱着手臂靠在墙上。   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灯泡射出冷白的光,照在男人苍白的脸上。 第53章 夜谈   三人同时顿住脚步。鞋面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响声。   似是听到了动静,公爵缓缓抬起眼,视线落在楼梯下方的三人身上。   “!”   叶箐发出无声的尖叫。视线落在不远处棕发男人的脸上,这就是公爵!   她上次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今天终于见到了,视线不禁粘在了对方脸上。   这大BOSS还挺帅的。   叶箐不了解公爵的恐怖,也基本没有经历过这个游戏残忍的部分,相对于李逸之这种硬核玩家来说经验很浅,所以关注点只在对方的外貌上。   而另一边,李逸之已经完全僵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看见公爵。在他从玩家到仆人的二十多年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物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连呼吸都放轻了,全身的肌肉绷紧,目光死死盯着台阶上方。   仿佛面对强大的猎食者,做好了随时逃跑准备的猎物。   公爵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惊讶。他垂下眼,完全忽略了叶箐,视线短暂地从李逸之身上略过,最后看向钟明。   钟明感到身边的李逸之骤然僵硬地更厉害了。   被紧张的氛围所感染,钟明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睫毛颤了颤,敛下眼避开了公爵的视线。   然而在做出了这种回避的行为之后,钟明才骤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对方的事情,这样反倒像是心虚一样——   “钟明。”   公爵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钟明骤然一颤,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被人连名带姓地叫总是有种压迫感。   钟明看着男人黑色的眼睛,心尖一颤,莫名紧张了起来。   公爵沉默地看着他,眉目压的很紧,片刻后,他的神情微微缓和下来。   “已经很晚了。”他站直身体,朝钟明伸出右手:“我来接你回去。”   钟明愣了愣。心想就在一个宅子里面,上下楼的功夫,有什么接回不接的。但这时他也意识到了公爵心情不太好,所以还是顺从地走上了楼梯。   他站定在离公爵半步远的地方:看着公爵伸向自己的手,略微迟疑。   李逸之和叶箐还在后面看着呢。   然而就是这一瞬的停顿,他的手直接被握住了。   男人的力气比平时大一点,先握住他的手腕,接着向下,与钟明十指相扣、   叶箐:!   她再次发出无声的尖叫,为了防止自己叫出声用双手死死捂住嘴。憋得两颊通红,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妈、妈咪的男朋友!!   原来是这位!   叶箐简直想原地抽自己两个打耳光,是她有眼无珠了。明明之前有些时候钟明去书房送完茶点出来之后表情就会怪怪的,脸颊还会粉粉的,她为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啊!她一整个把公爵排除在妈咪的男朋友候选人之外了!   叶箐懊悔地想当场倒在地上打三个滚。于此同时,钟明瞬间感到自己脸上热度蒸腾,简直不敢回头看李逸之和叶箐的表情。   他下意识地想收回手,却被握地更紧,甚至到了有点痛的程度。   钟明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小声道:“有点痛。”   公爵一顿,接着微微放松了手。   他垂下眼,空出的左手摸了摸钟明的侧脸:“怎么呆到这么晚?”   他的态度是一贯的温柔体贴,低声道:“在跟你的小朋友玩吗?”   现在已经被看到了,钟明有点子破罐破摔。他点了点头,道:“叶箐有点想跟我商量的事情。”   钟明回答。同时,心中一顿。其实从以前他就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在大宅有一些地方说话是不会被公爵知道的。其中就包括了下层仆人们居住的地下室。   钟明之前觉得可能是因为公爵完全不在意下层仆人在干什么,也有可能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阻挡。   这样看来,可能是两者都有。   公爵的手停留在钟明的脸颊上,向后包裹住他的耳朵:“就只是聊天吗?”   钟明被弄得有点痒,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点了点头。   这使他确定,公爵确实察觉不到地下室里的动静。   公爵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他放下抚在钟明而后的手,转而按住了他的肩膀。   钟明被他揽着转过身。   下一瞬,楼道口的唯一的灯泡突然闪了闪,骤然熄灭。同时,李逸之手上的油灯闪了闪,也在同一时间熄灭。   地下室中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啊!”   叶箐短促的尖叫从钟明身后传来传来。接着,有什么重物落地发出一声闷响,似乎还有李逸之发出的一声闷哼。   钟明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转过身。却被公爵按住动弹不得。   “没关系。”   公爵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没对他做什么。”   钟明注意到他用的是代表男性的‘他’,而不是她。   叶箐应该只是被突然的黑暗吓到了,钟明顿时松了口气。   至于李逸之,他皮糙肉厚,应该不会有大事。   钟明略微安心,停止了挣扎。   公爵似乎是满意于他的乖顺,收回了按在钟明肩上的手,却依旧与他的右手十指相扣。   钟明乖顺地跟在他身边,抬起眼,看向公爵的侧脸。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对方脸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他盯着看了半响,小声道:“我没有做坏事。”   公爵闻言回过头,看向他,表情比刚才又缓和了些许,低头自然地在钟明额角一吻:   “嗯,我相信你。”   他说的「相信」而不是「知道」。钟明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公爵大人……不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吗?”   公爵动作一顿,垂眼看他,勾唇笑了笑,那笑意不达眼底:   “他动了小手脚,所以我听不见。”   他是谁?钟明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应该是李逸之。   对方竟然有这么大能耐,钟明暗自心惊。公爵继续道:“不过没关系,我的力量会保护你。”   钟明闻言,立刻想起了教堂里的神像。这座大宅以及周围似乎都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公爵力量的渗透。除开公爵自身之外,还有许多被动触发的攻击机制。应该是两者的结合,才让这个副本犹如铁桶一般,在漫长的岁月与前赴后继的玩家的攻击下还能屹立不倒。   钟明沉默了片刻,抬起眼,小心地措辞道:“……公爵大人,你不介意吗?”   公爵的手指缓慢地抚过钟明的额头,似乎是在思考着些什么。李逸之对下层做的手脚他一直知道,却从未在意过。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些由顶尖玩家转换成的仆人自然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公爵从未在意,也有这个底气不在意。   但是现在——   公爵沉默了好一会儿,垂下眼,拉住钟明的双手,低声道:   “我想你应该需要一些隐私。”   他说这话的样子好像是深思熟虑之后,很艰难地说出来的一样。   钟明:……   说是需要隐私,所以在门口等是吗?钟明敛下眼,看着自己被握住的双手,而且握地好紧。   他的房间还和对方的书房是想通的。有隐私但不多是吗?   钟明有点无语,但是不想跟男人争执,也顾忌李逸之,所以乖顺地点点头:“谢谢公爵大人。”   公爵的脸色顿时好看了很多。手也松开了些。他脸上的郁色一扫而空,他垂眼看着钟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   “不许玩得太晚。”他看了眼钟明的裙子:“也不要穿裙子。”最好再也不见李逸之。   钟明怕他接下来会给出一长串这不能做那不能做,点头如捣蒜:“嗯嗯。”   公爵见状顿住了话头,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钟明的头发:“不说了,走吧。”   钟明被他牵着左手,往大堂里面走。公爵的手掌很温暖,身上的气息也非常好闻,钟明逐渐生出些许困意。他今天像陀螺一样从头忙到到晚,到现在也累了。   钟明和公爵贴得很近,他自然地歪过头,用额角靠着他的手臂。   公爵动作微滞,转过头看向钟明,脸上的神色柔和下来,握着他的右手微微用力捏了他一下。   钟明微微抬起头,也看向他。   似乎有什么心照不宣的东西在两人之间盘旋。   公爵见他如此撒娇般地看着自己,又大又漂亮眼睛像两颗黑葡萄,眉梢微微一动,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垂眼俯身靠近钟明——   然而就在此时,大堂的门突然被打开,发出嘎吱一声。   钟明动作一顿,骤然转过头看向门口。   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细缝,棕发的牧师半个身体靠在门框边,满头满脸都是血,脸白的几乎像个死人。   但他能走到这里就已经让钟明够惊讶了。他顿时蹙起眉头。   公爵见他偏头,动作顿住,接着伸出手抚住钟明的侧脸,想要将他转向自己。   “!”钟明伸手拍开了男人的手:“看那边!”   公爵莫名奇妙被打了一下,顿时露出了怔愣的表情。他的视线在钟明身上转过一圈,这才缓缓抬起头,朝门口看去。   牧师身上的黑袍已经被血液全部打湿,他似乎伤的很重,呼吸间发出宛如破掉的风箱般的声音。   钟明看到他贴在他腹部的布料颜色特别深,粘稠的血液像不要钱一样啪嗒啪嗒地流到地上。他应该是腹部有贯穿伤。   对方居然还能站着。   钟明在浓重的血腥味下眉头皱的更紧。   公爵神色淡淡,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低头朝钟明道:   “这有什么好看的?”他抓着钟明的手道:“回去吧。”   钟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难道完全没注意到吗?这人一天到晚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牧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抬眼看向站在大堂中的两人。他连睫毛和眼睑内部都沾满了鲜血,神情却没有丝毫狼狈。   钟明莫名从他平静的神情中感到一丝不安。   牧师定定看了他们两眼,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一直盯着公爵不放,而是移开了视线,反而去看紧贴在公爵身边的钟明。   下一瞬,他抬起脚,被鲜血完全沾湿,又沉又重的黑袍垂在地上,拖曳着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他走到了离两人几步开外的位置,期间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钟明。接着,笑了笑,突然张开嘴对钟明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德语,钟明没听懂。   然而下一瞬,一根触角碰空出现,直接击碎了男人的头颅。   它的动作太迅猛,钟明基本连原貌都没看清,触角就已经收了回去。只留下牧师的身体僵在原地,头颅的碎片在周围四散开来。片刻后,他僵直的尸体摇晃了两下,向后倒在了地上。   钟明瞪大了眼睛。   “他是故意的。”   公爵低沉的声音传来。   钟明呼吸一滞,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接着,一双手突然抄过他的膝弯。在失重感下,钟明下意识地伸出手勾住男人的肩膀。   公爵面色冷肃,眉间出现一点浅痕,抬脚从牧师的尸首上跨过去,朝楼上走去。   钟明感受他身上冰冷的气息。没有挣扎,他低头思考一瞬,明白过来。牧师身受重伤,这些伤养也养不好,还不如主动寻死直接重开。   钟明抬起头,小声问:“他刚才说了什么?”   公爵冷声道:“什么都没说。”   他回答冷硬。钟明略略吃惊,心想什么话值得他气成这样。   公爵似乎也察觉到了,动作顿了顿,接着低头在钟明的额角上吻了吻:“没什么,别在意。”   钟明微微缩了缩脖子,觉得这人变得狡猾了。明明一开始,对方还是很礼貌、很绅士的。现在有点不要脸。   等到男人走到最上一级阶梯,钟明小声道:“放我下来。”   公爵顿了顿,从善如流地将他放下来。钟明双脚落地,轻拂了下裙摆,抬头道:“刚刚那个玩家——”   他刚想说话,公爵却已经推开了书房的门,对钟明道:“进来说吧。”   钟明噎住。他看了眼门后,抿紧了唇,有点犹豫。时间已经很晚了,真的要在这种时间跟他单独相处吗?钟明有些犹豫。   公爵也没有着急,他站在书房边,一手搭在门把上,安静地等着。   钟明看他一眼,他确实有想问公爵的事情。虽然自己的房间就在旁边,但他的房间那么小,感觉会更糟糕。   最终,钟明垂下眼点了点头,走进了书房之中。 第54章 过夜   公爵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听到房门被关上的声音,钟明还是惊了一下。他转过身,正面面对公爵,背靠在书桌上,双手环在胸前。   他没意识到自己摆出了一副显而易见的防御姿势。   公爵转过身,看向他,脸上已经没了刚才的冷意,眼神很柔和:“你想问什么?”   钟明抬眼看着他,道:“刚刚那个玩家,你不认识他吗?”   公爵一皱眉:“什么?”   钟明见他不像是知道的样子,暗示道:“你不觉得他跟你长得很像吗?”   闻言,公爵高高地挑起浓眉,接着眯了眯眼。钟明从他脸上读出了「你就是这么看我的」「难道不是我比较帅」等等如此这般的信息。   钟明:……   这人难道脑子里面也都是触角吗?   钟明无法,只好直截了当地说:“他说他和你有血缘关系。”   公爵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短暂道:“啊。”   他点了点头,抬脚走向钟明,略过他走到书桌旁:“原来是这样。他跟你说了什么?”   钟明偏过脸,看着公爵伸手打开抽屉,没有立即回答。   公爵也没有追问。他从桌子里拿出一只小盒子,从中拿出了什么东西,递到了钟明面前:“要试试看吗?”   钟明垂下眼,那是一根雪茄。棕色的烟草卷起,裹成两指宽的长条。   钟明轻轻摇了摇头。公爵收回手,动作熟练地剪掉茄帽,点燃了它。   浅浅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钟明隔着烟雾看向他。公爵将火柴盒放回桌上,回过头,将雪茄咬在嘴边:“他是不是告诉你我是一个很坏的人?”   他低声问,英俊的面孔隐没在烟雾之中,从语气上听不出什么情绪。   钟明呼吸微滞,抬头看他。之前,这个男人一直用一副优雅端庄的形象示人,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教养良好的贵族,或者是学识渊博的学者。   但现在他咬着雪茄,眼眸垂下来,看起来像是个可恶的大地主。   钟明抿了抿唇,看向他,道:“是。”   他隐去了叶箐的部分,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牧师头上:“他告诉我你是家族的罪人,你的领土叫做黑森公国。”   钟明顿了顿,在话中不着痕迹地加上了自己的猜测:“他和他的家族也是黑森伯爵的后代,你是不是对人家做了什么坏事?”   钟明看着公爵,抿了抿唇,声音不禁低了几分:“比如说,争权夺位之类的。”   公爵看着他,嘴边的雪茄上红光明灭。钟明被他漆黑的眼睛看得有点心虚,下一瞬,就听男人道:“对。”   公爵直接了当地说:“我向他们宣战,夺走了他们的领土。”   钟明睫毛微微一颤。同时,一股凉风从书房的窗户中吹进来,扫在钟明的面上,恍若穿越时空的一股腥风。   钟明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微微低下头,试探般地小声道:“……他们,是不是先欺负你了?”   公爵拿着雪茄,漆黑的眼睛垂下:   “没有。”   钟明骤然抬头看他,唇线拧紧。公爵的视线在他脸上转过一圈,平静地说:“成王败寇,不需要谁欺负谁。”   钟明呼吸一滞,缓缓敛下眼。   果然是这样。在听叶箐讲历史上发生的事情时,钟明就有种直觉,面前的这个男人应当就是将曾经一度分裂的公国再次统一的人。而牧师,应该就是当初国家被分裂之后的那几个儿子之一的后代。   公爵看着他低着头的样子,并没有停下自己的叙述:   “当时这里被分成了四块,分别由四个人控制。”   公爵声音平静,几乎是从客观叙事的角度道:   “我杀了他们所有人,但当时也许有漏网之鱼,让其中几个留了下来。”   钟明唇拧得更紧。听着公爵用在冷静不过的口吻道:“他们……倒是很能生,所以现在这些人才会不断冒出来。”   钟明低着头,小声道:“他们应该很恨你。”   “是。”公爵淡声道:“毕竟我杀了他们的祖先,他们的父辈,还会杀了他们。”   他丝毫不避讳自己血腥的过往。钟明呼吸微滞,彻底沉默了下来。   公爵终于停下,他看着钟明微垂的白皙面庞,将雪茄递到嘴边,吸了一口。   钟明很久都没说话。   公爵抽着烟,静静地等了他半响,才俯下身,向钟明道:“害怕了?”   因为角度原因,公爵只能看到他白皙的小半张侧脸,和浓密如蝶翼般轻轻上下扇动的睫毛。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月光,他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   公爵盯着他看了片刻,又凑近了些:“是不是觉得我是坏人?”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冷淡。像是随口一问,又像是引诱。   然而下一瞬,钟明突然抬起了头。   他面色冰白,眉头紧锁,表情不像是害怕,倒像是生气了。   公爵微微一愣。   钟明盯着他,轻轻张开粉色的嘴唇:“也就是说,你一直知道这些玩家是来杀你的?”   公爵一顿,眨了眨眼,道:“嗯。”   钟明眉头微颤,眯了眯眼:“然后你根本不管他们?”   公爵微微睁大了眼睛。接着沉默下来。   他确实一点也没管过。甚至连哪些玩家是世仇派来的都不知道。   钟明见他默认,胸膛上下起伏,唇线拧紧。盯着公爵的神情很严厉。   公爵见状,眼睛睁得更大了,甚至是用近似新奇的目光看着钟明。   钟明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更生气了,声音提高些许:“我问你话呢。”   公爵回过神,这才想起要回答他的问题,点了点头,道:“嗯。”他确实没管过。   还自然地加上了句:“对不起。”   他其实没觉得自己做的不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道歉。   钟明顿时噎住。因为气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你有什么好跟我道歉的。”   “对不起。”公爵说得愈发顺畅,眉目间冰雪消融,立刻去握钟明的手:“以后我会小心的。”   钟明胸中憋着一口气,垂下眼将手抽回来:“谁管你。”   现在管都不管了。公爵忍不住笑了一下,钟明冷冷瞥了他一眼,眉眼更加紧绷。   公爵立即收敛笑意。钟明定定看了他两眼,转头抬脚就走。   但公爵就在旁边,他怎么走得了,钟明立即被拽了回来、   “是我错了。”公爵拉住他,双手握住正不断挣扎的钟明的肩膀,低头亲吻他的额角:“你关心我,我很高兴。”   钟明动作微顿,感到男人的吻从额角移到脸颊:“以后都听你的。”   因为动了气,钟明的脸侧的皮肤又红又烫,现在被温暖的吻印在脸颊上,登时红的更加厉害。心绪激荡下连额角都泌出了些许细汗。   “出了好多汗。”公爵抚过他的额角,一手搂着他,另一只手拿来雪茄,递到钟明唇边:“来,这能让你冷静下来。”   雪茄上包裹的烟草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钟明看了它一眼,皱起眉,摇头道:“我不抽烟。”   “小骗子。”公爵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右手轻抚上钟明的下颌,将他的脸抬起来:“试试看。”   钟明被他半揽在怀里,半推半就地将雪茄含了进去。   令人惊奇的是,雪茄并没有浓重的烟味,反而有股水果的清香。味道比钟明想象中的要好。   微凉的气体充盈在钟明的口腔中,他就这样靠在公爵怀里吸了几口,果然慢慢放松下来。   公爵看着他微微放松的眉目,笑了笑,将雪茄拿回来放进自己嘴里。   见状,钟明愣了愣。脑中突然闪过什么画面。   记忆中,似乎也有谁这样哄骗他抽了人生中的第一根雪茄,对方在让他尝了一口后就收回了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啜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喜欢吗?”   钟明记得自己犹豫地摇了摇头。   见状,那人的脸色似乎迅速冷了下来,很不满地看着他,嗤笑了一声,抬手拍了拍钟明的脸颊:   “不识货的玩意儿。”   那是谁?钟明抓住些许灵感,却又纵然逝去。   他不禁有些发愣。   下一瞬,公爵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怎么了?”   钟明回过神,才发现雪茄又回到了自己嘴边。公爵从他笑了笑:“发什么愣呢?”   钟明摇了摇头,张嘴咬住雪茄,在甜美的果香中才骤然想刚刚男人也抽过这根。   但公爵微笑得让人生不起气来。   钟明抿了抿唇,垂下眼,有点懒洋洋的,不想跟男人计较。   两人就这样分享完了一根雪茄。不得不说烟草虽然是个坏东西,能受人类的追捧也不是没有道理。钟明的神经酥软了大半,半个人都伏在公爵怀里,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之后的窗户,发现冷白的圆月已经跃过了树梢。   ……已经这么晚了。   折腾了一整天,钟明也困了,他将头靠在男人坚实的胸膛上,眼皮已经困得有些睁不开。   “困了?”   公爵将燃烧殆尽的一小截雪茄放在烟灰缸旁,回头朝他道:   “要睡觉吗?”   钟明听到那两个字,神经下意识地紧绷了一下,勉强打起精神抬头道:“我要回房间。”   公爵动作一顿,低头在他头顶一吻:“先洗个澡。”   洗澡?钟明皱了皱眉:“我可以自己洗。”   “怕你在里面睡着。”公爵道:“我这儿的浴缸比较大。”   钟明还想说什么,却被公爵揽着走向书房深处。这个房间比看起来的要大很多,等到钟明被他牵着走到里面,才骤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看清过这间书房的全貌。   原来那一排排书架之后里面别有洞天。   钟明看着面前装点别致的卧室,睁大眼睛。只见房间的中央,赫然放着一张红色的床。木床形制古典,四周的床柱上都雕刻有精美的花纹,床垫厚而高,让人想起童话中的豌豆公主。更引人瞩目的是它通体呈暗红色,红色丝绒的质地的床帏被拴在床柱上,床单和被子也都是红色的,静静摆在那里就让人有种仿佛时空穿梭的割裂般。   “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公爵将他领到床边,让他在床上坐下:“我去给你放水。”   说罢,在钟明能反应之前,他便抬手将床帏解了下来,仔细地拢在一起。   黑暗顿时包围了他。钟明坐在柔软的床垫上。不得不说丝绒质地的床帏的遮光性很好,外面的亮光一点都照不进来。   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钟明本来就已经很困了,在黑暗之中睡意几乎是瞬间就涌了上来。   他打了个哈切,实在熬不住,垂头侧躺在了床上。   就稍微休息一会儿……   钟明这样想道。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而这一闭眼,钟明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皱了皱眉,似是在睡梦中感受到了什么,幽幽转醒。   睁开眼睛后,钟明才后知后觉地僵了僵。偏头一看,窗外已经蒙蒙亮了。   他这是睡了多久?   钟明睁大了眼睛,然而就在这时,他若有所感,突然向墙角看去。   一个黑影正坐在那里。   他单翘着一只腿,右手边的桌子上朝下扣着一本书。正目不转睛地看向这边。   那是公爵。   他就这样坐在黑暗里,一声不吭地看着钟明。在他醒来后也什么都没说。   钟明背后骤然起了一整排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朝床头的方向缩了缩,从男人的眼神中感到一种奇异的压迫感。   公爵的目光很平静,并没有多少攻击性,但他漆黑的瞳仁里透不出丝毫光亮,看起来有些阴郁。他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这个举动比起珍视,更带上了股说不出的意味,有点变态,像是恶龙看守自己的猎物。   钟明一凛,半响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公爵大人。”   男人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见钟明开口,才抬起眼,朝他勾了勾唇:   “你醒了。”公爵偏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还早,不再睡一会儿吗?”   钟明觉得他态度有些怪怪的。却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他微微蹙起眉:“嗯……还好。”   钟明有些小心地打量公爵的神色,他看起来是一整晚都没有睡。钟明的声音更低了些:   “公爵大人……不需要睡觉吗?”   公爵垂下眼,放下抵在额角的手,道:   “嗯,我不需要睡眠。”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异常。依旧是问什么答什么。钟明却依旧觉得有些奇怪。   他皱起眉,正在奇怪时,视线突然扫过了什么,骤然顿住。   借着窗外照入的些许光线,他看清了放在公爵手边的那本书。   那根本不是书,而是叶箐的笔记本。 第55章 痕迹   钟明困意全无。   他的身体僵住,下意识地抱紧了被子。   公爵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坐在黑暗里,安静地看着他。   钟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两人就这样在安静的房间中僵持。直到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钟明骤然打了个抖,反应过来。   其实他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钟明想道。按现在他们的关系,想要更加了解对方没什么不对。他不需要心虚。   他又朝床脚缩了缩,鼓起些许勇气,抬眼看向公爵:“你把叶箐怎么了?”   公爵看着他,道:“她是你的朋友,我没把她怎么样。”   他神情平静,语气却阴恻恻的。   钟明抿了抿唇,看了眼他手边的笔记本,声音低下来:“……那这个为什么会在你这?”   公爵转过头,往笔记本上瞥了一眼,回过头:“我向她要,她就给我了。”   钟明:……   真正发生的事情肯定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简单。钟明已经可以想象公爵的语气稍微冷了一点,叶箐就双膝跪地高举笔记本过头顶的样子。   钟明拧紧嘴唇,抬眼看向公爵,没能从男人的神情中看出端倪。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起的疑心?   他自认自己没露出什么马脚,却还是被男人发现了。   公爵盯着他看了半响,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床尾走向钟明。   钟明登时呼吸一滞。男人的步伐不快,钟明却忍不住想往后退,但他刚往后挪了两下,背就抵在了床头上。   避无可避,钟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爵在床边坐下。   他垂下眼,视线落在钟明有些紧绷的眉眼上,伸手将他耳边的一缕乱发拨向耳后,不轻不重地说:“我可不是让她来帮你做这种事的。”   钟明感受着耳边被发丝扫过的轻微触感,缩了缩脖子,从公爵细微的表情中明白他有些不高兴了,心里跳了一跳。   公爵的手停在了他的耳朵上,手指轻轻捏着他的耳垂。钟明微微吸了口气,被摸得有点痒,但不是很敢躲。   他看了男人一眼,低下头,小声说:   “……我只是想知道更多你的事。”钟明睫毛微颤:“这也不可以吗?”   公爵放在他耳边的手一顿,感受着其下的脉搏,意味不明的视线在钟明低垂了侧脸上循回:“是吗?”   公爵的语气轻飘飘的。钟明却打起了一万分警惕。他低着头,耳朵在男人的揉捏下略微泛粉,自然地就是一副害羞的样子,点了点头,道:   “嗯。”   公爵看着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瞳仁在阴影下黑沉一片,右手放开了钟明的耳朵,现在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他背后的长发。   连撒娇都不管用了。钟明感到些许危机感,不着痕迹地把自己抱紧了些。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换上了柔软的洁白睡衣,带着洗涤剂淡淡的清香,公爵显然是给他洗过澡了。   钟明想知道他到底在自己睡着的期间做了些什么,但现在不是问的好时机。他把问题噎了回去。   这是,公爵突然道:   “真的没有其他想法?”公爵的手停在他的背上,俯下身,漆黑的眼眸对上钟明的眼睛:“宝贝,说实话。”   钟明骤然僵住,男人的语气轻柔,声音也并不重。但是其中的压迫感却扑面而来。   他从男人身上闻出了不一样的气息,和壁炉中温暖的木香不同,男人现在闻起来像是冬日凛冽的清晨,又像古宅里一抹孤僻的黑影。   钟明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额角艰难地发不出声音。半响后,他才好不容易地微微张开唇:“我没有,撒谎。”   他顶住压力道,说出了这句话。   公爵的沉默着凝视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钟明感觉自己周围的光线都暗淡了几分。   明明现在已经到了清晨,些许阳光透过云层照进窗户,公爵身后的阴影却越来越浓重,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钟明心中发紧,直到感到些许窒息,才发现自己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屏住了呼吸。   接着,钟明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垂下眼,看着公爵身后颜色愈发变深的黑影,居然感到一种诡异的宁静。有点像情绪过了峰值,又坠下来,反正公爵也不会对他做什么。   钟明抬起眼,看向公爵。   突然,他伸手搭上男人的手臂,抬起头凑过去在他的侧脸落下轻轻一吻:   “我错了。”钟明的人也跟着靠了过去,柔声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公爵一顿,微微睁大了眼睛。钟明的吻很轻,身体也一样又轻又软,半边身体靠在他怀里。他有些许怔松,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中的气一下就消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公爵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向钟明道:“再亲一下。”   钟明顿了顿,怀疑他在耍流氓,但还是柔顺地抬起了头,然而在他的吻可以落在男人侧脸上之前,公爵突然动了动,率先凑近了钟明,在他细嫩的唇角印上一吻。   那是个很危险的位置。钟明睁大了眼睛,幸而公爵只短暂地亲了一下便退了回去。   “这次就算了。”公爵的神情柔和下来,伸手摸了摸钟明的发顶:“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来问我。”   他略微顿了顿,又道:“我不喜欢你有事瞒着我。”   钟明垂下眼,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心想昨天刚说好的隐私呢?果然男人嘴里的话不能相信。钟明低下头,小声道:“我有点累,还想再睡一会儿。”   “好。”公爵的情绪似乎已经好了起来,恢复了往常温柔的样子。他摸了摸钟明的脸,道:“继续睡吧。”   钟明看了他一眼,道:“我想回自己的房间。”   闻言,公爵神情一顿,他垂眼看着钟明:“不。”   这直截了当又理所当然那的一个字让钟明愣住。他微微张开嘴,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   公爵的神色又缓和下些许:“现在折腾回去,觉都醒了。”   钟明:……   觉早就被你吓醒了。他非常无语。   公爵朝他笑了笑,按着钟明的肩膀让他在床上躺下,接着拉拢床帏:“好好休息。”   钟明无法,只好点了点头。   他重新躺回柔软清香的被褥中,在黑暗中听着男人的脚步生渐行渐远,卧室门被拉开,接着关上。公爵听起来像是离开了。   人是走了,不知道他的三头六臂也收回去了没有。   钟明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没发现什么端倪。但他刚刚才在男人那里漏了陷,现在还是小心为好。   钟明放缓了呼吸,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实际上眼珠子乱转,一寸一寸将自己床帏从头细细看到尾,布料上的一点花纹都没有放过。从床帏上没看出什么,他又转眼去看床柱,也没看出什么。   钟明翻了个身,细细去摸身下的床单。其下厚实的床垫坚实而柔软,摸上去平滑一片。   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是钟明没有停下,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不把能够探查的角落都一一排个遍就安不了心。   可惜从床上什么都没找出来。半响后,仰面躺回了床上,看着红丝绒的床帏微微叹出一口气,手下意识垂下,放在了床边的位置。   钟明睡觉的时候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把手放在床边。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碰到了什么。   床沿边的木头上有个略微粗糙的地方。   钟明心中登时一凛,他伸出手,手指贴在木制的床沿上,又摸了一下。发现好像是那是一道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出来的痕迹。   钟明登时屏住了呼吸。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他将手伸得更远了些,指腹一寸寸摸过木头上那截粗糙的地方。   那是一个日期。   是三年前的某一天。   钟明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努力稳住了自己的呼吸。   日期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几乎可以百分百地确认留下这个日期的人是自己。床沿上刻着日期的地方非常隐秘,旁人轻易发现不了。而他有睡觉的时候手往床边放的习惯,当时刻下日期的他应该是将这件事算了进去,料定他如果躺在这张床上,就会发现床边刻上的字。   钟明略微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接着缓缓吐出胸腔中的气体。   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日期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光是这个动作,就能传递出许多消息。   三年前,他在刻下这个日期的时候,就知道,或者至少是怀疑自己即将逝去记忆。   而且,钟明暗暗想到,他应该是躺在这张床上哪也去不了,才会被迫在这种地方留下了信息。   钟明的呼吸不禁急促起来,等着红色丝绒的床帏,一点睡意也无。   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明脑中的各种疑惑搅成了一团乱麻,但很显然,床边那串冰冷的日期并不能回答他。   钟明不知道瞪着眼睛想了多久,耳边的鸟鸣变得越来越响,他思考得太阳穴发痛,钟明终于支撑不住,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   钟明在黑暗中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便伸出手,向床沿边伸去。果然发现那串日期还在那里。   钟明的手指微颤,确认这并不是自己的梦境。   钟明顿了半响,才从缓缓从床上爬起来,拉开床帏一看,发现外面已经天光大亮起。窗外,金黄的太阳已经爬到了顶部,看起来时间已经接近中午。   钟明向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公爵的身影。微微松了口气。   他下了床,睡衣的下摆随着动作垂下,盖住了他的大腿。钟明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衣的是一件睡袍,而不是他想的睡衣。   感到双腿上的凉意,钟明的面颊登时漫上热度。   …之前明明还是睡衣的。   钟明想要赶快回自己的房间。然而等他找到那扇跟自己房间相连的小门时,却发现那里被锁住了。   钟明:……   到底想干嘛!   他有点气闷,转头朝大门处看了一眼,如果想从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那他必须先找到衣服才行。要是穿成这样被别人看见,他的脸真的就不用要了。   钟明在卧室里找了一圈,发现不仅是衣服,这间卧室里面简直是什么都没有。衣柜桌子等家具里去全都是空的。钟明乎都要怀疑公爵是不是故意把他的衣服拿走了,并且藏在某个角落跟他捉迷藏。   他没法一直待在卧室里。钟明迟疑了一下,还是向房门走去。   希望公爵不要在外面。   钟明推开房门,抬起眼,没看见公爵,却骤然与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玛丽夫人穿着一身灰色的裙子,正站在小桌前,弯腰将呈放着食物的餐盘往桌面上放。   看见钟明穿着睡衣从卧室里走出来,她的动作顿住。   钟明没想到她会在这里,顿时也愣住了。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会儿。   半响后,玛丽夫人收回了视线,动作略重地将餐盘放在桌面上。   钟明简直说不出话,从脸颊到耳根红了个遍。   玛丽夫人缓缓直起身,看着臊在了原地的钟明,眼神从下到上扫视过他的全身,先是在钟明的睡袍上顿住:   “……衣冠不整,像什么样子。”玛丽夫人拧起眉,又注意到钟明散乱披在肩上的黑发,又皱了皱眉:“还披头散发的。”   钟明的脸红得快要滴血。   玛丽夫人呶了呶唇,还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钟明通红的脸时憋了回去。面色还是有些不虞,她转过视线,俯身把餐盘的事物一样一样拿出来,动作有些重,同时嘴里还喃喃道:   “……都大中午了,成何体统。”   钟明尴尬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也知道现在的场景糟糕透了。他穿着睡衣,大中午的脸也没洗头也没梳地从公爵的卧室里走出来——   不能再想下去了。   玛丽夫人此时抬起眼,朝他发射冷光:“还不去把衣服穿上?!”   钟明被吓得一颤。不管过了多久,他还是害怕玛丽夫人。   他小声道:“……我的衣服找不到了。”   玛丽夫人闻言,愣了愣,接着‘啧’了一声。抬头不知道看向哪里,低声道:“……多少岁的人了——”   她说话很模糊,在半路顿住。钟明没听清,问她道:“什么?”   玛丽夫人转过脸,嘴唇动了动,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对钟明道:“你等一下。”   说罢她转过身,看起来是要去给钟明找衣服。   钟明顿时松了口气。他可不想一直穿着这条睡袍,腿还怪冷的。   女孩子们真是厉害,钟明想到那些冬天都会穿短裙的女生们,生出很多敬佩。   然而,就在玛丽夫人伸手按在大门的把手上时,异变横生。   “砰!”   大门上突然传来巨大的敲击声。   钟明吓了一跳,抬头便见玛丽夫人后退了一步,皱眉看向大门。   几乎没给两人反应的时间,又是一声巨响传来:“砰!!”   这次的声音比上次更大。听起来根本不像是敲了,更像是有谁在拼命地撞门。   钟明皱起眉。下一瞬,便听到门外传来窸窣的说话声:“……你到底用没用力?”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传来。钟明一愣,认出那是沈为年的声音。   有人回答他:“用了。”   “再重点。”   沈为年命令道。   下一瞬,撞门的声音再次传来。 第56章 夫妻   “砰!”   “砰!!”   “砰!!!”   外面的撞门声越来越大。   钟明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瞪大眼睛。不知道里面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在撞,声音也太大了!似乎是在用什么坚硬的东西啊一下一下往门上撞。   玛丽夫人还站在门边,钟明出声叫她:“玛丽夫人!”   他声音微高了些,像是有点怕了。   玛丽夫人闻言,转过头看向钟明,拧眉道:“慌什么。”她示意钟明看门:“他们闯不进来的。”   钟明微愣,转头看去,这才发觉即是是在外面如此巨大的撞击下,那两扇红褐色的厚重木门依旧纹丝不动,连抖都没抖一下。   如果换成是普通的门,这时候恐怕已经被凿穿了。   玛丽夫人冷眼听着外面的声响,嗤笑一声,转头走到钟明身边,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了。”她将钟明带到小桌边,让他坐下:“先吃饭。”   钟明手里被塞了把叉子,眼前的餐点色香味俱全,但耳边却是越来越大的砸门声,心中登时冒出几分荒谬,有点吃不下去。   玛丽夫人面色纹丝不动,道:“吃吧。”   钟明咽了口唾沫,在门外震天的声音下,抬头看向站在自己后方的玛丽夫人。   他们都是仆人,而且玛丽夫人还是长辈加上级,他坐着,对方站着,钟明很不好意思,于是道:“……夫人,您也坐吧。”   玛丽夫人站在他身后,腰背挺得笔直,闻言眉目一动,垂眼看向他,冷冷吐出两个字:   “吃饭。”   钟明一颤,寒气从背脊窜上,立刻乖乖回头,叉起一块煎蛋,放在了自己的嘴里。   玛丽夫人的神色这才缓和些许。   她站在钟明背后,微微抬起下颌,盯着他把盘子上的东西吃掉了七七八八,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看着盘子上被钟明剩下的几块奶酪,问道:“你不喜欢奶酪?”   钟明被门外哐哐的敲门声吸引了一半注意,片刻后才发应过来,有点怕玛丽夫人说他挑食,小声道:“有点吃不惯。”   他性格节俭,一般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但是奶酪臭臭的,他实在是吃不惯。   玛丽夫人闻言,点了点头,没有责怪他:“好,下次不会放了。”   钟明有点惊讶地看着她,感觉玛丽夫人的态度有点不一样了。但是他很快没空多想,因为门外的敲击声突然停了下来。   钟明转过头,便听到门外传来交谈声:   有个声音道:“老板,真的砸不开。”   这个人说华文的语调有些奇怪,而且这话显然是对沈卫年说的。   钟明立刻想起了之前跟沈为年结成同盟的三人之一,那个皮肤黝黑的东南亚青年。   门外,沈为年看着面前纹丝不动、连一道划痕都没留下的大门,脸色很阴沉。   片刻后,他转眼看向扛着一只巨大的金属保险箱,正偏头看着他的青年。   这个青年身材非常高大健壮,胳膊上肌肉非常结实,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闪着亮光。他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从脸却还是看得出来年龄比较轻,两颊还带着些婴儿肥,看人的眼神很懵懂。   他见沈为年不说话,疑惑道:“老板?”   “泰利。”沈为年冷冰冰的看着他:“我要你来是干什么的你也知道——”   他双手抄在兜里,抬起下颌:“现在连个破门都撞不开,你想干嘛?”   沈为年身上人厌狗嫌的气质与生俱来,高傲的神情像是全天下的人都欠他的。但碍于身份,他的这种高傲与轻蔑会直接转换成对于身边其他人的压力。之前那些体育生就被PUA的不轻,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敢反抗他。   然而泰利不是那些又蠢又坏的大学生。   闻言,他挑了挑眉,接着弯下腰,‘砰’的一声将保险箱扔在地上:“老板,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保险箱很重,掉在地板上发出了轰的一声巨响,将地板砸得下陷了两寸,激起一阵灰尘。   沈为年眉尾狠狠一跳:“喂!”   泰利拍了拍手,朝沈为年道:“这门有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啊,老板。”   沈为年快要气死了,这东南亚佬做事粗手粗脚的没有分寸,他的保险箱就这么往地上扔——沈为年额角青筋直跳,看着被砸出一个洞的地板,顿了顿,又看向书房完好如初的门,眯了眯眼。   恐怕这扇门确实不是靠蛮力可以打开的。   “算了。”沈为年塌下肩膀,眼不见心不烦地朝泰利挥了挥手:“去把保险箱放回去。”   泰利点头,道:“好的,老板。”   沈为年给钱很大方,他秉承职业道德,对这个雇主还是有基本的尊重的。   沈为年看他抡圆了膀子将保险箱扛在了肩膀上,眉心猛跳:“你他妈给我轻点!”   他看着泰利走远的背影,气不打一出来,转过头,看着眼前紧闭的书房门,心头窜上邪火。   好不容易从那个德国佬嘴里知道了BOSS就在这个书房里。居然连门都打不开。   沈为年往地上啐了一口:“操,真他妈晦气。”   书房内,钟明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松了口气。接着又蹙起眉,沈为年怎么会突然到书房来?这个疑问刚刚浮现,钟明便想到了那个德国牧师。   算算时间,对方应该已经复活了。   钟明想到昨天那血糊糊的场面,吃撑的胃部有点反胃。接着,钟明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尾一颤,抬头向玛丽夫人道:   “公爵大人呢?”   从他醒到现在,对方一直没有露面。   玛丽夫人正在收拾餐具,闻言看向钟明,道:“公爵大人外出了。”   外出?钟明略微怔了怔,接着想到一开始在灰湖旁,他曾经问过公爵会不会到这个副本的外面去。男人当时回答他,‘有时候’。   钟明垂下眼,睫毛颤了颤。   看来「恐怖屋」这个副本里,确实有通往外界的道路。   在历史上黑森公国早就已经不存在了。恐怖屋副本却仿佛凝固了时光,将当时土地上的城镇,商铺,人民全都原模原样地保存了下来,仿若一个以国家为单位的巨大标本。   钟明沉默了半响,抬眼看向玛丽夫人:“这批玩家里有知道公爵行踪的人。”   他低声道:“不然,他们不会来的这么巧。”   玛丽夫人闻言一顿,缓缓放下了手上的餐具,转过身看向钟明,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你确定吗?”玛丽夫人眉头紧皱,嘴角出现两道深刻的皱痕:“是谁?”   钟明垂下眼,轻声道:“有个和公爵长得很像的人。”   玛丽夫人惊诧地瞪大了眼睛,接着紧皱起眉,她干瘪的两片薄唇抿紧,看向门口,语速极快地骂了句什么话。   她说的极快,钟明没听懂,但光从语气上来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钟明看着她,道:“玛丽夫人,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玛丽夫人瞪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目光冷厉:   “一群蛀虫。”她对玩家展现出显而易见的敌意:“还以为上次之后他们消停些了……竟然又冒出来。太危险了。”   上次?钟明捕捉到她话里的用词。   钟明轻声道:“公爵大人好像对他不太在意。”   玛丽夫人回过头,眉头皱的更紧。她神情严肃,微微叹了口气,道:“公爵大人也是——”   她说到一半,似乎是觉得在钟明面前说公爵的坏话不好,她顿住话头,转而朝他道:   “小钟,如果你能劝劝公爵大人那就最好了。”   钟明闻言,顿了顿,对上玛丽夫人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是觉得她的态度有点怪怪的。钟明说不上来是哪里怪,老实回答:   “我劝……他也不一定听。”   玛丽夫人神色为变,嘴唇动了动。钟明觉得她的神色像是想骂人,但是生生忍住了。   顿了片刻后,玛丽夫人垂下眼,对钟明道:“你也不用太怕他。”玛丽夫人低声道:“以前,夫人也常说伯爵比北部农场里的毛驴还要倔。”   伯爵?钟明愣了愣,没听懂玛丽夫人的话。   对方看出了他的疑惑,微微笑了笑。   钟明看着玛丽夫人转过身,走到公爵的书桌旁,伸手拉开抽屉,从中拿出了什么东西。   “看。”玛丽夫人拿着那个东西来到钟明身边,递给他:“这是伯爵和夫人。”   那是一张油画小像。   它看起来已经很有些年头,木头画框上已经出现了些许裂痕,其中的画布微微泛黄,干涸的油画颜料经过长久的时光,色彩有些许暗淡,却依旧能清晰地看出画中人的情态。   画布左边是一位肌肤雪白丰腴的夫人,她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裙子,笑得眉眼弯弯。让人联想起春天的玫瑰,或是层层叠叠的奶油蛋糕。在她的身侧站着一个高大而严肃的男子,他浓黑的眉毛压在眼睛上面,绷着脸,好像画工欠了他八百万。   虽然脸色很臭,但他微微躬着身子,一只手搭在夫人的肩膀上。   画工的技术了得,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两夫妻的情态,看得出这位脸臭的伯爵很爱护他的妻子。   画中透出的气氛温馨而欢快,和现在挂在楼梯上方的那一副完全不一样。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反应过来了这对夫妻的身份:“他们是公爵大人的父母?”   玛丽夫人点点头。钟明有些惊讶,低下头,再细细看了一遍那幅画,注意到了什么:“公爵呢?”   这幅画上只有两夫妻,公爵却不见踪影。   玛丽夫人顿了顿,道:“公爵大人……”她谨慎地选择自己的用词,不想太破坏公爵在钟明心中的形象:“公爵,小时候比较安静。”   “他一般都待在书房里,很讨厌见外人。”   钟明闻言,脑中几乎是立刻就浮现出了公爵小时候的样子。他的长相更随伯爵夫人,小时候应该皮肤雪白,如艾伯特一般精致得像个小王子。他也许有些阴郁,会坐在书架见,手上拿一本厚重到没人看得懂的书,朝外界投去冷漠而疏离的视线。   待在书房里,讨厌见外人这一点跟现在倒是一模一样。   钟明默默想到。   玛丽夫人朝他笑了笑,将手中的画框了放了回去,又像变魔法一般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来一件通体雪白、皮毛丰盈的皮草披风。   “先穿上这个。”玛丽夫人对还穿着一身睡袍的钟明道:“要不然一会儿该着凉了。”   钟明惊诧地看着她手中的皮草,从皮毛油光水滑的光泽到其编织的细密程度都看得出来这张皮草应该很贵,连忙摇头道:“不用了,我不冷——”   “听话。”玛丽夫人当然那不会听他的,轻声道:“要是不穿,你就自己回床上把被子盖好。”   钟明立刻就老实了。   玛丽夫人见他乖顺下来,勾了勾唇,用皮草将钟明细细裹好,又将他的长发梳起来编了个辫子,这才满意:“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钟明放弃反抗,任由玛丽夫人把他当个娃娃折腾。等她停下,才抬头道:“我想回自己的房间。”   玛丽夫人闻言,略微犹豫了一下。公爵走之前专门跟她说,希望钟明能等他回来。   但本来就在一个宅子里,房间就在隔壁,玛丽夫人看不过公爵在没结婚、还没得到上帝认可的情况下就对钟明动手动脚的,决定不定惯着他的臭毛病。   于是她点了点头,道:“好,我送你回去。”   钟明松了口气。看玛丽夫人的眼神带上几分感激。看来这个宅子里还是有正常人的。   他们朝房门口走去。   钟明走在前面,伸手去拉房门的把手。却没能拉动。   钟明:……   玛丽夫人皱了皱眉,走上前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拉就打开了。   钟明见状,骤然被噎住,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敢情这玩意儿还有选择机制是吧。   他好像有点理解了公爵的想法。如果他自己试着想走是走不掉的,但如果实在想走,玛丽夫人就能打开门。对方略微透露出了想要限制他自由的掌控欲,但又留有余地,不至于将钟明逼得太紧。   钟明垂下眼,心道谁说西方人单纯直接的?   公爵的心眼子可能比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还要多。   玛丽夫人也有点无语,她叹了口气,不好说什么,伸手揽住钟明往外走,低头安慰他:   “别想太多,那孩子——从小就有点阴郁。”   钟明抿了抿唇,不置可否。阴郁?变态还差不多。   钟明的小阁楼在内部和公爵的书房相通,但由于房间结构的原因,从外面走实际上还有一段距离。   玛丽夫人和钟明出了书房,向右边走去。   然而,就在他们路过一个拐角的时候,钟明突然悚然一惊。   他在瞬间感受到了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感觉。   钟明猝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缓缓抬起头。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人正用四肢卡墙角,背紧贴着天花板,黝黑的皮肤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朝他咧嘴一笑:   “你发现了啊?” 第57章 李逸之   钟明的呼吸停滞了好几秒,才分辨出来他看见的是人是鬼。   归功于那人朝他微笑时,呲出了一口大白牙。   玛丽夫人随着他看过来,骤然蹙起了眉头。   贴在天花板上的人笑了笑,腰背一弯,像只敏捷的猎豹般跳下,轻巧地落在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抬起头,视线落在钟明身上,朝他咧开嘴:   “美女,等你好久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肩颈部分的肌肉随着动作舒展开来,钟明的视线跟随着抬高。这个叫泰利的东南亚人身上只穿了一件背心,黝黑而结实的两根手臂在阳光下翻着微光,从动作到面部表情透出一股强烈的野性,站在那里的样子像头皮毛顺滑的骏马。   他盯着钟明,态度还算友善:   “美女,老板想跟你说两句话。”泰利指了指走廊另一端:“你跟我去一趟?”   沈为年这时已经率先回了房间,守着他的宝贝保险箱睡午觉去了。走之前吩咐泰利在这里等到「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仆从里面走出来」。   沈为年昨天才从牧师口中听说,大宅里面的仆人里,有个女仆是副本大BOSS公爵的情人。沈为年立刻就想到了把他耍得团团转的漂亮女仆。上次本来想问她的名字,结果被耍了一通,现在听说她是大BOSS的情人,沈为年昨天差点炸了。   泰利听他骂来骂去,总结出来意思就是,装得再清高背后还不是在攀附权贵,作为仆人和主人搞在一起不要脸,还找了个孩子都有了的老男人,等等等等。   泰利倒觉得没什么。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都是很自然的是。   再说,这个美女确实长得美。   泰利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这个传说中公爵的情人拥着雪白的皮草,午日的光线看起来能从他的皮肤直接穿过去。   泰利不禁想到几年前,一个卖毒的老板的独生女,自称是缅甸第一美女,被她老爹送到美国去读书,还去参加选美比赛。泰利见过一次,女孩专门把嘴唇往厚了化,皮肤和头发一个颜色,笑起来声音像鸭子。泰利自认是个没文化的泥腿子,欣赏不来这种国际化的审美。   而面前的这个女仆像捧新雪,泰利看着她抬起眼,看着自己,冷冷吐出一个字:“不。”   泰利垂在身侧的右手抽动了一下。他看着钟明,一般情况下他这个时候就该动手了。但是这个美女……他怕手上没个轻重把她的小胳膊小腿拧折了。   泰利缓缓呼出胸膛里头的气息,松动一下肩膀,把姿态再放低了些:“美女,给个面子呗。”他笑了笑:“你……乖乖跟我走,老板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在他看来沈为年之所以骂得那么凶就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而且那个华国富二代挺好糊弄的,这个美女只要撒撒娇,至少性命是可以保证的。   但是其他的就说不准了。   钟明听着他略显别扭的华文,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然吐出三个字:“你休想。”   泰利表情僵了僵,浓黑的眉尾一动,神情逐渐变了。他的站姿逐渐从放松变得戒备,肩上的肌肉缓缓绷起。   钟明面色丝毫未动。   泰利不知道他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从何而来,他转眼看向站在钟明身边的白人女管家,这好像是个重要的NPC。也许钟明就是仗着她在身边才这么镇定。   所谓擒贼先擒王。泰利眯起眼睛,突然闪身一拳击向玛丽夫人的面门。   他的姿态很特殊,在出拳的同时右腿也骤然挥出,速度奇快无比。   就在同时,空气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卧槽’。   下一瞬,拳头打在肉体上发出一声闷响。   “呃。”有人发出一声闷哼。钟明睁开短暂闭起的眼睛,看见李逸之挡在他们面前,脸偏到一边去。他像是被揍得有点发蒙,好一会儿后才低下头,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   “……我日、真他妈的痛。”   李逸之缓缓转过头,手扶在后颈上左右拧了拧,视线落在泰利身上:“你学泰拳的?”   泰利没想到会横空变出来一个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刚才完全没有察觉第四个人的气息。一击不重,他迅速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李逸之。   “他妈的,痛死老子了。”   李逸之抬手按住头,脑子还在一阵一阵发晕。下层仆人不能主动攻击玩家,他生生挨了这一拳,痛得太阳穴都在往外胀。等稍微缓过来一点,他回过头,朝钟明看了一眼,语气有点坏:“你不知道跑?”   钟明看向他,见李逸之右脸的颧骨上浮出一团红痕,看起来很快就会变成青紫的淤痕。   看起来就很痛。钟明有点心虚,垂下眼,语气弱了些:“他那么凶,我怎么跑得掉?”   李逸之顿了顿,看着钟明蹙起眉头:“知道他凶你还那么横?要是我不在怎么办?”   当然就是知道你在,钟明心道。李逸之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其实心眼小得很。昨晚被公爵当着面挑衅,他心里肯定恨得牙痒痒,必定潜伏在书房周围。   钟明抿了抿唇,小声道:“你这不是在吗?”   李逸之噎住,脸色变换几下,‘啧’了声转过头,心想能怎么办?为了钟明挨打,就算是破相他也只能忍了。   钟明见状,偏头对玛丽夫人道:“玛丽夫人,您先走吧。”   玛丽夫人瞥了李逸之一眼,收回眼神。朝钟明点了点头,转身向快步向楼下走去。   同时,李逸之抹了把嘴角,看向泰利。   泰利已经从惊诧中缓过神来,他盯着李逸之,眼神变得锐利,右手伸向前伸出,手肘微微弯曲,整个人的动态呈现出一条诡异的线条。   操。李逸之心下暗骂一声。他的视线迅速扫视他身上上下——从对方站立的姿态他就能看出这人绝不是什么善茬。   李逸之的额角泌出些许细汗,眼珠向四周转了转。   偏偏这时候杰克不在。不、就算他在估计也不太够。   李逸之整个人都戒备了起来。要知道他虽然能打,但体力和武力只能算中上,面对这种靠真家伙吃饭的人还是不太够用。   然而,就在下一瞬,泰利的变色突然变了变。他看着李逸之,眼神变得锐利,接着眯起了眼睛,视线落在李逸之的脸上。   接着,他忽得神色一变,像是认出了什么般瞪大了眼睛。   “等等。”   他骤然收了势,肩膀垂下来,神情怔松地道:   “您是李家的人,对不对?”   他的语气非常惊诧。像是认出了李逸之,并且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对方。   钟明闻言,心中震动,立即抬头看向李逸之。   因为反应足够快,钟明得以捕捉李逸之在听到这句话时的第一反应。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清李逸之的背影,和他小半边的侧脸。   钟明看见男人手臂上的肌肉瞬间鼓起,几乎像是在极度的意外下抽搐了一下。他下颌的线条骤然收紧,钟明能感觉到李逸之在瞬间屏住了呼吸。   几秒,又或者是几十秒后,钟明看见李逸之的肩线缓缓下榻,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情绪从单纯的戒备与警惕滑入了更低沉的深渊。   片刻后,李逸之的声音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钟明眨了眨眼,放缓了呼吸,李逸之回答地太慢,而且语气冷硬,已经露出了端倪。看来他确实是没想到会在游戏里碰到知晓他底细的玩家,并且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泰利的眼神亮了亮,嘴角勾起,脸上的表情从警惕转变为惊喜。   “真的是您。”   泰利朝李逸之张开双臂,露出了关键的胸膛,这是个非常不设防备的姿势。他挂着真心实意地笑容像李逸之走来:   “家父承蒙您的关照。李先生,之前听说您失踪了我们全家都担心了好久,没想到您竟然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关照?钟明皱起眉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泰利走到李逸之面前几步的地方停下,接着伸出双手合成十字,向李逸之俯下身。态度非常恭敬谦逊。   他抬起脸,并没有完全起身,而是保持着行合十礼的样子朝李逸之道:   “您给的东西,我们现在都还供奉着。”   他的声音压的很低,仿佛是在说什么不能被轻易听去的秘密。   钟明眉尾微微一跳。抬头去看李逸之的表情,见他侧脸的线条紧绷,脸色微微发白。   泰利顿了顿,还带着稚气的脸上露出有些伤感的神情:“可惜自从您失踪之后,那东西似乎失效了。家父已于年前过世,我们家……现在生意也不好做。”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李逸之突然道:“你们倒霉是因为做犯忌讳的生意。”他的语气非常冷硬:“跟我没关系。”   泰利一愣,接着,他缓缓抬起头。   李逸之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才没第一眼认出来。泰利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到供奉神像的香台前,指着上面放着的一张相框反复对他道:   “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人。”   记忆中,他们家的生意已经做了很大。父亲极重威势,对下人总是横眉竖眼,却唯独在这张相片前会语气会变得非常恭敬:   “这是拯救我们家族的恩人。你以后要是有幸见到他,一定要感谢他对我们家的恩情。”   泰利记得小时候自己需要仰起头才能看到那对于他来说有些太高的香案。   在氤氲的烟气下,那张有些模糊的照片被摆在正中央。   相片拍摄了两个人,他的父亲,以及一个穿着唐装的年轻人。   他的父亲看起来正值壮年,在相片上喜笑颜开,像是走了这辈子最大的好运。他身体前倾,伸出右臂和身边的年轻人握手,是个殷切而略微讨好的姿势。   而他身边一身唐装的年轻人站姿很散漫,微微抬起左手和他的父亲交握,另一只手却还揣在裤兜中,俊秀的脸上似笑非笑。   他的抬着下颌,眼睛看向镜头,眼神中透出种特殊的气质。   像是睥睨一切,世间万物尽在掌控。   泰利对年轻人身上那种漫不经心的傲慢印象尤为深刻。如果他们家里的谁这么嚣张,估计早就被抽死了。   现在,他面前的李逸之长相与那张相片上的他相差无几,气质却天差地别。   对方身上没了锐气,凤眼中神色低沉,脸上还是有股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更像是张完美的面具,将一切真实的情绪都掩盖在了其下。   泰利朝他笑了笑,缓缓直起身,将双手插回兜里,抬起下颌:   “话不能怎么说嘛,李先生。”   “就是做捞偏门的生意,这才需要你改命不是吗?”他笑语晏晏,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留情面:“有我们这种人,先生您才有钱赚,不是吗?”   此话一出,李逸之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阴沉。脸上的最后一点笑意都堙灭在了冰冷之下。   他盯着泰利,片刻后,偏头嗤笑了一声:“……你还真是跟你爹一模一样。”   泰利微笑着,用不伦不类的华国语说:“承蒙您夸奖。”   李逸之仿若对他的厚脸皮叹为观止,他摇了摇头,转过脸,朝泰利弯起凤眼:   “看来我跟你们家确实挺有缘分的,在这里都能遇上。”   他微笑着说:“既然这样,那我就送佛送到西,再帮你一把,怎么样?”   泰利愣了一下,接着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以为是李逸之终于想通了。这也是应该的,毕竟李逸之先前作生意的风格他也知道一二,用无利不起早形容他都是轻的,他可不信对方在这个游戏里面关了几年就能改过自新。   泰利缓下神色道:“当然。”   他朝李逸之走近了几步,笑着道:“如果我们能继续合作,那当然对双方都好——”   李逸之抬起眼,与他对视,接着笑了笑。   泰利看见他的表情,野兽般的直觉骤然让他从这个笑容中感到些许不对。   然而已经太晚了。他离李逸之太近。   李逸之猝然伸手、双臂上下展开,极快地在离泰利鼻尖两寸的位置拍在一起!   “啪!”   随着一声巨响,泰利骤然瞪大了眼睛,瞳孔紧缩。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的僵硬并不只有身体,而是从里至外,包括眼神都放空了。   钟明惊讶地张开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逸之抓住手腕:“走。”   钟明被抓着转过身,朝楼下跑去。在接近楼梯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泰利还怔在那里。   “你做了什么?”   他问李逸之。   对方抓着他脚步急促地往下跑,冷然道:“拍花子。再说话我就把你也拍晕了扛着走。”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从李逸之的语气里听出对方似乎处于某种很紧绷的状态。他抿了抿唇,闭上嘴不说话了。   他们疾步在楼梯上奔跑。钟明不知道李逸之刚刚能做的事能持续多久,看他这么着急的样子,应该是没有多久。   钟明脚上还穿着拖鞋,跑不快,走到一半李逸之‘啧’了一声,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钟明吓了一跳,但在这个情况下也没说什么。   李逸之抱着他跑更快,几瞬之间就下了二楼。然而,就在他们折过转角时,却骤然看到了正从一楼往上走的冯唐。   对方听到动静,抬头看向两人,顿时眯起了眼睛。   钟明看到他,确实松了口气,看来玛丽夫人确实明白了他的意思。   冯唐停了停,接着继续往上走,来到了两人面前。   他的视线在李逸之身上一扫而过,接着看向钟明,尤其在他身上雪白的皮草上停留了许久。钟明被李逸之横抱着,拖鞋在奔跑的途中甩掉了一只,赤裸的右脚垂在男人的臂弯中。   冯唐看着他,突然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脚踝:“你昨晚在哪?”   他的神情一下子暗下来:“为什么穿成这样?你身上有奇怪的味道。”   前两句还算是正常,后一句就有点奇怪了。钟明在他的视线下缩了缩肩膀,感觉像是被头狼围着嗅了一圈。而且,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他皱眉将自己的脚收回来:   “别说这个了。”他向楼上示意:“那个玩家还在楼上。”   冯唐手中一空,手指曲了曲,下意识地想再去抓。但碍于钟明的神情停下了手,他抬眼道:   “不急。”   钟明的眉头顿时蹙得更紧:“什么叫不急?”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些许响动。钟明听到那声音,知道是泰利从怔愣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他心中一紧,语气略有些急促地对冯唐道:   “你快去啊!”   冯唐本还想细细盘问他,但见钟明神情这么焦急,只好作罢。他‘啧’了一声,转过身朝楼上走去,走之前还回过头对钟明道:   “你等着。我马上就下来。”   钟明抿紧嘴唇,听见楼上有人朝楼下走的脚步声,用眼神催促冯唐。   看着他焦急而俏丽的神情,冯唐勾了勾唇:“看给你吓的。”   接着,他转头向楼上走,同时朝他们挥了挥右手,姿态很轻松。钟明有点忧虑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对方打不打得过泰利。   这时,李逸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别看了。”他轻声道:“专事就交给专人去做,我们先走。”   钟明收回视线,对冯唐的武力值还是比较有信心,他点了点头。   李逸之抱着他一路到了地下室。现在的时间,所有仆人基本上都在外面工作,宿舍里面没有人,李逸之将钟明带到卧室中,反手关上了门。   钟明坐在床铺上,看着李逸之站在门前,右手极为灵巧地一翻,手指间突然出现了一张淡黄色的纸条,反手拍在了门板上。   钟明看向门板,见那淡黄色的纸条上用墨水写着一串难以辨认的文字。   看起来像是某种符。   李逸之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掩饰。往门上贴了好几个,这才转过身,低头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这样就行了。”   钟明眉目微微一动,之前公爵说李逸之在地下室动了小手段,应该就是这个。   那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应该有屏蔽公爵耳目的作用。   钟明睫毛微颤,看着李逸之低着头,站在门前沉默了许久。   卧室里面没有窗户,及时是在白天,也只有天花板上的唯一一个灯球里散发出光芒,房间里还是很昏暗。   李逸之站在离钟明很远的位置,灯光散在他身上,黑影自他脚下伸出,一直延伸到钟明身前。   气氛有种古怪的沉滞。   钟明看了他半响,接着垂下眼,将身上的皮草拢紧了些,低声道: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吗?”   他轻柔的声音在空气中落下,却像是对李逸之的某种宣判。他紧绷的肩颈线条顿时松了下来,接着慢慢塌下去。   李逸之顿了片刻,接着低下头,从旁边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上面。   他低着头,手指撑在膝盖上,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又张开,接着再次握紧。他将这个动作重复几次,才仿佛做好了心理准备,缓缓抬起头看向钟明:   “你想知道什么?”   他不自己说,而是问钟明想知道什么。看似是把选择权交到了对方手里,实际上确实依然有所保留。   钟明捕捉到他流露出想要退缩的痕迹,垂下眼,低声道:   “你用某些手段帮助了泰利的家族,并且和他们有长期的利益往来。他的家族做歪门邪道的生意,你觉得自己助纣为虐,所以才会不想让我知道,对吗?”   钟明一语中的,没有给李逸之留任何狡辩的余地。李逸之顿了顿,低着头,脸上的神色几变。钟明看了他一眼,轻声道;   “现在我都知道了,你还不肯告诉我吗?”   李逸之低着头,沉默了半响,就在钟明认为他也许不会说了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声音略显沉闷:   “……那你要保证你不能讨厌我。”   钟明闻言一愣。没想到李逸之会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他顿了顿,问道:   “你做了什么会让我讨厌的事情吗?”   李逸之又不说话了。钟明微叹了口气,语气冷了些:   “你既然做了,难道不敢当吗?”   他道:   “我认识的李逸之可不是这种怂包。”   他这句话一出,李逸之眉尾一动。接着缓缓抬起脸来,看钟明的眼神总算没那么沉闷。任是哪个男人,被自己喜欢的人说是怂包都很难不被激起来。   李逸之这一抬头,钟明才看清他的正脸。男人俊秀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从眉角到颧骨都有伤口,除了刚刚挨泰利的那一拳,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淤青。   钟明倒吸了口凉气,道:“你的脸怎么了?”   李逸之顿了顿,神色微变,他为钟明关心自己而感到些许安慰,但其实并不想被钟明看到这些伤口。这毕竟关乎于雄性那微不足道却又最重要的自尊心。于是他低下头,避开钟明的视线,转移话题道:   “你知道「北王南李」吗?”   钟明闻言,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他摇了摇头。   李逸之笑了笑,心想钟明果然是一直生活在社会明面的个乖孩子。他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低声道:   “王李两家……算是华国做风水生意的两个龙头吧。”   他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脸道:   “我就是那个李。”   钟明对这方面没有太多概念,疑惑道:“风水生意?”   李逸之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寻找正确的用词,片刻后,他语气有些艰难地开口:“……简单来说”   他伸出右手,在空中做了个手势,低声道:“我们会帮人改命。” 第58章 奇怪的符咒   改命。   钟明眼皮一跳。这是个沉重的词。   人的命运是轻易可以更改的吗?钟明想了想,问道:“你是说,招财阵,保命符之类的?”   李逸之摇了摇头:“那是改运,和改命不一样。”   “具体的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李逸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道:“总之,华国风水行当里面,能给人改命的就只有我们王李两家。”   “到了我这一辈,我的父亲作为嫡子却没有天赋,爷爷把家学都传给了我。”   “我们一家人在山上住着,后来我学成,就下了山。”李逸之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双手交握,摇了摇头,道:“现在想起来,我也许根本就不该下山。”   钟明渐渐听懂了他在说什么。李家的家学也许本来并不是用于给人改命的,但是李逸之学了本事,下了山,事情便不受控制起来。   钟明道:“……你做了什么?”   “我?”李逸之抬起头,哂笑一声,向钟明挑了挑眉:“自然是靠帮人改命大赚特赚。”   钟明抿了抿嘴唇。   “我小时候一直都很不甘心。为什么我们一家人有参破天道之术,却只能过清贫的生活。我不明白为什么爷爷要命令全家不能用家学谋生,只能做些帮人算算命,画画符的小把戏。”   李逸之讽刺地冷哼一声,双手交握着放在脸前:   “我下山之后,见到那些富人,觉得他们一个两个都蠢得像猪。随随便便给他们漏出一点消息,他们就会把钱财人脉都双手奉上,实在是太简单了。”   李逸之说这句话的同时,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许倨傲。   从这种神情里还能看出些许他年少时锋芒毕露的影子。钟明能想象那时候李逸之是怎么笑眯眯地周旋在各路富商中间,狐狸般的笑面下涌动伪装的不算很好的鄙夷。钟明眯了眯眼睛……感觉以这个人的性格,当时应当是相当嚣张的。   钟明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当时是真的拿钱办事,还是骗了人家?”   李逸之顿了顿,向钟明挑了挑眉:“看得惯的就认真办事,看不惯的就随便敷衍一下。”   他虽然还顶着满脸青紫,但刚才身上的些许颓唐已经消失,那股生机勃勃的欠劲儿又浮了上来。李逸之朝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在空中一摊,道:   “但也不算骗人。不过是没给他们改命,我给的那些符咒跟市面上的大路货不一样,还是有用的,对得起他的给的钱。”   钟明现在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眯了眯眼。李逸之看到他的表情,顿了顿,接着缓缓直起了身子,朝他道:   “你这表情什么意思?”他微微睁大眼睛:“你不信我是不是,我没撒谎!”   钟明不置可否地敛下眼:“嗯嗯。知道了。”语气甚是敷衍。心想谁知道你是不是随手在符纸上画了个简笔画就丢给人家了。   李逸之:……   被质疑专业能力,他这下坐不住了。李逸之抓着凳子,两条大长腿蹬在地上,两下蹭到了钟明面前:   “你看你这年纪轻轻的,不信命是吧?”   李逸之朝他挑了挑眉,一把将钟明的右手捉过来:“来来来,我给你看看。”   钟明仍他握着自己的手腕,打开手掌,李逸之修长的手指随着他掌心的纹路缓缓移动,带来些许痒意。   钟明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李逸之立刻按住他:“别动!你的爱情线都看不清了!”   钟明:……   这跟那些在学校里彼此看手相的小女生也没什么两样嘛。话是这么说,钟明也没收回手,等着看李逸之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   “嗯……”李逸之拿着他的手,这里捏捏那边看看,沉吟片刻,接着严肃地抬起头:“看你的手相,桃花运很旺啊。”   钟明眉尾颤了颤,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李逸之抬起头,正色道:“但是你有个命定情缘,不久后,你就会和我结婚——”   钟明骤然黑了脸,将自己的手往回抽,同时抬脚去踹李逸之的腹部:“果然是个江湖骗子,你放开我。”   “哎哟!”李逸之装作被踹得很疼般吱哇乱叫,右手抓着钟明的手腕不放,左手握着他的脚踝:“别踢别提,看你这脚冰的,我给你暖暖。”   钟明冷然道:“给我放开。”他盯着李逸之,道;“我倒数三个数——”   “好嘞。”   李逸之不需要他倒数,立刻松开了作正经状。在钟明把腿收回去,立刻藏在了被子下面,抬眼冷冷朝李逸之抛去一瞥。   李逸之赶忙举起双手作无辜状:“好好,不看爱情线了,我给你看看别的。”他向钟明伸出右手:“这次是来真的了。”   钟明看了他两眼,有些半信半疑。他本来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但是,如果李逸之真有他说的这么厉害,或许能得到一点线索也说不一定。   他顿了顿,还是伸出了手,放在了李逸之的手上:   “随便你吧。”   李逸之朝他笑了笑,低头翻开他的右掌,这次神色是真的严肃起来,盯着那白嫩掌心上浅淡的纹路。   片刻后,他突然皱了皱眉头:   “你有兄弟吗?”   钟明一怔,接着皱眉道:“我是孤儿。”   “那就怪了。”   李逸之沉吟片刻,手指缓缓在钟明手心上的某一区摩擦,挑了挑眉道:   “那有可能是极为亲近的朋友……或者伴侣。”   他声音低下去,冲钟明挑了挑眉:“你是不是遇见过渣男?”   钟明拧起眉,他没有以前的记忆所以不能确定。但是印象里,他应该是没有谈过恋爱的,更别说跟男人谈。   他摇了摇头,道:“应该没有。”   “应该?”   李逸之看着他,目光逐渐变得有些意味深长。钟明不喜欢他的眼神,皱了皱眉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李逸之脸上似笑非笑,他俯下过身,朝钟明凑近,一只手撑在了他的床铺边。   因为他的动作,钟明不得不曲起双腿缩到床铺地步,用两条胳膊环在腿前隔在他与李逸之中间,冷声道:   “你干什么?”   李逸之一手撑在他身侧,凤眼中神色晦暗不明,右手依旧握着钟明的手腕,他的嘴角勾着,凤眼中却丝毫笑意也无,视线停留在钟明脸上,想看清楚他是真的想不起来了,还是在撒谎。   “你是不是跟别人谈恋爱,然后被坏男人骗了?”   李逸之笑得眉眼弯弯,凑近了些许,轻声道:“没关系,不用怕,说出来吧,我不会怪你的。”   他语气神情柔和,语气轻柔,却怎么看怎么像个诈骗犯。   钟明冷冷盯着他,下一瞬,双腿曲起向李逸之的腹部踹去。   “嗷!”   李逸之猝不及防被他一脚蹬下床,屁股着地,手还打翻了身后的凳子,顿时一阵人仰马翻。叮呤咣啷的一阵响后,李逸之从地上坐起来,伸手扶着自己被摔得顿痛的尾椎骨,抬头看向钟明:   “好痛啊——”他哭丧着一张脸,指了指自己青青紫紫的脸:“我还受着伤诶,宝贝,你好狠的心啊!”   钟明坐在床上,缩起自己的脚,冷然道:“都跟你说了我没谈过。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李逸之见他的神色不似作伪,略微眯了眯眼。他自信不会看错,但是钟明态度这么坚决——李逸之神色几变,最终换上了一副笑脸,对钟明道: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别生气。”   钟明不满他敷衍的态度,抿了抿唇,道:“你到底看出了什么?”   李逸之转了转眼珠,弯起凤眼,微笑道:   “看出了你会被坏男人骗。”他走进几步,低下头,轻轻执起钟明的右手,左右看了看,轻笑了一声:“我们小钟什么都好,就是有心软这个毛病。”   钟明看了他一眼,收回自己的手:“还好吧。”   李逸之笑了笑,知道钟明不太信这些。但他看手相是很准的,对方一定曾因为心软这个毛病摔过跟头,而且摔得还特别狠。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李逸之又嬉皮笑脸起来,笑着对钟明道:   “但对我心软是没事的。”他巴不得钟明再多心疼自己一点。   钟明瞥了他一眼:“别转移话题。你跟泰利的家族,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逸之得意的表情一僵,偏头咳嗽一声。虽然现在两人间的气氛轻松很多,但对于这件事,李逸之还是显得非常难以启齿。   在半响的沉默后,李逸之去把椅子扶了起来,坐下来,低头搓了搓脸,接着抬起头,有些无奈地对钟明笑了笑:   “这件事确实是我办砸了。”李逸之沉下脸,道:“泰利应该不是他的真名,他爸姓阮,是早年从华国移民过去的。”   “最开始他们找上我的时候,阮家还是做实业的,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商人。那时候他们接连到倒了霉运,秘方被竞争对手偷走,工厂被人恶意放火——所以找上我来改运。”   李逸之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声音低下来:   “我确实是没想到他们之后会去贩毒。”   钟明心中微跳。原来是这样。他的神色渐渐沉下来。   确实,对于居住在东南亚那片区域的人来说,做实业哪有贩毒来钱快。   这听起来简直像是个有些荒谬的,暗含某种命运隐喻的故事。钟明垂下眼,到底是因为李逸之帮阮家改了运,所以他们才走上了贩毒道路,还是说阮家早就想好要贩毒,只是乘上了李逸之这股东风所以才得以蓬勃呢?   李逸之双手撑在膝盖上,低着头,周身气压有些低。钟明看着他低垂着脸,神色颓唐,心想,这件事对李逸之的打击应该确实比较大。   但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就说明李逸之至少有基本的善恶观。钟明看着他,轻声道:“至少现在看来,阮家已经衰落了。”   如果阮家的生意还很好,泰利一个毒枭家族的大少爷也不至于沦落到给沈为年做马仔的地步。钟明道:“泰利现在成为这里的玩家,也未必不是一种因果轮回。”   李逸之听到他的话,缓缓抬起头,凤眼中闪着亮光,惊喜地朝钟明道:“你在安慰我?”   他特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想握住钟明的手:“宝贝,我好感动,我就知道你是在乎我的——”   钟明:……   他对李逸之变脸的功夫叹为观止,冷着脸躲开了他的手。李逸之倒也不介意,他双手放在钟明床边,对他道:   “阮家的气数将近,也有我的原因。”李逸之垂下眼,曲起收自己的指尖,漫不经心地说:“在知道他们贩毒之后,我回了趟山上,把家里的秘术全部烧了。这也许断了他们一部分的气运。”   闻言,钟明诧异地抬起头,惊讶地长大了嘴:“……全部烧了?”   就算他对风水的事情不太了解,听到现在也能想象一代代祖传下来的秘术应当是李家立身的根基。   他皱起眉:“你们做这一行,都烧了,后面的人怎么办?”   李逸之神情淡淡的,朝他挑了挑眉:“反正也不能靠这行挣钱,我管他们干什么?”   他仰起头,朝椅背上一靠:“这秘术拿出来挣钱就要作孽,放在那也就是放着,还不如一把火烧了来得干净。”   钟明:……   李家出了你这个混世魔王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祖坟冒青烟了。   钟明觉得有点头疼,他都想象出他年轻时候的样子。爱则生,恨则死,表面上笑盈盈的,实际上却是个完全不在意他人想法的独裁者。很多事情他做出来把身边的人气得肝疼,他还能笑眯眯地来一句‘怎么了’   钟明庆幸自己遇上的是多年后已经被蹉跎地变得圆滑的李逸之。要不然他能被气死。   李逸之也知道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个什么逼样,他轻轻笑了笑,对钟明道:“我承认我当时采用的方式确实过激了点,但我并不后悔。”   他微微敛下眼,道:“李家秘术,或许从最开始就不该存在。”   钟明闻言,略微抿起嘴唇。这是李逸之自己的家事,他不好说什么。只能轻声问道:“……你的家人们呢?”   李逸之闻言抬起头,呼出了一口气,道:   “家里的弟弟妹妹我都送去上学了,现在是法制社会,他们也不能窝在山上当野人,以后……当个普通人,或者当个算命先生的糊口,都随便他们。”   在说完这句话后,李逸之长久地沉默了一会儿,眉目间的神色淡下来。许久后,他低声道:“……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李逸之的低落只持续了一瞬,他低下头,用右手搓了把脸,又换上一张笑脸抬起头看向钟明:“不说这些了——”   他话头顿住,看着钟明脸上凝重的神色,愣了愣,皱起眉:“怎么了?”   钟明脸色微微发白,听到李逸之的声音,他缓缓抬起脸:“……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李逸之:“什么?”   钟明眸光闪了闪,道:“我在沈为年的房间里看到过差不多的符。”   他抬起手,指了指现在正贴在木门上的黄色纸条:“跟那些很像。”   李逸之骤然愣住。   ·   两人走出地下室的时候,大堂里面已经聚集了很多玩家,所有人都在仰着头晚上看。钟明跟着他们的视线抬起头,见四楼上,泰利和冯唐正在缠斗当中。   竟然还没打完?   钟明皱了皱眉,他和李逸之在地下室至少呆了半个小时,他们居然还在打。钟明见过冯唐动手,知道对方有多厉害。没想到这个泰利居然能跟对方纠缠半个多小时还没分出胜负。   正在他抬头的档口,冯唐正揪起泰利的领子,‘砰’地一声将他怼到了栏杆上。   钟明看到泰利‘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了冯唐脸上。男人笑了笑,琥珀色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他伸手摸了把脸,猝然一拳揍在了泰利脸上。   鲜血溅在白种人苍白的皮肤上,本就反差明显,现在被手一抹开就更显得狰狞。   钟明眉心微微抽动。看着泰利被打的头往一边偏去,又吐出一口鲜血,但他并没有完全被打倒,而是猝然回过头,翻身用双手双脚缠上了冯唐的右臂。   钟明看着冯唐皱起眉,‘啧’了声,似乎很不喜欢泰利这种蟒蛇般的作风,有点担忧。到底打不打的过啊?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女仆小姐?”   钟明一愣,偏过头,见金元正曲着一直手臂,靠在墙边站着。   他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蓬松的黑发搭在额头上,面孔光洁而俊秀。他看着钟明,神情很惊喜,朝他温和地笑了笑:   “好久不见。”   接着,他的视线向下,停留在钟明的衣服上,神情变得有些奇怪:“你的衣服——”   为了避免引人注意,钟明换下了那件过于华美夺目的皮草,现在身上穿的是李逸之的衣服。除却是很明显的男装不说,衣服的袖口和裤脚都因为长了一截而被折了几圈。   看到这身衣服,金元才猛然想起来钟明是男性的这件事,神情变了变。   但是,就算是男装,这身衣服也太大了吧。金元的神情变得更加古怪。   钟明没空跟他闲扯,他看了金元一眼便收回眼神,皱着眉看向四楼——现在是泰利占上风,他双腿绞住冯唐的喉咙将他蹬到了地上,现在正朝他的面部挥拳。   “哇,还在打啊。”   李逸之跟着从地下室走上来,站到钟明身后,抬手遮在额头向上看:“啧啧,这搞得血呼啦差的、真下饭。”   接着,他收回了视线,面色颇为不善地看着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金元,挑了挑眉:   “还有你。”他弯起眼睛,笑容的弧度很大,说出来的话却很不客气:“你他妈的看什么呢?”   金元顿了顿,像是没听到李逸之的话似的,有些怔愣地看着他。他看了看李逸之,又看向钟明身上的衣服,神色登时变得更加古怪。   李逸之看出他眼神不对劲,觉得这棒子脑子里面是不是缺了跟弦,神情顿时更加不善。   他其实看金元不爽很久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总是一脸春风拂面的韩国人印象非常不好。大概是同类相斥,同性别的人中间总是能够很轻易地分别出谁是绿茶。   这个棒子真是他妈的太装了。身上的茶味能飘出两里地。   金元没有对李逸之散发出的攻击性做出任何反应,他抬起眼,看向李逸之道:“请问,你们是一对吗?”   大白天的,钟明身上穿着明显不是自己的衣服和男人从地下室走出来。这让金元产生了些不太好的联想。   要是换个人李逸之早就把尾巴敲到天上去了。但面对金元他总是提不起兴致,李逸之扬起眉,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金元皱起眉,神情有些严肃。李逸之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将手从裤兜里拿了出来,如果不是NPC不能主动攻击玩家,他现在可能已经动手了。   特别是今天,他很不想看见金元。他这儿盯着一猪头一样的脸,对方倒是清爽地下一秒就可以出去拍画报。   李逸之眯了眯眼,暗中冷哼一声,不知道这棒子每天早上花多少功夫化妆。   他毫不掩饰地直接朝金元比了个中指。   金元皱了皱眉,对李逸之粗鲁的举止表现得很不适。   李逸之笑了笑,收回手,转头按上钟明的右肩:“宝贝,别看了。我们走吧。”   钟明紧紧盯着楼上两个缠斗在一起的身影。冯唐的右脸上青了一块,但他成功地弄断了泰利的一条手臂,此时正居高临下地朝钟明投来视线,向他勾了勾唇。   像是雄狮在炫耀自己的强大一般。   钟明收回视线,看向李逸之,道:“冯唐那边,没关系吗?”   李逸之高高扬起眉:“他皮糙肉厚的能有什么事?”他催促钟明:“行了快走吧,你再看下去他三头六臂都得长出来了。我们不是还要去那个姓沈的那吗?”   钟明眨了眨眼,回头看了四楼一眼,见应该没什么问题,遂点了点头。   他全程没有何金元说一句话,转头就要跟李逸之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金元突然开口道:“你们要去找沈为年?”   钟明脚步微顿,回头看向他。   金元眨了眨眼,眼皮上浅浅的痕迹一闪而过,他轻声道:“我可以帮你们。”   钟明皱起眉,看向金元,缓缓地眯起眼睛。   金元知道他不信任自己,于是很坦诚地直接解释了自己的动机:“我认为他需要为那几个玩家的死负责。”   他说的是被挂在树枝上,宛若枯叶般吊死的几个体育生。   在钟明的注视下,金元垂下眼,像是下意识的动作一样,从领口处拿出了那枚十字架,手指在金属上缓缓摩擦,轻声道:“虽然他没有直接杀人……但凶手确实是他无疑。”   “主不会原谅这样的行为。”   金元低声道。眉目神情带着些悲悯。   钟明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李逸之的神情倒是变了变,心想这韩国棒子原来不是脑子有包,而根本就是个疯子。   而钟明看着他,片刻后,突然道:“好吧。”   他转过身,示意李逸之向楼上走,同时对金元道:“跟我们来。” 第59章 热武器   沈为年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一片岁月静好,根本不知道外面所有还活着的玩家都在围观真人搏击。他的得意手下泰利眼看着两眼翻白晕过去。   他的午觉倒是早就睡完了,但是并不想起,他这时正带着巨大的耳机躺在床上,拿着手机,十指噼里啪啦地快要闪出火花,嘈杂的手机游戏自他的耳机中不断传出,以至于他一下子都没听见门外的敲门声。   很快,外面的人失去了耐心。   “砰!”   突然,一个很重的敲门声穿透他游戏效果音传了进来。这声敲门大得惊人,连地板都好像震了震。   沈为年打游戏的动作顿住,看向门口,抬手掰开耳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比刚刚更大的敲门声:   “砰!!”   此时沈为年右耳正好传来一声「Doubel Kill」他被两个声音夹在中间,差点没被震聋。   “我靠。”他瞪大了眼睛,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干嘛?!想死是不是!”   此时,门外传来一个清冽的男声:   “沈为年。你出来一下。”   沈为年眉头顿时皱的更紧。他没听出外面的声音是谁的。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来碰瓷。   他将手机锁屏,拿下耳机,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什么东西,藏在身后,走到了门边,伸手拉开门。   金元站在门外,静静地看向沈为年。   看到是他,沈为年倒是愣了一下,接着嗤笑了一声:   “我靠,是你?”   金元蹙了蹙眉,嘴唇拧紧了些。   沈为年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发现这个棒子身上被他们揍出的伤口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特别是那张被他们特别关照过的脸,现在上面已经恢复了光洁。   沈为年的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   说实话,当时他们对金元动手,一方面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被那只蜘蛛跳过了的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讨厌对方这幅腔调。   沈为年不会承认金元比他长得帅,只在心里暗骂这小棒子长得娘们兮兮的。也只有那些没眼光的女的会老是围着吱哇乱叫。   而现在,沈为年发现了更令他生气的一点。   他的视线微微向上,发觉金元站直了竟然比门框还高出小半截,而且——沈为年低下头,发觉金元穿的是一双平底匡威。   沈为年当然也不矮,他对外声称一米八五,里面至少有三厘米是运动鞋的气垫。   操。真他妈晦气。   沈为年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向金元:“怎么?伤好了、觉得你又行了?”   他认为金元是来报仇的。撑着泰利和那个德国牧师都不在——沈为年在心中暗暗发笑,手指按按抓紧了藏在身后的东西,有些人真的是蠢的可以。   金元面无表情,他半垂着眼,神色很冷漠地说:“泰利跟一个NPC打起来了。”   沈为年一顿,抬起头:“什么?”   金元抬起头,又重复了一遍:“泰利跟一个NPC打起来了,你最好去看看。”   NPC?沈为年疑惑地皱起眉,他想,那个女仆小胳膊小腿的还能打人?很快他否定了这个想法,应该是有其他的NPC。沈为年愣了一会儿,突然道:   “操,不会是那个公爵吧?”   金元的眼尾微微一动,没肯定也没否定。沈为年哪里还站的住,他猛地挤开金元,想往四楼的方向走。离开前却猛地停下脚步,偏头瞥向金元:   “……你怎么这么好心?”   沈为年上下扫视了金元一番,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了然地挑了挑眉:   “怎么?想跟我混?”   在他看来,金元的举动就是在向他投诚。沈为年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利用自己的权势以及金钱碾压他人,被他欺负的人根本没有任何还击的能力。于是他很自然地觉得,被他欺负过的金元是想要用这个消息来巴结他。   他嗤笑一声,抬起手,拍了拍金元的肩膀:“跑腿倒是挺快的,谢了。”   说罢,他用肩膀用力撞了一下金元,才向四楼的方向走去。   金元被撞的略微踉跄,向后退了两步,回头看向沈为年离开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   在沈为年离开之后,钟明和李逸之从拐角处走出。在路过金元时,钟明脚步微顿,朝他略一点头:“谢谢。”   金元面无表情的脸上这才露出了微笑:“没关系。”   钟明没什么表情,回头走进了房间里。金元脸上的笑容还没能维持多久,便在看到李逸之时顿住了。   “喂。”李逸之双手揣在裤兜里,朝他呶了呶嘴:“没你的事儿了,一边儿去。”   金元皱了皱眉,唇线向下撇。他很不喜欢李逸之。   但是在对方的视线下,他顿了顿,还是低头走到了一边。李逸之贱嗖嗖的,是他叫人家走,但见金元真的乖乖走了他又挑起眉锋,道:   “嚯,叫你走就走?”   金元走到一边,背靠着栏杆,双手环住放在胸前,抬头看了眼李逸之,又垂下眼:“我不跟伤员计较。”   他语气轻飘飘地说。   李逸之:……   他的脸色迅速变得阴沉,下颌线条收紧,很明显地咬紧了后牙,有点想揍人。就在这时,钟明在房间里叫他:   “李逸之。”   “诶,来了。”   李逸之在门外应了一声,又瞥了金元一眼,转身走进了房间里,顺手将房门重重关上,发出‘砰’的一声。   在房间里面探查的钟明被吓了一跳,回头皱眉道:“你轻点,留下痕迹就不好了。”   李逸之转过头,往房门上拍了张符,确认外外面听不到他们说话之后,回头朝钟明笑了笑。   “宝贝。”李逸之微笑着凑上来,走到钟明身后,道:“你不会真的想跟外面那个合作吧。我跟你说,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钟明正站在沈为年的床前,伸手掀开上面的被子,随口答道:“是吗?”   李逸之见他态度模棱两可,眉头皱了皱,声音低了些:“真的。他面相不好,你看他额头窄小,眼尾带煞,一看嘴里就没几句真话,也就说说好听的哄哄你们这些小孩儿——”   说道这里,他顿了顿,伸手搭在钟明肩上,凑近看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觉得他长得帅?”   钟明的注意力都在沈为年的床上,李逸之说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轻飘飘地说:“不是说过了吗。他没你帅。”   李逸之立刻就被哄好了。   这句话说的他从声暖到心,李逸之在心中大赞钟明是个有审美情趣的好宝宝,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就见钟明一条腿跪在了床上要往上面爬。   “诶诶、你干嘛?”李逸之一把拉住他,将钟明往回拽:“怎么随随便便就往男人床上爬呢?多脏啊!”   钟明被拉得趔趄了一下,偏过头,瞥了李逸之一眼:“那你去把他的枕头掀开。”   李逸之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从了钟明的话,仗着手长站在床边伸出右手,极其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捻起枕头的一角,将它翻了过去。   松软的枕头翻过去,发出‘啪嗒’一声。   李逸之看了一眼便转过头,道:“什么都没有啊?”   沈为年的枕头下面确实什么都没有。   钟明却没看他,轻声道:“你再仔细看看。”   李逸之一愣,接着转过头,眯起眼睛再看了一眼。这次,他在枕头下方的床单上看到了两道极其细微的痕迹。他皱起眉,接着一条腿曲起搭在床沿,伸手在那道痕迹上摩擦了一下,收回手,指尖互相摩擦了一下,又低头闻了闻。   一股刺鼻的味道在他鼻尖发散开来。李逸之早年跟东南亚做了不少生意,因此见识过不少东西,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这小子有枪?”   李逸之露出堪称惊骇的表情,向是沾上了什么烫人的脏东西一样甩了甩手,退后几步看向钟明:“什么情况?这小子他妈的把整个军火库都带来了?”   钟明看了他一眼,道:“应该不至于。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只有一把枪。”   钟明很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当初沈为年怂恿着那些玩家去围捕那几个体育生,给他们的都是冷兵器。但是他自己却对玩家的尸体表现出了十分抗拒的状态,能看出来沈为年就是个十字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和那些靠着杀人卸货过活的人不一样,要他拿刀杀只鸡他估计都砍不对地方。   正因如此,他才会执着于招募一些可以身先士卒去杀人的玩家挡在自己面前。对于这样的沈为年来说,冷兵器和热兵器完全不是一回事。手枪对于他来说是最便利也最适合的保命工具。   钟明不知道沈为年把他的道具都藏在哪里。但他想,沈为年未必像相信那几个体育生一样相信他现在的同班。   毕竟跟那几个脑子里一半都是空心的体育生不一样,泰利和那个牧师都是货真价实的Boss关玩家。沈为年如果还没有蠢到家,就应该对他们有所提防。   果不其然,他把枪拿了出来放在了枕头底下。   真是个传统的藏枪地点。但在这个房间里隐蔽又能迅速拿到的地方也不多。   钟明垂眼想道。他看着枕头下的痕迹,道:“刚才,沈为年应该是拿着枪走了。”   李逸之简直要被气笑了:“现在的玩家连枪都有了,那还玩个P?”   他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沈为年敢把道具随便分给其他玩家了。热兵器和冷兵器中间有着指数级的差距,比如说,沈为年要是拿着刀想趁晚上砍死所有玩家,那估计半路就被反杀了。但他如果用枪,趁着所有人都睡着,或者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杀过去,结局还真不好说。   “枪都能带进来,他什么背景?”   钟明道:“好像跟军方有什么关系。”   李逸之诧异:“他到底来这儿干什么?”   钟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李逸之啧啧称奇,大呼‘时代真是不一样了’。   钟明问他:“他拿着枪去,冯唐那边会不会有事?”   李逸之顿了顿:“应该不会吧。”上层仆人受的伤都会自己恢复。但如果头部中枪——他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李逸之暗中挑了挑眉,心想要是姓沈的能给冯唐来一枪也不错。   钟明却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也是。他应该没那么蠢。”沈为年应该也不会轻易让其他玩家知道他有枪。毕竟这会瞬间改变整个游戏的格局。   他抬起头,向李逸之道:“我跟你说的符纸,就在床下面。”   李逸之闻言一愣,接着皱了皱眉,蹲下去单膝跪地,低头去看床底——哪里果然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淡黄色的符纸。   符纸上血红色的字在黑暗中闪着些许幽光。   李逸之面色微变,立即伸出手,想往符纸上面够。   钟明皱起眉:“等等,不要破坏它。”他怕被沈为年看出来有人进过房间。   李逸之头也不回地撕下符纸:“没事,我等会儿再写一张。”   钟明闻言,便也没再阻止。   他见李逸之紧皱着眉头,凝视着那张符纸,长久之后,他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确实是李家的东西。”李逸之低声道:“这个符能屏音静气,所以蜘蛛女爵发现不了他。”   钟明闻言,微微敛下眼:“看来,你的弟弟妹妹之中有人继承了天赋。”   这张符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李逸之的弟弟妹妹中间有人在李家秘术都被销毁的情况下还是学会了这项技术,并且让它们流通到了市场上。   “……”   李逸之神色冷凝,脸色黑的吓人,他猝然从地上站了起来,盯着那张符,冷声道:   “有什么天赋?尾都收飞了。”   他拿着那张符,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三两下把手上的符纸撕了个粉碎,像只困兽般在原地团团转:“他妈的,这群小崽子,要是让我知道是谁——”   钟明赶快去接那些掉下来的碎片,皱眉道:“你别撕啊。等会儿留下痕迹怎么办?”   李逸之仍是焦躁不安,闻言、他脚步顿住低头看向钟明,片刻后才长出了口气,在地上盘腿坐下,帮他一起捡起地上的碎片:   “算了。”他低声道:“现在他们干什么我也管不了了。”   他的语气有些低落。像是突然想起自己是个被禁锢在游戏里的NPC,就算外面的弟弟妹妹把天捅破了,他也管不着。   钟明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用指尖站起一小点碎纸片。   现在时间已经接近黄昏,太阳逐渐西斜,将云层染成橙黄色。暧昧的暖黄阳光从窗外射入,斜斜地照在地板上,钟明看着李逸之伸出手,捡起地面上的一块碎屑,指节上泛白的上伤痕在阳光中一闪而过。   钟明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突然叫他:   “李逸之。”   他抬起眼,轻声道:   “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从这个副本到外面去?” 第60章 子弹的去处   钟明的声音很低,李逸之的动作却一下子顿住了。   片刻后,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钟明:“当然有想过。”   “当玩家的时候,我找出口都快找疯了。”李逸之朝他勾了勾唇,颇为无奈地说:“不瞒你说,我进这个副本两天就知道被坑了,之后就一直在找出口。”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用手抓了抓后脑的头发:“结果到死都没找到。”   钟明闻言,低垂下眼睛,有些沉默。   李逸之本来情绪还很低落,却从钟明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什么,眉尾一跳:“你知道出口在哪了?”   钟明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有些猜测。”   李逸之先是惊喜了一瞬,但神色很快变换,声音低沉下去:“不行,他不会放你走的。”   钟明抬起眼,知道他话里的「他」说的是公爵。   李逸之皱起眉,语气严肃:“这整座宅子,其实就是公爵力量的延伸,就算有出口肯定也有种种严密的限制。”   “之前我虽然说过,有些玩家身上有道具能逃出去,但我在这当NPC二十多年,只见过一个。”李逸之伸出一根手指,朝天指了指:“那个老哥不知道从哪带进来一颗高僧舍利,直接捅破了天飞升出去了。”   钟明:……   他很想问,把佛祖的东西用在这里,上帝同意吗?钟明弯了弯嘴角,但这个副本里的教堂倒也不是什么正经教堂,钟明想到那座总是流着血泪的圣母像。   他问:“那个玩家就这么出去了,公爵不管吗?”   李逸之嗤笑一声:“他?他脸都没露过。”   “但如果是你要跑,”李逸之将视线转过钟明脸上:“他估计能把这个副本都炸了。”   钟明不置可否,垂下眼:“我不是要逃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而已。”   李逸之闻言眉尾一跳,看着钟明雪白的面庞,心道公爵那玩意儿在钟明面前还装的挺好的,估计是人模狗样嘘寒问暖,把最真实的自己死死摁着生怕把人吓跑。   李逸之从胸膛中呼出一口气,认真对钟明道:“你不要太相信他。公爵——”   他顿了顿。看了眼钟明,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压低了声音,仿佛要跟他说什么不能被他人听到的悄悄话般道:“我当初被公司招进这个副本,就是为了给他解咒。”   钟明抬起眼,皱了皱眉:“解咒?”   “他身上有非常沉重的怨念。”李逸之道:“那些怨念是他力量的来源,也就是说一旦解咒,他的力量就会消失,这个副本也会坍塌。”   怨念?   在听到这个词时,钟明立即联想到了公爵自己说的、他曾经为了权力侵占了其他伯国这件事。他抬头看了眼李逸之,道:“你知道那些怨念的来源是什么吗?”   李逸之道:“不知道。要是知道,我说不定还能试试解。”他仿佛回忆着些什么般道:“不过当时除了我,公司还从全世界找了好多个人,什么灵媒,吉普赛女巫,北欧先知——”他摇了摇道:“我们连公爵的脚边都没碰到,更别说解咒了。”   李逸之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钟明,道:“我跟你说这么多是要告诉你,公爵很危险,别把他想得太好。”   钟明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道:“我知道的。”   他顿了顿,又说:“他有事情瞒着我。”   李逸之闻言愣了愣,接着张嘴‘哦’了一声,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看来公爵装的也不是那么好。   “他骗你了,是不是?”李逸之转了转眼珠,突然高兴起来,冲钟明弯起眼睛:“那种老男人嘴里能有几句真话,早跟你说过了他心里有鬼——”   钟明抬起眼,打断了他:“就算什么都不做,我至少想知道出口在哪,你肯不肯帮我?”   李逸之顿住,他看着钟明,还是觉得这件事希望很渺茫。在成为仆人的最初几年,他曾也踌躇满志,觉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但很快他就发现,作为下层仆人想要在这个大宅里活下来就已经很艰难了。年复一年,那点希望宛若被雨水不断冲刷的火苗,在山谷的凛冬中一点点越变越小。   而钟明带来了一丝转机,李逸之的心脏跳的有些快,他看着钟明,片刻后,横下一条心,咬牙道“好,我帮。你说,该怎么做?”   钟明看向他,很认真地说:“我准备先把沈为年的枪搞到手。”   李逸之:……   他心中刚刚升腾起来的火苗一下子又熄灭了。   李逸之缓慢地眨了眨眼,片刻后,清了清嗓子,放缓了声音看着钟明道:   “宝贝啊,你……你冷静一点。”他真诚地说:“我觉得,事情倒是还没坏到这个地步。你看、我们在这里好吃好穿的,无聊的时候还可以把玩家耍来玩玩,小日子也挺滋润的——”   钟明皱起眉:“你想反悔?”   李逸之噎住。谨慎地打量钟明的神情:“倒也不是——”他是怕钟明一个冲动上去把公爵崩了,到时候公爵也死不了,事情可就难收场了,他小声问:“你拿枪来想干嘛?”   钟明微微敛下眼:“我不会做危险的事情的。”他道:“而且,枪一直留在沈为年手上也很危险。”   这倒是,李逸之皱了皱眉。说到这里,钟明才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对李逸之道:“对了,还有一件事。”