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白月光总以为他是替身   本书作者:凡酒   本书简介:如果不是陆衍,韩棠一定会死在十八岁那晚的雨夜。   陆衍在别人面前冷酷专断,是个说一不二的强势上位者,唯独对他极尽关心呵护   陆衍救了他的命,给了他一个家,在最危险的时候把他保护在身后,他几乎把所有能给的温柔宠爱都交付给了自己。   陆衍从不说我爱你,却给了连爱人都未必能付出的一切。   韩棠也爱着陆衍。可他主动亲近,主动追求,甚至还主动告白   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拒绝。   陆衍说,你的归宿不会是我,我只拿你当弟弟看待。   可直到韩棠误入陆衍的收藏室,才发现,这里藏着满满一屋子的画像。   画像上的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但画像背景都是他和陆衍不曾相遇的时候。   ——那个人不可能是他。   韩棠质问之下,陆衍第一次对他发了火。   可那个宿醉的夜晚,陆衍主动摸到他房间,做尽了所有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韩棠在黑暗和疼痛中听见他在耳边说:“……求你别再离开”   醒来之后,陆衍却像失忆似的什么都不记得。   韩棠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不过想想也对。   陆衍带自己回来,是因为自己像极了那个不能提起的爱人   陆衍不接受自己,+是因为自己终究不是他心底的白月光。+   韩棠决定给这对爱人腾地方。于是他当着陆衍的面跳进海里   他没想到,“爱着别人”的陆衍会为自己发疯。   他更没想到,这一幕恰恰就是折磨了陆衍两辈子的噩梦。   -------------------------------   陆衍有一个秘密。   上辈子,韩棠不告而别,甚至为了躲他,当着他的面跳了海。   血淋淋的残酷记忆提醒着他:不要说爱,也不要跟韩棠在一起,这辈子的责任,只是照顾与保护   他偷偷画着韩棠的画像,前世的,今生的,想象中的,梦里的。   他把最隐秘的渴望,藏在无人的角落里。   食用指南   1:占有欲max就是不说哑巴攻x直球选手哥前哥后两幅面孔受(陆衍x韩棠)   2:攻受心里只有彼此但是都不长嘴,两个人都病病的,狗血泼天虐恋情深   3:攻受互宠,双向救赎,双向暗恋,伪替身   ========   韩潜第一次见到江霖,就有些挪不开眼。   江霖也识趣,一杯酒的功夫,就被他勾搭回了家。   星际军校里又暴又烈的铁腕教官,在他面前温柔的像只猫。   有人问韩潜,到底是怎么拿下这朵赫赫有名的刺玫瑰。   韩潜得意大笑,说他对我一见钟情,根本没费心思,勾勾手指头他就过来了。   所有人都以为江霖爱他爱的死心塌地,连韩潜也这么觉得。   直到他看见江霖放在书本里的一张素描画。   那是一个年轻的背影。   像他,但又不是他。   江霖说,这是十年前你救我时留下的。   韩潜如遭雷击,江霖对他体贴包容,不过是为报恩。   原本该得到江霖喜欢的,根本就不是他。   更要命的是,得知真相的第二天,江霖真正的白月光出现了。   #可恶,我居然是个替身##呜呜当替身也行啊##老婆你勾勾手指看我跑的快不快#   阅读指南:   只敢嘴上渣渣强横不过三秒军痞狼狗攻vs又暴又烈眼神不太好美人受   强强互宠,全程1V1,结局HE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情有独钟近水楼台天作之合正剧   主角视角韩棠互动陆衍配角很多角色很多角色   其它:无   一句话简介:假死后,把我当替身的大佬疯了   立意:良好的沟通是通往爱情的桥梁 第1章   轰隆!   巨大的冲击波在海面掀起高逾三十米的巨浪,位于爆炸中心的游艇一瞬间化作火海,滚滚黑烟冲向天际。   燃烧声、爆裂声从黑雾中传来,夹杂着火药味的海水倒灌砸落,转眼又被余爆裹挟,迸起更强烈的浪潮。   不远处一艘快艇几乎被这股巨浪掀翻,声嘶力竭的呼救随之蒙进滔天水雾里。   “那边火太大了,燃料还没烧完,可能会再次爆炸!”   “直升机!直升机来了没有!叫人从上面看!”   “不行,烟太浓……陆总!操,快来几个人,陆总跳下去了!”   “陆总危险!不能再靠近了!”   触目之地被烈火环绕,赤黑色焦烟缠绕,如同炼狱。心脏早已在爆炸之际骤停,身体没有感觉,发麻的耳膜也听不到声音,只有冰冷的海水一刻不断地刺向眼睛,提醒他眼前的一切不是噩梦。   能找到他……   我马上就能找到他!   烟烬落入眼中,烫得陆衍双目一片赤红,他着了魔似的朝那片火海游去。火势凶猛,还未靠近就能感受到高温。浪潮不断将他扑开,不远处,被炸的四分五裂的游艇正朝着向海底倾斜。   倒涌的海水转眼灌满船体,整艘游艇以一种令人心惊的角度缓缓竖起来。   在烈火与浓烟当中,陆衍终于找到韩棠的身影。   他抓着被烧得通红的船舷,身体晃荡在半空中,似乎还在找寻找什么。   陆衍一直紧绷的防线忽然炸开,他嘶声吼道:“棠棠,棠棠!”   韩棠朝他的方向转过来,黑烟太大,他的表情模糊不清,陆衍只看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   “别怕,我这就过来,等船低一点你就往下挑,哥哥接住……”   陆衍的话没能说完——韩棠忽然松开手,在他声嘶力竭地喊声中,直直摔进海里,几乎一瞬间就消失了。   万籁俱寂。   陆衍脑海一片空白,有一瞬间,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直到赶过来的保镖扯着他往回游,他才清醒过来。   所有人都听见他近乎撕心裂肺地吼声,鲜血和着声音一起喷涌出来:“韩棠!”   他眼角眦的几近裂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身影掉落的地方游去,七八个保镖联手才勉强将他拖回船上,一群人堵在他前面,死活不让他再去冒险。   游艇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倾塌的海水陷出一个空洞,水波急速旋转着,不多时,海面上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哈哈哈。”   那个纠缠了他们两辈子的人,在他身后发出了刺耳的大笑:“他知道那些事有你的份了,你让他吃了这么多苦,还能指望他原谅你?醒醒吧!他宁愿死,也不想和你在一起!”   陆衍没有回头,他怔怔看着游艇消失的地方,只觉得这声音如同另一个漩涡,撕碎了他的身体和灵魂,将他带进深不见底的地狱里……   “陆总?陆总?”   陆衍猛然惊醒,他脸色灰败得厉害,冷汗几乎把衬衣浸的湿透。   这是陆衍重生的第六年。   不管梦见过多少回,上辈子最恐惧的场景带来的痛苦,仍和第一次看到时一致无二。   他闭上眼睛,复而睁开,半晌,才哑声开口:“我没事。”   陈实跟着他的时间长,知道他有这个梦魇的毛病,曾经一度严重到得靠药物才能安睡,也就是小少爷到他身边,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   但这俩人最近似乎闹了点不愉快,从陆总离开那天算起,快一个星期没跟家里联系过了。   陈实忍不住多了句嘴:“陆总,要不给小少爷打个电话吧,这么久了,他肯定很担心您。”   陆衍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但微微压紧的瞳孔暴露出他不太高兴。陈实被他看得心尖子一颤,立刻低下头:“抱歉,是我多话了。”   陆衍没搭理他,起身走到休息室换衣服。再出来时,先前的那点颓败已经彻底消失了。   “人到齐了?”   陈实应声:“是,都在会议室了,就等您过去。”   阳光从窗外投进来,落在办公桌一侧的木质相框上。相框当中是个年轻的男孩子。五官生得非常好,眉目间还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傲气,看起来像是那种不太好相处的娇贵小少爷。但他笑起来的样子太过生动,是从没吃过苦的人才有的明朗,连阳光落上去都显得逊色几分。   或许是被梦境影响,陆衍看着照片,之前靠毅力压制的思念,终于不受控的冒了出来   ——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陈实等了五分钟,忍不住小声提醒:“陆总。”   陆衍深深地舒了口气,将相册按倒在桌上:“走吧。”   G市,地下格斗场。   看台上的光源暗了下来,八角笼两边亮起一圈赤红色的火焰特效灯,手持镰刀的死神投影在火光中,营造出一股分外诡异的景象。   擂台当中是个身高接近两米的黑人拳手,周身肌肉虬结勃发,青筋狰狞,光是站着,就给人带来非同寻常的压迫感。   然而此时,这个大块头的脸上出现了跟他气质不符的情绪。那是在过去三十七场格斗中,在各类形形色色的对手面前,从没出现过的……接近崩溃的恐惧表情。   “……怪、怪物。”   他颤抖的手指朝向前方,那里站着一个年轻男人。   看起来才二十出头。身量是无容置疑的修长高挑,可在面前这个野兽似的拳手的衬托下,多少有些弱势感。   他没有一般格斗选手过分膨胀的肌肉,但仍能看出裹在黑色紧身衣下的是一副精悍匀称的身体,肖似一柄薄削利落的钢刀。露在外面的皮肤非常白,跟某种冷玉的质地相近,即便带着挡住半张脸的口笼,也能看出他轮廓线条深刻优美,是雕塑一般的漂亮。   最撩人的还属那双深邃的眼睛,睫毛极长,天然带着一点亦正亦邪的笑模样。观众席上坐满了被酒精和暴力弄得异常亢奋的人,但他刚上场时随意扫过去的一眼,仍能让这些人再次感到血液贲张。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赛方拿来送给获胜者的战利品。   一个美人。   在这种充斥着暴力和征服的地方,拿来助兴的确再适合不过。   几个围在擂台边等待上场的拳手不安分地舔着嘴唇,不乏恶意地盯着台上,如果眼神有实质的力量,他们现在已经把这个美人扒光了。   连他的第一个对手,也流露出垂涎三尺的目光。   他对着这个年轻人比了个很下流的动作:“放心吧美人,我不会要你的命,但是待会儿结束以后,我要在这个擂台上狠狠干你!”   这个人偶似的漂亮宝贝笑了笑——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手,他的身影刚晃了一晃,凝滞的空气似乎就被利风劈开,他的拳头转眼便砸到对面那个的脸上,那个体重超过一百公斤的拳击手甚至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就带着扭曲的笑容重重地倒在地上。   韩棠一脚踩在他手腕上,只听见一阵令人齿寒骨裂声,那只用来比划下流手势的手,被他活生生踩断,手腕以下鲜血淋漓,呈现出烂泥般的状态,竟像是被巨力彻底碾碎了一样。   韩棠没多看他一眼,抬脚把他从台上踢了下去。   短暂的震撼过后是接近癫狂的欢呼。   眼下是第二个。   这种地下格斗场没有规则可言,所有公平不公平的攻击方式,都能有恃无恐地摆在明面上。创建之初据说每个月都要打死个把人,大部分是连警·察都不知道的黑户。   城市里不缺有钱人,在无可替代的暴力游戏面前,短短十个月,这里就成了月会费高达百万的刺激场所。   见识过刚才的比赛之后,再没有人敢轻视他,这个叫做棕熊的拳手,还在上台前藏了钢刺。   或许是之前的胜利来得太快,这个年轻人觉得不够尽兴,这一场,他没用压倒性的力量迅速取胜,这也让棕熊争取到一点反击的余地。   他藏在指缝里的钢刺划破对方手臂,带出一道滚烫的血,赢来了观众席上振聋发聩的喝彩声。   但窃喜感只持续了一秒,他就听见这个年轻人极轻的“啧”了一声,而后看向自己。   那张完美的面庞上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过分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给那双漂亮的眼睛渲染出一道阴郁可怖的影子。   之后的事棕熊无从回忆,他只知道那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以至于他说出那两个字的当口,看见这个男人又像之前那样冲过来时,双腿颤的差点要跪下来。   然而那双修长的、看似纤弱的手,还是抓住他的衣领,毫不留情地把他提起,横着砸向八角笼一侧竖起的钢板上。   棕熊被摔得口吐鲜血,一手撑着地单,勉强靠着钢板坐起来。   他看到那个年轻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到自己面前,弯下腰,用一种令人齿寒的声音慢慢开了口:“我最讨厌别人叫我怪物。”   棕熊控制不住的抽搐着,肿起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对不起……我……”   道歉的话没能说完,他又一次被掐着脖子摔在地上,年轻人绞住他的脖子,握紧他藏着钢刺的拳头,随之“咔咔”几声声,他的手臂断成几节。   “啊啊啊啊啊——”   棕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年轻人一脚踩在他脸上:“闭嘴,吵死了!”   棕熊的胳膊被拧成一个令人心惊的弯度,断骨从皮肤中刺出来,先前用来攻击别人的拳头和武器,被这个年轻人把控住,狠狠砸回自己脸上。   一下,两下,三下……   砸偏的拳头落在高台地板上,只听见“砰”的一声,两英寸厚的泡沫层像是被子弹打中,顺着尖刺破开的地方,向四周崩裂。   鲜血和杀戮是这种地下格斗场最好的兴奋剂,但这种力量简直不是人类可以有的。观众席一片哗然,无数人睁大眼睛朝擂台探去,似乎想再看清更多的细节。   在擂台斜上方的楼梯前,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那是个一身黑衣,风度翩翩的男人,分明长着一张年轻的脸,但却莫名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气度。   这种清冷气在躁动不安的格斗场本该很扎眼,但他所处的地方却像有另一层空间。没人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猩红的打光灯扫遍每个角落,可始终不曾落到他的方向。此时,他正带着欣慰的笑俯望擂台,像是在欣赏自己丢失已久的珍宝,又或是曾经最为钟爱的武器。   过分外露的温柔与物化他人的审视掺杂在一起,与他身上矛盾的特质一般,散发着危险的感觉。   他窥探般自语道:“啧,还是这么吃不得亏,看来这些年跟在陆衍身边,还算没被养的太废。”   站在他身后的是跟了他很多年的手下吴皓,听见声音便上前一步:“老板。”   男人朝台下一颔首,声音也带着笑:“你觉得他怎么样?”   吴皓简短道:“很强,力量和速度都无可挑剔。”剩下那句他没有说出口--“如果不是吃了什么提升力量的药,几乎就是个……怪物。”   男人笑意更深了些:“当然,他是最完美的那个。”   电子巨幕定格在了格斗的最后画面上。   韩棠站起身,将那只沾满血的手套丢在同样被血浸透、不知死活的对手脸上。   那只手干干净净的,看不出半点跟暴力沾边的痕迹。伴随着观众席歇斯底里的喝彩声,他缓步走回休息区。灯光从上到下照过来,映出他挺拔的肩背线条和格外修长的腿。光线慢慢弱下去,他脖颈周围露出的一小片白瓷般的肌肤,在黑暗中几乎泛着微光。   男人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又看了他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开口道:“他心情不好,应该是玩的不痛快,去,把K找来陪他再打一场。”   吴皓惊讶道:“K是我们秘密培养了一整年,下个月拿来争盘龙那边的场子用的,就这么送过去找死……”剩下的话在男人投过来的看似轻描淡写的眼神中消失。   “一个打手而已。”男人道。   吴皓没再多话,恭敬道:“是,我这就去安排。”   韩棠转过头。突如其来的被凝视感涌上心头,但观众席乌压压的,到处都是输红了眼盯着他骂的赌徒。他找了一会儿,漠然将目光收回来。   卷起的衣袖下赫然出现一道七八厘米长的血口子,伤口不算太深,裹好绷带以后也没什么感觉。但有这道伤在,想要隐瞒今晚的事,多少有点麻烦。   从前没人在乎他,受伤流血无所谓,现在……要是陆衍发现自己平常的乖巧都是装出来的,韩棠忍不住焦躁起来。   自从到了陆衍身边,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发泄过了,如果不是陆衍一声不响地离开,他本来还能装的更好……   “韩、韩少。”周家派来的保镖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一眼扫过去,保镖下意识退开了些,任何人在见过刚才那种堪称残忍的屠杀后,都很难没有阴影,声音恭敬到一定程度,显得有些胆怯:“周少电话。”   韩棠伸手接过来。电话那头是周成大病未愈的沙哑声音:“宴会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始了,你怎么还不过来?”   韩棠含糊不清道:“换好衣服就过去。”   周成道:“好,那你……”观众席上一波高过一波的躁动声顺着手机传来,周成眉头猛然蹙到一起:“你还在玩?”   此时这个格斗场的隐藏王牌K已经从后台走出来。跟刚才那几个一身花俏肌肉的废物比起来,这个人气势似乎很足,从看台到通道,他每走一步,沿途满满当当的人群都不自觉散开一些。   韩棠盯着他,明显生出几分好奇感:“再玩一把就走。”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周成的声音严肃起来:“韩棠,今晚宴会上第一件拍品就是那颗蓝宝石,那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最后一件遗物,你有多在乎你哥,我就有多在乎它,如果它被人抢走,我会比死还痛苦,这种感觉你懂的吧?”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韩棠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冷。   他当然懂。不过他和周成不一样,如果有人敢打陆衍的主意,他一定会在那个人动手前,想方设法先把人弄死!   韩棠身上的戾气上升到一个高度后,很快淡开来,他收回目光,随手捋了捋头发道:“行了,我这就过去。”   “你动作快点,要来不及了,还有,你打算怎么做?”   “这些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你把画准备好,九点整见。”   他把浸透了血的护腕丢到地上,冲朝他走来,预备解说下一场比赛的裁判道:“认输,不打了。”而后从八角笼一跃而下,无视上台前丢在地上的那件单价超过五十万的外套,径自朝门外走去。   打手们没有命令不敢阻拦,几百号人眼睁睁看着他走出赛场,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所有人才彻底反应过来。这一下算是炸开了锅,骂娘的,说他打假赛的、阴阳怪气喝倒彩的此起彼伏,声音大的快要把天花板掀翻。   吴皓额头出了点汗,他没料到这个一整晚都在玩命的年轻人会忽然惜命,他低着头道:“是我的疏忽,我这就让人把他找回来。”   “你拦不住的。”男人的声音不无遗憾,他如盯紧了猎物的鹰一般,扫过韩棠离去的方向,无声笑了笑:“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格斗场一侧停着辆重机车,韩棠站在车边,对紧随而来的保镖说:“你回去吧,我自己过去就行。”   来之前周少交代过,一定要把人准时带到,可见识过刚才的事,保镖面对这个看似娇气无害的大少爷,再也摆不出什么强势态度,他拘谨地低着头:“……是。”   “还有。”那只修长白净的手把他的脸抬起来,迫使他跟自己对视:“今晚看到的东西,我不希望我哥知道,如果他从谁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保镖瞳孔微微颤抖着,但被那双看似笑盈盈的眼睛盯着,半点都不敢往旁边看:“……我懂,我什么都不会说,不是,我今晚一直在家,什么都没看到。”   韩棠拍了拍他的脸,笑道:“谢啦。”   他戴上头盔,跨坐到车上,巨大的轰鸣声带来一阵呛人的长雾,不一会儿便咆哮着消失在夜色里。 第2章   哒、哒--   别墅浴室里水声停了。韩棠赤着脚走到淋浴间外,吃饱了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莹润的亮白色,乌黑的发丝不住往下滴水,流过线条优美的脖颈、瘦削的肩膀、最后凝在深陷的锁骨里。   他顺着水流落下的方向看向自己的手臂,伤口被水泡的惨白,但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边缘正朝中间收拢,短短半个小时,这条去医院也要缝上七八针的伤,已经有快要愈合的迹象。   韩棠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种快速复原的特殊体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印象里在六岁以前,他还经常因为没人照料磕磕碰碰受伤大哭,最严重的一次,是被那个他喊“妈妈”的女人拿装了大半开水的热水瓶砸伤。   他躲得快,只被烫到小腿,小孩子皮肤生嫩,那个女人又没耐心,草草拿剪刀剪开裤子就是一扯,结果生揭下一整片皮肉。   这种事经历的多,太细节的他也想不起来,但他明明记得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四年?还是五年,他腿上都带着红蜈蚣似的狰狞交错的疤痕。   可是现在……   浴巾下的两条腿干干净净的,不要说疤痕,连个毛孔都找不到。   韩棠恍惚了一瞬,记忆似乎出现了断层,有一段时间好像被人偷走了。他才想了一会儿,脑子里就一阵刺痛,连带着耳膜也鼓噪起来。   在刺痛彻底蔓延开以前,他飞快从浴室小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兜头浇下,刺骨的冷迫使思绪顿止,混乱导致的痛苦随之慢慢平息下来。   算了。他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盯着镜子里那个朦胧的影子对自己说,不是什么愉快回忆,忘了也好。   浴巾擦过手臂时蹭出了几缕血丝,带来一点微乎其微的痛,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不知道疼一样,用手胡乱撕扯着伤口边缘,直到那里再次撕裂、流血,恢复狰狞,随后他用手机拍下受伤的照片,一番操作过后,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上一次生病还是两年前,好像也是因为类似的事惹恼了陆衍,陆衍一晚上没理他,他忧思过度,半夜就发烧了。虽然只病了两天,但那之后长达一个月予求予给的时光,让他回味至今。   陆衍见不得他受伤,这是他的筹码,也是仰仗。   用浴巾把模糊的镜面擦干净,明亮的光圈中映出一张秀美的脸。任何示弱的表情出现在这张脸上,都不会显得违和。   陆衍虽然只是个普通商人,但心思细腻的程度,超过以往他见到的所有人,任何一点细微的异常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自己在他面前装了这么久没被揭穿,除了仰仗这张脸,还靠着无数次快要成为肌肉记忆的事前演习。   睫毛轻颤时投射在眼底的阴影、看着人时眼底凝着的水雾,不自觉咬紧的嘴唇……   他一丝不苟地重复着陆衍看到伤口时该有的表情。   直到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他才从这种病态的沉浸里抽离。先前的脆弱无助的情绪潮水一般褪了个干净,打开浴室门时,他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矜贵冷淡的陆家小少爷姿态。   此时周家主宅的大门已经关上,用以欢迎的室内演奏也进入尾声,算算时间,开头致辞的部分已经开始,按照流程,会有一场各个家族用来寒暄的舞会——时间不会太久,短暂寒暄过后,就是今晚的重头戏,由周家家主周荣芳以个人藏品操办的小型慈善拍卖晚会。   别墅东侧二楼的房间里,周成透过窗户频频看向花园外的山路,他攥着手机的手青筋暴起,脸上满是焦虑到了极致但又不能不忍的表情。   两天前他因为食物中毒引发肠胃炎,不算太严重,不过上吐下泻的折腾了十几次,体力透支得厉害。周成一向身体健康,虽然感觉这次中毒是被人下了黑手,但家里这阵子上上下下都在忙,一时半会腾不出空档去查验。   得益的当然是他的二弟。原定今晚由他出席的晚宴自然是没法到场,陪周荣芳接待这些重要宾客的任务,全都落在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周祈身上——这他妈也就算了。   可这对母子不知道给老头子吹了什么耳旁风,居然说动他拿出他妈妈仅剩的那颗蓝钻,作为拍卖会第一件藏品。   这是他妈妈专门买下,预备送给未来二媳妇的见面礼。   周成得到信的时候,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周荣芳是重利轻义的商人做派,本来就对亡妻没有多少感情,不然也不会纵容续弦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把家里那些价值不菲的遗物送的送、卖的卖。   这是周成费尽心思保住的最后一件。   可二十年来稳居苏富比拍卖行成交价第一的蓝钻重现,能给这个私人慈善活动带来的荣耀,显然比大儿子的心情重要。   周成求也求了,闹也闹了,周荣芳怕他意气用事惹出乱子,强行把他手底下那些人都召了回来。周成参与家族事务不久,还没来得及培养出专属自己的亲信,老头子一招釜底抽薪,他就成了孤家寡人,实在没办法才求到韩棠面前。   韩棠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不要帮手,不用支应,唯一的要求就是一切得按他的方法来,至于报酬,则是一副不知名的藏品油画。   那画不值什么,周成从他外公手里拿过来后就一直放在收藏室吃灰,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其实他没搞清韩棠到底有多少本事,“实在不行事后再找人买回来”的念头也不是没想过。但他万万没料到,病急乱投医的结果,居然是关键时刻正主压根不到场。   妈的,他是疯了才会相信那个只会躲在陆衍后头撒娇的小少爷,能帮他从布防严密的保险库里顺走东西……   轰隆隆。   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响打断了他的思绪,周成惊愕地抬起头,只见一架直升机从夜空中呼啸而来,几次对暗号般的低空盘旋过后,缓缓朝停机坪的方向而去。距离太远,天也太黑,看不清坐在驾驶室里是谁,但忽然之间,周成想到韩棠之前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   “你家里有停机坪么?”   周成大笑起来。   跌坐回沙发上时才发现自己因为过于紧张忘了呼吸,他连舒了几次气,充盈的氧分让他的思绪逐渐恢复。沉思片刻,他下定决心般猛然起身,把那副擦拭一新、包装齐整的从柜子里拿出来,提在手上,大步走了出去。   突变同样打破了礼堂里和谐愉悦的气氛。晚会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就算来的是客人,迟到这么久,也实在很失礼,何况宴会开始前周家确认过接待方式,没听说有谁要用这个排场。   周荣芳毕竟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不至于在这种小事面前乱了阵脚。比了个手势叫周祈带着保镖过去看看,自己则留下来继续招待宾客,骚乱仅持续了几分钟,大厅里又恢复到觥筹交错、笑语欢声的景象。只是好奇一旦铸下,总归藏不住,虽然谁也没多说,但时不时就有人朝门口的方向看看。   差不多过了十来分钟,周家派去“接人”的黑色轿车停在了门口。周祈怕来者不善,领过去的人多,现下这十来个保镖分站两旁,反而形成了一个极其隆重的欢迎姿态。   车门打开,周祈先一步下来。他也算仪表堂堂了,但跟在后面的那个气质太好,硬是把他衬的像开路保镖一样。   离得远时看不清模样,只能看见一袭裹在黑色双排扣的高定西装里的人影,衣服舒展挺括,身影高挑峻拔,是打眼一望就能感受到好看的类型。   随着他们缓步走近,大厅里鼎沸的喧嚣渐渐变低、变少,最后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定格在周祈后面的那个人的脸上。   他的皮相生得太好,是那种近乎冰雪质地的透白色,眉眼亦是深邃出挑,满屋子水晶灯比在上面,居然都盖不过他眼睛里那股顾盼生辉的神采。   短暂沉默过后,更低的私语声响起来。   “这是谁家的小少爷?以前没见过啊。”   “就是,看着面生,不像咱们这个圈子里的。”   “哎!我怎么看着像陆总家的那个……”   在这些或是惊艳或是审度的目光中,夹杂着一道惊讶到了极点,显出有些恐惧的目光。韩家下一任当家人韩长远看着缓步走过的那个身影,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水晶杯。   韩棠对这些议论声恍若不闻,到陆衍身边的第一年,他江山未稳,时不时就有些交际应酬,怕韩棠离不开人,总是把他带在身边,基本的社交礼仪也手把手教过。他跟着周祈来到周荣芳面前,周祈先一步上前交代了他的身份:“父亲,陆家派来的。”   周荣芳脸上是加深了的和善笑容。他是知道韩棠的。   三年前陆家年会上,他就跟这个传言中陆家小少爷就见过一面。   小少爷的身份是陆衍定下的。但一个姓陆,一个姓韩,任谁一听都知道两人亲不到哪里去。因而除了“陆家私生子”之类的闲言碎语外,还有些更不堪的传言,说这个是陆总养在身边的小情人。   但传言再怎么也是传言,陆衍对他的宠爱却是半点不掺假,仅年会那么短短几个小时,关注他的次数能有几百次,那眼神真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当着外人面都不避嫌,年会一结束,就拉着弟弟走了,恨不能抓紧每分每秒疼爱似的。   当时还有人偷偷打趣,说陆在外头总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原来是为了攒着劲儿疼弟弟呢。   这几年陆衍大权尽握,不常在人前露面,连带把这个“弟弟”也藏得很好,年轻一辈知道他的不多。长时间没有新料,这些声音也慢慢平息下来。   可抛开这位小少爷的模样不提,就算只见过一次他们兄弟相处的场面,就不可能忘了他。   商人没有白给的慈善,今晚的拍卖自然也有门道。本来嘉宾名单第一个就是陆衍,不过陆家一早派人回了礼来,理由与先前无二:“陆总身体抱恙,不便出席。”   周荣芳不无遗憾,万没想到,这个“陆家小少爷”会露面,这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韩棠是陆衍一手调教出来的,举手投足风度翩翩,最难得的是道歉的态度也格外诚恳:“晚上被别的事耽误了,来得动静大了些,扰了周总的晚会,还请您多多包涵。”   “哪里。”周荣芳对这个长得漂亮、气质也和煦的年轻人很满意,只字不提先前已经被陆衍拒过一次的事,故作亲近地笑道:“我跟你哥哥是故交,叫周先生太见外了,叫我伯父就行。”   韩棠从善如流,颔首道:“伯父。”   周祈对他所知不多,但周荣芳的态度就明白,这绝对是个重要角色。他在家不怎么得人心,大哥却是外公家得力,本人能干,一向受父亲器重,这次他妈用了点手段,好不容易帮他争取来在人前露面的机会,正需要多拉拢一些能在他父亲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于是他立刻道:“父亲,我带韩少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待会儿还有几个难得一见的商界大佬要单独招待,周荣芳的确分身乏术,他和蔼道:“也好,你们年轻人说话也自在。”又转向周祈,亮出十足的重视态度:“韩少头一回来我们家,你要尽好地主之谊。”   周祈认真点头:“是。父亲。”   乐队上了演奏台,舞会开始。年轻人大多拉上合意的伴儿进入舞池,年纪大些的不爱凑这个热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但这些或动或静的人群,时不时便会把目光投向香槟台前的身影。   韩棠站在那里,璀璨的灯光落在酒杯中,又折射进他眼底,使他抬眸时眼底多了些许粼粼的水波。   周祈绕开人群给他递上他要的苏打水,韩棠接过来道了声谢,但脸上明显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周祈敏锐地问:“怎么了?”   韩棠侧了侧肩膀,那件全手工高定西服的衣袖上,多了一片明显氲湿的痕迹:“刚才有个佣人不小心,把酒水翻到我身上了。”   周祈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他没想到自己才离开一会儿,就出现这种乱子,他第一个反应就是绝对不能让周荣芳知道,他恳切地说:“是我的过失,楼上有给客人用的更衣间,我带韩少去换一下衣服。”   韩棠维持着那副春风和煦的笑容:“好啊,那麻烦周少了。”   站在角落里的韩长远一直死死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会错的,这就是十几年前被他送走的那个野种!可当年他还不到八岁,在那种吃人的鬼地方,怎么能活得下来?还成了……陆家的小少爷?   想起这几年韩家鬼打墙一样处处碰壁的境况,韩长远恨的几乎咬碎了后槽牙,心想,一定是这个野种唆使陆衍干的!   礼堂二楼就是周家专门划给宾客使用的休息区,周祈原本要带韩棠上去,走到楼梯旁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又把人往别墅南向的内宅领。   周祈解释说:“客用更衣室东西不全,我那里有几套刚送过来的高定礼服,韩棠不建议的话可以先换上。”   “客随主便,周少看着安排就好。”   为了今晚的宴会,周家内外装点一新。习习凉风穿过喷泉,吹向路旁修剪得宜的灌木丛,珍珠大小的随着风轻轻摆动。   周祈把步子放得很慢,因为不知何时,韩棠主动从后面走到他身旁,成了个并肩而行、算得上亲密的姿态。两人朋友般叙了会儿闲话,不知不觉间,周祈说话的语气,已经从最初的殷勤变成了试探般的亲近。   穿过长长的草坪上了楼梯,那些推杯换盏的笑语声彻底远去了。绝大部分佣人都在前厅,内宅上下格外寂静。在连接了卧室的更衣间里,周祈打开衣柜,拿出几套熨烫得体的西装出来:“韩少,你要不要来选……”   他的声音猛然刹住了——韩棠已经脱了弄湿的上衣,正站在他的配饰柜前认真打量着什么。衬衫的下摆被整整齐齐塞进裤子里。   平直的肩线、挺拔的脊背、柔韧的后腰、剥开那件充满禁欲感的西装,贴合的衬衫将这些隐藏着的细节一一勾勒分明。   周祈看得眼睛发直。   或许是舞会前那杯香槟作祟,他感觉浑身血液都热了起来。他提着衣架,不动声色地走到韩棠后面,身体微微贴近道:“韩少喜欢哪件,尽管开口,或者,找个时间我们去欧洲逛逛,选你喜欢的。”   韩棠像是没有觉察到他的小心思,说:“这恐怕不行,我哥管得严,不让我到处乱跑。”   提到陆衍,周祈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顿时一敛,讪讪着推开了一点,说:“韩少年纪小,陆总难免多关心,这些就以后再说好了,以后再说。”   韩棠一笑:“不过我可以把手机号码给你,有机会一起喝个咖啡。”他从西裤口袋里拿出一张写了号码的名片,递到他手上。   周祈受宠若惊:“好,那我的……”他手里拿着衣服架子,找东西不方便,何况名片盒还在宴会厅的助理手上,韩棠看出他的窘迫,笑着说:“不急。”而后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周祈连连点头:“好,回头我打给韩少,衣服我拿来了,你看看喜欢哪件?”   韩棠随手点了一件,也不急着穿,半倚在展览柜边,摆出了闲聊的姿势。一路走来他脸上都带着笑,这会儿笑容更深了点:“对了,周少,听说你们家的拍品里,有一颗巨型蓝钻?”   提起这个,周祈神色明显有些不自然:“是,那是我大哥怕这些凡品入不了今晚贵客的眼,特意送过来充场面的。”   韩棠嘴角微微挑起,找到什么新鲜玩具一般,用手指勾着他的领带,把人往眼前带了带:“听说这是苏富比二十年来最大的一颗,还是罕见的天鹅绒蓝,周少能带我去先睹为快么?”   距离越近,就越能感受到这张脸的精致明艳,漂亮到了一定程度,简直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周祈直愣愣地看着他道:“韩少喜欢,我去拍下送你。”话一出口就知道这么做不合规矩,哪有东道主跟客人争东西的道理。   好在韩棠知道他是意气之言,没有顺着他的话应下:“那可不行,我跟周少才第一次见面,不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要是方便,带我去看看就好,等过了今晚,就不容易见到了吧?”   周祈面露难色:“这个恐怕有些困难,用来拍卖的藏品都放在我父亲的私人金库里,只有配备安全识别卡的人才能进入,时间太紧,临时叫人去做安全卡也来不及了。”   韩棠歪着头,用一种又是期待又是审视的目光望着他:“周少也没这个权限么?”不待周祈回答,他恍然大悟般道:“我忘了,听说周家管事的是周大少。”   韩棠还是维持着那副矜贵和善的笑容,但看着他的眼神明显有点兴趣缺缺,勾着领带的手也放下了,声音懒洋洋的:“拍卖会快开始了吧,我们回去吧。”   像是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一晚上人前人后人后的称赞和器重打造出的假面,被人一句话就撕下来了。而且这个人不仅是陆家最受宠的小少爷,还是个难得一见的温柔美人。一晚上说近也近的相处下来,周祈很难不对他生出点别样心思。   “你等等。”他一把拉过韩棠的手,也不管自己的动作是不是太粗暴:“我能带你去。”   韩棠的态度说不上热切:“算了吧,太为难你了。”   周祈毕竟不是被当做继承人教养大的,经历少,也没什么手腕,三言两语就被韩棠激怒了,热血一上头,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说出口的话有多大胆:“我带韩少去,韩少陪我约会怎么样?”   韩棠原本低着头,闻言,轻轻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脸上还带着没有褪尽的笑容,遮掩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   “行啊,周少带我去长长见识,我就陪你玩玩。” 第3章   周荣芳属意由小儿子带保镖去取拍卖用的藏品,为方便起见,事先已经把自己那张最高权限卡移交给他。虽然时间很紧,来不及重新替韩棠制作临时安全认证。但这张权限卡可以短暂关闭整个安保系统长达两分钟。   周祈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路上就开始忐忑,进门前又再三嘱咐:“我们快一点,看看就出来。”   韩棠神情乖巧一如面对陆衍:“当然,这是你家,我都听你的。”   周祈点点头,带着他进了金库。   蓝钻从私自取出到安置都是他们母子一手操办,周祈一点弯路没走,径自带着韩棠来到展示柜前:“韩少,就是这条。”   那是颗极为罕见的天鹅绒蓝的宝石,泛光灯下纯净如海波,华彩流动间,看不到一丝杂质。韩棠弯下腰认真打量,毫厘不爽地比对起之前周成给他照片。   这东西毕竟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他看得太出神,周祈多少有点不自在:“其实也没什么稀罕,韩少喜欢,我再叫人找颗更好的给你送去。”   “不必了,我看这颗就不错,既然你觉得没什么稀罕,那我拿走了。”韩棠直起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消失的干干净净,转而成了一种不加掩饰的冷漠。   他转变的实在太快,过度也太自然,简直就像戴着面具的人,直接把面具摘下来一样。   周祈终于觉察到不对劲:“你怎么……”   韩棠忽然踢向他腿弯,出手之快,力道之准,压根不是他这种娇气的大少爷能有的。周祈眼前一黑,感觉膝盖骨都要从后头被击碎了,他半跪着倒在地上,差点就要顺势趴下去。   韩棠按住了他的肩膀:“别动。”   周祈就跟被什么钳子夹住了一样,膝盖被压得快要陷进地砖里,愣是动弹不得。之前的惊讶已经变成了惊悚,他想不明白,这么个温柔秀气的公子哥儿,哪来这么大力气,他保持着那个不舒服的半跪姿势战战兢兢看向身旁:“你……你为什么忽然这样……”   金库四周光线明亮,可这些白茫茫的光落在韩棠身上时,却凝成了一道冷冰的薄霜。这种从上到下的角度,让他眼底的轻蔑一览无余,他嘴角勾了勾,分明是在笑,但比面无表情的样子还要可怕:“能有什么为什么?想要就抢喽,你不也一样?”他躲开周祈试图抓向他衣摆的手,皱眉道:“我不喜欢别人随便碰我,你这只手,之前就该剁了,不过看在你一晚上忙前忙后的份上,这回我不跟你计较,你那些话别叫我哥哥知道,他比不得我的脾气好,谁打我的主意,闹到他面前,他是会发疯的。”   周祈欲哭无泪,心想你这还叫脾气好?那你哥得是个什么活阎王?韩棠似乎从他眼睛里看穿了他的心思,嘲弄般的假笑从他脸上消失了:“把你心里有关我哥的想法收一收,我不喜欢有人说他哪半点不是。”   周祈:“是是,啊不是不是,我没有说他不好。”   韩棠弯下腰,他受惊般往旁边一弹,又被扯着头发拉过来。   “再送你个小礼物。”韩棠把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啪”的拍在他身上,类似炸·弹倒计时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意味深长道:“别怕,这种炸·弹威力不大,最多也就能在你身上开个口子,要是不想受罪,就别乱动,乖乖等着人来救你吧。”   他把那颗价值连城的蓝宝石往空中一抛,随手揣进口袋,带着得逞般的笑容,堂而皇之地离开了金库。   离慈善拍卖开始只有不到五分钟了。   电子屏幕已经支起,取出藏品过程才是今晚的重头戏。周家是做安保出身的,但这些年大大小小的网络公司层出不穷,不断挤压他们的市场份额。为了重拾业界大佬的威望,他花大价钱重新设计了一整套安保系统,今晚就是借着慈善拍卖会的东风来一场预热。   时间又过去三分钟。周荣芳不悦地哼了一声:“不等了。”他叫来自己的副手,带着事先挑选好的保镖出了门。   安全卡认证、步态测试、虹膜识别……每一道关卡都和之前预演的分秒不差,周荣芳不经意般扫过一张张沉思的脸,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他发出最后的指示:启动密码验证,打开金库。   随着金库大门缓缓打开,周荣芳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一晚上不见踪影的小儿子,正以一种非常难堪的姿势,跪在金库内部的大理岩地板上。他似乎被恐惧折磨了很久,看到有人进来,涕泪齐下地哭喊道:“救命,救我!有、有炸·弹。”   大厅里一时间寂然无声。良久,胆小的女宾发出的尖叫打破了这份死寂。   在一片混乱中,一辆早已停在别墅区外面的轿车,借着夜色悄悄驶离。   韩棠一点做贼心虚的认知都没有,一上车就有恃无恐地把那颗成交价逾千万的宝石丢到周成怀里。   周成差点没接稳,错手的时候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连着体验了两次失而复得,最后捧住了压根舍不得松手,他仔仔细细端详了半天,长长地舒了口气:“没错,就是这个。”   韩棠不跟他客套:“我要的画呢?”   周成从身侧抽出画包递给他,又把照明灯打开。韩棠把座椅调整一个供人半躺的舒服姿势,两手举起画框打量起来。   这是一张笔法抽象的后现代画作。画了一个在花叶环绕的夕阳下,坐在水边的男人。他朝着阳光的面容柔和宁静,肖似教堂中高高在上的圣徒,可影子投进水面,却倒映出一张哭泣的面庞。   韩棠手指抚过画框右下方的标签,一个字一个字念起来:“……《幻影中的爱人》   “看不出你还懂这些,这个画家存世作品很少,这是他最后一副,据说受了情伤,画完人就自·杀了,我好不容易才从我外公手里求过来。”   韩棠捧着画框亲了一下,又把画塞回包里:“我不懂这个,但我喜欢的人喜欢。”   周成没想到这小子长得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美人脸,情啊爱啊的话居然张口就来。他很想问一问——“你在外面到处说这个,你哥知道么?”   不过以他仅有那次与陆家兄弟的相处经历来看,陆衍虽然没对韩棠表现出超过兄弟范围以外的亲昵,但实实在在是个护短狂魔,关上门是什么样不好说,在外头,陆衍是绝对不允许别人对这个捡来的便宜弟弟说三道四的。   于是他识趣的没有多说。   车子又开了一阵,周成看韩棠闭着眼睛,像是很累的样子,忍不住好奇道:“咱们走得时候里头乱哄哄的,你干什么了?还有这东西,怎么弄出来的?   韩棠懒洋洋道:“事先说好了,我只负责拿东西,别的你别管。”   周成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有些讪讪地闭上嘴。   韩棠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这条通往豪华别墅区的环山公路极其空旷,人靠在窗边,甚至能听见晚风吹过树荫的沙沙声。   这种舒适静谧的环境,很容易勾出人藏在心里的愁思。他不自觉碰了碰贴放在身边的画包,似乎想籍此找到一点底气和安慰。   距离陆衍离开已经过去一个礼拜。   韩棠不记得上次分开这么久是什么时候。印象里陆衍就算出差,也会每天给他打电话,临睡前的晚安视频更是得等他睡着才挂断,任何时候,只要自己想,就不可能找不到他。   可是现在,不接电话,不回短信,道歉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但从前那个自己有一点不开心都会好声好气来哄的人,似乎一夜间消失了。   韩棠不知道这算不算惩罚,他想破头也没搞明白,他不过是在陆衍生日那晚偷偷爬上他的床,试图跟自己暗恋了好几年的人进一步亲密接触,陆衍怎么就会这么生气。   他现在还能想起陆衍那晚的样子,脸色阴沉沉的,眼神狠得吓人。   那天陆衍喝了不少酒,人似乎有点醉了,走起路来有些飘忽。其实他这种级别的大佬自己不肯,压根没人敢灌他,但那天他似乎心情不太好,只要是围着他打转的男男女女递过来的,他都一并笑纳了。   韩棠看的一肚子火,前两天他因为在路边接了陌生男人递的烟,被陆衍好一通训,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当着外人的面他还能忍,等人走光他实在忍不了,于是趁着夜黑风高,大着胆子拱进陆衍被子里。   陆衍似乎已经忘了之前那顿数落,虽然醉得厉害,但还是习惯性揉揉他的头发,把人搂到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后背哄。   韩棠按捺着老实了一会儿,慢慢把手伸向他的睡袍。陆衍常年锻炼,即便是平躺着,也能摸到一块块鼓胀发烫的肌肉。   陆衍已经习惯他时不时的亲昵,但也没太在意,按住他的手,在他额头亲了一下,闭着眼睛哄他:“棠棠,好好睡觉。”   韩棠充耳未闻,挣脱他的钳制,试图往下探。还没等他碰到什么,陆衍就猛的把被子掀开了。   或许是因为酒精的缘故,陆衍的呼吸很重,眼睛也泛着不正常的红。紧蹙的眉峰、因为咬牙而收紧的下颌线、微微向下的嘴角,种种细节叠加在一起,显示出他内心极其的不痛快。   在极近的距离内被这样的目光盯住,韩棠不禁有种窒息般的压迫感,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但慌乱只持续了一瞬,陆衍是少言寡语的性子,情绪极少有外露的时候,先前仅见的那几次,都是为了保护自己。   外人眼里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独独会为他动容。   这种认知不亚于调情,想到这里,韩棠旋即挺直了腰杆,跟他对峙般互瞪了起来。四目相望之间,陆衍错开目光,先开口了,他指着门口的方向,一板一眼道:“回自己房间睡。”   韩棠闻言立刻扑进他怀里,像一只粘人的大猫紧紧攀住他的脖子,他原本想要和平时一样,装出菟丝花的模样示弱,但靠在陆衍肩膀上时,控制不住的独占欲,还是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的:“我不走,凭什么他们能靠你这么近,我就不可以?哥,我要跟你睡觉!”   那一瞬间,他能感觉到陆衍的身体崩得很紧,鼻息轻飘飘落在耳畔,灼烫的程度让他吃了一惊,似乎在自己靠近之前,他的血液就已经燃烧起来,可那双手搭上自己肩膀时,还是有要把他推开的趋势。   “你听话,你先起来……”   陆衍呼吸很沉,像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说起话来语气也没之前那么生硬,但拒绝的态度还是很决绝。   他温柔的声音像一道电流蔓延开来,苦涩和甜蜜同时胀满了心口,韩棠被这两种情绪弄得快要疯了。   忽然之间,他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   韩棠缓缓坐起身,按照陆衍的要求,跪着倒退了几步,停在他伸手够不到的地方。   然后直直地看着脸色还未缓和下来的哥哥,一颗颗解开身上仅有的那件白衬衫的扣子。   这是他确信自己喜欢陆衍以来,最出格的一次示爱。   陆衍瞳孔猛然收紧,脸色也随之变得更加可怕。韩棠只解开两颗扣子,薄被就兜头落到他身上,韩棠一个重心不稳,“Duang”地摔进被子里,好不容易从里头挣出来,陆衍已经走到门口了,他连忙赤着脚追了过去。   拉扯间陆衍像是彻底失去了耐心,捏着他下巴,把人按到墙上。韩棠个子没他高,气势也矮了一截,导致两人的目光相对时,产生了格外明显的高低落差。   这会儿陆衍像是冷静下来了,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眼神中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暴怒:“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没得可玩了,就要我陪你玩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韩棠本来还准备了一堆告白的话想要说给他听,但他从没见过陆衍这种凶巴巴的样子,被吓唬住了。   就这么迟疑了一下下,陆衍便冷笑一声,摔门而去。   韩棠一脸错愕地看着他穿过走廊、下楼、叫上司机离开家门。半响,才小声嘀咕道:“……不睡就不睡,发这么大的火干嘛?”   平心而论,韩棠这几年的确被惯得无法无天,从没让人省心过,一开始是试探,之后则是缺乏安全感的一再确认。就连生日宴前一天,他还故意惹出一摊子麻烦事,丢给陆衍。被气得最狠的时候,陆衍也掐着他的脸,骂他没心没肺,整天就知道胡闹,以后可怎么办。但生气不过三秒,又被韩棠笑嘻嘻的一句“不是还有你嘛”给哄顺了毛。   韩棠知道过去很多事他都表现的像是在玩儿,他现在回过味来了,也觉得那晚自己的言行举止有点幼稚,像极了小朋友被抢了玩具,要着急忙慌地占回来。   但他心里知道,在喜欢陆衍这件事上,他爱得真心实意,半点不掺假。   可惜他爱的人不信他。   韩棠还是通过他助理知道他去出差了,陆衍舍不得打他骂他,似乎打算用冷处理的方式让韩棠认识到他想做的事有多荒唐。   韩棠把牙磨的咯吱响,心说:吓唬我也没用,老子没错!   然后拿出手机,点开陆衍的对话框,恶狠狠地敲字:“哥,我下次不敢了,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这段话上头,是无数句类似的服软。   从前分秒必争的商业谈判上,陆衍都能找出空档回他消息,如果他愿意,时间或空间都不是阻碍。可又熬了三十分钟,车子已经开进车水马龙的市区里,还是什么消息都没等来。   韩棠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一种强烈的茫然无助感涌了上来。   万一我哥再也不理我了?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脑海中所有愤闷不平、委屈叛逆都消失了。   寒意潮水一般涌上来……   八岁以前他恐惧死亡,那个女人每次拿他出气,他都觉得自己会被打死。   八岁以后,就算是凌虐致死的结局,对他而言都算解脱。   后来遇到陆衍,陆衍让他相信,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他才真正不再恐惧任何事。   可是现在,他重新体会到当初的感觉。   那是比皮带落下、不知道有什么副作用的针剂打进身体还要真切一万倍的……害怕。 第4章   “哎,陆家怎么走来着?”   已经快十点了,但今天好像赶上了个什么新式节日,主干道上车来车往,看起来比晚高峰那会儿还要热闹。周成的手机已经响了不下十几次,大概是周荣芳搜完宅子,发现少了个人,许是担心他乱跑遇到危险,又许是听了周祈的口供,察觉出这里头的名堂,来找他兴师问罪了。   事儿做都做了,周正也不怵。手机一关,打算把人安安稳稳送走,再回家跟老头子掰扯。可一连问了两遍,那边也没给个准话。   对面一个开大奔的二傻子摸错了灯,远光灯直直照过来,周成被刺的头一偏,这才发现韩棠的情况不太对。   一张脸雪白雪白的,几乎跟车灯是一个颜色。他这张脸漂亮的太生动,稍微有点难受的样子都比一般人扎眼。   周成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把车停在路边,抬手就去摸他的额头:“你不舒服怎么也不说一声,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啊”   “啪。”手还没伸到跟前就被打掉了。韩棠闭上眼睛,指甲无意识地在颤抖的手掌心里剐蹭,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呼吸慢慢平顺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如常:“我没事,刚才有点低血糖。”   这不算谎话。   陆衍负气离开以后,管家虽然还是跟以前一样,三餐宵夜一顿不拉,营养配比也照着陆少定下的规矩来。但韩棠心里装着事,根本吃不下多少。去格斗场找事和跟周成的傻逼弟弟斗智斗勇的时候,肾上腺素作祟,感觉不到难受,现在虚假的平静被撕开了口子,因为缺乏休息和能量摄入带来的影响就都冒了出来。   “啊,这样啊。”周成不知道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只当他是出了大力气,感激之余又对自己没能及时觉察愧疚不已,连忙道:“那我请你吃饭吧,你喜欢什么?”   那种像被勒住了脖子的窒息感太可怕,韩棠不想再体验,他的确需要找点事来分散一下注意力,于是朝着不远处一座灯光璀璨的大楼一指:“就那吧。”   他眼光不错,随便一挑就挑中了本市最豪华的星空主题餐厅。   但他和周成,一个是多看几眼就有人给他安排的娇贵小少爷,一个是日常照流程办事,出来进去都有助理提前打点的准当家人。   面对这种需要提前两个月订餐才能进入的地方也犯了难。   “算了。”韩棠对还要打电话找人的周成说:“怪麻烦的,随便找个地方就行。”   他们驱车离开之际,客户经理闻讯而来,正好看见在门童打开车门后,姿态慵懒地坐进去的人影。虽然只是一个晃过的侧脸,但轮廓线条流畅深邃,标志的像刻刀雕出来的一样。   他越看越觉得眼熟,盯着车子离开的方向,忽然一拍大腿:“刚才走的那个是陆总的弟弟吧?”   负责接待的领班刚来不久,对餐厅里内部重要人物的关系网不甚了解,只知道这个餐厅的大股东就是本市实力最为雄厚的陆氏,闻言愣了愣:“可是刚才那位客人说自己姓周啊……”   经理连忙叫人调出门口的监控画面。十分钟前,从车里走下的年轻人的样子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黑头发,略显苍白的脸,标致如画的五官线条,还有高挑颀长,近乎模特比例的身材。在明明暗暗的光影衬托下,他行走时的样子,几乎醒目成了一副高质感的电影画面。   是了,这就是陆总那个整天带在身边的宝贝弟弟!   经理掌心里都是冷汗:“快,手机给我,我得跟陆总助理解释一下。”   开玩笑,陆总疼弟弟是出了名的,小少爷难得赏光,还让人家饿着肚子走了,这要传到陆总耳朵里,绝对是可大不可小的过错。   主管得到消息也赶过来,他年长,心态也稳一些,止住经理打电话的动作,又把这段监控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最后将画面定在周成与他并肩而行的地方。   他沉了口气,跟经理耳语道:“待会儿你打电话就这么说……”   商业街尽头的长椅上,韩棠弯下腰,正试图勾搭一只不知道从哪跑过来的流浪猫。他身旁放着根抽了一半的烟,袅袅白雾被晚风吹开,一星红光明了暗,暗了明,等到周成捧着一堆零食过来时,空气里只剩下淡淡的烟草气。   “你真要吃这个?”   周成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离开那家餐厅后,他本来还想带着韩棠在附近转转,但也不知道这位小少爷是怎么想的,叫他把车停在这,又支使他去附近便利店买零食。   冰激凌、薯片、巧克力糖果……他按照韩棠的吩咐,买了一堆小孩才喜欢的玩意儿,唯一算得上主食的是个几个肉包子。   陆衍要知道我就招待他弟弟吃这些,会不会不高兴啊。   带着这种心思,周成忐忑不安地把一大袋东西递给他:“我都买了点,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韩棠在袋子里翻找了几下,拿出那袋肉包子,熟练地掰开,把肉馅放到小猫前面的地上,看小猫只是原地打转,并不敢靠近,还学着“喵喵”叫了几声,耐着性子哄它过来。   周成冷眼旁边了一会儿,严重怀疑他是为了撸猫才呆在这里的。   可惜这种流浪猫认生的厉害,犹犹豫豫地靠近一点,叼住吃的转头就跑。韩棠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一只胳膊搭在靠椅上,用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愉快目光看着小猫消失在黑暗里。   周成随手说了一句:“小崽子喂不熟。”   韩棠捋了捋头发,懒懒道:“野猫有警惕心是好事,不是谁都能像我这么走运。”   周成没太懂他话里的意思,不太确定地接话:“你要是喜欢这个,我叫人挑只温顺的给你送去。”   韩棠轻轻地笑了一声,自顾打开冰激凌盒子:“一个小时前,你二弟也跟我说了类似的话。”   周成立刻闭了嘴。他那个没脑子的便宜弟弟献殷勤的原因他懒得去想,但他是真心想感谢韩棠帮自己拿到了亲妈的遗物,只是忘了陆家那位事关弟弟,事事要过问的严苛家主。   他的宝贝弟弟想要个宠物,还轮到外人来多事?   况且今晚的意外势必要捅到陆衍面前的,当初拿韩棠当枪使,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中了陆衍给他兜底的能耐。韩棠不在意,但自己多半会在陆衍那被记上一笔,现在再送个活物过去晃荡,万一赶上他哪天心情不好,想找个人翻旧账,这就成了现成的提示板。   周成赶紧摆摆手:“就当我没说。”   韩棠打开冰激凌吃了几口,又放下了。   周成说:“要不我还是带你去吃点别的吧,附近有家茶餐厅还算地道……”   “我小时候很喜欢这些。”韩棠忽然开口道,他捧着那个小小的纸杯说:“尤其是这种冰激凌,不过只有我妈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我才能得到一点,我印象里只尝过两次,一次草莓冰棍,一次绿豆沙,劣质香精做出来的,齁的人嗓子疼,但那种甜甜的味道我记到现在。”   他说着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味那种滋味。   周成一怔。   不会吧?他悄悄打量着韩棠。   即便在这种嘈杂混乱、光线幽微的街道尽头,他身上仍有一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矜贵感,那是长时间被人无条件宠爱照顾后,才能养成的底气。这样一个看起来骄纵大的豪门公子哥儿,很难让人把跟苦难有关系的东西联系到他身上。   虽然有一种说法是,这位小少爷是陆老爷子年轻时一度风流弄出来的种,母亲身份低微,导致孩子连“陆”姓都不配上。但好歹是做人情妇的,不至于混的这么惨吧……   还没等他琢磨着安慰上几句,韩棠已经睁开了眼睛,之前短暂出现的茫然、低沉感彻底消失了,转而化作某种更为强烈的情绪,在眼底轻轻闪烁,他像是找到了一件更为重要的事,再次站起来时,又恢复到往日在人前矜贵冷冽的模样。   “送我回去吧,现在这些已经安慰不到我了。”   此时周家那边混乱刚刚平息。   所谓的“微型炸、弹”不过是块粘力十足的口香糖,但周祈这个孬种没见过世面,连头都不敢回,听到厨房专用塑料秒表的倒计时声,就被唬住了。   虽然周荣芳刚发现事情不对,就眼疾手快的关了连接金库监控器的电子幕布,但最难堪的画面还是有很多人看见了,自家地盘上都能出这种纰漏,今晚过后,再想推广这套新升级的安保系统就要费大力气了。   他耗时一年好不容易搞出的新技术,这下算是砸手里了。   周祈他打了个半死,他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哭着跪倒在周荣芳脚下把事情交代了个干干净净。   气过劲了,周荣芳开始琢磨对策。虽然周祈关上了安保系统,金库里面的事失了物证,但韩棠跟着小儿子下楼,前往金库的这段路上,是有实实在在的人证的。   加上事发后,所有宾客都在,只有韩棠没了踪影,连他那架闹哄哄的直升机都没开走——不是做贼心虚,还能是什么?   眼下周家的亏是吃完了,陆衍如果不拿出点实打实的利益来弥补,那他就公事公办,按照正规途径报警解决。   吓唬周祈还能勉强算作年轻人之间的恶作剧,但是偷走那颗价值千万的蓝宝石,就算是陆家的小公子,也得去局子里走一趟。   周荣芳眯起眼睛,他至今还记得当初陆家年会上,刚刚成年的陆家小公子误喝了一杯高度鸡尾酒,大概醉得厉害,整个晚上都蔫蔫的。陆衍时不时低下头跟他说话,看上去在劝他回去休息,但都被他摇头拒绝了。   后来年会表演的那二三十分钟,陆衍直接把他带进休息室,周荣芳亲眼着到人前不苟言笑的陆氏当家人,在休息间的沙发上,把弟弟抱在怀里好声好气地哄,两个人靠的那么近,脸都快贴在一起了,那气氛真是谁看谁都觉得不对劲。   ——要不是陆家二少爷的身份是陆衍亲口承认,公之于众的,周荣芳简直就以为这是什么秘密偷情现场。   不过想来也是,近年来陆家人丁不兴,跟陆衍同辈的兄弟姐妹全部死绝,几个有分量的叔伯也是病的病、跑的跑。这里头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已经没几个活着的人能说的清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陆家这位当家人的上位之路很不干净。   现在他钱权在手,地位稳固,遇到这个养在外头、有名无实的便宜弟弟,年纪不大,粘他粘的又紧,正合适拿来弥补遗憾,玩些兄友弟恭的把戏。   就冲这一点,陆衍也舍不得让弟弟吃苦头。   周荣芳的电话打过去时,陆衍刚开完会,正对着桌上的照片发呆。陈实敲门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陆总。”   陆衍对他这个语气再熟悉不过,头也没抬地问:“他又怎么了?”   陈实给小少爷善后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一回似乎也觉得很头疼:“弘安的周总打电话过来,说小少爷晚上参加他家的慈善晚宴时,打伤了他的小儿子,还……还顺走了一颗价值八百万美金的巨型蓝钻。”   他把周家传过来的“物证”照片,整理了一份,恭恭敬敬地送到陆衍面前。   韩棠开着陆家的直升机降落在周宅时的样子、他跟周家小儿子并肩离开的身影、混乱的金库、趴在地上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周祈、以及空无一物、只剩下一张认证卡的首饰盒。   事先听了苦主的指证,又看了这些刻意被安排在一起的“物证”,换做任何有强势专制的大家长,这会儿多半得血压飙升,把闯了祸的臭小子拉过来数落了。   陆衍似乎也不例外,他眉毛微微拧起,开口就问:“他人呢?”   “什么?”陈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陆衍不耐烦道:“我问你韩棠在哪?”   陈实说:“跟管家确认过了,小少爷已经回家,现在正在您的书房。还有,星光酒店那边打电话过来,说一个半小时前,小少爷跟一个男性朋友过去吃饭,因为当时没有多的空桌,小少爷又被这个男人挡在身后,他们没看清人,就没把小少爷接进去。”   陈实同在人手底下办事的,一听这段说辞,就知道是去轻就重修饰出来的。   且不说小少爷肩宽腿长肤白貌美,丢到人堆里都是那种画风迥异、自带光环的存在,就是那一米八二的个头,想完全挡住也不是太容易的事儿,难不成满大街都是老板这种接近一米九,身高与体格兼具,轻轻松松一搂就能把小少爷圈严实的男人?   多半是那些人走了神没把人伺候上,又怕老板问责,才玩了一把心眼。   胆子不小,但的确有用。   果然。   陆衍将先前把玩的签字笔丢在桌子上,摔出个不轻不重的“啪”声,然后看似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照片。”   那段视频已经被一帧帧截好,按照顺序,打印成册。仅从监控来看,倒是没有什么太亲密的画面,不过能跟韩棠并肩走在一起,又坐在一辆车里,这就足以让陆衍在意了。   陆衍从不过问自家弟弟的私生活,因为用不着他主动,这个黏人的小崽子就叽叽喳喳全说了。病态般想把生活里的一切都袒露出来,用这种强烈的存在感,强行占据他精神世界。   虽然他总是沉默以对,少有回应,但不代表他不在意这些。   可这个一看就不是刚认识的朋友,韩棠从没有跟他提过! 第5章   陆衍盯着一张因为角度问题,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的照片,眼神不自觉变得幽暗。   陈实控制着自己往后退的冲动,硬着头皮继续说:“已经查过了,是周家大少周成,刚才把小少爷送回家的就是他。”   过了好一会儿,陆衍把装了照片的文件夹一合:“周家那边说我弟弟顺走了他家的东西?”   他看起来对弟弟交朋友这件事不怎么在意,但陈实莫名感觉他这会儿就像丛林中的狼王,发现别的野兽偷摸过来,拐走了他最心爱的小狼崽,整个人散发着极度危险的气息。   陈实被这种压抑感弄的喉咙发紧,同时也觉得有点荒谬。   小少爷的确经常惹出些乱子,不过大部分都是些无伤大雅,只让陆总费神、不让他担心的小事。这么出格的还是头一回,何况——听说陆家保险库的密码,陆总一早就给了小少爷,那地方陈实陪着去过一次,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了,出来之后愣是震的半天说不出话。   周家那蓝钻听着唬人,可陈实看过照片,陆家保险库里类似的宝石不下二十颗,小少爷要是喜欢,用不着他动手就有人给送过来,实在犯不着去惦记外头的。   “是,周家是这么说的。”   “他们想怎么解决?”   陈实说:“周总那边的意思是,小孩子打打闹闹,按说不该闹到您面前,但他今晚原本打算在慈善拍卖之前,演示他们公司新升级出的安保系统,现在这件事被小少爷搅了,导致之前有意向约的几家公司止口不提合作的事,这里头的损失,远比那颗蓝钻大得多。”说完就为周荣芳捏了一把冷汗,因为他这话几乎已经把“威胁”二字摆到明面上。   陆衍笑了起来:“这是想让我来为他们的研发买单了。”   陆家的产业遍及全球,如果能搭上这条线——哪怕只得到一半的份额,其中的利益都是不可估量的,至少未来五年,周家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市场形势,都能高枕无忧。   周荣芳有信心陆衍会答应,毕竟此前就有消息称,陆氏似乎有个项目要做,正在派人考察市场上的安保公司,周家一早就在这个考察名单里,他们是安保领域的老牌企业了,业务能力上经得住考验,如今加上韩棠的事,周荣芳对两家的合作,可说是志在必得。   这几年陆衍深居简出,名下产业也已洗白上岸,偶尔被人偷拍,多半都是跟弟弟在一起的画面——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有韩棠在的地方,那张人前淡漠到不近人情的面孔,会出现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的神色。   这就导致了他早前夺位时的铁血手段渐渐被人遗忘,也使周荣芳误以为,他跟自己一样,是个可以受形势威胁的普通商人。   就在这个当口,放在相框旁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一个陌生号码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陈实怔了一下,如果他没记错,这是陆总专门用于和家里联络的私人手机,也就是说,除了陆总的弟弟,没人知道这个号码。   除非……   没等他捋明白,陆衍已经把电话接起来了,电话那头是一个惊慌失措,以至于呼吸都在发颤的声音:“……韩少,我是周祈,我给你打电话是想道个歉。”   那边风声很大,他刻意压低的声音被风吹得更轻,似乎是趁人不注意,偷偷出来的。   陆衍空出来的手放在桌上,食指不紧不慢地一下下地敲击在桌上,搭配他的神情,会让人产生一种他现在很放松的错觉,但只有熟悉他的人才会知道,每当他做出这个动作,就代表他已经开始不耐烦。   敲击声停止的那一刻,就是类似审判的开始。   “……之前我们可能是有点误会,我跟你道歉,我爸现在很生气,要把我跟我妈送到国外去,我去了肯定就回不来了,求求你帮帮我,跟你哥说一声,我、我之前不是有意要冒犯你,你要是不痛快,再找地方打我一顿……”   “你是怎么冒犯他的?”敲击声忽然停了,陆衍沉声道。   周祈明显愣住了:“……你、你不是韩少?”   陈实都快不忍心听了。   陆总不喜欢弟弟到处乱跑,无奈这位小少爷偏就长了一张招桃花的脸,年纪也小,看着跟张白纸似的,总有人想过来画上一笔。陆衍替他赶过几次,之后就告诉他,如果他不在的时候有陌生人骚扰,就把这个号码给那个人。   所以即便不存在“冒犯”的情况,从周祈打来电话的那一刻起,这个人就已经和“居心不良的骚扰犯”划上了等号,被送到国外放羊可能是他最好的下场。   “我是他哥哥。”陆衍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怎么冒犯我弟弟的?”   那边彻底没了动静,风息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即便隔着手机,但仍能感觉到对面的惊惧忽然拉到了顶点。   “陆、陆总。”周祈的声音明显带上了哭腔,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被母亲推着赶着走上了家族继承人的角斗场,但变故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几乎要把他的精神击垮了,就连面对一个看不见的人,他都感觉腿软:“我什么都没有做,是他拿我哥激我,我才说那种话,请您原谅我,求您……”   陆衍的拇指和食指短促的摩挲了一下,那是他以前把玩手·枪时常见的动作。   陈实看的一惊,心想法治社会了陆总……   幸好陆衍没有更多的表示,只冷笑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   足足有五分钟,那种凝重到有实体感的沉闷才消失,陆衍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问道:“管家有没有说,棠棠回来的时候状态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陈实忍住没把——“既然您这么在乎,干嘛不自己打电话回去问问,小少爷肯定事无巨细都跟您交代了”的吐槽说出口,老实道:“没有,管家说他一回来就钻您书房去了,哦,还带了东西回来,也不让人接手。”他看陆衍神色不对,多说了几句:“其实您不用太担心,小少爷虽然文弱,但有您护着,周家的小儿子也不至于乱来,不然我再打电话回去问一下……”   剩下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桌子上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陆衍低头一扫,随即比了个“先出去”的手势,起身走到窗边,或许是光线轻柔的缘故,他紧绷的下颌线看起来缓和了些。   这种反应除了他那个宝贝弟弟不作第二人想,陈实嘴角抽搐了一下,实在不是很懂他这种明明弟弟贴过来就高兴,还故意板着脸不搭理人家的心态,无声地鞠了个躬,退到门外去了。   他出差的第一天,韩棠打过很多电话,他通通没接,还叫助理转达了希望他老实在家闭门思过的话,语气用词都属严厉,小崽子多半被吓住了,之后只敢默默发短信息给他。   现在发过来的,是一副放在红木书桌上的油画照片。   陆衍记得这幅画。两年前他去纽约出差,抽空陪韩棠看了个小型画展,这副也在其列。其实算不得多喜欢,只是看着画中人时候,莫名生了一点触动。大概就是这几眼的缘故,被韩棠记住了。他当即就兴冲冲拉着自己要把画买下来。   可惜被告知画已经被人买走,展览一结束就要送到买家那里。当时韩棠就很不高兴,一直嚷嚷着“难得你有喜欢的东西,我就是想送给你。”   他仗着漂亮又嘴甜,从画廊老板口中打听出了买家的信息——恰好就是周荣芳的岳亲。   这位老先生并不缺钱,又是个爱画之人,陆衍不愿意多生事端,就把韩棠拉走了。已经过去这么久,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这件事,可韩棠居然还惦记着把他喜欢的东西弄过来。   愉悦感无声在心里蔓延,开始不算太明显,可那种心念颤动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几乎到了让人觉得甜蜜的程度。陆衍重重地舒了口气,用一贯精准的自制力把这种情绪按捺住。   低头看照片下面紧跟着的讨好的话。   “哥,你还记得这个么?我出去玩的时候刚好遇到,就给买下来了,你喜不喜欢?”   周家才刚出事,他就从拿来了周成外祖家的藏品,想到他们在星光酒店前并肩而行的样子,陆衍牙根不自觉咬紧了。   时隔多日,他第一次回复韩棠:“画怎么来的?”   发完那张照片以后,韩棠就无所事事地靠在书房沙发上发呆。他手边放了一叠看了大半的文件,这两年陆衍似乎有意让他参与公司的事,时不时就给他一些项目资料让他看。   其实他对这些没太多兴趣,横竖是陆家的产业,总不至于得他来继承,但陆衍想让他学,他只当帮着分担工作了。   至于回音——在连续一百多次失望过后,这似乎已经成了肖想。他闭上眼睛,高强度的体力输出让他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以至于手机“滴”声响起后,足足过了一分钟他才从沙发上跳起来。   短短五个字他看了好几遍,心脏因为跳得太快,带来些许不适感。   这么久了,他哥总算肯搭理他了。   短暂的兴奋过后,他迅速冷静下来。周家的事闹得大,他知道瞒不住——何况本来也没想瞒。   周家号称业内前三的老牌安保公司,其实水平也就那样,他有的是办法神不知鬼不觉把东西顺出来,可这样一来,他和陆衍之间的僵局就没办法打破了。   就算挨骂,也比陆衍一直不理他强。   韩棠捧着手机还在思考要怎么回,那边又是一句:“说实话。”   韩棠试探着拨了个视频电话过去,立刻被无情挂断,他的小心思彻底被掐死,只好老实交代:“周成他后妈和弟弟不是玩意儿,故意把他亲妈留下来的东西送出去,周成找到我,说好我帮他拿回东西,他把画送给我,我想着难得看你喜欢什么,就、就答应了……”   陆衍:“你跟这个周成怎么认识的?”   韩棠说:“就上次过年你带我回老宅,周成来送年礼,当时遇到了点小麻烦,他帮了我,就这么认识的。”   过年?那算到今他们认识快三个月了。或许是转向阴影里的缘故,陆衍脸色有点冷,敲击屏幕的力度比之前重了些:“为什么不告诉我?”   韩棠盯着这句话,一时没太明白,懵懵懂懂地问;“什么没告诉你?”   “认识了新朋友,遇到麻烦,为什么回来没跟我说?”   韩棠感觉他的态度有点奇怪,年轻人交点新朋友再平常不过,不至于个个都要报备吧?再说自己以前跟他聊外头的事,他都爱答不理的,也不是很上心的样子,现在这么咄咄逼人,看起来就像是……故意在找茬一样。   他绝口不提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周成的身份,进而想到这副在他外公家里的画,一早就是怀着目的交朋友的想法,回道:“……我忘了。”   本以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接下来该进入正事环节,没想到陆衍大有追问不休的气势:“你跟他关系很好?经常见面?”   