钟明道:“枕头下面有硝烟反应,那就说明手枪开过火。沈为年已经在副本里用过枪了。”   李逸之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确实是。   钟明拧起眉:“就是不知道他用在了谁身上。”李逸之道:“可能是哪个倒霉蛋玩家吧。”   钟明点了点头,没再多想。他们已经在沈为年的房间里呆了一段时间,钟明和李逸之将房间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准备离开。   他们推门出去,抬头便见金元依旧等在外面。   他环着手臂,背靠在栏杆上,正在向上看。听到门开的动静,他回过头,下意识地对钟明笑了笑:“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钟明还没说什么,李逸之便率先道:“关你屁事。”   他语气很不客气。金元倒也没在意,微微低下头,主动道:“我刚才一直在门口守着,没人来过。”   他面容俊秀,态度谦逊,很自然地俯下过于高大的身体,展现自己的无害,像是条温和又忠诚的大型犬。   钟明站着没搭话,金元又指了指楼上,道:“你们的同伴好像赢了。”   钟明这才做出了些许反应,随着他指的方向抬起头,看向四楼。只见画着反复花纹的淡黄色墙纸被溅上了一条斜向的喷洒状血迹,冯唐站在血迹前,半边脸都被染红。而泰利则歪斜着头倒在地上,已是生死不知。他的胸膛缓缓起伏着,于站在血泊之中从上至下俯视着站在大堂里的人群。   钟明觉得再来一个裁判去举高冯唐的右手这里肯定就能当场变为拳击馆。   只是楼下的观众不太捧场。玩家们脸色青白,瞪着冯唐和躺在血泊里面的泰利,恐惧大于喜悦。   虽然在他们中间有泰利这样可以单项匹马手撕大部分人的存在让人不安,但游戏NPC压倒性的强大却更加让人绝望。   钟明垂眼,看着大堂中玩家苍白的脸色,感受到绝望正在人群中蔓延。   李逸之跟着他抬起头,在看到那一墙一地的脏污后,立刻皱起眉:“脏死了。”   钟明收回视线,看向金元:“你不害怕吗?”   这算是他第一次主动正经跟金元搭话。后者受宠若金地瞪大了眼睛,他微笑起来,对钟明道:“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钟明呼吸微微一顿。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一跟这个人说话就浑身不得劲。金元说话的方式总带着某种粘腻,该叫什么?用网络上女孩子们的话来说,他似乎总是想制造出某种氛围感。   李逸之在他旁边传递出很想揍人的空气。钟明极有涵养地微微吐出一口气,表情不觉变得冰冷。   金元似乎察觉到钟明的情绪,表情收敛了些,正色道:“也不是不害怕,但是——”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手摸了摸后脑:“我想你们也不会毫无理由地攻击我。”   金元表现地像个腼腆的大学生,道:“我也没做什么坏事。”   钟明微微眯起眼睛,从金元身上感到一股强烈的违和感。跟其他玩家相比,他根本没有身在恐怖游戏中的紧迫感,像是在春游一般。   李逸之表达地更加直白,他拽住钟明道:“走吧,跟这个疯子有什么好说的。”   金元骤然蹙了蹙眉头,没人平白无故地被叫疯子会高兴。他将期翼的目光投向钟明,似乎是期待他能为自己说话。   然而钟明并没有任何表示,他看了金元一眼,转头柔顺地跟着李逸之走了。   钟明走出几十米后依然能感觉到金元的视线凝在自己背后。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对方肯定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在他转过身后,钟明便用余光看到身后的人缓缓地下了头,宽大的肩线也耷拉下来。   李逸之倒是回头看了好几眼,之后就一直嘟嘟囔囔,等他们经过转角,完全走出了金元的视线后,李逸之还时不时发出一声冷哼。   钟明的涵养消耗殆尽,瞪了他一眼:“你好吵啊。”   李逸之脸上阴阳怪气的顿时一收,向钟明嬉皮笑脸道:“我就是看他不爽嘛。”   钟明不置可否地收回视线。他们刻意绕过了玩家常用的几个楼梯,朝楼下走去,现在大堂里面已经成了一团乱麻,玩家们吵吵嚷嚷的,也不管是否有NPC在在场,肆意地大声讨论、或者说是争吵该怎么破局。   李逸之和钟明故意饶了远一点的路,但刚到一楼,他们就迎面撞上了满脸惊慌的叶箐。她不知怎么了,跌跌撞撞地从走廊里跑出来,一头撞在了钟明身上。   钟明赶忙拉住她:“叶箐,你怎么了?”   女孩脸色苍白神情惊恐,抬起脸看向钟明,眼睛瞪得老大:“钟明!陶、陶他——”   她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准,说三个字就要咬自己的舌头两下,钟明皱起眉,安抚她道:“你不要慌,慢慢说。”   但很快,她就不用解释了。   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响起,钟明抬起头,便见陶踉踉跄跄地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进来。   他看起来有点奇怪,往日板正而整齐的西装皱皱巴巴如过夜的咸菜般贴在身上,眼镜是歪的,领带也松了一大半,裤子上沾了些许灰尘。他脚步迟缓,一手扶着额头,缓缓自黑暗中走出。   “呃——”   陶发出一点低哑的痛呼,抬起头,额头上赫然有一个血洞。   已经变成黑色的干涸血迹自他脑袋上的弹孔流下,一路滑过镜片,沾到了下巴上。仔细看去,那弹孔后面似乎还露出了些许脑浆的白色。   画面堪比美式恐怖片。   怪不得这叶箐被吓成那副样子。   “……操,痛死了。”他扶着脑袋,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向钟明:“啊、小钟。”   仿佛是为了疼痛,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雪白的脑汁因此流出来了些许。   叶箐倒吸一口凉气,两只眼睛都向上翻,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李逸之‘啊’了一声,俯下身,凑到钟明嘴边道:“原来是他。”   沈为年打出去的那发子弹找到了,钟明心想。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是怎么了?”   钟明愣了愣,转过头,见一个金发的青年正站在他们后方。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皮肤特别苍白,金发向一侧拨去,露出精致的眉眼。一只手揣在兜里,视线缓缓滑过在场的所有人,在快要昏迷过去的叶箐脸上尤其停顿了几秒,仿佛有些困惑地蹙起眉头。   “啊。”半响后,他恍然大悟地扬起眉,伸手隔空点了点叶箐:“你是那个陪玩的。”   叶箐正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以防自己吐出来,同时,钟明困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青年,片刻后才从他的眉目之间发现了些许熟悉了痕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琼?”   金发青年转过脸,蔚蓝的眼睛冲钟明弯了弯,道:“你认出来啦?”他走到钟明面前,微微朝他俯下身:“亲爱的,好久不见。你没忘了我,我真高兴。”   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盒子,从中拿出一条光芒璀璨的手链,为钟明戴上:“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   琼身上发生的变化太大,钟明简直不知道从何问起,他张了张嘴,道:“好久不见……你这段时间去哪了?”   琼低头将手链扣上,指间发出一声脆响,随口答道:“哦,我去出差了。”   出差?钟明的眼神隐晦地变了变。在琼抬起头前,他收敛了自己的表情,垂下眼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手链,仿若随口般问道:“出差?去哪?”   琼对他笑了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过头,朝扶着头靠在墙上的陶吹了个口哨:“你这幅样子还蛮别致的嘛,陶。”   陶正痛的脑子嗡嗡作响。抬眼看向琼,咬牙道:“你他妈的能不能少说两句?”他这边脑汁都要流一地了。   琼嘴角勾了勾,笑容有些凉薄。男装的他比女装时更多了几分攻击性,短发凸显出他棱角分明的五官,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时,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不太好相处。   琼将视线从陶身上移开,偏头看向大堂的位置:“哦,对了。公爵问为什么这么乱。”   听到他提到公爵,钟明一顿,竟然下意识地有点心虚。公爵这么快就回来了? 第61章 治疗   一直站在走廊里也不是办法,而且陶的额头上还开了洞。众人转移到一边被当做医疗室的房间里。   钟明拿着绷带,轻轻朝陶额头上颤。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至少还是把枪伤口子遮住,不要让里面的东西流出来比较。   陶坐在椅子上,两条手臂垂下来,肩线耷拉着,整个人都皱皱巴巴的。   每当钟明手上的绷带擦过陶头上的伤口,他就会哼一声,用低哑的声音道:“痛。”   钟明手上的动作一顿,他的动作已经很轻了:“还痛吗?要不要我给你拿块冰敷一下?”   陶神情痛苦,眉头蹙着。钟明也能想象他连头部中弹,肯定是很痛的,于是默默地在放轻了动作,在每次绷带快要碰到伤口时都会提前说:“会有点痛哦”,再小心翼翼地把绷带盖过去。   这样似乎有助于缓解他的痛苦,陶的表情明显好了很多,只是偶尔还会发出几声哼哼。   钟明松了口气。而在他身后另外几人就没那么好看了。   李逸之双手揣在兜里,背靠在墙上,脸色有点黑。他觉得这个副本可以不叫恐怖屋,干脆叫演技派!   琼嘴边则是始终啜着一丝萦绕不去的冷笑。他看着陶的背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仿佛在观察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钟明专心致志地绑着绷带,没空注意他们的神情。为了转移陶的注意力,他问道:“沈为年为什么要打你?”   “那个玩家叫沈为年?”陶半闭着眼睛,眉头皱的死紧,烦躁道:“他妈的谁知道,他上来就给了我一枪……好像还说了什么「这样就结束了」之类的话。”   钟明闻言,顿了顿,接着心中了然。沈为年应该是把陶当成了公爵。毕竟他是NPC里面唯一一个不穿男仆服,非要特立独行地每天换一件西装穿,骚包得生怕别人不看他,会被沈为年误认为是公爵也不是没有可能。钟明不禁弯了弯嘴角,又立刻收了回去,可不能让陶看见。   过了一会儿,钟明把陶的头用绷带包好。这时一直被出声的琼突然道:“等会儿。”   钟明手上的动作一顿,疑惑地回过头,便见琼走上来,冷不丁伸出手,往陶的脑后摸了一把。   “没弹孔啊。”   他幽幽道:“子弹还在脑子里吧?”   钟明和陶都骤然一僵。   片刻的沉默后,李逸之捂着嘴发出‘噗嗤’一声,接着又忍不住发出几声压抑的爆笑。钟明愣了一瞬,他确实没想到这件事,有点茫然地说:“那怎么办?”   琼挑了挑眉:“能怎么办,先把绷带拆了把子弹取出来。”   钟明闻言,回头看向陶。   陶也愣住了,神色顿时变得有些扭曲:“你怎么不早说!”   琼耸了耸肩,朝陶呶了呶嘴。他当然是故意没说的。   于是钟明无法,只好把绑上的绷带再次扯开。但是绑上容易,想换下来可就难了!绷带已经被伤口的血液以及粘液粘在了皮肤上,没撕开一点就会扯动头上的伤口。陶痛得吱哇乱叫,钟明尽量放轻了动作,额角都冒出细汗。   琼冷眼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突然道:“你这样他更痛。”   钟明抬起头:“嗯?”   接着,他就看到琼上前一步,揪住绷带的一端,直接把布料一整个扯了下来。   “嗷!”   杀猪般凄厉的惨叫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同时伴随着李逸之再也不控制的鹅一样的笑声。连一开始脸色难看神情恍惚的叶箐都不禁弯了弯嘴角,下一瞬却骤然看见那绷带上带出的一长串晦物,脸色又登时白了回去,弯腰干呕了一声。   钟明:……   他感觉琼就是等着给陶来这一下的。   说好的同事爱呢?   摘掉绷带后,众人围着面色雪白,额头上布满冷汗的陶面面相觑。这座大宅基本上算是第一次见热武器的造成的伤口。现代枪械出现差不多两个多世纪,期间能正把枪带进来的少之又少,这导致大宅里面的人对枪伤并不熟悉。   钟明看了看陶头上比刚才还恶化了的洞,皱了皱眉,有些犹豫地看向其他人:“……放着不管的话,会长好吧?”   “会吧。”琼道:“但是子弹还在脑子里,会跟脑组织黏在一起吧。”   钟明皱了皱眉:“那可不行。”   “怎么办?”李逸之在一旁道:“用手搞出来?”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陶脑门上的洞,下意识地联想到了手指在脑组织里搅拌的触感,登时打了个冷颤。   琼瞥了他一眼,视线在李逸之身上转过一圈,接着收回来,道:“不知道子弹埋得有多深。用手指够得到吗?”   他顿了顿,有些嫌恶地皱起眉:“而且谁来?”   钟明睫毛微微颤了颤,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太行。叶箐更不用说,自从陶脑袋上的洞又漏了出来,她就是又是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   李逸之勾了勾唇角,伸出手靠在钟明的手边比了一下:“我的手指比较长。”他抬起头,向琼微笑道:“要不我来?”   琼看了他一眼,脸冷了三分。他一方面对李逸之抱有轻蔑,根本不想跟这个下层仆人搭话。但令一方面他自己也不想上手。   叶箐白着脸,捂着嘴道:“还是不要吧,用手太不卫生了。再说……万一手指伤到了额叶,颞叶之类的地方……呕、或者是脑干,那就麻烦了。”   “嗯?”   李逸之本来都准备撸袖子走过去了。闻言脚步一顿,对叶箐说的话半信半疑:   “伤到了脑子会怎么样?”   叶箐忍住干呕,道:“看伤到哪个区域。有些部分记忆力会受影响,有些……会影响性格和情绪、呕——”   “哈?”李逸之转过头,挑了挑眉。性格?陶这个王八蛋的性格再坏下去那还了得?   “……但是没关系吧。”李逸之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叶箐:“子弹已经打进去,要伤早就伤了吧。”   这确实超出的叶箐的知识范围。她也不知道这些怪物的恢复能力的上限究竟在哪。   “但是。”这是,钟明后面道:“要是手指把脑补组织……带出来了的话,还能再长回去吗?”   叶箐闻言,登时想到了陶的脑补组织被手指搅拌成浆糊,接着顺着洞口流出来的画面。她干呕一声,双手捂住嘴,实在忍不住冲出去吐了。   李逸之还是不想放弃这个收拾王八蛋的机会:“还是试试吧。”   琼背靠着墙壁,双手环在胸前,眉梢一挑,斜眼看向李逸之:“你是不是有点太嚣张了?”他不怎么看得惯陶,但更看不惯下层仆人挑战上层仆人的权威。   李逸之动作一顿,缓缓回过头,脸上带着假面般的笑容:“有吗?”   琼抬眼看他,缓缓直起身。两人之间的氛围瞬间变得紧张了起来。   钟明见他们要吵起来,赶忙道:“别吵,要不还是我来。”   琼满眼冷色:“你是不是还想再死一次?”   李逸之微笑着:“还好吧。不太想。”   另一边,叶箐还在不断发出呕吐声。   陶痛苦地捂住额头,脸色苍白如纸,脑汁还在滴滴答答地从指缝里渗出,极为痛苦地低着头,□□出声:“……拜托你们能不能别吵了”   钟明:……   怎么里面也乱起来了。   最后,见陶痛得都要晕过去了,琼和李逸之被迫停下对峙。众人一致决定带着他去找公爵。   琼和李逸之一人扛着陶的一边的手臂托着他走在前面。钟明和叶箐走在后面,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四楼走去。   这时,大堂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四楼由冯唐和泰利打抖留下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墙面和地面上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钟明有些惊讶,三十分钟前这里还是一片狼藉。而且空气中并没有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靠。”李逸之满头细汗,咬牙道:“真他妈的重。”   另一边,琼面无表情,不着痕迹地将肩上的重量往下卸了一些。   等走到了书房门口,他直接连装都不装了。伸手直接将肩上的手臂拉开,身形轻巧地将陶扔在了李逸之身上。   “卧槽——”   李逸之猝不及防地被砸了个正着,陶作为一个身高一米八五体型健壮的男性,差点把李逸之砸的跪在地上。   “我日!”他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把李逸之扛起来,抬眼看向琼:“你他妈——”   琼虽然穿着男装,但动作中还保留着些许女性的特质。他抬起手极嫌弃地扫了扫肩上的灰尘,又拨了拨自己脑后的金发,完全没在意李逸之的视线,抬手直接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   李逸之说到一半的脏话登时噎在了喉咙里。他立即转过头,警惕地盯着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的书房门。   随着一声吱呀的声音。书房门被缓缓打开。   室内,早晨一度被钟明拉开的窗帘再次被合上,将光线全部屏蔽在外。书房内非常昏暗,公爵背对着他们坐在书桌前,右手拿了一叠资料正在翻看。   书房门被琼推开,一道光线从门外照进来,打在他苍白的侧脸上。他手上翻过一页资料,头也不回地说道:“进门之前先敲门。”   书页在寂静的空间里发出一点轻微的窸窣声,公爵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小时候我就教过你了。”   琼站在门口,两手揣在兜里,闻言差点笑出声。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低下头哑声道:“操,装什么。”   他说的很小声。但钟明觉得公爵一定听到了,眉尾颤了颤。   公爵合起手中的资料,抬手放在书桌上,转过身。同时书房的大门也合上了最后一丝细缝,从外面照进来的光线完全消失。   从明到暗的过程让钟明的眼睛有些许不适用,他眼前黑了一瞬。几秒之后,视网膜逐渐适应了新的光源,钟明眯了眯眼,在昏黄的灯光中骤然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公爵的视线越过人群,正极专注的看着他。   钟明心下一跳,立刻低下了头。将自己往陶和李逸之的背后缩了缩。   等做出了这套动作,他才反应过来不对。他为什么要心虚?钟明将自己做的事情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他又没做错什么事。至多是没有一直乖乖被他锁在书房里而已。   然而下一瞬,略显低沉的男声响起:“你的衣服怎么回事?”   他没头没尾地说出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钟明眉尾一跳。他身上还穿着李逸之的衣服,果然被发现了。琼不明所以,转过头,将视线落在钟明身上,这才发现了不对。他惊讶地扬起眉,接着脸色变换几下,神情黑沉之中又夹杂着些许对公爵的幸灾乐祸,一时间表情非常复杂。   叶箐整个人都在状况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钟明许久未答。公爵的声音再次传来:“说话。”   这次声音更冷了。   钟明缓缓抬起头,看向他,抿了抿唇:“只是暂时借用一下。”   公爵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看着钟明,眼睛微微眯了眯。   然而在他能再次开口之前,钟明便垂下眼,道:“还不是因为你把我的……”他没把话说完,顿了顿,继续道:“我才不得不借别人的。”   这些话不太好在所有人面前说出来。当然,公爵脑中自动完形填空,知道钟明说的是他把他的衣服藏起来、还给他穿睡裙的事情。   公爵神色缓了缓。这件事确实是他起了坏心眼。他沉默片刻,缓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视线依旧落在钟明身上。   两人之间的这段对话半遮半掩,反而透出几分旁人无法插足的亲密来。   在这种隐秘而暧昧的气氛之中,众人的脸色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只有叶箐一个人瞪着大学生清澈的眼睛,小声向钟明道:“衣服?怎么了?你们在说什么?”   当然,这是她自认为很小声。   气氛顿时更加凝滞了几分。   公爵坐在黑暗中,垂下眼,终于将视线从钟明身上移开,看向琼:“什么事?”   琼神情微妙,下颌线略微收紧,在看了公爵片刻后,才转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陶:“他脑子被打坏了。”   公爵这才注意到奄奄一息的陶,在看到他额头上的弹孔时,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琼双手环在胸前,嗤笑了一声:“一个玩家有枪。”说罢,他嘲讽般地朝公爵挑了挑眉,道:“你不知道?”   公爵当然不在意他的嘲讽。只是这个时候,站在几米开外的钟明抬起头,向他投来一瞥。   公爵的动作顿了顿,接着转过身,伸手翻了翻桌面上的资料。   见他的举动,琼反而眉头一动。这老头最近怪里怪气的,以往在书房里一坐什么都不管,整天顶着张死人脸跟没在出气一样,看一眼都嫌晦气。现在倒是关心起外面的事情来了?   琼觉得其中有古怪。盯着公爵眯了眯眼,这算什么?回光返照?   公爵翻了一下资料,便回过头,道:“我知道了。”   琼不知道他这话是冲谁说的。钟明则微微垂下眼。   下一瞬,公爵的身后默不作声地出现几根条状的黑影,它们从书桌背后伸出,缓缓升到空中,看起来仿佛在水中漂浮的海蛇。   “!”   叶箐发出一声抽气声,双手捂住了自己嘴。简直没办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   是触角啊啊啊!!!!   另一边,李逸之骤然瞪大了眼睛,瞳孔急剧缩小。只有神情还可以勉强保持镇定。   那些触角缓缓地蠕动着,移动的速度并不快,却因为过于怪异而极具压迫感。他们缓缓靠近了正半摊在李逸之身上的陶。   在触角靠近时,李逸之的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触角并没有靠近他,而是绕过李逸之,缓缓覆盖在了陶的额头上。触角的表面带着些许粘液,贴在陶的皮肤上。李逸之听着耳边传来的窸窣声,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是被毒蛇缠住的猎物。   而同时,在人群之后,还有另一个人僵住了身体。   钟明克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略微急促的喘息,缓缓低下头。   一截细小的触角从地毯下冒出,勾进他挽起的裤脚,缠住了他的脚踝。 第62章 猪蹄汤   钟明发出一声略微粗重的呼吸声。   叶箐注意到了他的不对,转过头:“钟明,怎么了。”   钟明呼吸一滞,略有些慌乱地抬起头。   然而他脚上的触角竟趁着这个时候滋溜一声蹿进了裤腿。   “!”   钟明整个人都不好了。   叶箐见他不说话,担忧道:“你脸好红啊,到底怎么了?”   钟明的嘴唇颤了颤,说不出一句话。注意力全在小腿冰凉的触感上。   触角的动作很奇怪,它先是一下子窜了进来,之后动作又变得缓慢,贴在他的小腿上缓慢地移动,若有若无地里面探。   钟明颤抖了两下。暗中咬紧了牙关,抬眼看向公爵。   触角跟他的主人一样坏心眼!   然而男人并没有看他。公爵抬着头,看向陶的方向,触角在对方额头上轻轻一卷,现在已经收了回来。   触角离开时,陶的额头已经光洁一片。他脸上痛苦的神色消失,接着脑袋一点,垂下头晕了过去。   李逸之身上的重量顿时又是一沉:“我艹!”   公爵收回触角,看着他们道:“以后小心一点。”   然而,环在钟明小腿处的触角却没有收回去。甚至还有向上的趋势,这时已经爬到了他的膝盖处。   琼见陶已经被治好,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带着所有人走开,却被公爵叫住。   “等一下。”公爵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琼顿住脚步,转过身,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什么?”   难得这老头还有要问他的事。明明平常话都懒得说一句。   公爵的线越过琼,看了钟明一眼。接着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抬起手,手指轻轻在太阳穴上点了点,道:   “等等。”他道:“想不起来了。”   琼:……   老年痴呆?   琼瞪着公爵,看他眉头微蹙,似乎真的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的样子。心里一突,这人不会因为砍了两条腿给他和艾伯特脑子就不好使了吧?怪物也会衰老吗?他可不会给这个人养老!   琼心中翻天倒海。钟明也是。   公爵虽然沉默着,缠在他小腿上的触角却还在一直往上。   “嗯……”公爵放下手,双手交握着放在膝盖上,手指在手背上点了一下:“我想说什么来着?”   他说这话时,声音中隐隐带着笑意,视线隐晦地越过琼落在钟明身上。   钟明低着头,嘴唇抿成一线,两只耳朵通红,热度已经隐隐弥漫到了脸颊。   触角的尖端已经隐约要伸到膝盖上方。钟明急促地呼吸着,在膝盖上方隐约感到冰冷的触感时,他呼吸一滞,猝然抬头看向公爵。   在昏黄的灯光下,钟明比常人略带的黑眼仁里闪着微光。恍然看去像是含着水一般。   公爵微微眯了眯眼,唇角勾了勾,收回视线。   同时,钟明腿上的触感瞬间消失。   他看向琼,道:“想不起来了,下次再说吧。”   琼:……   本着尊老爱幼的美德,他还在耐心等着公爵说话。   他妈的。琼环在胸口的手微微抽搐了一下,冷眼瞪着公爵,要不先送这个不中用了的家伙上路?   公爵撂下那句话,便转过身,继续去翻桌子上的资料。片刻后见琼还站在身后,他微微偏过头:“还有事吗?”   钟明很明显地看到琼的背影一顿,接着,胸膛幅度极大的上下起伏了一下。   感觉他是用全身的力气忍住了想揍人的欲望。   片刻后,琼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公爵,幽幽道:“那我们就不打扰您了,公爵大人。”   他这话看似礼貌,语气却显而易见的阴阳怪气。然而公爵根本不在乎,他点了点头,‘嗯’一声,视线再次移到资料上去。   琼一口闷气噎在胸口,脸色青了又紫,   然而就在这时,钟明突然开口:“公爵大人。”   琼立即看到公爵手上的动作一顿,立刻转过头:“嗯?”   两个‘嗯’的语气巨大的不同让琼像是当头被打了一棍子。他看着神色明显柔和下来的公爵,恶心的想吐。   这时,钟明脸上的粉红已经褪去。他抬起眼,目光清粼粼的,看得公爵心中一动。   他下意识地露出一抹微笑,道:“怎么了。”   钟明的睫毛微微动了动,抬起眼,道:“我想请您把李逸之的伤治好。”   公爵脸上的微笑顿时凝固。   “!”   离钟明最近的叶箐倒吸一口凉气。这口气抽到发出一声尖锐的气音。她看着琼吃惊地转过头,看向钟明,眉毛挑的老高。   李逸之才刚刚稳住身形,闻言,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第一反应是得意,但是又不想接受公爵的治疗,顿时脸色有些复杂。   叶箐牙关微颤,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下层仆人受到的肉体伤害是没办法自己愈合的,李逸之被打得破相也没办法自己好。虽然她看不惯李逸之,但说实话那张帅脸就这样毁了也是有点可惜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什么啊啊啊啊!!   她看见黑暗中,公爵的脸简直像是被蜡从头到尾封住了,神情透出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冰冷。认真看去,其下还有些许从眼角眉梢漏出的丝缕怒意。   花了许久,他才似乎咽下了某种情绪,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   “嗯。”公爵低下头,点了点。接着抬起眼,朝钟明勾起笑容:“我为什么要治他?”   这次他的笑容绝对没有一丝友好的意思。琼回头看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是真不知道公爵还能这样笑。   钟明面上没有丝毫慌张,他抬起眼,道:“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   泰利一拳打在李逸之颧骨上,现在对方的脸还青紫一片。钟明故意没提那些被公爵打出来的伤痕,垂眼道:   “你不治,我又治不好。”他低声道:“你要是不帮……那就只能当我欠他一个大人情了。”   这句话一出,公爵脸上的神情一滞。   钟明适时地抬起眼,睫毛轻轻颤了颤:“你就帮我这一次,好不好?”   公爵感觉到胸腔中那一瞬尖锐的愤怒如流水般消失。是了,他和钟明是一体的。对方欠的人情,还不上……找老公还天经地义。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转过头,看向李逸之。   李逸之神情一僵,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一条触角凭空袭来,甩了他一脸的粘液。李逸之反射性的闭上眼,感到冰冷的粘液附着在自己脸上。   公爵道:“好了。”   操!李逸之狼狈地抬手摸了把脸,低头见手上全是粘稠的液体,背后顿时恶心地起了一排鸡皮疙瘩。   钟明见状皱了皱眉,想说抹掉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效果,看过去却见李逸之的脸已经光洁一片。   “谢谢您。”   钟明微微颔首,朝公爵道谢。对方看向他,脸上的怒色已经消失,只是眸色还有些暗。他看着钟明,半响后,手指在扶手上点了两下:   “晚上还来吧?”   他的语气略重了些:“别忘记你的工作。”   钟明睫毛略微颤了颤。他说的是送茶点的事情。   这个人。钟明抬起眼,看向公爵。要说之前他还能自然地在晚上来给对方送茶点,现在就不得不多想了。谁知道会不会又被锁住。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碰撞,像是一场隐秘的交锋。   片刻后,钟明率先敛下眼,柔顺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公爵没说什么。众人终于抬着陷入昏迷的陶走出了书房,直到接近门口,钟明还能感受到身后男人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陶被送到了他自己的房间休息。李逸之在放下对方的一刹那便大出了一口气,抬手舒展自己的身体:“他妈的,比死猪还重——”   钟明看了他一眼,又瞥向床上的陶。见两人都没事了,他转过身,道:“我去换身衣服。”   李逸之闻言收起手,转过身道:“我陪你去。”   “不用。”钟明道。李逸之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神色微变,却见钟明偏过脸,对他道:“有件事我需要你帮我去做。”   李逸之一顿,看见钟明的神色,他挑了挑眉,向后靠在门款上:“什么事?”   ·   片刻后,钟明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一件事是先看了眼那根书房相通的门,然后将书桌搬过去抵在了门上面。   “砰!”   书桌撞在门上发出一声轻响。   钟明拍了拍手,向被他堵住的门上看了一眼,对面没有任何动静。   他转过身,拉开衣柜,果然看见那条凭空失踪的长裙正静静挂在里面。而同时,她旁边又出现了两条新的裙子,一条白色,一条淡蓝。   钟明看着三条裙子,眯了眯眼。   窗外,黄昏的最后一点余晖已经落下,黑夜笼罩了整个大宅。   最近几天一到晚上,山谷中就会下雪。雪花先是轻柔如柳絮般突然出现在空中,一片又一片地增多,在空中交叠在一起,最终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山谷外大片黑色的森林已经悄悄变成了黑白两色,厚重的积雪压在树冠上,远远看去寂静又肃穆,光是看一眼就觉得骨头都被冻透了。   可是大宅里面还是依旧温暖如春,壁炉里的木柴缓缓燃烧,持续地散发出热度。   钟明收回看向窗外的眼神,看向衣柜,顿了顿后,朝白色的那条裙子伸出手。   片刻后,略微宽大的衣物落在地上,房间里传出布料摩擦的微微窸窣声。钟明低着头,将领口的珍珠纽扣到最顶端,低下头,看着层叠的雪纺裙摆垂在自己的脚面上。   他穿好衣服,回过头,瞥了眼一点动静也没有的门。   还真沉得住气。   钟明收回视线,将垂在肩上的头发向后撇去,推开门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时间已经有点晚了,再不去艾伯特该生气了。   也许是受到了早些时候冯唐的震慑,大宅里面的玩家都躲在房间里,整座房子里非常安静。钟明垂着眼,身上的裙子有些长,他右手拉着裙摆,左手搭在扶手上,谨慎地看着脚下,缓缓朝楼梯下面走。   幸好他是穿的平底鞋。钟明真不敢想女孩子们是怎么穿这种裙子还同时穿高跟鞋的。   他刚在腹诽中,下一瞬就真的踩到了裙角,差点一头栽下楼去。   幸好他左手紧紧握着扶手,这才没有真的摔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要我扶你吗?”   钟明一顿,抬起头,便见沈为年正站在楼下,他双臂环在身前,被靠在扶手上,朝他挑了挑眉。眉骨上钻石钉子在灯光下一闪。   他看起来倒是很自在,钟明的视线扫过沈为年的脸,发现他眼角眉梢都透露着某种得意洋洋的意味。   见他不答,沈为年转过身,抬头看向钟明。   女仆身上穿了一条素白的裙子,跟往日般从头到尾包裹的严严实实,但裙子的设计很适合她,特别是腰间那条黑色的绸带,很绝妙。   沈为年微微眯起眼。心想这叫什么?初恋裙?女人果然就是要黑长直,然后穿白裙子。   他用牙齿压在舌尖,吹出一声口哨,抬起手‘啪’地一声拍在扶手上,沿着楼梯朝上走到钟明面前。   “你真好看,小姐姐。”   沈为年抬头对钟明微笑:“像朵山茶花一样。”   钟明:……   骂谁茶呢。   他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沈为年。   对方完全不在意他的冷漠,沈为年现在兴致非常高,他勾着嘴角,视线从上至下扫过钟明全身,挑了挑眉锋,朝他伸出右手:“我扶你下去。”   钟明垂眸,看了眼沈为年摊开的右手,果然在上面看到了些许硝烟反应的痕迹。他眨了眨眼,抬起头,脸色很冷。   他冰冷的态度在沈为年的意料之中,他挑了挑眉,将右手揣回兜里,低头叹了口气,道:   “别这么冷淡嘛。”   他抬头看向钟明,微笑着道:   “你看,上次的事情我都没跟你计较。”   沈为年伸出两根手指,朝钟明晃了晃:“已经两次了。”   钟明睫毛微颤,抬起眼看向他。大堂屋顶上巨大的吊灯洒下点点星光,落在他的乌黑的眼眸中,沈为年看着他,觉得钟明似乎是有点动摇了。他笑了笑,收回手,低头轻笑了一声。   “看在我让了你两次的份上,你这次也原谅我吧?”沈为年笑着抬起头,冲钟明仰起眉:“我好像不小心把你男人杀了。”   闻言,钟明的睫毛再次颤了颤。他垂下眼,这才勉强掩住了自己的神情。   沈为年还在自顾自地说:“我承认之前是我误会你了,那个公爵还不算太老。”他的语气之中充满轻蔑:“就是有够装的。”   闻言,钟明差点破功。这倒是一点没错,他把头埋的更深了些,憋笑憋到身体都在细细颤抖。   “反正我是把他杀了——”   沈为年还想继续炫耀,一抬头却猛然间钟明低着头,长发垂在肩膀上,发梢微微颤抖,似乎是伤心了。   他猛地顿住话头,盯着钟明看了一会儿,偏头抬手摸了摸后颈,烦躁‘啧’了一声:   “你就这么喜欢那种逼王?”   沈为年觉得那个公爵还没他帅。而且也没他年轻。他放下手,见钟明一直不抬头,俯身主动去看他的脸:“你不知道现在谈恋爱都流行找二十五岁以下的男的吗?”   钟明搭在扶手上面的右手抽搐了一下,忍笑忍得肝胆俱裂。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这才勉强稳住表情,缓缓抬起了头。   沈为年一眼便看到他微红的眼尾和含水的眼睛,顿时就愣住了。   女仆看起来泫然欲泣,要哭不哭的样子特别惹人怜爱。   沈为年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接着,一股热气从心口窜上额头,他看着钟明,感觉自己又有点上头了。   “……好吧,算我说错话了。”沈为年又凑近了些,看着钟明连眼皮都微微泛着粉红,低声道:“是我太嚣张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你男人死都死了,我也没办法让他再活过来。”   他抬起一只手,按在钟明线条优美的右肩上,缓缓眯起眼睛,放柔了声音:   “你要是真难过,就让我来补偿你,好不好?”   闻言,钟明一顿,本来被沈为年娱乐到的心情顿时被恶心住了。这是什么?气泡音?   沈为年还在继续用那种低而粘稠的声音道:“你看,我现在是玩家里面最有实力的。BOSS已经被我杀了,这个副本坍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顿了顿,偏头看向钟明近在咫尺的侧脸,眼神暗了些,舌头在口腔里顶了顶侧脸:   “反正你男人死了,干脆换个人跟吧?只要你跟了我——”   他话说到一半,却被钟明猝然打断:   “我知道了。”钟明略微偏过脸,低声道:“我会考虑的。”   沈为年停下话头。看着钟明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颤抖,眉心微蹙,神情似乎有些许脆弱:   “还请……请您给我一点时间。”   沈为年看着他低下头,肩膀略微颤抖,似乎是难以承受这个消息,顿时心中一跳,感觉什么柔软的地方被人掐了一把。前一秒他还希望美人立刻被他的强大所征服,感激涕零地投入自己的怀抱。现在又觉得钟明这幅样子更加让人上头。   也是,要是男人一死就忙着找下家,那不就是个婊子吗?   沈为年想通了,他主动松开钟明,后退一步,耸了耸肩道:“好,当然好。”他张开双臂,展现自己的宽宏大量:“你慢慢想,不着急。我们慢慢来。”   反正现在游戏已经在他的掌握中了。   钟明低着头,似乎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慌乱地向他点了点头,便匆忙略过他向下走了。   沈为年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悠悠收回视线。撅起嘴吹了吹自己的刘海,笑了两声,吊儿郎当地向楼上走去。   同时,钟明没再踩到裙摆,顺利地走到了阶梯最下方。转身拐入了走廊的暗处。   他垂下眼,放开一直提着裙摆的右手,缓缓张开了手掌。   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枪。   沈为年带进来的枪并不大,可能是考虑到方便携带,是常用于自卫的小口径手枪。   较为袖珍的手枪和他层叠的裙摆方便了钟明的动作。但他似乎确实是很擅长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钟明心想。   同时,沈为年溜溜达达到了三楼,准备回房间睡个回笼觉。   只要他进了房门,第一件事情就会是把枪掏出来放好。   然而,就在他拐过转角,准备朝自己的房间走时,一桶水突然‘哗啦’一声被泼到了他面前的地面上,将沈为年的限量版球鞋浇了个透心凉。   “啊——”   一个男仆打扮的人从走廊中探出身,右手还拿着只空了的铁桶,惊讶地看向沈为年:“哇,真是不好意思啊客人。”   李逸之看着正张大了嘴,低头看向自己球鞋的沈为年,弯了弯眼睛:“刚刚没看到你。”   ·   半小时后。   钟明站在后厨里,手上握着一只长柄的汤匙,正在缓慢地在汤锅之中搅拌。上次从小镇上捡漏拿回来的新鲜猪蹄被他翻出来炖上了。   钟明听着耳边三楼隐隐传来的争吵声,垂下眼,淡定地舀出一勺汤尝了尝味道。   嗯,还差点火候。   三楼传来的声音里是不是传来李逸之油嘴滑舌的道歉,乍听之下好像态度很好,但就是怎么听怎么不得劲,想要人再跟他辩论几句。   让李逸之去拖住沈为年果然是正确的决定。钟明想道。   大宅里面的铁锅很高很深,钟明站在矮凳上面才能够得到,熊熊的炉火在他裙摆下方燃烧。随着温度升高,锅里升腾出氤氲的水汽,锅里逐渐散发出胶原蛋白被炖煮的香味。   钟明垂下眼,将汤中的浮沫舀出来。   艾伯特循着香味来到了后厨中,走到钟明身边,好奇地问:   “你在煮什么?干嘛自己做饭,其他人呢?”   他皱了皱眉,看向隐隐传来争吵声的楼顶:“而且楼上在吵什么?”   说罢,他又低头看了眼钟明层叠的白色裙摆,道:“小心别把裙子烧着了。”   钟明见他一来就忙的团团转,关心这关心那跟个小大人一样,有些好笑地弯起嘴角,低头搅动逐渐变得乳白的汤汁,回答道:   “我在煮猪脚汤。”   艾伯特本来正眯着眼打量钟明身上的裙子——这个时代跟现代不一样,除了婚纱很少有纯白的裙子。钟明现在身上穿的东西在他看来多少有点居心不良。   钟明的回答慢一步通过他的中枢神经。艾伯特一顿,缓缓抬起头,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什么?”   钟明又搅了一圈,重复道:   “这是猪脚汤。”   艾伯特眉头皱的更紧:“猪脚汤?”他愣了一会儿,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猪的脚?”   “嗯。”   钟明点头,手下的汤已经逐渐变成了浓郁的乳白色,散发出迷人的香味,云豆猪蹄汤差不多快要炖好了。他拿出汤勺,偏头向艾伯特问道:   “艾伯特少爷,你要尝尝吗?”   艾伯特瞪着眼睛,下意识地想要摇头。猪的脚怎么能吃?但他刚刚偏过头,就骤然顿住。看向那锅乳白色的汤。这是钟明亲手熬的,他如果不喝对方会不会很失望?   一秒的停顿后,艾伯特抿住唇,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那就尝一下吧。”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语气也有些紧绷。很明显地在逞强。   钟明看着他紧绷的小脸,微微笑了笑,道:“那我给您盛一碗。”他转过头,拿出一只小碗盛上乳白色的汤汁,稍微加了点盐,和小巧的汤勺一起递给艾伯特,轻声嘱咐道:   “小心烫。”   艾伯特接过拿碗汤,脸色变了变,现在是骑虎难下了。他瞪着这碗乳白色的汤,温热的水汽扑到脸上,香味倒是很好——   就在艾伯特心里挣扎之时,一声巨响突然传来。   “砰”的一声后,是木门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破的声音。接着,有人惊慌的喊叫传来   “操!什么情况……你怎么进来的——别过来!操操操操操操操操!!!”   是沈为年的声音。   钟明抬起眼,看向墙上的挂钟。到蜘蛛女爵猎食的时间了。   楼上传来的惨叫还在继续:“你别过来……别过来!!操、符怎么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为年的声音骤然拔高,在一阵尤为凄厉的惨叫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之后,便是人类的躯体被咀嚼的声音了。   听起来骨头还挺脆的。   钟明心想。他收回了视线,搅了搅汤,抬手拿起另外一个碗。   这时,艾伯特依旧还未说服自己喝下那碗汤,楼上的噪音给他了绝佳的借口。他皱着眉抬起头:“谁在叫?跟杀猪一样吵死了。”   钟明舀起一勺汤,面无表情道:“不清楚,玩家吧。”   艾伯特听着楼上蜘蛛女爵将人的骨头和血肉咬的嘎嘣脆的声音,兴致缺缺地挑了挑眉——他骨子里的冷漠与公爵一脉相承,对这些玩家毫不关心。   他回过头,继续跟手中的汤大眼瞪小眼——闻起来是很香没错,但猪的脚?   就在这时,钟明将汤碗放在餐盘上,碰撞传来一声脆响。艾伯特抬起头,看见钟明端起餐盘,上面如往常一样放着红茶,但旁边却不是茶点,而是一小碗浓白色的汤。   艾伯特:……   原来遭殃的不只他一个人。艾伯特突然心情就平衡了。他看着钟明端起餐盘——那上面的碗似乎还比他的要大一圈。   “我先走了,艾伯特少爷。”   钟明端着餐盘,偏头冲他轻声道:“您喝完汤就回去睡觉吧,时间很晚了。” 第63章 嫉妒   艾伯特见钟明端着餐盘走出后厨,心里又有点不平衡了。   那老头每晚都有钟明轻声细语地送茶送吃,还变着花样给人穿裙子。   艾伯特抬头看向楼梯上随着钟明的脚步轻轻摇曳的雪白裙摆,抿紧嘴唇,朝四楼的位置看了一眼。艾伯特一向对公爵抱有敌意,天天都在脑子里虚空索敌,以前公爵麻木而沉默,可以几个月半年都不露脸,他们俩之间还算是相安无事。   现在老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活了过来,还整天活蹦乱跳的。艾伯特想到公爵那张死人脸上露出笑意的样子,眉头狠狠抽了抽,烦得要死。   他‘啧’了声,盯着钟明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低下头,做了好几次心理建设,才低头抿了一小口。   “唔。”   艾伯特微微睁大眼睛。   汤汁入口,最开始味道很淡,但回味却很浓郁。   还挺好喝的。   ·   钟明端着汤,走上楼梯,路过三楼时,脚步微顿。   地板上全都是血,里面夹杂着粉红色的碎肉。钟明抿了抿唇,偏过头,便见巨大的蜘蛛正叼着半边血肉模糊的尸体,吃得正欢,嘴里发出啪嚓怕擦的声音,白色的骨头碎片扑朔扑朔地往下掉。   “啊、小钟。”蜘蛛的八只眼珠中分了四只看向他:“你还没睡觉啊?吧唧吧唧、今天工作这么晚?”   钟明看向那边,眼中立刻看见一片红一片白。就算是钟明也禁不住闭了闭眼睛,转向另一边:   “夫人。”钟明拧眉道:“吃饭不要吧唧嘴。”   蜘蛛女爵咀嚼的动作一顿,嘴里嚼了半截的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蛛脸上竟生动地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不好意思道:“啊……我、我知道了。”   她知道自己的吃相不太好,一吃饭就弄得到处都是的。   钟明点点头,移过视线,看向沈为年的房间。木门已经被蜘蛛女爵彻底摧毁了,李逸之正站在门边,朝他挑了挑眉。   钟明回以一点头。   之前,李逸之撕毁了一张符纸,在重新写的时候往上额外加了一笔。一张被篡改的符纸混在其中根本发现不了,仅仅是这一笔,整个阵法的含义就被改变。   以后沈为年的房间不再是会被蜘蛛女爵忽略的盲点。   钟明看着李逸之回过头,转身走入沈为年房间中。趁沈为年的死亡一周目,李逸之可以好好探查一下他的房间。按理来说,沈为年带进来这么多道具总得有存放的地方,但是钟明多次进入他的房间都没找到他放东西的地方。现在他死了,不知道会不会有所改变。   钟明收回视线,抬脚跨过地上的血河,继续向楼上走去。   他来到书房门前。这次,不用他敲门,书房大门就自动往两边打开。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   钟明:……   他站在门外,一瞬间有点不想进去。   书房里面不知为什么没有开灯,房间里黑洞洞的,只有门外的一束光照亮了暗红色的地毯。远处的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住,连月光都没有。   钟明拧了拧唇。   他端着餐盘,犹豫了片刻,还是向前走了两步,鞋尖踩在暗红色的地毯上。   下一瞬,书房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钟明立即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看去。   接着,他手上一轻,餐盘的重量突然消失。钟明一顿,又回头想去看自己的手,背后却突然贴上了一具躯体。   一双手臂从后方伸出,箍住了他的腰。   “你来了。”   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钟明感到温热的气息扫在自己的耳廓,骤然抖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   “公爵——”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身后人的动作打断。公爵先是抱了一下他的腰,又抬起手,环住他的臂膀,在黑暗中将他整个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刚想挣扎,就感到两颊被轻柔的发丝擦过自己的皮肤。公爵低下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   钟明瞪大眼睛,登时毛骨悚然。他在黑暗里被人抱住,还被闻味道,这个行为如果放在阳光明媚的清晨也许会很浪漫,但现下钟明只觉得一阵发憷,像是被无形的触角裹住了身体。   “公、公爵大人,您先放开我……”   钟明不由挣扎起来,却骤然被公爵抱得更紧。对方在他突然在他耳边道:“我很嫉妒。”   钟明一顿,有些诧异地停止了挣扎。公爵抱着他,偏过头凑到怀里人莹白的耳廓旁,道:   “一看到你和别的人走近,我就会很痛苦。”男人的低沉,还有些喑哑,语调却轻缓得像是在说情话:“看到你对别人笑,我的心都快变成碎片。”   钟明略微急促地呼吸了一下,听着公爵像是念情诗一半在自己耳边剖白,半边脸都变成了粉红色。他咬了咬下唇,道:“……我没有对其他人笑。”   公爵顿了顿,凑近些许,在钟明充血的脸蛋上一吻:“是,你没有。”   他轻轻落下一吻,保持着紧贴钟明的姿势道:   “你只是在折磨我的心。”   说罢,他顿了顿,在黑暗中唇瓣从脸颊游移到钟明的额角,在那里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   “但是我甘愿被你折磨。”他又吻在钟明的眼皮上:“我情愿当你的奴隶。”   好坏赖话都被他一张嘴说完了!欧洲人的情话简直像是连环套,钟明呼吸急促,拧紧嘴唇,用手去掰公爵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别说了,放开我!”   然而公爵并没有要松开他的意思,反而越抱越紧。钟明奋力挣扎,拿手肘去撞公爵的腹部,但那里比石头还要坚硬,根本撞不动。   就在挣扎之中,钟明的脚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公爵骤然发出一声闷哼,环着他的手松了松。   钟明一顿,赶快挣出来。回忆了一下刚才的触感——好像有点软?   就在这时,书房中的灯光渐渐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公爵脸上。他低着头,眉头微蹙。   钟明见他眉眼中好像有丝丝痛苦,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在混乱中踩到了什么。   公爵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好像是痛的狠了。   钟明顿时有点心虚,抬头瞥了公爵一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公爵的脸色好像有点发白。   ……被伤到触角的话,会很糟糕吗?钟明放缓了呼吸,轻声道:   “公爵大人……很痛吗?”他道:“对不起,我刚才太着急了。”   难道他踩到了很重要的一根?钟明不了解怪物的内部结构,但是琼曾经说过公爵的力量寄宿在三根触角里面——他不会刚好踩到了唯一剩下的那一根吧?   闻言,公爵缓缓抬起眼,接着点了点头。   真的很痛啊。钟明抿紧嘴唇,觉得有点小愧疚。   就在这时,一点窸窣的声音传来,钟明低下头,便见一条触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侧不远处。它有点焉巴巴的,软软地抬在半空中,顶端有道红痕。   真的是踩到了。钟明皱起眉,看着受伤的触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焉头巴脑的缘故,看起来竟没那么可怖了。   他顿了顿,看了公爵一眼。男人脸色还是不好,甚至还隐约看得出点点委屈。   钟明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抚上了触角的顶端,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在伤痕上擦拭了一下。   触角比他想象中要柔软,握在手里冰冰凉凉的,有点像果冻。钟明的手擦上去,它竟还怕痒似的抖了抖。   钟明竟然从中感到了一丝诡异的可爱。不觉失笑,拿出对小动物的态度,低下头在伤口上吹了吹,又亲了一下:“乖,不痛了啊。”   触角听得懂似的,又动了动。钟明不觉啜起一点微笑。下一瞬,却听见耳边传来男人略沉的呼吸声。   他抬起头,便见公爵正垂眼看着他。眼神很微妙。   钟明动作一顿。这才突然想起来,公爵曾经用自己的触角将牧师的头颅击碎。   人的颅骨和他的脚哪个更硬,答案一目了然。   钟明:……   下一瞬,他‘啪’地一声将触角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公爵一把拉住他,从后面将他抱起双脚离往书桌前面走。钟明骤然腾空,下意识地双手环上男人的肩膀,惊诧道:“你干什么!”   公爵没回答他,大步朝书桌的方向走,低头瞥了他一眼:“你知道我的触角都是有感觉的吧?”   钟明瞪大了眼睛:“我……我刚才是以为你痛——”   想到自己刚刚竟然亲吻了触角,钟明感到些许羞耻,皱眉道:“我只是想安慰你,没有别的意思。”   “我现在也痛。”公爵抱着他一起做到了椅子上,将钟明安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指了指心口:“心里痛,也需要安慰。”钟明为他不要脸的程度叹为观止。这人现在完全像个流氓。   公爵御用的红丝绒椅子很大,能轻松容纳下他们两个人,钟明躺在他的臂弯里,小腿搭在扶手上,是个动弹不得的姿势。   他抬眼去瞪公爵,对方朝他挑了挑眉,手抚了把钟明的长发,低头凑近他,像是又想亲他。   书房里面的灯光很昏暗,空气里都是木材燃烧温暖干燥的味道,气氛很不妙,钟明下意识地觉得现在再亲下去,恐怕会发生不妙的事情。   “等等!”钟明立即喊停。他偏过头,看到了从自己手上消失的餐盘,幸好它没被公爵扔出去,现在正好好地放在书桌上:“先把汤喝了。”   他是来送夜宵的,又不是来送自己。   钟明咽了口唾沫。略微抬起下颌,想打断这种气氛:   “我熬了好久的。”他道,语气又略微柔软下些许:“再不喝汤就冷了,味道会不好的。”   闻言,公爵挑了挑眉,朝餐盘瞥了一眼,很快便收回眼神:“好。”   他虽然说了好,却坐在原地没有动作。钟明看他一眼,抿了抿唇,伸手拉过餐盘,端起汤碗递到公爵面前:“喝吧。”   公爵低头看了眼浓白的汤汁,眉头蹙了蹙。短暂地疑惑了一下这是什么汤。但这点疑虑很快被抛之脑后,他抬起眼,没有要接过汤的意思。   钟明端着汤碗,见他不动,眉尾一跳,这是要他喂的意思?   这人又不是小孩子了。钟明蹙起眉。   似是看懂了他的眼神,公爵向后靠了靠,道:“不方便。”   他一只手扶着钟明的背,另一只手搭在他腿上。公爵对他微笑,略微低下头,道:“我怕你摔下去。”   现在连借口找的也越来越敷衍了。钟明撇了撇嘴,在公爵的注视下低下头,那勺子舀出一小勺汤汁,送到了男人嘴边。   公爵一直看着他,恐怕连汤是什么颜色都没看清就直接喝了下去。尝到味道后,他下意识蹙了蹙眉,下一瞬又松开,抬头道“嗯,好喝。”   钟明:……   现在他就算喂的是毒药这人估计也会眼都不眨地咽下去。   钟明无法,只好垂下眼,又舀了一勺。全程公爵的视线都凝在他身上,不知道是在喝汤,还是在拿他当夜宵。   一小碗汤见底,钟明将碗放下,同时坚决地从男人的膝盖上跳了下去。公爵蹙了蹙眉,抬头看正在收拾餐盘的钟明:“今晚留下来吧。”   钟明将汤碗放进餐盘里,回头瞥了他一眼:“不。”   公爵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皱了皱眉,垂下眼,略微思索后道:“那……至少把挡在门前面的东西移开。”   钟明动作微顿,偏过头,挑了挑眉:“门堵住,难道您就进不来了吗?”   他可不觉得一个书桌能挡住这位。   公爵沉默了一下,微微笑了笑:“当然不。”   他抬头看着钟明,道:“但那代表你不想让我进去。”   钟明闻言,微微一愣。接着垂下眼,睫毛颤了颤。   这不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其实从头到尾,这个人还是比较尊重他的意愿的。哄骗和软磨硬泡当然也有,但是公爵几乎没有真的逼迫过他什么。   钟明不会天真到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在巨大的权力与力量差距之下,他认为公爵能做到这一点实属难得。   这样的一个人。钟明垂下眼,在心里默念,到底是什么能让他把自己锁在床上?   三年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他和公爵之间,到底产生了什么矛盾,需要对方那样强迫他。   钟明心中思绪万千,看着公爵微笑着的英俊面孔,微微敛下眼,俯身在男人苍白的侧颊上落下轻轻一吻。   他的唇瓣只轻轻一碰。   钟明听到男人屏住了呼吸。他垂下眼,用很小的声音说:“我考虑一下。”   说罢,他直起身,端起餐盘转身离开。   公爵应该是愣了好一会儿。等到他快走到门口了,男人的声音才从背后传来:“汤很好喝。”钟明转过头,见公爵坐在椅子里,对他笑了笑:“我很喜欢,明天还有吗?”   钟明是真的被逗笑了。他弯了弯嘴角,冰封般的神情缓缓融化,从那双美丽的眼睛流露出柔和的笑意。   他笑着道:“当然,从镇上拿到的猪脚还有很多。”   公爵失了神,一时没听到他在说什么。等钟明人都走出去了,公爵在黑暗中做了片刻,才缓缓低下头,手指抵在在眉骨的上方摩擦了一下:   “猪脚?”   ·   艾伯特不仅喝完了那碗汤,甚至还添了一碗。第二天吃完午饭后他坐在椅子上,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在原地磨蹭了半天,最后被钟明看出来,不声不响地从厨房里又给他盛了一碗。   竟……竟然对猪的脚做的汤羹上瘾了!   艾伯特脸色青白,对自己的堕落感到不齿。虽然那种唇齿留香的味道很好,但他还是难以面对这种汤是由猪脚做出来的事实,他第二天就让钟明把所有猪脚全都挑出去。只剩香醇的乳白色汤汁。   钟明:……好浪费。   他看不懂这个小少爷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但还是遵从他的命令,将猪脚都单独挑了出去。   钟明拿着一个大漏勺,看着被他放在餐盘里,肥嘟嘟散发着热气的猪蹄,觉得有点可惜。这里的猪一看就是自然喂养长大的,肉质细腻,炖的恰到好处,咬下去一定入口即化。   但是,这么多猪蹄他一个人也吃不完。   钟明叹了口气,伸手再次捞出一只猪蹄。   就在这时,后厨前方的走廊里隐约传来些许对话声。   “……没关系,我自己拿就好了”   一个女声传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顺手的事情。”   男声回答道。   钟明捞猪蹄等等动作一顿,抬起头。   这两个声音很好认。大宅里面只有叶箐一个年轻女生。而男声略带着口音,语气略带着一点自然的笑意。   钟明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廊的尽头缓缓走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叶箐手里捧着一个罐子,里面漂浮着晶莹的整个黄桃。她如往常般缩着肩膀,略低着头,虽然脸上带着笑意,表情却有些不自然。是不是向身旁的人瞥一眼。   而在她旁边,高大俊秀的青年手上捧着三个叠起来的罐子,里面都装着如叶箐手里一样的黄桃。   是金元。   他穿了一件白色卫衣,浅蓝的水洗色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匡威鞋,月牙般的眼睛自然得弯起,整个人像是那种走在街上会被拦下来采访的帅气大学生。   两人迎着阳光走过来,看起来竟像是一对般配的校园情侣。   走到近前,叶箐才看到了站在后厨外的钟明。她脸上略显勉强的笑意一顿,微微睁大了眼睛,接着快步向钟明跑过来。   “钟明!”   她走到钟明旁边,有些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有点犹豫地闭上了嘴。   钟明收回落在金元身上的视线,略微偏过头:“你在这里干什么?”   叶箐抿了抿唇,小声说:“……陶醒过来了,他一定要吃黄桃罐头。”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我在储藏室遇到了他,他帮我把罐头从最上面的架子上取下来——”   钟明闻言,眉尾微不可查地一颤。叶箐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害怕他误会自己,有些慌乱地解释: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没有跟他说话,但是他一定要帮忙——”   “没事。”钟明垂下眼,看向叶箐:“我知道的。”   叶箐这才长出一口气。她谨记着钟明的话,虽然金元看起来很友善,她也保持着警惕心。   “你先走。”   钟明道。   叶箐点点头,看了一眼金元,回头噔噔噔跑走了。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钟明才收回视线,看向金元。   两人交谈的同时,金元极有礼貌地等在几步之外。在钟明和叶箐结束对话之后,他才抬头,朝钟明微微一笑。   “你好。”   他的表情很自然,有些疑惑地朝叶箐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叶小姐为什么走了?”他向钟明示意了一下手上的黄桃罐头:“这些她不需要了吗?”   叶小姐。   钟明心中一顿。看着金元,这人已经知道叶箐的名字了。   他没有回答金元的话,而是收回视线,继续从手下的铁锅里捞出猪蹄。   金元倒也没在意。他随着钟明的动作看到了那叠猪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啊。”金元抱着罐头,几步走到钟明面前:“这不是猪蹄吗?看起来好好吃。”   “这是你要扔的吗?”   他打量了一下厨房里的陈设,皱了皱眉,将手中的罐头暂时放到一边,向钟明道:   “多可惜啊,要不给我吧。”   钟明没有回答他,完全将金元当成空气,自顾自地继续手上的动作,捞出猪蹄,放在盘子里。   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金元看着他冷淡的表情,嘴边的弧度缓缓下垂。他看着钟明,眨了眨眼,突然上前半步凑近了他,低声道:“我只是路过,看她够不到最上面的架子,就顺手帮了个忙。”   他垂下眼,露出眼皮上浅浅的折痕,很真诚地说:“真的只是帮忙,别的什么都没有。”   闻言,钟明手上的动作一顿。接着,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金元:“你为什么要跟我解释这些?”   他语气冷淡地问道。   金元一愣,下意识地张开嘴,想要解释。钟明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盯着金元,微微眯起眼睛:“你觉得我会误会别的什么?” 第64章 星期天   金元略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白。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朝钟明笑了笑:“大概是……误会我别有用心?”   钟明冷眼看着他:“你没有吗?”   金元被噎住。他脸上的微笑淡了些,低下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再次抬起头时,脸上的表情有些许无奈:   “真的没有。”   他垂眼看着钟明,短直而浓密的睫毛半掩住瞳仁,眼尾处向下耷拉,神情看着有些无辜。   如果换一个心智不够坚定的人,见他这幅模或许会被皮相所迷惑,觉得是自己太咄咄逼人。   但钟明显然不在此列,他神情如坚冰般牢不可破。   金元看了他一眼,知道钟明并不相信自己,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下定什么决心,抬头朝钟明道:   “……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他的声音低下来,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般道:“我……一直在观察你。看你跟叶小姐似乎走得比较近。”   “我想,既然是她是你的朋友,还是帮一把比较好,那些罐头如果掉下来的也很危险——”金元笑了笑,向钟明道歉:“没想到你会生气,对不起。”   他先是承认了自己对钟明的关注,又将自己对叶箐的帮助归因于对钟明的在意,最后再道个歉。这一套说辞巧妙地转移了矛盾,让听者反而觉得是自己有问题,人家好意帮忙自己居然还不领情。   钟明突然就明白为什么现在有许多女孩子会被男友骗了。这样的话术,又再加上完美的外表和彬彬有礼的态度,简直就是针对成人的糖衣炮弹加情感陷阱。   钟明不置可否地收回视线。接着拿起一边的餐盘,‘砰’地一声将猪蹄仍在了垃圾桶里。   他的动作利落而果断。金元眉尾一跳,看向垃圾桶里白色的猪蹄,突然感觉被扔掉的不是食物,同样是钟明对自己的态度。   钟明敛下眼,将餐盘放入水槽,转身往后厨外走。   金元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立即追了上去。   “等等”   金元跟着钟明穿过曲折阴暗的后厨,拧起眉头,神色有些焦急。   钟明根本没有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往外走。出了后厨,道路变得开阔,金元迈着长腿几步追了上来,跟在钟明身边:“别走。”   他眉头紧蹙,微微俯下身,紧盯着钟明:“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钟明侧脸冷凝,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抛给他。   金元唇边的笑意逐渐消失,神色有些阴沉。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钟明对自己一直是副不假辞色的样子。   现在看起来更是要完全切断与他来往的态度。   金元看着青年冷白的侧脸,心下一沉,在钟明转过一个拐角,眼见着就要走开的时候,他抬起手,一把抓住了钟明的臂弯。   金元虽然看起来并不是体格健壮的类型,但力气其实不小。钟明被扯得一个踉跄,向后失去了平衡。   下一瞬,他被抓着手臂按在了墙上。背脊与墙壁相碰,发出一声闷响。   “呃”   钟明有些吃痛地蹙起眉。抬眼看向金元。   金元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力气使大了,立即松开了手:“……对不起。”   他道了歉,却没有后退。高大的身体挡在钟明面前,将他挡在了走廊转角处的阴影之中。金元低着头,脸上没有笑意,不知是否是因为背光的缘故,他的五官隐没与阴影之下,有些让人看不清楚。   钟明看了他一眼,侧过头:“让开。”   金元神色沉沉,没有动作。他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接着缓缓抬起头,往前走了半步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防备?”   现在他们之间只有不到半步的距离。金元微微扯了扯嘴角,声音低而轻缓:“我只是想跟你好好相处而已,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他低下头,凑近钟明,想要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应该没有做什么惹你厌烦的事情吧……你就这么在意我和叶小姐说了话吗?”   金元见他一直低着头,笑了笑,抬手伸向他的侧脸——   “如果真的怎这么介意。我以后不跟她说话就是了。怎么样?”   就在这时,钟明骤然抬起头,眸中冷光乍现。   金元下意识地怔住。   “啪!”   随着一声脆响,他被打得偏过脸,皮肤上立刻浮现出红痕。   钟明用全力给了他一巴掌。他看着怔住的金元,放下手,神情冰冷。   “我上次就说过,这套在我这里行不通。”   钟明看了他一眼,有些倦怠地垂下眼,语气平淡地说:“别再纠缠我了。你做了什么事情我很清楚。”   金元还保持着偏过头的姿势,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会被钟明甩巴掌,抬起手,碰了碰自己逐渐开始红肿的侧脸,接着缓缓转过头。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金元回过头,拿舌头顶了顶侧脸,扬起眉锋:“什么事?”他的身体站直了些许,微笑道:“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不高兴?”   他现在的微笑跟以往的微笑有些许不同,眉眼带来的温和淡下去,轮廓的锋利占了上峰。钟明看着他,见金元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   他抬起眼,道:“杀了那几个体育生的人是你。”   他不算大的声音落入空气中。金元的神情瞬间凝固。   他们正好站在一闪窗户旁边,玻璃窗外,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落下,发出轻柔而密集的窸窣声。   钟明之直视着金元,声音平静:“那天沈为年煽动了玩家去狩猎他们,一般人都会认为是那些玩家是凶手。”钟明缓慢地说出自己注意到的细节:“但是,沈为年只给了他们冷兵器,而尸体身上没有显眼的伤口。”   他抬眸看了眼金元:“在埋尸体的时候,我注意看了,他们的颈骨头都有不同程度的断裂。如果是因为上吊而断裂的话,用该是从喉咙的地方断,但是那些尸体都是从后颈的地方断裂的。”   钟明顿了顿,敛下眼,看向金元垂在身侧的,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右手:“你右手小指根部有很厚的茧。应该是从小练习跆拳道,或者是柔术?这两种武术在韩国应该都很流行吧?当然,要掩盖钝击产生的伤口,把尸体做成上吊的样子是很好的选择……”   钟明说到这里,顿住话头,抬眼道:“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金元僵硬地站在他面前。神色呈现出一种刻意的紧绷,像是在故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漏出丝毫端倪。   钟明抿了抿唇,偏过头:   “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他们欺负过你,你杀掉他们,这很正常。”钟明的语气中有些疲倦,他敛下眼,睫毛微微颤了颤:“但是我不想和杀过人的玩家的来往,这也很正常吧?”   钟明最后看了眼金元,从他身边略过,淡声道:“以后别再和我或者叶箐说话了。”   金元站在原地,没有一点反应。像是被钟明说的话震住了。   钟明很顺利地从他身旁走过。心下一松,他是真的看金元演戏看腻了。   然而,就在他走出几步开外时,金元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难道那个公爵就没有杀过人吗?”   钟明的脚步顿住。他偏过头,见金元正看向这边,脸上没了笑容,显得很冷漠:   “你是公爵的情人,我知道了。”他眨了眨眼,视线落在钟明身上:“他手上的血比任何人都要多……你还要跟他在一起,不是吗?”   钟明看着他,神情微沉。金元身上已经没了以往的温和,声音依旧清冽如泉水流淌,说出的话却锋芒毕露。   片刻后,钟明开口道:“你们来这个副本里是想杀了他。他会对你们反击,这也很公平。”   “还有。”   钟明顿了顿,脸色又冷了几分:   “我收回刚才的理由。我不想跟你说话是因为看你不爽,所以别再来纠缠我了。”   要是说刚才钟明的语气还算是客观,现在就完全是情感的输出了。金元被他语气中不加掩饰的厌恶刺了一下,抬起眼,看向钟明如霜雪封冻般凝固的神情,觉得他的脸色快要和屋外的飞雪差不多了。   金元没有再说话。   钟明的视线在他身上顿了片刻,收回视线,转过头走了。   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安静的走廊中,渐渐远离,声音低下来。金元站在原地,耳边只剩下窗外簌簌的落雪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低下头,伸手捋进自己额前的头发,将刘海向后撩去。   灯光照在他饱满的额头上,露出金元形状清晰而锋利的眉毛。   “啊……”他望着天花板,第一次骂了脏话:“真他妈倒霉。”   他把那些尸体挂起来,是想要展示自己善良的一面。他在进入副本之后就一直在观察钟明,通过种种细节,他知道了钟明是个道德感较强,而且会不自觉怜悯弱者的人。他在和叶箐那种温顺善良,没有攻击性的人在一起时会比较放松,相对的,面对攻击性较强的人时钟明会很戒备。   金元对自己看人的眼光非常有自信,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打出了受害者这张牌。以温和无公害的形象示人。   只是没想到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露馅了。   钟明早就看穿了他。金元想到自己这些天来在钟明眼里都是怎样一副样子,低头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又摸了把自己的右脸;   “手劲还挺大。”   ·   另一边,钟明急步穿过走廊。随着他离金元越来越远,紧蹙的眉头逐渐松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来自己的心绪。   关于金元,其实还有两个疑点。钟明并没有当着他的面提出来。一是沈为年曾说过的,为什么蜘蛛女爵并没有攻击金元,二是那天在森林之中,为什么其他参与狩猎的玩家都遭到了怪物的攻击,金元却没有。他是在什么时间进入了森林,又是在什么情况下杀掉了那些玩家。   钟明眼神暗了暗。至少,希望今天之后金元可以消停点。不要再像个小丑一样整天上蹿下跳,看得人心烦。   但是大宅里永远不缺吵闹。   “我的枪呢,我的枪呢?!”   沈为年的声音传入钟明的耳中,他深深叹出一口气,转过视线,越过栏杆看向楼下。   死过一次的沈为年看起来状态很不好,他眼下一片青黑,头发没有上发胶,散乱地打在额头上。他面色苍白,现在正提着一个玩家的领子,右拳‘砰’地一声砸在玩家的侧脸上。   被揍的玩家发出痛呼,神色惊恐:“我……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枪——”   沈为年瞳孔紧缩,视线在玩家脸上乱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试图判断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今天他刚刚复活,整个人还因为昨天被生吃留下的神经痛而抽搐之时,脑子里面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自己的枪不见了。昨天在那只蜘蛛闯进来的时候,他一时懵了,没来得及摸枪右手臂就被一口咬断。   等他醒来的时候,枪就已经不见了。   应该是昨天在混乱中被哪个不长眼的玩家拿走了。沈为年猛地松开手上的玩家,喘着粗气,眼神一寸寸扫过周围神情或疑惑或惊惶的玩家,试图看出是哪一个不要脸的家伙胆大包天,趁着他不不注意,竟然——   “操。”沈为年恶狠狠地咬住牙关,神情比恶鬼还要可怕:“谁拿了老子的枪!给我滚出来!他妈的……一群操蛋玩意儿,看我怎么整死你们——”   他表现地像个神经病,被他丢下的玩家赶紧挣扎着爬远。周围的人都不敢靠近,看着沈为年的目光有恐惧也有隐藏在其下的猜疑。   沈为年居然有枪。   玩家们都不知道这件事。而现在枪不见了,它可能在任何一个人的手里。   猜疑链不着痕迹地在众人中间产生。玩家们看向彼此的目光中带上了更深一层的猜忌。   其实光凭暗中持有枪械这一条,在这种所有人都快要被压迫到极点的游戏里,就够判沈为年死刑了。谁知道他有没有在暗中用枪杀掉过其他玩家?   现在所有人都觉得那几个失踪的体育学院的学生是沈为年杀的。   他自己有枪,竟然还鼓动其他人去搞什么狩猎……结果所有人都被森林里的怪物弄死了。   沈为年应该为他们所有人的死负责。玩家们这样想着,看着依旧很嚣张的沈为年,眼神不禁带上些许怨毒。   “老板。”   就在这时,泰利略微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也才复活不久,低头用手扶着后颈,拧了拧脖子,颈椎发出‘咔哒’的一声,抬眼看向沈为年:“你这样是问不出来的。”   沈为年动作一顿,缓缓回过头看向他,朝他露出询问的神色:“……那你说该怎么办?”   泰利看起来倒是没怎么受死过一次的影响。他本来想说把所有人都打一顿,但是想到要是有人冷不丁放个枪,那他们不久凉了。命只有三次,还是要好好珍惜。   “……要不然问问那个德国佬?他好像还挺聪明的。”   他扭头看了看四周,没见到牧师的身影,说起来,那个人似乎已经失踪很多天了。   沈为年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他骤然沉下脸,道:“你他妈的还是闭嘴吧。”   泰利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脸色也不好看:“你说什么?”   现在沈为年没了枪,在玩家的地位之中一落千丈,要不是他还有其他道具,泰利早就忍不了他了。   眼看着下面的人又要吵起来,钟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觉得额角一跳一跳地胀痛。   这时,李逸之突然不声不响地走到了他的身边,道:“看什么呢?”   钟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逸之笑了笑,伸出脖子朝下看了眼,‘啧’‘啧’两声道:“又在吵?有完没完啊?”   钟明微蹙着眉心,问他:“昨天交给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李逸之回头看向他,弯了弯眼眸:“你交给我的事情,我当然是认真做了啊。”   钟明眉头微松:“真的?你找到沈为年藏道具的地方了吗?”   李逸之笑了笑,凤眼微微眯起,变戏法似地不知从哪掏出一枚戒指,戴在了钟明的食指上。   钟明垂眼看到那枚戒指,愣了愣。   下一瞬,李逸之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钟明先生,你愿意嫁给我吗?”   钟明:……   他偏过头,冷眼看着李逸之。对方朝他笑了笑,歪过头:“不愿意?是不是嫌我没跪下来求婚?”   说罢他立刻就做出要下跪的样子。钟明被吓得一把拉住他,将李逸之拽起来,低声呵斥道:“不是让你别开这种玩笑吗?”   李逸之也不是真的要跪,顺着钟明的力气便站了起来。他弯着眼睛调笑道:“怎么?嫌这个没有钻啊?行行行,改天给你搞个鸽子蛋——”   钟明冷着脸:“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李逸之见快逗过了,立即闭上嘴,抬手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姿势。   这人早晚得栽在这张嘴上。钟明冷冷瞪了他一眼,收回视线,垂眼看向手上的戒指。   他认出这是沈为年常戴在手上的几只戒指之一。打眼一看只是普通的金属装饰戒指,但是细细看出,上面的花纹似乎有些不同。   钟明眉尾一跳,反应过来了什么:“他的道具全在这里面?”   “嗯哼。”李逸之点了点头,朝他指了指戒指中心一个锁头形状的花纹:“这个应该是有空间储存能力的戒指,我之前在另外的副本里见过相似的。这小子戴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戒指进来,我差点都看漏了,哦、这枚还差点被蜘蛛女爵吞了,要不是我眼疾手快——”   见李逸之有滔滔不绝的架势,钟明抬起手打出一个阻止的手势:“空间储存?那这个打得开吗?”   李逸之顿住话头,转了转眼珠,道:“应该是有什么方法能打开,但是我忘了。”他笑了一下,问:“要不去问问那姓沈的。”   钟明:……现在沈为年看到你还不把你活吞了。   “没事。”钟明将那戒指摘下来收好,道:“现在先放着,只要道具不在沈为年身上就行了。”   李逸之收回视线,耸了耸肩,道:“好吧。”   楼下,泰利和沈为年正针锋相对。泰利脸色黑沉,浑身肌肉绷紧,已经做出了攻击的姿势,像是头即将要扑向猎物的豹子。沈为年见他的架势,嗤笑了一声,所以说打手就是打手,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只靠武力难道能行吗?   他低下头,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右手的手指蜷起,从戒面上一个个摸过去,却没有摸到那个熟悉的图案。   沈为年的表情骤然顿住,浑身如落冰窖。   钟明在走廊上方看到他的动作一顿,知道他这是意识到戒指和枪一起丢了。接下来,他看到沈为年脸上的神色迅速产生了变化,他紧皱的眉头突然松开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朝泰利道:“算了,这次是我说错话了。”   他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朝泰利走过去,勾住他的肩膀,哥俩好般地说道:“我给你道歉。你看,我这不是找不到枪所以太着急了吗?”   “哇。”李逸之一手撑着下巴,看着楼下沈为年瞬间换了副面孔,惊叹道:“这哥们可以啊,再练练就可以去演奏京剧变脸了。”   泰利不明所以,但见沈为年主动低头,他也便顺着台阶下来了——毕竟他没打过冯唐。如果下次能用沈为年的道具,事情也许就不一样了。   两人彼此各取所需,利益的锁链又扣在了一起。钟明看着楼下的气氛逐渐缓和,眯了眯眼睛。   “怎么办,看来姓沈的还能再苟一会儿啊。”李逸之道。   钟明垂眼看着楼下,睫毛颤了颤:“没关系。”他看向李逸之,淡声道:“明天就是星期天了。”   李逸之闻言一愣:“是吗?”他道:“教堂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钟明点了点头。李逸之勾了勾嘴角:“挺好,总算能少些人了。”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对钟明道:   “下面这几个就不说了。”李逸之眯起眼睛,凑近钟明耳边低声道:“你喜欢的那个韩国人,那小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明天你就看看吧。”   他的语气有点恶狠狠的。钟明皱了皱眉,冷眼瞥向他:“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他了。”   李逸之撅了撅嘴,不置可否:“不喜欢最好。总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65章 冰雪   钟明懒得理会李逸之。大宅里面乱糟糟的,吵得钟明心烦。   泰利和沈为年重归于好,勾肩搭背地离开了。剩下的玩家看着他们,面色各异,其中许多人神情非常低沉。因为沈为年和泰利等人展示出来的实力,许多玩家们抱有些许侥幸心理,觉得就算他们没办法通关,等这几个人找到了出去的通道,或者通关,他们也能蹭上顺风车,只要苟到最后就会有希望。   现在泰利被NPC打败,沈为年不知怎么回事,似乎道具失去了作用,还像个神经病一样到处挑衅。这几个玩家当中的‘领头羊’正在迅速失去可信度。   这让剩下的玩家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慌,原本就是因为还有些许希望,他们才能忍受每天晚上缩在房间里祈祷着蜘蛛不要选中自己的煎熬。现在希望破灭,大宅里的黑夜顿时变得更加漫长而难以忍受。再加上进入冬季之后,日照时间逐渐缩短,黑夜客观上变得更长,最近蜘蛛女爵活动的时间也跟着变长,玩家们的生存环境一下子就恶劣了起来。   钟明看了眼楼下的玩家,从好几个人的眼神中看出,他们已经被逼到了几乎崩溃的极点。这些人撑不撑地到明天还说不一定呢。   在泰利与沈为年离开之后,大堂内陷入了一片沉默。几秒后。一个人抬头,抬起放在一旁楼梯上的装饰花瓶,‘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青瓷花瓶被摔得四分五裂,那人似乎是要发泄似的,用脚狠狠往地面的碎片上踩。锋利的碎片插进了他的鞋底,刺进了肉里,带出鲜血,乱七八糟地洒在地上。   旁边的玩家赶快去拉他,那人却跟疯了似的不断重复着踩踏的行为,直到地面上的玻璃碎片上全都沾满了血还不停下。   这边还没拉住,另一边有人突然暴起,抄起餐盘狠狠砸向旁边另一个人的头。随着一声脆响,被砸的人头颅上顿时鲜血淋漓。   “啊!”   有人发出惊恐的尖叫,大堂中顿时乱作一团。   李逸之用手撑着下颌,靠在栏杆上望向楼下,唯恐天下不乱地吹了个口哨:“哦!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钟明看着那两个玩家扭打起来,在大堂里面摔盘子摔碗,叹了口气,偏头向李逸之问:“冯唐在哪?”   “嗯?”李逸之正无聊地低头数自己的手,闻言抬头道:“我怎么知道?”   钟明道:“那你去找一找。他现在应该在仓库那边。”   李逸之挑了挑眉。钟明对大宅里面所有人的行程了如指掌,他说冯唐在哪里,应该八九不离十。他把吊儿郎当的身体站直了些,道:“你找他要干嘛?”   钟明道:“如果玩家再摔碗,你就叫冯唐去下面晃一圈。”   虽然给玩家们用的碗和盘子都是质量最次的,但也不算很便宜。让冯唐来露露脸,应该能让这些玩家冷静下来。   李逸之倒是还想看会儿热闹,但是既然钟明已经这么说了,他耸了耸肩,道:“好吧。”他促狭地看了钟明一眼:“你现在使唤我们是越来越顺手了。”   钟明看了他一眼,转过身:“你爱去不去。”   李逸之的视线跟随着他的背影,勾起嘴角,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是贱,竟觉得钟明这幅颐气指使的样子很可爱,被他使唤得团团转也觉得有趣。做他们这一行的不能为自己算命,要不然他真想算算上辈子自己是不是欠了钟明半条命。算了!李逸之在心底暗叹一声,回过头吊儿郎当地走了。   ·   为了星期天,钟明还需要在教堂里做不少准备。他穿过走廊,通过大宅后方的楼梯,朝后门的方向走去。在经过某个房间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给我把那个拿开。”   是陶的声音。接着,一个女声答道:“好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接着房间里传出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声,还有叶箐有些慌乱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陶略带烦躁的声音再次传来:“不是叫你快点吗!笨手笨脚的——”   “对、对不起……”   钟明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身边的木门,伸手轻轻将它推开。   房间里的景象顿时展现在他面前。陶侧躺在床上,手上拿着一张报纸正在翻开,在他身侧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大堆东西,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大罐黄桃罐头,已经被吃了一半。在罐头旁边还零零散散放着坚果,奶酪,甚至还有一大瓶红酒。   这时,叶箐正拿着那瓶红酒朝玻璃杯里倒,陶从报纸上抬起眼,立刻皱起了眉:“谁让你倒这么多的?”   叶箐手抖了抖,红酒立即有一部分洒在了地上,抬眼战战兢兢地看向陶。   陶见她这幅样子,眉头皱得更紧,刚想抬头说些什么,就突然与不声不响出现在门口的钟明对上了视线。   钟明站在门边,双手环在身前,看着陶,缓缓眯起眼睛。   陶:……   叶箐见他半天不说话,有些奇怪地抬起头,这才顺着陶的视线看到了身后的钟明,顿时扬起了笑容:“钟明!”妈!   钟明朝她笑了笑。接着转过头,视线在床头上的一大堆零食上扫过,最后回到他脸上。陶的神色僵硬一瞬,但很快扬起了笑容:   “小钟。”陶朝他露出一个略显虚弱的微笑,接着装模作样地往额头上摸了一把:“你来看我吗?我头还有点晕——”   钟明看了眼床头上那瓶只剩下三分之二的红酒,心想,恐怕是喝酒喝晕了吧。   他走进房间里,来到床边,垂眼看着陶,接着像确认生病时的孩子额头的温度似的,用手背碰了碰男人的额头:   “还很痛吗?”   陶登时怔住,第一反应使觉得钟明的手背很软,声音也很轻柔。   钟明只碰了他一下就收回去。   陶回过神,颇有些飘飘然:“痛倒是不痛了——”   “嗯。”钟明点了点头,抬起眼:“那为什不回去工作?”   陶:……   图穷而匕首现。陶柔软的心一下子就死了。   叶箐在他身后‘噗嗤’一笑,露出了快意的表情。陶不想让钟明觉得自己是个懒惰的男人,立马解释道:   “我很快就会回去工作,现在就是站起来的时候头还有点晕。”   “这样啊。”钟明闻言,敛下眼道:“那就先好好休息吧。”   闻言,陶的神色略微柔和了下来,心想钟明还是很关心他的。然而就在这时,钟明突然偏过头,冲叶箐道:“叶箐,你去把公务全部搬过来。”   叶箐闻言一愣,接着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然后噔噔噔地跑走了。   钟明回过头,看着完全怔住了的陶,柔声道:“在这里办公的话,不用站起来。”   陶整个人僵住,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看着钟明温温柔柔的样子,又咽了回去。为什么感觉钟明这幅样子比玛丽夫人那双冰冷的灰色眼睛更加难以拒绝!   ·   为了给办公腾出位置,那些坚果,奶酪和红酒都被钟明清了出去。   送钟明离开的时候,叶箐眼角眉梢都是压也压不住的笑意。刚才她把公务放下的时候,钟明还不轻不重地说了句‘让叶箐来是给你当助手,不是仆人’,简直说到了叶箐心坎上!   当然最解气的还是陶在钟明面前像是只斗败了的大公鸡,钟明说话语气都不重,但是像软刀子,轻轻两刀下去就让陶鲜艳的羽毛都垂了下来。   “钟明。”叶箐送钟明到大宅的后门处,颇有些不舍地道:“你要去哪?”   钟明朝她笑了笑:“我去教堂那边,还有准备工作要做。”   “哦。”叶箐有些失落地点点头。   这时,钟明突然想起了什么,朝她问到:“你最近有看到那个棕发的牧师吗?”   “他?”叶箐短暂地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   叶箐的记忆不会出错。钟明自己也没在大宅里看到过牧师,这样看来,对方确实消失了。   难不成他死在什么地方了?钟明疑惑地皱起眉。   那天公爵击碎了牧师的头颅,应该只是对方的第一次死亡。按照规则来说,牧师应该还活着。   见他许久不说话,叶箐有些紧张:“怎么了吗?”   钟明收敛神情,道:“没事。”   今天外面的雪一直没停。出门之前,钟明披上了一件极其厚实的羊绒大衣,又往手上和耳朵上都戴上了蓬松而柔软的兔毛手套和耳套。耳套是浅浅的杏色,戴在钟明耳旁特别衬托他的肤色。叶箐看着钟明怕冷地将大衣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还要往脖子上围上围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钟明眨了眨眼,回过头:“怎么了?”   叶箐捂着嘴道:“没有,就是想你好怕冷啊。”钟明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裹得像只球的样子特别可爱。   钟明虽然不知道叶箐在心里说出的后半句,也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一种北方人对南方人的怜爱。他抿了抿唇,朝叶箐摆了摆手:“你快回去吧。”   叶箐微笑着后退半步。钟明转过身,推开大宅进入冬季后就一直紧闭的大门,刺骨的寒风立刻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因为连续的降雪,地面上已经有了厚厚的一层积雪。钟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松软的积雪能够一直淹到他的小腿处。在这样的雪地里走路非常费力,钟明走出没有几百米就开始气喘吁吁。   他站在冰天雪地里,看着不远处顶上披满了积雪,还有一半路程远的教堂,有点泄气。   终于明白为什么北欧人容易在雪季抑郁了。   钟明深吸了口气,感到冰冷的空气从自己的肺部经过,再缓缓变成湿润了白汽呼出来。他抬起脚,继续朝教堂的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他逐渐走进的同时,钟明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只见在教堂的左墙边,不知什么时候支起了一只帐篷。   那帐篷用几只枯树枝,再加上一张破布搭成,借助教堂的屋檐避开了风雪,因此才未被积雪压塌。   简陋的帐篷下方生了一团火,正在雪地之中闪着橙红色的光。而失踪了许久的牧师就坐在帐篷下面,他的身体略微佝偻着,露出半张苍白而瘦削的侧脸。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在帐篷里看到了各类简陋的生存物资。   这个牧师竟然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生存了这么多天!   他不禁后退了小半步,鞋跟踩在积雪上,发出一点窸窣声。   牧师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偏过头,蓝色的眼睛中倒映出钟明的身影。   钟明看着他从帐篷下钻出来,踏进风雪里。他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的长袍,踩在积雪里就像一根瘦长的枯树枝,他向钟明的方向走过来,脚步却显得特别轻松,移动的速度比钟明快了至少一倍。   钟明看着他,眉尾狠狠一跳,感觉像是看到了欧美都市传说中的瘦长鬼影在朝自己靠近,不禁猝然道:   “等等。”他皱起眉:“别过来。”   牧师顿了顿,停住了脚步。他直愣愣地站在雪地里面,苍白的脸上颧骨与鼻尖被冻出了一点红色,黑色的长袍随着风雪在空中飞舞。   钟明看着他都觉得浑身被冻透了。他皱了皱眉,声音中带着敌意:“你在这里干什么?”   牧师碧蓝的眼眸没什么感情,视线在钟明脸上停留一瞬,接着转头看向大宅的方向:   “他想杀我。”   牧师的声音很平静:   “如果我进入大宅一步,就会被杀死。”   钟明闻言一怔。他肯定说的是公爵。   牧师收回视线:“在外面,我至少能够抵抗。”   钟明闻言,皱了皱眉,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什么。牧师身上应该至少有什么能够抵抗公爵的东西。而且——他打量了一下四周,除开大宅,教堂里面有圣母像,森林里面有怪物,对方确实只能待在后院这一块小小的区域了。不过能在这种天气里在外面生存下来就已经很让人震惊了。   牧师似乎看出来了他在想什么,道:“寒冷有助于塑造我的意志。”他的声音冷漠:“在我的家乡,人们都是这么生存的。”   闻言,钟明的神情不禁变了变。什么样的变态才会放着房子不住,在雪地里面安营扎寨?不过他确实听说过欧洲有信奉远离现代科技的原始朴实的生活的极端群体——   这时,牧师垂下眼,视线在钟明身上扫了一遍,突然道:“你就是因为缺乏锻炼,才会轻易被邪恶引诱——。”   牧师的语气冰冷而轻蔑,看着钟明道:“从而堕落为魔鬼的娼妇。” 第66章 雪夜   钟明呼吸一滞。   他拧紧了嘴唇,看向牧师,想透过他蓝色眼睛看到这人脑子里面到底是什么。   同时,他突然想起上次在对方用德语对自己说了什么,惹得公爵一下子生气。估计也是差不多的话。   牧师见他瞪着自己。扬了扬眉:“怎么?我说错了吗?”   钟明很讨厌从跟公爵相似的脸上看到这个表情。他皱起眉头,移开视线,不打算和他再说下去:   “让开。”   这句话应该是很有力量的。但钟明抬起脚,打算向前走,脚却埋在雪里动弹不得。这使得他慢了一步,几乎是刚往反方向走的下一瞬就被牧师追上。   “等一下。”   牧师向右伸出手臂,拦住他:   “我还有话要跟你说。”他垂下眼,向钟明道:“我已经在外面等了你很久了。”   钟明被那枯树枝般的手臂一拦,一个踉跄顿在了雪地中,抬起头,拧眉看向牧师。   见对方神情很认真地看着他,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什么不对,仿佛刚才出言贬损钟明的人也不是他。   “我跟你没什么话好说。”钟明的声音更冷了些:“滚开。”   牧师似乎对他突然的出言不逊感到很意外。愣了片刻后,扬起眉锋,向钟明道:   “你应该更有礼貌。”他语调平静地说:“还有,我有名字。我叫卡佩,你可以叫我卡佩先生。”   钟明完全不想知道他叫什么。   这个人刚刚还用侮辱人的词汇形容他,现在还有脸倒打一耙,说他没礼貌。钟明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他这种古怪态度背后的原因。对方是真心认为自己说的话没有错,用那种词形容他并不是侮辱,而是种客观的评价。   在想明白这件事的同时,钟明感觉一口气憋在了自己的心口,气得差点晕过去。   可能是看他脸色太难看,牧师皱起眉,疑惑道:“有这么冷吗?”他将视线从钟明青白的脸上移开,看向他被围巾和手套完全包裹住的脖颈和双手:“你穿的已经很多了。”   “算了。”他放弃点评钟明的穿着,重新看向钟明的眼睛道:“我想邀请你加入我们的队伍。”   钟明本来已经忍不了了。听到这里,他怒气一滞,抬起眼看向这个名叫卡佩的牧师:   “……什么?”   卡佩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想邀请你加入我们。”   钟明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目光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的脑子是真有问题。   卡佩却并不在意他的目光,他低下头,微卷的棕发落在眉眼处,看着钟明的视线锐利,仿佛想要刺透他的灵魂:   “你其实并不相信他吧?”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公爵。   钟明的睫毛微颤,皱起眉头。对方冲他勾了勾嘴角,声音低沉下来:“他向你隐瞒了很多事情,你们之间根本就没办法建立信任。”   卡佩微微弯下腰,高大的身体挡住风雪,阴影落在雪地上,盖住了钟明的半边身体,在挡住他去路的同时不着痕迹地靠近了他。   “如果你能成为我们的内应,作为回应,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对付他。”卡佩的声音充满蛊惑:“这么样?这不是很坏的交易吧。”   这个德国佬只有在传教的时候英语会突然变得很好。   钟明沉默片刻,抬起眼,道:   “如果你真的知道对付公爵的办法,为什么不自己去?”   卡佩闻言很直白地说:“因为我没办法靠近他。”   他语气很自然,丝毫不为自己的失败而感到羞耻。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感觉这个人的脑回路确实异于常人。   “而你可以。”卡佩没有丝毫要遮掩自己意图的意思:“如果你能杀了公爵,那就更好。”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扬起眉,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杀他?”   也许是因为他脸上流露出明显的诧异,卡佩闭上嘴,稍微直起身,神情产生了微妙的变。钟明从他脸上读出了「你果然是恶魔的娼妇」几个大字。   钟明:……   他顿了几秒钟。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看向卡佩的眼神已经是全然的冰冷:“我再说最后一遍,给我滚开。”   卡佩闻言一怔。无法理解为什么钟明又突然生气,他皱起眉头:“你如果想要什么好处都可以提。不管怎么说,跟我们合作都比你行尸走肉般地生活在这里要好——”   他还想再说,钟明却突然伸出手将他一把推开。   卡佩猝然后退了几步,见钟明略过他,往教堂的方向走去。他对钟明油盐不进的程度感到震惊,觉得这个亚裔美人的灵魂已经完全被恶魔所侵蚀了。说实话,如果不是钟明的脸特别好看,他觉得自己都不会为这样一个放荡的,不珍惜自己的女人浪费这么多口舌。   卡佩眉头紧锁,深邃的眉目带上几分阴郁,他看着钟明缓慢向教堂移动的背影,向前两步,伸出手轻易地抓住了他的左臂。   “我让你等一下。你非常缺乏教养,没人教导你要好好听人把话说完——”   他的右手紧紧拽住钟明,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如果你不愿意好好商量,我也有办法驯服你。”   闻言,钟明眉尾一动,回过头看向他。卡佩从他略微上挑的眉梢中看出几分不屑,像是在说‘你能拿我怎么办’。   卡佩对略微勾了勾唇角,被这个细微的表情勾出了某种征服欲,他微微低下身,看着钟明平静的脸,低声道:   “你说,如果让那个恶魔知道了你和我的对话,他会拿你怎么样———”   下一瞬,卡佩的话头骤然顿住。因为现在面对他的并不是钟明那张赏心悦目的脸,而是黑洞洞的枪口。   钟明正拿着一把枪对准他。   牧师神色微变,认出了他手上的枪。正是沈为年丢失的那一把。心下略微吃了一惊。   在听说枪丢失的时候,他首先怀疑了其他玩家。确实没想到枪居然在钟明这里。   钟明举着枪,纤长而白皙的手指和冷硬的枪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卡佩眉梢微动,嘴角勾了勾,紧绷了半秒的心脏顿时松了下来。他并不觉得钟明能用那只柔软的手扣下扳机。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   下一瞬,枪声响起,一颗子弹从他的脸颊旁擦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卡佩骤然瞪大了眼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下一枚子弹直接射中他的额头。他高大的身体朝后倒下,摔倒在蓬松的雪地里,发出轻微的‘噗嗤’一声。   钟明的手在后座力下有些许颤抖。他第一时间抬起头,屏住呼吸等待着大宅方向的动静。隔了好几秒后,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这几天的坏天气下蓬松的积雪成为了天然的吸音材料,窸窣的雪幕掩盖住了一部分枪声。大宅那边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刚才的枪击。   钟明松了口气,收回视线,低头看向面前的尸体。   牧师穿着黑袍的身体倒在松软的雪地里,脑后漫出鲜血,逐渐染红了他周围的积雪。   刚才,他跟卡佩的距离只有不到两步,第一枪居然还射偏了。这是钟明第一次开枪,虽然浪费了一颗子弹,但好歹是打中了。   钟明缓缓呼出一口气,克制住右手的颤抖,将枪收回去,闭了闭眼睛,低声默念了句:“反派死于话多。”   他不能确定牧师身上有没有什么防御枪械攻击的手段。或者说,如果不是卡佩一瞬的疏忽,对方也许能够直接夺下他的枪。   钟明朝地上的尸体看了一眼。   就在他们短暂的对峙期间,积雪已经来到了他的膝盖处。山谷里的天气就是这么变幻莫测,到了下午,降雪量反而增加了。钟明看着雪花不断落在牧师的脸上,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期间,已经积累成了模糊的一层薄雪,   钟明抬头看了看天,这样下去尸体估计很快就会被遮掩住。   他顿了顿,转过身,在膝盖深的积雪中艰难地移动,从旁边的树林中摘下了一根够长的树枝,回到尸体旁,将树枝插进了他脸边的雪地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过身,重新开始向教堂走。   这场漫天的大雪下到晚上,才缓缓停止。   钟明在教堂里面做着准备工作,直到接近零点才从里面出来。这时,天空已经全黑,在雪停止之后,天空厚重的云层散去,露出了其下晴朗的星空。圆盘般的月亮挂在天空正中,在这个没有丝毫光污染的地方,月光显得尤其亮,几乎是像一只大灯泡一样照亮了下面的雪地。   钟明眯起眼睛,就这月光,看到了不远处的树枝。   积雪已经淹到了树枝的一半,尸体果然被完全盖住了。如果不靠树枝这个标记,他肯定完全找不到尸体在哪。   钟明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雪原,深吸了口气,做足了准备才踏入雪中。   入夜之后的雪地非常安静,几乎可以用‘死寂’来形容。钟明在雪地之中艰难地行走,周围只有他的脚踩在粉状的雪地上的轻微窸窣声。   半响后,他终于来到那根树枝旁,俯下身用双手扒开上面的积雪,扒出下面的尸体。   零度以下的温度果然有冰鲜的作用。卡佩牧师的脸还保持着生前惊愕的表情,如果不看青白的脸色和像玻璃珠一样浑浊的眼睛,他几乎就像个活人。   钟明微微喘着气,将尸体从积雪中挖出来。他跪在雪里,费劲力气才吧牧师被冻硬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离零点已经很近了。   钟明平稳下自己的呼吸,低头看着男人毫无生气的脸,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枪,在黑暗中,他把枪口抵在了牧师的太阳穴上。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月亮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爬升,最终越过树梢,挂在了天空的正中央。   与此同时,在钟明膝盖上的头颅塑料珠子般无神的眼睛在瞬间产生了神志。他又活了过来。   虽然活了过来,卡佩的神色却依旧很迷茫,他的眼珠动了一下,第一个看到了钟明俯视自己的脸,瞳孔瞬间紧缩,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定。   钟明第一时间捂住了他的嘴。   在寂静的黑夜中,钟明俯下身,靠近他的耳边,用低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   “你有屏蔽他耳目的方法,先把它打开。”   卡佩的眉眼微微一动。片刻后,抬眼看向钟明、   钟明收到信号,放开了捂住他嘴的手,却没有收回,转而搭在了男人颈侧的动脉上。   被放开之后,卡佩并没有主动开口。   他的尸体在雪地里面躺了好几个小时,浑身都被冻透了,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所以钟明温热的手指和脑后带有体温的,大腿柔软的触感显得格外鲜明。   当然,额头上枪口冷硬的触感也没有被他忽略。   卡佩仰着头,感受着钟明的一缕长发垂在自己脸侧,带来微痒的触感,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香艳而诡异的噩梦。   他听到钟明在一片寂静之中冲他低声道:   “说话。”钟明用枪口顶了顶他的太阳穴:“要不然就杀了你。”   卡佩沉默片刻,被冻得青紫的唇动了动:“说什么?”   “别装傻。”钟明用轻柔的声音道:“你只有一条命了。我的耐心有限,劝你别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上面。”   “我给你两个选择。”   钟明垂头看着卡佩,他们的姿势远远看来如同情人般亲密,嘴里说的话却血腥味四溢:   “一,你告诉我对付公爵的方法,帮助我找到离开这个副本的通道,我留你一命。”   “二,我现在就杀了你。”   这是一场非常显而易见的交易。卡佩的神情微动,问道:“你想离开?”   钟明的神情冷下来:“闭嘴。快选。”   卡佩没有选择。他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阴沟里翻船,现在心情非常糟糕。   他冷眼看着亚裔美人精致的面孔。过于美丽的女人的都是毒蛇所变,主果然没有欺骗他。   他才见识了钟明的狠辣,现在小命捏在人家手里,确实算是马失前蹄。不过有一个好消息,钟明给出第一个选择,就说明他是对的——对方对那个恶魔并不是全心全意的信任。   卡佩呼出一口气,朝钟明眨了眨眼,张开嘴:“我选一。”   钟明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你说,公爵对我隐瞒了什么?”   “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卡佩回答:“但他能够影响人的心智与记忆,你的记忆一定被篡改过。”   闻言,钟明略微一滞。但他不能停太久,紧凑而连续的提问才最有可能得到真实的回答:“你有对付公爵的办法?拿出来。”   卡佩一滞,但紧接着,耳边便传来钟明略微压下扳机的嗑嗒声。   “等等。”他猝然道:“我左边衣服的口袋里。”   钟明闻言,按下扳机的手略停,他将左手伸到了卡佩左侧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玻璃瓶。拿出来放在月光下一看,瓶子里面装着一小点紫色的粘稠液体。   “这是圣水。”卡佩解释道:“能够让那个恶魔陷入几个小时的麻痹状态。”   钟明低头看了眼他,收起了玻璃瓶,将手按在了男人的胸膛上,微微俯下身,道: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突然攻击我,所以现在要打你的腿,可以吧?”   卡佩诧异地瞪大眼睛,然而还没等他回应,钟明便抬手一枪打在了他的大腿上。   “呃!”   一声枪响后,男人发出痛苦的闷哼,钟明趁着他弓起身体的同时,立刻站起来,向大宅的方向走去。   等到跟对方拉开了一段距离,他才回过头,发现卡佩还坐在雪地里面。或许是因为腿上的伤,又或许是因为顾忌着钟明手上的枪,男人并没有起来追他。   钟明回过头,继续向大宅的方向走去。   夜晚,大门边点起了两盏油灯,在黑暗中散发着昏黄的光芒。钟明走到离门口还有几百米远的时候,便见原本紧闭的大门打开了一点细缝,大堂里面明亮的光撒出来,照亮了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   公爵站在那里,似乎等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第67章 谎言   公爵背对着光源,脸隐在暗处,不太看得清神情。   钟明见他站在那里,脚步顿了一下。   接着,他很明显地看到男人皱起了眉,朝他的方向道:“快点。”   他的声音有些许急促。钟明愣了一下,接着从雪地中抬起腿,加快了速度朝门口走去。在他离大门还有几步路的时候,公爵抬起了右手。   钟明眨了眨眼,抬起手臂抓住那只手。   公爵有力地握住他,一把将钟明揽到怀里,拦腰将他抱离了雪地。钟明本来半截腿都埋在雪里,现在像跟小葱似的被公爵拔起来,双手下意识地勾住男人的肩膀,脚上的雪块扑朔扑朔地向下掉。   公爵一只手托住他的背,另一只手拉上门,发出‘砰’的一声。   大门将冷风隔绝在外,屋内烧柴火的热度一下子涌上来。   公爵抱着钟明走了几步,在靠近壁炉的地方停下,皱着眉低头看他:“在外面呆这么久做什么?”   室内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   公爵眉心处出现一丝浅纹,抬手往钟明头发上拍:“头上都是雪。”   钟明在他的动作下低下头,看着雪花纷纷落下,掉到地板上,融化成一小滩水。他半眯着眼睛,感到男人的手掌拍在自己头上,莫名感觉自己像只被主人领起来拍打皮毛的的猫。   将钟明一头的雪弄干净后,公爵换了只手,保持着抱住他的姿势,用温热而干燥的手掌去擦钟明脸上的雪水:“弄得脏兮兮的。不冷吗?”   今天外面的气温至少有零下十几度。对于他们这些人自然无所谓,但对于钟明来说应该是很冷的。   钟明眯着眼睛,因为被冻到了,竟觉得被这样揉搓有点舒服:“……有一点。”   公爵眉头紧皱。擦干净他的脸,双手环住钟明的腰背,抱着他侧过身,转向座钟的方向:“你自己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钟明看了眼钟,时间自然很晚了。但是男人像对待小孩子一样的态度让他有点羞耻,于是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公爵用右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背:“以后不准这么晚。”   钟明呼吸一滞,有点害臊,但是幸好对方没拍他的屁股。于是钟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公爵像是满意了,没再说话,一只向下,拖住钟明的大腿将他往上颠了颠,抬脚向楼上走去。   “!”   钟明被吓了一跳,屏住呼吸,发现男人的手只是放在他的大腿根部,似乎没有要向上的意思,才缓缓松了口气。   钟明道:“放我下来吧。”   公爵一边往上走一边回答他:“不。”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钟明也懒得挣扎。公爵的怀抱太温暖,他的头靠在男人的颈窝处,这个姿势很舒服,搞得钟明不太想动。   反正也没人看见,钟明心想。   他被公爵抱着往楼上走,脸正好偏向餐厅的方向,正当他们拐过第一层楼梯的转角,钟明忽然注意到了什么。   餐厅的门没有完全关紧,还隙出了一小条细缝,里面正散发出幽幽的暖光。   那是什么光?   钟明皱了皱眉。那点暖光比灯光要清浅,像是蜡烛的光。随着公爵向上走的动作,钟明视野的角度产生变化,在他们走上二楼的时候,他透过门缝,从恰到好处的角度看到了餐厅的桌子。   只见木桌上面摆着几只蜡烛,有人坐在桌旁,手与身边的人交握在一起。   钟明眉尾一跳。虽然只看见了餐厅内景象的一角,但他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完整的画面。一群人牵着手围坐在餐桌旁,中间放着蜡烛,在黑暗中摆出了标准的基督教餐前祈祷的姿势。   钟明莫名感到了些许寒意。   钟明猝然道:“等一下。”   公爵顿住脚步,偏头道:“什么?”   钟明看着餐厅,刚想说什么,门缝里面的光却晃了晃,随即骤然熄灭。   简直就像是听到了他说的话一样。   没了光之后什么也看不见了。钟明盯着餐厅门,微微睁大了眼睛。   公爵朝楼下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别管。”   接着,他继续抱着钟明往楼上走去。   钟明还是有点在意,但是随着他们走上三楼,餐厅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钟明紧皱着眉,脑中尚且存活的玩家名单过了一遍,不觉得他们在白天那样的崩溃之后还能聚集在餐厅里搞什么餐前祈祷。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他们在崩溃之后,突然想要依靠宗教了?   钟明皱着眉,觉得不管怎样都不太想得通。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就在这时,大门被打开的吱呀声响起,传入钟明耳中。   他刚回神,就被公爵抱着走进了书房,大门在他身后被关上。公爵抱着他,径直走到了书桌前,将钟明放进椅子里:“我去给你放水,先洗个澡。”   钟明一凛,立刻道:“我要回自己的房间。”   公爵装作一副没听到的样子,直起身便要往浴室的方向走。钟明皱了皱眉,抬手拉住他:“我说我要回去。”   公爵脚步一顿,偏过头,垂下眼看向钟明。   钟明从他的态度里感受到了什么。突然觉得不妙。   下一瞬,男人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先洗澡,我还有事情要问你。”   钟明动作一滞,抬眼看向公爵:“……什么事?”   公爵收回视线,重复了一遍:“等会儿再说。”说罢就要去给钟明放洗澡水,积雪将钟明穿着的大衣打湿了,他怕钟明感冒。   见他要走,钟明心中一紧,骤然起身用手臂抱住了公爵的腰。   公爵被脚步一顿,有点惊讶地低头看向钟明。   钟明半边脸埋在男人的腹部,抬头道:“……那你抱着我一起去。”   他看着男人略带诧异的黑色眼镜,睫毛颤了颤,张开被冻得略微发白的嘴唇:“……我冷。”   公爵动作一顿。片刻后,他俯下身,用于刚才相同的动作将钟明抱了起来,只是比刚才还抱得更紧一些。   钟明树袋熊一般地挂在他身上,双手紧紧环住公爵的臂膀,整个身体都软软地依靠着他。这是个全然信任的、非常亲密的姿势。   公爵感到自己的心像是钟明身上落下的雪一样融化。他抱着钟明向浴室走去,偏过头,在青年被冻得微红的耳框边道:“怎么了?”   钟明的双手紧紧环住他,没说话。   公爵顺势亲了一下他的耳朵,放低了声音道:“做坏事了?”   刚才在门口的时候就是一副心虚的样子,现在又卖乖。公爵单手抱着他,伸手推开浴室的门,便听到钟明在自己耳边道:   “……我朝玩家开枪了。”   公爵动作短暂地停顿了一瞬。接着,他俯下身,将水龙头拧开,哗啦哗啦的水声充满了浴室。   钟明在暗中观察公爵的表情。没有从对方脸上看出任何意外的表情。   果然还是被听到了。虽然他让牧师开屏蔽公爵的耳目,但是接连几声枪响,应该还是多少被公爵感知到了。   浴缸中,水位逐渐上升,在蒸腾的水汽中,公爵忽然开口:“打中了吗?”   钟明摇了摇头:“……没有。他受伤了。”   “嗯。”公爵点头。见浴缸里面的水接得差不多了,关上水龙头:“枪呢?”   钟顿了顿,接着伸出手,从大衣右边的口袋里拿出枪,递给公爵:“这里。”   公爵低头扫了一眼,似乎对枪械并不感兴趣,很快收回了视线,看向钟明:“枪很危险,容易走火。”   他没问枪是哪来的,也没问钟明为什么要对玩家开枪。   钟明拧了拧唇,道:“我会小心的。”   闻言,公爵眉间的折痕一闪而过,从神情上能看出他是不太愿意钟明拿着枪的。但是他很快妥协了,道:   “好吧。”公爵道:“小心不要伤到自己。”   钟明心下一松,抬起头,动作自然地在男人脸侧印下一吻:“谢谢您。”   公爵环着他的手一颤,偏过头,回应般地在钟明的眼帘上亲了亲,然后微微向下,贴着钟明的嘴角道:“今天怎么这么乖?”   钟明也学着他的样子,贴在男人脸边轻轻蹭了蹭:“因为公爵大人对我很好。”   公爵对他的甜言蜜语非常受用,嘴角略微弯了弯,漆黑的眼睛中神色暗了暗,俯身在他的耳鬓旁落下一吻:“真的没有别的事瞒着我?”   钟明的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但回答却没有丝毫停滞:“没有。”   语罢,他再次抬起头,讨好般地在公爵的侧脸上亲了好几下:“真的没有。”   钟明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喜欢公爵的。   所以就算这个人篡改了自己的记忆,钟明还是没有答应成为牧师的内应。也绝不可能帮玩家做对这个人不利的事情。   最多撒一点不碍事的小慌。   公爵对钟明暗中下定的决心一无所知。见钟明如此柔顺又乖巧地伏在自己怀里,还一直缠着自己要亲亲,他眉眼都紧了紧,很想用力吻住青年丰润饱满的唇,还想咬一咬。   他花了很大力气克制住自己。   公爵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钟明放下来,低声道:   “水放好了,先把湿衣服脱下来。”   钟明松开环住他肩膀的手,点了点头,伸手将被雪水打湿的大衣脱下,放到一边。接着,当他伸手想要解开衬衫的领口时,钟明轻轻抬起眼,看向站在原地一点不准备动的公爵:   “……公爵大人。”钟明轻声道:“您不准备出去吗?”   公爵朝他微微扬起眉。一只眼睛写着「不准备」,另一只眼睛写着「上次都看过了」。   钟明感觉自己心里的感动瞬间流失了些许。有点想让这个人狠狠吃个亏。   这件事以钟明使出全身力气将公爵推出浴室为告终。   浴室的门上镶着复古的毛玻璃,公爵站在门外,透过玻璃能看到其中影影绰绰的黑影。他听着耳边若有若无的水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通过有些模糊的记忆,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个很擅长忍耐的人。或者说是对于什么事情都不太关心,也提不起兴趣。   没想到克制会是这样辛苦的一件事。   公爵站在门口,半步都不想挪动。   另一边,在浴室中。   钟明再次将水龙头打开,让水流开到最大,极为迅速地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玻璃瓶。接着,他拿起放在一旁柜子上的洗发剂瓶子,将里面的内容物倒干净,接着,将那个紫色的所谓圣水倒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后,钟明将洗发水的瓶子放回了原位。   他站在水汽氤氲的浴室里,看着面前的瓶瓶罐罐,微微吐出一口气。   半个小多小时后,钟明从浴室里面走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公爵。   钟明正用毛巾擦着头发,愣愣地睁大了眼睛。   他预料到了公爵不会离开,却没想到他真的一步都没动,就在门口等着他。公爵垂下眼,伸手一把将钟明抱了起来。   钟明吓了一跳,手上的毛巾掉在了地上:“!公爵大人、你要干什么?”   公爵抱着他往外走:“睡觉。”   钟明试图挣开他的手臂:“我不要,我要回自己的房间。”   他虽然在挣扎,但是动作不怎么坚定,声音细听之下也柔柔的。公爵于是权当没听见。他现在对于适时的装聋作哑已经得心应手。钟明瞒着他的事情,公爵有时会当做没有察觉,同样对方言不由衷的拒绝他也会当做没听到,公爵认为这样很公平。   他走进卧室,将人放在床上,用柔软的天鹅绒被子将钟明细细包裹住,接着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睡吧。”   公爵道:“我看着你睡。”   躺在床上被裹成了一根猫条的钟明:……   他看着公爵坐在阴暗角落的红丝绒椅子里,右手拿一根雪茄,好像真的打算就这样盯着他一整晚的样子,觉得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对方上来一起睡更变态。   但钟明实在很困,也有可能是已经习惯了公爵有点变态的这一点,竟真的在对方的注视下睡了过去。   ·   第二天,钟明从睡梦中醒来的第一反应,就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   他感到自己呼出的空气温度很高,鼻腔很干,喉咙还有点痛。   好渴。钟明眨了眨眼,艰难地张开干涩的唇,就听到旁边传来公爵低沉的声音:“别说话。”   他感到自己被一只手扶起来,水杯略带凉意的杯口凑到了嘴边,温热的蜜水顺着干涩的嘴唇流入口中:   “你发烧了,先喝一点水。”   钟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头很痛,太阳穴也有些发胀。   他抬起头,对上公爵漆黑的眼睛。对方坐在床边,右臂环着他,将水杯放回床头:“医生还在路上。我让玛丽夫人熬了粥,先吃一点再睡觉。”   钟明靠在他怀里,皱了皱眉,转过视线看向床边的座钟,时针已经来到了八点与九点中间。钟明缓缓眨了眨眼,突然伸出手推开公爵,用略微嘶哑的声音道:   “……不行。我、我要走了”   钟明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我今天还要去教堂。”   今天是特别的星期天,钟明脑中闪过几张面孔,他还有想搞清楚的事情。   公爵原本略带疑惑地皱着眉,闻言,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第68章 教堂(1)   时间还很早,窗户外面传来鸟叫声。些许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进来,房间中的光线偏冷,照在钟明的脸上,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微微泛着不健康的青色。   公爵简短而有力地说:“不行。”   钟明蹙起眉,刚张开嘴想说话,水杯又贴到了他的唇边,公爵道:“再喝点水。”   男人的手掌托着他的后颈,钟明顺着他的力道仰着头,被喂了几口蜜水。   喝第一口时,温热的蜜水很好地滋润了他干涩的喉咙,但是接下来的几口却像刀割一样,钟明疼得直皱眉。他的喉咙发炎了。   公爵将水杯放下,右手托着他的后背,让他躺回床上:“再睡一会儿。等粥熬好了我再叫你。”   钟明立刻伸手拽住他,想要直起身:“不、我要起来。”   公爵眉间的浅纹又冒出来,他看着钟明,握住他右臂的手重了些:“我说了不行。”   钟明心里着急,生病时自控力下降,见他拒绝、声音不自觉地拔高:“我要起床!”   公爵眉头紧锁,手上用了点力气,几乎是将钟明按在了床上:“不行。”   钟明被他按倒在床上,散乱的黑发铺在枕头上,抬眼瞪向公爵。暗红色的床单和枕套和他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公爵看着他苍白的小脸团在乌发中,心顿时软了,抓住钟明手臂的力气松开些许:   “乖一点。”他缓下语气:“我会让玛丽夫人替你去,教堂那边会一切顺利。”   他伸出手,擦了擦钟明额角的冷汗:“先把病养好,我会在这陪着你。”   男人动作非常温柔,公爵似乎是觉得他是因为生病难受才会吵闹,很耐心地安慰他。但钟明却急得额角直冒汗。   他扭头避开男人的手,猛地用力抽回手臂。   公爵一时不察,被钟明挣开了手。钟明像只灵活的鱼,在床上翻滚了一圈,想从另一边要床下走。   公爵很快反应过来,脸色骤然一沉,伸手捉住钟明的手臂猛地将他拽回来。钟明骤然失去平衡,倒在床上,立刻被公爵捉住了两只手腕。   “再跑?”   公爵浓眉压在深邃的眼眶上,看起来有些急了,领口因为大幅度的动作扯开了些许。他将钟明按在床上,伸手扯过被子想把他暴露在空气中的双腿双手裹住。   “不要!”   钟明依旧挣扎不休,右脚踹到了公爵腹部。男人眉头都没皱一下,仅凭一只手就牢牢控制住了钟明。但因为他拒不配合,被子怎么也盖不好。   公爵怕他再着凉,‘啧’了一声,松开被子,脸色黑沉:“再乱动我就把你——”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看着钟明用那双因为发烧而略微泛红的眼睛瞪着自己,他话锋略微不自然地一转:   “再不听话就要打屁股了。”   钟明本就烧得脑子疼,闻言脑子更疼。他抬起自由的左脚去踹男人的腹部:“放开我!”   公爵被踹个正着,痛倒是不痛,但他恼火得很。他看着怎么也不肯听话的钟明,眉头皱得死紧,动作是轻了也不行,重了也不行。   两人在床上默不作声地打起架来。确切来说是钟明在单方面地殴打公爵。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突然被打开。玛丽夫人端着餐盘出现在门口。她看清房间里的景象,立刻皱起了眉,喝到:“还不快住手!”   公爵听到他的呵斥,动作动了动,手上的力气松了些。钟明立马抽回自己被握得略微发红的手腕。   玛丽夫人大步走进来,将餐盘‘砰’地一声放在床头柜上,低头看了眼因为打斗而掉在地上的被子,抬头瞅了眼坐在床边的公爵:   “……大清早的,闹什么。”   公爵的领口永远整齐的领带在打斗中被钟明抓歪了,现在有点滑稽地垂在西装上,跟男人黑沉的脸色格格不入。   玛丽夫人看了眼他,转过头,用稍微和缓一点的眼神瞥向钟明:“你也是,生着病呢。”   钟明抬头看向玛丽夫人,反倒松了口气,向她道:“玛丽夫人,我得去教堂。”   说罢,他看了公爵一眼:“他不让我去。”   他的声音沙哑,没了刚才和公爵吵闹时的紧绷,语气软下来,听起来还有点可怜,简直像是在跟玛丽夫人告状一样。   公爵高高扬起了眉,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玛丽夫人投来的眼神阻挡回去。玛丽夫人收回眼神,垂眼看向钟明,嘴角深刻的皱纹和缓了些许:   “小钟,你还在生病,还是先把病养好,不用着急工作。”   玛丽夫人虽然欣赏钟明这样工作勤奋的年轻人,但是钟明的身体太弱了,在雪地里稍微呆久一些竟然就生了病,烧得满脸通红。   她将床头上的燕麦粥拿起来,舀了一勺,凑到钟明唇边:“先喝点粥。”   钟明心下一紧,伸手拉住玛丽夫人的袖子,摇头道:“不行,夫人。”他看向女人灰蓝的眼睛,真诚地说:“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我不能缺席。主还等着我呢。”   玛丽夫人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今天又是一轮审判日,确实是很重要的日子。而且她也能感受到,教堂里的神像确实很喜欢钟明。也许是因为他擦洗神像特别勤快,工作细致,把教堂打理地干干净净,让里面的东西特别舒服的缘故。   玛丽夫人为钟明虔诚的信仰而微微动容,抬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下:“好孩子,主会保佑你的。”   钟明看着她,抓着女人的衣袖摇了摇:“夫人,我可以去吗?”   玛丽夫人顿了顿,见钟明这样虔诚地哀求自己,转过头看向公爵:   “……今天雪停了,应该不会太冷。”她说:“去教堂也对他的病有帮助。”   玛丽夫人是个典型的封建清教徒,对宗教的作用深信不疑,还有些许夸大。   公爵眉头紧锁,没说话。显然还是很不情愿的。   “就那么一小段路,我会看紧他。”玛丽夫人继续劝说:“披上夫人的披风,应该问题不大。”   闻言,钟明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玛丽夫人口中指的是那件华美的白色狐狸毛披风。   那居然是伯爵夫人的衣服。钟明顿时感到了脸上的热意。幸好他的脸本来就烧得发红,因此看不大出来。   公爵还是紧皱着眉头,下颌紧绷。   钟明脑中灵光乍现,松开玛丽夫人的衣袖,凑到公爵身边,伸手抓着男人紧绷的手臂摇了摇,软声道:   “公爵大人,求求您了。拜托。”   公爵的脸色这才稍缓,他垂眼看向钟明,抬起手往他的头发上摸了一下。动作有点用力,像是觉得钟明可恨,又不舍不得下重手。   钟明被他压得头发糊了一脸,挣扎着抬眼打量公爵的神情。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眼时间:   “十点前必须回来。”公爵道。   钟明眉头先是一松,接着一想,那不只有一个多小时。但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凑上去,不吝啬地在公爵侧脸上印下一吻,道了声‘谢谢公爵大人’,便火急火燎地跳下床。   玛丽夫人在他后面看得直皱眉:“干什么?先把饭吃了。”   ·   等钟明吃完饭,再把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衣服穿好,时间又过了半个小时。尚且幸存的玩家们被聚集在大堂里,排成一列长队往教堂的方向走。   天气与玛丽夫人所说的一样,没再下雪,是个晴天。气温稍微回暖了些许,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雪地上,白茫茫的一片。   膝盖高的积雪中间被清理出一条通往教堂的道路。被铲出来的雪堆在小路两侧,累积起来,有半个人那么高。   钟明身上披着白色的狐狸皮草,被玛丽夫人半拥在怀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这次上层仆人中除了玛丽夫人,公爵还派来冯唐,对方不紧不慢地缀在他后面,姿态很轻松,盯着玩家,视线时不时扫过钟明。   他现在没说什么。但是刚刚出门时,冯唐可是用眼神狠狠嘲笑了他一番。   钟明全身被皮草严丝合缝地遮住,一丝寒风也吹不进来。钟明觉得喉咙有点痒,低头咳嗽了一声。   然后他便感到冯唐的目光立即射到了他身上。   钟明其实还有点想咳,但不想露怯,于是生生忍住。   玛丽夫人低下头,又替他拢了拢领口:“还冷吗?”   钟明将喉咙里面的痒意咽下去,摇了摇头。   玩家们排成一列,缀在后面。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在进入这个副本之后第一次踏出大宅,有人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树林,大多数惴惴不安,对这个猝不及防到来的新环节很恐惧。   队伍中间,有人趁冯唐不注意回过头,神色惊慌地寻找些什么,当与队伍中的某人对上视线时,他紧绷的神色缓缓松弛下来,像是突然得到了什么安魂剂,朝那人点了点头。   这样的举动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四、五次。等到队伍来到教堂门口才停下来。   钟明看着玛丽夫人推开教堂的大门,退后几步,靠在门边,看着玩家们一个一个走进去。在心中默默轻点人数。   一、二、三、四——再数到第六个时,一双色彩夸张的运动鞋停在他的视野中。   “你生病了?”   沈为年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   钟明微微抬起头,从雪白的皮草下抬眼看向面前的人。几天过去,沈为年似乎好了伤疤又忘了痛,他的视线上下扫视钟明。从他泛红的脸颊看到略微泛白的唇,舌头顶了顶侧颊。   他是第一次看钟明穿皮草,说实话,这身很衬他。沈为年的眼神飘忽,突然道:“你怎么生的病?”   钟明皱了皱眉,心里产生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瞬,沈为年俯下身,仿佛暗示什么般说道:   “你男人都没了。是谁把你操得——”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一声拳头和皮肉相击的闷响。   钟明看着他像风筝般飞出去,摔在地上。   冯唐收回拳头,什么话都没说,几步上前,一脚踹在沈为年懵逼的脸上。一声惨叫后,一颗牙随着血液喷出来,清脆地掉在地上。   钟明平静着看着冯唐一脚揣向沈为年的腹部,心下有些感慨。想到数星期前他第一次见沈为年时,对方也是这样踹躺在地上的金元的。   但冯唐的拳头实在不是软脚鸡一样的公子哥能比的。   冯唐几脚下去,沈为年一动不动。他像只死狗一样被拎起来,丢进了戒坛前的某个忏悔室里。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冯唐回过头,英俊的脸上带着新鲜的血迹,视线落在静静站在门口的钟明身上。   钟明低下头,伸手握拳掩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其他人也拜托你了。”   如果说他先前的咳嗽是真实反应,现在的就有点做作了。冯唐眉锋微挑,看着钟明垂着眼,脸上白的跟雪白的皮毛融为一体,仰起下颌,磨了磨后牙。   就是这副两分假造作,八分真可怜的样子,当初把他骗了个彻彻底底。现在钟明又拿这幅表演来勾引他。   冯唐恨得后牙发痒,看了钟明一眼,最终还是依他所言,转身去料理玩家。   上次钟明还很有礼貌地请玩家进去,这次换了冯唐,虚与委蛇的环节直接省略,他一手提两个玩家,像是农场里提着小鸡仔的强壮农夫,将人一个个丢进忏悔室里。有人反抗就先一拳放倒,再拖进去。   教堂中顿时混乱一片。有人试图逃跑,还没跑出去一步就被拖了回去。有人面色惨淡,放弃挣扎,选择主动走进忏悔室。   钟明靠在门口,看着眼前的乱像。一个人从他面前走过,身形略有些踉跄,钟明抬起头,对上卡佩牧师灰蓝色的眼睛。   对方苍白得几乎像具尸体,拖着一条瘸腿。他垂眼看向钟明,神色微变,张开嘴——   “我劝你先想好再说话。”   钟明冷然道。   卡佩顿住。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变,半响后憋出来一句:“我没有罪。”   他说这句话时,缺乏血色的脸上忽得浮现一层光芒,下颌略微抬起,像是个骄傲而光荣的圣教徒。   钟明看着他,表情有点冷淡。   卡佩没等到他的回应,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回过头,以一种从容的姿态向忏悔室走去。看起来不像是被审判的人,反倒像是去倾听教徒忏悔的教皇。   钟明已经将此人判定为神经病,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却骤然撞上了一双眼睛。   “你病了吗?”   金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侧。   钟明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金元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一个位置,双手揣在口袋里,垂眸看向他,嘴边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姿态很放松。   然而钟明看向他的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这是金元。   他往常搭在额头上的刘海被撩到了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形状清晰的眉骨。   ……光是发型的改变就能让人的气质变这么多吗?钟明皱起眉。金元依旧笑着,身上却找不出丝毫往日清纯而温和的印象。   见他不答,金元笑了笑,转过头瞥了眼远处忏悔室,回头对钟明道:“等会儿再见。”   说罢,他转身往忏悔室走去。   钟明皱着眉看向他的背影,忽然发现到金元一动,几个玩家便跟在了他的身后,也跟着朝忏悔室走去。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亦步亦趋。看到这个场景,钟明一愣,脑中莫名想到了在游戏刚开始时,沈为年被他的小团体簇拥着的场景。 第69章 教堂(2)   钟明目送他们走向忏悔室,恍然间有种时间回溯的倒错感。   倒在地上的人变成了沈为年,而站着的人变成了金元。从最开始仿佛站在最高点的玩家从顶端跌落,而看起来柔弱可欺的人悄悄露出了獠牙。   直到金元走进其中一个忏悔室中后,钟明收回视线,敛下眸咳嗽了一声。   玛丽夫人注意时刻注意着他这边的情况,道:“小钟,你坐下吧。”   钟明确实觉得手脚发软,便没有拒绝,随便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拢了拢温暖的皮草,耳边全是玩家的哀嚎声。   其中沈为年叫得特别大声。钟明撑着下颌,注意听了一会儿,这个公子哥果然是坏事做尽,从小就是仗着家里的权力肆意欺男霸女的角色。   他突然从国外回来的原因根本不是家人主动想要接他回来,而是他在国外带着当时的女朋友飙车,在雨天还敢开到两百二,结果在高速上打滑接连撞了四五辆车,最后车头撞在了悬崖边上才堪堪停了下来。   坐在副驾上的女孩子当场死亡,沈为年却命大,只断了一条胳膊。   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沈为年却没有收到任何惩罚——他趁着警察没来之前跑到了机场,直接飞回了国内。之后便一直躲在国内,连学也不上了。   因为两国之间没有引渡条例,所以国外警方也拿他没办法。可惜在事故中死亡的女孩子再也无法活过来——她只有十六岁,是与沈为年一个学校的高二学生。女孩子的父母是当地最普通不过的华侨,老来得女,靠开洗衣店辛辛苦苦地养大了这个女儿,自然是肝肠寸断,一连好几年都昼夜不停地在当地警署门口请愿。   这件事曾经在国际上都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沈为年不得不在家中躲了两年多,夹着尾巴做人,等到风头过去了才重新开始外出活动,也没有再出国留学,而是找了家国内就近的大学。   但是狗改不了吃屎,沈为年显然不是那种会因为一条人命就从此痛定思痛的人。   刚进入大学时,沈为年安分了几个月。但是很快他就交了新的女朋友,这次他学聪明了,并没有找学校里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学生,而是与一位某航空公司的空乘谈起了恋爱。这位空乘身材高挑,外表极其美艳,几乎是可以当明星的程度。但是她本身是个孤儿,没有任何还在世的亲人。   空乘在飞机上见惯了各种油腻又看不起人的富商,外表清爽俊俏的男大学生一露面就立即赢得了她的好感。沈为年很会伪装,将自己包装成了有些叛逆的年下小狼狗的样子,又下了苦功夫追她,每天坐头等舱跟着空乘飞到随便什么城市,在当天又跟着她飞回来。如果没有当日的返航行程,他就会陪着对方在落地的城市里约会。这样来回往复一个星期,空乘很快就沦陷了。   在恋爱期间,她对这个小自己好几岁的小男友非常纵容,她觉得沈为年虽然时不时的有些盛气凌人,还会做出一些仗势欺人的举动,但他年龄还小,还有成熟的空间。   但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坏种。   在两人恋爱一年后,沈为年单方面提出了分手,期间空乘还为这个小男友流产了一次孩子,但是因为两人巨大的原生家庭和身份上的差距,空乘也知道两个人不可能有结果,便也平静地接受了。   再一年后,空乘从航空行业离职。为了更好的生活选择向娱乐圈转行,并且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了一个网剧女配的角色。在网剧上映后,空乘凭借着出色的外表和演技吸引了不少人气,小小地出圈了一把。   然而,就在她的演绎事业眼看着就要起飞之时,网络上突然出现了一段视频。   那是她在交往期间被沈为年偷拍下来的私密视频。里面女孩子几乎什么都没穿,尺度到了在一上传平台上会被全部屏蔽的程度。   但是这些都没能阻止视频的疯传。   空乘的演员梦想在一夜之间破灭。   在不明真相的大众眼中,她从充满潜力的新人演员一下子变成了巴结富二代的滥货。空乘这个在社会中本就被污名化严重的职业更给女子判了死刑,所有人都在讨论她为了红有多么豁得出去,甚至揣测她的网剧角色是沈为年帮忙争取过来的,是她模仿某位欧美明星,故意放出来博眼球的。   漫天的评论瞬间朝她涌来。空乘一句话也没有辩解,当晚就从自己独居的公寓上跳了下去。   她没有亲近的友人或者亲戚,租住的地方又在离片场比较近的郊区,因此尸体过了两天才被人发现。   钟明听着忏悔室里传来的哭嚎,脸色非常难看。   冯唐靠在一旁抽烟,瞥了眼他的表情,道:“别听了。”   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情,听了肯定心堵。钟明的脸色本来就因为生病而很不好看,现在简直隐隐泛青了。   钟明听到他的话,顿了半响,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低头抬手揉了揉额角。感觉有股阴云一直盘旋在心脏上方。   冯唐看出他的低落,收回视线。   沈为年还在忏悔室里哭嚎,但话语中完全没有对自己行为的任何忏悔。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车轱辘话,说视频是对方同意他录的,自己的东西他想怎么处理都行,交通事故也不是他能掌控的——等等等。   冯唐抽了口烟,片刻后,突然烦躁地将抽到仅剩一半的烟丢到地上、用脚跟踩灭。偏头对玛丽夫人道:“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玛丽夫人神情冷漠,道:“不一直是这样的吗?”   对于玩家的秉性,他们这些仆人在长久的岁月中都很了解了。应该来说,完全无辜的玩家实在使太罕见,基本几十年里都遇不到一个。倒是罪人各有各的坏法,以前是连环杀人犯,肆意凌虐奴隶的农场主,现在更是开了眼了。   沈为年所在的忏悔室中,鲜血从门缝里漫出来,打湿了地板。玛丽夫人冷漠地移开视线,低头拿出别在腰间的怀表看了眼时间,回头对钟明道:   “差不多该回去了。”   钟明揉太阳穴的手一顿,抬起头,看了眼时间:“……还有十多分钟呢。”   玛丽夫人皱了皱眉,她是怕钟明听多了这些事情心里难受,对病情更加没有帮助。但她是个很讲规矩的人,公爵说了十点,那就十点。   “好吧。”玛丽夫人合上怀表,略微加重语气道:“到点必须走。”   钟明点了点头。   此时,教堂里面已经血流成河,玩家们的哀嚎逐渐弱了下去,大概有着一半的人已经没有动静了。钟明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视线从忏悔室上一个个扫过,心里大概有了个数,今天之后玩家的数量会减员不少。   正好,这批人太多,整天都很吵闹。   钟明这样想道。   然而,就在下一瞬,一点细小的声音突然响起。   金元从忏悔室里面走了出来。   他低着头推开门,在看到外面的血迹时顿了一下,抬脚跨过了那摊血液,才踩到地上。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金元站定,似乎是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全身上下跟进去时没有变化。   片刻后,他扭过头,在找到坐在长椅上的钟明时,嘴角立即勾了勾。   钟明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金元穿了一件白色的圆领衬衫,在整体呈暗色的教堂里非常显眼。在他身后,由于经年间被鲜血浸泡成深红色的木制忏悔室中正不断传出凄厉的惨叫,带着些许人类身体碎片的献血从门缝中漏出来,覆盖在已经干涸结痂的黑色血迹上面,整个戒坛宛若一汪血池。   而金元脚步轻盈,白皙的面孔上带着柔和的微笑,像是个从写字楼走出的上班族一般自走在炼狱般的背景之前,怎么看怎么违和。   他走到钟明旁边,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停住,一只手搭在长椅上:   “你好。”   金元弯起月牙状的眼睛,低头冲钟明笑了笑:   “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语气和脚步一样轻盈,说出的话还有些俏皮。钟明看着他,一时间没能说出话。   “怎么了?”金元忏悔室的方向瞥了一眼,又收回视线:“看到我和他们不一样,很意外吗?”   钟明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表情诧异得太明显了。生病让他的反应慢了一些。既然看出来了,钟明也就不再隐瞒,直接了当地问:   “你使了什么手段?”   金元一愣,接着无奈地笑了笑:“什么叫手段?”   钟明无声地凝视他。   金元与他对视片刻,叹了口气,在长椅靠近过道的一端坐下,偏头对钟明道:“我就不能是个好人吗?”   钟明见他坐下,皱了皱眉。金元和他保持了大概三个身位的距离,但钟明还是感到不适,收回视线。   金元看着他冷淡的侧脸,勾了勾唇,身体向前倾,手肘放在膝盖上。因为这个动作,那个金属十字架吊坠从他的领口中垂落下来。   “我小时候基本是在教堂长大的。”金元的声音低沉而和缓,道:“我不会做违背主的教诲的事情,这点你可以放心。”   钟明闻言,朝他看了一眼:“那死在你手上的玩家算什么?”   金元见他还愿意跟自己说话,笑了笑:“算正当防卫。”   他的声音中有种莫名的笃定,笑容带有锋锐。态度透出以往没有的坚定。   钟明看着他,一时没找出反驳的话。他不知道那天在森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是那群玩家先动手的?但他无法忽略金元身上的违和感。   金元的声音略低了些,再次道:“我没有说谎。”   钟明看着他,睫毛微颤。在他眼中,金元原本是很轻飘飘的,他戴着柔弱却虚伪的面具。但是现在他落在了地上,从姿态到话语都变得沉甸甸,让人不自觉地想要相信他。   然而就在这时,一抹阴影投在他们身上。   冯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金元身后,拿下嘴边的烟:“你想死?”   三个字杀气四溢。   金元顿了顿,偏过头,看向冯唐。他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向后靠在椅背上,对冯唐也是微笑,微微举起双手道:   “我什么都没做。”   确实,他与钟明隔着礼貌的距离,从话语到行为无可指摘,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对话。但是教堂之中血气四溢,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这种话,本身就已经很不寻常。   冯唐垂眼看着他,突然抬起手,将烟按灭在椅背上。离金元的脸只有存许。   金元脸上的笑容冷了一点。   冯唐视线越过他,看向钟明:“时间到了。”   说罢,不等钟明反应,他直接伸出手,将钟明连人带皮草从长椅上抱起来。钟明骤然腾空,越过金元被抱了出去、   他身上的皮草垂下来,扫过金元的侧脸。   金元不管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姿态都纹丝未动。面对冯唐的挑衅,他似乎毫无反应。   冯唐将钟明抱起,扛在肩上朝教堂外面走。钟明的头朝下,胃搁在男人坚硬的肩膀上,差点没把早上勉强吃下来的那点粥水全部一股脑吐出来。   钟明不禁捂住嘴,手按在冯唐的背部将自己撑起来,抑制呕吐的欲望。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长椅那边,金元似乎偏过了头,看向他们的方向。   ·   钟明喊道:“把我放下来!”   他直觉教堂里面的事情还没完,不想现在就走。   冯唐按住他,道:“已经十点了。”   钟明像只扑腾的鱼在他肩头挣动了两下:“放我下来!卡佩,还有沈为年——”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冯唐反手扣住他的腰,厉声道:“他妈的,就你一天到晚爱管闲事!给我安静点。”   他抗着钟明,加快了步伐。钟明挂在他背上看着教堂在视野里变的越来越远,挣扎了两下后彻底歇菜了。   雪地里一时间只有冯唐的脚步声。钟明像只落叶一样挂在他肩上,垂在肩头头发随着冯唐的动作晃来晃去。   又过了一会儿,钟明突然抬起手,用力捶了一下冯唐的背。   冯唐莫名其妙被打了一下,右手扣着钟明的腰,皱起眉头,是真有点火了:“干什么?还不听话?”   钟明痛苦地抽了口气,高声道:“我要吐了!”   冯唐这才脚步一顿,想了想,将钟明放下来,让他站在地上。接着,他背对着钟明蹲在了雪地里:“上来。”   钟明看着他宽阔的背,眸光闪了闪。在略微的停顿后,他伸出手,环在了男人的肩上。   冯唐伸手扣住他的腿弯,将他背起来。   这个姿势舒服多了。钟明趴在冯唐肩上,对方的动作很稳,双臂有力,不会让他有害怕掉下去的恐惧。   冯唐的脚踩在雪地里,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一边走一边冲钟明道:“离那个小白脸远点。”   钟明道:“又不是我想和他说话的。”   冯唐闻言一顿,接着语气变得急躁:“他跟你说话,你不知道跑?”   钟明闻言不说话了。   在片刻的静默后,冯唐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偏头快速地看了一眼钟明,接着回过头,‘啧’了一声:   “……拉着个脸干嘛?又没凶你。”   他的语气略微缓了缓:“下次他再跟你说话,你就给他一耳光。”   钟明垂着眼靠在冯唐肩上,心想已经扇过了。   就在这时,冯唐似乎想到了什么,接着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对那种小白脸——”   钟明骤然抬起眼。   冯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猛地顿住了话头。   下一瞬,钟明的手攀上了他的肩头,在他身后道:   “你想说什么?”   他轻声命令:   “继续说下去。” 第70章 有罪   冯唐却不说话了。   他闷头往前走,脚步踩在雪地里发出窸窣的响声。   钟明伏在他背上,视线落在冯唐后脑勺上,手指在男人肩上捏了捏:   “为什么不说话?”   他的声音很轻,温热的吐息穿过冬季冰冷的空气,抚在冯唐的后颈上。   冯唐的呼吸声顿时发沉。钟明看见他后颈上的那片皮肤肉眼可见地迅速变红。他还是没说话,沉默着往前走。   钟明微蹙起眉,又去捏他的肩膀,这次动作更重了些。   冯唐动作一顿,扭过脸沉声道:“动手动脚地干什么?”   他声音有点闷,耳根发红。   钟明看他一眼,松开手,低声道:“你话说了一半又不说了。”   冯唐皱着眉,瞥了他一眼,回过头,声音冷硬:“别问了。”   他抛出三个字,态度蛮横独断,像是没有给人留丝毫空间。   钟明于是闭上嘴,默默趴在冯唐肩上。两人在雪地里又走出几十米,等弯过道路,从枯树中间影影绰绰地看到大宅的门口时,钟明突然道:   “告诉我吧”他轻柔的声音中带着点病中的嘶哑:“你这样,我会睡不着的。”   冯唐的脚步一顿,接着继续走了下去,还是没说话。   钟明的声音还在继续传来:“说嘛,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就当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冯唐的喉结微微一动。闷头往前走,试图忽略自己后颈处温热的气息。脚踩在雪地里的动作越来越重,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   “告诉我吧?”钟明环在他肩上的手微微收紧:“冯唐?冯?”   他的语调因为生病而略微飘忽,像只小钩子。   冯唐感到一股电流从脊椎处窜上。钟明微凉的手臂从皮草中伸出,紧紧勾在他的肩膀上,像是传说中的水鬼缠住的旅人。   但也是只美艳的水鬼。   钟明还在他背后嚷嚷,左一口‘冯唐’右一口‘冯’,反复叫着他的名字。   几次之后,冯唐终于忍无可忍,他回过头,烦躁道:“别说了。”   钟明抿了抿唇:“你说下去我就不说。”   冯唐被他缠地没办法。很想抽烟,但伸手时却发觉自己背着钟明,点不了烟。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回头对钟明道:“我不说,你就不肯罢休是吧?”   钟明点了点头,冲他微微笑了笑。   冯唐能怎么办,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很无奈地说:   “我只是说,你以前就很容易被那种小白脸骗。怎么劝都听不进去,警告一下你,那种人就是阴摸着要算计你的,别被他骗了。”   钟明微微扬起眉:“什么以前?”   冯唐看他一眼,也挑了挑眉:“以前?”   他转回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提高声音道:“以前你比可比现在凶多了!”   钟明略微睁大眼睛。   冯唐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以前你跟湖上结的冰一样。哪像现在,随便生个病就软绵绵的。还哼哼唧唧地要人抱。”   他这样说着,脑海中出现另一个影子。还是钟明这张脸,但瘦一点,穿着白色衬衫,脸上是故作沉着的冷意。但细细看去,眼角眉尾的弧度都透倔强。   钟明当时是很倔强的。其实现在也是,但现在倔得可爱,带着有人撑腰的底气。   冯唐听着钟明在身后说‘你现在把我放下我也可以自己走’,勾了勾唇,托着他的腿弯颠了颠,钟明现在被养的稍微有肉了点,胆子也大了不少。   钟明还在追问他:“你说的以前到底是什么意思?”   冯唐背着他向前走,避重就轻地说:“你以前是很怕他的。”   钟明一愣。接着明白过来这个‘他’是指公爵。他皱了皱眉,道:“我为什么要怕他?”   他的语气很自然。自然得有点理直气壮。冯唐更深地勾起嘴角,为什么怕公爵?能问出这种话,只能说那个人在钟明面前确实演技精湛,而且将他宠得有点过了。   冯唐饱含嘲讽地想着。但他一转念,却又骤然意识到钟明对于公爵潜意识上的依赖。脸色骤然转阴。   他确实没想到,在自己离开的这一段短暂的时间里,钟明已经和公爵变得如此亲近。   这么一想突然就感觉自己像个笑话。冯唐顿时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脸色阴沉下来。   接下来,不管钟明再怎么说,冯唐都不发一言。   他们离大宅也不远了。看到那两扇深色的木制大门,钟明有点不甘心地闭上嘴。冯唐推开门,走进去,才将钟明从背上放下来。   钟明的双脚落在地上,刚站稳,便感受到一股视线从楼上射下来。   他顿了顿,接着一抬头,便对上了公爵的漆黑的眼睛。   对方站在楼梯最高处,右手搭在楼梯扶手上,垂眼看着他们,神情半边隐在黑暗中。   钟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身上的冷意,睫毛微微颤了颤,小声道:“我没有迟到。”   公爵说的十点。钟明瞥了眼座钟,上面正好是十点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冯唐显然是算好了时间将他带回来的。   闻言,公爵转过视线,看向钟明,道:   “嗯。”他的目光温和地在钟明身上一顿,转过视线,看向冯唐,目光顿时冷下来。手指在扶手上一顿。   钟明熟悉他这个动作,公爵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   冯唐显然也对他也很熟悉,不肖公爵开口,他抬起头,扯了扯嘴角:“我没跟他说什么。”   他的态度坦荡,直白地告诉公爵自己对钟明说了不该说的事情。钟明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冯唐没有刻意掩饰,他是抱着这次对话会被公爵知道的这个念头说出那番话的。又或者说,他是故意说给公爵听的。   钟明怔了怔,接着抬头看向公爵。   公爵站在黑暗中,缓缓眯起了眼睛。他的眼眸漆黑,不说一句话,压迫感已经满溢了出现。   “你应该知道规矩。”   公爵看着冯唐,淡淡道:“自己去吧。”   撂下这句话后,他从冯唐身上收回视线。似乎不再在他身上浪费注意力,低头朝楼下走。   冯唐脸上玩世不恭的微笑凉下来。他凝视公爵高大的阴影投在暗色的墙纸上,片刻后,突然开口道:“你真的喜欢他?”   他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两个人都顿住。钟明很诧异,接着脸颊泛上热度,惊讶之外立刻感到了尴尬。   然而下一瞬,公爵顿住脚步,转过脸,垂眼看向冯唐:   “是。”他很直白地说:“我爱上了他。”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钟明。因此在态度上并不带有对钟明的逼迫,而是客观的,只是在阐述自己的心意。   钟明呼吸一滞,睫毛微微颤了颤,两颊克制不住地感到热意。   冯唐也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敢将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反而愣住了。片刻后,他的神情猛地沉下,咬牙道:   “你明明知道我——”   公爵用冷漠的声音打断冯唐的恼怒:“你今天说的话已经够多了。”   他话音落下,冯唐话头一顿,神情非常不甘。但他至少比艾伯特要成熟不少,知道再这么下去公爵也会强行让他闭嘴,到时候更难看。他沉默片刻,‘啧’了一声,转头向后门的方向走去。   钟明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垂着尾巴的大狼狗。   “他去哪?”   钟明问。公爵来到他身边,右手搭在他肩上:“他做错了事情,自然要受罚。”   钟明闻言,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公爵,突然道:“他只是告诉我真相,算不上错事。”   公爵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结结实实地一愣,紧接着神色便暗了下来。钟明直视着他黑色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公爵凝视他片刻,右手拢住他的肩头:   “先上去休息。”   见他又想转移话题,钟明皱了皱眉,随着公爵的动作转过身,低声道:“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真相吗?”   公爵的右臂有力地揽住他,带着他往上走:“你不需要知道。”   钟明身体上乖顺地被他揽着,语言却带刺:“我想这应该由我自己决定。”   公爵揽着他的力气略微加重,没有说话。无声地揽着他往上走。   钟明转过脸,抬头看向男人英俊的侧脸:“你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告诉我?”   公爵还是不说话。   钟明看着他,突然幽幽道:“是因为我曾经很害怕你的事?”   闻言,公爵的脚步一顿。他转过脸,敛眸看向钟明。   钟明也看着他:“你是担心我知道了曾经的事情会改变对你的看法吗?”钟明眸光微闪,轻声道:“我想,两个人如果要谈恋爱,至少要了解彼此。”   公爵凝视他,片刻后,突然道:“你现在了解的就是我。”   他的语气笃定。态度强硬地给钟明的语文画上一个句号。   钟明见他油盐不进,神色变了变,怒气悄悄涌上来。   在片刻后的沉默后,他突然道:   “但我不是我自己。”   公爵闻言,神情微顿住。   钟明神情冷厉,语调一下子拔高:“我有权利知道以前发生的事情,你不能一直隐瞒这些!”   公爵闻言,神色变冷。这是他们第二次将这件事放到台面上。上一次钟明还是旁敲侧击地打探,这次意识到靠迂回的方式行不通,冲突变得更加直接,大有要向大吵大闹发展的趋势。   公爵无意跟他争吵,他揽住钟明肩头的手向下,环住他的腰,低头在钟明微烫的额角上一吻:“你还在生病,先不说这些。”   又来这招。钟明自然不肯,伸出手臂挡在两人之前,瞪着他道:“不,今天你必须说清楚。”   生病对他的神志还是有所影响,钟明的态度比平常更加强势而且执拗。公爵皱起眉,垂下眼:   “我说过了,你不需要知道。”他揽着钟明的腰的手用力,强硬地揽着他向上走:“听话,先上去吃药。”   钟明这次却不肯顺从他,默不作声地去掰公爵揽在自己腰上的手。掰不开,就伸手去推公爵的肩膀。   两人竟就这样在楼梯上公然拉拉扯扯起来。   公爵自然是纹丝不动,但他脸色和难看。他不明白为什么钟明一定要跟自己闹,一把抓住钟明往自己脸上挥的手,声音低了好几度:   “今天怎么这么不乖?”公爵眉头紧皱:“这样对你的病没有好处。”   钟明抬起头,看向他,脸色很白,突然道:“要是我不乖,会怎么样?”   他这话似乎是在说现在的状况。又似乎在说别的什么。   公爵的神情变了变。在刹那之间,钟明几乎以为他要发火了。   然而下一瞬,公爵看了他一眼,俯下身,双臂环住钟明的腿弯,将他抱了起来。钟明双脚腾空,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公爵的肩膀上,睁大眼睛:   “干什么?!”   公爵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右手揽住他的背,抬脚便往楼上走:“先去休息。这些事情我们以后再说。”   钟明抿起嘴唇,还是很不甘心。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他心中莫名燃着邪火,想伸手推拒公爵,但也意识到此时再做出这种举动会显得像是无理取闹,顿了顿,终于停下了挣扎。   他这么一停,心里的劲送了,身体的虚弱漫上来。钟明卸了力气,身体软软的靠在了公爵身上,微烫的额头靠在男人颈侧。   见他终于乖下来,公爵神色稍缓,用手背贴了贴钟明的额头。在感受到那里丝毫没有减缓的热度之后,他皱起眉头,低声道:   “生了病还这么大声说话。”   他的语气中略带责备。钟明蹙着眉,喉咙确实如同被刀割一般疼痛。他不是不生气,只是懒得再挣扎。   公爵见他靠在自己肩头苍白的脸,什么气都消了,抱着他加快了脚步——医生已经来了,就在楼上。   然而就在这时,公爵的动作突然一顿。   接着,他向左踏出一步。一颗子弹从他们的右侧射出,打进了墙面中。   钟明攀在公爵肩头,惊讶地看向那枚卡在墙壁里面的子弹——它刚刚停止旋转,还在墙纸中往外冒烟。   而这大宅里面的枪只有一个。钟明微微长大嘴,下意识地往身上一摸,发现枪确实不见了!   公爵看了那颗子弹一眼,回过视线,看向钟明:“你的东西,这么快就丢了?”   他的语气平常,仿佛是在询问小孩子怎么上学回来之后就把新买的笔盒搞丢了一样。显然,枪支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钟明一瞬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些。他皱起眉头,完全不知道枪是什么时候丢的。钟明顺着子弹射来的方向向下,看到牧师正举着枪站在楼下。   居然是他?   看到意料之外的人,钟明眉尾微微一动。确实没想到这个人。按照这个卡佩牧师与公爵的关系,他不应该不知道公爵的能力。   但是卡佩看起来确实不在正常的状态中。   棕发男人从头到脚都是血,右边的额头上开了一条大口子。显然在忏悔室里面被伤的不轻。他被钟明打伤的右脚还没好,此时瘸着,伤口不断往外流血。   但他的表情却异常的亢奋,两只蓝色的眼睛中充满了暴怒,用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公爵:   “李·冯·卡迪维尔”   他的鲜血盖住了半张脸,苍白的面孔如鬼魂般瞪视着公爵,厉声质问:   “你凭什么判我有罪?!” 第71章 真真假假   卡佩语速很快地说出那一大串名字,语速很快,钟明都差点没有听清。   他反应过来,抬头望向公爵:“这是你的名字?”   公爵神色淡然:“是吗?”   钟明:……   他忘了,这个人老年痴呆。   卡佩的脸色沉地可怕,看向公爵的眼神恶狠狠的:“别装傻——李·冯·卡迪维尔!”   这次钟明听清了。更别说牧师的语气恶狠狠的,尾音中甚至还带着些许太过愤怒的颤抖,这么一本正经地念出他的名字,听起来还有点搞笑。   钟明神色稍缓,对公爵道:“听起来就是你的名字。你叫李(Lee)吗?”   公爵垂下眼看他:“我不记得了。如果你喜欢,可以这么叫我。”   钟明皱起眉,对这种模糊的回答并不满意,偏过头,小声道:“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   公爵笑了笑,低声说:“时间太久了。”   他们这边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下方站着的卡佩举着枪的手被气得微微发抖,他完全被忽略了。在愤怒之下,他又开了一枪。这次对准的是被公爵抱在怀里的钟明。   “砰”   下一瞬,巨大的触角凭空出现在楼梯上,挡住子弹。发出坚硬的‘砰’的一声。听起来简直像是子弹打在了墙壁上。   钟明看着面前体积大到充斥了整个空间的触角,目瞪口呆。深紫色的触角从木质阶梯上翘起,一直抵住了天花板,完全遮挡住钟明的视线——他完全不知道公爵的触角还能变得这么大。   下一瞬,钟明反应过来,侧头急促地对公爵道:“先别杀他!”   公爵一顿。缓缓转过视线,他的视野不受触角的遮挡,在触角的另一边,牧师卡佩的头已经着折下一半,头颅和颈椎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连着。   公爵:……   他垂眼看向钟明,道:“他刚才想要杀你。”   “……你不是保护住我了吗?”钟明伸手抓住公爵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先别杀他,好不好?算我求求你了——”   见钟明如此轻柔婉转地哀求他,公爵略微一顿。心中一瞬的怒气消散下来。其实一个玩家的生或者死对他来讲没有任何关系。公爵只是需要为卡佩胆敢朝钟明开枪感到愤怒。   但现在既然钟明这么说——公爵回过头,在钟明看不到的地方,一根小一些的触角伸到了卡佩面前,‘咔嚓’一声,将他的头颅归位。   卡佩的神情还带着生前的惊愕。他脖颈内部的骨头和血管重新连接,下一瞬,他蓝色的眼眸中再次出现光彩。   挡在他们面前的触角凭空消失。钟明再次看到了楼梯下方的卡佩。   他依旧端着枪,表情很迷茫,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接着,他看向公爵与被他抱在怀里的钟明,神色由迷茫转为疑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放下手一看,手心里有些许尚未凝固的鲜血。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骤然变色,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公爵:“你——”   钟明疑惑地蹙起眉。不明白为什么卡佩的神色看起来比刚才还要更加愤怒。   卡佩简直是被气的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他脸色铁青,将手上的枪扔到地上,看着公爵咬牙道:“这些在你眼里难道都是笑话吗?”   公爵神色冷淡。低下头对钟明道:“你想问什么?问吧。”   问了他好把这个人杀了。   下面的卡佩满脸涨红,脖子上青筋凸起,朝公爵怒吼:“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   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大,声音中饱含着一种即将要濒临崩溃的愤怒。钟明不明白他的愤怒从何而来,他的视线下移,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卡佩被他打瘸的左腿不知什么时候长好了。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应该是公爵手太快已经杀了卡佩,又将他复活了,所以才会连带着将他身上的旧伤也一并治好了。   按照规则来说,牧师已经用完了他的三次生命。上次的死亡之后,对方应该没有再次复活的机会。   但显然公爵是凌驾于规则之上的。   他可以轻易地杀死玩家,也可以轻易地复活他们。所以卡佩才会如此愤怒——他拼上了生命参加的这个游戏,在公爵的角度竟然只是一个随手就能改变的小事。这让他的一切决心和挣扎都显得像个笑话。   卡佩咬紧后牙,神情中充满痛恨地看着公爵:“你最好杀了我,不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声带在刚才修复中还没有完全长好,卡佩的声音嘶哑而又难听,而且还非常大声。公爵的最后一点耐心都被消磨殆尽。   他转过头,冷然道:“不然怎么样?”   声音非常不耐。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盘旋在卡佩上方,却如同一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骤然顿住话头,看向公爵的脸色迅速灰败。   枪对于这个怪物是没有用的。公爵强大的力量宛如一座无法逾越的巨大悬崖。卡佩站在他的阴影之下,脸色几变,突然极快地看了钟明一眼。   钟明捕捉到他的眼神,瞬间想到被他藏在那一堆洗护用品里面的紫色药水。   但是在这个节点,卡佩看他的这一眼太刻意了。钟明几乎是立即就感到公爵的动作微顿,他立刻开口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钟明看向卡佩,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你说公爵判你有罪?是什么意思?”   卡佩一顿,看向他。   其实钟明也有些许疑惑。就他的感觉上来讲,卡佩虽然嘴很臭,说话像个神经病,但确实不像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和沈为年、泰利这种脸上写着「我以前犯过事」的人比起来,卡佩像是个认死理的殉道者,和真正的犯罪比起来还是有一定距离。   卡佩显然也非常不服气,他看了一眼公爵,语气冷硬地说:“我没有罪,一定是他动了手段。”   他话音刚落,钟明就听见自己身边的公爵发出一声短暂的冷笑。   他脸上嘲讽的神色很淡,在眉宇间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但如果将他的情绪放大一点,钟明觉得意思应该是「对付你还需要使手段?」   反正卡佩显然是被嘲讽到了。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蠕动了几下,开口便是语速极快的德语。他的愤怒显然已经不能支持他用非母语说话。   钟明听着他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一个字都没听懂。   公爵显然是听得懂的。钟明偏过头,看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冷。但他显然并不想跟卡佩辩解。见他沉默,卡佩反而越说越激动,加上他的嘶哑的声音,钟明第一次觉得德语这么难听。   幸而就在这时,一个沉冷的女声响起:“还不闭嘴。”   钟明抬起眼,看着玛丽夫人从门外走进来。   她脸色黑沉,显然也听得懂卡佩说的话,灰蓝色的眼眸神色冷厉,对他道:“按照你祖辈犯下的罪孽,没要你的命已经算是轻的了。”   卡佩的话头一顿,转过头,看向玛丽夫人,高高扬起眉:“我的祖辈犯了什么罪?”   他显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在卡佩以及他们同家族的兄弟姐妹心中,李·冯·卡迪维尔这个名字就是恶魔的代名词。从小,家族的长辈就在他们耳边反复灌输关于这个家族背叛者的故事。   许久之前,慈爱英明的伯爵将他名下丰饶的土地分给了四个儿子,其中平原上三个伯国的君主被称为「三贤王」,三个人都是饱有贤名的英明君主,各自守护着名下的土地,国家里的人民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然而,有一天,他们平静而幸福的生活被打破。伯爵最宠爱的小儿子诞下了恶魔之子——臭名昭著的李·冯·卡迪维尔毫无征兆地向剩下的三个国家发动了战争。   传说中,李·冯·卡迪维尔献祭了自己的双亲,与恶魔达成交易,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在战争之中他的铁蹄踏遍了日耳曼大陆,将三个伯国的王室成员都悉数屠戮殆尽。   大陆上血流成河,卡佩的祖先从此开始了长达几个世纪的流亡——暴君李·冯·卡迪维尔占有了全部三个伯国的土地,并且禁止其他带有三个伯国血统的人进入公国。卡佩的祖先背井离乡,在外漂泊多年,直到多年之后黑森公国突然消失,他们才得以重返自己的故土。   几个世纪以来的血泪历史被记载在了宗教文献之中,随着三个家族的壮大被传颂至今。然而,只有少数家族的核心成员才知道,李·冯·卡迪维尔并不只是传说中的人物——这个恶魔之子,还活在大陆的阴暗面之中。   被选中的族人需要通过层层副本,才能最终找到这个让他们的家族背负千百年血泪史的罪魁祸首。世世代代所有家族成员只有一个信念——   杀死李·冯·卡迪维尔!   这件事几乎成为了他们所有人的信仰。卡佩作为家族中的接触成员,自然对这点也是深信不疑。   “我有义务杀死他。”卡佩苍白的面孔上,两只碧绿的眼睛闪着殉道者崇高的光芒:“就算我死,也有其他族人会完成这个使命。”   他自顾自地说得很激动,身上几乎圣光闪烁。但玛丽夫人的神色很平淡,甚至有点厌恶,她显然是已经看惯了和卡佩一样的人。这么多年间,抱着和卡佩同样目的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她早就麻木了。   钟明一直沉默着听卡佩的话。他抬起头,看了眼公爵,男人沉默着,神情始终居高临下的默然。没有因为卡佩口中的指控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钟明看着他,睫毛颤了颤,小声道:“……你不解释吗?”   公爵眉尾微动,垂下眼看他。   钟明从他眼中看到一种沉默的拒绝,再往那漆黑的瞳仁中看进去,还有一丝隐藏在默然之下的,冷淡的疲惫。   钟明心尖微颤。他抿了抿唇,转过头,看向楼下容光焕发的卡佩牧师,突然发问:“有件事我没听明白。”   卡佩话头一顿,抬起眼看向他。神色稍缓:“什么?”   钟明垂下眼,道:“你说伯爵最宠爱小儿子?既然这样,他为什么把山地分给了最爱的儿子。其他三个人却得到了平原?”   此言一出,卡佩的神色骤然一愣。下意识地想要反驳。   然而钟明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这处大宅建在山谷之中,四周都是连绵不绝的群山,离水源也并不近,按照小镇上的人以及马修的说法,最近的田地都在几天车程的距离之外。那么这座大宅所在的位置很可能是周围一片局域里唯一的平地。而且通往山谷外先是得经过山谷里的那条小道,还要再渡过那片巨大的灰湖,交通十分不方便。   不管是从农业还是商业的角度来看,公爵父亲分到的这块土地都很糟糕。   钟明并不觉得他会是伯爵最爱的儿子。父母如果真的爱自己的小孩,不会只给钱,但不给钱肯定是不够爱的。   卡佩张开嘴又合上,没找出反驳的话,皱起眉头。   钟明没有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继续问道:   “还有一个问题。”钟明道:“处在山谷中的小国同时向三个在平原里的邦国宣战,你觉得这合理吗?”   钟明的声音平静,带着淡淡的疑惑。并不是什么语气强硬的质问,却宛若当头一棒打在卡佩头上。他的表情明显地怔住了,显然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个问题。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用有些不确定的语气说:“……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土地很贫瘠,所以才想要往外侵略?”   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钟明微微眯起眼睛:“至少,这跟你所听到的不一样,不是吗?”   卡佩闭上嘴,脸色铁青。   俗话说,历史是胜者书写的。这句话虽然不完全绝对,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历史会因为记载人的角度不同而产生很大的变化。   钟明并不觉得卡佩口中所描述的是完整的真相。   此时,玛丽夫人发出了一声叹息。她看了一眼陷入混乱的卡佩,用冷硬的声音道:“战争是由你的祖先发起的。”   她神情不耐,用冷漠的语气说:“你口中的「三贤王」自从分到土地之后彼此之间就一直征战不休,他们三个都觉得自己应该是那个能再次统一黑森公国的主人,但是谁也无法完全击败另外两个。”卡佩蓦地扭头看向她,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玛丽夫人都懒得看他,他这些话并不是说给卡佩听到。她抬起眼,看向钟明,缓缓道:“公爵的父亲——当时的伯爵大人是最不受宠的儿子,也没有参与几个兄长的争夺。当然,其他三位贤王也看不上我们这个穷地方。”   她说到这里,话头微微一顿,接着道:“如果山谷里没有发现铁矿的话,伯爵大人和夫人应该会平静地在这里生活到老。”   钟明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心里骤然发沉,意识到玛丽夫人接下来要说的可能不是什么太好的故事。   玛丽夫人的脸上稍稍暗了下去:“发现铁矿之后,那三个人突然邀请伯爵大人去王都为年龄最长的兄长庆寿,伯爵带着夫人去了,两个人都再也没回来。”   她没把话说的很清楚,但是伯爵夫妇为什么没回来,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在寿宴的第二天,那三个人对我们发起了联合进攻。”   说到这里,玛丽夫人微微抬高下颌,嘲讽中带着倨傲:“他们以为我们只剩下少爷,就能肆意欺辱——真是一群蠢货。”   钟明一愣。接着意识到,她现在话中的「少爷」指的是年少的公爵。玛丽夫人继续叙述下去,跟说道「三贤王」时讽刺的口吻不同,在说到彼时只有十五岁的公爵是怎样带领邦国的居民利用山谷的地形优势在车轮战中抵挡了三个伯叔的攻击时,她的脸上全都是骄傲。   在玛丽夫人的叙述中,从小热爱文学的少爷从阴暗的书房中走出来,第一次拿起铁剑便在灰湖畔斩落了第一伯叔的头颅。   他便是那个向伯爵夫妇发出生日函的人。   “那是一场伟大的战争”   玛丽夫人微抬着脸,眼角眉梢都闪耀着骄傲的光辉,连苍白的颧骨上都浮现了两团粉红:   “少爷带领着我们,坚守在灰湖畔,所有的敌人都被他斩落与湖水之中,一个星期后整片湖水都被敌人的血肉染成了淡粉色——”   她微笑着看向卡佩,挑起尖利刻薄的眉梢:   “你知道这里哪里的玫瑰长得最好吗?就是灰湖畔边的,因为那里的土壤都被敌人的血肉所滋养——”   “夫人。”   就在这时,公爵的声音响起。   钟明已经听得彻底呆住了,连勾在公爵脖子上的手都不自觉地松开来。公爵抓住他下滑的手臂,引导他将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边朝玛丽夫人投去一个眼神。   玛丽夫人合上了嘴,也意识到自己激动了些,低下头,轻咳了一声。   而在她对面,卡佩已经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玛丽夫人口中的战争和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完全是相对立的两个历史!!   李·冯·卡迪维尔是恶魔之子,是暴君,是侵略者,是将他们赶出家园,让他们进行了几个世纪的流浪的罪魁祸首——   这是根植于卡佩脑中的观念,也是支撑他豁出性命来也要进入这个副本的最大动力。   “不……不会是这样。”   卡佩满面苍白,强撑着瞪大了眼睛。然而在其下,他的灵魂摇摇欲坠——一方面他不愿意相信玛丽夫人口中的故事,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完全忽略那些显而易见的矛盾。   卡佩颤抖的瞳孔中倒映出玛丽夫人苍白的脸,神色几变,没人知道他心里经过了多少挣扎。最终他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盯着玛丽夫人,咬牙道:   “你有什么证据?”   玛丽夫人从鼻腔里冷哼一声,根本不搭理卡佩这巨大的决心,冷硬的脸上写了四个大字——「爱信不信」。   她这段话根本不是说给卡佩听的,也不是想要自证些什么。   毕竟卡佩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怀着这种「证道」的心态前来挑战副本的人。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不管是公爵还是他们都早已厌倦了这种反复无常的政治、污蔑、利益斗争以及完全没有意义的舆论战争。   他们愿意书写历史,那就让他们写去吧!   玛丽夫人只是不想让钟明误会公爵是个可怕的暴君而疏远他。不过似乎有点用力过猛了。   她抬头看向被公爵抱在怀中的钟明,现在他脸上已经没了惊讶的神情,只能看出脸色有点苍白。   公爵的手托在钟明的背部,将他抱紧,轻声问:“听好了?”   钟明抱住他,收回看向楼下的眼神,将头靠在男人肩上,轻轻点了点头:“嗯。”   “那走吧。”公爵抱着他转回身。这次他没往楼上走,而是向左一步踏入阴影,直接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看得出来他是早就想走了。   玛丽夫人见两人消失,微微吐出一口气,偏头瞥向满头冷汗的卡佩,对这个长相与公爵有些许相似的青年道:“既然公爵大人不杀你。我也不会做多余的事。”   撂下这句话,她便转身离家。   卡佩穿着蹙起,收到的巨大精神冲击让他几乎站不住。他眼睁睁看着公爵消失在黑暗之中,又收到了巨大的打击。要是之前他一定跳起来喊这是恶魔的力量,但若公爵根本没有献祭自己的父母,那恶魔的力量又从何而来?   他的脑中全是矛盾,见玛丽夫人要走,下意识地想追上去拦住她。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后面拉住了他。   卡佩缓缓扭过头,看到了金元的脸。   “冷静一点。”金元神情镇定,不知已经听了多久,右手稳稳拉住卡佩:“你想找死?”   卡佩的脚步顿住,瞳孔颤抖着看向金元。   金元只拉了他一把就放开。视线在卡佩苍白如鬼魂的脸上扫过,神情淡下来:“既然捡回来一条命,还是珍惜点吧。”   ·   同时,钟明被公爵抱着,直接出现在了卧室里。   公爵将他放在穿上,抬手将他身上带有丝丝寒气的皮草取下来,放在一边。接着半跪下在地上,帮钟明脱下鞋,又拿来一张毛毯,搭在钟明的双腿上。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看了钟明一眼,接着转身走到浴室离去,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盆温水和一条毛巾。   公爵挽起西装袖子,打湿毛巾,用来擦拭钟明汗湿的额头:“出了这么多汗。”   钟明确实出了很多汗,一半是因为生病,另一半是为玛丽夫人口中的故事。   公爵边替他擦洗,脸上微微笑了笑:   “害怕了?”他用毛巾擦过钟明颈侧汗津津的皮肤,垂着眼道:“是玛丽夫人说的太夸张。”   钟明低着头,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在公爵的揉搓下抬起头,些许水色从瞳孔中映出来。   “我没有害怕。”   他伸出手,一把握住男人肌肉坚实的小臂,轻声道:“我是心疼您。” 第72章 生病   公爵为他擦洗的动作一停,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握住钟明的手,将他的袖子挽起来,用湿毛巾擦拭他的手臂。   钟明见他不说话,微垂下眼,小声道:“伯爵夫妇……后来怎么样了?”   他第一次看那张小油画,便觉得伯爵夫妇看起来感情很好,彼此很相爱。那样恩爱的夫妇,应当也给予了他们的儿子很多爱。伯爵看起来那么严肃的一个人,也会为了自己天天泡在书房里的小儿子在森林里搭建秋千,这个在雪山深处生活的王室家庭彼此提供着温暖,在这个偏僻的小角落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他们走出山谷去赴约的时候,有想到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吗?   公爵手上的动作没停,将毛巾放回温水里洗干净,回答道:“后来,我出去把他们带回来了。”   公爵洗干净毛巾,低下头,握住钟明的脚踝让他踩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毛巾擦拭起来:“墓碑在后山。如果你想去,我改天带你去看。”   湿热的毛巾贴在小腿的皮肤上,钟明细微地颤抖了一下,低头看着公爵的发顶,点点头,道:“我想去的。”   他默了默,又低声道:“他们看起来是很好的人。”   公爵闻言,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点清浅的笑意,凑近在钟明的侧脸亲了一下:“是啊。”   钟明温顺地接受他的亲吻,眼眸在浓密的睫毛间闪着细碎的水光,静静地看着公爵。   他这个样子,就算一句话也不说,都能让人感觉到他的情绪。像是缓缓散发出一层柔光。   公爵忍不住又亲了他一下,低声道:“没关系,我已经不难过了。”   时间是良药,也是最有力的武器,他的情绪和记忆在漫长的时间中都变得模糊。如果不是收藏着那副油画,他恐怕连双亲的长相都已经不记得。   公爵心里很明白,他早在漫长的时间中扭曲成了一个怪物,   但是钟明很乖,他抬起手环住自己的肩,用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耳鬓旁,不遗余力地用温暖的怀抱安慰着他。   公爵在他展现出的柔情前几乎感到了羞愧。但这并不妨碍他接受钟明柔软的安慰。   他伸出手,环住钟明的腰,感受着钟明略烫的额角贴在他的脸侧。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真相?”钟明略带抱怨地在他耳边说:“他污蔑你,你也不解释。要是我真的相信了怎么办?”   公爵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着他。   钟明抬起手,摸了一下男人浓密的鬓角,小声道:“真笨。”   他觉得公爵老是故意装神秘,像只锯了嘴的葫芦,什么都不说。有人向他泼脏水他也就站着任人家泼。殊不知像卡佩这样的人公爵见了不说上千也有几百,他早就习惯了,根本不可能去与他们争辩,来一个杀一个就是。   况且,公爵并不觉得自己有玛丽夫人口中那么可怜。他们杀了他的父母,他便踏平了他们的国土,这很公平。至于什么恶魔之子一类的话,他从来就没有在意过。   但是公爵很享受钟明的怜惜,于是什么都没说。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双手紧紧环住钟明的腰,感受钟明像安抚一只皮毛丰饶的大狗一样抚摸他浓密的发顶,还时不时低头亲他一口。   “你那个时候才十五岁,打仗是不是很可怕?”   钟明低声问。公爵抬起眼,他可以不说话,但真要让他说违心的话以讨得钟明更多的怜惜,还是有些难度。公爵沉默了一会儿,勉强道:   “还好吧。”   钟明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对于一个从小只喜欢读书的少年来说,战争应当是很残酷的。他觉得公爵有逞强的嫌疑,于是低下头,捧起公爵的脸在他眉眼处亲了亲:   “真可怜。”   公爵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喉结一动,呼吸沉了些。   钟明自顾自地可怜他,没主意到男人的眼神变暗了些许。下一瞬,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腰。不知使了什么巧劲,钟明一下子向后倒在了床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公爵的脸便出现在他上方,手撑在他脸庞,俯身下来吻住他的嘴唇。   钟明猝不及防地被亲了个正着,连呼吸都轻了些。一时没想到要反抗。   因为发烧,他的体温很高,公爵的嘴唇有些凉,轻柔地含了一下他的下唇:“讨厌吗?”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烧得有点糊涂,而且现在正是心疼的公爵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看见公爵燃烧着热意的双眼,心软了下来,垂着眼眸没有挣扎。   公爵的动作下一瞬便覆了上来。   钟明被迫仰起头,长发在丝绒的红色的床单上散开,纤细的脖颈做出吞咽的动作。   房间里响起些许布料的窸窣声,钟明感到公爵胸口垂下的领带垂在自己的锁骨处,磨擦中产生些许痒意,他忍不住抖了抖,哼了一声。   公爵动作一顿,短暂停止亲吻他,抬手拉开领带,将那片轻飘飘的布料扔下床,接着又俯身下来。   钟明呼吸了没几口便又被堵住,皱起眉挣了两下。公爵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钟明便软下来,任由他怎么样了。   房间里的壁炉尽职尽责地燃烧着,但房间里温度的上升却不只有它的功劳。   钟明满脸通红,已然软成了一滩水,什么都不知道了。在轻微的水声中,公爵松开按在他右肩上的手,向下移动,手指放在了他领口的第一颗扣子上。   然而就在这时,两声敲门声响起。   钟明被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公爵蹙起眉,发出一声很轻的闷哼。   见没人回应,门外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公爵大人。”   钟明急促地喘息了两下,意识到门外的可能是医生。公爵显然也想起来了,他顿了顿,放开钟明,撑在他身边起身。   钟明张着唇,在极快的一瞬间看到公爵舌尖上一点细小的伤口。他刚才把对方咬到了。   公爵脸上没什么异色,他站在床边,眉目间涌动的情绪很快消失,朝门外道:“进来。”   大门上的门把动了动,一个人推门进来。和钟明料想的一样,这个陌生男人穿着白大褂,右手提了个医疗箱,确实是医生。   医生是个蓝眼睛的白种人,不知为何神情有些微缩,耷拉着肩膀,一副做贼的样子。   钟明两手撑在床上,试图直起身去看医生,但公爵转过身,正巧遮住了他的视线,伸手托住他的背,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抬手捻去钟明眼角处的一滴眼泪,手掌捧住他潮红的脸蛋,回头对医生道:   “你过来吧。”   医生双手提着医疗箱,缩着肩膀站在门口。闻言才开始战战兢兢地往里走,在经过壁炉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条做工精良的羊毛领带,此时正委委屈屈地掉在地上。   医生脚步一顿,抬起头,看到了公爵松开的领口。   下一瞬,钟明看到这个医生脸上露出经过控制后依旧抑制不住的惊骇表情。他明白对方在惊讶什么,禁不住红了脸,低下头靠在公爵肩上闷闷地咳嗽起来。   公爵皱着眉,伸手拍了拍钟明的背部,抬头瞥了医生一眼。   医生这才一个激灵,低下头,忽略那条领带,几步走到红色的大床旁边。   “您、您好。”他的声音中有些颤抖,极其小心地看了公爵怀中的钟明一眼:“请问病人是这位吗?”   “嗯。”公爵点了点头,手托住钟明的下巴,让他转过脸:“应该是着凉了。”   医生的视线落在钟明的脸上,嘴在短暂地变成‘O’状——居然是个亚洲小美人。   医生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就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他转过眼,直接对上了公爵漆黑的两只眼睛。他没什么表情,但是医生却莫名从他脸上读出,这个大BOSS的耐心即将告罄。   他打了个抖,立刻低下头,去翻医疗箱:“受凉了是吧,嗯,我看看——”   公爵看着他慌乱的动作,眉头紧皱。他还特意叫送个医术好的进来。   钟明生病又被按着亲了一通,脑子成了浆糊,现在才慢慢回过神,抬眼便见金发的医生举着一个仪器,对准他的额头‘哔’了一下。   “唔。”那仪器上的灯闪了几下,变成了绿色,医生低头看了看屏幕上的数字,道:“体温有点高啊。”   体温?钟明睫毛一颤,抬起眼,这才意识到仪器是体温计。   这时医生已经收起了体温仪,在医疗箱里面翻找一番,拿出一只压舌板和一个小型手电筒,对钟明道:“请张开嘴。”   这是医生的固定操作,钟明顺从地张开了嘴。   医生用压舌板低着他舌根,按开手电筒往里一朝,立刻道:“咽喉有炎症啊。”   他现在神情镇定了许多,医生的专业素养超过了面对副本大Boss的恐惧,眯起眼睛朝钟明的口腔里看,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舌根这么肿?”   钟明一顿,立刻闹了个大红脸。连公爵的动作都略微僵了一下。   医生是个愣头青,没意识到突然古怪的气氛,尽职尽责地用压舌板碰了碰钟明略微红肿的舌头,问道:“痛吗?”   钟明用微哑的声音说:“……不痛的。”   “那应该没事。”医生点点头,收回压舌板,按灭手电,抬头对钟明道:“确实是普通感冒,就是体温有点有点高,给你打一针退烧比较好。”   钟明脸颊通红,闻言,顿了顿:“……可以不打针吗?”   医生皱了皱眉,看了公爵一眼:“最好还是打一针。体温老是降不下来的话,比较危险。”   公爵闻言,垂下眼,用手摸了摸钟明的头发,道:“还是打一针。”   钟明只好点了点头,看着医生低头,从医疗箱里拿出一只针管,和一小罐药水。针管和药水的包装上都写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小字,被塑料密封包裹着。   钟明眉尾一跳。医生手上的东西,再加上刚才的体温枪,全部都是现代的东西。   这个医生不是副本里的人。钟明暗暗道。   医生将针管插进小罐的药水瓶中,抽出药水,抬头对钟明道:“请把袖子挽起来。”   注射要在上臂。钟明穿的衣服不太好挽袖子,公爵只好将他的衣领解开,从肩膀褪下来。   医生非常专业,没有看不该看的地方,拿着针管刺入钟明上臂的皮肤。他注射时手很稳,钟明几乎没有感觉到多少痛意,同时,他的注意力全在地上的医疗箱上。   白色的医疗箱上印着一个红十字。医生穿的白大褂上仔细看去,似乎左胸的口袋下方还写着一排小字。   还没等他看清楚,医生收回了针,动作利落地将一只棉签按在钟明右臂的针孔上:“好了,用力按住五分钟。”   不肖他抬手,公爵就已经按了上去。他抬眼向医生道:   “还需要吃什么药吗?”说完还补了一句:“他这两天咳得有点厉害。”   医生正将针筒和药瓶回收好,闻言表情又有点怪异起来,他顿了顿,才低下头,在医疗箱里翻找起来:   “嗯、咳嗽是吧……我看看。”   最终他从医疗箱里面掏出了一小瓶粉色的糖浆,递给公爵:“这个,一天两次。有助缓解咳嗽。”   他看了一眼钟明,轻咳一声:“我再留点消炎药吧,看他嗓子和舌根都挺肿的。”   钟明:……   这医生看起来二十岁出头,人高马大,有点像那种没几个心眼子,刚大学毕业就一股脑地加入世界组织,最大的梦想是世界和平的那种白人青年。   而他的谈吐也印证了这一点,自以为将神情藏得很好,但两个清澈的蓝眼睛老是在公爵与钟明之间转来转去。   公爵倒是没说什么,他接过药,浅浅扫了一眼,抬头问:“他的热度今天能下来吗?”   医生道:“应该是可以的。如果明天还没退烧的话——”   他本来是想说就找他再打一针,但是突然想起这里是在副本里面,顿时噎住。   公爵看着他:“那就请你在这里再留一个晚上。”   医生显然是没想到还可以有这种操作,神情顿时变得惊骇,张嘴想要说什么,然而公爵已经先一步道:“进来。”   门被打开的声音响起,马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视线在钟明身上一顿,接着转向满脸惊慌的医生,微微俯下身:“请跟我来。”   医生张开嘴又合上,看起来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最终还是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跟着马修走了出去。   钟明的视线一直跟着他到门口。等到大门被关上,他也没看清楚医生的白大褂上到底写了什么。   “在看什么?”公爵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第73章 深处   钟明收回视线,抬起头看他,也懒得试探。做的这么明显,想来公爵也没有要隐瞒他的意思。   果然,公爵低头亲了亲他:“害怕治不好你,从外面找的医生。”   闻言,钟明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知道这个「外面」指的是副本外。那个医生显然不是玩家,却也能进来。这个副本里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通道。   他追问道:“是什么地方来的医生?”   公爵这时又不不说话了。他拥住钟明,低头亲吻他的额角:“等你好一点了再让他走,有什么不舒服立刻跟我说。”   他答非所问的技术现在是越来越娴熟了。   钟明噎住,知道他是不打算跟自己说了。垂下眼,低声道:“卡佩那样污蔑你我都没有相信,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之前的事情?我会有自己的判断的。”   公爵的手拂过他的头发,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少说点话,对你嗓子不好。”   钟明见状,知道他是铁了心不告诉自己任何事。刚刚打的那一针药效上来,他头有些晕,懒得和公爵再争论,遂低下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公爵无比爱怜地拥着他亲吻,用哄小孩似的语调道:   “真勇敢,不怕打针。”   钟明有点昏昏欲睡,懒得跟他说话,任由男人细碎的吻落在自己脸上。   五分钟过去了,公爵抬起手,扔掉沾了点血迹的棉签,见见钟明上臂处留下了一个红色小血点,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有点可爱。他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在他圆润白皙的肩头吻了吻。   钟明本来还沉浸在思考中,被这一下弄得抖了抖,回头瞪着公爵——对方冲他笑了笑,道:“把衣服换了睡一觉吧。”   钟明将他的手拍开:“我自己换。”   公爵点了点头,‘唔’了一声,人却没动。   钟明瞪着他,略有些红的嘴唇拧紧,感觉这个人在他们亲过以后更变态了。刚才就不应该亲的。   公爵很会看他脸色做事,从善如流地放开他,从床上站起来:“睡吧,有什么事就叫人,我就在门外。”   说罢,他转过身朝门口走,在经过那条领带时俯下身,动作自然地将它捡起来。钟明看到那条领带,呼吸一滞,脸又有点红。幸好公爵没有多做停留,走到门外,为他掩上门。   ·   钟明睡了一觉,等再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医生的药很管用,钟明一醒来就感觉身上舒服了一些。他眨了眨眼,转过视线,看向被关着的门,故意咳嗽了一声。   果然,下一瞬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卧室门被打开,公爵出现在门后:“醒了?”   他问。钟明点点头,公爵走进来,坐到床边,自然地伸出手贴了贴他的脑门:“好点了。”   说罢,他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贴在钟明的额头上,皱了皱眉:“还是有点烫。”   钟明还没有完全退烧,他自己知道,应当是退烧针的效果还没有完全发挥,到明天早上应该就会顺利退烧。   公爵扶着他,让钟明向后靠在床头上。玛丽夫人端着餐盘,拿来易消化的食物和调了蜂蜜的温水。   钟明面前摆了一个木制的小桌子,第一次享受到了如同英国贵妇人一般可以在床上吃饭的待遇。   玛丽夫人站在床边,看钟明还是吃得不香,拧起眉,低声嘟囔:“……外面人的药,有用吗?”   她性格保守,非常不相信外面的人。但是她用惯了土办法有些血腥,公爵肯定不会同意。   以前,感冒发烧都是靠自己痊愈,或者就是放血。   公爵坐在床边,从医生给的药瓶中拿出两片药,道:“脸色比之前好多了。”   他虽然一直呆在这里,但是对外面的事情还是有所了解的。玛丽夫人闻言也不再反对。钟明就这温水服下药,在公爵喂他治咳嗽的糖浆时却皱起了眉:   “好苦。”   钟明扭开脸,被苦得紧皱起眉。喝了好几口蜜水才将嘴里的苦味压下去。   公爵见状,竟直接拿过药自己喝了一口。   玛丽夫人瞪大了眼睛:“公爵大人!”   钟明也惊讶地看着他,见公爵咽下那口糖浆,眉头紧锁:“怎么这么难喝。”   见他没什么事,玛丽夫人长出一口气,略微不赞同地看向公爵:“您也太不小心了。”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要我的命。”公爵看起来不太在意,他将糖浆倒到一个小汤匙上,递到钟明唇边:“来,良药苦口。”   钟明:……   他被迫乖乖吃了药。抬眼看向两人:“我想下楼走走。”   公爵还未发话,玛丽夫人便皱眉道:“不行!走什么?病还没好呢。”   公爵用沉默附和玛丽夫人的话。钟明见两人不同意,看了眼关上的卧室大门,收回视线,垂下眼道:“我只在家里走走,不会出去的。”   闻言,玛丽夫人和公爵都顿了顿。   钟明用「家」称呼这座大宅,他们是很乐意听的。玛丽夫人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有点动摇地看了公爵一眼。   “那也不行。”   公爵沉声道。他向玛丽夫人偏过脸:“我想现在楼下应该比较乱。”   玛丽夫人一顿,接着立刻点头附和:“是。那些玩家乌糟糟的。”   这是坚决不让他出去的意思了。钟明敛下眼,揣摩这其中有几成是抱有不想他与那个医生接触的目的。面上,他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见钟明摆出如此可爱的表情,公爵的神色柔和下来:   “乖一点。”   他伸出手,摸了摸钟明的脸,用哄孩子的语气说:   “等你好了,我再让他们带你出去玩,这次去远一点。”   钟明垂着眼,用侧脸蹭了蹭男人干燥温暖的手心,闷闷地‘嗯’了一声。公爵的神情更加温柔,微笑着拥住他,低声问:   “还想睡吗?想不想听故事书?”   玛丽夫人在旁边冷眼看着,觉得当初公爵如果对艾伯特或者琼有现在的一半耐心,那两位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钟明睡了一整天,现在倒是没有困意了。公爵陪在他床边,还真念起了故事书。   钟明靠在枕头上,看着壁炉里暖色的火光映在公爵脸上,为他苍白的皮肤染上些许暖色。他单翘着一条腿,坐在深红色的丝绒椅子里面,身后的窗子外面正簌簌落下白雪。   这个画面莫名地让钟明联想到圣诞夜。他先前用‘家’形容这个大宅是抱有复杂的目的,但现在竟真从气氛中汲取到了些许甜美的安全感。   男人低沉的声音非常优雅动听,钟明听了一会儿,渐渐生出了睡意。   然而就在他即将快要闭上眼睛之时,公爵的说故事的声音突然停住。   钟明睁开眼,便见他偏过头,不知将视线投到了什么地方。   片刻后,公爵扭过头。   “没事。”他微笑着伸出手,摸了摸钟明的头发:“先睡觉,我出去一下。”   钟明团在被褥中,浅浅地打了个哈切,向公爵点了点头。   见他如此乖巧地躺在床上看自己,公爵笑了笑,将故事书放到一边,俯下身亲了亲钟明微翘的嘴唇:“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个亲吻只是轻轻贴着,浅尝辄止,但男人亲他嘴巴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   钟明猝不及防地被他吃了豆腐。看着公爵直起身,没什么威胁性地瞪了他一眼。   公爵的回应是爱怜地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转身走去了房间。   待他离开了以后,钟明闭上眼睛,蜷在床上等了一会儿,接着低头咳嗽了两声。   没有脚步声响起。公爵彻底离开了。   钟明在黑暗中‘唰’地睁开了眼睛,接着走下床,到浴室之中,扭开了水龙头。   水流的声音在浴室之中响起。   钟明单腿跪在浴缸边,接了一整盆冷水,抬起手——   “唰”   冷水被他自己从头浇下。钟明的长发被打湿,顿时如同水鬼一般。   接着,他走出浴室。来到窗户边,抬手打开了专门为防寒所铸造的,极其厚重的两扇玻璃。   大宅的寒风顿时呼啸而入,吹在钟明湿淋淋的头发上。   钟明在刺骨的冷意之中打了个抖,闭上了双眼。   ·   第二天清晨,钟明又发起高热来。   彼时,公爵才从外面回来,一进卧室便见钟明烧地两颊通红,在被窝里发着冷汗。   医生迷迷瞪瞪地被叫起来——他被安排在了一楼的某个房间里。前一天夜里他被自己身在Boss关副本的恐惧所折磨,直到天蒙蒙亮才堪堪睡着。刚没睡多久就被叫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赶到钟明床边。   ‘哔’   体温枪得出一个比前一天更高的数字,于著名医学院毕业,毕业后在战场上当过多年无国界医生的金发青年皱起眉:   “这不应该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打着手电筒一看,钟明的喉咙肿的不像样子。金发医生眉头紧锁,想不出是什么原因,回头朝公爵道:   “药按时吃了吗?”   公爵坐在床边的红色丝绒椅中,右手放在扶手上,食指不断敲击着,道:“吃了两次。”他又补充道:“粉色的那个味道不好,他吃的少一些。”   医生往床头柜上一看,治咳嗽的药少吃一点,按理来说是无伤大雅的。他疑惑地皱起眉,见钟明烧得满脸通红的样子,果断道:   “还是再打一针。”   钟明被扶起来,靠在公爵肩头,上臂的皮肤上多出一个针孔。他人在半昏迷中,只在针扎进来的时候哼了一声,眼睫颤动了两下,却没能睁开眼。   公爵揽着他,右手抚在钟明的右脸上,手心贴着高热的皮肤上,眉头紧锁。   医生收回注射器。看见公爵眼中不作伪的关心,默默长大了嘴。   他往日里对这个恐怖屋大BOSS有的想象大多更贴近于那种游戏里面不可名状的怪物。没想到「公爵」居然是个如此英俊的男人,还有个这么亲密的伴侣。   医生正兀自震惊着,就听到公爵低沉的声音响起:   “现在怎么办?”   医生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对上了公爵漆黑的眼睛,对方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医生登时感到一缕寒气从背脊窜上——这个大BOSS的眼神不比他以前在战场上见过的那些恐怖分子暴虐,却让他不自觉地产生恐惧。像是古旧阁楼中一道不经意出现在你身边的黑影。   医生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是抖了:“他、嗯……咳、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再观察一下,隔四个小时打一次退烧针。”   公爵面色阴沉,医生看了眼在他怀中病得气若游丝的亚裔美人,自己也有点心虚,声音越来越小:“打过三针,不管怎么说热度都该退了——”   再不退,他就把医生执照撕下来吃了。   公爵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抬起手摸了摸钟明被冷汗打湿的额角,道:   “麻烦在这里再呆一天。”   他这样说道,动作轻柔地将钟明放回被子里。背后,医生的表情如丧考妣,虽然他刚才就隐隐感觉到自己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但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现在听到公爵真的说出来,他的心彻底死了。   他额头冒汗,满脸惨白,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道:“那……那组织那边——”   公爵看了他一眼:“我会通知他们。”   金发医生闻言,视死如归地闭上了嘴。   公爵垂下眼,看着躺在床上,双颊潮红,略微痛苦地蹙着眉头的钟明,凝视了他片刻。接着伸出手,用手心擦拭他汗湿的额头。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医生扭过头,看见是昨天领他到房间里面的金发男仆走了进来。   公爵转身,对他们道:“麻烦你们在这里陪到他醒来。”   马修点头称是。医生战战兢兢,也跟着点了点头。   公爵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顿,接着转过身,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马修与医生两人。   他们分别坐在两把椅子,等在床边的两侧,气氛很沉默。医生在这窒息般的空气中坐立难安,和一腰背挺止,像个士兵般一动不动的马修不同,医生安静了两分钟便坐不住了。他一会儿抬手挠挠鼻子,一会儿扭头去看窗外,终于在五分钟后,他忍不住偏过头,看向马修面无表情的侧脸:   “哥们儿,你叫什么名字?”   他主动介绍自己:   “我是亚瑟,亚瑟·安金森”   马修抱着手臂,腰背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闻言,他瞥了医生一眼,接着便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钟明。半点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亚瑟医生自讨没趣,很尴尬地低下头,伸手在鬓角处挠了挠。   这里的NPC都好冷漠啊。E人医生被冻得直发抖。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突然在门外响起。   医生‘噌’地一下转过头,两只蓝眼睛里面射出好奇的光芒,手搭在椅背上就想站起来。   然而马修先他一步站了起来,扫了眼他:“等着。”便抬脚走向门外。   亚瑟看着他的背影,不得不坐回了原处,门口的方向传来些许说话声,似乎是有另一个男性在门口,于马修产生了什么争执。   过了一会儿,略沉的关门声传来,马修似乎走到了外面,亚瑟彻底听不到交谈声了。   房间里面只剩下他自己。   亚瑟回过头,在寂静之中坐着,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马修回来。   他没事干,只好抬头去看卧室里面的摆设和装饰,屋内精致而复古的陈设让他啧啧称奇,仿佛回到了几个世纪之前。   打量完屋子,亚瑟没处可看,回过视线,落在了不远处全红色的床上。   床上的病美人安静地躺着。亚瑟实在无聊,用一只手撑着下颌,视线往他病恹恹的脸上看。钟明的脸颊潮红,人事不知地躺在枕头,呼吸声浅道几乎听不见,在睡梦中眉心都微微蹙着,好不可怜。   但还是很美。亚洲人的皮肤很细腻,像是易碎的白瓷,五官在他看来都是小巧而精致的。   亚瑟的视线看向他小而饱满的嘴唇,视线向上,滑过他挺翘精致的鼻尖。他用一种欣赏新奇事物的眼神探索这位公爵的亲密伴侣。   他的视线再往上,落在美人因为高烧而略微泛红的眼皮上。   下一瞬,他蓦地对上一双乌黑的眼睛。   钟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第74章 工作   亚瑟顿时愣在了当场。   他看着那两颗玻璃珠子一般乌黑柔亮的眼睛,脖子肉眼可见开始变红,接着,那红色肉眼可见地漫上他的脸颊。不出一分钟,医生整个人便红得如同个大番茄一般。   “……对、对不起。”   他腾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   钟明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道:“没关系。”   亚瑟医生站在原地,肢体动作有些僵硬。他从小到大都是个三好青年,还没干过偷窥别人被抓包的事情。   钟明看他无措的样子,朝高大的青年弯了弯眼睛,主动从床上坐了起来,抬手去拿床头边放着的蜜水,喝了一口。   亚瑟站在原地,逐渐冷静了下来,见钟明行动自如,眉锋骤然一挑:“……你没事?”   钟明将水杯放回到小桌上,抬头看向他,用低哑的声音道:“倒也算不上没事。”   发热是真的,他的喉咙也肿的几乎说不出话,只是没到之前完全起不来身的地步。亚瑟不是笨人,脑袋转得很快,立即反应过来:   “你是故意生病的?”   他是说为什么昨天烧已经褪下去了,今天又突然发热。   亚瑟从犄角旮旯里捡起医生的职业素养,立刻皱起了眉头,十分不赞同地看向钟明。   感冒虽然是小事,但这样反复发烧对身体很不好。如果不得到及时控制,对心脏和肺都有影响。   他紧皱着眉:“你为什么要这样?”   钟明回答:“我想让你留久一些。”他低下头,咳嗽了两声:“对不起。”   亚瑟闻言愣住。这句话从字面上来看是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但亚瑟还没有自大到认为他们两个头一回见面的人会有什么干系的程度。   他疑惑道:“什么意思?”   钟明没有解释:“我们的时间不多,公爵怀疑我,所以才会让马修跟着一起。”   亚瑟没听懂,愣愣道:“啊?”   钟明直截了当地说:“我想问问你,你是从哪里来的医生?”   亚瑟听得云里雾里,见钟明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右胸处,他低头一看,了然道:“我是无国界医疗组织的医生。”   他将右胸口的衣服扯起来,朝钟明展示上面的标志,抬起头,怕钟明不知道,还解释道:“你知道国际红十字会吗?我们是红十字会下面的组织。”   钟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的。”   他紧接着追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进来?亚瑟一愣,反应过来他是说怎么进入副本的事情,便回答道:“怎么进来这里的?坐船啊。”   钟明登时愣住。隔了片刻,他才追问道:“坐船?你从灰湖上坐船来的吗?”   亚瑟道:“灰湖?那片灰色的湖叫灰湖?”他说:“不管叫什么,我就是从那片湖上坐船来的。”   钟明闻言,睫毛颤了颤,沉默下来。   亚瑟从他的眉目间看出几分端倪,问道:“有什么不对吗?”钟明抬起眼,摇了摇头:“没有。”   亚瑟皱着眉头,钟明这反应,分明就是有事情不对。他皱起眉:“你问这些干什么?”他再没心眼,此刻也看出了不对。那个大BOSS公爵对钟明很爱护,钟明却要故意装病,还要支开那个男仆和他说话。   亚瑟一根筋的脑子转过几圈,疑惑地朝钟明问:“你不是这里的NPC吗?”   钟明抬起眼,看向他,没有回答。   亚瑟觉得他神情有些复杂,却说不出复杂在哪。他张开嘴,还想再问,这时门口却响起了脚步声。   亚瑟闭上嘴,坐回到椅子上。马修的推开门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点怒色,在看到钟明时,他神色一滞,接着勾了勾唇角:“你醒了?”   钟明有些虚弱地靠在床头,轻轻咳嗽了一声:“刚醒。”   他看向马修,小声问:“公爵大人呢?”   听他这样问,医生眉尾一跳。幸好他背对着马修,没别对方看出端倪。马修走进来,将蜜水端起来,递到钟明手里:“公爵大人出去了,叫我来照看你。”   他全程忽略了坐在一边的医生。钟明垂眼接过水杯,抬头看他:“你刚才去哪了?我听到争吵声。”   马修一顿,微皱了下眉头,又松开,道:“没什么。李逸之找上来,几个玩家挑事。”   他没有多说,在这件事上,他和公爵是一条战线的,他们都不想钟明和李逸之走得太近。   钟明闻言,也没追问,低头喝了口水。   见他如此乖巧,马修的神情缓下来,又伺候着钟明服下药片和糖浆。到了这他想起医生来,回头看向亚瑟:“医生,他的身体怎么样?”   亚瑟抬起头,神情还有些游移不定:“哦、我来看看。”   马修见状,眯起眼睛。这外面的医生怎么跟喝醉了酒似的?亚瑟站起来走到床边,查看了一下钟明的喉咙,皱眉道:“炎症还在——”他说到这里,看了钟明一看,短暂的停顿之后,道:“还需要观察几天。”   他将‘一天’改成了‘几天’。闻言,钟明心绪微动,与亚瑟短暂地对视了一眼。马修没有怀疑,只是有些忧虑地蹙起眉:“严重吗?”   亚瑟收起手电筒,轻咳一声,道:“重倒是算不上,只是需要时间静养。”   他这句话也没有完全说错。钟明反复将自己折腾病,头一次容易治,再一次就难了,需要慢慢调养。   马修质疑的目光在医生身上一转。觉得这个外来的愣头青没什么要骗他的理由,只是医术可能不太行。回头冲钟明道:“那就再睡一会儿吧。”   医生带来的西方药比华国的药剂量更大,钟明确实睡意上涌,顺势躺回到床上。   钟明在床上又躺了一天,挨了三针,热度终于在傍晚褪了下去。   公爵回到大宅后,因为不放心钟明,怕他半夜温度又烧上来,硬生生地坐在钟明床边守了他一整晚。   钟明半夜里模模糊糊地睁开眼,便看见他坐在床边看书,发觉他的动静后,男人看过来,冲他笑一笑,伸手用手背试一试钟明额头上的温度,再帮他掖一下被角:“睡吧。”   钟明会在他低沉而柔和的声音下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男人修长的手指抚过他的鬓角。不管真病还是假病,这个人的陪伴确实让他很安心。钟明闻着壁炉中煤炭燃烧的温暖香味中闭着眼睛,陷入深甜的梦乡之中。   第二天清晨,钟明能下地了,但嗓子还是哑的。   因为他不论如何都想下去走走,公爵同意他工作半天,但是午饭之后必须回房间休息。   钟明病了两三天,身材消瘦了些,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裙子,站在高大威猛的男仆堆里,腰似乎更细了。   李逸之的视线一下一下往他身上飞,终于忍不住,在给仅剩下的几个玩家放完饭后,偏过视线看向钟明:“你病好了吗?”   钟明抬头,朝他道:“还没有。”   他说了三个字,李逸之的眉毛立刻要飞到天上去,夸张地说:“哎呦,听听这小嗓子哑的——”说罢,他悄悄伸出手碰了碰钟明的左手:“这次可受了大罪了。”   钟明的眉梢微微一动,攥住了手心里的纸团,垂眼看着李逸之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少贫嘴。”   李逸之挑了挑眉,现在才真的开始贫嘴:“我昨天被马修狗血淋头骂了一顿,还受伤了,你还不心疼心疼我?”   钟明抬眼看他,不觉得马修是会出手打人的人,道:“受伤?伤到哪了?”   李逸之略低下头,朝他指了指自己的眉锋:“他推我。我的头撞到墙上了。”   钟明看他撩起额角的头发,露出下方一块小到不能在小的红痕。   钟明:……   李逸之看他不为所动,难过地耷拉下眉眼:“你都不心疼我。”   钟明瞥了他一眼,道:“那等公爵回来我去请他将你治好。”   李逸之神色一僵,立刻放下手站直了身体,道:“那还是算了。”正巧这时,他又从余光里看到马修的身影出现在转角处,立刻脚底抹油:“那个啥,我先走了。”   钟明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现在玩家少了,男仆们干活也逐渐松懈下来,没了之前的草木皆兵,每天找到空子就摸鱼。   马修走过来时,见钟明一个人站在餐桌边,皱了皱眉,加快脚步朝他走过来:   “怎么站着?”他看着钟明略微苍白的脸色,道:“找张椅子坐着吧。”   钟明轻咳了一声,摇了摇头,道:“没事。”   他这两天在床上躺得骨头都要酥了,下来站站反而好受些,且他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虚弱。说话间,他抬起眼,这才发觉马修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在这又呆了一夜的医生。   亚瑟看起来还没睡醒,明明是来餐厅吃饭的,却还是穿着白大褂,右手提着医疗箱。   马修将他领到餐桌边就不管了,自顾自地跟钟明说话,他说:“头还痛吗?”   钟明道:“不痛了。”   “嗓子还痛吗?”   钟明抿了抿唇:“还有一点。”   马修看他垂着眼睛,柔柔弱弱的样子,怜爱之心大起。钟明平日里也很漂亮,但是现在周身萦绕着一股病气,脸庞消瘦了些,倒更显出五官的轮廓,白皙的脸上艳光四射。   他很想抬起手碰一下钟明的白皙的脸颊,但想到公爵说过的话,克制住自己,低声道:“公爵说了,到十二点立刻就得回去。”   钟明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马修见他乖顺的样子,很想伸手揉搓一下他白嫩的脸蛋。于是待他走后,钟明便得到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糖果。   钟明:……   还真把他当小孩了?   钟明将糖果往兜里一揣,抬头,便见亚瑟杵在那,有些手足无措,眼中带着和其他玩家格格不入的清澈。   钟明看他一眼,走到他身边,低声道:“请把箱子给我吧。”   “……哦、好的。”亚瑟如梦初醒地看向钟明,见他低头接过医疗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麻烦您了。”   “不麻烦。”钟明垂头为他拉开椅子:“请坐。”   亚瑟受宠若惊地坐下来。见钟明拿着医疗箱转过身,将它放到了一旁的柜子上,略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钟明居然是这个大宅里的仆人。他满以为钟明是公爵夫人。   别误会医生,他当然知道钟明是男的。只是他见公爵对待钟明的方式,心里将他放到了大宅女主人的位置上。   钟明将医疗箱放好,复又走回到他身旁,轻声细语地说:“把外套也脱下来吧。”   亚瑟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白大褂。他呆呆愣愣地站起来,张开手臂让钟明将它脱下来,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他看着对方在裙装下格外窈窕的背影,神色几变,对大Boss公爵有了新的揣测。   待钟明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才回过神,有空看了看其他坐在桌上的玩家。   他来得晚,其他人已经吃完了,但都坐在桌边没走。亚瑟的视线转过一圈,从他们脸上看到一种深沉的压抑,那种眼神比他在战场上看到的匪徒还要可怕些。其中一个挑染着紫色头发的亚裔男最让人心惊,他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深深低着头前后晃动,时不时发出一声神经质的笑声。   亚瑟听不懂华文,不知道他在嘟囔些什么。只是他有些时候切换成英文,听到「枪」、「道具」一类的单词。   可能是被他嘟囔烦了。坐在他身边一个牧师打扮的男人突然用力拍了面前的桌子,眼神阴冷地瞥向他:“闭嘴。”   巨响之后,那紫头发的年轻人停了一会儿。但没多久,他又发出一声大笑,并且笑得前仰后合。   脸色惨白的牧师见他如此疯魔的样子,下颌线绷紧,脸色也非常阴沉。   亚瑟不敢多看他们,赶忙接着低头的动作移开视线。这整桌都不像正常人。亚瑟开始坐立不安,他盯着自己的皮鞋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了眼墙壁,再看了看华美的吊灯,最后看向了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所有人当中,似乎只有在他旁边的这个亚洲青年显得比较正常。   “你好。”亚瑟看向他,汲取了昨天的教训,没有一开始就介绍自己的名字,而是道:“今天……天气挺好的。”   那青年转过脸,冲他笑了笑,看了眼窗外:“是。难得出太阳。”   见他回应,亚瑟大大地出了口气。他是个热情的人,得到了回应便立即伸出手,道:“我是亚瑟。”   那青年唇边始终啜着一丝温和的微笑,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你好,我叫金元。”   “哦,那我叫你金吧。”   亚瑟道。不怪他乐意和金元说话,金元坐在这群人中间,脸上没有半点紧绷感,姿态是一骑绝尘的沉静自如。   金元微笑道:“您是医生?”   亚瑟道:“是。”   金元点了点头。亚瑟见他是个能沟通的正常人,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他:“你们……都是这里的玩家?其他人怎么了?”   金元看了他一眼,接着视线在其他人身上扫过,道:“他们……收了点刺激。”   亚瑟皱起眉:“什么刺激?”   他对这个游戏的了解不多。只知道通关之后会有丰厚的奖金,然后副本里面的怪物特别危险。这才他被派来,一方面是因为只有他年纪最轻,不像其他同事一般上有老下有小,而且他胆子大且好奇心重,脑子一热就进来了。   金元闻言,神情微微变了变。接着,他笑了笑,道:“这您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亚瑟困惑地皱起眉。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亚瑟回过头,便见钟明的身影自走廊中出现,手上端着一只餐盘,走到他身前,弯腰将餐盘放下。   亚瑟看着面前热腾腾的饭菜,眼神立即亮了起来。他已经整整一天没吃过任何东西了——没什么其他原因,单纯是因为所有人都把他忘了。   他用极快的语速赞美餐盘中肥嫩的白香肠,随即立刻埋头苦吃。   这时,钟明的声音于他旁边传来:“您要咖啡吗?”   亚瑟刚咬了一大口吐司,闻言抬起头,含混不清地道:“嗯……嗯、麻烦你了。”   钟明闻言敛下眸,为他的杯子里倒满热咖啡。   在食物蒸腾的香气中,亚瑟有些怔愣。因为他的母国人口老龄化严重,他已经想不起上次受到这种待遇是什么时候。美食配美人,让亚瑟的神经都有些酥软。   就在这时,金元的声音响起:“我能也要一杯吗?”   跟着他的声音,牧师也说:“我也要。”   钟明收回咖啡壶的动作一顿,转过身,给金元面前的杯子也倒满了咖啡,再朝下一个人走去。亚瑟在大口朵颐的同时也没忘记观察他们,他有些疑惑地发现,钟明的脸色似乎变冷了些。   也许是不耐烦被使唤吧。亚瑟心想。   其他人早就吃完了。于是便形成了整张桌子上的人都看着亚瑟一个人吃的局面。但他本人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不在意,依旧吃的很开心。   青年吃的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看起来就让人举得他胃口很好。钟明看着他蓬松的金发随着吃饭的动作在空中一荡一荡,觉得他像只奋力吃狗粮的大金毛。   他敛下视线,在卡佩面前的杯子里倒满咖啡,没有理会对方阴沉的注视,在倒完后便转身离开。   卡佩的视线一直粘在他背后,直到钟明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后,才收回来。   他伸出手,刚想端起面前的咖啡杯,便感到食指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卡佩低头一看,便见咖啡杯的盘子下面,不知何时被放了一个小纸团。 第75章 仪式   卡佩走出餐厅,进入到走廊里时,便看见钟明抱着手臂靠在栏杆上。   他正侧着头看走廊上垂挂着花篮中的月季花,身后玻璃窗外射入阳光,轻柔地洒在他的侧脸上,连他纤细浓密的睫毛上都照满了金光。   卡佩看着他,心情很复杂。从一开始,他便将钟明视为因为心智不够坚定而被恶魔蛊惑的人。偏偏钟明还十分固执,看起来不管怎样都不愿意同公爵切割,所以他们才会想利用对方,达到靠近公爵的目的。   