韩棠没有一个正常的家庭环境,也没正经谈过恋爱,不然他就会发现,陆衍现在这副架势很像紧张家里小朋友早恋的家长,又或是吃醋的恋人。   “……关系一般。”韩棠老实说:“加上今天只见过三次,怎么了哥?”   陆衍板着脸,语气还是硬邦邦的:“见过三次你就帮人家这么大的忙?”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陆衍眼皮狠跳了一下,一股带着酸意的怒火冲上头顶,他砰的将手机丢到桌上,转头坐进了扶手椅里。   手机几乎一秒就响起来。   陆衍抱臂冷冷地看着书桌,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机拿起来,是条语音。   韩棠的声音又急切又委屈:“我又不是为了他!”   这条语音被反复播了三四遍,直到陆衍闭上眼睛时,能想象出韩棠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的模样,才将身体向后靠了靠,回道:“为了谁都不应该,如果你事先告诉我……”想了想,删掉后面那几个字:“……你跟陈助理知会一声,他会替你安排,为什么要自己去冒险?”   他这番话堪称字面意义上的不近人情,韩棠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反应过来前就把话发出去了:“我等不了!”   他眼底微微泛红,布满了长时间无法入睡熬出来的血丝,虽然没有开口,但他感觉喉咙一阵酸涩,有什么情绪控制不住般从心底冲了出来。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陆衍:“哥,我等不了了。”   这段时间韩棠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就算是从前躺在实验室手术台,以清醒状态接受那些非人试验的时候,日子也不见得这么难熬。   有时他甚至在想,陆衍对自己的在乎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的话,怎么能说走就走得跟人间蒸发一样。   但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陆衍没有他一样过得很好,但他离开陆衍,连活着都成了煎熬。   所以他宁愿冒险,宁愿挨骂,也要争取一个和陆衍说话的机会。   已经太久了,他一刻也等不了。   韩棠死死盯着手机,不间断的凝视带来的酸胀感,迅速在他眼底凝出一层水雾,直到暗下去的手机再次亮起,才像滴落的露珠般在他眼睛里氲开。   “知道了。”   周家的麻烦他哥绝口不提,半天过去,只给了这么一句答复,韩棠有点糊涂了,揉着眼睛问:“哥,是不是周家那边找你告状了?麻烦大么?”   现在知道有麻烦了。陆衍轻哼了一声,但也没什么要动怒的意思:“后续我交给陈助理去处理,你不要管了,也别再跟周家人联系。”   韩棠不安地问:“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陆衍手指在桌上一点,虽然隔着千山万水,又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但他似乎还想摆出一点长兄的威严,只是习惯性的敲击声还未响起,一张照片又发了过来。   那是韩棠受伤的手臂。   陆衍蹭的站起来,动作太大,撞的实木书桌发出一声巨响。陈实听见声音推门进来时,明显感觉陆衍不对劲。   呼吸很乱,身体是强忍着颤栗的紧绷,脸色也灰败的厉害。这模样陈实并不陌生,很多次老板从梦里惊醒,就是这种惊惧到难以压制的状态。   陈实愣了愣:“陆总,你没事吧?”   陆衍已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机——或许之前流了太多的血,照片上的人皮肤白的几近透明,让那道血肉翻起的伤口显得更加狰狞,是看一眼就心脏一惊的程度。   梦境中的画面又一次冒出来。像是黑暗中忽然伸出的手,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咙。   陆衍浑身发冷,牙根紧紧咬在一起,他手指颤抖的太厉害,连点了几下,才拨通视频通话。   嘟。嘟。嘟。   爆炸声、呼喊声、从几十米的高空落入海中的声音,以及自己无望的嘶吼,梦境中的乱象狂风一般涌上来,撕扯着他的理智。   时间被无限延长,窒息感越来越强烈,短短几秒,似乎有一万年之久。 第6章   视频接通的瞬间,脑海中充斥的烈火、喧嚣的画面忽然定住,实质的恐惧化作逐渐褪色的默片,最后从中间轰然崩裂……   眼前只剩下韩棠微怔的脸。   他坐在落日余晖般的灯影里。眼睛黑白分明,皮肤素净,似乎刚洗完澡,睫毛上还带着一点水雾,漂亮跟工笔画描出来的一样。   陆衍看着他鸦羽般的睫毛轻轻扑扇了一下,声音从面前传来。   “哥。”   陆衍嘴唇动了动:“再叫我一遍。”   韩棠怔怔地盯着陆衍,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他感觉陆衍的气色很差,眼下带着很深的阴影,看起来比自己这个一礼拜没休息好的人还要憔悴。   霎时间心疼和委屈全都涌上来,半响,才低着头叫他:“哥。”   陆衍按在桌上的拳头攥紧,许久,才重新坐下来,他哑声道:“伤口给我看看。”   提起这个韩棠有点不自在:“没事,都已经包扎好了……”   “我让你给我看!”陆衍打断道,他很少这么疾言厉色,以往就算再不高兴,教训人时也是收着脾气来。   韩棠听出他这次是动了真火,只得抿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袖子撩起来,举到镜头前面。受伤的地方已经处理了一通,不怎么用心,绷带绕的乱七八糟,隐隐能看见一点极淡的血色透出来。   陆衍手指在屏幕上他受伤的地方碰了碰,止不住心底的焦躁:“自己弄的?没叫家里的医生来看看?”   韩棠说:“我等你回来帮我处理。”   这是明晃晃的试探,但陆衍已经没心思跟他计较了:“我很快回去,你先找医生来看看,这伤怎么弄的?有人跟你动手了?”   韩棠一直低着头,没能看清陆衍脸上隐晦的寒光,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陆衍不耐烦地开口:“棠棠,哥哥在跟你说话。”   韩棠声音还算平静:“没人跟我动手,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你走的那天弄的。”   一股火蹭的冒上来,陆衍不悦地扫了陈实一眼,像是在责怪他没有及时把家里的情况报告给自己,话却是对韩棠说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视频里的人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一样。陆衍烦躁地扯开了领带,开始后悔自己那晚冲动离开——如果现在还在家,他抬手就能把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抓过来,然后……   然后能怎么样?面对韩棠时,他的底线总是一降再降,不舍得骂,更不舍得打他,所有的煎熬只能自己躲起来慢慢消化。   这种时候,他忍不住想起埋藏在记忆里的,有关上辈子的记忆。   那时他被惹急了,就会直接把人拉过来按到床上。韩棠在这方面格外敏感,他有的是办法弄得他哭都哭不出来。   这股从欲望中生出来的火,在血液里无声烧灼,他的呼吸不自觉变得粗重,思绪也朝着某个危险的方向蔓延。   即便隔了这么远,即便连一片衣角也没碰到,但他仍和那个晚上一样,光是看一看韩棠的样子,自制力就已经逐步瓦解。   醒醒吧,你忘了上辈子的事么?他还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否则宁愿死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这个声音惊雷似的在脑海中炸开。   满腹绮念瞬时间褪的干干净净,陆衍太阳穴边青筋暴起,他闭上眼睛,在心里轻声说: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   过了片刻,陆衍端出兄长的态度重新开了口:“把头抬起来,装鸵鸟就能躲过去了?”   韩棠终于抬起头,声音有点沙哑:“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些了。”   他坐得很直,像乖乖回答老师问题的好学生,但搭在膝盖上不自觉抓紧的手暴露了他的情绪,陆衍猝不及防对上他发红的眼圈,还未酝酿出来的训斥无声消弭,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等下我叫医生去给你看看,不可以任性躲着,明天我要检查的,弄完就早点休息。”   韩棠看起来很不自在:“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等你回来不行么?哥,你能不能快点回来?你不在家,我连睡都睡不踏实。”   他面对陆衍时那种依赖感非常自然,看起来跟几个小时前,还在别人家惹麻烦的小魔王没有半点关系。   “……”但陆衍拿他没办法,他一直忍着不搭理韩棠,就是因为一旦开始说上话,他很快就会被弄得没脾气,过了一会儿,他生硬地说:“先去睡觉吧,这边的事处理完我就回去。”   他错开目光,没有去看韩棠的表情。这通电话打完,他就将手机反扣在桌上,陈实听着那“啪”的一声,就知道要挨训。果不其然——   “棠棠受伤为什么没有及时告诉我!我没跟你说过,他出现任何情况都要跟我报告么?”   面对外人时,他发起火来没有半点克制可言,浑身气场凌厉,隔着几米远都能让人喘不过气来。陈实一声不吭地承受老板不舍得发泄在弟弟身上的怒火,心里着实无奈——您一手惯出来的少爷什么脾气您不知道?他除了肯在您面前示弱,伤了病了的主动找过谁?   这种隔岸观火被殃及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陈池鱼把头垂得更低,认命道:“我跟管家说了,可能他没留意……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我这就给医生打电话。”   “算了。”陆衍顿了顿:“他不喜欢,就不要叫医生去了,叫管家把医疗箱放到他房间,再去叫人准备好飞机,今晚我们就回去。”   “是。那周家那边怎么办?”   陆衍说:“去查一下这个周成送棠棠回家之后的动向,被人坑过一回,他多半会把那颗宝石寄存到外面的银行,查清楚以后……”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漆黑的瞳孔里沉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寒光:“给他们发律师函,周家失窃是他们兄弟内斗惹出来的乱子,东西在周家人自己手上,他们妄想栽给我弟弟,告他们一个诽谤不为过,还有,周祈对我弟弟图谋不轨,拉扯的时候自己受了伤,连累我弟弟受到惊吓,这笔账也要跟他们讨回来!”   陈实应道:“是,我待会儿就去通知法务部。”   他没有走开,仍是那副等待吩咐的姿势。   陆家权利更迭勾心斗角的日子,是他陪着陆衍一路走过来的。他至今还记得陆家前一任家主,没人清楚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完全掌控住陆氏的,因为从发迹到崛起,乃至最后订立整个商业帝国的版图,只要用心去查,都能发现这位家主的影子。   这其中当然有夸大的部分,毕竟这中间足足有六十年的跨度,而那个人至多不过三四十岁。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当年家族乃至公司,所有排得上号的人物,几乎都由这个人一手提拔,心机之深手腕之狠,远不是他们这些年轻人能想象的。   陈实跟在陆衍后面见过这个人几次,明明看着文质彬彬,甚至还有点病弱的人,却有一种被他看一眼,所有情绪想法都无所遁形的恐怖感,导致所有人对着他甚至都不敢抬头。   只有陆衍除外。   在韩棠到来之前,陈实从没在他脸上窥见过任何可以称之为情绪的东西,他是天生的上位者,拥有着极其沉定的心性,还有无所不用其极的魄力。   背祖忘宗这种事,换了谁都要想一想,但他当年在计划干掉把自己一手抚养、栽培大的人时,整个过程都透着一种迫不及待的狂热感,之后大权初握,处理这个人的亲信——其中一些按照辈分算,他得喊叔伯的人时,也没有半分犹豫。   当年的家主从一堆继承人里选定陆衍,据说就是看中他这种堪称冷血的性格和极端的行事习惯。   直到他认回了弟弟之后,这些非人的特质才发生改变。   韩棠刚进陆家时,是一副打小没过过好日子的模样,沉默、胆小、戒备心强,一旦受到刺激,就悄没声的躲起来——大概在外头过的也是躲躲藏藏的日子,他在隐匿这方面很有一套,守着监控器的兄弟,眼都看花了,愣是找不到他躲在哪里。最后还得陆衍亲自满别墅的搜罗,有好几次,都是丢了手头重要工作赶来的。   找到了人也不敢训,还得轻了语气,劝着哄着,诱猫似的把人骗出来。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个月,连陈实都觉得累了,但陆衍始终没把这个便宜弟弟一脚踹出去——或者更直接一点,一枪崩了,送到地底下跟其他兄弟姐妹作伴,还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变得越来越温柔。   陈实不懂他这份温情从哪来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老板是天生有情感障碍的那类人。   但他面对韩棠时的纵容和耐心一次次打破自己的认知,好在这位小少爷不是捂不热的,大概过了半年,他开始主动跟陆衍说话。那段时间,陆衍心情明显很好,面对他们时偶尔还会笑一笑,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小少爷对他越粘越紧,紧到离不开的程度,他反而不高兴了,行事作风也渐渐有点过去的影子。   尤其是最近这几天,有时陈实对着他,都有种回到几年前的恍惚感。   那个时候的陆衍,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敢算计到他头上的人。   只听陆衍淡淡道:“把跟周家合作的那些公司列出来,找人攻击他们的安保系统,不用费太大力气,把消息传开就行,然后挑几个能影响这些公司股价的内幕放出去。”   说到这里他就停下了,但陈实已经明白这里头的关窍。   周荣芳用以造势的慈善宴声势浩大,结果出了这么严重纰漏,原本就惹人非议,这种当口,又冒出旧系统防御不当,致使行业机密泄露、产生重大损失的丑闻,周氏的企业信誉绝对一落千丈,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恐怕都没有企业敢跟他们合作。   失去了核心竞争力,周氏靠着那点资本硬撑,又能撑多久?慢刀子割肉罢了。   陈实已经在心里默默拟好了名单,但应承之后又问了一句:“……陆总,小少爷和周家大公子是朋友,万一他问起来,我该怎么交代?”   陆衍淡淡道:“怎么?你觉得他会为了外人跟我置气?”   陈实立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现在就去办。”   出门之际,陆衍叫住了他,陈实敏锐的觉察出老板似乎不太高兴:“周家那几个不值钱的产业不用管了,留给周成打理吧,省得他闲得无聊,没事跑过来打扰棠棠清净。”   “……是。”   门被轻轻阖上,房间里只剩下陆衍一人。他低下头,看向不知何时又亮起来的手机。大概是刚才挂电话的态度太冷淡,韩棠又发了一张照片给他看。   那副他辛辛苦苦弄回来,又亲自拿上楼的画,被他端端正正挂到书房墙壁上——恰好是平常陆衍在家时,偏偏头就能看见的位置。   韩棠:“哥,你喜欢么?”   照片里的韩棠站在书桌前面,室外一片黑暗,他被暖意融融的钓鱼灯裹挟住的影子,投射在旁边的落地窗上。陆衍的目光顺着薄削的肩膀缓缓向下,钩子般掠过他即便穿着宽松T恤,也能看出纤细感的腰身,以及下面笔直光裸的小腿。   他手指一动,回道:“靠近一点。”   过了好一会儿,又一张照片发过来。韩棠站在那副画下面,身影融进玻璃画框上,光晕映的他脖颈皮肤纸一般透白,能看见其下蜿蜒的青筋。   韩棠又问了一遍:“哥,你喜不喜欢?”   陆衍的指腹在相框上轻轻一碰,像游离的浮尘般,隔着玻璃亲吻着触摸不到的影子。   许久,他回道:“……喜欢。” 第7章   韩棠看到那句回复松了口气,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仰面就倒进沙发里。   原本想索性在这里睡一觉,可明明累得眼睛都睁不动了,脑子里还是一团混乱,满满都是陆衍的影子。   他强迫症一般把他哥刚才说话的细节反复咂摸了很多遍,最后确信冷战应该是过去了。   这次算是翻篇了,可下一次怎么办?   陆衍以为他容忍的是自己心血来潮下的小冲动,但他心里清楚,这份感情并不是冲动。   他的人生以十八岁为节点,分作两段。   十八岁以前的日子,遥远的就像上辈子的事。仅存的一点回忆,充满了饥饿、暴力、冷漠。   为了钱把自己卖了的那个女人的样子,他已经忘了,但是充满消毒水味的实验室,穿着防护服的研究员,无数打在身体上的针剂,被迫接受的种种训练,像烙铁似的刻进他骨头里。   身边的同伴来来去去,今天还在互相鼓励的人,明天可能就成为一具扛不住机体反应的尸体,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死活,说到底他们这些孩子等同于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所谓的人生,是一眼看得到头的悲剧,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但即便如此,韩棠还是不肯认命。他没有什么遥远的目标或者不切实际的渴望,支撑着他的是每次醒来时,是从实验室到病房中间那段路上,透过玻璃天顶看到的阳光。   凝望着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思绪是自由的。   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温暖,变成了信念般的可笑心态,但他靠着这个,成为所有进来的孩子里,活到最后的人。   十五岁、还是十六岁?他被送进一个号称死亡率百分之百的实验室里,此前他的痛感神经已经被打磨的十分迟钝了,但在这个地方,他体会到真正意义上的生不如死。   韩棠不自觉抱住手臂,每一次回忆,他都能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冷。   后来他从病床上醒过来,所有研究员都围在外面,为他鼓掌,隔着防护玻璃,他听不到那些人的声音,只知道自己又捡回一条命。   不过这次实验给他带来了很严重的精神伤害,有一段时间,他连基本的情绪反应都没有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研究所非常忙碌,每个人都是一副争分夺秒的模样,他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接受各种治疗或是刺激,直到有个研究员发现他对自然光有反应,为了让他快速恢复,他们冒险把他带离实验室。   时隔近十年,他头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还有行走在阳光下的普通人,失去的情感和反抗意识一瞬间觉醒,他决定逃走。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被药剂和训练强化过的身体有多强悍,没有研究所的重重防御,他很轻松就把这些人放倒,靠着自己童年那点生活经验,他东藏西躲了将近一年半。   白天他徘徊站监控密集的地铁公交站附近找吃的,晚上就蜷缩在最繁华的市中心角落里,他不敢睡觉,整夜整夜地盯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无依无靠的时候,长得好看就称了负担,需要防备的人太多,那段时间他的日子并不比在研究所时过的轻松,身体状态也跟着每况愈下。   记不清咳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那天起,他每天都会花一点时间找个僻静角落晒太阳,死亡似乎已经成了既定的结局,他希望自己到了那一刻,记忆里有很多温暖和光亮。   转眼就到他十八岁生日,小时候他妈恨他是个拖累,每到这天就打他打得特别狠,导致他到了日子情绪就变得很消沉,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发着烧,腿上带着前一天跟人打架后留下来的刀口,天又下着大雨,几乎找不到能果腹的食物。原本糟心日子过多了,他没什么感觉,但今天,过分低落的情绪,让身体上的不适变得难以忍耐。   最后他在无人的雨夜,倒在一个小公园的路灯下面。   暴雨打在身上的滋味很难熬,但他已经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垂死之际,有人撑着伞朝他走过来,韩棠用余光看见一朵朵水花慢慢绽开,最后一朵水花散去,这个人来到自己面前。   大雨似乎停了,只能听见水底落在伞面的声音。他努力睁开眼睛,想看看来的人是谁,但视线一片模糊,他只记得一双手抱住自己,接着身体悬空,进到一个温暖的地方,他蜷缩在里面,沉沉地睡了过去。   睁开眼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了,他躺在私人医院的豪华病房里,被子洁净,空气馨香,靠近江水的那一侧窗帘开着,天光从外面照进来。   他愣愣地看了好几分钟,才发现坐在他身边的陆衍。他的身影高大挺拔,挡在谁面前时,莫名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他知道是这个人把自己救回来的。原本他第一反应还是逃走,但四目相对之际,他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一丝心疼和愧疚的情绪。   生平第一次,有人用这种目光看他。   他张了张嘴,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陆衍先开的口。   “这里很安全,你好好休息。”说完这句话,又替他掖了掖被子,就出去了。   后来他从护士口中知道,在自己昏迷的那几天,都是陆衍守在病房里照顾他。   陆衍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在有限的几次相处里,韩棠一再确定了这一点,面对不合他心意的人和事,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会给。   大概是自己那天的样子实在太可怜,才触发了他难得一见的善心。   但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他总感觉一开始陆衍不是很待见自己——他来医院的次数不算少,但从不在白天过来。韩棠刚到陌生环境,睡觉不安稳,每天的输液瓶里会加一点镇定成分。陆衍过来时,他往往已经睡下,只能靠着病床边带着露水的黄玫瑰确认这个人行迹。   偶尔清醒的时间见面,对方也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那段时间陆家的权力争斗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时候,陆衍本来气场就强,现在更是到了隔着十米远都能让人发怵的地步。   醒来时会用心疼愧疚目光看着自己的人,变成了梦里的影子,现在的陆衍一出现,他要对上的就是个脸色冷、眼神比脸色还冷的活阎王。   虽然在这里他得到了从没有过的细心照顾,医生和护士简直把他当成这个医院的股东,住的地方说是病房,可布置的跟豪华酒店没什么两样。但他还没被陆衍像后来那样狠狠宠过,面对这种陌生际遇,心里没一天安生。   他长得漂亮,年纪也小,不是没遇到对他有坏心思的人,但陆衍怎么看都不像因为喜欢才收养他的——就是在外头捡个猫猫狗狗,都没有这么冷待的。   他担心陆衍跟研究所的人有关系,不敢直接问,只能一味躲着。有时候在病房里听见他的脚步声,就躺平装睡。他总感觉陆衍是知道这一点的,因为他躲得越凶,下一次过来时,陆衍就越沉默。   为了让他能好好休息,医院顶层就只有他一个病人,因此哪怕是极其细微的情绪变化,在格外寂静的深夜里都会被无限放大。   有好几次,韩棠明显能感觉到,陆衍的心情非常糟糕。   压抑感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韩棠不敢赌它什么时候掉下来。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偷偷跑了。   他住进来时还是深秋,几个月过去,已经到了冬季,住在恒温病房里感觉不到冷,一出门,他差点被寒风吹了个踉跄。   他找了个四面透风的废弃民居住下,那身病号服太薄,他冻得一晚上没合眼。其实更恶劣的地方他也住过,但这段日子被养得太细致,导致身体变得娇气起来。   缺衣少食的日子只过了三四天,他又开始生病,一开始不算太严重,但他心里清楚,如果再来一场风雪,他肯定是撑不过去的。   还好陆衍在风雪到来前找到了他。   当时他缩在废弃民居的角落里,这地方背阴,白天阳光都照不进来。他正昏昏欲睡,冷不丁发现楼下悄然停了一排车子,车灯把这条破旧的街区照的透亮。   没待他做出反应,陆衍已经走到他面前,脸色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难看。他后面跟着十几个保镖,韩棠本来还在心里盘算动手能有多少赢面,但陆衍一言不发地脱下大衣裹住他的时候,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陆衍的怀抱和之前一样温暖,而他实在太冷了。   回去以后,照顾他的医生和护士换了一波,病房外还有人二十四小时守着,韩棠回过劲来,就觉得无所谓了。反正他一开始也不过是想过几天舒服日子,现在已经比预想中好太多。   心情一放松,身体好的就快。   在他身体恢复后的某个夜里,陆衍过来看他。当时他站在落地窗前,眺望着远处人流如织、灯光璀璨的街景,听见声音也没转头。   直到陆衍来到他身后,对面大厦反射过来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映的他身材格外高大。不知怎么的,面对他时,韩棠莫名有点心虚感。   陆衍问他:“为什么要跑?”   过了好一会儿,韩棠看向他:“那你又为什么要救我?”看着陆衍眼底晦暗不明的光影,索性把话都说出来:“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总归不是因为喜欢,你看起来也不像闲的没事干的人,如果观察够了,不如直接……”   “为什么不能是喜欢?”陆衍打断道,看他像是没反应过来,微微低着头,又问了一遍:“我不能喜欢你?”   韩棠被他问住了,陆衍虽然不怎么搭理他,但这些日子对他的照顾的确没话说,只是这种体贴,跟他想象中的喜欢还是不太一样,他思考了好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你从来没对我笑过,也不怎么跟我说话。”又想到这阵子看的俗烂爱情剧,声音又抬高了一点:“亲我,抱我,说想跟我上床,这些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他每说一句,陆衍脸色就沉了一点,说到最后韩棠哑了声,因为陆衍不知不觉靠过来,他能感觉到对方鼓胀的肌肉,还有低头时落在自己耳畔边的呼吸。   陆衍问:“有人对你做过这种事?”   他语气还算平和,但韩棠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不适——那是惯于专横独断的人,所养出的特有的暴戾气息,和研究所里那些拿人做实验的畜生没什么不同。   “有又怎么样?”韩棠学着他的语气一字一句道。   “你不会怎么样。”陆衍慢慢地说,对面的光暗下去,他眼睛黑沉沉的,什么情绪都没有:“但那个人会死。”   气氛紧张的像绷直的弦,有好几秒,韩棠连呼吸都屏住了,反应过来后他恼羞成怒:“你管得着么?”   陆衍还是那副心平气和的口吻:“你可以试试。”   不知不觉间,韩棠已经被他逼的整个人贴在落地窗上,玻璃冰冷的质感透过睡衣传到后背,大概在他刚感觉到冷的时候,陆衍抬手把他搂近了一点,这种极近的距离下,他身上的压迫感强的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现在告诉我,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有没有人对你做过这种事?” 第8章   韩棠的目光从他的绷紧的下颌线缓缓移开,略过突起的喉结,微微跳动的青筋,最后定在颈动脉上。   这么近的距离,他放倒一个人大概只需要三四秒,甚至都用不了……   可是放倒陆衍以后呢?   在他身后,由车灯汇聚的洪流尽头,是漫长到令人无望的黑夜。霓虹灯照不穿阴暗的沟渠,断壁残垣挡不住刺骨的风雪。不断有人无声无息死去,和他从前每一天都在经历的日子一样。   陆衍还在等着他,眼底残留着他看不懂的克制痕迹。   “为什么要在意这个?”韩棠问。   他是半死不活的时候被捡回来的,当时的模样不会比流浪的猫猫狗狗强太多——之前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任谁都能想象出来,陆衍说的那些,是他这种人可能遭遇到的伤害里,最小的那种。   陆衍说:“不止是这个,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在意。”他抬起手,似乎想碰碰他,最后又忍住了:“之前你问我是谁,我没跟你说,现在是告诉你的时候了。”   韩棠愣了愣,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是……”陆衍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喉结滚了滚,像是把什么话又咽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光线问题,韩棠觉得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停顿了很长时间,他才重新开了口:“我叫陆衍,是你的哥哥。”   韩棠表情一片茫然:“什么?”   说完那句话之后,陆衍脸上的苍白消失了,变成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之前陆家很乱,我怕保护不了你,所以没有及时把你找回来,但现在我已经可以做主了,从今往后你就呆在我身边,我会慢慢弥补过去的缺憾,不再让你吃一点苦。”   韩棠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浆糊。他知道他妈做过豪门情妇,而他是春风一度后的私生子,但他妈没有一刻放弃过“母凭子贵”的幻想,早在还小的时候,就一遍遍告诉他,他是韩家的少爷,他爸爸家财万贯,迟早是要把他们母子接回去的。   只是这个梦做了五六年——直到韩丰城死了,韩家准太子韩长远上位,他们还是没能踏进那个家一步。   韩棠不是没怀疑过他妈癔症了,但她手里的确有一份亲子鉴定报告,上面清清楚楚的写了,他跟韩丰城确系亲子关系。   可现在这位陆姓的哥哥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搞错了吧?你不可能是我哥,你姓陆,总不能是从外面抱过来的吧?”说完自己都觉得荒谬,这种豪门就算过继,也没有从外姓那里抱养孩子的道理。   陆衍拉着他的手把他按坐在床上,像是没听到他刚才的话一样,自顾道:“不管别人跟你说过什么,都不要追究了,明天我会告诉所有人,你是陆家的小少爷,我会保护你,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到你,之前有伤害过你的,我也不会放过。”他深深地看着韩棠,这一次,他伸出来的手碰到了他的脸颊:“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有人对你做过那种事么?”   病房里非常安静,甚至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暖黄色的香薰灯落在柔软的地毯上,陆衍半跪在他面前,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陆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俊男人,眉骨很高,看人的目光特别深邃,掌心也暖。   韩棠此前就没接受过正常人的好意,感情上几乎一窍不通,但在这种注视下,他莫名有点不自在,错开目光,慢慢道:“没有。”   陆衍点点头,但看起来也不像放心的样子:“过几天医生来给你做检查,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就带你回家,以后我们会住在一起。”   “再做个亲子鉴定吧。”韩棠声音很小,总感觉在做梦:“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们不可能是兄弟……”   陆衍说:“不会错的。”   韩棠垂下眼睫,看向陆衍握住自己的那只手,许久,他试探道:“可以不跟你住么?你把我放在外面……”   “不行。”不等他说完,陆衍就断然拒绝:“只有这点我不能答应。”   韩棠不说话了,小时候他曾经希望过有人从天而降,把他从那种无望的日子里带出去,但费尽心力活到现在,他明白了一件事,天底下就没有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   “你需要我做什么?”韩棠问。   陆衍嘴角勾起,露出他们认识以来第一个笑容,原本冷硬的气质因这个微笑变淡,他起身轻轻抱住韩棠,这个姿势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韩棠能感觉到有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耳边:“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呆在我身边,让我每天能看见你就可以了。”   韩棠没有躲,在研究所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接受荒诞,越过陆衍的肩膀,漠然望向窗外时,他满脑子盘算的都是时机成熟后的再一次出逃。   或许陆衍也猜出了他的心思,之后的日子,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之前是正眼都不给一个,现在恨不得把他踹口袋里,走到哪带到哪。   白天韩棠就呆在他办公室旁的空房间里,陆衍给他找了私人教师,专门教他公司管理方面的相关知识。晚上回到家,也要住在一起——在他住院的这段时间,陆衍叫人重新弄了卧室装修,偌大一个套房分作两间,只用不透明玻璃隔断,晚上对面翻个身都能听到。   韩棠一度觉得陆衍把他带回来,是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目的。毕竟就算亲兄弟,也没这么黏糊的,这导致他睡觉都不敢睡太深,稍微听见点动静,就要睁着眼睛观察很久。   后来医生来做定期检查,提到他睡眠不足的事,陆衍当时也没说什么,但当晚休息时,韩棠在自己床头边发现了一把手枪。   陆衍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替你上过膛了,别离枕头太近。”   这就是陆衍的风格。他决定的事,既不容别人置喙,也不肯轻易改变。遇到问题,更不屑跟人解释,只会直接给出一个自己认为最直接了当的处理方法。   后来韩棠才知道,想成为陆家的继任者,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得面临竞争,成长过程中任何一点示弱、退缩,都能成为被人彻底摁死的把柄。   这就养成了陆衍寡言少语,又专断强势的性子。他说想每天看见韩棠,那就得随时随地都能轻松看见。   这种过分的掌控欲,让韩棠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不安全感。   可除此之外,陆衍对他又非常好。   那时陆氏刚刚经历了大洗牌,陆衍每天坐镇公司,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麻烦事,全都得他亲自处理。但不管多忙,每次自己有点不舒服,陆衍都会放下手里的事,带他去看病。   此前公司一直流传,陆总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高浓度咖啡。不管在公司待多久,他必定只在办公区域出现——那间一百多平的豪华办公室,只有办公会客区域,用以休憩的内室,是韩棠来了以后专门为他套进去的。   陆衍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照顾他起居,有时中午跟下属谈公事谈到一半,想起到他午休时间了,就会暂停工作,去隔壁把他拉过来休息。   韩棠有时睡不着,就隔着内窗偷偷观察他。看得久了,韩棠总觉得他比自己还像被人工改造过的,仿佛就是台不知疲倦的超级电脑,不会累,不会迟钝,总在四面八方接收着信息,经过缜密处理,再运转出去。   不过这台超级电脑因为他,出现了一些bug——在发现他经常不好好午休之后,到了这段时间,陆衍就会放下所有工作,亲自过来陪他。刚开始两个人躺的泾渭分明,彼此的衣角都不挨着,但韩棠睡着以后容易不自觉往中间蜷缩,某天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就用在这种姿势躺在陆衍怀里。   陆衍皱着眉头,似乎有点头疼:“你自己靠过来的。”   韩棠当时还有点不好意思,但这种事发生多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这种朝夕相对的日子过了大半年,他们的关系还维持着不温不火的状态,韩棠始终没放弃逃走的打算,直到一次忽然出现的意外,才把这个僵局打破。   那天他陪陆衍出门,天气很好,他在车里昏昏欲睡,到下车时也没完全清醒,陆衍就揽着他肩膀往外走。   枪声在他们离开车之后响起来。当时有个红点在他们身上一闪。陆衍第一反应就是把他推开——这零点零一秒的时间差,让他错过躲避的最好时机。   陆衍当胸挨了一枪。   韩棠看着那个伤口,当时都傻了,陆衍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提起来交给保镖,让人带回家里。   之后几天,他一直没见过陆衍。助理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说陆总没什么大事,现在在医院休息。刺杀他们的人已经处理掉了,不过安全起见,请小少爷这阵子别出门。   韩棠嘴上没说什么,但夜深人静时,他抱着枪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陆衍的影子。   他曾经觉得陆衍不是好人——他身边所有人都敬他怕他,在他发火的时候,直视他的眼睛都需要勇气,连自己也不例外。但他上半辈子连和善的人都没遇到几个,陆衍这种喜怒不定法,原本不算什么。   可能是他潜意识里不断跟自己刚醒来时,会心疼地看着他的人比较,才觉得陆衍现在看似宽容实则冷漠的作风,让他充满不适。   但是今天,在最危险的时候,浑身是血、焦急把他送走的陆衍,又和那个晚上的人重叠在一起。   他想,第一反应是骗不了人的。这个各方面都谈不上温柔的便宜哥哥,或许真的很在意他。   他头一次拿出陆家小少爷的底气,第二天叫人准备车子,跑到他之前住过的私人医院探病。   病房外面站满了保镖,大概被人交代过,看到他过来,没人去拦。韩棠进到病房时,陆衍正半躺在床上看邮件。   他脸色很苍白,虚弱感冲淡了他以往不近人情的底色。他看见韩棠也不怎么惊讶,只点点头,让他坐。从来都是自己躺在病床上让别人围观,这种探病的体验还是头一次,韩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陆衍也不是需要人安慰的类型。   那天韩棠在他那里呆了很久,到了晚上,陆衍让他回去,他只是低着头不动弹。最后陆衍问他:“你要不要在这里休息?”   他才点点头,自己把陪护床拉到陆衍的病床旁边,又学着之前护士的样子,替陆衍拍软枕头,盖好被子,才躺下来。   窗外下了很大的雨,不断敲打在玻璃窗上。韩棠没由来想起他被陆衍捡来的那个深夜,他鬼使神差地坐起来,悄悄去看陆衍。   谁知道陆衍根本没睡,他一有动作,就把头转过来了。黑暗里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只听见陆衍问:“睡不着?”   换做以前,他大概会立刻躺下装哑巴,但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跟陆衍说说话,于是轻轻“嗯”了一声。   陆衍说:“要是这里睡不惯,我让他们送你回去。”   “不用。”韩棠这几天一直睡不着,想来是身边少了个人的缘故,他之前看动物表演时还在思考,被解开铁镣的鹰为什么不逃走,现在他明白了。一种名为习惯的东西,驯化了它的野性,就如陆衍的陪伴,也在驯化自己。   意识到这点时,恐惧一瞬间笼罩住了他。过往被人掌控的经历不断在脑海里回放,一个声音响起来,催促他快跑。但他手脚凉的厉害,呼吸和心跳似乎都在慌乱中停滞,看不见的屏障挡在他面前,令他一步也迈不出去。   陆衍感觉到他不对劲,费力地从床上坐起来:“你怎么了?”   韩棠心慌的厉害,躲着什么似的低下头:“没事。”他揉揉眼睛,低声问:“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把我推到后面?”   按照陆衍做事的风格,手边有人抓住了挡在身前才是他的习惯。   陆衍半靠在床上,用闲话家常般的语气说:“不为什么,你是我弟弟,保护你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是这样么?”韩棠困惑道,这么久了,陆衍不会没发现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不是真正的兄弟。   陆衍在黑暗中看了他许久。窗帘开了一道缝,对面零星的灯如同月华一般照进来,这一缕微弱的光,仍能照见他眼底的忐忑无助。   陆衍对他招招手:“过来。”   韩棠犹豫了一下,赤着脚走了过去,又被他引着躺到他身旁,   陆衍在被子里握住他冰凉的手,低低道:“你是我的……亲人,我说过会一直保护你,这个承诺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作数。”他微微侧身,在他额边落下一个一触即离的吻,耳语般轻声道:“睡吧,别胡思乱想了,你是哥哥唯一在乎的人,哥哥爱你。” 第9章   韩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陆衍的,或许是从被他带回来的那天起,又或许是在这个梦一样的夜里开始。   虽然那晚过后,陆衍再没展现温情的一面,但韩棠不在乎,他像是一棵不起眼的小树苗,看着不声不响的,但根须每天都在悄然生长,不断地缠绕着身边这棵苍天大树。   他本来就活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人生没有任何可以期待的东西。   是陆衍把他从黑暗里拉出来,带着他走向光明的地方。   韩棠从不是悲观主义者,哪怕生活在沼泽般的阴暗角落里时,心里仍有一片地方向阳而生。   陆衍是照亮他人生的存在,他爱陆衍,爱的理所应当。   之后又过了两三年,陆衍的位置渐渐坐稳,不用经常去公司坐镇,他们相处的时间变多,陆衍对他的管束也越来越严苛。韩棠已经没有刚开时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了,陆衍宠他宠得厉害,他已经不怕这个人把自己丢开了,对着他发过几次脾气,为自己争取独自出门的权利。   他不是个安分的人,但不管在外头怎么胡乱,回到家里还是那副乖巧听话好欺负的模样。别人怎么看他无所谓,既然陆衍是因为可怜他才把他带回家,那在陆衍面前,他就一直做个乖孩子好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陆衍能够纵容他的坏脾气,却不肯纵容他的喜欢。   想到这里,韩棠胸口阵阵闷痛,忍了一会儿,连眼眶都开始热了。   没关系,他在心里说,上次是我太着急了。我哥很快就会回来,我有的是耐心,到时候可以慢慢让他接受我。   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揉揉眼睛,打算去卧室睡觉。起身时不小心把放在企划书上的万宝龙金笔掀到地上。   那支笔骨碌碌顺着沙发,滚到不远处一排靠墙的矮脚书柜底下,韩棠弯腰看了看,发现笔进的位置很深,不太容易徒手弄出来,就打算明天知会管家一下,让他找个工具来拿好了。   可起身时,他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于是重新半跪下来,在书柜与地板之前的狭窄空隙里随便一抹,拿出来时,掌心里干干净净,几乎没染上什么灰尘。   他心中疑窦顿生。   书房虽然每天都有人细心打扫,但这个书柜底下是绝对的卫生死角,缝隙最多不超过三厘米,连扫地机器人都进不去。除非把书柜移开,不然根本没办法清理到。   他这个礼拜都在家,确信没人动过这组放了至少七八百本书,重逾上千斤的红木书柜,况且没有陆衍的首肯,也没人敢动他屋里的固定陈设。   那就他离开前的事了?   韩棠绕着书柜走了几圈,忽然发现中间本该靠紧墙壁的那一面,像是被什么东西挡着,留出了一道微乎其微、不仔细观察,就完全注意不到的罅隙。   他定住脚思索片刻,一手钳紧一侧书柜,用力往两边一推,盛满了书的柜子悄然无声的分开些许,就是这不足五公分的缝隙,已经可以看到里面的情景——书柜与墙壁之间,居然安装了一道滑轨。   这是什么!   他哥知道自己书房里有个秘密机关么!   没有任何犹豫,韩棠立刻卷起袖子,用力将书柜彻底分开来。灯光之下,一扇精铁打造的窄门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居然是个秘密隔间!   隔间门看起来不算太新,至少已经用过四五个年头了。上面摸不到浮尘,似乎不久前还有人进来过。正中间的位置有一道密码锁,韩棠犹豫了一下,输入陆衍的生日。   密码锁两声紧促的“滴滴”声,提示密码错误。他犹豫了一下,又试着输入自己的生日。   一秒,两秒。   只听“咔”的一声,窄门无声地打开了。   能在这种地方,用他生日做密码的,除了陆衍,不做第二人想。可是他哥那种冷漠寡淡的性子,也会有在意到想偷偷藏起来的东西么?   里头不会全都是一些不可描述的小玩具吧?韩棠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想对陆衍投怀送抱的人那么多,他哥要真玩的这么大,不至于多年来一点花边新闻都没有。   没等他多想,那扇门彻底打开,韩棠打开门边那盏小壁灯,抬脚往里走。刚一进去他就被震住了。   只见不足四平米的狭窄空间里,设了整整一面画像墙。时间各异、地点不同、神态姿势也全不一样,但所有的画像,都指向同一个人——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韩棠发抖的手轻轻抚上最开始的那张。上面画的是个小孩子,手上拿着一个粉色的棉花糖,正蹲在草地上开心地逗猫。虽然只露出半张侧影,可跟他八岁时一致无二的脸,是绝不会认错的。   但这不可能是他!   那个时候,他已经被关进研究所,没有一丁点玩乐的机会。就是把时间线推远一点,推到他还在亲妈身边的日子,那个成天藏在杂乱衣橱里躲避毒打的孩子,也不会露出这种无忧无虑的笑容……   心跳快到一定程度后,产生了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震颤感,他神色复杂地向后看去。   九岁、十岁、十一岁……   时间在这个狭小密闭的地方慢慢延展,转眼十八岁,是他来到陆家的那年。   画像上多了陆衍的身影——他跟那个长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一座花卉繁盛的玻璃房前,阳光透过天窗落在他们身上,他们背在身后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这似乎让人非常愉悦的午后,因为陆衍看起来完全沉浸在这种柔和的氛围里,脸上带着自己从没见过的温柔笑容。   韩棠精神一阵恍惚,他不由想象着,同样的场景下,如果跟陆衍十指交扣的是自己,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笑容不自觉浮起来,但很快就消失了——因而他没能发现,画像中的那个人的表情,跟他如出一辙。   韩棠难受的厉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么久了,他连跟陆衍连张正儿八经合影都没有过。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张画像上。   透过这张薄薄的纸,他似乎看到了自己两年后的样子——单看皮相没什么变化,但经过时间沉淀后的沉稳感,清清楚楚地落在眼底。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不留神绊倒在皮质柔软的单人沙发上。低血糖带来的后遗症令他眼前阵阵发黑,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抬起头时,满眼都是多的数不清的画像。   韩棠忽然想起,陆衍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书房工作到深夜,因为地点就在家里,他从没多想,也没来打扰过。   原来,在那些无人打扰的寂静长夜里,陆衍就像这样,坐在这个沙发上,静静地看着这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时陆衍在想什么?   他每每看向自己时,那深邃温柔的目光,是不是都在透过同样的面容怀念这个人?   每一次把自己推开时的决绝态度,也是因为这个人吧?   当初他把自己捡回来时,又是为了什么?   所有对他的温柔和善意,其实并不是因为自己吧。   韩棠的指甲已经深深陷进肉里,但血流一次次冲向心脏,急促而尖锐的痛感不断传来,将掌心里血肉模糊的痛全盖了下去。   太痛了!他从没有经历过这种痛苦,时间似乎都因此而凝固住,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很高的地方掉下来,失重感和可能会摔得粉身碎骨的恐惧,一刻不停地涌上他脑海,将他的意识带到一个无法控制的黑洞里。   他用力摇了摇头,想把这种情绪甩出去。   别慌。   韩棠强行给自己打气,他哥搞出这么一堆东西,说明这个人已经不在了,起码不会在他能够得着的地方。而且几张画而已?能证明什么,没准是他哥想看看他小时候和再大一点的样子,特意找人画的……   一定是这样!   他反反复复的安慰自己,但他心里知道,这些不过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陆衍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也从没有表现出要跟他发展恋爱关系的意图,但偶尔的几幅凝视视角的画作里,他眼睛里的独占欲简直要透纸而出……   其实直接去问陆衍是最容易得到答案的方式,但韩棠心里清楚,在这种正在修复感情的关口,他绝对不能让陆衍知道,自己发现了他的秘密。   陆衍已经用事实证明,只要他愿意,就能让自己得不到他一点消息。   如果换了那个人,他哥还会这样么?陆衍明明知道,他不在的日子,自己每一天都在煎熬中生活,这种备受折磨的痛苦,他哥舍得让那个人体验么?   韩棠不自觉抓向受伤的手臂,皮肉撕裂的痛苦,让他有了一点还活着的真实感觉。他不敢再想下去,临走前他发现一张落在角落里的画像,约摸是那个人十三四岁的时候,不知道是陆衍之前拿在手里看完后落在这儿的,还是干脆就没放好掉下来的。   他忍住把画撕掉的冲动,对折了两遍,攥在手心里,而后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清除掉所有可能被发现他来过的痕迹,才迈开沉重的步子,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时至今日,韩棠仍和陆衍住在一起,那把用以安抚的手、枪早被他丢到了一边,自从明白对陆衍的心思之后,他就见缝插针的跑到陆衍身边撒娇。   他的意图不太过分的时候,陆衍一般都会纵着他,偶尔喝多了酒,也会主动把他抱到怀里亲昵。韩棠现在闭上眼睛,还能回忆起他哥怀抱里的温暖,和嘴唇若有若无落在自己脸颊边的痒意。   不过到了第二天,陆衍看起来总有点懊恼,还会真真假假的躲他一段时间。而且据管家说,陆衍离开之后没两天,就叫了工人去量了二楼那间旧卧室的软装尺寸,看起来是打算等重新装潢一通之后就搬过去。   本来韩棠以为他哥是过不去伦理道德的坎儿,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卧室的,从浑浑噩噩中反应过来时,已经躺在陆衍的床上。枕头边放着陆衍穿过的睡衣,他抓救命稻草似的抓过来,将脸整个埋进去,试图从这件洗晒一新的衣服里,找到一丁点熟悉的气息。   许久,他发出一点仿佛带了哭腔的梦呓般的声音:“哥,我好想你。” 第10章   韩棠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着,一直侧躺在床边,透过窗帘的缝隙,等着天光一点点亮起来。可能是太久没休息好的缘故,他感觉头有点疼,在床上辗转片刻,还是起身下楼。   管家和厨师一大早就开始忙碌。   昨晚大少打电话回来,语气虽不算太严厉,但话里话外都是责怪他们没把人照顾好的意思。管家不敢说,他才是小少爷的生活阴晴表,没他坐镇,再细心周到的照顾小少爷都懒得消受,只能保证自己会多注意。   结果连着换了几波菜式,最后还是只有那道草莓布丁吃了一口。管家在一旁看着小少爷因为睡眠不足,显得格外苍白的脸色,心里愁得要命。   “您要是不喜欢,我再叫人准备点别的?”   韩棠摇摇头:“不用了,我出去走一走,中午不回来了。”   其实他也没什么非出去不可的理由,只是这个家里到处都是跟陆衍有关的记忆,每晃过一点影子,韩棠就忍不住去猜测,那时的陆衍在想什么?是不是对着自己的脸在想那个人?   他感觉自己像是陷进了情绪的泥沼中,那种一点点往下沉的恐惧感,在死亡到来前就已经快让他窒息了,他迫切需要一个新的环境来喘口气。   管家一早接到消息,知道陆衍今天会回来,原本想拦,但转念一想,小少爷不在家也好。负责二楼卧室软装的工人已经找好了,要是让小少爷看到,怕是又要不高兴。   眼下这兄弟俩关系还僵着,万一他因为这个再跟大少拌嘴,受累的还是他们这些人——这段时间大少那边也不太平,他见过几个奉命来家里取文件的,个个脸上都带着备受折磨的疲惫表情,据说已经加了好几个晚班了。   陆衍忙起来压根不管白天黑夜,睡眠这种事,好像在他漫长的竞争时光中已经被进化掉了,也就是因为有小少爷在,他的作息才渐渐回归正常人范畴。   如果小少爷散散心就能过了这道坎,那就随他去好了。管家识趣地闭上嘴没有多说。   韩棠没让司机保镖跟着,自己去车库里挑了一辆车开出家门。他一路上心不在焉的,不知不觉就把车开到了近郊。这地方人烟稀疏,风景也好,还有一大片养了水鸟的人工湖,颇受小情侣们的喜欢。不过今天是工作日,出来约会的人少,韩棠把车停稳,慢慢走到湖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湖上游来游去的水鸟发呆。   今天天气不太好,天色有点阴,微风中带着冰凉的水汽,可能快要下雨了。   韩棠现在更享受这种阴雨绵绵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他是在这种天气被陆衍捡回来的,也可能是因为他现在不需要挨饿受冻,担心有人从阴影里冲出来,把他抓走的关系。   这些都是陆衍给他的。如果没有他,自己早就死了。   韩棠一度觉得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直到现在也这么认为。如果活下来的代价,只是被陆衍当做怀念他人的工具,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他本来就一无所有,遮风挡雨的家、舒适的生活、地位、尊严,都是陆衍给他的。陆衍问他讨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宽慰而已。   他早就打定主意要把一切都献给陆衍,如果到了危难关头,需要他献祭生命——或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你现在在计较什么呢——有个声音在心底响起。   从云边探出来的阳光顺着他乌黑的头发落入眉宇之间,金色的光芒洒在睫毛上,让他看似沉静的眼睛里闪动着碎冰似的光。   我也不知道我在计较什么。韩棠无声地对自己说。他只知道,在心里最不曾设防的地方,被人撕开了一个无法治愈的小口子……   韩棠呆坐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天已经完全黑透,空气里飘起了雨,才从沉思中醒过神来。他起身之时,一道闪电无声划过天际,照亮不远处树林里的一个人影。   韩棠觉察不对,厉声道:“谁在那边?”话音落时,那个人影轻轻一晃,转头消失在寂静的夜色里。   他心烦意乱,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压根没注意到这个人盯了他多久。刚才一瞥之下,只看见那是个带着黑色的口罩和帽子,身材异常魁梧的男人。   看他跑了,韩棠拔腿就追。但那个男人速度非常快,眨眼就跑到树林外面——那里似乎还有人接应,就听见一阵摩托车发动时的轰隆巨响,等韩棠追过去的时候,这个人已经没了踪影,空气里只剩下一道灰蒙蒙的雾气。   韩棠死死地盯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迟钝了许久的大脑重新运转起来。   冲他来的?韩棠心里飞快掠过几个得罪过的名字,但很快又否定了。那不过是些小打小闹,都过去这么长时间,总不至于还有人憋着劲来报复。   研究所那边么?长时间的折磨带来的应激反应令他后背生出一丝寒意。   他紧紧握住拳头。   不,也不会是他们。   早在两年前,因为一次机缘巧合,他救下了一个流落在外的“同伴”。韩棠从他口中得知,在他逃走后没多久,研究所就被一伙人强行关停了,仅存的“实验体”全被秘密送走,研究员们逃的逃死的死。   这个同伴亲眼看到,曾经埋葬了无数人的罪恶之地,在关停的那晚,消失在一场大火里。   韩棠攥紧的手慢慢松开,但心悸感仍没完全消失。   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难道是冲陆衍来的?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在外人眼里,他的存在是陆衍唯一的软肋,拿住他跟按住陆衍的死穴没什么两样——连他曾经也这么以为。   但是现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再去计较那些无谓的小事。当务之急,还是要搞清楚这个人的身份,万一他想对他哥下手……   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是管家打过来的:“小少爷,大少马上就要到家了,您在哪?需不需要我们派人去接你?”   虽然陆衍答应了要回来,但韩棠没想到他速度会这么快,一路上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平常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四十分钟就到了。   雨已经完全下起来了,车子刚一停稳,他不等佣人来接,就飞快抄小路往正门冲:“哥,我回来了。”   一路过来淋了点雨,身上半湿不干的,管家拿着干净的衣服想给他换上,被他推开了:“我哥呢?路上不是说已经到了。”   管家:“大少他出去接……”   “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熟悉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来。   韩棠转过头,就看见陆衍站在门口,正将一把雨伞交到管家手里。   他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黑色风衣,因为常年锻炼,层层包裹下,仍能看出体格肌肉异常健硕,他是接近一米九的高大身材,就是站着不动,那种完足的气势带来的存在感,也会使人忽略周围的一切,只能把注意力放大他身上。   韩棠心口一跳,他以为再见到陆衍,多少会有点不自在,但真到了眼跟前,身体反应快于思绪,他来不及想就冲了上去:“哥!”   陆衍一手揽着他的腰,帮他稳住因为冲劲太过有些不稳的身体,韩棠的嘴唇堪堪擦过他的下颌线,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肩膀不易觉察地往前靠了靠。   韩棠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脚尖微微垫起来,像急于确认什么似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跟我说一声,早知道我就不出去了。”   陆衍抬手替他擦掉脸颊边的水珠,指腹在他光洁白皙的皮肤上停留片刻,才接过管家手里的毛巾,维持着这个不太趁手但足够亲密的姿势,替他把头发上的水擦擦干。   陆衍不紧不慢道:“公司这边临时有事,就回来了,不是叫你不要到处乱跑么?又去哪了?”   韩棠这才想起自己跑出去的原因,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搂着他的手又放下了,含糊道:   “没去哪,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太无聊,就出去随便逛逛。”   陆衍看着他明显躲闪的眼神和忽然退开的动作,轻轻皱了皱眉,抬手把他拉到跟前,在他本来就没多少水的头发上又擦了擦,说不上是训斥还是关心道:“就知道玩,让你去看医生去了么?”   这下韩棠彻底不吱声了,陆衍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意思,擦头发的手从头顶落下来,虚虚地贴在他脸颊边:“棠棠?”   韩棠说:“知道了,明天就去。”   他的语气有点奇怪,带了刺一样,陆衍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但没等他开口,一个人影从他后头绕出来,笑盈盈道:“陆总,要不我先去你书房等?”   韩棠循声望去,发现陆衍旁边忽然多了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看着二十五六岁的左右,长得不错,轮廓也纤细,柔软璀璨的半长发垂在肩膀上,颇有点雌雄莫辨的味道。   韩棠不知道他在这里呆了多久,他这个身形,藏在陆衍后面,是一点都看不到。就见他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容,冲陆衍一点下巴,说:“还是你先给我们介绍一下我再去?” 第11章   韩棠被他那意味不明的笑容和过分熟络的动作刺的眼皮一跳,又想起管家刚才说陆衍出去接人的话——难道接的就是这个?   他哥这些年稳坐高位,别说亲自出去迎接谁,非公开场合,普通人连见他一面都很困难,为什么眼下会这么在意这个人?   他看着莱尔,一股凶光不自觉浮上眼底。   这种杀气腾腾的表情出现他在脸上,其实是很突兀的,从陆衍的描述和刚才的照面来看,莱尔本来以为他会是单纯无害的菟丝花一般的存在。   更有趣的是,这种阴沉沉的气息只是一闪而过,他抬起头看向陆衍时,脸上就只剩下无辜和好奇。   他忽然明白陆衍谈起宝贝弟弟时,所独有的温和语气,这副单纯乖巧的模样,的确让人说句重话都不忍心。   韩棠重新攀上了陆衍的手臂,问道:“哥,他是谁啊?”   可能是错觉,他感觉陆衍有点不自在:“莱尔,公司最近一个项目的合作商代表。”没等他介绍,这个叫莱尔的白种人又露出那种看热闹的表情,他的中文非常流利,甚至连那种轻佻玩味感都能学出七八分:“我知道你,你叫韩棠对吧,你哥经常跟我提起你。”   韩棠被他看陆衍的眼神弄的有点恼火,光天化日的,眉来眼去做什么?跑他这示威来了?   他脸上一点看不出暴躁的痕迹,只是笑笑,回握着他的手,忍住把掌心里的手骨捏碎的冲动,说:“是么?我没听我哥提过你,你们认识很久了?”   莱尔正要说话,陆衍忽然生硬地打断道:“棠棠,我叫人把礼物送到你房间了,你先回去把湿衣服换下来,再看看喜不喜欢,等聊完正事,哥哥就去找你。”   他对莱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来,不等韩棠再次开口,就以一种不由分说的态度,带着人朝书房走去。   韩棠不知道这是不是陆衍看出了他的敌意后,对这个叫莱尔的人的维护。但印象里,这还是他哥第一次对他表现出闪避态度。   ——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是很明显,他不想让自己和这个莱尔多接触。   韩棠又想起那些被他藏进密室的画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没准,现在又是另一个。   莱尔回过头,看见韩棠还站在原地。他眉眼狭长,瞳孔极亮,凝视着谁的时候,有一种近乎锐利的锋芒。他站在背光的地方,见自己看过来,轻轻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陷在阴影里的冰冷笑容。   莱尔被他笑的心里发毛,赶了几步追到陆衍身边,小声道:“哎,你宝贝弟弟瞪我来着,是不是觉得自己被冷落了啊,要不我先陪你回去先去哄哄他?”   韩棠不在身边的时候,陆衍身上那种予求予给的翩翩风度就消失了,转而变为沉默冷淡的上位者姿态,闻言只面无表情道:“别多事。”   莱尔没被他吓到,笑嘻嘻地问:“怎么,这么不愿意他跟我说话,是怕他发现什么?”   陆衍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不是韩棠那种遮遮掩掩的威胁,而是一种居高临下,几乎有实体性压力的凝重力量。   莱尔再怎么嬉皮笑脸没有正形,也被震了一下,他还想试图转圜,只听陆衍冷冷道:“闭嘴,吵死了。”   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韩棠才冷着脸走上楼。落地窗前的茶几旁,十来件礼物堆得小山一般。这是陆衍很早前就有的习惯——公司事多,难免有说走就走的时候,不能带上韩棠一起,他就会把沿途见到的所有有趣的东西都网罗回来,然后陪着韩棠一边拆礼物,一边聊些当地见闻,像是想用这个方式来填补他们缺失的时间一样。   这种温情的时刻远胜收礼物本身,韩棠靠在沙发上时,似乎还能感觉到被人从后面抱住,脸颊贴在一起的温度。   但现在陆衍不在,这些都成了空想。他按捺着心底的燥意,随便拆了几件,盒子打开,连东西都没拿出来,实在没有再拆下去的兴致。   对着那堆礼物发了会儿呆,他展开手臂,泄气般仰靠在沙发上,内心激烈挣扎起来。他知道他哥书房里有监控设备,由安保组远程控制,没有陆衍的命令轻易不会开启,但韩棠有他的权限卡——甚至可以用不让他知道的更隐秘的方式,直接从外部黑进去……   但这些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了转,就被他彻底掐死。   算了,他哥才刚回来,要是做的不干净被他发现,再把人气走就糟了。   找不到陆衍的苦头他已经吃过一回,现在想一想还在后怕,而且万一这人真跟他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没准现在两个人已经在里头暧昧不清了。   想到陆衍跟别人站在一起,用只会看向自己深切眼神看另一个人,韩棠就堵的喘不过气,他用手背挡住眼睛,强行将那种病态般的独占欲压进心里。   这些年陆衍深居简出,从不跟人有过密交往。因为当年自己被带回陆家以后,有人怀疑陆衍有特殊癖好,为讨好他,一连几个月都有人把漂亮的男孩子往他面前送,陆衍从来不收,一般人到管家跟前就被打发走了。   但献殷勤的人来得勤,难保没几条漏网之鱼在韩棠面前晃悠的。   那时距离暗杀过去没多久,韩棠虽然不像现在这样哥哥长哥哥短的,但心理上已经很依赖陆衍了。想到有人要取代自己站在他哥身边,他就愁的吃不下睡不着,刚养出来的那点肉没几天又掉下去了,陆衍天天看着他吃饭都没用。   后来某一天,他看到管家,将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领进门,还安置在自己曾经住过的客房里,他心里的煎熬感瞬间冲上顶峰。那天陆衍刚好在外应酬,回来时已经是半夜了,韩棠就坐在窗户边,抱着膝盖等他回来。   可能是夜里风大,也可能是忧思过度,他发了点低烧。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格外脆弱无力,看起来风都能吹散。   韩棠很讨厌那时的样子,陆衍应该也不喜欢,因为他一进门,就跟遇到什么晴天霹雳似的骤然暴怒,几步冲上前,将自己从窗户边抱下来。   他记得当时陆衍的表情狰狞的厉害,捏着他脸一个劲地问他在干什么。   韩棠把头埋进他胸口,一个字都不肯说,直到陆衍把他放下来,要出去透透气,他才抓住人家的衣摆,用难为情到极点,以至于音调都变了的声音说:“你,收养别人也可以,但能不能别赶我走?”   这一次的低头和之前都不同,以往面对困境,他姿态放的再低,内心也是不服不驯的。   狼崽爪牙未利,被按了头只能服软,但心里没有一刻忘记过这些加害者。   那时候臣服是为了以后的报复,而现在,则是为了挽留。   这种主动把软肋暴露给人看的愚蠢做法,让他发自内心的惶恐,他甚至没办法去看陆衍的表情——对方脸上出现哪怕一丝丝不屑,他都会当场崩溃。   但陆衍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他抱得更紧,随后就着这个姿势下楼,去找管家问话。   别墅里的佣人全被叫起来,白天来的男孩子也被人叫醒了。韩棠这才知道,这人是陆家本族的,管陆衍叫小叔,被家里派过来送节礼。   他当时就臊的不行,推着陆衍的肩膀想从他怀里挣出来。但陆衍仍维持着那种不容分说的强势姿态,先是处罚了没尽到告知义务的管家,接着明明白白对所有人说,以后他不在家时,来客留不留,全凭小少爷做主。最后不顾韩棠阻拦,连夜叫人把这个男孩子送出陆宅。   之前或许还有人因为韩棠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慢待、轻视他,这一晚过后,在陆衍绝对的维护态度面前,所有人都清楚,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男孩子,在陆大少心里的份量是无人能比的。   这种在意其实已经到了让人觉得荒谬的程度,但没有一个人敢置喙。之如宽容、体贴这种品质,陆衍只会在他这个便宜弟弟面前展露。面对别人,他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陆家家主。   那晚韩棠是睡在他床上的,管家送来了有助眠成分的牛奶,他喝完以后,在陆衍怀里睡着了,还做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好梦。   梦里像是有人用羽毛抚过他的额头、脸颊、最后那缕轻柔的暖意在他嘴角边停留了许久许久。   陆衍的声音也像是从黑甜乡传来——   “不会有别人了,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哄孩子的说辞,韩棠醒过来也只当是个梦。但陆衍第二天去了公司,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从那天起,再没人敢把男孩子往他面前送。   时间久了,那些想跟他联姻的人家也陆续打消念头,直到现在,他都出来进去,都还是孤身一人。   这对他这个年龄地位的人来说是很不容易的,韩棠一开始只觉得好奇,连他都感觉出,陆衍对自己已经好到偏执的地步。   他过去的十几年生活的太糟糕,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遇不到能信任的人,是陆衍打破了他的认知,陆衍的喜欢和在乎是不掺假的,那他又何必非要追问理由?只要自己是被偏爱的那个就可以了。   他已经习惯在陆衍给予的宠爱里横冲直撞,从未想过有人会把这份爱抢走。   他想象着没有陆衍的日子,总觉得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不可能的。   韩棠深吸一口气,将手放了下来。之前压在心底的迷茫、不甘、甚至于愤怒的情绪,在这一刻都消失了。他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再次睁开眼睛时,他脸上里只剩下某种不可撼动的病态狂热。   心里被破开的那个口子还在流血,但韩棠已经不在乎了,他看向落地窗上的倒影,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自己说。   “我不能没有他。” 第12章   这个念头生出来,他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杂乱的思绪渐渐归位。对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他就近拿过茶几上的一个看起来像文件似的东西,拆开外包装,发现那是南法的一处庄园房产。那地方临近好几个香精工业园,春夏两季景色绝佳,站在高处能看见大片大片的花海。   韩棠手底下有个制香工作室,是陆衍怕他平时无聊,送给他打发时间用的。不对外经营,只接一些私人订制的客单。陆衍送给他的这个地方,是之前在旅游杂志上看到的,当时陆衍没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忽然给他这份产业。   难道是想把我扫地出门,好给新人腾地方?   想到这里,韩棠再也坐不住,起身朝书房走去。   黄昏急雨已经停了,只剩下滴滴答答的水珠,不断顺着玻璃流下来。书房里一片静寂,陆衍穿着一件羊绒衬衣,袖子随意卷起,正抱臂坐在书桌一侧,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的那副《幻影中的爱人》。   他的目光很深,状态也很专注,整个人有一种跟环境不符的抽离感,仿佛完全沉浸到画里一样,但当他目光移开,重新转过身时,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   看莱尔一脸头疼的模样,陆衍问:“很难办?”   莱尔抖了抖手上那摞看似轻薄的资料,摇头道:“不是难办的的问题,这种模型从来没人试过,变数没法完全归纳,计算量也太大,而且虽然现在类脑研究领域有一切都是数据的观点,但模拟试验和真正的人类行为之间,还有很大差距,人是一种想法是一回事,做法又是另一回事的生物,即便跑出最终数据,也不能证明什么。”   陆衍像是早有预料,平静地问:“我给你足够的资金和人手,还有完全不受外界影响的工作环境,你需要多久,才能把最终数据做出来?”   莱尔迟疑了一下,斟酌道:“可能三四个月,或者半年甚至更久,我没法给出确定时间,要考虑的太多了……陆,你这种猜想更适合找个心理博弈实战团队来操练,他们会给更具体可行的方案,构建他们对客观现实的设计,对你而言不是难事,如果你有兴趣……”   “没兴趣。”陆衍打断道:“工作地点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收拾一下尽快过去。”   莱尔很夸张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是老板你说了算。”他把桌上那叠资料收拾了一下,装进公文包里,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脸好奇地问:“其实类脑实验这方面周氏做的也不错,听说他们手底下养着一支专注搞研究的精英团队,但你应该不会考虑他们吧?”   莱尔给了他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毕竟了他们得罪了你那个宝贝弟弟,boss,你不会真像外头传的那样,对亲弟弟有什么歪心思吧?不过禁忌恋,对方又是那么个冷美人,听起来是挺刺激的。”   陆衍笑了笑,但眼睛里没什么笑意,他慢条斯理道;“我对他有什么心思,轮不到外人操心,莱尔,你知道我的脾气,如果你敢拿今天我对你说的事去试探韩棠,哪怕只有一次……”   “okok。”