然而现在,一切他的认知都被颠倒了。   卡佩自己还在混乱之中,但他确实在钟明面前感到一丝隐秘的羞愧。或者说是一种雄性尊严被损伤的羞耻。   他神情几变,看着钟明缓缓从花上收回了视线,看向他。   “我的信仰也许有所偏差。”还没等钟明开口,卡佩便率先道:“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好人。”   这个「他」自然是指公爵。钟明看着卡佩梗着脖子的样子,没说话。卡佩等不了一秒,便急赤白脸地说:   “如果他真的有嘴上说的那么珍视你,就不会让你来做这种仆人的活。”他仰着下巴,声音冷硬:“而且他并不信任你——那个叫马修的男仆在做什么,你不会没察觉吧?”   钟明没说话。也许是他沉默的态度鼓励了卡佩,对方挑了挑眉,继续说下去:“说到底,他不过把你当成一个好控制的小玩意儿罢了,你有想过他对你没兴趣之后你会怎么样吗?”   卡佩说罢。面色阴沉地盯着钟明,等待着他的反应,仿佛想要通过他的表情证明什么一般。   钟明静静看着他,白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   卡佩的呼吸略微发沉。   半响后,他见钟明微微张开唇,道:“我在你的饭菜里面下了东西。”   卡佩愣住,   钟明看向他,道:“你给我的「圣水」,我放在你的早餐里了。”   他轻柔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   卡佩的脸色大变,咽喉滚动两下,整张脸缓慢变成了青色。下一瞬,他头上的青筋暴起,垂在身侧的右手张开又握上,这样几次三番后,卡佩终于忍耐不住,跑到走廊的窗户边去用力扣自己的咽喉。   “呕——”   听着床边发出的呕吐声,钟明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窗户外清风抚过,花香掩盖了不少呕吐物的味道。他等了片刻,才走到卡佩身后,看着他弯下身体,拼命将自己胃里的东西吐出来的样子,开口道:   “我骗你的。”   卡佩呕吐的动作一顿。   片刻后,他僵硬地转过头,抬眼看向钟明。他这几天休息的不好,眼窝深深地陷下去,脸色苍白如鬼魂。钟明垂下眼看他,声音很轻柔:“我看你早上也没吃什么,难受吗?”   卡佩的大脑艰难地转动,嘴唇颤了颤。钟明继续道:   “只吃进去那么一点就慌成这样。”他语气和缓:“那个圣水根本不是你说的能麻痹公爵的药。”   他看着卡佩道:“那是可以杀他的毒药是不是?”   钟明直视着卡佩的眼睛这样说道。卡佩的眼珠子已经不转了,看起来像是灵魂出窍一般。片刻后,他缓缓地眨动了两下眼睛,接着转过身,用背靠在墙壁上。   他抬起手,按住自己的眼睛,用力地吸了口气,接着放下手,看着钟明道,脸色几度变幻。他知道钟明对公爵有感情,如果直接给对方毒药,钟明不一定下得去那个手。所以将毒药谎称是有麻痹作用的圣水。一旦钟明动手,公爵确实就会死亡。   但很显然,他小瞧了钟明。对方比他预想到要更加谨慎耐心。   卡佩吐得胃都有些抽痛,想起自己刚才狼狈的模样,自觉他的脸已经是被钟明扯下来扔在地上踩了。他的脸色几经变幻,眉尾不自觉地抽搐。   钟明神色平静,对他道:“这种东西凭空编不出来,你手上一定也有「圣水」。”   他伸出手,很理直气壮地说:“给我。”   卡佩看着钟明伸到自己面前的白嫩手掌,眉尾狠狠一跳,有种想要将他拉过来,用力在手心揉碎的冲动。   他垂在身边的手微微一动,却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沉声道:“我为什么要给你?”   钟明没有收回伸出的手:“我知道关于出口的线索。”   卡佩的神色一愣,脸色几变。但现在他学乖了,知道自己但凡露出一点破绽就会被钟明利用,遂收敛神色:   “什么意思。”他抬起下颌:“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目的是杀掉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公爵。卡佩依旧是一副清高刚烈的殉道者模样。钟明的视线在他身上扫过两遍,嘴角很浅地勾了一下,道:   “看你刚刚吐得那么用力,应该也是不想死的。”钟明道:“再说,你就算死了也杀不了他。”   卡佩闻言,眉尾抽搐了一下。脸色变得青白。自卡佩的道德标准来看,他刚才近乎于狼狈的求生欲是一种对于自己道义的亵渎。   这时正好到了整点,窗外沉重的钟声晃荡着,变成旋涡装传来。   钟明轻柔的声音随着钟声传入他耳中:“你还是想活下去的,对吗?”   随着时间的变化,光线换了个角度,从卡佩背后照过来,模糊了他的表情。窗外簌簌落下新雪,他垂在身边的手缓缓抬起,伸入自己的衣服口袋之中。   衣物摩擦的轻微窸窣声响起,一只绿色的瓶子落入钟明手心。   ‘咚——’   最后一声钟声落下,卡佩看着钟明收回手,粉色的唇角卷起,露出一点可人的微笑,忽而感觉自己是跟魔鬼做了交易。   ·   亚瑟·安金森觉得自己真是倒大霉了。   虽然他从小就是个胆子很大的小孩,但不管他做多么冒险的事情,幸运女神似乎始终都站在他这边。   小学三年级时,亚瑟从电视上看到特技摩托比赛的画面。只见穿着酷帅骑装束的选手骑着摩托,于U型的赛道上加速,最后高高腾空,在空气中翻滚一周,最后稳稳地落在地上。小亚瑟看得眼热,就偷偷骑上了自己父亲的山地自行车,准备在屋顶上复刻这一动作。   他牟足了劲骑车,从屋脊上飞驰而去,结果是理所当然的,他的自行车只转过一般,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摔下去的角度正好是背朝下,后脑狠狠摔在了地上。   但幸运的是他正好摔在了干稻草堆上,逃过一劫。   所以虽然他顶着一头一脸的鼻血被姐姐骂了个狗血淋头,小亚瑟依旧坚信幸运女神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但是这几天,女神好像出差了。   在早饭后,亚瑟医生装模作样地帮钟明看了病,还是说他病没有完全好,需要静养。钟明很配合地咳嗽起来,之后的下午,钟明就呆在房间里休息。   花了五分钟问诊就结束了。接下的一整天亚瑟都没事干,只好乖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第二天也是一样。   他早晨起来,餐桌上又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场景。紫头发的年轻人还是像个疯子,不停地用头撞桌板,咚咚咚地吵的人吃不下去。   直到钟明的身影出现在一楼,他才停下来,变成了嘴里低低的嘟囔。亚瑟特别留意他的神情,发现他的眼神一直若有若无地黏在钟明身上。   那眼神阴恻恻的,看着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亚瑟皱着眉头,觉得这个游戏里大部分的人都怪怪的。只有这个叫金元的韩国青年还算正常。这几天亚瑟基本上只和他交流。   “金(Kim),你们在这个游戏里面多久了?”   见他朝对方问道。金元回过头,他嘴角啜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道:   “我们?接近两个月吧。”   亚瑟高高地挑起眉,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的嘴张开又闭上,看了看四周,还是忍不住低声问:   “那你们……什么时候能通关?”   金元脸上的笑容不变:“不知道。”他见亚瑟表情震惊,耸了耸肩膀:“或许明天就通关了也说不一定。”   亚瑟对他良好且稳定的精神状态感到震惊。他无所事事地在这里呆了两天,就已经有点待不下去了,这些玩家居然可以呆这么久。   他好奇地向前倾身,问:“你是怎么保持这么良好的心态的?”   金元闻言,神色微微一顿,接着弯了弯嘴角:“主要是靠互相帮助吧。”他说着,拿出脖颈处的十字架:“我从小信奉基督教,这也帮助了我很多。”   “啊——”亚瑟的嘴长成‘哦’状。他出生在一个相对保守的社区,虽然自己的家庭并不信奉宗教,但是受社区的影响,对信仰虔诚的人还是比较有好感。他真心诚意地说:   “你们在这种环境里还能彼此支撑,真难得。”亚瑟瞪着一双亮闪闪的蓝眼睛道:“等你们通关之后也不要忘记彼此,我相信你们会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   人生毫无挫折的白男能量扑面而来,他的真挚而热情的表情让金元脸上完美的微笑都有一瞬的凝滞。   他看得出亚瑟是真心诚意地相信了他说的话,金元顿了一瞬,接着嘴角的笑容更大了些:“我们每天傍晚都会组织一次活动,您如果想的话也可以来参加。”   “是吗?”   热衷于各种活动,当战地医生时也不忘表演B-box的亚瑟喜出望外,两条眉毛都要扬到天上去了:“在哪?我今晚一定来。”   金元朝他笑了笑,刚要回答就像是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亚瑟见状,也回过头,就见钟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亚瑟与对方乌黑的眼睛对上视线,呆呆地张开嘴,不知道为什么钟明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钟明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将手中的一大瓶橙汁‘砰’的一声放在了桌子上。   在场没人要了橙汁。   亚瑟被碰撞的声音吓了一跳,意外地看向钟明。金元微微挑起眉锋,抬头看向钟明:   “我没说什么。”   钟明连眼神都没有给他,自顾自地拿起果汁瓶,往亚瑟的玻璃杯里面倒上果汁。橙色的液体有点太满,已经快漫出来了。   亚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倒果汁,时不时疑惑地去瞥钟明的脸色。他不知道这个举动在华国文化之中有‘吃这么多都堵不上你的嘴’这个意思。   另一边,金元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冲亚瑟扬了扬眉锋:   “他不太喜欢我。”   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仿佛是拿钟明没办法一样。亚瑟闻言,下意识地想点头,却在钟明的眼神下生生顿住。   到底为什么瞪我?亚瑟摸不着头脑,等到钟明转身走了,视线还一直粘在他背后——亚洲人的情绪表达太含蓄,让他整天都在用心揣测钟明的心情,大蓝眼睛瞪得都要从眼眶里掉出去了。   这时,他身后的金元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说道:“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晚上就来看看吧。”   金元笑着说:“就在餐厅里。”   亚瑟虽然一根筋,但多少还是从钟明刚才的态度里揣摩出了什么。对方应该是不愿意他和金元多有交流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亚瑟还是下意识地选择相信钟明,他道:   “好,我考虑一下。”   对于他这种委婉的拒绝,金元似乎不太在意,只是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便转身走了。   但真到了傍晚,亚瑟又坐不住了。他一个身高直逼一米九的高大白人,委委屈屈地坐在一米五的床上,看着面前不到十个平方米的小房间,坐立难安。   这里真的太无聊了!   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甚至连个活人的响也听不到   亚瑟低下头,抬手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实在憋不住,还是开门走了出去。   他带着自己的医疗箱,在心里想道,他只是去看一眼,也不干什么,万一有人需要治疗呢?亚瑟这样想着,穿过寂静无人的大堂,晃晃悠悠着来到了餐厅门口。   餐厅的门紧闭着。   亚瑟向右看去,见窗户被窗帘遮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到底是什么活动,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亚瑟皱起眉,心中生出些许疑惑。他看向紧闭的餐厅门,下一瞬,门突然被打开。   金元的脸出现在门缝后方。看到亚瑟,他仿佛惊讶般地扬了扬眉:   “医生,你来了。”他眉眼弯弯,带着笑意道:“欢迎。”   “嗯……嗯。”   亚瑟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看去。餐厅里面好像没有开灯,非常昏暗,亚瑟只勉强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蜡烛光芒。   就在这时,金元向左迈出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亚瑟一愣,接着皱起眉:“你们这是在搞什么活动。”他想了想,道:“怎么这么黑?不会是那种小女生的睡衣派对之类的吧。”   金元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笑了笑,直接转身进入了房间内:“进来说吧。”   他没有硬拽着金元往里走,而这种态度反而更加勾起人的好奇心。   亚瑟站在门口,略微停顿了一下,看着餐厅中略微闪烁的烛光,最终还是抬起脚,走了进去。   ·   另一边,钟明坐在床上,手上拿着一本书正看的入神。就在这时,一点勺子冰冷的触感贴在他的嘴唇上。   公爵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张嘴。”   钟明的视线还粘在书页上,下意识地张开嘴。舌头第一个接触到勺子里粘稠的液体,钟明立刻皱起眉。   “嗯。”   他哼了声,头往后撤,偏头躲开勺子。   装满了粉色糖浆的勺子顿在空气中没动。坐在床边的公爵看着钟明拿着书偏头不理他的样子,顿了片刻,接着将勺子在空中动了动,道:“先吃完药再看。”钟明装作没听到的样子,自顾自地将小说翻过一页。   下一瞬,他手上一空。钟明愕然地抬起头,便见公爵将书放在了床头柜上。   钟明:“你干什么?”   公爵回过头,没有理会他的坏脾气,将勺子递到他的嘴边:“先吃药。”   钟明看了他一眼,垂眼看着勺子里粘稠的粉色糖浆,俯下身轻轻抿了一口。   他还含着勺子的前段,公爵就皱起眉:“喝完。”   钟明想要吧勺子往外吐的动作一顿,只得将所有糖浆就含进嘴里。五官瞬间就皱成了一团。   糖浆实在太难喝,钟明一瞬间甚至有种想要干呕的冲动。舌尖都被苦得发麻,钟明不自觉地吐出半截舌头。   “好苦。”   公爵低着头,正向勺子里倒上新的糖浆。闻言他抬起眼,神色微微顿住。   钟明轻轻吸着气,一片黑影便覆了上来。钟明微微睁大眼睛,舌尖被缠住。公爵闭着眼睛,右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钟明眸色闪了闪,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安静的房间里传来些许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公爵亲了一会儿,左手渐渐从肩膀落到了后腰,右手托住钟明的后脑,偏过下颌,浓密的睫毛扫在钟明的眼皮上。   钟明皱起眉,忍不住发出一点声音,偏过头推开了公爵。   “别亲这么深——咳、咳咳!”   公爵顺势抬起头,舌尖舔了舔嘴唇:“确实很苦。”   钟明低下头,依旧在咳嗽,他皱起眉——嘴里的苦味倒是没有了,但嗓子比刚才更痒了。   公爵见他咳得厉害,拿起勺子来倒糖浆。然而只倒出来小半勺,糖浆就见底了。   公爵皱起眉,抬头看了眼时间。   已经过了医生该来看病的时间了。亚瑟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公爵回过头,将仅剩的糖浆倒到勺子上,送到钟明嘴边:“先把这点吃了。”   钟明于是将剩下的那点糖浆喝下去,看着公爵从椅子上站起来,问道:“你要去哪?”   “去找医生。”公爵道。   他说着伸出手,摸了摸钟明的脸。钟明穿着白色的睡衣,坐在床上抬头看着他的样子实在可爱,公爵忍不住,又俯下身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先睡一会儿,嗯?”   他一边想让钟明快点好起来,一边却又有些享受对方在病中对自己的依赖。享受到一些对方的小动作他都可以装作看不见。   钟明垂着眼,顺从地接受了他的亲吻:   “……好吧,那你要快点回来。”   公爵起身的动作一顿,睁开眼,在近距离看到钟明萦绕着些许湿气的眼眸,脚底像涂了胶水般半步都迈不动。   片刻后,他伸出右手,用更大的力气地在钟明唇上亲了一下,发出‘啵’的一声。   “我走了。”   他低声道。接着直起身,微微吸了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巨大的决定一般看了钟明一眼,接着转过身。   钟明看着他的背影,向后靠在床上,伸手将刚才被拿走的书拿回来。然而,他刚准备继续看,就从余光里看到公爵的身形顿了顿。   钟明抬起头,见公爵停在原地,侧头看向了空中的某处。   “怎么了?”   他疑惑道。   公爵保持着看向那个方位的姿势。钟明皱起眉,能感觉他周身的气氛一下子沉了下来。   片刻后,公爵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可能要离开得久一点。”公爵道:“不要等我,先睡吧。”   说的好像我等过你一样。钟明心想,不过他没说出来。看着公爵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方,钟明微微皱起眉。   总感觉最近公爵到外面去的次数变多了。   钟明暗暗将这件事记在了心底。   但让他老实呆着是不可能的。钟明稍微等了一会儿,接着弯下腰,突然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   他咳了不到两下,卧室门就被打开,马修担忧的脸出现在门后:“怎么了?”   马修快步走到床前,见钟明咳得深深弯下腰,立即抬手去拍他弓起的背部。见钟明越咳越凶,大有要把肺都咳出来的趋势,马修皱起眉,伸手倒了杯蜜水送到他嘴边:   “来,喝点水。”   “咳、咳咳——”钟明抬起头,眼角略微发红,用带着水汽的眼睛看向他:“没用的、咳、糖浆——”   马修闻言,一转头便看见床头上已经空了的糖浆瓶子。   他当机立断道:“我去找医生。”   说罢就要起身。却被钟明伸手拽住了衣角。   “我也要去。”   马修转头,看着钟明咳得有些涨红的脸,犹豫了一下。不过带着钟明能快点找到医生也是好的,而且,现在他咳得这么厉害,马修也确实不放心将钟明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他当即俯下身,将钟明抱了起来,向楼下走去。   两人走下楼梯,大堂里面一片寂静。马修皱着眉看了一圈,没看见那个金毛的身影。就在这时,钟明在他耳边小声道:“去餐厅。”   马修顿了顿,看了钟明一眼,他立刻低下头咳嗽了好几声,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像是肺也不是很好。马修的眉头顿时蹙得更紧,抱着他转过身,大步向餐厅的方向走去。   餐厅依旧大门紧闭,窗帘全部拉上,一点光都透不出来。   马修没有犹豫,抱着钟明一脚踢开了门。   随着‘砰’的一声,大门被踢开,重重地甩在了墙上。   门内的景象顿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餐厅内,长桌被推到了一边。在宽阔的空间中央,只摆了一把椅子。四周环绕着十数只蜡烛,顶端的烛火正在大门突然被打开的气流下轻轻摇曳。   在昏黄的灯光中,金元坐在蜡烛最中心的那把椅子上。   他的姿态很轻松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握放在身前。暖色的光照在他白皙的侧脸上,将他精致的侧脸线条投射在身后的白墙上。   如果忽略跪在他身边的两个人的话,这个画面看起来像是某种侦探小说的开头。 第76章 仪式(2)   金元坐在椅子上,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闭着眼睛,神情非常平静。   两个人跪在他黑色的裤脚边,他们脸色苍白,眉头紧锁,深深地垂着头,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看起来就像是在向上帝忏悔自己罪行的教徒。   钟明眸光微微一颤,视线落在两个人的脸上。认出了这两个人,他们正是前几日跟在金元身后进入忏悔室的人。当日他看到一半就被冯唐带了回去,但后来听玛丽夫人说,连同金元在内的四个人都毫发无损地从教堂里出来了。   钟明不相信他们四个人身上都一点罪孽没有,特别是不相信金元。他看着眼前这幅诡异的场景,觉得自己似乎触及到了问题的核心。   就在这时,那两个人似是被大门突然被踹开的声音惊醒,神情微微变了变。眼皮下面的眼球开始乱动,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就在他们的神情越来越不安的时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垂下,在跪于左侧的玩家头上一抚而过。   “别怕。”   金元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声音平静而柔和:   “没什么好怕的,主在你身边。”   在他的声音下,玩家的表情逐渐变得平静。眉目舒展,看起来竟然有些祥和的意味。   钟明皱着眉看着两个玩家,从这个画面中感到些许诡异——他们简直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   下一瞬,金元将视线从两个玩家身上收回,略偏过头,看向门口。   他黑眸温润,在看到马修与钟明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嘴角啜着微笑。   马修的视线在室内转了一圈,在看到那两个跪在地上的玩家时略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就收回了视线,看起来对现场阴沉而诡异的画面并不太在意。   金元看了看他,很快转过视线,看向穿着睡衣,被马修抱在怀里的钟明,视线落在青年在昏黄灯光下依旧显得苍白的脸上。   “生病了要多休息。”   金元微笑着,语气轻缓:   “怎么没穿鞋,小心着凉。”   钟明是被马修直接从床上抱下来的,因此并没有穿鞋,脚上只套着一双柔软的白色棉质袜子。马修闻言眉尾一动,立即伸出手,将钟明的脚捞在了怀里,抬起下颌看向金元。   金元看见了他的动作,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钟明则冷声道:“你把我的医生绑走了,我怎么好?”   说罢,他骤然咳嗽起来。马修将他抱紧了些,皱眉道:“医生在哪?”   他们看起来像是两个来势汹汹的入侵者。   然而金元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慌张,他转回了头,抬手在两个跪在身边的人肩膀上拍了一下。接着,两个玩家瞬间睁开了眼睛。他们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了一半,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接着,他们抬起头,立即看向了站在门口的钟明与马修两人。   马修很清楚地看见他们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警惕。像是自己的精神家园突然出现了外来者。他们的眼神肉眼可见地变得尖锐,‘唰’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挡在金元面前。   随着他们展现出的敌意,马修的脸色变了变,他抱住钟明的手微微一动,如果不是顾忌着怀里有人,他现在已经动手了。   金元的声音响起:“让开,他们是来找医生的。”   他的话语一出,两个玩家身上的敌意立刻一收,他们看了马修一眼,缓缓让出了路。   金元在他们身后转过头:“请跟我来。”   马修动作一顿,看了眼站在两边的玩家,抬脚向房间内部走去。   从头到尾,两个玩家都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盯着他们。钟明在他们的瞪视下感到些许毛骨悚然,直到他们略过两人,他还能一直感受到两道视线粘在他们背后。   钟明收回视线,看向前方。金元停在了一块空地前。   他右手拿着一只蜡烛,抬起手。微弱的烛光照亮了红色的帘子。   这原本摆着一件用来储藏餐具的柜子,现在柜子被移开,丝绒制定的红色帘子遮住了一小方空间。   钟明看到这个帘子,皱起眉头。这张红色帘子被挂起来的样子让他联想到马戏团,或者是斗兽场。   金元举着蜡烛,抬起右手,一把将帘子拉开。   其中的景象顿时暴露在众人面前。   一小块空地上,亚瑟正侧对着他们,僵直地站在那里。   他睁着眼睛。蓝色的眼眸却像是塑料珠子般,完全没有聚焦,看起来就是在瞪着空气一般。他脚下的地面上被人用红色的颜料写上了数个韩国文字,它们密集而扭曲地互相挤在一起,猛地一看几乎像是某种符咒。   亚瑟站在一片血红之中,只露出小半张侧脸,看不清神情,但从肢体上能看出他的站姿非常僵硬,状态并不正常。   饶是有所心理准备,在这样诡异的场景前钟明依旧呼吸一滞,脸上微白了白。   “……操。”马修眉心紧皱,在这个场景下不禁暗骂出声:“搞的什么东西。”   金元神色如常,他放下手上的蜡烛,不紧不慢地将红色的丝绒帘子拉开,用皮筋固定在了一侧,淡声道:“医生说想要参与我们的活动。”   随着他的动作,帘子后的全景展现出来。原来亚瑟并不是在瞪着空气,他对面站着一个玩家。   该玩家看到帘子外的三人,表情非常意外。   金元朝他点了点头:“他们来找医生。”   那个玩家神情犹豫地看了两个人一眼:“可是,仪式还没……”   金元道:“没事。”   见他这么说。那个玩家闭上了嘴,向后退了一步。   下一瞬,钟明感到房间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极短的时间内,亚瑟的两双蓝眼睛出现焦距,他的神情有一瞬的迷茫。   然而接下来,他睁大了眼睛,抬起右手,猝然一拳揍在了玩家脸上。   突然被攻击的玩家发出一声惨叫,向右摔倒在了地上。   “Damn it!”   亚瑟眉头紧锁,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接着抬起头,神情非常严肃地看向瘫倒在地上的玩家,用英文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那一拳显然不是随便打的。玩家的右脸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他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亚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单纯热心的白人青年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他的脸色变得阴沉,侧过头去,‘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   亚瑟见他流血,神情一滞。他顿了两秒,接着走上前,在不断咳血的玩家面前蹲下,将他扶了起来:   “不好意思,老兄。”亚瑟将他扶起来,右手捏开玩家的下颌:“嘿,嘿、冷静一点。你的伤不重,只是口腔内部有出血。”   玩家依旧惊恐地看着他:“你……你、是魔鬼——”   他对亚瑟居然能这么快从那种状态下醒来,并且对他展开反击感到恐惧。实际上,亚瑟虽然从表面上那个来看是个温和而热心的普通青年,但实际上他从小就参与橄榄球,冰球,拳击等运动,还曾是大学橄榄球代表队的一员。这些强对抗性的体育训练塑造了亚瑟强壮的体魄,他绝对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好学生,不然也不能一毕业就通过层层筛选成为了一位战地医生。   闻言,亚瑟一愣,接着无奈地说:“这不太公平吧。明明是你们先攻击我的。”   玩家等着他,嘴里还在不断涌出鲜血。亚瑟见状转过头,下意识地想找自己的医疗箱:“等一下,我给你止血——”   然而他一扭头,就看见了地面上一大堆鬼画符般的文字。亚瑟愣住,接着皱起眉:“这是什么东西?”   这时,钟明轻咳了一声。亚瑟寻声抬起头,终于注意到了站在一边的钟明与马修,他惊讶地扬起眉:“钟,你怎么来了?”   钟明本想回答他,但不知是否是房间里面蜡烛的烟雾太呛人,他一张口便是一连串咳嗽。亚瑟听得直皱眉,抬眼看向在他正对面的座钟,这才发现离他应该为钟明看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糟糕!   亚瑟放下还在吐血的玩家,从地上跳起来,皱着眉头到处找自己的医疗箱。   “我的医疗箱呢!”   亚瑟像只突然失去嗅觉的金毛狗,在原地很忙地转了好几圈,到处都没找到自己的医疗箱,越找越急,期间还不小心一脚踩到了因为他突然放手而摔回到地上的玩家身上。   “嗷!”   玩家发出一声痛呼。亚瑟才停下脚步,手足无措地看向他:“哦……对不起兄弟——”   这时,钟明终于勉强制住咳嗽,皱眉对亚瑟道:“你冷静一点。”他扭过头对冷眼旁观的金元道:“他的医疗箱呢?”   金元转过头,看了钟明一眼。接着,他向身后伸出手,接过玩家递过来的医疗箱:“在这。”他回过头,嘴角啜着微笑:“刚才帮你放起来了。”   医疗箱与医生就像是枪支之于士兵,亚瑟看见医疗箱没丢,大大地松了口气。但就算粗神经如他,现在也感到了金元身上的怪异,他从对方手中接过医疗箱:   “谢谢。”亚瑟打开箱子,粗略地朝里一看,在确认药品还在里面后关上箱子,抬眼看向金元:“金……你口中的活动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金元面上笑容不变:“是吗。”他语气平静:“这只是一个帮助大家找回内心平静,寻求上帝保护的活动。”   他轻声道:“如果你不喜欢,我们也不会强迫你参加。”   亚瑟闻言,神情逐渐沉下来。片刻的沉默后,他挑起眉锋:   “上帝?”亚瑟很直接地说:“这个上帝是你?”   闻言,金元的神情一滞。他抬眼看向亚瑟,视线落在这个白人青年英俊的脸上,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提出质问。   亚瑟并不打算住嘴:“还是说你想成为下一个吉姆·琼斯*。”   此话一出,金元的神情立即产生了些许变化。他的眉眼几乎在一瞬间就阴了下来,沉默地看着亚瑟,几秒后,他张开嘴——   就在这时,钟明率先出声道:   “我的喉咙很痛。”说罢,他又咳了几声,用带着些许水汽的眼睛看向两人:“你们还要说多久?”   闻言,金元看了他一眼,接着闭上了嘴。亚瑟愣了愣,接着转过脸看向钟明,神情缓和下来,抬脚略过金元走到他身边:   “对不起。”他很自然地道歉,接着看向马修:“我们快出去吧。”   马修本来不想和这个外来的医生有太多来往,但架不住在金元的衬托下亚瑟医生显得格外正常,他神色缓了缓,朝亚瑟点了点头,道:   “走吧。”   说罢,他抱着钟明率先向外走去,亚瑟拿着医疗箱跟在他后面。一路上,那几个玩家并没有阻拦他们。而是站在原地,一路目送着他们走到了门口。   然而,就在他们将要走出餐厅时,背后突然传来金元的声音。   “等等。”   马修顿住脚步,扭过头,额头上冒出青筋,看着金元的眼神中充满了杀意:“你他妈——”   然而钟明却在他怀中咳嗽了两声,抬手按住了马修的肩膀:“放我下来吧。”   马修话头顿住,皱着眉低头看向钟明。他很想直接说不行,但他不是公爵,理论上并没有资格对钟明管东管西,于是顿了半响,勉强道:   “……地上凉。”   钟明抬眼看他,道:“没事,就一下下。”   被这样用柔软的语气请求,马修的神经酥软了一下,无法拒绝,只能将钟明放了下来。钟明穿着袜子的双脚碰到地面,脚心感到略有些冰凉的温度。他抿了抿唇,被马修扶着,抬眼看向金元:   “你想说什么?”   金元很有耐心地等在旁边。闻言,他静静地看向钟明:   “你不想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他黑色的眼眸中倒映出钟明的脸。眸光闪了闪:   “我不想告诉其他人”   他仿佛意有所指般看了眼亚瑟,在对方略带厌恶的眼神下,他转过视线,看向钟明,略微勾起嘴角:“但我可以告诉你。”   金元说话的方式一如往常,一定要营造出某种「我是为了你」「你是特别的」「我只告诉你」的亲密感。半遮半掩,带着些许暧昧。   亚瑟立刻皱起眉,不赞同地看向钟明:“钟,你别——”相信这个邪教徒的话。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钟明冰冷的声音:“我不需要你告诉我。”   钟明看着金元带笑的眼眸:“你想信什么都跟我没关系。”   金元闻言,略有些惊讶地扬起眉,他没想到钟明会这么说。然而接下来,钟明说的话更加超出了他的想象:   “但你们是怎么逃脱罪责的和我有关系。”钟明微微眯起眼:“你催眠了那些玩家,所以他们才能从忏悔室里毫发无损地出来,对吗?”   此话一出,马修与亚瑟都惊讶地看向钟明。马修皱了皱眉,很快转过视线看向金元,很快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古怪。亚瑟则是一愣,接着恍然大悟,他找到了解释刚才自己状态的最确切的词——他确实是被催眠了!   他的记忆停止于金元邀请他进入餐厅的时候,这之后的记忆是模糊而轻飘飘的,他似乎沉浸在了一段美好的回忆之中,但是当他骤然醒来之时,那段记忆迅速地流逝,像是电脑清空内存般被抹去了。   在很短暂的一刹那间,金元脸上滑过惊讶。但很快,他的表情平静下来,很利落地承认:“是。”   “但比起催眠,我更愿意称它为信仰的力量。”   他微笑着解释道。语气举重若轻,仿佛完全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钟明的神情同样固如坚冰:“你催眠了他们。让他们忘记了自己犯过的罪?”   金元笑着纠正他:“不。我让他们相信那些罪责根本没有存在过。”   他的语气轻柔,回头看了眼两个玩家,道:“我让他们重新变得清白,就像他们的母亲刚生下他们时一样。”   钟明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几乎是炫耀般的高傲。金元用一种俯视的态度看着身后的几个玩家,烛光从背后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眼中闪烁着某种冰冷的怜悯。   钟明皱起眉头。   亚瑟先是对他们的对话一头雾水,接着逐渐明白了什么,紧皱起眉。不管怎么说,听起来金元对这些玩家进行了某种程度上的操控,这必定有损于游戏的公正性,他忍不住说:   “你这样做是在为他们遮掩罪行,这不公平——”   闻言,金元回过头,看向他,神情微微冷了下来:“这里可不是考场,高材生。”   他脸上的温和褪去,五官线条带来的锐利再次占据上峰,声音冷下来:   “我们赌上了自己命,当然会不择手段。”   亚瑟被他堵了回来,登时噎住。脸色几变之间,还想开口说些什么,钟明率先开口,道:   “那你自己呢?”钟明冷声道:“你从来没有被蜘蛛女爵攻击过。忏悔室对你也没有效果。你催眠了你自己?”   闻言,金元顿住话头。他带着浅浅内双的,宛若月牙般的眼睛微微弯起:“我就不能是个好人吗?”   听他这样说,亚瑟的表情如同吃了屎一般难看。一个看起来不知道信仰着什么奇怪的东西,催眠了三个玩家作为自己爪牙的人居然这么大义凛然地说自己是个好人——真是邪教作风!   钟明却没有直接反驳他,而是道:“就算你是无罪的,只要有恐惧就会成为蜘蛛夫人的猎物。”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道:“除非——你有办法催眠自己,让心态一直保持稳定。”   这句话说出来,连马修的表情都变了变。他看向金元,如果钟明的猜测是真的,那金元恐怕是这个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催眠大师。这就不仅仅是邪教的问题了,一个人连自己的情绪都可以完全操控,他还有什么做不到?   或者说,他还有什么是需要自己做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通过操控别人来完成。   房间里的气氛随之一变。空气变得沉重,凝结起来,压在每个人身上。   金元对钟明的话展现出一种暧昧的态度。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嘴角保持着一点微笑。   钟明看着他,嘴角向下抿紧。   片刻后,金元动了。他低下头,手伸进裤子右边的口袋里,拿出来了什么,接着朝钟明走来。马修第一时间挡在了钟明面前,金元看了他一眼,在对方如临大敌的表情下温和地说:   “我只是想把东西还给他。”   马修眉心紧蹙,垂下眼,在看到金元手中的东西时骤然顿住。   那是一把手枪。   金元偏过头,伸出手,将手枪递到钟明手里,轻声道:“物归原主。”   钟明握住那把枪,眉尾颤了颤。枪支在烛光下杀着寒光,正是被牧师偷走的那把。不过现在看来,当时是谁偷走了这把枪还不好说。   钟明拿起枪,食指搭在扳机上,抬眼看向金元:“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金元微笑着,耸了耸肩,朝钟明示意了下身后:“那你得在同时杀四个人。”他转过头,指了指钟明手上的枪:“那里面只剩一颗子弹了。”   他微笑道:“我想这并不是使用那颗子弹最好的机会。”   闻言,钟明垂下眼,想要确认但是他并不知道怎么打开担架。在短暂思考了两秒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放下手,抬眼看向金元:   “你想让我难堪?”   他不知道金元将只剩一颗子弹的枪还给自己是什么意思。   金元闻言,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怎么会,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他专注地看着钟明冰白的小脸,用欣赏的眼神一寸寸扫过他五官的线条,于眼角眉梢中品味着他怒火中烧的美丽模样:   “这是个奖励。”   金元真心实意地微笑着:“奖励你没有被我骗到。其他副本还没有NPC做到这一点。”   他向前踏出半步,用几乎算是深情的表情凝视着钟明:“你很特别,好像完全不为我所动。可能是因为我不是你喜欢的哪一款?”他笑了笑,道:“又也许是因为你太漂亮了。所以看不上我?”   *吉姆·琼斯:人民圣殿教教主,著名的邪*教头子 第77章 亚瑟   钟明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金元勾起嘴角,还想说什么,却突然被马修揪起衣领,一拳打在了右脸上。   马修已经忍了有一会儿,面颊微红,额头上绷起青筋。这一拳没有留手,金元的右脸迅速浮现出淤青,嘴角裂开渗出鲜血。但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反而微微偏过头,朝马修勾了勾唇角。   马修的怒气瞬间飙升至临界值,抬手又给了金元一拳。   “嘿!”亚瑟扑上来拦住他:“兄弟,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先冷静一下。”   他是顾忌着后面那三个玩家,刚才金元被打第一拳的时候他们看起来已经要扑上来了。亚瑟偏头看他们一眼,粗略地估计了一下战力,虽然他和马修能打,但钟明还生着病,而且两拳难敌四手。   被他这么一拦,马修松开手,金元摔倒在地上,低头吐出一口血。   钟明看着他的样子,脑中浮现出在副本里第一次见到金元时的样子。他将自己装扮成这种无害而柔弱的模样,也许一方面是针对他,但另一方面也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其他玩家。叶箐曾经告诉他,金元在玩家之中的风评很好。   金元吐出两口血,抬起头,视线越过马修看向他身后后的钟明:“我以为你会喜欢温柔的人……看来是我错了。”   金元的眼中烛光闪烁:“公爵对你怎么样?你喜欢坏的?”   闻言,钟明还没说什么,马修推开亚瑟,一脚踹在了他的腹部。金元整个人顿时如同虾一般蜷缩起来,吐出一口酸水。   这下,房间里的气氛登时一变。他身后的玩家怒吼一声,朝马修扑来,他表情极为狰狞,看起来像是失去了理智的野兽。亚瑟反应很快,向右跨出一步,一拳放倒玩家,回头瞪向马修:   “走!”   马修垂在右侧的手动了动,看了蜷在地上咳嗽的金元的一眼,回身抱起钟明。亚瑟跟在他们后面,靠自己高大的身形一把推开玩家,‘砰’的一声关上餐厅门,再拉过一张餐桌抵住。   木门后还在不断传来砰砰砰的,肉体撞在门上的响声。   亚瑟心有余悸地倒退几步,看着大门打了个冷颤:“哇,简直像是丧尸一样。”   马修抱着钟明,右手托住他的后背,视线凝在木门上:“这件事必须告诉公爵。”   钟明双手勾着他的肩膀,闻言眼眸微微闪烁,抬起头,刚想说什么,视线突然越过马修的肩膀看到了什么,神情顿时凝固。   亚瑟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楼梯的拐角处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子的轮廓。   他安静地出现在那里,半边苍白的面孔出现在月光之下:“什么事?”   马修抬起头,惊讶地看向他:“公爵大人。”   他看着公爵走下楼梯,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有些意外:“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对话间,公爵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闻言,他偏过视线,看了马修一眼。马修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即闭上了嘴。而且他还正抱着钟明出现在了一楼。按理来说,他应该在公爵离开的时候看住钟明才对。   马修感到压力,看着公爵面无表情的脸,神情变得有些紧张,额头泌出些许细汗:“对不起。我本来是——”   他话还没说完,钟明突然低下头,伏在他的肩膀上开始激烈地咳嗽起来。他呛咳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堂之中回荡,公爵抬起的右手顿在空中,看向愣在后面的亚瑟。   亚瑟如梦初醒,立刻上前,扶着钟明坐到一边的椅子上。接着蹲下身打开自己的医疗箱,一顿翻找之后拿出了一个机器,戴到钟明的脸上。   机器上面的灯闪了闪,细腻中的雾气从机器中散出。钟明吸了一口气,咳嗽立刻停了下来。   公爵紧皱着眉头,他看不懂眼前的机器。但是看钟明在几次呼吸之间,脸色好看了很多,他的眉头松开些许,朝亚瑟道:“这是什么?”   亚瑟一手拿着机器,抬头向公爵道:“这是雾化治疗。机器能把药物变成细小的雾滴,比较易于吸收。”   公爵点了点头,走到钟明身边,手放在他肩膀上:“好点了吗?”   钟明带着雾化器,呼吸了几下,抬起眼点了点头。公爵不知道机器的运行原理,看着钟明戴着面罩,烟雾几乎覆盖了他的整张脸,皱起眉,将他耳边略微湿润的头发抚开到耳边。   钟明自烟雾中抬起眼,对上公爵漆黑的眼睛,看清了其中的忧虑与怜惜,心下一颤。   其实他的咳嗽有演的成分。但公爵像是真的担心了。他看起来像是个不懂医学,只能在病床边干着急的家长,不过表现的比较含蓄。   钟明有点心虚地垂下眼,在途中看见公爵的手,突然注意到了上面的东西,视线登时凝住。   在公爵苍白的手背上,有一缕蓝色的湿痕蜿蜒而下。   钟明的声音被闷在雾化器下,含糊不清地问:“……这是什么?”   公爵闻言低头,看到了自己手背上的痕迹,神色不着痕迹地一变,放下手。   但马修已经看到了那道痕迹,脸色立刻大变:“公爵,您受伤了?”   钟明顿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公爵皱了皱眉,看向马修:“没事。”   闻言,亚瑟抬起头看向公爵:“嗯?您受伤了吗?我可以一起帮您看一看——”   他这么说着,突然看到了公爵手背上蓝色的血液,登时话头一顿,直接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痛得低下头捂住了嘴。   血居然是蓝色的!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他几乎忘了这个男人是副本大BOSS这件事。而今天他手背上明晃晃的蓝色再次提醒了亚瑟——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个非人类。   现场的氛围顿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公爵的神色暗了两个度,缓缓收回了看向马修的视线。   马修今天第二次说错话,脸色略微苍白地站在一边,心里已经在想实在不行就卷铺盖回家和帮老母亲种地。   钟明眼睫颤了颤,抬眼看向公爵。对方也看着他,黑沉的眸色将情绪掩饰地很好。但从绷紧的唇角和下颌线条能够依稀看出,他现在有点紧张。见他这个样子,钟明不知为何想起了上前他目击到艾伯特在雾气中追杀玩家,对方也是这样一副表情。   钟明将雾化器拿来,轻声道:“严重吗?”   公爵一愣,接着神情微微松下来:“不严重。”   钟明将雾化器递还给亚瑟。看了公爵一眼,有些怀疑地问:“你伤到哪里?痛吗?”   公爵垂眼看着他:“不痛。”   钟明皱了皱眉。血都流到手上了还说不痛。他轻声道:“还是让医生看一看吧。”   亚瑟骤然被点名,神色变了变。脑子里已经出现了类似《异形》等恐怖电影里外星异形黏黏糊糊的伤口。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亚瑟还是勉强维持住了医生的职业操守,朝公爵道:   “咳。我可以试一试——”   然而公爵根本没看他。而是朝钟明道:“我没事。”   说罢,他低下头,右手在手背上扫过,那道蓝色的湿痕立刻消失。钟明皱了皱眉,有些不满。上次他只是踩到了公爵的触角,对方就叽叽歪歪个不停。现在真受伤了倒是一个字都不说了。   公爵放下手,抬起头,看向亚瑟:“好了?”   亚瑟回过神,有些口齿不清地回答道:“这次疗程结束了。雾化每天做早晚做两次就好。”   公爵点了点头,伸出右手将钟明从椅子上抱起来,向亚瑟伸出左手:“药。”   亚瑟闻言愣了一下,但很快了解了他的意思,低头从医疗箱里拿出粉色的药瓶递给公爵。公爵接过药,抬头往楼上走。   钟明伏在他肩头,小声问:“你手不痛吗?”   公爵单手抱着他,低头对他微笑,道:“不痛。”   亚瑟与马修站在楼下,抬头目送着他们两个往楼上走。马修缓缓地松了口气,庆幸公爵看起来没有要追究他责任的意思。然而下一瞬,他的神情突然一僵。   亚瑟还有些混乱,突然在余光之中注意到马修的身体僵了僵,转头问:   “怎么了?”   马修没有回答他,神情顿时变得有些沮丧。宽阔的肩线缓缓地垂下来,像只犯错后被主人责怪后的大狗,在原地站了片刻,也没有理会亚瑟,抬脚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亚瑟看着他的背影,不明所以,感觉这整个大宅里的主仆都跟打哑谜似的。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安静的大堂中,片刻后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回过头,看了眼被桌子抵住的大门。那里的动静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   钟明被公爵一路抱进了卧室里。他被放在红色的大床边,公爵用手握住他的脚踝,将袜子脱下来,看到上面的污渍时,皱了皱眉。   钟明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袜子上的些许血迹。   他眉尾一颤,立刻意识到了这个污渍是从哪里来的。刚才餐厅地板上的韩文,并不是用红色颜料写的,而是用的鲜血。   公爵抬头看了他一眼。   钟明从他的表情中敏锐地感受到了公爵现在的心情不好。他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公爵的动作打断,他站起来,将钟明的脚塞进被窝里:   “躺下。”   钟明被他按着肩膀,顺着他的力气躺下来。眼神有些不安地看向公爵,停留在男人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公爵为他掖好被角,便在床边坐下来。随手拿起钟明读到一半的书,刚翻开便发现书页还停留在他离开时的位置。也就是说,在他离开后不久,钟明就走出了这个房间。   公爵动作一顿,看向钟明。   钟明被他看得有点心虚,抿了抿下唇:“我……喉咙很难受,所以才去找医生的。”   公爵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将书本放到一边,道:   “马修会自己去受罚。”   钟明一愣,道:“为什么?”   公爵回过头,目光微冷:“因为他没看住你。”   钟明噎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公爵继续道:“他没有做好自己的工作,当然会受到惩罚。”   说罢,他伸出手,在钟明的额头上一抚而过:“我告诉过你不要去管那些玩家,他们很危险。为什么不听话?”   钟明看着他,确定自己刚才感受到的情绪是正确的。在公爵回到大宅,站在楼梯上看到他出现在楼下时,应该就有点生气了。只不过当场没有发出来。   这个人总是把情绪藏得很深,但并不代表好糊弄。   钟明沉默良久,脸上的愕然逐渐消失。   片刻后,他抬起眼,直视进公爵漆黑的双眼,轻声道:“什么叫看住我?”   公爵闻言,动作略微顿了一瞬。他抬起眼,看着钟明略带些执拗的眼睛,手指不紧不慢地滑过他浓密的黑发,声音放缓了些:   “因为你生病了,需要静养。”   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些安抚的意味,轻缓地抚过钟明柔顺的长发,其实是很舒服的。但钟明偏头避开了他的手:   “我不需要人看着。”   他抬眼看向公爵:“我不是你的宠物。”   他这句话说的几乎是有些严厉了。   公爵的手顿住空中,半响后,他垂下眼,视线细细扫过钟明神情紧绷的脸,顿了顿,缓声道:   “当然不是。”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吻钟明的额角,轻声哄他:“我只是想要你快点好起来。不是说等你好了,就再让人陪你出去玩吗?”   然而钟明并不买账,抬起眼道:“我不想要有人看着我。你把马修撤走。”   闻言,公爵的神情冷了些,他看着钟明,像是忍了一下,但没忍住,最终还是冷声道:   “不行。”   钟明看着他,冷声道:“那我要医生陪着我。”   公爵看着他,脸色变了变,低声道:“我想他不需要时刻呆在这里。”   钟明的热度退下去之后,公爵就不让亚瑟随时呆在床边了。只规定他每天定时三次来问诊。显然,公爵对于这个外面来的医生抱有警惕,不太希望钟明与他有过多的交流。   钟明提高了声音:“那我不舒服了怎么办?马修又不能治病。”   见他大有要闹起来的趋势,公爵皱起眉,缓缓从胸前里面吐出一口气,耐心地说:“这次是我的失误,以后我会让人看住医生,他会一直在。”   现在不仅要看住他,还要看住医生了。   如果说钟明刚才的怒气有三分是装出来的,现在他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钟明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   公爵看着他,胸膛缓缓地起伏。   两人隔得很近,不大的空间内逐渐漫上些许火药味。公爵神色晦暗不明,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因为这件事吵架,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抬起手摸了摸钟明的发顶:   “那你想怎么样?”   他的动作非常轻柔,漆黑的眼睛中却神色黑沉。钟明感到男人的手从自己的后脑滑到后颈,似是无意般,略微粗糙的指腹抚过他的后颈。   钟明下意识地颤了颤,他抬眼看着公爵,并没有退缩:   “我不要人看着我,我要在这里自由地活动。”   公爵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涌动。   在他看来,他与钟明的关系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对方在接受他的亲吻时又乖又听话,公爵并不想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而且钟明正在生病,他不想跟对方吵架。   不管从理智还是感情上而言,他都应该答应钟明的请求,   但是另一边,公爵似乎有人在他耳边低吟,让他关住钟明,锁住他,让他再也不能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手下,钟明雪白的小脸,生怕这片雪花在他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悄悄融化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公爵收回放在钟明后颈处的手,伸出食指,滑过青年白皙如瓷的侧脸。   钟明被他指尖的温度冷得一颤,下一瞬便听到公爵道:   “好吧。”   他最终还是屈服了。钟明眉目微动,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然而他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就听到男人道:   “三天后,医生必须走。”   公爵用拇指滑过他细腻的脸颊,用不容拒绝的声音道:   “如果治不好,他就再也别走了。”   钟明登时愣住。他废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没有露出破绽,皱眉道:“病又不是想治就能治好的。”   公爵的视线在他脸上转过一圈,收回手,俯下身在钟明的嘴唇上亲了亲:“这就看他了。”   他的吻非常轻柔。钟明却莫名地打了个抖,闭了闭眼睛。   公爵直起身,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柔和,伸手在钟明的耳鬓便摸了摸:“睡吧。”   说罢,他从床边站起,转身离开了卧室。钟明一直看着他,直到整个卧室陷入了昏暗之中,神情才猛地沉下来。   ·   亚瑟医生当晚回到卧室后,做了一整晚被长满触角的怪物追着的噩梦。早上起来的时候一脑门都是冷汗。   因为昨天的事情,他今天特别注意,早早地就到四楼的卧室恭候为钟明看诊。   他戴着听诊器,另一端贴在钟明的胸膛上,专心听着里面的声音,道:“肺部炎症好了很多。”   他收起听诊器,拿出做雾化的机器,边为钟明戴上边道:   “雾化再做两次——”   他说到这里,话头突然一顿,抬起眼去看钟明的表情。钟明隔着面罩看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亚瑟睁着湛蓝的大眼睛,露出了了然的表情,暗中向钟明比了个‘OK’的手势,回头对坐在角落里的公爵道:“雾化要再做五次,虽然炎症好了很多,但是咳嗽的症状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缓解。”   钟明:……   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亚瑟,白人青年的侧脸上全是坚定的自信。殊不知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彻底凉了。   墙角处,公爵坐在红丝绒的椅子上,右手抵住下颌,看向亚瑟,脸上没什么表情,左手的手指在木制的扶手上点了点:“知道了。”   钟明觉得他说的不是知道了治疗方案,而是知道了亚瑟的死期。   天生乐观的亚瑟医生丝毫没有察觉到房间里气氛的暗流涌动。他很开心地为钟明做完雾化,收起医疗箱,转身要走时,突然被钟明从后面叫住:   “等等。”   亚瑟脚步一顿,回过头,见钟明坐在床沿上,正低头穿上鞋:   “我跟你一起走。”   亚瑟一愣,接着有些高兴地扬起眉:   “哦,好啊。”   钟明穿戴整齐,走下床,洁白的裙摆轻轻扫过暗红色的地毯,来到他身后,仰头对亚瑟道:“走吧。”   亚瑟低下头,他没与对方站着靠的这么近过,第一次发觉钟明的身高只到自己的肩膀处。这让对方仰起脸看着自己的样子更加可爱,亚瑟觉得穿着白裙子的钟明看起来就像只在八音盒里跳舞的娃娃。   亚瑟心神震颤,主动为钟明拉开门,看着对方走出去。   然而,就在钟明要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侧过身,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公爵。   “公爵大人。”他拉起公爵的右手,俯下身,在男人的嘴角上落下一吻:“我下去了。”   “嗯。”公爵半垂着眼睛,接受了他的早安吻,反手握住钟明的右手捏了捏:“注意安全。”   亚瑟看到这亲密的一幕,神情怔愣。他呆呆地看着钟明直起身,走出房间,回眸看向他:“医生?”   亚瑟这才如梦初醒。抬脚要跟上钟明,就在这时,一道视线突然从身后向他投来。亚瑟脚步一顿,偏过头,对上了公爵漆黑的眼睛。   对方平静地看着他,双眼如一汪深潭。   亚瑟却从他的眼中感到了什么东西,他皱了皱眉,转身跟上钟明。   卧室的门在他身后关上,亚瑟提着医疗箱,跟着钟明走下了楼。一路上,他都试图向钟明搭话,钟明却一直没理他。亚瑟忍了许多次,才在走到餐厅门口的时候,弯腰看向钟明的侧脸,道:   “我刚才做的蛮好的吧?”   亚瑟笑着道:“虽然我那样说,但你的病其实已经快好了。肺部的炎症已经消了,但是这两天要注意饮食,坚持吃药。”   到了这个地步,钟明不得不停下脚步。偏头看向他,直接道:“我的病必须要在三天内好起来。”   亚瑟闻言,愣了愣。接着困惑地皱起眉,一只手撑在钟明身侧,声音低了些:   “可是,你不是想——”再多病些时间吗?   他话还没完全出口,钟明便略显刻意地打断他,道:   “公爵大人说,你三天之后必须离开。”   亚瑟又是一愣。接着,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高兴,而是将眉头蹙得更紧。   三天后就能离开。这句话要是放在几天之前,亚瑟听到会感到十分高兴。但是现在,他却下意识地感到了忧虑。   这个游戏比他想象的还要黑暗。邪教,教唆,被逼出精神病的玩家,还有公爵和钟明之间微妙的关系——   亚瑟皱着眉头,突然冷不丁地问道:“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钟明一愣,道:   “谁?”   “那个公爵。”亚瑟皱着眉,眼中是不作为的关切,很严肃地问:“你是真心实意地想跟他在一起的吗?”   钟明呼吸一滞,飞快地看了眼楼上:“当然。”   亚瑟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肩上却突然多了一条手臂。   “诶诶——”李逸之轻快的声音突然插入他们之间,他伸出两条手臂,一只揽着亚瑟另一只揽着钟明,微笑着道:“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亚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亚洲男性,下意识地想甩开对方的手,却被李逸之压制住。   他弯起凤眼,勾唇看向亚瑟,道:“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第78章 公爵的愤怒   亚瑟一头雾水地跟在他们后面。   他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亚洲男子是谁。但对方似乎与钟明很熟。   亚瑟看着他们两人走在前面,李逸之用右手环着钟明的肩膀,低着头正对他说着什么悄悄话。   钟明走在他旁边,背对着亚瑟,看不清神情。时不时会偏过头,露出白皙的一小半侧脸。   亚瑟的眼珠左右转着,用尽全力试图通过两人的互动猜测他们在说什么,但无果。他的视线盯着两人身,没注意脚下的路,下一瞬,他突然对上了钟明的眼睛。   钟明乌黑的瞳孔平静地看着他:“注意脚下。”   亚瑟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自己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几级台阶。他抬头一看,台阶向下延伸到黑暗之中,头上只有一颗灯泡在缓缓散发着亮光。   看起来是通向地下室的。亚瑟眉尾一颤,昨天的事在他心里留下了一点阴影,但见钟明和李逸之向下走去,他咬住后牙,横下心,朝地下踏出一步。   地下室比大堂要昏暗不少,狭小的楼道让亚瑟不得不缩起肩膀,低着头,但他的额头还是猝不及防地被屋檐撞了一下。   “嗷!”他发出痛呼,有些恼怒地按住自己的额头。   李逸见到他滑稽的样子,低下头发出一声嗤笑,向他招手:“医生,您过来。”   亚瑟有些犹豫地走进,李逸之拉过一把椅子:“来,坐这。”   亚瑟被他按着肩膀坐下,抬头看李逸之,对方冲他笑了笑,他犹豫着收回视线,看向自己对面,钟明后腰靠着桌子,抱着手臂站在那。   亚瑟被他们两个相熟的人前后夹击,像是要审问他,按理来说他应该警惕。墙上的小半边窗户外投入的些许晨光,照在钟明脸上,让他被晃了眼睛,卷翘的睫毛一眨,亚瑟一看脑子里就直犯迷糊,提不起半点防备来。   钟明轻声跟他说:“医生,您不要害怕。这里比较方便说话。”   亚瑟呆愣道:“嗯。”   李逸之见这白人医生看起来愣头愣脑,主动解释道:“这里说话他听不见。您刚才在外面大喇喇地张嘴就说,小心掉脑袋。”   亚瑟这才醒了三分神,皱起眉:“他是谁?”他问出这句话,但不肖李逸之回答,他便明白过来。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位公爵!   亚瑟明白过来,登时如同被雷电击中。想起自己说的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别怕。”钟明见他脸色不好,安抚般地说:“你不是玩家,他对你应该不会太苛刻。”   闻言,亚瑟稍微镇定下来,就听到钟明继续说:   “你三天之后必须离开。”钟明轻轻咳了一声:“我的病大半是装出来的,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在你走之前,我还想知道一些事情。”   亚瑟又听到‘三天’这个时间,手不安地在裤子上蜷了蜷。但见钟明正经严肃的态度,他压了压心中的不安,对钟明道:“你说。”   钟明道:“你是坐船进来的?”   医生点头:“对。”   钟明:“是什么船,怎么进来的?船上只有你一个人吗?”   亚瑟愣了愣,意识到钟明很在意这件事,于是仔细回忆起来,尽量详细地描述道:“我们坐飞机先飞到柏林,然后转坐汽车,到巴伐利亚,之后到界碑前就得下来走路,一直走到灰湖边就得坐船了。”   钟明微蹙着眉头听说话,从亚瑟形容来看,这个副本听起来简直像是跟外界相连的。他注意到其中一个词,问:“界碑?什么界碑?”   亚瑟微愣,接着沉默了一会儿,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声音略微低下去:“这片区域是无人区,因为——”   他顿了顿,看了眼钟明,还是说了下去:“因为三大家族和公爵之间的战争,这个地方不允许不相关的人进入。”   钟明闻言一愣。   亚瑟不知道他对公爵的来历已有所了解,继续解释道:   “三大家族,你可以想成在欧洲最有权势的几个商业集团,他们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在欧洲做生意,经营银行,铁路,矿产,海上油田之类的产业。”   说道这里,亚瑟抿住嘴唇,显然是对这些垄断财阀没什么好感,急而快地说:   “总之,就是一群高傲的有钱人。”   “他们三个家族加起来,掌控了欧洲的大部分经济命脉,但是——”亚瑟顿了顿,抬眼看着钟明,道:“但是和他们巨大的财富同样有名的是他们的家族厄运。”   家族厄运。听到这里,钟明的心尖一跳。   亚瑟道:“三大家族里的后代里总有一部分会死于非命,特别是那些直系的血亲。因为几个世纪以来都是如此,大众中有流言说这是与他们家族血脉世代相连的诅咒。”   “这些流言在民间非常盛行,但是大部分人觉得这只是阴谋论。”亚瑟眼睛暗了暗,沉声道:“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家族厄运真实存在。关于这个游戏,还有「公爵」和三大家族的关系,就更少有人知道了。”   钟明放在右臂上的手指轻点了下手臂,道:“那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他想知道亚瑟作为一个红十字组织的医生,怎么会知道这些秘辛。   亚瑟双手交握,张口刚要回答,却看见钟明平静的神色,话头一顿:   “等等。”他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这些……你已经知道了?”   钟明眨了眨眼,算是默认了。亚瑟见状,脸色变了变,心里想,钟明怎么会知道这些,莫不是公爵告诉他的?   他心情有些复杂。如果是公爵主动告诉钟明的,那对方倒是比他想象的要坦诚。亚瑟对公爵的印象不太好,主要是因为他觉得公爵这么个大几百岁的非人类,居然哄骗了这么小的一个年轻男孩子做他的情人,还有给人穿女装的癖好,在道德上非常可疑。   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公爵对钟明强烈的控制欲,再加上两人在权力与力量上巨大的不对等,让亚瑟觉得这不是一段太健康的关系。   在他看来,钟明已经流露出了想要逃离的苗头。要不然对方怎么会故意装病?   亚瑟心情很复杂,但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他抿了抿嘴唇,继续道:   “三大家族的人长久以来一直在想办法结束家族的厄运,近几年来他们的举措越来越激进,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算是一场小型战争。”他说:“我们作为无国界组织,负责在两者之间调停,所以我才会知道一些内幕。”   钟明听到他形容,吓了一跳。亚瑟的用词算得上是严重,钟明心中浮现出一点不太好的预感,问道:   “战争是什么意思?”钟明皱眉问:“他们有什么举措?”   钟明只知道那三个家族有送如同卡佩一般的玩家进来,难道还有其他?   亚瑟闻言,神情暗下些许,沉声道:   “我知道的也不多,但是最有名的一次,是二十年前三大家族的人曾联合起来从军火贩子那里买了导弹,地毯式地轰炸了整个山谷。”   他想到当时的惨状,表情变得有些沉痛,道:“当时,山火烧了整整三个月……没死在轰炸里的人都烧伤严重,非常难处理,很多人经过治疗之后还是……没有办法。”   亚瑟的父亲就是最先前往山谷的第一批医疗人员之一,很多年后,在向亚瑟与家人叙述那场行动之时,亚瑟父亲还是会露出畏惧的神色,他依旧还记得山谷里弥漫的皮肉烧焦的味道,在宛如炼狱般的山谷中经久不散——   “但就算是那样,”亚瑟道:“副本—或者说是公爵处在的世界,都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钟明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眸中终于克制不住浮现出了些许惊讶。接着神色略微暗下去。   他没想到这个副本竟如此稳固,连导弹也炸不开。   “自那之后这片区域就变成了无人区,只有军队和一些无国界组织的社会人员能够进入。”   亚瑟道:   “我知道的是在那次事件之后,三大家族在一年内死了十多个家族成员,其中包括指导那次行动的人,还有他们的直系亲属。之后,他们与公爵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接下来的二十年至少在表面上安静了一些。”   听到这里,钟明仿佛知道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一口气提了起来。   果然,亚瑟接着说道:   “直到最近,事情又变坏了。”他沉声道:“最近两个月,三大家族又开始死人。”   钟明心脏像被攥住般一紧,想到公爵手上的血,他最近频繁的外出频率,还有轮流出差的冯唐,马修,与琼。   他问:“死了多少人?”   亚瑟唇线拧紧,顿了顿,还是含蓄道:“很多。”   他说:“情况很不乐观,公爵……做事没有留余地。”   钟明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虽然亚瑟说的遮遮掩掩,但钟明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三个家族和公爵之间,在长久的时光之中保持着‘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关系。三大家族持续不断地向副本里面输送着玩家,想要杀死公爵,而公爵大约都是懒得管的,实在惹急了,再回手杀几个他们的人。   但现在公爵大概是想要给这个恶性循环画上一个句号。只要这几个家族都不存在。那自然不再会有玩家,没人会再找他们的麻烦。   钟明越猜下去越心凉,公爵在这长久的时间内都能忍受来自那三个家族的骚扰,为什么现在突然忍不了了?钟明不敢说这其中没有自己的关系。   亚瑟见钟明脸色发白,关切道:“怎么了?”   钟明的思绪一顿,强迫自己先别再想下去,抬起眼对亚瑟道:“谢谢你,我知道了。”   亚瑟看着他,很想问一问钟明现在对公爵是个什么看法。又觉得不合适,踌躇了几下都没能问出口。   他是个颇为理想主义的和平主义者,对那三大家族非常深恶痛绝,上大学时就参加过反对经济垄断的游行。但对于公爵……亚瑟的感官很复杂。一方面他觉得公爵的行为大体上都算得上正当,但另一面,他又觉得这个男人太过于危险。   亚瑟紧皱着眉,心中天人交战,按理来说别人的感情他没有资格掺和,但钟明是那样美丽又柔弱,他又是个爱管闲事的热心肠,没办法不替他担忧,觉得公爵会对他不好。   亚瑟望向钟明的目光一时间非常复杂。   钟明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他敛眸思索了一会儿,抬头道:   “你坐船进来的时候,又注意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他说:“比如景色突然变了之类的。”   “嗯?”   亚瑟闻言,回过神,他听清钟明的问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坐船进来的时候是晚上,天特别黑。”   钟明闻言一愣:“晚上?”   “是。”亚瑟点了点头,道:“对,什么都看不见。”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道:“然后就是月亮特别大特别圆。”   钟明闻言,眉目间漫上些许疑惑。似乎有层迷雾遮在他的眼前,答案在其中若隐若现。   他沉默下来,房间中陷入一阵短暂的寂静。   然而就在这时,房间中突然响起一声异响。   钟明一愣。李逸之反应比较快,下意识地看过去,然而他们都慢了一步,一个人影突然如箭离弦般地冲过来,用一把餐刀抵住了亚瑟的咽喉。   钟明猛地睁大了眼睛。在亚瑟身后,皮肤黝黑的男子冲他笑了笑——正是好几天不见的泰利。   钟明的胸膛起伏了一下,视线迅速地向左一瞥,见那里有一只破旧的楠木柜子正开着。那只柜子只有不到半米高,泰利那样高大的个头,竟然就那样蜷缩在柜子里,还让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发现!   亚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瞳孔紧缩了一瞬,然而他很快镇定下来,保持着抬起下颌的姿势举起双手,转眼看向泰利:   “你好。”他勾起些许微笑,用沉静的语气对他说:“我似乎没有得罪过你?”   他自然没得罪过泰利。泰利也不甚在意这个洋医生。他左边的肩膀一动,被错开的关节‘咔嚓’一声复原,右手依旧稳稳拿着刀,刀锋贴在亚瑟跳动的颈动脉上,视线却往楼梯上方看去。   只见楼上,一个高挑的人影逆着光走下来,亚瑟转过眼珠去看,发觉是那个染着紫色头发的年轻人。   他低着头从楼梯上下来,些许灯光照在他带笑的脸上。   亚瑟看向他去,猛然发觉这个年轻人不疯也不傻了。他脸上带着自然的笑意,双手揣在裤兜里走下来,姿态甚至有点潇洒。   泰利的声音从亚瑟上方传来:“老板。”   沈为年朝他一点头,接着收回视线,看向钟明,脸上再无半点疯癫:“别害怕。”   他笑了笑,对钟明说:“我们不会绑你的。”   钟明脸色很冷,唰地拔出枪,对准了泰利。   “哈。”沈为年挑了挑眉,眼神在钟明冰冷的脸上循回,看了看他拿枪的右手:“还挺有架势的。”   钟明的食指扣在扳机上,并且暗中对李逸之投去一个视线:“不许动。”   他有枪,李逸之能打架,情况还不算太糟糕。钟明心中暗道。   沈为年弯了弯眼睛,没有任何紧张的情绪:“你猜是你的枪快,还是泰利的刀快?”   钟明的神情变了变。沈为年‘哦’了一声,道:“不对,你打不打的准还是另一说。牧师说你在不到一米的地方开了两枪才打中他。”   闻言,钟明的脸色一沉。他的枪里只剩一颗子弹,确实没有把握一击即中。   他抿紧唇,抬眼看向沈为年:“你想怎么样?”   沈为年见他服软,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声音缓和下来:“我不想对你做什么,把我的道具还给我就行。”   他似乎很大方地说:“至于枪,就送你了。但是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拿枪的好,这手这么漂漂亮亮的,磨出了茧子多可惜?”   钟明自动忽略他的后一句话。道具?道具当然在他身上,但要是还给沈为年,当前的局面可就颠倒了。   沈为年见他犹豫,扭头看向泰利:“动手。”   泰利眼都不眨,右手下压,餐刀立即在亚瑟颈上留下一道血痕。   “等等!”   钟明呵止他。立即伸手拿出指环,扔给沈为年。   沈为年抬手接住那个小东西,低头看了看,确认是自己的指环无疑,勾了勾唇,将指环在手中翻转几下,才缓缓扭头,朝坐在椅子上的亚瑟看了一眼。   “现在你又喜欢他了?”   他的视线滑过亚瑟微蹙着眉的俊美容颜,再看向他正在不断流血的脖子,最后看了眼他分开的两条长腿。   “你喜欢这些洋人什么?”沈为年勾起嘴角,眼中带上些许促狭:“你喜欢他们大?干得你特别舒服?”   钟明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沈为年觉得他在忏悔室里被折磨之后,虽然没有彻底变成了疯子,但脑子还是多少有点不对了。要不然他现在怎么会觉得钟明像看仇人似的瞪着他,让他感觉浑身都过电一般地酥?   “瞪我看什么?”   沈为年装疯卖傻这么多天,此时大仇得报,扬眉吐气,几乎算得上春风得意。他朝钟明走过来,停在他身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   “我也大,保证干得你更舒服。”   钟明呼吸一滞。接着,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在努力的控制之下,语气中还是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怒气:“放开医生。”   沈为年见他真的生气,笑得更加开心:   “放心。我会的。”他没有蠢到非要杀一个无国界医生的地步。但现在,他还想慢慢欣赏一番钟明隐忍怒火的漂亮脸蛋。   “还得谢谢这个哥们儿。”   沈为年瞥了神色阴沉的亚瑟。医生脸上现在一点笑都没有了,脖子上青筋暴起,鲜血已经染红了他身上的白大褂。沈为年不太在意地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钟明:   “多亏了他,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出去了。”   沈为年勾起嘴角,右手将那枚戒指抛入空中,又接住,他看着钟明,突然俯下身,凑到他因为愤怒而染上薄红的耳廓边:   “你信不信,其实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也绝对会有人来接我出去。不管你们这些人怎么折磨我,我也死不了。”   他越说声音越大,脸颊染上薄红,表情很兴奋,得意的已经开始有些忘形:   “我是谁?我是沈为年!实话告诉你,沈家和欧洲那几个都有生意,他们还指着我老子的钱——根本不可能放任我死!”   钟明看出他状态不对劲,眉头逐渐皱紧,刚才他还以为沈为年的一切疯狂都是装出来的,但现在看,似乎并不尽然。   沈为年眼中闪着有些癫狂的光,神情有些飘忽,下一瞬,他的笑容又突然停了,垂下眼,目光落在钟明脸上:“……你好好想一想。”   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轻柔地在钟明耳边道:“从我到这个游戏,你就把我当猴一样耍。”   “但我可以原谅你。”   沈为年的眼睛紧盯着钟明,将他细腻的肌肤纹理都尽收眼底,他抬起手,用冰冷的戒面贴在钟明脸上,缓缓滑到他的下颌:   “只要你跪下来,跟我道歉,求我救你,我就能带你走。”   他靠的太近,以至于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钟明美丽的面孔。他大而明亮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惊讶,又像是被吓到了,沈为年脸上的笑意更深,低声道:   “如果你愿意,我们今晚就离开。”   钟明瞪大了眼睛,瞳孔紧缩,苍白的唇颤抖了两下,像是在巨大的情绪激荡下说不出话来似的。   几秒之后,他终于发出了声音:   “你身后——!”   沈为年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接着,他的头掉了下去。或者不能说是头,而是他的整个上半身都跟着掉了下去。   一条触角将他拦腰切成了两半。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钟明的视野中,看到了一柱血液向自己的方向喷来,一切动作都仿佛放慢了。下一瞬,一根触角凭空出现,挡在了他的面前。   钟明看着眼前深蓝色的,带着黄色斑点的皮肤,仿佛一条河流,完全遮住了他的视线,上面的吸盘还如同会呼吸般缓缓蠕动着。   隔了不知道多久,钟明才猛地吸了口气,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   另一边,亚瑟突然被放开,身体因为惯性地向前倾。他捂着脖子上还在不断流血的伤口,震惊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地下室的四根触角。   他的视野不受遮掩,因此,他能清楚地看到沈为年与泰利的身体是怎么被斩断,被碾碎。那些碎块被缓缓蠕动的触角卷入其中,贴在吸盘之上。   寂静的空间里逐渐传出一点类似咀嚼的声音。   空气如凝滞般寂静,李逸之与亚瑟两人脸色惨白,看着面前宛如恐怖片照进现实般的一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数秒之后,一切都停止了。   挡在钟明面前的触角缓缓移开,地下室里面已经空旷如初。地上连一滴血都没有,仿佛两人从未存在过。   钟明睫毛颤抖着,缓缓垂下眼,看到在自己几步远之处,一枚银色的戒指静静放在地面上。   一根略微细小的粉色触角空中俯下,勾起那枚储藏着道具的戒指,缓慢地向钟明延伸而来。   它缠着钟明的手腕,从手心处滑过,将那枚戒指戴在了他无名指上。 第79章 亲近   钟明看着手指上的那枚戒指,呼吸都放轻了。   粉色触角缠在他的手腕上,为他戴了戒指也不走,而是流连在他手腕内侧细腻的皮肤上轻轻摩擦。   没了敌人,环绕在他们四周的触角却仍旧没有消失。它们在原地轻轻涌动着,蓝黄相间的皮肤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缎面般的光泽。   亚瑟目睹了两个人被活活撕成碎片,吞噬殆尽的全貌,脸色有些发白。诚然他也觉得那两个玩家该死,但过程的血腥程度还是对他造成了冲击。   李逸之的脸色比他还难看。他对自己的专业能力一直非常自信,认为地下室阵法下固若金汤。   公爵压倒性的强大给了他极大的打击。   李逸之脸色青白,面颊发烫,感觉自己像是被兜头扇了一巴掌。   公爵的雷霆一怒没留下什么痕迹,然而其带来无形的威慑却盘踞在他们上空,久久不散。   两人僵在原地,看着几乎充满整个地下室的触角,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几根触角突然有了动作,它们轻轻蜷缩起来,缓慢地朝钟明的周围合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钟明眼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巨大的触角缓慢却不容置疑地靠近,他不得不连续后退,腰后却骤然撞上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钟明回过头,发现一条触角绕到了他的身后。厚实肉感的触角像只大沙发般垫在他的后腰处。   钟明避无所避,只能停下脚步,身前的触角立即追上来,带着吸盘的触角尖‘啪’地一下贴在他的右脸上。   !   钟明立刻就想起这条触角刚刚才绞杀了两个成年,而且……还吃掉了!   他的脸色变得青白,偏头想躲开触角:“等、等等——”   触角没让他甩掉,还在钟明下颌的肌肤上摩擦了一下。   触角轻柔地贴在他的侧颊上,触感冰冰凉凉的,其实没有钟明想象那么恶心。但他在心理上实在接受不了,用双手抓住触角的两侧试图将它往外推:   “别、不要过来——”   触角像直往主人身上扑的狗子,缠着钟明不放。他四面八方都被厚实的肉条遮住。   钟明:!!   被触角淹没,不知所措。   下一瞬,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回来。”   从四面八方环绕住钟明的触角同时一顿,接着,它们有些恋恋不舍地开始往后撤。钟明立刻伸手抹了把脸,幸好没有摸到什么黏糊糊的东西。   触角一路缩回到楼梯口,沿着阶梯向上,最后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钟明抬起头,看到公爵的轮廓浮现在黑暗之中。   是真的「浮现」,而不是走到了那里。男人高而宽阔的线条像是突然就出现在了那里。不会太突兀,像是你一个没留神,再看过去他就已经在哪了。   这进一步加重了整个空间内的诡异感。   钟明呼吸微滞,看着那点轮廓一点点从黑暗中浮出,公爵英俊而苍白的面孔出现在偏冷的晨光之中。   地下室内没有人说话,   公爵完全忽视了另外两个人,径直走到钟明面前。他低头,拉起钟明的右手,看了看他无名指上的金属指环,眉心微皱了皱,又很快松开。   他抬起左手,在指环上方抚过。钟明在瞬间似乎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钟明的眼睫微颤,抬眼道:“……这是什么?”   “这个戒指上有怨念。”公爵回答他,右手顺势将钟明的手握住,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现在已经好了。”   钟明被他揽在怀里,低头看着手指的戒指,抿紧嘴唇。怨念?还能是谁的,必定是刚刚灰飞烟灭的沈为年。   公爵揽住的肩膀,道:“走吧。”   钟明这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看向男人英俊的侧脸,接着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瞥向亚瑟:“……等一下,医生——”   亚瑟神情严肃地坐在椅子上,脖子上的伤口有点深,鲜血不断从他的手心里涌出,已经打湿了胸襟上的大片布料,唇色发白。   公爵瞥他一眼,继续搂着钟明往上走:“他自己就是医生。”   钟明心想那能是一回事吗?过度失血是要死人的,他在公爵的怀抱里挣扎起来,试图推拒对方的肩膀:   “不行!你等一下——”   公爵脚步顿住,眉心隆起,回头看了眼亚瑟。下一瞬,一只触角凭空出现,圈住亚瑟的脖子。   伤口立即愈合,亚瑟感到脖子上的痛楚消失,他愣愣地移动右手,摸着自己沾满鲜血的脖子,发现伤口处已经完好如初。   亚瑟二十多年来的医学知识完全被颠覆。他比失血时还要眩晕,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公爵:“等等——”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般垂下头,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钟明被吓了一跳,微微张开嘴唇。从亚瑟的面部表情看出他应该是被打晕了。   公爵收回手视线,右手向下,有些强硬地揽住他的腰:“走吧。”   钟明没在挣扎,温顺地靠着他离开了地下室。他们走出地下,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钟明的眼睛上,让他有点恍惚。刚才肾上腺素飙升后的虚软后知后觉地浮上来,钟明脚步发飘,几乎是完全靠在公爵怀中。   公爵的右臂紧紧搂着他,等走到台阶上,干脆拦腰将钟明横抱起来。握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低声道:“抱住我。”   钟明依言勾住他的肩膀,安静地将头靠在男人胸膛上,这是个很依赖的姿势。   公爵稳稳地抱着他,沉默着向上走了两层楼,接着低下头,视线停留在钟明白皙的侧脸上。   “怎么了?”他以为钟明是害怕了,将他抱紧了些,轻吻他的耳鬓:“我向你发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不信上帝,也不信神。他只在乎钟明,也只需要对他负责。   钟明感受到男人轻柔而珍视的触碰,缓缓转过头,额头男人的胸膛上蹭了蹭,像只蜷在人类胸口汲取温暖的猫:   “……我知道的。”钟明低声喃喃:“我相信您。”   公爵顿了顿,低头亲他一下:“真乖。”   钟明顺从地接受他的亲吻,在气息的交换的空隙中抬起眼:“你杀了他,会不会不太好?”   公爵正往他的唇角落下一吻:“谁?”   钟明被他亲得模糊道:“沈为年……他说沈家和三大家族有合作。”   公爵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他低下头,含了一下钟明饱满的下唇:“没事。”三大家族他都是要杀的,一个合作伙伴算得了什么。   钟明脑中的弦拉紧了一瞬,他不觉得公爵和那三大家族这样正面冲突是个好主意,但神志很快淹没在公爵愈加细密的亲吻里。   男人本来只是一下一下地啄吻他,现在亲到了他的嘴唇上,动作逐渐深入。   钟明仰起头,喉咙里发出呜咽,唇角泛出一点水痕。   从二层到三层他们走了得有几十分钟。直到上方传来一声故意放大的咳嗽。公爵才动作一顿,放开了他,钟明微微喘息,抬起头,看见了玛丽夫人严肃的脸。   女人干瘦的脸上每一条纹路都透露出不满。她只看了一眼钟明,接着便用一种责备的眼神看向公爵,薄瘦的嘴唇动了动,小声而急促地说:   “青天白日的,干什么?”   公爵有许多年没被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过了。但他竟出奇地心情很好,右手将钟明按在自己怀里,朝玛丽夫人勾了勾唇:   “对不起,夫人。”   闻言,玛丽夫人反而一愣。他看着公爵抱紧钟明,快步走上楼梯,很快走到书房面前,拉开门走进去。她看着公爵的声音消失在书房门后,竟从中看出了点鲜活的气息。她略微浑浊的眼中浮现出一个穿着马甲与衬衫的少年——那是在几个世纪之前,在那些战争之前,在他失去所有血亲之前,公爵还是个人类的时候。   ·   钟明的脸埋在公爵胸前的衣服里,下一次看到光亮,他已经躺倒在了床上。   公爵双手捧着他的面颊,俯下身亲他。他的动作比刚才在外面还要热烈,把钟明的两瓣嘴唇亲的濡红。   钟明勾着他的脖子,姿态很顺从地张开唇,接受公爵的亲吻。   刚才那一幕不仅震住了李逸之与亚瑟,也影响到了他。钟明对公爵依旧有疑虑,但他现在身心都实在发软,提不起劲来挣扎。   公爵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一点点软弱,并且立刻感到了一丝甜美的欣喜,好像他完全攥住了这个人。   他心中一直有盏天秤,一端想要完全控制住钟明,另一端又不想真的吓怕他。公爵无时无刻不在权衡着这两点,以调整自己的行动。   尤其是在钟明和他争吵时,天秤便会上下晃荡个不停,让公爵尤为焦头烂额。   他的心长久地被两端折磨,以至于现在钟明流露出些许臣服的苗头便让他激动不已,公爵在钟明柔软的唇上响亮地亲了一下,低声道:   “现在不跟我吵了,嗯?”   钟明的眼神有些迷茫,温顺地点了点头。公爵摸了摸他的额头,心中的怜爱倾泻而下,将刚才听到有玩家竟敢声称要带走他的愤怒冲洗了个一干而尽。   他低下头,无比轻柔地吻了吻钟明微红的眼角:“有没有想过要跟他走。”他连沈为年的名字都不屑于提起。   钟明没有半分犹豫地回答他:“没有。”   公爵一顿,接着低下头,更重地吻他。钟明被他吻地喘不过气,仰着头,两只手逐渐没了力气,虚虚地抵在男人胸膛上。男人两条有力的手臂裹紧他,用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我爱你。”   他掐在钟明腰上的手突然放开,转而向下握住他裙摆下细瘦的脚踝。干燥而带着薄茧的掌心贴着钟明的小腿,缓缓向上。   钟明的脑袋因为缺氧而发晕,一时间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等突然被握住,他才猛地睁大了眼睛,发出一声短促地惊呼。   “啊!”   “嘘、嘘——”公爵立刻在他耳边安抚,一手揽住钟明的肩膀,强壮的身体贴近他,与钟明亲密无间:“别怕。”   钟明咬着下唇,面颊飞红,颤抖了两下,也就闭上眼随他去了。   ·   等亚瑟再次醒来,一整天已经过去了。   公爵下手又准又狠,几乎是贴着不把他直接劈成植物人的那条边线,亚瑟醒来之后后脑还顿顿地发痛。   离公爵与他约定的离开时间,只剩下一个白天。   亚瑟心里没来由地发沉,从床上爬起来,将身上被鲜血染红的白大褂脱下来,随便洗了把脸就去楼下等钟明。   他硬生生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站了一刻钟,才看到钟明从卧室门后走出来。他看起来很好,脸上的病气去了不少,脸颊红润,似乎没遭受什么苛待。   亚瑟原本担心公爵会迁怒他,见状大大地松了口气。笑着想向他打招呼。   然而钟明没看见他,测过脸去,突然被书房中伸出的手揽住肩膀,公爵的面容浮现出来,低头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亚瑟敏锐得从公爵脸上看出了些许不同。   比起钟明,他的种族和各种条件都更贴近公爵,因此也更了解他在想什么。男人正低下头跟钟明说话,嘴角啜着一点笑,显得很从容,还有点饕足。   如果说以往的公爵随时紧绷着,像是一只巨龙盘桓在钟明身侧,警惕着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现在的男人像是吃到了什么甜头,还有点洋洋得意。   后者可能是亚瑟自己的臆想,他的确看公爵越来越不顺眼。   钟明站在公爵身边,对男人说的话一一点头,一缕黑发垂下来,挂在白皙的脸侧,那么文静又乖巧。   亚瑟看着公爵伸出手,将那缕黑发别到钟明耳后,心情糟糕。   楼上,公爵收回手,仿若不经意地朝楼下瞥了一眼。   那个医生从两小时前就在楼下。金发的白人青年脱掉了白大褂,身上只剩下一件紧身的黑色T恤,他体格很好,肌肉将薄薄的布料撑起,双手揣在兜里,神情有些阴沉地看向楼上,   没了那层白大褂,亚瑟专业人士的身份弱了,身为一个男人的标签浮上来。   公爵眯了眯眼。   钟明注意到他的视线,也往下看了一眼,小声道:“你看什么?人家明天就要走了。”   他不希望公爵找亚瑟的麻烦。这个白人青年是个难得真诚坦荡的好人。   “……不是明天。”公爵回过视线,断然道:“他今晚就走。”   钟明闻言愣了愣,但也没反驳,他同样认为亚瑟这样的人,早点离开更好:“嗯。”   公爵见他脸上没有一丝不愿意的样子,心情很好,抬手摸了一下钟明的额头,低下声道:“身体怎么样?”   钟明闻言,脸颊立刻红了,他略微慌乱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没有人后,才深深低下头,闷闷道:“还好。”   不知道的人如果听了这话,也许会以为他们做了坏事。   钟明耳根发烫,他昨天本来有点害怕,但察觉到公爵的动作很温柔之后便放松下来,最紧张的时候是对方也好了的时候——他生怕公爵浑身的液体都是蓝色的。   幸好,当公爵弄到他小腹上的时候,钟明忍着害怕低头看了一眼,颜色是正常的。   公爵不知道钟明脑子里居然想的都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很体贴爱人的青涩,将声音再压低了些,几乎像在说悄悄话般道:   “那就好。”他低头在钟明嘴角亲了一下:“腿有点红,我帮你治好了。”   钟明羞臊的说不出话来,张了张嘴,又无力地闭上。   亚瑟站在楼下,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从肢体动作上来看,怎么看怎么像公爵在调戏钟明。   没看见钟明的头越埋越低,都要钻进胸口了吗?   亚瑟的眉头越皱越紧,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亚瑟昨天刚被人从身后袭击过,下意识地一肘击向身后。   “嚯”李逸之向后踏出一步,闪到旁边,扭过头惊讶地看向亚瑟:“行啊兄弟,看来你脑子还没被打坏。”   亚瑟见是他,神情松下来:“是你。”   “叫我李就好。”李逸之体贴地对这位外国友人勾起唇,竖起大拇指,朝门外的方向指了指:“哥们儿,出去抽根烟不?” 第80章 白光   公爵发话,今晚亚瑟医生必须离开,结束他的副本之旅。   钟明找到他时,亚瑟正背对着他,在小房间里面收拾东西。他总共也没带什么来,除了医疗箱和一只小背包,里面装了几瓶没开封的矿泉水,一些压缩饼干,活像是来露营。   钟明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看他在床上折那件被鲜血染红的白大褂,轻声道:   “这个还要带走吗?”   亚瑟动作一顿,猛地扭过头,在见是钟明时松了口气,视线凝在他脸上。   过了片刻,钟明蹙起眉:“问你话呢。”   亚瑟这才如梦初醒,愣愣道:“哦……还是带吧。”他回过头,将血迹已经干涸的白大褂拿起来:“这是我刚加入时组织给我发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大学生,有纪念意义。”   钟明点点头,道:“那我给你洗一下吧。”说罢,他侧头看了眼窗外:“今天是晴天,很快就会干。”   亚瑟在他身上感到一种极其轻软的柔和,怔怔地张开嘴,又合上。   钟明自然地接过他的衣服,转身向外走。亚瑟愣一秒,立刻追上:“我跟你一起去。”   钟明看他一眼,不知道他跟来干什么,亚瑟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一路跟在他后面穿过后厨,走到院子里盥洗衣物的地方。   亚瑟看着钟明拿出一只木桶,将衣服放进去,加冷水浸泡,不知往里放了什么东西,已经干涸的血迹一下子在水中弥漫开来。   钟明将手伸进去,揉搓了一下布料,衣服上的血迹便立刻变淡了。   亚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是在看一个会魔法的小精灵:“你加了什么?”   钟明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清洗剂。”   亚瑟不信,绕着他转了几圈,像只疑惑的大狗。钟明倒掉血水,白大褂已经光洁如新。亚瑟夸张地赞叹道:   “你简直像会魔法一样。”   钟明无奈:“洗个衣服而已。”外国人就是夸张。   他抢过钟明手中湿淋淋的衣服,终于找到了出力的机会,握紧两头,一把将衣服里的水全部拧干,再把白大褂晾到衣架上。   做完这一切,他回过头,低头看着钟明有些泛红的手,皱眉道:   “你天天做这些,会不会很辛苦?”   亚瑟以为钟明是每天在大宅里洗衣服,才会这么擅长、   钟明道:“没有啊,我一般不用洗衣服。”   亚瑟一愣,道:“那你平时做什么?”   “平时……”钟明想了想,道:“陪陪小少爷,给公爵送茶点什么的。”   亚瑟一听,表情立刻变得奇怪。听起来钟明就是专门伺候公爵的,他愈发觉得对方不是个东西,是在占钟明便宜。   天天有这样一个可心的小仆人侍候左右,男人怕是爽死了。   在亚瑟的心中,公爵那张英俊的面孔逐渐扭曲,嘴角勾出邪笑,每个毛孔中都不怀好意。   他定了定神,在钟明奇怪的目光下压抑住自己的情绪,问道:“那你怎么这么会洗衣服?”   钟明向后靠在石墙上,道:“小时候给弟弟妹妹洗衣服,做习惯了。”   亚瑟走到他身边,顺势贴着墙角坐下来,仰头看着钟明的侧脸:“你有兄弟姐妹?真好。”   他觉得钟明一定是个很好的哥哥。他一看就是对小朋友很温柔的类型。   钟明侧过脸,没有反驳。孤儿院里的小孩子彼此都是兄弟姐妹。   亚瑟眯了眯眼,逆着光看向钟明优美的侧脸。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而一个星期来积累的白雪还没开始融化,空气中充满了冰凉而清新的气味。亚瑟的心逐渐融化,如果这里是他家的后院,他会找出仓库里废旧的轮胎,让钟明坐在上面从坡顶滑下去。   可惜这里不是他的后院,而是凶险无比的副本。   亚瑟用视线描绘钟明秀丽的五官,想到他今晚就要离开,要将钟明一个人留在这里。他的心脏变成铅块,一直落到胃里。   他想到几刻钟前李逸之对他说的话,心里更加发愁。神情中也不觉带出来了点。   钟明注意到他情绪低落,问道:“怎么了?”   亚瑟恍然回神,说:“没什么。”   钟明笑了笑,弯起眼睛道:“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去了,还不高兴?”   在大宅的这两天恐怕是亚瑟这辈子最恐怖的经历之一。钟明为他能回到正常的世界里而感到高兴。   亚瑟看着他,眼神很复杂,他轻轻笑了笑:“是啊。”   他脸上藏不住事,钟明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惆怅,笑了笑,回过头,道:“等出去之后,把这里的事情都忘了吧。”   闻言,亚瑟的金色的睫毛颤了颤,又看了看钟明,他实在不觉得自己能忘得了。亚瑟低下头,沮丧地用手抹了下脸,接着抬起头,脸上又挂起了轻松的笑意:   “我尽量。”亚瑟朝他眨了眨蓝色的眼睛:“毕竟我以后每次看到章鱼……应该都会想起这里。”   钟明被他逗笑,勾了勾唇角。亚瑟也笑起来,微风拂过他金色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是童话中的白雪王子。   气氛变得轻松而愉快。钟明问:“等你出去了,第一件事想做什么?”   亚瑟想了一下,道:“离这里最近的小镇上有家餐馆很不错,我要点一份汤,再来10盎司牛排。”   钟明闻言笑了笑:“听起来很不错。”   在等衣服干的期间,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钟明了解到亚瑟是个小镇男孩,是他们高中的优秀毕业生,加冰球队队长,再进入一间世界顶尖的医学院之后,他申请到奖学金,同时一直在附近医院里做义工。   他的人生听起来像是冬日的阳光,没有半点黑暗。钟明喜欢听他将自己的故事,亚瑟说起这些事情时的表情很真诚,眼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让人心中也不觉跟着发暖。   “抱歉。”亚瑟正在说自己曾经在养老院当义工的故事,突然注意到自己说了太久,他停下来,道:“不好意思,是不是很无聊?”   钟明摇了摇头,道:“不会。”他微笑道:“很有趣。”   亚瑟看着他,眸光闪了闪,金黄色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他的小半边瞳仁。片刻后,他似乎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抬起头,看向钟明:   “你喜欢他吗?”   钟明一愣:“谁?”   接着,他反应过来亚瑟在说什么。眼睫垂下来。   亚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道:“没关系,你想怎么回答都可以。”   他知道公爵也许在听这场对话。为了进入无国界医疗组织,他接受了多方面的培训,其中就包括微表情研究和测谎,亚瑟自信如果钟明说谎,他能够看出来。   钟明垂眼看着他,突然笑了笑:“是。”   亚瑟看着他柔和的眉眼,心凉了大半截。他交握的双手紧了紧,忍不住追问:“就算他有……触角,你也喜欢?”   闻言,钟明的脸颊泛上一点绯红,抿了抿唇,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亚瑟的心脏落到谷底。指尖都有点发冷。   片刻的沉默后,他的喉结滚了滚,低下头,用双手撑住额头。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   算了吧。   亚瑟心道。怜惜弱小是一回事,知道对方有伴侣还蹬鼻子上脸就是另一回事了。亚瑟的性格与教育让他做不出这么下作的事。   他决定忘记李逸之刚才和他说的事情。   亚瑟紧紧握住双手,强迫自己忽略心下细微的不甘,抬起头,对钟明露出真诚的笑容:“那就好。”他向钟明伸出右手:“祝你们幸福。”   钟明用很温暖的眼神看着他,也笑起来,轻轻握了握亚瑟的指尖:“谢谢你。”   亚瑟看着钟明,心脏变得很轻,他的视线流连在对方脸上,心想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美丽惊人的亚裔青年,一时不忍错开眼。   然而钟明很快收回了手,道:“你是什么时候从大学毕业的?”   亚瑟整理好心情,回答道:“去年。”   那就是二十二、三岁。钟明敛下眼,轻声道:“真年轻。”   亚瑟闻言挑了挑眉,看着钟明低垂的眉眼,道:“什么?你一定比我更年轻。”   钟明笑了笑:“那可不一定。”至少从他模糊的记忆中看,钟明知道自己已经大学毕业有些年头了。   他转回身,向大宅里面走。亚瑟跟上他,追问道:“那你多少岁?”   钟明进入后厨,随口回答道:“我记不太清楚了。”   亚瑟疑惑地蹙起眉头:“什么意思?”怎么会有人不记得自己的年龄。   钟明走入室内,阴影盖住了他的大半张面孔,轻柔的声音传到亚瑟耳边:“我的记忆不是很清晰。”   他随口道:“但应该是比你大的。”   亚瑟的脚步骤然一顿。   钟明走出几步,见亚瑟没跟上来,回过头,便见亚瑟站在门口。   “怎么了?”钟明对他道:“进来啊。”   亚瑟高大的身躯几乎遮住整个后厨的门,光线被挡在外面,亚瑟的脸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   他看到钟明略带疑惑的脸,张开嘴,想问什么,却又骤然闭上,机警地看了眼楼层上方。   不能被公爵察觉。亚瑟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神情,从光芒之中跨进来,对钟明道:“没什么。”   他错了,亚瑟心道。刚才钟明的回答改变了一切。他装若无事地走到钟明身边,道:“走吧”   然而却钟明敏锐地从他的表情中注意到了什么。亚瑟比他高很多,钟明抬起头,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他蔚蓝的眼睛隐没在黑暗中,变得有些深邃,看起来有些严肃。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钟明不明所以,收回了视线。心想他长得有那么年轻吗?让亚瑟惊讶成这样。   ·   白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天色黑沉下来。弯钩形状的月亮从山巅爬上来。   亚瑟踏上了去往黑湖的路。   他一个人走在前面,钟明和公爵走在后面。   夜晚的气温降低,夜风有些凉,公爵的右臂揽住他的肩膀,几乎将钟明的大半个人都搂在怀里。他们的脚步踩在枯叶上,发出轻微窸窣的响声。公爵低头凑近钟明的耳廓,低声问:   “冷吗?”   钟明半张脸埋在温暖的兔毛围巾里,轻轻摇了摇头:“不冷。”   公爵将他裹得像只球。还要抱着他,体温一直向他涌,钟明甚至都有点热,   男人在他温热的脸上亲了一下,接着伸出手,又将他的衣领拢紧了些。   钟明任由他动作。刚才他软磨硬泡了许久,才让公爵同意带他一起来为医生送行。都说刚上过床的男人最好说话,虽然他们不算真的做了,但公爵现在的状态也差不多。钟明略一扁嘴唇,公爵的心就发软。   另一部分的原因是公爵认为医生姑且还算威胁性较低。特别是跟李逸之,冯唐等人比起来。   这个白人青年是个愣头青,过度良善,估计有贼心没贼胆。亚瑟说的那句「祝你幸福」也起了一定作用。   三人安静地走在森林中,亚瑟全程没有回过一次头,也没有出声。   公爵见状,微微垂下眼,伸手摘掉落在钟明头发上的一小片落叶。   约莫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了灰湖畔。钟明靠在公爵怀里,眼神从湖泊左边看向右边,水面在黑暗中保持着平静,没有丝毫风浪,皎洁的月光照在水面上,闪出一缕波光。   一尾小舟被粗绳牵在湖畔,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看起来和钟明之前乘坐的没什么两样。   应该来说他眼前的一切,除了夜色黑沉之外,跟平常都没什么两样。   公爵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在看什么?”   钟明收回视线,小声道:“没什么。”   亚瑟走到湖畔边,俯下身,将医疗箱放在了船舱里。小舟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在水面上荡出一点波光。   钟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很平静,带着一点惆怅,像是送别一个知道不会再见的朋友。   亚瑟放下医疗箱,突然回过神,视线落在钟明身上。   接着,他看了眼公爵:“请问我可以跟钟道个别吗?”   公爵皱了皱眉,立即感觉到怀里钟明抬起头,视线黏在他脸上。公爵沉默一会儿,接着松开了钟明,但没有退后。依旧紧挨着他。   “谢谢您。”亚瑟轻声道谢,走上前,在一个礼貌的距离向他伸出右手:“很高兴认识了你,钟。”   钟明微笑着与他握手:“我也是。谢谢你治好我的病,医生。”   亚瑟蔚蓝的眼中浮现出温和的笑意:“不谢。这是我的职责。”   两人的对话平常而普通,公爵没有理由阻止,只能皱着眉站在一边。   亚瑟握着他的手,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钟明笑了笑:“我想是的。”   “真遗憾。”亚瑟也笑起来,金黄的睫毛垂下,深蓝色的眼眸中闪着由湖畔反射出的月光:“但我想这也没什么办法,是吗?”   钟明隐约感觉亚瑟握住他手的时间有些长了,笑了笑,试图收回自己的手。   但他没有成功。   亚瑟紧紧握住了他手。   公爵比钟明更快地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两根触角立刻从他身后伸出,朝亚瑟的头颅击去。然而下一瞬,厚实的枯叶层下突然窜出一个人影,他几乎是凭空出现的,右手闪电般刺向公爵的右眼。   钟明耳便响起一声愤怒的德语。   他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见面前的触角擦着亚瑟的脸冲了出去。   亚瑟堪堪避开这次攻击,骤然抬起右手,举起一个像是信号枪的东西,向天空中开出一枪。   “啪!”   一声尖锐的枪响之后,山谷中亮如白昼。 第81章 决定   这骤然的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钟明看着白光在眼前炸开,感到一阵眩晕。   下一瞬,他感到自己的右手被握紧,一股巨力传来。钟明摔在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上。   亚瑟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肩膀,蓝色的眼睛中精光乍现,沉声道:“跟我走!”   钟明愣住,下意识道:“什么?”   亚瑟知道自己能躲过刚才那一击能实属侥幸。他至多有三十秒说服钟明,他语速极快地说:   “他洗去了你的记忆,现在你对他的所有感情都是虚假的。这不是爱情,是情感操控。继续待在他身边会非常危险。”   他放开钟明的肩膀,温暖干燥的手心裹住钟明的双手,就算是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亚瑟的语气依旧真诚而冷静:“钟,深吸一口气。我需要你冷静地思考。”   亚瑟蓝色的眼睛中倒映出钟明诧异的脸,缓声道:“你想去外面寻找真相吗?现在已经有针对记忆恢复的医疗手段。”   钟明的瞳孔猛然缩紧。   亚瑟紧紧盯着他。在进入副本之前,他从同事那里得到了一叠关于公爵的资料。毕竟虽然他是自愿接下这个任务的,也不能叫他来送死。   亚瑟从资料中得知,萦绕于三大家族上方的诅咒其中之一就是失忆症。   这种毫无征兆的病症会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出现,患病的对象便会产生不间断的记忆衰退,甚至严重到连自己的姓名都会忘记,最后在痴傻之中迎来死亡。   在三大家族中流传的传说中,「公爵」是一抹旧世界投射的阴影,恶魔赋予了他影响人神志的能力。他始终站在阴影存在的角落,对他们投以凝视的目光。   所以当钟明提到他的记忆有些模糊时,亚瑟的心一下变落到了谷底。接着,他感到了巨大的愤怒,一想到公爵竟然用这种能力操纵钟明,他便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被烈火灼烧。   亚瑟有着理想主义青年共同的毛病,他爱当好人,还有点英雄主义情节。他紧紧握着钟明的手,坚定地说:   “如果你想,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你。”   钟明的瞳孔猛然缩紧。   现当下,山谷中展现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场景,笼罩在雪上之上的天空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浓郁的黑暗,另一边却亮如白昼,天空蔚蓝如洗。钟明正巧站在分界线之上,眼前光暗交加,他的视线越过亚瑟,落在远处的湖面上,只见白日那断的湖水不断荡漾,水波由远及近向黑夜这边传播而来,在途中却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无论如何都到不了对岸。   钟明意识到刚才亚瑟开的那枪绝不是普通的东西,它分开了副本与现实。   而这也许是他逃出副本最好的机会。   钟明顿了顿。忽而回过头,看向身后。   公爵站在黑暗里,阳光丝毫照不到他身上,触角上串着牧师的尸体。他的胸口破出一个大洞,血液大股大股地往外涌。他黑色的长袍上挂满了枯叶,不知在湖畔已经潜伏了多久。钟明心下一颤,迅速明白了他为何会在这里,卡佩从他这里知道灰湖是离开副本的关键,或许一直潜伏在这里寻找着机会,然而在公爵突然出现之时,他心中在世代熏陶下根植的仇恨还是占了上风。   但他最后的一点挣扎还是失败了。牧师的匕首只在公爵的右脸上留下了一点细小的血痕。   而他的身体被触角贯穿,脸上已经泛出死气。   钟明看着他的头无力地垂下,青白的脸转过来,苍白的唇动了动,朝钟明说了一句话。   下一瞬,他的头被拧断,掉下来。摔在枯叶堆上,滚了一圈。   钟明的嘴唇颤了颤。   公爵阴沉的面目从黑暗中抬起,视线落在钟明身上。钟明在他的目光下一颤,接着,他看见公爵抬起右脚,看起来像是要向他走过来,却似是被什么挡住,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能力也是有极限的。”   亚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钟明回过头,看见青年英俊而略带焦急的面孔:   “快,我们没有时间了。”   这眼花缭乱的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钟明几乎听到耳边不断响起秒针倒数的声音。他像是在经历一场加速的噩梦。   在下一个瞬间,钟明听到了一个除开自己的心跳声之外的,细小而清脆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突然被打破了。   他看见亚瑟的瞳孔骤然缩紧。白人青年的眼瞳的虹膜蓝的很透彻,钟明清晰地从中看到自己身后,公爵的脚像是在用蛮力突破山么障碍,缓慢而坚定地落到地面上。   钟明骤然一把推开了亚瑟,朝满脸诧异的青年大喊:“快走!”   下一瞬,星斗倾斜,天翻地覆。   极浓的夜色以一种快到极其怪异的速度覆盖了整个天空。   钟明猛然回过神,一把抱住公爵的腰腹:“别杀他!”   公爵的动作有略微的停滞。钟明偏过头,对愣在湖边的亚瑟厉声道:“我叫你快走!”   亚瑟闻言,神情一顿,他蹙起眉心,脸上泛出几丝不甘。但他并不是个傻子,见状立刻抄起背包,几步踏上小舟,利落地扯断船尾连在湖畔上的麻绳。   然而他的船才划出去不到两米,四根触角便突然凭空出现,狠狠砸向小舟。   “啪!”   湖面在重击下骤然升起水柱,水雾遮住了小舟的轮廓。钟明眉心一颤,回头用双手紧紧箍住男人的腰腹,抬头看着他神情阴冷的脸:   “别这样。”他用全身的力气抵挡住公爵的脚步,放软了声音:“让他离开好不好?我没有想跟他走。”   闻言,公爵的神情顿住,在盛怒之下,他的表情如同卡壳了般,一点一点垂下眼。   钟明急促地吸了两口气,用力踮起脚尖去吻他的侧脸:“我真的没想跟他走。别管他了,好不好?”   公爵的眉心颤了颤,他的视线在钟明的脸与远处的湖面之间游移,额角青筋隆起,像是在勉力强压着怒火。他实在想杀了那个胆大包天的人类,如果不是钟明一直往他身上扑,亚瑟早已死了。   钟明伸手去勾他的脖子,几乎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去亲他因为愤怒而微红的耳廓:“……这里好冷,你亲亲我吧。”   公爵顿住,半秒后,终于忍无可忍地伸出手,按住钟明的后背,低头吻了下去。   他吻得非常重。往日的温柔完全消失,舌尖像撬开一只蚌一样缠住钟明,吻得很深。钟明不禁发出一点呜咽,头向后仰去,却被公爵用手按住后脑。   男人修长的手指插入他后脑的头发,五指攥紧,没有到扯痛他的地步,但是压迫感极强。   公爵短暂地放开他,钟明骤然吸了口气,像只溺水的鱼般喘息,抿住有些发痛的嘴唇。   “不是你要亲的吗?”公爵眉目阴沉,粗糙的指腹有些用力地捏起钟明的下巴,拇指抵在他的唇上:“嘴张开。”   他的语气有点恶劣,像是生气了。   钟明现如今耳边翁鸣一片,没有注意到公爵身边的触角没有收回去,此时正恼怒地上下翻腾,将地上的落叶全部击打得粉碎。   他眼睫颤了颤,温顺地微微张开嘴,露出一小点舌尖。   公爵漆黑的眼睛如一个漩涡,他俯下身,再次吻住钟明。钟明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突然发觉重新便会黑夜的天空并没有变得正常。天空仿佛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星星拉成长条,被裹挟着在天空中形成了一个圈,绕着中心旋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随着公爵的怒火失控。   钟明被那漩涡裹挟着发晕,同时公爵夺走他口中的空气,缺氧让钟明进一步意识模糊,仿佛掉入了西洋镜,亦或是在做一场香艳而怪诞的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公爵才放开他。钟明立即双腿一软,被公爵拦腰捞起来,抱了个满怀。   钟明靠在他怀里,四周的一切已经恢复了平静。   公爵沉默地抱着他,抬脚向回走。钟明从他肩头看去,地上牧师的尸体已经不见了,湖面再次恢复了平静,不见小舟的影子。   夜晚静谧的风刮过他的脸颊,钟明感到一点凉意,是一朵雪花粘在了他的脸上。   洁白的雪从天空中落下来。   钟明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搂紧了公爵,抬头看他的侧脸。男人的脸上此时已没了刚才暴怒的痕迹,一切归为平静,漆黑的眸子古井无波。   钟明看着雪落在他的棕发上,有些奇怪,他知道男人有瞬间移动回去的能力。   下一瞬,仿佛读心一般,公爵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在我走回去之前,你好好想一想。”他平静地说:“如果想好了要出去,我送你走。”   闻言,钟明的眼睫颤了颤,抬起眼看向公爵。   男人的侧脸平静中带着漠然,跟刚才阴沉的样子判若两人。   钟明敛下眼,几乎没有思考就凑上去,在公爵平直的嘴角上亲了亲:   “我不想。”他轻声道。   似是对他这么快的回答有些惊讶,公爵回过头,微微挑起眉锋,眼眸宛若深潭:“你确定?”   钟明点了点头。   公爵沉声道:“为什么?”   钟明微微抬起眼,浓密的睫毛下眸光微闪。   接着他垂下眼,小声道:“我舍不得您啊。”   公爵抱着他的手臂一紧。钟明在极其短暂的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他略微失控的表情。   下一瞬,钟明眼前的景色骤变,这次不仅是瞬移回了大宅内,而且还直接到了卧室里面。   钟明被丢到红色丝绒的被面上,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嘴唇便又被咬住了。公爵的两只手臂紧紧箍住他,动作有点失控,用强烈的亲吻宣泄着自己的占有欲。钟明淹没在他细密的吻中,卧室的灯光适时昏暗下来,安静的空间里回荡着他自己颤抖的呜咽。   在钟明看不清的黑暗之中,公爵眼中情绪翻涌。他虽然是怪物,但也有心,大起大落的心情状态让他受到了影响。以至于听到钟明亲口选择了自己的时候,他竟然有一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之前朝上涌的血液撑得他头痛,现在则全都涌到了身下。   钟明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衣物被扔到地上的窸窣声。   公爵却像是在黑暗中长了眼睛,粗糙而温暖的掌心贴着他,钟明感觉自己浑身都又麻又痒,包括最隐秘的部位,全都没一块好肉。   在某个时刻,公爵的动作突然变得轻缓,手停在他的大腿上。然而这个停顿并不是情之所至,而更像是野兽在黑暗中潜伏,静静等着猎物露出柔软的咽喉。   钟明在安静的空间里缓缓喘息着。他转动眼珠,只能在黑暗中看出男人的一点高大的轮廓。   他知道公爵在等什么,也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钟明喉间一动,其实在他推开亚瑟时,便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一不做二不休,钟明直接抬起了腿,勾在了公爵的腰上。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公爵咬牙骂了句什么他听不懂的话。   钟明被掐住了腰肢,长发在被面上摇曳,被拖到了男人身下。   ·   钟明再次醒来的时候,天依旧是黑的。只是日期已经翻过一天。   他身上很清爽,没有一点不适。钟明的头靠在男人裸露的腹肌上,轻轻吸着公爵递过来的雪茄。   公爵靠在床头,左手一路从发顶滑下,抚摸他光滑的背脊,伺候他抽了两口,抬手将雪茄放回到自己嘴里,道:“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自然是没有。钟明抿了抿唇,很勉强地摇了摇头。   不痛是好的。但这治疗的功效昨晚显著延长了钟明受折磨的时间。每次他喊‘不行了’的时候,触角便会贴上来,肌肉的酸痛去除之后,钟明还得哭着求他收回去。   他实在不能接受触角在这种时候还要出现,也许是察觉到他的不满,之后公爵都趁钟明晕过去的时候给他治疗。   见他犹豫,公爵抚摸他的动作一顿:“怎么了?哪里疼?”   钟明赶忙摇了摇头:“不疼。”   他的声音特别沙哑,原本清亮温柔的声线如今像是砂纸磨过。是钟明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张嘴接受治疗的缘故。   公爵皱了皱眉,放下雪茄,拿起床头的蜜糖水,喂他喝了两口。 第82章 雪停   屋外的雪一直在下。山谷的冬天还远远没有到头。   空气很平静,半点风都没有,鹅毛状的大雪直直地从天空落下,掉在地上,发出些许窸窣声。   大宅门前的雪积累了厚厚一层,每天,仆人们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扫雪。积雪已经到了如果不清理就难以出行的地步,甚至到了打开大门,雪就会涌进来的地步。   连续不断的大雪没有影响到大宅内部的温暖。   经年累月的石制壁炉忠诚地履行着它的职责,木炭燃烧着,向卧室中输送着温厚而舒适的热度。房间里很安静,弥漫着鲜花芬芳的气味,红色的丝绒大床上隆起一块,时不时传来情人低语的声音。   钟明和公爵一直呆在房间里消磨时光。   食物都是玛丽夫人送到门口,伴随着餐车而来的还有一小束鲜花,公爵每次都跟做贼一样,门只开一小条缝,还要用高大的身体堵住外面人的视线。公爵这么做也有他自己的心思,但一部分也是因为太粘人了。   几天的亲近之后,钟明完全变成了块糖糕,紧紧贴在公爵身边,对方一动他就要哼哼。公爵被他腻着,硬是三天都没能走出卧室一步,想到外面的书房去拿个资料都不行。吃饭要喂,洗澡要抱,睡觉要哄,这几天钟明实在娇得太厉害,公爵什么都做不了,干脆甩开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陪着情人消磨时光。   公爵躺在床上,右手环住钟明的肩背,让他把头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一下一下抚摸他光滑如绸缎的头发。   钟明的侧脸在烛光下微微闪烁,像尊细腻的白瓷美人像。公爵的手滑过来,他便抬起头,在男人的掌心上印下轻轻一吻。   公爵的手顿了顿,接着移开,按住他的肩膀:“我带你去洗个澡。”   钟明额角还有些许细汗,敛下眼,轻轻点了点头。   公爵于是伸出手臂,将他像只无尾熊似的抱起来,往卧室的方向走。钟明双手搂住他的肩膀,进入到水汽氤氲的卧室,被放到浴缸边的椅子上。公爵俯下身去放水,他就坐在椅子里,两条小腿缩在胸口,用胳膊环住,垂着眼盯着他看。   公爵试好水温,回头见他的模样,登时笑起来,嘴角牵出浅浅的笑纹:“看得这么认真?”   他手撑着浴缸边,俯身过来亲了亲钟明的侧脸:“你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   钟明的垂着眼睫,美丽的面孔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有些懵懂,公爵爱极了他的这个样子,本来只想亲一下,结果又亲了两下:   “你在想什么,嗯?”他在钟明耳边低声问。   钟明抬起手,摸了摸公爵裸露的手臂:“你为什么不会出汗?”   公爵的体温一直是冰冰凉凉的,就算再最激动的时候,也没有太大变化。且不管他怎么抓,对方身上都不会留下痕迹。   公爵笑了笑,道:“我和你不一样。”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向下,隔着水汽看到钟明胸口粉白一片,很快又收回了目光,略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伸手将水龙头拧上。   水已经放好,公爵回身来抱钟明。   钟明向他张开手,两条手臂自然地勾住男人的肩膀。   在被抱到浴缸边的时候,钟明的手臂突然紧了紧。公爵脚步顿住,偏头道:“怎么了?”   钟明微微侧过头,轻声道:“……刚才,我好像把地毯弄脏了。”   他的声音很轻,温热的气息扫过男人的耳廓:“你抱着我走的时候,好像弄到地上了。”   公爵的呼吸一滞。同时,钟明感到自己手下的肌肉瞬间绷紧。   男人略微粗重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响起。他没说话,也没动。钟明抿住唇,不想再弄脏地上,轻轻扭了扭身子。   然而就在他刚一动,一双手突然紧紧攥住了他的腰,下一瞬,钟明背后贴上了略带凉意的瓷砖。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在被吻住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按在了浴室的墙上。   ·   许久之后。钟明身上裹着浴袍,歪倒在床榻间。   他精神疲惫,浑身发酥,眼睛半睁着看见公爵高站在浴室内,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手上拿着红色的床单,正在水龙头下面冲洗。   水深哗啦哗啦,浴室的地面上全都是水,几步没有落脚的地方。然而公爵并不在意,他赤着脚站在一地的水渍里,垂着眼洗刚换完又脏掉的床单。   钟明脸皮薄,没办法把这些东西交给玛丽夫人去洗,所以这些天盥洗的任务都由公爵一手操办。   神奇的是,公爵做起这种事来也真像那么一回事。   钟明看他认真的样子,眯了眯眼。   公爵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略微偏过头来,声音略微加重:“乖乖睡觉。”   这两天钟明一直勾着他,公爵享受之余,害怕钟明自己的身体吃不消,颇为严肃地看着他。   钟明朝他露出有些慵懒的笑容,保持着躺在床上的姿势抬起手,将床柱上绳结解开,红色丝绒的床帏由四周垂下。   公爵看着床帏犹如逐渐合拢的幕布遮住床上的人,一截白皙的手臂在缝隙合拢前灵巧地缩了进去,喉结克制不住地上下一滚。   他盯着那张床,眉心中间隆起浅浅的沟壑。西方人公爵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自己的感受,但用华国话来说,他就是经年累月住在深山老林的道士第一次下山,就撞上了妖精,七魂八魄都被勾没了。   公爵定定地看着那边,半响后,才转过头,伸手把水拧地更大了些。   ·   同一时间,钟明躺在黑暗之中,脸上慵懒迷乱的神情一扫而空。   他看着黑暗中的床顶,缓慢地,用最微小的动作抬起了右手。在他的右手无名指上,金属戒指闪出微光。这是已经死了的沈为年留下的戒指,在公爵的操纵之下,现在已经变成了他的东西。对方应该是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的,并且认为那些东西不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所以没有管。   但到了现在,钟明基本可以确定当时盛怒之下的公爵并没有注意到亚瑟在最后一刻递给他的东西。   钟明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变得轻缓而悠长,同时,他眸色闪了闪,黑暗中突然凭空出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部手机。   钟明眼疾手快,在手机掉到床上之前凌空抓住了它。   这是沈为年的手机。当日在地下室,沈为年被触角吃掉,他贴身带着的手机似乎被判定为不可以吃的东西遭到忽略,最后不知怎么落在了亚瑟手里。   钟明在黑暗中看着眼前的长方形物体。智能机是当下最流行的牌子,屏幕被摔碎了。   他摸到手机侧边的按钮,试探性地按了按。   下一瞬,黑暗的床帏中亮起白光。手机还能运行。   钟明立刻将手机静音,亮度调到最小。   床帏外面没有动静。   他有些微微颤抖指尖按在屏幕的裂痕上,迅速找回了肌肉记忆,向上一滑。   屏幕上弹出一个白色的方框。   钟明的神情有瞬间的空白。   对了,解锁手机需要密码。钟明愣愣地想。手机的主人已经死了,而他对沈为年基本可以算是一无所知。   钟明的心脏缩紧,接着变得沉重。   下一瞬,浴室门被打开的声音响起。钟明眉尾一跳,迅速按灭手机屏幕,智能机再次消失在他的手心,翻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撩起床帏,他感受到床的另一边陷下去,有人躺了上来,从后面用手臂环住了他的腰。   钟明的后背贴上一片坚实的胸膛,公爵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发顶,低声道:   “怎么还没睡着?”接着,他顿了顿,又道:“心跳还这么快。”   钟明的心脏无法控制地跳漏了一拍,他有刹那的停顿,接着在黑暗中转过身,埋进男人的胸膛里,在对方胸口上印下一吻:   “不知道。”钟明道:“我睡不着,心里慌。”   公爵感到唇瓣柔软的触感,胸口的肌肉都轻轻抽了两下。他紧紧按住钟明:“别乱动。”   他用手臂环住钟明的背,右手托住他的后脑,将钟明整个人控制住。在确保他不能在乱折腾之后,开始用手指轻轻按摩钟明的额角:   “别胡思乱想,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困了。”   黑暗中,公爵皱着眉,在他看来,钟明是脆弱而易碎的。他虽然修好了钟明的身体,但是对方这几天神经反复受到刺激,还晕了好几次,说不定使因为这个才心跳快、睡不着。   他右手按摩着钟明的额角,左手按住他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   钟明被男人整个环抱在怀里,低垂的眼睫颤抖个不停。   要说亚瑟的话完全没有给他造成触动,那也是骗人的。但他说舍不得公爵,也并非是在说谎。   无数神思在他脑中混杂一片,绞成一团乱麻。而环抱着他的男人不知他心中的挣扎,正一遍遍耐心地安抚他。   每当钟明略微一动,公爵便会将他抱得更紧些。听到钟明不安的呼吸,公爵便会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轻啄吻:   “嘘、嘘——”男人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乖,睡吧。什么都不要想。”   钟明听到公爵在他耳边轻声哼起一支陌生的歌谣,像是首儿歌,悠扬而婉转的曲调在这小小的一方空间中回荡。   钟明的挣扎渐渐弱了。他靠在男人胸口,听着公爵一遍遍哼着歌,手掌轻轻拍打他的背,在宁静的黑暗之中竟有一瞬真觉得自己很安全,很简单,什么都不用想。之前的那些诡谲的争斗,猜忌,疑虑都淡去了,他仿佛真的可以依偎在这个男人怀里,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去想。   钟明眼睫微颤,缓缓阖上了眼睛。   ·   第四天,大宅外的雪终于停了、   太阳时隔多日,从云层中探出来,阳光洒在新雪上,山谷中一片安静宁和。   再次见到钟明时,李逸之正在庭院里铲雪。他嘴里咬着香烟,手里拿着一只巨大的铁铲,插进积雪里,抬起,将一捧雪铲到一边。   铁铲又大又重,等李逸之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一双皮鞋时,他动作一顿,在惯性下差点往后翻过去。   “哎哟!”   他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体,嘴里抽到一半的香烟掉到雪地里,发出微小的啪嚓声,接着便熄灭了。   李逸之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的烟头:“靠!这是我最后一只了!”   钟明站在他面前,有点啼笑皆非地弯了弯眉眼:“你还是少抽点烟吧。”   烟头的温度将雪地烫化了一些,烟身被雪水浸湿,软成一团,显然是不能再抽了。   李逸之喉间动了动,缓缓抬起头,等真正看到钟明的面孔时,他的神色变了变,眼中有什么东西迅速低沉了下去。   钟明看着他,眼睫微动,声音低下来:“看到我还在,你很意外?”   李逸之神情一顿,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来,骤然沉下脸,凤眼中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失不见了。   钟明抬眼他,小声道:“不用担心,公爵已经答应我,以后不会再偷听我说话。”   李逸之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闪过一瞬的诧异。   片刻的沉默后,他松开手,沉重的铁锹悄无声息地落在雪地上。李逸之揣起双手,抬起下颌,朝钟明挑起眉锋:“你信他说的鬼话?”   钟明闻言,略微撩起眼皮,视线落在他锋芒毕露的眉眼上。李逸之鲜少用这么情绪外露的面貌示人,他一向是圆滑而深藏不露的。   实际上李逸之已经快气炸了。自从亚瑟离开之后,这几天他提心吊胆,反复在心中盘算几种可能性。最好当然是杀了公爵,他知道卡佩埋伏在那里,但亚瑟是个怂蛋,恐怕讲究着什么和平主义,杀死公爵的希望渺茫。次一点的就是带钟明走。再次一点,就是对方又被骗回来。   那日李逸之在大宅中看到天空上异象丛生,星河倒灌,心下一跳,还以为公爵真的死了,或者至少也是钟明逃了出去。   但是之后几天,副本里重新变得平静,李逸之的心也一点点凉了下来。   等到真的听到钟明的脚步声,李逸之心掉到了胃里,只能勉强维持风度。但等到他抬起头,一眼便看出钟明身上不对经。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任何痕迹,但像李逸之这样从青少年时期就混迹于风月场所的半流氓来说,只肖一眼便注意到他眼角眉梢自然流露出的柔情。   什么叫不会偷听?   李逸之的神情阴鸷,心道,刚上过床的男人的话也敢信。   他敢打包票现在就算钟明拿把剑把公爵杀了,那狗日的都能笑着死。   况且他早就使出浑身解数写了新的符咒,如果现在公爵还能察觉任何一点信息,那李逸之觉得自己也不用活了,直接去树上撞死算完!   他瞪着钟明:“你为什么不走。”   钟明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垂下眼没有回答。一副闷声任他说的样子。   这幅表情看在李逸之眼中就是心虚。钟明已对那个怪物动了真心。   李逸之脸色几变,凤眼里要喷出火来,挣扎许久才把难听的话都统统咽了回去,憋得他心口火烧火燎。   他咬紧后牙,由上至下地俯视钟明,终于还是忍不住道:   “对那种长触手的东西,你居然还——”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钟明骤然抬起头,脸颊泛起一点粉红,一改刚才柔顺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你胡说什么!”   李逸之闭上嘴,薄唇拧紧,不说了,但脸色还是很难看。   片刻后,他扭过头去,弯腰拿起雪铲,‘噗呲’一声用力插进厚厚的雪地里,仿佛穿透了公爵的身体一般。   钟明见他闷声铲雪,抿了抿唇,软下声音:“我话还没说完。”   李逸之没回头,一个劲儿地铲雪,用行动表明他和钟明没什么好说的。   然而下一刻,钟明轻柔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想送你出去,你愿不愿意?” 第83章 不想走   李逸之铲雪的背影顿住。铁铲插在雪里,半天没有动静。   半响后,他缓缓偏过头:“你说什么?”   他逆着光,钟明看不清他的表情,温声重复了一遍:“我说,你想不想出去?要是想的话,我送你。”   李逸之半天没有动。他的表情被阴影遮住,看不出所思所想。钟明在这长久的沉默中轻轻皱起眉,对他的反应有些疑惑。他以为李逸之是会高兴的。   下一瞬,他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你这是跟定他了?”   闻言,钟明一愣。   这个「他」自然是指公爵。钟明抿了抿唇,垂下眼去,低声道:“跟他有什么关系,我是问你走不走。”   他这句话说出来,不知怎么刺激到了李逸之。他猛地甩开铁锹,几步跨到钟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钟明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李逸之在他面前向来都以温和的面目试人,所以纵然他知道对方的本性不是如此,也不自觉地产生了惯性。以至于现在李逸之黑着脸看他,肩膀和手臂的线条都紧绷着,身上的攻击性一下子冒出来,竟然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钟明的喉间滚了滚,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李逸之闪电般地伸出手拽住他的右臂,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压抑着怒气看着钟明惊讶的脸:   “你就铁了心要留在这儿?给他做贴心情人,嗯?”   钟明紧皱起眉,挣了挣手臂:“你干什么!”   李逸之不肯放手,又走进了一步,凤眼中一片阴沉,恼怒又痛惜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哪天他不喜欢你了怎么办?到时候他要你死,你有什么办法?”   钟明挣不开,也知道李逸之是关心他,便也不挣扎了,想拽就随他拽着吧。   “你冷静一点。”他轻声劝阻:“放心,公爵说过他不会伤害我。”   李逸之差点没气晕过去。   他的怒火直冲天灵盖,气得眼珠都红了,瞪着钟明,眼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不知道眼前这人怎么能用一脸无辜的表情说出这么气人的话。   “男人床上说的话能信吗,嗯?”   李逸之声音嘶哑,想说难道你妈妈没告诉你男人嘴里的话都是骗人的,接着又想起钟明是个男孩。令堂应该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长大后会被一个在鬼屋蜗居了几百年的老男鬼追求。   转而李逸之又想到,钟明似乎提过自己是个无父无母孤儿。他想,会不会是从小缺少父爱才让钟明迷恋上那个老男人。想到这里,他的怒气又缓下来,低头靠近钟明道:   “你……如果想找人照顾你,也不应该找他。”李逸之劝说:“你看,他一下子就把你关在屋子里这么多天,控制欲这么强,以后怎么过日子?”   钟明听到这里,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是我缠着他的。”在李逸之发怒之前,他又接着说:“如果不是他这几天都没出门,你在湖边动的手脚早就被发现了。”   李逸之的神情骤然一顿。钟明冷眼看着他,问:“现在清理好了吧?”   李逸之确实是在湖边动了手脚。要不然,公爵也不可能没发现就藏在枯叶堆下面的牧师。钟明说的半点没错,李逸之是这几天才找到机会,悄悄溜出去将湖边的痕迹都清理了。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松开了拽住钟明的手。钟明见他眸色变换,垂下眉眼,轻声道:“你做这些,都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   李逸之闻言挑起眉锋,嗤笑了一声:“跟你说了你走吗?”   他早就看出来钟明和公爵暗中眉来眼去。其实这样想来,公爵的不良用心可以追溯到很久之前——一开始这老匹夫就指名一定要钟明送茶。   李逸之越想越生气,恨不得现在就把整座巍峨的大宅放把火烧了。钟明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笑了笑,低声道:“不过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谢谢你。”   钟明知道如果他真跟亚瑟走了,公爵盛怒之下,李逸之肯定是活不成的。对方以自己的生命冒险送他出去,钟明很感动。   然而李逸之看着他,神情有一瞬的复杂。他的动机并没有钟明所想的那么高尚。在他的设想里,钟明若是离开,那公爵一定是死了,而钟明如果被挟制着回来,就说明亚瑟失败了。到时候死的是亚瑟与牧师,就算他露出什么马脚,钟明也一定会帮他遮掩。   只要是公爵还活着,他就绝不会放钟明离开。   而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想。   “只是以后就不要这样了。”钟明轻柔的声音传来:“我不想因为我的事情而牺牲谁。”   李逸之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钟明抬起眼,又问一遍:“不说这些了,你到底要不要出去?”   李逸之双手插兜,语气不善:“你让我丢下你一个人逃跑?”他眼神阴沉,道:“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个懦夫?”   “干嘛这样说自己。”钟明神情平静,看了眼雪地里,已经被打湿软成一团的香烟,轻声道:“到了外面去,你就不用再为烟不够抽发愁了。还有喝不完的酒。”   李逸之闻言,眼角一抽。他如何会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繁华。四十年前他在大陆南边叱咤风云,当时最繁华的港城里每一间说得上名字的酒楼都有他的身影。哪想到一朝落难,在这个鬼地方抽最廉价的香烟还得数着根数。   李逸之的表情明显地动摇起来。   钟明忍不住笑了一下。李逸之立刻回过眼瞪他:   “笑什么?”他恶声恶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想出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在这混日子,外面的世界你都不要了?”   在他的质问下,钟明低下头,微微抿了抿唇:“……我觉得待在这里也不错。”   “也许我在外面一个亲人都没有。”钟明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出去了又能干什么?”   李逸之愣住。钟明说这些话的语气很平静,但是他却从对方略微放空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点茫然,心尖顿时抽了一下。   他的眉目软下来,放缓了声音:“别怕,等出去我会帮你的。”   钟明看他一眼,轻声道:“总不能一直靠朋友。”   李逸之面色一僵。顿时感觉像是被扇了一耳光。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早知道钟明对自己没有超越友谊的感情,只是他擅长模糊其词,经常用暧昧的态度跟对方玩笑,其中有几分真心只有他自己知道。   李逸之顿了顿,偏过头,装作没听见:“你这样是掩耳盗铃。”   他敢肯定公爵一定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钟明笑了笑,看着自己的沾上了些许新雪的脚尖,笑了笑,轻飘飘地说:“是啊。”   李逸之看到他嘴角的笑意,那笑容很温柔,但又有点自甘堕落的意思。他张了张嘴,半响后又合上,神情复杂地看着钟明。   片刻后,钟明回过神,看向他:“但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他说:“你还是出去吧,好吗?”   李逸之神色沉沉。就在这时,一点窸窣的脚步声响起,钟明闭上嘴,回头一看,见是杰克扛着一堆柴火出来,见他们站在这里,他挑了挑眉,吹了声口哨:“你们干嘛呢?”   李逸之仰起头,朝他虚伪地勾起嘴角:“关你屁事。”   杰克‘呸’地一声吐出嘴里含的一根稻草:“我操你妈的。”   他们两个不合不是一天两天。但现在还有钟明在场,杰克看他一眼,悻悻地哼了声,转身吹着口哨走了。   李逸之看着他向雪地中离开的背影,表情淡下来,视线重新回到钟明身上:   “就算你能保我,最多再加个叶箐。其他人怎么办?”他的视线凝在钟明线条隽永的半边侧脸上,轻声道:“他们一样在这困了很久。”   钟明的神情显著地一顿。他缓缓回过头,目光落在李逸之脸上。   “看吧,你又狠不下心。”李逸之勾起嘴角,表情几乎是有点恶劣的:“到时候他们天天在怨怼地在你面前晃,不得难受死你。”   钟明眼睫微颤,垂下眼,嘴唇动了动,确实找不到话反驳。   李逸之叹了口气,拿起铁铲走过来,一把勾住他的肩膀:“行了吧!你自己都过得稀里糊涂,还要帮别人操这个闲心,不显累得慌。”   钟明被他揽着往回走,偏头看了眼李逸之的侧脸,发觉他脸上又挂起了漫不经心的笑意。他看了两眼,心下明白了他的选择,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收回视线,回头看了一眼还没完全铲好的雪:   “……你的活还没干完。”   “干什么活?”李逸之的语气又快乐起来,很轻浮地挑了挑眉:“有你在,我还需要干活?要是有人找我麻烦,你就去吹枕头风。”   钟明无奈地低声道:“你就不能管管这张嘴?”   李逸之没有管的意思,仰起头大笑出声。   ·   接下来的日子甜蜜而平静。   钟明没再缠着公爵不放,但是每晚睡觉的地方自然而然地换到了公爵的房间。他自己的小阁楼没有闲置,时不时他还会回去睡,只是那时候公爵也会跟着一起。   公爵并不需要睡眠,却也逐渐习惯了像模像样地闭上眼。等钟明睡熟了,他才于黑暗之中睁开眼,手臂在被子里缓缓抚摸他的腰际,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钟明甜美的侧脸上,直到太阳从森林中升起。   在钟明的睫毛开始颤抖,隐约要从梦乡中醒来之时,公爵便会轻柔地亲吻他,直到钟明彻底清醒。   两人的黏糊劲儿自然瞒不过大宅上下的人。玛丽夫人对他们并未正式结婚这一点有些不满。按照她的描述,钟明需要穿着婚纱在教堂与公爵接受上帝的认可,然后坐船到湖对岸,再换乘豪华马车,在小镇上游行一圈,期间还得向人群中撒捧花,让公爵治理下的居民都知道他有了位贤惠美丽的夫人。   钟明对此敬谢不敏。听说这个仪式后的三天都故意绕着玛丽夫人走。   玛丽夫人没法说服他,只能悻悻作罢。   但是大宅里面,对此最为不满的另有其人。   艾伯特狐疑地看着他,视线上下扫视。   钟明正在为他缝不小心为桌角撕破的裤子,感受到男孩宛若实质的视线,他抬起头,道:“怎么了,少爷?”   艾伯特皱起眉,盯着他问:“你这几天身上有那个人的味道。”   钟明闻言,手指一颤,针线差点掉到地上。艾伯特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又继续问:“我昨天看到你进了他的房间,就没出来。你睡在他那?”   钟明顿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去看艾伯特的表情,发现他两只碧绿的眼睛里是单纯的疑惑。   钟明默了默,小声道:“我……睡觉怕黑。”   艾伯特恍然大悟。原来钟明是需要人陪。他用略带轻蔑又得意洋洋的眼神看钟明,骄傲道:“我从来都不怕黑!”   钟明看着他仰起下巴的小样子,笑了笑,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好,我们艾伯特真棒。”   艾伯特仰着头接受他的抚摸,有些享受地眯起眼睛。他看着钟明带笑的眼睛,心想这人真是胆小,连睡觉都要人陪。   转念间,艾伯特又想,等他长大了也可以陪钟明睡觉。他会将对方抱得很紧,这样钟明就不会害怕了。   艾伯特美滋滋地想着,见钟明低下头,手指灵巧地给线打了个结。他裤子上的破口立刻像被施了魔法般收拢,严丝密缝地贴在一起,宛若从没破开过。   “可以了。”钟明将裤子叠起来,放回衣柜里,同时温声道:“我听琼说你最近不喜欢上小提琴课,是为什么?”   艾伯特的视线黏在他身上,跟着转过来:“没什么。我不喜欢了。”   钟明关上柜门,回头看他,轻声道:“拉得那么好,怎么就不喜欢了?”他是真觉得艾伯特的小提琴学的很好,颇为可惜地说:“之前的那些功夫都浪费了。”   艾伯特眉尾一颤,不得不说他很吃钟明这一套:“哦,那还是继续学吧。”   钟明微蹙的眉头松开,朝他笑了笑。   艾伯特宛若春风拂面,觉得浑身舒畅。钟明回身去收拾他的衣柜,艾伯特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在背后幽幽道:“你……现在觉得这里好了吧?”   钟明动作一顿,回头看艾伯特。   男孩勾了勾唇,骄傲地说:“都说了,我们会对你很好的。”   他眼力不差,看得出来钟明身上发生的变化。最开始这个人总是战战兢兢的,后面像是绷着一根弦,随时都在警惕着些什么,或者说在焦躁地寻找些什么。而现在,这一切情绪似乎都沉浸了下来,钟明的身上透出一种温柔和缓的安定。   艾伯特站起来,走到他身后:“还记得你答应过我吗?你要一直陪着我们。”   钟明低下头,对上艾伯特碧绿的眼睛。在几瞬间众多繁杂的思绪在他心中滑过,最终,他还是低下头,对男孩轻轻地笑了笑:   “记得的。”   艾伯特勾起唇角,向钟明伸出右手食指:“那你跟我拉勾,约好永远不离开这里。”   钟明见他颇有些孩子气的举动,笑了笑,心中短暂复杂的情淡了,他弯下腰,顺从地与艾伯特拉勾:“好。我们约好了。”   艾伯特见他细白的手指勾在自己的手上,真心诚意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   ·   钟明推开卧室门时,公爵正站在书桌旁,低头看一叠文件。   钟明悄无声息的走过去,公爵仿佛背后张眼睛,伸手揽住他的腰拉近,回过头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事情做完了?”   钟明点点头。公爵放下文件,伸手抚开他额角上的头发:“累不累?”   那么一点点事,哪里就累了。他摇了摇头。   公爵低下头,在他颊侧响亮地亲一口:“真乖。”   钟明被他箍在怀中,有些好笑地勾起唇。公爵现在完全将他当个孩子来哄,一举一动中都是无限的爱怜,恐怕在他看来,现在钟明做什么都是「乖」的。   钟明一来,公爵便不想管事了。他将手上的文件推开,坐回到红丝绒座椅上,像抱着个大玩具一样搂着钟明亲。   钟明闭着眼睛由着他亲了一会儿,实在忍无可忍,按住自己大腿上的手,蹙起眉看向他。   公爵动作一顿,缓缓抬起眼。在看到钟明的神色后,他便不动神色地收回手,低头轻咳了一声。   仿佛刚才动手动脚的不是他一样。   公爵抬起手,撑在额角,垂眼看着钟明低头整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物,侧脸如一尊矜贵的白玉像,跟之前依偎在他身边满脸红霞的样子判若两人。   眯了眯眼睛。仿佛在看一只本来都漏出白生生的内里,却又突然猛地缩回壳里的珍珠蚌。   钟明侧脸上表情微凉,低头扣好自己的领口,一边道:“艾伯特好像又跟琼吵架了,这几天作业写的很敷衍。”   他说了一会儿话,一直没得到回应,回头去看公爵,便见男人撑着头,正垂着眼看他,很明显地在走神。   钟明觉得在他眼里自己的衣服估计已经变成碎片落在地上了。   钟明皱起眉:“公爵大人。”   “嗯?”公爵答了一声,十分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看向他:“怎么了?”   钟明神色沉沉,冷不丁道:“李逸之说他不要走。”   公爵眉心一颤,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片刻后,他微微向后,身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不置可否地吐出两个字:“是吗。”   钟明见他面色不虞,缓声说:“他不想走就算了,你别为难他。”   公爵默不作声,漆黑的眼睛看着钟明,显然是不想答应的。他看李逸之不爽已经太久,本来想把他送走了之,没想到他居然还敢继续呆着。   钟明见他脸色难看,顿了顿,抬起手拿起男人放在扶手上的右手,放在了自己腿上:   “……你就答应吧。”钟明的手指在男人手背上勾了勾,主动俯下身吻他的嘴角:“他就一张嘴,也吃不了多少饭。最多再抽些烟。”   这哪里是吃饭的问题。但公爵温香软玉在怀,手下是美人光滑的皮肤,自然说不出什么硬话。他的手掌收拢,略微用力地捏了一下,嘴上道:“好。”   钟明微笑起来,伸手勾住公爵的脖颈。他满意的不仅是美人计奏效,更是公爵不知道李逸之拒绝离开的事情。说明男人确实恪守诺言,没再偷听他们的对话。   他与公爵之间,似乎在反复的博弈之间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彼此都付出了一些信任。   就算公爵不听,钟明也会主动告诉他自己今天的行踪。两人的关系确实是在逐渐变得亲近。   然而他们又同时避免了谈及过去。   夜逐渐深了。   在昏昏欲睡之时,钟明突然感到身边传来一点窸窣的声音,接着,放在他腰上的手突然移开了。   在黑暗中,钟明恍惚地睁开眼,发现公爵不知何时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边,正在低头系领带。   他愣了愣,接着裹着被子爬起来,哑声道:“你要去哪?”   公爵偏过头,月光照进他黑色的眼里,不知是不是钟明的错觉,他在极快的一瞬间看到了一丝红光。   “吵醒你了?”公爵朝他笑了笑,俯下身,摸了摸钟明的脸:“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出去。   钟明皱了皱眉。他们这几日蜜里调油,满打满算,公爵已经有近一个星期陪在钟明身边没有离开大宅。以至于钟明都有些淡忘了那些沉重的事情。   钟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闭上了嘴。他示意公爵俯下身,在他胸前打出一个漂亮的领结。   公爵垂眼看他,什么也没说。等领带打好之后,他不由分地将钟明用被子裹起来,像个蚕蛹似的放在床铺里:   “睡一觉。”他低声道:“等你醒了,我就回来了。”   钟明半边脸埋在被子里,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冲他眨了眨纤长的睫毛。   公爵简直想把他别在腰上带走。但他要去做的事情太危险,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撇下钟明。   钟明看着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眼眸中的神色迅速沉下来。   在安静的卧室里,他睡意全无。这几天的日子太安逸,他差点忘记这个副本里的静谧宛若浮冰,都建立在其下深不可见的黑暗之上。   他知道公爵想要做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自己放松了控制。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他们关系的改变,但公爵的想法显然更加深沉。   他恐怕是想要与三大家族做个了解,这样就不会再有新玩家。从一个冷酷的角度来讲,这里的仆人都是攻略副本的失败者,且在这里被困了几十年,公爵不信他们能翻出什么风浪。因此,只要不再有新玩家,公爵也不介意给钟明更多自主权。   钟明在黑暗中静静躺了一会儿。   半响后,他缓缓从被窝里爬起来,在黑暗之中,智能机再次出现。它碎裂的屏幕亮起,依旧要求输入密码。   钟明盯着那白色的小框,抿住嘴唇。   这座大宅里知道密码的只可能有一个人。 第84章 密码   钟明轻手轻脚的打开卧室门。   月亮已经升到树梢,整个大宅里非常安静。玩家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原本被住满的房间里现在都空了,一个个「Closed」的木牌静静挂在大门上,银色油漆写出的字样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钟明的脚步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穿过走廊,循着记忆来到了一楼的某个房间前。   他看着面前的房门,略微吸了口气,抬起手,敲了敲门。   轻微的敲击声在空旷的大宅里面非常明显。   些许灰尘随着他的动作飘散到空中。   下一瞬,房门内传来些许脚步声,木门向内打开,门缝后出现半张面孔。金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瞬讶异,接着向后退开一步,向钟明打开门:   “进来吧。”   钟明看了他一眼,走进去反手合上门。   金元看起来已经休息了。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下面是灰色的运动裤,双手揣在裤兜里,神情很平静地看着他。   被金元催眠的另外两个玩家都在这几天被玛丽夫人找到了漏洞处理掉了。现在这一批的玩家只剩下金元一个人。但他的姿态依旧非常松弛而从容。   仿佛他不是在一个危机四伏的恐怖游戏里,而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钟明看着他,眯了眯眼睛。不知道金元的这种状态从何而来,是真的如他而言,是催眠的功效,还是说他还有别的依仗,所以才有恃无恐?   金元问:“有什么事?”   钟明看着他,轻声问:“你就这么放我进来?”   金元闻言,轻轻笑了笑:“我想,你应该不是来杀我的。”他顿了顿,道:“毕竟我们之间,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吧。”   钟明不置可否。   金元笑了笑,侧过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针已经移过了正中间。他回过头,带笑的眼睛看向钟明:   “这么晚找我……你背着公爵来的吧?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事情吗?”   金元说着,视线还仿若意有所指般在钟明披散着的长发以及宽松的长袖长裤上扫了一下:   “还穿成这样。”   钟明的表情纹丝不动,他紧盯着金元,终于在动作间从金元脸上看到了一点痕迹。他额前的头发随着动作微微滑开,隐约露出了了其下伤口的轮廓。   钟明没问出口,但是金元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他神色微不可查地一僵,立刻低下头,伸手拨了拨额前的头发,遮掩住伤口。   他似乎并不想让钟明看到自己受伤的样子,   金元抬起头,敛着眼,嘴角的笑意似乎缓了些。但他脸上的不自然很快流逝了,抬起头,朝钟明笑了笑:   “你可以放心。”金元微笑着道:“你的秘密在我这里会很安全。”   钟明定定看了他两眼,没有对他的宣言做出任何反应。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智能机。   “这是沈为年的手机。”   钟明将手中破碎的屏幕点亮,朝金元示意:“你知道他的密码是多少吗?”   金元看着那部手机,眸光闪了闪,突然笑了笑,说:“如果我说我知道,有什么奖励吗?”   钟明默不作声,放下手直接转身就要走。   金元赶忙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臂:“等等。”   钟明转过脸,冷冷地看向他。金元低头,从他手中将智能机拿回来,手指在屏幕上点几下,解锁的清脆声音在屋内响起。   金元放开了钟明的手臂,低头将手机递回给他。   钟明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接着又抬头看金元一眼,对方朝他无奈地笑了笑:“我现在真是不敢惹你了。”   钟明看着他,没有说话。金元看着他,勾了勾嘴角,指了指自己的侧脸:“到时候又有人冲出来给我一拳。”   钟明看着他拽住自己的手,心想还是打少了。   他其实想问,那你头上的伤又是哪里来的。但没问出口。钟明感觉金元身上隐约透出一点大男子主义的痕迹,如果他问,对方说不定会破防。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钟明低下头,摁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一个个点开软件查看里面的内容。   沈为年的手机屏幕上满满当当挤着花花绿绿的软件,看得人头疼。钟明略略扫了一眼,大多数都是平时常用的软件。视频软件里还停留在上次的浏览记录,钟明一点开,手机屏幕上立即跳出了一个正在跳舞的女生,她穿着短裙,露出一截白皙的大腿。   钟明被音乐吵到,眉头皱紧。金元凑过来,在他身后吹了个口哨。   钟明快速地退出了软件,偏头朝金元看了眼。   金元向他笑了笑:“我也好奇啊。怎么,不能看?”   钟明懒得管他,收回视线,继续看手机上的软件。当他点入相册,一瞬间,众多图片顿时跳了出来。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一张照片上就是他自己脸。   照片的角度从上之下,钟明的身影位于照片的右下角。他正站在楼梯叫,双手拿着一尊白瓷花瓶,正在往展示台上放。这显然是沈为年站在楼上偷拍下来的。   钟明神色微沉,他完全不知道沈为年居然还偷拍了自己。   他的手指顺着图册向下画,数张照片在他眼前滑过,偷拍他的照片至少有十几张。这些照片有不同角度不同距离,其中甚至有几张离得非常近,钟明的脸完全可以看清楚。   钟明的眉头越皱越紧,回头看向金元。他保持着离开几步的距离,站在钟明身后,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他显然早就知道沈为年在偷拍。也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热烈,金元敛下眼,朝他微微笑了笑。钟明回过头,继续向上滑相册,他的照片很快到了尽头,接着,一片粉白的颜色在相册中出现。   钟明猛地愣住。金元突然伸出手,食指点在屏幕上:“接下来的就不用看了。”   他的手指向上一滑,退出了相册,回到桌面上。   钟明的眼睫略微颤动,他已经看到了那张照片,是一个女孩子的裸体。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同样的照片在沈为年的相册里还会有很多张。   钟明的唇线拧紧,感到一阵恶心。就在这时,金元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你也许想看看他的社交媒体。”   钟明闻言,顿了顿,看了金元一眼,接着回过头,从众多花花绿绿的软件中找出了金元显示99+消息提醒的社交软件。   他一点开软件,许多信息提示立刻跳了出来。   钟明略略扫了一眼,发现沈为年在副本里面的时候竟然还在一直实时向自己的朋友播报自己的情况。   钟明随即点进了一个对话框,里面的信息跳出来。这几天沈为年这边没了消息,很多消息都是在问他怎么样了。   「喂,沈为年你人呢?」   「怎么了?」   「还活着吗?」   「靠,不会真的死了吧。哈哈哈哈哈」   钟明翻了几个对话框,沈为年的朋友大多数都不觉他他出了大事。只是觉得他这几天忙,或者是别的什么。再过几天,他们也许就会开始怀疑了。   钟明皱起眉头。神情有些凝重。   下一瞬,金元的手伸出手,又在屏幕上面点了一线。手机屏幕上立刻切换到了朋友圈的界面。   钟明看到最上面第一条,神情瞬间凝固。   那是一张他的偷拍照。沈为年故意选了离得最近,将钟明的脸拍的最清晰的一张。画面中的他手上低着油灯,细腻白皙的脸庞被昏黄的灯光照亮,每一根睫毛都分毫毕现。   朋友圈配文:在恐怖屋里碰到的女仆小姐,准备追了。   这条朋友圈的点赞已经有200+。下面的评论轻易滑不到头。   「哇,女仆装。这腰,这腿」   「靠,真有人长这样?」   「这建模真的牛逼了」   「姓沈的行不行啊?追个屁。黑灯瞎火的,直接拉进去操啊」   接下来的评论就更加不堪入目了。但钟明对这些评论倒不是很在意。但是这条朋友圈的热度给他非常不好的预感。沈为年的朋友圈里鱼龙混杂,他不知道有没有将这张照片传到外面去。   钟明莫名地产生了些许不安。   会不会有人认出他呢?钟明脑中不可避免地浮现出这个想法。并且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些许恐慌。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有人认出他,还是反过来。   “我是偶然看到他发的。”   金元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钟明偏过头看向他,脸色有些发白。   金元看出他神情有异,皱了皱眉,缓和下声音:“我不觉得这会有什么影响,这些都是外面的人。”   钟明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盯着金元,眸中游移不定,几乎有些怀疑金元是不是跟沈为年串通起来的。   金元在他的眼神下举起双手,仿佛在示意他的无辜般退后两步,表情有些无奈:   “我真的是不小心看到的。”金元在额角便竖起三根手指:“我对主发誓。”   在知道他的真面目之后,金元再做出这种举动未免有些讽刺。   钟明神情狐疑。金元见状,只好放下手,说道:“我与沈为年也算是有仇吗。我帮他做什么?他就是这样的人,你也知道。”   钟明定定看了他两眼,心中的恐慌略微平息下来,偷拍他并且发到社交平台上这件事确实与沈为年性格与行为相符。钟明吐出一口气,情绪平复了些,退出了社交界面。   金元看着他,神情不明,突然轻声问:“你在怕什么?”   钟明看他一眼:“我以为那天的事情已经可以让你长点教训,不要乱打听。”   金元闻言闭上嘴,投降般地举起手,往后退了两步。   钟明定定看了他两眼,才缓缓收回了视线,手指点了点手机屏幕,问道:“锁屏密码是多少?”   刚才金元没有当着他面输入密码。所以钟明并没有看到。金元看着眼,微微弯起了眼睛,默不作声地笑了笑。   他显然是不想告诉钟明的。   钟明微微拧了拧唇,看着金元,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金元朝他笑了笑,歪过身体,双手环在胸前靠在墙上。   钟明的视线跟随着他,他倒要看看金元能提出什么要求。   金元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含笑的视线落在钟明身上,向他竖起一根手指:   “你让我催眠一次。我就告诉你。”   钟明立刻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些许诧异。他默了默,道:   “你是想知道公爵的弱点吗?还是说离开副本的方法?”钟明道:“如果你想知道这些,你可以直接问,用不着催眠我。”   金元笑了笑,道:   “不是因为那个。”他用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说:“催眠也不都是为了套取信息,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有安抚情绪,帮你理清思路的作用。”   闻言,钟明的神情阴沉下来。他盯着金元,想到了之前两个玩家跪在他两侧,谦卑顺从如待宰的羔羊。   “你在说什么鬼话。”钟明断然道:“绝对不可能。”   金元见他如此坚定地拒绝,立即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略微矮下了身体,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是想要控制你。”他用很客观的态度说:“而且那种程度的催眠,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达到的。催眠也需要一个过程,先需要建立起催眠师与被催眠者之间的信任,这个阶段就需要大概一个月。”   他抬起双手,向钟明张开五指:   “只给我十分钟就行。这种程度的催眠最多是帮你放松一下,其余的什么作用都没有”   钟明盯着他,眉头微蹙。金元的态度看起来似乎很坦诚,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钟明抬起眼,道:“那你到底为什么要催眠我?”   金元闻言,轻轻笑了笑:“为什么不?这是我的爱好之一。”   钟明一顿,接着露出了吃了颗苍蝇般的恶心表情。他嫌恶地看着金元,到底是怎样精神扭曲的人才会将催眠别人当做乐趣。   他皱眉道:“……你难道不想从我这里知道其他的信息吗?”   金元从容地笑了笑:“不急。”   他毫不在意钟明的厌恶眼神,弯了弯眼尾:“好不好?就十分钟。”   钟明冷眼盯着他,在心中衡量金元的可信程度。最坏的情况,金元趁机杀了他,那也没什么好怕的。钟明知道自己的肉体能够复活。   半响后,钟明微微张开唇,道:“一分钟。”   金元骤然噎住,他没想到还有这么个讨价还价法。   这都不是对半折了,哪里有这么霸道的。   他微蹙起眉,道:“八分钟。”   钟明冷然:“两分钟。”   金元:……   半响后,金元很无奈地叹出一口气,道:“两分钟……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他不觉得全世界会有催眠师能在两分钟内做出任何效果。不管手段再高超,这都是项需要时间的技术。   钟明微微敛眸:“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金元又被噎了一下。他眯了眯眼,之前就发现了,钟明平时不声不响的,但这张嘴尖利起来也是真的气人。   他微微吸入一口气,沉声道:“那就五分钟,不能再少了。”   钟明看他一眼,道:“成交。”   金元看着他,觉得钟明的心理预期一开始恐怕就是五分钟。他眯了眯眼,平直的肩膀线条垂下来,直起身体,朝钟明走近了些,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出几个数字。   对方刻意靠的很近,声音压得很小。钟明侧开头,看了一眼,没有计较金元动作里潜藏的一点恶劣,右手灵巧地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解锁手机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这确实是正确的密码。钟明垂下眼,当着金元的面将智能机收回了戒指里。他现在就是要让   达到目的,钟明转过身,金元却突然在他身后道:“你知道这个密码是什么吗?”   钟明顿住脚步,偏过头看向金元。密码只是很普通的四位数字密码,大概是个日期。   金元缓声道:“这是沈为年第一次遇见你的日期。”   钟明皱起眉,立刻露出了仿佛吃了个苍蝇般的表情。金元见状嗤笑出声,低头摇了摇,抬头好笑地看向钟明:“看来确实很讨厌他啊。”   钟明看着他,心中恶感翻涌。他并不觉得沈为年用那个日期做密码是真的认为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日期很重要。这个行为更像是在某种意义上像是给钟明打上了某种烙印,表明他是自己志在必得的猎物。   虽然沈为年本人已经灰飞烟灭,钟明依旧感到了恶心。   金元抬眼看他的表情,微微敛下眼,后退一步:“算了,是我说错话。”他道:“对不起。”   钟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金元脸上没什么表情,向钟明笑了笑。微笑的弧度并不大,里面似乎若有若无地透出些许黯然。他身上的气质有些变了,似乎不再像之前一样,要故意营造出一种暧昧的氛围。也许是他看透了钟明完全不吃这一套的缘故。   “不说这个了。”   金元勾了勾唇,转身走到书桌前,伸手将椅子拖过来,放在钟明面前:“坐吧。”   钟明看着那把椅子。脑中莫名浮现出那天金元坐在昏暗的餐厅中,两个信徒跪在他身侧的场景。他撩起眼皮,看了金元一眼。接着,他缓缓绕到了椅子的前面坐了下来。   金元背对着窗户站在他面前,向他抬起右手,松开五指,一只金色的怀表从他的指缝中落下来。   小巧的原型怀表连着一根细长的锁链,垂在空气中轻轻晃荡。   钟明愣了一下,看着面前的怀表,抬眼看向金元,挑了挑眉:“你用这个?”   金元笑了笑,手指微动,怀表在他的手中晃了晃:“出名不正说明说明有用吗?”   他放缓声音,对钟明道:“来,看着表盘。”   钟明原本对他满怀了戒心,现在虽然没有打消,但一些影视作品留下的影响太强烈,他看着那左右晃动的怀表,还是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金元的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看着钟表的时针,它是黑色的,对不对?它正在顺时针旋转……”   钟明依言看向那根纤细的时针,目光随着它,从左边晃到右边,再缓缓向下……   金元的声音从前方换到了他的后方,钟明能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搭在了自己身后的椅背上:“现在,闭上眼睛。”   钟明眼睫微颤,依言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钟明突然听到一声脆响。   “啪!”   他骤然睁开了眼睛。   视野中,金元的两指交错着放在他面前,刚才是他打了个响指。   钟明直向窗外看去,圆盘般的月亮挂在夜空中。他眨了眨眼,缓缓移过视线,看向墙上的挂表。时间果然只走过了五分钟。   钟明的背上登时泌出冷汗。   至少在一两分钟之间,他完全失去了意识。   “怎么样?”金元收回手,微笑着后退几步,与钟明之间拉出一段距离,将双手揣进裤兜里:“有没有放松了的感觉?”   钟明确实感觉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不少,有种在高质量、深层次的睡眠后的慵懒。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忌惮,垂下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   见他点头。金元勾了勾唇角,然而下一秒,他听到钟明突然道:“我想起了一件事。”   金元闻言,顿了顿,道:“什么事?”   钟明却没再说话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金元见状,也没跟上来,视线停留在钟明散落的长发上,朝他的背影道:“以后有任何烦恼,你都可以来找我。”   钟明的回应是关上了门。   这时,时间来到了后半夜,估计再有几个小时天就会开始亮了。在黑暗中,钟明的神情微冷,他一手搭着扶手,一层层走过楼梯——他必须要在公爵回来之前回到卧室中。   同时,他在黑暗中静静回忆着刚才在催眠的过程中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片段。   在临死前,牧师向他的方向说了一句话。   在催眠中浮现的记忆特别清晰,连对方因为濒死而涣散的痛苦,脸上沾的血迹,还有嘴唇一张一合的嘴型都看得一清二楚。   对方向他说了一句德语。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钟明潜意识中觉得牧师一定是告诉了他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奇怪的是,在之前的几天里,他完全没有想起这件事。那件事情没有从他的记忆消失,而像是被一只无形手移到了最低层,在潜意识中被掩盖。   而他知道始作俑者是谁。   钟明神情有些严肃,眉心微蹙,脑中思绪纷杂。   然而,就在他走过个转角时,一双手突然自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箍住他的腰,竟用巨力将他整个人拖入了黑暗之中。 第85章 夜谈   视野被蒙上让钟明惊慌起来。他奋力挣扎,试图去掰箍在他腰上的手臂,然而行凶者却骤然抬起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下一瞬,钟明背上一凉,他被按着怼到了墙上。惯性让钟明的后脑略重地撞在了墙上,他发出一声痛呼。   盖在他眼睛上的手顿了一下,接着移开。   些许光亮照在他的眼睛上。钟明挣扎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冯唐的脸。   冯唐站在逆光的方位,看不清表情。钟明略微急促地呼吸着,见是他,心中的恐慌淡了些:   “……冯唐?”   他吐出一口气,被冯唐握住的手腕动了动:“你干什么?放开我。”   然而他刚一动,冯唐的手却骤然用力,攥住他,‘砰’的一声将他的手按到了墙上。   “!”   钟明诧异地抬起头,冯唐的脸半边隐没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点他向下撇的嘴角。钟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冯唐现在的状态不对。   冯唐将他的手按到墙上后就不动了,只是沉默地站着,胸膛起伏之下,像只野兽般喘着粗气。   钟明从他身上感受到危险,心脏又开始跳起来。他放轻了呼吸,用很低的声音轻轻道:“……你怎么了?”   冯唐似乎被他的声音惊扰,缓缓抬起了头,在这个角度下,窗外的光线射入,照在了他脸上。钟明这才注意到他满头满脸都是血,特别是冯唐的眉骨上,有一道深而长的伤口,正徐徐往外冒血。钟明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受伤了?”   冯唐盯着他,放开握住他手腕的手,摸了把脸上的血,接着‘砰’的一声拍到他背后的墙上。   钟明睁大了眼睛,听见冯唐低哑的声音在他耳边道:“这么多天……你有没有一天想到过我?”   他这话说的太像怨夫。钟明愣了一下,接着感到心虚,这样想来,他确实已经连续好几天没看见过冯唐,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钟明想到这里,脸颊红了红,略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抱歉……我这几天确实有点忙。”   他抬起头,看向冯唐,放缓了声音:“对不起,你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受惩罚了?”   冯唐没有回答。他盯着钟明,额角上的血一直往下,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突然,他冷不丁道:“你跟他睡过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钟明愣了愣,接着皱起眉。他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但是血色却悄然爬上面颊。   冯唐从他的神情中看出答案,顿时如同被人兜头扇了一巴掌。神色变换间,脸色青了又黑:   “你……”他下颌线条绷紧,紧盯着钟明,咬紧后槽牙:“你就这么欠操?他随便哄两句,你就跟他上床?”   钟明呼吸一滞,神情中闪出怒火,终于有些生气了。他猛地挣开手,朝冯唐的胸膛上推了一把:   “你朝我发什么火!”钟明瞪着他,声音冷下来:“关你什么事?”   冯唐反射性地想抓住他,被劈头盖脸地问了这么一句,骤然顿住了动作。他瞪着钟明,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钟明的胸膛起伏,他吸入一口气,缓缓吐出来,略微放低了声音:“对不起,这几天我确实没想到你。”他看了冯唐一眼,见他受伤的样子,还是放缓了声音,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谢谢你。”   冯唐盯着他,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你爱上他了?”   他的神情阴鸷,但仔细看出,里面似乎有些许迷茫:“你怎么能爱上他呢?”   钟明心头一跳。从之前他就觉得冯唐对自己的态度隐隐透出些诡异。但现在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眼墙角的座钟,回过头,低声对冯唐道:   “有什么话改天再说。你先放开我。”   闻言,冯唐略微回过神。他也抬头看了眼表,似是从刚才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清醒了些。他回过视线,看向钟明,道:“你……刚才在干什么?”   钟明的动作一顿。   冯唐挑起眉锋,上面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动,显得更加狰狞可怖:“大晚上的,你穿着睡衣在外面走什么,嗯?”   钟明沉着地看着他,半响后,微微张开唇:“……我口渴,下来找水喝。”   冯唐看着他,勾了勾唇,眸光微闪:“小骗子。”   钟明眉头颤了颤。冯唐凑近他,声音低下来:“你又在耍什么心眼?”   钟明抬起眼,视线落在冯唐脸上,抿起唇线,神色有些执拗。   “……别这么看我。”冯唐笑了笑,带有血腥味的气息喷在钟明耳廓:“我没有要告密的意思……怎么?你想算计他?”   他眯了眯眼睛,用仿佛很了解公爵的口吻说:“他是不是对你不好?”他低下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他就是个控制狂,一个不顺心,就喜欢对人的脑子做手脚。”   钟明略微睁大了眼睛。虽然他在一瞬间就收好了神色,冯唐却没错过那一瞬间的变化,他嗤笑一声,低声道:“我就知道。”   “如果不是他用了那种手段,你根本就不可能爱上他。”   冯唐抬起手,将垂在钟明脸侧的头发别到他耳后,声音低沉到几乎听不清:“之前……我们明明——”   他后面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钟明眼睫微颤,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不止一个人向他暗示过公爵操纵了他的感情。   钟明自然也知道公爵对他的记忆动过手脚。但他不觉得自己连对感情的判断能力都没有。   但是他看着冯唐,蹙起眉头,心底突然产生了些许不快。   “你的意思是……”钟明抬起眼,语气很轻,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如果我记得以前的事情,就会爱上你?”   闻言,冯唐的动作一顿。在转瞬间,他产生了些许迟疑,等再张嘴想说「是」的时候,却骤然对上了钟明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他乌色的眼眸清粼粼的,面色雪白,轻声道:“看来不是啊。”   说罢,他甩开冯唐的手,转身就走。冯唐的脸色逐渐泛出青色,接着变白,表情中夹杂着雄性自尊受挫的狼狈,他默不作声地伸出手,一把拽住钟明的手臂:“你等等。”他额角崩出青筋,手紧紧握着钟明的臂弯。   钟明被他拽住,微微偏过头,眼神有些冷地看向他。   冯唐紧紧盯着他,呼吸有些粗重,又急又快地说:“就算不是那样。之前,比起他,你跟我也要亲近得多。”   他仿佛想要努力证明什么般说道:“一有什么事情,你都是来找我的。你不知道你以前有多怕他——有一次他把你吓得狠了,所以他一出现,你就要躲起来——”   他说道这里,话头顿下来。深深吸了口气,眼神看向四楼的方向,语气重透出恨意:“他把我支走,把你骗到了手。这确实是他的手段,算我倒霉。”   “但是你。”他的视线转回来,落在钟明脸上,又爱又恨:“如果你知道以前的事情——”   钟明静静看着他,突然出声打断:“那你会帮我找回记忆吗?”   闻言,冯唐骤然闭上嘴。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钟明。   钟明撩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垂下眼睫:“既然这样。以后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   说罢,他轻轻回自己的手臂,回过头,将冯唐甩在身后。   这次,对方没有追上来。   接下来的路上没再跳出拦路虎。钟明顺利回到了卧室,这时,天际已经隐约泛出了鱼肚白。钟明只来得及用打湿的毛巾擦了一下被冯唐的血沾到的地方,就囫囵爬上床,躺进床铺里,用被子裹住自己。   在他做完这一切的约三十分钟后,公爵的脚步声出现在了卧室门口。   钟明听到木门被打开的声音。   有人无声无息地走到床边,一只略带凉意的手碰了碰他的脸颊:“怎么醒着?”   钟明与枕头中睁开眼,看向公爵。对方低着头,英俊而苍白的脸垂下,柔和地朝他笑了笑。   钟明缓缓从床铺上爬起来,伸出两只手臂,紧紧抱住公爵的腰,将侧脸贴在男人的西装上。   公爵脸上的表情更加柔和,手掌随着钟明柔顺的头发滑下,摸了摸他的耳朵:“怎么了?”   钟明低着头,紧紧抱着他,低声道:“你不在……我睡不着。”   公爵的动作一顿,接着,他俯下身,直接将钟明整个人抱了起来。   钟明眼睫微微颤了颤,接着伸出手臂,勾住了他的肩膀。公爵抱着他坐到床边,低头吻他的额头,手掌揉搓他的后背:   “对不起,是我不好。”公爵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安抚什么受惊的小动物:“我应该陪着你的,不会有下次了。”   他的手从钟明的后背滑下,顺着小腿摸到了他纤细的脚踝:“怎么脚这么凉?”他揽住钟明的小腿,将他的双脚埋到自己怀里:“是不是房间里太冷了?”   他话音刚落,壁炉中的火焰就骤然升高了些。橙黄的光晕照在钟明的侧脸上。   钟明蜷缩他怀里,侧脸贴在公爵的胸膛上,听着公爵稳而缓的心跳,轻轻说:“你不会骗我吧?”   公爵抚摸他的动作一顿,低下头,沉声道:“绝不会。”   他抬起手,将钟明勾在自己肩膀后的手拿下,低头吻他修长的五指:“我发誓,你在我口中听到的话都是真实的。”   听到这句话,钟明的眸光微微闪了闪,他点了点头,两只手按在男人的胸膛上,抬起头:“想要亲亲。”   公爵被他娇地心都要化了,他一手抚在钟明后脑,深深吻住他。   ·   等到窗外天光大亮,钟明才再次醒过来。他枕在一个温暖的胸膛上,公爵一手揽着他,正拿着一本书在看。   他果然半步都没有离开。   钟明整个人都躺在公爵身上,从头到尾都暖洋洋的,男人坚实又有弹性的肌肉触感很好,钟明微微动了动,像只刚睡醒的猫一样用额角蹭了蹭公爵的下颌。   “醒了?”   公爵回过头,将书放到床头,低头亲吻他的脸颊:“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钟明轻轻地哼了一声,伸手环住公爵的脖子:“……这样不重吗?”   公爵轻笑了声:“重什么重。”他揽着钟明后腰的手微微用力,让他趴在自己身上,低头亲了亲钟明的额头:“你就像片羽毛一样。”   钟明趴在他身上,被他的形容逗地笑了笑。他相信自己还是个普通人应该有的重量。   公爵见他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心下松了松。   昨天夜里钟明似乎不太高兴,做的时候抱着他一直抖,掉眼泪,情绪很敏感。公爵想他或许是缺少安全感,于是在期间不断地亲吻安抚他,动作极近温柔。   他右手不断揉搓钟明光滑的背脊,在他耳边低声道:“等过段时间,我带你出去透透气,好吗?”   钟明略抬起头,问:“去哪?”   公爵微笑道:“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很漂亮的瀑布和郁金香花海。”   钟明不知他形容的是真正的「外面」,还是另一个副本。他默了默,问道:“什么时候去?”   “还得再过一会儿。”公爵的右手轻轻拍着钟明的背,道:“最近还会有最后一批人来。”   钟明抓住关键词,皱了皱眉,道:“……最后一批?”   “是。”公爵低下头,亲了亲他的额角:“这批之后,就不会再有人打扰我们了。”   钟明眼中闪过诧异。但他继续往下问,公爵却不再回答。   ·   次日,钟明找到李逸之,告诉他公爵说的话。   “他真这么说?”   李逸之也显得很意外,他皱起眉,沉默了一会儿后,摸出一根香烟含到嘴边。   “说不定是真的。”   李逸之吐出一口烟气,表情有些凝重:“如果他真的杀光了三大家族的人,或者是和他们达成了协议,让他们停止送玩家进来。那这个副本就不会再有新玩家。”   钟明皱起眉,思考了一会儿,道:“但是……如果这样,副本要怎么运行?”   他们所处的这个副本机制的核心是激发玩家的恐惧。这么些时日下来,钟明也多多少少感觉到了,这些玩家的恐惧会被收集起来,在某种程度上成为维持副本运行的养料。比如每次的审判日过后,教堂里的圣母像就会显得特别饕足。   李逸之吸了口烟,道:“不知道。但据我推测,靠公爵本人的力量应该就够支撑这个副本运行很长一段时间。”   钟明依旧疑惑:“但靠他自己的力量,总有用完的一天啊?况且他之前还分过一部分力量给琼和艾伯特。”   他说完这句话,便见李逸之用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钟明微微一愣,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李逸之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放下手,夹着香烟往雪地里点了点,烟灰落在地上,把积雪烫化了一小块。   “……不,你没说错。”   李逸之抬起头看向他,眸色深沉:“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但是你觉得你能活多少年?”   钟明闻言一愣,接着,他骤然明白了李逸之的意思。   他只是个普通人。当然不能像公爵那样活几百年。   李逸之的意思是,公爵会支撑这个世界直到他死去,与他在一方小天地里共度余生,等到力量用尽,对方也会和他一同迎接生命的终结。   钟明忍不住变换了脸色。   李逸之衔着香烟,透过氤氲的烟气看钟明颤动的眼睫,有点后悔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他可不想抬高公爵在钟明心中的地位。   “行了,瞧你感动得跟什么似的。”李逸之低下头,将烟头掐灭,丢在地上:“这只是我瞎想的,说不定人家还没活够呢?”   钟明沉默。觉得不太可能。他记起琼曾经对他说过,公爵早就活腻了,在很久之前对方就想要放弃生命,所以才用自己的触角创造了琼。   他抿紧唇,垂下眼,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李逸之见他这个样子,叹了口气,走近几步道:“你也别想太多了,这都是说不一定的事情。说不定公爵根本搞不定外面的三大家族呢?”   说罢,他还嘟嘟囔囔地补了句:“说不定他根本打不过大资本家,到时候你只有跟我去外面讨饭吃了。”   此刻还不忘插科打诨,钟明啼笑皆非地抬起眼看他,正要说什么,表情却突然僵住。   李逸之表情严肃起来:“怎么了?”   钟明没有回答,而是抬起手,下一瞬,沈为年的手机出现在了他手中——智能机的屏幕亮起,正在钟明手中震动。 第86章 再见   李逸之一愣,接着伸出脖子看去,屏幕上面显示来电者备注为「楚狗」。   按照沈为年的尿性推断,此人应该是他的某个富二代朋友。这还是在沈为年死亡后第一次有外面的电话打进来,钟明道:“接不接?”   李逸之眉头紧皱,思考了片刻,咬牙道:“接吧。”   钟明于是按下了接听键,并开启免提。   对面似乎非常着急,电话一接听声音立刻自听筒中冲了出来:   “喂?沈为年,你这几天死哪去了?!微信不回短信也不看,我看你他妈真的是翅膀硬了!你别忘了,你那些道具可都是托我们家的关系帮忙弄的,敢不接老子的电话——”   对面这位姓楚的公子哥似乎非常愤怒,从沈为年不接电话一直数落道某次他开卡请喝酒不给酒钱,钟明与李逸之交换了个眼神,默默听他骂街骂了半分多钟。   “算了。”像是骂街骂过瘾了,那人话头一转,语气略微严肃了些:“这些事情都算了,我今天找你是有件正事要问。”   闻言,钟明神色微敛,低头略微凑近了听筒。   下一瞬,他听到楚公子压低了声音,似乎在说什么不好被其他人听见的秘辛似的说:“你发的朋友圈,到底是谁?”   钟明的神情骤然凝固。听筒里还在不断传来对面的声音:“他绝对不可能是NPC,人家找人都问到我头上了,你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找个机会把人直接带出来——”   钟明听着对面传出的话,脑子里嗡嗡作响,举着手机的手都有些颤抖,心跳越来越快。   然而下一瞬,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边沉默了太久,对面的楚姓公子突然停下了话头:“喂,沈为年,你他妈怎么不说话?”   钟明屏住了呼吸,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对面传来楚公子怀疑的声音:“……你不是沈为年吧?”对面的声音骤然拔高:“我艹。你他妈的是谁?”   钟明立即挂断了电话。   电话没再打进来。钟明看着手中的智能机右上角,电量从2%掉到了1%,屏幕骤然变成黑色。   手机彻底没电了。   钟明盯着黑色的屏幕,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的脸被屏幕上的裂痕分成几半,神情显得有些滑稽。   他刚才也许差一点就能得知自己的身世。   不知过了多久,李逸之缓缓叹出一口气,走过来,动作轻柔地揽住他的肩膀。   “别想了,这就是命。”李逸之低声安慰他:“往好处想,至少外面有人知道你。说明你并不是一个人,不是吗?”   钟明看着手机,半响后,缓缓从胸腔中吐出了一口气,垂下手,向李逸之点了点头。   手机没了电,彻底变成了只大铁盒子。钟明依旧把它收进了空间里。本来李逸之提议将它埋进土里,或者是丢到灰湖里,但是钟明拿不准这种电子产品会对副本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万一被公爵不小心挖出来了也不好,遂作罢。   自从接了那通电话之后,钟明一直有些神思不属。放下他的身世不谈,那通电话之后,估计外面的人都会知道沈为年是真的死了。   钟明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几天后,他旁敲侧击地询问公爵外面的事情顺不顺利。   公爵彼时正牵着他在玫瑰园中散步,闻言,他停下脚步,垂眼看向钟明:“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钟明抬头牵着他的手握紧,手指在男人粗糙的手掌内轻轻摩擦:“我很担心您。”他轻声道:“外面的人……会不会很麻烦?”   公爵闻言,微微笑起来,轻轻抚过钟明额角的发丝:“你不用担心这些事。”   听他这么说,钟明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什么叫不用担心?你上次还受伤了。”   公爵见他是真心实意地在为自己担忧,脸上的表情更加温柔,举起右手投降般地说:“是我错了。我发誓以后不会再受伤。”   钟明眉头微微松开。下一瞬,一双手突然箍住了他的腰,钟明双脚腾空,被公爵抱着在花田之中转了好几圈。   “啊!”钟明睁大眼睛:“你干什么?”   公爵微笑着一把搂住他,响亮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两下:“你关心我,我很高兴。”   钟明对上他充满笑意的双眼,也不禁勾起了嘴唇。   公爵虽然在深山老林里独自生活了数百年,但真要搞起浪漫来,生活情调竟然也很好。他亲自泊船,带钟明去往湖对面的一个村庄。不是钟明与冯唐和马修去过的那个,而是湖畔另一边,稍微偏僻一点的村庄。   村里没什么居民,公爵带他走过大片麦田,找到山脚下的一汪芦苇荡,在湖边架起椅子,与钟明一起等待日落。   钟明被他用狐狸毛披风裹起来放在身上,厚实的皮草与男人紧密的怀抱足以抵抗所有寒冷。钟明半张脸埋在皮草里,四周只有风吹过芦苇的声音,公爵温暖的手轻轻勾弄他的耳廓。   钟明在温暖与甜蜜之中昏昏欲睡。   直到天空被黄昏染成橙黄,公爵轻柔地吻醒他,示意他看向半边落入湖面的太阳:“看。”   两人于是一起看着整个云层被晚霞烧成红色,太阳轰轰烈烈地沉如湖里,天空转而变为粉红,那粉红中微微泛紫,非常梦幻。   钟明看得目不转睛,没发觉公爵的手缓缓从他耳廓上滑下,勾住了他的下颌,接着低下头,自然而然地在漫天粉云下吻住他。   两人一直亲昵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才停下。公爵在湖边生了火,亲自拿出从大宅里带的鱼和土豆来烤,土豆烤好从中间掰开来往中间撒一把白糖,格外的香甜,钟明吃得口齿留香。   公爵像是什么事都能做的很好,他先填满钟明的心,再把他的胃也填饱,一天的约会后两人回到大宅,自然而然地滚到床上。   李逸之对此评价:“你比叶箐还恋爱脑,一根烤鱼几个土豆就把你骗得团团转。”   钟明:……   叶箐无辜中枪,很无奈地说:“不能这么说吧……我觉得公爵很好啊。”   李逸之咬着烟,似笑非笑地转过头:“哪里好?”   叶箐没发现他笑容中的危险,思考了一下,道:“长得帅又有钱,还很绅士。而且很浪漫啊。”   「绅士」两个字重重砸在李逸之脑门上,那些死在公爵手下的人听了恐怕都会气活过来。他看了叶箐两眼,懒得跟她争论这些,转而道:   “就算他再有钱,不给花有个屁用!”李逸之拿着烟隔空上下指了指钟明:“看看这,名表豪车鸽子蛋,一个没有!”   钟明心想,公爵再有钱李逸之说的那些东西在副本里又不可能买得到。他这样想着,又不禁想起了公爵给他的金币和各类宝石,现在已经将他阁楼上的小衣柜全部占满。   叶箐不知道这些情况,但不妨碍她对李逸之的话露出鄙夷的表情,抱着知识分子的清高对李逸之吐出两个字:“庸俗。”   李逸之差点被气个仰倒:“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男人要浪漫有什么用?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碰上那个赌狗男朋友。”   叶箐被气得脸色发白,反唇相讥:“喜欢浪漫有什么错?你不会就是因为不够浪漫所以才一直单身吧?”   李逸之笑容一僵:“你这个丑女。”   叶箐冷笑一声:“你只有小学文凭。”   李逸之的笑容彻底消失,扑上去作势要掐死她。   钟明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拦住李逸之,朝叶箐道:“你会不会德语?”   叶箐为愣,接着点了点头:“会一点。”   那就是会的意思了。   钟明于是模仿在那天在催眠下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画面,向叶箐说出牧师生前的遗言:“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叶箐皱起眉,有些疑惑地说:“听起来像是……秘密在湖泊的底部?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   钟明和李逸之却都听懂了。他们转过眼神,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李逸之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咬着眼,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猛地将烟头摔在了地上。   “操!那还搞个屁——”他神色阴沉地咒骂:“就算是会游泳,谁他妈的有胆子往湖里面钻?!”   钟明沉默。确实,如果由副本通往外界的关窍在湖底的话,就算对于会游泳的人来说,在没有任何设备辅助的情况下潜到湖底也非常困难。   李逸之脸色难看,顿了顿,对钟明说:“那个医生不是说他是坐船进来的吗?”   钟明道:“他进来的时候,是公爵允许的。”   钟明自己也坐过数次船,但每次到了对岸也只是副本的另一个部分。想要真的穿过湖泊到外面去,湖底的秘密应当是很重要的。   钟明想到这里,心中浮现出忧虑。他至今不知道那个叫亚瑟的医生是否成功出了副本。   公爵在愤怒之下用触角攻击了小船,当时在混乱之中,钟明也没看清小舟有没有被弄翻。   他暗暗叹了口气。李逸之还以为他是为了难以接近湖底而发愁,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你现在又想出去了?”   钟明轻轻摇了摇头:“不。我在想……医生有没有顺利出去。”   闻言,李逸之神情沉了沉。他想到亚瑟就来气,那个怂包,他使了那么大力气,对方居然临阵掉链子。他无法理解亚瑟怎么能这么假好心,洋鬼子也是个读书读傻了的,箭在弦上还要问钟明愿不愿意。   死了也是他活该!李逸之暗自想,却不敢说出来。钟明对医生印象很不错,李逸之不想惹得他翻脸。   谈话以公爵派人来找他而告终。马修过来传话,说是晚餐已经准备好。钟明跟他上楼,走上二层后才发现独立的宴会厅里被摆上了长桌,几根烛火闪耀,洁白的桌布上洒满了红色玫瑰。   公爵似乎是与外面的人达成了什么暂时的平衡,这几天一直呆在大宅里,全心全意地换着花样跟钟明谈恋爱。   钟明甚至还有幸看到全部仆人出动,抬出了原本在仓库里落灰的三角钢琴。公爵坐在矮凳上,为他弹奏不知名的曲子,时隔百年却依旧十分流畅动听。   艾伯特听过之后脸黑了三天,回去练习小提琴差点把琴弦磨出火星子。   钟明折服于公爵的完美,这个人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自己似是也学过一点钢琴,但在公爵面前就完全不够看了。在对方的再三要求下,钟明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谈了首《致爱丽丝》。公爵咬着雪茄,撑着下巴看着他,不太着急,一点点指导他消磨时间。   他三言两语间四两拨千斤,几次练习下来,钟明就弹得很流畅了。他按下最后一个音,抬起眼看向公爵,乌眸中微光闪烁。   公爵笑了笑,牵起他的手,在钟明的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真棒。”   这样几天下来,钟明被哄得晕头转向,隐隐在心底对公爵佩服得五体投地,看向公爵的眼神也透出来几分,李逸之旁观他,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以极快的速度抽空三包烟。   钟明全然陷入了爱情的甜蜜之中,心情愉悦,以往的龃龉似乎都离他远去了。一日,他与公爵在花园中散步,公爵看到树梢的新雪下隐约露出了一片刚冒嫩芽的叶子,都要摘下来给他看一看。   钟明的手被他完全包裹在手掌中,他抬头看男人极其仔细地将叶子上的雪抚开,才俯身递给他:   “看。”他将叶片放进钟明手心里,轻声道:“春天要来了。”突然眸光微闪:“我听李逸之说,你打算用自己的力量支撑这个世界,是不是?”   公爵抬眼看向他,目光微顿,半刻后点了点头:“是。”他俯下身,亲了亲钟明的额角:“以后不会再有人打扰我们了。”   钟明睫毛微颤,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那力量用完了会怎么样?”   公爵一顿,没有回答。钟明抬起眼,逆着晨曦看见男人脸上镇定而温和的神色,明白了问题的答案。他的呼吸一滞,张开嘴想说什么,又无力地合上,睁着一双略带湿意的眼睛看着公爵,   “别难过。”公爵立即用温暖的手掌擦过他的眼角:“我很早之前就已经对生命产生了厌倦。”   他握住钟明的双手,双眼认真地注视着钟明:“是你重启了我的生命。”公爵低下头,高大的身体躬身下来,竟然有种虔诚的错觉:“如果没有你,我的生命就会失去意义。”   钟明的声音发紧,道:“别说了。”   公爵却没有停下,他抬头望向钟明微红的眼眶,微笑道:“能陪你一起走向死亡,我觉得很荣幸。”   钟明的呼吸乱了一瞬,露出了微微动摇的表情。公爵直起身,双手轻轻搂住他的肩膀,将钟明环在胸膛前,轻声道:“你能陪我到那个时候吗?”   钟明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男人沉缓的心跳,终是点了点头。一个极近温柔的吻立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钟明听到男人在自己耳边说:   “我爱你,直到世界崩塌之时。”   ·   最坏的猜想得到证实,钟明心绪沉重。虽然公爵抱着他安慰了很久,但他心头萦绕的那点阴云始终没有褪去。   与对方一直呆在这个副本里,直到世界坍塌的那一天。   这件事一时听起来恐怕是浪漫的,钟明也自知他的心已经沦陷,但是其中的危险确像是暗夜中潜伏的利爪,时不时伸出来,在钟明的心尖上抓挠。公爵不让他知道外面的事情,他也无从得知那三大家族是不是会就此认命,放弃攻克副本,万一他们不肯呢?   钟明又想到那通没头没尾的通话——外面似乎有人在找他。   如果是关心他的亲人怎么办?如果……外面真的有人在等他回家呢?   钟明思绪纷杂,在过度的忧虑之下太阳穴都隐隐胀痛,脸色很不好看。以至于回到大宅时,李逸之一看见他便皱起了眉头,迎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已经知道了?”   钟明抬起头,因为神思恍惚,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什么?”   李逸之这才发现他还不知道,神色莫名地看了他两秒,接着抬手搂住他的肩膀,将他带着往大堂里走:   “等会儿进去之后……你冷静一点。”他低声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你别理那个傻逼就是了。”   钟明不明所以。他跟着李逸之走向大宅,还没进门,就隐约看见大堂里支起了长桌,桌边零零散散坐着三、四个人。   这熟悉的场景让钟明眉尾一颤——这是又有玩家了?   他们走进门内,钟明在光线的骤然变化下眯了眯眼,眼前的场景逐渐变得明亮。   钟明的视线骤然凝在坐在桌位的一个高大背影上。   那熟悉的蓬松金色短发在大堂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像是听到了背后的声响,那人转过头,蔚蓝如天空的眼眸骤然与钟明对上视线。   “啊,你终于来了。”亚瑟阳光俊美的脸上朝他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早上好,钟。” 第87章 新玩家   钟明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瞳孔猛然缩紧。   他半响说不出话来,脸色迅速转白。   亚瑟见状,脸上的笑容淡了,皱起眉上前一步,用强壮的手臂环住他:   “嘿,看看我——”他用手掌抚慰般地摸过钟明的侧脸,右手按在他的背上,略微用力拍了拍:“冷静点,慢慢呼吸。”   钟明眼眸颤抖,接着骤然吸了口气,声音颤抖:“你——你怎么在这?”   亚瑟再次咧开嘴,朝钟明笑道:   “你不应该为我高兴吗,钟?”他张开双臂,极其热情地说:“看,我还好好地活着呢!这难道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钟明瞪着他,脸色又由白转变成红色——现在倒是有命,等会儿就不一定了!   “我问你呢。”钟明猛地推开他,声音拔高:“你到底为什么在这?!”   亚瑟似是被他突然爆发的怒气吓了一跳,神情愣住。他身后的长桌上围坐的人似乎被这边的状况吸引了注意,纷纷转头看来。但钟明现在无心理会他们,他盯着亚瑟茫然的脸,胸膛起伏了两下,闭了闭眼,情绪平复了不少。   他神情阴沉,盯着亚瑟冷声道:“你怎么进来的?”   亚瑟顿了顿,似是知道他会很生气,有些心虚打量了一下钟明的神色,小声道:“……所有人都可以报名成为玩家。”   钟明闻言,呼吸一滞,脸色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嘿、嘿!”亚瑟箭步冲上来,也不敢再碰他了,只好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的无辜:“钟,你不用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钟明看着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倒流,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哑声道:   “你……你才不知道。”他压低了声音:“他一定会杀了你的。”   上次钟明看得分明,当亚瑟邀请他一起逃走的时候公爵就已经想杀他了。现在亚瑟不仅没死,竟然还堂而皇之地再次进入副本,公爵不可能放任他这么大摇大摆地活着。   “我知道。”然而亚瑟却没有露出任何惧色,他矮下身,双手握住钟明的肩膀,直视着他道:“三大家族与公爵达成了协定。我们作为最后一批玩家,他必须遵从规则,不能直接随意杀掉我们。”   钟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知道他最终也许还是会想办法杀我,但不是现在。”亚瑟朝他扬了扬眉,神情中没有一丝阴霾:“看,我们还有时间。总会找到办法的。”   钟明看着他,瞳孔微微颤抖:“……但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禁想到亚瑟告诉他的事情——他家中还有父母以及四个小一些的弟妹,是个温暖的大家庭。   “你的父母怎么办?”钟明茫然道:“他们知道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一定会很伤心。”   闻言,亚瑟嘴角的笑容微微暗淡,眼神却依旧温柔:   “他们会理解我的。”   钟明神情微愣,片刻后,他轻轻咬了咬下唇,低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会跟你走的。”   亚瑟看着他,神情很平静:“我知道。上次你拒绝,我已经了解了。”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瞪得圆滚的乌眸中写着「那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几个大字。   亚瑟见他疑惑的样子,轻轻笑了笑。接着他收敛神情,正色道:“我是来寻求和平的。”   “公爵和三大家族之间的怨恨已经持续了太久,牺牲了太多人,这样纠缠下去不会有好的结果,这场悲剧是时候终结了。”   亚瑟蔚蓝的眼睛中眸光微闪,眉头轻轻蹙着,神色非常认真:“在亲眼看到这里的情况后,我没办法坐视不管。这个世界……还有被困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应该迎来自己新的生活。”   钟明微愣地看着他。这段话要是换一个人说出来,应当是有点假惺惺的。但从亚瑟嘴里说出来却莫名让人信服。他原本心乱如麻,在听到这一段说辞后却渐渐平静了下来——如果亚瑟是为了他而来,钟明自有理由生气,骂他自作主张。但若亚瑟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来,他倒没什么立场说他不是了。   钟明抿紧唇,紧皱的眉头舒缓开,有点犹豫地说:“啊……既然这样——”   然而他话说到一半,却见亚瑟压低了声音道:“更况且,我也实在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钟明骤然睁大了眼睛。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对亚瑟说什么,就见玛丽夫人的身影出现在楼梯上,俯视着大堂。   钟明立即退后一步,快速地瞥了眼亚瑟,转身走到一边,站到了男仆的队伍里。   亚瑟顿在原地,在看到钟明低眉站到李逸之身边,才缓缓收回视线,抬头看了玛丽夫人一眼,走回到长桌边坐下。   没了他们两个的说话声,大堂重新安静下来。   玛丽夫人的鞋跟踩在大理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自二楼行下,站在长桌最前端,高昂着下巴,冷漠的视线落在亚瑟身上。   灰蓝色的眼睛像是要飞出刀子。   亚瑟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他身上没了上次刚进副本时战战兢兢的模样,抬起脸,对玛丽夫人友好的一笑。   玛丽夫人脸上严肃的沟壑没有丝毫缓和。   钟明被排出在这场无声的交锋之外,他低着头,明明玛丽夫人没看他,却不自觉感到心虚,默默缩起肩膀。   他突然想起,刚才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两人拉扯,钟明显然地感觉到身边的男仆朝他投来若有若无的视线,他努力忽视这些视线,面上纹丝不动。   叶箐在他身边好奇地问:“钟明,怎么回事?那个医生喜欢你呀?”   钟明呼吸一窒,瞥向她,低声道:“乱说什么,没有的事。”   叶箐乖乖闭上嘴,视线看向长桌的方向——她还是觉得那个帅气的医生喜欢钟明。   然而这一看,叶箐却骤然注意到了什么。她表情微变,抬手拉钟明的袖口:“钟明,那个人为什么一直看着你?”   “什么?”钟明抬起头,顺着叶箐的目光看去,便见一个黑头发的男人坐在桌边,正眼神沉沉地看着他。   那是张陌生的脸。钟明愣了愣,然而在他看过去时,那男人却骤然低下了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钟明疑惑地皱起眉。   他刚才没空注意这一批玩家长什么样子,现在回过神,才发觉除开亚瑟,四个玩家里其他三个都是亚洲面孔。有两个男人,一位女士。   钟明看着他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眉头一颤,抬头看向李逸之:“金元还没死,怎么就有下一批玩家了?”   李逸之转眼看向他,道:“这个副本的机制并不是一批玩家死完才会到下一批。按理来说,如果你能苟住不死,耗好多少轮都行。我当初进入游戏也有上一批的玩家还活着。”   钟明闻言微愣,下一瞬,果然看见金元高瘦的身影从走廊暗处走出。   他神色自然,唇角带着笑意,额角的伤口似乎已经痊愈。李逸之嘴边啜着微笑,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还不往朝众人礼貌地一点头:   “你们好。”   亚瑟看见他,神色冷下来。他对金元没有丝毫好感。   另外两个男人看他一眼,便收回视线,反应很冷漠。作为有可能是这个传奇副本的最后一批玩家,他们在进入游戏前做了详尽的调查。上一批进去的时候有二十几个人,现在只剩下金元一个,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金元不以为忤,他笑了笑,在椅子上坐下来。   那位年龄略长的女性却似是不在乎,她转过头,视线落在金元脸上,饱满的红唇勾了勾:“哎呀,这小帅哥长得真水灵。”   众目睽睽之下,她竟伸出涂成粉红色的长指甲,在金元的下巴上轻轻一勾:“小可爱,你叫什么。”   她态度轻佻,保养得当的脸上虽然有些许岁月的痕迹,却依旧算得上是明艳动人。做出此番动作,活像是富婆调戏小白脸。   金元微微向后一撤,避开她的手,朝女人勾了勾唇:“我叫金元。”   “哦,姓金,你是韩国人?”被躲开后那女人也没生气,她施施然收回手,朝金元道:“我叫艾琳。你要不叫我小琳姐吧。”   她长着一双多情狭长的眼睛,是典型的东方美人,却用英文名称呼自己。这显然是个假名,但金元并不介意,他微笑着,从善如流道:   “小琳姐。”   “诶。”   艾琳眉开眼笑地应下,用甜腻的声音道:   “真乖。”   餐桌上没人说话。坐在餐桌对面的两个男人面色冷漠,对自己的同伴与上一批的老玩家打情骂俏没有任何反应。两个男人其中,头发略长的那个正用一方手帕擦拭自己的眼镜。他的穿着有些怪异,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副本之中,他竟然还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甚至胸口处还塞了一方小白帕,浑身上下都透着精致。打眼看去像是来参加晚宴的一样。   另一个短发男人则低调很多,穿着成套的黑色运动服,此时正抬头认真研究大堂上挂着的水晶灯,没有丝毫要管艾琳的意思。   亚瑟见他们聊的热切,皱了皱眉,他知道金元能够不知不觉地催眠别人,坐立不安地直起身,轻咳了声:   “艾琳。”   “嗯?”   正撑着皮肤白嫩的下颌与金元聊天的艾琳转过头,看向亚瑟,在对方暗示的眼神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她撅起饱满的嘴唇向亚瑟抛出一个飞吻:   “金毛小乖乖,别担心,姐姐没把你忘了。”   亚瑟:……   他低下头,第一次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低下头不说话了。   钟明静静地观察餐桌上的动静。就在这时,装满食物的餐车从后厨推了过来,钟明收回视线,回身去端起食物,和众男仆一起将餐食端到桌子上。   他刚回过身,便感觉到又有一缕视线粘了上来。等到他拿着食物转回来,那视线便消失不见了。   钟明敛下眼,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   虽然是以玩家的身份进入副本,但亚瑟依旧胃口很好。他埋首于热气腾腾的香煎白肠中,脸颊塞满食物,吃的不亦乐乎。   另外两个男性玩家似乎胃口欠佳。特别是长头发的那位,他左手拿着餐叉拨弄餐盘中的香肠,似笑非笑地看着亚瑟,表情略带嘲讽。   钟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半响后,玛丽夫人摇动铃铛,钟明上前,将亚瑟面前的餐盘拿来。亚瑟颇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那盘子里面还剩着的两根香肠,眉眼耷拉下来,嘟囔道:   “……真可惜。”   钟明暗中瞪了他一眼。亚瑟也不是不知道大宅里的规则,叹了口气,放下的手上的刀叉。   剩下的几个人盘子里面的东西都没吃多少,艾琳盘子里的食物更是一口都没动。亚瑟见状,好心朝对方提醒道:“艾琳小姐,副本里面的事物都是没有毒的。”   他以为艾琳是因为怕食物有毒才不吃。谁知女人转过脸,撑着下巴朝他笑了笑:   “我在减肥啊,宝宝。”   亚瑟:……   金元笑了一声,在艾琳身边适应地插嘴道:“艾琳小姐不胖,为什么要减肥?”   “哎呀~”艾琳立马被哄得花枝乱颤,回头娇声道:“弟弟你的嘴也太甜了~”   钟明没有理会他们打闹,将脏掉的餐盘放回道餐车上面,回过神,视线正巧落在坐在餐桌另一端的黑发男人身上。   男人见他看过来,不知是误会了什么,在瞬间眸光一闪。下一瞬,他突然伸出手,将餐盘自桌边推了下去。   “啪嚓!”   餐盘登时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众人都吓了一跳,众男仆还没见过这么勇的玩家,纷纷朝他投去惊异且不可置信的视线。   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餐盘推下去的钟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该餐盘由细腻的白瓷做成,边缘用金线勾边,虽算不上十分华美,但也价值不菲。   而始作俑者还在紧紧盯着他。仿佛在期待他的什么反应一般。   钟明:……   靠,哪里来的傻逼。 第88章 留声机   将盘子推下去的西装男人见钟明站在餐桌另一边不动,竟反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钟明看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离他最近的阿奇不得不上前,将地毯上的碎瓷片捡起来收拾干净,站起身,眼神冰冷如刀地瞥了那个玩家一眼。   然而西装男人仿佛毫无察觉,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他紧紧盯着钟明,眉眼间神色几变,在看出钟明完全没有要上前的意思后,他镜片后的眸色略沉,接着向后靠在椅背上,他翘着一条腿,皮鞋尖敲了敲餐桌腿。   竟然看起来还有些不爽。   钟明:???   钟明没错过男人微妙的表情变化。一边觉得这个人神经病,另一边全然装作没看见,低头站在李逸之右后方。   男仆们迅速将餐桌全部收好,放在餐车上,准备推到后厨里面去清洗。本来这个活应该是阿奇与杰克去做,但钟明现在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亚瑟,主动拉过餐车:   “我来。”   阿奇一愣,下意识地松开手,看向玛丽夫人。   玛丽夫人的视线在钟明身上转过一圈,看向阿奇:“他想去就让他去吧。”   钟明忙不迭推着餐车往后厨走。因为通往后厨的走廊在另一边,他不得不绕过餐桌。在经过几名玩家身边时,钟明从余光中注意到那个西装男人还在看着他。   他坐在椅子上,右手正漫不经心地转着自己左手大拇指上的戒指。   这个场景映在钟明眼中,让他骤然愣了愣,心中突然漫上一阵强烈的熟悉感。他脑中出现一个想法,那就是这个人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钟明的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听到玛丽夫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既然这样,你们两个负责领客人上楼。”   杰克与阿奇答道:“是。”   钟明吐出一口气,推着餐车离开了原地。   ·   等他收拾完餐盘,返回大堂时,原本的长餐桌已经被拆掉移开了。钟明走到大堂之中,往楼上看了一眼,所有房间的门都紧闭着,看来玩家已经被各自安排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他想起亚瑟,又是一番头疼。虽然青年口中说是为了他自己的理想,但钟明实在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放着自己一帆风顺的人生不过,非要来恐怖屋里面找苦头吃。不、这次不是苦头,是恐怕命都要丢了。   钟明不觉得亚瑟口中的「和平」真的可以实现。公爵不是那样的人,他与三大家族间的血海深仇如果能以和平的手段接触,那就不会有这几百年了。   在这一批新玩家进入副本之后,公爵还没有露过面。   钟明等到太阳都落山了,只等到玛丽夫人带来的传话,说是公爵在外面处理事情,这几天都不会回来。果然,接下来的几天里公爵都没有回到大宅中,钟明等不到人,心中渐渐生出不安。自从他们腻在一起,公爵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连续几日都不在大宅内。钟明从中嗅到了些许不详的气息,他不知道公爵逗留在外面是因为那三大家族的人找他麻烦,还是他准备料理着最后一批玩家,不管哪个可能都不是什么好事情。钟明心中忐忑不安。   等到了第三天,他忍不住找人询问:“冯唐,你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冯唐头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他受公爵命令,这几天都守在钟明的房门前。此时他嘴里叼着根香烟,环抱双臂靠在钟明房门边,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个屁。”   他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口烟气,回答地显然不太走心。   钟明看着他,微蹙起眉:“你真的不知道?”   冯唐闻言抬手夹着烟,低头看他:“你这么着急干嘛?”   钟明皱眉道:“他走了三天了”他声音略低,说:“之前他没去过这么久。”   冯唐浓密的睫羽垂着,眸色稍暗,看钟明披散着沐浴后散发着些许水汽的长发,穿着宽松柔软的睡衣站在阁楼门口,像是在看一只被主人不小心关在门外正在原地转着圈喵喵叫的小花猫,或者是替远行的丈夫忧心的小妻子。   他心中觉得可爱,表情柔和了一瞬,却又想到钟明那天看自己的冷漠眼神,动作一顿,接着偏过头,语气冷硬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钟明登时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冯唐从余光看到他低下头,心中一颤。接着他猛吸一口烟,吐出来,用低哑的声音说:“……反正死不了。”   “咳。”钟明被浓重的烟味呛个正着,皱眉看他:“能不能少说不吉利的话?”   现在一个公爵一个亚瑟,让钟明暂时对死这个字非常敏感。冯唐动作一顿,低头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把烟掐了,嘟嘟囔囔地说:“真麻烦,话也不让说,烟也不让抽。”   钟明气结:“没说让你不抽烟。”   冯唐看他一眼,抬手在他还有些湿哒哒的发尾上捻了捻,声音缓和了些:“行了,跟我叫唤也没用。把头发擦干睡觉吧,说不定你睡一觉他就回来了。”   钟明闻言,微微叹了口气,道:“好吧。”接着便真的转身往回走。   冯唐看着他的背影,搞半天他一句晚安都没讨道,登时有些心里不平衡,朝着他的背影道:“给我拿个烟灰缸!”   钟明回头看他一眼,走进卧室,片刻后拿着个玻璃烟灰缸出来。冯唐接过烟灰缸,刚勾起嘴角,就猛地发觉手上的这个玻璃烟灰缸是公爵书房里的东西。   它怎么会出现在钟明的卧室里,原因不言而喻。   冯唐脸上的笑容登时顿住,心中五味杂陈,现在恨不得将烟灰缸往地上砸个粉碎,但又不想显得自己像个神经病。半响后,他还是别别扭扭得揣起了烟灰缸,在阁楼前转过身。   然而就在他刚回过头,便骤然对上了一双眼睛。   只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走廊对面的门后,正阴恻恻地盯着他。见冯唐看过来,他怔了怔,接着猛然关上了门。   ……什么东西?   冯唐挑起眉,意识到那应该是这一批的玩家之一。他缓缓皱起眉,刚才的所有情绪全部从脸上消失,玛瑙色通透的眼睛微微眯起。   为什么觉得有点眼熟?   ·   钟明听从冯唐的话,乖乖睡了一觉,然而他第二天起来,公爵却依旧没有回来。   他不禁有些失望。   这几天,大宅里面非常平静。几个玩家之中,除了那名叫艾琳的女士与金元会说几句话之外,其余的玩家都没有什么动静。   这种不正常的安静中透着股压抑。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的海面。   钟明有些无聊,玛丽夫人见状拉着他一起去清理仓库里的东西,其实就是找点事情帮钟明打发时间。钟明原本有些恍惚,但公爵世代积攒下来的财富不容小觑,竟真被他翻出来了一台极其精致的留声机。   钟明没想到大宅里还有这个东西,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玛丽夫人探头过来看,‘哦’了一声,向钟明解释道:“这个是公爵从外面带回来的。”   留声机1877年才被发明出来。钟明转过脸,道:“……公爵,还会从外面带东西?”   “有一段时间会。”玛丽夫人回忆着说:“那段时间,公爵时不时就会到外面去,他曾对我们说人类的科技发展得很迅速。”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后来……外面似乎爆发了战争,公爵就很少出去了。”   钟明微皱起眉,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玛丽夫人想了想,道:“大概一个世纪前吧。”   钟明一愣,明白过来玛丽夫人说的是哪场战争,神色低沉下来。从玛丽夫人的寥寥数语中,钟明似乎窥见了一点公爵的过去。他是否也曾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是否也对新出现的科技感到惊叹?在意识到科技的进步最终带来了战争后,他是否对人类再次感到失望?   钟明静默地想着,伸手抚开留声机上的灰尘,形状精致的喇叭露出来,穿过时光闪出金灿灿的光芒。   钟明抱紧它,低声道:“这个,我能拿出去吗?”   ·   入夜后,黑暗缓缓笼罩大宅。公爵依旧不见踪影。钟明花掉整整一个下午,将留声机搬到大堂中后将它上下每一个表面的灰尘都擦干净。   当地下室的方向传来声响之时,钟明正在将放针往唱片上面放。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发现玛丽夫人正拿着沾满血液的鞭子,从地下室的方向走上来。   “钟明。”   看到她,玛丽夫人脚步一顿,接着皱起眉:“怎么还没睡觉?”   钟明的手搭在留声机上,轻声道:“我想试试这个还能不能用。”   玛丽夫人闻言,看一眼已经重新焕发生机,看起来精致典雅的留声机,表情柔和了些:   “好吧。”她用哄小孩的态度说:“不能玩到太晚。”   钟明点了点头,这时才向她身后看了一眼,很快收回了视线,继续去摆弄那座留声机。   站在玛丽夫人身后的男人顿时呼吸一滞,皮鞋踩在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玛丽夫人回过头,瞥了他一眼。   钟明依旧没有回头。但实际上,已经被他擦干净的留声机喇叭上正倒映出男人的脸。   是那个穿西装戴眼镜,第一天就把盘子摔碎的男人。他果然受到了玛丽夫人的惩罚。   钟明从倒影上观察着他。男人今天没有戴眼镜,微长的头发被汗水微微打湿,正贴在他的额头上。他衣衫整洁,穿着衬衫、马甲与西裤,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右手上甚至还戴着一只钻表。   打眼一看也许会觉得他是刚参加完什么活动回家的社会名流。   钟明眯了眯眼,没有错过男人微微颤抖的手臂和略有些不自然的站姿。再仔细看去,他挽起的衬衫袖口上还沾着些许不明显的血迹。   玛丽夫人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应该说在受过那一番鞭打之后,这个男人还能站着就很不错了。   留声机精致的小喇叭被他擦得锃亮,细腻的表面宛若一面铜镜,连男人脸上的表情都能清清楚楚地照出来。   男人瞪着他的背影,没了眼镜的遮挡,他眉眼间的不可置信清楚地透出来。   钟明静静地观察他,看着男人眼睛中的神情从惊诧变为平静,然后缓缓沉淀下来,眼神变得尤为深邃。   玛丽夫人冷漠的声音传来:“客人,请您回自己的房间。”   那人的脚步顿了顿,接着,钟明看到他转过身,朝楼上走去,露出了背面,上臂处的白色衬衫上隐隐渗出些许血色。   轻薄的布料在他的行动间贴上皮肤,被伤口中不断泌出的血液沾湿,只看局部就能想象他马甲下的背部皮肤是怎样伤痕累累。但就算是这样,男人却依旧挺着腰背,脚步稳健地往楼梯上走,仿佛完全感觉不到背后的疼痛一般。   钟明看着他,眯了眯眼,几乎都能想象出男人在挨打之前专门将衣服脱下来,整齐叠放在一旁,就为了之后能体面地走出来的画面。钟明从他的行为里读出强烈自尊。这个男人从头到尾都透出股被金钱堆砌起来的傲气。   他若有所思,耳边回荡着男人故意放重的脚步声,听起来几乎有些愤愤不平。不知是在愤怒玛丽夫人对他的惩罚,还是生气钟明完全忽略了他。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现在,钟明几乎能够确定,这个玩家是认识他的。并且不知为何,这个男人对他似乎心存某种怨怼。   钟明听着耳边沉闷的脚步声,面无表情地拿起放针,轻轻搭在了唱片上。   优美的大提琴曲立即如流水般传出,充斥了整间大堂,彻底盖住了男人的脚步声。   玛丽夫人有些惊讶地抬高眉毛:“还能用啊。”   钟明微微笑了笑,伸手摸了摸留声机的表面,这虽然是老物件,但是质量很好,唱片上面基本没有任何磨损,放出的音乐依旧悠扬动听。   曲子还是两个世纪之前的,充满了复古意味,钟明听起来反而觉得有些新鲜。