莱尔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老板放心,我保证不会再跟你弟弟说话。不过他如果主动来找我怎么办?”   陆衍淡淡道:“你收拾好东西跟我的人走,他就不可能找到你。”   你是把实验室安置在地球上哪个犄角旮旯了?这么有自信!莱尔在心里疯狂质问,但很识趣没把话说出来,到底心里不痛快,临走时又补了一句:“你要是真这么在意他的感受,待会就跟他好好解释解释我。”   陆衍扫了他一眼。   莱尔有一种报复的兴奋感:“你没发现么?他对我有很大的敌意,可能以为我是你的相好?你也可以不解释,不过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逆反心理重,你越藏着掖着,他越要刨根究底,到时候会查出什么,就不好说了,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你这个弟弟可没你想的简单,你不会没发现这点吧?”   陆衍淡淡道:“那是他的事,只要他高兴,想怎么样都可以。”   莱尔倒退几步,不太能跟这种闭眼护短的双标弟控说话,摆摆手:“走了。”   陆衍说:“不送。”   他转过身,又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副画。随着书房打开,外头传来莱尔夸张的声音:“哇,好巧啊小少爷,你不会是来偷听我们说话的吧?”   陆衍心里一惊,随即朝门外走去。   他一出门,就看见韩棠靠在书房不远处的栏杆边,身上还穿着那件因为沾了雨水、有些地方被浸的透明的衬衫。手里夹着的烟已经抽了大半,看见陆衍出来,狭长的睫毛一动,而后轻飘飘地吐了个烟圈。   白烟慢慢散开,但他从脖颈到脸颊的皮肤白的透明,像是和那团雾色融为一体。栏杆上那座暖黄色的灯台驱开雾气,他雕塑般的侧脸渐渐变得明晰。   头发油黑,眸色冷淡,肩膀到腰部的线条特别薄削,紧致的肌肉之下,蝴蝶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乍一看,有种令人心惊的脆弱美感。   不过这种脆弱无力的感觉,在陆衍出现时就消失了。韩棠站起身,遥遥道:“哥。”   陆衍疾步走到他面前,还没说话,先握住他一只手:“不是让你在房间等我?在这站多久了?”   韩棠的表情看不出异常,语气也慢慢调整到和他说话时,特有的眷恋意味:“想快点见你,跟你说说话,所以就过来了,我没来多久,哥,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陆衍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没有,正好聊完了。”他另一只手搭在韩棠肩胛上,手指压了压,像是在忍着抚摸地动作,只说:“湿衣服还穿,也不怕着凉,走吧,我陪你换衣服,你手臂上的伤也要再检查一下。”   站在他身边,韩棠从神态到肢体语言都透着乖巧感,只是转过来面对莱尔时,他冷淡的脸上露出一点凶相。没等他说话,陆衍先开口了:“你怎么还在这?不认识路?”朝楼下叫道:“管家,送客。”   不莱尔回答,他就揽着韩棠往卧室的方向去。   韩棠悄悄留意着身后,等到人下了楼,脚步声也远了,才轻轻地问:“哥,你们俩看起来关系挺好的,你不送送他,他不会不过高兴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回到卧室。陆衍去衣帽间挑了件米色的薄毛衣给他。   韩棠也不闪躲,当着他的面就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正对着他们的镜子里,映出他无遮无挡后的身体,从任何角度看过去,他的身材比例都可说的上无可挑剔,肩膀笔直且腰身窄挺,皮肤带着冷玉般的光泽,是余光窥见了都要多看两眼的程度。   但陆衍的神色始终如常,只有细心观察,才能发现他嘴唇紧抿,呼吸也比平时沉重一些。韩棠转过身时,他那种冷冰冰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盯住什么猎物般紧迫的眼神。只是这种强势的占有欲,在落到韩棠胸口的旧伤疤上时,悄然淡了下去。   那是韩棠在研究所接受最后那个非人实验后的衍生物。   即便有着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但这一次受到的伤害,还是永久的留了下来,任何人都能透过这道交错狰狞的阴影,窥见当初的惨烈情状。   陆衍凝视着那道伤口了,而后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起。   韩棠对此浑然不觉,穿衣服时,他悄悄眯起眼睛,在缝隙里打量起陆衍——他的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看向旁边,姿态神情都很冷淡,是完全对自己不感兴趣的模样。   韩棠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到陆衍身边,刚想蹲下来,被陆衍一把按坐到沙发上。陆衍手边多了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医疗箱,他半蹲在韩棠面前,慢条斯理地将卷起韩棠的衣袖,去解开他胡乱包扎上的绷带。   韩棠享受他的触碰,一点都没有不适感,还用脚尖碰了碰他的膝盖:“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陆衍看见伤口时,脸上变了变,他皱着眉头问:“什么问题?“   韩棠只得再重复了一遍:“你那个朋友,你不去送他,他不会不高兴么?”   陆衍用药棉沾了碘酒,小心地擦拭他的伤口,嘴里虽然在回答问题,但是注意力明显全都在他身上:“谁跟你说他是我朋友?合作伙伴而已。”   韩棠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那你还去接他,又给他送伞?”   陆衍白了他一眼:“我是去接你,他正好那个时候到了。”他额头渗出了一点汗,因为怕弄疼人,所以动作格外小心,小小一段伤口,光上药就用了十来分钟。   韩棠慢吞吞的“哦”了一声,一股喜悦感如同细流般涌上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为什么又要送我那个庄园?”   陆衍说:“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挺突然的。”   陆衍盯着那道明显是被什么锐器划破的地方,眉头还是皱着:“去年就叫人准备了,刚刚弄好,顺带一起送给你,等到冬天没什么事,就陪你过去住一阵子。”   韩棠这才彻底放心,往沙发上一靠,拍着胸口道:“我还以为你要把我流放三千里呢,吓死我了。”   陆衍故意用棉签在他手臂伤处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你还知道怕?你跟我说在哪里能不小心碰出这种……”   “嘶。”韩棠怕他追问,连忙发出吃痛声,陆衍立刻后悔了,低头轻轻吹了吹:“是我不好,还疼不疼了?”   其实这点痛跟他从前在研究所经历的那些比起来,完全不算什么,但韩棠喜欢看陆衍为他在意他的样子,他抿起嘴,忍住想笑的冲动,很认真地点点头:“疼,不过你亲我一下应该就不疼了。” 第13章   陆衍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他是那种雄性荷尔蒙呼之欲出的硬朗长相,面部线条锐利如刀刻,英俊归英俊,可沉下脸盯住谁时,那股窒息般的压迫感能把人逼疯。   他语气还算平静,但声音沉了下来:“棠棠,别胡闹。”   韩棠紧紧攥住他的手,他柔软的刘海落在眉宇间,眼眸黑澄澄的,灯光倒映下来,照见他眼底的影子——陆衍的影子。   他用那种无辜又专注的眼神看着陆衍,仿佛除了他,再也看不到世上其他事物,他轻轻晃着陆衍的手,尽量把话说得像小孩子讨糖吃:“真的很疼,哥哥,就亲一下,一下就好。”   像是有一把火顺着血管烧了起来,一时间心脏都在发热。陆衍喉咙阵阵发紧,他下意识想走,但韩棠像是早有预料,立刻将他的手抱到胸前。   掌心之下,是同样激烈搏动的心跳。   韩棠的紧张已经转到了脸上,他有点害怕陆衍再次摔门而去,一时控制不住力度,将他整个人朝自己拽过来。   陆衍对他是没有防备的,一下子撑不住劲,直接贴到他跟前。反应过来时,两人几乎鼻息相闻,呼吸和心跳都纠缠到了一起。   虚空中像是出现了一张细密的网,将陆衍牢牢圈在原地,他脸上那种不感兴趣的已经神色消失了,转为韩棠看不见时才会出现的侵略感。   虽然没有动作,但不知不觉间,主动压制的一方已经倒转过来。   韩棠觉得他这个样子有点陌生,睫毛微微一颤,还想说点什么。但陆衍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压到沙发靠背上,他倾身下来时,阴影完全将韩棠罩住了。   韩棠抬头望去,看见他喉结上下一滑,再开口时,声音带着点哑意:“就一下。”   他一只手撑在韩棠脸旁,低头时,高挺的鼻梁蹭过他鼻尖,而后轻轻吻了吻他额头。这个吻停留了好几秒,韩棠感受到他呼出来的滚烫气息,莫名有点紧张。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似乎忘了反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衍起身时,他还是这副直勾勾的样子。陆衍似乎觉得他很可爱,又低下来,碰了碰他的鼻尖:“发什么呆?”   韩棠觉得痒,往旁边躲了躲,正好靠到他肩膀上,索性就维持这个撒娇的姿势抱住他,他感觉到陆衍身体一顿,但没有像上次一样立刻把自己推开。   地上的影子交叠在一起,看起来异常亲密,陆衍没有回抱过去,只将手按在身侧,因为强忍着什么,指尖微微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拍了拍韩棠的后背,示意他松手:“说好亲一下,还不松手?这么大的人了,一点没个正形。”   韩棠看他又摆出往日里说教的态度,只得恋恋不舍地放开手,陆衍退开一些,从医药箱里翻出纱布和绷带,将他受伤的地方包扎好,然后站起身道:“走吧,带你出去吃饭。”   坐进车里时,韩棠还没从刚才的甜蜜感里抽离出来,陆衍问他想吃什么,他正是有情饮水饱的时候,光是跟他哥面对面坐着就开心,于是说:“都行。”   陆衍笑了起来,对司机说:“那就去之前定好的地方吧。”   车子径直开到星空酒店门口,下车时,韩棠才发现这是前一晚跟周成来过的那个。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转头问陆衍:“哥,你怎么想起来到这里的?”   陆衍说:“听人推荐的,说是味道不错,而且陆氏也有股份在这里,带你过来试试,这里有我的长订位,你要是喜欢,下次自己来时报我的名字。”他轻轻松松地朝韩棠伸出手:“走吧。”   韩棠悄悄打量着他的脸色,找不到任何刻意的痕迹,这才放心下来。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很多余,他哥是多高傲的人,洗干净送到他床上他都懒得碰,怎么可能做私底下监视别人的事情,一定是碰巧了。   不过要换做那个人,应该就不一样了吧?   韩棠苦笑一声,把手交到陆衍掌心里。   酒店工作人员大部分都出来了,站了两排迎接他们,经理在前面领着,穿过旋转门,换乘观光电梯,直上到位于酒店三十三层的顶楼餐厅。这是这个城市里少有能看见漫天星光的地方,往日玻璃天顶早已打开,星空月色与餐厅里独有的烛影交映生辉,配合桌上鲜花、演奏台上乐曲,别具浪漫情调。   即便是在这样天气不好的夜晚,城市里银河般星星点点的夜景,仍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光影流转间,有着令人身心开阔的惬意。   侍应生将他们引到视野最好的那个位置,周围的客人不算少,但说话时,每个人都不自觉放缓了声音。在这种华贵优雅的氛围下,陆衍的神色比平常温柔很多。   韩棠坐在他对面,莫名生出他们正在恋爱般的恍惚感。   陆衍大概没这么多风花雪月的心思,席间不用侍应生动手,不断递吃的到对面。一个礼拜没见,韩棠比之前瘦了不少,这是他抱着养孩子的心思养着他以来,鲜少发生的事情。   一顿饭下来韩棠被撑的够呛,陆衍再添菜他就不肯吃了,把玩着餐桌边的桔梗插花,笑嘻嘻地跟陆衍撒娇:“哥,你这几天想不想我?”   陆衍看也不看地吃东西:“食不言。”   韩棠果然不说话了,安静坐了一会儿,又悄悄在桌下蹭他的腿。乐曲悠扬,烛影烁烁。他一手撑在腮边,哂笑般看向对面。   他长得实在是太具欺骗性。眼眸本来就澄净,睫毛扑扇时还带着细碎的光,水波般在眼底流转着,不笑时嘴角已经微微上扬,一旦发自内心高兴起来,那种年轻人独有的张扬恣意的气息,简直无孔不入般朝人涌来。   身处这种欢欣愉悦的气场里,即便知道他在恶作剧,也很难跟他发火。   陆衍抬起头,还试图摆出兄长的姿态:“棠棠。”   韩棠不为所动,身体朝前靠了靠,在桌布的遮掩下,蹭人的动作更加大胆了点,他一本正经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然后慢悠悠地说:“我特别想你。”   陆衍没制止他的小动作,但神情明显有点无奈:“又不消停了?要是吃饱了我就带你回家。”   韩棠看到侍应生推来的餐车上放着醒好的红酒,颇有兴致道:“不着急,我们的红酒还没上呢。”   陆衍说:“我没让人准备。”他用银叉在韩棠手臂的位置悬空点了点:“你带着伤,不能喝酒。”   韩棠当即就不乐意了:“这才多大一点伤,你规矩也太多了。”   “知道我规矩多,下次就别在外面瞎胡闹,不然受了伤有罪得你自己受着。”   韩棠自动忽略掉他对自己受伤原因的猜测,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前,腿也收回去了,他比出一根手指,说:“就喝一杯。”   陆衍充耳不闻,点点他的餐盘,示意他再吃一点。在照顾身体方面,陆衍一向不惯着他,韩棠只得胡乱塞了一些,才更小声的说:“哥哥,就喝一口!”   陆衍不为所动,自顾吃掉自己餐盘里的牛排。   韩棠肩膀塌下来,眼睛里的笑意也一点点淡了:“哥。”他的声音有点委屈:“你是不是因为我在外面给你惹了事,所以还在生气?”   陆衍停下动作,抬起头看他。两个人目光对视片刻,他叹了口气,让侍应生去取昨天叫人送来寄放的红酒。不多时侍应生推来餐车,将斟好的红酒放在他们面前。   陆衍浅尝了一口,才淡淡道:“我永远不会因为这种事生你的气。”   韩棠听出他话里有话,勉强笑了笑,本来想忍,可闷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那会因为什么生气?为我喜欢你?”   他以为陆衍不会理他,毕竟从他对陆衍表示爱意时起,他哥就没有正面回应过。   沉默、冷处理、躲避是他一贯的作风。韩棠早已经学会了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过后,独自给自己舔伤。   但这一次,陆衍出乎意料开了口:“也不会,你是我弟弟,教导你、包容你,本就是我的责任,之前是我不对,不该因为一时顽皮就把你抛开不管,哥哥跟你道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这可能是陆衍有生以来第一次跟谁服软。   道歉这种事,是他从小接受的丛林法则般的教育里,压根不存在的东西。   韩棠胸口闷的厉害,陆衍的回答看似柔缓,但实际上是被逼无奈下,给他的最后通牒。   勉强挤出来的笑这会儿也挂不住了:“什么兄弟,你明明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说来说去,你就是不相信我真的爱你,是吧?”   陆衍没什么起伏地说:“但在我心里,只会拿你当弟弟看。而且你还小,根本不懂得爱到底是什么,我们呆在一起太久了,让你混淆了这种感觉。”他喉头滚了滚,又喝了口红酒,才缓缓道:“等你以后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就会明白。”   韩棠受不了陆衍这么轻描淡写的评价自己对他的感情,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他们的确呆的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回忆不起来,没遇到陆衍前的日子是什么样。   可他从没有觉得这样的经历是匮乏的,他无比庆幸陆衍占据了他的人生,这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安心和充实。   韩棠泄愤般一口喝完那杯红酒:“说得好像你有喜欢过谁一样。”他心里一动,冷不丁把藏在心底的话问了出来:“你有喜欢的人?”   陆衍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有一个瞬间,他似乎连呼吸都凝固了。一种没由来的痛苦在他眼底闪烁。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韩棠,一字一句地说:“是,我有。” 第14章   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   陆衍已经把目光转到一边,暖色的烛光映照之下,他身上散发着一种与环境不符的死寂。   这种死寂韩棠以前在镜子里看到过很多回——在知道自己被唯一的亲人抛弃的时候,还有无数次想象着外面自由自在的阳光,无助等死的时候。   他朝侍应生招手,示意他给自己再倒杯红酒,陆衍本来想拦,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让人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的杯子里也加了一点。   韩棠心脏疼得发麻,但意外有种死刑犯等来行刑日般的自虐快感。他维持着生无可恋地笑容:“真的假的?以前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也没见过,这人是谁?”   陆衍木然道:“他走了。”   韩棠皱皱眉:“走?去别的地方还是死了?”接触到他哥忽然异常狠厉的眼神,他愣了一下。   这是陆衍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他,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棠棠,别乱说话,他活的好好的。”   韩棠牙根不自觉咬紧,他想起曾经做过的耐痛实验,心里有点好笑,研究所那些人真是没用,搞了这么多花样,到头来,还不及他哥一个眼神带给他的痛苦多。   他感觉口腔里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大概是不自觉咬破了舌尖,掩饰般喝了一口酒:“我说错话了,哥哥你别生气,可他要走你就让他走么?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干脆就把他找回来?”   陆衍也不看他,声音听起来有点冷:“没必要,他想离开,就代表他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强留也没意思。”   “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没准他是遇到了不能解决的事才离开,也许他还一直在等着你……”   “棠棠。”陆衍生硬地打断他的话:“这件事到此为止,吃东西吧。”   韩棠垂下眼睫,狭长的睫毛在他眼底形成了一道浅浅的阴影。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为这个“情敌”出头,可能因为突如其来间,他想到了自己——如果未来有一天,他被迫离开,他哥也会割舍下跟自己的一切,对他的离去不闻不问么?   这种逃避的姿势让他错过了陆衍脸上难以遏制的苦涩。仔细看起来,陆衍的气色并不算太好。   昨天跟韩棠通话过后,他就立刻回来了,尚未完成的工作不能推开,只得在飞机上完成。加上前一晚的失眠,差不多已经有近四十个小时没休息过,刚才的问题像是刀一般,剖开了他心底最深的地方,隐忍了两辈子的痛苦喷涌而出。   有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连克制的力量都没有了。   压抑在心底的声音,在痛苦里嘶喊:带他回家,把他锁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让他再没有机会从自己身边逃走。   陆衍握住高脚杯,酒红色的液体中倒影着他的眼神,毒蛇般缠绕在对面的人身上,阴暗的占有欲在这一刻到达巅峰,连韩棠抬起头时,都没能及时收住。   好在韩棠情绪低落,一直垂着眼睛没有看他:“我吃好了,我们回家吧。”   一路无话。不知道是赌气还是心情不好,上车后韩棠一直靠坐在一边。最后几口酒喝得太快,当时不觉得,现在后劲慢慢上来了。他眯着眼睛看向窗外,觉得外面的景物都是重影叠叠的。   陆衍怕他不消停,一上车就把手抱在胸前,刻意摆出一脸冷淡的模样,直到听见他因为坐不住,一头撞到车窗上,才撕开冷漠的假面,忍无可忍地把人揽了过来。   韩棠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点不舒服,但神色姿态没有一点不情愿,像受了委屈但很好哄的大猫。他下巴轻轻点在陆衍肩头,抬起眼眸望向他。车里光线昏暗,只能看见他微微张开的嘴唇,还有睫毛甫动间极细微的颤动。   他是毋容置疑的好看。刚到自己身边那会儿,还有着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稚嫩青涩——但异常立体的轮廓线条和比例形状接近完美的五官,在那种不大不小的年纪,就已经让人惊艳。   娇生惯养到现在,他的好看又有一个新的高度。陆衍跟他朝夕相对这么久,还是会经常看怔了眼。   或许是刚才的酒精起了作用,陆衍感觉浑身发热,他的目光定格在韩棠身上,久久无法移开。   “棠棠。”他只说了两个字,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韩棠抬起手攀住他的肩膀,脑袋也贴了过来。   视线受阻的情况下,人的触觉会变得很敏感。   贴在锁骨边的嘴唇、落在耳畔边温热的气息,还有韩棠贴着他时,恨不得把整个身体投进来的渴慕……   陆衍声音嘶哑的厉害:“……你又调了新香水?”   韩棠把脸埋在他肩膀,低低笑了起来:“嗯,客单,还没弄好呢。”他把手抬到陆衍面前:“是不是很好闻?”   陆衍一把抓住他的手,攥在自己掌心里,他后槽牙咬的太紧,下颌线条绷成一线。韩棠被他捏的生疼,挣了两下,不舒服地叫他:“哥!”   他如梦初醒般松开手,闭上眼睛,对司机说:“开快点。”   这种受刑一般的折磨直到进门时还没结束。   韩棠这时候已经醉得不清了,仗着刚挨了训,他哥不舍得把他怎么样,连上楼都不肯自己走。陆衍半搂半抱地把他往楼上带。要是换做平时,他还能冷着脸吓唬吓唬人,但韩棠现在醉的糊里糊涂的,陆衍刚捏了捏他的脸,连名带姓地试图威胁一下,韩棠眼睛马上就开始泛红:“哥,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陆衍的脾气和语气一起和软下来,他叹了口气,认命般道:“不走,我陪你回去休息。”   韩棠这才重新靠到他身上。   这会儿已经快午夜了,别墅里空荡荡的,管家佣人大多已经回了房间。陆衍本来想把人直接抱着回去,但路过二楼时,韩棠忽然来了兴致,硬是拉着他往书房走:“你陪我去看看画吧,你一回来就跟那个外国人谈公事,肯定还没仔细看我好不容易弄回来的礼物。”   他脸颊有点红,声音也软糯不清的,大概是想表现出自己没喝醉,说话时眼睛微微睁大,看起来格外稚气可爱。   陆衍一只手揽在他腰间,看起来是一个支撑掌控的姿势,但韩棠摇摇晃晃地朝前走时,他除了跟随,没办法做任何事。   “行了,陪你去,你老实一点,回头再摔了。”   书房还是离开前的样子。陆衍进去之后,只开了一盏桌前灯,灯光被周围的昏暗稀释,在这个安静的雨夜里,只有他们身处之地有一片明亮的光。   那幅画端端正正摆在最醒目的地方,陆衍没告诉他,在跟莱尔谈事情的过程里,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杵在这副画面前。此时他仍旧靠在桌子边,但凝望的对象已经换了一个。   韩棠兴致非常高,叉着腰欣赏了一会儿,又要拉着陆衍凑近了看:“哥,你是不是特别喜欢?”   陆衍没有回答,韩棠刚才动作太大,宽松的针织衫滑向一边,露出深凹的锁骨和一小片光洁的皮肤。他只看了一眼,身上的热意就已攀升到无法忽视的高度,陆衍强行让自己转过去,然后摸索着替他把衣服穿好。   韩棠得不到回答,不高兴地摇着他的手:“哥,你喜不喜欢呀?”   陆衍的目光定在他身侧,胡乱点了点头。韩棠还不满意,歪着头把脸凑到他眼睛下面,狡黠地看着他:“那你是喜欢画,还是喜欢送画的我?”   他本来就重心不稳,这么一晃差点摔到地上,陆衍赶紧抱住他,见他闹腾的厉害,索性将他打横抱起,送到沙发上:“老实坐着别动,我去给你倒点水喝。”   韩棠乖乖地没有动,但逐渐上升的晕眩感,让他视线更加模糊,在一团混沌的光影里,周遭的一切都发生了扭曲,连那副挂在墙上的画也变得摇摇欲坠。   陆衍转身时,就看见他正努力从沙发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不知道又要往哪去。   陆衍一面端着杯子,一面态度强硬地把人抱坐在沙发上,过程中杯子里的水纹丝未动,韩棠也被他牢牢按在怀里。   陆衍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顺着血管蔓延开的火,一刻不停地消磨着他意志力:“好了,喝完这杯水就去睡觉,再闹腾下次就不给你喝酒了。”   韩棠靠在他身上,困意渐渐涌了上来,他抓着陆衍搂着自己的手,喝完了那杯水,才含糊不清道:“好吧,那我把画放好就去睡,放在哪儿好呢?”   他声音低的近乎自言自语,忽然转过头,笑着对陆衍道:“要不,就放在你书柜后的小房间好了。” 第15章   一道闪电倏然间划破夜空,裹挟着水汽的狂风,掀翻无数枝蔓,在窗外呜呜低鸣。   暴雨快要来了。   陆衍将韩棠从怀里放下来,起身站到沙发前,他的身影异常高大,乌云般倾覆下来,完全挡住了桌上的光源。   他手里还拿着那个玻璃杯,因为握的太紧,几乎能听见杯身欲裂的声音,只听他缓缓道:“你说放在哪里?”   韩棠醉得厉害,眼神懵懵懂懂的:“就是你书柜后面,那个放了很多画像的房间里呀……”   砰的一声巨响。陆衍反手将玻璃杯摔在地上。   韩棠被吓得身体一抖,醉意瞬间消了大半:“……哥。”   陆衍神情冷冷的,但暴烈的火却从眼睛里喷射出来,他盯着韩棠,像在看什么仇人一样:“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棠浑身的血液都冷了,明明这件事里,应该觉得委屈的人是他才对,但面对陆衍的怒火,他却像是被什么大型食肉动物叼住了咽喉似的,僵坐在原地,动弹不得:“就是……找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发现的。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陆衍愤怒到了极点,显得过分粗重的呼吸,还有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的雨,敲打在窗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落地钟不紧不慢地移动着,但一分一秒都随着凝固的压抑变的漫长,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充满了拖拉和扭曲感。   韩棠屏住了呼吸,开始后悔今晚上非要喝的那几杯酒。   如果不是因为喝醉,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个秘密捅出来。   他不怕在纠结困惑中自我折磨一辈子,也不怕一次又一次被陆衍拒绝。起码这种畸形的感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有足够的勇气和爱,他愿意用这种飞蛾扑火的方式陪陆衍走完一生。   可现在因为他一时的冲动,把第三个人拖出来了——这是陆衍真正放在心尖子上的人,是宁愿深夜独自思念,在求而不得中执着等着的人。   他戳破了这一点,陆衍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韩棠不敢往深了想。   他只知道,以自己在陆衍心里的地位,触碰到这片逆鳞的后果,或许根本不是他能承受的。   韩棠是见过陆衍惩罚手下的样子——早些年他立足未稳,身边不完全是可信赖的人,一旦陆衍发现他们有了二心,不管之前有多器重,动起手来仍旧半点不念旧情,死亡都可以说是最宽容的下场了。   陆衍会不会也一气之下杀了他?   或者直接把他赶出去?   韩棠心脏一阵紧缩,他甚至涌出一股绝望感,抬手去抓陆衍的手,被他躲了过去,韩棠嘴唇动了动,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   陆衍盯着他的脸,咬牙切齿般道:“我不是跟你说别乱动我书房的东西?你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他转身拿过放在衣架上的外套,扭头就要往门外走。   韩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冲到他跟前,张开手臂拦住他的动作:“你说过不会再把我丢下了!”   陆衍眉尾的青筋狠狠跳了几下,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平复情绪,而后厉声道:“回去睡觉!”   “那你……”   韩棠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衍按着肩膀推了出去。   他当着韩棠的面,从里面重重地反锁上了门。   韩棠站在门口,半晌才缓过神。   这、这就完了?   没骂他,没动他一根手指头,也没把他赶出家门,甚至盛怒之下还记得之前的承诺,咬着牙留下来了?   韩棠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觉得后怕还是该感到高兴。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他哥心里,情感的天平已经渐渐朝他倒过来了?   又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他听见里面传来极细微的滑轨摩擦声,他才意识到,他哥又去看那个人了。   韩棠苦笑一声,也好,要是这样,他哥应该不会半夜偷偷离开了。   他眼底一阵酸胀,不自觉咬紧嘴唇,直到刺痛带来的血腥味把他唤醒,才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朝卧室走去。   草草洗了个澡,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钻到陆衍床上,指望等他回来看见自己时,能以此再次确认他的态度。   但他心里知道,这种试探是没有意义的。陆衍那间豪华书房配置齐全,他完全可以直接在那里休息,今晚闹成这样,他根本没有回来的理由。   韩棠等了又等,但困境一阵阵往上涌,他实在撑不住劲儿,蜷缩在被子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书房里的灯彻底关上了。陆衍独自坐在那个小房间的沙发上,脚边放着一瓶喝了大半的伏特加。其实他酒量不错,但多日来,得不到休息的疲倦和秘密被发现的恐惧,加剧了酒精的效用。   他眼前开始变得模糊,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很遥远。   在这片光怪陆离中,画像上人影似乎正朝他走来。   开开心心玩耍着的、沉静干练的、站在阳光下对自己微笑的……   在无数次的想象和怀念后,他两辈子的遗憾与渴求,都围绕在他身边。陆衍身体颤动的厉害,却像面对一个个一触碰就会消失的泡影,没有半点动作。   许久,陆衍低下头,看着攥在掌心里的韩棠小时候的画像。   即便在上辈子,他也没有在韩棠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这是他永远无法弥补的过失。   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一开始就能找到韩棠,让他从小就呆在自己身边,不去经历之后那些磨难。然后再一点点将自己的存在感、气息、渗透到他的世界里,那么,是不是就不会出现韩棠离开他的可能?   只要回想起上辈子韩棠在自己面前死去的画面,他就能听见插在心口的那柄钢刀,缓缓搅动着血肉的声音。   但就是这种堪比凌迟一般的痛苦,也远不能跟那时的感受相比——不夸张的说,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撕碎了。之前不管遇到再难办的事,他都没想过认输,但那一刻,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从这种痛苦里逃走。   上天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以哥哥的身份,重新站到韩棠面前。   陆衍发誓,这辈子不会再提“爱”这个字,即便在无望中守护韩棠一辈子,或者看着他跟别人在一起,也好过再次经历一遍当年的惨剧。   为此他不敢多看韩棠,不敢跟他有太亲密的接触,更不敢接受他不知真假的孩子气的喜欢。刻在骨子里的渴望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他常常觉得自己快要被欲念折磨死了,只有回到这里,在所有他期望出现的画面的陪伴下,才能找到一点活着的感觉。   可是现在韩棠发现了这个秘密。知道了一直装成正人君子模样的哥哥,是怎么在阴暗的角落里肖想他的一切,他会有什么感想?   ——或许出现更糟糕的情况,没准他会和自己一样,想起前世的事!   陆衍抱住头,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剧烈喘息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滑落在地上的画像,眼睛红得快要滴血,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几近癫狂的气息。他用仅存的自制力摸到身边的酒瓶,想也不想,仰头一口喝完。   随着酒瓶滚落在地,发出轻微的骨碌碌声,他闭上眼睛,仰头倒在沙发上,似乎在酒精的作用下,彻底昏睡过去。   可不知过了多久,滑轨书柜重新被打开,微弱的天光照出地上一个被拖长了的影子。随着他的出现,被反锁的门悄然洞开,那个影子如同无声的幽灵,摇摇缓缓但又无比坚定地,朝三楼卧室走去。   雷声轰隆隆作响,暴雨倾盆而下,重重的拍打在窗户上。   韩棠睡得不算太深,迷迷糊糊间被这个声音吵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想去摸手机看看现在几点。   才翻了个身,忽然感觉不对,他抬头一看,一个高大的人影正站在他床边。韩棠一个激灵,下意识想从床上跳下去。   可那个影子忽然捂住了他的嘴,人也压了下来。一股强烈的酒气笼罩在他们周围。韩棠双手被他按着,一时动弹不得,他不假思索,抬起膝盖朝这个人踢过去。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他的动作随之停了下来。   韩棠从他掌心里发生一点闷闷的声音:“……哥?”   陆衍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力气大的惊人,韩棠用力挣扎,居然没挣脱半分——他身体发生异变以来,还是头一次被人制的没有招架之力。而且在刚才那道雪亮的电光里,他看见陆衍了陆衍的表情。   一双眼睛空洞洞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正常人该有的神情,这个陌生的、未知的陆衍,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他整个人就像陷入梦境里的游魂,只是凭着直觉在做事。   难道是梦?   韩棠整个人都懵了,他脑子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那种快要撕裂的痛苦,差点让他叫出声。   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就算在他最大胆、最放肆的梦境里,也从没出现过这种事情。   “哥……轻点……”他带着一点哭腔,语不成声的求饶。   陆衍没有回应他的请求,在一片风雨交加声中,韩棠听见他含糊不清,但同样有点哽咽着的声音:“……求你、别再离开……”   韩棠身体猛然一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陆衍,只觉得比之前更强烈的痛苦在心里弥漫开。   太疼了,连灵魂都被这种撕心的痛苦弄得战栗不止。   他闭上眼睛,强忍着的泪水在剧烈的摇晃中,从眼角滑落下来。 第16章   清晨六点,天色已经微微转亮。韩棠两眼放空地看向窗外,后半夜他几乎没怎么合眼,这一通无休无止的折腾过后,他浑身上下都酸痛的厉害,身体上的不适感一直折磨着他,他想下去洗澡,但连动一动都很困难,因为只是微微侧过身,都能感觉到明显的撕扯感。   他小心翼翼的把陆衍的手臂从自己身上拿开——才动了一下,那边下意识将他抱得更紧。   韩棠心跳骤然一停,战战兢兢看过去,发现陆衍还睡着,这才松了口气。   昨晚之前,他从未想过陆衍会有这么主动强势的一面,他对待自己的样子,好像快要渴死的旅人发现水源,有一种点点滴滴都不肯放过的狂热感。   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韩棠都隐隐感觉到害怕。从前只要呆在陆衍身边,就觉得安心的体验不复存在,他现在迫切想要离开,去浴室,去自己的房间,或者去其他看不到陆衍的地方。   但没等他想到办法,抱着他的人忽然动了动——陆衍要醒了。   多年来规律的作息准时把他唤醒,但宿醉过后的晕眩感还没有散尽。他整个人处于半睡半醒之间,没有意识到现在在什么地方,身边躺着什么人。   陆衍依稀记得昨晚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上辈子,和韩棠在一起的那段快乐时光。他闭上眼睛,似乎还能感觉到心爱的人蜷缩在自己怀里的温度,还有红着眼睛看着他时,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呜咽的模样。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声音像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棠棠……”   接下来的话猛然刹住了,因为就在他说话的当口,有个温热的身体在他怀里拱了一下。陆衍低下头,恰好对上韩棠黑沉沉的眼睛。   短短一晚上,韩棠看起来瘦了一圈,巴掌大的脸颊白的透明,夜里似乎还哭过,眼睛有些泛红,睫毛也湿漉漉的,嘴唇微微抿起,明明该和脸颊一样苍白,可落进眼底的,却是不自然的通红。   他望向自己时,瞳孔明显震颤了一下。这种柔弱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少见的脆弱感——就和梦里看到的一样。   温热的鼻息落在眉宇间,陆衍却像被一瓢冰水兜头浇下一样,瞬间彻底清醒。他想也不想地抽出手臂,起身跳下床。   这其实是他多年来,对自己严防死守后的潜意识反应,但动作有点粗暴,以至于韩棠被推的往旁边一滚,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酸痛感一瞬间涌上四肢百骸,他咬紧牙根,忍住没有发出声音。   陆衍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站在地上时,才发现自己之前的衣服不见了,身上仅套着一条短裤。他脑海一片空白,记忆只停留于他那个秘密房间里喝醉了的一幕。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回到卧室的?还有身上的衣服……   他朝床上看去。   韩棠整个人裹在被子里,挡住了□□的身体和被子下的情景,因为嗓子嘶哑得厉害,以及心中藏掖不住的委屈,跟陆衍四目相对着,他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陆衍看着他,觉得他眼睛里有一种让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怨怼、失落,以及一丝微不可查的期待。   就像是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夜情过后,懊恼之余,发现对方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又试图寻找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一样。   这个念头在陆衍脑海一晃而过,很快就被他否定了。   跟韩棠上床这件事,是只要他还有一丁点意识在,都绝不可能发生的。况且他昨晚醉成那副样子,也很难发生什么。   所谓酒后乱性不过是男人不想负责的借口,真正喝醉的人,压根根本没力气干那档子事。   多半是韩棠担心他,半夜去书房把他接回来,又受到什么不良熏陶,想玩生米煮成熟饭的把戏,才把两个人弄成这个样子。   然后又因为自己没办法配合,所以现在才会露出那种……心有不甘的表情。   想到这里,陆衍嘴角无意识的抽动了一下——即便他不会纵容自己的欲望,打破他和韩棠之间还算和谐的兄弟关系,但也不意味着他愿意被怀疑那方面有问题。   他现在头晕的厉害,思绪也不甚清明,以至于错过了很多能从根本上扭转他结论的细节。在长达几分钟的沉默里,他的心情不断发生改变,最终定格成一种无可奈何。   就算韩棠发现了他用以安抚情绪的秘密房间又怎么样?只要他没有生气或者离开的意思,自己也只能认了。   他叹了口气,决定让这件事翻篇,弯腰捡起丢在一边的衬衫,发现上面的衣扣崩开好几个,也不知道这小孩昨晚到底是有多迫切。   他将衣服随便攥成一团,丢到不远处的垃圾桶里,然后面无表情地走进浴室。   韩棠彻底愣住了。这个晚上的体验虽然算不上好,不过因为始作俑者是陆衍,他愿意承受,并且在之后失眠的时间里,他设想了很多种事后反应。   他清楚他哥不愿意跟他有这种关系,酒后失态,自责后悔是肯定的。但是昨晚暴怒之下,他哥还那么在意他,那么在短暂的纠结过后,或许他会认清现实,试着忘记那个得不到的人,转而接受自己。   经过昨晚,陆衍应该明白了,不会有人比自己更爱他。   但他万万没料到陆衍居然是这种反应。   这算什么?   即便蜷缩在被子里,韩棠仍然感觉自己浑身发凉,他听着浴室的水声,心烦意乱地回想着昨晚的细节,一遍遍确认不是他在做梦。   没有理由啊,虽然男人之间没什么负责不负责一说,但自己受了伤、现在又很不舒服,陆衍怎么都不该对自己不管不问,找医生或者给他上药才是他的正常反应,可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不可能的。韩棠无声道,应该就是冲个凉冷静冷静去了。   他睁大眼睛望着浴室。可水声停了以后,陆衍径自换上衣服离开。他没有回来——甚至没朝自己的方向看一眼。   听着卧室门轻轻合上的声音,韩棠闭上眼睛,感觉一股血气从酸痛的嗓子里涌出来。   没关系。他像寻求什么安慰似的告诉自己。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被抛弃,况且冷处理而已,也算不上被丢开。任何有感情洁癖的人,跟爱人以外的人搞在一起,多半都会想逃吧。   韩棠努力让自己轻松一点,但压在心口的石头越坠越深,快要陷出一个漩涡般的空洞。   他扶着床头慢慢坐起,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花了足足五分钟。掀开被子下床时,双腿一落地就踉跄了一下。又坐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动作迟缓地将一片狼藉的床单卷起来,学着陆衍的样子,卷成一团,塞进垃圾桶里,然后神色木然的走进浴室。   陆衍上午还有个重要的会要开,虽然时间还早,但他急于用繁琐的工作压下心里这种——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可莫名觉得空落落的感觉。于是比平常更早的用了早餐。   管家问他,要不要上楼去请小少爷。陆衍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他有点闹脾气,等他自己想明白再起床吧,你让厨房再弄点他喜欢的温着。”   管家说:“是,不过您不在家,小少爷只怕不肯好好吃饭,您看是不是再去哄他几句?”   陆衍皱皱眉:“我以前出差时他也这样?”   管家道:“以前还好,不过上个礼拜您突然离开,小少爷约莫是不适应,就算在家也不怎么吃东西。”   陆衍蓦的回忆起抱着韩棠时轻飘飘的感觉,现在想来,他也不确定这种感觉是不是梦里的事。不过不管怎么说,韩棠气色不好是不争的事实。他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又朝楼上看了看,终究还是不放心,他搁下筷子,朝卧室走去。   韩棠刚洗完澡,正披着浴巾坐在自己床上发呆。可能是有点发烧,他感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头脑也昏沉沉的。   这种时候好好睡一觉无异是最该做的事,但过分安静的环境,让压抑感变得难以忍耐。反正现在陆衍不会搭理他,他心想,要不就出去透透气好了。   这个念头刚一生出,韩棠就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来人似乎故意放慢了速度,好让他有反应的时间。   韩棠下意识抓紧床单,之前陷入死寂的心脏似乎重新开始跳跃。   他哥回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只要丢开浴巾,任何人看到他的样子,都会知道他经历了什么。韩棠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埋怨,只觉得一股酸涩感悄悄升起,快要把他的心脏胀满了。   他瞪着门口的方向,逞着一口恶气心想,只要我哥进来,我就让他看看他干的好事,我还要质问他,昨晚是把我当成谁了!我要他忘记那个人,对我负责!   但脚步声戛然停止。   陆衍站在门口,犹豫半响,还是没有推门进去。只轻轻敲了下门,用听不出起伏的声音说:“想睡也先下楼吃完早餐再睡,这么大人了,不知道照顾自己的?”   里头没有回音,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赌气不吭声。   陆衍心里一阵焦躁,说不上这股情绪是从哪来的。   可能是被发现秘密后的那股火还没发完,又或是恼火韩棠昨晚的大胆放肆。   他加重力度又敲了两下,语气随之强硬起来:“我说话你没听见,就等着我去哄你是么?以前真是把你惯坏了!我再说一遍,收拾好下楼吃饭!”   屋里传出闷闷的一声,像是枕头被砸在地上。片刻过后,韩棠从未有过的冷冰冰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我知道了。” 第17章   二十分钟后,陆衍在保镖的护送下离开家门。韩棠站在窗户边,他紧咬着的嘴唇已经破了皮,殷红的血溢在嘴角边,衬的他精致俊秀的面庞愈发白净,如同褪了色的工笔画一般。   陆衍的车队彻底消失时,他才从窗户边转过来,他的面孔还带着苍白的病态,但眼神却闪烁着异常冷静的光。   他面无表情地走进浴室,拿了几瓶冰水倒在洗手盆里,然后深深地埋了下去。冰冷带来的刺激让人一瞬间大脑空白,随之而来的是无助的窒息。但自虐般的体验给了他别样的快感,他像小时候犯了错,被妈妈要求自己惩罚自己那样,一遍遍换水、加冰块,直到寒冷让他的理智回归了一些为止。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自己。   头发、睫毛湿漉漉的,嘴唇浸饱了水,显出一种淡淡的粉色,原本该是非常招人疼的模样,可他撩起眼皮时,从眼睛里透出的阴沉冰冷,打破了这种无辜感。   他努力扯了扯嘴角,试图恢复面对陆衍时该有的神态。但扭曲和不甘像是从心里升出来的,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压下去。   “怪物。”他轻轻地对镜子里的人说:“你就是个怪物。”   所以你才不断被抛弃。   所以在研究所时,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只有你活着。   只有人才能被人喜欢,陆衍不愿意接受你,就是因为你是个怪物的缘故。   他沉沉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用手指沾了点水,在脖颈的地方,重重地划出一条刀痕般的水波。   许久之后,他走进衣帽间,吹干了的头发柔顺的趴在额头,他挑了件浅色的高领毛衣,镜子里的人神情还是冷,但已经没了那股阴郁感。   他走路的动作有点不自然,分明是哪里不舒服,但步子又稳又沉定,配上和陆衍一致无二的深沉表情,路过的佣人虽多,但没有一个看出异常来。   他穿过走廊,上了楼梯,直直朝书房走去。书房门虚掩着,像是在等着谁一样。韩棠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的摆设还和昨天一样,但空气里有一股还没完全散尽的酒气。他熟练地分开书柜,进到之前的那个挂满画像的秘密房间里。   封闭环境下的酒气更为浓烈,大概从他被赶走之后,陆衍就一直呆在这里。韩棠环顾四周,房间里空荡荡的。   铺天盖地的画像不见了,用以憩息的小沙发也没了踪影。除了一盏还没来得及拆除的壁灯,这里已经充满了被弃置的痕迹。   ——就跟他猜的一样。   韩棠不相信陆衍会舍得把那些画扔了,但也没试图进一步寻找。   陆衍想要保护谁,一定会做的面面俱到,这一点他早有领悟。   他摸出之前藏起来的那张画像,思索片刻,扭头下了楼。管家等在下面,手里拿着个拨号中的手机:“小少爷,大少请您下楼以后给他回电话。”   韩棠步伐滞了一滞,仍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我工作室有事,晚点再说。”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落进电话另一端陆衍的耳朵里。刚刚开始就被中断的会议室里不算安静,几个董事等不及他回来,已经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陆衍的脸色看不出异样,管家还要解释,他说:“他出门前吃东西没有?”   管家望向堆得满满当当的餐桌,迟疑道:“没有,小少爷走得急,我没能拦住。”   陆衍说:“知道了,你中午叫人送餐盒去他工作室。”   挂了电话后,他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想起早上韩棠对他说话的语气,他心头掠过一丝丝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预想,正朝一个很糟糕的方向倾去。   ——可究竟是什么呢?   陆衍一时想不明白,多年权利倾轧养出了他过分强势的掌控欲,任何想要远离他控制圈的重要存在,都有可能激发他下意识的警觉心。   陆衍思索片刻,低声对助理说:“你帮我打电话给韩棠,说我下班后去接他。”助理刚要应声,陆衍又摆摆手:“算了,不用打了,我直接过去。”   给彼此一个台阶好了,总不能一直这么僵着。   况且不管如何,这段时间他对韩棠的确疏于照料,遇到事就冷着脸躲他训他,韩棠难免会有觉得不痛快。他们总归还有一辈子要相处,既然要拿他当亲人照顾,他有什么不对的,自己应该耐心引导才对。   想明白这一点,压在心口的那块石头忽然消失了,陆衍长长地舒了口气,神情是这段时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景,玻璃窗前倒映着他若有若无的笑容。   自动泊车台停稳之后,感应门随即打开,韩棠从里面走了出来。这座位于城市中心,但被改造成工作室的别墅非常安静,除了人工智能管家兢兢业业地做着每日清洁,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韩棠将车钥匙丢在工作台上,那里堆满了他平时调香要用的工具器皿。半成品还躺在桌子正中间,但他没有多看一眼,径自走到楼梯边,摸索着按下某个开光,只听“咔”的一声,看似封闭的楼梯间轻轻打开。   虽然入口很不起眼,但越往里走越是宽敞。跟别墅里柔和明亮的装修风格不同,这个藏在楼梯间下的巨型地下室只用了黑灰两色,到处都是金属制品独有的冰冷感,连灯光也偏于荧白色,好像是什么大型科研基地似的。   一个安置了几十台显示器的屏幕前,坐着个身形羸弱、发色和肤色都不太健康的年轻人,他听见声音,按下扶手椅某个开关,缓缓转过来。   韩棠把手里的打包袋丢过去:“牛肉汉堡,没让放番茄酱。”   年轻人谨慎地检查了一下,才把袋子收起来:“谢谢,这次需要我帮你做什么?”他的目光落在韩棠脸上,似乎怔了怔:“你脸色不好,跟你哥吵架了?”   韩棠嘴唇抿的很紧,打心眼里不想让人知道他被他哥吃干抹净后,他哥提上裤子不认人的事。但完全不说也是不行的,对面坐着的这个,自己唯一的倾诉对象,也是目前少有会全心全意帮他的人——毕竟他跟自己一样,是唯二从那个研究所逃出来的,实验品。   真名他自己都记不清了,直到现在韩棠还是称呼他当初的代号,M。   据M说,研究所被销毁那晚,他不确定要把剩余“实验品”转移走的那波人的意图,于是趁乱偷跑了。   物质匮乏和自理能力的缺失,令他之后的日子过得极其狼狈,韩棠是在路边捡到他的——药物所致的白化病、极其虚弱的身体状态,还有脏得看不出样子的脸。   如果不是他准确无误地叫出自己在实验室的代号,韩棠压根就没认出来。   他不想让陆衍知道自己以前的经历,没把人带回家,而是悄悄送到一家地下诊所,等M身上的伤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症状好的差不多了,就直接把人藏到了这里。   跟韩棠不一样,M之所以在研究所活了这么久,是被发现他在智力方面优于常人,因而被研究员们高看一眼,从那群少一个不少的小实验品堆里提出来,转而带他搞起计算机领域方面的研究。   韩棠把他藏起来,其实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虽然陆衍那边有的是行业精英,但难保他没有一些想做又不方便让他知道的事。   想方设法构建可控选项,是他从陆衍身上学来的。   “没有,我们好得很。”最后几个字,他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闲话不多说,帮我找个人。”   他把一张揉皱了又铺平的画像丢到M面前。   M认真看了一会儿,很谨慎地问:“需要我给你拿面镜子么?”   韩棠知道他没有开玩笑,虽然画像上的人只有十三四岁,但五官轮廓,肌肉走向,甚至笑起来时,睫毛垂下的弧度,都跟现在的他相差无几。   韩棠说:“不是我,是我哥前任,我们长得比较像而已。”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点,毕竟如果没有这个人,自己或许连站在陆衍身边的资格都没有。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算自己的救命恩人,否则以陆衍的性格地位,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是绝对不会在小公园里捡流浪小孩回家的。   可想归想,话一出口,还是透着浓浓的酸楚感。   地下室一片寂静。M看看画像,又看看他,足足一两分钟没有说话。   跟陆衍的往事,还有那点小心思,韩棠通通没瞒过M。他估摸着M正试图从这段错综复杂的关系里理清头绪,刚要说别管这些了,赶紧先帮我找人。   谁料M只是皱皱眉:“不会吧,我的调查资料里显示,陆衍的过往情史为零。”像是怕韩棠不信,又把陆衍的档案调了一页出来。   所有重要人物的资料,都是M亲手整理归档的,整个青春期都呆在机房,跟一群搞起研究没有下限的变态打交道的体验,让他对感情方面的事不太敏感。以至于收集情报时,任何符合书本定义里,接近爱慕或是暧昧的行径,都会被他毫不犹豫的罗列进情感史一列。   没有人在这方面是白纸一张,只有陆衍不一样。   在他比常人几辈子都丰富的二十九年人生里,没有过恋人,没有过暧昧对象,甚至连可以跟同情怜惜之类情绪挂钩的人都没有。   他就像台精密的仪器,不偏不倚到了无情的程度,似乎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影响到他既定的轨道。   M说:“刚开始我觉得他是出于特殊目的才收养你,毕竟长成你这个样子,就算不拿来做实验,有利可图的地方也不少,但调查结果你也看到了……”M点击鼠标翻过一页,这一夜密密麻麻全是韩棠的影子:“你出现后,就成了他唯一的例外。”   这些被监控记录下来的画面里,有晚宴桌下陆衍跟他十指交扣的,有在马场时韩棠差点掉下来,陆衍急忙抱住他的,还有韩棠偶尔去他公司,他大步流星迎过来的。   所有微笑、欣喜、生气、踌躇的情绪都能在他脸上找到——只要附近有韩棠的存在。   M说:“光看他之前的经历,我以为他是天生情感缺失人群,可看看这些,我又觉得他是故意切断对外界的情感付出,只为等着你出现一样。”他晃了晃手里的画:“这个真的不是你么?”   ——等我出现?   这句话一落进耳朵里,韩棠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干脆说就连他把我捡回家,都是一早算准,然后等在那个小公园里的好了。”   他转头坐到沙发上,因为动作太大,不小心扯到伤口,他脸色变了几下,半响才缓过劲靠在沙发上。痛感让他又一次想到昨晚的事,还有陆衍那句“求你别再离开”的话。   以他对陆衍的在乎,就算被赶他都不会走,怎么可能会让陆衍有机会说出这句话?   M认真思考了一下,居然点点头:“也不是没可能,不然他下着大雨跑到那种地方做什么?”   韩棠被堵的一怔,他的确没问过他哥,为什么会去那个离家和公司都很远,也不太能谈公事的小公园,那么恶劣的天气,就算说去散心也很荒唐吧?   所以,当时陆衍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   沉默片刻,韩棠开口道:“或许那地方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吧,比如跟他的前任第一次相遇之类。如果画里的人是我,他怎么可能因为我喜欢他而生气?”他又笑了一下,笑容已经变得苦涩:“不可能的,你自己觉得逻辑说得通么?”   M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思索了一会儿,又闭上了。他看了一眼那张画,问道:“你还有这个人的其他信息么?姓名年龄之类的都可以。”   韩棠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东西至少四五年前就有了,年龄可能跟我哥差不多大,你先扫描出来导入人像库找找。”他蜷缩到窄小的沙发上,声音低低的:“……我睡一会儿。”   虽然累得厉害,但他睡得不是很安稳,身体蜷缩着,眉头也皱在一起。M将有一次陆衍送他来时,落在这里的围巾盖在他身上,他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没一会儿,呼吸变得绵长起来。   M盯着他的脸看了看,忽然将那副画比到他脸旁。   微光之下,映照的是同一张精致俊秀、找不到半分瑕疵的面庞。那种赏心悦目的美感,由浅至深的递进而来,仿佛一朵秾艳的花,由初绽到盛放的过渡着。   他们就像是一件艺术品的正反两面,即便想要强行分割,也不知道从哪里入手。   M脸上的疑惑变得更深,他喃喃自语:“真的不是一个人么?”   韩棠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傍晚,醒来时人有点微微的晕眩,抓着那条围巾坐了半天,才转头朝M看去。   M佝偻着肩膀,深陷在椅子里,双手抱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那些快速闪动的画面。   “中午陆家叫人送了食盒过来,我看你睡得沉,就找了个借口让机器人管家取进来了。”M头也不回地指了指旁边的工作台。   韩棠兴致缺缺地扫了一样,又把目光收回来。短暂休息过后,低烧已经退了,但身体的酸痛感更加明显,落地时他膝盖一麻,差点半跪在地上。   M听见声音,看了他一眼:“你没事吧?”   韩棠一边摸着手机,一手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哑着声音说:“没事,你找的怎么样了?”   M不出意料地摇摇头:“我已经上传到数据库了,但目前还没找到第二个有这张脸的人。待会儿我再用AI绘图修改年龄段重新找找,不过希望渺茫。如果他真像你说得这么重要,你哥可能一早就把他的资料加密保护起来了,得从他手底下的资料库入手,才有可能找到,你能想办法从陆衍那拿到安全口令么?”   韩棠找手机找了个空,这才想起来放在外面工作台上了。不过除了现在躲他不及的陆衍,也没什么非接不可的电话。他思索片刻:“我试试吧,但是我哥一向不许我接触这些,可能要花点时间。”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从前陆衍对他严防死守的原因,原来不是为了什么“商业机密”,只是为了保护一个比他更重要的人而已。   M盯着显示器里那些纷乱的影子,还是觉得不对劲:“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不会是你自己脑补出来的吧?你哥藏着这些,没准是因为他喜欢玩暗恋。”   韩棠下颌线收紧,半晌,道:“哥亲口说的,露水情缘,那人玩完儿就把我哥甩了。”   M表情顿时变得很精彩:“陆衍没报复他?”   韩棠冷笑一声:“我哥对他念念不忘得很,哪里会舍得。”   M看了看当中那台显示器上陆衍的照片,若有所思道:“按照我的数据,你哥不是这种宽容的人,所有挡过他的道、背叛或者违逆过他的人,下场都不是太好。”他顿了顿:“陆衍一定特别爱他。”   说出这句话后,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声音也兴奋起来:“我得赶快记录下来,原来你哥这种人遇到感情的事也会性格大变。”   韩棠:“……”   韩棠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M不懂那些委婉含蓄的人际交流之道,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观点,都是基于对事实的理智判断。   但韩棠现在压根不想听这些,他冷冷道:“我是让你帮我找人,不是让你分析我哥的性格和爱情观。”   M困惑地看看他,像是在思考找人和记录之间不能共存的理由。   韩棠无奈地叹了口气,扶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来:“你慢慢找吧,我先回去了。”临走前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对了。你再帮我查一个叫莱尔的人。”   M点点头,问道:“他也是你哥前任?”   “……不是。”韩棠瞪着他:“但他之前来我家找我哥,他们俩还一起钻小书房说话!”   M摸着电脑键盘,眼睛里有一点跃跃欲试的架势:“我能把你陷入恋爱中的反应也记录下来么?”   韩棠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了,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随你,先干完正事。”   一分钟过后。莱尔的资料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M飞快翻阅了一遍,解说道:“他全名叫莱尔·查恩,名下有一家科技公司,在安保、云端数据管理、还有人工智能等方面都有涉足,他本人是个计算神经科学领域的专家。已婚。目前没发现夫夫感情有裂横的痕迹。”   “计算神经领域,做什么的?”   M说:“简单来讲,就是通心会意。依靠模型构建来进行人类心智方面的计算,不过这个领域目前属于敏感地带,据说他们的终极目标是打造有自我意识的AI机器人。”   韩棠对这种无视人性的研究一向很反感,本来已经点点头,不打算追问,但忽然之间,他想起他哥说过,跟莱尔的公司有合作。   韩棠心脏毫无预兆地一沉,迟疑片刻,对M道:“找人的事可以先放一放,你帮我查查,这个莱尔最近在做什么工作。”   “可以。”   出了地下室,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韩棠心神不定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赫然显示了两三个未接电话,全是陆衍打的,还有一条消息:“我在车里等你。”   时间是一个半小时前。   韩棠压根没想到他会主动来找自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但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拿起自己的手机和车钥匙,急急忙忙朝门外走。   陆衍已经从车里下来了,正撑着一把伞遥遥望向他。路灯之下,他的身影高大挺拔,即便只是远远看一眼,也能带来令人心安的感觉。   “哥。”喊出口的那一刻,韩棠没由来哽咽了一下。   陆衍对他比了个手势,让他站着别动,他径自穿过雨幕,走到韩棠面前。目光扫过他瘦削苍白的面孔,还有因为逃避对视而垂下的眼睛。半响才问:“在做什么?”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任何责怪或是不耐烦的意味,但昨晚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韩棠压不住心里的变扭感:“没什么,睡着了没听见手机响,你怎么过来了?”   陆衍说:“今天下班早,顺带来接你。”他微微弯下腰,打量韩棠的神色:“怎么?看到我一脸不高兴的,还在生哥哥的气?”   他专注而关切的目光,毫无保留的落在韩棠身上,温热的呼吸也缠绕过来,让韩棠想起昨晚交叠纠缠的画面。他鼻子有点发酸,掩饰般摇摇头:“不是,我只是有点意外,还以为你不想见我了。”   “瞎说。”陆衍揉揉他的头发,很自然地拉住他的手:“行了,没有不高兴就好,回家吧。”   一路无话。这其实很不正常,以往只有他们在的时候,韩棠恨不能扑到他身上撒娇。虽然那种近距离的接触,对陆衍而言无异于一种折磨。但今天这样安安静静不声不响的,又让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煎熬感。   等红灯的时候,陆衍拉住了他的手,下意识往唇边带了带,但很快意识到身为兄长,这样做很不妥当,于是又松开了。   “还在为哥哥早上训了你怄气?”   韩棠转过头看看他,实在不懂陆衍怎么能用这种无事发生的语气跟自己说话的,就算自己要怄气,也气不到这上头来,难道昨晚的事,他真的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许久,他沙哑着嗓子说:“没有,我只是有点饿了。”   车子前脚进了陆家大门,管家后脚就把晚餐送上餐桌,除了韩棠喜欢的那些,还多了几道药膳。管家知道他们兄弟今天闹了点不愉快,为了方便他们说话,菜品上齐后就带着佣人走了。偌大一个饭厅里,就只剩下他们。   陆衍不再提早上的事,因为韩棠冷硬的态度,让他多少也有点不痛快,只沉着脸给他盛汤添菜,像是要连早上的那份一起补回来似的。   韩棠压不住心里那种怪异感,想再一次探寻陆衍的态度,思考半晌,终于想到了切入口,他直勾勾地看着陆衍:“哥,你昨晚喝的酒还有么?” 第18章   陆衍给他夹菜的手一顿,动作却不见停滞,放下筷子之余,还给他擦了擦沾到酱汁的脸颊:“又趁我不在偷偷进我房间了?”   韩棠低着头不吭声。   从侧面望去,他的轮廓异常深刻,雕塑似的立体标致,灯光流转间,似乎还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唯有睫毛纤毫毕现,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为这张漂亮的不像真人的脸,平添了一丝生动感。   陆衍一只手搭在他的座椅靠背上,虽然没有将人搂住,但隔着一层薄薄的羊绒衬衫,他皮肤的温度还是传到韩棠纤韧的后背上。   韩棠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直起腰身,他久等不到回答,只得转头看看陆衍。   陆衍已经错开了目光,此时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按下桌铃,让管家送上一瓶跟昨晚一模一样的酒,这次不等韩棠开口,主动给他倒了一小杯:“你别紧张,哥哥不是要责怪你。”他轻轻揽住韩棠:“那个房间我过几天会叫人封上,都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原本也该处理掉。”   韩棠嘴唇动了动,似乎找到了一点勇气:“东西丢了,人也可以忘掉么?”   陆衍抱着他的手放了下来,眼睛里的温情似乎淡了一些。   韩棠深深吸了口气,破釜沉舟般望向他,声音微微抬高了些:“如果你决定忘记他,能不能试试我?哥……”他试图去抓陆衍的手,却被陆衍一闪躲了过去。   “棠棠。”陆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之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管你接不接受,你都只能做我弟弟,别再去想那些不可能的事,也别再挑战我的耐心。”   餐厅里寂静无声。陆衍自顾自地往杯子里倒酒,动作沉稳神色平静,连那好整以暇的坐姿都不见半点改变。   ——就跟自己第一次跟他吐露喜欢时的反应一样。   这么久以来,在求而不得的感情中煎熬痛苦的,只有他一个人。   韩棠抓空了的手攥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刺痛让他清醒过来,一个连发生了关系都不肯认账的人,他还在期待什么?韩棠一口喝完杯子里的酒,高度酒精滚过喉咙的感觉不亚于烈火烧灼,但血液也随之热了起来,缓解了些许充斥在胸口的彻骨寒意。   就当昨晚的事是一场梦吧,韩棠对自己说。   “我明白了,我以后不会再提。”他擦了擦嘴角:“哥,我很累,先上去休息了。”   不等陆衍回答,他起身往楼上走。   等他彻底转过身,陆衍才抬眸望向他,此时高度的烈酒已经从杯子里满溢出来,顺着桌子滴在地上,他却像是浑然不觉似的,直到韩棠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注意到桌子上的狼藉。   他盯着一滴滴落下来的酒液,只觉得钝痛像是电流般一遍遍在血管里冲刷着。   ——我明白了,我以后不会再提。   韩棠的话又一次回荡在脑海中。原本该松口气,但陆衍一点都庆幸不起来。他闭上眼睛,无声道:没错,这样就是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结果,只要韩棠好好地呆在自己身边,其他都不重要。   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陆衍脊背笔直,接近欧化面容的深邃五官,被明亮的灯光一晕,平添了几分冰冷感。只有熟悉他的人仔细观察,才能从那副不近人情的面孔上,找到一丝微乎其微的颓败来。   管家收拾着滴滴答答的桌面,像是不经意般道:“您的衣服弄脏了,是不是先上去换一件?”   衣帽间设在卧室套房里,现在韩棠应该在里面了。陆衍抬起头,看向他消失的地方,似乎还有点犹豫,管家又说:“药箱已经送上去了,等小少爷洗完澡,也该换药了。”   陆衍闻言,神色松动的更加明显,只思索了一会儿,他就站起来:“我去帮他换吧,他自己动手不方便。”   陆衍进门时,浴室里还响着水声。他看了一眼关的严严实实的门,走到沙发边坐下来。   一天过后,房间已经恢复了齐整。地毯和床品都是新换上的,空气里萦绕着精油香薰淡雅的气息,配上浅黄色的床头灯,柔软蓬松的枕头,整体氛围透着温馨感。   陆衍心不在焉地翻看手机新闻,注意力全在一墙之隔的浴室里。水声已经停了很久,但韩棠还是没有出来的意思,他有点不放心,走过去敲了敲门:“棠棠,你没事吧?”   ——门把一动,韩棠这会儿恰好从里面出来。他身上只穿了件质地轻薄的银灰色浴袍,吃饱了水的发丝乌黑油润,衬的脸颊透白如冰,薄薄的嘴唇因为惊讶微微张着,能看见藏在阴影里的一点粉红色的舌尖。   陆衍神色冷冷淡淡的,目光只在他身上一扫就飞快转了过去:“怎么洗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   忽然之间,他余光看见韩棠脖颈上那个深红色的印子,声音骤然一顿,视线也转了过去。   ——是枚吻痕!   韩棠出来时没留神,直接撞到他怀里,陆衍刚要去扶,手都快要碰到他身体了,硬是控制着往后退了退,韩棠失去了支撑力,扶着门才堪堪站稳。早上的清理做的匆匆忙忙,他感觉有点不舒服,刚才又收拾了一遍,但这些是不能让陆衍知道的,他只能含糊着说:“我想事情忘了时间,现在洗好了,你要用……嘶,哥!”   陆衍忽然抓住了他的肩膀,眼睛里带着少见的怒火。在认出那个痕迹的时间,他脑海里轰隆一下,那种感觉就跟被人指着头开了一枪差不多。呼吸、神色、动作一瞬间全都乱了,连他一向自负的控制力都无法立刻将这些异常压下来。   直到韩棠被他捏疼,发出吃痛声,他才像猛然清醒过来,但诸如嫉妒、愤怒之类的火焰仍然在他血管里灼灼燃烧。   以至于他虽然收住了力气,但按在韩棠肩膀上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韩棠盯着他忽然铁青的脸色,茫然道:“哥,你怎么了?”   陆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像是从牙根里挤出来的一样:“没事,我是怕你刚才酒喝的太急,在里面晕倒了。”   韩棠听出来他声音不对劲,但还要细看,但陆衍脸上只剩下往日里那副好哥哥的关切之色。   陆衍的手在韩棠柔润的发丝上一抚,水滴冰凉的触感让他的理智回归了一些,他不动声色道:“哥哥帮你把头发吹干吧,这样湿淋淋的,当心着凉。”   “我自己来就可以……”   “我帮你。”   陆衍几乎是半强制地把韩棠拉到沙发边。环形落地窗的窗帘已经完全拉上了,智能感应灯也自动调整到最宜助眠的亮度。   陆衍一只手抚过他的发顶,目光顺着幽深的领口,望向锁骨下面。吹风机被开到最强一档,暖风顺着发梢缓缓下移,将本就不算服帖的衣服吹的往旁边一歪,露出修长脖颈之下,大片白皙的皮肤。   韩棠本来眯着眼睛,很舒服的享受着被照顾的感觉,但衣服滑下去时,他几乎立刻就将领口拢住了。   就是这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陆衍看清了他试图掩饰的东西——肩膀、胸口、后背至少有十几处紫红色的淤痕,不知道得是多激烈的情。事,才能留下这么多痕迹。   “我自己来吧,也快吹干了。”韩棠敏锐的觉察出气氛有点不太对劲,小心翼翼地把吹风机从他手里接过来。   陆衍静静地看着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表情面对他的:“药要我帮你换么?”看到韩棠连连摇头,他淡淡道:“行,你忙完了记得换,我想起来还有一点工作没弄完,你自己收拾完就先睡吧。”   不等韩棠回答,他就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韩棠看着他的背影,心脏本能地往下一沉。   陆衍早就过了事事都要亲力亲为的阶段,韩棠想不到有什么工作需要他熬夜去做。多半是相思病发作,又跑去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对着老情人发呆去了。   即便给了不再提“喜欢”的保证,但韩棠清楚,他能放弃的,不过是陆衍的回应罢了。   韩棠苦笑一声,捋了捋半干的头发,将吹风机放到茶几上。他实在累得厉害,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喊疼,连回自己床上这几步路都感觉很漫长,随手拿过沙发上的绒毯盖在身上,身体也蜷缩下去,不一会儿,就陷入深沉的梦乡之中。   书房里一片黑暗。陆衍一动不动地靠在座椅上,像是睡着了。空气里飘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是替韩棠吹完头发后,从他发丝间带来的。在完全寂静封闭的环境下,这股气息变得异常明显,正无孔不入地刺激着他焦躁敏感的神经。   