他静静听了一会儿,逐渐察觉这是一支华尔兹舞曲。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按在了他的左肩。   “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   公爵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钟明微微愣住,不知是否是因为太久没有听过他的声音,恍然间竟认为这是另一只大提琴的音轨。 第89章 符纸   钟明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公爵站在他身后,微敛下眸,视线落在他脸上。   见钟明看着自己不说话,他眉锋轻佻,抬手抚上他的侧脸:   “生气了?”   这么多天没见,公爵还以为会得到一个柔情蜜意的吻,或者至少是一个紧紧的拥抱。钟明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也许是被他的不告而别惹生气了。   但他的手刚抚上去,钟明便按住他的手背,眼睫微颤,侧脸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是个无限依恋的模样。   公爵的心融化在他睫毛下细碎的眸光中。   留声机在百年后第一次被使用,有些卡壳,放针猛地弹出唱片,音乐戛然而止。   公爵抬起眼,手臂自钟明肩膀上方越过,将放针拨回原位。华尔兹优美的旋律重新流泻而出。   钟明下意识地想回头看机器,却被公爵轻柔地制止。   他反手握住钟明的手指,将他的右手拉过头顶,同时将左手扶上钟明的后腰,不知使了什么巧劲,钟明自然而然地就跟着他的动作转了一圈。   钟明:……?   他转过一整圈,睁大眼睛,左手下意识地扶在了公爵的胸膛上。   公爵低下头,漆黑的眼眸中满含笑意,握住钟明的手,引导他将左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钟明有些发蒙,耳边全是华尔兹悠扬的音乐,他跟着公爵走了几步,才意识男人是在带着他跳舞。   玛丽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偌大的大堂中只剩下两人。公爵半垂着眼,嘴角啜着一抹微笑,搂着美人翩翩起舞。钟明的动作一开始还有些僵硬,但得益于公爵这个举重若轻的老师,他缓缓放松下来。   跟随着音乐的韵律,公爵举起右手:“再转一圈。”   钟明依言转过身,动作比上一次流畅,梳成马尾的长发在空中划过,留下丝缕香皂的气味。   公爵勾起唇角,揽住钟明的腰将他带入怀中:   “今天怎么没穿裙子?”他抱着钟明,脚下转过半圈:“裙摆转起来会很美。”   钟明将大半重量都放在公爵身上,闻言默了默,小声道:“不知道你今天回来。”   他的声音非常轻,语气软软的,一点埋怨也没有。公爵动作微顿,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坚毅执拗的父亲总是在温柔的母亲面前俯首称臣。他的心像是被用力抓了一把,到了有些酸涩的地步。   他低下头,轻柔地吻上钟明的鬓角的皮肤:“别对我太宽容。”他低声道:“下次我再这样不告而别,你就打我。”   钟明靠在他肩头,轻轻说:“神经病。”   公爵勾起唇,漆黑的眼眸中笑意闪烁,放在钟明后腰上的手向上,托住他的后脑勺,让钟明整个人伏在他怀中。   留声机里的音乐从华尔兹变成了更加轻缓的舞曲。在黑暗的笼罩下,屋顶的水晶灯一层层暗淡下来,大堂中只剩下墙上油灯散发的微弱光芒。橙黄色的光芒映在暗色的墙纸上,隐约照出华美繁复的花纹,有种繁华落尽的寂寥感。   在这种寂寥中,两人紧紧相拥。从楼梯上向下俯视,高大的公爵搂着穿着男仆服装的美丽青年,于空无一人的大堂中亲密共舞。   这个场景中透出说不出的暧昧,两人的身份差异更是给这幅画面加上了一层香烟的纱影。   落在有心人眼中,差点让他把牙都咬碎。   他看得眼底发红,特别是见钟明微微侧着头,极依赖地将白皙细腻的面孔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动作间全是爱意,那从楼梯上方投来的视线几乎凝为实质。   视线的投来的方向非常隐秘,钟明没有察觉,他靠在公爵肩头,他们的舞步随着音乐变得轻柔   ,在男人温暖的怀抱中几乎有些昏昏欲睡。   然而下一瞬,一只手突然托住了他的下颌,钟明顺着力道抬起头,立刻就被吻住了。   公爵深深地亲吻他,钟明哼了一声,在男人略显强势的动作下皱起眉,手抵住西装略硬的肩部布料。有只手不轻不重捏了捏他的后颈。钟明轻哼一声,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在恍惚与迷乱之中,钟明似乎隐约听到了一声脆响,他眼睫微颤,想要睁开眼睛,却被公爵突然深入的吻缠住,很快变得无法思考。   许久之后,公爵放开他。   钟明浑身酥软,静静地伏在他怀里调整呼吸,听到打火机滑轮清脆的响声。   钟明缓抬起头,见公爵不知什么时候将音乐停了,并点上了一根雪茄,衔在嘴里。他垂着眼,缓缓吐出一口烟气。   “……怎么了?”   钟明直觉他心情不太好,刚想问是不是外面有人为难他,公爵却骤然伸出手,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钟明双脚腾空,双臂反射性地勾住他的肩膀。公爵抱稳他,抬脚便往楼上走,动作有些急切,钟明不得不在颠簸中抱紧他,抬头看向男人略微紧绷的侧脸,皱眉道:“你干什么?”   公爵抱着他,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上跑,他低下眼,深邃而黑沉的眼眸中像是有什么激烈的情绪正在燃烧。   钟明眼睫颤了颤,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不、用生气形容不太准确,应该说公爵现在的状态很烦躁。   “心里烦。”他低下头,重重地在钟明的侧脸亲了一下,甚至还轻轻咬了一口他颊侧的软肉:“看到他们心里就烦。”   钟明被他咬的轻轻痛呼一声。公爵很快收了牙齿,轻轻在他颊侧的齿印上面亲了亲:“抱歉。”   钟明眼底含水,没有什么威胁力地瞪了他一眼。公爵似乎在为了不能直接出手解决这群玩家而感到烦躁。这印证了亚瑟的话,看来对方确实是跟三大家族中达成了什么约定。   虽然被咬了,钟明却还是没把他推开。他靠在公爵肩头,轻声问:“要是你破坏了约定会怎么样?”   公爵脚步一顿,向下与钟明乌黑的眼睛对上,想起自己曾保证过不在说谎,他回答道:“会发生战争。”   闻言,钟明眼睫微微颤动,公爵还以为他是害怕了,道:“不用怕。”他抱着钟明继续向楼上走,淡淡道:“我会处理掉他们。”   钟明听到这句话,双臂缓缓收紧,像是没有安全感似的抱紧了公爵。公爵只是以为他害怕了,右手扶住他的后背,轻声安慰:“不用担心,我会保护好你。”   钟明垂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实际上,他担心的并不是公爵的个人能力。他相信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对方能够战胜那三大家族。但是两者之间迅速升级的矛盾让他感到不安。钟明毕竟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关注点能看到比起个人层面更远的地方。如果公爵真的杀光了那三个家族的人,其他的国家政府会坐视不管吗?这样一个隐秘而危险的强大力量,是否回引起某些人的警惕。在知道这个副本世界与外界是并行存在之后,钟明便产生了这个想法——也许在这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就是因为三大家族和公爵之间的互相制衡,才没有任何政府对这处世外桃源有过动作。   但如果这个平衡被打破了呢?   一定是有人在留意着这里的,钟明心想,亚瑟所处的无国界医生组织就是个例子。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抬起头,在公爵耳边道:“答应我不要破坏约定……那些玩家,我们不管他们就是了,好不好?”   公爵刚因为前半句皱起眉,就又被「我们」两个字取悦,眉头缓缓松开。他深深看了钟明一眼,抬步走到书房前,进门便直奔卧室,将钟明重重地按在床铺里。   钟明头晕眼花,刚将自己撑起来,便见公爵脱下外套,正单手扯开领带,眼睛紧盯着他:“你喜欢那个医生?”   钟明一愣,接着果断摇了摇头。他对亚瑟这个单纯诚挚的青年只有纯粹的善意。   “那就好。”公爵松开手,领带飘落到地上,单膝跪在床上,捧着钟明的脸将他压进枕头里,吻住美人略红的嘴唇:“我是要杀了他的。”   他的语气低沉而烦躁,有点像是在单纯地发脾气。钟明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随口说说,被他按着亲了两下,侧过头皱眉道:“别这样……你刚刚答应过我什么?”   公爵的手扣着他的下巴,微微抬起眼:“嗯?”见他装傻,钟明皱起眉,刚想说什么,就被公爵找准机会吻下来:“别说话了,当心嗓子疼。”   钟明的唇舌被占领,自然说不出话来。在迷乱之中,他腰间一凉,被只带着薄茧的手揉搓着,心里还在想说这么几句话怎么会嗓子疼。   不过后来,他的嗓子确实哑了,却不是因为说话的缘故。   ·   公爵回来之后,钟明一连好几天都无法出门。   对方似是当起了鸵鸟,因为看到玩家就心烦,所以理所应当地跟钟明待在他的小阁楼里消磨时光。至于为什么不是在公爵的卧室,是因为他发现自己不在的这几天内,钟明偷偷把自己的东西都收回了小阁楼里。公爵对这件事报以挑眉,并且用行动阐明了「那就把我也一起带走」的观点。   钟明十分无语。   所谓小别胜新婚。开头两天,钟明还很享受这种亲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发觉公爵大有赖在他这里不走的趋势,心态便有些变了。   清晨,他穿着一件略大的衬衫,环抱手臂,站在阁楼的窗边由上往下看去。   后院的花园之中站着两个人,是亚瑟和那个西装男人。   阁楼的窗口非常隐蔽,被下面几层的窗沿遮住,从下面朝上基本看不见。钟明靠在窗边,眯着眼观察着下面的两个人。   西装男还是穿着西装,但换了另一套。布料是略深的棕色,看得出质量很好,裁剪完全贴合他的身形。钟明看着他双手揣在裤兜里,抬着下颌斜眼看着亚瑟的样子,觉得这人也许比陶还讨人嫌。   如果说陶的骄傲与毒舌是看人下菜碟的,这个男人便是每个毛孔都透出强烈的攻击性,显然是被人捧惯了的。   两人似乎是在争论些什么。钟明见亚瑟略低着头,似是正努力用平和的态度与西装男人交涉。   但西装男人显然是完全没听进去的,他不屑地看着亚瑟,在对方说了许久之后,他张开薄唇,冷冷吐出一个字:“No”   连隔着这么远的钟明都觉得男人的样子很欠揍。   亚瑟确实素质良好,涵养惊人,见状也没有生气,只是神情严肃地对他说了什么。然而在听到那句话后,西装男人竟瞬间被激怒,瞪着亚瑟表情骇人。   钟明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双手按在窗台上,略微探出了头。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身后掐住了他的腰。   “看什么呢?”   钟明一颤,偏头冷眼看向身后的人。   公爵看他一眼,松开手,自觉地后退半步。在几天的腻乎后,钟明进入了不能碰的阶段。钟明收回视线,扭过头看向楼下,发现两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这几天他都无暇留意玩家的动向,钟明准备去找李逸之,看看他是否知道些什么。公爵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到阁楼门口,一手搭在门框上,低下头和钟明吻别。   钟明被他亲得嘴唇发红,皱了皱眉,伸手掰开揽在自己身后的手:“……我要走了。”   “嗯。”公爵状若无事地收回手,垂眼朝钟明道:“早点回来。”   他这样说,倒像是眼巴巴地在小阁楼里等着钟明回来的丈夫一般。钟明抬眼看他,略挑起眉:“……你在这里等我?”   公爵低下头,在他的唇角亲了亲:“等会儿可能要出去一下。”   钟明了然,垂下眼,低声道:“你小心一点。”   公爵见他如此乖巧的样子,低下头,又亲他一下:“不要跟那个医生走太近。”   钟明不想刺激他,轻轻点了点头。   ·   这次的玩家人数少,大堂里大多时候都空着。钟明一路走下楼,期间没有遇见任何玩家。亚瑟与那个穿西装的男人都不知道到哪去了。   下到一楼,钟明直接往地下室的方向走,准备去找李逸之。   然而正当他快要接近地下室的入口时,竟然骤然撞见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站在墙壁前。   钟明的脚步猛然顿住。   她穿着一条火红色的旗袍,乌黑烫成波浪卷的长发披在身后,一只手按在墙面上,竟然是那名女玩家艾琳。   强烈的视觉刺激让钟明猛地吓了一跳。他皱了皱眉,再仔细看去,竟见艾琳半阖着眼睛,动作纹丝不动,配上她比肤色白两个度的粉底,看上去有些诡异。   钟明顿了顿,上前一步,故意加重了些脚步。   艾琳的肩膀猛地一颤,这才回过头,她看到钟明,有些恍惚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漂亮弟弟,是你啊。”   钟明感觉她的状态不太正常,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艾琳似是没主意到他的戒备,微笑着走上前,视线在钟明脸上转过一圈。   “看这小鼻子小眼长的,”艾琳笑眯眯地弯起眼睛,长指甲朝他隔空一点:“真是水灵,长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她保养得当的脸上在笑起来时出现一点岁月的痕迹,在眼尾处牵起一点细纹。钟明没有回应她的话,艾琳看起来也并没有生气,她走过来,绕着钟明转了两圈。   钟明皱了皱眉,想要走来,却被她拦住。   “小美男,我看你脸色不好,像是被脏东西缠住了,给你开个方子。”   女人笑眯眯地拿出一个东西塞到钟明手里:“这个拿去冲水喝。”   钟明低下头,便见女人塞了一叠厚厚的黄色符纸给他,眉尾登时一颤……拿纸符冲水喝?   他惊讶了一瞬,接着眉尾一跳,突然注意到了符纸上用墨水密密麻麻写着的符文——他立刻将眼前的笔迹与脑中的某段记忆对上。   这个字迹与沈为年床板下面的那些一模一样!   钟明猛地一怔,抬眼看向艾琳,却见女人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他心下一突,神情惊疑不定地看向女人消失的方向,在短暂的思考后还是决定先去找到李逸之再说。   但地下室里没有李逸之的身影。对方不在卧室中。钟明从地下室出来,又去了好几个李逸之常呆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   李逸之失踪了。   钟明略微喘着粗气,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堂中,心中骤然升腾起阴云。 第90章 巴掌   对于李逸之失踪的事情,钟明暂时没有声张。   他找到叶箐,两人兵分两路开始在大宅之中搜查,他们从白天找到傍晚,搜过各个角落,却始终没有找到李逸之。   “……他不会是去外面了吧?”   叶箐皱着眉问道。   钟明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应该不会。”   李逸之没理由那么做。虽然他们知道了秘密就在湖底……但是,李逸之没必要现在去冒这个风险。况且,钟明还是无法忽略他刚刚看见的那叠符纸。那个叫艾琳的女人跟李逸之是什么关系,又是为什么要做出那番举动。   钟明隐隐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叶箐有些慌张:“是不是那些玩家做了什么?怎么办、要告诉公爵吗?”   “……他现在不在。”钟明沉吟片刻,道:“再找找。不管玩家再怎么藏他都应该还在这座大宅里面。”   两人于是继续寻找。   随着时间的流逝,傍晚天边火烧般的太阳沉没于湖水中,天色逐渐黯淡了下来。   大宅里的油灯一盏盏亮起,走廊上光线昏黄幽暗,钟明放轻脚步,像只身形轻巧的猫贴着墙根走在二楼,他记得艾琳的房间是在转角处。   他寻着记忆走到房门前,附耳上去,贴在木门上听屋内的动静。   房间里面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艾琳似乎没在屋内。   钟明仔细听了一会儿,确认屋内没有动静后,才伸手推开木门。屋内果然没有艾琳的身影,自然也没有李逸之。   钟明皱起眉头,有些失望。   虽然人不在这,但他却直觉李逸之失踪的事一定和艾琳有关。   钟明轻轻掩上门,从房间中退出来,继续沿着走廊向深处走去。因为这个副本的危险程度,玩家大多都会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门。但是艾琳行为出格,这几天看起来还与金元走得很近……   钟明脑中思绪不停,脚下朝前方走去。   然而,就在他经过下一个房间时,耳边突然传来细微的响声。   钟明脚下一顿,大脑比神思更快地意识到这是木门被推开的声音。然而还是太迟了,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猛地抓住他的肩膀。   !   钟明脚下一个踉跄,失去平衡,被拖入黑暗之中。   “砰!”   短暂开启的木门再次被关上。走廊中恢复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门内,钟明的肩膀与双臂被人捉住,用力往房间里面拖。在黑暗中,钟明听到耳边略微急促的喘息声,箍在他肩膀上的手臂肌肉绷紧,抓得他肩膀发痛。然而他虽然力气大,却不得章法,只抓着他的手臂而没有禁锢住手腕。   钟明右手一动,接着抬起脚,狠狠跺向地面。   “呃!”   有人痛呼出声,禁锢住钟明肩膀的手臂一松。钟明骤然挣脱禁锢转过身,抬手用枪口对准黑暗中的人。   在他面前,穿着西装的男人被踩中右脚,吃痛地后退了几步,靠住窗口,他宽阔肩膀微缩着、低头骂了一声:   “我靠,你踩我干什么——”   男人骂骂咧咧地抬起头,结果一抬眼,就正对上面前黑洞洞的枪口,脸上的神情立即凝固。   眼见钟明拿着枪对准自己,他的神色逐渐从惊讶变为不可置信。   “你——”   他镜片后的眼睛瞪大,几乎是目眦尽裂地地看着钟明。仿佛完全不能接受面前的场景,嘴唇颤动,一时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钟明的枪口纹丝不动地指着他,眸光冰冷。   男人镜片后黑沉的眼睛盯着他,胸膛上下起伏,半响后,他勉强地勾了勾嘴角,举起双手,额角绷出的青筋却道出了他心中的不平静:   “你现在还拿起枪了,嗯?”他语气中暗藏着愠怒,朝钟明勾了勾唇:“谁给你的枪?你之前不是怕的很,每次到靶场都恨不得缩到墙角里——”   男人熟稔的语气让钟明心中一跳。   但男人说到一半,却生生顿住话头,看着钟明,向他抬起右手:   “这东西危险,给我。”   男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下颌微微抬起,态度倨傲,是个天然施号发令的姿态。   钟明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接着,在男人的视线之下,他右手食指扣在扳机上,轻轻往下按。   见他是来真的,男人脸上的倨傲的神色出现丝缕僵硬。他放下手,轻咳了一声,低声道:   “不想给就算了。”他看着钟明,表情有些滞涩:“你指着我干嘛?我又不是要害你。”   钟明看着他有些拙劣的表现,不知为何心里出现一个认知,这就是男人「道歉」的表现了。   他顿了顿,缓缓放下了手,只是将枪口指着地面,却没有收起来。   见他放下枪,男人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抬眼看向钟明,浓眉微蹙,开口便道:“你还要装作不认识我多久?”   闻言,钟明眉尾微颤,面上却没露出分毫,依旧不带情绪地看着他。   这幅表情落在男人眼中,便是钟明还在生气。他皱着眉,迈开长腿上前几步,低声道:“现在这里没有别人,那挨千刀的公爵也不在,你可以跟我说话。”   钟明看着他,瞳孔微微缩紧,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知道他不在?”   男人微微笑了笑,又向他靠近半步,垂眼道:“傻子,这次我肯定是做好了准备才进来的啊。”说到这里,他神色微敛,俯身凑在钟明耳边,低声道:“我们三天后就走。”   钟明呼吸微滞,抬起眼看向他:“……三天后。去哪?”   “我看你真是待在这里待傻了。”男人轻斥他,低声道:“还能去哪,带你回家啊!”   回家。   男人低沉的声音传入钟明耳中,在他脑中击起层层回响。   原来他在外面的世界里真的有家人。   在短暂的时间里,钟明几乎不能思考任何事,他缓缓抬起头,将视线落在面前男人的脸上。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将男人的五官看进了眼里。他长着一双微挑的浓眉,眼窝深邃,眼角吊起,俊美的脸上天生就是一副倨傲的神情。   这个人会是他的亲人吗?钟明紧盯着他,眸光闪烁。   “怎么了?”见他这幅表情,男人脸上紧绷的神情微微缓和,勾了勾唇,抬手摸了摸钟明的头顶:“别担心。我一定会全须全尾地保护你出去。”   钟明被他一碰,猛地从恍惚中醒来。   “啪!”   随着一声脆响,男人的手被猛地拍开。他像是没想到钟明会这么反应,他瞪大眼睛,手僵在空中。   钟明脸色冰冷,后退了几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罢,他回过头,快步走向门口,拉开门就要走出去。   然而他的手刚放到门把上,后面便传来男人的厉呵:“等等!”   一只手臂从钟明身后伸出,一把将刚打开些许细缝的门猛地按了回去。钟明皱起眉,眼中眸色暗下去,回头看向男人。   “……你等一下”男人紧盯着他,镜片后的神色微变,像是在辨别他的情绪,低声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钟明一言不发,只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他没有一丝温度的脸,男人脸色变了变,声音低下来:“也是,你现在肯定恨透我了。”   钟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保持面无表情变得格外容易。   男人收回按在木门上的手,转而轻柔而试探性地放在他的肩膀上:“你如果心里不解气,等回家了随便你怎么出气好不好?这个地方不能多待,听话,先跟我们出去再说。”   我们。   钟明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称谓,他抬眼看着面前的人。如果说男人的目的是带他出去,那其他人是跟他一伙的吗?艾琳、另外的男玩家,亚瑟——   钟明脑中闪过白天看到的画面,抬起眼:“你跟亚瑟想要合作带我出去?”   男人没想到他现在突然提起亚瑟,皱了皱眉:“他?他没什么用。那个狗屁国际组织一天到晚就知道喊口号,真到临头上出了什么事,能顶什么用?再说,他现在已经被组织除名了,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钟明脸色一变:“被除名?什么意思?”   男人愣了愣,道:“他自己申请成为玩家到这里来,有利益关联,当然不能继续在无国界组织就职。”   闻言,钟明眼睫微微一颤,神色怔然。   “你管他做什么?”男人皱起眉,放在他肩上的手微微加重力气:“三天之后我们就要走了,有几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钟明打断他:“我哪里都不去。”   他挣开肩上的手,利落地转过身。   男人站在他身后,神色微微一变,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咬住后牙,下颌的线条跟着收紧。   下一瞬,钟明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男人压抑的声音响起:“是我错了。”   钟明皱起眉,回过头,在看到眼前的场景后,他的神情微微一变。   只见男人单膝跪到了地面上,看到钟明回过头,他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横下心,终于还是将另一只膝盖也放在了地上。   “一切事情都是我的错。”他看了眼钟明,顿了顿,缓缓低下了自己的头颅:“你消消气,好不好?”   他就算跪着,背脊也是挺直的。看起来似乎是第一次做这件事,姿势十分僵硬,垂在双手紧握住,额角崩出青筋,仿佛是在极力地勉强自己。   钟明看着他这个样子,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你干什么?我没让你这样。”   男人跪在地上,微微抬起眼,看着他道:“你消气了吗?”   钟明心想我连该气什么都不知道。他拧紧唇,沉默着没说话。   男人将他的沉默理解为否定,眸色逐渐暗下来,接着,他低下头,将鼻梁上的眼镜摘了下来,放在一边。   钟明见他的动作,心中骤然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男人毫无预兆地突然抬起手,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脸上。   “啪!”   他显然没有留手,一声脆响后,颧骨的皮肤上顿时浮现出五指形状的痕迹。   钟明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退后半步,背紧紧贴在木门上,像只受惊的猫般瞪大了眼睛。   男人并没有停手,两边左右开弓,一连扇了自己几十个巴掌,这才停下。   钟明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   在几十个毫无留手的巴掌下,男人的嘴角微微开裂,渗出些许血丝来。他像是把自己扇蒙了,缓慢地地摇了摇头,用大拇指抹去唇角的血迹,抬眼看向钟明,一字一句道:“我真的错了。”   男人嘴上说着道歉的软化,语气表情却无一不透着强硬。   钟明实在不想跟他对视,敛下眼移开视线。   男人以为他是退缩了,眸中微微亮起。刚跪下来的时候,他心里非常挣扎,但见钟明的态度有了松动的意思,他的心中猛地涌出欣喜,仔细一想,在钟明面前跪一跪,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想到这里,男人就这双膝跪地的姿势,伸出右手,抓住了钟明的手腕:   “跟我走,好不好?等回了家你想天天扇我巴掌都可以。”   钟明并没有这种奇怪的爱好。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甩开男人的手往后缩了缩:“我说过了,我不会跟你走。”   闻言,男人手顿在空中,浓眉蹙起。   “为什么?”   他不知道钟明根本就不记得自己,除却钟明还在赌气的这个理由,他想不出为什么钟明还不愿意跟他离开副本。除非——   男人脸上骤然变色,神情变得无比阴沉。他想到那日夜里钟明和冯唐拉拉扯扯,还有昨天晚上那个差点把他气死的场景,咬牙道:   “……你是被谁骗了?冯唐?还是那个公爵?”   男人瞪着他,在巨大的愤怒之下眼珠都开始发红,压着声音几乎是低吼般说道:“你忘了以前他们都是怎么对你的了?几句甜言蜜语就把你哄得团团转!”   他咬着后牙,脸上的羞愧如流水般逝去,恶狠狠地说:“你从小就眼皮子浅。在这里就这么寂寞吗——”   “啪!”   随着一声脆响,男人的脸向着右边偏去。钟明收回手,眼神从不适变为了冰冷。他垂眼看着男人怔愣的脸,反手又给了他一巴掌。   “嘴巴放干净点儿。”   钟明的力气实在不算大,但是两巴掌抽在男人脸上,火辣辣的,竟然比刚才的几十个巴掌都来的更痛。   片刻后,他用舌头顶了顶颊侧,回过头,抬眼看向钟明:“没关系。你可以打我到直到消气为止。”   钟明冷笑一下,懒得跟他再纠缠,道:“你记住,公爵不能随便杀你们,但不代表我不能。”   他抛下这句话,便转身推开房门。   男人跪在他身后,眸色黑沉,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梗着脖子沉声道:   “你就算一直等下去,公爵也不会再回来了。” 第91章 似是故人来   钟明的脚步略微一顿,偏过头,视线落在男人身上。   后者见他回头,眼睛亮了亮,略微挑起眉尾,然而下一瞬,他耳边响起钟明冷漠的声音:   “他一定会回来。”   抛下这句话,钟明转过头,走出房间,‘砰’得一声关上了门。   男人被他丢在身后的黑暗中,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他还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大门,小片刻后才回过味来,脑海里全是刚才钟明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过了许久,他额角抽搐,在钟明面前强忍的怒火终于忍不住喷薄而出。   “操!”   他猛地一拳捶在地面上,站起来,犹如一只愤怒的困兽在原地转了好几圈,阴郁的视线在房间内循回,抓起床头上面的灯就砸在地上。   钟明听到身后房间里传来东西被乱砸的声音,脚步不停,安静地离开了那个房间。   ·   再过一夜,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李逸之。   叶箐焦急地找到钟明,说她去下层仆人的房间里看过,李逸之的东西全部都不见了。   “他会不会真的是自己走了?”   叶箐怀疑道:“如果是玩家把他带走了,为什么要拿走他的东西?”   钟明神情严肃,沉默了片刻,决定道:“我去找帮手。”他还是不相信李逸之会突然自己离开大宅。   钟明第一个找到了冯唐,告诉了他李逸之突然失踪的事情。冯唐彼时正在修理一只年久失修出现裂痕的房梁,闻言,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向钟明瞥了一眼:   “你说他的东西都不见了?”他收回视线,用铁钳将木头中的铁钉拔下来,看着那因为生锈而形状完全扭曲的钉子,挑了挑眉:“那就是跑了?”   钟明皱起眉,手搭在他脚下的木梯上:“应该不会,我怀疑是有玩家绑架了他。”   冯唐将那枚钉子收起来,低头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新的:“绑他干嘛?他们闲的没事干?”   钟明想起艾琳给他的那叠符纸,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觉得这批玩家不对劲。”   冯唐摆弄着手里的钉子,闻言抬起眼,漫不经心的表情微微收敛,看向钟明:“你跟他们接触过?”   钟明脑中闪过昨晚跪在地上扇自己巴掌的男人,顿了顿,还是说:“没有。”   冯唐点点头,举起手将新的钉子塞进房梁上的孔洞之中,小臂上的肌肉绷紧,抡起铁锤砸在上面:   “离他们远点。特别是那个带眼镜的。”   钟明眼睫一颤,在嘈杂的敲打声中抬起头,状似不经意地问:“他怎么了?”   “老子看他不爽。”冯唐抡着铁锤,砰砰砰地将钉子砸入房梁中,微微眯起眼睛,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好像在哪见过,看到就烦。”   在巨大的噪音里,钟明被听清他后半句话:“你说什么?”   冯唐把腐烂的木头割下来扔到地上,提高声音:“我让你离他远一点!”   钟明闻言,抿了抿唇,道:“我知道的。”   他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不管他们之间有怎样的过去,钟明都不打算再计较了,但是——钟明想到昨天男人说的话,抬起手扶住木梯,踮起脚向冯唐靠近些许,低声道:   “公爵还没回来。”   他话一说出口。冯唐修房梁的动作一停,低头看向钟明,干净的那只手垂下来,在他脸上摸了一下:   “又要叫唤?”   钟明皱了皱眉,觉得他的手有些热,上面似乎还带着机油的气味,略略侧过头:“他什么时候回来。”   冯唐‘啧’了一声,手又捉住他的脸,捏了捏他的下巴:   “你缺他一天又会怎么样?”   钟明张开嘴,想说什么,犹豫之后又闭上。冯唐笑了一声,抬起手,又重新开始修房梁,像驱赶打扰自己工作的小动物般朝钟明道:   “回去睡觉。”   钟明无法,抿了抿唇,提高声音对他说:“做完这个就帮我去找李逸之。”   冯唐背对着他抬起手摆了摆,漫不经心地表示他知道了。   ·   再过去一天,公爵依旧没有回来。   山谷里的冬天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积雪融化,从上游汇入小溪,澄澈的春水滋润了两岸的土地,为在冬季中一度枯萎的植物注入生机。   大宅背后的几棵树开花了,钟明看不出那是什么花,只见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堆积在绿叶上方,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今天清晨,山谷中下起小雨,湿润的雾气中,钟明站在屋檐下,背靠着墙壁看着雨水在屋檐上堆积,汇聚成欲坠未坠的雨滴。   钟明看着那滴水晶莹地摇晃,缓缓吐出一口气,向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取出一只香烟。   他将烟叼在嘴边,又拿出一小包火柴,但不知是不是空气太过湿润的原因,钟明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划燃火柴。   又一次摩擦声后,钟明看着火柴盒侧面的三道白色划痕,有点泄气。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举着一只点燃的打火机。   钟明怔了怔,偏头看去,才发现有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侧后方。   是另一个男性玩家。他梳着利落的短发,身上穿着一件利落的运动服,骨节分明的手上拿着一只打火机,朝钟明示意了一下。   钟明定定看了他一眼,将嘴边的烟取下来,在打火机的火苗上点燃。   很少有人会这样点燃。大多数人都是叼着烟拿头去就打火机,钟明这样不像是在点烟,倒像是小孩子点仙女棒。   男玩家没说什么,看着他点好了烟,拇指微动,盖上打火机揣进口袋里,朝钟明道:   “你不经常抽烟?”   钟明将烟含在嘴边,看着他没说话。   玩家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戒备,开口道:“我叫沈瑱。”   「沈」这个姓一出来,钟明便眉尾一跳。果然,下一瞬,男人道:“我想你认识沈为年。”   钟明的心沉了沉。   静谧的雨声中,他缓缓吐出一口烟气,隔着烟雾抬起眼看向这个叫做沈瑱的男人,视线循过他的脸,在对方眼角找到些许细微的痕迹。   “你是……他哥哥?”   沈瑱闻言,眉眼略微一动,垂眼看向钟明:“可以这么说。”   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让钟明眼睫颤了颤,他眼中倒映出沈瑱冷淡的面孔,心中了然,这大概是正室的孩子,沈家的正经少爷。   沈瑱的长相与沈为年可以说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他从眉骨到鼻梁的线条坚毅,剑眉压在眼睛上,姿态中在上层阶级固有的冷漠之外,还透着股一板一眼的坚毅。   他也许当过兵。钟明想到沈家的军队背景。他低头抽了一口烟,接着抬眼看向沈瑱漆黑的眼睛,有点拿不准他的态度:   “那……你是想替你弟弟报仇?”   沈瑱似乎是弟弟这个字眼刺了一下,眉头微不可查地一动。钟明辨认出那是个很轻的、厌恶的表情。   但他很快压住了情绪,垂眼看着钟明:“是你杀了他吗?”   钟明看着他,眼睫微微一颤,脑海中浮现出当日的场景。触角盘旋在地下室内,宛若一条巨蛇,空气中回荡着人体被咀嚼的声音——   片刻的沉默后,他抬起眼,轻声道:“如果是我呢?你要干什么。”   沈瑱看着他,没有说话,视线缓缓在钟明脸上循回,那眼神中不带任何情感,是纯粹审视的目光。片刻后。他眯了眯眼:   “不是你。”   钟明顿时愣住。接着皱了皱眉。   沈瑱看着他,突然道:“是公爵吗?”   钟明下意识地露出了一点惊讶的表情。沈瑱显然没错过那点神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钟明呼吸一滞,接着蹙起眉:“你想干什么?”   沈瑱神情冷淡,撇过视线:“不干什么。沈为年还不值得我付出这么多代价。”   钟明一愣,接着听懂了他话底的意思。如果杀沈为年的是他,沈瑱也许会看情况顺手报个仇。但如果说公爵是真凶,那为了给一个私生子报仇,代价就太大了。沈瑱没有丝毫意图掩饰自己的利己主义。   钟明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沈瑱回过头,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顿了顿,道:“不要多想。就算是你杀的,我也不会动你。”   闻言,钟明皱起眉,几乎是有些疑惑了:“为什么?”   沈瑱用一种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沈家和匡家的合作,不可能因为沈为年破坏。”   闻言,钟明动作一顿,差点就控制不住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匡家?那是谁?   为了不露马脚,钟明垂下眼,避开沈瑱的视线。现在他还不想让对方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记忆。   沈瑱见他低头不说话,误会了这个动作的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向钟明迈出一步,低声问:“听说……你在和匡天佑闹矛盾?”   匡天佑。   钟明意识到,这应该就是那个喜欢抽自己巴掌的神经病男人的名字。他听到这个名字,心中感到非常陌生。如果对方真是他的亲属,为什么姓氏会不一样?钟明愈加疑惑。   沈瑱将他的态度解读为默认,皱了皱眉。他看着钟明半垂下去的侧脸,纤长的睫羽不断颤抖,以为他是伤心了,嘴张开又合上。   半响后,钟明听到他叹了口气,道:   “他做的事情……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沈瑱见他抬起头,眉间微微动了动,努力放缓了声音:“但是这些事情都出去了之后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先离开这个副本。”   钟明看着他,将香烟夹在指间,抬眼问道:“你……知道我们的事?”   沈瑱低着头,视线落在钟明脸上。这次眼神略有不同,不再是冰冷的审视。片刻后,他含蓄地说:   “有所耳闻。”沈瑱用一种略微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小时候,我们见过一面。”   他想起第一次见钟明的样子,心情有点复杂。沈瑱想起第一次见到钟明的场景。   那是在匡天佑的生日宴上。为了庆祝独子满十二周岁,匡家在位于石澳的海滨豪宅中大摆筵席,沈瑱作为同龄人带着礼物来访,   匡天佑当日容光焕发,穿西装打着小领结,抬着下巴站在台前迎接宾客,气势凌人,仿佛是个接受朝贡的皇帝。   沈瑱对他观感不太好。递上礼物,说了几句官话就走到一边。   从侧面,他第一次看到了钟明。   他安静地站在匡天佑身后,矮对方一个头,像是地上有什么有趣的东西般低着头,略长的黑发遮住侧脸,像个不起眼的小幽灵。   沈瑱记得自己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这男孩看起来又瘦又小,像只街边的流浪猫。   接着,匡天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扭过头看向身后。沈瑱看到男孩抬起头,黑发下露出一张白皙的脸,朝匡天佑微笑。   沈瑱由此产生了第二个印象。笑起来好一点,没那么可怜。   第一印象太深刻,以至于有人给他看沈为年的朋友圈时他都没有意识到这是钟明。   他长大了,也变漂亮了很多。   沈瑱垂眼看着他。钟明穿着一条做工很好的裙子,胸口的纽扣都由宝石做成,纤白的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眼神灼灼地看着他。   看起来没小时候那么温柔了,现在像一只皮毛华美,被主人宠得目下无尘的波斯猫。   沈瑱看着他,道:“你应该不记得我了。”   他眸色微敛,正色道:“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等出去了,匡天佑那边、我可以帮你。”   闻言,钟明微微眯了眯眼。看来沈瑱也不太喜欢匡天佑。   “……我确实不记得你了。”钟明顿了顿,垂下手抖了抖烟灰,抬眼看着沈瑱:“我也不会离开这里。”   沈瑱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他想到匡天佑今天早上对他说,钟明被副本里的怪物迷住了。   钟明没空管他的脸色,他抬起脚,略过沈瑱。   “等等。”沈瑱伸手拦住他:“……你走与不走,我也管不着。但是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钟明脚步一顿,抬起头看向他:“什么?”   沈瑱眸色深沉,低声道:“沈为年有一只储物戒指。你知道去哪了吗?” 第92章 绑架   储物戒指。   钟明心中一跳。经过刚才的对峙,他知道沈瑱大概受过用微表情测谎的训练。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疑惑的表情,道:   “什么储物戒指?”   沈瑱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缓缓道:“一枚金属戒指,上面有特殊的花纹。”   钟明皱起眉,露出思索的神色:“似乎有见过……他指头上有很多戒指。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枚。”   沈瑱问:“那些戒指呢?”   “不知道。”钟明抬眼看他,眸色有些冷:“沈为年连尸体都没有留下。我不知道会在哪。”   沈瑱闻言沉默下来,片刻后,放下了拦在钟明面前的手臂。   钟明看了他一眼,心中一转,突然道:“如果你实在想要,我可以帮你找找看。你为什么一定要那枚戒指?”   沈瑱看着他,似是有些迟疑。钟明眯了眯眼:“不想说就算了。”说罢便要离开。沈瑱赶忙抬起手,抓住钟明的手腕。   “……年初的时候,沈为年偷拿了一份机密文件。事情败露之后,他不肯交出文件,现在那份文件应该还在他的储物戒指里。”   钟明蹙起眉:“这份文件对你们来说很重要?”   沈瑱道:“是。”   钟明默了默,道:“沈为年为什么要进入这个副本。”   他眸光闪了闪,看向沈瑱:“他犯了什么事?”   沈瑱眼中闪过些许赞许,道:“他欠了巨额赌债,父亲已经放话要和他断绝关系。”   钟明了然。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他之前其实一直有些疑惑,沈为年好好的一个富二代,不缺吃不缺穿,为什么要来这个副本里搏命。开始他以为是沈为年太过自信,以为有道具在手就可以有恃无恐。原来他是在外面欠了赌债,家里放话不帮他还,所以才铤而走险,偷了机密文件进入副本。   不得不承认,沈为年在想这种歪点子上面脑子倒是很够用。这个计划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如果他靠道具一路通关,拿到巨额奖金,偿还赌债自然不是问题。如果他失败,沈家看在那份机密文件的份上也不会坐视不管。   怪不得对方那么笃定一定会有人来救他出副本。   可惜他唯一算错的就是低估了公爵的不可预测性。沈家还没来得及送人进来,他就送了命。   钟明轻轻眨动一下眼睛,缓缓撩起眼皮,看向沈瑱,问道:“什么机密文件能让你们这么在意?”   竟不惜将正经少爷送进来也要拿回去。   沈瑱垂眼看着他,突然勾了勾唇角:“既然叫做机密,那当然不能告诉你。”   他的眉锋微微挑起,古井无波的脸上骤然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竟和沈为年有了几分相似。钟明暗自想,如果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沈瑱恐怕会被气死。   他敛下眸,道:“那就算了。”   钟明垂在身边的右手动了动,沈瑱一顿,没有过多阻拦,顺从地松开了他的手腕,收回手。钟明向前踏出一步,从沈瑱的身边走过,在快要进入屋内时,略微偏过头:   “我会留意戒指的下落。”   沈瑱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钟明就当他是默认了,回头走入了大宅中。   ·   回到大宅以后,钟明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小阁楼里,从衣柜里拿出那只存放着金币和公爵给他的宝石的小袋子,从中拿出了沈为年的戒指。   之前他都是戴着的,正好今天没有戴,就碰上了沈瑱。钟明从戒指里找出那份文件,只见那是一张略大的合同,通体成淡黄色,文字下隐隐用金色浮刻着三个圆形图案,看起来像是某种徽章。   上面由全英文书写,钟明粗略地读了一遍,合同的用语模棱两可,只能看出是三个家族达成了某种协议。   钟明的视线向下看去,在文件的最末端,赫然有三个手写的签名。   沈卓,匡天佑,以及最后的英文名。   钟明的心骤然沉到谷底。他认出了最后一个英文名,那赫然是李逸之所指出的三大财阀其中之一。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抚摸过文件的署名,注意到了合同的签署时间——   那正是三年之前。   钟明盯着那个日期,仿佛悬在他脖颈上的镰刀终于落下,一时间竟然不能呼吸。   ·   时间很快来到了第三天的傍晚。   浓烈的火烧云映在天空中,浓郁的霞光照射进来,将整个大宅都染成了暧昧的橙黄色。   冯唐干完白天的活,溜溜达达地往楼上走,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干——伺候钟明乖乖上床睡觉。他嘴里吹着口哨,双手揣在裤兜里,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走,一路来到四楼,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便见钟明靠在门口站着。   他披散着长发,眼睛看向大宅门口,侧脸被笼罩在霞光之中,让人看不清表情。   “你干什么?”冯唐走到他旁边,抬手为他挡住光线:“看什么呢?也不嫌晃着眼睛。”   他的手在钟明的脸上投下一抹阴影。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回过头来,轻声道:“冯唐。”   冯唐觉得他的声音特别轻柔,心不禁酥软了一下,应了声:“嗯。怎么了?”   钟明看向他,幽幽道:“你找到李逸之了吗?”   冯唐的表情一顿,接着低下头,有些不自然地抬手抓了抓后脑,道:“没有。”其实他根本没用心找。在他看来,不论李逸之是跑了,掉到湖里淹死了,或者是被哪个玩家抓住弄死了,跟他都没有关系。   倒不如说,李逸之这样永远失踪下去更好。   钟明闻言沉默下来。   他不说话,冯唐反而心里不安。他低下头,看着钟明微微颤抖的睫毛,还以为钟明是生气他没有认真找,放缓了声音道:“你生气了?我今天再认真找一遍,你别担心——”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被钟明打断:   “冯唐。”钟明轻声道:“你能不能去外面帮帮公爵?”   冯唐一愣,接着皱起眉:“……什么?”   钟明转过头,乌眸中盈着细碎的霞光,轻声道:“我担心他。”   “你这么厉害,能不能去帮帮他。”   公爵哪里需要他帮。冯唐下意识地想道。   但是钟明看他的神情太婉转柔和,像是快要在黄昏中破碎,冯唐嘴上一顿,唇角拧起,缓声道:   “我不能去。”他低下头,凑近钟明:“我的职责是保护你。”   “这里还有很多人。艾伯特少爷,还有琼,他们都会保护我的。”   钟明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五指如花蔓般缠上了冯唐的手腕,轻轻摇了摇,眼中像是盈着一汪清水:   “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冯唐感觉像是被一朵云搭在了手腕上,但切准了他的大动脉,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到夜色彻底降临,冯唐离开了大宅。钟明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愈加浓重的夜色,手上拿着公爵送的一只宝石项链,不停地拨弄着。   时针刚过十二点。门外突然传来尖利的惨叫声。   钟明手上的动作一顿,上前来开门,从四楼朝下望去,便见蜘蛛女爵正蜷缩在楼梯上,细长尖利的腿因为疼痛正在不断敲击着地面。   而在她对面,沈瑱正举着一把手枪,面色冷峻地看着面前这只庞大的怪物。   “啊——你、你竟敢攻击我——”   蜘蛛女爵的八只眼睛里有四只都在不断往外流血,她因为巨大的疼痛而进入了狂暴的模式,尖利的肢体不断在空中挥舞试图攻击沈瑱。   然而沈瑱却很显然跟以往的那些玩家不同,他神情沉着,脚步一闪,便用一种钟明看不懂的姿态躲开了蜘蛛女爵的攻击,利落地蹲下,双手持枪扣动扳机。   “砰!”   随着两声紧挨着彼此的枪响,蜘蛛女爵的另外两只眼睛也报废,伤口之中流出浓稠的绿色血液,尖叫声顿时再次拔高。   沈瑱的射击与钟明的完全是两样,枪在他手中才完全变成了一把兵器。在蜘蛛女爵还未从疼痛中缓过来之时,他骤然换过一个方向,再次射出两枪,这下蜘蛛女爵的所有眼睛都报废了。   “啊——!!!”   蜘蛛女爵震耳欲聋的尖叫差点把天花板掀翻。   钟明看着她血流如注的样子,瞳孔紧缩,握在走廊扶手上的双手一紧。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   钟明睁大眼睛,移过眼球向后看去,视野中出现小半张侧脸——正是失踪了多日的李逸之。   他依旧穿着男仆的衣服,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非常用力,甚至让钟明感觉到了些许疼痛。   在他的钳制下,钟明发不出一点声音。幸而下方,在蜘蛛女爵的尖叫下,艾伯特与琼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楼梯口,他们看着双手持枪的沈瑱,极有默契地同时眯了眯眼睛,像是某种看到猎物的野兽。   但是艾伯特还没忘记钟明。   在对沈瑱出手之前,他向四楼看了一眼,见钟明站在走廊边,身旁站着那个姓李的男仆。   怎么关系就这么好?艾伯特在心里轻嗤了一下。但这个时候钟明身边还是有个人会比较安全。   他决定暂时不计前嫌,抬起头朝楼上道:“钟明,你回房间去,不要出来。”   钟明似乎听懂了,远远地抬起手向他挥了挥。   艾伯特放下心来,重新将视线放回到沈瑱身上,舔了舔嘴唇,绿色的眼睛里精光闪烁。   此时,沈瑱站在二楼,看着楼下两个逐渐想自己逼近的人,果断跑向了已经失去战斗能力的蜘蛛女爵,将自己藏进了她庞大的身体后面。蜘蛛女爵的身体正好挡在几个房间之前,艾伯特见状‘啧’了一声,对琼道:“你先上去,查房间。”   他需要留在楼下,以免沈瑱从楼梯上溜下来。   同时,四楼上。   「李逸之」放下了捂在钟明嘴上的手,改为掐着他的后腰。然而钟明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对方刚才从身后攥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举起右臂,向楼下的艾伯特挥了挥。   钟明的呼吸有些急促,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转过眼珠想去看李逸之。   然而对方显然不是在正常的状态下,他举起左手,揽住钟明的肩膀,半挟持着钟明转过身,向小阁楼里走去。在楼下的艾伯特看来,就是钟明乖乖听了他的话回房间里去了。虽然跟李逸之的姿势有些过于亲密,但在当下这个时间点,对方应该也不会多想。   木门在钟明面前被推开。然后在他身后关上。   钟明被推着进入小阁楼,便见一个女人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正是同样几天不见踪影的艾琳。女人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的旗袍,回过头,长而乌黑的卷发随着她的动作在背后轻轻一晃。   在看到钟明时,她的眼睛微微一弯,浓密的睫毛弯出一个妩媚的弧度:   “你来啦。”   她连半个眼神都没施舍给钟明身后的李逸之,仿佛没看到对方一般,而是抬脚走到阁楼的活路旁,轻轻用力,便将连通书房与阁楼的小门推开了。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   艾琳回过头,弯起饱满的红唇,染色的长指甲朝他勾了勾:“过来啊小哥,我们就等你了。”   钟明无法拒绝,他被李逸之钳制着往前走,进入了书房内。   公爵的书房里灯光昏暗。钟明走进去,在看到书桌前坐着的人时,瞳孔立即缩了缩。   公爵的红木椅子被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小门,匡天佑正坐在里面,一只手撑着下颌,神色晦暗不明。   艾琳婀娜地走进来,红唇微翘,亲昵地叫他:“匡老板。”   匡天佑看她一眼,视线很快移开,落在钟明身上,从他冒冷汗的脸上滑下,顿在李逸之掐在钟明后腰的手上。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   “哎哟。”艾琳回过头去,像是这才注意到李逸之似的,眼神往他身上一扫:“还不快放开。”   她话音刚落,李逸之便骤然松开钳制住钟明的手,僵硬地退后几步。钟明骤然被放开,脚下失去平衡,向前扑过去。   匡天佑眉尾一颤,立即站起来扶住他。   “小心。”他的两只手紧紧握住钟明的手臂,皱起眉:“怎么了?她对你做了什么?”   钟明皱着眉,李逸之不知是否失去了神志,使得力气尤其大,他的后腰一定青了。钟明喘了两口气,抬起头,额角带着细汗,朝匡天佑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见他这个样子,匡天佑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用手臂环住钟明的肩膀,抬头朝艾琳道:   “到底怎么回事?敢动他、你不想活了?!”   他神情愤怒地朝艾琳低吼,到尾音处都有些破音。额头冒着青筋,看起来十分可怖。艾琳似是也没料到他会这么生气,怔了一下,低声喃喃:“这是戳到肺管子了?”   没等匡天佑反应过来,她便抬起手,冲着钟明的方向打了个响指:“现在好了。刚才是怕小美人叫出来坏了事,只是个小法术,没有副作用。”   随着她的动作,钟明立即自己喉间滞涩的感觉被破除,一股新鲜空气顿时涌入他的喉咙,不禁低下头咳嗽起来,身体软下去。   匡天佑搂住他,让钟明将大半力气都放在自己身上,抬手轻拍他的后背,焦急地问:“怎么了?哪里难受?”   见钟明咳得厉害,连艾琳都一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对自己的法术产生怀疑。就是个小小的噤声咒,这小美人难不成有哮喘?   匡天佑心疼得不行,抬头瞪一眼艾琳:“还不去倒杯水来?”   艾琳一怔,诺诺地应了一声,老板她惹不起,只得听命去倒水。   匡天佑胸膛起伏两下,收回瞪着艾琳的视线,垂眼怜惜地将钟明鬓角汗湿的头发抚开:“对不起,我没想到那女人居然这么粗暴——”   剩下的话卡在他的喉咙里。   匡天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眼珠转动,看向顶在他太阳穴上的枪支。   钟明稳稳拿着枪,脸色冰白:   “你刚刚……坐了他的椅子?” 第93章 暴露   匡天佑的神情在瞬间变得比刚才的发怒的样子还要难看。   他凝视着钟明,嘴唇抽搐般地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却极力克制住了自己。钟明从他脸上读出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愤怒,猜测男人想说的话大概是‘上次你拿枪指着我已经原谅了你一回,现在竟然还敢’之类。   但是匡天佑克制住了自己,唇角很勉强地勾了勾,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怎么又拿枪?”他偏过头,看向红木椅子:“怎么,那把椅子我坐不得?”   放在书桌前的红木椅子大而宽敞,虽然是老物件了,但看得出用料很好,红丝绒的椅面上印着不太起眼的暗纹,边缘绣着精致的金线。   匡天佑从鼻子里面嗤笑一声:“哪里来的老古董,这破东西也值得你稀罕——”   他话说到一半,被钟明冷到淬了冰的声音打断:“别动。”   同时,一个冷硬的东西猛地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匡天佑瞬间眼前一黑,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是血。   钟明刚才用枪托砸破了他的头。   “再动,我就杀了你。”钟明绕到了他身后,一手环过男人的脖子,枪口死死贴在他的太阳穴上:“你只说这一次。”   匡天佑头晕眼花了一瞬,回过神来,又差点被气晕。他做梦都想不到钟明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瞪着眼睛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右拳紧紧握着,手背上青筋凸起。   然而,就在钟明以为他要爆发,想着要不要再来一下之时,匡天佑又骤然放松了,向后靠去:   “算了,随便你打。”匡天佑低声道:“反正是我欠你的。你要杀了我都行。”   钟明被他的重量往下一带,差点没握住枪,顿时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匡天佑居然在这个时候摆出破罐破摔的样子。   他呼出一口气,抬眼去看站在墙角的李逸之,见对方身体僵硬地贴在墙边,深深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看向他们一眼。   这几天,他果然是被艾琳掳走了。钟明不知道在这几天里艾琳对李逸之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有神志。   就在这个时候,艾琳端着一杯水折返。   她看到钟明与匡天佑的样子,‘啊’了一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是做什么?”   钟明看她一眼,将枪口往匡天佑脑袋上顶了顶:“不许动,站到墙角去。”   艾琳面色变了变,有些游移不定地看着钟明。她不知道钟明身上居然有枪,而且要她说,刚才就应该将钟明捆起来。现在好了。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依言放下了水杯,走到墙角。   匡天佑要是被一枪轰了,她的尾款就要少一半。   料理完艾琳,钟明收回视线,看向匡天佑,突然道:“跪下。”   匡天佑浑身一僵。钟明在他背后,看不见男人脸上的表情,但是从艾琳的表情上来看,他现在的面色一定很难看。   见他不动,钟明用左手牵起裙摆,一脚踹在男人的后膝弯。他这下用了十成力,匡天佑不禁弯了膝盖,一只腿跪在了地上,发出闷响。   艾琳露出牙酸的表情。   但不知是不是有其他人在场的缘故,匡天佑始终不愿意两条腿都跪下来。   钟明垂下眼,看着男人浓黑的发顶,轻声道:“怎么?上次不是跪过吗。”   他说出这句话,立刻看到匡天佑西装下宽阔的肩线一僵。同时,他从余光中看到艾琳涂着浓黑睫毛膏的眼睛瞪大,视线在他与匡天佑之间游移。   匡天佑沉默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最终还是将另一只膝盖也放在了地上。   钟明站在他身后。没了匡天佑的重量,他终于能站稳,两只手握住枪,枪口指在男人的后脑。   艾琳被现在的情况打蒙了,她看一眼匡天佑宛若恶鬼的脸,眨了眨眼,抬头看向钟明:   “不是,你们这是搞什么?”她试图出来劝和:“亲兄弟有什么事情好商量嘛。小美人,你就真忍心让你哥哥这么跪着?”   亲兄弟。这个词狠狠砸在钟明的头上,他有一瞬的失神,指向匡天佑后脑的枪口都忍不住抖了抖。   他于匡天佑,真是兄弟?钟明眼眸微微颤动,垂下眼,看向跪在自己脚下的男人。这个人也许是他的血亲。   对于艾琳的话,匡天佑什么都没说。钟明闭了闭眼睛,勉强定下心神,抬起头看向李逸之。他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泛着青白,那原本顾盼生辉的凤眸此时没了一点神采,耷拉着看向地面。   钟明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一具失去灵魂的人偶。   “你对他做了什么。”钟明将目光移向艾琳。   闻言,艾琳愣了一下,接着皱起眉。她似乎没想到钟明一张口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长睫一卷,移过眼神去看李逸之。   “这……”她似笑非笑地看向钟明:“我们兄妹之间的事情,就不劳烦两位少爷关心了吧。”   钟明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眼角一跳。他看着艾琳艳丽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与李逸之相似的痕迹。   “你……是他的妹妹?”   艾琳笑了一声,似乎是被这句话取悦,但又不是完全的开心。她转过头去,用留着长指甲的手指勾起李逸之的下颌:“哥哥,人家叫你呢。”   她虽然保养得当,但脸上还是看得出岁月的痕迹。如此叫面容显然更加年轻的李逸之「哥哥」,画面中透出股子诡异。   而李逸之这是在她的动作下微微偏过头,没有丝毫反应。   艾琳唇角的笑容略微淡下来,她笑了笑,手上突然用力,在李逸之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我把他制成了活僵。”   艾琳转过头,看向面色苍白的钟明,用柔柔的声音说:“你看。现在他跑不了了,只能永远陪在我身边。”   钟明呼吸一滞,眼睫颤抖,他最坏的猜想得到了证实,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艾琳放开了捉住李逸之下颌的手,眼神温柔缱绻地看着男子英俊的侧脸,低声喃喃:“你看,他当初一把火烧了我们家,丢下我走的时候,他就这么年轻,现在竟是一点都没变。”   钟明努力平稳住自己的呼吸,咽下一口唾沫。艾琳笑了笑,转过头,看见钟明便‘啊’了声,挑了挑细眉:   “怎么小脸白成这样?”她眉目中眸光流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嘴唇嘟起:“啊、我知道了。你莫非喜欢我这个哥哥,心疼了?”   她偏头去看李逸之:“哥哥,你还是老样子,尽祸害美人。”她说到这里,顿了顿,飞起眼睛看了眼钟明:“还是说你在这破地方收心了,这是你给我找的小嫂嫂?”   闻言,跪在钟明面前的匡天佑抬起头,似是想要看向李逸之。钟明眉头一蹙,抬起手又朝他头上来了一下。他控制不好力量,正好敲在了匡天佑原本的伤口上,鲜血立即涌出来,宛若一汪泉眼,刹那间就流满男人的半张脸。   “哟。”艾琳似是被吓了一跳,撩起眼皮看了钟明两眼,转头向李逸之低声嘟囔:“还是个性子爆的。幸亏你现在也娶不了了,要不我可伺候不起。”   李逸之自然无法回应他。   钟明见他的血啪嗒啪嗒地滴到地上,眼睫微微一颤,却很快收回视线,看向艾琳:   “还有一个问题。”他冷声道:“你们把公爵怎么样了?”   “嗯?”艾琳瞪大了眼睛,举起双手挥了挥:“这我可不知道。你得问沈老板和你哥哥。”   沈老板自然是指沈瑱。   钟明抿起嘴唇,果然,这件事是沈、匡两家联合外面的人搞的鬼。他重新低下头看向匡天佑,对方刚才好像是被他砸晕了,血流了一地,现在似乎才刚刚回过神志,略微恍惚地摇了摇头,扭过脖子,转头往钟明的方向看:   “你他——”   似乎是太痛了,匡天佑下意识地想骂脏话,又顿住,转而用低哑的声音道:“你跟那个姓李的什么关系?”   钟明根本懒得澄清,他冷声道:“闭嘴。”接着又说:“你们对公爵做了什么?”   听他提起公爵,匡天佑的神情变得僵硬:“你先说清楚跟姓李的是怎么回事。”他顿了顿,像是磨了磨后槽牙,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一字一句道:“现在……等出去了这些事情我们一个一个算。”   钟明神情更冷:“我说了,我不会跟你们出去。”   艾琳贴着李逸之站在墙角处,用看戏的目光看向他们两人。她与李逸之的兄妹缘分早就尽了,但这对兄弟也是奇怪,匡天佑身上的酸醋味都熏到她这儿来了,不像是在同弟弟说话,倒像是在质问红杏出墙的小情人。   匡天佑被气的发疯,神经被拉扯,竟猛地伸进钟明的裙摆,攥住他的脚踝:“你听话一点,先跟我们出去——”   钟明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就扣下了扳机。最后一秒他记起这枪里只剩一颗子弹,转而抬脚狠狠踩在匡天佑的手背上。   他穿的鞋子有一点小跟。匡天佑登时痛得发出一声闷哼。   就在这时,木门被打开的声音响起。   钟明喘了两口气,偏头望去,见金元的脸从门后浮现。   他抬起头,看到屋内的场景,脚下微微一顿,目光在钟明身上停留一瞬,接着看向艾琳:“……这是怎么回事?”   匡天佑正低着头,捂住自己红肿起一块的手,嘴里嘶嘶吸入冷气。艾琳看他们一眼,笑了笑,朝金元道:“这哥俩闹矛盾呢,小美人不愿意跟着我们一起出去。”   钟明看向金元,见对方白皙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什么情绪,俊秀的眉目微微一动,心中猛地一跳。   坏了。   果然,下一瞬。金元扭头朝艾琳道:“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不知道吗?”   匡天佑的动作猛然顿住。钟明拿着枪的手抖了抖。艾琳微微睁大眼睛,惊讶道:“啊?”   金元一顿,继续说:“他的记忆被公爵清洗过,应该已经不记得你们任何人了。”   钟明的呼吸放轻。拿着枪的手逐渐开始细微地颤抖。跪在他面前的匡天佑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肩膀随着他的粗喘而缓慢地起伏着,像是一座将要爆炸的火山。   下一瞬,他毫不犹豫地开了枪。但是打偏了,子弹擦着匡天佑的头发飞过去,射进地办里。   钟明眉尾一跳,立即丢下手上的枪。朝小门的方向跑去。   匡天佑似乎从地上爬起来,钟明听到男人沉重的脚步声。他伸出手臂,右手已经握住了小门上的门把手。   就在就在此时,一阵异香传来,甜腻的味道瞬间充斥了钟明的鼻尖。   他登时脚下一软,力气像是流水般从他的四肢百骸被抽走。钟明无法克制地倒在了地上。   “抓住他!”   不知是谁喊道。声音传入钟明耳中,仿佛卡克的磁带,在他的脑中扭曲起来。钟明的头靠在地上,看着视野中出现了一双皮鞋,对方朝他伸出手,同时,一滴温热的鲜血滴落在了钟明的侧脸上。   在手被握住的时候,钟明终于克制不住闭上了眼睛,晕了过去。 第94章 变化   钟明醒过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昏黄的灯光。   金元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他正垂着眼,手指放在搭在钟明的额角上。   钟明看见他,立刻皱起眉,向后一撤:“滚开!”   金元一怔,接着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收回手站起来退到了一边。艾琳杯靠着墙壁站在一边,本来在看自己的指甲,被他的声音惊醒,抬头看向钟明:   “哎呦,弟弟。”她走过来,伸手将金元拉到一边,朝钟明道:“怎么这么生气?别皱眉头,一会儿不漂亮了。”   钟明神情沉沉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动了动,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被捆住了。   他现在坐在公爵的红木椅子上,双手背在后面,被从小臂的位置捆住。钟明略微挣扎了两下,在意识到自己不能挣脱后就果断地放弃了。   他抬起眼,视线略过艾琳,匡天佑靠着墙坐在地上,满头都是鲜血,正用一块手帕按住。见他看过来,匡天佑抬起头。他一只眼睛被鲜血糊住,睫毛黏成条状,另一只眼睛则睁着,显得有些阴鸷。   “醒了?”   他拿手帕一擦自己的眼睛,站起来,走到钟明身前,朝他身下的椅子看了一眼:“你不准我坐。拿给你坐,可以了吧?”   钟明很冷漠地看着他。   匡天佑在他的眼神下眉头微微一蹙,抬起手想去摸他的脸:“是说你怎么看到我就东躲西藏。原来什么都——”   “别碰我。”钟明猝然出声。   匡天佑伸到一半的手顿在空中。他现在只有一只眼睛能用,却也将钟明眼中的厌恶看得一清二楚,他的神情僵了僵,把手放下,揣在兜里,垂头摇了摇。   “他们到底给你喂了什么迷魂汤——”   他用低哑的声音说,似乎还骂了句什么。钟明没听清,但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副本里面的人。   匡天佑抬起头,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算了,他们也活不了多久。”   钟明心头一颤。神色沉沉地看着他。   匡天佑见他神色冷厉,看自己的眼神好似看个仇人,胸膛起伏了一下,感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   他之前以为钟明对自己冷漠是因为还生他的气,痛苦之于也是心甘情愿的。毕竟钟明还愿意恨他,那就说明还有回转的余地。但是现在他却意识到,钟明之前的一切行为都是出于对于公爵、冯唐等人的维护,跟他没有半点关心。   匡天佑怎么能不妒火中烧。   他两只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俯身逼近钟明:“我知道你现在被他们迷惑,以为他们很爱你。但等你想起来了就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匡天佑抬起手,想要摸一下钟明的头发,却被他偏头躲开。   “我说过了,滚开。”   钟明再次拒绝了他。匡天佑的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   艾琳见他们也说不出个七八,长指甲在手臂上敲了敲,实在看不下去,她只想赶快出副本,拿到沈、匡两家的钱,然后带着李逸之哪来的回哪去。   “行了都别说了。”艾琳主动上前调停,对匡天佑道:“老板,既然这样,那让你弟弟想起来不就行了?”   闻言,匡天佑一顿,接着松开按在钟明两边的手,缓缓地直起身体。   “……怎么做?”他回头看向艾琳,挑起眉锋:“你有办法让他想起来?”   艾琳一噎。自从李家的祖屋被李逸之一把火烧了后,她就算有一身天赋也找无法从正道上学艺,自己摸爬滚打,学出来的都是一身歪门邪道的功夫。解毒,治病,救死扶伤等等都学得很疏忽。   正在她犹豫之时,站在后面的金元突然道:“我可以。”   匡天佑移过视线,落在金元的脸上:“你?”   艾琳反应过来,一拍手,道:“对了。”她一把拉过金元:“小金是著名的催眠师,你看,他刚才碰了弟弟两下人就清醒过来了,是有两下子的。不如让小金试试看。”   匡天佑皱起眉头,似乎不太相信。金元上前一步,抬眸看向他,轻声道:“催眠可以唤醒一个人的潜意识,能起到激发记忆区域的作用,也许能帮钟明想起来之前的事情。”   匡天佑看起来有些犹豫,他看着金元,眉头微蹙,片刻后咬牙道:“行,那你试试。”   他从钟明身前让开路。金元向他点了点头,接着,视线转到钟明身上。   钟明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他仿若一个局外人,用镇定而冷漠的眼神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在金元走到他面前时,钟明突然开口:“你们最好想清楚。”   钟明移动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现在是这个副本的NPC,公爵不能杀你们,但是我能。”   他的声音里不带一点情绪,冷得能凝出冰:“你们要考虑清楚,等我想起来了,会不会想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艾琳闻言,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一僵。她进入这里的目的就是找到李逸之,还有就是拿佣金。虽然她不知道钟明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很显然他与匡天佑之间是有矛盾的。钟明在这个副本里面呆的时间不短,也许知道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关窍。   艾琳有些犹豫地看了匡天佑一眼:“老板,你看。要不还是先打晕带走吧——”   匡天佑一只手捂着额头上的伤口,脸色极其苍白,显得他的神色更加阴鸷。不知是因为钟明刚才威胁要杀了他们,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似乎没听进去艾琳在说什么,催促金元:“快点,时候不早了。”   大宅外的天色很暗。自钟明被他们掳进书房中,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   金元闻言重新开始靠近钟明。   钟明也不再说话。   金元站在离他只有半步处,垂下眼看着钟明。   被限制住行动的青年坐在红丝绒的椅子中,身上白色的长裙如流水般垂到地面上,他微敛着双眼,长长的睫羽在白皙如瓷的脸上落下一片阴影,面上的表情无悲无喜,像只玉制精致神像。   金元莫名觉得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想法出现了一瞬,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   他向下伸出手,拿出那只金表。   ·   艾琳撑着下颌,看着金元手上的金表左摇右晃,神情逐渐变得狐疑。前几日中金元和她的接触比较多,人又帅又会说话,哄得艾琳对他生出几分信任,但现在看他的行动,艾琳心中却生出几分动摇。虽然不是一个路子上面的,但道法总有地方是相通的。   她从金元的一举一动中看出几分邪性。   艾琳眯起眼睛,涂上了黑色睫毛膏的眼睫微微颤动,长指甲开始不规律地在脸边上敲击。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出声阻止这场催眠。   座椅上,钟明的神色已经涣散了。   他现在半阖着眼睛,脸上的警惕消失,乖得像个布娃娃。   好像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   比起刚才,现在的钟明才真的像个NPC   艾琳心中的不安愈甚,眼珠子开始不老实地乱转,她现在只想带着李逸之出副本,一切节外生枝的东西她都要尽量避免——终于,她咬了咬后槽牙,朝金元的方向看去:   “等等——”   然而她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大门处的动静打断。   书房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细缝,发出断断续续的吱呀声。   大宅里面的所有灯都熄灭了,书房外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书房里面的光顺着那一小条细缝找到外面,隐约照出了一个男人的剪影。   “。”艾琳的动作一顿,眯起眼睛看向门口,看出那是负责在外面吸引火力的沈瑱,松了口气:“沈老板,你终于回来——”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话,沈瑱便‘噗通’一声扑倒在了地上。   借着书房中的灯光,艾琳才看清沈瑱现在的模样,登时瞪大了眼睛。   鲜血徐徐流出的细小声音在安静的书房中响起。   沈瑱背部的黑衣服已经全部被鲜血浸湿,甚至浓稠到从衣服的颜色里面都能够看出些许红色,趴在地上不知死活。   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他右边的袖子,此时已经空空如也,耷拉在地面上。   他的右手臂没了。   艾琳的瞳孔缩紧,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金元见状,不得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偏头看向门外。   只见书房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弥漫出了浓重的雾气,它们先是从大堂里面升腾而起,顺着一节节楼梯爬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走廊。而那迷雾中则隐隐约约地露出了两个人的影子,一个高一个矮,但相同的是他们身后都挥舞着长条状的触角,宛若某种不可名状的怪物。   “在哪?”   大宅中隐约回荡着雾气中传出的交谈声:“往上走了。”   连声音都是微弱而朦胧的,隐隐透着些许阴冷。   “还愣着干什么?!”匡天佑厉声道:“还不快把门关上!”   艾琳如梦初醒,身体一抖,立即上前,与金元一起将不知死活的沈瑱拖进来,重重关上了大门。艾琳掏出一叠符纸,利落地‘啪啪啪’往上贴满了整扇门,接着极快地退后几步远离大门,瞪着满满一门的黄色符纸,右手还在微微颤抖。   她之前就对这个书房做了处理,按理来说只要关上大门,外面的怪物都不会察觉到里面的任何动静。加上这是副本Boss公爵的书房,其他怪物和NPC应该想破了头都不会想到他们会有胆量在Boss的房间里面做出这种事。   但是看见刚才那一副诡异的场景,艾琳还是被吓得不轻,连忙往门上有补了一层符咒。她垂下眼,看见血泊中气息低微的沈瑱,将翻过面来,发现男人胸口赫然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开出了一个大洞,里面甚至能看到森森的白骨。   艾琳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军方沈家的大少爷。她意识到自己远远低估了这个副本里面怪物的凶险。   她深深地呼吸了两口气,克制住自己的颤抖,猛地转头看向匡天佑:“匡老板,我们还不快走吗?!”   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别的什么,匡天佑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浓眉紧拧,瞪了一眼艾琳,低声喝道:“慌什么。”   他身材高大,浓眉深目,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艾琳不禁被喝住。匡天佑用冷漠而厌恶的眼神在艾琳身上转了两圈,冷声道:“区区一两个小鬼,就把你吓得跟只慌脚鸡一样。”   艾琳面色变了变,看着匡天佑,美眸中神色惊疑不定。她定定看了匡天佑片刻,勾起眉尾:   “匡老板说的倒是轻巧。”她紧盯着匡天佑,尖细的牙齿从鲜红的嘴唇中露出来,宛若毒蛇吐信:“如果那些「小鬼」回来了怎么办?”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地上生死不知的沈瑱,收回眼神,她是不可能跟李逸之一起冒这个风险的。   匡天佑对此发出一声冷哼。   他没有立刻回答艾琳,而是转过身,走到了红木椅子面前。   钟明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双手被反绑在椅子上,头低垂着,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后颈,乌黑的长发盖住了面孔,愈发像只精致的洋娃娃。   匡天佑由上至下地看着他,伸出手轻轻抬起钟明的脸。钟明的头顺着他的手仰起,那双潋滟的乌眸紧闭着,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抹阴影。   匡天佑的手指缓缓摩擦过他细腻的下颌,他一直喜欢钟明乖巧顺从的样子,但现在钟明真变成了只无知无觉的人偶,他又心尖发痛。   “……等出去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匡天佑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不知说给谁听。   他托着钟明的头,让他靠在椅背上。俯下身将绑在钟明手臂上的绳索解开,见他白皙细腻的手臂上被箍出的红痕,眉头紧皱,手指心疼地在钟明的手上摩擦了两下。   接着,他将钟明的手放在膝上,转头看向金元:“你,过来。”   金元看了他一眼,走过去。匡天佑抚了抚钟明额角的头发,用力闭了闭眼,看向金元:“继续。”   艾琳抱着手臂,从惊吓中略微缓过神来,卷翘的睫毛微微眯起,饶有兴致地看向匡天佑。   女人的直觉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匡天佑的心虚。   这男人绝对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而且还在犯贱,所以才会是这幅死样子。   只是……她狐疑地看向钟明,如果只是帮他想起记忆,匡天佑为什么这么心虚?   然而就在此时,艾琳眼角一跳,突然从余光之中看到了什么。   些许雾气正从他们脚边的门缝里缓缓漏进来。   “……匡老板”   艾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声音又开始抖,瞪大眼睛,声调猛地提高:“匡天佑!”   “鬼叫些什么。”   匡天佑听到女人尖叫就头疼,猛地皱起眉头,眼神似是想要将她脸上的肉剜下来一块。他保持着一手揽住钟明的姿势抬起右手,在腕上的表盘上点了点。   下一瞬,一束光芒从表盘上射出来,照在暗色的墙纸上。   一副影像倒映在了墙面上。艾琳一怔,眯起眼睛看去,发觉那正是书房外,大宅内部的影像。   从镜头的角度上看,应该是有人将镜头放在了最上层楼梯的某处。画面中能照到书房外面的走廊。   只见走廊中充满了浓密的雾气,呈现触角形状的黑影在镜头的右下角一闪而过,看样子似乎是向下走了。   匡天佑略带烦躁的声音响起:“看到了吧。他们不会靠近这里。”   艾琳盯着墙上的画面,缓缓松了口气,回头看了匡天佑一眼。心里盘算着这位匡老板身上还有哪些好东西。   匡天佑没有看他。他现在全副身心都在昏迷不醒的钟明身上,一手扶着他的头,紧皱着眉头。   见他似是丝毫不为外面担忧的样子,艾琳略略放下心来,心里暗暗盘算,匡天佑这样不慌不忙,也许那个传说中的大BOSS公爵这次是真的栽了。   不过想也是。他一个人许是也抵不过沈、匡两家还有那三个大家族的联合围剿。   这个想法刚刚在艾琳心中冒头,下一瞬,她便从余光中看到了什么。   似是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楼梯上。   她回过头,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   一只皮鞋踩在了楼梯上。   艾琳的瞳孔渐渐收紧,倒映出墙面上的景象。先是出现了鞋,然后是西装的裤脚,雾气之中,一个双腿修长,身材高大的男人,正低着头走上来。   那是谁?   而同时,她身后骤然传来一声闷响。   艾琳回过头,骤然看见金元仰躺在地上。   她一愣,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然而下一瞬,浓稠的鲜血自从他的后脑下渗出,缓缓打湿了地毯。   匡天佑也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怔住,他眉尾一颤,缓缓转过视线,看向歪倒在椅子里的钟明。   “啪嚓”   随着清脆的响声,他胸口的碧绿纽扣破碎开来,宝石碎片掉落在了地上。 第95章 记忆恢复   鲜血从金元的后脑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浸入厚实的地毯中,暗红的颜色肆意弥漫,到了艾琳的脚边。   艾琳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后退一步。看着仰躺在地毯上的金元,胸膛急促地起伏、   “……他死了。”   艾琳低声喃喃,接着骤然抬头看向同样面色惨白的匡天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匡天佑并没有看他,而是死死盯着掉落在地毯上面的宝石碎片,脸色异常难看。   艾琳急促地喘息着,骤然回过头去看墙上的影像。   那男人的身影已经完全从雾气显露了出来。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额角处有一道伤口,微微泛蓝的液体正沿着他的侧脸流下。虽然受了伤,但男人的步伐依旧稳健,他低着头,眉间似乎有些疲惫,抬起手揉了揉额角。   对方很明显是在朝书房的方向走来。   艾琳并非蠢货,到了这个地步,她也看出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她当机立断,立即伸手抓住了李逸之:“走!”   李逸之是具活僵,于她意念合一,他僵硬地抬起头,反手拉住艾琳走到窗边,看起来似是想要带着她从窗口逃跑。   “等等!”艾琳喝住他,低声说:“从小门走。”   李逸之闻言,乖巧地停下动作,拉着艾琳转而向通往钟明卧室的小门走去。   在走到门边之时,艾琳偏过头,看了匡天佑一眼。只见他面色怔然,死到临头还在盯着全无意识的钟明,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不愿承认公爵居然没死,像座雕塑般杵在那。   就在这时,墙上的画面中,男人突然脚步一顿。   接着,他向下一瞥,竟直直和镜头对上了视线。他深邃的眼睛从棕色的发丝下露出来,漆黑的瞳仁中闪过红光。   下一瞬,墙上的画面一闪,变作漆黑一片。   艾琳脚步顿住,心中冰凉一片。她竟突然有种感觉,今天这屋子人恐怕一个都走不出去。   ·   屋外,公爵抬起脚,微型镜头被他踩成碎片。他于那团废物中看到几片碎玻璃,大概也猜到了这是做什么的。   这种东西,放在这个位置。看起来像是在警惕什么一般。   公爵缓缓抬起头,看向书房。   就在这时,两团阴影自他身边的雾气中凝出。其中长条形的阴影挥舞,逐渐收拢成人形的模样。琼与艾伯特从雾中踏出,   公爵偏过头,看他们一眼:“怎么回事?”   艾伯特苍白精致的小脸自雾气中浮现,嘴边还挂着一缕血痕。   他伸出粉红的舌尖,将那缕血丝卷入嘴中:“有个玩家藏起来了。我们在找。”   公爵对这批玩家没有丝毫兴趣,回过头:“快点找。”   琼道了声‘是’。艾伯特舔了舔嘴唇,紧盯着公爵额头的伤口,勾起嘴角:“你受伤了。外面的人很麻烦?”   公爵向上走的脚步一顿,侧过头,眉间隆起纹路,眸中冷光四射:   “闭嘴。”   艾伯特神色一僵,嘴角的笑容消失,看着公爵的背影,右拳紧紧攥起。   老混蛋生气了。   公爵继续往上走,然而刚上了几阶,脚步却一顿,略微偏过头:“钟明呢?”   琼回答他:“跟那个姓李的下层仆人在房间里。”   闻言,公爵什么话都没说,安静地回过头,继续朝上走去。   然而他到了四楼,却没有向阁楼的方向走,而是脚步一转,直直走向书房。   书房沉重的木门安静沉稳地紧闭着,公爵站在门前,视线落在门把等细节处,没有从外面强行进入的痕迹。   里面安静一片,没有一点人声。   也没有钟明的声音。   公爵眼中的神色逐渐暗下来,宛若一团漩涡。他盯着面前的木门,抬起手,握住了门把。   然而下一瞬,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钟明的面孔从门后的黑暗中浮现。   他脸色有些微白,神情带着些许恍惚,刚推开门,便脚下一软,身体向前扑。   公爵立即接住他,双手握住钟明的手臂:“小心。”他看到钟明全须全尾地出现,紧绷的眉目微微松开,抬起手臂环过钟明的肩膀将人紧紧搂在怀里:“怎么了?”   钟明靠在他胸膛上,抬起头,眼睫微微颤了颤,看向公爵的脸,神情有种出生婴儿般的茫然。   公爵注意到他的瞳孔有些涣散,皱起眉,刚想开口,却听到钟明轻柔的声音:“……我穿了裙子。”   公爵一愣,低下头,发现钟明确实穿了一身裙装。然而这一看,他也注意到裙装胸口本该有的三颗翠绿宝石纽扣的位置空空如也,只留下底座。   他眉头骤然蹙紧,伸手捏住裙子胸口上留下的纽扣金色线头,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钟明的双手按在他的胸口上,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公爵注意到他状态不对劲,两只手向上扶住钟明的额头,俯身与他对视:“宝贝,振作一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钟明被他温暖干燥的手心抚过额头,似乎清醒了一点,低声道:“我……我好像杀人了。”   公爵闻言,脸上紧张的情绪稍缓。他摸了摸钟明的脑袋,左臂环着他,伸手推开书房门。   书房里灯光昏暗,屋子里静悄悄的,原本放在书桌面前的椅子被搬了出来,孤零零地放在壁炉前。一具尸体仰躺在座椅前的地毯上,脑后渗出的鲜血已经凝固,形成一块深黑的痕迹。公爵垂下眼,看到一张陌生的脸,额头正中被开了个洞,他的目光顺着地毯移动,看到椅脚下的宝石碎片。   钟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死了吗?”   公爵的视线回到尸体上。此时,一旁座钟的时针刚好指向零点,低沉悠扬的声音从中传出。躺在地板上的尸体以人类肉眼无法察觉的幅度微微一动。   “啪嚓。”   一个细小的声音响起。   触角绞碎了尸体的头颅,发出不太明显的‘咕嘟’一声。公爵看着它进食,轻声道:“死了。”   钟明靠在他怀里,眼睛被男人的手捂住,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缓缓抿住嘴唇。   “……你是不是在吃他?”   公爵闻言,偏头去看钟明的脸色。以为他是害怕了,正斟酌着回答,便听到钟明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   “别乱吃东西。”他顿了顿,道:“吃完不许碰我。”   公爵一顿,连带着已经连皮带骨吃下去一半的触角也停住了,它动作略微迟钝地抬起头,蓝紫色的表面上血迹斑斑,诡异中透着点不知所措。   “好。”   公爵回过神,将钟明搂紧,拍了拍他的背,在触角继续的咀嚼声中道:“别怕,你没杀人。是我留在衣服上的力量杀了他。”   他怕钟明真的以为自己杀了人,产生心理负担。   闻言,钟明在他怀中轻轻颤了颤,公爵感到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自己的掌心中闪了闪,用带着些许鼻音的声音‘嗯’了一声。   触角将尸体吃得干干净净。它缓慢地将自己蜷缩起来,像只做错了事情的狗子,静悄悄地躲回公爵身后。   “好了。”   公爵垂下眼,放开捂住钟明眼睛的手,低下头亲吻他的额角:“已经没事了。我先送你回房间。”   虽然尸体已经被清理干净,但是书房里还是隐约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公爵揽着钟明想向外走,却突然被两只手臂揽住肩膀:   “不要。”钟明紧紧抱住他:“别走。”   公爵只能停下脚步哄他:“这里不干净。”   钟明抱着他摇头:“没关系……我就想待在这。”   公爵无法,只好抱着他在椅子上面坐下。将钟明放在腿上,手掌轻轻拍他的背。钟明像只八爪鱼似的环在他身上不肯松手,脸埋在西装里。   公爵静静地抱着他,细碎的吻不断落在钟明露出的耳朵和鬓角上,不断地轻声哄他:“没事了。”他用手抚过钟明被冷汗沾湿的细碎发丝:“宝贝,把脸抬起来让我看看。”   他哄了十多分钟,钟明才缓缓放松了勾在他肩膀上的手。公爵像对待一只易碎的瓷瓶,轻轻托着钟明的下颌,将他的脸捧起来。   钟明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柔和的灯光照亮了他脸上斑驳的泪痕,浓密的睫毛完全被泪水浸湿,粘合成了数缕。钟明的薄薄的眼皮哭成了粉色,咬着下唇,眼泪还在不断往外涌。   公爵一下子慌了阵脚。   “发生了什么?”他试图用手指止住那些泪水,却完全不起作用,公爵只能低头去吻他的眼睛:“别哭,宝贝,别哭。”   钟明低着头垂泪,液体在公爵的掌心汇成一滩小湖泊,轻轻抽噎了一下:   “你骗人。”   公爵见他这个样子,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给他赔罪。但是钟明要他的心做什么?他无法,只能为自己不告而别道歉:“对不起。”   钟明遇到危险时他却不在身边,公爵感到深深的挫败。他低声道:“是我没用,没有保护好你。”   钟明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向他。   公爵微微愣住,在一瞬间,他似乎从钟明湿润的眼眸中看出了什么。   对方口中所指的好像并不是这件事。   公爵没能来得及看清他眼中的情绪。钟明阖上眼睛,一颗泪珠滚下来,打在公爵的手背上。   “他说你回不来了。”   钟明低声道。   他的尾音中带着一点哭腔,像是委屈得狠了,公爵抓住的那一点灵感又很快被打散,他捉住钟明的手,贴到自己脸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钟明抬起眼,这才看到公爵额角上的伤口,足有半寸长。他的手顺着男人侧脸的线条向上,摸到了伤口的边缘处。满手都是微凉的血液。   “你受伤了。”   公爵握着他的手,见钟明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额角的伤口,都忘了哭,垂下眼亲他的嘴角:   “没事,小伤。”   钟明的睫羽微颤。如果真是小伤,公爵应当早就治好了,不会顶着伤口来见他。   “冯唐呢?”钟明轻声问:“我让他出去帮你。”   “他没事,还在外面。”公爵双手揽住钟明的后腰,贴着他的嘴角,低声道:“你关心我。我很高兴。”   他轻轻吻了吻钟明的唇角,尝到泪水发咸的味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明闻言,身体微微一颤,低声道:“刚才……那个玩家把我绑起来,想逼问我你的弱点是什么。”   闻言,公爵的手在钟明的背上一顿:“其他人、那个李逸之呢?”   钟明摇了摇头:“他被打晕了。”   公爵的眉头骤然一簇,嘴角的线条下压。手指在椅子的红木扶手上敲了敲。钟明看出他想说但忍住的话,低声道:   “也不能怪他……是那个玩家太阴险了。”   公爵对此不置可否。他转过头,看向门外,眼眸中暗色涌动。   钟明不愿他去找其他人麻烦,伸手抚住他的下颌,凑上前去亲吻男人拧紧的嘴角。   公爵动作一顿,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偏过头,将手搭在钟明腰上。   钟明的手臂又缠上了他的肩膀,只是这次的动作轻柔如水。   温香软玉在怀,公爵的回应逐渐失去克制,略微用力地吮住美人饱满的下唇。钟明在他怀中颤抖,轻微地啜泣了一声。   公爵一顿,放开饱受他蹂躏的唇,转而侧过头,竟然在钟明布满的泪痕的颊边舔了一口。   “!”   钟明吓了一跳,试图扭过头。却被公爵捏住了下颌,凑上去吮了口他的脸颊肉:“好咸。”   他将钟明被揉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哭得像只花猫。”   他抬手拍了拍钟明的后背:“去,把脸洗一洗。”   钟明捂住自己的侧脸,不太有威力地瞪了公爵一眼,从他的膝盖上退下来,转过身向着浴室走去。   浴室的门被关上,隔了一会儿,里面响起水声。   公爵坐在椅子上,抬起手,缓缓擦过唇上带着些微咸味的液体   接着,他垂下眼,视线落在地毯上的那团污血之上。   ·   片刻后,钟明端着一盆水,从浴室中走出来,便见灯下的红木椅子上空无一人。   他抬眼去寻公爵的身影,见男人背对着他,站在挂在墙壁上的一副画前。   那是一副油画,上面浓墨重彩,画着碧蓝的天空,巍峨的雪山,以及树林前花团锦簇的鲜红玫瑰园。   钟明脚下一顿,接着轻声靠近了公爵,也抬头去看那副画。   公爵没回头,却如同知道他靠近般,开口道:“这是伯爵夫人画的。”   钟明看着那油画,轻声道:“画得真好。”   他说的是实话。这幅油画虽然从技法上稍显粗糙,但是配色鲜亮,描绘的景色非常美丽,从构图和视角上便能看出绘画者是个心胸开阔,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阴冷的山谷在她的笔触下仿佛一处世外桃源。   公爵没有说话,转过脸,看见钟明端着水站在他身后,皱起眉头。   “给我。”他立即将水盆接过来,看向钟明:“拿这么重的东西干什么?”   钟明顺从地垂下手,从腰侧的口袋里拿出毛巾:“我想……帮你擦擦脸”   公爵这才想起,他的伤口似是流了血。他回到大宅后还没有机会照镜子,也许现在的样子很吓人。   ·   钟明将毛巾浸入热水之中,拿起来绞干,抬起手,将毛巾贴上公爵的侧脸。   公爵坐在椅子上,微仰着头,在毛巾温热的触感下闭上眼睛,脸侧干涸的蓝色血迹在热度下融化,浸染了洁白的毛巾。   当毛巾来到伤口附近时,公爵的眉头皱紧,‘嘶’了一声。   钟明的手顿了顿:“……疼吗?”   公爵闭着眼,没有说话,下颌线却略微绷紧。   钟明见状,柔声道:“忍一下。不擦干净的话,伤口发炎了怎么办。”   公爵闻言睁开眼睛,他又怎么会怕伤口发炎?但见钟明温柔似水,眉目间似有淡淡的忧愁。他喉结一滚,还是闭上了嘴。   钟明尽量放轻了动作,将伤口周围的血液全部擦拭干净。将毛巾放进温水中,淡蓝色的血液在水中弥漫开来。   他将帕子洗干净,抬起手,然而在接触到公爵的皮肤之前,他的手腕被人抓住。   “可以了。”   公爵直起身,将钟明手中的帕子拿下来,放进水盆中。淡声道:“也不嫌手累。”   钟明抿了抿唇,低声道:“不累。”   公爵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拇指在他细腻的皮肤上摩擦了两下,接着猛然发力!   钟明脚下踉跄,差点扑到男人身上,用尽全力才勉强稳住身体。   他眼睫颤动,缓缓抬起眼,对上了公爵漆黑的眼睛。   他们之间的距离仅有存许。   钟明几乎能看清公爵瞳孔细碎的纹路。他心下一突,挣动右手,想将自己的手收回来。   公爵攥着他的手,纹丝不动。   钟明挣扎不过,放弃般地松了力气。   “……为什么不挣扎。”公爵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钟明敛着眼,浓密的睫羽在脸颊上投出一片阴影,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连空气都近乎凝固。   公爵的神色在他的沉默下逐渐变得阴沉。   他的右手抓住钟明不放,左手向下,从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   “叮”   随着一声脆响,金色的链条垂下,一只小巧精致的怀表垂在钟明眼前。   表盘上的金光照在钟明的眼尾处,顿时令他呼吸一滞,有些泛白的嘴唇颤抖,睫尾如羽翼般颤抖。   公爵盯着他脸,没有错过任何一丝表情。   钟明看到怀表,在刹那间露出了回避的表情,将脸向右偏去。   公爵一把握住怀表,右手扶住钟明的脸:“别怕。”他的手指略微用力,捏着钟明的下颌,将他的脸转回来。   金色的怀表在他手中变为糜粉,宛若黄色的细沙,从手指缝中流下来。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公爵松开手,向他示意怀表已经被摧毁。接着,他放开了钟明的手腕,抬起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公爵按住他的力气有些重,钟明感受着搭在自己下颌上的手指缓缓向上,轻抚他的脸颊:   “我只想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明眼睫颤抖,呼吸略微急促,片刻后,半敛下眼眸,抿紧嘴唇。   见他露出抗拒的表情,公爵眉间的痕迹微微加深,眸中暗色涌动。   他的拇指缓缓向上移动,按在钟明的眼角,重重一擦。   钟明细薄的皮肤本来便因为哭泣而泛红,现今被一暗,眼角立刻浮出血色,一尾绯红从眼角挑向眉梢。   “刚才那个玩家催眠了你。”   他语气淡然,其中没有丝毫疑问。   公爵坐在椅子上,身体缓缓前倾,两人的距离再次拉进,连那存许的距离都不存在了。   钟明微乱的呼吸轻抚在他的下颌上。   公爵低着头,偏过脸看他,从侧面看,两人的姿势仿若一对交颈的情人。然而钟明在极近处,却看到他的眼眸漆黑如夜,丝毫光亮也无法照入。   他盯着钟明,低声道:   “你全想起来了,是不是?”   他低沉到有些喑哑的声音在空气中落下。   钟明没有动。   或者说,他的姿态像是被蜡封住般凝固住。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在地面上投映出剪影。他的身材纤细,腰肢薄薄一片,裙摆线条层叠,映在地上的剪影清秀动人,仿若一音乐盒里美丽的小人。   公爵目色沉沉。看着面前的美丽人偶缓缓转过头。   钟明面孔白皙如瓷,浓密的眼睫一闪,乌眸中冷光如剑般射出:   “对。”   他的神色冰冷,再无半点脆弱,红痕一抹红云在他眼角燃烧。   “我全都想起来了。” 第96章 暗示   半小时前。   艾琳盯着墙面上的倒影闪烁后熄灭,咬住银牙,牵着李逸之的手,伸手便要去推开小门。   然而下一瞬,一缕闪电突然从她的指尖窜上,艾琳骤然惨叫出声:   “啊!”   她触电般地收回手,脸色发白,僵硬地退后两步,像是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般,腰肢一软,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上。   幸而李逸之及时在身后接住了他,双手撑住他的肩膀。   艾琳仿佛被雷电劈中,身体抽搐几下,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变得焦黑。   “哈、哈——”   她瞳孔颤抖,克制不住地大喘气,她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在十分钟前这个门还是好的!怎么现在突然就——艾琳猛地顿住,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墙面。   那里已经空无一物,艾琳却满眼恐惧,脸色骤然苍白。   一定是那个男人发觉了什么!他一进门,这扇小门便紧紧闭上。还被下了法术——但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艾琳是李氏一族血脉最后的继承人,虽然修行了邪性的法术,但天赋还在。她对自己的符咒有信心,外面的人绝对察觉不到一点里面的声息。   想到这里,艾琳突然眉尾一颤。是了,什么声息都没有也许才显得可疑。   她脑子转的飞快,这个副本的大BOSS是公爵,这间书房与阁楼想通,那阁楼里面陈设处处精致,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艾琳眼角猛跳,仿佛再次被雷电劈中,脑中闪过白光,猛地抬头看向红木椅子上垂着头的钟明。   她的视线落在他乌发下露出的小半张侧脸上,心神俱震——这美人根本不是她这不着调的哥哥的人,他是公爵的情人!   艾琳脑子都快炸了。她猛然抬起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瞪向匡天佑。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被骗了!   匡天佑此行进来,根本不是像他说的带走被自己留在副本里的弟弟那么简单!   艾琳原本压根不知道这个游戏的存在。她只知道几十年前,她年龄尚小时,李逸之便一把火烧了老家,一句话没有转头下山,自此音讯全无。   后来,她与兄弟姐妹被各自送往别的家庭领养,自此天各一方。其中大多数人想起李逸之这个丢下他们离开的大哥只是淡淡的叹息。他们缺乏天赋,从小起早贪黑,被爷爷逼着学习各种玄术宗学,早已苦不堪言。   只有艾琳无法忘记李逸之,对这个将家学典籍全部烧毁的大哥恨之入骨。她的天赋是小一辈人中最出色的,若是有机会传承家学。她有自信自己的成就不会在李逸之之下。   所以当匡天佑找到她,说李逸之被困在副本之中的时候,她知道报复的机会来了。   根据匡天佑的说法,财阀的人在副本外设下了圈套,绞杀公爵这个副本BOSS。而他们则可以趁机将自己的亲人带出去。   然而进入副本后,艾琳便立刻感到了不对——首先,沈为年并不是沈瑱的亲弟弟。其次,这个私生子已经死了。   沈瑱给出的解释是他们在副本外收到的消息有延迟,并不知道沈为年已经死了。   艾琳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是现在,摆在眼前的漏洞已经让她无法再忽视下去。先是沈为年已死,匡天佑口口声声说公爵会在外面被杀死,但现在人家好端端地回来了!   艾琳脑中思绪纷飞,就在这时,从后面撑住她的李逸之突然抬起手,越过艾琳的肩膀,将手搭上了小门的把手。   “啪嚓!”   电流声响起。艾琳眼角着李逸之握住门把的手下白光乍现,电流随着他的手臂窜上。   “你干什么!”   艾琳尖叫,抬头便见李逸之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痛苦的神情,他的手部的皮肤已经出现焦黑,却没有松手。   “还不快松开!”   艾琳厉声喝道。李逸之这才松开手。右手臂自手腕到小臂的皮肤都呈现出黑中泛红,被灼烧的颜色,修长的手指微微抽搐。   艾琳看着他的手,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心疼。   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艾琳看向还站在钟明身边,不知在等待些什么的匡天佑,紧咬住后槽牙,眉眼中一瞬闪过阴沉。   “我们走。”她现在没时间跟匡天佑算账,一把拽住李逸之,急步走向窗边。幸好窗户还可以打开,她用力抬起玻璃,回头朝李逸之道:“抱着我跳下去。”   书房在四楼,高度摆在那,跳下去虽然死不了,但运气不好也许会摔断腿交。艾琳打算将李逸之当做肉垫,反正活僵没有感觉,就算摔断了腿她也可以帮对方接回去。   闻言,李逸之点了点头,伸手握住窗沿。   就在这时,匡天佑惊喜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家明、你醒了!”   艾琳动作一顿,回过头,见坐在红木椅子中的钟明缓慢地抬起了头。   乌黑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肩膀处逶迤而下,灯光照在他不断颤动的眼睫上。钟明抬起脸,神色迷茫地看着匡天佑:   “……你,叫我什么?”   匡天佑紧张地看着他,在钟明面前单膝跪下,伸手捧住他的脸:   “家明。你不记得我了吗?”   钟明垂下眼,视线从涣散逐渐收拢,凝在男人脸上。   匡天佑紧张地看着他,额角上青筋蹦起,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秒钟,又可能是十分钟,他听到钟明轻柔的声音。   “我知道你。”   他的声音如轻纱般柔和,看着匡天佑的神色像是孩子看到了来接自己的亲人,眉眼温软下来:   “你是哥哥。”   匡天佑神色一怔,紧接感到一阵狂喜。钟明都多少年没叫过他哥哥了!   “对、是哥哥。”匡天佑伸出手,扶着钟明从椅子上站起来:“家明,哥哥来接你回家。”   钟明随着他的动作站起来,低下头,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从自己膝上垂下的洁白裙摆:“哥哥,我为什么穿着裙子?”   匡天佑神色一僵,双手握住钟明的肩膀:“别看。”他神情阴沉:“是有坏人让你穿的。”   他带着钟明往前走了几步,跨过地上金元的尸体,揽着他的腰将人领到门口处。   “听着。”匡天佑一手按住钟明的右肩,另一只手抚在他的后腰上,引导着他看向门口:“现在坏人就在门外。只要杀了他,我们就能回家。”   钟明神情茫然地看着面前紧闭的木门,有些迷茫。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他缓慢地眨动眼睛,睫毛颤了颤:   “回家?”   匡天佑俯下身,在他耳边道:“对,回家。”他放缓了声音,诱哄般地说:“家明,爸爸妈妈一直在等你回家。”   随着他的声音,钟明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两人的影像。那是一对看起来十分相配的夫妻,他们交握着手,站在一处小洋房前。白色的洋房似乎是建造在某个气候温暖的地方,大门旁边栽着棕榈树,前厅的小花坛里花团锦簇。   他似乎是在泊车道上奔跑,看到站在门口的夫妻,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似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有些不安地伸手拽住了衣服的下摆。   接着他又意识到自己现在穿的衣服很名贵,就算卖了他也买不起一件,便又骤然松开手,但是衣服洁白的下摆上还是留下了些许折痕。   “家明,怎么在车道上乱跑。”   他听到远处传来温柔的女声。   穿着轻薄白色丝质裙装的美丽妇人转过头,对身边神情倨傲的男孩道:   “天佑,弟弟害怕了,你去牵着他走。”   那是少年时期的匡天佑。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小西装,稚嫩的脸上满是傲气。他看了停在车道中央的男孩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牵起男孩的右手:   “胆小鬼。”少年匡天佑语气不屑:“走个路都要人牵,你说你能干什么?”   他的语气不太好。抓着钟明的手有些用力,但是钟明并不生气。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匡天佑身后,抬眼看着少年帅气的侧脸,心中满是崇拜。他觉得匡天佑的坏脾气与他的身份很适配,对方是匡家的正经少爷,成绩很好,有许多与他同样光鲜亮丽的朋友。   钟明想起来了。他被一对姓匡的夫妇从孤儿院收养,成了他们的儿子。他所在的孤儿院位于两江,而匡氏夫妇是港城人,他们祖上世代做船舶生意,开了许多公司,夫妻俩最大的爱好是挑选港城风景最优美的地方修建庄园,并在里面养孩子。   他们自孤儿院带回钟明,并为其在名字间加上了一个「家」自,寓意为钟明以后就是有家的孩子了。   “家明。”匡天佑的声音将钟明自回忆中唤醒:“你会杀掉坏人的,对不对?”   钟明神色怔然,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嗯。”   “真乖。”匡天佑的声音带上些许笑意,声音传入他的耳道中,像是一条蛇,直接:“之前牧师给过你毒药,还记得吗?”   毒药。   钟明心中一顿,脑中出现一张苍白的脸。总是穿着黑袍的牧师有双冰冷的蓝色眼睛。毒药……对方确实给了他毒药。   但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   钟明有些疑惑。他似乎忘记了什么,但是记忆宛若被蒙上了一层轻纱,影影绰绰,让人看不清楚。   钟明点了点头。匡天佑握住他肩膀的手似乎更为加重了力气,他的声音低下去:   “好。”男人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用那瓶毒药,杀了公爵。”   他的声音中泄露出些许痛恨,还有一丝不甘,低沉的声音宛若被种种击打的鼓,在钟明的耳蜗中扩散开来。   他忽而停住了动作。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匡天佑疑惑地皱起眉,钟明现在应该处于被催眠的状态下,他说出的一切指令对方都应该无条件的遵从。匡天佑的双手加重力气,再次在钟明耳边重复:   “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他说:“杀掉公爵。”   钟明依旧没有回答,宛若一座凝固的雕像。   匡天佑心中猛地冒出些许不详的预感。下一瞬,惨叫声突然从他身后传来。   “啊!!!”   发出惨叫的是艾琳。她的一只手被人紧紧攥住,向上看去,李逸之神色阴沉,原本活力尽失的凤眸现在烧着烈烈怒火: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李逸之一手抓住艾琳的手腕,将她的手臂撇向身后,另一只手提起她后脑的头发将人按在窗台上:“竟敢让我给你当肉垫?!我可是你大哥!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艾琳神情惊恐地从乱发中看向李逸之,不可置信道:“你、你怎么会——”   “会什么?”   李逸之神情狰狞,往地上啐了一口,一团污血被他吐到地上。他回过头,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双手死死按住艾琳:   “死丫头,想把你老子我制成活僵尸?我明白告诉你,你他妈还早一百年!”   艾琳感觉自己的肩胛骨都要被掰断了,却依旧倔强地说:“谁是我老子!我们爹早就死了——”   李逸之咬紧后牙,随手掏出一块布塞进艾琳的嘴里,接着在女子崩溃的‘呜呜’声中将她绑了起来:   “我就是你老子!我这个大哥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拉扯大,给我搞这套,他妈的小白眼狼——”   另一边,匡天佑目睹这场乱像,心中骤然一沉。他没想到李逸之居然醒了过来——他进入副本之前就从财阀的人口中得知,钟明在副本里最亲近的就是这个姓李的仆人,现在对方醒过来,变数就又多了一个。   他咬住后牙,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表——没有时间了!   匡天佑回过头,看向钟明,再次加重语气、这次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道:   “家明,出去,用毒药杀掉公爵!”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刚刚恢复神志的李逸之并没有听清。他三下五除二地将艾琳绑起来,回过头,便看见一个陌生的玩家正站在钟明身后,低声对他说些什么。   李逸之看见钟明微垂着脸,随着那个玩家的话音落下,他的眉尾动了动,仿佛牵扯到了什么神经,像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抬起右手。   李逸之敏锐地注意到钟明的状态不对,心中猛地一跳,想要上前制止,然而他已经来不及了——   钟明右手上的戒指一闪,一把匕首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中。   “噗呲。”   随着一声轻响,匡天佑的眼前溅出一片鲜红的血色。   钟明倒下去,摔倒在他脚边。   匡天佑神色怔愣,眼睛睁大,手还停在半空中。他的瞳孔极具缩小,视线缓缓向下移动,落在地面上。   暗色的地毯上血液弥漫。 第97章 过去   钟明的乌黑的长马尾垂在地上,微卷的发尾蜿蜒至他的皮鞋边。   匡天佑的瞳孔逐渐紧缩,直至针尖的大笑。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躺倒在地面上的人。钟明已不是幼时那个瘦小胆怯的男孩,他长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连头颅都精致小巧,一头长发更是如同绸缎一般。   现在,他那颗惹人怜爱的头颅倒在地上,没有一丝力气,皮肤血色尽失,更像具洋娃娃。   但是一道深刻的血色刀痕出现在他的脖颈上,破坏了整张画面的美感。   刀痕很长,也很深,下手的人显然没有丝毫犹豫。   匡天佑看着鲜血源源不断地从那道伤口中涌出,神色怔愣,脑中出现的第一个想法竟是,钟明竟能下这么重的手。   一阵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传来。   李逸之脸色煞白,他几乎两步就跨到了钟明身边,单膝跪下,用双手从血泊中捧起他的头。钟明的脖子没有力气,头颅软软地垂在他手中,李逸之小心翼翼地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试图用手去按钟明脖子上的伤口。   然而动脉里冒出的血液哪是用手能轻易捂住的?柔滑的血液不断从李逸之的指缝间流出,沾湿了他的衣领。   “……操!该死——”李逸之禁不住低骂出声,慌张地用两只手去按钟明脖子上的伤:“他妈的、怎么这么多血——”   听到他的骂声,匡天佑才如梦初醒,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嘴唇微动,看着李逸之怀中紧闭着眼睛,浑身瘫软的钟明——   “……家明?”   李逸之将钟明紧紧抱在怀里,抬眼看向匡天佑,见这人还怔愣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眼中杀机尽现。   “你他妈的——”   座钟中传来的沉闷声音打断了他爆发的怒火。   李逸之的话头顿住,转过头,看着座钟表盘上的时针正好指到了「12」这个数字的中央。   零点了。   钟表报时沉重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李逸之看着那根时针,突然意识到,他刚才在慌乱中忘记了什么。   下一瞬,他怀中的人极其轻微地一动。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李逸之猝然回头。   “咳。”   钟明发出一声轻咳,李逸之低下头,看着他脖子上的伤口皮肉翻卷,肉眼可见地快速愈合。钟明低着头咳嗽着,脸色逐渐自苍白转为红润,他一手握着李逸之的手臂,从他怀中爬了起来。   他活过来了。   李逸之骤然松了口气。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沾满了血液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几乎抱不住钟明,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下一瞬,钟明抬起手,重新变得温热的手心摸了摸他的脸。   “……你活过来了?”   钟明小声问道。李逸之看着他,喘了几口粗气,这才勉强凝聚起神志,反手按住钟明放在他脸侧的手,深深吸了口气:“……这话不该是我问你吗?”   他勉强地勾了勾嘴角,紧盯着钟明,低声道:“你吓死我了。”   确认他是从活死人的状态中醒过来了,钟明收回手,看着满头冷汗的李逸之,轻轻笑了笑,眼中闪过微光:“你忘了。我是不会死的。”   李逸之的心跳还未平复,他看着钟明嘴角的微笑,缓缓吐出一口气:“对,我忘了。”   如果是平常的他,应该会趁机调侃钟明,或者至少是说一句「关心则乱」。但看钟明在他眼前自裁,对他造成的冲击太大,李逸之还没缓过来。   钟明对他很柔和地笑了笑。   他似乎完全恢复了神志,脸上再无半点迷茫。钟明转过头,视线越过房间,在金元的尸体上略微停顿,接着抬起眼,看向被绑在床边的艾琳。   艾琳目睹了钟明自裁又复活的全过程,此时已经震惊地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钟明看了她一眼,回头问李逸之:“她是你的妹妹?”   闻言,李逸之的神情微微变沉,冷漠道:“什么?我不认识。”   闻言,靠在床边艾琳一顿,接着不服气地挣扎起来,被丝帕堵住的嘴中发出呜呜叫声。   “……李姚。”   李逸之骤然拉下脸,转过头瞪向她,表情宛若恶鬼:“你他妈再叫一声试试看?”   艾琳,或者说是李姚,登时不敢动了。瞪着眼睛,大气不敢出一声。   钟明新奇地看着李逸之冷硬的侧脸,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李逸之真的发火。   这时,一道虚弱飘忽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家明”   匡天佑脸色苍白,颤抖着缓缓在钟明面前跪下,抬手想要抚摸他的侧脸:“你、你没事了?”   见他竟然还敢接近钟明,李逸之脸上顿时燃出怒火,眼神仿佛要吃人。然而还没他做什么,钟明便偏过头,躲开了匡天佑伸来的手。   匡天佑面色一僵。他看着钟明侧过脸,缓缓掀起微卷的睫毛,看向他。   那乌黑的眼眸中一丝迷茫也无,只有彻彻底底的冷漠。   匡天佑的心骤然一沉,手顿在空中。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明白金元对钟明的操控在对方复活之后已经完全失效。他的瞳孔中倒映厨钟明白皙的面孔,几乎没有勇气面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少爷。”   钟明看着他,轻柔地说:   “你又杀了我一次。”   匡天佑的脸色顿时变得青白。听到钟明口中的称呼,他的预感便已十分不好。但钟明的下一句话像一把镰刀,将他的灵魂撕扯为两半。   钟明已经全部都想起来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在巨大的羞愧之中,他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钟明只说了这一句话,便从匡天佑身上收回了视线。他伸出手,将裙摆抚平,缓缓从李逸之怀中站了起来。   李逸之听到那句话,皱起眉头,视线随着钟明的动作而抬高:“……什么意思?什么叫他杀了你?”   钟明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幸好刚才他先是躺在地上,又是被李逸之搂在怀里,血液全都流到了他身上,裙子幸运的保持了洁净。   他没有施舍给跪在地上,完全失魂落魄的匡天佑任何一个眼神,转头向李逸之伸出手:   “我全部想起来了。”他将李逸之从地上拉起来,淡声道:“我之前也是玩家。”   “……什么?”   李逸之握着他的手,神情一愣,接着猛地蹙起眉,断然否定:“不可能。我在这里呆了二十多年,如果你曾经是玩家,我怎么会不记得你?”   钟明松开手,垂着眼,淡淡道:“大概是有谁不想让你们记得我吧。”   李逸之闻言,神色一顿,良久之后,他反应过来,眉目间逐渐变得阴沉。   公爵不想让他们记得钟明。   能有这个能力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去钟明存在过的痕迹的只有公爵。   他为什么要这个么做?李逸之只疑惑的了半秒不到,就想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他们中有人记得钟明,那必定会有人说漏嘴。钟明又是那么敏感聪慧,只要被他抓住一点线索,关于他身世的秘密就会暴露。   公爵不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个副本是他为钟明精心编造的乌托邦。   他甚至不惜更改玛丽夫人等上层仆人的记忆,也要瞒住钟明,让大宅上下不留有任何他存在过的痕迹。按照他的计划,他甚至想要隔绝这个副本所有与外界的联系,这个副本不会再有玩家,除了他自己以外不会再有知道钟明往事的人。   李逸之的眸色逐渐暗了下来。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记忆竟然也被篡改过,更加为公爵的心机之深沉而感到惊讶。   照这样往前退。公爵至少远在钟明成为NPC之前就对他有所图谋。并且计划地滴水不漏。   李逸之骤然有种吃了苍蝇的恶心感,他不禁产生联想,在那段被抹去的记忆中,他是否早就跟钟明情投意合,就是因为公爵从中作梗才被迫忘记了对方,一堆爱侣被硬生生地拆散——   李逸之忍不住问:“那、你当玩家的时候……我们是朋友吗?”   闻言,钟明抬起眼看向他,接着摇了摇头:“不。你不太理我。”   记忆中,李逸之总是神情讥诮地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他。有时钟明遇到了困难,他会如同幽灵般飘然而至,不痛不痒地说两句话,最后总是以「你这种人在游戏里是活不长的」结尾。   听到这个答案,李逸之噎了一下,神色变得尤其复杂。看起来像想隔空给数年前装腔做样的自己一巴掌。   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对钟明爱答不理。   李逸之曾是最顶尖的玩家之一,他对自己的同类心存戒备、明白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同时对弱小的,富有同情心的,接近「正常人」的玩家又存在一种从上而下的蔑视。   这时在玩家群中突然出现钟明这样一个柔软又漂亮的青年,一定如夜中萤火般引人注目。如果是在现实生活中碰到这样美人,李逸之会贴上去大献殷勤,但如果这样的人成为玩家,他会嘲笑对方的懦弱与堕落。   钟明见他神色变幻,就知道对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垂下眼,轻声道:“没关系。其实不怪你……现在想起来,我也觉得自己挺贱的。”   李逸之闻言眉尾一跳,立即道:“不要这样说自己。”   钟明垂着眼,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李逸之却敏锐地注意到,跪倒在他脚边的匡天佑颤抖了一下。   他的心脏沉下去,抬眼去看钟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让钟明这样形容自己。   “……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李逸之皱起眉头,盯着钟明,声音发沉:“你是怎么成为玩家的?”   这是他最无法理解的一个问题。像钟明这样的人,是怎么沦落到成为副本玩家的?   他这句话刚问出来。便见匡天佑的肩膀猛地颤抖了一下。   李逸之这次直接看了他一眼,果然见匡天佑脸色苍白,嘴唇拧紧,虽然表情还勉强维持着镇定,豆大的冷汗却不住地往下流。   果然是因为这个蠢货。   李逸之心中了然,对始终沉默着的钟明柔声道:“没事,你不想说的话就算了——”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钟明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匡天佑一眼,他抬头看向李逸之道:“简单来说,我是为了奖金来的,跟其他的玩家并没有什么不同。”   闻言,李逸之眉头猛跳,立刻低声呵斥道:“乱说什么胡话。”   他不认为钟明是那种会为了财富连生命都不顾的人。   钟明神色柔和,眉目中似乎有些悲伤,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是真话。我们当时需要这笔钱来盘活爸爸妈妈的公司。”   李逸之闻言,微微一怔:“……爸爸妈妈?我记得你是孤儿。”   钟明点了点头:“我是被收养的。承蒙他们不嫌弃,大概也算半个儿子吧。”   李逸之脑筋极转,立即明白了匡天佑的身份。他再次瞥向对方,发现匡天佑不知何时深深地低下了头,表现得像是个罪孽深重的殉道者。李逸之微微眯起眼睛,虽然这位匡姓公子现在形容狼狈,但从穿的戴的也能看出来是个从小养尊处优,目高于顶的货色。   想必这位是正经少爷。   李逸之不吝用最坏的恶意揣测这些有钱人。钟明说自己是半个儿子,那另一半是什么?正经公子的仆人?书童?童养媳?   李逸之越想越歪的心思被钟明轻柔的声音拉回现实:“大学毕业之后,我进入到爸爸妈妈的公司就职。等匡……少爷毕业后,我成为他的秘书。我知道爸爸妈妈辛苦培养我,想让我和少爷互相扶持,能够在他们过身之后将公司好好地做下去。”   钟明说到这里,顿了顿,终于看向了匡天佑,声音低下去几个度:“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挪用公款去买期权,还用股份做牌桌上的赌注。”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匡天佑骤然抬起头,像是被终于落下的镰刀砍中脖颈,脸色骤然形同死人。   钟明垂眼看着他。   那双在匡天佑记忆中永远温柔如水的眼睛,现在只剩下冷漠的审视,比最薄的刀刃还要锋利,将他精心维持的面具粉碎。   钟明看着他,轻而缓地眨了眨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年之前,匡天佑第一次在他面前下跪的模样。   匡氏位于CBD的办公楼从外表来看可以符合每一个人对国际大企业的幻想。港城明媚的阳光自落地窗中射进来,将匡天佑脸上的狼狈照的一清二楚。   他那个永远衣着光鲜,眼角眉梢风姿绰约的兄长像是个走投无路的普通男人般,在他面前下跪,双手抓皱了他的西装裤脚。   就像他小时候在家族晚宴无法适从时,抓皱了对方的西装衣角一般。   匡天佑跪在他面前,双眼通红,求他一起进入游戏拿到奖金。   “家明,我只能依靠你了——”   他的养兄这般说道:   “就这一笔款子,就这一笔!只要这笔钱到账,我们就能周转,爸爸妈妈的公司就不会被别人拿走——”   钟明看着现在匡天佑用同样的姿势跪在自己面前,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记忆中的声音回荡。钟明眼神放空,仿佛回忆着什么般道:   “我本来以为,就算你刚愎自用、眼高手低,也不碍事。毕竟有匡氏这么大的家业,还有我帮忙看着,你是败不完的——”   钟明顿住话头,道:   “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   匡天佑自然知道这个厉害是在讽刺他。他的眼角不断抽搐,下意识地抬起头想要反驳什么,却在与钟明对上视线的一刹那将至,片刻后,再次羞愧地低下了头。   钟明定定看着他垂下的头颅,从回忆中抽离,眸中闪过微光:   “……这次你连跪都不跪了,是吗?”   钟明的声音依旧轻柔,在匡天佑看不见的地方,神情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动动嘴皮子。就想让我杀了他。你真是好算盘。”   “是……是我对不起你。”   匡天佑终于承受不住,来自钟明的诘问压垮了他的最后一条神经,他猛地扑上前,像个耍赖的孩子般用双臂抱住钟明的腿:   “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什么都乐意做!”   匡天佑抬起头,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求求你!家明、我已经改好了!爸爸妈妈还在等着我们回家,什么公司、什么股份,我都不在意了!求求你跟我回家吧,我只要你平安……其余的什么都不要了。” 第98章 决定   李逸之为他变脸的速度叹为观止。   他自认已经算是男人中比较无耻的那一类。没想到匡天佑已经修炼成精,上一秒还在让钟明替他杀了公爵,下一秒就能大打亲情牌。果然资本家要赚钱是要靠演技的。   李逸之心中在数秒间飞速闪过无数想法,最后就归结于一件事——钟明千万不能被他的这些歪门邪道打动!   从第一滴眼泪掉下来,哭泣似乎变得容易了不少。匡天佑跪在钟明脚边涕泗横流,眼泪糊满了整个镜片,全没了平日里的精英模样。   “家明、家明……对不起……其实当时的事情真的是意外,我真的没有想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匡天佑抽噎着低下头,将脸埋入钟明层叠的裙摆之中,连捧着他裙子的手都在不断颤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家明,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他的眼泪完全打湿了钟明的裙摆。不得不说,匡天佑这样英俊高大的男人哭起来也是动人的,这个样子被那些曾与他相亲的名门小姐看去,一定会心生恻隐,为了他慷慨解囊。   可惜匡天佑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最忌讳在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   所以当遇到麻烦时,他最终还是会找到钟明。   钟明垂下眼,看着匡天佑伏倒在自己脚边,动了动脚:“放开我。”   匡天佑的哭声一顿,却没有退开,他不愿意放开钟明。他心里知道如果现在放开,这事情就真的再无转机。   现在能磨一分钟能是一分钟。   然而下一瞬,钟明的裙摆提起,接着一脚踹在了匡天佑的肩膀上。   !   匡天佑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用双手撑在身后才勉强保持着平衡,才没有狼狈地被踹个四脚朝天。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钟明,正巧看见钟明提着裙摆跨过他,露出小半张冷漠的侧脸。   匡天佑的脸色顿时变了,羞耻连带着些许愤恨一起涌上心头。他这样高傲的人,今天在钟明面前可以说是卑微到了极点,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羞辱。   虽然……匡天佑知道是自己对不起钟明在先。但是钟明一直很乖,不管是对爸爸妈妈还是对他都是极尽温柔。之前他不管犯了什么事,只要拉下面子跟钟明道了歉,对方的态度就会立即软化,帮他摆平一切。   上次钟明对他露出如此冷漠的眼神,还是在副本里面——   匡天佑咬紧后牙,横下一条心,又扑上去从后面抱住钟明的脚。钟明被他拖累得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李逸之再也看不下去,笑着走上前一把薅住匡天佑的后领:   “诶,兄弟。你他妈要点脸吧。”他皮笑肉不笑,在抓住他后领的同时暗戳戳薅了几根匡天佑后脑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扯:“没看到人家不想理你吗?”   “!”   匡天佑被扯得后脑一痛,他咽下痛呼,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向钟明的背影道:“家明!就算你不原谅我,也要想想爸爸妈妈吧……他们一直在等你回家——”   李逸之面色一变,抬起右手并起两根手指。匡天佑的嘴立刻如同被蜡水封住般合起,声音戛然而止。   钟明听到他的话,脚下只微顿了一瞬,接着便向前走去。   匡天佑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神情逐渐暗下来。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上次在副本中失败之后,匡天佑本来以为公司死定了,已经在找转手的下家,但没想到欧洲的某财阀主动找上了他们,表示愿意提供给匡氏一笔长期贷款,代价就是如果到期还不上,匡天佑需要再次进入副本,杀掉公爵。   匡天佑疑惑为什么财阀会找上自己,毕竟客观上来讲,他并不是个多么出色的玩家。但他当时实在是太需要钱了,因为来不及多想就应了下来。   等到贷款即将逾期,匡天佑才开始着急——他没能用那笔钱将公司扭亏为盈。   匡天佑本身于欧洲某著名商学院毕业,精通英法德语,擅长参加各种名流聚会。但并不善于管理公司运营的具体食物。钟明名义上的头衔是他的秘书,但实际上的作用已经远远超过单纯的文职。当初他们分工明确,匡天佑主外,负责拉投资,维系客户;钟明则主内,公司的重要客户合同文件和核心开发项目都得经他的手,没有钟明签字很多时候下面的人什么都不敢干。   在钟明消失之后,匡氏在近一年的时间里都是一团乱麻。能维持资金链不断已是勉强,更别说盈利了。   匡天佑焦头烂额,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才能满足财阀的条件。上次他能活下来都实数侥幸,更别说杀了公爵。   他为此亲自飞到欧洲,想要与财阀重新签订贷款协议,然而等他到了地方,却听见财阀的人带来了一个消息——   公爵有了一个亲密情人。为了他不惜破坏了与三大家族百年来的动态平衡,要彻底消除他们的存在。   而那个情人正式被他留在副本里的钟明。   匡天佑的第一反应是震惊,接着便感到了深深的背叛。他当然知道钟明长得美,但是没想到对方居然为了活下来能够选择委身于那种怪物,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都要得到公爵的庇护。   所以当财阀说,他们已经将一位催眠师送入副本,需要他帮忙操控钟明的意识,让他用毒药杀死公爵时,匡天佑很利落地便答应了。   在他看来,公爵就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对方建立起了这个副本,他怎么会选择铤而走险,如果不是对方设下的各种阴险关卡,他们又怎么会逃不出去。   现在这个老东西竟然还意图将钟明占为己有,实在是该死。   匡天佑目色沉沉地瞪着钟明的背影,喉咙中发出不甘心的‘呜呜’声。见他不断挣扎,李逸之烦躁地皱起眉,抬起手就想向男人的后颈砍去。然而就在这时,钟明却顿住了脚步,偏头道:   “放开他。”钟明轻声道:“我想知道他要说什么。”   李逸之立即不赞同的皱起眉,然而钟明转头看着这边,神情异常平静,却莫名让人感觉到一股无法拒绝的力量,李逸之顿了顿,终是接触了对匡天佑的控制。   匡天佑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声音一下子冲出来:“家明!你难道要为了那个怪物抛弃爸爸妈妈吗?你可别忘了,我们匡家对你有恩——”   匡天佑说到这里,话头猛地顿住,神色在一瞬间从恼怒变成了忐忑。他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张了张嘴,不知怎么解释。   毕竟在这样的场合下说出来的必定是真心话。   然而钟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匡天佑看着他背着光站在门口,从眼角到眉梢都丝毫未动,半响后,他张开嘴——   “李逸之。”   他声音轻柔地说:   “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被点名的李逸之眉梢一颤,内心顿觉不安,不自觉挺直了腰背:“当然。”   他扣着匡天佑,谨慎地打量钟明神情,在内心希望他是要杀了这姓匡的傻逼。   可惜钟明如往常一般,没有顺他的意。   李逸之看见他勾了勾嘴角,朝他温柔地笑了一下,接着道:   “能不能帮我把他们藏起来。”他轻声说:“和你妹妹一起,就藏在我房间里。”   李逸之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了眼还在窗边呜呜叫声的艾琳。女人精致的妆容已经完全哭花了,黑色的睫毛膏沾满了她的眼睛,看起来非常狼狈。李逸之一看到她就来气,猛地蹙起眉头。但他又不能真的放着艾琳不管。   在他手下,匡天佑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不敢相信地看向钟明。   他以为钟明已经完全放弃自己了。   没想到钟明还让人把他藏起来。这是还要保护他的意思。   匡天佑的眼底燃起希望的火焰,嘴唇颤了颤,看着钟明的背影,声音中带上一丝哽咽:“家明……”   李逸之顿时收回的视线,干脆利落地再次下了噤声咒:“等等。”   他皱眉看向钟明:“公爵怎么办?”   钟明道:“我去见他。”   李逸之眸色一沉,嘴唇动了动,道:“你……你能瞒得过他一时,瞒不过他一辈子。”   钟明闻言,眉梢轻轻一动,敛下眼没有回答。   李逸之从他的沉默中感觉到了什么。心头一跳,脱口而出道:“你又不想跟他过一辈子了?”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回荡,钟明低着头,什么都没说。   李逸之渐渐睁大了眼睛,没想到钟明是来真的。他真以为钟明是铁了心要陪着公爵到死。   想到钟明决定抛弃那个老男人,李逸之有些开心,但转念想到钟明这么做都是为了匡天佑,他又顿觉像吃了老鼠屎一样恶心。   果然他宝刀未老,上次的手相看得分毫不差。李逸之在心底恨恨想到,钟明败就败在这点心软上面。他这样想着,在暗处将冰冷的视线投向匡天佑——不过也没关系,出副本的路上能动的手脚太多了。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不是。”   李逸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钟明在回答他先前的问题。但等他抬头想要开口询问时,钟明已经回过了头。   “就现在。”钟明低声喝到:“快去。”   闻言,李逸之咬了咬牙,还是收回了放在钟明身上的视线,带着匡天佑与艾琳藏到了隔壁的阁楼中。   ·   三十分钟后。   与书房相连的小阁楼中现在正藏着三个人,李逸之的阵法让外界无法察觉房间内的声音。但换做平时,公爵不会忘记检查这个与书房相连的房间,特别是在当前还有好几个玩家不知去向的状态下。   但现在,他的全副心神都被钟明所占据。其他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在听到钟明亲口承认自己恢复记忆的一瞬,公爵漆黑的眼眸中瞳孔急剧缩紧。这个过程只持续了一秒不到,常人难以察觉。   在极近的距离下,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在钟明眼中放大。钟明几乎是在脑中逐帧分析他的表情,猜测着他可能的反应是愤怒?还是惊慌?又或者是心虚?   然而公爵的失控只持续了一秒,他苍白的脸上表情凝固,不泄露出半点自己的所思所想。他的依旧拉着钟明的手,拇指缓缓摩擦过他柔嫩的手背:   “所以”他看着钟明道:“你现在想要怎么做?”   他的语气平静,跟问钟明今天想吃什么没有两样。   现在时间已经来到后半夜,书房里的灯光不自觉地暗了,只有壁炉中的火光照在钟明的脸上,将他的半边面孔映地通红。   公爵影在黑暗中,视线凝在钟明倒映着火焰的眼睛上。他们靠的这么近,如同最亲密的情人,然而气氛却早已改变。   钟明看着他,轻轻张开嘴唇:“我想出去。”   公爵拉住他的手瞬间收紧。钟明一个踉跄,上身被迫前倾。   他眼睫微颤,抬起眼,终于看清公爵瞳孔深处燃烧的怒火。   “想好你要说的话。”公爵语气冷下来。他有个特点,那就是怒火越高,语气越轻。他用几乎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还没问你地上的那摊血是怎么回事。”   钟明移过视线,看了眼地毯上的血迹。那是他倒在地上时脖子里流到地上的血。   他回过视线,看向公爵,重复了一遍:“我要出去。”   下一瞬,他的小臂被用力抓住向前扯。钟明向前跌倒,膝盖跪在椅面上,右手抵住椅背,强撑着没有彻底倒在公爵身上   这个举动更加触怒了公爵,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加重。钟明一言不发,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直到公爵注意到他的手指正在不自觉地颤抖,这才一顿,接着放开了手,   钟明这才缓缓垂下手,将留下了泛紫淤痕的手臂藏进袖子里,再次重复道:   “我要回家。”   公爵的额角冒出青筋,冷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钟明看着他,眼睫微微颤了颤,轻声道:“你知道这里不是。”   闻言,公爵的神情变了变,接着,眉目间变得更加阴沉。   “既然你想起来,就应该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你那些所谓的家人又是怎么对你的。”   他直起身,一只手环住钟明的后腰,几乎将他半个人环在了怀中,垂头凑近他的耳廓:“我会杀掉所有玩家,今后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   随着男人的逼近,钟明不得不用双手抵住公爵的肩膀,他垂下眼,知道公爵已经完全对外面的人失去了耐心。如果被发现匡天佑等人都藏在隔壁,他们连带着李逸之恐怕都活不过今夜。 第99章 迷药   男人温热的吐息抚过他的鬓角。语气却森冷如冰。   钟明垂着眼,沉默了片刻,道:“……你不能无缘无故地杀掉他们。”   公爵揽住他后腰的手加重力道:“我可以。”   钟明被后腰上的力道向前压,撑在椅背的手一滑,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倒在公爵怀里。   公爵顺势搂紧他,两条手臂环住钟明的后腰,像一张收拢的网,而钟明是被网住的猎物。   两人的姿势从远处看去像是最亲密的情人,然而细细看去,钟明的双手撑在公爵肩上的手用力到关节发白,手背上都隐隐绷起青筋,是个抵抗的姿势。   公爵偏过头,手臂纹丝不动地扣住钟明,虽然看不出有多用力,却让手下的人动弹不得。他看着钟明的眼神隐藏着些许怜悯,如同猎人看着不愿放弃抵抗的猎物,轻轻吻在他被冷汗浸湿的鬓侧:   “怎么?里面有你不舍得杀的人?”   钟明仍旧拧紧嘴唇,不愿回答。   公爵静静看着他,视线落在钟明冷白的侧脸上。他脸部圆润的线条从颊侧向下收紧,长了个小巧的尖下巴,整张脸一只手就能握住。然而从侧脸看去,他下颌的线条却格外清晰锋利,从这里才透露出一丝他秀丽外表下倔强的脾气。   公爵凝视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想要抚摸他紧绷的下颌,然而他刚碰到钟明脸侧的皮肤,就被对方偏头躲了过去。   公爵的手顿住,脸上一瞬露出了狼狈的怒气。   如同所有被爱侣拒绝的普通男人一般,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面前人尖巧的下颌,将他冷漠的面孔扭过来,强迫他接受自己的亲吻。   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略微僵硬地,一寸寸收回了自己的手。公爵保持着左手按住钟明的姿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与拇指轻轻地摩擦了一下。   “……你不想说,那就让我来猜一猜。”他用沉而轻的声音道:“这批玩家之中有你的那个养兄。”   钟明撑在公爵肩上的手颤了颤。   他的所有反应在公爵的感知中无限放大,任何细小的反应都被捕捉,公爵敏锐地察觉到钟明略微加快的心跳和轻微颤抖的眼睫。   公爵看着他,忽得挑起眉:“他是那个戴眼镜的?”   他话音落下,钟明骤然转过头,脸色发白,抿紧的唇颤了颤。   公爵看着他的反应,眉尾微不可查地一抽,他骤然转过头,对着空气发出短暂地嗤笑:   “哈。”他眸中黑沉一片,低声喃喃:“原来是他。”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注意到过钟明这个名义上的「哥哥』。   甚至当钟明还是玩家的时候,公爵最开始也并没有注意到他。或者说,公爵彼时十天里面有九天都不在副本中,就算在他也几乎从不出书房,在几百年他没有记住任何玩家。   让他注意到钟明的契机,是某一天玛丽夫人警告他,冯唐和某个玩家走得有些太近。   这是在副本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会和玩家走得太近的NPC大多是由玩家转换而来的下层仆人。之前就曾有玩家和下层仆人联手试图找到逃出副本的方法。还是下层仆人向玩家提供线索,以换取外面的消息。他们最终的目的都是摆脱作为副本NPC行尸走肉般循环往复的生活,但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长久以来,这个副本的运行机制都是下层仆人管理玩家,上层仆人监视下层仆人。任何玩家的小动作大多在玛丽夫人知道前就会被马修等人处理,大多数时候这些消息根本传不到公爵耳中。   所以在听闻这个消息时,公爵才难得地感到了惊讶。   如果是这个人是马修或者陶,他也许并不会管。但是冯唐……公爵觉得自己至少需要知道对方是谁。   于是公爵在某个午后走出书了房,从远处第一次见到了钟明。   他看见冯唐环抱双臂站在厨房门口,正低头跟某人说话。   从公爵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修长而清瘦的背影。那个正仰头看着冯唐的青年穿着白色的衬衫和牛仔裤,衣服不知怎么被水打湿了,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肩膀线条。他的裤子也不知为什么在膝盖处破了个大洞,下面透出白皙的腿部皮肤,膝盖处破开了一个大洞,此时正在朝外渗出鲜血。   总之是个很可怜的样子。像只被暴雨淋湿的小鸟。   公爵站在高处,手搭在楼梯的扶手上,垂眼看着那个青年似是有些冷地缩着肩膀,骗过脸,朝冯唐笑了笑。   他微笑的时候面颊上的肌肉牵动了眼角,公爵看到一滴水珠从他的睫毛上掉下来,顺着脸颊落下。   接着,他看到冯唐立即伸出了手,用手掌去擦青年面颊上的水珠。然而他不知是刚去批了柴火还是干了什么其他的脏活,手掌在钟明脸上留下了一道漆黑的污渍。   冯唐的手停在空中,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   然而青年并没有在意。他低下头,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脸。   公爵俯视着眼下发生的一切,两人互动的细节尽收眼底,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点在扶手上,碧色的戒指与扶手的表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看着冯唐在青年面前半跪下来,动作轻柔地将一块医用胶布贴在青年膝盖的伤口上,在确保伤口不再流血后,他抬起头,朝钟明露出了一个堪称柔和的微笑。   公爵第一次从他这个性格暴虐的下属脸上看到算得上是‘小心翼翼’的表情。   最后,青年带着一堆冯唐从医疗箱里面拿出的急救用品,披着一件略大的羊毛外套离开。   公爵看在冯唐站在原地,目送青年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转身离开,被彻底挑起了好奇心。   一部分是由于他想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冯唐动摇至此。另一部分原因是他从玛丽夫人那里知道,这个名叫钟明的玩家已经在副本里带了近一年,并且学会了这里的语言。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公爵很意外。毕竟从第一印象中,钟明看起来是个喜欢耍小聪明的漂亮青年。他认为对方习惯于靠自己的外表换取资源,作风轻浮,不像是会沉得下心学会一门全新的语言的人。   但钟明显然和他的预判相去甚远。   公爵从玛丽夫人口中得知,钟明是为了治疗他的养兄才接近冯唐。和其他试图与下层仆人打好关系找出通关方法的玩家不同,钟明从一进入副本就瞄准了上层玩家。在一年的时间里,他成功地让包括马修、陶、等人在内的上层仆人都对他有了不错的印象。   甚至在知晓公爵已经见过了钟明这个人之后,艾伯特还找上来,要求他将钟明变成仆人。   公爵这才发觉自己掌控下的副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这个青年侵蚀。   对方像一颗外来的种子落在了他的花园里,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根系遍布了整片土地,招摇地开出花朵。   公爵知道自己可以轻易地将这朵花连根拔出,所以他并不着急处理钟明。   钟明身上有远超他预料的复杂性。公爵越是深入了解他,便愈加察觉到他身上的复杂性。钟明的柔软与坚定,倔强与勇敢,潜藏在那安静外表下的机敏与决断。   公爵观察他许久,最终决定答应艾伯特的要求,将钟明变成仆人。   他不否定这个决定中有私心作祟,但他将自己的好奇掩饰得很好,包括冯唐在内的其他仆人只是为这件事而高兴,觉得这是个顺从名义的决定。   然而公爵没想到。钟明居然决绝了他的提议。   理由是他的养兄不能有相同的待遇。   公爵认为这是个愚蠢的决定。他知道钟明口中的那个养兄在忏悔室里死过一次后就再没有出过自己的房间,全靠钟明在外面与仆人周旋才能苟活到现在,显然是个极其懦弱的人。他不觉得将这样的人变成NPC就能活下去。   也许钟明还天真地以为这样呆下去总有一天能够通关。   在听着玛丽夫人转述钟明的拒绝时,公爵漫不经心地想到。   他没有上赶着让人成为仆人的爱好,在被拒绝一次后,公爵便不再提及这件事。   但冯唐却没有放弃。他一直试图劝说钟明让他接受成为NPC。甚至还不惜来请求他等待一段时间,并保证自己一定会让钟明同意。   公爵看着他这个高傲的下属为了钟明的事情来回两头劝,付出许多努力,但钟明却一直没有改变态度,察觉到这个漂亮青年的性格确实跟外表很不一样,倔强得让人头痛。   冯唐被钟明折磨得眼下青黑,甚至试图直接杀掉他那个养兄,但是都由于钟明的严防死守没能成功。   在整个过程中,公爵一直将自己摆在旁观者的位置上。他冷眼目睹着这一切,直到某一天,钟明趁着玛丽夫人去教堂的功夫,溜进了与他书房相连的小阁楼里,抓住他从书房里出来的机会试图刺杀他。   这场刺杀当然没有成功。   武力并不是钟明的强项,他甚至在被触角缠上手腕时就吓得晕了过去。   但在他冲出来的短短一瞬中,公爵看清了钟明眼中的决绝。   他明白过来这个人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成为仆人的选项。他大概在心底也知道自己无法逃出去,但是比起丢下养兄自己作为NPC活下去,他宁愿在尝试过所有可能的办法之后迎接死亡。   这个做法在公爵看来自然是愚蠢的。   但当他看着钟明苍白的面孔倒在自己脚下,心中却油然而生一股怜惜。   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并不是特别强烈,类似于看着珍贵的宝石即将摔碎在自己面前,会忍不住生出伸手去接的冲动。   所以他并没有杀死钟明,而是将他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打算等钟明醒了再好好告诉他自己打算将他变成仆人的事情。   可他没想到钟明并不领情。不仅拒绝成为NPC,在他用触角想要替他治疗时竟然还用试图用脑袋去撞床柱。   为了避免钟明伤害自己,公爵不得不把他锁了起来。   他难得地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舍不得让钟明就这么死去。却又没办法让钟明屈服。   公爵可以完成冯唐没能做到的事情,杀掉钟明的养兄,然而这样做无疑会让钟明产生恨意。公爵决定采用更高明的解决方式,他想让钟明自己看清他那个养兄是个什么货色。等钟明自己死了心,他就能名正言顺地留下对方。   公爵知道钟明已经知道了通往副本外的通道就在灰湖的地步,并且通过长久以来收集的材料制作了简单的潜水装置,打算两个人潜水逃走。   于是他让冯唐暗中拿走了其中一个,并且专门留出让那个养兄独自逃走的机会。谁知道钟明仿佛是预料到了他要对那个人有所行动,竟然挣脱了束缚偷偷带着养兄跑掉了。   当公爵从副本外回来,看见卧室中的床上空无一人时,他就知道事情坏了。   他立刻让冯唐去追。   冯唐在半小时后折返,背后背着钟明湿淋淋的、在湖底溺毙的尸体。   公爵看着他浸满水渍而毫无血色的脸靠在冯唐的背上,心脏漏跳了半拍。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当初他父母的死讯传来,他心中有悲伤,也有愤怒。却没有这种刹那间的惊慌,和即将要失去什么的恐惧。   他看着钟明毫无生气的脸,仿佛看到宝石摔碎在地上。碎片散落一地。   他十分讨厌这种感觉。所以他复活了钟明,并且洗去了他的所有记忆。   “之前你就很擅长伤害自己。”   公爵直视着钟明的眼睛,眼中忽而闪过这双眼睛合拢的样子,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会再让你有机会那么做。”   钟明显然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在湖底窒息的痛苦从记忆中冒出来,让他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唇瓣抖了抖。   公爵的黑沉的瞳孔中倒映出他的样子,神情中浮现出些许怜惜,他抬起手,轻轻抚上了钟明的侧脸:   “想起不好的事情了,是不是?”他将钟明抱在怀里,低声道:“就是为了不让你想起这些……我才洗去你的记忆。不过想起来也没关系,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怕了。”   他感觉到钟明伏在自己怀中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安慰般地用手轻拍他的后背,将他抱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现在我们去杀了他,好不好?”   他用哄小孩子般的语气说。   钟明的肩膀微颤,抬起头像是要说什么,却立即被身后的手按住,轻柔的吻不断落在他的脸颊上,公爵低沉而优美的声音在他耳边环绕: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的宝贝,我会保护你。等所有事情结束,不会再有人打扰我们。”   钟明被他按在怀里,无法回头,只能从男人脚步的方向判断,他确实是在往阁楼的方向走。   公爵果然知道匡天佑就藏在隔壁。   钟明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道:“……你放我回家,好不好?我不是为了匡天佑——”   公爵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打断他的话:“不行。”   他说话的同时脚步不停,此时离通往阁楼的小门只有几步数之遥。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钟明用力地闭了闭眼,声音低下来:“如果说我一定要走呢。”   公爵的脚步骤然顿住,他看着面前的小门,漆黑的眼睛仿若至暗的深渊。   片刻后,他轻声道:   “你可以试试看。”   “看看你逃不逃得出去。”   钟明的呼吸一滞,被迫环住公爵肩膀的手臂变得有些僵硬。公爵以为他是害怕了,偏过头,微微放缓了声音:   “我绝不会伤害你。”公爵用着轻而缓的声音说:“我们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尝试。”   他的声音在空气中轻轻落下。钟明停止了颤抖,身体软下来,公爵以为他是屈服了,回过视线,保持着单臂抱着钟明的姿势,伸出右手搭在了小门的把手上。   然而就在这时,钟明突然在他耳边道:“对不起。”   公爵动作一顿,紧接着骤然感到一阵眩晕。   那股眩晕来的又急又快,几乎在一瞬间,公爵便感觉天旋地转,脚下的地面仿佛变成了波浪状。他立刻收回右手,扶住钟明的后背,将他放下到地面上。   他刚刚放下钟明,下一刻更加猛烈的眩晕传来,公爵脚下一个踉跄,竟然连站都站不稳,单膝跪在了地面上。   钟明跟着他跪在地上,双手捧住公爵苍白的脸,半垂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对不起,我必须出去。”   公爵的呼吸变得急促,不得不用一只手撑在地面上以保持平衡,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不得不用力闭了闭眼睛,才能看清钟明的表情。   “先睡一觉,好吗?”钟明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扶着他在地毯上躺下。   公爵仰躺在地上,感到自己的听觉也开始扭曲,钟明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隔着一层水雾,模糊着让他听不清楚。他缓慢地转动眼珠,透过模糊的视野看到钟明的身影动了动。   他用最后的力气抬起手,一把抓住了钟明的手腕。   钟明的身形一顿,接着跪坐下来,俯下身亲吻公爵半闭的眼睛。   “给我一点时间。”   他轻柔的吻落在男人颤动的浓密眼睫上,在近距离凝视了片刻他闭上眼睛的样子。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   “我会回来的。”   公爵没有听清这最后一句话。   虽然他闭上了双眼,可通过深埋在这个大宅深处的触角他依旧能够感受「看到」些许影像。在模糊的感应中,他看到钟明从他身边站了起来,裙摆扫过地面,转身向一旁的小门走去。   他的意识中残留了最后一个瞬间,便是钟明站在门前的背影。 第100章 湖底   钟明一走进阁楼,便听到李逸之在打骂艾琳、   “李姚!我他再警告你一次,再敢他妈的给我做小动作我就把你做成跳尸——”他左手薅着女人的头发,另一只手往艾琳的嘴里伸:“嘴巴里面藏了什么?!给老子张开!”   “呜呜呜呜呜——”   艾琳哭得漆黑的两只眼圈上满是污渍,梗着脖子压紧牙关不肯松口:“我不要!啊——!!我叫艾琳——!”   “取得啥破洋名?”李逸之神情阴沉,一手捏着艾琳的下巴,硬生生从她的牙齿缝里掏出黑亮的小块金属。李逸之看着手上东西,挑起眉锋:“乌首金?”   他放开艾琳的头发,女人双手被绑着跌倒地上,还不放弃要用牙齿去咬李逸之的脚:“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一边去”李逸之直接单脚把她踹开,将手上的黑色金属塞进了口袋里,低声道:“这么好的东西,也不知道你是从哪搞到的?你哥我都没见过——”   艾琳被踹到一边,看着自己精心搞进来保命的东西就这样被夺走,忍不住哭嚎起来:“啊——!!!呜呜呜——”   李逸之嫌她吵闹,随便找个块布塞住艾琳的嘴。   这时,他一抬头,刚好看见钟明打开小门。   李逸之立刻迎了上去,视线跃过钟明往他身后看:“你没事?公爵呢?”   钟明看他一眼,将房门在背后关上,但在门完全闭合之前,李逸之还是透过门缝看到了两条穿着西装裤的腿。   他心头一跳,脱口而出:“你把公爵给杀了?!”   钟明将门关好,垂着眼,什么都没说。他的沉默落在李逸之眼中就是一种默认,他眉心一跳,面色变了变,心情有些复杂。虽然他早就希望公爵死,但是他没想到钟明真的下得去这个手。   “你……”李逸之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看着钟明略微苍白的脸,他犹豫道:“你没事吧?”   钟明淡淡道:“没事。”   此时,坐在墙角处的匡天佑听到他们的对话,‘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朝钟明大步走来:“家明……你、你真的得手了?!”   他眼镜后的眼睛极亮,眼神中带着不正常的亢奋,试图去抓钟明的手:“太好、太好了——这样我们就能回家了!”   钟明抬眼看向他,还没等他说什么,李逸之便一个跨步,转身挡在钟明的面前。   “喂、哥们儿。”他一把抓住匡天佑的手,凤眼微眯,不咸不淡地说:“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上手了?”   “你——”   匡天佑瞪着眼睛看向他:“你——”   李逸之脸上似笑非笑,抓住匡天佑的手逐渐加重力道,眼中闪过一道暗芒。他实在是想杀了这个人,但是——李逸之偏头瞥了眼钟明的表情,他就是拿不准钟明的态度。   钟明神情平静,他什么都没说,而是偏头看向了一边倒在地上的沈瑱。   刚才在众人躲进小阁楼时,李逸之顺手将地上半死不活的沈瑱也薅了过来。现在零点过去,沈瑱的手臂再次长了出来,他躺在地毯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   钟明轻声道:“把他弄醒。”   闻言,李逸之一愣。接着转身走开,回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一盆冷水。   “唰!”   冷水浇在沈瑱脸上,他骤然一抖,接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钟明和李逸之站在自己身边,眉间颤了颤,接着‘唰’地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先是低下头,看了眼自己左臂,接着转过头,神情游移不定地看了眼钟明,接着看向站在他旁边的李逸之:“……这是怎么回事?”   沈瑱低声问。他神情警惕,视线回到钟明脸上,他不确定钟明现在是否是被催眠的状态。   钟明看着他,道:“你还能打吗?”   沈瑱一愣,皱起眉头。匡天佑疑惑地看过来,道:“家明,我们现在不是应该已经通关了吗?”   钟明没有解释,而是说:“我们得乘着现在逃出去。琼和艾伯特还在外面,我可以去拖住他们。沈瑱,以防万一,我需要你的帮助。”   沈瑱此时也察觉到钟明并没有处于被催眠的状态。他顿了顿,看了眼匡天佑,后者的神情中立刻透出几分心虚。   钟明没时间管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直接道:“你要的东西在我这里。”   沈瑱回头,看见钟明右手的食指上赫然戴着一枚金属指环。他神情微动,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半步。   “别动。”钟明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这个指环的主人现在是我。就算你抢过去,也拿不到里面的东西。”   沈瑱脚步顿住。定定看着钟明,接着又看向他身边的李逸之。   李逸之抱着手臂,斜斜站在钟明身旁,在沈瑱看过来的时候朝他挑起眉梢,脸上的神情充满挑衅,显然也脱离了被控制的状态。   而艾琳被五花大绑塞在角落里,还在呜呜呜地哭泣。   沈瑱心中思绪翻飞,最终,缓缓抬眼看向钟明:“你准备怎么做?”   钟明看着他,道:“这个副本不久后就会崩塌,我们需要在那之前逃出去。”   沈瑱眉梢微跳,神情严肃了些:“怎么逃?”   “潜水。”   钟明面色平静,没有管一旁骤然瞪大了眼睛的匡天佑,轻声道:   “通往副本外的通道就在湖底。” 第101章 逃离   沈瑱眉心一颤。接着移过视线,看了眼旁边的匡天佑。   匡天佑面色苍白,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下意识移开了视线,但很快又故作镇定般地看回来。   沈瑱微微眯起眼睛。匡天佑的眉尾微微颤了颤,看起来比刚才还要心虚。   他们的互动被钟明尽收眼底。看起来匡天佑没有把副本通道的事情与团队共享。或者说,他自己也知道当年他在副本里做的事情不地道,如果说出去,恐怕再没人会愿意和他这种人一起进副本。   毕竟团队伙伴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匡天佑废就算了,还心性狠毒,竟然在最后一刻抛自己的队友。这件事情要是说出去,估计沈家根本不会答应和他合作。   沈瑱也看出来他不对劲。但现在不是追究的好时机。   他收回视线,看向钟明。   他没有问钟明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这种愚蠢的问题。而是道:“我必须要确认公爵是否死亡。”   闻言,李逸之皱起眉。而匡天佑动作一顿,也看向了钟明,他也想知道公爵到底有没有死亡。   钟明抬起眼,看向沈瑱:“确认?”   他向左让开半步,露出背后的木门:“你想亲自去确认一下吗?”   沈瑱一愣,看了眼木门,眉头缓缓皱起。   他当然不可能进去。两个比公爵级别更低的怪物就让他死了一回,如果公爵没有彻底死透,或者还有行动的能力,他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就算公爵真的死了……他也不知道这种级别的Boss会不会留了什么后手。   他是沈家的正经血脉。家里的人送他进来已是冒了不小的风险。可也不是真叫他来送死。   见他顿在原地没有动作,钟明抬头,看向沈瑱:“我没有证据证明他已经死了。”他用平静的声音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再拖下去,琼和艾伯特迟早会产生怀疑。”   沈瑱神情微顿。钟明看着他,接着说下去:“他们一直在找你。就算他们不会去公爵的书房……早晚也会到这里来确认我的情况。”   “如果我们现在不走——”   听到这里,沈瑱眸色一沉,接着断然道:“我们走。”   下了这个决定后,李逸之去把艾琳身上的绳索解开了些许,让她能够自己走。沈瑱拿出枪支,将枪膛中填满子弹。几人之中只有匡天佑对这个决定有些许疑虑,当李逸之开始摘除门上的禁制时,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等等。”匡天佑神色有些犹豫:“我们……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李逸之手上的动作一顿。他转过头,看向匡天佑,在背光的角度里眸色一片深沉,额角青筋蹦出,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动手将他的头拧下来。   饶是强撑如匡天佑,也不禁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脚下后退半步。   然而这时,钟明回过头,视线第一次落在了匡天佑脸上:   “怎么。”他问:“你想留在这儿?”   匡天佑一愣。钟明虽然表情平淡,语气中似是还略带嘲讽,但他至少宁愿看自己了。这话在匡天佑心中徘徊几遍,虽然语气不太好,但这难道不是要故意激怒他,让他也跟着一起离开的意思?   “家明。”匡天佑双眼亮起,颤声道:“你关心我?”   李逸之眉尾抽搐。澎湃而出的愤怒被生生忍住,露出吃了屎的表情。   钟明没有回答他,垂眼转过头。   匡天佑将他这幅冷淡的模样译为心里还憋着气,但是他不在意,钟明还肯关心他,这就已经足够了。匡天佑双眼中又燃起希望,急忙抬脚想跟上钟明。   钟明停住动作,微微偏过头:“别跟着我。”   匡天佑顿住动作,像是失了神志:“你、你要去哪?我跟你一起去。”   钟明看着他:“我要出去引开艾伯特和琼。你也去?”   匡天佑愣住:“我——”   钟明回过头,推门走了出去,淡声道:“等我信号再出来。”   匡天佑愣愣地待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大门关上。这时,他背后传来一声嗤笑。   他转过头,便见李逸之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看我干什么?”他不用刻意改变语气,光从姿势语气上就透着股嘲讽,他抬起下巴,朝大门的方向指了指:“你倒是去啊?”   匡天佑面色一滞,但很快缓下神色:“我现在出去就是给家明拖后腿。”   似乎是因为在众人面前跪都跪过了,匡天佑也没了心里负担。反而还有几分引以为豪般地挑了挑眉:“家明关心我,一定不想让我受伤。”   李逸之骤然沉下脸。他恶心匡天佑已经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   钟明一不在,匡天佑就又硬气了起来。他朝着面色难看的李逸之冷哼一声,转身自顾自站到角落里去了。   艾琳的眼珠在他们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李逸之看她眼,实在被烦得不行,勉为其难地将他嘴里的布拿出来。   “咳、咳——”艾琳咳嗽几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连珠炮般道:“哥,你跟那小美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要去干什么?我们能出去吗?”   她虽然恨李逸之,但也是个极有眼色的人,一切为自己的性命为先。现在她算是看出来了,现在的情势已经变了,匡天佑就是个软脚虾,这个姓钟的小美人才是个狠角色,竟然连那个公爵都放到了!   艾琳急切地说:“他要救我们出去?靠不靠谱啊?”   李逸之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他是靠谱的……但是你能不能出得去,那就另说了。”   艾琳闻言一愣,接着明白过来李逸之是指的是什么,立刻耷拉下眉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你怎么能这样?!我也要出去!你敢丢下我?!我也要出去!!”   她虽然已经三十有着余,哭起来却还像个小女孩,就差没有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了。   李逸之根本懒得看她。艾琳见他表情冷漠,心一横,作势要往地上躺。李逸之这才看过来,眼睛一瞪,喝道:   “你敢?!”他低声喝道:“给我滚起来。”   艾琳这才停止动作,跪着拿脸蹭李逸之的裤角:“哥——你就饶了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李逸之紧皱起眉头,将裤腿扯开:“滚开。别拿你的脏脸蹭我。”   艾琳呜咽一声,努力做楚楚可怜状:“大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我其实不是真心想把你做成活僵的。”   听到这里,李逸之才冷哼一声,嫌弃地拿眼睛斜着瞥她:“如果你是来真的,你以为你还有命在?”   艾琳表情一愣,没想到李逸之居然看出来了。但她只怔了一瞬,便挂上了笑容,像只哈巴狗似的继续用脸蹭李逸之的裤角:   “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她用期翼的眼神看着李逸之,被泪水沾湿成一团的睫毛上下扇动:“那个公爵被弄死了,等出去你就有机会了,是不是?”   闻言,李逸之眉间一松,手指在上臂上敲了两下,神情有些耐人寻味。   艾琳见状便知道自己所对了话。顿时加猛火力:   “我的好哥哥,你就原谅我吧。等出去了我一定帮忙撮合你和嫂子,好不好?”   李逸之瞥他一眼,神色里的怒色褪去了些:“你懂什么。”   他淡淡道。   艾琳闻言,颇为来劲地挑起眼角:   “哥,这你就不懂了吧。”她的眉梢妩媚地一动:“你在这个破地方呆了这么多年,再好的宝刀也锈了。我在外面——”   李逸之敲在手臂上的手指顿时停住,瞥向艾琳,眯了眯眼:“什么?”   艾琳得意的表情一滞。这么多年过去她都忘了,这位大哥自己风流潇洒,对家中弟妹却管教森严。   李逸之眸色深沉,然而他还没发作,便像是突然注意到了什么,抓起艾琳的头发便往旁边一闪:“轰!”   下一瞬,一根粗壮的树枝突然破门而入,擦着李逸之的脸颊刺过。   “啊——!!!好、好疼——疼死了!”   艾琳被抓得尖叫出声。转眼看到枯枝深深插入宫墙之中,瞳孔微缩,张嘴又想嚎,却被李逸之眼疾手快地捂住。   “走!”   李逸之厉声道。   站在另一角的匡天佑拿手臂遮住额头,赶忙跟上李逸之:“什么情况?家明还没来信号啊!”   李逸之瞥他一眼,不耐道:“肯定是他那边出了事。我们必须赶快走。”   ·   大宅中,十分钟前,   钟明推开小阁楼的门。   大宅中的雾气还没完全散透,屋中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些许月色洒进来。   钟明站在阁楼外。看着脚下雾气弥漫,看不清前路,轻轻皱了皱眉。   下一瞬,他面前的雾气中透出两道黑影。艾伯特和琼出现在他面前。   艾伯特脸色冰白,向前踏出半步,碧色的眼眸往他身上看了两眼:“你出来干什么?”   他往钟明身后看了一眼:“那个姓李的呢?”   钟明道:“他累了。我让他回去休息。”   闻言,艾伯特皱起眉,有些不满。站在他身边的琼却抬起头,往书房的地方看去:“公爵呢?”   他回过视线,碧色的眼睛往钟明身上扫,在月光之下眸色有些微冷:“他没去找你?”   闻言,钟明顿了顿,没有说话。   艾伯特见他沉默,缓缓地皱起眉,神色逐渐变得狐疑。   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抬脚便要往上走:“我去看看。”   “等等。”   就在这时,钟明猝然出声。琼脚步一停,缓缓移过视线,看向钟明。   钟明抿了抿唇,垂下眼,神色有些尴尬地说:“我……我们吵架了。”   他顿了顿,道:“他受伤了。然后……我们起了点争执。”钟明低声道:“你们先不要去找他。”   琼抬起眉梢,然后又放下,看着钟明略有些尴尬的神情,眯了眯眼睛。   他话说的语焉不详,但可信度却很高。琼神情耐人寻味,艾伯特一怔,接着挑起眉梢,还有点高兴的意思:   “哈。”他笑了一声,道:“那个倔老头,你早该和他生气了!”   钟明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接着,他仿佛想起来了什么道:“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追什么人?我好像看见他往地下跑去了。”   “真的?”艾伯特闻言眉梢微扬。有些兴奋。他们找了那个玩家许久,不知怎么的一点生息都没有。不过地下室确实还没找过。   艾伯特当即就要走。然而就在这时,琼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去,你陪着他。”   艾伯特脚步一顿,和琼对视一眼,刹那间他们不知交换了什么眼神。艾伯特停住动作,点头道:“好。”   钟明的眉梢微不可查地一动。   下一瞬,琼的身影于浓雾中消失。艾伯特回过头,看向站在台阶上的钟明,朝他伸出手:“走,我送你回去。”钟明看了眼他的手,敛下眼,低声道:“我不想回去。我想出去散散心。”   艾伯特皱了皱眉:“大晚上的,去哪?”   钟明笑了笑,握住艾伯特微凉的手:“这里雾太大了,我看不清路。少爷,您陪我出去走走、”   他的声音低下来,轻轻道:“就只有这一次,好不好?”   艾伯特还没见过他这幅孩子气的样子,皱紧的眉头松开来:“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于是,钟明便牵着艾伯特的手,缓缓朝下走。雾气弥漫了整座楼梯,连大理石的楼梯表面都看不清了,钟明向下走着,看着面前的楼梯,眸色忽然闪了闪:   “说起来,我记得很久之前,少爷还很不喜欢我。”   钟明轻声道:“当时我在这里擦洗楼梯,您还踹翻了我的水盆。”   艾伯特闻言,神色有些不自然地一顿,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这么久之前的事情,你还记得?”   钟明勾唇,微微笑了笑。   “当时……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一样。”艾伯特道:“还不是怪那个老头——”   说到这。他像是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顿住话头:“算了,不说了。”   钟明也没有往下问,牵着艾伯特的手,走到了楼梯的最下方。   “少爷,我们去玫瑰园里逛一逛吧。”   钟明轻声道。   艾伯特看了眼窗外,发现月亮已经爬过了树梢,时间已经很晚了。他看了钟明一看,傲娇地哼了一声:   “好吧。”他状似无奈道:“我就陪你这一会。”   钟明笑了笑,将他的手更加握紧了些:“谢谢少爷。”   艾伯特牵着钟明往外走,抬起手,在空中挥了挥,大门便自觉地朝两边打开。外面的风景映入眼帘,果然也是浓白的雾气,其中树影重重,或远或近,颜色从深至浅。   钟明看见那浓雾,皱了皱眉。又很快松开。   艾伯特牵着他,又向外一挥,雾气中间便像被什么东西隔开了般,自动让出了一条道路。   “走吧。”   他对钟明道。接着转过身,朝门外踏出一步。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动作突然一顿。   钟明抬起眼,看着艾伯特的发顶,有些疑惑地皱起眉:   “少爷,怎么了?”他的声音在浓雾中落下。又隔了片刻,艾伯特才缓缓转过头,抬眼看向他,碧色的眼眸中神色微冷:“那个姓李的到底在哪?”   “他不在地下室。”他的神情沉下来,冷声道:“他到底在哪?” 第102章 逃离   钟明的表情一滞。微垂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回答我。”   艾伯特低喝道。他的脸色一冷下来,眉眼间的距离变近,看起来竟和公爵有些神似。   钟明缓缓抬起眼,看向他,道:“我不知道。”   艾伯特微眯起眼睛,右手依旧抓着钟明,下一瞬骤然转过头,身后几道黑影猛然朝楼上袭去。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跟着转过头。看着一个巨大的,看着像枯树枝般的条状物向四楼伸去,将四楼阁楼的木门击打成粉碎。   “轰隆!”   巨响下,木屑纷飞,灰尘散落一地。   艾伯特紧皱着眉头,碧色的眼睛里神色游移,他操控着枯树枝在灰尘中间左右摇晃,将小阁楼里面的东西绞了个粉碎。   钟明望向四楼,见那里灰尘纷飞、看不清内里的情形。   通过恢复的记忆,他想起来艾伯特与公爵的不同。他虽然继承了公爵的力量,且比琼要更强,但是不能如公爵般隔着距离察觉人的生息。   如果不被他操控的枯枝抓住,就不会被察觉。   片刻后,在艾伯特操控下的枯树枝动作渐缓,他的神情逐渐变得疑惑,眉头越皱越紧,似是没找到想找的东西,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   钟明暗察他的神色,缓缓放下心来。   艾伯特没捞着人,却还不肯放弃,挥舞着枯枝在小阁楼里横冲直撞。钟明见他这般,淡淡开口道:“你把我的房间毁了,我住哪?”   艾伯特动作一僵。偏头看向钟明,这才缓缓收起枯枝。他捏了捏钟明的手背,低声道:“李逸之在哪?”   钟明轻声道:“我说了我不知道。”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管他在哪做什么,另外那个玩家呢?”   艾伯特闻言,动作微顿,接着凝神感受了片刻,对钟明道:“找到了。确实在地下室。”   钟明点了点头,问道:“琼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他低声道:“我还是想出去走走。”   艾伯特有些犹豫。他和琼都是公爵分出来的力量所造,两人心声相连,琼告诉他那个玩家似乎有了什么新的道具,还挺难缠。   钟明道:“我睡觉的地方也被你毁了,现在也没地方去。”   闻言,艾伯特的脸色有些尴尬。他道:   “好吧,我陪你去。”他抓住钟明的手,将他牵着朝外走,偏头道:“实在不行你晚上跟我一起睡就是了。你那个阁楼我会给你修好的。”   钟明搭着他的手,走入迷雾中。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夜晚的寒气,抚过他的眉梢与眼尾。他看入深沉的黑夜中,缓缓吸入一口气,肺部都有些冰冷起来。   见他不答,艾伯特转过头:“你答应不答应。今晚跟我睡?”   钟明如梦初醒,在黑暗中看向艾伯特。在模糊的雾气中他无法看清楚男孩的脸,但也能想象他板着小脸,碧眸中却隐隐透出希翼的模样。   片刻后,他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艾伯特满意了。他在高兴之下将琼抛至脑后,兴致勃勃地牵着钟明的手向玫瑰园的方向走去。   夜晚的玫瑰园里非常安静,只有玫瑰花淡淡的幽香,和空气中浸透冰凉的水汽。洁白的月亮挂在天空中央,月光照亮在地面上,土壤闪着微微的水光。   他们离开大宅越来越远。   钟明看着前方,两侧的景象朝脸颊两侧退去。   他始终没有回头。   钟明和艾伯特穿过交错的花枝,逐渐走到了玫瑰园的边界。   “差不多了。”艾伯特的脚步顿住。站在花园的边界,朝远处的山谷看了看,抬起头朝钟明道:“心情好点了吗?”   钟明定定看着远处,侧脸冰白。   见他不说话,艾伯特微微皱起眉,低声道:“怎么了?快回去吧。”   下一瞬,他的手被突然甩开。接着,他的肩膀上被种种推了一把。   艾伯特猝不及防,向后歪倒。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脸射了出去。   艾伯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猝然看向子弹射出的方向。沈瑱站在草丛中,似是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枪会打空,神情很是错愕。   这人怎么会在这?   如果沈瑱在这,那琼在地下室里看到的是谁?   这两个疑问在艾伯特脑中出现了一瞬。就被怒火吞噬,他碧色的眼睛闪出红光,朝沈瑱抬起右手:“你敢——”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来,‘啪’地一声将张黄色的符咒贴在艾伯特的额头上。   艾伯特脸上的怒色一滞,在瞬间,碧色的眼眸中神色涣散。   这时,一双手从身后掐住了钟明的腰,将他抬起扛在了肩上。   “快走!”   钟明偏过头,看到李逸之的脸。   李逸之扛着他在森林中急速奔跑。枯枝和树叶不断从他们的头顶上略过,艾伯特依旧呆在原地,身影在远处越变越小。   “我就知道你要心软。”李逸之在他耳边道:“别看了。那道符最多能定他十分钟,我们得快点走!”   钟明道:“那你把我放下来。”   李逸之咬牙道:“你?让你自己跑更慢!”   钟明于是闭嘴不说话了。他双手环在李逸之肩上,抬起头,视线越过森林,终于看到了那座大宅。   屋里的灯光现在全都熄灭了,窗户中透不出半点光亮,整座房子如死寂一般。在周围枯枝的映衬下,现在真像是座鬼屋了。   身后的景象飞速地退去,连带着那座宅子也越来越远。   钟明的眼睫微颤,他垂下眼,在视线低下之时突然注意到艾伯特在远处的影子动了动。   他的身形只剩下一些轮廓,远远地抬起手,将额头上的符纸摘了下来。   钟明用手指捏了捏李逸之肩上的布料:“艾伯特醒过来了。”   李逸之蓦的转过头:“什么?这才两分钟——”他向身后看了一眼,接着抬起手用力按住了钟明的后背:“操!快跑快跑——”   钟明在颠簸中不得不抱紧了他,低声道:“艾伯特走不出花园的。”   如同公爵的能力有边界一样。艾伯特一样不能走出大宅太远。他的范围比公爵更近,花园的边界就是他的极限。   闻言,李逸之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瞬,两边的树木像是活过来了一样,竟都不约而同地缓缓动起来,从两边朝着中间合拢。   “!”李逸之瞪大了眼睛,狼狈地低下头躲过一截朝他眼睛刺来的枝干:“操操操操——”   随着躲避的动作,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连带着钟明一起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只手臂扶住了他:“小心。”   钟明从李逸之的肩膀上滑下,被一只手托住后背,他抬起头,便对上了双碧蓝的眼眸。   亚瑟把他扶着站好,朝钟明笑了笑。接着他便收敛神色,抬手朝四周收拢的枯枝连开三枪。   “砰”“砰”“砰”   随着枪响。木屑纷纷落下,这些森林的树木的强度比起艾伯特操控下的要小。沈瑱从前方的灌木中走出来,同时向树木开枪。很快清扫出一条空旷的前路。   “快走。”沈瑱冷声道。   钟明看了他一眼,转回视线:“地下室的东西呢?”   “应该也撑不了多久。”李逸之抬手擦掉眼尾的血迹,从地上爬起来:“我们得赶快走。”   先前在地下室吸引火力的是艾琳扎的纸人。纸人能够模仿真人的模样,但是防御很低,应该不久就会被拆穿。   亚瑟放下手,收起手枪。在钟明面前单膝跪下:“上来,我背你。”   钟明垂下眼,面前青年蓬松的金发有些杂乱。像是临时从床上叫起来的。钟明朝他伸出手,被稳稳地背了起来。   亚瑟背起他,开始在森林之中奔跑。钟明在他背后,感受着凉风飞速拂过脸颊,隔着风声听到亚瑟略低的声音:“我没能帮到你,对不起。”亚瑟低声道:“我不知道他们今晚会动手。”   钟明双手抱住他的肩膀,道:“没关系。”   明眼人都看得出亚瑟跟其他几个人格格不入。匡天佑等人也许并没有告诉他今晚的计划,或者说是告诉他了,但没说真正的时间。   “他们告诉我是五天后。”亚瑟的声音低下去:“……我以为,还有有时间。”钟明在寒风中缓缓眨了眨眼睛:“没关系。”   说话间,他们已经急速跑过了森林,灰色的湖泊逐渐浮现在眼前。   湖畔的枯叶层层叠叠。隐约看得见两个女子的身影。   叶箐抬起头,看到远处的身影,眼睛亮起来:“钟明!”   艾琳身上的绳索被解开,正在灰湖边用湖水洗脸。她回过头,脸上的妆容已经褪去了大半。匡天佑站在她们旁边,见他们来,立即便迎上来,试图从亚瑟背上将钟明扶下来:   “家明,你来了、你有没有受伤——”   亚瑟看了他一眼,朝旁边踏出半步,将钟明从背上放下来,转过身,高大的身体不着痕迹地挡住匡天佑。   “你怎么样?”亚瑟的视线从上之下,仔细地看了他一遍:“有没有受伤?”   钟明摇了摇头:“我没事。”   亚瑟不久前才被仓促叫起,不知道今晚事情的具体细节。但他还是从钟明身上感受到了些许不同。   “你……”他碧蓝的眼眸中神色微闪,犹豫道:“他们说,你知道出口在哪?”   “嗯。”钟明低声道:“出口在湖底。”   湖底?亚瑟一怔,接着眉头微微皱起:“你……全都想起来了?”   事实上,钟明在恢复记忆之前便知道出口就在湖底。但他没有否认,微微敛下了眼。   见他默认,亚瑟神色大变,他骤然转过身看向匡天佑:“你都告诉他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能说吗?”   他的语气难得的急促。神色沉下来,加上白人天生高大的体格,看上去竟意外地有些唬人。   匡天佑神色一顿,实际上并不是他‘告诉’钟明的。但他更不敢将催眠的事情说出来。他看了钟明一眼,才回过眼,朝亚瑟道:“不关你的事。”   亚瑟神色沉沉。他盯着匡天佑,表情和平时温和的样子大相径庭。匡天佑与他对视片刻,眼角抽了抽,嘴角微动,终于撑不住移开了视线:“……我说都说了,现在也没办法。”   亚瑟定定看了他两眼,这才收回眼神。看向钟明,低声道:“你……决定要走了?”   钟明抬眼看他,道:“是。”亚瑟还想问什么,钟明却抬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先不说这些。我们必须快点出去。”   “副本的出口在湖底,我们需要潜水。”   “潜水?”   亚瑟闻言先是一怔,接着脸上泛起喜色:“那刚好,我——”   接着,他话头一顿。碧色的眼中闪过什么,眉心重新缓缓皱起。   钟明看出他在想什么,轻声道:“你带了多少?”   亚瑟先前进过副本,知道这里有片湖。且他也知晓灰湖是副本与外界连接的边界。上次他的小舟差点被公爵掀翻,这次再进副本,不可能毫无准备。   亚瑟看着他,低声道:“两副。”   一副自用,一副备用。钟明点了点头,道:“我这里有一个。”在沈为年的道具库里。   接着,他抬头看向沈瑱:“你带了吗?”   沈瑱抬起头,定定看了钟明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   一共四副潜水装置。他们一共七人。   “人数是单数,有一个人可以自己用潜水装置。”钟明抬起眼,视线缓缓扫过在场所有人,低声道:“剩下的人两人共用一副。”   他的声音随着湖边蒸腾的雾气弥散开来。   匡天佑眼角抽搐,脸色克制不住地苍白下来。   两人共用一副潜水装置。   这是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情况。 第103章 大逃杀(2)   匡天佑满头满脸的冷汗。   在黑暗中,他的脸色苍白如鬼。刚才奔跑过森林,他的头发被树枝勾乱,领带也松开了,现在黑色的眼睛里瞳孔乱颤,看起来异常狼狈。   李逸之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此时眉梢微挑,冷笑道:   “你心虚什么?”   匡天佑浑身一颤,缓缓回过头,看向他:“你说谁心虚。”   “谁混蛋说的就是谁。”   李逸之提高声音,不阴不阳地讽刺了一句。匡天佑还想再辩,李逸之却眯起眼睛,沉声道:   “上一次你们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匡天佑的嘴唇突然颤了颤,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见他两股战战的样子,李逸之的神色愈加锐利,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知道这少爷心气眼界都高,跟所有有钱人一样,最拉不下的就是面子。能让匡天佑心虚成这个样子,他绝对做了什么非常阴损的事情。   结合现在发生的事情,李逸之逐渐产生些不太好的想法,神色越来越阴沉。   “李逸之。”   听到钟明叫他,李逸之回过脸,抬眼便见一副潜水面罩朝着他的方向扔过来。   他抬手接住,便见钟明从亚瑟身后探出头,道:   “这个你和你妹妹用。”   李逸之神情一愣。接着皱起眉。艾琳闻言倒是很高兴,屁颠屁颠地从湖边跑过来,凑到李逸之身边:“哥,我们能出去了?”   李逸之手上捏着面罩,斜睨了她一眼,脸上似笑非笑:“怎么?不怕我把你淹死?”   艾琳一噎,褪去妆容的脸上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不、不会吧?”   李逸之冷哼一声,收回视线。抓住面罩的手指因为力气过大而泛白,他的视线紧紧钉在钟明身上。   钟明将亚瑟多余的一副潜水装置递给他,而后收回视线,抬头面前的金发青年道:“亚瑟,你能帮我把叶箐带出去吗?”   亚瑟闻言一愣。   钟明扭过头,朝在湖边站着的女孩招了招手:“叶箐,你过来。”   叶箐神色有些怔愣,她走过来。钟明抬起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你会游泳吗?”   叶箐点了点头:“会。”   “好。”钟明将她向亚瑟推了一步:“亚瑟,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亚瑟低头看了眼这个娇小的亚裔女子,又看回钟明,皱起眉头:“这倒是没问题……但是你怎么办?”   钟明笑了笑,转过身,向湖畔走去。在他路过树林时,原本斜依着一棵树站着的李逸之直起身,向侧边踏出一步。   “你跟我走。”   李逸之挡住他,眼神凝在钟明身上、低声说。   钟明脚步顿住,抬眼看向他。   他还没说什么,艾琳立刻尖叫起来:“不行!!哥、哥——!!你要丢下我?!呜——”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堵在喉咙里。李逸之单手抓住了她的脸,冷声道:“闭嘴。”   艾琳被堵住嘴,嘴里不断发出呜呜声,泪水涟涟地摇着头。钟明看着她狼狈的样子,轻轻笑了笑,道:“你别吓她了。”   说罢,他脚下一转,绕开李逸之,朝他身后走去。李逸之转过头,下意识地要伸手抓住他,却被艾琳伸出手臂抱住腰。   钟明踩着枯叶,发出咯吱的窸窣声,一路走到了匡天佑面前。   匡天佑此时已经满脸冷汗,他看着钟明走到自己面前,宛若看到了一道自幽梦中诞出的恶灵。   钟明抬起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一扇阴影。月光照在他的眉眼处,白皙的面容在黑暗中美艳到了锋利的地步。   他向匡天佑抬起手,潜水装置在掌心上出现。   匡天佑看到那副潜水装置,瞳孔一缩,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般,向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钟明轻声道:“少爷不是说要带我出去吗。现在又不做数了?”   匡天佑拼命止住后退的意图。他抬起眼,额角流下一颗冷汗:   “家明……”他看着钟明平静封脸,喉结动了动,嘴角有些僵硬地勾起:“当然算数。”   钟明笑了笑。低下头,将面罩上的松紧带缓缓解开、   “钟明!”   这时,李逸之甩开艾琳,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我不许你和他一起。”   钟明被拉得退后一步,转头看向他,挑起眉梢:“为什么?”   李逸之神色罕见的严肃,抓着他的手非常用力:“两人共用一副潜水装置需要非常的信任和配合。”他眼神冷冽,看了一眼匡天佑:“我信不过他。”   “你跟我,或者跟医生,都可以。但决不能是他。”   艾琳站在原处,又被李逸之堵住嘴,现在是喊也喊不出了。   钟明抬眼看着他,月色照入他的眸中,光亮温和而清润,他轻轻笑了笑:“逸之,谢谢你。”   这是他第一次用后面的名字称呼李逸之,加之他脸上温柔的笑容,李逸之狠狠一怔。   “不过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钟明收回手,微微低头,将面罩戴在自己脸上,轻声道:“走吧。”   李逸之站在原地,面色僵硬,紧紧盯着钟明依旧不肯让开。另一边,沈瑱已将自己带进来的那副潜水装置佩戴好,他抬起眼,神色忽的一变:   “快看湖水!”   李逸之一顿,不得不移开视线回头看去,便见灰湖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骇人的血红色!此时正在从深处咕噜咕噜地冒泡,整汪湖水都沸腾起来。   “啊!!!”   在李逸之还未从眼前的场景中醒过神来时,一道凄厉的尖叫传来。他猝然转头,便见艾琳脸上沾湿的湖水也沸腾起来,正在灼烧她的皮肤。   “啊啊啊啊!!!好烫、好烫啊!!!”   艾琳发疯般地用手去抹自己的脸。竟然被烧得倒在地上,不断打滚,希望用草皮‘熄灭’自己脸上的火焰。   李逸之见状,眉心不禁一颤。   钟明在他身后道:“还不快去。”   李逸之的呼吸有一瞬的不稳。接着抬起脚,大步跑到艾琳身边,伸手强行掰起她的下巴,两指并住在艾琳的脸颊上一划。艾琳脸上因为灼烧而产生的粉色伤痕的蔓延速度变得缓慢,然而女人的神色依旧非常痛苦。   “烫!疼、好疼——”艾琳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真到了痛的时候反而流不出泪:“哥、哥!你救救我、哥——”   李逸之眉头紧锁。手指再次在她脸上划过,但这次的效果却肉眼可见的更加缓慢。   钟明看见那边的景象,佩戴潜水装置的动作一停。仿佛心有灵犀般,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湖畔的森林深处。   月光透过树冠的间隙洒在地面上。枯枝重重之中,一道状似孩童的黑影静静立在树林中间,祂没有五官,也没有任何表情,钟明却莫名知道祂在盯着自己。   「钟明。」   空洞的声音穿透愈加浓郁的雾气传来:   「你背叛了我。」   钟明意识到了这道身影的身份。是艾伯特。   那道模糊的黑影站在树林之中,在说完那句话后,他没有动作,而是静静立在枯枝之外。   钟明眉梢颤了颤,回过头,望向远处的湖水。往日平静秀美的灰湖现在如同一汪沸腾的血海,亚瑟面色严肃,带着叶箐退离开湖畔。沈瑱皱眉看着湖面,试探着上前半步,鞋底一触碰到湖畔的水渍,便传出塑料燃烧的刺鼻气味。   “不行。”他猝然后退,回头看钟明:“这样根本走不了。”   钟明面色凝滞。然而另一边,艾琳倒在李逸之怀里,已经没了哭嚎的力气,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哀叫声。红色的灼烧伤痕已经布满了她的小半张面孔。   李逸之紧皱眉头,他施的法术再也没有效果,缓缓收起了手。   “什、什么?”匡天佑惊慌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出不去了?”   灰湖沸腾的‘咕噜’声传入在场的每个人耳中。现在踏入湖中,不到片刻就会被烫熟。他们逃出生天的唯一出路被堵死。   现场的气氛骤然陷入一片沉滞。   钟明回过头,视线再次落在树林之中的黑影上。祂似是对于所有人陷入的绝境而感到开心,黑影如水波般颤抖,虽然看不清表情,但钟明却莫名觉得祂在笑。   「如果害怕了就回来」   黑影在树林中朝他抬起了手   「现在我们还可以原谅你」   钟明注意到他口中的称谓。他微微眯起眼,眼见着艾伯特的身后逐渐凝出一道黑影,轮廓高挑修长。他身后似是还有很多个模糊的黑影层层叠叠,一个又一个地出现。   钟明轻轻拧起唇。   他凝视那些黑影片刻,接着回过头,抬脚走向湖畔。他的脚步又快又急,踩得枯叶咯吱作响,很快来到了湖边。浓稠而赤红的湖水溢至他的脚底,烧穿了皮鞋的地步,发出滋滋的声音。   「钟明!」   “钟明!”   两道声音重叠着响起。第一道愤怒,第二道惊急。然而钟明没有回头,他抬起手,掌心中出现一个小巧的玻璃瓶。   它透明的瓶身中装着一小罐浓稠的紫色药水。那紫色很深,很沉。   钟明扒开木塞,将瓶中的药水倒出,撒在了湖水之中。   从药水接触到湖水的一刹那,那一片赤红的湖水突然停止了沸腾,赤色逐渐淡出,褪回了平常的灰色。这种改变逐渐蔓延至整个湖面,重新变得沉静。   李逸之微微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怀中的艾琳停止痛呼。皮肤上的灼烧停止。   钟明看着恢复平静封湖面,将空掉的玻璃瓶扔进湖水中。   沈瑱本还想上前仔细看看他倒进去的是什么,但晚了一步,湖面漫出波浪,发出‘噗通’一声。   沈瑱脚步顿住,抬眼看向钟明:“你倒进去的是什么?”   钟明敛下眼,将潜水面罩戴到脸上:“走吧。”   见他显然不想回答,沈瑱也不再追问,他低头戴上面罩,第一个走入湖中。湖水在月光下泛起波浪,温顺地让出一条道路。   李逸之迅速地戴上潜水装置,他怀中的艾琳已经晕了过去,此时除了他亲自将人带出去别无选择。他将潜水面罩戴在艾琳的脸上,抱着人走向灰湖。   在经过匡天佑的时候,他斜过凤眼,瞥了这个满脸苍白的男人一眼,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   “你最好给我手脚放干净点。”他低声道:“如果他有事。我会让你比死更难受。”   匡天佑的身体猛地一颤。嘴唇嚅喏两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湖水被划开,发出轻微的声响。钟明站在湖边,看着李逸之抱着艾琳走入湖中,头顶被湖水淹没,水面上冒出一两颗水泡后,湖面再次恢复平静。   亚瑟上前,停在钟明身后:“钟,你先走吧。”   钟明没有回头,淡声道:“没关系,我走最后面。”亚瑟猝然皱起眉。眉骨压在蔚蓝的眼眸上面,到了现在,他也感受到钟明是想要趁机对匡天佑做什么。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还是选择顺从了钟明的话,抬脚向前走去。在经过钟明时,他脚步一顿:“钟,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还是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   钟明抬起眼:“你说。”   亚瑟微微俯下身,碧色的眼眸中神情认真,低声道:   “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你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都支持你。”   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钟明微微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亚瑟朝他笑了笑,轻声道:“我们外面见,好吗?”   钟明的神情缓和下来,点了点头。   亚瑟转过身,带着叶箐走入湖中。   钟明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湖中,抬起脚,向前走了一步。   「钟明!」   他背后传来一声怒吼。那声音满含怒气,已经到了有些扭曲的地步。   「你敢?!」   钟明的脚步一滞。他站在原地,垂着眼凝视脚下的枯叶,忍了又忍,却实在没有忍住。   他还是回过了头。   虽然回了头,他却没有看树林中的那几道黑影,而是直接看向了树林之外大宅的轮廓。   大宅静静地坐落于森林之外,依旧没有一丝灯光。   钟明望着那座大宅,睫毛颤了颤,终是垂下了眼,回过头。   然而就在他转过身的一刹那,他突然感到了一道目光凝在自己的背上。   那目光有若实质,钟明却知道那不是艾伯特。   在半秒之间,钟明的心响若擂鼓。   他顿在原地,似是在等待某种审判,在片刻间都没有任何动作。   时间的流逝变得分外缓慢。钟明的额角泌出一滴冷汗,自他的太阳穴流下,一路滑过脸颊,于下颌滴下。   然而始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灰湖畔寂静如初,森林中的数到黑影没有再发出声音,如同凝固般伫立在枯枝间,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与其后大宅静默的黑影融为一片。   钟明看着湖水中自己微微扭曲的倒映,终是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走吧。”   他对匡天佑道。抬起脚,踏入了湖水之中。 第104章 大逃杀(3)   树林中的黑影凝视着钟明身影一步步走入湖中,水面被带起的涟漪缓缓平息。灰湖又恢复了往日安静平和的模样。   他们是声息彻底消失在了水下。   月光撒在辽阔的湖面上,映出些许细碎的波光。   然而细细看去,就能发觉水面上的波澜正在逐渐消失,不过几息间,水面的波动就完全消失。   辽阔的灰湖变成了一片死水。   片刻后,远处的雾气中出现一抹隐约的黑影。一艘小舟的轮廓从水雾中浮现,缓缓靠了岸。一个高大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从小舟上跨下来,皮鞋踩在湖畔的枯叶上。   他站定在湖边,琥珀色的眼眸在四周循回一圈,最终落在了林中的黑影上:“……钟明呢?”   黑影略微晃了晃,声音比刚才更加空灵模糊:   「你晚了一步」   语气中透出些许幸灾乐祸:   「他已经跑了」   冯唐此时外表狼狈,额角处沾满了灰尘,被伤口流出的血液沾湿,凝成黑红色的一团粘在皮肤上。   闻言,他眉角一抽,没有半分犹豫,立刻转身向湖水中走去。   「等等」   树林中的黑影叫住他:「公爵让你回去」   冯唐的脚步顿住,眼睛定定地看着水面。   好几秒后,他才转过身,看了树林中的黑影一眼。黑影仿佛回应他似的晃了晃。   冯唐眸色逐渐变沉,猛地回过头,抬脚略过他们,大步朝森林之中走去。   随着他的离开,树林中的几道黑影宛若湖的波澜般翁动着,缓缓变得透明,最终消失在了树林的阴影之中。   同时,湖畔浓密的森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高大的树干宛若被抽干了水分般弯曲下来,枯枝垂落到地上,初春冒出的绿色嫩芽迅速变成枯黄色,簌簌掉落到地上,没多久就积累了厚厚一层。   冯唐察觉了四周的变化,心底一沉。似是猜测到了副本中正在发生什么,他浓眉下压,脚步急促了几分。   等他来到漆黑的大宅之前,身后万里的森林已经完全枯萎。光秃秃的一片,可以直接门前直接看到远处的灰湖。   冯唐抬起眼,见大宅的窗户中没有透出一丝光亮。黑洞洞的一片。   他抬起手,推开面前的大门。   大堂中完全是黑暗的,没有一丝人声。冯唐拿出打火机,点燃了一只烛台,顺着楼梯来到四楼。   他看了眼已经被完全摧毁的阁楼,眉间微不可查地一顿,接着收回视线,走到了书房门前。   “吱呀——”   随着木头僵硬的轻响。书房中的景象展现在他面前。   书房外相连着一处不常使用的阳台,此时正打开着,冷风从外面灌入,两旁垂下的窗帘轻轻鼓动。   在一片漆黑之中,空中的月亮异常明亮。   冯唐垂下视线,看到公爵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红丝绒的椅背遮住他的大半身形,只露出苍白的手搭在扶手上。   这是在钟明出现之前,他们见到公爵时对方惯有的姿势。   但这一次,冯唐却莫名地从他的姿势里看出了一种颓唐。   这种察觉让他竟一时没有注意到到地毯上两摊暗红色的血迹。   冯唐眉梢微颤,站在门口等了片刻。公爵没有出声,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公爵大人,我什么不让我去追钟明。”   冯唐浓眉下压,低声道:   “现在去应该还来得及。”   过了半响,公爵的声音才传过来:“算了。”   冯唐眉头一抽,眼中漫出怒气。他下颌线动了动,仰起头:“当初我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你承诺过要保护好他。”他向前踏出一步,眼中射出冷光:“现在这算怎么回事?你就这样放他走——”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冯唐看向阳台之外,神色变得异常惊愕。只见漆黑的天空之中不知什么时候破出了个大洞,灿烂的阳光从中洒下,刺破了黑暗,照在灰湖之上。   而空中高悬的月亮扭曲起来,仿若一汪被搅碎了的倒影,围绕着中心旋转起来,变成一个洁白的漩涡。   “公爵!”   冯唐回过神,这时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上前一把抓住了座椅:“你想放弃这里?!”   从这个角度,他由上至下看到了公爵的面孔。他缓慢地偏过头,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冯唐却蓦然一惊,下意识放开了手。   公爵的长相没有任何变化,但是那双漆黑的眼睛却透出死寂。按理来说,这幅面孔是他看惯了的,毕竟公爵从很早开始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但是钟明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不论冯唐再不愿承认他与公爵之间的感情,也不得不承认,钟明让公爵重新变成了个正常人。   看着一个人失去血肉,再次变成古宅中沉默的阴影。   这种巨大的变化落在冯唐眼中,让他不禁眉尾微颤,脸上愠怒淡下去,神情游移不定:   “……你做出这幅样子干什么?”他这时才看到地上的血迹,蓦地一顿。接着抬眼看向公爵:“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爵没有看他。他坐在大开的阳台前,看着窗外的天空破出的洞口越来越大,灿烂的阳光洒下来,照在地面上,枯萎的树木竟再次焕发了生机,嫩绿的树叶如雨后春笋般从树枝上冒出来,竟在刹那间就长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   公爵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切,阳光洒在他苍白俊美的面孔上。他望着翠绿的树木,轻轻张开嘴:“我篡改他的记忆,应该是惹他生气了。”   闻言,冯唐面色一滞,接着猛地皱起眉头:“他想起来了!你怎么能让他想起来?!”   他们计划的基石就是钟明不能想起之前的事情。如果钟明知道自己也曾是一个生活在阳光下,有家人,也有自己人生的正常人,就不会愿意再陪着他们待在这一方阴暗可怖的小空间里了。   怪不得人跑了。冯唐的心沉下,急声道:“他想起了多少?如果他想起来了,那怎么还敢去湖里面——”   他的话头顿住。公爵抬起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   他坐在椅子里,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之中,他浓密的眼睫上散漫金光,竟仿佛享受般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冯唐看着他,缓缓闭上了张开的嘴,眉眼间的神色沉下来。   下一瞬,他转过身,在阳光照到自己之前朝书房外走去。   在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公爵忽然叫住他:   “冯唐。”他的声音穿透阳光,其中像是失去了什么沉重的东西,淡淡道:“对不起,从你那里抢走他。”   冯唐脚步一顿。他站在门边,阴影中眸色变了变,接着偏过头,向身后道:“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他顿了顿,接着道:“而且你也并不抱歉。不要说这种假惺惺的话。”   丢下这两句话,他回过头,毫无留恋地离开。   在他身后,公爵缓缓回过头,他的身影被阳光全部笼罩,逐渐模糊看不清晰。大宅的每一扇窗户中都射入阳光,这座无数玩家埋骨之处的副本从微小处开始坍塌,逐渐分崩离析,再不见旧日所在。   ·   灰湖底部。   匡天佑浑身浸入湖水之中,冰冷的湿气浸透他的衣服,仿佛要顺着骨缝钻进去。他用双臂划开湖水,往深处游去,似乎隐约在余光中看到身后的湖面泛起了些许金光。   但他没有回头,或者说,他现在全副心神都在身边的钟明身上。   湖水幽暗,可视度不到五米。他们看不见前方的亚瑟、李逸之等人。恍然间,匡天佑眼前的情景与记忆中完全重合。   上一次,他和钟明两人也是这样沉入冰冷的湖底之中。他们每三十秒换一次潜水面罩,互相扶持向出口游去。可是湖水真的太冷,又太深,到了接近底部的地方没有丝毫光线射入,他看不见前路还有多远,忍不住心生恐惧。   他心中的恐惧堆积,终于在某一刻突破了临界点。在又一次接过潜水面罩的时候,他甩开钟明猛地加速,一个人游到了出口。   但是实际上,出口离他甩开钟明的地方只有不到十米。   匡天佑多次午夜梦回,看到的都是钟明窒息后惨白的面孔。他也知道自己对不起钟明,所以在知道人还活在副本之中时,他打定主意要将人带回去,将所有的财产都转增与钟明以弥补他的过错。所有的法律文件都已经整理好,他已经签了字,等钟明出去,他就会立刻成为这个国家里数一数二的富豪。   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来得及和钟明说。对方好像并不在意他的补偿。   匡天佑心中不安。钟明完全不在乎这些的原因只有两点,一是已经原谅了他,二是他彻底心灰意冷。   但如果是后者,为什么钟明还要费这么大劲带他出去?匡天佑用力睁大眼睛,透过昏暗的湖水紧盯着前方青年的背影,因为心绪太过复杂,嘴里漏出几颗气泡,眼前就要呛水。   前方,钟明注意到了他的动静。转过头,放慢了游动的速度,将氧气面罩取下来,按在他脸上。   匡天佑再吸入好几口氧气后缓了过来,他在极近的距离看到钟明白皙的面孔,闪烁的眸光透露出他心中的不平。   钟明保持着将面罩按在他脸上的姿势,回过头,看向湖底。   湖底有一处,隐约有光芒闪烁。他们离出口已经很近了。   钟明回过头,竟低下头,解开了腰上潜水装置的锁扣。   匡天佑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钟明将身上的潜水装置取下来,戴在他的身上。匡天佑的表情逐渐从不可置信变为感动。如果不是在湖底,泪珠应该已经从他眼眶中涌了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钟明竟然还如此信任他。   匡天佑不知要怎么样报答钟明对他的感情。   钟明将锁扣安好,用口型道「走吧」,接着在水中转过身,向那光亮处游去。   匡天佑跟着他身后,眼中光芒闪烁。他现在已经能够确信钟明已经原谅了他。他暗中捏紧右手,指甲刺入掌心,在心中暗暗发誓出去之后一定要好好待钟明。   一片寂静之中,他们一前一后向湖底游去,离出口越来越近,身体被光芒包裹。   ·   ‘哗啦’   钟明浮出水面,来不及看清周围的景色,便张嘴深深地吸了口气。   “出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一双手伸入水中,托住他的两肋旁,将他从水中捞出来,拖到了什么东西上。钟明抹了把脸上的水,抬起头,眼中映入亚瑟的脸。   金发男人微蹙着眉,视线在他身上扫过两遍:   “钟,你怎么样?有没有呛水?”   “没有。”   钟明道。他转过头,看到了李逸之和叶箐略带担忧的脸。他们坐在一艘橡皮艇上,周围的湖水不再是灰色,而是清澈动人的蓝色。钟明抬头看向远处,湖泊四周的翠绿的树林在微风中轻轻摇摆,雪山在远处起伏,一切都静谧而美好。   钟明在初夏的微风中缓缓眨了眨眼睛,回过头,树林之外已没了大宅的轮廓。   他们出来了。   沈瑱的声音自船尾处传来:“匡天佑呢?”   钟明久久凝视远处,半响后他收回视线,看向沈瑱:“我不知道。”   他们身旁的湖面波光粼粼,湖水轻轻打在橡皮艇上,没有半点要再出来一个人的迹象。   沈瑱闻言皱起眉,还没等他说话,李逸之便抢白道:“你把他淹死了?”   钟明抬眼看他。李逸之一张俊脸湿漉漉的,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淹得好!”   沈瑱看向他,微微眯起眼睛。钟明睫毛微动,一颗水珠滴下来,轻声道:“我把潜水装置给他了。应该淹不死。”   闻言,李逸之脸上的笑容消失,声音立刻低了好几个度:“你把东西给他?!”他拧紧眉心看着钟明,似是想说什么,但看钟明好好地出来了,便又咽回去:“那他现在在哪”   钟明缓缓偏过头,看向湖面,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亚瑟坐在他身边。将一张橘色的毛毯披在他肩上,回头看了眼平静的湖面。他没有询问匡天佑在哪里,而是抬起手,轻轻放在钟明的肩膀上,看向船头穿着工作服的船员,低声道:   “我们走吧。”   船底的螺旋桨被打开,在湖水中留下一串气泡。橡皮艇向湖畔行去。   ·   另一边。   匡天佑被刺目的光芒包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光芒才缓缓散去。他在水底睁开眼睛,眼前因为光芒过大而出现的黑点过了许久才散去。   然而当看清眼前的东西,他的脸色刹那间变了。   他与一具漂浮的死尸体对上了视线。   尸体的样子极为骇人。它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肉体已经完全腐烂,很多地方露出森森白骨,眼球半个掉在眼眶外面,正斜着从他面前漂过。   匡天佑脸前接连冒出好几个气泡。他目眦尽裂,在湖底发出无声的尖叫。   他面前的尸体并不是唯一一具。它的身后,幽暗的湖底深处,层层叠叠的尸体堆在一起,竟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们曾经穿戴的衣物在水中腐坏,破败的布料分解成絮状物在水中漂浮,湖水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些都是以前的玩家。   匡天佑毛骨悚然地意识到。他猛地一脚将面前的尸体蹬开,开始拼命地划水向上游,期间还不慎撞到了一具尸体,他的手戳进湿软的腐肉中,恶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幸亏有钟明给他的潜水装置,他冒出水面,成功地游到了岸边。   “咳、咳咳——”   匡天佑俯趴在地上咳出几口水,抬头看向四周,瞪大被尸水蒙住的眼睛,想要寻找那个修长的身影:“家、家明?家明——!!”   四周自然没有钟明的影子。   匡天佑满头冷汗,跪在地上膝行了几步,视线仓皇地向四周看去,在看到某个东西时,他的视线骤然顿住,脸色顿时如同湖中的尸体般惨白。   那座在他噩梦中反复出现的巍峨大宅静静地伫立在远处。   他还在副本之中。   匡天佑连眼珠都僵住了,他跪在原地。脑中的神经缓缓转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这才是钟明对他的惩罚。   ·   数年后。   德国,莫尼黑。   欧洲许多历史悠久的老钱家族都喜欢将家族大本营设置于最早发迹的地方,往往是风景优美,但人迹罕至,曲径幽深的僻静之处,如果乘坐公共交通,需要经过多次转折才能到达。   红黑相间的火车缓缓驶入车站,车轮下发出刹车中车轴摩擦的咯吱声。   在清晨氤氲的水汽之中,一个青年从一群金发碧眼的旅客中走出。来到站台上,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腕表。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色西装,侧脸俊秀而白皙,右手提着公文包。看起来是为了公务出行的旅客。   他这张亚洲面孔与周围明显日耳曼长相的旅客格格不入,分外引人注目。然而青年似是对旁边朝他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确认好时间,放下手,抬脚朝车站外走去。   “钟明。”   有人用华国语叫他。   钟明顿住脚步,回过头,穿过人群看到了沈瑱的脸。   对方坐在一辆黑色的轿车里,车窗摇下,男人冷肃的面孔从中探出,对他道:“上来,我稍你一程。”   钟明看着他。沈瑱的面孔比起在副本里时更加严肃,眉间已出现了些许轻微的皱痕。从副本中成功出来之后,他在军中的职位大有提升,已经接过大部分的沈家产业。   钟明敛下眼,抬脚走向轿车。   沈瑱坐在后座上,见他进来,伸手在侧边的冰库中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喝点水吧。”   钟明朝他略一点头,接过水,却拿在手中没有拧开。   沈瑱看在眼里,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安静地收回了视线。   司机得到指令,缓缓将汽车驶出火车站。这个欧洲偏僻的火车站周围被翠绿的山脉环绕。钟明侧过头,静静看着车窗外的景色。这台轿车的隔音极好,车厢内非常安静,只有音响中放出的些许音乐。   沈瑱率先打破了沉默:“这里这么偏僻,怎么不坐车?”   钟明回过头,轻声道:“我不会开车。”   沈瑱一顿,扭过头去看他:“匡家难道没有司机?”   钟明垂着眼,没有回答。实际上他刚回来,就将家中的司机和一应流水般的仆人全都解散了。匡天佑停在地下室里落灰的跑车也都全部折价卖掉。   从财产的数字来看,钟明现在是个不折不扣的亿万富豪。但是他的生活却异常简朴,一度让沈瑱以为匡天佑什么都没留给他。   见钟明不答,沈瑱也不再追问。   他们行驶的目的地位于山谷之中,是那三大家族其中之一的本部。在他们从副本里出来之后,三大财阀履行合同,将匡氏剩余的股份收购,成为了欧洲最大商业财阀的亚洲分部,跟沈瑱家里的产业也有许多合作。   虽然匡氏被收购,但是依旧保持极高的自主权。作为三大财阀的代理人在亚洲进行商业活动,而这个代理人正是钟明。   本来这个人应该是匡天佑。但他没能成功走出副本,加之匡氏所有的财产都被转移给了钟明,他便理所应当取代了匡天佑的位置。   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他成功刺杀了公爵。   这点足以三大家族的人对他另眼相看。   此时,钟明正与沈瑱一起参加三大家族的年度汇报。今年要更加特殊一些,因为钟明所管理的亚洲分部在年前成功上市。现在正是稳定股价的关键时期。   沈瑱双手按在膝盖上,若有若无地观察钟明的神色。   其实多年来,他一直对钟明是否真的杀死了公爵存疑。   那次逃脱中疑点重重。但是在他们离开副本之后,那个世界便坍塌了。于是这便坐实了钟明毒杀公爵的事实,三大家族欢欣鼓舞,为此全员飞去美国加州,在棕榈泉连开了一个星期的派对。   钟明只在派对上露了一面,就差点被他们扔到泳池里。   所有人都为这个冷淡的亚洲美人着迷。他曾经是公爵情人的身份更是给钟明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私底下,许多三大家族中的年轻人都以‘谁能将钟明带出去约会’作为赌注。   可惜钟明深入简出,几乎从不露面。他们根本没有机会。   不仅是他们,沈瑱都极少见到钟明。   沈瑱莫名有种感觉。钟明人虽然回来了,却把魂丢在了副本里。 第105章 年度会议   后座上一片静默。沈瑱安静了片刻,开口道:“你来之前……有去看望伯父伯母吗。”   钟明微微回过头:“去了。他们很好。”   沈瑱默了默,颔首道:“等得空我也会去吊唁。”   他们出副本之后发现,匡氏夫妇在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匡天佑满嘴谎话,说什么父母还在期待钟明回家,实际上在匡天佑一个人从副本里出来,将公司的欠款情况和盘托出之后,匡家夫妇受到了极大打击,在翻过年的春天就双双染急病去世。匡天佑没有告诉钟明这个消息。或者说他自己也知道,如果钟明发现连养父母都已经被他气死之后,他才是真没有机会了。   刚开始是为了计划,后面是不想节外生枝,沈瑱选择没有告诉钟明这个消息。也由于这个原因,他对钟明抱有些许愧疚。   他永远记得钟明在出来之后看到匡氏父母墓碑的表情。   其实从头至尾,钟明在他眼中都非常平静。他没有对匡天佑的背叛展现过太多愤怒,在逃出的副本的时候也是,他表现的似乎对副本中的人毫无留恋。但是站在养父母的墓碑前时,他的脸上终是垂下了一颗泪。   虽然说做出这些混蛋事的都是匡天佑。但因为那颗眼泪,沈瑱心中的愧疚被微微放大了些许。这几年来他刻意对匡氏的生意多有帮扶,对那天副本中的种种疑点,他也都没有提及。   他认为这是对钟明的一种保护。但是对方似乎并不领情。   钟明对他一直非常疏离。或者说不是他,钟明似乎有意跟这个世界保持着某种距离。不知是不是他的所有亲人都已经不在人世的缘故。   包括匡天佑。   想到这个名字,沈瑱的心中又是一顿。   没人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匡天佑没有跟着钟明游出副本,这个人再没有出现过,到现在也生死不知。   三大财阀对此并不在意。在他们眼中,亚洲的代理人是谁都行。不论是钟明,还是匡天佑,或者是沈瑱,都没有区别。   杀死公爵,通过副本是他们的某种忠诚度测试。通过的人就有了加入他们的资格。钟明能够为了财富手刃自己的情人,这让他们对于这个心比外表看起来更冷的小美人更加放心。   但沈瑱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从侧面凝视钟明线条优美的侧脸,突然道:“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这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是时光多少在他们脸上留下了痕迹。   但是钟明的面容丝毫没有改变。沈瑱看着车窗外的光线照在钟明脸上,他的脸白的近乎透明,皮肉严丝密缝地紧贴在骨架上,没有丝毫瑕疵。钟明看起来太年轻了,以至于沈瑱每次看见他都会想起在副本里的经历。   他宛若一只被主人细心收藏的白瓷花瓶,时光在他身上永远地停滞。   “是吗。”钟明回过头,看他一眼:“是你太操劳了,沈先生。”   沈瑱闻言,眉梢微微一动:“叫我沈瑱就可以了。”虽然这么说,但他知道钟明不会听从。他有意想让氛围松快一些,但他的个性不是会开玩笑的人,所以说出来的话还是公事的口吻:“匡氏没有事情需要你操心吗?”   钟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都是下面的人做的。他们帮我很多。”   沈瑱看他一会儿,点头道:“也好。”   换作是他。是绝不会这么放心地把事情都交给下面的人做的。但是富家子弟中把家业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的也不少,只要钟明自己喜欢,沈瑱觉得自己也没有权利说什么。   沈瑱还记得某一年,匡氏的财报出了问题,当审计师找到钟明时,他只看了眼对方指出的亏空,然后轻飘飘地说了声:“我知道了。”   隔年他命手下的人换了新的财务总监,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沈瑱当时微微吃了一惊,这么大的财务亏空钟明等到年末才发现,足以证明对方真的对匡氏日常的运营毫无关心。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钟明。   青年坐在他旁边,双手放在膝上,修长的双腿交叠着。也不知道手上有什么好看的,他一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沈瑱从他的姿态中读出一点不经世事的天真。他看起来确实不像是适合在办公楼里为公务焦头烂额的人。那双手适合浇浇花,摆弄一下家里的陈设,或者再弹一弹钢琴。   沈瑱又克制不住地想起钟明在副本里的样子。   他有些用力地闭上眼,摇了摇头。   之后他们又不咸不淡地交谈了几句,汽车缓缓驶入了泊车道中,停在了一处欧式古堡之前。沈瑱先走下车,绕到钟明那边,为他打开车门。   “谢谢。”   钟明轻声道了声谢,低头走出车内,抬眼看向眼前的建筑。   欧式的古堡巍峨地坐落在群山之间,暗红色的地毯一直从建筑内延伸到台阶下,堪堪停在泊车道前。木制的大门两侧站着穿着黑色西装的侍者,他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朝他们恭敬地微微弯下腰。   钟明抬眼看着眼前的景象。睫毛微微颤了颤。他一直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这三大家族的人对公爵恨之入骨,但却又对他处处模仿。   从大门向里看去,大堂中挂着巨大的水晶灯,钟明看着璀璨灯光下快步走来一个高大的棕发男人,他看到门口的两人,脸上挂起笑容,率先向沈瑱伸出了手:   “沈”他用力地握住沈瑱的右手,用英语道:“欢迎您。”   接着,他转向钟明,脸上的笑容变大,朝他热情地张开手臂:“钟,我的美人,欢迎你的到来。”   他的手臂虚拢住钟明,钟明抬起手,作为回应在他的背上轻拍了一下,用副本里的语言说:“卡佩先生,好久不见。”   这位卡佩先生是当年进入的副本的牧师的父亲。送到钟明手上的毒药就是他调制出来的。老卡佩认为自己是最终杀死公爵的最重要一环,对此非常骄傲,他也是三大家族中对钟明态度最热情的人。   老卡佩在钟明两颊的空气中各发出响亮的亲吻,放开他,蓝色的眼睛上下打量他,眸中全是热切的笑意:   “钟,你是朵永不掉落的玫瑰。”他热切地赞美钟明的外表:“你的皮肤像丝绸一样光滑,一点皱纹也没有。”   在他们交谈期间。沈镇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他不会说副本里的语言,在这种时候总是被无形地排除在外。三大家族的核心成员中,特别是老一辈依旧在使用这门古老的语言,并且对会说的人都高看一眼。钟明因此更加受到他们的优待。   “快进来吧,你们吃早饭了吗?”老卡佩虽然询问的是他们两个,但视线却一直放在钟明身上。他用手臂虚揽在对方身后,带着他往里走:“厨师做了早点,不知合不合你们口味。”   钟明走在他身边,温顺地垂着眼睫,轻轻点了点头:“您费心了。”   可能是因为他太轻声细语,老卡佩的嗓门也低下来,他领着钟明到长餐桌旁坐下,为他拉开椅子,双手按着椅背,俯下身小声询问他想吃什么。   钟明说:“都好。”   老卡佩嘴角勾起,眉头皱起,有些夸张地张了张嘴,手在椅背上拍了拍,低声道:“好吧。甜心,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们会照顾好你的。”   随后他转过身,风风火火地朝餐桌旁静立的侍者走去,手舞足蹈地下了一连串命令。沈瑱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德国佬将钟明当成瓷质娃娃一样的态度。