刚才看到的一幕,烙铁般印在他脑海中。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情绪。   韩棠两辈子都漂亮的扎眼,是走到哪里都招人惦记的类型。但陆衍从没担心过他会被别人拐走——他见过韩棠在外人前的样子,浑身上下冷冰冰的,遇到不认识的,连话也不屑多说一句。   只有到了他面前,才会像处于安全环境的小刺猬,收起尖刺,露出小肚皮,展现出柔和、热切的一面。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非常享受这种区别对待。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将那些血腥的过往,无法跟人说起的秘密,还有藏在心底最深处,爱而不可得的折磨,都抛到脑后,真真切切地体会着活着的感觉。   那是身陷冰封地狱中的人,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   可是现在,有人居然要把这点温暖给夺走!   无数画面游走在他脑海里,韩棠对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微笑的,跟那个人并肩走在一起的,韩棠一定也会拥抱他,甚至还有……还有……   那个画面像是喷到导火索上的火星子一样,轰的一声在他胸口炸开。陆衍忽然站起来,一把将桌上的东西都掀到地上,砸出一连串重重的声响。这声音在午夜时分,不可谓不刺耳,但佣人们得了禁令,没人敢靠近一步。   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逐渐消逝的回音中,体会着那股黑沉沉的苦涩。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失态,以前就算面对再大的伤害或是背叛,他也没有这么愤怒过。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他下意识拿过手机,试图寻找韩棠的消息——以往他加班忙到太晚,韩棠总会给他发消息提醒他时间,可是现在,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凌晨一点,他仍然没收到哪怕一句话的关心。   剧烈的痛苦烧灼着他每一根血管。陆衍艰难地从地上捡起烟盒,抽出一支烟放在唇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尼古丁稍稍缓解了他痛得快要裂开的脑神经,他在轻一阵缓一阵的痛苦里,强令自己重新理清头绪。   其实没必要这么生气。陆衍对自己说。   他已经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会跟韩棠在一起,不让他因为自己遇到不幸。那就不该把他捆在自己身边,韩棠如果能遇到一个……能好好爱他的人,自己也不是不能放手。   但那个时刻一定不是现在!   即便跟别人上了床,韩棠还是会为了自己的冷淡而难过,他根本没做好离开自己的准备。他爱的,在意的,始终只有自己。眼下不过是个意外——失意后的放纵或是赌气罢了。   没关系,如果这样能让他痛快一点,陆衍可以原谅他这一回。   可在韩棠能心平气和面对他以前,在韩棠能对感情和生活负责以前,他是绝对不会放心让韩棠跟别人在一起的。   况且没准他遇到的,是个看他年纪小,靠着花言巧语,诱拐别人家的心肝宝贝上床的人。   这种轻浮的人,怎么配照顾韩棠一辈子   陆衍的理智慢慢回归,重新坐到椅子里,他闭上眼睛,强行让自己停止想那些令他无比痛苦的画面。   可一个毒蛇般的声音在心底嘶嘶回荡:他跟别人在一起了,他要离开你了。   陆衍翻出抽屉里一个小药瓶,胡乱倒出来两片,仰头吞了下去。   “那又怎么样?”在慢慢升起的困意中,他听见自己冷酷的声音:“是,他会跟别人在一起,他会离开我。但这个人得我来定,他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喜欢是什么样,我会为他挑出一个最爱他,也是最合适他的人选,在那之前,没有任何人能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可能是夜里刮风下雨,不太安静的缘故,韩棠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间似乎又回到前一晚。他又有了整个人被迫悬空,胸口被抵在床头墙壁上的体验。   与梦境相似的窒息感也越来越强烈,韩棠无意识挣扎着,渐渐的,他感觉自己真的快要喘不过来气。   就在窒息的前一刻,捂着他嘴巴的手忽然松开了,韩棠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按在落地窗前,而禁锢着自己的,居然是陆衍!   他的样子看起来跟昨天没什么不同。双目微暝,神色木然,按着他时的动作,甚至比前一晚还狠还重。   但这一刻的他,身上一点酒味都没有!   韩棠又惊又怔,刚喊了一声:“哥……”就又被捂住了嘴。   韩棠一开始迷迷糊糊的,还没搞明白情况,只是像之前一样被动的接受。可今晚的陆衍跟之前不同,他对待自己的方式,简直就像在寻仇。   有好几次,韩棠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他用尽全力想要挣脱出来,但陆衍不由分说的制住了他。   陆衍分明才是掌控一切的那个,可韩棠感觉他如同处于戒断反应最崩溃关头的病人一样,正不住的、轻轻地颤抖着。   “宝贝。”陆衍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不间断地在他耳边喊:“我爱你,我才是最爱你的那个,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你了……不要跟别人走。”   韩棠感觉滚烫的泪水从后面落下来,顺着他的脖颈,朝心口滑去。   他藏在心底的酸楚快要溢出来,他反手咬住自己的手腕,强行将眼泪逼回去。   他清楚,陆衍的脆弱不是因为他。就如昨晚,他对着自己喊了无数声“宝贝”,但其实没有一声是在叫他一样。   所以陆衍刚把自己捡回来时,会是那副冷着脸不声不响的模样。   因为陆衍爱着的,等着的,想要守护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不过是只能在暗夜里被当做安抚工具的替代品罢了。   他忍泪忍得快要窒息,在这种风雨瓢泼的夜晚,即便嘶吼出声音也不会有人听到。但他仍倔强的守着这道防线,仿佛只要不把脆弱表现出来,他就还没有输。   六点零五分,陆衍猛然惊醒。   天光还未完全亮起,但窗帘莫名其妙被打开了。这一觉是久违的香甜,似乎做了许多个甜蜜的好梦,以至于人虽然醒了,还有些魂不守舍的恍惚感,甚至连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都想不起来了。   他坐在床上思考了几分钟,脑海还是一片空白。不过佣人们没有命令不会随意靠近书房,他暗忖着,多半还是韩棠把他带回来的。   陆衍起身下床,落地时猜到一条被揉的乱七八糟的羊绒毯子,上面深深浅浅的,有着被什么氤湿的痕迹。   用过的东西还放进他房间?   陆衍一脸莫名其妙地捡起来,随手丢到旁边,然后赤着脚走到一墙之隔的卧室门口。   那里空空如也,床单、被子都非常齐整,找不到半点有人睡过的痕迹。陆衍看了看身上皱巴巴的衣服,估摸着韩棠把自己带回来之后,又主动睡到他身边了。可能是怕醒来挨骂,现在偷偷跑了。   陆衍心情很复杂,说不来是高兴还是无奈。他想,自己之前的判断果然没错,韩棠再怎么胡闹,可归根到底,最在乎的还是他。   陆衍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了,以后把他看紧一点,这次就当小孩子犯了个错好了。   今天公司没什么事,但他还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洗漱穿戴,换衣服时,又不自觉挑了韩棠最喜欢的暗灰色系,连手上的腕表,也是他在拍卖会上特意买下的对表中的一支。   照镜子时,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片段——黑夜中,有人哭着挣扎求饶的样子。但这个画面一闪就消失了,以至于他完全没法看清那人的模样。   陆衍摇摇头,苦笑着说:“幻觉都有了,真是要被这个小祖宗弄疯了。”   管家听见声音,在楼梯边等他下来:“大少。”   陆衍环顾了一圈,问道:“棠棠呢?大清早又跑哪玩去儿了?”   管家躬了躬身:“小少爷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工作室忙,我叫厨房准备了三明治和咖啡给他带着,他说晚上就算回来也要晚一点,让您不用等他吃饭了。”   陆衍调整腕表的手一顿:“他这阵子经常往外跑?”   管家回忆道:“这段时间是出去的勤了点。”他看陆衍脸色不对,试着打圆场:“小少爷长大了嘛,有点自己的小心思也说不定,他这两年稳重不少,您不用太担心,就算玩一玩跑一跑,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陆衍想起昨晚在他脖颈上看到的痕迹,冷笑一声:“他能懂什么稳重?”随手将那支成交价接近六百万的古董表丢给管家,转头回到书房。   佣人已经把一地狼藉收拾完了,签字笔和文件规规整整地摆在桌上,被砸坏的摆件也照原样换了新的。   陆衍盯着韩棠送的那副画抽起烟,早起时的那点若有若无的愉悦,此刻消失了个干净。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着他心脏,挤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水来。   思考片刻,他拨通了莱尔的电话,海风和浪潮声先一步传进耳中。陆衍问道:“实验进展的怎么样了?”   莱尔夸张的声音传过来:“BOSS,我昨天晚上才刚刚登船。”   陆衍压着火气道:“动作快点,我不想等太久。”   放下手机后,书房里已经烟雾缭绕的,他给韩棠打了几个电话,对方通通没有接,不知道是在忙着工作,还是忙着……约会。   桌上还有几个待处理的文件,但这个念头一升起,陆衍就清楚,自己今天是什么也干不成了,沉默片刻,他走出书房,对管家说:“叫人准备车子。”   他得去看看,韩棠到底是跟什么人在一起!   工作室当然没这么忙,但这一夜折腾过后,韩棠是真的有点害怕陆衍。而且刚开始那几次他还一味在忍,但快到天亮时,他才发现陆衍有点不正常。   陆衍全程没跟他有过目光交流,即便睁着眼,瞳孔里也没有高光。如果说前一晚他是酒后乱性,那么昨天,他的表现就像在梦游一样。   “睡眠求偶症。”M从工作桌前转过来,几十台显示器投下的白惨惨的光落在他身前,让他从声音到气质,都有一种无机质的冷静感:“病人会在睡着的状态下,不由自主地与爱人发生关系,这个过程他们没有知觉,一切动作都是生物本能,醒来后也不会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韩棠抱着腿靠在沙发上,半响,不太确定地问:“你是认真的么?不是在安慰我?”   “安慰?你是想要我抱你一下么?书上说这样能让人心情轻松一点。”他思索片刻,忽然问道:“对了,你们这样是第几次了?”   韩棠下颌线收紧,不情不愿道:“……第二次。”   “你是自愿的么?”M又语出惊人道,他看韩棠半天不吭声,还耐心解释说:“虽然你哥是个病人,但违反你个人意愿,以暴力胁迫的手段发生强制性行为,依旧是不合法的,需要我帮你报警么?”   韩棠自动跳过这个问题,只哑声道:“为什么他会得这种病?”   M摇摇头:“不知道。这个病的成因还没有统一的说法,不过大部分专家都认为,这是某种渴望的情绪被压抑到一定程度之后的产物。睡眠不足、压力、酗酒,都有可能成为诱发点。”   韩棠想起前一晚陆衍身上的酒气,还有昨晚他抱着自己时,止不住颤抖的影子。   该感到高兴么?   本来他以为,陆衍露出那种无事发生的反应是为了拒绝。   他至今都不愿细想这个过程,只要一想到,陆衍恨不能把心呕出来给别人踩的泣血声,他就难受的喘不过来气。   他知道自己比不了陆衍心里的白月光,但他怎么也想不透,为什么之前把自己捧在掌心里的人,能忽然之间变成这种……强硬到无情的样子,可以不在乎自己受伤,也不会自己听见他怀念别人时,有多伤心。   可是……如果这一切不是出于陆衍的本意呢。他只是病了,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如果他想起来,他绝对不是那种反应。   韩棠扯了扯嘴角,感觉一切就像是老天爷故意在整他一样。让他先是以为自己得到,然后一而再的失去,又让他在彻底绝望后,重新看到希望。   可是眼下的希望又是可以抓住的么?   韩棠心里一阵茫然。良久,他低低地问:“如果治好了病,他能想起来一切么?”   M说:“这个不好说,目前对这种病的治疗也没有特效的手段。如果只是发病初期,让那个诱发他心理问题的人,多多陪伴,外加心理辅助,或许可以减轻病症。”   韩棠眼神里有一股森寒的意味,多多陪伴?他要知道那个把他哥甩了的混账王八蛋在哪,这会儿没准会冲过去把人弄死。   “我哥不会接受心理辅导的,他是个认死理的性子,但凡能听进去别人的话,这会儿我跟他早就……”   韩棠顿了顿,微微喘息着:“如果不理会,但也不让他有机会酗酒,会好一点么?”   M谨慎地说:“如果能稳住,应该没问题,但能把自己忍出毛病来的人,除非欲求得到彻底的满足,不然可能还是会朝越来越严重的方向发展。而且中期开始,光是心理辅助已经不够了,他还需要药物治疗。”   “那……后期会怎么样?”   “如果情况变得更严重,病人会神智和行为能力也会受到影响,他们没办法分辩梦境和现实,到时候……”M少见的犹豫了一下,没有把结论说出来,但韩棠已经能猜到了。   陆氏的当家人如果失去自主意识,他手底下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取代他的位置。就像是被族群驱逐的狮王,即便这个病不会要了他的命,但最终的结果仍旧只有死亡一条路。   M总结道:“总之我建议尽快联系医生制定治疗方案。”   韩棠一动不动地僵坐在沙发上,看似平静的眼睛里写满了煎熬。   如果想让陆衍好起来,就得想方设法把那个甩了他哥的人找回来,可他哥见不到人都能在意成这样,等那个人真的回来,自己还有立足之地么?   如果置之不理……   韩棠闭上眼睛,想象着没有陆衍的世界,因为被决绝而受伤的心房一瞬间收紧又被撕开,血流汩汩涌动,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他强行让自己停下这种胡思乱想,但更多的往事一个接一个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在陆衍身边的头两年,许是久寒乍暖,他经常生病,大多都在深夜。那时陆衍也在稳固地位的最关键时刻,忙起来时连着两三天不睡觉都是常事。但他没有一次,因为自己搅了他难得的休息时间而生气。   陆衍永远都会在他需要陪伴的时候,守在自己身边。   如果可以,他也愿意像当初一样陪伴陆衍,就算只能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替代品也可以,但他心里明白,陆衍现在需要的不是他,他再怎么不甘心也没用。   韩棠点了根烟,只抽了一口,就夹在手指间,出神地看着在白雾中明明昧昧的烟头发呆。他神情还是平静的,但整个人莫名透着一丝淡淡的厌世感。   像是跟命运苦苦搏斗了许久的人,忽然丧失争胜的理由一样。   ——好在这种感觉只是一晃而过。   韩棠抬起头,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样:“我会跟我哥谈,我会劝他……把那个人找回来。如果他不肯,那就你来找。天涯海角也要把人给我揪出来,他把我哥哥害成这样,休想轻轻松松过自在日子。”   说完这一切,他像如释重负般靠在沙发上。   M看着他明显松弛下来的状态,疑惑道:“我以为你会恨你哥呢,书上说,被喜欢的人利用,多半会由爱转恨,他这样对你,算是在利用你吧?”   韩棠一只手挡在眼睛上,扬起的脖颈划出一道优美修长的弧度。   他想起第一次的那个晚上,在他以为回应到来的时刻,陆衍吻着他,抱着他,把他送上天堂又拉下地狱时,那一刻他是恨的。   但在他想要放弃时,更多的东西从心里涌上来。   在濒死之际陆衍怀里的温度,在他生病时,会用那种关心目光看着他的人,无底线的包容和溺爱,即便知道是试探,也会毫不犹豫踩下自己布置好的陷阱的身影……   陆衍只做了一件让他可以产生恨意的事,但给了他无数个去爱的理由。   “无所谓了。”韩棠淡淡道:“等找到那个人,我会跟他公平竞争,我要让我哥知道,谁才是最爱他的那个。”   就在说话的当口,调成静音的手机屏幕再一次亮起,这次韩棠没有犹豫,抬手接了起来。   果然是陆衍打来的。   “你在哪里?”   韩棠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我在工作室,刚忙完,正准备去吃饭。”   电话那端传来很轻的笑声:“那正好,我就在你工作室附近,待会儿我去接你,我们一起去吃饭。”   韩棠犹豫了一下:“……好。”   他挂了电话,对M道:“我哥叫我陪他吃饭,我先走了,拜托你的事麻烦尽快。”   因为清理不够及时,他来这里没多久就发起低烧,此时怕被陆衍看出来,就从医药箱里找出两片特效退烧药吞了下去。M一脸欲言又止。   韩棠一口喝完杯子里的水,皱着眉看他:“有话就说。”   M赶紧开口,像是怕晚一点他就就走了:“虽然你不想报警,但考虑到这种情况以后只多不少,为了你的身体,我还是要问一下,你知道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么?”   韩棠:“……”   这一次他连眼神都没给,直接出了地下室。他今天过来,的确是打算把手上堆积的单子赶一赶,所以进门就把工作电脑打开了。   此时一早刚查阅过的工作邮箱里,多了封邮件。   他一向不怎么看陌生人消息,但这个邮件的主人跟他还算熟。想着陆衍过来还要些时间,他就点开来看了看。   里面附着一张委托单,委托人用一种并不熟络的语气询问他,能否请他制作一瓶具有致幻效果的新型香水。   除了报酬之外,委托单上还许诺了一份额外的小礼物——陆氏绝密信息库的限时使用权限。 第19章   韩棠瞳孔猛然收紧。这封委托信来得蹊跷,简直就像专门等着他一样。   这绝对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熟客。应该是有人故意盗用了他的邮箱。   这个人对自己的社交习惯、社会关系都很熟悉,甚至连自己眼下面对的难题也一清二楚,韩棠不知道他是从何得知,可是陆氏绝密档案库限时使用权限,呵,瞌睡了有人递枕头不过如此。   韩棠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想不出谁会有这个能耐,而且,这个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致幻型香水,这种东西的,黑市里要多少有多少,何必要专门找到他?   这个人的目标是他么?   韩棠心里莫名蹿出一股森寒,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捕猎者盯住了一样。但紧接着,比死亡威胁更令人恐惧的念头升了起来。   ——如果目标是他,那这封邮件只会让他心生防备,能拿到绝密资料库权限的,只会是陆家内部的人,难道说,这个人要对付的,其实是陆衍!   韩棠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件事,他想的入神,没留意周成也在路边,直到被叫住,他才转头望过去。周成西装笔挺的,副驾上还放着个公文包,看起来像是刚在办完事。   周成从车子里走下来:“好久不见,你也来这边办事?”   韩棠微微眯起眼睛,审视般打量了他片刻,然后才开点头应道:“算是吧,你这是要回公司?”   这几天周氏接连出状况,周家上下每个人都是焦头烂额,周成还没摸清这里头有多少是陆衍的手笔,直接去找他是行不通的,周成思忖了一下,觉得还是从韩棠这里侧面打听一下比较好:“上次的事情还没好好谢你,晚上有空么,赏个脸一起吃顿饭?”   韩棠刚要说话,余光扫见陆衍正朝这边走过来,当即道:“不必破费了,之前说好的,那幅画就是谢礼。”   周成没留意旁边的情景,还试图争取:“或者找个别的你喜欢的地方玩玩也行,上次你接电话那会儿,是不是在地下拳场……”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也不喜欢你那种暴力游戏,”韩棠陡然提高了声音,说话间,陆衍已经站到了距离他们不过五六米远的地方,韩棠怕周成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赶紧道:“我跟我哥约好了,等会要陪他吃饭。”   韩棠转过来,装作忽然发现一样,声音微微抬高:“哥,你来了。”   周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见陆衍,对方跟传言里相差无几。年轻、冷漠、风度翩翩,但又有着即便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锐利气势。   不过这种气势在韩棠靠近时,不动声色地敛住了。   陆衍自自然然地牵起韩棠的手,语气神色都很平静:“打扰到你跟朋友聊天了?”   不知道怎么的,韩棠觉得他有点不高兴:“没有,就是路过了打个招呼而已,现在说完了,我们走吧。”   陆衍朝周成的方向扫了一眼,周成原本还要道个别,愣是被这一眼看出了一身冷汗,他就跟被钉住了一样,眼睁睁看着陆衍叫人把车开过来,然后带着韩棠坐进车里。   直到车子开远,他才想明白刚才那种见了鬼的违和感从何而来——陆衍看他的眼神,简直就像在审视他是不是跟自己老婆有奸·情似的!   周成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呆了。他知道圈子里多的是荤素不忌的公子哥儿,玩年轻男孩票戏子的都不算是新鲜事儿了,可跟自己的弟弟搞在一起……这他妈也太刺激了。   不,不对。陆衍刚才又搂又抱的,说话时恨不得都快亲到耳边了,韩棠还一副懵懵懂懂没感觉出不对劲的模样,多半是不知道他哥有这种心思。   所以陆衍目前还没把人弄到手,那他还是在暗恋?   周成原本以为陆衍报复周家,是因为周荣芳不计后果的威胁,现在看来,没准他针对的是所有跟他宝贝弟弟有瓜葛的人。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刚才没有为了套近乎多说话,不然这会儿陆衍得直接对他下手了吧。   想到这里,周成不敢多待,直接上车掉头回公司去了。   从一见面陆衍就握着韩棠的手,直到上了车也没松开。韩棠为了配合他,只能微微侧身,后背悬空的坐着。这种姿势其实有点别扭,韩棠没一会儿就感觉腰背酸痛,再加上他们夜里才上过床,韩棠还记得陆衍将他的手扣在头顶时,掌心里的温度。   即便现在清楚那是陆衍的无意识行为,但他还是有一些面红耳赤感。   这样靠在一起,无异于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韩棠试图把手抽出去:“哥,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陆衍微一撤手,转而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拉过来:“没有。”   这个姿势比刚才舒服得多,也暧昧得多,韩棠大半个身体都落在怀抱里,一些不该有的联想随之升起,他下意识想躲开。   “别动。”陆衍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可能是车里温度高,身体相贴时那种暖融融的触感格外明显,他莫名有点焦躁,想要放手,却根本放不开:“我只是觉得外面表里不一的人多,担心你交到坏朋友。”   韩棠心情复杂得看看他,忍不住想:“还有比你更表里不一的人么?”   陆衍皱皱眉:“你那是什么眼神?”   韩棠迅速换上了另一副表情:“没什么,我就是在想你这两天怎么老来找我,怕我也离家出走啊?”   陆衍点点头。   韩棠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愣了一下,才小声说:“我才不会像你一样说走就走。”   陆衍淡淡道:“是么?可你看起来不怎么高兴,是不是心里在怪哥哥,不请自来,打扰到你的好事了?”   他语气有点奇怪,不像是在生气,但莫名又带了些刻薄感,跟他平常的风格态度很不一样。   韩棠小声说:“我能有什么好事。”   陆衍可能也觉察到刚才的异常,掩饰般咳嗽一声,说:“跟你开个玩笑,我是怕你早出晚归的太累了,有哥哥在,不用你养家。”他把韩棠的肩膀朝自己这边揽了揽,飞快地在他耳边落下一个吻:“你只要好好陪着哥哥就好。”   韩棠正要说话,忽然间,有个小孩从绿化带边跑了出来,还好司机反应快,猛踩刹车,随着一阵刺耳的轮胎刮擦声,堪堪把车停住了。韩棠受惯性作用,一头栽了出去——还好陆衍及时拉住他,才没撞上前座。   “呼,好险。”韩棠松了口气,转头就问:“哥你没事吧?”   不知道是受惊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陆衍的脸色变得非常糟糕,他下颌线明显绷紧了,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像是在强忍着怒火。   ——就在刚才他揪住韩棠衣领的瞬间,他发现对方后颈骨下方,多出了一个带着血印的齿痕。   那么深的印记,简直就像猫科动物交欢时,雄性为了防治雌性挣扎逃跑而留下的一样。   上辈子无数次的水乳交融,有直接热切的,有隐秘压抑的,偶尔也有过几次半强制行为,但能让他真正进入状态的情·事,都是需要自己一遍遍的亲吻和抚慰才能达到。   他不是喜欢这种粗暴把戏的人。难道……是受人强迫了?   这个念头升出之时,一股比遭受背叛还是强烈的怒火瞬间把陆衍淹没。   他深爱了两辈子的心肝宝贝,他忍到宁愿每天晚上冲冷水澡也舍不得碰一下的人,居然被人伤害了!   陆衍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棠棠,你一上午都在工作室么?”   韩棠心口一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是啊,我一直都在。”   如果不是多了一辈子的了解,只看他这副纯良无害的模样,陆衍可能真的会被他骗过去。   陆衍现在无比确信韩棠有事情瞒着自己,可隐瞒的背后,究竟是不想自己担心,还是……为了保护那个伤害他的人?   陆衍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坠着块石头一样,他抬起手碰了碰韩棠的脸颊,就看到以前恨不能黏在他身上的宝贝弟弟脸色一白,身体也微不可查地往后躲了躲。   陆衍手指在他微凉的唇边碰了碰,主动朝他靠近了些:“棠棠,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这阵子太累了,等下吃完饭,哥哥带你回去睡觉?”   韩棠听见“睡觉”这两个字,眼皮就是一跳,他搪塞道:“可能是刚才吓的,我不困,哥你最近好像挺累的,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陆衍声音听起来有点冷淡:“怎么,你还要在外面玩?”   韩棠勉强笑笑:“是啊,你这么忙,又没时间陪我……”   “我有。”陆衍忽然打断道:“我可以陪你,你想去哪?”   从自己明确表达喜欢的那天起,陆衍就很少单独带他出去玩了,而且就在一个多礼拜之前,他还对自己避之不及。韩棠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有这么大的改变,难道这也是因为生病失智的缘故?   他茫然地看着陆衍,像是面对一个期待很久,又从天而降的礼物一般,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感:“我……不知道,去哪里都行吧。”   他这个表情,完全不是期待的样子,陆衍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毒针刺痛中,正散发着细细密密的痛楚。他搂着韩棠肩膀的手落在了他腰间,就着这个姿势,重新握住了他的手:“你可以慢慢想,现在我们先去吃饭好了。” 第20章   车开到一半,陆家老宅那边来了电话,说是陆衍的叔叔昨晚旧病复发,想请他有时间回去一趟。   当年陆衍接管家业时,只有二十四五岁,虽说自小被当成继承人养大的,但人年轻,资历也浅,且上一任家主死的蹊跷,当时又只有陆衍一人在场。陆家支系众多,人心叵测,有人以此大做文章,导致他掌权伊始,就不断遭人刁难,最严重的时候,保镖一天里抓到四波企图暗·杀他的人。   当时陆衍隐而不发,直到收集完证据,才召来陆家老小,让手下把这些已经半死不活的人丢到他们面前,   那天发生的事,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死了的不能说,活下来的不敢提。   只知道最后是这位德高望重的叔叔出面,带着自己的人站到了陆衍这边。   虽然那种情况下,他表不表态都一样,但说到底陆衍还是要承这份锦上添花的人情。   韩棠知道这一趟陆衍是推不掉的,他不自觉松了口气,虽然已经决定陪他哥走过这段艰难时光,但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他的确需要一点时间冷静冷静,于是主动说:“哥你吃完饭就去吧,不用管我了。”   他不知道,自己如释重负的细微表情落在陆衍眼里,就成了另一种意味。   陆衍不动声色道:“你跟我一起去。”   “跟你一起?”韩棠有点惊讶。陆衍从没带他去过老宅,甚至连提及的次数都很少,可能是错觉,韩棠感觉他每次说起时,眼神总有点闪烁。   如果换做之前,陆衍要带他去自己长大的地方,他一定立刻就答应了,但眼下他还没想好怎么告诉陆衍他生病的事,万一他哥在那边发作,搞出乱子就糟了。   韩棠犹豫再三:“我不想去,陆家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去了也不知道做什么,我还是回家好了。”   他说话时微微低着头,露出衣领下那点若有若无的齿痕,陆衍目光在他脖颈间一扫,呼吸控制不住的发沉。   “不想去也不行。”陆衍眼睛看着前方,将他的手往掌心里一攥,摆出少有的强硬态度:“省得一天天的不知道跑到哪里疯玩去了。”   韩棠:“……”   草草吃了顿饭,车子径自驶向老宅。这是陆氏发家的地方,其壮丽奢华程度和韩棠想象中差不多,远远就能感受到那种恢宏气势。只是或许因为年月悠久,真走进去以后,又莫名让人有种压抑感。   管家早就等在主宅门口,见了陆衍,连忙疾步走上前,将他迎了进去。他们穿过走廊,上了楼梯,直走到二楼南向的一间中式卧房门前。   房间里光线不太好,隐约能看见有个人靠坐在床边,窗户没开,空气里有一股怪异的气息,近似水果缓慢腐烂的味道。   韩棠嗅觉最是灵敏,他顺着味道朝里看去。只见一个人靠坐在床头上,头发眉毛都是白的,肩膀缩在一起,苍老的看不出年纪。   韩棠不由怔了一下,他记得一年前看到的照片里,陆衍这位叔叔还不算太老,至多不过五十出头而已,怎么才过了这么点的时间,他就病成了这副模样。   陆衍看到他时,目光也是一顿,他让韩棠远远打了个招呼,又把人带出去了。   陆衍说:“我跟叔叔还有点话要说,你先四处逛逛,等忙完了我去找你。”不等回答,他就对管家招招手,让他把韩棠带出去。   直到看见他们下了楼梯,陆衍才回到房间里,轻轻关上房门。   坐在床上的老人扯了扯嘴角,过多的皱纹让这个笑容有点诡异,他的声音听起来也苍老的可怕:“早听说你从外头认了个弟弟,就是他吧?”   陆衍盯着他浑浊灰暗的瞳孔,淡淡道:“嗯。”   所谓“失散在外”的弟弟的说辞,只能拿来堵外人的嘴,自然骗不住家里人。老人没有追问陆衍是怎么想的,实际上到了他这个位置的人,能为一个素不相干的人做到这份上,其中的原因已经昭然若揭了。   但陆衍没有半点心虚,他淡淡道:“今天医生来过了么?他们怎么说。”   老人平静道:“他们倒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多半也就这阵子的事了,不然也不会打扰你。”   陆衍沉默片刻:“没别的办法了?”   老人摇摇头,倒是一副接受良好的样子:“一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只要姓陆就逃不过,当年你父亲花了这么多心力,搞出那个……”他摆摆手:“算了,都是老黄历了。请你回来没什么大事,只是我病成这样,说不定哪天就过去了,有些放不下的事,还是想趁活跟你交代一下。”   跟他愁苦衰老的病容比起来,陆衍的神情平静到显得有点冷漠,但老人知道他从小就被教育成这副喜怒不行于色的模样,因而也不在意:“当年陆家四分五裂,我力排众议拥你上位,其实是走了一步险棋。但这些年你做的很好,就是比起你父亲也不逊色,这证明我没看错人,陆家有你撑着,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等我走后,我那些不成器的子孙,要麻烦你费心照顾了。“   陆衍知道,这才是他把自己找回来的用意所在。当年那出杀鸡儆猴的戏码,只要看过的人就不可能忘,他担心自己在他走后对同族下手,也属情理之中。   陆衍不疾不徐地说:“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一切就不会改变。”   老人像是松了口气:“那是自然的。”他悬着的心一放,强提起的精气神就弱了些,语气也跟着和蔼不少:“前阵子澄星的吴董还有其他几个世家朋友过来探望我,还同我问起你,话里话外都是想同我们联姻的意思。从前你说要忙事业,顾不上别的,但如今陆家上下都是你说了算,你看……”   他把话说得很小心,生怕触到陆衍的逆鳞,幸好陆衍表情如常,只是平静的说:“我没有结婚的打算,都推掉吧。”   老人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其实外头的传闻,我也听了些,不瞒你说,我心里很是宽慰,我跟在你父亲后头这么些年,清楚人到了一定地位,再谈真心就不是容易事儿,你能有喜欢的人,即便是个男孩子,但总归是能陪在身边的活生生的人……”   “我跟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陆衍忽然打断道。卧室里光线昏暗,他端坐在椅子上,神情语气不见波澜,黑沉沉的眼眸中,更是找不到半点可以被称之为温情的东西:“我不结婚自然有我的原因,但没要跟别人解释。总之我不会结婚,更不可能跟他结婚,这些捕风捉影的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在床榻边最隐秘的角落里,一星红光轻轻删动,无声无息地将他冷漠的声音录入进去。   老人知道,刚才的话多少触碰到了陆衍的禁忌,他没有继续往下的意思,而是不着痕迹的将话绕回来,转到自己身后事上。   今天是陆家一些小辈上射击课的日子,他们的岁数跟韩棠差不多,管家觉得年轻人在一起不会无聊,便自作主张,带韩棠过去逛逛。   射击场位于老宅最边缘,一向少有人造访,是难得的清净地方。管家半道被一通重要电话叫回去,只得安排司机护送。但韩棠本来就兴趣缺缺,索性叫司机回去,自己独自去花园那边走走。   眼下是工作时间,除了几个园丁,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坪上几乎看不到人。带着花卉馨香的凉风吹了过来,韩棠长长地舒了口气,紧张了好几天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片刻纾解。   他脑子里千头万绪,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件事想起,就在他沿着花园散步之时,他看见一个画廊工人模样的人,正抱着一些画轴从□□小道上,一座白色房子里走出来。   他走的太快,没留神一个稍小的画轴落在了地上,仍步履匆匆地上了车。   “哎,你东西掉了。”   韩棠提醒了一声,但距离太远,那人压根没听见,等他走过去时,车子已经一溜烟开走了。韩棠捡起那副画轴,又朝身后那座结着花藤,看上去清新优雅的白色房子看了看,虚掩着的房间里,依稀有人影晃过,他迟疑了一下,拿着画轴走了过去。   “我捡到……”白色的木门异常轻飘,他只敲了一下,门就“兹”的一声晃荡着打开了。   韩棠漫不经心地朝里看了一眼,然后完完全全楞在原地。   正对着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作。   一个掉进海里,即将被巨浪打进海底的人。这个人伸出手,似乎想要呼救,但不断涌来的海水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烧起来的火焰围绕着他,死亡的阴影几乎要没顶而来。   在这副画的周围,还有些线条凌乱、色彩阴郁的作品,大多都是类似的主题,几乎挂满整个屋子。   韩棠没有细看,他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不自觉攥紧了。   这些画作透出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几乎带着实体力量。他感觉肺部的空气像是被人一点点挤压一样,心脏也在不间断的收紧,极度缺氧带来的窒息感,让他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你没事吧?”有个声音从前面传来。韩棠抬起头,看见正前方站着个拄着文明棍的陌生男人。   韩棠被这声音惊的一震,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迫使他从短暂的失态中醒过神。   奇怪,几幅画而已,我怎么就难受成这样。   韩棠心里犯着嘀咕,可跟这个人四目相对时,那种怪异感又冒出来了——这个像是在笑,眼睛里却找不到笑意的模样,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韩棠皱着眉打量他,越看越觉得这个人的气质也有点怪,分明只有三四十岁,但整个人透着一种……诡异的衰败感。   像是一棵快要枯死,又被护木架强行撑起来的大树,即便看着屹立不倒,可只要细心观察,仍能察觉出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   “要喝点水么?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看韩棠没说话,他又问了一句。   “不用了。”韩棠冷淡道,他没兴趣在这种到处透着诡异感的地方多呆,也不打算喝陌生人递过来的东西:“我在外面捡到这个,给你放这了……”   他声音忽然停住了,因为就在他放花的凳子边,还散落着一副素描。   跟那些充斥血腥死亡感的作品不同,这幅线条简练、笔触细腻的画作上只有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他们把脸埋在对方肩膀上,看不清模样,可只看身形和露出来的五官细节,就足以辨认分明。   ——这是陆衍和他自己。   或者说,是陆衍,和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猛然想起那些被陆衍藏进书房里的画。   他将画捧到面前看了看。不会错的,指腹摩挲时的质感,还有仔细观察才能看清的,纸张上的特殊纹理,都跟那些画一模一样。   他脱口道:“你就是画这副画的人么?”   那个年轻人不知道何时已经走了过来,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儿,说起话来也慢条斯理的:“这个么?是我侄子画的。”   韩棠也顾不上会不会太唐突,急匆匆道:“能不能让我见见你侄子?”   年轻人遗憾地摇摇头:“他现在不在这里。”   “他去哪了?”   年轻人淡淡道:“这个我不是很清楚。”   “他是你侄子,你怎么会不知道?”韩棠在对方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太好,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声音和缓下来:“抱歉,但我真的有很着急的事情,能不能请你帮我联系他一下?”   年轻人修养很好,看着他的目光甚至有种过分的慈祥感:“不是我不愿意帮忙,但我的确找不到他。”他转过身,巡视般慢慢踱向挂满画的墙壁:“他性子叛逆,从小就不肯照着他父亲给他选好的路走,连画画也是偷偷学的,后来被发现了,他就索性跟家里闹翻出走,他父亲因为这件事大病了一场,但他连他父亲快要死的时候,都没回来看过。算一算也有四五年了吧,到现在都没消息,也不知道人是不是还活着。”   他接过韩棠手里的那张画,语气还是和先前一样的和蔼:“这是他临走前画的最后一幅画,就是因为被发现了这个,他们父子才会决裂。”   韩棠没有察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刀锋般的光芒,一些杂乱的念头飞快在脑海中闪现。   难道画画的就是他哥那个……爱人?因为家族阻力或者之类的原因,所以才被迫离开。   不对。如果只是这种原因,他哥绝不会这么轻飘飘放手,也不会在抱着自己时,发出那种痛苦的哀求——那分明就是受到对方很大的伤害,才会有的表现。   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内情。   韩棠略一思索,重新看向面前的人:“对了,还没请教您的名字,我叫韩棠,是陪我哥哥来探望家里长辈的。”   年轻人晃了晃手里的画,没有正面回答,只笑着说:“我也是来做客的,之前已经同陆老打过招呼,会取几幅画回去给他父亲,也算是个念想。”   ——这不是个能轻易套出话的人,刚才是他心急了,那种冒冒失失地质问法,等于把交谈的主动权让到对方手里。韩棠敛了敛心神,不动声色地将情绪都收起来:“这样啊,陆老现在正和我哥哥闲话家常,不如我陪你散散步?”   年轻人像是惊讶了一下,转瞬又笑了起来:“好啊。”这一次他的笑容看起来没那么虚伪:“那就麻烦你了。”   另一边,房间中的交谈已经持续了近一个小时,老人虽然还强撑着精神,但脸上已经有了些许力不从心的颓态。   在他又一次剧烈咳嗽后,陆衍叫来佣人扶他躺下:“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跟我之前承诺的一样,只要您的人安分守己,这些合理请求我会尽量去办,今天就到此为止,您好好休息。”   他起身时,管家闻讯赶过来,做了个躬身的姿势,说:“我这就给射击场那边打电话。”   当着陆老的面,陆衍只是点点头,一个字都没多说,等出了门才问:“送他去那边玩是谁的主意?”   管家在这个家族待了几十年,都快活成人精了,即便陆衍脸上没有半点异常,还是感觉到他的不高兴,忙恭敬道:“先前不知道小少爷要来,家里没有准备。正好今天其他少爷们都在,我想着年轻人没准能玩到一起,就没请示您和陆老,擅自送小少爷过去了。”   把韩棠带过来的确是临时起意,人下了车陆家才知道的事情,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多想的。陆衍说不上来心里的不适感源于何处,默了一默,说:“下次别自主主张,棠棠娇气,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   他两年前被人放冷枪差点受伤时,韩棠就在他身边,当时他看起来快要吓疯了,之后整天窝在他身边,赶都赶不走,睡觉都得他抱着。   管家歉疚地说:“是,我记下了,我马上让人把小少爷送回来。”   陆衍道:“不用了,我过去接他。”   他们下楼时,躺在床上的陆老缓缓睁开眼睛,守在旁边的佣人,被他浑浊老眼里闪现的锋芒吓了一跳。   陆老不耐烦地斥道:“出去!”   佣人离开,房间恢复平静,他才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手机。   “大哥。”他沙哑到带着撕裂感的声音,在这个阴暗无光的地方,简直像鬼魅一样:“他要过去了。”   说完这句话,他所有的力气彻底耗尽,手头一个不稳,手机重重摔在地上,他只朝旁边看了一眼,就仰躺在床上,艰难地喘息起来。   韩棠站在人工湖边,细碎的光从枝叶间穿过,轻轻抚在他雪白的面颊上,这场景漂亮的就像工笔画似的,任何人只要朝这个方向看一眼,注意力都会不由自主地停在他身上。   画房里那个年轻人也不例外,只是他不动声色看过来的目光中,混合了欣赏、嫉妒、审视之类的古怪情绪。   韩棠感觉到一股令人不舒服的凝视,他不不着痕迹地看向水面,果然捕捉到一缕飞快掠过的余光。   韩棠像是没看到一样,神色没有半分改变。   这一路走来的闲谈看似随意,实则每一句都是韩棠深思熟虑后说出来的。但是这个人非常敏锐,他几乎避开了所有自己埋下的坑,也没透漏出半点有用信息,甚至还试图在不经意间,将谈话引向他想要的方向。   但太过谨慎有时也是一种失误。   韩棠现在无比确信,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今天不可能从他嘴里套出任何东西来了。韩棠转过身,之前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转而换上一副好奇之色:“恕我冒昧,其实我从刚才就想问了,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应该没有吧。”可能是一路走来有点累了,年轻人双手拄在文明棍上,胸膛微微起伏着,但语气神态是和先前一致无二的从容。   韩棠微微眯起眼睛:“是么?但我好像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你了。”   那个年轻人的脸上,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东西,他迎着韩棠的眼睛笑了笑:“在哪里呢?”   在自己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对方的瞳孔微微收紧——其实那只是下意识的反应,闪现的时间甚至不到半秒钟,但韩棠有过长期处于死亡威胁的生活体验,任何一点跟危险有关的细节,他都不会错过。   ——看来以前的确见过。   可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不可能是什么商业酒会上,这个人的气质很特别,在那群衣香鬓影奢华优雅的名流中,会是非常醒目的存在。即便只打过照面,都不可能完全没印象。   年轻人还在看着他,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鼓励——但他淡定从容里,分明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俯视感,就像是他以前在…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差不多与此同时,对面的人也动作自然地抚了抚耳廓,那里藏着一枚微型耳机!   韩棠看见来电人,飞快转身接过:“哥。”   “你在哪里?”   韩棠环顾了一下;“我在花园这边的人工湖附近,你们聊完了?”   “嗯。”陆衍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仿佛因为刚才在射击场找不到人,忽然暴怒的不是他一样:“你在那里等我,别乱跑。”   “好。”   韩棠挂了电话,不想转身时,那个年轻人已经走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他摆了摆手,笑着说:“我们会再见。” 第21章   陆衍赶到时,天已经黑了,人工湖上的照明灯次第亮起,朝着湖对岸的山坡延伸而去。   韩棠正站在树下,逗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的猫。明亮的灯光笼住了他,又在地上投下一道修长秀雅的光影。他的状态看起来很松弛,眉眼间似乎还带着柔和的笑意。   陆衍只觉得心脏深处涌过一小股微弱的电流,带来让人无法忽视的战栗感。   他猛然想起,已经很久没看见韩棠这副轻松惬意的模样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面对自己时总是顾虑重重,分明很想靠近,但眼睛里总有些不安和无措。   就和自己第一次遇到他时的心情一样。   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状况。   陆衍忍不住想,或许他这段时间对韩棠确实太苛刻了。   陆衍深深地吸了口气,大步朝韩棠走去:“棠棠。”   本来已经爬到伸手可及之处的猫咪听见动静,“嗖”地躲进繁茂的枝叶中,彻底没了踪影。韩棠看看他,又仰头看了看猫,最后还是朝他跑了过去。   “哥。”   陆衍双手搭在他肩膀上,似乎想抱他一下,又忍住了:“在看什么?”   韩棠没他这么多顾虑,双手搂在他腰间,仰头看他:“也没什么,一只猫罢了。”   陆衍朝树冠上望去,隐约看到黑暗中闪烁着的一双绿眸,他思忖着:“要是喜欢,哥哥送你一只?”   韩棠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我还是更想让你陪我。”   微风裹挟着花木的清香,将枝叶吹得沙沙作响,湖心中还传来水鸟悠扬的清鸣。   但所有的声音加起来,都不如他这句话来得震动人心神,虽然他本人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陆衍的手从他柔软的发丝间穿过,最后落在他后颈的位置,他掌根微微用力,迫使韩棠头仰的更高。他微烫的呼吸落在对方眉宇间,带来一阵令睫毛微微颤动的气流。   投影在草地上的姿势,看起来像是在接吻。   韩棠跟他上过床,很容易感受到情人间才有的暧昧,他不自在的垂下眼睫,视线慢慢落到陆衍滑动着的喉结上。   我哥这是怎么了?韩棠有点无措地想,但没等他理明白两人之间涌动着的氛围到底是什么,陆衍已经退了一步:“晚饭准备好了,我们先回去吧。”   管家还等在不远处,大概有外人在的缘故,陆衍一路上只是牵着他的手,没怎么说话。晚餐是鱼排、沙拉、奶油蘑菇汤。管家按照陆衍的习惯,给他上了一杯餐前酒。   韩棠看见酒眼皮子就重重一跳,他抬手就把酒杯抢过来,一口气全喝光了,陆衍有点惊讶地看着他。韩棠攥着酒杯,不太自然地说:“我有点渴了。”   陆衍:“……”   管家还要再倒,但陆衍看韩棠虎视眈眈的样子,比了个手势:“不用了,就这样吧。”   这顿饭吃得还算太平。管家已经叫人把陆衍以前的房间还有相邻的客房都收拾出来了。想到不用住在一起,韩棠稍稍松了口气。   他装作很累的样子,说要先回去睡了,但上楼之后,他就从另一边绕了出去。   白天遇到的那个怪人还是让他不太放心,但在摸清楚头绪前,他不打算让陆衍知道。他在夜色的掩护下,飞快地跑到花园小径边的小屋前。   在明亮的路灯照映下,这座小屋如同第一次见到时一样静谧,但只要想一想里头放了什么,韩棠掌心就开始冒汗。   他深吸了口气,伸手推开木门。这个没有窗户的小屋,白天还觉不出什么,到了晚上灯光照不进的时候,就显得幽深得可怕。   韩棠打开手机灯招了一下,惊讶的发现,原本挂满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所有东西都没了踪影。连那个占了半面墙壁的巨幅画像也没了。   这是怎么回事?   韩棠走近看了看,发现木质的墙壁上,以悬挂画像的钉孔还很新——说明这些东西其实才安放上去不久。   或许……就是专门为了给他看的!   韩棠瞳孔瞬间收紧。   他被带过来是陆衍心血来潮的决定。如果不是保镖里有人通风报信,那就是在自己到来后,那个年轻人临时指派人手做出的安排。   韩棠更倾向于后者,因为在他告别之后,自己还追了一段距离,但这个人转了几道弯就消失了,可见对陆家地形非常熟悉,不是普通客人可以达到的程度。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韩棠一时想不明白,但他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他皱紧眉头,试图寻找到一个切入点,能将所有奇怪的地方串联起来,以此搞清楚对方的用意,夺回这场拉锯赛的主动权。   他手指不小心触碰到手机屏幕,陆衍被设置成屏保的照片跳了出来。   韩棠随手锁了屏,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早上收到的那个恶作剧般的邮件!   能轻易动用绝密资料库,还能将连M都查不出的秘辛摆在他面前的,只能是陆家的人!   是当年跟陆衍争权失利的漏网之鱼?还是受形势所迫暂且屈服,实际上一直在找机会翻盘的,现有的陆家人?又或者……这两波人已经联手了。   他们的目标一致,都是冲陆衍来的!   韩棠装作散步归来的样子,重新回到那栋别墅,他步子很稳,表情也和平常差不多,还在遇到管家时,让他送点热牛奶上来。他藏在衣服下的手臂肌肉绷得很紧,戒备感直到进入自己房间的前一秒都没有消失。   推门时他愣怔了一下,陆衍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此时正沉着脸冷冷地看着他。   韩棠连半秒钟的犹豫都没有,径直冲进陆衍怀里:“哥!”   有人要伤害陆衍——这个念头只要在心底晃一晃,他就担心的要命。在外人面前他能把自己的恐惧压的一点看不出,但面对陆衍,这些担忧和紧张就再也藏不住了。   陆衍感觉他颤抖得厉害,不由把抱紧了,语气也开始变得紧张:“怎么了棠棠,出什么事了?”   “我……”韩棠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住了。   对方的身份、目的他一概不清楚,这时候把问题抛给陆衍,只是给他徒增负担,他现在可还在生病呢。   况且这么久以来,一直是陆衍在保护他,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也想要保护陆衍。   而且那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了,他要在那之前,为自己多争取一点赢面。   “我没事,就是刚才在花园那边看到一条蛇,被吓到了。”   陆衍声音微微抬高:“咬到你没有?”   “没,我一看见就躲开了。”   陆衍还是不放心,捧着他的脸想要看看他,但韩棠只在他掌心只呆了几秒,又把头埋在他肩膀上了,声音又轻又软:“哥。”   他羽毛般的呼吸就落在陆衍脖颈边,血流似乎都因为这点温热快了起来。陆衍本来还板着脸想要训他,但被他又抱又蹭半天,火气下去了一大半。   “好了,一条蛇而已,怕成这样。”说归说,陆衍安慰人的动作却很温柔,哄孩子似的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又连搂带抱地把人带到沙发上坐下。   韩棠大半个身子都腻在他怀里,看起来难舍难分的。陆衍喉咙一阵发紧,身体也不断在发热,已经习惯于被压抑的欲念,此时大有无法控制的趋势,在这相贴的触碰中慢慢升腾起来。   陆衍呼吸沉得厉害,他控制不住地低头看去。绒扇般低垂着的长睫毛,高挺的鼻梁,还有因为埋在他胸口,只露出一半的,微微张开的嘴唇……   陆衍触电般将他推到一边,即便身体分开,彼此体温交叠熨烫的感觉还是没有消散。陆衍几乎用尽自己全部毅力在跟他说话:“这么晚了,你跑出去做什么?”   韩棠被他推得愣了一下,但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抿了抿嘴,低头说:“晚上吃多了,出去散散步。”   陆衍不是很相信的样子:“真的?”   韩棠原本还想要靠近,但够想到他刚才的态度,又忍住了,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陆衍在心底里松了口气,他本以为韩棠就连在他身边也呆不住,又找机会跟他外头那个相好联系去了。   他知道韩棠喜欢上谁是什么样。他的眼里心里都会是那个人,分分秒秒呆在一起都不嫌长。想到韩棠会用曾经看自己的眼神去看其他人,陆衍舌根都在发苦,被他强压着的某种情绪,抵住了心口,似乎在找一个缝隙破涌出来。   他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凭什么?   这个声音还要再蛊惑他,但陆衍赶在那之前,狠狠掐灭了这个想法。   气氛不知不觉冷下来。韩棠手指悄悄靠近,碰了碰陆衍放在身侧的手,看他哥没什么反应,又靠近了些,最后小心握住他几根手指才消停。   陆衍对他这些小动作视而不见,目光看着前方,呼吸已经彻底平稳下来:“射击场那边说你下午没过去,怎么回事?”   韩棠握着他的手,仰面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都是群小孩,我跟他们有什么好玩的。”   陆衍被他逗笑了,转过去捏他的脸:“你不是小孩子?”   韩棠很少见到陆衍笑,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语气很轻松:“当然不是。”   他在心里说,我不想再做靠着你的庇护,玩玩闹闹的小孩子了,哥,我也可以保护你。   陆衍看着他的眼睛,久久没能移开:“其实你应该跟同龄人多接触接触,没准会遇到合适的女孩子,或者人品好的男孩子也可以。”   韩棠皱着眉头,不悦地看着他:“哥!好端端的干嘛说这些。”他想起之前答应陆衍的事,用尽全部毅力才把后面的话压下去——“你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   陆衍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继续道:“陆家的这些不想相处就算了,回头哥哥给你物色好的人选,但人心难测,你不要自己随随便便交朋友。”   这下韩棠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他感觉陆衍把自己形容成一个没办法轻易放手,但一定会被丢开的麻烦:“哥,你就这么着急把我送出门?”   陆衍沉默了一会儿,把目光收了回去:“你总归是要离开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韩棠觉得他的语气有点伤感。他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管家的敲门声:“韩棠少爷,我把您要的牛奶送上来了。”   陆衍比了个“坐着”的手势,自己过去开门。   等待的过程里,韩棠有点焦躁的把玩着手机,M的消息正好在这时发过来。   “莱尔去向不知,但他把自己公司里所有骨干精英都带走了,还叫上两个擅长搜寻的私家侦探,初步估计,可能是在用什么高科技手段寻人或是寻物。”   韩棠心里重重一沉。白天他还在思考怎么劝他哥把那个人找回来,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用不着他开口,陆衍根本没办法忘记那个人。   可这么长时间都没动作,他哥为什么要选择在这种关头去找人。   是得到了消息?被那个病影响了情绪?或者还有一个最坏的可能——他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认清了自己真正爱的人,是无可取代的!   陆衍回来时,就看见韩棠对着手机发呆。他把牛奶放到桌子上,偏了偏头看他在楞什么。韩棠做了个下意识的藏手机的动作。   陆衍心里一沉,将牛奶放到他旁边的小茶几上,随口般道:“朋友?”   韩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答的,似乎只是点了点头,就把飞快地手机放进口袋里了。   痛苦夹杂着酸楚感,如同毒刺般流进他血管里,就算只是呼吸都能感觉到煎熬。但韩棠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嫉妒心。   凭什么?陪了陆衍这么多年的人是他,跟陆衍上床的人也是他,他见过陆衍最痛苦的样子,也愿意用自己一切换取他不再难过。   他想起陆衍刚才的话。   ——“你总归是要离开我的。”   他现在明白陆衍这句话的意思了。可凭什么那个人一回来,自己就要乖乖腾地方?他不甘心!   韩棠没注意到陆衍低落下来的神色,听见他说“别跟朋友聊太晚,早点休息吧”,才反应过来,他立刻拉住了陆衍的手:“等、等一下。”他挖空心思地找理由想把陆衍留下:“现在还早,哥,你再陪我坐一会儿。”   陆衍看向他抓着自己的手,因为太过用力,骨节有些泛白。他的眼神也很紧张,像是怕一放手自己就会消失一样。   明明当着他的面还跟别人不清不楚的,可眼睛看过来时,又摆出这副离了他就活不了的表情。   陆衍冷冷地看了韩棠一会儿,还是沉默地坐到他旁边。   韩棠松了口气,他不是没看出他哥突如其来的低落,但担心失去他的念头还是占了上峰。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心都出了一点汗,其实黏答答的不太舒服,但谁也没有要抽开的意思。   韩棠小心地问:“哥,你叔叔得了什么病啊?看起来挺严重的。”   “没什么,他只是年纪大了。”   “可我记得他才四五十岁吧,为什么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八、九十岁一样。”   陆衍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遗传病,陆家人都是这样,能活到知天命的时候,已经算是长寿了。”   “这样。”韩棠不怎么在意地点点头,但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不对:“——哥,那你是不是也……”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的神情就变了。即便坐在暖黄的灯光下,他的面孔上仍然不见半点血色,抱住他的手开始发凉,嘴唇也在微微颤抖。   ——这个样子跟他进门时有点像,都是害怕到了极点的状态。   陆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你很担心我?”   “当然!”韩棠想也不想地说:“你明知道我最在乎的就是你!”   陆衍感觉心脏因为他这句话开始慢慢回温,再开口时,他语气轻松了点:“我没事的,放心好了。”   “可你明明说陆家的人都是……”   “逗你的。”陆衍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要是真在意我,就乖一点,不要让哥哥整天担心你,不然我就算不病死,也会被你气死。”   “什么死不死的。”韩棠想去捂他的嘴,但不知不觉间,两只手都被陆衍抓住了,他只能盯着他哥的脸:“你真的没骗我?”   陆衍将他垂到眼前的发丝掠到耳后,意外地在他柔嫩白皙的耳垂边看到一点点红痕——他一看就明白了,对方简直就是照着吃干抹净来的。   即便早已知道韩棠偷偷在外面乱来,但每一次新的发现,都能激起他更强烈的怒火。   陆衍按捺着说:“体检报告就在家,不相信就自己去看。倒是你,最近有没有瞒着哥哥什么事?”   韩棠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语气不由弱了些:“我能瞒你什么,哥你知道的,我这阵子不是在家就是在工作室,连生人都没见过几个。”   陆衍看着他:“是么?那你这段时间闷坏了吧,正好我现在没什么事,陪你去之前送你的那个庄园住几个月?”   韩棠怔了怔。   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打扰,也不用防备算计的地方。只有他和陆衍两个,那或许用不着等让陆衍失常的那个人回来,没准有他陪着,也能让他哥恢复正常。   韩棠都能感觉到自己在动摇,但挣扎过后,他还是让自己狠下心肠。   不能为了跟陆衍在一起,就放任可能威胁到他哥的事情不管。   他永远都不会离开陆衍,等解决这件事,他有的是时间慢慢陪他。   “最近工作室那边有点忙,还是过阵子再去吧。”   陆衍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忙就再招两个人,工作比哥哥还重要么?”   韩棠不懂陆衍为什么这么坚持,明明之前他连跟自己呆在一个屋檐下都很排斥:“哥哥最重要,但是工作也要紧,你等我忙完,我……”   话说到一般,陆衍忽然低下头,轻轻抵在他额边:“棠棠。”   韩棠愣住了。   虽然他强迫自己忘记晚上的事——那些都是陆衍无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光他惦记只是徒增烦恼,可缠绵过的身体自己带着记忆,在感受到对方带着侵略意味的触碰时,他下意识就想往后躲。   陆衍没有要进一步的意思,只是冷静地看着他:“棠棠,你最近有点奇怪。”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带着威慑感的眼神望向自己,韩棠瞳孔不自觉颤动了一下。   陆衍察觉到了,声音温柔下来,隔着一点距离摸他的头发,神情像是在诱哄:“你长大了,有点小心思也很正常,但现在外面坏人真的很多,你如果交了新朋友,总得让我知道他的名字。”   韩棠脑海中浮现出夜深人静时,自己被他搞得叫都叫不出来的情景,忍不住想:“家里也不缺坏人。”   这个念头只是一晃而过,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镇定:“可我没交什么新朋友。”   陆衍摸着他头发的手转移到了后颈,人也朝他靠近,看起来下一秒就要亲上去似的。   陆衍瞳孔黑沉沉的,语气却比刚才更温柔:“哥哥不会干涉你的私生活,但你是我弟弟,我对你有责任,而且你的事,我都想知道,没有新朋友就算了,不过棠棠,你就没有别的事瞒我么?”   或许是过度紧张的缘故,韩棠感觉胃部开始痉挛起来,他撑在后面的手因为过分用力,爆起了青筋。但想要保护陆衍的念头牢牢占据他的心脏,带给他无穷无尽的勇气。   片刻之后,韩棠看着他的眼睛轻轻道:“没有,哥哥,我没有事情瞒着你。” 第22章   他的微表情和动作都没有异状,甚至眼神真挚的和跟他告白时的样子差不多,但陆衍一直握着他的手,能感受到有一个瞬间,韩棠忽然加快的脉搏跳动。   “我知道了。”陆衍控制着自己,没把快要从心里溢出来的失望表现到脸上:“不早了,喝完牛奶早点睡。”   韩棠点点头,这次没有留他。   回到房间后,陆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了一整晚。手边的烟盒已经空了大半,但焦躁和压抑感仍然沉沉的压在胸口。   他已经不再因为韩棠跟别人上床而痛苦了,因为这跟他对别人底线的保护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前者还能说是一时冲动,后者则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陆衍强迫自己回想从小到大受到的那些,关于“抽离情绪”的训练。他曾经是一群人里做的最好的那个。   但是现在,这种几乎融入血肉的能力似乎消失了。过去的二十几年时间就像是一场梦,只有韩棠陪在身边的日子,才是真实的存在的。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平淡的快乐,但给予他希望的人,眼看着又要把这些收走。   陆衍深深吸了一口烟,摸出手机给他莱尔打了个电话。   莱尔正在整理他发过来的资料。   体检报告、心理测评、手写的性格分析、生活轨迹、喜恶记录,还有从他把韩棠带到医院时,就开始暗中收集的日常监控录像。   上辈子分别前没有任何征兆。   前一晚韩棠还在跟他商量新年计划, 第二天又陪他去公司。   亲自送过来的冰美式、忙里偷闲时的调侃、开会前避开外人,舍不得似的勾着他索要的吻……   重生之后,这些细节陆衍回忆分析了无数遍。但那真的是一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早晨,以至于后来韩棠打电话跟他告别,他都以为只是一个玩笑。   等发现不对带着保镖赶过去时,等待他的,就是那个折磨了他两辈子的噩梦。   韩棠没有带着记忆重生,他所有的猜想都无从查验,但他像是死刑犯等待判决书一样,迫切需要一个解释,为此只能求助莱尔,请他从这些浩繁的资料中分析演算出一个最有可能的原因。   但现在,陆衍觉得他已经知道了。   莱尔那边忙得飞起,看见是陆衍,还以为老板又来催工,他盯着眼前几十个循环播放的显示屏,脑子和手都不闲着,还不忘挤兑两句:“boss,你是钱多的没地方花了么?才第四百二十六天,你弟弟已经是离开你就活不了样子了,这个模型真的有必要……”   “他跟别人在一起了。”电话那端传来陆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莱尔愣了一下:“……他什么了?”   陆衍没有任何停滞:“他跟别人上了床,我还没查出是谁,你心里先有个数。”   莱尔还维持着通话的姿势,完全没反应过来。正对着他的那面屏幕上,正缓缓播放着某个初夏夜晚的画面。   陆衍宿醉归来,仰靠在别墅一楼的沙发上,似乎已经睡着了。韩棠曲起一只腿,侧身望着陆衍。他双手叠放在身前,像是想去触碰陆衍,但又怕人吵醒,就维持着这个并不舒服的姿势坐了很久很久,他仰看着陆衍时的眼神特别明亮,虽然监控时间一直在跳动,但他专注到了极点,俨然就是教堂里的信徒仰望神像一般。   直到听见管家端来醒酒汤的声音,韩棠才飞快地在陆衍脸颊边碰了碰,害羞般跑上楼,留下因为酒醉,还在沉睡中的陆衍。   莱尔看着手机,又看看眼前一刻不停的暧昧画面,满脸都写着茫然:“……你没跟我开玩笑吧?”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长时间,陆衍冷冷地开口道:“我也希望是个玩笑。”   这下莱尔也沉默了。   可能是换了陌生地方,也可能是担心陆衍,韩棠一整晚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不出意外的起晚了。简单收拾一下出了门,却被告知陆衍有事,一个小时前就已经离开了。   韩棠不知道他是真有事,还是不想见自己,心情一差,连早饭也不想吃,直接上了陆衍留下的车子,打算先回工作室看看。   陆家老宅远离市区,中间有接近四十分钟的环山路。韩棠知道昨天他哥不高兴,但不高兴到直接把他扔下来的地步,还是让他始料未及。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他哥打了个电话。   嘟、嘟、嘟。   陆衍盯着手机上的名字,思绪跳到昨晚跟莱尔最后的对话上。   莱尔:“……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你打算怎么办?”   陆衍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轻飘飘道:“……随他。”   如果韩棠真的做出了选择,而那个人又足够可靠,那放手是必然的事情。   这是陆衍花了一晚上时间想明白的事。   他闭上眼睛,毅然决然地挂了电话。   韩棠碰了一鼻子灰,还在想要不要给他哥发个消息什么的,正思考着,忽然看见后视镜里有两辆疾驰而来的路虎车。   山道不算太宽敞,司机求稳,主动把车子朝旁边偏了偏,就看见其中一辆车飞驰而过,几乎是擦着他们冲到前面。   前后车窗都开着,能看见里面坐着四个黑衣黑裤的男人,副驾上的那个,朝他们的方向偏头看了一眼。韩棠忽然注意后排那两个的动作——   不好!   陪在他身边的保镖还没反应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他从后面踹了司机一脚,司机被他踹的肩膀一晃,方向盘不受控的一偏,大半个车身重重撞向擦着他们的车子。   “砰砰。”   两发打偏的子弹落在车顶,打的金属车身火花四溅,但旁边的车子随即被撞的朝护栏方向一歪,短暂的跟他们拉开一点距离。   保镖刚掏出枪,就被韩棠夺走,只得猛打求援电话:“常哥,我们这边遇到伏击了,两辆车堵在山腰边,对方至少有六个人以上,你赶快告诉陆总……”   “砰!”   有个雇佣兵打扮的人,从后面那辆车的副驾探了出来,端起一把R93狙击枪朝他们开了一枪。子弹打的前后车窗粉碎,保镖后颈正中,枪声大的连手机的另一端都是一震。   坐在陆衍正前方的常哥转头就说:“陆总……”   陆衍的脸色已经变了:“联系老宅那边的保镖团队,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增援!掉头回去!”他操起一直攥在掌心里的手机,给韩棠打电话。   嘟、嘟、嘟。   连打了几个,直响到盲音都没人接。   陆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一开口尾音还是止不住发颤:“停车,换我来开!”   在后面那辆车狙击的同时,韩棠一枪打在紧跟在旁边的路虎车前轮上,他吼得破了音:“撞过去!”   司机跟了陆衍好几年,也算见过世面了,短暂慌乱后终于清醒过来,他甩了甩满头满脸的玻璃渣,咬紧牙关将方向盘一打。   ——正是下坡的时候,在后轮的推力之下,那辆路虎后半个车身腾空翻起,倒出一个可怖的弧度,车头狠狠在地面划过,爆发出一连串刺目的火花。没等那边做出调整,紧随而来的巨大撞击力,将那辆车撞到护栏边。   护栏发出不堪重负般的震裂声,车子随即翻了出去,十几米的落差摔出一阵巨响。只听轰的一声,油箱炸开,大火转眼就烧了起来。   司机猛踩刹车,一小半车身堪堪悬在崖边,他连忙换挡,刚倒了几步,跟在后面的那辆车抵住他们撞过来,车子被拦腰撞翻,沿着山坡翻滚下去。   “别自作主张,老板要活的!”先前端着枪的男人冷冷道。他一脚踹开车门,朝着被山壁挡住大半视线,但已静止不动的车子跑过去。   就在他快要绕过弯道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不对——但这时候已经晚了,韩棠从上面跳下来,一记膝踢,重重击上他的面门。   刚才的撞击还是让韩棠受了伤,如果换做正常情况,这一下足够把正常人的颈骨踢断,不过即便如此,力度也是不容小觑的。   但这个人居然一声不吭地挨过这一下,倒地的当口顺势往旁边一滚,朝那辆翻倒的车子看了一眼,确定除了死掉的保镖和已经昏死过去的司机外,没有其他帮手以后,才飞快地站起来。   韩棠没给他缓冲的时间,刚一落地,就像猎豹似的冲了过去。他出拳的速度又快又狠——可每一下,这个男人都躲了过去。   两个人隔着车子对峙着,晨间的白雾渐渐散尽,韩棠觉得站在对面的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有点眼熟,他不动声色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那个人声音冷冰冰的,从表情到语气都平稳的不像人类:“我老板要见你。”   韩棠皱皱眉:“你老板是谁?”   那个男人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一样,还是那副木然的口吻:“你不去,下一次就要轮到陆衍了。”   韩棠操起手边什么东西就砸了过去。   那个男人往旁边一躲,然后飞快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像是在吃什么东西。可能只有十几秒,或者更快,他的身体渐渐起了某种堪称可怕的变化。原本就虬结的肌肉忽然暴起,动作也比之前快了近一倍。   韩棠才做了个摸枪的动作,他就已经飞身上了车顶,袭至自己身前,韩棠闻到他身上一股近乎烈酒般的气味,这是……以前在研究所闻到过的,能短时间内增强人体力的药剂味道!   不,这个味道比之前闻过的还要强烈数倍!   韩棠向后一仰,躲过了原本想要掐住他喉管的手,但对方的指尖划过脖颈,带出几道长长的血痕。下一秒这个人已经冲到了跟前,抓着他的肩膀将他重重向后一推。   韩棠后脑咚的撞上山壁,刹时间眼前金星四起,有好几秒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每逢危险时刻,忽然爆发出的求生本能,还是让他下意识攀住对方的手臂,跟这个人扭打在一起。他胡乱的挥着拳头,击中的每一拳,都像是打在石头上。   等他视力恢复,才发现对方脸上浮起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看起来十分恐怖,对方的力量也大到不可思议的都不好。   这大概是某种以燃烧生命为代价的猛药,越是到了最后爆发力就越强。   韩棠死死抱着他,因为用力过猛,眼角边已经渗出了血,他大吼道:“快点,开枪!”   歪躺在驾驶座的司机缓缓睁开眼睛,艰难地将枪口对准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他眼前都是重影,半响没法瞄准。   韩棠后背受到一记肘击,再开口时,先吐出一口血来:“快!”   “砰。”   枪声响起时,陆衍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颤,他下了死力将油门踩到底,车子疾驰而过,发出一阵恨不能起飞般的呼啸声。   司机那枪只擦过男人的肩膀,但暴起的血管像是被针刺中的气球般,一瞬间炸开。韩棠感觉掐着自己的手一顿,随即被淋了满身的血。   此时头顶传来一阵阵摩托车的轰鸣声,陆家的保镖队快要到了。先前被勒令留在车里的司机听见枪声,就点火发车准备跑路,韩棠眼疾手快地冲到自家翻到的车子旁,从保镖掌心里抠出他还显示通话中的手机,挂断,调静音,又在那辆路虎从身边驶过的瞬间,准确无误地投进空荡荡的车厢后座。   