钟明的安静腼腆让他们将人当成一副笔触细腻的美人画,拿着手上怕在画卷上留下指痕,必须得用玻璃画框罩起来,再收藏到柜子里去,以免被不长眼睛的人碰掉了。   沈瑱看着侍者接到命令,像一群乌鸦般四散开来,收回视线。   受邀前来的客人陆陆续续地入席坐下,钟明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人在他对面落座,热情地与他搭话,钟明礼貌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他的椅背上,用华文说:“早上好,钟明。”   钟明抬起头,看着一个有着银色卷发的女士落在他身边。她看起有五十岁上下,戴着一副银框眼镜,面部保养得当,灰蓝色的眼睛中神色温和。她提着自己黑色的裙摆,在钟明身边的座位上坐下来,偏头朝他微笑:“早餐还合你胃口吗?”   “早上好,玛丽夫人。”钟明轻声道:“早餐很好吃。”   银发女士移过视线,看向他面前的餐盘。钟明面前的食物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她轻轻蹙起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钟明:“你的胃口从小就不好。还是要多吃一点。”   钟明微微笑了笑。却没有动作。   当然,此玛丽夫人当然非彼玛丽夫人。   在钟明小时候,所有修道院的孩子都叫她修女玛丽。但是现在修道院已经被关闭,玛丽也不再是修女,大家便改口叫她玛丽夫人。   凭心而论,她是个非常好的家长,严苛之下不缺温柔,当年修道院的所有孩子,包括钟明在内,都非常喜欢这位修女。   但是当他与匡天佑第一次进入副本后,见到另一个「玛丽夫人」,钟明才明白他在修道院经历的真正用意。修女玛丽教他们各种礼仪,规则,每周日带他们去教堂礼拜,甚至对他们向上帝祈祷的姿势都有严苛的要求。钟明记得小时候他和其他的孩子跪在戒坛的软垫前,紧握双手放在胸前,修女玛丽会经过他们面前,一个个为他们调整,直到他们可以完美地保持最标准的祈祷姿势为止。   而钟明一直做的很好。他性格温顺,比其他的孩子更加沉地下心。往往在一次的纠正后他就能记住正确的姿势并保持下去。   虽然在被匡氏夫妇领养之后,钟明没有再去教堂。但幼时所受的教育依旧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之中。包括修女们曾为孩子们唱的古老欧洲童谣,读的睡前故事——在钟明初次进入副本听到他们交谈所用的语言时,便产生了种极强的熟悉感。他早在幼时就听过、看过这种语言,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学会一种全新语言的原因。   钟明还记得他当时震惊到无可附加的心情。他太过混轮,甚至一度怀疑脑中幼时的记忆是自己在副本巨大的压力下产生的幻觉。   但在冷静下来之后,钟明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自己的记忆,便意识到在他幼时的经历处处透着怪异。首先,修道院在华国非常少见。其次,在那个年代华国政府的城市规划已经较为清晰,孤儿大多都会被每个城市设立的孤儿院集体收容。这种用修道院育孩子的形式太过罕见,以至于钟明都不知道除了他自己呆过的那处外,华国还有没有其他类似的修道院。   被匡氏夫妇收养之后,钟明曾想要回去看完修道院里的其他孩子和修女们,但是等他找到原址,却发现修道院已经不翼而飞,原来的土地上已经建造起了新的商业大楼。   这所有的一切疑点堆积起来,让钟明在这个城堡第一次见这位玛丽修女和其他三大财阀高层站在一起时,心中并没有多少惊讶。   玛丽夫人微笑着,镜片后的眼睛神色温和:“小明,你过的好吗。”   钟明回报以微笑:“我过的很好。”   玛丽夫人点了点头,被精心烫卷的银色发尾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弹了弹,她轻声道:“我看了基金会的报告,你做的很好,谢谢你这一年来的付出。”   钟明敛下眼,手指轻轻摆弄了一下桌子上的银色餐刀:“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从去年开始,钟明由玛丽夫人举荐,进入了三大家族旗下的某基金会工作。这个基金会和远在大洋彼岸的亚洲分部不一样,算得上是三大家族内部的核心产业。   当年钟明待过的修道院,也是这个基金会下其中的产业之一。跟旧时被国王们送出的传道士一样,三大家族通过基金会在全球各地设立了修道院,收留当地的孤儿进行集中培养,他们其中很多人后来成为了副本的玩家。   包括后来进入受命进入副本的金元。他于设置在韩国的修道院长大。   比起其他玩家,他们拥有先天教育的优势。毕竟在经年累月的积累下,三大家族对副本之中的重要NPC和他们的喜好都有一定的了解。这些了解被他们通过教育潜移默化地教授给修道院里的孩子们,希望他们的某一个最终能成为破除诅咒的那枚子弹。   “修道院里的孩子们都怎么样了。”   玛丽夫人问道。   除开华国,世界各地还有许多相似的修道院,其中不少到了不久前还在运营。   钟明回答道:“到今年三月修道院全部关闭,截止六月,所有孩子都已经被转移到政府福利机构。”   “是吗。”闻言,玛丽夫人欣慰地笑了笑:“那就好。”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绵密的细雨,钟明被雨声吸引注意力,偏过头透过玻璃看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树林。   玛丽夫人凝视钟明的侧脸,仿佛在欣赏自己最完美的作品。   “你一直是我最看好的孩子。”她柔声道:“当年总部决定将华国的修道院全部关闭,我舍不得你,还曾想带你到欧洲,可惜上层没有同意。”   她顿了顿,接着问道:“听说匡氏夫妇对你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钟明观雨的目光一顿,缓缓回过头看向她。   玛丽夫人与他对视,眉尾动了动,嘴角的笑意微滞:“我知道他们几年前不幸去世,我很抱歉。”   钟明看着她,纤长的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玛丽夫人看到他的眼神,脸上的笑意渐深:“你可是还介意匡天佑的事情?”   当初,匡天佑拿着股权欠了对赌协议,最终将整个公司都输给了三大家族。其中的幕后黑手是谁不言而喻。三大家族从来都没有放松过对华国这边的掌控,只是在修道院被迫关闭,他们采用了更加隐秘的方式。   “对不起。”玛丽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当年你若是能在修道院里好好长大,我们不必要走这一步棋……匡氏夫妇的事情,我们也没能预料到。”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头看向钟明:“至于匡天佑。虽然在他面前布下诱饵的是我们,但他性格如此,走到这一步是迟早的事情。”   她灰蓝色的眼睛中眸色闪烁,轻声道:“这些都是为了大义,你可以理解吧。”   女人轻柔的声音在空气中落下。这下连沈瑱都有些听不下去,穿过觥筹交错向钟明看来。   钟明的手搭在桌边,将银白的餐刀放回到桌面上,轻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冷白的脸上没有丝毫不忿。平静如同一汪湖水。玛丽夫人的眸中溢出细碎的光,她的双手按在膝头上,嘴角笑意渐深:“小明,你一直很乖,也很让人放心。”   玛丽夫人弯起眼睛,抬起手,抚了抚鼻梁上的眼镜:   “你在基金会帮忙已经两年。有没有考虑过来集团总部任职?”她笑着说:“反正亚洲分部那边的事情不需要你多管,不如彻底搬到这边。”   她示意了一下古堡的上方,这座城堡有四层楼高,走廊上有数不清的房间:“你喜欢这里吗?等会儿我可以带你参观一下,你喜欢哪个房间都可以自己挑。”   沈瑱闻言,眉尾剧烈地一跳。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紧盯着钟明。   钟明脸上没什么表情,道:“谢谢您的好意。但还是不了。”   玛丽夫人脸上的笑意微滞:“为什么?”   钟明垂下眼,似有些腼腆地说:“太麻烦了,我做不来。”   玛丽夫人的神色微微缓和:“怎么会。”却没有继续劝下去,这几年钟明管理下的亚洲分部错漏频出,只是没闹出大乱子,因此总部这边也没管。只是几年观察下来,钟明管理企业的能力实在有限。   但毕竟他们已经大获全胜,对于现在的三大家族来说,忠心比能力更重要。   而钟明无疑已经得到了他们的认可。公爵的死亡就是最好的投名状。   就在这时,钟明抬起头,有些突然地说:“不过,我确实打算搬来欧洲。”   “哦?”玛丽夫人扬起眉毛:“真好。来做什么?”   钟明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桌布上的花纹,道:“大概找间学校继续进修。”   玛丽夫人‘哦’了一声,接着点了点头:“也好。让老卡佩帮你写一封推荐信,欧洲最好的MBA项目都会朝你打开大门。”   闻言,钟明抬起头,睫毛微微颤了颤:“我不打算学商。”   玛丽夫人有些讶异:“那你要读什么?”   钟明摇了摇头,轻声道:“还没决定好。也许读文学,或者哲学。”   玛丽夫人闻言不禁露出轻笑,用略带宠溺的目光看着钟明:“都好,随你想读什么。”   钟明看起来确实是一丝野心也无。三大家族对他在华国的行踪了如指掌。钟明除了去公司,就是去给匡氏夫妇扫墓,行踪非常简单,没有任何疑点。   就这样当个漂亮的花瓶养着也不错。   玛丽夫人垂下眼,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么就先这样。”她示意了一下站在楼梯上的老卡佩:“我先失陪了。”   钟明柔和地笑了笑,看着女人走上楼梯,背影消失在了转角处。   ·   早餐之后。年度会议正式开始。   三大家族的核心成员会聚集在一起,开一个小会。接着包括各分部代表的所有受邀者都会聚集起来,进行正式的早会。   钟明坐在位于古堡顶楼的会议室中。这个房间被重新装修过,打通了好几个房间,两个侧墙上是一整面的落地窗,视野非常开阔,可以直接看到远处的城市。   钟明与沈瑱坐在右后方,正对着的屏幕上正滚动展示着所有分部的年度财报结果,和各种其他重要的经济指标。   沈瑱一只手撑在下颌处,看到某个数值时,眉锋微微一挑:“钟明,你看。”   钟明本来在低头研究地板上的花纹,闻言,他抬起头,顺着沈瑱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屏幕上的数值。那是匡氏今年的营业额,又是所有分部垫底。   钟明只看了一眼,便没什么兴趣地垂下眼。   见他漠不关心的样子,沈瑱微微拧起眉。他倒是无所谓,只是不知道三大家族的人会怎么想。只是钟明这个正主都不慌,他也不好说什么。   他们之间陷入沉默。三大家族的核心成员此时在楼上开小会,他们需要等待那个会议结束,才能正式开始。会议室中的其他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相熟的人之间互相交流,气氛很融洽。   沈瑱在静默中扭过头,看向钟明,手指不觉在桌上敲了两下。他想问钟明刚才说会搬到欧洲是不是真的,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话语在他胸中转过几圈,沈瑱张开嘴。   然而就在下一瞬,有人突然高声惊叫起来:“看、看那边!!股价——”   沈瑱猛地转过头,眼眸中映出屏幕最上方赤红的数字。只见高清屏幕不断因为数字刷新而闪烁,代表集团股价的那条曲线一路向下,在短短几秒之间线条竟骤然变成了直角。 第106章 重温旧梦   在头一个人喊出声的几分钟后。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张着嘴,盯着屏幕上不断闪烁的数字看。一时间没人敢说话,仿佛出了声,这屏幕上的数字就坐实了似的。   片刻后,终于有人颤抖着开口:“会……会不会是屏幕出错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目光将那人刺得缩起脖子。   沈瑱抬起头,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手机屏幕,上面展示纽交所的实时数据:“是真的。”   只见那一方小屏幕上,赤红的线条还在不断向下。   一大一小两个屏幕曲线同频,陡峭的弧度让人的心脏也跟着收缩。下一瞬,会议室中发出爆炸式的喧闹。所有人都在打电话、发信息,试图从一切可能的渠道得到最新的信息。   “到底是什么情况?!”   “有人故意抛售股票?是谁?”   “华尔街那边刊登了报道——”   “什么?□□?!”   “什么叫听说——你说是基金会?”   会议室内喧哗如最吵闹的市场。沈瑱站在一群黑压压的人中间,结束与投资部门的通话,放下手。对于三大集团股价的暴跌,市场上说法众多。有人说是对手公司狙击,有传闻说是美欧众国银监会开始了针对集团的调查,华尔街致命日报几分钟前发布文章,指控三大家族高层流行邪教崇拜,在深山之中举行秘密仪式——   总之是众说纷纭,流言难以分辨,只有还在不断下跌的股价真实的。   前来参会的各个区域代表都要疯了,他们全都指望着三大财阀这颗大树。集团股价和他们的公司息息相关,满屋子的人再无了刚才的优雅,拍桌子的拍桌子、跳脚的跳脚。   沈瑱站在混乱的人群前,回过头,视线直直地投向了钟明。   钟明依旧坐在那个角落里,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他正低着头,微蹙着眉头按灭屏幕,挂断又一通来电,应是匡氏的人打来的。   沈瑱眸色深沉,看着钟明挂断电话,抬起头。   青年浓密的睫羽抬起,乌眸如琉璃般透彻:“怎么了?”   沈瑱盯着他,张开嘴,声音很低:“是不是你。”   他这句话虽然是问句,语气却异常笃定。   在一片嘈杂中,没有第二个人听到这句话。钟明坐在背光处,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沈瑱只能看到他的睫毛微颤,金色的阳光在顶端跳跃。   下一秒,突然有人提高了声音:“这件事必须告诉集团的人!”   他一语点醒梦中人。三大家族的高层此时都在另一间会议室里。他们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这乱窜,不如直接找上去问清楚。   “是……是啊。”   “对啊!现在就去——”   众人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巴伐利亚来的代表曾是短跑运动员,他一个箭步跑到门边,双臂一展拉开大门——   然而等他看到外表的情景时,往外冲的尽头蓦地一顿。   他们口中的高层们正顺着楼梯向下走。只是所有人排成一列,精致的手作西装袖口下闪出亮光,是一幅幅钢铁镣铐。   一个荷枪实弹的警察正好路过门口,他扭过头看到那个代表,立即厉声道:“请后退。”   巴伐利亚代表下意识地退后。他呆呆地站在门口,和其他蜂拥而至的人们一起,瞪着左右两列武装警察夹送着中间西装革履的人们,一步步走下楼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快看楼下!”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从会议室的落地窗外注意到,这座古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几十辆警车团团包围了起来。从窗外看去,警车的蓝红的灯光在朦胧的雨幕中闪烁,穿着黑色制服,手拿对讲机的警察站在车边,时不时向上看过来。   会议室里的渐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异常难看。   三大家族这是彻底惹上事了。他们心里都清楚。   片刻后,人们再次小声交谈起来。他们已经放弃了探查事情的原因,要是三大家族倒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及时止损。有人在给国内打电话,其他人挤在门前,震惊地看着高层排着队往下走。   钟明此时也从椅子上起来,站到了门边。   他看着一群衣着光鲜挺拔的人如落水的乌鸦,面色平静。   老卡佩此时正巧从楼上走下来,他的领口有些乱了,没了刚才的风流倜傥,神色铁青,嘴角的皱纹深深垂到下巴处,老态毕露。   他路过的时候眼睛还在往会议室里面瞥,看起来是想要找什么人。但是很快被旁边的警察一扯,生生拽了回去。   玛丽夫人隔着几个人走过来,她的神色比老卡佩要镇定些,银发一丝不乱。在路过门口时,她微微抬起头,准确找到了人群之后的钟明。灰眸中倒映出他不悲不喜的脸。   沈瑱站在他旁边,看着玛丽夫人的背影,垂在身边的手握成拳。片刻后,他缓缓俯下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现在快走!”   他急促道:“去找我的司机,他会带你去机场。坐最早的一班回国——”   钟明安静地看着玛丽夫人走远,眉梢微微一动:“晚了。”   沈瑱话头一顿。接着他看见更多的警察从大门中涌入,宣布从现在开始的24h他们会封锁古堡搜索证据,所有人都不允许离开。   众人抱怨哀叫连天,他们都是各自公司的一把手,在最关键的时刻却被困在这里。但是警方的力量不容许反抗,在所有高层被依序带走后,警察才让他们从会议室内出来,各自带到了一个房间里接受警方的问询。   沈瑱没能再跟钟明说上一句话。   问话已经一直持续到了深夜。钟明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警察走出去,掩上门。为了防止有人私自出门毁坏、偷盗证据。所有人门前都有至少一个警察值守。   钟明坐在卧室的椅子上,微微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向窗外。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天色暗淡了下来,隔着细密的雨幕,远处的群山晃眼看竟呈现出种浓郁的黑色。   钟明的眼神落在上面,顿了片刻才收回,落在房间内部。三大家族内部使用自己的语言,家族成员信奉邪教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这座古堡从建筑到位置,再到走势,都和副本中的大宅一模一样,屋内的陈设更几乎是一比一的复刻。如果说三大家族信奉邪教,那他们信的一定是公爵这座邪神。   钟明默默想,低下头轻轻摇了摇,压下脑中克制不住浮现的画面。   这个房间既视感太强。钟明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在椅子上安静地坐了半响,才起身,到浴室里准备洗把脸。   “哗啦”   水龙头被拧开,清水从中流出。钟明站在盥洗台前面,俯下身,用双手捧起些许清水,洒在自己脸上。   冰凉的温度让他稍微清醒了些。掀起波澜的心绪渐渐平息。   他又往脸上泼了几次水,伸手拧上水龙头,接着抬手去拿旁边挂着的毛巾,却抓了个空。   “……?”   钟明闭着眼睛,疑惑地皱起眉。他记得毛巾就挂在盥洗台旁的墙上。他移动手臂,试图去找毛巾,却始终没有碰到柔软的触感。   下一瞬,他的指尖突然一凉。似是有股特别冷的风吹过他的指缝。   钟明眉头一皱,不禁蜷起了手指。   然而那凉意并没有散去,而是从指缝蔓延到了手心,刺骨的凉意让钟明颤了颤,一股奇怪的感觉漫上心头。   像是一只特别冰冷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钟明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右手顿在半空中,上面什么也没有。   钟明略微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放下右手,抬起眼,看见前方,浴室的窗户大开着,窗帘在风中微微颤动。   钟明看着那扇窗户,缓缓松了口气。刚才他的心绪混乱,记不住窗户是不是打开的了。他靠在盥洗台上,闭眼缓了缓神,接着转过身,看了眼就挂在镜子旁边的毛巾,伸出手准备拿下来擦脸。   然而他的手刚碰到毛巾,动作突然一顿。   镜子里面倒映出的不仅有他一个人。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后出现了一道黑影。祂静静地站在浴室门口,停在离他不近不远的地方。   钟明的呼吸乱了一瞬。   他盯着镜子里的那道阴影,不敢有半分动作,视线缓缓移动。黑影后是光洁的瓷砖,让钟明连欺骗自己那只是什么东西投下的光影都做不到。更何况仔细看去,那黑影似乎是在微微颤动。   钟明努力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然而睫羽却克制不住地颤抖,他还没来得及擦脸,一滴水珠汇集在睫毛尖端,终于落下。   随着那滴水珠落下。镜子中的黑影突然动了!   钟明猛地转过身,面前却空无一物。   有一股凉风朝他的袭来,钟明骤然闭上眼睛,试图将手臂挡在身前,然而他的手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被强压在了盥洗台上。   冰凉的触感抚上他的后腰,钟明呼吸一滞,反射性地抬起下颌。下一瞬,一股凉风抚过耳后,似是亲密情人拖住他的后脑。   钟明紧闭着眼睛,唇线拧紧,双手因为用力而不断颤抖,指节泛出白色。   就在那股凉意快要袭上他的面庞时,钟明猛地抬起手,向面前挥去。   “啪!”   装着洗手液的瓶子被他带倒,重重摔到了瓷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环绕在他周身的凉意瞬间消失。   钟明猛地喘出一口气,脚下有些发软,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刚才他洗脸时有水泼在了外面,浴室的地面湿滑,钟明正好踩在上面,刹那间失去了平衡。   在关键时刻,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手臂。   “小心。”   钟明被扶着站好,抬起眼,透过朦胧的水光隐约看到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应该是守在外面的警察听到了动静。   “谢谢。”   钟明道了声谢,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他眼睫上沾了水,低下头试图用袖子擦脸。   正在这时,一条毛巾递到他的眼前。   “……谢谢。”   钟明眯着眼睛接过来,将脸上的水擦干净。   然而下一瞬,他感觉到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掌轻轻移动,竟然放在了他的后腰上。   “刚才撞到了没?”有人含笑在他耳边道:“疼不疼?”   钟明蓦地抬起头,在近距离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人。他戴着警帽,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朝他微微一笑。   “……李逸之。”   钟明皱起眉,冷声道破面前人的身份:“你怎么进来的?”   「警察」抬起头,用手指撑起帽檐,摆出一个风流倜傥的姿势,朝他微微弯起凤眼:“宝贝儿,想我了没?”   钟明为他轻佻的语气皱起眉,拍开男人放在他后腰上的手,绕过他走出浴室:“我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李逸之笑盈盈地收回手,抄在口袋里,一边低声喃喃‘你别说这洋警察衣服还挺好’,一边溜溜达达地从浴室里走出来:   “就这么走进来的啊。”他弯着眼睛,看着钟明在椅子上坐下,跟着他走到书桌前,抬着一条腿坐在桌边:“那些洋人又分不清亚洲人长啥样。”   钟明看着男人的长腿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皱了皱眉,突然伸出手,勾出他侧边口袋里一张名牌。   上面是个名叫Jay的亚裔警察,下半张脸长得跟李逸之有些相似。   李逸之在一边嗷嗷乱叫着什么‘你这样算性骚扰警察了啊’的鬼话。钟明叹了口气,将名牌放回他裤兜里,轻声道:   “这个警察在哪?”   “在他家里睡得正香呢。”李逸之笑着看向窗外:“你别说,真不愧是资本主义国家,人家的警察真他妈有钱。住大别墅,开奔驰——”   钟明轻轻叹出一口气:“别说脏话。”   “好嘞。”李逸之在嘴上做出个拉拉链的姿势,乖乖闭上了嘴。他转过头,视线慢慢悠悠地晃过整个房间,眉心逐渐蹙起,没过半秒就又张开嘴:   “真是群怪胎。这破房子不是跟那个鬼地方一模一样吗?”   钟明垂下眼,没接他的话。   “真晦气。”   李逸之从桌子上跳下来,拍了拍屁股,像是要用脚步丈量房间似的,在屋内转了好几圈:   “你不是说会有危险吗?在哪呢?”   钟明看着他弯下腰手撩起被子去看床底,道:“目前还没有。”   闻言,李逸之的动作一顿,接着缓缓直起身。   他回过头看钟明,眉锋微挑,脸上的表情玩味:   “没有?”他凤眼里的笑意淡了几分,轻声问:“那刚刚的是什么?”   钟明神情一顿,接着垂下眼,睫羽微微动了动。   见他这幅样子李逸之就来气。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转过身走到钟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现在不会还要说什么祂们不会伤害你的鬼话吧。”   钟明听出他语气里的冷意,依旧没有回答。事实上,他确实觉得那些黑影不会伤害自己。   他虽然没有将话说出口。但是李逸之哪里会看不出钟明心中所想。   他的眸色沉了沉,缓缓俯下身,双手撑在钟明所坐的椅子两侧,狭长的凤眸中倒映出钟明的脸。   因为连绵的阴雨,古堡中的空气非常湿润,钟明微微垂下的面庞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微光,皮肤像是也被水汽浸透了,白皙得几近透明。   “他如果不想伤害你……那你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李逸之低声道:   “你还记得自己几岁吗?钟明。” 第107章 原因   他们之间的距离离得特别近。近到李逸之可以嗅到钟明身上的气味。   也许是在浴室待久了,他身上也沾染了里面熏香的气味,混合着肌肤的温度,和周遭微微潮湿的气味混杂一体。   李逸之抓住扶手的手微微收紧。他看着钟明,在极近的距离看着他张开粉色的嘴唇:   “年轻点不好吗?”   钟明轻声道。   李逸之的眉尾动了动,歪过头,视线从侧面盯着钟明:“那也要看是哪种年轻。”   时间在钟明身上停止了。他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事是谁做的。   李逸之微微偏头,凑到钟明耳边:“你当年根本没有杀他,是不是?”   他没有说清楚,但两人心中都很清楚「他」指的是谁。   钟明脸上的表情未便,看了他一眼。李逸之便知道了他的意思。   当年走出副本之后,李逸之和钟明达成协议。他们会延续副本中的合作关系,互相支持,彼此间不能有谎言。他不能欺骗钟明,钟明也不能对他说谎。   所以钟明没有否定,就是变相的承认。   李逸之的神色骤然沉了下来。   他长着双臂,几乎将钟明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眸色在钟明看不见的角度缓缓变沉,抓住椅子的手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但他的语气还是带笑的:“怎么办,他现在要抓你回去了,要不要我保护你?”   表面风轻云淡,实则妒火灼心。   钟明似是没察觉他的略哑的声音:   “他不会抓我回去的。”他抬起眼,道:“再说,副本的入口已经关闭了。”   李逸之嘲讽般地笑了笑,似是想到了什么,凤眼中光芒流转,张嘴‘哈’了一声:“说不好……也说不定是死了。老头本来就没多少年好活,你抛弃他。他说不定一个想不开——”   闻言,钟明眼角微动,回头看向他:“别说了。”   他的乌黑的眼眸这时才脱离那种雾蒙蒙的状态,瞳孔中冷光宛若利剑出鞘。   李逸之顿了顿,转而一笑,没有丝毫要后退的意思:“我要是就想说呢?”   这几年间钟明对他的态度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钟明会利用匡氏的权力为他搞定身份问题,他刚出来的时候身上半个子儿都没有,钟明随手就给了别墅和车,还细心给他挑了辆红色的法拉利。作为朋友,钟明无可指摘,然而当他试图将两人的关系推进时,总会遭遇阻力。   钟明的冷淡更加刺激了他。李逸之有疼他疼得不行,有时又对他恨之入骨。   听到他的挑衅,钟明抬起头,没有在李逸之压迫感极强的语气和姿势下表现出任何不安。他端坐在椅子里,身体后仰,一只手撑在了下颌上,眼神自下而上地看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   李逸之看到他这个动作就火大。好的不学,尽学这些乌七八糟的怪招。   他能怎么说?说「小明,我爱上你了,希望你也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李逸之盯着钟明,眼角都因为过于紧绷抽搐了两下。他嘴唇紧拧,还是拉不下这张老脸。他几乎是上个世纪的人,骨子里还是有些大男子主义。平时花言巧语说的很溜,但真要他在钟明面前坦率自己的爱意,在他面前俯首称臣,他又做不到。   李逸之的话噎在胸中,又不愿松手,就这样盯着钟明不愿退开。钟明也不着急,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突然,一整敲门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滞的气氛。   钟明率先移开眼神,准备站起来去开门。然而他才刚刚起身,就被李逸之推回了椅子里:“坐着,我去开。”   他转身走到门口,按住门把手,将门打开一条细缝。   沈瑱的面孔出现在门外。他先是看了眼李逸之,接着转过视线,往门里面看:“钟明在吗?”   李逸之没动,用身体挡住门缝,偏头看向钟明。在钟明轻微的点头下,他打开门,让开半步。   沈瑱走房间内。视线立刻看向了坐在窗边的钟明,抬脚向他走去。   然而他走到一半,脚步突然一顿,微微偏过头,有些奇怪地看向站在门口的「警察」。   “……你为什么不走?”   他问道。李逸之半垂着头,没有回答。沈瑱看着他,突然皱起眉:“你是李逸之?”   李逸之遂抬起头,双手背在身后,冲他像模像样地一笑:“你好。沈少爷。”   沈瑱不喜欢这个称呼。也不喜欢李逸之。他微微眯了眯眼,扭头看向钟明:“……你们果然还有联系。”   在出副本之后,明面上钟明立即与除了沈瑱外的所有人断了联系。好像他在副本里面的那段时间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经历一样。这种态度让三大家族对钟明尤其放心,这个举动落在他们眼里就是在说钟明已经彻底厌弃了公爵,甚至可能还有些恨他,所以才会对知道自己过去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在跟踪钟明整整一年后,他们确定钟明已经与其他人断了关系,所以才这么放下心。   但真要细究,三大家族的确非常傲慢。要知道李逸之在副本中时连公爵的耳目都能暂且骗过去。不知他们究竟是从哪来的这么多自信。   沈瑱神情沉滞,视线在他们中间转过一圈,最后缓缓落在李逸之身上:“这些事情都是你帮他的?”   “什么事?”李逸之挑了挑眉。接着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身体一抖,吊儿郎当的身体都站直了些:“你说那什么股票的事?你别乱说、这我可没有!”   沈瑱眉头一皱,接着想起来李逸之初中都不知道毕没毕业这件事。他顿了顿,转过头看向钟明。   只见钟明坐在椅子里,单腿翘起,月光照在他的鞋尖上,闪过一点冷光。   “……那些、都是你做的?”沈瑱向他走进几步,停在离开钟明两步远的地方,垂下头看他:“股价是怎么回事?高层的人为什么会被警察带走?”   他在沈家掌权已经好几年。气质也不自觉产生了些许改变,看着钟明的表情很严肃,眉宇间出现一条浅痕,问钟明的语气像是在审讯犯人。   钟明手肘放在扶手上,修长的双手交握,缓缓抬起眼:“他们为什么被抓,你不知道吗?”   沈瑱闻言神色一顿。三大家族的高层,说句恶贯满盈也丝毫不为过。税务,假账,阴阳合同等等都不用说。他还听说这几个家族内部为了保持血脉的纯净世代互相通婚,生下来的孩子大概脑子都有什么毛病,经常干出些让手最脏的资本家都要骂一句疯子的事情。   “……我听说这次的事情跟基金会有关。”沈瑱缓了缓语气,沉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钟明看着他,直到沈瑱今天不要到一个答案是不会走的。他向后靠了靠,微微垂下头:   “基金会下面的修道院,你知道吧。”   沈瑱点了点头。他知道钟明这两年就是在负责这部分的事情。   钟明微敛着眼,轻声道:“不是所有修道院都会向孩子们隐瞒副本的存在。在一些国家,修女和神父一开始就会告诉他们副本的存在。”   他顿了顿,接着道:“但不是所有孩子最后都会成为玩家。剩下的人,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办?”   沈瑱闻言神情一僵。显然立即想到了那些孩子的下场。三大家族需要人力帮他们攻破副本,但同时又不能让过多的人知道副本的存在。   钟明抬头看了看沈瑱,接着垂下眼,淡声道:“警方在位于北美和欧洲的修道院地下发现了数吨尸骸,明早就会有报道。”   沈瑱眉心一跳。脸色难看下来。他确实不知道那些人居然这么嚣张,竟然就明明晃晃地将尸体埋在地底,连处理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估计是巨大的胜利将他们本就沉浸在酒精和毒品的大脑完全冲昏,人命有什么重要?目的已经达成,他们早已把这些陈年的血腥往事抛在了脑后。   沈瑱皱眉头紧皱,低下头,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凝了凝心神,道:   “你也说了……不是所有修道院都有这种情况。高层里恐怕也不是所有人都经手过基金会的事情。”   “等警方的调查结束,他们总有人会被放出来。”   沈瑱放下手,冷肃的眉眼间神色深沉:“你有想过等他们出来之后怎么办吗?”   闻言,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的李逸之眉梢微扬,站直了身体看向沈瑱。   钟明却丝毫不为所动,道:“等他们出来,集团市值已经蒸发大半。”   他一双乌黑的眼睛中冷光四射:“我要的就是他们在这几天待在监狱里,什么都不能做。”   沈瑱闻言一愣,接着心脏猛的沉下。今天三大集团曝出丑闻,同时遭到对手公司的联手狙击,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集团内部的人及时反应。该发公告澄清的发公告,该回收股票的回收股票。但是现在所有公司的高层都在警察局,剩下的各分部的代表都困在这座古堡里,没人能够做出危机处理。   现代资金池内情况瞬息万变,等三天后公司高层里「无辜」的人放出来,也已经变天了。   “我当然知道他们如果被放出来,我会有危险。”钟明轻声道:“所以我会尽量延长他们在警察那里的时间。”   沈瑱眉尾一抽,猝然道:“你还做了什么?”   他刚说出这句话。口袋里的手机便翁动了几声。沈瑱不得不停下话头,拿出手机一看,屏幕上面是下属向他发来的最新消息。   三大家族成员内部的语音通话翻译文件和用基金会洗钱的流水记录刚刚被匿名人士送到了警局门口。那语言通话的时间跨度长达三年之久,被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成英语,设计到家族秘辛的部分被信心地圈了出来,足足有上千页。   因为集团高层内部使用的语言外界基本没人知道,连小语种都算不上,三大家族有意不想让这种语言传播,所以连在大学中开设教授这门语言的课程都会被他们组织。因为他们说的话基本没人听得懂,集团高层也常常嘴上不把门。   但他们忘了,他们中间还有钟明这个外人在。或者说大多数时候,他们将钟明当成一朵放在墙角的水晶琉璃花,根本意识不到这朵花也有自我意识。   沈瑱盯着手机屏幕,缓缓放下手,转头看向钟明:   “……这些都是你做的?”他的语气里带着些不可置信:“什么时候?”   钟明垂着眼睛,纤长的手指轻轻擦过手背,姿态很放松,仿佛还是那个总是坐在桌边,不声不响的美丽符号:   “匡氏的事情我没有管,你也知道。”他轻声道:“我总得找点事情干。”   沈瑱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说出这句话,抓住手臂的五指紧了紧   “……你一直都在伪装。”沈瑱看着钟明美丽的脸,眼神变得锐利:“你从不管事,就是想用这种表相麻痹他们——”   “不要说的好像是我在骗人。”   钟明猝然打断他。他抬起眼,眼角微微上扬,眉目在冷白的月光下更加惊心动魄:“是他们自己疏忽大意,怪不到我头上。”   闻言,沈瑱张了张嘴,又无力地闭上。   确实,这么多年过去,匡氏经历破产和重组,又被收购,却依旧有留下来员工记得钟明这个人。说当年公司之所以没被匡天佑直接折腾死,就是因为有这位姓钟的秘书。   钟明绝不是那么没有脑子的人。但是三大家族的人太过自负……而他?他觉得钟明亲手杀死公爵,从副本里出来就得知养父母已经去世,因为大受打击,一直是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沈瑱对他总抱着种俯视的怜悯。在他眼里像是个被摔碎了的器皿,谅他再聪慧能干,也得先拼起来才能用。   而他没想到,钟明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完整而坚定的。   他是有备而来。   沈瑱眼角抽搐,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声音发紧:“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108章 叛徒   沈瑱满眼愤怒,语气强硬。看着钟明的样子像是在看一个叛徒。   钟明眼尾略微上扬,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轻声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沈瑱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猛地一跳。   钟明看着他,声音猛地沉下来:“他们利诱我的养兄,设计我进入副本,间接逼死了我的养父母——”   钟明眉眼间一片肃杀,字字从莹白的齿缝中挤出:   “我的一生都受他们操纵,你问我为什么要报复?”   闻言,沈瑱神情一滞。他眸中倒映出钟明冷白的脸,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眼神很复杂,其中有愠怒、有不安、有惊讶,还有一微不可查的心虚。   他当然知道三大家族在钟明身上使的手段。但自他从副本中出来之后,三大家族一直用最高规格的礼遇对待钟明,钟明也表现地很乖顺,从不拒绝三大家族提供的好处。   他跟其他人一样,还以为钟明真的没有脾气。   钟明说出那几句话,又似是把所有不忿都收了回去,垂下脸,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擦自己的手背。沈瑱看着他这幅模样,心情非常复杂,半响后幽幽叹出一口气:   “……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想的。”   他由上至下看着钟明精致小巧的面庞,缓下声音:“就算你心里有恨,也应该考虑后果。”   “你做出这种事,不光是三大家族,集团里的其他公司也会被连累。如果被人发现幕后的人是你,其他人都不会放过你的。”   沈瑱沉声道。集团的股票暴跌,其他分部不可能不受影响。今天在场的代表中有好几个到现在还在房间里骂娘,彻夜打电话让下面的人查证到底是谁在背后动手脚。   钟明丝毫不为所动,他缓缓抬起眼睛,眸中倒映出沈瑱的脸:   “你不说,没人会知道。”   沈瑱一噎。接着唇角微微勾了勾,眉间因为长久皱眉而出现的浅纹消失,严肃的脸上露出微弱的笑意:   “我怎么会说。”   钟明默然不语,手指抚弄着指节根部戴着的一枚戒指。见状,沈瑱再次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算了。事情你已经做了,我也没有立场说什么。”他沉声道,抬头看了窗外一眼:“时间已经不早了。你早点休息,什么事情都明天再说。”   说罢,他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李逸之抱着手臂靠在墙上,什么股票、基金之类的差点把他听睡着。他打了个哈切,看着沈瑱的背影活动了一下脖子,心想这个逼王终于要走了。   然而就当沈瑱即将走到门口时,钟明突然出声:   “你就这么走了?”   沈瑱脚步一停,偏过头,露出了个疑问的表情:   “怎么。”他转过身,看向钟明,挑起眉锋:“还有事?”   钟明静静看着他,张开嘴:“李逸之,你去把门锁上。”   沈瑱神色一顿,接着紧皱起眉。李逸之从墙上把自己支起来:“好嘞。”他歪过身体绕开沈瑱,伸手就将门上了锁。   钟明接着道:“去床头,看一下柜子底部。”   李逸之一愣,接着脚下一转,走到床头旁,伸手朝柜子下面一摸。   沈瑱站在原地,看着李逸之俯下身,手在床头下移动,突然蓦得一停。   沈瑱眉头猛地一跳。   下一瞬,他便见李逸之缓缓收回了手,直起身。他回头,先是看了眼沈瑱,接着向钟明张开了自己的右手。   只见男人修长的五指张开,手心里赫然是两个黑色的监听器。   沈瑱见他真的把东西找了出来,松开屏住的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过视线看向钟明。   李逸之的面色变得阴沉。他看了眼手里的东西,现在是彻底醒了。   他眼神异常不善地看了眼李逸之,接着回过头看向钟明,抬起手,拇指在喉咙下方一划,用嘴型问道:「要做掉他妈?」   钟明却没有看他。   他盯着沈瑱,轻声道:“你今晚来找我,就是为了诱导我说出这些话。再录下来交给三大家族的人,对吗?”   沈瑱站在原地,眼角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表情里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   钟明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真是条好狗。”   他的语气虽然轻柔,话确实一点情面都没留。   “噗嗤”   李逸之低下头,发出了声嗤笑。   沈瑱眉尾一抽,神色暗了暗。他出身便是沈家大少爷,又身居高位多年,极少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钟明盯着他的脸,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放在膝盖上:   “我原本你和沈为年是不一样的——”他偏过头,似是好奇般打量沈瑱紧绷的脸,轻声道:“现在看来,不仅长得像,做的事情也像。”   听到这句话,连李逸之都笑不出来了。钟明这张嘴,要不就半个字都不说,一张嘴就像把刀子往人最痛处剜。李逸之神情收敛,松散的站姿直起,手臂上肌肉暗自绷紧,生怕沈瑱被刺激地对钟明做出什么。   沈瑱低着头,眸色黑沉地看着钟明微微仰起的面庞,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   他额角浮现出些许青筋的痕迹,下颌线条绷紧,眸色闪了闪,半响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他声音低哑,轻轻道:“但是木已成舟。你说的话已经被实时转述给高层,等他们出来,你好好道个歉。”   他顿了顿,接着道:   “放心。如果他们太过分,我会帮你。”   沈瑱已经想好了。这次三大家族元气大伤,要想恢复,他们需要亚洲市场。那沈家就是绕不开的一环。就算他们之后决心要抛弃钟明和匡氏,沈瑱也有自信能把钟明的人保下来。   钟明盯着他没说话。沈瑱叹了口气,微微偏过头:“你如果实在生气,想骂就骂吧。”   钟明偏头看着他,倒是没再继续骂人。片刻后,他缓缓直起身,重新靠回了椅背上,双手搭在膝盖上。   沈瑱看着他平静的脸,有点拿捏不准钟明的心思。然而下一瞬,他便听到钟明轻飘飘地说:   “你要不要再看一眼监听器?”   沈瑱一顿,接着转过视线看向李逸之。李逸之闻言也是一愣,低下头看手心里的两个球状监听器。他眯起眼睛,手拨弄了一下两个球状仪器,接着猛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监听器的表面,竟不知什么时候覆上了厚厚一层铁锈。   因为监听器本身就是黑色的,他们才没能及时发觉。现在仔细看去,两颗监听器上的灯光都没有亮——它们根本就没在运行。   沈瑱眉心猛地一抽,眼中闪过惊讶,紧接着脸色变得异常阴沉。   李逸之伸出手指,试探性地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监听器的表面,指尖立刻沾上了厚厚的一层铁锈。他的两根手指互相揉搓了一下,心下疑惑——是什么让这些监听器锈成这样。   他抬起头,视线环视整个房间,鼻尖微微动了动,这才意识到钟明的房间不知为何非常潮湿。   那股潮气不知从何而来,在空气中盘旋着挥之不去。   但那也不该让两个高精尖材质的监听器这么快就生锈啊?李逸之眉头紧蹙。   而另一边,钟明静静坐在椅子里。他依旧在用手指转着左手上的戒指,微微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的神色。   在暗处,他的眼珠微微移动,顺着自己的脚尖看向了书桌旁的角落处。   墙壁和书桌的夹角处有一片阴影,位于所有人视觉的死角,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那边阴影。   在刚才对话间的十几分钟内,钟明眼睁睁地看着那片阴影变成个模糊的人形。   祂贴在暗红色的地毯上,边缘有些模糊,看起来既像阴影,又像是一片逐渐浸入地毯中的水渍。   钟明看着祂,鼻尖环绕着空气中湿润的气味。阴影正以他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钟明的视线缓缓移动,从阴影沿着地毯朝上看,逐渐落在自己的右脚上。   他穿的西装裤裁剪得当,单翘起一条腿时,裤腿下会露出一小截脚踝。   而现在,他的皮肤上正缓缓浮现出一片黑色的痕迹。   痕迹的轮廓正逐渐变得清晰,是五根手指的形状。   “……钟明,你毁掉监听器也没用。”   沈瑱低沉的声音唤回了钟明的神志。他肩膀轻轻一颤,从自己的脚踝上收回视线,看向沈瑱:   “你说什么?”   沈瑱见他眼神飘忽,将其理解为轻蔑,以为钟明在故意给自己难堪,脸色骤然变得铁青,语气生硬地说:“你最好现在就停手。”他语气急促地说:“你要是继续这样下去,等高层的人出来我也救不了你!”   “我不需要人救。”钟明淡淡道。右手将指环转过一圈。   沈瑱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胸膛重重地起伏了一下。他的计划全盘落空,不仅被钟明倒打一耙,还被对方指着鼻子说和那个肮脏的私生子是一路货色,现在非常火大。   他的视线宛若实质,盯在钟明身上,几乎要从那上面剜下一块肉来。   接着,他的目光骤然一滞。停在了钟明一直在摆弄的戒指上。   戒指戴在钟明左手的无名指上,不是当年曾属于沈为年的那一只。那戒指极细巧而精致,金色的指环套在钟明如玉雕的手指上,顶端镶嵌着一颗翠绿宝石。   沈瑱本以为那就是普通的宝石戒指,但当看到那颗宝石在月光下闪过,他脑子里猛地抓住了什么,猝然道:   “……那个戒指,是副本里的东西。”   他猛地抬起眼,咬牙道:“你当年拿这个杀了金元。它为什么会在这?”   沈瑱紧紧盯着钟明,额角上青筋直跳,神情逐渐变得有些狰狞:   “你不会这些年都还跟他有联系吧?”   钟明闻言,动作一顿,看了看手上的戒指,又抬头看向沈瑱:“没有。”   他这次是真的没有说谎。他倒是希望能跟那个人保持联系。但是这些年来,出了神出鬼没的鬼影,他连梦都没有梦到过公爵一次。   沈瑱自然不会相信他的话。他神色沉沉地盯着钟明,话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就知道,你当年根本就没杀他。”   他的声音异常低哑,看着钟明的眼睛里沉得透不进一丝光:“钟明,我已经算是对你仁慈了。如果我把那天副本里你做的事情告诉那些人,你觉得你会怎么样?”   跟沈瑱的滔天的怒火形成鲜明的对比。钟明神色淡泊,他看着沈瑱,轻轻挑了挑眉:“我做了什么?”   他是料定沈瑱根本没想明白当年他们从副本里逃脱的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也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公爵没死。毕竟副本后来崩塌,入口关闭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沈瑱自己也明白。他一顿,接着突然上前两步:“你敢说你做这些跟那个公爵完全没有关系?!”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钟明,试图伸手去掐住这个人小巧的下巴,让他再也摆不出这幅平淡的表情。“你想给他报仇,他自己没把人杀完,你就来使这种手段——”   他的手伸到一半,就被李逸之截住。他不仅拦住了沈瑱,还反手一拳揍在了他脸上。   “操。”李逸之看着沈瑱被打得偏过头,张开自己的右手:“他妈的这逼王脸还挺硬。怪不得脸皮这么厚。”   沈瑱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右脸的颧骨上迅速浮现出一片淤青。   他缓缓回国脸,抬起手,在嘴角抹了一下,抬眼看向李逸之。   李逸之挡在钟明面前,将张开的手又握起来,挑了挑眉:“要打架?来啊。”   沈瑱看着他,李逸之高大的身体完全挡住了其后的钟明。他站在原地,顿了片刻,并没有动手。   李逸之握着双拳,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他还以为沈瑱早就忍不住想揍人了,没想到这逼王出来副本老了不少,也变能忍了。   然而下一瞬,他看见沈瑱抬起手,虚放在脸侧,两指并起向下勾了勾:   “动手。”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房门忽然被打开,李逸之瞪大了眼睛,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数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顺着门缝鱼贯而入。   “咔哒。”   这是手枪上膛的声音。 第109章 故人   李逸之微微睁大眼睛,也在第一时间拔出了枪。   等拿稳了枪,他才无声地说了句‘卧槽’,狭长的凤眼缓缓扫过对面的枪口。   对面五、六个黑洞洞的枪口。他这边就只一个光杆司令。李逸之不想面上露怯,暗中偏过视线,看了钟明一眼。   然而沈瑱带来的人显然是专业的。李逸之视线一偏,立即就有人想开枪,却被沈瑱抬手制止。   那人面上愣了愣,将枪口向下压了些许。   李逸之完全没有察觉,还在朝钟明挤眉弄眼,意图传达让他从跳窗逃跑。   钟明:……   他轻轻摇了摇头。抬眼看向沈瑱,视线在他身后扫过:“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沈瑱缓缓放下手,两只手背到了身后,盯着钟明:“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沈家是军队出身。钟明轻嗤了一声,看着沈瑱身后的人,脸色似笑非笑:“也对。你们沈家是军队出生,和这些雇佣兵也算是同行。”   沈瑱眼角一抽,他知道沈瑱这是在讽刺他。这时在说他在做亏心事,不敢用正规军,和一群雇佣兵同流合污,不知到底是兵还是匪。   今天钟明反复往他的底线上踩。沈瑱对钟明再有耐心,也到了极限。他盯着钟明,抬手朝他招了招:   “起来。”   钟明看着他,坐在椅子上面没动。见状,沈瑱的神色变得黑沉。他身后的枪口瞬间抬了起来。   钟明的视线一一扫过这些枪口,手指微微动了动:“现在外面都是警察,你要在这里开枪?”   沈瑱细微地勾了勾唇角,意有所指般看了李逸之一眼:“他都能混进来。”他重新看向钟明:“你不会以为警察能保护你吧?”   钟明的神情不变,眉眼缓缓向下压了压。   沈瑱看着他,唇角露出了点笑意:“你就是太相信这些警察。你以为把罪证送到那些人面前,他们就能对三大家族做什么吗?”   钟明眉梢微挑,抬眼道:“如果做不了什么,你又为什么要控制我?”   沈瑱一噎,脸上的笑意消失。之前他常年觉得钟明话太少,现在却恨透了这张嘴。他不再与钟明多说,抬起右手,沉声道:   “过来。”   同时,他身后雇佣兵的手搭上了扳机。   钟明坐在椅子里,额角隐隐泌出一点冷汗。他坐在椅子里,没有动作。也不是他不想起,钟明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脚踝,上面的黑色掌印已经完全显现出了形状。他不知道自己从这把椅子上起来将会发生什么。   见他不动,沈瑱表情一边。他身后的人开了枪,一颗子弹擦着钟明的脚尖射进了地板里。   地板上的弹孔里升起灰烟。钟明的眉梢微微一动。   “操!”李逸之蓦地回头看向钟明,见那弹孔离钟明只差两寸,怒火从眼眸深处冒出、猛地回过头瞪向沈瑱:“你他妈真当我不存在是不是?!”   沈瑱从眼角处瞥了李逸之一眼,抬手随意地在耳边挥了挥:“他交给你们处理。”他丢下这句话,遂抬脚向钟明走去。   钟明下意识地移过视线看向李逸之。却被沈瑱挡住了视线。   他停在钟明两步之前,眸中神色暗沉,朝他伸出右手:“起来。”   到了这个份上,钟明再无选择。他看着沈瑱,用两只手撑住扶手,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他站起来的同时,钟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脚踝上一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收紧。他脸上不露声色,呼吸的频率却有些微乱,透露出了他心中的紧张。   沈瑱察觉到了这一点,眉梢微挑,伸到钟明面前的手一转,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我还以为你是真不怕呢。”   他按着手下人瘦削的肩头,仿佛终于在钟明这里搬回了一程,看着钟明白皙的面孔,笑意深了些:“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他低声说:“我只是需要你不再使手段。这几天安静一点,等三大家族的人出来,我就带你回华国。”   钟明微垂着头,听着沈瑱在自己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额上挂满了细密的冷汗。他的心思完全在脚上冰冷的触感上,那只手收得越来越紧,严丝合缝地攥住了他的脚踝。   沈瑱以为他是害怕了,神色缓了缓,嘴角勾起,俯下身靠近钟明冷白的耳廓,似是想要说什么。   另一边,几个雇佣兵将李逸之团团环住,举着枪从前后左右几个方向朝他靠近。   李逸之举着枪,眯了眯眼睛,接着突然放下了手,   “算了。”他将手上的枪‘啪’得一声仍在地上,举起双手,朝众人挑了挑眉:“我投降。”   雇佣兵们脚步微顿,接着互相对视了一眼。李逸之看着对准自己的枪口,眉尾一颤,敏锐地发现他们并没有要放下枪的意思。   这些雇佣兵还是想要他的命。   “卧槽。”李逸之暗骂一声,猛地顿到地上,躲过一颗从他头顶擦过去的子弹。   一击不中,他们手上的枪口向下,对准李逸之的额头。   然而就在他们要按下扳机之时,李逸之猛地抬起头,对准手心吹出一口气。   他手心的细粉飘到空中,顿时将在场的所有人笼罩其中。   吸入粉尘的雇佣兵眼神骤然变得迷离,手上的力气一松,枪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砰’一声。   沈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偏过头。在看到粉尘时立刻抬手捂住了口鼻。   李逸之自烟雾中回过头,朝钟明厉声道:“快走!”   然而沈瑱比他反应更快,手用力按住钟明的右肩。   李逸之洒出的粉末飘散在空中,甚至还有越来越浓的趋势,钟明慢一步捂住口鼻。他的视线越过沈瑱的肩头,看不清李逸之的身影。   沈瑱按在他肩头的手抬起,一把拽住钟明的手臂:“走!”   钟明被他拉得一个踉跄。然而下一瞬,房间里的灯突然灭了。   所有的灯光都在一瞬间熄灭。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钟明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这座古堡位于人烟罕至的山区中,附近没有城镇,没有任何。房间里面的灯一关上,房间里立刻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钟明什么都看不见,下一瞬,却感到沈瑱突然松开了手。   钟明眉头一皱,朝沈瑱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没看见。接着,不知房间里的哪一处响起来一声枪响。钟明猛地回过头,听到黑暗里传出激烈打抖的声音。   “躲起来!”   李逸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这次离他更近了。   钟明立即蹲下身,他双膝跪在地上,在黑暗中摸索到床头的柱子,低下头,躲到了床底下。   幸好房间内的床够高,床底有足够的空间。钟明趴在厚实的地毯上,从床柱间看出去,却因为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不仅是看不见,甚至连四周的打斗声也消失了。四周异常安静,钟明只能听到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钟明闻到一股潮湿的气味。   他放在地毯上的手指蜷了蜷,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出现,环绕在他周围。   钟明轻轻瑟缩了一下。突然觉得躲到床底下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外面依旧没有任何声音。钟明双手按在地毯上,感到一阵湿冷的气息从身后靠上来,顺着脊椎,一路爬上他的后颈。   钟明穿的衣服并不薄。然而那股湿冷似是贴上了他的皮肤,浸入他的毛孔,让他有种自己没穿衣服的错觉。   实在是太冷,钟明开始止不住小幅度地发颤,连牙关都有些发抖,嘴唇有些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床底的温度越来越低。钟明突然感到耳后一丝痒意,似是有人伏在他的肩上,朝他的耳朵里吹了口冷气。   钟明再也忍受不住,身体猛地向上一抬,后脑撞上了床底。   “砰!”   随着一声闷响,钟明皱起眉,咬紧牙关咽下一声痛呼。   然而随着这声动静,房间里的灯光突然亮了。就如同之前全部一起熄灭一样,所有灯光都在同一时间亮起,瞬间照亮了房间中的每一个角落。   一双脚映入他的眼帘。   钟明瞪大了眼睛,怔愣地看着床柱外,一双腿搭在地上。暗红色的地毯上有一片湿润的水渍,是粘稠的鲜血。   钟明呼吸一滞,赶忙爬出床底,扶着床柱站了起来。   房间里的景象让他瞬间楞在了原地。   不大的房间地上,横七竖八地铺满了尸体。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灯光一暗一亮,钟明竟成了这里唯一站着的人。   他缓缓移过视线,视线一具具尸体脸上扫过。五个雇佣兵全数躺在地上,了无声息,他的视线扫过他们,最后停在了沈瑱脸上。男人倒在地上,手边是一把黑色的手枪,喉咙处被利器隔开,血流了一地,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钟明看着满屋子的尸体,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脚却立刻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回过头,便间李逸之脸朝下趴在地上。   钟明眼睫一颤,罕见地露出惊慌的神色,立即蹲下身,伸出手按在李逸之的颈侧。在感到手下跳动的脉动后,缓缓松出一口气。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股巨力突然从后面按住了他的肩膀。   “!”   钟明发出无声的惊呼,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钳制住他,强行将他挟持着向后一路拖到了墙边。   “砰!”   随着一声闷响,钟明被反剪双手按在了墙上。   他的脸贴上冰冷的墙纸,双臂被折在身后,身后传来男人略微粗重的呼吸声。钟明的手被握得生疼,忍不住皱着眉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呼。   身后的人听到那声通红,捂住他嘴巴的手突然松开,转而遮住了他的眼睛。   钟明的视野陷入了一片黑暗。   浓重的铁锈味依旧萦绕在他鼻尖。钟明咬了咬下唇,缠声道:“……放开我。”   身后钳制住他的手紧了紧。传来些许布料摩擦的习俗声,男人从后面靠近他,坚实的胸膛压在他的肩膀上。   钟明感到温热的吐息抚在自己的后颈皮肤上,浑身一颤。身后的人似乎是不满他连是谁都不问一句,压制他的力量愈加变大。   钟明的身体抖了抖,咬牙道:“我说了……放开我。”   他哑声道:   “放开我!冯唐!” 第110章 当年事   压在他身后的人似乎有些意外,动作猛地顿住。抓住他小臂的手在上面摩擦了一下,接着突然松开,一把将钟明翻了个面。   “怎么知道是我?”   钟明被翻了个面,睁眼便看到冯唐的脸。   男人身上还是穿着男仆的装束,白色的衬衫与马甲,和当前的场景有些格格不入。钟明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睫毛轻轻一颤:   “只有你才会做这种事。”   冯唐看着他,神色阴沉难变,一把捏住了钟明的脸:   “没大没小。”   他的手极用力,将钟明的脸颊捏的嘟起。钟明吃痛,发出一声闷哼,他乌黑的眼珠中蒙了片薄薄的水雾,微微皱眉看着冯唐。   “摆出这幅样子来干什么。”   他低喝出声。随即掐住钟明下颌的手更加用力,将他的脸掰起来。缓缓眯起眼睛:“我今天是来杀你的。”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冯唐掐着他的脸,拇指在他的脸部柔嫩的肌肤上缓缓摩擦而过,眸中神色闪烁,轻声道:“你想怎么死?”   钟明看着他,眉尾微微一颤,呼吸的节奏微乱,像是害怕了。冯唐见他这个样子,勾起嘴角,似乎是很愉悦似的,低头靠近了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威胁的话。然而下一瞬,钟明却道:   “你一直跟着我,为什么这时候才动手?”   冯唐动作一愣,皱起眉:“你说什么?”   钟明在他手中略微偏过头,示意自己的脚踝。冯唐向下看去,于钟明西装裤下露出的一截精致脚踝上看到了一个极黑的手印。   那手印环绕在他的脚踝上。似是一个缓缓收紧的镣铐。   冯唐眉头一滞,神情有些惊讶。他放开钟明的脸,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手掌下登时冒出黑烟。   钟明看着他移开手,脚踝上的黑影已经消失。随着手印的消失,钟明感到萦绕在自己周身的冷意也缓缓消散。他抬起头,看向冯唐:   “……这不是你做的?”   冯唐收回手,在空气里甩了甩:“我做这事干什么?”   钟明从他的脸上的神情中看出,这些年来一直在他身边出神出鬼没的黑影真的不是冯唐所为。钟明看着空中缓缓升起的黑烟,眼角动了动:   “那这到底是什么?”   冯唐抬手往空中一挥,搅散空气中的黑烟。他偏头看向钟明,无声地勾了勾嘴角:“公爵对三大家族下的诅咒,你没听过吗?”   钟明睫羽一颤,他跪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冯唐,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冯唐勾了勾唇,他转过身,站在钟明面前,从上至下地俯视他:   “被下诅咒的人存活的时间不一,从三年到十年不等。我可没这个耐心。”冯唐弯起眼睛,琥珀色的眼眸中恶意涌动,伸手去勾钟明的下巴:“不如我给你个了断。”   钟明偏头躲开他的手,抬眼看向冯唐:“他想杀我?”   他语气平静,但尾音却不可抑制地上扬。冯唐听出他的不可置信,神色一顿,接着浓黑的眉锋缓缓下压,脸色竟然比刚才还要阴沉。   “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个?”他单膝在钟明面前跪下,盯着他的眼睛发出闷声低吼:“现在是我要杀你!”   钟明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神色有些怔松,乌黑的瞳孔钟神情游移,像是受到了极大打击:“他想杀了我?为什么?”   冯唐看着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脸色几变,沉声道:“这不该我问你吗?”   钟明呼吸一滞,眼睫如蝶翼般颤抖,肩线微不可查地向下塌了些许。冯唐睨着他的神色,低下身子,在钟明面前蹲下来:“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低声问。钟明抬眼看向他,嘴唇动了动,声音中有些许颤抖:“我没用毒药。”他看着冯唐,语气中带上了些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急切:“我只是用了能暂时迷晕他的药。他后来醒过来了,不是吗?”   冯唐蹲在他面前,微微眯起眼睛,道:“他确实醒过来了。”   钟明看着他,眼睫微动,松了口气。但他这口气才松开不到一半,冯唐便再次开口:“但是后面他陷入了沉睡。”   钟明神情蓦地一滞,冯唐继续道:“那之后副本关闭。他再没有醒来过,追踪你的诅咒应该是其他人下的。”   钟明看着冯唐,甚至思绪没有一刻想到要去问那个「其他人」是谁,便脱口而出道:“副本关闭不是他伪装的吗?”   “……伪装?”冯唐挑起眉锋,意外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钟明看出他的神色不似作伪,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他喉间一动,声音有些滞涩,道:“我写给他的东西,他没有看吗?”   冯唐皱起眉:“什么东西”   “我给他留了一封信,就在画框的背后,他没有看到吗?”钟明急切地问。   时隔多年,钟明脑中再次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金元金色怀表的作用远超出单纯的催眠。当时他的催眠过程被突然出现的公爵打断,金元应该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催眠不会成功,所以他提前启动了怀表的另外一重功效。   但是他大概也没想到,钟明胸前的碧绿宝石会在催眠即将完全侵蚀他的神智之时突然爆炸,公爵提前在里面存许的能量将他的大脑贯穿。   钟明从未完成的催眠中苏醒,虽然被金元的手段影响了神志,脑海最深处却还留有一丝神智,他用这最后一丝神志自裁,通过零点复活的新身体彻底拜托了催眠的影响。   然而等钟明从死亡中醒来之时,他第一个注意到的并不是李逸之急切的呼喊,而是耳边隐隐传来的,钟表清脆的响声。   那是时针倒行的声音。   时间从过零点退回了零点之前。因为匡天佑的大吵大闹,彼时没有人注意到金元的动静,其实钟明复活之时,命数还没用尽的金元也苏醒了。但是碧绿的宝石碎片卡在他的大脑中,其中的余热不断侵蚀着周围的神经,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他触发金表的功能大概率是想要为自己留有余地,延长催眠的时间,以保证钟明完全失去自己的思维。然而这一招后手却反过来帮了钟明,让他能够在正面撞上公爵之前将李逸之等人藏起来,并且从浴室里拿出了很久之前藏起来了毒药与迷药。   他将迷药倒进了温水里,将毒药收进了怀中。   也正是那个时候,他为公爵留下了一封信。钟明预料到男人不会放他走,毕竟他要做的事情危险重重,那个人估计宁愿自己将三大家族的人和所有玩家全杀了,也不会同意将他放出去冒险。所以钟明才会打算先迷晕他,再用书信的方式好好告诉公爵自己下一步的打算。   在信中,他请求公爵给自己一点时间,配合他表演出副本已经崩溃的样子让三大家族误以为暗杀成功。他这边会在外边找准机会混入高层中间,静静等待一举击溃他们的机会。   三大家族能够这样长年累月地送玩家进入副本,最大的依仗便是他们雄厚的财力。没了钱,他们不过之时一群普通人。   这或许不是最快的办法。但钟明认为这是根植这个问题的唯一解决方式。   同时,他也知道公爵不会同意他的想法。钟明想过很多可能,最坏的情况是迷药对公爵无效。他会杀死所有玩家,和三大家族正是开战,那样的话未来的日子应该会不太平很长时间,但是钟明会陪着他。   好一些的,便是迷药起了效果。但钟明觉得公爵也许不会乖乖照他的想法行事,男人或许会很生气,也许他不会关闭副本,也许会追出来将他抓回去。   当钟明得知副本被关闭之后,他很高兴。他认为这是公爵认可了他的想法,并且选择配合他。   所以当他身边开始时不时出现诡异的黑影后,钟明也没有害怕。他想着兴许是男人生气,时不时要吓吓他。   冯唐神色复杂地看着钟明眼中期待的眸光,抿紧嘴唇,低声道:“他……应该是没有看见。”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回去的时候,他坐在阳台上。说自己累了,要休息一会儿。”   “之后副本的出口就关闭了。”   他低哑的声音在空中轻轻落下。   钟明仿佛被重锤击中,脸上血色尽褪,连粉色的嘴唇都变得苍白。冯唐琥珀色的眼眸闪了闪,他说的话还算是委婉了,按他自己来说,公爵恐怕是不会醒了。   他说是休息一会儿,实际上从副本里的状态来看,根本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冯唐想起现在副本里面的状态,眸色暗了暗,他看了眼钟明现在封样子,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钟明坐在地上,低垂着脸,冯唐看着他小巧的下颌轻微地颤抖,一副失魂落魄、楚楚可怜的模样,将自己刚才说要杀了钟明的厥词都忘到了天边去。连半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你……”在片刻的沉默后,冯唐神情复杂地开口:“你也别太——”   然而他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钟明的动作打断。他猛地抬起头,乌黑的眸子已没了刚才柔美的水汽,瞳仁中冷光四射:“他凭什么这么做?”钟明猝然伸手抓住冯唐的衣袖,眉眼冷厉,质问道:“他凭什么放弃,明明是他先骗我的!”   冯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料到钟明是这种反应,皱眉握住他的手:“你说什么?”   钟明揪着冯唐的衣袖不放,指节都用力到微微发白,眼中怒火闪烁,高声道:   “是他先洗去我的记忆,让我把所有事情都忘了!是他先对不起我的!”   冯唐这才听懂。他眉梢微微一动,意思是公爵先洗去了钟明的记忆,所以稍微迷晕他一下对双方都公平?   乍一听还挺有道理的。冯唐神色微顿,握住钟明的手松了松:“……公爵是为了救你。”   钟明闻言,眉梢动了动,神色更加阴暗:“我没叫他用这种方式救我。”他冷声道:“我当时只是个玩家,他大可以杀了我。”   冯唐眉头一跳,终于再听不下去,握住钟明的手腕将他的手拉开:“这话你有本事到他面前去说。”   他这句话出来,钟明脸上的怒气微微一滞。看见他的表情,冯唐发出无声的嗤笑。但钟明只顿了一瞬,便骤然眯起眼睛,道:   “这么说他还活着?”   冯唐一噎,顿了片刻,才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钟明提高声音:“你怎么会不知道!”   冯唐有点焦头烂额。他曾经也撞见过几次钟明和公爵争执的场景,但是钟明刚进入副本时给他柔顺文静的印象太美好,以至于他总是刻意忽略对方还有胡搅蛮缠的一面。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冯唐抓住钟明又想往自己衣领上抓的手,像抓住只老想抓人的猫,瞪着他低呵道:“副本的入口已经关闭了,要不你以为我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出来找你?!”   “我最后一次见公爵的时候他就说了那么一句话,我他妈怎么知道他现在在哪?”   钟明被制住动作,无法移动,只用一双大眼睛瞪着冯唐。他看见冯唐胸膛起伏,俊美的眉目间满是烦躁,似是没有说谎。   半响后,钟明眉目间的情绪渐渐冷下来,他不再挣扎,手腕变得软了。冯唐遂放开他的手,看着钟明垂下头,盯着自己手上的戒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响后,冯唐听到他轻轻出声:“我得自己回去看一看。”   钟明抬眸,眼尾因为过于激烈的情绪而略带上些许薄红,细碎的光芒从睫毛的缝隙落入眸中:“你能帮我吗?冯唐。” 第111章 回归   隔日,德国柏林机场。   李逸之闭着眼睛,沉浸在光怪陆离的睡梦中。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皱的死紧,耳边逐渐响起了喧闹的声音,让他的眼皮不自觉地颤抖,看起来马上就要醒来。   “砰!”   突然一声巨响在他耳边炸开。   李逸之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机场航班屏幕。各个航班号的序列在他眼前闪烁,红蓝白几种颜色混成一片,李逸之不适地眯起眼睛,捂着太阳穴偏头看向自己身边,发现惊醒他的声音是个游客将水杯掉在了地上,里面的咖啡撒了一地,现在正忙着弯腰去擦。   机场大厅内充满了游客的交谈声和脚步声,李逸之脑仁突突地疼,用力睁闭了两下眼睛,突然看到了自己手上的东西。   他手里拿着一张登机牌,上面赫然是10点飞往华国的航班信息。   李逸之骤然睁大了眼睛,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昨夜他昏迷之前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入。   昏沉阴暗的房间里,他靠着声音辨位与沈瑱展开了枪战,然而他只来得及开了两枪,就突然被人从身后打晕。   他能感觉到那一击是带着杀心的,只是不知为何在最后关头收了手,留了他一命。导致李逸之现在还脖颈后隐隐作痛,颈椎像是断了一样。   但他现在分不出半点心神去管身上的不适。李逸之陷入了巨大的困惑,搞不懂他自己是怎么突然从古堡到了机场的。   就在这时,机场的屏幕突然切换了画面,新闻主播严肃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在插播什么紧急新闻。李逸之听不懂德文,本来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在他抬头往四周寻找钟明的身影时,余光里猛地捕捉到了新闻的画面。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大屏幕上赫然是钟明房间中的画面。   尸体被打上的厚马,然而地毯上已经变成黑色的血迹宣誓了现场的血腥,配上古堡复古的装修和地摊上繁复的家族花纹,新闻上的画面看起来简直像是恐怖片里的场景。   也许是因为画面太过恐怖,新闻上闪了一秒便替换了画面。然而李逸之看着下一个出现在屏幕上的图片,眼角一抽,神情更加愕然。   那是一张钟明的照片。大概是警察问话前在房间里给他拍的。图片中钟明端坐在椅子上,一双黑眸直视着镜头。新闻下方的英文滚动播放着钟明失踪的消息。   “哦,这真是不幸。”   李逸之听到旁边游客的声音。他抬头看着屏幕,和同行的妻子道:   “希望这个年轻人没事,真是个漂亮的孩子。他几岁?看起来像未成年。”   李逸之瞪着屏幕,额角上泌出冷汗。虽然新闻上用的口吻将钟明描述为受害者,但他作为现场唯一一个失踪的人,警方绝对对他是有怀疑的。   李逸之心中暗叫不好。其实当他得知钟明的计划后就在担心善后的问题。三大家族遭受重创,出来之后一定不会放过钟明,现在还沾上了人命,甚至新闻已经播报出了钟明的长相——   李逸之越想越心惊,手心里泌出细汗。他移开视线,再次扫向四周,试图寻找钟明的身影——现在他必须快点将钟明带回华国!   然而下一秒,他的动作顿住。只见新闻上又来了条紧急插播,负责播报新闻的女主播在镜头前都不禁露出了愕然的神色,声音中都有些颤抖。   那是一则警方通报。三大家族的高层于昨日接受调查时畏罪集体自杀。   李逸之瞪大了眼睛,看着新闻中滚动播放着熟悉的姓氏,发觉昨天才被警察抓住的人没有遗漏,全都在上面。   李逸之胸膛剧烈地起伏,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在原地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颤抖着掏出手机,开始在网上找关于集体自杀的信息。   他在搜索框里输入关键词,数张图片立即跳到了他的面前。   照片看起来是在监狱中偷拍的,角度不太好,画面中只露出了悬在空中的两条腿。那是个女人的腿,皮肤在脚上红色高跟鞋的衬托下更加惨白。   李逸之眯起眼睛,用两根手指将画面放大,看到那女人的脚踝上赫然有一个黑色的手印。   那手印出现在这具尸体上,显得极其诡异,彻底激发了网友的热情。对于这个黑手印的各种猜测和阴谋论在短短数小时内已经满天飞。大多的猜测都集中在一个点上——萦绕三大家族的诅咒再次出现,并一次便击杀了十数人。   近几年中,三大家族鲜少传出非自然死亡的新闻,甚至高层之一的老卡佩还在一次醉酒后向记者宣布诅咒已经彻底结束。   而这些年的风平浪静也似乎证明了他的宣言,直到今天。十三位家族高层同时在狱中上吊自杀。   李逸之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文字,额角抽出,甚至连手都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   操!李逸之在心中暗骂,他就知道当年钟明根本没有杀死公爵。   他必须在那个怪物出来之前找到钟明。李逸之想到。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抬脚穿过在屏幕前聚集的人群往机场外走,然而他走得太急,不慎撞到了一个游客,登机牌掉到了地上。李逸之瞥了那张纸一眼,根本不想去捡,他不可能就这样一个人回华国。   然而就是这一眼,他的目光骤然顿住。   只见登机牌翻了个面,落在地上,上面赫然写着一句华文:   「我进去看看」   李逸之认出那是钟明的笔记,脑中骤然轰鸣,仿佛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底。   ·   另一边。   古堡中的警察倾巢而出,在周边进行地毯式的搜查。他们是在寻找失踪的钟明。   房间里的尸体已放进裹尸袋抬了出去。沈瑱的死讯连夜传回华国,沈家已经带人封锁了数个机场,以防钟明乘坐最早的航班回华国。   古堡周围所有的道路上都停满了警车,红蓝色的车灯在黑暗中闪烁,照亮了山区内暗淡的清晨。   但警察没有想到,钟明根本没有离开。他们要找的人此时正在古堡后的森林之中,朝着山脉底部越走越深。   “哗啦”   钟明踩断一根树枝,不慎踏进了土坑里。细密的疼痛从脚上传来,钟明低下头,看着自己脚踝上被树枝划出的血红伤口,皱起眉头。   走在前面的冯唐抚开一根树枝,回过头:“怎么了?”   钟明抬起头,放下提起裤脚的手,遮住伤口:“没事。”   冯唐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一瞬,遂回过头,继续朝前走去。钟明跟在他后面,深山里道路崎岖,他还穿着西装和皮鞋,走得深一脚浅一脚,额上逐渐泌出细汗。   清晨山区中湿冷的气息萦绕着他,钟明抬眼看向冯唐,明明对方和他是差不多的穿着,却在林间行动自如,如一头矫健的猎豹。   钟明抿了抿嘴唇,暗中深吸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跟上冯唐。   冯唐在山地中也如履平地,脚下一步不停,丝毫没有要为了钟明放缓脚步的意思。钟明跟着他,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来,他们已经翻过了一座山坡。   钟明站在一颗巨大的榕树下,看着清晨的光芒洒在山脚下碧蓝的水面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湖泊安静地落在群山之中,正是他从副本出来的那片湖。   “……快到了。”钟明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脸色有些苍白,眸中却光芒亮起:“没想到这片湖这么近。”   三大家族的古堡就在离开这片湖泊的一座山头外。他们处处模仿公爵,却不敢将古堡直接修在副本的入口边上,行事处处透着心虚。   钟明扭头看向站在略前一点的冯唐:“我们离湖还有多远?”   冯唐背对着他站着,晨光从他身后射入,将他的表情藏在阴影中。   听到钟明的问题,他微微偏过头:“从这里下去……还得走大半天。”   大半天。钟明心中一沉。他的体力算不上太好,徒步爬上山坡就已经消耗了大半,此时双腿都略有些颤抖。要是再走半天——   见他沉默,冯唐回过头:“怎么?走不动了?”他转过身:“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钟明摇了摇头,沉声道:“走吧。”   冯唐深深地看他一眼,终是转过头。他们继续下山。   下山的路刚开始感觉起来比上山要好走。但是下到半山腰,便才开始体会到山路崎岖。钟明额上的汗水越聚越多,小腿的肌肉酸软,正在微微发抖。   钟明看着冯唐越来越远的背影,暗中咬住后牙,提起一口气,朝山下跨出一大步。   然而他这一步跨得太大,不慎踩到了快突出的石头,重心不稳地朝旁边倒去。   钟明摔到地上,手下按着厚厚的一层枯叶,脚踝处传来锥心的疼痛。他忍住痛苦,垂下眼,伸手握住略微错位的踝骨。   冯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钟明?”   钟明抬头道:“马上。”随即便想站起来。   然而他刚试着撑起身体,就因脚踝处的疼痛摔回了地面上。钟明低下头,咽回喉咙里的痛呼。随着脚踩在枯叶上的窸窣声,冯唐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钟明,眸色闪了闪:“怎么了?”   钟明咬紧后牙,低着头从地上站起来,将自己的重心尽量放在完好的右脚上,抬起头朝冯唐道:“我没事,继续走吧。”   冯唐站在他面前,因为背光的缘故,琥珀色的眼眸有些暗。他许久没有说话,钟明看不清他的神色,催促道:“快继续走吧。如果天黑了回看不清的。”   闻言,冯唐突然动了。他几步靠近钟明,低声道:“走个屁。”   钟明一愣。下一瞬他双脚腾空,被冯唐拦腰抱了起来。   !   钟明睁大了眼睛,看着冯唐将他的裤脚提起来,露出其下已经开始红肿的脚踝。   “……脚都成这样了还想走?”他冷哼一声,道:“真能忍。”   钟明微微蹙起眉,怕冯唐不肯再带着他走,低声道:“我还能走。”   “能个屁。”冯唐恶声恶气地放下他。钟明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单脚站在草地上,看着冯唐单膝跪下,偏头道:“上来。我背你。”   钟明愣了愣,慢半拍后低下身,伸手环住冯唐的肩膀,被对方背了起来。   自昨晚后,钟明冷静下来,从早上开始他就敏锐地察觉到冯唐似是心情不好。所以对方愿意背他,让钟明觉得有些意外。   冯唐背着他,开始快速地在森林中穿梭。没多久,他便带着钟明穿出了森林,走到了一条林间小道上。   钟明紧紧环着他的肩膀,看着底下突然变得平缓的小路,略微睁大了眼睛:“……这有路?”   他顿了顿,接着骤然反应过来:“你骗我?!”   这条林间小路一直往山下去,虽不十分平坦,但比他们刚才跟没头苍蝇似的在森林中乱窜要好不少。   冯唐沉默地背着他向前走,隔了一会儿,才沉声道:“我是想让你知难而退。”   钟明眼中闪过诧异,接着皱起眉,然而还没等他说什么,冯唐便接着道:   “我这次出来只是为了确认你没有对公爵下毒。既然不是你,那他自……陷入沉睡就是他自己的选择。”冯唐顿了顿,接着道:“如果你想待在外面,这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怪你。”   他的声音中有些许低哑。虽然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但其下的好意却不容忽略。   钟明的神情顿时和缓下来,片刻后柔声道:“冯唐,谢谢你。”他环着对方的手略微收紧,低声道:“昨夜……你又救了我一次,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感谢你才好。”   冯唐闻言冷哼一声:“算了吧,你不气死我就算好了。”   钟明略微弯了弯嘴角,接着又平下来:“但是,我答应过他要回去。不能违反约定。”   闻言,冯唐沉默下来。   树林从他们两侧飞速略过,时间逐渐到了中午,太阳升到了天空正中央,幸而树冠足够浓密,为他们抵挡了大部分毒辣的阳光。   钟明在趴在冯唐背上,早上徒步翻山的劳累积攒,逐渐有些昏昏欲睡。然而就在这时,冯唐开了口:   “入口已经关闭了,现在进去很麻烦,需要在水里面待很长时间。”他沉声道:“而且就算成功进入副本,里面也——”大概不是之前那个样子了。   他在犹豫下还是没把后半句说出来。钟明也没有追问,而是立即道:“我不怕。”   闻言,冯唐眸光闪了闪,唇线拧紧,没再多劝,   他们顺着林间小路,在黄昏前就抵达湖泊旁。钟明被放下来,视线落在面前的湖水上,碧蓝的湖泊平静无波,恬静而美丽。   冯唐抬头看了眼天色:“现在就得下水,马上要变天了。”   钟明看向他:“潜水的装置呢?”   冯唐回过头,将袖口挽起:“用不着。”他抬起头,向钟明道:“我可以在水下呼吸,到时候我给你渡气就行。”   “…渡气?”   钟明恍然,副本里的NPC各有各的能力,冯唐能在水下呼吸也不太出乎他的意料。但是渡气……钟明垂下眼,唇不自觉地抿起。   冯唐看出他脸上的犹豫,微微眯起眼睛,朝他靠近一步:“怎么?你信不过我?”   “当然不。”钟明立即道。   他抬起头,朝周围的重重群山看了一眼。现在也没处去找潜水装置。   他犹豫片刻,看了冯唐一眼。对方朝他挑了挑眉,甚至还微微抬了抬手臂,似是在说「随便你看」。   钟明看着他,终是咬了咬牙:“好吧。现在就走。”   冯唐勾起嘴角,伸出手臂揽住钟明的肩膀,带着他朝湖水里走去。   现在是早春,湖水的温度还有些低。钟明走入湖中,水波跟着轻风浮动,湖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裤腿,冰冷的温度让钟明不自觉地一颤。   “别怕。”冯唐的手臂有力地环住他,沉声在他耳边道:“等会儿下面会有点黑,你如果害怕,就抱紧我。”   他看着眼前的湖水,又想起他将钟明的尸体从湖里捞起来的样子,声音变得更加低缓:“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把你安全带出去的。”   此时,湖水已经漫过了钟明的胸膛。他抬起眼眸,最后看了眼周围浓密的树林,深吸了一口气:   “走吧。”   ·   两人潜入了水中。   冯唐带着钟明,一路向湖底潜去。果然如他所说,副本的入口已经关闭,水底没了那莹莹的幽光,完全是一片黑暗。   钟明屏着气,回过头看向身后的水面,那里已经离他们很远。外面的天气果然如冯唐所说骤然暗了下来,甚至还下起了雨,   雨水在湖面上形成密密麻麻的波纹,阴沉的天气更为加剧了水底的幽暗。   钟明微微皱了皱眉,朝湖水更深处游去。随着他们越游越深,无边的黑暗涌上来,钟明渐渐连身边冯唐的脸都看不清晰,只能感觉到对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接着,放在他腰侧的手勾了勾。钟明知道这是要换气的信号。他其实还能憋一会儿,但是为了安全着想,钟明还是偏过了头。   在黑暗中,冯唐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侧脸。四周的水波浮动,似是有人在幽暗的湖水中靠近了他。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光突然从侧面照在了钟明的眼帘上。   他动作一顿,接着猛地回过头,便见湖水深处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点昏黄的光亮,在水中微微闪烁。   冯唐也顺着他的动作看到了湖底的幽光,顿时瞪大了眼睛——副本的入口该是关闭的!   不管现在的情景有多么离奇,都不是计较的时候。钟明屏住那口气,于冯唐一起朝湖底的光芒游去。   一阵金光过后,钟明率先浮出了水面。   “哗啦。”   他猛地吸入一口气,第一时间睁开眼,隔着眼睫上的水汽,远处山脚下的轮廓落入他的眼中。   山谷中正下着绵密的小雨,黑色的森林在雨水中变得朦胧,大宅的轮廓也变得隐隐戳戳,但并不妨碍钟明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所在的地方。   他们成功进入了副本。   冯唐紧跟着浮出水面,抬手摸了把脸上的水,也看到了远处的大宅,骤然瞪大了眼睛。   “……什么?”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就进来了?”   钟明现在分不出心思去想他们过于顺利进入副本的过程。他游到湖边,从水里爬上去,立即朝大宅的方向走去。   冯唐慢一步从湖里爬上来,神情犹豫地看了眼周围。却什么都没察觉到。他遂回过头,抬脚跟上钟明,看着他走得一瘸一拐的样子,皱眉伸手拉住他:   “等一下,我背你。”   钟明停住脚步,回头看向他。然而下一瞬,他的脚踝上突然泛上些许暖意。钟明低头去看,发觉脚踝上的伤处已经完好如初。   冯唐当然也捕捉到了那一刹那的变化。他先是一顿,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高高挑起了眉:   “……看来有人等不及要见你了。”他略带讽刺地说。   钟明看了他一眼,也不问是谁,只是回过头,继续向大宅的方向走去。   山谷中的雨一直在下,从湖边穿过森林,再到大宅门口的一段路,将本就全身湿透的钟明彻底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他们四周黑色的森林如同一片片静默的阴影,安静地伫立在水幕之中,空气里一点声音也无。   钟明身上的手工西装皱了,潮湿地贴在皮肤上,湖水阴冷的气息似乎顺着那些布料浸入了他的骨髓。钟明的脸上都是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汇集到下颌处,再滴落到地上。   片刻后,他们来到了大宅门前。   钟明停下脚步,抚开黏在额角的头发,抬头看向眼前高大巍峨的建筑。   大宅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只是窗户中没了昔日透出的光芒,整个建筑黑沉一片,显得有几分落魄。钟明的视线在建筑前门扫过,着重在几个地方停留,楼顶的烟囱,后厨旁的仓库,存放各种日常使用道具的角落——   都没有人生活的痕迹。钟明看着雪铲上的锈迹,眼睫颤了颤。   现在倒真像是座被人抛弃的鬼宅了。   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按在了面前布满灰尘的木门上。   “吱呀——”   随着木轴转动的声音,粉尘挥洒在空中。钟明屏住呼吸,抬脚步入门中。   大堂中漆黑一片。   华美的吊灯失去了它的作用,安静地垂挂在楼梯中间,透彻精致的玻璃上落了灰。钟明的脚踏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一声。钟明的动作微顿,低头一看,竟发现脚下的木板已经腐朽,没了半分之前光亮可鉴的样子。   钟明眼睫微微颤抖,抬头向四周看去,试图找出一丝熟悉的痕迹。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处响起:   “你来了。”   钟明一愣,接着猛地回过头,向上看去。   只见大宅的四楼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形的黑影。他安静地站在楼梯顶端,一手按在抚手上,指间戒指的光芒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钟明的瞳孔略微缩紧,恍然间竟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公爵的场景。 第112章 终章   他紧紧凝视那道阴影,喉中发紧,嘴唇张合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声音是陌生的。钟明逼迫自己冷静,他盯着那黑影中的轮廓,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绝不是公爵。公爵的声音更沉、更低,生气的时候带着点沙哑。这个人看起来身量也很高,但肩膀看起来窄一些。   在沉默之中,那人忽然动了。   他戴着戒指的手指在扶手敲了两下,天花板上的吊灯突然亮起,从顶端开始,一层接着一层点亮,驱散了大宅中的黑暗。   钟明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中不适地眯起眼睛,待眼前的白光散去,他重新看向楼梯顶部。   一个棕发的陌生少年站在灯光下。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斜依在扶手上,正垂眸看着他。   见钟明怔然地抬着脸,他眨了眨眼,浓密的眼睫于面颊上投下的阴影微微颤抖:   “怎么,没认出来?”   少年经过变声期后略微低沉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钟明看着他顺着楼梯向下走来,皮鞋在台阶上发出轻响,一声接着一声。   钟明紧盯着他的脸,看着灯光在少年脸上变幻,在他靠近后,终于由他的眉眼处看出了点熟悉的影子。   “……艾伯特?”   他颤声道。   少年的脚步蓦地顿住。他抬头看向钟明,挑起眉锋,脸上终于透出和孩童时期一般的不驯:   “现在才看出来?笨死了。”   真的是艾伯特。钟明看着棕发白肤的少年走到面前,一张脸脱离了如洋娃娃般的精致,下颌的线条变得凌厉。钟明看见他的眉尾浓黑上挑,眼窝深邃,已经有了男人的轮廓。   “艾伯特。”钟明的眉眼缓和下来,低声道:“你长大了好多”   他离开之时艾伯特还是孩童的样子。没想到过去短短几年,再见对方已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钟明略微抬起头,发觉艾伯特已经比他高出他半个头。   然而下一瞬,一只手却突然掐住了他的下颌。   钟明被迫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艾伯特的面色骤然阴沉,垂眼看着他道:“别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钟明被他的手箍得有些疼,不觉皱起眉,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艾伯特掐着下颌向左偏去:   “看看,变成落汤鸡了。”艾伯特左右打量他被湖水浸湿,变得更加冷白的面颊,勾起唇角:“湖水里面不好受吧?”   钟明被他像个器物似的捏在手里打量,眉头紧皱,慢半拍察觉到了艾伯特动作里的恶意。他猛地挣开艾伯特的手,抬脚想要退后半步。   然而艾伯特像是预料到了他的举动般,先一步伸手揽住他的后腰:“你还想跑?”   钟明被制住动作,皱眉抬起头:“艾伯特少爷——”他抬起眼,看到艾伯特表情阴鸷,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公爵呢?”   闻言,艾伯特眉梢一动,阴沉的神色淡了,表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他死了。”   他非常直白地抛出三个字。语气没有丝毫犹豫。   钟明骤然瞪大了眼睛,瞳孔急剧缩紧。   艾伯特一手揽着他的后腰,用力将他拉近一步,低下头,垂眼看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   钟明胸膛起伏,急促吸了两口气,眼睫如蝶翼般颤动:“……死了?”   他顿了顿,突然回过头:“冯唐说他只是睡着了,冯唐呢?”   艾伯特立刻伸手托住他的后脑,将他钳制在手中:“别看了。他早被我打发走了。”   钟明双手抵在艾伯特的胸膛上,无法回头。但他耳边确实没有听到冯唐的声音。钟明眼睫颤抖,突然意识到似乎从他进入大宅起,就没再听到冯唐的动静。   “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艾伯特紧紧搂住他,放在钟明后脑上的手缓缓下移,从耳际滑到钟明冰凉的侧脸,捻去他下颌上的一滴水珠。他微微眯起眼睛,睫尾上挑,毫不留情地说:“冯唐骗了你。那个老头早死了,所以副本才会关闭。”   艾伯特双手捧住钟明的脸,紧盯住钟明颤抖的瞳孔,低声道:“我现在是这座大宅的主人。”   钟明的呼吸骤然乱了节奏。他无法再逃避,脸上强撑的冷静终于被打破。   其实在进入副本之前,他心中早有不好的预感。冯唐的含糊其辞,公爵没有看见他的信却关闭的副本,毫无生活痕迹的宅子,还有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收到过来自公爵的哪怕一次联络。   钟明神情恍惚,脑中闪过无数条线索。艾伯特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缓缓眯起眼睛,不满地加重手上的力度,在钟明的侧脸上留下一枚红色的手印:   “你听见了没?”   艾伯特语气变得不善。他捧着钟明的脸,几乎是恶狠狠地说:“你现在应该想想怎么讨好我。”   钟明吃痛地‘嘶’了一声,回过神智。看着艾伯特近在咫尺的脸,眼睫微微颤抖,神色有些迷茫:“……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艾伯特勾起嘴角,露出个彻头彻尾的冷笑,但是他怒火愈盛,语气却越轻:“你背叛我私自逃跑的事,我还没有原谅你。”   闻言,钟明眼尾微颤。是了,他当时为了逃出副本,还欺骗了艾伯特。他嘴唇微启,轻声道:“对不起,我——”   “嘘。”艾伯特阻止了他的话,盯着钟明,如同与情人低语般喃喃:“光是口头上道歉可没用。”   钟明抬眼看他。   他受了刺激,脸白得像张纸,乌眸浮着层水汽,像是下一瞬就要流下泪来。   艾伯看着他微张的嘴唇,心中微动,在钟明逃走的这几年里,他完全吸收了公爵的力量。在身心各个方面都极具地成长。   他看着手下这张楚楚可怜的面孔,这才明白以前错过了多少。彼时钟明常常在那个老头的房间里过夜,他还以为是这人怕黑——   艾伯特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手指在钟明细腻的脸颊上游移,他的手大了很多,钟明变得很小,很容易攥在手里。   “我看你在外面过得也不好。”他顿了顿,眸光闪烁,声音带上了些许笑意:“这些年是不是被我吓坏了?”   钟明先是没听懂他指的是什么,而略顿一瞬,他又骤然睁大了眼睛:   “……那些黑影,都是——”钟明的声音略微哽咽,喉咙发紧:“那些事情都是你做的?”   艾伯特看着他,挑了挑眉,这就是无言的默认了。   钟明顿时如落冰窖。这些年唯一来自副本中的踪迹就是那些时不时出现的黑影。当时冯唐否认,他在内心中还抱着微小的期待,希望其中至少有些许是来自公爵。   在巨大的打击之下,他的双腿发软,若不是艾伯特伸手将他揽住就要滑到地上。   “怕了?”艾伯特还以为他是想起被诅咒纠缠的日子,勾唇笑了笑,右手抚过钟明乌黑柔亮的头发:“你如果认真讨好我,我还能饶你一命。”   钟明被他搂在怀里,没有说话。艾伯特带着猎人对猎物的怜悯,没有强迫他抬头,而是缓声道:“你之前跟那个老头每晚都在做什么,我都知道了。”   闻言,纵使钟明还处于混乱之中,却依旧是一惊,抬起头来。   艾伯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我也要和你做一样的事。”   钟明眉尾颤了颤,睁大了眼睛:“你……你要做什么?”   艾伯特微笑着凑近他,一手勾起钟明的下颌:“我要你亲我。”他的右手拇指按在钟明饱满的下唇,看着那里凹陷下去:“我现在知道了,你们每天晚上都在亲。”   钟明极少和他亲近。就算亲他,也是亲额头和脸颊。但艾伯特现在知道了,那个老头和钟明亲近都是嘴对嘴亲的。   艾伯特很不满,觉得钟明往日里都是在敷衍他。   闻言,纵然是在在这个场景下,钟明都实打实地愣住了。   艾伯特见他的表情,挑了挑眉:“怎么,你不乐意?”   “……不。”钟明用力闭了闭眼睛,抬手按住额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艾伯特皱起眉:“那你想说什么?”   钟明眼睫颤抖,一滴水从顶端低落下来,他抬眼看向艾伯特:“公爵真的死了?”   艾伯特眉梢微动,嘴上决然道:“他早死透了。”   钟明看着他,神色微变,突然道:“那是你打开副本的入口的?”   艾伯特闻言一愣:“什么?”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钟明眸光一闪,继续道:“不,你的能力范围到湖边已经是极限,不会是你。”   闻言,艾伯特脸上骤然变色,他拧紧的唇动了动,竟一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钟明见他的反应,缓缓扬起眉尾:“是公爵开的门。”他骤然抬起头,向大宅深处看去:“他还活着!”   他说罢,推开艾伯特就要往楼梯上走。艾伯特见他识破自己的谎言,神色有一瞬间的慌张,但很快皱起眉,伸手一把拉住钟明:   “你去哪?”   钟明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立即挣扎起来,艾伯特眉头紧皱,伸手抓住钟明的手腕:“你干什么?就算没死他也离死不远了!”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阴影处传来:   “住手。”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钟明抬起头,看着玛丽夫人从楼梯后的角落中走出来。她的银发梳理地一丝不苟,穿着黑色长裙,灰色的眼眸在钟明身上停顿一瞬,接着看向钳制着他的艾伯特。   艾伯特见她出来,高高挑起眉锋:“怎么,夫人要阻止我吗?”   他的声音冷下来:“你可别忘了,我现在才是这座宅子的主人。”   玛丽夫人的神色如以往一般端庄冷硬,淡淡道:“您现在还不是。”   艾伯特神色一僵。玛丽夫人的话更加作证了刚才他的话都是谎言。在心虚之下,他手上一松,钟明趁机挣脱,退开几步,抬眼看向玛丽夫人。   玛丽夫人也看向他,灰色的眼睛向下一瞥,道:“你跟我来。”   钟明立即抬脚跟上她。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堂。   艾伯特看着他们的背影,垂在身边的手握紧,神情恼怒到了极点,偏头低声咒骂:   “该死!”   ·   钟明跟在玛丽夫人的身后,走入已经荒废许久的后厨,经过黑沉没有半点灯光的走廊。钟明看着面前玛丽夫人修长瘦削的背影,见她从后门走出,进入后院的玫瑰园。   玫瑰园早已没了往日的光辉。花朵已经全数凋谢,圆中布满了枯枝落叶,难以行走。玫瑰花枝上的尖刺在枯败后依旧尖利,钟明走得急,根本无心注意地上的枝叶,裤腿数次被荆棘划开,在他的皮肤上留下无数血痕。   玛丽夫人却如同鬼魅一般,黑色的裙摆自荆棘中间飘然穿过,没有收到半点阻拦。   钟明为了跟上她,不得不加快脚步,也没有管脚上被划出了几道伤口,只是一心朝前走。   玛丽夫人最终停在了花园的中心处,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   钟明慢一步跟上来,看着玛丽夫人蹲下身,用手拿开盖在地上的枯枝。随着枯枝被清理开来,地面上逐渐露出一个方形的木门。那木门很小,看起来只能由一人通过。   钟明看见那道门,神情怔住。他不知道这花园深处还有这样一道门。   玛丽夫人从腰侧拿出一把钥匙,插入木门上的锁孔中,轻轻一扭。   随着‘吱呀’的一声,木门从两侧打开,数年累积的灰尘散落在空中,很快被湿润的水汽包裹,随着雨滴落下。   钟明眯眼眼睛,看清了那道木门之后的景象。一道长而陡的楼梯自木门之后显现,从洞口一直延伸到极深的黑暗中。   玛丽夫人收起钥匙,在雨幕之中站起来,微微偏过头:“公爵就在这下面,你自己去吧。”   钟明看着木门中深不见底黑暗,没有半点犹豫,抬脚便要往下走。   玛丽夫人站在洞口旁,垂眼看着钟明弯腰走下楼梯,脚踝的伤口处渗出丝缕血迹,低落在阶面上。她终是叹了口气,低声道:   “不要抱太多希望。”   钟明脚下一滞,回过头。见玛丽夫人面色苍白,灰蓝色的眼眸中神情复杂:   “公爵大人虽然没有死亡。但恐怕也不会苏醒。”   她的声音在雨幕中轻轻落下。   洞口射入的一缕光芒照在钟明脸上,照亮了他清丽的眉眼。他看着玛丽夫人,被雨水沾湿的眼睫颤了颤,缓缓露出了一点笑容:   “我知道了。”他轻声说:“谢谢你,夫人。”   随即,他扭过头,决然地向黑暗之中走去。   玛丽夫人站在雨幕之中,看着青年清瘦的背影逐渐被黑暗吞没,叹了口气,俯身重新关上了木门。   ·   钟明沿着楼梯朝下走。越往下,光亮越少,钟明逐渐看不清脚下的道路,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向下走。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钟明逐渐放缓了脚步,一手扶着旁边粗糙的墙壁,摸索着向下走,阶梯像是永不到尽头,到了后面更是一点光线也无。   钟明只能听见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和胸膛中起伏的心跳声,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那光芒微微带着紫色,在黑暗中静静地闪烁着,既不像是灯光,也不像自然的光芒,看起来颇有些诡异。   钟明微微眯起眼睛,顺着阶梯向下走,而越是往下,那紫光便越盛,最后甚至是到了有些刺眼的地步。   钟明□□最后一级台阶,抬手挡住刺眼灯光,扶着墙走过转角。   一根触角出现在他的脚下。   钟明的动作顿住,立刻收回脚,随着那根匍匐在地上的触角抬起头。   只见阴暗的地下室中,钟明所能目击之处,全部被紫黄相间的触角覆盖。   那些触角有粗有细,有长有短,可全都如同有呼吸般涌动着。钟明双手发冷,脸色苍白无比,被眼前这比恐怖片还要惊悚的场景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触角。   钟明眼睫颤抖,额角泌出冷汗,不安的视线在周围循回几圈,没有在触角堆中看到任何人类的影子。   难道说……他已经变成了——   钟明瞳孔颤抖,看着眼前涌动的紫黄触角,额头上滑下了一颗冷汗。他急促地呼吸了一下,用力咬住下唇,抬脚开始向触角深处走去。   “公爵大人!”   钟明提着裤脚,从触角的间隙中挤过去,一边抬高了声音喊道:“公爵大人——你在哪?”   四周的触角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只是安静地涌动着。随着钟明逐渐靠近房间的中心,触角间已经没有空隙,他不得不脚踩着触角,手脚并用顺着触角向上面爬。   放在一前,他连伸手主动去碰触角都不敢,然而现在他全身都贴在这些触角上。钟明的衣服已经乱了,为了更好的活动,他不得不脱下西装,用手拽住触角光滑的表面,努力将自己向上送。   地下室里回荡着触角互相摩擦的声音,钟明听着自己越来越重的喘息声,伸手扒开一层触角,却见下面依旧是更多的触角。   钟明脸色煞白,汗水混合着雨水,整个人都如同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他瘫坐在触角上,片刻后咬了咬牙,继续向上爬去。   终于,在他再次扯开面前的触角后,一只苍白的手露了出来。   那只手大而修长,指节旁带着薄茧,随上面没有任何装饰或者标记,钟明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公爵的手。   钟明骤然睁大了眼睛,立刻用上了全身力气,将表面覆盖的触角全部拉开。   一张冷峻的面孔从触角之后显露出来。   钟明的睫如蝶翼般颤抖,看着男人闭着双眼的面孔,在安静的空气中不断喘息。   男人棕色的头发没有如同往日般一丝不苟地固定好,蓬乱地散落在额前。他面色苍白,浓黑的眉眼安静地闭着,没有任何声息。   钟明重重呼出一口气,抬手抚上这张他日思夜想的面孔,入手触感冰凉,没有半点温度。他呼吸一滞,俯下身侧耳贴上男人的胸膛。   没有心跳。   钟明手指一颤,撑起身体,面色苍白如纸。   不,没有心跳也不代表人就死了。   钟明咬紧后牙,朝四周看去,发现公爵所在的地方正好处于触角的正中央,从楼梯的角度来看,这个空间位于大宅的正下方,公爵被众多紫黄相间的肉条包裹在其中,看起来简直、简直就像——   他是能量的中心,正用自己的身体供作整个副本的养料一般。   钟明的牙齿咬破下唇,血液涌出来,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下颌上。   他回过头,看着触角环绕中央男人苍白的脸,脸上的平静终于崩塌,露出了恐慌的表情。   “……公爵大人。”   钟明伸出双手,捧住男人的面庞,低声道:“您醒一醒好不好?”   公爵闭着眼睛,英俊的面容宛若用浓墨重彩在画布上绘出一般,没有丝毫动静。   钟明俯下身,缓缓趴在了男人胸口,在极近的距离看着他浓密的睫毛,萦绕在乌眸中的水汽终于落下,低落在了公爵的面容上。   “对不起。”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错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什么都不说就跑出去,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公爵依旧没有声息。一滴接一滴的泪落在他的面庞上,再顺着脸颊滑下,在男人苍白的面孔上留下一道道水渍。   “三大家族的事我已经处理好了,他们以后再也不会有能力再来打扰你。”钟明的力气已经在先前的一系列上山下湖中消耗殆尽,此时再也支撑不住,伏在了公爵肩头,他看着男人冷白如玉的侧脸,轻声道:“等你醒过来,不管是想杀了他们还是要做别的什么,我都不会再阻拦你了。”   钟明全身都被冷气浸湿,然而他身下的躯体更加冰冷。钟明躺在公爵怀中,却感觉不到半点以往的温暖。他闭上眼,泪水如同流不尽般接连往下掉,哑声道:“我再也不逃了,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他低声喃喃。   公爵没有回应他。   钟明安静了下来,他很累了,也掏空了胸中想说的话。脚上的疼痛似乎都变得麻木,神智逐渐远去,竟在恍然间觉得就这样陪着公爵一直睡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他沉默着蜷起身体,耳边只有触角不断涌动的声音,忽然,钟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还有一句话没有对公爵说的话。   钟明睁开眼睛,挣扎着撑起身体,垂眼看向男人的面孔。   “还有一句话忘了说。”   钟明低下头,用自己的双唇贴上男人冰凉的嘴唇,低声喃喃道:   “我爱你。”   同时,他的眼睫中落下一颗泪,顺着脸颊流下,最终滑入了公爵的唇缝中。   下一瞬,钟明突然感到后腰处多出一股力量。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真的吗?”   钟明猛地睁开了眼睛,骤然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公爵看着他,面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微笑,略微俯身,在钟明唇上落下一个吻:   “你真的爱我?”   钟明看着他,在好几秒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害怕惊扰了一场虚假的美梦。公爵的手揽住他的后腰,也并不着急,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钟明的回答。   “……是、是真的。”   片刻后,钟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凑近公爵,缓缓将自己的唇凑上去:“我好爱你。”   青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公爵面上终于露出真心示意的笑容,他双手环抱住钟明,带着人仰倒回触角堆中,同时重重地吻住了那两瓣被泪水沾湿的唇。   “这次是你自愿回来的,对吧?”   他在吮吻钟明双唇的同时还要发问。钟明被他吻得神智涣散,没听清他说什么便点了头。   “那你要在这里陪我一辈子。”   公爵短暂地放开他,改为亲吻钟明的耳廓。钟明浑身瘫软,伏在他肩上,在男人的作弄下轻轻颤抖,胡乱地点头。   “好。”   公爵抱紧他,低头埋入钟明的颈项间。钟明轻轻地喘了口气,在混乱中突然抓住了什么,睁开眼睛颤声道:“……在这里?”   公爵闻言,暂时停下了动作,双手环住钟明光滑温热的背部肌肤,抬头看了眼四周涌动的触角:   “对啊。”他抬手在钟明身上安抚般地拍了一下,沉声道:“外面太吵了,先陪我在这里呆个三百年吧。”   钟明缓慢地处理信息,慢一拍瞪大了眼睛。   公爵觉得他诧异不可置信的模样可爱至极,俯身亲昵地吻上钟明的侧脸:“怎么?你不愿意?”   钟明眼睫颤抖,脑子已经在男人温柔的触摸下乱成了一团浆糊,在这里,跟所有的触角一起?   他难以思考,眼睫低垂,在公爵再一次吻过来的时候用呜咽着道:“好……我愿意。”   公爵闻言动作一顿,接着更紧地抱住钟明的腰,低下头来。   钟明伏在男人胸口,听着他胸膛中传出的闷笑,迟钝着眨了两下眼睛,突然反应了过来:“你在骗我?”   公爵抬起头,终于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里是罕见单纯的愉悦。钟明感受身下男人环抱自己坚实的手臂随着他的大笑而抖动,扬起的眉缓缓平复下来,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地面上,山谷中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灰色的云层逐渐散开,灿烂的阳光从中投射下来,洒在大宅略显破败的大门前。   艾伯特坐在阶梯上,手肘撑着膝盖,看着门外在阳光下变得翠绿的森林眯了眯眼,长叹出一口气、   老头一定又在亲钟明,心情这么好。   他愤愤不平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