韩棠拨通了M的号码,半跪在司机身边问:“他手机号多少?”   司机艰难地说了一串数字,彻底昏死过去。韩棠踉跄着站起来,走到司机听不见的地方,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可能是刚才的乱斗中弄伤了声带,他飞快地把号码重复了一遍:“帮我定位这个手机的位置。”   M似乎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洞悉了情况,回道:“好!”   挂了电话,韩棠仰躺在冰冷的公路上,他浑身的力量都被抽干,疼痛和疲倦一股脑涌上来。但想到这个人刚才的话,他还是有点不放心,翻出通讯录,拨通了被置顶的那个号码。   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接了起来。   “棠棠!”   陆衍只说了两个字,声音颤抖的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韩棠沙哑的过分的声音不待回应,已经响了起来:“哥,你没事吧?你那边怎么样了?”   陆衍觉得心脏被人攥紧了,他试了几下才发出声音:“……我没事,你等着我,我马上就过来。” 第23章   陆衍下车时,步伐一顿。   烈火硝烟、汽车残骸,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这一地的狼藉足蔓延出四五十米,只是看一眼,就能想见之前的情况有多惨烈。   韩棠被保镖围坐在中间,陆衍远远窥见他身上的血,就感觉天旋地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这些沾了血的地面像是长出锉刀,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可被后悔和自责凌迟的感觉更强烈,痛苦潮水般涌起,带来窒息到极点的晕眩。   他的手下看他脸色不对,下意识扶住他:“陆总。”   陆衍甩开他的手,踉跄着走过去。陆家的保镖们分站两边,韩棠看到他,开口道:“哥。”   他刚想站起来,陆衍已经抢到他面前,手指抬了抬,想要砰他又不敢似的:“哪里受伤了!”   陆衍看起来还算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因为太过紧张,脖颈上暴起的青筋,还有明明毫发未损,但比韩棠还要难看的脸色,种种细节无不暴露出他的情绪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   韩棠用手背擦了擦:“……我没事,血不是我的。”   陆衍缓缓半跪下来,抱住了韩棠。他抱得太紧了,韩棠被勒的胸骨发麻,脸一下子就白了。几个手下连忙低声提醒。   但陆衍耳朵里嗡嗡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他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本能地越抱越紧,甚至不顾周围有人,低下头磨蹭着韩棠的脸颊,在两人肌肤相贴带来的熨帖里,被撕扯的四分五裂的灵魂渐渐归了位,他在虚无中找回了一点真实感,似乎又听见了周围的声音。   有人让他放手。   但更大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来,他听见自己清清楚楚地说,我没办法放手了。   救护车来的时候,陆衍还抱着韩棠,韩棠之前一直在思考怎么陆衍解释自己死里逃生的事,毕竟在陆衍眼中,自己一直是需要保护的那个,这会儿才发现陆衍有点不对劲,他忍着疼攀着陆衍的肩膀,低声说:“我没受伤,哥,你看看,我一点事都没有……”   不知道说了多少遍,陆衍才有一点放开的意思。韩棠微微松了口气,胸腔里的淤血便不受控的涌了上来,刚一张口,那股腥甜感就从喉头涌上唇齿间。他立刻去挡——但陆衍已经看到了。   “医生呢!快过来看看!”   他眼睛里全是血丝,一点从容冷静都没有了。他把韩棠打横抱起来,送到救护车上。韩棠被血淋了大半个身的样子太吓人了,医生不敢轻易下手,只能拿来剪刀打算剪开衣服做检查。   韩棠怕被人看见身上那些痕迹,竭力抗拒,只说自己没事,最后医生在陆衍的授意下,给他打了针安定。   意识即将消失之际,韩棠还死死拽着衣领不放,陆衍半跪在他旁边,轻轻拿开他的手,在自己嘴唇边碰了碰。   “别怕,放心睡吧。”恍惚中,韩棠似乎回到了自己的感情发生改变的那个夜晚,受伤的陆衍抱着他,用梦呓般的声音对他说:“哥哥永远爱你。”   韩棠醒过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嗓子干的厉害,注意力也有点涣散,直到被扶起来喂了一点水,才发现一直守着他的是陆衍。   陆衍坐在他身后,让他完全靠到自己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韩棠正要说话,忽然发现自己被换上一身宽松的病号服,他微微低下头,看见衣领边缘露出几个深深浅浅的吻痕。   他哥肯定也看见了!韩棠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不该往旁边看。   这件事里他其实才是受害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有点心虚,仿佛这些欢爱是从别人——从他哥那个下落不明的白月光手里偷过来的一样。   “棠棠?”陆衍偏头看着他,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   韩棠忽然明白过来——他哥又不知道跟自己发生关系的人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在外面交个男朋友而已,陆衍的确没什么好在乎的。   七上八下的心虚感消失了,转而化作一股沉甸甸的情绪压下来。   “没事了。”韩棠低声道,像是在回答陆衍,又像在告诉自己。早就该想到的事,没必要这么在意。   陆衍仍旧抱着他,不放心似的又摸摸他的脸:“真的?”   韩棠点点头。其实胸口已经不怎么疼了,但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陆衍总是躲着他,这样肆无忌惮黏在一起的体验,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韩棠知道不应该,但他没办法控制自己想要跟他哥再亲近一点的心情。   况且可能是心疼他受伤的关系,陆衍的态度格外温和,不仅让他靠着,还从后面拥住了他,嘴唇若有若无的贴在他耳边:“医生检查过了,内脏和骨头都没受伤,再观察两天,哥哥就带你回家。”   韩棠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提醒自己,撒娇也要有个度,不过横竖他现在是病人,陆衍总不至于把他推开,他咬了咬嘴唇,侧过一点抱住陆衍的肩膀,呼吸跟他交缠在一起:“哥,今天的事查出来了么?是谁干的?”   陆衍盯着他仰起来的脸,喉结上下狠狠一滑,像是艰难地忍住了什么,只是偏过头,幅度很大的用力抱住他,韩棠被他搂的差点亲上去,他像是没感觉一样,说:“还没去问。”   韩棠怔了怔。今天如果不是陆衍提前离开,很有可能直接跟这些人撞上,陆衍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以他的做事风格,没主动去查问,实在有点反常。   “怕我走了你睡不踏实。”陆衍语气很平淡。   他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屏幕亮了亮,韩棠扫了一眼,发现有十来个未接电话,还有不知道多少条未读消息。他目光一顿,陆衍就把手机反扣在柜子上了。   “别管这些,饿了吧?我叫人送点吃的过来?”   韩棠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这一整天他都在昏睡,陆衍就算想陪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处理这些,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的受伤让他方寸大乱,已经顾不上其他事了。   是因为我么?   还是因为跟我长得一样的那个人?   这个念头不由自主地从心里闪现,可能是晚上人心绪不宁的关系,他控制不住想要问出来。   “你……”韩棠才说了一个字,病房门就被敲响了,压低的声音响起来:“陆总。”   韩棠听出这是陆衍心腹的声音,可能是遇到急事又联系不上人,迫于无奈才找到病房来。陆衍皱皱眉,正要说话,韩棠已经下意识说:“进来吧。”   他还靠在陆衍肩膀上,因为懊恼的缘故,泄气般彻底投进陆衍怀里。陆衍大概也感觉到了,不明所以地低下头,安抚般捋了捋他的发丝。   那个人推门进来时,他的手还放在韩棠脸上,但这不过是他们独处时,再寻常不过的画面,他们完全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但看见的人明显愣怔了一下。   都知道陆总疼弟弟,但这种搂着人家的腰,跟人家贴着脸,十指交扣在一起的疼法,的确太少见了。   这哪里是正常兄弟还该有的样子!   来人感觉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一样,把头垂的很低:“抱歉陆总,但有个您一直在等的重要电话。”   有这个特殊待遇的只有莱尔,陆衍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手下又鞠了个躬,才垂着眼睛倒退几步关上了门。   这个提醒似乎没有影响到陆衍,人退出去之后,他还维持着拥着人的姿势问韩棠:“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有。”韩棠摇摇头,短暂的脆弱一晃就过去了:“哥,他说的重要电话你不去接一下么?”   陆衍说:“没你重要,你一天没吃东西了,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叫他们送上来。”   韩棠想起让M查的事,摇摇头说:“我不饿,就是有点累,想再睡一会儿,哥,要不你先去忙吧。”   陆衍盯着他的脸,也不像是在审视,单纯挪不开眼睛似的,韩棠被他看的有点发毛,勉强挤出一点笑:“哥?”   陆衍视线仍落在他身上,半晌才道:“那我扶你躺下。”   他把枕头拍的很松软,被角也一点点折平,连床头灯都给调到一个更适宜睡觉的亮度。他做这些事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又像是享受什么似的,忙无可忙之后,也没着急离开,而是坐在床边,把手伸进被子里握住韩棠的手。   “我等你睡着了就走。”   他这个样子跟平常太不一样了,韩棠一时间都有种错乱感,像是回到了陆衍生日那晚,但想方设法留在对方身边的人,却变成了陆衍。   “哥。”韩棠声音很轻地说:“我没事的,你不用这么担心。”   陆衍不接话,只是维持着那种专注的目光,温声道:“睡吧。”   他坐在昏暗的光线里坐了许久,直到听见韩棠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才缓缓站起来,松开手的时候,他下颌猛然收紧,像是在隐藏某种难以忍受的情绪,他伏身在韩棠额头碰了碰,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气音说:“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像是担心再留一会儿就舍不得走一样,陆衍发狠般转头出了门,直到房间重新归于平静,韩棠才缓缓睁开眼睛,神色复杂地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莱尔已经从保镖口中知道了白天的事,久等陆衍不来,还以为他受了伤不方便接电话。   隔壁空房间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陆衍仰靠在被强光照耀的沙发上,在这一墙之隔、看不见韩棠的地方,他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从表情到声音都透着浓浓的疲倦感。   “我没事,棠棠受了点伤,他性子娇气,有点不舒服就要粘着我,只能先等他睡着。”   莱尔问道:“查出是谁干的了么?”   陆衍面前摆着几份尸检报告,死在车子旁的那个杀手,还有摔下山坡的那几个人,身上有大量的药物残留痕迹,绝大部分都是人体禁用成分。安保那边还没摸出幕后主使,但陆衍已经猜到了。   “应该是陆崇胥。”   莱尔发出一声惊呼:“陆崇胥?你那个养父?他不是四五年前就死了么?”   “当时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可子弹不是都打穿了他的心脏,这样还能活?”   陆衍冷笑一声:“别人活不了,他未必。当初他失踪后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这几年他多半是在积蓄力量,现在要么是资本足够雄厚,要么是时间到了,等不了了。”   莱尔沉默片刻:“你打算怎么办?他摆明了是冲着要你的命来的。”   他比谁都清楚陆衍对他那个弟弟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如果这次韩棠出意外,陆衍直接垮掉也不稀奇。   陆衍显然也想到了这点:“我会把他找出来,然后……”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森冷:“他对棠棠下手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莱尔被他话里的狠意弄得一颤:“……需要我做什么么?”   “你……”陆衍不经意地扫到旁边墙上挂着的画,一小片暗红色跃入眼底。他心脏狠狠一紧——几个小时前韩棠浑身是血躺在他怀里的样子,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他甚至没办法闭上眼睛去逃避,因为一旦陷入黑暗中,这个触目惊心的画面会变得更加清晰。   似乎有一部分理智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不管他怎么安慰自己,恐惧的阴影仍旧笼罩在头顶,让他失去自控的力量。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可就连呼吸都带着颤意。   莱尔听出不对劲:“boss?”   “我得回去了,棠棠一个人呆着会害怕,你等我消息。”   挂了电话,陆衍抽出一根烟,点燃了深深抽了一口,又掏出手机,一张张翻看起隐藏相册里,韩棠的照片。   大部分都是监控中截取下来的画面。他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韩棠的一切,恨不得让灵魂也烙上对方的影子一般。   可这样看得见摸不到的抚慰还是没办法让他平静下来,甚至还把他心底里压抑着的躁动勾了出来。   过了许久,陆衍下定决心般猛然将烟按灭,起身走了出去。   此时韩棠那边的电话也打完了。他让M查的手机,一个小时后被人遗弃在绿化带附近,可能是路上被司机发现的缘故。这条线索算是断了,但先前找过他的那封可疑邮件又回了消息,同意了见面的要求,时间就定在三天后,市区的某个商业会所里。   韩棠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答应下来。   单枪匹马去见一个要杀他的人,还是在对方的地盘上,怎么想都是件不明智的事,M原本要劝,但刚开了头就被韩棠打断了。   “他们的目标不是我。”韩棠记得那个杀手说“抓活口”的话,当时那种情况,真想弄死他,其实有很多办法,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伙人想利用他来钳制陆衍。   韩棠冷冷道:“但想对我哥动手,跟想杀我没区别。”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杀气:“就算他们不找我,我也会想办法把人找出来。”   M迟疑道:“不然告诉陆衍吧,由他去处理这些。”   “不用了,我心里有数。”韩棠垂下眼睫淡淡道。   病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滚轮滑动声,有人过来了。韩棠挂了电话,警惕地朝门口望去。   值班护士推着医疗车走了进来,韩棠认出跟在她后面的四个人,都是陆衍的近身保镖,警惕心松懈下来,由着护士给他注射了据说“消炎止痛”的针剂。   衣袖卷起来时,能看见手腕内侧一点浅淡的指痕,那是被陆衍掐着手腕按在头顶许久后留下来的。   横竖陆衍不在乎他,他也懒得遮掩。   就这么靠在床头,等着他哥回来,但困倦感不断涌上来,不知不觉间,他陷入熟睡之中。   又过了几分钟,病房门打开,陆衍慢慢地走了进来。他径直来到床边,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人睡熟了,才小心将韩棠平放在床上。他抓着韩棠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就着这个动作,半跪在床边。   韩棠皮肤太白,任何一点异色都很扎眼。他望向韩棠手腕上的痕迹,露出了即便在幽微光线中,也显得格外醒目的狠戾神情。   你明明是我的……陆衍顺着他的手背缓缓抚上去。   是我把你从鬼门关救出来,我照顾你,保护你,只要你能好好陪在我身边,让我豁出去命都可以。   难道跟你上床的那个,会比我对你好,会比我还爱你?   他要真这么爱你,怎么可能舍得搞出这么多粗暴的花样?玩玩罢了!你还上了心的维护起他来!   陆衍舌根涌起一阵苦涩感,他发狠般握紧韩棠的手腕,恨不能永远这么抓着他一样。   你明知道我在乎你,我只在乎你!为什么要一边说着喜欢我,一边又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韩棠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睡熟了。他睡容恬静,长而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抖着,似乎扇过一股羽毛落在心尖上的微风。   他眼睛太漂亮,清醒状态下看着谁时,会有种活色生香的生动感,但睡着后,这种稠艳的美更具蛊惑力。   像是月夜中无声绽放的玫瑰,有着吸引人不由自主靠近的惊心美感。   陆衍呼吸变得有点粗重,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韩棠手腕上留下了新的、深刻的吻痕。   之前刺眼的印记已经看不到了,但这一点点的触碰远远不够。   他站起身,掀开韩棠身上的被子,极其缓慢地、一颗颗解开他的衣扣。   他的动作很稳,表情也很平静,但眼睛里却有着近乎痴狂的侵占欲。   ——是我的。   所有的一切,感情也好,身体也好,你从里到外,都该是我一个人的。   陆衍目光定定地望着床上的人。   瓷白皮肤上的点点痕迹,刺得他眼睛快要滴血。看得越久,他心里那股偏执的火就烧得越烈,施虐欲一刻不断地在脑海中激荡,他缓缓摸上床头灯,按灭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光源,然后忍无可忍地俯下身去。   黑暗中传来韩棠因为呼吸困难,无意识发出的挣扎声。   随后又被什么力量强制压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甜腻的水声和粗重的喘气。   陆衍知道自己现在的行径卑鄙,韩棠说过喜欢又怎么样?不代表他就允许这样过分的事情发生,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理智丧失后的疯狂举动。   先前浮出的那个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   我放不开了。   他定定地抓着韩棠的手,更坚定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我也不会再放开! 第24章   韩棠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这一觉睡得太沉,连梦都没做一个。他懒洋洋地靠坐在床上,意识还有点混沌,直到有人从旁边刮了下他的鼻子,才彻底醒过来。   “发什么楞?”   韩棠揉着眼睛,感觉下唇里面有点微微的痛,像是不小心咬破了一样:“哥。”他咕哝着:“昨晚还想等你回来,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陆衍指尖微不可查的晃了一下:“你太累了。”   陆衍身后放着换下来的衣服,虽然眼底红血丝还是很明显,但精神状态明显比之前好很多。   韩棠看见衣服怔了一下:“哥,你昨晚没走?”   陆衍点点头:“太晚了,懒得来回折腾。”   这间豪华病房里配备了陪护床,只是睡一觉的话,的确留下更方便。韩棠不疑有他,但忽然间想起他昨晚离开的原因,追问道:“哥,你的人查出是谁干的了么?”   “算是吧。”陆衍不怎么在意似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对家,交给他们去处理了,你别担心。”   韩棠微微一怔。他知道陆衍在说谎。他跟那些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来头绝不简单。   可陆衍为什么要瞒着他?怕他忧思过度,还是有更见不得光的原因?   韩棠有直觉,这些要等和那个神秘的“客人”见了面才知道了。   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去洗漱,脚一落地就踉跄了一下,幸好陆衍扶住了他:“慢点。”   坐在床上时没注意到,这时韩棠才觉察大腿根附近有细微的刺痛感,像是磨破皮了。   陆衍看他脸色不太对,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韩棠自己也没弄明白,不确定地说:“没有,可能睡太久腿麻了吧。”   陆衍点点头,但在韩棠转身时,他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浮出一丝近乎偏执的热切。   他像是隐伏的猛兽一般,明明迫不及待想把眼前的猎物吞吃入腹,但还是耐住了性子,想等这个鲜嫩可口的可爱宝贝,慢慢走到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走到再也不可能逃开的距离,然后再彻底吃干抹净。   卫生间里传出韩棠极其轻微的“嘶”声,大概是他在检查觉得痛的地方。陆衍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就坐回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翻看起手机信息。   昨晚他还是心软了,没有由着性子做到最后。   他不希望和韩棠的第一次,是发生在有一个人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   这辈子他没有及时回应,才让韩棠有了和别人上床的经历。韩棠在这方面就是一张白纸,没有人好好引导,他根本不知道之前承受的那些有多荒唐。   性·爱绝不是一方独断强势的索取和凌虐。   等到时机成熟,他会重新给韩棠一个良好的体验,彻底抹灭他之前的记忆,让他明白,爱意交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还会一点点教导韩棠,让他知道这不是一件随便的事,他得清楚什么时候可以主动,什么状况下必须拒绝。   昨晚他只拿走了一些用以安抚自己的“利息”,虽然留下了点痕迹,但事后处理他做得细致,韩棠不会猜到发生过什么。   刺痛的地方不太容易看到,况且痛感也不太强烈,起码跟他前两次跟陆衍上床后的感觉没法比。韩棠只当是昨天打架时弄出的肌肉拉伤,也没太放在心上。   或许是光线的缘故,他在洗脸时,忽然发现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面,那些原本已经变成桃红色的痕迹又深了一点。   他舔了舔被咬破的嘴唇,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他赤着上身走出去,让陆衍看到这些痕迹,他哥会露出什么表情?   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他自嘲般笑了笑,就算看到了,多半也是和昨晚一样,装作看不见吧。   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又将衣扣仔仔细细扣到最上面,才重新走了出去。   陆衍面前多了个打开的丝绒盒子,看见他出来,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韩棠一坐下,陆衍就很自然地搂住他的肩膀,安抚般在他耳畔边亲了一下;“别动。”   韩棠乖乖地没动。直到他点点头,示意可以了,才摸了摸耳垂——那里多了枚钻石耳钉。   “里面有GPS芯片,现在不安全,你戴着这个我放心点,万一有事也好去找你。”   韩棠摸着耳钉,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为什么不是戒指?”   陆衍道:“你想要戒指?”   其实他的语气很温和,甚至还有一股鼓励意味,但韩棠记着他之前那些不留情面的话,没敢继续往下说:“没有,我乱说的,哥你别当真。”   他低着头,没看见陆衍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陆衍沉默片刻,还是主动开了口:“戒指也可以,不过重新定制要花点时间,这个你先带着,戒指晚点补给你。”   韩棠有点惊讶,抬头时,陆衍已经起身去水吧端咖啡。只靠一个背影,他猜不出陆衍的想法,但戒指的意义有多暧昧,他哥不会不知道。   明明一再警告自己不许越界的人是他,为什么现在又摆出这种纵容一般的态度?   他脑海中掠过一些杂乱的想法,但还没理明白,陆衍又坐回他身边了,手里拿着一根温度剂,示意他张嘴。   韩棠含着温度计说不出话,只听陆衍道:“等回去以后,我给你安排个安保团队,这阵子要出门就把他们带上。”大概看出韩棠有点不情愿,他靠近了点:“昨天除了你之外的人都死了,这些人下手太狠,万一再遇到,不是能轻易逃走的,别让哥哥担心。”   韩棠只得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医生进来做检查,除了轻微的肌肉拉伤,韩棠一切正常,再观察一两天就能出院。他看看表,已经快九点了,奇怪道:“哥,你今天不去公司么?”   陆衍按照医生的嘱咐,给他做腿部按摩:“等你出院再说。”他顿了顿:“前段时间让你不开心了,等处理完这些麻烦事,哥哥再休个长假,好好陪陪你。”   他看过来的目光很专注,深渊般吸引着人陷进去,韩棠胸口微微发胀,像是甜蜜,又像是酸楚的情绪,慢慢溢上来。   他嘀咕道:“你现在也能好好陪我。”   他声音很轻,但陆衍还是听见了:“你要我怎么陪你?你说出来,我都答应。”   韩棠眨了眨眼,有种做梦般不真实的感觉:“就……跟以前一样就行啊。”他想了想:“要不你陪我出去逛逛吧,医院太无聊了,我又没什么事。”   “可以。”陆衍答应的很痛快,他指着摆在韩棠面前,只动了几口的餐盘:“但你要先吃早餐。”   韩棠闻言就垮了脸:“这不是吃过了。”   这方面陆衍从来不惯他,板着脸道:“吃完,你要是不喜欢这些,我带你出去吃也可以。”   韩棠对什么都没胃口,一块面包含在嘴里,半天才往下咽。陆衍看得好笑,戳了一下他鼓鼓的脸颊:“你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了,吃顿饭有这么难?”   韩棠喝了一小口牛奶,才叹气道:“可我一点都不饿。”   韩棠垂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小扇子似的轻轻扑动。他长得一张讨人喜欢的桃花脸,偶尔露出一点孩子气的表情,更让人难以招架。   陆衍心神颤动,差点就要说“那就不吃了”,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只是抬起手,用微微发烫的指腹擦掉他嘴角边的奶渍,开口时声音有点暗哑:“再吃一点,你最近太瘦了。”   好容易吃完一顿饭,韩棠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衣柜里挂着刚送过来的衣服,他翻翻找找,最后挑了套休闲装。   原本想直接换上,但刚解开一个扣子,他就像想起什么似的,抱着衣服往小衣帽间走。   陆衍知道他在躲什么,但那是早晚都要面对的问题,不如就趁着今天说明白。况且韩棠以前做事从来不避着他,现在却把他划出安全区域,这件事本身就让他产生一点焦躁感。   他开口道:“就在这里换吧。”   韩棠连犹豫都没有:“你等我一下,我很快的。”   陆衍本以为他已经不在意韩棠在外面和别人胡来的事了,但这一刻他才忽然发现,他还是对那个人充满了嫉妒和仇恨感。   嫉妒他让韩棠体会本该由自己来教导的事,也仇恨着这个人让他们之间产生许多难以跨越的界限来。   陆衍重重坐回沙发上,眼睛盯着衣帽间的方向,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里面的情景。   从前韩棠在自己面前换衣服,他装作不在意,故意避开的细节,此刻全都浮上眼前。   他现在无比后悔。明明比任何人都在意,何必要故意非要摆出那种冷漠的姿态。   直到韩棠换好衣服出来,他才从懊恼和后悔的情绪里抽离出去,但那些活色生香的画面还在清晰在目,再开口时,他呼吸明显重得多:“我们去哪?”   韩棠清澈的眼睛里全是陆衍的影子:“我想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被这样的目光专注看着,陆衍血管里涌动的火气慢慢消下去了。他知道韩棠说的是那个公园,怔了一下:“为什么想去那里?”   韩棠看着他:“突发奇想。”他抿了抿唇,露出一个幅度很小的笑容:“哥,你说了要陪我的。”   公园里。   十来名保镖不远不近地跟着在后面,目光牢牢锁在并排而行的两个人身上。   陆衍跟韩棠十指交扣,漫步在林荫小道上。这种闲适的时光很少,他们都有种舍不得似的感觉,把速度放得很慢。   不远处的儿童设施边,聚集了几个追逐玩闹的小孩子。韩棠停驻步伐,静静地看着他们。陆衍看着他的侧脸:“在想什么?”   韩棠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到一点小时候的事。”   他从没说过从前的事,陆衍也没问,不知道是一早就派人查了,还是不感兴趣。说完这句,他也没多谈,冷不丁听陆衍问道:“小时候的什么事?”   韩棠有点惊讶地看看他。陆衍笑了起来,他这样英俊的长相,近距离看时更让人心跳加快:“这是什么眼神,哥哥想了解你的事很奇怪?”   “我以为……”韩棠咕哝了一句,很快又刹住:“也没什么,就是想到小时候很想让我妈像这样带我出去玩,她明明承诺过很多回,但一次都没办到过。”   大概是觉得这么大了,还在耿耿于怀童年的事,有点幼稚,而且陆衍这种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也不会懂,就没继续往下说。   不想陆衍忽然道:“我也没这么轻松的出来玩过。”   韩棠皱皱眉,要知道哪怕是二三十年前,陆家的财富就已经达到一个天文数字,陆衍这种被当成继承人抚养大的太子爷,就算是奢华无度都是应该的,怎么可能连普通人家的小孩都能够得到的娱乐也没享受过?   陆衍遥遥地望向远处的天空,淡淡道:“那时候陆家的孩子不止我一个,把我们养大的人很严格,任何事情达不到他满意,就会被他立刻……送走,连睡觉都要防着有人使坏,更不用说出去玩了。”   这下韩棠是真的震惊了。   他从没有想过陆衍的童年是这么过来的,而且听他哥的意思,他应该还有一些兄弟姐妹,但韩棠从没发现过这些人存在的痕迹,他们被送走之后,去了哪?   “把你养大的人……是指你父亲么?”   陆衍没什么笑意勾了勾嘴角:“算是吧。”他不经意间扫过韩棠流露出的难过的神情,顿了顿:“心疼哥哥了?”   韩棠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只是把头靠到陆衍肩膀上,闷闷道:“……还不如小时候我们一起过呢。”   陆衍被他的奇思妙想弄得笑起来:“不是总嫌我管得多,被我从小管着,是不是就有理由名正言顺的不喜欢哥哥了?”   韩棠说:“不会的。”   陆衍微微攥紧了他的手,目光盯着他,不放过一丝丝细微的表情:“不会嫌我管得多?还是不会不喜欢我?”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当初相遇的路灯旁。韩棠心思完全不在这上头,随口般道:“都不会的。”   陆衍还要再追问,就看他忽然转过来:”哥,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虽然没听到他说喜欢有点不甘心,但陆衍还是按捺着说:“你问。”   韩棠指着他倒下的地方,轻轻道:“那天下着这么大的雨,这个公园不管离公司还是离家都不顺路,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第25章   柔柔的风扑面吹来,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空隙。陆衍心头一震,思绪有片刻的恍惚。   像是回到那一天。   ——   轰隆隆。   在黑暗彻底笼罩这个城市之前,陆衍就已经来到那个公园里。   他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一开始是连绵不断、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暴雨,雨滴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听久了,连耳膜也开始鼓胀。   周遭一片死寂,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他无声地站在角落里,像是个被世界遗忘的影子。   这是上辈子,他和韩棠相遇的地方,也是他重新找到韩棠的唯一希望。   阴云密布,时间也在一点点流转,他无意识地望向远处的路灯,视网膜上渐渐浮起一块块黑斑,他动也不动的定在那里,由着自己彻底陷入黑暗。   直到手下提醒,有人来了,他才从接近自毁的状态中醒过神来。   一直存在着的嘈杂的声音,此时才一股脑涌入耳朵里。   风声。雷雨声。   艰难拖动的脚步声,重重的摔倒声。   ——还有间杂在其中的咳嗽声。   陆衍猛然睁大眼睛,视线仍旧一片模糊,他拖着因为久立而麻痹的步伐,一步不错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静止了一样。他能感觉到光芒重新回到眼底,开始只如光斑一点,渐渐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   在光源尽头,他看见了一直在寻找的人影。刹那间他双目一阵刺痛,像是一直呆在黑暗里的人,猛然被拉到阳光下一般。   时隔四年,陆衍回忆起当初的场景,声音还有着很轻微的颤意。   他望着韩棠,似乎又有了当初直视光芒的酸胀感:“为了找你。”   韩棠怔了怔,有些无奈道:“哥,我没跟你开玩笑。”   陆衍瞳孔一震,一瞬间从梦境般的回忆里惊醒过来。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韩棠当然不会懂,陆衍在心底叹了口气。   韩棠却好像明白了一样,犹豫着问道:“是因为……那个人么?”他环顾四周:“你来这里,是因为这地方,对你们而言有特殊意义?”   陆衍心跳漏了一拍,良久才说:“是。”   韩棠藏在口袋里的手,不自觉蜷缩起来:“你救我,是因为我跟你喜欢的人长得一模一样,对吧?”   陆衍点点头。   即便一早就猜到,但跟陆衍亲口承认所带来的冲击力还是不能比。   韩棠蜷缩起来的手深深陷进掌心里,他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还是控制不住的问出了出来:“你很喜欢他么?”   陆衍刚要回答,他就懊恼般道:“算了。”   这个问题不问也知道,陆衍爱这个人爱的要发疯,他何必要自找不痛快。可是话都说到这里了,什么都不打探多少有点不痛快,韩棠咬咬牙,又开了口。   “……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他一直逃避着去看陆衍的眼睛,因而没注意到陆衍脸上近乎纵容的神情,也就没有机会细想这份纵容的缘故。   只听见陆衍道:“他算是我父亲的人,因为……一些事,从我父亲身边逃走了,路上受了伤,晕倒在这里,我正好来这里办事,就顺手把他带回去,他没什么城府,一下就被我的人套出底细,当时我出于某种私心,就把他藏了起来。”   这是陆衍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起过去的事,不知怎么的,韩棠渐渐平静下来:“然后呢?”   陆衍笑了笑,像是想起来什么愉快的往事:“然后……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他身份特殊,我不敢让他随便出现在人前,只能随身带着。他脾气大,人也娇气,就跟你一样,伤好了以后,也变着法的想跑,那阵子我本来就忙得焦头烂额,为了哄他留下来,没少花心力。”   韩棠抬头看看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陆衍语气有点怪怪的,明明在说别人,眼神却像在责怪他一样,搞得他莫名生出一点心虚感。   他小声说:“觉得烦,丢开不就行了。”   陆衍淡淡道:“舍不得。”   韩棠有片刻的迷茫,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还是他那个爱人。   “可能是因为他需要靠着我才能活下去,所以他很依赖我,在他面前我不用再伪装,心情也很轻松。后来这件事还是被我父亲发现了,虽然我努力撇清干系,让他相信我并不知道内情才收留的人,但我父亲还是怀疑我有想跟他对抗的心思,就逼着我表决心,要么杀了他,要么我死。”   韩棠心脏揪紧,他隐约知道陆衍不喜欢提及家里的事,但不知道他们父子的关系居然紧张到这个地步。   到底什么样的父亲才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儿子,不是逼着他死,就是逼着他成为一个杀人犯。   这简直太不正常了!   韩棠后背一阵发凉:“……你把他杀了?”   陆衍摇摇头,他眼底浮现出一丝心痛感:“我父亲猜的没错,我的确在想办法逃脱他的掌控,当时我已经安排了人手,但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叫上他们。原本我们商量好,做场厮杀的戏码拖延时间,但他拿到枪以后,就瞄准了我父亲,他说了很多憎恨的话,还打死了我父亲最信任的手下,成功惹怒了我父亲,他给我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时间,让我有机会通知自己安排的人赶过来。”   “……那他后来怎么样?”   陆衍竭力想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点,但扯了扯嘴角,却连一个勉强的笑容都挤不出来:“……我父亲那边的人打伤了他,就在胸口的位置,医生说再偏一点就彻底没救了。他晕倒前一直跟我说,谢谢我救了他,但他的命不值钱,让我不要内疚。但他不知道,当时我恨不得替他去死。”   韩棠掌心里全是深深浅浅的指甲印,但他感觉不到疼。   只觉得无力感从心底涌上来,一遍遍冲刷在脑海里。   即便他知道等这个人回来后,自己会面临很尴尬的境地,可陪着陆衍这么久的人是他,他觉得自己有底气去争去抢。   现在他才知道,这个人不仅做过他曾做过的事,还差点为陆衍死了,这份感情,真的是他死不放手就能抢过来的么?   韩棠第一次产生了动摇,良久,才艰难道:“既然你们感情这么好,那他后来……为什么会离开?”   陆衍定住了脚步,他沉默的时间比他还要久:“因为……我做错了一些事,大概让他失望了,所以他选择了不告而别。”   韩棠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因为这个?”   陆衍点点头。   韩棠听在耳中,只觉得不可思议:“你就没想过找他问个明白么?”   即便有再大不满,一个能为了陆衍去死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离开?韩棠直觉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噩梦中反复出现的那一幕浮上脑海,陆衍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用疼痛感驱散心里止不住的压抑,他哑声道:“他已经走了。”   韩棠不假思索:“那就把他找回来。”   即便他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但为了陆衍那个不定时炸·弹一样的毛病能好转,他也只能认了。况且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如果不让陆衍彻底解开心结,他哥是绝对不可能接受另一个人的。   即便希望渺茫,他也不想就这么放弃陆衍,与其一起受往事牵绊,不如快刀斩乱麻,来个痛快。   “哥,你去把他找回来吧,这样不明不白的被抛弃,你真的甘心么?”   不甘心。陆衍无声道。   一旦开始面对自己的内心,这些念头就变得越来越无法压制。   不管是被抛弃,还是看着韩棠移情别恋,都是他不甘心,也没办法容忍的事。   这堵以“兄弟”之名竖起的高墙一开始就不该存在,当初的犹豫导致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但他不想再继续错下去了。   “棠棠。”陆衍转过来看着他:“如果换做是你发现我做错了事,伤害到了你,你会原谅我,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而不是偷偷离开么?”   他声音很稳,眼神看起来也很平静,他把孤注一掷的狠心隐藏的很好,只有自己才能感觉到心脏正以不自然的频率颤动起来。   韩棠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他迟疑道:“是有心的伤害么?”   “不是!”陆衍立刻道:“我不知道那些事会伤害到……他,如果一早知道,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去做。”   韩棠低下头。他五官生得清晰,面部骨骼有着欧化的深刻立体感,过分白皙的皮肤透着冷调,以至于他面无表情思考什么时,有些生人勿进的冷漠意味。   陆衍呼吸不自觉屏住了,他强迫自己不要乱想,但长时间压抑带来的阴郁情绪还是笼罩住了他。   ——不管他原不原谅我,我都不会让他有机会再离开,我会把他锁起来。   陆衍不知道,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韩棠把所有陆衍可能会对他造成伤害的事都想了一遍,这些情绪乌云般压在他胸口,一时间他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   “我不会离开你。”韩棠最终还是开了口。他这辈子受过的伤害那么多,无所谓再添一两样,况且所有伤害加起来的痛苦,都比不上离开陆衍这件事本身,他无比肯定道:“没有什么事比你更重要。”   陆衍眼眶发热,他控制着自己不去立刻抱住韩棠,只是很温柔地问道:“你真的觉得我应该把他找回来?”   韩棠轻的不能再轻地点点头。   “那你觉得,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彻底接纳我?”   他不想提韩棠藏着不让他知道的事,但那些代表精神游离的印记,还是肉刺般扎在他心口。   只是让他留在自己身边是不够的,他要韩棠从今往后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   重生之类的事他没办法和韩棠解释,而且那些往事里的抑郁他也不想让韩棠来体会。   未来还有时间,他会慢慢让韩棠知道,他们之间没有第三个人,房间里挂满的画像是他,自己藏在心里的人是他,一直是他,永远都只是他。   韩棠扫了他一眼,闷闷地往前走:“……我不知道。”   “棠棠。”陆衍追过来,手伸了出去,却又没立刻去拉:“你不是希望我把他找回来么?就不能帮帮哥哥?”   “我真的不知道。”韩棠无奈道,用不着那些特意的讨好,陆衍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足够让他喜欢了。   偏偏陆衍像是完全看不出他不高兴似的,还定定地看着他。   韩棠有点郁闷,为什么他要教自己的心上人去哄别人:“跟他道歉,多主动一点,慢慢靠近他,对他好吧……”   陆衍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我知道了。”他碰了碰韩棠的指尖,不动声色地重新把他的手握住。   陆衍控制不住声音里的窃喜:“我们再走走?”   韩棠满心难过地点点头。 第26章   走了没多久,天又开始下雨。虽然保镖带了伞,但陆衍看韩棠蔫蔫的,不知道是累还是哪里不舒服,就带着他回车上了。   他们去了一家位于市中心最高建筑上的餐厅。从公园到这里只用了一个多小时,但他们那一桌的布置却已经是井井有条。   临近窗边,安静却又能将整个餐厅收入眼底的绝佳位置,摆在花篮里鲜艳欲滴的玫瑰花,醒发好的红酒香气醇厚,还有根据韩棠口味,从五星级酒店紧急调配过来的最新鲜的食材。   陆衍一丝不苟的按照韩棠说的,去讨好、追求他。其实他完全可以仗着韩棠的喜欢,直接跳开这一步,但他就是有这种异常的执拗,想要将一切原本就想给出去的讨好,一点点补回来。   但韩棠还陷在“兄弟”的定位里,说到底除了旁边的玫瑰花,陆衍现在做的事跟之前没什么不同。而且不知是不是心情太糟糕的缘故,韩棠看着满桌的美味,一点动叉子的欲望都没有。早上吃下去的东西,似乎还沉甸甸地坠在胃里,他勉强吃了几口,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变得更明显。   韩棠一手捂在肚子上,身体越是难受,他望向陆衍的眼神就越柔软平和。   太虚弱的实验品,只能送去销毁,这是那些年韩棠学到的事情,除非意识不能被自己掌控,否则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都能很好的把不适隐藏起来。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含着一丝水色,乍一看像某种没吃过苦,不知道人世险恶的小动物,但就是这种纯良柔和的神情,莫名带着点勾人的味道。   陆衍一贯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这会儿盯着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莫名有点心焦,他开始思考直接挑明了说的可行性,   就在这个当口,被他派去调查昨天的事情的保镖站在门边,手里拿着个文件夹,看起来欲言又止的:“陆总。”   陆衍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你先吃,我马上回来。”   他的身影一消失,韩棠就转头冲向洗手间,刚蹲到马桶边,他就吐了个昏天黑地,中午吃进去的东西里,混着几乎没消化的早餐,他盯着那堆呕吐物看了一会儿,才踩下冲水阀门。   吐完以后果然舒服不少,他起身走到洗手池边漱口洗脸,冰凉的水流让他的心情轻松了一点,他抬起头,直到镜子里的人影看不到任何虚弱感,才轻轻松了口气,按在胃部的手,到了这一刻才放开。   他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正要出门,用于跟M连线的手机忽然在口袋里震了一下,他迅速接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M急促的声音:“计划有变,他们要求现在见面!”   另一边。   陆衍手底下的人动作快,已经顺着那些人体内残存的违禁药品,找到了一部分可疑买家的资料。经过层层筛选,最终锁定了一家生物医疗制造公司。   这家公司存在的年头早,但由于经营不善,从成立之初,就连年亏损,一度到了濒临倒闭的地步。三年前不知从哪空降了一个主管,大手一挥,建起一条专供富豪的私人保健生产线,一举扭转了账面劣势。   可是这种医疗保健行业水很深,研发团队、人脉、药品试剂,处处都得烧钱打点,可就是这个么短期内注定看不到回报的投资,居然在短短三年间,发展的风生水起。   这家公司的老板和管理层资料,个个清白坦荡,看似无懈可击,但看到那条生产线的瞬间,陆衍脑海中就闪现出陆崇胥的影子。   陆崇胥一辈子怕死,当年在那个研究所里捣鼓出多少东西,可能连他自己都数不清。虽然陆衍已经销毁了绝大多数资料,但就是他记在脑子里的那些,随便漏点出去,效用也是不容小觑。   人命堆出来的成果,不是外面的实验室能比得了的,也难怪那些富豪追着他送钱。   陆衍一页页翻看着那些资料,忽然间,某张照片上的人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像是在什么工厂外面,五六个人前前后后的往里走,这男人站在最后。这种站位,乍一看会让人觉得是他地位不高的缘故,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所有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关照着身后人的举动。   照片拍的随意,焦点全都集中在这群公司管理层身上,因而这个人的五官细节被拍的很模糊,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拄着文明杖的男人非常很面生,应该是从没见过的。   ——可就是这张陌生的脸,却激起陆衍几乎是本能上的憎恶感。   他指着照片问:“这是谁?”   保镖一怔,没想到老板问的是这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这……公司内部的名单里没有他,可能是想来合作的人……抱歉,我等下去查。”   陆衍把文件夹递给他:“马上去,我要这个人所有资料。”   “是,陆总,还有一件事,我们在港湾那边发现了这个公司的人,之前跟他们有过合作的船队快要进港,可能是有新的交易。”   陆衍神色一寒:“什么时候?”   “今晚九点!”   陆衍回去时韩棠已经坐好了,对着镜子调整过的表情找不到一丁点异常,眼睛里笑盈盈的:“哥,有事?”   虽然派保镖过去也可以,但涉及到陆崇胥——那个心脏中了一枪还能活下来的怪物,陆衍不敢不谨慎,他点点头:“公司那边有点小状况,等着我回去处理,等下哥哥先送你回医院。”   韩棠说:“你有事就先过去吧,让保镖送我也可以。”   距离船队进港不到八小时,赶过去之后安排人手,上下打点,都需要时间,陆衍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好,那你跟他们回去休息,明天我再来找你。”   他把带过来的人分出大半给韩棠,自己带着几个人匆匆离开,韩棠静静地看着车子远去,转头对身边的保镖道:“走吧。”   车子径自开到医院,韩棠一路上昏昏欲睡,像是累坏了,进病房前又交代说要休息,让他们守在门口,别放人来打扰他。保镖不敢怠慢,连声称是。   韩棠拖着疲倦的步伐进了门,下一秒便反手将门锁了起来。   此时他脸上的慵懒困顿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冰冷沉静、隐隐还带着一丝锋芒的神色。   早起管家送了几套衣服过来,他选了件不起眼,但方便活动的黑色兜帽衫,又摸出一副墨镜揣进口袋里。那枚有着定位系统的耳钉已经被摘下,正安安稳稳躺在枕头边,就算监控器前的人盯他一下午,多半也只会以为他在睡觉。   做完这一切,韩棠走进浴室,打开唯一可以通往外面的窗户。这间病房位于医院十层的位置,距离地面足有四十多米高,外墙没有任何可以支撑借力的设施,想不借助工具翻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韩棠知道陆衍自己住院时,上上下下都会清空,不出意外,自己的安保措施会被提到跟他一个等级。他把目光投向楼下那层,一手撑住窗台边,轻轻跳了上去。   高空的风吹得人摇摇欲坠,他攀在窗台边,身影随着狂风晃了晃。   “啪。”   楼下病房的玻璃,从外面被踹开,他借着踹玻璃的惯性,游鱼似的荡了下去。   十分钟后,他带着墨镜,混在人群中出了医院大门。M在无线耳机中指示道:“医院旁边的停车场停着你的机车,车座下藏了点防身武器,待会儿我把见面地点发给你,到了他们的人会来接应。”   韩棠:“知道了。”   车座下的暗格里藏着一把□□M9,双排弹匣里满满当当灌了15发子弹,韩棠兴致缺缺地拨了下摇摆杆,又拿起把蝴蝶刀看了看,思索片刻,最后全都放了回去了。   他把车骑到一个地下停车场,两个戴着口罩墨镜的高大的男人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边,似乎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眼罩:“抱歉。”   韩棠偏偏头表示同意。视野彻底陷入黑暗之后,他被人架住手臂带上了车。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车子开了两个多小时,街道上嘈杂的声音已经消失很久了,周围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忽然间,韩棠冷冷道:“你们打算带我兜圈子兜多久?”   坐在他身旁的保镖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还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韩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轻轻蹙起的眉头,微微有些沉重的呼吸,都显示出他正处于一个不耐烦的状态。   “带他上来吧。”   坐在副驾上的保镖扶住耳机,冲对面发号施令的人低声道:“是。”   车子停稳,韩棠被人扶着带了下来。杂乱的喧嚣喝彩声,一瞬间冲进耳朵里,空气里满是香烟和酒精的味道。   韩棠眯起眼睛,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建筑,赤红色的骷髅灯落进他眼底——他居然到了当初那个地下拳场。   保镖绕过人群,径自将他带上二楼尽头的房间,保镖退开时,房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了西服套装的男人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把加了消音器的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围在他旁边,虎视眈眈地朝向枪头瞄准的人。   韩棠迎着枪口走了进去了,咔哒一声,反手锁上了门。   几乎就在他关门的瞬间,房间里传出“砰”的一声。   “砰。”   那男人微一抬手,模拟出开枪的声音:“好久不见。”   他身上西装挺括,带着一副金丝眼镜,指腹大的宝石胸针熠熠生辉,像是要去参加什么宴会似的。脸色虽然看起来很平淡,但望向他的目光明显带着嫌憎。   韩棠瞳孔猛然收紧:“你是……”   男人毫无笑意的笑了笑:“看来你还记得我。”他不客气的上下扫了一眼:“很好,那就省事了。“   韩棠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他当然不会忘记。   十五年前,他妈听说韩家家主重病,带着他找上门,就是这个人,他真正血缘上的兄长——韩长远,把他送进那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这个四壁铁铸,牢笼般的房间里没有窗户,白惨惨的灯光从上面照下来,跟他曾经在研究所呆过的地方没什么两样。   韩棠微低着头,垂下来的头发挡在眼前,也挡住了他瞳孔深处森冷的杀意:“给我发邮件的人是你?”   韩长远把腿翘到面前的茶几上:“我跟你谈也是一样。”   韩棠笑了起来,他抬起头,眼底的轻视和鄙夷彻底浮上脸庞:“就凭你?”   韩长远怔了怔,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第27章   已经到了晚上。楼下格斗场喧闹异常,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穿透门板,一下下敲在耳膜里。   紧迫的氛围似乎蔓延到了这个狭小的房间中,对视片刻后,韩长远忽然打了个响指。一个从一开始就背对着他们,站在角落里的男人,沉默地转了过来。   那其实是一张非常普通的脸,在这群虎视眈眈的打手映衬下,甚至可以说是很不起眼的,但在看到他模样的瞬间,韩棠眼角狠狠跳了一下。   深藏在脑海中的记忆不由分说地跳了出来。   研究所,驯导室。紧紧勒住四肢的铁链,拿着沾了血的“教具”走进来的训导师——那张每个微表情都散发着恶意的脸,和眼前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韩棠心脏一阵收紧。研究所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这个人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怎么会被韩长远网罗到?   韩长远靠在沙发上,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电击棒,他轻轻按了一下开关,电击棒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韩棠微微眯起眼睛,他明显开始紧绷的肢体语言,加深了韩长远脸上的得意之色。   韩棠牙根咬紧:“这样有意思么?”   韩长远笑盈盈道:“有没有意思,你应该最清楚。”   韩棠拳头不自觉攥紧,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掠过。   那个法外之地残酷的事太多,创建之初,各种设施和管控又还不够成熟,研究体们抓住纰漏,发动过一起很大的反抗事件,当时死了不少人,导致后来每个被送进去充当小白鼠的孩子,都要先接受服从训练。   具体过程跟马戏团驯养动物差不多。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死在这个阶段,活下来的,从精神到□□都失去了抗争意识,挨打挨骂连感觉都不会有。   韩长远懒洋洋道:“我听他说了点你们那里的事,老实说,你能活着出来,我挺意外的,老话说贱命好养活,果然没错。”   韩棠胸口微微起伏:“你很失望?”   韩长远没有留意到他语气里那股摄人的冷静,仍是那副瞧不上的样子道:“谈不上,总归你现在有点用处。”   韩棠幽深的眼眸中寒光一闪:“你说的用处,是指要拿我来对付陆衍么?”   韩长远把那根电击棒摆弄的啪啪作响:“这些轮不到你问,待会儿让你做什么,你乖乖的去做就是。别怪我没告诉你,你最好放聪明点,万一把事情办砸了,有你好受的。”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还有点不痛快:“你该庆幸你有这么点价值,不然你这样身份的人,连跟我说话都不配。”   韩棠睫毛一动,脸上居然浮起一丝戏谑:“是么?我也这么想。”   韩长远沉着脸盯住了他,时隔多年的厌憎一瞬间从心底涌上来。这种情绪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狰狞,而几步之外,他那个野种弟弟仍是那副冷冷的样子。   即便在这么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身形轮廓,乃至神情气度,都漂亮的像个艺术品一般,那绝不是被人好吃好喝养一养就能养出来的,陆衍在他身上花的功夫,远比自己查出来的还要多!   一个野种,他也配?!   韩长远的眼睛里迸发出仇视的光:“看来你是不打算好好听话了。”   他做了个手势,那个男人咧开嘴笑了笑,朝韩棠走去。   韩棠闭上眼睛,看起来没有要动弹的意思。十余年接近兽化的驯服,似乎还是对他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韩长远阴沉沉的笑容刚浮上嘴角。   下一秒,房间里忽然传出一声“咚”的巨响。   紧接着一阵类似打翻桌椅的嘈杂声响起来。   守在门口的警卫察觉不对,刚要去查看,但门已经从里面锁死了。韩长远似乎咳嗽了几声,才嘶哑着冲门口道:“没事,我不小心把椅子踹翻了。”   短短几十秒间,房间里已经天翻地覆。韩长远望向门口,那个训导师歪着头趴在地上,已经不知死活,被生生折断的双手,甚至能看见白骨。   韩长远试图转过头,但踩在他肩膀上的脚随之压得更紧,他甚至能听见颈骨快要被踩折的脆响。他垂下眼睛——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投映出韩棠的身影。   他就坐在自己刚才坐着的位置上,那张漂亮的就像玩偶一般的脸上,浮现出跟之前完全不同的神情。   见到曾经的训导师时,那副又恐惧又愤怒的样子已经一点都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切尽在掌控的沉定感。   韩长远忽然意识到,可能他刚才的害怕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个在训导师口中,曾经一度被逼到浑身发抖,崩溃大哭的野种弟弟,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摆脱了这十几年来的阴影,彻底脱胎换骨了!   韩长远一阵惶恐,他想做什么?   刚才韩棠动作太快,保镖们来不及反应,这会儿围在他们旁边,也不敢动作。   韩棠饶有兴致地摆弄着那根电击棒,忽然抵到韩长远后脑勺。   韩长远一惊,这东西打在颅骨这种致命处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别乱来……”   韩棠笑了笑,收住了吓唬人的动作。   刚到陆衍身边的时候,他的确很怕这些。强光、滋滋冒烟的玩具,针管,都会或多或少地触发他的应激反应,虽然他竭力装作无所谓,但每一次陆衍都会发现,然后不厌其烦地过来安慰他。   从喜欢上陆衍那天起,这些就不再是他的梦魇,而是他亲近爱人的工具。   韩长远略松了口子,还试图扳回一城:“你冷静一点,如果你伤了我……”   话音未落,韩棠忽然一刀刺进他肩膀上,那刀是从韩长远身上找出来的,军用三棱刺,被打磨的锋利无比,原本是要拿来吓唬这个野种用的。   韩棠歪着头看向他,好奇道:“伤了你又怎么样?”   韩长远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想要挣扎,又被作势要转动的刀刃止住了。围在旁边的保镖掏出了枪,但没一个敢先动手。   三棱刺最要命之处在于那个放血槽,韩棠扎进去的地方离大动脉太近,稍有不慎,大出血就能要了韩长远的命,他们没把握在不伤着雇主的情况下把韩棠放倒。   好在韩棠没有真要他命的意思,只是淡淡地扫了旁边的人一眼。韩长远低声道:“你们……先出去。”   保镖们呆立几秒,只得先退到外面。最后出去的那个后脚刚迈出去,房间门就被什么砸过来的东西关上了。   整个房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但韩棠一点松懈的意思都没有。三菱刺没有拔出来的,血流的不算多,但韩长远还是被踩在肩膀上的脚压得两眼发黑。   他勉强喘了口气,嘶声道:“……你从哪学的这些?”   在他的调查资料里,韩棠分明就是朵养在宅子里的菟丝花,娇气,漂亮,听话,的确很招男人喜欢,陆衍留他在身边不奇怪。   韩长远从一开始就看不上这个被外室养大的弟弟,查到这里就没继续往下深入,以至于完全没有想到韩棠会发难的可能。   韩棠低头看着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姿势,其实本身有种倨傲感,但他的神色很平静,似乎没有一丝一毫报复的意味。   “这些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我时间有限,懒得跟你废话,从现在起,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如果我发现你在说谎……”他作势转了转刀柄。   一股锥心的痛从伤处传来,韩长远额头全是冷汗,他养尊处优了一辈子,从没有受过苦,一时间恐惧恼怒全都冒了出来:“你敢杀我,韩家不会善罢甘休的!”   韩棠挑眉看看他。   韩长远深深吸了口气,还试图恐吓道:“你惹出人命官司,就算陆衍护着你,你以后在陆家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韩棠笑了起来,微微扬起的下颌在地上投出一道优美的剪影。这个场景应该是非常动人的,但他眼底的凌厉没有因为笑容淡去一分一毫。   韩棠慢条斯理道:“我敢当着他的面活剐了你,你敢试试么?”   疯子!   韩长远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你想问什么?”   “邮件是谁发的?”   韩长远不敢犹豫,立刻说:“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主动找上我,让我帮他办事,他说事成后会帮我把韩家重新扶持起来。”   “撒谎!”韩棠厉声道:“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有胆子跟这种人合作?你当我是傻子?”   韩长远疼得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他用尽全部毅力才没有发出吃痛声,但一开口声音还是虚的厉害。   妈的。他恨恨地想,我怎么会被一个野种逼到这个地步!   “以前当然不会,但陆衍非要赶尽杀绝,我不敢也得敢了。”   韩棠皱皱眉:“什么意思?”   韩长远艰难地抬起头,失血和疼痛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开口时连嘴唇都在颤抖:“他这么做,不是你授意的么?”   韩棠一怔。   韩长远喘了口气:“如果不是为了你,他何必要这么打压韩家?他做事情根本不计代价,如果任由他这么逼下去,韩家早迟要完蛋,几代人拼下来的家业,不能毁在我手上。”   和韩家的恩怨韩棠从没跟陆衍说过,他知道陆衍调查过自己,但被困在研究所里十几年,等同于人间蒸发,就算陆衍有心去查也找不到有用的东西——那他对韩家所谓的报复又是为了什么?   韩棠来不及细想。   韩长远又喘了一口粗气,愤懑地开了口:“你别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现在疼你,多半是因为没玩够,等哪天他有新欢了,只会把你一脚踹开,就像他对待陆家曾经的当家人一样。”   韩棠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曾经的当家人?你说的是谁?”   韩长远表情僵了一下,想要闭嘴,已经来不及了。   韩棠握住三棱刺的刀柄,作势要拔出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韩长远瞳孔剧烈地颤抖着,说出不该说的秘密和死亡威胁,带来的恐惧同时折磨着他,但他只迟疑了一秒,血肉撕扯的痛苦就止住了他所有的顾虑。   “是陆崇胥!叫我来找你的也是他。”韩长远剧烈喘息着,不断加重的痛苦让他脑海一片空白。   “陆衍是陆崇胥一手养大的,原本就要把家业交给他,可四五年前,陆崇胥重病,陆衍为了提前上位,带人夺了他的权,还差点杀了他,事后又把陆崇胥的亲信全都做掉了。陆崇胥命大没有死,但他养了陆衍这么多年,陆衍这个没良心的说下杀手就下杀手,可见他有多狠,你不过是他……”韩长远理智尚存,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现在是陆家的内斗,我念在我们到底兄弟一场,跟你说句实话,陆衍的好日子不多了,他跟你一样都是个疯子,真到了最后,他会干出什么事谁都不知道,你跟着他没好处……啊啊……”   踩在肩膀上的那只脚忽然加重了力量,一瞬间韩长远几乎感觉锁骨都被踩断了,他在剧烈的痛苦中被揪住头发,被迫向后仰起来。   韩棠冷冷地看着他:“我是疯子没错,但你要再敢说我哥半点不是,我就把这把刀插进你喉咙里。”他把韩长远重重地摔回地上,冷笑了一声:“呵,兄弟,你也配?”   韩长远被摔的眼冒金星,一股腥甜感从嗓子里漫出来,他牙根打颤,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韩棠松开刀柄,起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角落处一个摄像头前,他踢了韩长远一脚:“陆崇胥也在这里吧?他人呢?”   韩长远花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他艰难地摇摇头,韩棠扫了他一眼,他就惊弓之鸟般朝旁边一躲:“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只是让我先来试试你。”   韩棠垂眸望过来,他其实没有要动怒的意思,但韩长远已经被他吓破了胆,连跟他对视都做不到。   韩棠盯着他因为过分恐惧而蜷缩成一团的样子,还在思考怎么吓唬,才能从他嘴里再撬出一点东西来,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韩棠和韩长远同时朝门口望去。   来人声音冰冷而客气:“韩少,陆先生请你过去。”   半分钟后,韩棠打开门。韩长远带来的保镖没了影,只有一个衣着得体,看着像是管家模样的人站在门边,他微微颔首:“请您跟我来。”   说完这句话,他便径自转身。韩棠没有任何犹豫,抬脚就跟了上去。 第28章   那个人带着他上了三楼,来到一个看着像防弹材质的深灰色的房门前,就躬身退了下去。   这一层很静,似乎用了什么特殊的隔音材料,楼下格斗场的喧嚣吵闹,完全没有传到这边。   几乎就在这个人消失的瞬间,房门从里面打开了。他感觉自己倏然间像是来到了医院,或是研究所之类的地方,举目望去,都是一片冷冰冰的莹白色。   他面对着的那面墙壁上,正播放着一段录像。   十五六岁的陆衍穿着迷彩服,从一栋黑色的巨型建筑里走出来。他似乎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过,脸上是难掩的疲惫,但眼睛很亮,隐隐藏着刀锋一般。   韩棠一看见这张熟悉的脸,情不自禁往里走了几步。   陆衍将一直端着的枪交到保镖手上,而后径自走上观景台,一个男人正站在这个视野绝佳的地方,俯瞰着激战过后的角斗场。   有许多浑身是血的少年陆续被拖出来,男人眯起眼睛,露出近乎欣赏亦或是愉悦的神情。   陆衍垂下眼睛,在他身后低声道:“父亲。”   韩棠心口剧烈一跳。   录像上的男人没有回头,但他的背影,却跟同样背对着韩棠的,坐在投影前的男人重叠在了一起。   男人挪动轮椅,慢慢转过来。   苍白的面孔,病态般的神情,即便坐着也让人觉得有压迫感的气势,男人含笑着看着他:“又见面了。”   韩棠脸色微变:“是你!”出现在他眼前的,正是上次在陆家老宅见到的怪人。韩棠看看录像,又看看他,眉头越皱越紧:“你就是陆崇胥?”   男人笑着点点头。   韩棠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怎么可能!   据他所知,陆崇胥是一手缔造出陆氏商业版图的人,算起来,至少得有五六十岁了,但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只比陆衍大一点。   陆崇胥冲他一点头:“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坐吧,我慢慢跟你说。”   在他对面,摆着一把看起来沉重异常的座椅。韩棠略一犹豫,陆崇胥又开口道:“如果不想听,你可以直接离开,我的人不会拦你。”   韩棠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可他刚刚坐下,几道皮索倏然冒出来,把他的手脚牢牢捆住了。同时还有一道微弱的电流,顺着皮索里镶嵌导电体打在他身体上。   韩棠心里一沉,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别慌,我不会伤害你。”陆崇胥温和道:“我只是怕你待会儿太冲动,影响我们的谈话。”   他咳嗽了几声,按在轮椅上的那只手抓的很紧,像是在忍着某种痛苦一般。深紫色的血管在手背上暴起,从骨子里透出的虚弱,突兀的在他年轻的身体上显露出来。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消毒水味儿,韩棠的呼吸变得沉重,睫毛也被汗水打湿了,那是在极度紧张下,所产生的缺氧反应。   “我想起你是谁了!”片刻后,韩棠抬起头,死死盯住了他,他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看着陆崇胥的眼神非常狠,像是要剐开他这层皮囊,看透他的灵魂似的。   五年前,在他接受那个非人的实验前,曾在手术台前看见过陆崇胥,虽然他穿着防护服,但这双看似温和实则冷漠的眼睛,还有他说话时的语调,跟现在一模一样。   那时很多人围着他,他只是做了个手势,就有几个研究员拿着针剂走到自己身旁。   韩棠抓紧座椅扶手,强行将生理性的战栗和喘息压下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陆崇胥,会有那股莫名的熟悉感。   不止是因为当年短暂的一眼,还因为就是这个人,在长达十余年的时光,一直或明或暗的摆弄着自己的一切!   他控制不住想要冲过去掐死这个人,可陆崇胥轻轻按了轮椅边某个按钮,贴在他身上的电流猛然发出一阵“滋滋”的爆裂声。   韩棠跌坐回去,短短一瞬间,他后背就布满了冷汗,他咬紧牙根,没有发出一个字,但仇视的眼神仍毫不畏惧地望向眼前的人。   陆崇胥还是那副微笑的模样:“别乱动,我说了,对你没有恶意,况且眼下我们还有正事要谈。”   韩棠跟他没什么好谈的,盯着他的轮椅,充满恶意地问:“怎么,你是病得站都站不起来了,所以连让我靠近都不敢?”   陆崇胥脸上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以为你会感激我,毕竟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阻止韩棠要说出口的话:“其实其他人也一样,他们都是一早被父母遗弃,注定要死的人,我起码让他们多活了一段时间,包括你在内,当初你母亲把你丢在韩家,或许是孤注一掷,但实际上在她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你了。如果韩长远没把你送给我,你等不到第二天就会被他做掉。”   陆崇胥微微一笑:“那你又怎么可能会有现在的日子?”   韩棠一时间哑口无言。如果有人一早告诉他,需要用十来年的煎熬换取现在的一切,或许他为了陆衍也会答应。   陆崇胥说得没错,他从一开始就被抛弃了,可即便是不被期待的存在,就没有活下来的必要了么?   那些死在研究所的孩子,本来有机会和他一样,遇到像陆衍这样,重新给他们人生赋予意义的人。   是陆崇胥扼杀了一切的可能。   陆崇胥望着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丝叹息的意味:“我知道你恨我,毕竟我让你担惊受怕这么多年。这种感觉我很清楚。”   “……”   陆崇胥靠在轮椅上,慢悠悠道:“你见过我弟弟,应该听人说了,我们家族的人有遗传性基因病,虽然在外人眼里,我有别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财富地位,可只有我知道,从有记忆时起,身边的人就是拿对待重病人的方式对待我。我不甘心,凭什么我要接受这些?明明我普通人更有活下去的资格!”   “……所以你就拿别人的命来续你自己的命?”韩棠摇摇头,看起来已经平静下来了:“不管你说的再冠冕堂皇,还是掩饰不了你是个刽子手的事实。”   他扫过陆崇胥没有半点血色的脸,还有即便在这种没有风的地方,也要搭在腿上,盖得严严实实的绒毯,目光充满了鄙夷:“害死这么多人,你还不是这副见不得光的鬼样子?”   陆崇胥微微一笑:“很快就不会这样了。”   韩棠敏锐道:“你想做什么?”   陆崇胥转头望向循环播放的投影上的人影:“当初我的团队已经找到了一些办法,可惜后来研究所被摧毁,所有资料都落在陆衍手里,我想请你把他带过来,我要亲自向他讨要。”   一时间韩棠简直想要放声大笑:“你觉得我会帮你对付我哥?”   “我知道你跟陆衍关系很好,你喜欢他,不对。”陆崇胥眼底晃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你爱他,是吗?”   韩棠冷冷地看着他。   陆崇胥说:“或许陆衍在你面前表现的很体贴,但你也看到了,他口口声声叫我父亲,在我面前装的无比恭顺,却在我重病的时候,带着他自己的人来暗杀我,你觉得这样一个人,会是什么高尚的人么?”   韩棠冷着一张脸,从眼底打量他:“凭你干的这些勾当,他就算亲手杀了你,我也只当他是大义灭亲。”   陆崇胥摇摇头:“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之前我告诉你,我侄子因为一幅画,跟他父亲反目成仇,这个人就是陆衍,我发现的也不止是那一副。早在你来到他身边之前,他就在偷偷藏了不少这些东西。也就是因为我发现了这些,想要寻找这个人,他觉得我会对这个人不利,才会铤而走险反抗我。”   韩棠皱了皱眉:“你不知道他藏起来的人是谁?”   陆崇胥摇摇头:“如果不是确信你那时候人在研究所,我还以为是你。”   这是怎么回事?按照他哥的说法,这个人是从陆崇胥身边逃出来的,是他的手下,陆崇胥还逼着他们自相残杀过。陆崇胥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陆崇胥在说谎么?   还是………另有隐情?   韩棠不愿意怀疑陆衍,只能盯着面前的人,试图从他眼神里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陆崇胥坦然地看着他:“还要我再说么,你不过是他拿来缅怀旧人的替代品罢了。”   韩棠目光一寒,即便心里知道,但被人这么不客气点出来的时候,他仍然感觉到心脏一阵痉挛的痛苦。只是他绝不容许自己将脆弱暴露在敌人面前。   “那又怎么样?”韩棠一字字道:“都是以前的事了,谁还没有点过去?现在陪在他身边的是我,就算那个人回来了……”   “天真!”陆崇胥断然道:“我抚养他快二十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是什么性子。专横、独断、心口不一、认定什么谁也劝不动。当年我是差点丢了条命,但你以为他有多好过?当时那种情况,他对我动手,就等同于以命换命!等他豁出一切想保护的人真的回来了,你就成了多余的那个!你觉得他会让一个替代品去碍正主的眼么?”   陆崇胥顿了顿,露出了少有的怜悯:“他会杀了你的。”   韩棠声音发紧:“胡说!”   陆崇胥拿起遥控器按下某个按钮,雪白的墙面上是这几年来韩棠游走在几个地下拳场鬼混的画面。饶是韩棠再有准备,也被他这一手弄得怔了一下。   “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就听陆崇胥用一种很耐心地语气问他:“你哥知道你在外面是这个样子么?”   韩棠挑眉看了看他:“你想威胁我?你以为我会怕他知道?”   陆崇胥目光幽深:“这都是小事,你当然不会怕,但这些事情,他一次也没问过你,对么?”   “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喜欢上谁会是什么样,我不说你也清楚,陆衍要真在乎你,会这么放任你,对你的事情。不闻不问么?”   他的目光扫过韩棠的油黑的发丝、长而翘的睫毛、还有灯光下微微有些透明的脸颊……   简直像只温顺漂亮的宠物猫,或许陆衍压根没想到这个对他千依百顺的男孩子,会有张牙舞爪的一面。但陆崇胥确信以陆衍的性子,事情只能是另一种可能——他无所谓韩棠是什么样子。   韩棠胸口微微起伏着,他眼角控制不住开始发红。   他想起那个雨夜,陆衍哽咽着抱着他,展露出的从没人见过的脆弱,还有他一再警告自己不要靠近、不要肖想不该想的事情时的声音。   这一而再的拒绝,或许就是陆衍的保护,毕竟放过一个清清白白相处了四年的弟弟,比放过一个深夜拿来暖床的旧情人容易得多。   韩棠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陆崇胥太懂得怎么捏住一个人的软肋了,他不能按照这个人划定的思路往下想:“我哥不是你,做不出这种心狠手辣的事,如果真有那一天,那我认了,但你休想拿假设的东西来离间我们。”   陆崇胥脸上晃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掩盖住了:“你是个重情的孩子,你肯这么信任他,是因为他救了你,对么?但你知不知道,当年研究所的事,他并不只是旁观这么简单,你吃过的苦头受过得罪,都有他施与的份,他对你的那点好,充其量只是补偿而已。”   滋滋。   空旷的房间里响起电流窜动的声音,韩棠一手撑在扶手上,硬是顶着剧烈的痛苦半站起来。   “我哥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陆崇胥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是我挑选的继承人,我怎么可能不让他参与我要做的事,这种问题你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除非你爱他爱的连这点理智都没了!”   韩棠重重地跌回座椅上。诸如震惊愤怒之类的情绪,洪流般涌上他的脑海。他咬住舌尖,想借着痛感将理智拉回来。   但是没有用。插在他心口的刀刃无声搅弄着血肉,太疼了,疼得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东西。   陆崇胥那些“替身不替身”的话,他还能勉强对自己说这都是挑唆,可这件事上,陆崇胥的话却是无可挑剔的缜密。   是啊,以他残酷严苛的性格,不在最重要的事情上让他达到满意,怎么可能成为他的继承人?   韩棠拳头攥得太紧,以至于肩膀都开始颤动起来。低的恨不能埋到膝盖上的脸看不到表情,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好似快要缺氧的喘息声。   许久之后,等他重新抬起头时,他下嘴唇上已经多了个深深的血印子。   “所以呢?”韩棠声音嘶哑的不像样子:“你告诉我这些,就是为了让我帮你坑他,是吧?”   他的精神状态明显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只要再加一把劲,往前推一步……   陆崇胥缓声道:“我只是想活下去,陆家的一切,原本就是要给他。”   韩棠闻言笑了起来。   “陆家的一切都是他的?你们都闹成这副不死不休的样子了,这种话拿去骗鬼吧。”   陆崇胥一怔。   韩棠喉结用力地滑动了一下,强行把刺伤他的尖刀埋进心脏最深的地方。   “如果我告诉你,你说的这些,我全都无所谓,你还有别的要告诉我么?”   谈话进行了这么久,陆崇胥脸上那副面具般的温和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我是为了你好。”陆崇胥说:“现在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还能把一切都控制彼此能接受的程度,你总不希望真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韩棠嘲讽道:“如果你真有这个本事,就不会引我过来了,以你现在的筹码,还动不了我哥,所以你今天才会跟我说这些,煽、动我跟你合作!”   陆崇胥目光闪动,一贯伪善的脸上已经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其实我也可以用更省事的办法,直接拿你要挟他,来换我想要的东西。”   韩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刺眼的笑容:“我一个人跑动跑西的时候这么多,如果靠威胁就能活命,你早就这么干了。虽然我不清楚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肯定不是你跟我要的这么简单。”他喘了一口气,深深地靠在椅子上,看上去已经彻底平复下来:“现在你的底牌都被我看透了,你打算怎么做?杀了我?还是用这个东西一直绑着我?”   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若有所思道:“我哥忽然离开也是你动的手脚吧?不过最晚明天他就会回来,如果他发现我不见了——即便我只是个替代品,但他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陆崇胥跟他对视良久,彼此目光胶着,谁也没退让半分。   半响,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好吧,你不肯帮忙,我也不勉强,你回去吧。”   说话间,韩棠身上的束缚带被打卡,他起身就把椅子踹翻了。转头望向陆崇胥的时候,几个猩红色的光点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稳稳落在他额头上。   ——红点瞄准镜。   陆崇胥温声道:“事发突然,我知道很多东西你不相信,我给你时间,你可以慢慢去求证,等你想清楚,再来找我好了。”   韩棠轻轻哼了一声,眼底写满了愤恨和不屑:“我不会回来找你,你就在这里慢慢等死吧。”   他转身冲出房门。   陆崇胥目光晦暗不明,久久没有从他离去的方向移开。 第29章   看见那个准备对接的负责人,面对他们时一脸镇定的样子,陆衍就感觉不对。他的人忙了一整晚,果然没找到半点有用的东西。   跟陆崇胥这样的人打交道,吃亏失利其实是很平常的事,但潜意识里的不安,还是阴云般悬在头顶,让他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   车队两边就是海岸线,无边的海面上荡漾着斑驳的阴影,一点点吞噬着月光。   陆衍一路上没说话,眼看要上通往市区的高架了,坐在前面的保镖回头请示道:“陆总,我们是去医院还是回您家?”   陆衍翻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快到午夜了,韩棠居然一条消息都没发给他,他对着锁屏照片发了会儿呆,才问道;“棠棠睡下了?”   “是,医院那边的兄弟说,小少爷回去之后一直在休息,可能是累了。”   陆衍皱皱眉:“一直就没出病房门?”   “没有。”   “晚饭吃了么?”   “……也没有,我们敲了门,但是敲不开。”   陆衍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声音陡然抬高:“叫他们进去看看,快点!”   他的神情异常严肃,保镖一个激灵,随即道:“是。”   电话很快接通,前排保镖只说了几句,手机就被陆衍夺过来。   ——“陆总,病房门从里面锁上了,您看是不是……”   “踹开!”   “是。”   砰!砰!砰!   开了免提的手机里,清清楚楚传来这一连串的动静,声音在沉默的车厢里异常刺耳。虽然只有短短几秒,但沉重感萦绕在每个人周围,时间似乎被无限拖长。   陆衍抱臂坐在车里,昏暗的光影中,能看见他抿成一线的嘴角,还有冷峻深刻的侧面线条。   终于!   “砰”的一声巨响过后,陆衍睁开眼睛。   手机那头久久没有声音,令人窒息的心悸在沉默中不断发酵。   “说话。”因为紧紧咬着后槽牙,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得厉害。   “……陆总。”那边艰难道:“小少爷在房里,但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陆衍压着火冲回医院。   位于顶楼的豪华病房前站满了人,似乎是韩棠发了火,保镖们都被赶了出来,七八个人挤在门口,就靠虚掩着的门露出来的那一点点空隙,盯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陆衍朝里面扫了一眼,看见满地的狼藉,他一颔首:“怎么回事?”   保镖低声道:“从浴室翻到楼下跑出去的,不许人问,提起来就发火,抱歉陆总,是我们……”   陆衍做了手势,止住他后面的话,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自将快要沸腾起来的怒意按下。   可等他走进病房,看见坐在沙发上的韩棠时,压了一路的火还是蹭的蹿上来。   韩棠闭着眼睛,翘着腿坐在沙发上。他面前的茶几上丢了七八个烟头,他指缝间还夹着一根。明明听见陆衍走进来,却不说话也不起身,还挑衅般地又吸了一口。   陆衍被他气得太阳穴一阵胀痛,抬腿就把他面前的茶几踹翻了。   “你去哪了!”   韩棠睁开眼睛,他又抽了口烟,才慢慢开口:”屋里闷,出去散散心。”   “鬼话连篇!散什么心需要翻墙出去,几十米高你也不怕摔着!说!找谁去了?”他拳头攥的紧紧的,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一路上他都在想韩棠不辞辛苦跑出去的理由,最后忍不住想到跟韩棠上床的那个……奸夫身上。   他一点没发现自己已经代入类似男朋友的角色,无尽的妒火像是硫酸一样,一刻不停地腐蚀着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用仅存的毅力将自己牢牢钉在原地,因为怕一旦靠近,就会忍不住上去把人剥光了,然后按在最亮的灯下,去找他身上可能多出来的……新的痕迹。   陆衍能感觉自己的情绪正处在一个很危险的关口,脑海中所有神经都在胀痛,再多一点刺激,或许就会忍不住爆发出来。   韩棠撩起眼皮看了看他,这是陆衍进门以来,他望过来的第一眼。只是一个照面,陆衍就知道他猜对了,韩棠的确是出去见了别人。   “把烟灭了!”陆衍的声音像从牙根里嚼碎了砸出来的一样。   韩棠倒是没耽误,抬头把烟头在指腹里捻碎了:“行了么?”   陆衍耳朵里轰隆一声,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彻底崩塌,他一个箭步上前把人揪起来,掰开他的手查看时,这才发现除了烫伤,他掌心里还有一些细碎的、被玻璃划破的伤。   他们离得很近,身体几乎贴在一起。韩棠能感觉到他滚烫的鼻息,还有愤怒到了极点时,额头边暴起的青筋。   “你发什么疯?故意惹我心疼是吧?”陆衍攥着他两只手,厉声道:“别以为这样今天的事我就会不问了,你到底去找谁了!”   这话出口前,陆衍是存了威胁意思的。他很少用这种严厉的语气跟韩棠说话,每一次都代表了即将到来的冷战——韩棠受不了这个。   但今晚有点不一样,韩棠看上去还是很冷静,面对他的暴怒,连眼神都没变一下:“谁也没找,我只是出去散散心。”   窗户外轰隆隆的,电光闪了又闪,大雨迟迟没有落下来。   陆衍在他身上嗅到了好几种烟混合的味道,酒吧?球场?或是那种供小情侣偷欢的汽车旅馆?   他眼皮狠狠跳了一下,酸胀感在血管里鼓胀,愤怒到了极点,他反而慢慢松开了手。   韩棠一眼也没多看他,一边脱衣服,一边往浴室里走。就在他要关门的时候,陆衍忽然一把按住门,刚在放手的一瞬间,他才感觉事情不太对,韩棠看起来不像是跟情夫密会完的样子,反而有种说不出的……丧气感。   “等一下,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就是这寥寥几个字,让他看似坚冰一样的神情,发生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韩棠按在门上的手指蜷缩起来的,顿了一顿才说:“……我能怎么?累了,要洗澡了。”   “等一下洗,你先出来,我们聊聊。”陆衍喘了口粗气,试着让自己声音和缓一点,但在他态度软化之后,韩棠却发了犟,硬是抵住门不肯跟他出去。   陆衍不知道韩棠为什么忽然这么抗拒他,门把手都被拧变了形也没不肯松开。   他也只能咬紧牙关不敢松手,因为怕韩棠收不住劲摔出去:“棠棠,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躲着我就行了?你再这样信不信我把你关起来……”   韩棠冷不丁松开手,一拳朝他脸上砸过去。   陆衍偏偏头躲过,顺着向后摔倒的惯性,结结实实把人抱住了。倒地时他后脑勺磕到了地板,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刹那间他眼前一阵发黑,无数金星在眼面前舞动,连耳膜也像被刚才的撞击影响到,发出一连串嗡嗡的声音。短暂的麻木过后,难以忍耐的尖锐痛感一瞬间涌上来。   即便是这样,他抱着人的动作也没有半点松懈,因为韩棠就跟疯了一样,正拼了命在他怀里挣扎。   陆衍像是绝境中的困兽般死死搂住他,有个声音在心底说:不能放开,放开我们就都完了。   “别动棠棠。”陆衍用仅有的一点余力开口道:“我看不见了。”   怀里的挣扎猛然停了。韩棠片刻后才发应过来,他抬手在陆衍眼前晃了晃,陆衍维持着看向他的动作,但瞳孔一点收缩反映都没有。   “哥。”韩棠终于慌了:“我、我去叫医生,你快放开,我得去叫医生过来。”   “等会再叫。”陆衍估摸着这是刚才的磕碰引起的,脑损伤最正确的做法当然是马上就医,但他现在有比这个、甚至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的是要解决。   “棠棠。”陆衍摸索着抚摸他的头发,将他轻轻按回自己肩膀上,他的声音不是太连贯,听上去明显是在强撑着精神:“跟哥哥说,发生什么事了?”   韩棠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回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   他知道在陆崇胥那样的人手底下讨生活,多少要做点违心事儿,也清楚人被杀了,怪不到刀身上。陆衍是没的选,只能去做那把刀,说穿了他的境遇,和躺在研究所等着被摆弄的自己没什么两样。   至于被当成“替代品”,也是一早就知道,但感情的事没有道理可言。   选了就得认。他不后悔喜欢陆衍,也不打算放手,所以在这种事里挣扎纯属是他自找的。   但想的再清楚,韩棠还是感觉到了受伤。“帮凶”之类的字眼无法抑制的在他脑海中晃动。煎熬感和痛苦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导致他没办法像平常一样面对陆衍,甚至故意把挑衅摆在明面上,他知道这样会让陆衍不痛快,他就想让他和自己一样痛苦。   “棠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陆衍摸着他的脸,用鼻尖去蹭他。   除了那两个荒唐的夜晚,他从没在陆衍面前哭过。   从前故意的示弱是一回事,但不代表他愿意真的把自己的脆弱的一面交出来。他和陆衍之间就像一场博弈,他已经把所有的底牌都亮了出去,这是他仅剩的一张了。   韩棠飞快地揉了揉发胀的眼角,揉干即将溢出来的泪水:“什么事都没有,是我在医院太无聊,我怕你的人不让我出去,才自作主张偷偷溜走。”他着急的嗓子都哑了,但陆衍抱得紧,韩棠不敢乱动,只能趴在他身上,焦急道:“哥,你先放手,磕到后脑勺不是小事,我保证我叫了医生马上就回来。”   陆衍握着他的手按在胸口,他脑神经刺痛得厉害,但感觉到怀里温热的体温,焦躁了一整晚的心却慢慢平静下来:“今天不说清楚,我不会放手,就这么耗着吧。”   韩棠又急又气,扭头就要冲门外喊。陆衍就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按着他的后脑勺就亲上去,韩棠所有的话都被这个炙热的吻吞了进去。   其实一开始不能叫吻,更像是一种搏斗。   陆衍含住他的嘴唇,缠着他的舌头,用不由分说的强势掌控着一切。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做这种事,不同于以往那种逗弄般落在耳边、额头的触碰,也不是被韩棠藏在心里的那两个晚上,所经历的只知道索取占有的亲热。   陆衍掌控他,也安抚他。韩棠能感受到专横过后的温柔,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爱意顺着他掌心下的心跳传过来。   分开后,韩棠也没能再叫人,因为每当他有这个意图,陆衍就会重新亲过来。陆衍太知道怎么拿捏他了,几次三番之后,韩棠被亲的嘴唇通红,身体发软,整个人彻底蔫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钻进了猎人的网里,越挣扎就会被缠得越紧,只有乖乖等着不动弹一条路可以走。   陆衍似乎感觉到他的沮丧,道歉般亲着他的脸颊:“棠棠,发生什么事了?”   韩棠眼睛胀痛的厉害,好容易把气喘匀了才开口:“什么都没有,我就是不高兴你总惦记别人,我想让你担心我,行了吧?”说到最后他尾音有点发颤,他知道自己肯定哭了,反正陆衍看不见,他也懒得去擦:“以前也没见你管这么多,现在非要追问什么!你就……非得这么逼我么?”   陆衍被他的控诉弄得心口发紧,半响,他轻轻道:“是,以前是我不应该,我后悔了。”   韩棠怔怔地望着他,不太确定他的后悔是指什么。   陆衍眼前一片黑暗,但他感觉自己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清醒。   他本以为这辈子可以忍耐,可以默默守护,可以只像兄长照顾弟弟一样照顾韩棠,只要不再经历上辈子的痛苦,他什么都可以忍。   可现在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放不下。   他捧着韩棠的脸,又要吻上去,想要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   但韩棠躲开了。   “你不是要去找那个人么?”他强忍着情绪的声音带着颤抖。   陆衍说不出话。他不知道怎么跟韩棠解释这件事,一时间似乎也没办法解释。   泪水不断涌上来,晕的他视线一片模糊,韩棠带着一点鼻音问:“你在乎我么?”   陆衍下颌线收紧,他隐约感觉韩棠接下来要说什么。难言的紧张和期待充盈着在心里,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他动作很轻,看起来像承认这件事让他觉得艰难。   韩棠咬着牙继续往下说:“如果我要你忘记那个人,和我在一起,只和我在一起,你愿意么?”   陆衍的表情有点凝重,他在思考要怎么说才能打消韩棠一切的顾虑,但沉默持续到一定的时间,就有了另一种意味。   韩棠受不了这种无声地折磨,就算再怎么喜欢,再怎么愿意包容,他也不想总陷在心上人拒绝的痛苦里,他又是委屈又觉得屈辱,恨不能立刻走得远远的:“……你做不到就别再来管我的事!”   这句话喊出来以后,他情绪彻底失控,连一丁点碰触都不愿意有,用力甩开陆衍的手,想从他身上爬起来。陆衍一语不发地拉住了他,没有焦距的眼睛里,有着比往日更灼热的东西。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靠着本能说道:“我可以,你也可以么?”   韩棠:“什么?”   陆衍声音很低,仔细听时,才能察觉出里面带着一股狠劲:“不再想着离开,也不会和别人有瓜葛,你能做到么?”   韩棠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还是该承诺。其实他根本没有停顿太久,感觉上只是眨了下眼的功夫,陆衍就等不了了。   他盯着韩棠,摩挲着抚上他的嘴唇,一字一句地说:“做不到也不行,你先提出来的,不能反悔了。”   像是怕听到一丁点抗拒的声音,陆衍抓着他的衣领又一次吻住了他。   “等……等一下。”韩棠抵着他的肩膀,在被亲的快要窒息的空档里,断断续续道:“现在还不行,得先看医生,哥!哥!”   如果不是被忽然到来的晕眩打断,韩棠怀疑他肯定要做到最后一步。   后半夜变得很忙碌,医生护士都匆忙赶过来,一大堆保镖围在两边,紧急送陆衍过去做检查。韩棠也被迫跟了过去,两个外科医生亲自给他手上受伤的地方做清理包扎。   视力障碍让陆衍变得更加强势,韩棠身上的衣服被他扯得七零八落,却连回去换一下都不被允许,只能披着他的大衣,坐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   但陆衍紧张他紧张的有点过头,意识已经昏昏沉沉了,居然还咬着牙盯着韩棠的方向不放。被藏进心底的独占欲,在他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占据了上峰。   饶是韩棠再喜欢他,也被这种过分强烈的执念弄的心里发毛。况且总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他悄悄做了个手势,让人给他的输液瓶里加了点镇定成分的药物,差不多到了天亮,陆衍才彻底睡着。   韩棠闭上眼睛,靠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浑身一阵冷一阵热,不知道是不是在发烧。他回想着昨晚的事,总觉得像一场荒诞的梦。   那些吻、那句保证,真的是对他说的么?   还是说,那不过是陆衍急怒之下,诱发了睡眠求偶症的缘故?   这个念头让他一阵心悸,病房里太安静,他甚至能听见心脏在胸膛快速撞击的声音。他忽然不确定昨晚陆衍跟他说那些话时的样子,算不算清醒的状态。   韩棠睁开眼,重新望向床上,但陆衍已经睡熟了,不可能再给他半点确认的机会。他脑子一团乱,又盼着陆衍赶快睡醒,又有点怕他醒来。   下午检查报告出来。陆衍身体状况还好,视力问题是轻微的脑震荡带来的大脑血液障碍引起的,药物治疗加上合理的休息,差不多一两周就会慢慢恢复。   医生看着韩棠布满血丝的眼睛,有点不忍心地劝道:“陆总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才会醒,您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因为疲倦,韩棠脸色异常苍白,但仍固执地坐在那里。差不多到了晚上,他实在撑不住了,就蜷靠在椅子上小憩了一会儿。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居高临下的凝视着他。他一惊睁眼,赫然看见陆衍的身影。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了,正一语不发地看着自己。   陆衍深邃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眼神也很平静,这份平静让他看上去有点不近人情的冷漠。韩棠心脏不断下沉,先前的不确定感愈发深重。   他嘴唇动了动,一整天滴水未进,嗓音干哑的厉害,半响才艰难地发出一点音节:“哥……”   陆衍没有高光的瞳孔一瞬间亮了起来,他摸索着按着韩棠的肩膀,韩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抱住了。   陆衍亲着他的眼睛、脸颊、最后是嘴角。他们交换了一个彼此都有些急促的吻。韩棠全程睁着眼睛,分开时还定定地看着他。   陆衍脸上有着跟他一样的不安定感,他摸着韩棠的脸颊,半响才松了口气:“……梦见你走了。”   韩棠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着他似的:“哥,你知道我是谁么?”   陆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忽然将他拉起来,按在床上。韩棠感觉他手都伸进来了,顿时有点着急:“哥!”   陆衍像是不太满意他的不配合,抓着他的手,按到头顶:“别动。”他沉着脸说:“昨天答应好的,现在想反悔么?”   韩棠眼眶一阵发热,终于彻底放下心,闭上眼睛,抱住了他的肩膀。 第30章   陆衍感受到他纵容的态度,亲昵的动作更加肆无忌惮。要不是混乱间,连在陆衍身上的医疗监护仪器发出“滴”的一声,韩棠大概真的会糊里糊涂由着他做到最后。   “……不、不行,你先起来,哥……陆、陆衍!”   “叫我什么?”陆衍把他两手压在头顶,空出来的那只在他腰上一捏,故意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   “什么也没叫。”韩棠眨了眨眼,一脸无辜的表情:“……哥,你先起来。”   陆衍脸上满是不高兴,故意顶了他一下:“不给碰?”   韩棠舔了舔被亲的发红的嘴唇,声音听着底气不足,但态度很坚决:“医生说你脑震荡,不能剧烈运动,得卧床静养。”   陆衍拧着眉头问:“哪个医生说的?叫他过来我问问。”   韩棠:“……”   两个人对峙般僵持了一会儿,韩棠讨好般蹭了蹭他脸颊:“哥……”   陆衍勉强坐起来,但还是冷着脸把他抱在身上。等到医生过来做检查,还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活像是看管猎物的大猫一样。   连保镖带医生,七八个人围在跟前,陆衍仗着看不见有恃无恐,韩棠实在没这份脸皮,借口说屋里闷想去走廊透透气,不等陆衍点头,活鱼似的从他身上蹦下来,急急忙忙跑出去了。   不等陆衍开口,靠他最近的安保队长就弯下腰低声道:“整层楼都有我们的人盯着。”   陆衍点点头,目光仍然没从韩棠离开的方向收回来。   如果说刚进门那会儿,医生还没从这对兄弟亲密的姿势中醒过神,现在对着陆衍猛兽般盯紧猎物的神情,要是还不明白,他就是傻子了。   “算乱·伦吧。”医生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豪门真乱。”   一个小护士不小心弄掉了体温计,陆衍神情没有半点变化,看起来像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一样,但动作又准又快,稳稳把东西接住了。   “谢谢谢谢。”小护士面红耳赤道。   医生和保镖交换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前者弯下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确定道:“陆总,您是不是能看见了。”   陆衍被他挡住视线,有些不痛快似的偏过头,冷冷道:“看不见。”   医生:“……”   时近傍晚,医院走廊安静异常,微凉的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先前那种不真切的虚幻感慢慢沉淀下来。   韩棠揉了揉耳垂,似乎还能感觉到,柔软的嘴唇亲在上面的温度。   韩棠从没想过陆衍谈起恋爱来是这个样子,即便看不见,但面对他的神情,也像一分一秒都离不开他似的。   ——他哥别是摔傻了吧?   这个念头一出,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傻就傻吧,大不了我来照顾他一辈子。   韩棠轻轻舒了口气,把这些不着调的念头按下去了。天空已经蒙上一层淡淡的灰色,城市夜灯次第亮起,隐约有听见钟声从远处传来。   他忽然想起,回来以后,他还没跟M联系过,他一手插进裤子口袋里,摸到那个专门用来联系的手机,貌似随意地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盯着他的保镖一直藏在暗处,此刻看他要走,一瞬间围了上来。   “小少爷,您……”   韩棠眉头拧起:“怎么?上厕所还要跟?”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病号服,因为连着两天没怎么睡,脸上苍白没有血色,平添了一分脆弱感,但经历了前一晚的事,没人再敢轻视这个看似娇气漂亮的小少爷。   挡在最前面的保镖让开一条路:“不敢。”   话虽然这么说,但韩棠前脚进了隔间,他们后脚就跟过去了。   韩棠扫了一眼落在地上参差不齐的影子,不耐烦地打开了用以联络的邮箱。   M的消息来得很快,没有多问他在陆崇胥那边的事,只是问他有没有空过去一趟。   韩棠犹豫了一下,回道:“暂时不行,我哥现在离不开我。”   顿了顿,又发了一句:“我们在一起了。”   M回了个“?”给他。   韩棠对着手机屏幕发了会儿呆,微亮的光落在他眼底,照出一丝丝迷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道:“一句两句解释不清,等见面再跟你说。”   周围十分安静,甚至能听见一门之隔的地方,那些人呼吸的声音。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M的消息回了过来:“那他生病的事,你打算告诉他么?”   韩棠心里冷不丁刺了一下。   “……暂时不说了吧,他最近挺好的,没再像之前那样了,我想他既然选择了我,大概是决定放下那个人了。”   他的呼吸不自觉急促,不等回答,又飞快打字道:“以后我会跟他说清楚,但是现在……”他斟酌着字眼。   “……总感觉像是在做梦,我从没见过我哥这个样子,很不真实,但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幸福的感觉,就算是梦,我也不想这么快醒。”   M看了看不远处陷入睡熟中的人影,即便在这种光线昏暗的地方,那个人身上因为凝血障碍产生的青紫淤痕还是格外明显。M迟疑片刻,飞快删掉要发给韩棠的话:“等你来了再说。”   韩棠:“你再去查一下我哥的出生资料,最好能找到当年给他接生的医生,我怀疑他不是陆家的人。”   M:“好。”   手机屏幕暗下去以后,韩棠又无声坐了许久。直到外面那些人不安地敲敲门,试图确定他还在不在,他才从沉思中醒过神,不太客气地回了一脚:“催催催!烦死了!”   基础检查做完,医生护士陆续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陆衍的心腹。当着一群人的面,他不好多问,这会儿望向陆衍看似没有焦距,但异常沉定的神情,不太确定地问:“陆总,您的眼睛……”   陆衍没有说话。他的神色非常冷淡,从表情到气势都还是平时那副强硬的姿态。只微微挑起眼角,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保镖没由来一颤,立刻低下头:“抱歉,我多嘴了。”   陆衍慢慢走到窗边,自然光线下,他的瞳孔有些微的收缩反应。   这种神经压迫伤,至少需要一个礼拜以上的康复期,但他一觉醒来,之前一团漆黑的视野就已经有了模模糊糊的光影。   这种恢复能力,早已超过了医学能预估的范畴,陆衍心里清楚,以陆崇胥挑选继承人的严苛程度,多半自己在出生之前,基因就被改造过。   不过这些事,没必要让其他人知道,也没必要让韩棠知道。   他手里拿着韩棠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枚有着GPS定位的耳钉,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问:“查到昨晚棠棠去了哪么?”   “我们查了道路监控,小少爷进了一个地下车库之后就没了人影,车库里没有监控,我们锁定了那个时间段出现的几辆车子,最迟明天晚上,就能查清楚车主信息。”   他见陆衍拧着眉头,似乎很在意,迟疑道:“陆总,就算查到车主身份,摸清他的用意也要花不少时间,不如再把小少爷叫过来问问,他去见的人,他最是清楚。如果您不方便开口,我们可以找擅长谈话的专家过来,保证不会让他察觉。”   如果换做以前,陆衍多半会同意这个提议,连找人代劳都不用。想要刨根问底,他有的是办法。   但那些只能用来对敌人,对下属,或者像以前一样,摆出兄长的姿态逼问弟弟,唯独不能用来对付爱人。   何况他看得出,韩棠现在情绪还很不安定,这种时候,他不想破坏现有的平静,万一逼得太狠,把人吓跑,就得不偿失了。   沉默片刻,陆衍沉声道:“不用了,你带人回老宅一趟,把陆家那些小辈控制起来,陆崇胥想要东山再起,不可能没人帮忙,想办法从他们嘴里撬出话来。”   “那您叔叔那边……”   陆衍声音不见起伏,甚至连一丝犹豫也没有:“必要的时候,让他亲自看着你们拷问。”   “是!”   常凡说着就要去办,刚转身又被叫住。   “棠棠的手机监控还是什么都没查出来?”   “是,小少爷的通讯记录都筛查过了,没有可疑对象,他应该是有其他的手机或者联络方式,一时半会儿很难查出来。”   “在浴室洗手台下加装一个微型监控。”短暂思索后,陆衍开口道。常凡偷偷打量着他的神情,不知为何竟然觉出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陆衍眯起眼睛,瞳孔中迸出一种肉食动物捕猎时才有的锐利光芒:“——我要知道,敢哄骗我弟弟的人,究竟是谁。”   韩棠被保镖护送着回到病房。之前退出去的医生也被叫回来了,正站在陆衍旁边,似模似样地写着检查报告。   陆衍听见声音,望向门口的方向,不确定似的问:“……棠棠?”   韩棠不等他说第二遍,立刻快步走过去。陆衍像是能预判到他的行动轨迹似的,他刚一靠近,就握住他的手,把人抱到怀里。   “怎么去了这么久?”陆衍舍不得似的摩挲着他的手背,低声问道:“知道哥哥看不见,故意让我担心?”   韩棠咕哝道:“……没注意时间。”他怕陆衍还要多问,转头望向旁边:“医生,我哥……”韩棠停下来,惊讶地打量着面前脸色通红,像是在强忍什么似的医生:“你没事吧?”   在他身后,陆衍看似没有焦距的目光动了动,其实那只是非常细微的神情变化,但医生莫名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他掩饰般咳嗽了几声:“没事没事,不小心被口水呛到了。”   韩棠点点头,握紧陆衍的手:“我哥哥怎么样了?”   医生调整了一下气息,和缓道:“各项指标都还算正常,眼下就是慢慢静养,他眼睛看不见,日常生活得多照顾点,不要再磕磕碰碰。”   韩棠很认真地点点头。   医生又往陆衍的方向看了一眼,硬着头皮说:“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适当运动也是有好处的,保证病人心情愉悦也很重要。”   不知道为什么,韩棠感觉他声音很虚,眼神也很飘忽,一时有点奇怪,还要再问上几句,陆衍忽然开口打断:“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韩棠还维持着坐在陆衍怀里的姿势,刚才还不觉得,现在四下无人,周围静悄悄的,暖意似乎随着彼此的呼吸慢慢升腾起来。   韩棠缓缓偏过头,恰好跟陆衍的目光撞在一起。   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但这种直勾勾的注视,还是弄得他有点不安。   他已经习惯了追在陆衍后头,也习惯了对方总也不回头,时间久了,陆衍就变成了梦境一样的存在,触手可得又遥不可及。   以至于现在两个人坐在一起,韩棠还是有种做梦似的晕乎乎的感觉。   韩棠一眨不眨地看着陆衍,直到陆衍更用力地把他搂住,下巴磕在对方额头的声音,还有落在嘴唇边的暖意提醒着他,眼下的一切都是真的。   陆衍捏捏他的脸,表情有点狠,看起来像是想做点更过分的事:“刚才真的只是在外面透气?”   “嗯。”韩棠含糊地应了一声,他惦记着别的事,不太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哥,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营养餐。”   陆衍想到他这一整天也没怎么吃东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你别去,叫他们送过来。”   没一会儿,工作人员就把餐车推过来,大概来之前被吩咐过,全程没有抬头,得到“他们自己来”的指示后,就快速退出门外。   韩棠把营养餐摆到陆衍面前,又不许他动手,夹起一颗虾饺,跃跃欲试要喂陆衍。   一直都是陆衍在照顾他,他少有回报的时候。   ——陆衍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表情有点无奈,但还是配合他的动作吃了几口。韩棠兴致很高,自己没怎么吃,一大半东西全喂到陆衍肚子里。   陆衍只得开口:“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来,你赶紧吃饭。”   韩棠面不改色扯谎:“我吃好了,你没看到而已。”   陆衍微微眯起眼睛,模模糊糊的视野里映着桌子对面那些一口没动的食物,面对韩棠理直气壮的姿态,生平头一回有了吃瘪的感觉。   “再吃一点。”陆衍无奈道。   韩棠“哦”了一声,但实在没什么胃口,动静很大地吃了半碗粥,又悄悄把碗放到桌上了。   “棠棠。”气氛还算融洽,陆衍忍不住开口道:“昨晚你……”   “我吃好了,我去洗澡。”韩棠一听他又要追问昨天的事,立刻站起身,因为动作太过仓促,撞的桌子哐当一响,两根筷子也掉在地上。陆衍下意识要捡,又生生忍住,由着他逃也似的躲进浴室里。   花洒被开到最大,韩棠一动不动地靠坐在水中,听见门口似乎有人走近,立刻游鱼似的往下一滑,整个人没进快要灌满温水的浴缸里。   陆衍听见里面“哗”的一声,像是水花溢出,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放下了想要敲门的手。   等韩棠出来时,桌子已经被人收拾好了,陆衍抱臂坐在沙发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语气也十分平静:“洗完了?”   韩棠用毛巾擦着头发,点了下头,才想起来他看不见,于是又改口道:“嗯。”   气氛还是有点僵。大概是从前被训怕了,韩棠远远站着,不敢靠近似的。   陆衍不动声色地扶着沙发扶手站起来,他正前方横着个茶几,眼看着膝盖就要往上磕。韩棠喊了句“小心”,毛巾一丢就去扶他。   他冲的太快,到了跟前也没收住惯性,两个人抱在一起跌回沙发上。陆衍后脑勺撞在沙发靠背上,磕出一点不轻不重地声响。   韩棠听见声音脸色就变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被陆衍一把按回肩头:“我没事。”他拍了拍真皮坐垫:“这是软的,没撞疼。”   韩棠整张脸埋在陆衍胸前,炙热的男性气息混合淡淡的烟草味充斥在鼻腔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认命似的抬起头。   陆衍把他结结实实搂住,却没有继续逼迫的意思了,一手托着韩棠的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稳稳地跨坐在自己身上,然后凑到他脖颈边嗅了嗅,哑声道:“宝贝好香。”   韩棠已经做好了被逼问的准备,冷不丁得到这一句,一时间惊讶地忘了回应。   陆衍握住他一只手,凑到嘴唇边碰了碰,没有焦点的眼睛定在他脸上,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不同:“怎么不说话?不想理哥哥了?”   韩棠眨眨眼睛,不太适应他这样温柔深情的语气:“不是,我以为你要……”他闭上嘴,怕提醒到陆衍,没有继续往下说。   陆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一下下抚摸他的后背,让他放轻松,语气也更加温柔:“怎么又不说话了?”他叹了口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只要我在家,你会主动跑过来粘着我,有时候我喝多了,你还钻进我被子里,偷偷亲我,就像这样……”   他手臂线条绷紧了,结实强悍的脊背也挺立起来。黏腻甜蜜的气息随着极淡的水声,在空气中涌动。亲密的纠缠过后,两人的额头还蹭在一起,看上去难舍难分似的。   韩棠耳廓红得厉害,热意顺着头顶涌入身体的每个角落,连带手心也烫了起来,他眼睛看着旁边,有点不好意思:“你都知道啊?”   饭桌上那点小插曲带来的阴霾似乎已经完全消散,陆衍握着他两只手放在胸前,看着他的眼睛,很郑重地说:“当然,所有跟你有关的事我都知道。”   韩棠脑海中忽然冒出陆崇胥的脸,心头没由来一颤,他垂下眼眸,低声道:“那以前也没听你说……”   陆衍仰起头,轻轻摩挲着他的鼻尖,像是试探,又像在渴求原谅:“哥哥错了,能原谅我么?”   韩棠眼眶有点发热,手指也蜷缩起来,陆衍一根根掰开,直到双手都跟他交扣在一起,才抬起头,亲上他的嘴唇。   这个过程大概很漫长,韩棠一度觉得透不过气,好容易等到陆衍调整坐姿,他才喘息道:“哥……等一下,我先去问问医生……”   陆衍不给他再次拒绝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把人按在沙发上,语气蛮横道:“医生说了可以适度运动。”   韩棠:“……” 第31章   僵持了一会儿,陆衍忽然凑过来吻他。一开始是蜻蜓点水般的轻触,像是在试探他的态度,又像是因为太在意,舍不得唐突似的。   韩棠不知道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只听见陆衍在喘息间低低道:“可以么?”   滚烫的呼吸就落在耳边,一瞬间,韩棠只觉得神经末梢都被这股热意触动,火一般在血管中蔓延开来。   他浑身都在发烫,勉强挤出几个字,声音比蚊子还轻。   陆衍笑了起来,微一低头,嘴唇几乎贴在他脸颊旁:“去床上?”像是怕韩棠后悔,话一出口,他便将人打横抱起来:“好,就去床上。”   他视线还是模糊得厉害,走得又急,一不留神被茶几边的单人沙发绊到——幸好他反应快,踉跄一下又站稳了。   这个插曲似乎只发生在一瞬间,韩棠又被他紧紧抱着,完全没有磕到碰到,只是他听见那一声不轻不重的“咚”响,心脏忍不住一颤。   韩棠不由分说地跳下来:“不用你抱了。”   陆衍怔了怔,神色有点黯淡。   韩棠怕他误会,也怕他不高兴——他知道陆衍的掌控欲有多强,一向说一不二的人,连走路都变得让人担心,难免会有受挫感。   想到这个,韩棠就觉得自责,要不是昨晚他太冲动,陆衍也不会遭遇这种意外。   他嘴唇抿了抿,低着头挽住陆衍:“哥,我扶你过去。”像是怕陆衍拒绝,又急急忙忙补了一句:“你别动,今晚让我来。”   从陆衍的角度看去,韩棠的耳廓已经完全红了,那股热意似乎已经烧到了脸颊边。他挽着自己的动作有些僵硬,能感觉到他在紧张。   陆衍尾音不自觉扬起:“你来?”   韩棠一声不吭地把他扶到床边坐着:“你等我一下。”   陆衍像是一秒钟都离不开他一样,立刻反握住他的手:“你要去哪?”   “没有要去哪,就是去洗手间准备一下……”韩棠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但陆衍眼睛看不见,脾气就变得格外执拗,不管自己怎么说,就是一声不吭,也不放开。   韩棠看着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自暴自弃地说:“我不去了,就在这里。”他单手解开衣扣,觉察到陆衍抓着他的力度稍稍放松了一点,才退开一点。   那一点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就站在陆衍触手可及的地方,当着他的面,将那身碍事的衣服,一件件丢到地上。   房间的门已经被锁死,窗帘也拉的没有一丝缝隙,床边只开了一盏小壁灯。陆衍屏住呼吸,眨也不眨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影。   昏昧的暖光将他们的轮廓投映在身后的帘布上,细微的声音像是被放大的鼓点,一下下敲击着他的耳膜。长久以来压抑在心脏深处的渴望,在这一刻似乎有了具体的形态。   陆衍闭上眼睛,又睁开。   那些压不下的欲念,沉定在他眼底,映出某种肉食动物快要按捺不住,想扑过去把猎物吞吃干净的凶光。   韩棠手里拿着一管医用乳霜,刚转过身,就听见陆衍暗哑的声音响起:“够了,过来!”   他回过头,陆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了,一抬手将他拦腰抗上肩头,然后准确无误地把他放到床上。   病房里的灯光彻底暗了下来,夜风轻轻敲打在窗边,但很快又被里面那些杂乱的声音盖了过去。   韩棠竭力仰起头,他眼底闪烁着一点碎冰似的水光,衬的瞳仁点漆似的黑。长时间亲吻带来的窒息感,使得血液不断冲上头顶。   有一瞬间,他浑身轻飘飘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某种幻觉,像是回到还在实验室的日子。   无尽的痛苦像冰冷的海水,一次次将他淹没,他无措地挣扎、哀求,试图寻找一根救命稻草,但下沉感越来越强,他看不见光,也感觉不到眼泪涌出的温度,整个身体似乎已经和这个幽深灰暗的海融为一体。   ——直到陆衍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棠棠。”陆衍紧紧抱着他,不断亲掉他的眼泪,一声声在他耳边重复:“我爱你。”   “宝贝,我爱你。”   韩棠搂住他的脖子,泪水又一次顺着眼尾流进了发丝间。   所有的感觉都在这一刻回归,他无声笑了笑,对自己说:“我找到了。”   差不多折腾了一整夜。   韩棠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迷迷糊糊被人抱着喂了点粥,就又沉沉昏睡过去,再次清醒,已经是中午的事了。   金色的光从窗帘缝隙间透过来,韩棠蜷缩在被子里,他身上该清洗的地方都清洗过了,还被换了柔软宽松的睡袍。   昨晚除了刚开始的时候,陆衍来势汹汹,让人难以招架,之后的一切都很温柔,除了身体某个地方有些微不适,他几乎没什么难受感。   他蜷了蜷身子,睁着眼睛又出了一会儿神——直到陆衍坐过来,很用力地在他脸颊边亲了一口,笑着说:“醒了还装睡?”   他脸上神采飞扬的,阳光照过来时,连眼底都映着温柔的光,韩棠怔了一下,忽然感觉陆衍看起来,跟刚陷入爱河的毛躁小伙子没什么两样。   韩棠不自觉抿了抿嘴唇,感觉身体仅有的一点不适似乎也消失了。   他掀开被子,哑声道:“我才没装睡。”   陆衍心情很好,揽着他肩膀逗他:“那你刚才在想什么?”   韩棠习惯了追在他后面跑,忽然面对这样热烈的回头箭,一时有点招架不住,咕哝着就要下床:“什么都没想……”   后面的话,被“咚”的一声巨响打断。韩棠刚做了个站起来的动作,就结结实实的跪在地上,膝盖骨没有任何缓冲,直接撞上坚实的地板,按说该非常疼,可他摸着小腿,忽然意识到自己膝盖以下,没有任何知觉。   疑惑感都没来得及生出,陆衍就一把将他抱回到床上:“怎么了?”   韩棠心惊胆战,顾不上回答,就使劲在小腿上掐了一把,大概过了十几秒,刺痛顺着他掐过的地方蔓延开来,随即就是血液回涌的热意。   韩棠轻轻舒了口气,不太放心地又拧了一下:“应该是睡太久,腿麻了。”转头时看到陆衍盯着他的腿,不由惊讶道:“哥,你能看见了?”   陆衍神色稍缓,也不管手是不是还搭在人家膝盖上,谎话张口就来:“看不见,你这腿真没事?要不我让医生来看看?”   韩棠狐疑地盯着他。   陆衍像是感觉到了一样,侧了侧头,飞快道:“只能看到一点点光。”   像是怕韩棠追问,他似模似样地摸索着站起身:“你先去洗漱,我叫人准备车,待会带你出去吃饭。”   韩棠哭笑不得,又揉了揉腿,才下床走去浴室。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干,他感觉喉咙一阵发痒,咳了一会儿,居然带出几缕猩红的血丝。   太久没见血了,韩棠一看这颜色,太阳穴就是一跳,还没来及细看,陆衍像是听见动静,朝这边走过来:“怎么了?”   韩棠怕他担心,飞快按下抽水马桶,若无其事道:“没什么,我这就出来了。”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   午餐陆衍带着他去了个没去过的餐厅。平心而论,菜的味道挺不错,小牛排烤的恰好到处,海鲜汤也鲜甜。侍应生一边介绍菜品,一边有条不紊地将食物送到两人面前。   但或许是这阵子饮食不规律的关系,韩棠闻到味道就感觉胃里一阵返酸,勉强吃了小半盘,火辣辣的痛感就变得越来越强烈。   或许是他吃东西的声音越来越慢,陆衍没一会儿也察觉到了:“怎么了?不合胃口?”   “没有。”韩棠飞快地喝了小半碗海鲜汤,感觉胃部的痛感缓和了一些,才仰起脸对陆衍道:“挺好吃的。”   陆衍眯起眼睛看着对面,光线不算清晰,只能隐约看见韩棠笑起来的弧度:“好吃就多吃点,你最近瘦多了,晚上抱着硌得慌。”   韩棠正喝着汤呢,差点被他突如其来的调情弄呛到。   陆衍在桌子地下碰了他的脚,神情语气都还是那副衣冠楚楚的精英做派:“慢点喝。”   韩棠一语不发地喝着汤,心想,等回去以后,还是要得叫医生过来给他哥看看脑子。   吃完饭时间还早,韩棠跟着陆衍走出旋转门。今天天气不错,是深秋少有的和煦,不过阳光太强烈,韩棠感觉眼睛刺的生疼,不自觉揉了揉。   陆衍立刻就注意到了,跟他交扣在一起的手指紧了紧,带着一点调侃地看过来:“又困了?”不待回答,忽然凑过来,在他嘴角边亲了一下:“困了也先忍一忍,先陪我去个地方。”   虽然保镖们都带着墨镜,但韩棠还是能感觉出那十来道注视的目光,他有点不安,又有点高兴,低声说:“……会被人看到。”   “让他们看。”陆衍语气很轻松,完全找不到之前急于跟自己撇清关系的样子:“看多了就习惯了。”   车队开了两个多小时,下了高速后越走越偏,最后彻底驶离了市郊。午餐时胃部的痛感已经完全消失。韩棠只觉得肚子很饱,又被喜欢的人搂在怀里,整个人说不出的舒服,一路上昏昏欲睡,直到他不经意间睁开眼,看到窗外的世界。   虽然周围的景色建筑都跟之前不同,但毕竟是住了六七年的地方,韩棠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这条路直直通往他儿时的家。   韩棠眉梢一跳,骤然清醒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朝旁边看了看,见陆衍还维持着闭目养神的姿势。单从表情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他五官生得硬朗,不笑的时候,总带着一种令人敬畏的冷漠感。   韩棠思绪混乱,那些过去很久,却在他遇到陆衍以前,少数能感受到“活着”的回忆,此时化作   一个个模糊的影子,一股脑涌入他脑海中。   没等他想明白陆衍为什么带他来这里,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陆衍睁开眼睛,很自然地吻了吻他的手背:“到了。” 第32章   陆衍曾经问过他从前的事,刚开始韩棠满肚子戒心,当然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之后戒心是没了,但他面对喜欢的人,又生出无穷无尽的自卑感。   他前半辈子一无所有,没有值得骄傲的过去,没什么想要期盼的未来。   没人在乎他,他也找不到在乎的人,唯一拥有的,只是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本能,为了活着,那些年他不惜将自己变成一头野兽。   可陆衍不一样,陆衍是天子骄子,他什么都有。不缺金钱财富,也不缺敬仰崇拜,即便是在陆崇胥那种苛刻到变态的人眼里,他也是最优秀的那个。明恋暗恋他的人那么多,只要他愿意,可以有换不完的情人。   韩棠哪一点都比不了,他知道自己不是最好的那个,也不是陆衍最想要的那个,但他不想开膛剖腹,把自己的一切都袒露出来。这样不堪的人生,他要永永远远藏进心里。   于是他编了一个故事,拿来搪塞陆衍。   他说自己父母早亡,从小被送进福利院。福利院条件很糟糕,他被养到十来岁就出去讨生活,遇到过几个坏人,也遇到一些好人。   ——听起来平平无奇,但已经比他真正经历的好上无数倍。   那时候陆衍什么都没说,韩棠也不知道他信没信。不过就是赌他查不到一个社会意义上被抹杀的人罢了。   可是现在,陆衍却把他带到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韩棠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   保镖们都退到看不见的地方,偌大一片山坡上只有他们两个。傍晚的风吹过来,草坪上泛起一道道水样的波纹。   不远处有一些铁栅栏围起来的建筑群,最外围像座花园,郁郁葱葱的花木从黄铜藤蔓的卷须里探出来,花枝随风摇曳间,隐约能看见人影绰绰。   韩棠怔怔地站在山坡上,听着小孩子追逐玩闹的声音不间断地传过来。   ——这里似乎是座福利院。   “这块地我很早以前就拿下了,一直没想好该拿来做什么,直到后来遇见你,才有点头绪。”   韩棠扯了扯嘴角,有点干涩地问:“……什么头绪?”   “有时候在想,自己要是能早出生十年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在你小时候就照顾到你。”   陆衍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落在耳朵里是很温柔的,即便看不到,也能感觉到他在微笑。但韩棠压根没心思体会这里头的温情,也没意识到陆衍说起自己的事时,没有用到任何不确定的字眼,仿佛假设成真,他就能预知到自己的一切。   此时此刻,韩棠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陆衍怎么会知道这些?除了韩家的人和他那个不知所踪的亲妈,应该没人知道自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习惯性握紧拳头,指甲无意识在掌心里剐蹭起来。   ——但陆衍像是一早就预判到了他的一切,差不多在同时,轻轻握住他紧张的那只手,声音更轻柔,撩拨着他的耳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可以直接问我,包括我的想法,我的过去,还有你以为的……那个人,所有的一切,我通通可以告诉你。”   陆衍顿了顿,抚上韩棠的脸颊,让他抬起头:“但是同样的,我也希望你能跟我坦白一切。”   韩棠眉梢轻轻一跳,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陆衍的话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即便去查也未必能查清的过往,还有在他眼里,有关那个人的事情。   这些困扰着他的问题的答案,如今就摆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作为回报,他也要自己烂泥般的过去,原原本本摊开来给他看。   韩棠沉默了很久。   天空在无声的静默中慢慢暗淡下来。   远处礼堂钟声敲响,小孩子的追逐笑闹听不见了。不知道是被钟声掩盖,还是从一开始就只是他的幻觉。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不必开口,就已经能感觉到他在为难。   陆衍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转过来抱住他,揽着他肩膀的手臂收得很紧,声音温柔、耐心,充满了安抚意味:“现在不想问也没关系,只要你想知道,我随时都可以告诉你。”   韩棠眼睛有点发热,有一瞬间,他想就着这个亲密无间的姿势,将一切都说出来,但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陆衍已经松开了手,换做一副轻松的语气:“今天太晚了,下次我叫他们准备一下,带你进去逛逛。”   回去的路上,陆衍接了个电话,听起来像是公事,韩棠靠坐到一边,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   陆衍打完电话,就看着他仰靠在座椅上的睡容。车顶灯从上到下照过来,将他的面部轮廓收得很紧,影影绰绰间,能看到他瘦削的脸颊上,泛着一种不自然的苍白。   陆衍碰了碰他的嘴唇,轻轻叫了一声:“棠棠?”   那边没有回应,连之后陆衍把他揽过来,也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他一向精力很好,这么渴睡并不常见,陆衍把他垂下来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本来只是虚虚搂着,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够似的,将他上半身囫囵抱过来。   他怕吵醒韩棠,这些动作做的非常小心,还不忘低声交代司机:“开慢点。”   昨晚折腾得凶,陆衍知道他没睡够,想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但他没想到,韩棠这一觉居然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韩棠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以至于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病房的床上,脑海中一阵发懵。套房里空无一人,陆衍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韩棠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被床头柜上手机“嗡”声震得一激灵。   他拿过来一看,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居然是M发过来的。   他们之前说好,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尽量别主动联系他。来不及多想,韩棠迅速点开他的名字,上面只有几个字:有急事,速回。   韩棠心里一紧,立刻回拨过去。   电话接通声还没响起来,病房门从外面打开了,韩棠窥见人影,立刻挂断电话,反手将手机塞进口袋里。   他面不改色地跳下床,迎上去:“哥,你去哪儿了?”   陆衍从轮椅上站起身,示意保镖送到这就可以了。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脸上带着一点笑意道:“没去哪,早上医生过来查房,我怕吵醒你,就去医生值班室让他们检查了。”   “结果怎么样?”   陆衍说:“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应该就能出院了。”   韩棠抬起手在他眼面前晃了晃:“这样,看得见么?”   陆衍准确无误地握住他的手:“我……”他皱皱眉,低头看了又看:“手怎么这么凉?”   这个病房配备了新风系统,室内永远保持在人体最舒适的温度,韩棠又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按说身体应该很温暖,可陆衍握着他的手,只觉得像攥着一块薄冰。   韩棠没放在心上,“嗯”了一声:“还好吧,没感觉冷。哥,你还没回答我呢,是不是能看见了?”   陆衍把他两只手都焐在掌心里,还是有点在意:“医生说我没事,你不用操心了,况且就算看不见,昨晚我还不是把你抱回来了?”   韩棠惊讶了:“是你抱我回来的?怎么不直接把我叫起来?”   被包裹着的手渐渐回温,陆衍语气也轻松起来:“叫了,没叫醒,还以为你在跟我撒娇,没想到你睡了这么久,我差点要叫医生来给你检查了。”   韩棠讪讪的:“……没有,我一点都没听见。”   “知道你没听见。我是看你这几天太累了,没认真叫。”他摸了摸韩棠的头发:“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真不用叫医生给你看看?”   韩棠上半辈子跟那些针管药剂打够了交道,如果有可能,他连医院的门都不想进,闻言立刻抽出手:“我就是睡太久了还没缓过来,哪用得着看医生,哥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不给陆衍开口的机会,他扭头扎进盥洗室。   可等他站到洗手台前,看见自己的样子时,也有点愣住了。面前的镜子里,映出一张久睡之后,还是显得有些憔悴的脸。皮肤几乎和纸一个颜色,连嘴唇都泛着微微的白。   自从到了陆衍身边,这种病态的羸弱已经很久没见过了。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了实验室里那个行尸走肉般的自己。   反应过来时他不由一怔,赶忙搓热双手,焐在脸颊上,漆黑的眼睛紧盯着镜子,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被按压过的皮肤浮起一层薄薄的红,冲淡了之前的虚弱感。   韩棠又看了好几眼,这才松了口气。这阵子他他这段时间的确经常感到疲倦,不单单是身体上的那种累,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里头慢慢被消耗着。   他挤着牙膏心不在焉地想,应该是前段时间累狠了。   如果没有陆崇胥就好了,如果没有这个人,他大可以缠着陆衍陪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休息一阵子,现在的陆衍看起来什么都肯纵着他,就算他要在外面玩上好几个月,陆衍也不会拒绝。   有陆衍在身边,天大的压力都能缓过来。   韩棠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牙膏泡沫,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桓不去。   ——只要陆崇胥消失,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   洗漱完出来,陆衍已经叫人送来了早饭,韩棠把陆衍夹到自己盘子的东西吃了个七七八八,才小声道:“哥,工作室那边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   他刚开了个头,陆衍的动作就是一顿,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一定要去?”   韩棠硬着头皮道:“我晚上吃饭前一定回来。”   大概他的样子看起来有点不安,陆衍也没再说什么:“想去就去吧,待会儿我叫人送你。”   只是临走前,他又拿出那枚装了定位的耳钉,亲手给韩棠戴上:“不许再取了。”他笑着亲了亲韩棠的脸颊:“要是弄丢了你,哥哥会疯的。”   韩棠摸了摸被他亲过的地方,笑嘻嘻地说:“知道了。”   陆衍派过去的保镖把他送到工作室门口,韩棠进门之后,从窗户里瞄了一眼,这些人还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他知道这多半是陆衍的意思,也没放在心上。   他单手摘下耳钉,放在工作台前,一跃跳过沙发,直奔藏在房间深处的地下室。   那里没有开灯,无数闪烁着的显示器泛着荧白色的光——最显眼的,还是挂在房间正中央的那面超过五十寸的屏幕——那里正播放着一段录像。   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背对着他们坐在病床上。他看起来非常瘦,隔着病号服都能看到他凸起的脊骨。搭在身侧的手臂上遍布可怕的青紫色淤痕,像是长时间注射针剂导致的。   “哎,你找我……”韩棠冲着电脑座椅前的人影开了口,但后面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屏幕上那个人忽然开始吐血。   不一会儿,几个医生打扮的人冲了进来,训练有素地将因为疼痛摔倒在地的男人抬到病床上。   整个过程中,他们的神情都异常麻木,有人拿来束缚带,摆弄什么物件似的,把因为痉挛而蜷缩起来的男人绑在病床上。   无助的哀嚎,还有吐得到处都是猩红血迹,都没让他们的眼神产生半点波动,甚至有人还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   韩棠紧盯着那些人露出来的眼睛,他记得这种神情——和当初在实验室里被人当成小白鼠时,自己面对的一样。   但最让他惊讶,还是在众人散开后,那个男人露出来的脸。   那是张被病痛折磨几乎变了形的脸,如果不是他一直在颤抖,只看那副虚弱的模样,会让人误以为他已经死了。   M不知何时转了过来,声音带着熬夜过后的哑意:“你还记得他么?代号SI019,当初跟你一起参加那项研究的实验体。”   韩棠当然记得。当年那场研究之初,一共挑选了二十个人,九成都死在第一轮的排异反应里。韩棠和他侥幸捡了一条命,之后就被放到一间病房里进行观察。但短暂接触过后,研究进入二期,韩棠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再之后他从手术台上下来时,就成了研究员口中唯一的幸存者。   至于那个人,韩棠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   M调出一些残缺不全的资料:“当初那项研究,是在尝试用医疗手段加强细胞的再生能力,突破分裂极限,结果你也看过了,绝大部分人都出现了严重的体循环炎症反应,除了你们之外,熬得最久的那个撑了四十天,最后死于急性白血病。”   韩棠摸了摸口袋,像是想找根烟,但摸了个空,只得悻悻地收回手,他摸着沙发坐下:“你继续说。”   “其实那时候他没有死,但是苏醒的时间比你晚得多,之后被当做对照组实验体藏了起来,实验室被摧毁之后,他一直下落不明,现在看来,多半在事发当天被人紧急送走了。”他顿了顿:“救他的,应该就是把我们聚集到一起的人。”   屏幕上的录像还在继续,抢救过来的画面结束以后,紧跟着的又是漫长的煎熬。   濒死、被救活的过程重复了很多次,即便这段录像被人加速过,但韩棠还是感觉到了不舒服。   因为他们为了让这个男人活下来,采用了很多极端的抢救措施,等他真正死亡的的时候,已经是字面意义上的体无完肤。   韩棠胸口发闷,一股异常强烈的不祥预感不断在心底翻腾,他朝着画面一点,声音有点虚:“他变成这样,是因为那个变态又在他身上做实验了?”   M欲言又止地扫了他一眼:“不是这个缘故,当年那项研究过后,你们的身体都发生了改变,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你身上超出极限的体能,还有过快的自愈速度,都是药物刺激后带来的,这也是实验之初那些人的预期。”   韩棠扯了扯嘴角:“……所以呢?还要我谢谢他们不成?”   M摇摇头:“但这项研究并没有成功。”他拿出遥控,调到录像最开始的地方:“大概是半年前,他忽然出现不明原因的亚健康征兆。一开始只是食欲不振,嗜睡,失温,血管僵化,没多久又出现了咳血的症状,同时他体内器官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病变,一切都和最初那些实验体经历的一样。在经过长达十年的蛰伏后,免疫系统产生了远超当初的,报复性病变。他死亡的过程,远比那些人来的漫长和痛苦。”   地下室里一片死寂,只能听见机器工作时轻轻的滋滋声。   M声音很轻:“当初你们都参与了这项研究,你……”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屏幕斑驳的光正落在韩棠脸颊边,黑灰色映照下,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皮肤苍白的有了冷玉的质感,像是一尊被投入阴影里的雕塑。 第33章   他的样子实在很反常,M思考片刻,不确定道:“你是在担心自己么?这只是一种猜测,如果你担心,就去做个检测看看……”   “我没事。”韩棠打断道,他扫了录像一眼:“这东西你从哪弄来的?”   M指了指沙发一侧的小推车,最下面那层一早就放了个牛皮纸信封:“一个礼拜前,有人把这个放在门口信箱里,除了存储录像的光盘,还有SI019的病历。我花了两天,确定了这东西不是伪造的,但调查时发现寄件人用了虚假信息,查不到真实来源。”   韩棠不怎么在意地翻了翻那叠病历:“不用查了,我知道是谁。”   一个礼拜前,比他和陆崇胥见面还早了一天。陆崇胥早就知道自己不会答应他的要求,所以才把这东西送过来。   韩棠闭上眼睛,潜意识不愿深思他把这东西送过来的原因。忽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语气随之急促起来:“之前让你查我哥的身世,你办的怎么样了?”   “陆衍名义上的父母在他出生那年,就被宣称死于意外,有关他们的资料很少。但二十七年前,陆家名下的四所医院里,没有任何孕期检查的记录,至于陆衍本人,第一次以继承人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也是在他十岁左右,此前陆氏一直对外宣称他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而且最重要的是,陆家的人个个都有遗传疾病,但我找到了陆衍近期的体检报告,他本人非常健康,各方面的身体素质,都好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M顿了顿:“当年研究所一直没放弃基因修改计划,这个计划保密性很高,陆崇胥只和负责人单线联络。我了解的东西有限,但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你猜的没错,陆衍不是陆家的人,他甚至可能是经过基因序列修改的产物。”   病房里。   韩棠走后,陆衍就一直坐在沙发上,进来汇报公司事务的手下走了好几拨,他连姿势都没变过。直到负责调查上次那条私人医疗的心腹进门——   “陆总,您上次让我们查那个出现在医疗公司的人,已经找到了。”   陆衍似乎还在想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接过他递过来的文件袋。   文件袋摸着很薄,打开一看,资料比想象中还要少。甚至连照片都只有寥寥几张,且大多看不清全貌。时间最近的一张是两个月前,这个男人在几名保镖的陪同下,走进一座看起来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黑市地下格斗场。   心腹说:“这家格斗场出现的时间大概是在三年多以前,查不到老板的个人信息。只知道他们以高额的奖金和超乎寻常的比赛尺度,短短几个月,就在黑市打出名头。他们的对家说,老板会让人给选手注射药物,所以这里的格斗手异常强悍,我们查到那个医疗公司的确有一部分违禁药品流向这里,消息应该是真的。”   陆衍眯着眼睛,一寸寸打量着照片上那张脸,耳边不间断地传来心腹的汇报声。   “因为用违禁品提高体能极限,只能在短期内发生作用,之后会对人体产生不可逆转的伤害,所以这地方格斗手耗损率很高。但奇怪的是,他们似乎有特殊的招募渠道,不管前一晚抬出去多少人,之后很快就有新鲜血液填补上来。”   “豢养。”陆衍轻声道。   心腹:“您说什么?”   陆衍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了小时候呆过的,那个斗兽场一样的地方。无数孩子被豢养在那里。受伤、流血、乃至死亡都是家常便饭。陆崇胥用各种手段筛选掉他不需要的人。大部分死在那里,一小部分下落不明,据说是被送去做更有意义的事,但几乎没有人能感觉到他们离开,因为很快就会有新人被送进来。   就和眼前这个玩成人死亡游戏的地方一样。   陆衍深深地吸了口气,重新睁开眼睛。三年多以前,跟他和陆崇胥撕破脸的时间相当,虽然不知道拄着文明棍的男人到底是谁,但陆衍有预感,他和陆崇胥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陆总,还有一件事。”心腹语气变得有些微妙:“我们在调查这家底下格斗场的时候,查到小少爷曾经来过这里。”   陆衍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棠棠?”   心腹默默递过来一部平板电脑,上面保存着韩棠那一晚,跑去打黑拳的全部过程。   陆衍看清了开头的那个人影,劈手就夺了过来。   心腹识趣地退到一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去打扰老板。病房里的窗帘拉的严严实实,即便是白天,光线也不甚明亮。   但这种乌蒙蒙的光,跟视频里那个藏在地底下的格斗场完全不能比。陆衍握着平板的手指节已经微微发白,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直到韩棠随着猩红色的光一步步走上擂台。   在自己面前娇气怕疼的男孩子,到了这种弱肉强食的地方,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像是伪装成猫咪的猎豹,看不见怕被他吓着的人,就舒展开筋骨,亮出了爪牙,露出本来面貌。   那些下流污秽的调侃和口哨声陆衍都听不见了,他看着那个块头接近两米的对手,山一样朝他的小猫咪扑过去时候,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从不知道自己能害怕成这样,一个回合不过短短十分钟时间,都让他无数次感觉心脏快要骤停——即便这种对抗他自己亲身经历过无数次。   压抑着的狂怒和担心,在看到韩棠被对手偷藏的刀刃划伤时,到了顶峰。   陆衍反手把平板拍碎在桌子上。   屏幕爆裂声惊动门外的保镖,有人敲了敲门,陆衍喘着粗气,不耐烦地说:“门口呆着,我没事。”转头又问一直立在旁边的心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九月二十七号的事。那晚小少爷说是跟朋友聚会,要晚点回来。因为他之后去了周家,我们被转移了注意力,没想到他还去学人打黑拳。”   “九月二十七……”陆衍想起那晚韩棠故意露出的血淋淋的手臂,只觉得愤怒在胸口沸腾:“他那晚的对手还找得到么?”   “他们伤的很重,那晚过后就消失了,应该是被处理掉了。”   陆衍嘴唇动了动,像是在骂脏话。   就在他们沉默的当口,一个保镖敲了敲门:“陆总,小少爷那边忙完了,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   临走前,韩棠试图通过M联系陆崇胥,但那边始终是断联状态。韩棠清楚,陆崇胥早晚还是会露面,现在多半是在摆姿态晾着他。   那段录像绝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陆崇胥玩弄人心的确有一手,现在觉得等不了的人,已经从他变成了自己。   韩棠一路上不发一语,等到下了车走到病房门口,才想起来问:“我哥今天在做什么?”   保镖训练有素,答道:“陆总一直在房间里,没让我们打扰,可能在休息。”   韩棠没有多想,调整了一下表情,推门走了进去。房间里的布置和他早上离开时没什么两样。陆衍站在落地窗前,听见声音,缓缓转过身。   可能是逆着光,他的神情晦暗不清。但如果认真去看他的脸,就会发现,即便在这样明明暗暗的光影下,他身上也显出几分少有的凌厉气息。   可韩棠根本没有细看,他坐在车里就觉得很累,现在见到陆衍,更觉得自己累得快要死了。他几乎是低着头走到陆衍面前,一头扎进他怀里:“哥。”   陆衍满肚子的火气和质问,但被他这一抱弄熄了火。按在肩膀想要把人推开的手顿了顿,最后又没奈何地搂紧了。   陆衍脸其实还板着,但语气已经缓和不少:“不是说晚饭前才能回来?”   韩棠趴在他颈窝边咕哝了句什么,陆衍没听清,低下头,贴在他嘴角边问:“什么?”   韩棠像是没听见一样,半晌不见回答。陆衍感觉到不对,掐着他后脖颈,想看看他的脸。韩棠冷不丁抬起头,用力吻上他。   “哥。”韩棠在唇齿交缠间含糊不清地说:“你快点好起来,我想回家了。”   他说完这句话不到一小时,几个科室的主任联合会诊,当着韩棠的面给陆衍做了详细的检查,证明他现在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   任凭韩棠怎么劝说他“再观察两天”,陆衍还是当天下午就出了院。   晚饭是在卧室吃的。回到熟悉的环境之后,韩棠精神状态明显好多了,主动帮陆衍洗澡换衣服,结果在浴室里就忍不住做了一次。   不论是清醒还是病态中,这种事一向是陆衍掌控主动权,但今晚气氛格外甜蜜。韩棠像是一秒都离不开他一样,连接吻都透着难舍难分的缠绵感。   房间里的灯短暂开了一会儿,是管家送了吃的上来,陆衍搂着韩棠,伺候什么心肝宝贝似的,一勺勺喂给他。韩棠喝了小半碗汤,就把勺子和碗推开,不肯再喝了。   他露出来的肩膀上,带着些深深浅浅的吻痕,大部分是刚才留下的,还有一些颜色淤紫,陆衍扫了一眼,感觉像是前几晚弄出来的痕迹。   但没等他细看,韩棠又迫不及待地贴到他怀里。   陆衍胡乱将碗一推,飞快关了灯,摸了摸韩棠发烫的脸,他又有点舍不得:“累不累?”   回应他的是无声的拥抱和亲吻,韩棠主动跨坐过来。黑暗中,他紧紧闭着眼睛,献祭般把自己交到陆衍手里,像是无措到了极点,只用这种方式寻找安慰。 第34章   第二天一早陆衍去了公司,他走得时候韩棠还在睡,陆衍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连人带被子打包带走,但犹豫了一会儿了,最终只是隔着被子轻轻抱了他一下。   几乎就在他关上门的瞬间,韩棠睁开了眼睛。   低血糖和一夜未睡带来的晕眩感笼罩着脑海,他刚坐起身,就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慢慢下了床。   换衣服时他的目光不小心掠过镜子。   微光浮尘之上,映着一个黯淡的人影。韩棠盯着那个影子,有一瞬间觉得那张脸很熟悉,那是他孤立无援的童年中,无数次看到过的样子。   韩棠抬起手,做了个扣动扳机的动作,代表枪口的食指对准镜子里那个让他觉得恶心的人影。   “砰。”他轻声说。   九点,韩棠把用来定位的耳钉放在枕头边,悄悄从卧室窗户外面离开。   路过市中心一所综合医院时,韩棠忽然出声:“等一下。”   出租车司机不确定地回过头:“是这里么?您不是要到……”   韩棠只失态了一秒,他很快把目光收回来:“没有,没事,你继续开吧。”   他离开别墅外墙还不到一百米的当口,摆在陆衍办公桌一角的电脑发出“滴”的一声。当时陆衍正在跟助理谈事情,听到声音脸色一下子就不对了,等转过头看见屏幕上那个不断移动的目标红点,当即把文件夹摔在桌上。   整个办公室噤若寒蝉,只能听见陆衍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的声音:“叫人跟紧了,看看他去了哪里。”   车子停在一个偏僻的路口,韩棠下了车,径自往道路尽头的巷子里走去。虽然是白天,但巷子里黑洞洞的,路上看不到人,只能听见穿梭的风声。   地下格斗场的门开着,一个带着墨镜,保镖模样的人走了出来,面无表情道:“陆先生等你很久了。”   格斗场里气味复杂,夹杂了血气还有烟酒气的味道一股脑涌过来,韩棠嗓子一阵发痒,忍着想要咳嗽的冲动,跟着这个人走到了上次来过的地方。   那里除了陆崇胥之外还有两名医生,其中有一个半跪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拔吊针。医生的动作足够小心,但针头拔出的瞬间,还是有一小股血喷了出来。另一名医生随即上前,动作娴熟的替他止血包扎。   他的背影比上一次见到时瘦了不少,韩棠预感到了什么,但等他转过身时,还是不由一怔。   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陆崇胥看起来像是老了二十岁,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衰败感。消毒水味儿充盈在整个房间里,居然都盖不住他身上那股近似植物腐败的气息。   陆崇胥和蔼道:“你来了。”   韩棠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开口:“是你把SI109的档案送过来的?”   陆崇胥微一颔首,即便衰弱成这副模样,他望向别人时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韩棠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为什么?”   陆崇胥拿起轮椅边的遥控按了一下,光盘里没有看到过的画面,被放大了投影在韩棠面前。   那是一年前SI109在这个地下格斗场上跟人打擂台的画面。韩棠微微睁大眼睛,没办法把眼前这个能一脚踩碎对手肩胛骨的拳手,跟之前录像里看到的男人联系起来。   陆崇胥双手交握在身前,悠悠道:“实验室被毁的那天,我的人拼了命把他带出来。当时我手里的筹码不多,他又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本来也没太上心,没想到他那么争气,一年不到,他身体的变化简直是脱胎换骨。那种超出想象的自愈力,堪称变异的身体力量已经不是普通人类能有的了,医生检查后发现,他身体内细胞分裂增殖的能力,比平常人快了十倍不止,但染色体端粒却没有太明显的变化,换句话说,他的寿命被延长了。当时我很高兴,我以为实验成功了,我花了大半辈子心血,终于找到能彻底治愈我这样有基因病的可怜人的办法。”   韩棠冷冷道:“可惜他死了。”   陆崇胥连眼神都没动一下:“你不好奇他是怎么死的么?”   “……”   “我可以负责的告诉你,我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一开始只是一次小伤,我们都没在意,但那道伤口始终没有愈合,溃烂、发炎、反反复复发烧,原本只是一道很小的口子,最后不得不生刮下半条胳膊的皮肉,才勉强保住那只手。”   韩棠手指蜷了蜷,压下想要触碰手臂伤处的动作。   陆崇胥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轻叹道:“病痛折磨的他没有胃口,勉强吃下去,很快又吐出来,渐渐发展到吐血,最严重的时候根本止不住,最开始他也想活,但很快他就被疼痛折磨的只想死,可惜寻死也变得很困难,之前断断续续出现的肌无力情况频繁出现,大部分时候,如果没人帮忙,他连翻身都是问题。”   他拿起遥控又按了一下,白墙上出现了一个半跪在床边,正颤抖着把头往墙上撞的人。白色墙壁已经见了血,连接在他身上的管子也被他不管不顾的动作扯断不少。直到医护人员匆匆赶来,几个人合力才把这个瘦的跟骷髅差不多的病人按了回去。   那一声声哀嚎求死的嚎啕,已经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了。   陆崇胥皱了皱眉,大约是嫌吵,抬手关了投影才继续道:“他运气不好,病变的地方长在这里。”他点了点头:“发病的速度又快,到最后连止痛药都起不到作用。”   “实验失败了,我以为的奇迹,不过是一场提前透支了生命的表演。”   说到这里他不由带了点惋惜,但那个眼神与其说是在哀叹活生生的人,不如说只是在可惜什么工具。   韩棠止不住胃里那股生理性的翻腾,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目光收回来。   “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恐吓我?你以为在那个鬼地方待了这么多年,我还会被这种东西吓到?”   陆崇胥摇摇头,语气比他平静得多:“你不必对我有这么大敌意,我只是让你清楚你现在的情况,你应该也感觉到了最近身体的变化,你躲不掉的。”   韩棠心脏一瞬间揪紧了,他感觉像是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颈,把他往冰冷的深渊拖去。   陆崇胥欣赏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将声音放得更加和缓:“我要是想对你动手,不会等到现在,你气色很差,那边有椅子,你坐下来,我们慢慢谈。”   其实不用他说,韩棠自己也感觉到了,昨晚弄得太凶,他早起就开始发低烧。但当着陆崇胥的面,他只是直挺挺站着。   陆崇胥叹了口气,目光里少见的带了一丝悲悯感:“或许你不相信,他死了,我很难过,我一直把他看做除了你之外最重要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一个合适的措辞。   韩棠冷笑一声:“我相信,毕竟我们这种命硬的实验体也不是那么好找。”   陆崇胥挑了挑眉,没有否认。   韩棠盯着他的脸:“我哥哥呢?他在你眼里也是实验体?”   陆崇胥笑了笑:“是,但也不是,他的用处和你们不太一样。”   韩棠也笑了:“也是,在你心里,他原本就是你。”   陆崇胥好奇似的“哦”了一声:“看来你知道了什么,说来听听?”   “他不是你的儿子。”韩棠嗓音沙哑:“我哥……本质上和我们一样,都是你用来苟延残喘的工具。你有遗传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所以你想了很多办法,但无数次实验后,你发现这个病没办法被彻底治愈,再怎么拿人命作孽,最多也只能延缓发病时间,想要彻底摆脱这种基因病,大概只有重新投胎这一条路,你当然不舍得去死。”   他把话说得很不客气,像是在故意挑衅似的,但陆崇胥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看过来的眼神甚至还带着点鼓励意味。   韩棠摸了摸裤袋,翻出一张很小的纸片,那是从旧杂志上剪下来的,可能是之前摆弄了太久,纸张显得皱巴巴的,连带上面的人都显得更加苍老:“这是你之前的样子吧,看来你那时候真的快要死了,要不然你不会选择这么冒险的办法,脑移植手术?”   陆崇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移动轮椅来到他面前,接过那张边缘有点泛黄的照片,他低着头,韩棠看不清他的表情,等了好一会儿,才听他淡淡道:“当时我病得很重,陆衍那个狼崽子趁机夺权,我的人尽了力,也只能争出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陆衍受了伤,可他年轻,康复得快,第一时间就站出来控制住了局面,我只能逃走,之后铤而走险做了这个手术,也是我命不该绝,不然四年前就该死在手术台上了。”   韩棠眼底掠过一丝嘲讽:“别把自己说的那么无辜,如果我哥不动手,死的那个就是他吧?你收养他,栽培他,口口声声说要把陆家的产业都交到他手上,不过是因为按照你原本的计划,最终他会成为你,我说的没错吧?”   陆崇胥毫不在意地笑笑:“不然呢?他是经过了基因修改手术才被生下来,能够出生原本就是我的恩赐,我让他帮我,不应该么?”   韩棠忍了又忍,才把“畜生”两个字咽下去:“看来你当初的手术不太成功,比起病急乱投医找到的供体,你还是更惦记我哥哥,所以之前才找上我,想借着我的手把他骗过来,对么?   出乎意料的,陆崇胥摇摇头:“神经再生和脊髓断端修复没这么容易,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当初我根本不会冒这种险,现如今我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我再做这种尝试,但你说的没错,我确实需要你帮忙,毕竟以我现在的势力,想接近陆衍是不可能的,如你所见,我也没多少时间能等。”   韩棠朝着陆崇胥就踹过去——几乎就在他抬腿的瞬间,房间死角传来一声枪响,很轻,但痛感立刻顺着小腿蔓延上来,韩棠倒退了几步,一手撑着旁边的椅子,没让自己半跪下来。   陆崇胥说:“别怕,只是麻醉枪,剂量不大,只要你别再冲动,我保证你可以平安无事地走出去。”   韩棠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刚才那个人影一晃他就发现了,但是现在的身体完全跟不上动作反应,而且不知道麻醉剂里是不是加了东西,他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到尖锐的痛感。   他早知道的,这个能无视道德法律,只为了活下来的人,不会放任自己在危险里。   但知道归知道,听见陆崇胥用那种对待什么工具似的口吻说起陆衍,他就控制不住想要杀人的冲动。他想摁灭一切能伤害到陆衍的可能,哪怕因为这个受伤,或是干脆送命,他也不在乎。   陆崇胥静静地看着他,还是很有耐心似的。   韩棠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刀子般的空气吞进肺里,片刻后,他松开椅子站稳了,声音嘶哑着说:“你一直派人盯着我吧?那不会不清楚这段时间我和我哥的事,不妨告诉你,我们已经把话说开了,我不在意他的过去,他也愿意对我的未来负责,当初我都没被你说动的事,你觉得我现在会答应?”   陆崇胥“嗤”的一笑:“他没有对你说实话,你以为他想要负责的对象是你么?” 第35章   韩棠有点不耐烦:“又要提我哥那个没影的前任?我说过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是因为你觉得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冒出来打扰你们,可如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韩棠皱皱眉:“你什么意思?”   陆崇胥靠在轮椅上,带了一点笑看他,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神情让人觉得很恶心,但对峙了一会儿,韩棠还是忍不住顶着恶心先开了口:“你不会告诉我你已经找到了他了?”   陆崇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快要找到他的不是我,是陆衍,我不清楚陆衍说了什么让你这么相信他,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他骗了你,很多事他都在隐瞒。”   “陆衍从没有忘记过那个人,直到现在,还在想办法让那个人回到自己身边。”   陆崇胥一抬下巴:“看看你身后那个椅子上的文件夹。”   被麻、醉枪打中的腿一直在不受力的微微颤抖着,韩棠迟疑了一会儿,动作很慢地转过身,将文件夹拿过来。   那里面放着一些照片。   首先映入眼帘的像是一张风景照,猜不出在哪,只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甲板边打电话。   离得远,拍的也不太清楚。但放大之后韩棠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那个跟陆衍回过家的合作商,莱尔。   紧跟在后面是男人所在的油轮的全景图,拍摄时间在深夜,海上城堡般的巨型轮船在波涛的推动下缓缓驶向深海。   韩棠一张张看完,没找到他害怕看到的那个人,不由松了一口气,胸口那种窒息感淡了一些,他忍着把照片丢到陆崇胥脸上的冲动:“这是什么?”   陆崇胥慢悠悠道:“其实当年除了药物实验,研究所还做了脑芯片领域的研究,我把它叫做共生计划。通过外科手术移除一部分颅骨,将脑电图阵列覆盖在皮层表面,用头骨固定住端口。脑皮层在物理连接时,脑电波会产生融和、分割,在这个基础上,通过终端设备里的电极传输,不断进行诱导,就可能重塑大脑记忆库,进而产生新的人格。”*   “换句话说,只要解决相应的技术难题,以及拥有合适的实验体作为宿主,像我这样的人,就可以彻底摆脱基因病,以数字生命的方式,在健康的身体里活下去。”陆崇胥衰败沧桑的面孔上,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甚至可以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永生。”   一阵漫长的沉过后,韩棠开了口:“疯子。”   陆崇胥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如果你像我一样被病痛折磨几十年,也会想尽办法。”   韩棠冷冷道:“我对你那些丧心病狂的想法没兴趣,我问的是,你给我看的这些是什么?”   “这艘油轮是照着我研究所的模板建造的,里头聚集了近二十名脑芯片领域专家,其中有一些是当年研究所的人,这个叫莱尔的男人你应该见过,他是这些人的头儿,负责看着这些人帮陆衍做事。”陆崇胥眼睛里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做从前我做过的事。”   韩棠愣了一下,几乎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哥不是你,他绝对不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他也没理由这么做!”   “他自己的确用不着,可如果是为了别人呢?”陆崇胥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居然多了一丝悲悯意味:“之前我说你只是个替身,是我说错了,对于陆衍而言,你连替身都算不上。”   “你无比信任的好哥哥,你的爱人,其实和我是一样的,我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而他,同样拿你当做工具,就为了造就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他说到这里就停下了,陆崇胥微微抬起头,看着韩棠额边倏然暴起的青筋。   韩棠抬起手,晃了晃那个装满了“物证”的文件袋,他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几乎是从喉管里挤出来:“编故事也要编的像样一点,就凭这么点东西,你觉得我会相信?”   韩棠往前走了一步,又被冒出来的红外线瞄准镜逼得生生止住。   陆崇胥神色不改:“共生计划已经持续了很多年,理论难题已经基本攻克了,但想要彻底成功,还需要很多术前准备,各种身体检查、细微到近乎变态的日常数据收集等等,毕竟想把一个人的意识彻底抹杀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医疗干涉,心理引导也是其中一环,那么足够对宿主足够了解就至关紧要,你仔细想想,陆衍有过这种过度关心的行为么?”   他每说一句,韩棠脸色就要差上一分,到了最后,褪尽血色的面孔几乎就是一张白纸。陆崇胥眯着眼睛,欣赏什么似的看着眼前人失魂落魄的样子。   韩棠僵在了原地。他知道自己应该反驳,可脑海中乱糟糟的,无数过往细节不由分说地往外冒,扰的他太阳穴一阵阵胀痛。   陆衍捡到他以后那些过分细致的检查,或许还能解释为沾了这张脸的光,被爱屋及乌了。   可他回到陆家以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监控,以及他喜欢上陆衍之后,陆衍打着康复治疗的名义给他做的种种心理问询又是为了什么?   相处久了,韩棠能感觉到陆衍本质上是个很冷漠的人,很少把什么真正放在心上。唯独对自己,陆衍展现出超乎寻常的掌控欲。   他曾以为这是独一无二的偏爱,可是,这份偏爱的初衷真的是因为在乎么?   韩棠心脏一阵阵胀痛,像是被一只大手握住了,他张了张口,像是要反驳,但嘴唇动了动,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陆崇胥摇摇头:“看来你还是不愿意相信,那我让你听听他的心里话吧。”   他比了个手势,有人按下开关,被放大了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时间一瞬间被拉回几个月前。   “早听说你在外面认了个弟弟,就是他吧?”   这是陆衍叔叔的声音,韩棠缓缓抬起头。   “从前你说要忙事业,顾不上别的,但如今陆家上下都是你说了算,你看……”   “我没有结婚的打算,都推掉吧。”   “……人到了一定地位,再谈真心就不是容易事儿,你能有喜欢的人,即便是个男孩子,但总归是能陪在身边的活生生的人……”   “我跟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不结婚自然有我的原因,但没要跟别人解释。总之我不会结婚,更不可能跟他结婚,这些捕风捉影的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录音戛然而止。之后漫长的沉默。   实在太久了,陆崇胥不耐烦地敲了敲轮椅扶手。   录音经过剪辑,掐头去尾,只保留了最重要的一段,陆崇胥很清楚什么话最能刺痛人,但对面站着的看上去没有任何反应。   在怀疑?还是……   忽然间,韩棠咳嗽着半跪下来,他用力捂着嘴,想把声音藏在掌心里,但很快的,他指缝里渗出了血,伴随着透明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陆崇胥看着他几近崩溃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随之和缓下来:“很难过吧?真相就是这么让人难以接受,陆衍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但在我身边长大,又是我照着自己的标准培养出来的,如果他当初没有对我开枪,现在他就是我,我比你了解他。”   “……只要他愿意,就装的和真的一样,和蔼的兄长,最最亲密的爱人,他都可以装出来,你毕竟还年轻,会被骗到很正常,但幻影就是幻影,再怎么样都不会变成真的。”   “你很幸运,还有选择的机会,现在抛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还不算晚。”   韩棠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他感觉内脏似乎都绞在了一起,疼到一定程度,他感觉灵魂要从这具身体里抽离出去。一个声音嘶吼着让他冷静。   这都是陆崇胥挑破离间的手段。   不要信。   不能信。   可万一……他说得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像黑洞一样吞噬着他残存的理智,在陆衍那里受到的伤害,还有埋藏在心底的委屈,还是忍不住跟泪水一起涌了出来。   怪不得陆衍会让自己帮他学会追求别人。   怪不得自己在问陆衍是不是在乎他时,他哥表情这么艰难。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陆衍一直有事瞒着他,他明明看出来了,却说服自己别去在乎。   陆崇胥转动轮椅来到他面前,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韩棠就触电似的躲开了,他旋即扶住椅子,试了好几次,才艰难地站了起来。   韩棠用力抹了一下脸,眼睛里布满血丝,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那又怎么样?”   陆崇胥一怔。   韩棠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缓和下来:“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就算是真的,横竖我快要死了。”说出这句话时,他意外有一种解脱的痛快感:“我哥是真心是假意,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陆崇胥静了片刻:“我会给你时间,让你去验证我的话是真是假,虽然这其实没什么必要,你如果不想死,就必须要帮我,我治好自己,你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韩棠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你要我像你那样活着?”   陆崇胥淡淡道:“活着不好么?你还很年轻,哪怕以后没有陆衍也能活得很好,就这么死了,你甘心么?”   韩棠心里一惊,片刻后,他像是彻底平复下来:“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陆崇胥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大门砰的被人推开,两个保镖冲了进来:“陆先生,陆衍带人找上门来了。”   韩棠听见他的名字就是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耳垂,那个装了定位的耳钉他明明一早就丢在家里了。   “不用找了。”陆崇胥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看来你哥哥早就怀疑你了,他是存了心要查你,你防不住的。”   与此同时,楼下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把那道钢筋门轰开了。   陆崇胥嘴唇动了动,像是骂了句什么,他的人没防备,不打算正面交锋,一个保镖催促道:“陆先生,他们就要上来了,我们快走吧。”   陆崇胥点头,又望向韩棠:“我会再联系你。”   “等等。”韩棠忽然一伸手,不由分说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陆崇胥看着他明显和刚才不同的气势,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保镖一眼,后者不动声色地虚扣住枪的扳机。   韩棠脸色雪一样惨白,但神色却慢慢定住了:“我可以跟你合作,但你要先帮我一个忙。” 第36章   十几个荷枪实弹的保镖护送陆衍进了格斗场,通往二楼的通道黑洞洞的,保镖低声道:“陆总,可能有危险,我们先上去看看。”   陆衍脸色阴沉得厉害,饱含戾气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上面:“不用。”   一路畅行无阻,里头空荡荡的,拳手和保镖都消失了,只剩下空气里凝滞不散的腥风。   陆衍站在顶层最后一间房间门口,手心里都是冷汗,难以抑制的焦躁和恨意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虽然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但一定跟陆崇胥脱不了关系。他会对韩棠说什么?会不会告诉他自己从前的事,告诉他一直装的稳重正直的哥哥是助纣为虐的帮凶?是骨子里冷漠自私的恶徒?   陆衍没办法细想韩棠知道这些之后的反应,上辈子韩棠为了躲开他,义无反顾跳进深海的画面在脑海里晃过,焦躁愤怒瞬间化作恐惧……   冷静。陆衍深深吸了口气。就算他知道也没关系,这辈子他不会再让那种事发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就把韩棠关起来,不让他再有机会逃走就可以了。   陆衍食指扣上扳机,抬脚踹开了门。   灯光大亮,几乎刺了过来,陆衍原本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可看清房间里的状况后,太阳穴狠狠跳了一下。   “棠棠!”   韩棠被人堵住了嘴,绑着手脚塞进一张扶手椅里,他看见陆衍,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下去,只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过来。   他腿上摆着个方方正正的炸弹盒,一堆乱七八糟的线像密网一般缠在他身上。跟在陆衍后面的人看清了上面的计时器,倒抽一口冷气,齐齐止住步伐。   一时间空旷的房间里只能听见“滴滴”的倒计时声。   距离爆、炸只剩三分钟。   “陆总……”手下大概还想提醒一句什么,但才一开口,陆衍就闪电般冲了过去。他脸上那种夹杂着仇恨的阴鸷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掩饰不住的担心。   抬手撕开韩棠嘴上的胶带,陆衍胡乱的在他身上揉捏检查着,没找到什么外伤,才捧着他的脸狠狠亲了一口,声音带着一点颤抖:“没事了棠棠,哥哥来了。”   跟他相比,韩棠的样子平静的有点异常,他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只偏偏头,指了个方向道:“陆崇胥从那里跑了。”   “谁?”   “陆崇胥。”韩棠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变化,像是已经认命等死:“他做了脑移植手术,改变了自己的样子,他刚离开没多久,你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陆衍一顿,避开韩棠的视线,只反手从靴子边抽出一把军刀,撬开炸弹盒:“先不管他,你别乱动也别害怕,哥哥马上就把这个东西拆下来。”   陆衍手下其他人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有个经验丰富的蹲在旁边看了看,脸色顿时就不太好了:“这好像是还没投入市场的新货,状态很不稳定,拆卸过程中稍微不小心可能就会破坏电板电路引发爆、炸,陆总,时间太紧我们来不及的,不如还是……”   “闭嘴!”陆衍怒喝道,他额边青筋暴起,短短几秒钟,额头上已经沁满冷汗,明明已经紧张打了极点,但拆弹的手还是很稳。   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跟在他旁边的手下肉眼可见的慌乱,有人还试图拉他:“只剩一分多钟了,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别他妈乱动!”   陆衍这一句几乎叫破了音,他肌肉紧绷到了发僵的地步,被扯住来不及撤手,不小心划断了一根引线。所有人心神一颤,霎时间连呼吸都停滞了,过了好几秒,“滴滴”声依旧未停,才有人发出一声劫后余生的长叹。   陆衍放下军刀,反手就是一拳,把刚才拉他的人打得摔出几米远:“滚,都给我滚出去!”   所有人都被赶了出去,陆衍关门时那一声巨响,震得韩棠身上的炸弹盒都微乎其微的跳了一下,陆衍深深地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摸摸韩棠的头发,明明已经烦躁到了极点,还挤出一点安慰:“别听他们胡说,不会有事的。”   他故意说得很轻松,但微微颤抖的瞳孔和过分冰凉的手却是瞒不住人的。   韩棠有些晃神,他不是第一次看见陆衍这么紧张,印象里,这张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的脸,经常因为自己的事动容,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对自己不一般。   韩棠这样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场情况下,他的笑容实在是有点诡异了,陆衍看看他,心里那种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怎么了?”   韩棠长而密的睫毛微微垂着,看不出什么异样:“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好像真的很在乎我。”   眼下不是闲聊的时候,陆衍胡乱点了下头,又专注地对付起那团密网似的线路。   韩棠看着他的发顶,想起那晚在医院里,自己曾问过的话。   “你在乎我么?”   那时候陆衍也像现在这样,在自己近乎逼迫的追问下,才不情不愿给了答复。   韩棠眼眶有点发胀,微微低下头,挡住了眼底晃动的微光,他声音更轻地问:“那我要是死了,你会难过么?”   陆衍抬起头,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嘴唇动了动,是个要骂人的意思,话到嘴边又生生拧了过来:“棠棠,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韩棠说:“我没开玩笑。还剩四十秒,你觉得来得及么?”   陆衍下颌崩得很紧,像是在咬牙:“我让你别说了!”   韩棠默了默,他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出一种奇异的灰败色:“你走吧。”   “还有四十秒,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不然这东西一引爆,就只能跟我一起死了。”   电板上的线路错综复杂,别说四十秒,就是四十分钟都未必能理明白,结局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陆衍呼吸更沉,虽然没开口,但明显能感觉到那种焦灼的情绪到达了极点。   韩棠忽然觉得很累,一切乔作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他甚至懒得再去维持往日乖巧体贴的假象,而是任由下面阴暗刻薄的真面孔浮现出来:“何必呢,出了这个门,你大可以再找个相似的人,留在这里跟我一起等死就什么都没了,你甘心么?”   陆衍抬起头,眼底满是红血丝,他食指蹭到了军刀边缘,刀锋磨出一团血色,他根本感觉不到疼似的,反而握的更紧:“你说的这叫什么混账话,非得把我气死你才满意是吧?”   陆衍呼吸时胸口带着轻微的颤意,显然已经在爆发边缘。韩棠没见过陆衍这么生气,一怔哑了声,等反应过来,时间又过去了好几秒。   “那你走啊,”韩棠语气急促了一点,说不上来是故意激他还是发泄情绪:“反正我就要死了,以后也不会惹你生气,你没必要跟死人过不去。”   陆衍彻底被激怒了,揪着韩棠的头发令他仰起头:“你现在知道我会生气了?你背着我跑来跟陆崇胥见面时就没想过这些?”   韩棠被迫跟他对视,他一看到陆衍的眼睛,心口就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嘴唇才动了动,声音轻的连自己都听不清:“你会后悔的。”   陆衍像是被气笑了,眼神阴沉沉的,声音简直是从牙根里挤出来的:“我现在就很后悔,早知道就该把你绑在家里!不是要死么?好啊,一起死好了!”   倒计时还在继续。   10、   9、   陆衍的手下在外面疯狂拍门:“陆总,真来不及了,求求您赶紧出来!”   陆衍冲外头吼了一声:“我他妈让你们滚!”   他反手把军刀掼在地上,捏着韩棠的下巴狠狠亲下去。那其实不能算吻,更像是一种气急败坏的惩罚,粗暴、蛮横、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意味。   可能是被咬破了舌尖,在纠缠中,韩棠尝到了一丝血腥气,深入骨髓的爱意和执念又一次占了上风,他咬住下唇,感觉眼眶里的热意快要藏掖不住。   滴滴声变得急促,只剩下最后几秒。   陆衍忽然松开手,把他囫囵抱在怀里,力度之大,是恨不能把人揣到怀里保护起来的程度,韩棠只觉得有什么情绪在胸口鼓噪着,几乎要破涌而出。   他只退缩了一步,那些不甘和怨恨便被这种情绪冲淡。   陆衍像是在耳边说了一句“抱歉“。   韩棠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他在心里说。算了,我原谅你了。   倒计时戛然而止。   外面的催促声随之一顿,一时间只能听见通风口呼呼的风吼,但预想之中的爆炸始终没有到来。过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回过神了,砰砰把门拍的震响:“陆总,您开开门,您那边什么情况?”   陆衍吼了一声:“去楼梯口等!”   他慢慢松开了怀抱,之前抱得太紧,背肌有些发僵,他看了看那个已经停止的电子屏幕,迟疑片刻,从地上捡起军刀,拢住那些乱七八糟的线路,一刀下去,齐齐切开来。   意料之中的平静。   陆衍看着韩棠过分平静的面庞,嗓子里像是被什么堵着,阵阵发紧,他把切断的线路丢到韩棠面前:“你早知道了?”   韩棠没有说话。   陆衍脸色看起来异常可怕:“为什么?”   韩棠手指在背后动了动,片刻后,好整以暇地从被缚的状态里挣脱出来,他站起身,揉了揉手腕——血液不循环的症状似乎更严重了,就这么短短几分钟,他就已经感觉指尖发麻。   他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局促的情绪:“什么为什么?”   陆衍几乎被气笑了,他指着韩棠后面的安全通道:“你在替那个人打掩护?   韩棠平淡道:“不是为了他。”   “那是为了谁?!”   韩棠说:“这个你没必要知道。”   两个人对峙般望着彼此,气氛比刚才生死一线时还要让人压抑。陆衍看着眼前人平静到几近冷漠的脸,感觉自己快要认不出他了,上辈子他决绝放手的画面默片般在脑海中晃过。   一时间陆衍又有点想笑,何止现在,从上辈子到这辈子,自己压根就没了解过他。   韩棠忽然说:“定位耳钉我放在家里,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陆衍看着他审视一般的态度,几乎要控制不住爆发了:“你是在质问我?这段时间你有多不对劲你不清楚?我不该防着你?”   韩棠回想起陆崇胥的话,有点想笑,但转而又化作深深的疲惫。   没等他说话,陆衍劈头又问:“上次你偷偷从医院离开就是去见那个人?”   “他说有些事情要告诉我,我本来不想听,但他又说跟你有关,我就来了。”   陆衍极力克制着潜意识里的慌乱感,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胀痛的太阳穴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真实的心情。   “……他跟你说什么了?”   其实周遭算不上安静,两个担心里头情形的手下还没走,正焦急在外面踱步。但问出口的瞬间,陆衍浑身血管鼓胀到了极点,竟有了一瞬间不真切的恍惚感。   “他说,我们一早就认识了。”韩棠淡淡道,看起来也不像是很反感:“早知道我就不用装的这么累了。”   陆衍当然清楚他说的“认识”指的是什么,当初听着韩棠编造的那段“身世”时,他还暗自感到庆幸。   自己和陆崇胥的关系,还有韩棠那段悲惨回忆里,自己也算施与者之一,这些真相都是陆衍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他知道的。   陆衍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要怎么告诉他,所谓的救命恩人,所谓的兄长,甚至于口口声声说着喜欢的爱人,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甚至这一刻,他还抱有一丝幻想,企图靠蒙骗将这件事掩盖过去。   但其实是掩盖不住的,他清楚陆崇胥的个性,一旦做事,势必做绝。   想到这里,陆衍感觉全身血液倒涌,鼓点般一下下敲击在耳膜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但那些慌乱却像有了实体一般,沉甸甸坠在胸口:“你相信他?他骗你的!那些事……”   陆衍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他往前走了一步,想把韩棠拉过来,但他刚有动作,韩棠就退开了,陆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第一次,韩棠对他展现出抗拒。陆衍本就焦躁的情绪像是来到了一个临界点,所有的事情全涌上来,电流般刺痛着他每一根神经。   韩棠看着他说:“我可以不管他说了什么,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陆衍立刻说:“你说!”   韩棠定定地看着他:“你让莱尔做什么去了?”   陆衍压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表情立刻就不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问出口的时候,韩棠还抱有一丝期待,但对上陆衍躲避的神情,这份期待彻底落了空,韩棠缓缓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为了那个人吧,你还是没有忘记他,还是没有放弃寻找他。”   韩棠深深地吸了口气,投过来的目光里裹挟着厉风,生生切断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缕温情。   “你一直知道我以前是怎么过的,还去做跟他一样的事,哥,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陆衍愣住了,他从没想过韩棠会用这种看仇人般的目光看自己。   这种仇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刚才?还是听到陆崇胥说了那些事以后?   陆衍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能害怕成这样,无数疑问尖刀一般在脑海中搅弄,疼得他几乎快要不能呼吸,但就是这样,他也不敢问出口。   恐惧和痛苦到了极处,他忽然生出了一丝愤怒——如果不是韩棠上辈子狠心当着他的面自杀,如果不是他让自己见识过那么惨烈的画面,自己根本不用做这么多没意义的事。   陆衍音调不由抬高,虽然努力克制但还是嘶吼般喊了出来:“又是陆崇胥跟你说的?他知道什么,他只会说些挑拨离间的鬼话,他恨我,他知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策反你就等于要了我半条命,你怎么能信他的话!”   韩棠极轻地笑了笑:“我不信他,我信你,那你告诉我,你在做什么,你做的事,到底是不是为了那个人!”   “我……”陆衍只开了个头,实在不知道怎么把事情说明白,他的呼吸更加急促:“棠棠,你相信我,我们先回去,等到家以后我再想想怎么跟你说。”   韩棠叹了一声,一字一顿道:“哥,我累了,我没有力气再相信你了。”   这个声音和上辈子决绝跳入深海的人影重叠在了一起。一时间心脏都快要被这股痛苦撕裂开,藏在里面的疾风骤雨呼啸着将理智吞噬殆尽。   陆衍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上前一把揪住了韩棠的衣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相信过我么?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嗯?四年,五年?我怎么对你你不知道?一个人渣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把你蒙过去,你对我还有哪怕一丁点信任可言吗?”   韩棠也被他激怒了,反握住他的手腕,想把他推开:“是,我是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宁愿对着一堆画像去怀念一个死人,也不愿意认真看我一眼,你到底拿我当什么?那个人对你就这么重要?”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陆衍吼了出来:“我告诉你,如果再让我失去一次,我宁愿去死!”   韩棠愣住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难过了,可从陆衍口中,清清楚楚得知那个人有多重要以后,他忽然感觉之前的煎熬不算什么。   陆衍说得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一样戳在他心口,就算这一刻就死去,他也不会这么难过。   韩棠控制不住声音里的呜咽:“那我呢?你拿我当什么?”   陆衍冷笑,但表情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你又拿我当什么?”   韩棠没明白:“……什么?”   陆衍曾经告诫过自己很多次,年轻人贪口新鲜不算大事,也打定主意永远不问,可话一出口,他就感觉一道陈年旧伤被一点点撕开来,刀一般凌迟着已经痉挛的心脏。   “你跟别人上床的时候想过我么?你口口声声说的喜欢,又算什么?”   韩棠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你说我跟别人……”   那几个失控的夜晚里场景忽然在脑海中晃过,他生生止住了。   殊不知这在陆衍眼中几乎等同于默认,他怒火中烧,几乎是口不择言:“怎么,想不到借口抵赖了?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跟那个人上完床的样子有多明显?浑身都是……都是那种痕迹!你想抵赖,抵赖的了么?”   陆衍恨得牙根都快咬出血,就看见韩棠嘴唇动了动,旋即又抿紧了。   ——彻头彻尾的维护态度。   陆衍脑子一炸,最后一点理智也被妒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他抬手就把韩棠推回椅子里,双手撑在扶手两侧,以一种绝对威压的态度审问他:“我只问你一遍,那个人是谁?”   在剥掉温柔体贴的外壳之后,陆衍露出了他本来的样子,易怒、善妒、有着极强的掌控欲,和绝对的强势态度。   韩棠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在第一次见面时,陆衍就露出真实面目,自己还会不会留下来,会不会喜欢上他?   这个猜想其实没什么意义,因为自己是他为了那个“失去了宁愿去死”的爱人所准备的躯壳,就算为了那个人,陆衍也会想方设法把自己留下来。   或许是低血糖的关系,韩棠出现了一丝晕眩感,但感管变得更加清晰。   陆衍粗重发烫的呼吸就落在脸颊边,他不用看就知道陆衍现在有多生气,那蜷缩着,再松开的手指,还有因为太用力微微颤抖的肩膀,无不表明他的情绪已经在爆发边缘。   但韩棠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因为哪怕到了这种时候,陆衍还是努力克制着。   他害怕伤害自己,他不愿伤害自己。   殊不知这种维护,其实也是一种伤害——这偏执炽烈到几近疯狂的爱,根本不是给自己的。   这个认知让韩棠彻底清醒过来。   陆衍冷着脸等了他很久,终于失去了耐心:“你不说也没关系,等我收拾完陆崇胥就去找这个人,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后悔。”   他转头离去瞬间,就听见韩棠在身后轻轻道:“我现在就很后悔。”   “什么?”   陆衍转身的瞬间,韩棠忽然抱住了他,他冰凉的脸颊贴了过来,紧紧靠在自己下颌边,陆衍毫无征兆地心软了一下,靠着理智按住他的肩膀,不许他靠太近,语气还是很恶劣:“你这是做什么?替那个人求情?省省吧!”   说话的过程中,他感觉颈窝一阵潮湿,滚烫的泪水砸下来,好像直接砸进了心里。仅剩的那点理智也被抹平了,陆衍其实不愿意这么快原谅。   他可以不介意韩棠跑来跟自己的仇人见面,也可以当那些伤人的话没有听到过,韩棠不是自己,他没有上辈子的惨烈回忆,没有像自己一样被噩梦一次又一次杀死过,当然也不会明白因为体会过失去所以深入骨髓的偏执。   这些都是不能责怪,也不能埋怨的。陆衍知道,也可以接受。   可是唯有那个人的事,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轻易埋过去的关卡,就算他最后看在韩棠的面子上不做太过分的事,但起码此刻,他不想让韩棠以为这是撒撒娇就能糊弄过去的。   想归想,可泪水又一次落下之后,身体比脑子更快动作起来,他松开钳制的手,转而抱紧了韩棠。   “……先回家。”陆衍哑声道。   韩棠低低地说:“哥,我不能跟你回去。”   陆衍刚要说话,忽然感觉脖颈边一痛,他推开韩棠,就看见对方手里拿着个小型针管。里头大概是强效麻、醉剂,药效非常凶猛,转瞬间陆衍就感觉到了头晕,连舌头都不受控制了。   “你……做什么……”   他眼前一片模糊,举目都是摇摇晃晃的黑影,他竭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可摇摇晃晃几次后,还是踉跄着朝前摔去。   韩棠抱住了他。   时间回到陆崇胥离开之前。   韩棠说:“我可以跟你合作,但你要先帮我一个忙。”   陆崇胥留下的人按照他的要求,布置了一枚假炸、弹,定时刚好卡在足够外面的人逃生,但又不够救走他的范围间。   时间回到陆崇胥离开之前。   韩棠说:“我可以跟你合作,但你要先帮我一个忙。”   陆崇胥留下的人按照他的要求,布置了一枚假炸、弹,定时刚好卡在足够外面的人逃生,但又不够救走他的范围间。   “怎么?还不死心,想试探他为了你会做到哪一步?”陆崇胥语带讽刺。   韩棠把要过来的麻、醉针藏进口袋里:“不是为了我,是为了那个人。如果他在乎那个人在乎的连理智都没了,那我的确不该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陆崇胥打量了他一会儿:“希望你能真的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韩棠望向陆衍即将进来的方向,轻轻道:“我当然明白。”   韩棠一只腿失去知觉受不住力,被陆衍一压,不得不半跪在地上,饶是如此他也没放开陆衍半分,反而更用力地抱住他,他贴在陆衍脸颊边,闭上眼睛感受对方的温度。   “我后悔了。”韩棠哽咽着说:“如果早知道我们的时间只有这么一点,在遇到你的时候,我就该好好把握跟你在一起的日子。”   上天从未真正眷顾过他,他以为的幸运,更像是从别人那里偷过来的,既不属于他,也不会长久。   但他独自一人在寒冷里走了这么长时间,又怎么会责怪温暖太短暂?   这不真实的、美梦一般的爱,已经是他一无是处的人生里,唯一能拥有的。   如今天光将至,一切看似都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但他既不愿意从梦中醒来,也不允许有人将它打破。 第37章   韩棠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了好了心情。他刚才放倒人的动静小,外面的保镖不知道里头的情况,一时半会不会进来,他找到陆衍随身携带的柯尔特M45,七发子弹满满当当,随手揣到后腰,才小心地将陆衍扶起来,架在自己肩膀上,朝着陆崇胥一行人离开的那个安全出口走去。   陆崇胥留了两个人在那里等,见他出来,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要上来帮忙。   韩棠面对外人时,一贯是不近人情的冰冷模样,连客套都懒得,一边侧身躲开,一边抛出一句:“带路。”   两个人领着他进了地下车库,那里停着一辆车。韩棠低着头把陆衍放到后座上,漫不经心般地问:“现在去哪?”   “这个你不必知道,只要跟我们……”   说话的人声音忽然顿住了,就在刚刚,韩棠忽然转身,以肉眼根本没法看清的速度劈在他后颈上,力气之大,几乎能将颈骨生生砍断,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瞬间就倒了下去。   旁边站着的那个立刻掏枪,他的手刚摸到枪托,锁骨就挨了一拳,不夸张地说,那感觉简直像被一记铁球砸中,半边肩膀当场就麻了,紧接着就连人带枪被踹飞出去。   这个明明一脸苍白病态,看起来柔弱的像菟丝花一样的年轻人慢慢走到他面前,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枪,抬脚踩在他胸口。   “操。”那人疼得骂了一声,生呕出一口血。   韩棠大半个人都站在阴影里,昏暗的光线在他眼底融成一团墨色:“联系陆崇胥。”   那人像是还要说什么,韩棠微一用力,传来一阵令人齿寒的骨裂声,那人疼得浑身抽搐,颤抖着摸出一部电话递给他。   韩棠没接:“拨通,按免提。”   嘟。嘟。嘟。   电话接通时,韩棠干脆利落地将碍事的人彻底放倒,径自上了车。   陆崇胥听清声音后像是一怔,联络者不是自己人,他稍一思索就猜到了这边的情况,但声音还保持着温和:“怎么了?”   韩棠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向陆衍,语气有点心不在焉:“之前有些事情没问清楚。”   “你说。”   “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我……只是陆衍,想办法把人抓回去就可以了,你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想下黑手未必做不到,但至今为止,你们连试都没试过,为什么?”   陆崇胥大概只思索了几秒钟,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这笑容里的嘲讽意味非常明显。   “我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除了陆衍这个人,你还想要什么?”   车子开出地下车库,阳光斜射过来,照见韩棠异常苍白的面孔,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仔细看时,能看到还未褪尽的几分疯狂。   陆崇胥轻叹了一声:“我打算重启研究所,当年陆衍把我的心血毁了个七七八八,但一些重要资料,还有那些我高价请来的专家都还在,他设置了很多安保手段,一旦某个环节出现错误,所有东西都会彻底消失,我不能冒这个险。”   韩棠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攥得发白:“现在就能了?”   电话那头,陆崇胥也针锋相对般笑了笑:“现在当然也不算保险,如果可以,我会等到他把你变成他想要的人,然后再说服你跟我合作,那才算攥住他真正的弱点。”   “一个人不管再怎么强势,被拿住了弱点,就只能任人摆布。可惜,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不能继续等下去,好在你虽然只是个替身,但他在意你,那你勉强也可以成为一个突破的口子。”   陆崇胥说到这里顿了顿,隔着电话,韩棠看不到他脸上已经不耐烦到极点的神情:“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要是还有其他问题,就带着他当面来问我。”   车子开进一处隧道,一时间电话两端都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   “我可以把他交给你,但交易地点得我来定。”   “……你想定在哪?”   “就定在那艘邮轮上吧。”韩棠语气淡淡的,那些明明暗暗地光落在他脸上,最后定格成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意味。   陆崇胥显然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在远离自己势力范围的公海进行交易,风险是显而易见的,何况那游轮上都是陆衍的人,万一韩棠反水,后果不堪设想。   陆崇胥立刻起了疑心:“为什么要选在那里?你不会是想帮着陆衍把我引过去吧?我别忘了,我死了,你就彻底失去活下来的机会,你最好别耍花招。”   “他的性格你最清楚,我骗了他,又打晕他跑来跟你合作,就算我想跟他打配合,他也不相信。”韩棠顿了顿:“我选在那里,不过是想报复陆衍,我要让他亲眼看着希望一点点消失。你要是担心,大可先让你的人过去控制住局面,到时候我再带着他跟你交易。”   片刻之后,陆崇胥道:“给我一点时间。”   韩棠道:“两天,搞不定就不用合作了。”   他挂了电话,看了一眼M发来的定位,径自将车子开到临近海港的一座空仓库里。   M屈着一条腿坐在一张简易升降桌前,桌上的电脑屏幕被切分成了十几个画面,从不同方向监视着仓库周围,一旦有可疑人员进入检测区,警报就会立刻响起。   韩棠冲他点了下头当打招呼,弯腰从后座把陆衍弄出来。陆衍是受过抗药训练的,但麻醉剂似乎经过了特殊配比,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要清醒过来的意思。   “要帮忙么?”M问。   韩棠没吱声,半背半抱地把陆衍往仓库一侧带,那里铺了个简易单人床。韩棠把人放上去,转头又去找手铐。   M难得展现出好奇,蹬着那把旋转座椅滑行过去。他第一次面对面打量陆衍,稍稍看得久了点。   韩棠走过来,把他推到一边:“地方找到了么?”   M报出一个坐标:“应该在这片海域附近,更详细的地址还需要继续找。”   韩棠也不是很上心的样子,半跪在陆衍身边,把人翻过来,将手结结实实拷在背后,嘴上道:“知道了。”   M看他小心地将陆衍的衣袖翻了几圈,垫在手铐下面,防止磨伤皮肤,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他总是要醒的,你想好怎么跟他解释了么?”   韩棠头也不抬:“解释什么?”   M说:“从他的立场来看,这次怎么说都是你帮着陆崇胥一起坑了他,爱人跟仇人搅合到一起,你不想好说辞,就算他再喜欢你,可能都很难原谅。”   韩棠背对着人,看不见表情,只听见他在沉默片刻后,近乎冷酷的声音:“那就别原谅。”   M还要说话,韩棠已经从抢先一步开了口:“这地方不安全,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过来,你去准备一下,我们该走了。”   M点点头。   韩棠维持着那一动不动的凝望姿势,直到他走出仓库,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陆衍的脸颊。可能是不舒服的缘故,陆衍一直皱着眉头,韩棠抚了几次,都没能把抚开。   他嘴唇动了动,刚想要说什么,但胸口忽然迸发的疼痛感生生扼住了他,他用拳头堵住嘴,扭头将剧烈的咳嗽声咽了下去。   其实这种遮掩没什么必要,陆衍依旧睡得无知无觉。   韩棠缓过劲来,才重新转过头。注视良久,他忽的笑笑,抬手在陆衍嘴唇边碰了碰,留下自己指尖一点湿润的血渍,像是在留下什么印记。   韩棠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不会跟你道歉的,你尽管恨我好了。”   M回来时,就看见他还对着陆衍发呆,像是不舍得一样。他等了片刻,见对方还没有回过神的意思,才出声提醒:“可以走了。”   韩棠闭上眼睛,片刻后站起身,接过他弄来的轮椅,将陆衍安置到上面,便急匆匆往外走。   仓库外停着一辆改装车,几个全副武装的雇佣兵正站在车门边闲聊,领头的是个高大精悍的中年人,他夹着根烟站在边上,虽然看似懒洋洋的,但神情和肌肉状态无不显示他始终在备战状态。   在M带着他走过去时,这个中年人已经拍了拍身边的兄弟,示意他们开工了。   M带着人走过去,简短道:“这是你们要保护的雇主。”   领头的叼着烟打量了韩棠一会儿,跟他们以往的雇主相比,眼前这个年轻人实在矜贵漂亮的过了头,分明是个豪门娇养大的小少爷,光是站在这个鱼龙混杂的港口,就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几个队员大概也有类似的想法,但首领不发话,他们也只敢放肆地盯着看一看。   韩棠没理会那些算不得善意的目光,把陆衍推到他们面前:“你们只需要看着他,事情结束后,会有人来把他带走。”   领头的中年人点点头,示意手下把人接过来。一个高大魁壮的雇佣兵走过来,他拉了一下,居然没拉动,轮椅生了根似的定在那里。   “这个人很重要,保护好他,事情结束后我会多付你们两倍的酬劳,但你们要是让他受伤……”韩棠顿了顿:“哪怕一点点,我都会找你们讨回来。”   雇佣兵们不约而同地朝他望去,所有目光落在韩棠面前,都像是投进一片黑沉沉的深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领头的那个叫阿索,多年来跟人打交道的经历让他养出了格外警醒的直觉,他敏锐觉察出眼前这个看似病弱的年轻人不一般。   抬手把烟丢到地上碾灭,他推开手下走过去:“知道了,我亲自照看他。”   韩棠看了他好几秒,慢慢放开手。   阿索推着轮椅上了泊在港口的游轮。韩棠看着陆衍的身影消失,才转身看向M。   要下雨了,天色阴沉的厉害,斑驳的光映照过来,照见韩棠深邃的眉眼:“接下来的事就拜托你了。”   M脸上晃过了少见的复杂神色:“……真不用我再找人去接你?”   韩棠摇摇头,笑了一下。这个轻松的笑容出现在他苍白病弱的脸上,其实有点突兀,但M莫名从里面看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用了,之后的事情我都已经安排好了,等一切结束后,你就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了。”   他转身挥了挥手,没有说再见,只拖着长长的影子,快步走进上游轮。   雇佣兵们已经检查好了船上的武器和装备,阿索过来跟韩棠再次确认了目的地:“设备没问题,我的人已经去控制舱待命了,到了那片公海附近可以坐小船或者转乘直升机,可能会有点风险,到时候您等我消息?”   韩棠说:“不用,我跟你们一起去。”   “好吧,到那里还早,您先去休息。”   韩棠点了点头,转身朝船舱走去。陆衍已经被安置好了,门口站着两个雇佣兵,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看见雇主,稍微站直了点。韩棠没顾上搭理他们,径自走进去关上房门。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廊灯,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到了床边,几乎只剩下一丝光亮。陆衍被绑着手,只能侧身躺着,但睡得还很沉。韩棠蹲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喷管,朝他脸上喷了一下,才解开手铐,揉揉他手腕上的压痕,让他舒舒服服地平躺在床上。   做完这一切,韩棠才掏出之前搜出来的陆衍的手机。刚一开机,无数条未接电话和短信都冒了出来,震了足足一两分钟。   韩棠大概扫了一眼,几乎全都是他的手下。从时间判断,自己带陆衍离开不到半小时,外头的人就发现了不对劲,大概慌乱了一阵子,好在他们有一整套紧急预案,密集联络没消息,会动用别的办法。   按照他们一贯的效率,就算自己不主动找他们,最多四五天,他们也会找到线索,他要做的就是利用好这段时间差。   韩棠还在思索,一条新信息又蹦了出来,他只看了一眼,眉心便轻轻一跳——是莱尔发来的。   “模型又重组了,再有两三天会跑完第一遍数据,这次成功概率很大,你要来看看么?”   手机里没有保留之前的信息,如果不是从陆崇胥口中知道情况,就算这段话摆在面前,韩棠也摸不清头绪。   不过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省事多了。   韩棠扯了扯嘴角,像是笑了笑,但惨淡的荧光照在他脸上,露出一张比哭还要难过的脸。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把手机丢到床上,拿过床头柜上的烟盒,抽了根烟,点燃了。   黑暗中,船身随着海水一下下晃荡,他手中那点星光也颤抖般微微起伏着,像是夹着烟的人在抽泣。   良久,韩棠用手指碾灭了烟头,微微的痛感让他平静了一点,他动作很慢地回道:“好。”   过不多时,那边发了个坐标过来,又说:“这次这么痛快?不用在家陪弟弟了?”   韩棠没回复,直接关了机。像是尘埃落定般,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望向床上的陆衍时,沉甸甸的酸涩感觉重新涌了上来。   “原来就算我不做这些,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韩棠努力控制着情绪,拿起陆衍的手,想塞进被子下面。但握住以后,放开就变得很艰难。他把掌心跟陆衍的贴在一起,感受皮肤下的温度和细微的脉搏。   “早知道以前就不惹你生气了,这样你以后想到我,或许能多一点开心的回忆。”韩棠声音很慢,心脏一刻不断的刺痛蔓延到小腹,胃部也开始痉挛。   录像中那个恐怖可怜的实验体一心求死的画面在脑海中晃过。他心脏重重一沉,旋即又强行把这种情绪压下去。   “等你醒过来,发现我毁了你的心血,一定会恨我吧,说不定还会后悔把我留在身边。”   黑暗中,海水一下下拍打着船身,夜风时不时撞上舷窗。他像是禁不住冷一般,肩膀微微颤抖着,尽管已经努力克制,尽管不想再暴露出自己脆弱无助的一面,但再开口时,眼泪还是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哥,让我再任性一次吧,我实在没办法接受……”   “我没有未来了,以后……不会再伤害你……”   天明时分,海面上起了大雾。韩棠站在船边,对着远方看不清的海面出神。他脸上的疲倦意味很浓,显然是一整晚没睡。   阿索从控制舱里走出来,顺着他的视角扫了一眼,随口道:“最多再有两三个小时雾就散干净了,您不用担心……”   韩棠打断道:“我不担心。”   他转过身,黑沉沉的眼睛里果然没什么情绪,他本就是轮廓深刻的长相,一旦冷着脸,就生出一股凌厉气势:“还有多久能到?”   确切的方位他昨天已经发给了阿索,阿索估摸了一下:“最迟明天傍晚就能到了。”   韩棠说:“我赶时间,叫你的人辛苦一点,动作再快点。”   “……我去说。”   韩棠微微颔首道谢,越过他回到关着陆衍的船舱。   陆崇胥的电话是第二天清晨打过来的,彼时韩棠正坐在床边,陆衍睡了两天,他就陪了他两天,大概是知道看一眼少一眼,熬了这么久居然没感觉到累。此时正握着陆衍一只手,给他压打完营养针留下的针孔。   电话那头很吵,能听见叫骂声,间杂着枪响。公海一贯不太平,除了陆衍自己安排的人,还要提防其他势力趁机捡漏。   想要在短短两天找到游轮的位置,进而掌控全局,不是件容易的事。   陆崇胥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对于他这样连冷风都受不住的重症病人来说,不眠不休的折腾两天,几乎就是在透支生命,以至于他现在说话时,都没力气再摆出那副温和的伪装。   “我的人已经把这里控制住了,你什么时候把陆衍带过来?”   韩棠顿了顿,语气漫不经心的:“……我尽快。”   海风将本就低沉的声音撕扯的虚弱无比:“我再提醒你一次,陆衍那条路你已经走死了,现在你跟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活着,你才能活!”   韩棠嘴角微微勾起,望着陆衍,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你不用多心,我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从哄着陆崇胥去公海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他不会像陆崇胥那样苟延残喘的活下来,也不愿意像病房里那个人那样惨烈的死去,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终结一切。   这个念头让他生出一丝奇异的轻快感。   或许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辈子不会善终,但遇到陆衍,这辈子总算没白来一场。   就算他眼下已经没有未来可言了,也要在那一天到来前,将这个会威胁到陆衍的存在,亲手了结。   他们要比预计的时间还早两个小时到达。天气不好,乌云聚集在上空,阴沉沉不见阳光,韩棠远远看见那艘城堡般的巨轮,就叫停了船。   过不多时,那边派了救生皮筏过来,接应的人都是熟面孔,是那天护送陆崇胥离开的人,这也在韩棠的预料之中。   领头的朝韩棠身后扫了一眼——七八个人高马大的雇佣兵抱着枪有恃无恐的站在甲板上,微微抿了抿唇,但没多说话。只道:“老板等你很久了。”   韩棠大概猜得到他这么好说话的原因,他比了个手势,让自己的人护着陆衍上了皮筏。   等上了那艘巨轮,果然见甲板上站了许多荷枪实弹的保镖,好几个科研人员模样的人被五花大绑的丢过来,大概之前挨过打,每个人都挂了点彩。   韩棠看也没看他们,只用目光不易觉察地扫过周围。   ——自己给的期限太紧,陆崇胥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控制住局面,这次是倾巢而出,把能带的人都带过来了。   陆崇胥坐在甲板背风背光的那一侧,短短两天时间,他各方面似乎都透支到了极点,看起来虚弱不少,脸上带着一层灰色的病气,虽然还强撑着威严气势,但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你来了。”   韩棠跳过寒暄,环顾道:“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做人体实验的地方。”   陆崇胥扯了扯嘴角,浑浊的瞳孔跟着微微颤动:“实验室都在里面,你要是好奇,等我进了手术室可以慢慢欣赏。”   “莱尔呢?”   “那小子反应快,发现不对劲就躲进了实验室,那扇门材质特殊,没办法强行突破,除非连墙一起炸开,但没必要,里面有很多珍稀材料和设备,没有别的物资,要不了几天他自己就会出来。”   陆崇胥顿了顿,终于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好了,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现在你该把陆衍交给我了。”   韩棠按在轮椅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但很快又松开:“好。”   阿索帮他把轮椅推过去,陆崇胥的人立刻上前接过来,陆崇胥低声道:“送到手术室做准备。”   韩棠看着他的人推着陆衍进了船舱,目光微微闪动:“怎么?现在就迫不及待要动手?”   海风很大,连厚重的乌云都被吹开了一些,白色的海鸟鸣叫着飞掠而过,在无数杂乱的声音里,陆崇胥喘息时胸腔里的颤抖依旧很明显。   他笑着锤了锤腿,露出手背上大片凝血障碍产生的淤紫:“老了,等不了了,再说我的手术早一天成功,你也能早一点康复不是么?”   大概是自以为大权在握,他恢复了一点和蔼的态度,挥了挥手,掉转轮椅就要跟进去。   “等一下,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韩棠追了一步,同时飞快将手背在后面打了个手势。   陆崇胥回过头,有些疑惑的看着他:“……怎么?”   就是这一瞬间的放松,韩棠已经冲到他身前不到两米的位置,与此同时,几个雇佣兵纷纷开了枪,一通点射过后,陆崇胥近旁的几个心腹应声倒地,但很快有人补了上来,推着陆崇胥退到后面。   韩棠抬手就是几枪,击中了站在舱门旁边的的几个保镖,低吼了一声:“阿索!”   不用他提醒,在他撕出这道缺口的第一时间,阿索已经带着一个手下,提着枪冲向舱门里面去找陆衍。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明处暗处的保镖都聚集到了甲板,分占住重要位置,步步紧逼,对他们形成了包抄之势。   眼前的局面不可不谓不糟糕,可韩棠看着这些人,却露出了这些日子来少有的畅快笑容。   所有帮凶都已到场,这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韩棠这边人少,硬刚不是上上策,好在他们合作默契,彼此靠在一起且战且退,直接退到角落里那个大型工具箱后面。这地方是射击死角,那边人再多,一时半会也难以靠近。   陆崇胥的声音出离愤怒:“你他妈找死!”   韩棠身上穿了防弹衣,但刚才近距离被子弹打中了肩膀,这会儿连带胸腔都在涨痛,他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老东西,我就算死也会死在你后面!”   陆崇胥衰老的面皮颤动着,“杀”字刚到嘴边,就听见阵阵巨响。一架武装直升机呼啸而来,带着热浪的劲风直扑在人脸上。   坐在控制室的人穿的衣服跟韩棠带来的那群雇佣兵差不多,显然是同一帮人。陆崇胥抬头看了一眼,浑浊的瞳孔猛然收紧,他双手紧紧按在轮椅扶手上,爆发的嘶吼几乎破了音:“跑!”   然而已经太晚了。旋转炮塔下黑洞洞的机枪对准聚集在一起的保镖,下一秒子弹像是狂风暴雨般扫射下来,几乎要将这群人射成马蜂窝,这时候人多反而成了麻烦,混乱中被踩伤、病急乱投医直接选择跳海的不计其数。   形势已经到了一面倒的地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好几架直升机出现在天边,穿过黑压压的云层,朝着这边驶来。韩棠身边的人一个激灵:“怎么回事?那边找来的支援?”   韩棠远远扫了一眼,低声道:“是陆家的人。”   接到陆崇胥的电话以后,他通知了陆衍的心腹,告诉他们今天中午过来接应。那边显然都快急疯了,听见韩棠的声音多少有点语无伦次。   其实他们私底下里也怀疑过陆衍的失踪跟韩棠有关,毕竟小少爷是自己主动跑到陆崇胥老巢,才惹出这么多事,怎么想内情都不简单。但陆衍对这个便宜弟弟在乎到敢玩命,所有人看在眼里,他不发话,没人敢多嘴。   心腹把那些疑问在舌尖过了一圈又咽下了下去,挑了重点问:“小少爷,陆总在哪里?方便让他接个电话么?”   韩棠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他受伤了,现在还在昏迷。这段时间我会照顾好他,你们只需要准时过来接应,就不会出乱子。”   说罢就挂了电话。   虽然时间紧迫到连先派人过去摸摸虚实的空档都没有,但那边也不敢有半点耽搁。韩棠抓过身边一个人的手腕看了看时间——陆衍的人甚至比预计中还早到了一个小时。   陆崇胥看起来非常狼狈,盖在身上的绒毯浸满了血,似乎受了伤,被几个心腹护着逃进船舱里。   韩棠没管他,指着直升机对手下道:“扫尾工作交给陆家人,让他先回去。”说完不等回话,又摸出迷你蓝牙对讲机挂到耳廓上:“你们现在在哪?那边情况怎么样?”   阿索的声音很平稳:“一切平安,我们现在待在手术室,接下来要怎么做?   韩棠握住枪,满含杀意的眼睛直直注视着陆崇胥消失的方向,嘴上道:“你保护好他,等外头的事情平息,就把他交到陆家人手里。” 第38章   挂了对讲机,韩棠带了几个人追了进去。   船舱里充斥着枪战过后的硝烟味儿,电路被人破坏过,忽明忽暗的,走道、墙壁到处是血,越往里走越觉得静得吓人,陆崇胥被仅剩的几个保镖护送着来到逃生通道旁的电梯门前,他被流弹打中了肩膀,盖在身上的毯子都被血染红了大半,急促闪烁的照明灯下,就见他浑身血管狰狞暴起,脸上也浮现出死气沉沉的灰败颜色,显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他艰难地做了一个手势,保镖从轮椅下面取出小型急救箱,半跪在地上给他注射了一针针剂,看他稍微缓过来一点,才低下头给他伤口止血。   “去把陆衍带来。”片刻后,陆崇胥虚弱道,每一个字都艰难的像是从被尖刀搅碎的肺部里挤出来一样:“这地方不能留了,带上他,等会我们去后面的甲板,那里有人接应……”   然而话音未落,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电梯按钮面板被人一枪击中,霎时间火星四溅,电路烧灼带来的浓烟随之冒了出来。陆崇胥心神一凛,没等他开口,保镖们就已经做出反应,贴身的两个亲信飞快推着他往通往甲板的那条路逃去,剩下的几个躲在门口打伏击,试图给他争取逃跑时间。   然而跟过来的这波人火力强横,枪林弹火一刻不停,□□爆破一般冲开了阻碍,仅剩的保镖几乎被打成筛子,到处都是横飞的血肉,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带出的粘连感。   陆崇胥被人推着疾驰狂奔,微弱气流如同锯齿般撕扯着他的皮肤、气管,带来非人的痛苦。他按在轮椅上的手抓的铁紧,直到看见通往甲板的安全门才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你上去看看。”   保镖应了一声,小心地推开安全门,凛冽的海风伴随着直升机的对轰声涌了进来,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冲击力之大,使得巨型邮轮都随之微微晃动。保镖用力关上门,将铺天盖地的弹雨锁在外面,然后转过头,不知所措道:“陆先生,外面一时半会可能出不去了,现在怎么办?”   陆崇胥浑身血液冻结,脸上青白的不剩一丝血色,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他活到这个岁数,生死观闯了无数回,但他每一次都撑住了,就连被陆衍那小子黑吃黑,也能在短短两三年里卷土重来。可今天不一样,眼下他受了重伤,心腹也折损大半,身在这个逃无可逃的深海之中,他似乎走到了穷途末路。   陆崇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狠意,半响才嘶声道:“掉头,去另一个地方。”   韩棠追到了位于船舱底部的一个小房间前,就看见车辙血迹消失在门边,昏暗的灯光下,只看见合金门闪着微光,陆崇胥一行人已经先他们一步进去了。   一个雇佣兵上前检查了一番,摇摇头:“防弹的,得叫人带爆破装备来才能弄开。”   韩棠皱皱眉,刚要说话,就听见合金门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神色微微一变,是陆崇胥!   韩棠咬紧牙根,死死盯着那扇门,眼神恨得像是要把门盯出一个窟窿来:“陆崇胥,你以为躲在里面就有用了么?你今天死定了。”   里面传来一声带着蔑视意味的轻笑。几秒过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邮轮另一侧传来,船身随之猛烈震荡摇晃。   韩棠跟着晃了一下,看向几个雇佣兵:“怎么回事?”   雇佣兵还未说话,就听见陆崇胥的声音从防盗门内传来:“这只是个开始,既然你们非要步步紧逼,那就给我陪葬好了。”   韩棠微怔,一股难以言喻的不详预感从心里升起:“你什么意思?”他仰头看了看冰冷的门牌:“这是什么地方?”   或许是伤的太严重,陆崇胥说起话来喉咙止不住“呼呼”喘息:“这艘邮轮是我当年的产业之一,原本也会被投入实验,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制造之初我就在排水舱和动力舱安放了十六枚炸、弹,只要我一个指令,用不了半小时,整个船体就会沉进海底。”他顿了顿:“我早就跟你说过,陆衍是我照着自己的样子培养起来的,我想做的事他在做,我有的担心他也有,这个控制室就是证据,现在爆破的总开关就在我手边,你们不让我活,那大家就一起死!”   韩棠一枪托砸在门上:“疯子!”   “我很清醒,疯的是你,本来今天之后,我们都能活下去,就因为你那可笑的爱,现在我们都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你以为你弄死我,陆衍就会感谢你么?在他眼里,你是跟我合作、害他失去带回爱人机会的凶手,余生他想起你,就剩下恨,只剩下恶心!”   “要让我像你那样活下去才是恶心。”韩棠冷冷回敬道:“爱不爱的我早就无所谓了,我只是单纯想弄死你罢了。”   从他出生起,遇到的人不是拿他当累赘,就是想利用他,只有陆衍不一样,从前他想让那些人死,但现在,报复已经不重要了,他只要陆衍平安活着。只要想到有这么个毒蛇一样的人藏在暗处,时时刻刻都在等待时机加害陆衍,杀意就控制不住地在血管里沸腾燃烧——哪怕今天就要葬身大海,他也不能让陆崇胥活着走出去。   “好啊。”足足过了半根烟的功夫,陆崇胥才重新开口,咬牙切齿的低吼从胸腔中迸发:“那你就陪我一起死!”   一阵让人齿寒的滴滴声从控制室响起。韩棠心跳一停,下意识对身后人道:“联系阿索,问他有没有把我哥安全送出去?”   负责打电话的那个额头出了汗,几秒过后,冲他点点头。离韩棠最近的保镖顾不得许多,推着他往外走:“老板快撤,船一解体那狗娘养的跑不了,叫人从直升机上盯住。”   韩棠抿紧唇,朝着控制室深深回望了一眼,快步朝逃生门方向走去。   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气浪和烈焰将船体撕出无数个口子,冰冷的海水汹涌而入,不到十分钟,整个船身就有了明显的下沉。甲板上的激战早已结束,第一声爆炸响起时,保镖们就机敏地察觉出不对,快速放出逃生阀。   韩棠带着人冲出去时,外面已经彻底乱了套,船尾翘起,烈火导致的黑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大量设备随着船体左右颤动,时不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短路声。   甲板上剩的人不多,有韩棠自己带来的,也有陆家留下的。韩棠撞开门时,就看到有个科研人员打扮的人指着船舱方向大声说:“莱尔还在里面,你们得想想办法!”   “我们十分钟之前就联系他了,他不肯出来,耽误了最佳逃生时间,现在能救人的那条路已经被堵的苍蝇都飞不进去……”   “他是在抢救数据。”那人神色激动:“你们陆总花了这么多心思搞出这个实验基地,就是为了那些数据,现在眼看就要成功了,你们不把他带出来,陆总饶不了你!”   韩棠瞳孔骤然缩紧——   “你以为你弄死我,陆衍就会感谢你么?在他眼里,你是跟我合作、害他失去带回爱人机会的凶手……”   ……   我不在乎,韩棠对自己说,反正我很快就会死,很快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余生他想起你,就只剩下恨,只剩下恶心!”   韩棠闭上眼睛,距离他最近的雇佣兵微微侧目,就看见烟尘之下,年轻的雇主下颌收紧,苍白的皮肤显出一种钢刃般的冷厉光泽。   “莱尔现在在什么地方?”韩棠忽然道。   “小少爷。”陆家留下的那批人就是为了等他,一见到人连忙迎上去:“这个事您不要管了,陆总在直升机上等您……”   “他在最上层顶里面的T001数据分析室!”被拦住的研究员破釜沉舟般吼道。   韩棠没有再说一个字,抢自己带过来的人身上的装备包转头又冲回船舱里。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其他人反应过来时,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浓烟滚滚的船舱里。   “小少爷!”   “老板!”   陆家的保镖大惊失色,弄丢了陆总的心肝宝贝,远比弄丢冷冰冰的数据要命得多!几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跟了上去。然而就在此时,左舷前部到船尾推进器不堪重负彻底裂开,整艘邮轮随即失去平衡,许多重型设备飞快下滑,越过船舷,在海面砸出一声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巨响。   保镖们好不容易抓着东西稳住平衡,才发现最要命的问题出现了——通往船舱的门被重型机器砸中,进去的路,被堵得严严实实。   “现在怎么办?”陆家保镖声音颤抖:“用手雷炸开?”   “来不及了!”一个雇佣兵蹲在那扇舱门前,透过缝隙观察了一会儿:“里面被破坏的很严重,强行炸开可能会引发楼板坍塌。”   他站起身朝着游轮顶部看了看,对同伴道:“先放救生艇,我们去下面接应。”   陆家保镖:“可小少爷还在上面……”   雇佣兵断然道:“他背包里有安全绳,找到人他自己能下来,船很快就要沉了,现在不走回头所有人都走不了。”   陆家的人看着这伙人离开的背影,面面相觑:“现在怎么办?”   领头的咬咬牙:“我们也撤!”   “可是……”   “陆总就在直升机上,想办法给他弄醒,让他拿主意。”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踹了那个研究员一脚:“妈的,都怪你多嘴!那些狗屁数据算什么,要是小少爷有个好歹,陆总第一个饶不了你!”   连环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陆衍缓缓睁开眼睛。   发动机轰鸣声震得耳膜生疼,有好几秒,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种不真切感里。身边人围了过来:“陆总,您没事吧?”   陆衍狠狠咬了下舌尖,强行把自己从麻痹感中唤醒,昏迷前的记忆蓦的闪现。   掩护陆崇胥逃走的假炸弹,争吵、失控、拥抱……然后韩棠在自己不曾设防的时刻,给了他沉痛一击。   那之后的记忆并不完全空白,他在睡梦中隐约听到了海浪声和枪声,这中间发生了多少事,韩棠带想做什么?无数疑问涌上脑海,跟被背叛的愤怒纠缠在一起,在胸口激烈撕扯。   陆衍缓缓坐起身,血液冲上头顶导致眼前阵阵发黑,他按住发胀抽痛的太阳穴,目光一一扫过周围人,确定都是熟面孔,才沙哑着开了口:“这是在哪?韩棠呢?”   扶着他的是他最得力的亲信,但事发突然,他了解的并不比陆衍多多少:“陆总,我们在公海。两天前小少爷把您带走了,之后一直下落不明,直到今早我们才接到他的电话,他说您在他手上,要我们过来接应,我们到了以后配合小少爷收拾了那个人的势力,现在事态已经控制住了,只剩下一点扫尾工作。”   陆衍听到公海两个字神色就不对了,推开众人就往窗户边冲,就看见深蓝色的海面上,一搜巨型游轮火光大起,滚滚黑烟直冲云霄,几乎遮住了天幕。游轮周围的海面上,到处都是散落的船体碎片,十来艘逃生艇顺着航道飞快驶离,零星几个人影散落在甲板上,看不清模样。   在噩梦中凌迟了他无数次的场景终于出现了。   在爆炸与喧嚣中来不及抓住的爱人,惊天动地的沉没过后,一无所获的大海……这段自重生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回忆,再次化作用以凌迟的钝刀,割磨着他的灵魂,一时间,陆衍似乎能听见心脏跳动时,刀尖撕扯血肉的的声音。   “陆总,您没事吧?哪里不舒服?”保镖被忽然捂着太阳穴半跪下来的陆衍吓了一跳,昏暗的光影下,是陆衍咬紧牙根也掩盖不住的痛苦神色。   “我没事。”陆衍推开想要扶他的人:“韩棠呢!韩棠在哪?”   “小少爷还在下面,我们的人已经接到他,很快就……”   挂在他耳朵上的蓝牙耳机忽然沙沙作响,他按下开关,刚一接通,就被陆衍一把夺过,那头传来急切的声音:“想办法叫醒陆总,小少爷冲回船舱救人了,这破船撑不了多久,门被堵死了不容易进,时间有限,请他拿主意!”   陆衍脸色剧震,他甚至没有听清楚后面的话,就嘶声大吼:“降落,去停机坪!”   驾驶舱里的那个冷汗都下来了:“陆总,邮轮到处都在起火,实在没办法降落。”   “调快艇过来,索降!”陆衍的神情简直趋近于癫狂,这些人跟了他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这个样子,有个亲信脑子还算清楚,知道他这个样子下去了肯定要出事的,赶忙指着旁边:“陆总,是这个人把你送过来的,他说他是小少爷的帮手,要不问问他?”   阿索身份存疑,上了直升机就一直被人看管着,冷不丁所有目光都望过来,不由怔了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被陆衍揪着袖子大力提起来:“我弟弟是怎么交代的,他回船舱做什么?”   阿索神色无奈:“陆先生,老板只说让我保护你,等他把那些要对你不利的人弄死,就把你送到安全地方,他想干什么我也不清楚,把你送过来之后,你的人就把我扣下了,现在外头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陆衍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他脸上,那种急怒欲狂的情绪简直有了实质性的压迫感:“想办法联系他!”   阿索没有多余的动作,摸出挂在衣领上的蓝牙对讲机递了过去。   等待接通的那几秒被无限延长,陆衍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了,焦灼紧张铺天盖地的罩下来,囚笼般将他困在里面。   冷静。   陆衍竭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到了这个时候,许许多多之前抗拒往深了想的细节,重新涌入脑海,碰撞、串联、而后缓缓指向一个他先前未曾设想的方向。   韩棠并没有和陆崇胥勾结,他用自己把那个人骗过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永除后患。   可还是不对!如果只是这样,他大可以明明白白对自己说,陆衍回忆着之前的事,韩棠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分明都透着诀别意味。那不像是演戏,他似乎是真的打算离开。   是因为自己之前的态度?还是计较那个不存在的“爱人”?又或者单纯是玩够了想把自己一脚踹开?   陆衍没办法去理明白头绪,事到如今,他只剩下彻头彻尾的后悔。   他为什么要揪着上辈子的事不放?上天给了他机会,把他的爱人重新送到他面前,就是要让他好好珍惜,不要再重蹈覆辙。可是他是怎么做的?他引诱韩棠爱上自己,却在对方放下戒备一心靠近时不断拒绝,他只顾沉沦在自己的恐惧和痛苦里,无视近在咫尺的爱人一次次失望和伤心。   自责和悔恨沉甸甸压在胸口,坠的他几乎没办法呼吸。听见耳机里沙沙声一顿,信号联上了!   陆衍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什么救命稻草一样,强行将焦灼的情绪从大脑中剥离开,但一开口,声音还是止不住微颤:“棠棠?”   对讲机那头声音驳杂,大大小小的爆炸声连接不断,还有混合着烈焰灼烧声中的剧烈坍塌,这些声音砸在耳膜上,疼得他心脏都跟着痉挛起来。陆衍等不到一会儿等不到回答,语气越发急切:“棠棠,你在听么?你跑到哪里去了?”   没有回答,耳畔只余电流沙沙作响,片刻后,对讲机那头传来轻的仿佛是幻觉的声音:“保重。”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直接切断了联络。   “韩棠!”陆衍瞠目欲裂。   韩棠停在一个充当掩体的拐角处,对着微型对讲机出了一会儿神。陆衍的声音响起时,他只觉得呼吸一滞,随即心脏就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挂断之后足有半分钟,他都没能从这种紧张的情绪里抽离。   陆衍会说什么?换了谁被莫名其妙带到这种危险境地,恐怕都没什么好话。何况之前两个人已经算是撕破脸,破口大骂是韩棠能想象出的最温和的反应。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般的苦笑,而后将蓝牙对讲机丢进一旁的废墟里。   供电系统彻底失灵,船舱内灯光几近全灭,黑暗中数不清的仪器短路爆炸,浓烟弥漫,呛得人呼吸困难。电梯井完全指望不上,韩棠踩着满地废墟艰难爬到顶层。结果发现上头情况更加糟糕,安置在船体顶部的发动机砸了下来,里面的柴油流了一地,火星子一撩,爆出一团直冲天顶的火墙。   火墙尽头隐约能看到有个人影晃动,韩棠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莱尔?”   莱尔大喜过望,扯着被烟熏火燎过的破锣嗓子大吼:“是我!救命!救救我!”   韩棠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灼烫空气,找了块干毛巾打湿捂住口鼻,闭着眼睛冲了进去。莱尔好容易等来救援,高兴的昏了头,眼看着一个浑身是火的人影冲过来,居然主动往上凑。韩棠闭着眼睛躲闪不及,就感觉撞上个冷硬的箱子,胸骨磕得生疼,坐在地上半天才缓过来。   莱尔也摔了个七荤八素,回过神第一反应就是查看怀里的数据箱,发现东西完好才松了口气。就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那就是我哥要的东西?”   莱尔抬起头,一脸惊愕:“怎么是你?”   韩棠坐在曲起一条腿撑坐在地上,被火燎过的头发卷曲凌乱,手上脸上满是灰尘血污,剧烈活动过后的脸色居然还异常苍白,唯有嘴唇是鲜红的,像是刚咽下一口血沫。   在陆衍交给他的资料里,韩棠始终是一副矜贵漂亮,被捧在手心里娇养过的做派,这样狼狈落魄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莱尔不由怔了怔。   韩棠没给他发呆的时间,喘匀了一口气就站起来,又问了一遍:“你怀里那个是我哥要的东西?”   他嗓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高温灼伤了。莱尔心里一颤,不确定韩棠对这件事是个什么态度,他生怕这位一个不高兴砸了自己的心血,不由抱紧背包:“……是。”   “你背包防水么?”   “什么?”   韩棠懒得多说,直接翻出防水袋,夺过他背包里的箱子,严严实实又给上了一层“保险”,过程中他嘴角微微下撇,分明是不太情愿的模样,莱尔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他下一秒直接把这东西扔进火海。做完这一切,韩棠才沉默着将人提起来,找出安全绳捆在他腰上,就要把人往窗户外面丢。   莱尔吓得脸色都变了,扯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你要干什么?这都是你哥的主意,我就是个拿钱办事的……”   “下去的路走不通,船很快就要沉了,不想死就听我的。”韩棠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压抑什么:“你放心,下面有人接应,你只要保护好我哥想要的东西就不会有事。”   船舱下层黑烟缭绕,弥漫升腾的阴影似乎完全融进了他眼底,莱尔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庞,忽然感觉哪里不对:“那你……”   剩下的话被冷风倒灌回嗓子眼里,因为韩棠不等他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松了手。甲板已经彻底被海水淹没了,燃料泄露使得内舱化作不着边际的火海,无数重物滚滚落下,砸出一个个小水坑。从高空望去,游轮已经倾斜到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角度,一旦巨轮沉没,势必带出巨大漩涡,到时候连救援都是个问题,这种情况下多呆一秒就多一分危险,连停在下面的救生艇也蓄势待发准备逃离。   再坚持五分钟,不,三分钟就够了,莱尔闭着眼睛不住祈祷,然而就在他快要下到救生艇能够得到的位置,顶层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交火声——大概只持续了半分钟,紧接着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莱尔身上的安全绳直接被气浪冲断,整个人被水平甩出十几米。位于爆炸中心的顶层彻底被烈火吞噬,整个船体也迸发出令人齿颤的爆裂声。   “不好!船要翻了!”   莱尔被仰面拍在海上,几乎晕厥,昏昏沉沉中被人一把拉出水面,紧接着就是快到近乎失重般的逃离。莱尔勉强睁开眼睛,就看见濒临解体的游轮彻底竖起来,墨色的海面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型水坑,无数船体碎片被飞速卷了进去,他抱着数据箱的手止不住发颤——韩棠还在船上,可这种混乱的场面下,想要救人比登天还难!   韩棠没想到陆崇胥的心腹没有死绝,居然看准了时机带着炸、弹跑过来搞偷袭,虽然他发现的早,侥幸解决了这个麻烦,可这个人拉掉手雷引线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大事不好!   本就濒临解体的邮轮彻底失去平衡,船身猛烈倾斜的瞬间,韩棠一只手抓住了船舷,堪堪停在了半空中,船舷被火焰烧得滚烫,他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掉下去,但这样的坚持没有意义,就在他低头寻找出路时,忽然发现不远处有艘快艇疾驰而来,船头赫然站着个熟悉的人影——陆衍。   一时间韩棠眼眶微热,忽然就觉得悬着的肩膀吃不住力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在叫嚣着喊疼,但这样的脆弱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很快清醒过来,费劲转过头,看到自己的人已经载着莱尔走远了。   像是卸下了什么重任,他轻轻地松了口气,又朝快艇看了一眼。陆衍正对着他的方向,好似在呼喊着什么,但悬在头顶的直升机掀起的狂风淹没了一切,落在韩棠眼底的,只有一个焦急到快要探出船舷的身影。   是来救我的?韩棠眼睛里浮起一层碎冰似的水雾,是了,他是为了那个人,来救我的。   韩棠闭上眼睛,温热的液体晕开来,将睫毛染得湿透。   如果换了之前,或许他会忍气吞声陪在陆衍身边,直到他要选择用那个人取代自己的那一天,可现在他没有办法再继续留下来,比起病痛缠身,最后只得以丑陋的姿态死去,他宁愿无声无息地埋葬在深海之中。   韩棠睁开眼睛,在被眼泪织出的朦胧光影中,无数画面浮现在被黑云笼罩的虚空中。陆衍撑着雨伞走到他面前,将他抱起来。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呆在我身边,让我每天能看见你就可以了。”   “不会再有别人了,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你是哥哥唯一在乎的人,哥哥爱你。”   泪水顺着眼角滑进发际,韩棠笑着松开手,拥抱住了光晕中诉说着爱意的幻影。   万籁俱寂。   韩棠的身影直直落下的时候,陆衍的呼喊声戛然而止,紧接着连心跳也随之冻结。   晦暗的苍穹之下,烈火熊熊,人声鼎沸,巨轮倾覆后带出来的漩涡无情吞噬着一切……种种触目惊心的画面,都在这一刻化作黑白默片,而后狂风如同利刃般肆虐而来,将一切撕得粉碎。   眼前一片空白。陆衍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出,唯有脑海深处的画面如烈火般灼灼升腾而起。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你留下我,总归不会是因为喜欢。”   “真的很疼,哥哥,亲一下,一下就好。”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相信我真的爱你。”   这些回忆像是有了生命,试图从他身体里剥离开,他想要握紧,却感觉像是握住了一柄足以刺痛心肺的钢刀。   陆衍后悔了。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后悔。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想要回到过去,回到最开始的那个夜晚,他会告诉韩棠,我用了两辈子在找你,我爱你,我离不开你。   这些话没能在最应当的时候说出口,现在也不会再有机会说出。   因为韩棠又一次死去,像上辈子一样死在了他面前。 第39章   韩棠坠入海中不过一两分钟,邮轮跟着砸向海面,巨物沉没时搅起的漩涡逼得所有人拼命逃离,陆家的保镖急于应对,注意力只错开了一两秒,就听见“扑通”一声,陆衍居然无视急行的快艇和将要吞噬一切的深渊,直接从船上跳了下去。   ——动作之决绝,简直就是奔着殉情去的!   之后的事彻底乱了套,快艇上的人也顾不上会被卷进去的风险,硬生生把船泊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跟着下水捞人。陆衍理智全无,被拉住了反手就要揍过去,他们挨了几下子终于按住了他,又是一番折腾才把人拖回船上。   陆衍跳下去时被螺旋桨打伤了腿,一上岸就支撑不住地跌坐下来。所有人眨也不眨地盯住了他,连他腿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也顾不上检查,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又要发疯。   好在陆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怔怔望着不远处韩棠消失的地方。   风浪平息过后,其他保镖陆陆续续汇集过来,陆衍被人搀扶着转移到了一艘设施齐备的游轮上。莱尔浑身湿漉漉地坐在船舷边,怀里还抱着那个背包,看到陆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陆崇胥也被人押了过来,他仅剩的那个心腹趁乱带着他上了救生艇,但直升机上的人盯得紧, 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的踪迹。   陆衍面无表情地扫了陆崇胥一眼——他现在的模样非常可怕,皮肤斑驳脱落,脸上身上遍布血污,腿骨似乎也断了,濒死的鱼一般蜷缩在地上,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能看出一点活气。   这是带给他前半生悲惨际遇的恶徒,也是因为他才会有今天的悲剧,陆衍本以为见到这个人会控制不住情绪,但是现在,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处理掉吧。”陆衍声音很低,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陆崇胥却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只见他颤颤巍巍伸直手,喉管里“嗬嗬”有声:“你……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跟你的人走么?”   陆衍抬起眼眸,脸上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手下人立刻将陆崇胥架到他面前。   陆崇胥实在太虚弱了,两条腿无力地垂在地上,微张的嘴角边不断有血沫涌出,似乎下一秒就会死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望着他们,一时间似乎连海浪声都消失了。陆崇胥抬起脸,那张布满死气的面庞忽然迸发出极其浓烈的狠意:“……他知道你的真面目了,他说他宁愿死,也不想和你这种人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   陆崇胥仰头狂笑,面孔狰狞扭曲,简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砰。”枪声过后,陆崇胥呲目欲裂,仰头倒在地上。这场纠缠了二十多年的仇恨终于划伤了句点,然而陆衍已经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他了。   他声音嘶哑地留下一句“去找,一定要把人带回来”,就拖着受伤的腿往船舱里走去。没有人敢跟,许是因为伤的太重,他没走几步就支撑不住了。   天色转暗,陆衍半跪在地上,看不到神情,只能看到赤红色的夕阳破开云层,照见一个沉默的背影。   搜救工作持续了三四天,连机器碎片都没捞到多少。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韩棠多半是被漩涡卷进深海找不回来了。但没人敢在陆衍面前直说。他不吃不喝的在岸边坐了很长时间,伤口不肯包扎,高烧也不肯治疗,直到支撑不住失去意识,才被手下人送进医院。   陆衍其实是不知道自己在海边等了多久,他看着韩棠消失的地方,一开始还能感觉到疼,后来连疼痛都变得麻木了。   到了这种时候,他才知道反省。两辈子积攒下来的恐惧束缚着他,他怯懦,他卑微,他固执的听不进任何话,只会躲在自以为的安全塔里辗转难眠,明明光是想到会失去就于鏊发疯,却还不得不做出毫不在意的假象,偏偏他自以为是的觉得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相处方式,他甚至想用这副假象困住韩棠一辈子。   种种伪装都在韩棠坠入深海的那一刻被撕碎。他在知道他最想要什么的时候,彻底失去了一切。   陆衍身体素质不错,缝了针吃了药,各方面指标很快平稳下来。但精神状态非常糟糕,几乎每晚都失眠,得靠安眠药才能睡一会儿,后来有一晚莱尔叫人送了轻音乐——这是韩棠最喜欢的声音。   安静的病房中回荡着轻柔的乐声,陆衍面无表情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恍惚间他像是听见有人跟他说话。   声音太小,没办法听清,生不如死的情绪牢牢钉住了他的身体,让他每天活的浑浑噩噩,但还有一部分理智清醒着,这部分意识挣脱身体坐了起来。   他还在医院病房里,但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拉开了,都市夜晚璀璨的灯光穿过落地窗照了过来,他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转身时,就看见韩棠正站在窗前。   韩棠瘦削得厉害,从眼神到动作都透着瑟缩,不是后来被人好好照顾过的样子。在他对面站着个人,身影高大挺拔,完完全全将韩棠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   陆衍心脏狂跳,紧张地几乎没办法呼吸,难以言喻的狂喜在血液中鼓噪沸腾——他回到了这辈子刚遇见韩棠的时候,回到了错误开始之前。   韩棠不敢看他,还在低着头说话:“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总归不是因为喜欢……”   陆衍就已经连一句话的功夫也等不了了,他踉跄着冲了过去,灵魂迫不及待跟过去的自己重叠在一起:“为什么不能是喜欢?”   陆衍肩膀颤抖,手抬起又放下,生怕触摸到的是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他深深地看着韩棠,终于将在心里重复过很多遍的话说了出来:“我喜欢你。”   这句话说出口,陆衍情绪刹那间失控,他像是怕说的不够明白一样,又一次重复道:“……我喜欢你,我这辈子就是为了跟你在一起而活的,我想跟你说话,我看见你就觉得高兴,我想亲你,抱你,跟你做一切亲密的事。”   他顿了顿,努力平复着情绪。   韩棠怔怔的,像是惊讶,又像是困惑。沉默片刻后,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陆衍的脸颊,指尖温度很暖。陆衍心跳一滞,控制不住地反握住他的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怕被拒绝,不等对方做出反应,陆衍就偏过头,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脸。   韩棠没有躲,就那么乖乖任他抱着,他听见韩棠带着困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谁?”   陆衍眼睛发红,他能感觉温热的液体再一次落下,但他已经顾不上掩饰了,他一字一句地对韩棠说:“我是陆衍,我是你的恋人。”   怀里的人没有说话。   陆衍也不需要他回答,他像是魔怔了似的,任由自己沉浸在这个温情的角落里。他一下又一下亲吻着韩棠,口中低低道:“宝贝,不要离开我,不要再离开我了……”   醒时天光昏暗,似乎要下雨了。陆衍缓缓睁开眼睛。病房里站在几个医生,莱尔也来了。他们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看到陆衍醒了,立刻闭上嘴,齐刷刷用一种难言的神色望向他。   陆衍没有去注意到这些人眼底的异样,他情绪恍惚,还没从梦境中抽离出来,感觉怀里忽然空了,也不顾手上还在输液的针头,张口就问:“棠棠呢?”   几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目光,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回答,沉默持续了一会儿,陆衍慢慢清醒过来,霎时间失落带来的压抑感又一次扼住了他,他神色不受控的阴郁下来。   ”……还有什么事?”陆衍声音嘶哑沉缓,仿佛说话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   “陆先生,其实……”一个医生正要开口,莱尔做了个手势:“你们先出去,我来跟他说。”   病房的门重新关上。陆衍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莱尔坐在床边,微低着头,有点不敢跟他对视。他把一块平板放到陆衍面前:“……你先看看这个。”   陆衍慢慢抬起眼皮。   那是一段监控录像,时间是昨晚。特护病房内外静谧异常,坐在病房会客厅的保镖也一手支着脸颊打盹。就在这种万籁俱寂的时刻,画面发生了变化。   陆衍一扫之前漠不关心的神情,下意识坐直了。   凌晨两点二十九分,他一声不吭地从病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赤足往床边走。他速度很慢,每一步似乎都走得很艰难,可神情却异常急迫,像是面对什么期待已久,却又不敢靠近的东西一样。   陆衍眉头微皱,画面上的的确确是他本人,可发生的这些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监控上的陆衍拉开窗帘,对面大楼的灯光映照过来,落在他眼底。   监控外的陆衍神情剧变,心里蓦然升腾出一股寒意。太不对劲了,隔着屏幕他都感觉这种光刺激晃眼,可监控里的自己居然眨也不眨注视了许久,只看状态他是清醒的,可那副神情,却分明是在看什么不存在的人。   “你发现什么问题没有?”莱尔小声问。   陆衍心头剧震,他忽然反应过来——监控里的人,重复了自己梦里的期待和恳求,他执着拥抱的爱人是虚幻的,但笑容是真实的,眼泪也是真实的。   这分明就是梦中的自己。他让朝思暮想的梦境混进了现实里!   陆衍心乱如麻,一时之间理不明白这里面的头绪,他鬼使神差地想起当初质问韩棠的场面——当时韩棠的欲言又止的反应,让他失去了最后的理智。   一股不详的预感从心底冒出来。   “你的保镖最先发现不对劲,就跑去找医生。但医生也没遇到过这种事,没敢乱动,直到你自己晕倒了,他们才把赶紧把你送去做检查。”   “医生怎么说?”   “说你最近精神压力太大,睡眠也不足,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莱尔大概是想安慰他,少有的委婉起来。   陆衍直勾勾盯着他,某种爆裂的情绪几乎要抑制不住从瞳孔中冲出来:“你直接说。”   两人对视片刻,莱尔道:“Sexsomnia。”   “一种睡眠障碍,不多见,全世界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例。触发条件因人而异,酗酒、抑郁、滥用药品,都有可能导致这种异常,整个过程中病人自己没有意识,哪怕折腾一整晚,第二天脑子里也没有这段记忆。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治疗办法,只能靠药物安抚。我请你的管家在家里找了找。”莱尔顿了一下,摸出一个小药瓶推到他面前:“从你弟弟书房抽屉里找到的,几个医生确认过了,是针对Sexsomnia的安抚剂。”   陆衍双眼不知何时布满血丝,他拿起药瓶时手指都在颤抖。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轰隆隆”一声,惊雷炸响。几个月前的宿醉的夜晚,那持续了一整夜的暴雨,时隔多日,又重新在眼前浮现。   那场近乎强*暴的占有,无所顾忌到近乎凌虐的侵犯,所有他事后不以为意的伤害,都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他的宝贝身上。   所以韩棠才会在第二天露出那种明显哭过了的委屈表情,会在自己下意识把他推开时那么受伤。那之后的每一次,那些艳丽的痕迹,都是他留下的。   他们中间并没有第三个人,韩棠爱着的,偏袒给予的,只有他一个。他最在意的,横在他们中间的那根刺,在此刻被拔出,可转眼又以更深更重的力度刺进血肉里。   这些事韩棠一个字都没有说,他们明明已经做尽了最亲密的事,就因为他吝啬于吐露哪怕一点点心意,使得韩棠一次次失望难过,所以他宁愿让自己误会,也不肯说出真相。   陆衍不自觉按住胸口,原本以为不会有比看着韩棠坠海更痛苦的事情,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那不过是个开始。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莱尔看他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点不忍心,但想了想还是一并交代了:“那天游轮上那个人的话应该是故意刺激你的,你弟弟没打算寻死,我当时被困在上面,他赶过来是为了抢救我身上的数据包,后来我听见上面发生了枪声,爆·炸可能跟也这场乱战有关,虽然我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你弟弟会跟我一起乘救生艇离开。”莱尔看他没什么反应,有点慌了,拿出手机把实验报告一页页翻给他看:“你看这个,我们在录入韩棠行为模式后,做过很多次模拟实验,结果都一样,没有什么突发情况会让他忽然选择离开你,新搭建的模型我们试着加入了一些更大胆的假设,但目……目前……”   莱尔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陆衍忽然低下头,将脸埋在掌心里,他身体蜷缩着,像是想将从未示人的脆弱藏紧,但还是止不住压抑在胸口的哽咽。记忆深处许多不肯细想的画面烙铁一般,一寸寸烧灼他的身体,撕扯他的肝肠,疼到了极处,连灵魂都在煎熬中战栗。   “既然没什么能让他离开我。”陆衍声音颤抖的不像样子:“那他现在在哪里?”   莱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惊雷声炸响时,韩棠从睡梦中猝然惊醒。 第40章   惊雷声炸响时,韩棠从睡梦中猝然惊醒。   他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病得快要死的时候,陆衍找到了他。他本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意了,可看到陆衍时,心里又全是舍不得。   只是这次,在他伸手祈求安慰的时候,陆衍没有靠近。他远远站着,居高临下,眼神冰冷,质问着自己为什么要毁掉他的心血。   陆衍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恨你,恨不得你去死。”   ……   韩棠是被疼醒的。   距离出事那天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虽然他带着防溺水设备,附近又有M提前准备好的外援,但当时情况太凶险了,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抢在被漩涡卷进去前捡回一条命的。就连韩棠事后回忆整个过程,都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他只记得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鼓励着他,让他挺住了,千万不能死。   之后M带着他逃到临市,这是有他早些时候就看中的一个私人疗养院,环境不错,还配备了一些基础的医疗设施,能保证他尽可能舒服一点熬日子。   他在那天的乱战中受了点伤,不算太严重,但伤口迟迟不能愈合,创面感染又导致了高热不退,等到彻底转醒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韩棠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等到那种心脏被击穿的痛感慢慢消散,才揉着太阳穴坐起来,摸黑去桌边倒水喝。   M听见动静,进来查看他的情况,房间里暗的一丝光亮也没有,他随手开了灯,韩棠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的一眯眼。   “醒了,今天好点没有?”   韩棠这段时间瘦了很多,身上的衬衣松松垮垮,领口微敞,露出深陷的颈窝,人也有点蔫蔫的:“我没事。”   M看了看他病气未褪的脸颊,不放心地递了根温度计过来:“量一下。”看他不接,又补了一句:“这里条件有限,如果你再像之前那样昏迷不醒,我就只能把你送回你哥那里了。”   韩棠心想,送回去干什么?嫌我死的不够快么?但还是认命接过来,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那边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他刻意不提陆衍的名字,好像在逃避什么似的。   M说:“陆家的人还在公海,他们这几天又从国外调了几支搜救团队,陆衍没出面,据说他精神状态很差,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他看了看韩棠的脸色,不太确定地问:“你想偷偷去看他么?”   “不了,”韩棠语速很慢,不像在回答M,倒像在试着说服自己:“我哥,特别在乎那个人,他说如果再失去,他宁愿去死,那个实验基地没了,很多事就得无限推迟,他现在肯定恨死我了,万一回去了被他发现……”   韩棠想想梦里陆衍仇视的目光,苦笑了一下,仰躺下去,抬手挡在眼睛上:“我也没几天了,犯不着上赶着找罪受,反正时间一长,他接受了这件事,慢慢就会好起来。”   M没有再劝,起身离开,临走不忘替他关上了门。过了很长时间,韩棠放下了手。房间里一直维持着人体舒适温度,但他总是觉得冷,发了一会儿呆,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摸出一张照片。   照片是很久以前拍的。那天也下着雨,陆衍参加一个酒会,后半夜才到家。明明路都走不稳了,可看到自己破天荒睡在他床上时,还是特意放轻了脚步。   其实那会儿韩棠还没有察觉自己对陆衍的喜欢,对方也就不像后来那样,对他的亲昵示好避之不及。他记得清晨醒来时,陆衍侧身躺着,让自己舒舒服服地睡在他臂弯里。他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拿起旁边的手机,偷偷拍了一张。   照片里,陆衍紧紧抱住他,嘴唇就贴在他耳边,看起来难舍难分似的,完全不是平常冷冷淡淡的样子。韩棠还记得温热的呼吸轻轻敲击耳膜时的感觉,有点暖,也有点痒,于是他微微眯着眼睛,不自觉朝陆衍的方向靠了靠,像只被取悦到的猫。   他咬着大拇指盯着照片出神,直到疾病导致的痛楚在胸□□开,他捂住嘴一个劲咳嗽,半响才缓过来。   还想这些做什么呢?所有的舍不得和不甘心,在他所剩无几的时间面前都失去了意义。他仰躺回床上,缓缓吐出一口郁气,闭上眼睛,强行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在看过陆崇胥寄给他的录像后,那个浑身是血,形容可怖的影子,就变成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梦魇。有时他甚至会故意弄出些小口子,借由伤口愈合的速度来判断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但这种尝试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生命力如同他的求生意志般,一点点消散着,在万丈深海中鼓舞他活下去的那个声音也变得微不可闻。   那时候他不想死,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   不要胡思乱想了。韩棠对自己说,就算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在变成那种不人不鬼的模样前离开陆衍,这样就就算陆衍记恨自己,也只能想到自己健健康康的样子。   可是,陆衍真的会想他么?   韩棠眨也不眨地盯着天花板,感觉温热的液体慢慢涌上来。   同一时间,陆家。书房里门窗紧闭,一丝光亮也照不进来。陆衍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对面巨型屏幕莹白的光落在他脸上,照出一张同样苍白的脸。   那里正播放着他之前给莱尔的监控资料。他站在窗边讲电话,韩棠故意从后面抱住他,还把头搭在自己肩膀上。   监控里的自己明显僵了一下,单手按在韩棠环抱的手背上,做了个要推开的姿势,韩棠察觉到了,反而抱得更紧。他记得那个电话不过是个会议汇报,原本十来分钟就能结束,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破天荒追问了一通,那种事无巨细的问法,让电话对面的那个出了一身汗。   其实对方的回答,他压根没怎么听进去,他的目光始终望着透明玻璃上两人相拥的影子,可当用以掩饰的汇报结束后,他就立刻把韩棠的手拉开,不敢将目光投到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人身上。   视频里韩棠垂下眼睛,落寞地望向自己。陆衍不等他失望后走开,就又拿起遥控,把进度调到最开始——天气正好,浅金色的阳光穿透玻璃窗照过来,韩棠蹑手蹑脚进了门,看见他在讲电话,悄悄绕到他背后,虚晃一枪,作势要梧他眼睛,被打了一下手背后,笑着搂上了他的腰,嘴唇若有若无地蹭在他后颈,似乎带着阳光的温度。   陆衍露出了和屏幕里的自己如出一辙的笑容,他抬手抹了一下脸,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涌出来的眼泪,而后拿起旁边的酒瓶喝了一口。   自从住院以来,陆衍一直把自己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他没办法入睡,可能见到韩棠的唯一方式又只存在于梦里。于是他习惯在睡前酗酒,酒柜因此空了大半,他不许人进来收拾,封闭的房间里,连空气都弥漫着酒精味道。   外面都在传,陆家掌门人因为弟弟的死伤心过度,精神出现了问题,陆衍一度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但必须要同外界打交道的时候,他表现的又比所有人想象的要平静。   公海那边的搜救不能停——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过了这么长时间,就算只想捞尸体都是不可能的,但没人敢在陆衍面前说这种话。跟韩棠打过交道的人也要去查,他工作室的客户,他为数不多的朋友,还有……韩家。   掘地三尺地查下去,陆衍才知道韩棠和韩家的关系,也知道了当年就是韩长远做主,把韩棠送进研究所。   得到消息的当天晚上,韩长远就被“请”进了陆家。用以拷问的地下室荒废了很多年,韩长远蜷缩在积满灰尘和血垢的地砖上,喊得声嘶力竭。   “那就是个野种,连他亲妈都不想要他,我解决了他,对所有人都是好事!我有什么错!”   这句话说完,整个地下室都静了一瞬。韩长远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语气立刻弱了下来:“我……不是……”   但陆衍却没有听下去的兴致,只说了一句“收拾干净”,就起身走了出去。   他手里握着一份口供,韩长远交代了跟陆崇胥勾结的经过,按照吩咐,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漏下。他甚至还交出一张韩棠小时候的照片——那是他那个妄图母凭子贵的亲妈寄给韩老爷子的,后来被韩长远拿来当做了遗像。像是为了报复,他故意弄了个空冢,就葬在距离韩老爷子墓园咫尺之隔的地方。   照片上的韩棠站在床边,身上的衣服不太合体,神情也有些怯懦,大概是长期营养不、良,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矮上一截。他对着镜头挤出一个微笑,纤长细密的睫毛微微下垂,在他眼底投出一道阴影。   陆衍摸了摸他的脸颊,恍惚间小小的韩棠跃然而出,在他面前一点点长大,怯懦抗拒的神情渐渐褪去,变成了记忆中熟悉的、鲜活的样子。他眨了眨眼,看见韩棠张开手臂,向他索要一个拥抱。   陆衍冲过去,只抓住一抹虚空。当晚陆家上下出了一场意外,私人医生都被紧急叫过来——半夜管家看到陆衍书房的门虚掩着,不放心偷偷看了一眼,这一看差点吓得他魂飞魄散。   里头只开了一盏钓鱼灯,陆衍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把瑞士军刀,刀尖之下的手腕上带了伤,不断有鲜血落下来。   管家顾不上许多,一个箭步冲进来,慌得给他按住伤口:“先生,您这是做什么啊,我马上请医生过来。”   “不用了。”陆衍像是慢慢回过神,随手丢了刀:“你帮我包扎一下就行了。”   管家不敢耽搁,飞快下楼拿来家用医药箱。陆衍全程都保持着的同一个姿势,神情麻木的让人心悸。伤口不深,没割到血管动脉,管家在心里松了口气,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小心劝道:“先生,小少爷还没找回来,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您要是有个好歹,他可怎么办啊?”   “我没有想不开。”陆衍低声道,手指在心脏的地方点了点:“刚才我梦见棠棠了,睁开眼又看不到他,这里闷得厉害,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弄得我没办法呼吸,我只能想法子把压着的东西放出来。”   他仰头靠在沙发上,像是在跟管家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会寻死的,棠棠还在等我带他回来。”   管家听得心惊肉跳,陆衍生病的事莱尔提了一句,让他平时多注意,但说得语焉不详,管家只当是普通的睡眠障碍,也就没太在意,现在看来,陆衍这癔症明显越来越重。   今天只是放血,明天又会干出什么来?他越想越害怕,出了书房门想了想,还是把家庭医生找过来,就怕出了意外来不及抢救。   管家好说歹说,总算把陆衍劝回卧室休息,可进了门,陆衍也没有任何要躺下的意思,他直愣愣站在韩棠送给他的画前,那是韩棠千辛万苦从周家弄来的——《幻影中的爱人》。   管家没敢走,犹豫着要不要再劝。   冷不丁陆衍自己开了口:“棠棠把画弄回来的时候,问我喜不喜欢。”他眼底满是温情,目光深深地盯着前方,仿佛在看着谁似的:“其实当时没怎么细看,我应该早点跟他说的,有他在,我当然只会说喜欢。”   管家轻轻叹了口气,陆衍带韩棠回家时,只说他们是兄弟,可当时管家就觉得奇怪,哪有哥哥看弟弟的眼神腻歪成那样?之后几年,小少爷固然是日渐主动,可陆衍的反应也不怎么清白,就连家里佣人私下里都议论过,说他们跟闹别扭的情侣似的,分明是舍不得,可又咽不下那口气。   早知道会闹到这个地步,还不如当时多几句嘴,没准事情会变得不一样,现在就算想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管家站了一会儿,本想劝他早点休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只轻轻替他关上了门。   清晨时分,陆衍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那个号码,没什么表情地接起来:“什么事?”   “陆总,好消息!我们发现了小少爷的线索!他很有可能还活着!”   陆衍拿着电话的手一瞬间攥得铁紧:“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少爷没死,他当天就被人救走了!”   陆衍脑海一片空白,极度刺激带来的不真切感完全笼罩着他,只有心脏跳动时那鼓点般的声音,提醒着他,这不是在做梦。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行把晕眩感压下去:“你慢慢说。”   “是这样的陆总,最近天气太差,那片海域跟着不太平,我们想着多找点帮手过来捞人,不然等大风浪过去就更难找了。”   那边说得兴起,也顾不上避讳:“国外有名的蛙人公司我们都找遍了,就在国内选了选,结果发现出事那天,有个蛙人小队也去了公海,我们感觉不对劲,一查之下可不得了,这家公司曾经账上有一笔钱,是通过境外第三方平台汇来的,这个第三方还给另一波人打过钱,就是小少爷找来的那群雇佣兵团伙!”   从公海回来以后他们就审问过那群雇佣兵,可这些人只参与那次行动的一环,对韩棠接下来的安排一无所知,威逼利诱大半个月,除了这个交易账户之外,没套出半点有用的东西。   陆衍冷静下来以后脑子转的飞快:“这个蛙人小队联系上了么?”   “人现在被我们扣着,该问的都问清楚了!”电话那头声音无比亢奋:“出事当天他们把小少爷救了回来,其实也不算救,据他们说,多亏小少爷自己先游到安全地带,不然那种情况,他们也不敢冒险,小少爷上岸前就昏过去了,他们按照要求把人送到一辆皮卡上,后面的事他们没再参与。我们查了那阵子所有的航空航运信息,找到两个最有可能的人。”   “两个?”   “一个是小少爷,另一个多半是他找来的帮手,我们推测,很可能就是一直住在小少爷工作室的人。”   韩棠工作室下头有个地下室的秘密,是前段时间陆衍派人去调查时才发现的,里面的设施已经被清空了大半,但仍能从仅剩的线索里推断出有人在这里长期生活过,只是陆衍那时候浑浑噩噩的,压根没有心力往深处去查。   各种信息不断砸过来,陆衍没有半点犹豫,直接问出最关心的事情:“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G城一家私人疗养院,现在过去要不了半天就能到,我们们的人已经在附近了,目前还没有看见小少爷,您看是不是多带点人来把他……”   “不,不行!”陆衍厉声打断,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们就在那看着,别让人跑了。我得想一想,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法子,免得他留了后手,再跑个没影。”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对面隔着电话都莫名觉出一股寒意:“是,陆总。”   陆衍在椅子上僵坐了半天,心跳快到病态的悸动感才慢慢缓和下去,又看了一眼手机,确定刚才的对话是真实存在的,他才定了定神,大步走出门。   昨晚出事以后,管家一直就没敢离他的房间太远,这会儿听见开门声就迎上来了,没想到陆衍忽然动作这么利落,险些跟他直接撞上。   陆衍微一侧身绕了过去,他这阵子瘦得厉害,可那股颓败消沉感淡去过后,反而迸发出一股锋芒毕现的冷峻意味。   “你来的正好,帮我散个消息出去,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就说我要结婚了。”   “好的陆先生。”管家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您刚才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陆衍走得头也不回:“你没听错,去办吧。”   在陆衍的授意下,不到一个礼拜,陆氏董事长要结婚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这些年他的感情生活一直都是空白。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喜欢他的倒是不少,有权有势想要跟他攀上关系的豪门也很多,但他每一个都拒绝的很干脆。算下来,这些年的公开场合里,能被他带在身边的,就只有他那个身份存疑的“弟弟”。   陆衍对他偏爱的有目共睹,韩棠活着的时候,还有些心思不纯的人搞出“兄弟相嬉”的桃色流言,韩棠一走,偶尔传出来的几句流言,都是陆衍情绪崩溃,已经伤心到需要药物治疗的地步了,倒叫人不好再继续八卦这些事。   可谁能想到,他那心肝宝贝才走了没两个月,他居然就要结婚了?普通人家死了亲人也没有这么快就办喜事的。而且要跟他结婚的又是谁?怎么以前从没听过有这档子事?   一时间,有关陆衍的婚讯甚嚣尘上,跟陆氏有合作的都开始打听陆太太到底是谁,但陆衍把这个人保护的太好,都有记者在重重安保下偷拍到了他试穿高定礼服的照片,却愣是没人查到这位陆太太半点信息。   韩棠是在晨报上知道这个消息的,自打他住下以后,几乎就没关注过外头的消息。没有了必须要做的事和想要见到的人,他似乎就没了好好活下去的念想,每天足不出户,不是发呆就是睡觉,连拉开窗帘看看风景的兴致都没有。   那天M不在,护工直接把早餐车推进他房间,东西都快放凉了,韩棠才蔫蔫地过去吃饭。娱乐早报就摆在果汁杯旁,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整个人就愣住了——报纸最中央的头版位置,赫然映着陆衍他照片。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礼服,正在窗边打电话。   照片不算清晰,看光线和取景,似乎是偷拍来的,可就是隔着这样模糊的像素,仍能感觉到陆衍心情不错。旁边旁是加粗加大的标题:陆氏董事长即将闪婚。   M回来时,韩棠还坐在餐桌边对着那张报纸发呆。M走近看了看,也不怎么意外:“你知道了。”   韩棠猛的抬起头看他:“你早就知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M在情感方面一向迟钝,这会儿对上他明显苍白的脸色还有点不确定:“我以为你应该不会想听到这个消息。”   韩棠目光紧紧盯着报纸上的人:“我是不想听,但这件事太奇怪了,他怎么会忽然要结婚?他喜欢的那个不是已经死了么?难道他又找了一个更像的?”   他的语速很快,似乎在面对的一件无法理解但又必须接受的事情,整个人都透着仓皇又神经质的病态感。   “他结婚对象是谁?”韩棠忽然问。   M难得沉吟了一下:“不清楚。”   “不清楚?”   “说来也怪,陆家那边的确一直在推进婚礼进度,请柬都散出去了,可这个陆太太的信息,一丁点都没透出来,不知道是陆衍不愿意他被人打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做了跟陆崇胥翻脸的打算时,韩棠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虽然侥幸没死成,但搞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也没奢望还能和陆衍在一起。只是他才“死”没多久,就听见陆衍要跟别人在一起的消息,说不难受是骗人的。   “也好。”沉默半晌,韩棠把报纸推开,声音艰涩:“有人陪着他是好事,我没关系。”   “还有一件事。”M看他起身要走,连忙把人叫住:“暗网上出现了悬赏公告,有人出了高价要陆衍的命。”   “什么?”韩棠反应很大,一抬手差点撞翻了果汁杯,幸亏M眼疾手快扶了一下,就听他急急忙忙追问:“陆崇胥不是已经死了么?还有谁会对我哥下手?”   “多半是他逃亡在外的心腹,已经有杀手接了悬赏,我估计他会选在陆衍婚礼上动手,到时候人多事杂,最方便钻空子。”   “我哥知道这件事么?”   “陆家的安保团队已经去婚礼现场排查了,看起来是知道的,对方应该没这么容易得手,你如果不放心,我去给他们发一封匿名提醒信。”   韩棠“嗯”了声,欲言又止:“我……”   “怎么?”   “我还是不太放心,我想回去一趟。”   “怎么回去?”M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这件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忽然要结婚,对方的底细他都摸清了么?万一对方别有用心怎么办?或者他干脆就是被人控制了呢,而且现在又有人盯上他,要是保镖不够尽心……”他抬起头,苍白的面孔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却在眼眸深处迸发出极其果决的力量:“帮我找个擅长改头换面的高手,我要去他身边,起码在婚礼结束前,我要看着他平平安安的。”   “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韩棠笑了一下,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泛着酸涩:“我会小心,一定不让他发现,况且他现在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未必能注意到别的。”他将那份揉皱了的报纸叠成个四四方方的方块,揣进口袋里,而后起身往自己房间走去:“我没什么能送给他的,就最后再陪他一程好了。” 第41章   婚礼前夕。   天色暗了下来。韩棠穿着一身宽松的居家服,倚在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前,远处城市灯光次第点亮,明亮的车灯汇聚成川,透过玻璃洒在红木地板上。一辆银灰色迈巴赫从酒店车库出口离开,眨眼间便混入车流之中。   韩棠放下望远镜,一边解开衣扣把衣服丢在地上,一边往更衣室走——那里已经准备好了一整套这家酒店侍应生的工作装。他面无表情地将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而后推着放着一大束玫瑰和香槟的小车,缓步走了出去。   原本韩棠是打算在婚礼当天想办法跟着受邀的宾客混进去,M还帮他找来一个擅长改装的高手,那人对着韩棠捣鼓了一整天,等到韩棠从房间里出来时,五官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到时他请柬在手,只要不跟陆衍迎面遇上,几乎没有被发现的可能。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M又查到一个消息——这阵子陆衍不常回家,而是住在位于市中心的某家豪华酒店的顶层套房里。不少娱乐记者都嗅到了这里头的暧昧,很多人闻风而来,埋伏在那附近,想要拍点新料。   陆衍不喜应酬,何况也没有什么应酬需要他彻夜陪伴,因此韩棠第一个反应跟那些记者一样,都觉得陆衍是去陪那个忽然冒出来的未婚妻了,他一刻也等不了,想要亲眼见一见这个人的念头登时就占据上峰。   M一开始是不赞同的,他总觉得整件事都透着不对劲:忽然冒出来的未婚妻、堂而皇之对陆氏挑衅的杀手、还有现在高调到简直不符合陆衍性格的做派,明明按照他的习惯,最重要的人他一定会放在身边带着。这一桩又一桩的事叠在一起,实在太反常了。   但韩棠压根听不进去,只要牵扯到陆衍的事,他就容易紧张过头,也不管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险,当晚他就离开了疗养院。   M给他预定的房间的位置可以看到酒店车库的出入口,在他住进来的这几天,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陆家的车过来。顶楼套房被陆家严密保护起来了,只有侍应生可以上去,玫瑰倒是一天一换,韩棠偷偷打听过了,花是陆衍的助理订的。   来之前韩棠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知道这个消息时,心里还是狠狠疼了一下。连着两天他都没怎么休息。一闭上眼睛他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在距离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在另一个人身边,陆衍在做什么?   他是不是拿走了给自己的承诺,转而交付给别人?   嫉妒的种子如同毒针一般狠狠扎进心里,被血液浇灌着肆孽生长,几乎将他包裹进一片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他对着陆衍的照片看了许久,赶在情绪失控前,将理智拉了回来。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没必要到了最后还去做那种不体面的纠缠。去看那个人一眼,确定那个人对陆衍没有恶意,然后他就能放心离开,躲在没人知道的地方,静静地等待最后那一刻的到来。   从套房出来时,韩棠已经调整好了状态,他礼帽压得低,只露出带着标准笑容的下半张脸。陆衍今天似乎有什么急事,韩棠看着车子进了酒店,没多久就又离开了。他没有多等,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侍应生制服换好,直接上了通往顶层的电梯。   电梯门开之后,韩棠没有立刻抬头,而是借由压帽檐的动作飞快扫视了周围一眼,结果发现通往套房的那条路空荡荡的,保镖们不知道去了哪里。   难道是陆衍把那个人带回家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韩棠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后来他回想起来,才发现那其实是在多次死里逃生之后,对危机到来的当口所产生的敏锐直觉。   但这样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韩棠思考了几秒,还是不愿意就此离开,他手脚轻快地来到套房门前,整个走廊静悄悄的,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于是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口对讲机里传来回应:“谁?”   韩棠把声音压得很轻柔:“您好,陆先生让我来送花。”   门开了,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看打扮应该是保镖,他翻了翻车上的东西,不怎么用心地上下扫了韩棠一眼,完全没发现他跟前阵子陆家上天入地在找的那位小少爷容貌相近:“跟我来吧。”   他引着韩棠往里走,韩棠一眼就看见壁炉边那几束玫瑰花,这些花似乎送过来就无人问津,插在包装纸边的贺卡没拿走,花苞也蔫蔫的。   韩棠皱皱眉,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了,但都到了这里也没工夫细想,转眼间保镖已经敲开了卧房的门:“先生,有您的礼物。”   门缝里露出一点暖黄色的光,轻柔的舞曲乐飘了过来,里面的人似乎只是做了个手势,就看见保镖毕恭毕敬地点了下头,而后对韩棠道:“送进去吧。”   韩棠心脏微微提起,掌心也出了点汗,他全程低着头,推着那辆玫瑰车缓步往里走,直到甩开保镖,彻底进了房间,才不动声色地把头抬起来。   房间里空无一人。   正对着他的那面环形落地窗被一整面镜子取代,镜前灯微光烁烁,成为了这里唯一的光源。知道陆衍要结婚的消息以后,韩棠私下里对那个人做了无数种猜测,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真正来到离那个人最近的地方时,出现在眼前的,是自己震惊到了无措的脸。   就在这时,身后的房门被人猛然带上。韩棠瞳孔骤然一紧,警觉感立刻占据上峰,他一把抽出藏在后腰的短刀转过来,正对上陆衍逼至面前的身影。   咣当。   刀掉在了地上,韩棠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足足好几秒,他连呼吸都忘了,在一片死寂之中,他只能听见自己慌乱到了极致后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陆衍看着他:“棠棠。”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平静,声音也温柔,但韩棠莫名感觉后背一阵发凉。他忽然意识到,这么长时间以来,不仅只有自己在陆衍面前装出乖巧无害的模样,陆衍可能也在伪装温柔,以至于让他一度忘记了,这是个可以在家族权力斗争中,毫不犹豫干掉自己一堆亲人的人。   撕掉了最初的假面过后,如今相见,才是彼此真正的样子,只可惜,他没有时间再和陆衍好好认识了。   韩棠看着他:“哥哥,好久不见。”   他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太高兴,脸上也完全找不到任何久别重逢的愉快。   来之前,莱尔曾经告诫过他——“你们之间有很多误会,见了面好好聊一聊,把话说开了,他就不会想要走了。”   陆衍压抑着心里的渴望,努力让语气平静下来:“你瘦了。”   韩棠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我以为你会意外我怎么还活着。”   他明显带着一点敌意,但陆衍不在乎:“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家?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   他没办法继续往下说,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感,即便到了现在,即便他的爱人已经站在面前,他也没勇气再回忆一遍。   他摊开掌心,把韩棠之前藏在家里的药瓶举到他面前:“你做的事情,绑走我用来诱杀陆崇胥,还有我的病情,这些我都知道了。”   “我……”说话间,韩棠感觉嗓子眼里一阵腥甜,他手指蜷紧了又摊开,语气很冷淡:“我不是为了你,我是在给自己报仇,我恨他。”   陆衍默了默:“那我生病的事呢?如果你那个时候就告诉我……”   “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韩棠打断他,他胸口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似乎下一秒就又要开始咳血:“既然你已经要结婚了,何必揪着过去的事不放?”   “结婚?”陆衍笑了一下,定定地看着他:“不把你找回来,我跟谁结婚?”   所有的不合理都有了答案。韩棠忽然明白过来,后退了一步;“你诈我?”   “是。”他退一点,陆衍就朝他靠近一点:“我的人发现出事那天有个蛙人团队也在那片海域,顺着他们摸出了你的行踪,之后我在你住的疗养院外面蹲了好几天,但一直等不到你出来,如果不是找人查了监控,知道你的的确确在里面,可能我那时候就忍不住冲进去了。”   心里猜到是一回事,但亲耳听见又是一回事,韩棠张了张嘴:“……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进去?”   “我害怕。”陆衍盯着他的眼睛:“我怕你有其他准备,怕你再偷偷离开,我害怕到连你住在这个地方都得等,不到万无一失的时候,我根本不敢跟你见面。”   “那暗网上的悬赏令?”   “我叫人弄的。”陆衍说:“我原本想着,如果听到我的婚讯你都无动于衷,下一次我就只能用死讯了。”   韩棠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些,也没想到事到如今,他脸上居然出现了自己曾有过的,如出一辙的患得患失感。他不愿意去想这里头的缘故,避开陆衍的目光,半响才低声说:“你这么费力想要抓我,是为了报复么?”   “什么?”陆衍以为自己听错了。   韩棠抬起头,从眼神到语气都透着一股不留情面的敌对意味:“我绑架你,又毁了你的心血,让你的努力付之一炬,所以你才费了这么多心思想把我揪出来,其实就是为了拿我出气吧?你想怎么报复?打我一顿,杀了我?还是干脆……”   他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即便到了现在,他还是没办法平静接受,在陆衍心里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替代品的事实。如果陆衍找他是为了这个,他宁愿立刻去死。   “你在胡说什么?”陆衍明显急了,一把上前将韩棠拉过来,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我怎么会想报复你?我想找到你当然是因为我爱你,我想你,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么?我以为你死了,我想起那天的事就恨不得跟你一起死。”   他说到最后甚至带了一点哽咽,韩棠感觉心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喉咙也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天才艰难道:“既然你不是为了报复,那就让我走吧。”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要说的很伤人,他没敢看陆衍。   “我在外面过得很好,很自在,比跟你在一起时开心得多,如果你这么费心找我,只是想回到从前,那我只能说……抱歉。”   陆衍没有说话,但半搂在他肩膀上的手停止了战栗。   韩棠做了个深呼吸,索性将话说得更狠一点:“我很感谢你当年救了我,你给了我一条命,按说我应该报答,但我陪你睡了这么多次,又替你解决了陆崇胥,也该还清了,以后我想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你还是……忘了我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   “……你不想见到我?那你为什么听见我要结婚的消息就赶过来?”   韩棠脑子很乱,但话都说到这个fenshang:“我好奇,我来确定以后是不是真的不用担心你会忽然出现打扰我了,随你怎么想都行,总之我找过来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如果我在乎你,就不会捡了一条命以后悄悄躲着不让你知道。”   他甩开陆衍低着头往门外走,然而下一秒就被陆衍囫囵一搂,直接扛到了肩膀上。韩棠预感到他会阻拦,但没想到他上来就动手,一惊之下也忘了挣扎:“哥,你干什么?”   陆衍没理他,几步走到被一整面镜子覆盖的落地窗前,单手将旁边那张足有几十斤重的大理石圆桌拖了过来。韩棠几乎是被拍过去的,胸骨在大理石桌面撞出一声闷响,他疼得两眼一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掐住了后脖颈按在桌子上。   陆衍单手解开领带,将韩棠的手扳到身后,捆了个严严实实,领带的另一端被他牵在手里。他稍微一扯,韩棠就被逼着扬起头来。   “哥!”韩棠这下真有点绷不住了:“哥,你别这样,你把我放开,我们有话好好说。”   然而镜子里的陆衍神情已经变了,他眼眶还是红得厉害,但神色凶狠得就像猛兽在看差点逃走的猎物一样。他五官生得本就硬朗,气势也足,一旦沉下脸盯住了谁,那种压迫感几乎是有了实质性力量。   “你说的对。”陆衍扯着手上的领带,从身后掐着他的脖颈带向自己,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有一丁点在乎我,就不会忍心这么一次次往我心口捅刀子!”   他每说一句话,就感觉扎在心口那根刺更深了一点。来之前莱尔的交代他一直记着,可一切的努力在韩棠堪称冷漠的态度面前都失去了意义,那他何必还要忍耐?   他滚烫的呼吸落在耳畔边,韩棠耳廓涨得通红,眼底也泛起一层水光,他奋力挣扎想要甩开陆衍:“你放开我,我说了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我也不欠你什么,现在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你这样是犯法的,你没资格这么绑我!”   陆衍把手机摔到他面前:“要我帮你报警么?”   韩棠说不出话,余光扫见镜子里的人影,陆衍看起来像是疯了,他开始有点后悔,刚才是不是把话说得太狠了点。   “哥。”他低声哀求:“求求你让我走吧,就当我对不起你行不行?我真的不能……我不愿意……”   “你刚才说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陆衍整个人都透着病态的冷静,他把外套丢在地上,伏身亲了亲他的脸颊:“那我们就重新发生关系好了。”   这一晚过得无比漫长,韩棠知道陆衍气狠了,但没想到他这么粗暴。简直要把他连人带骨头囫囵吞下去似的。   刚开始韩棠还能忍,他以为陆衍发泄完火气总该消了,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场折腾始终没完没了,他连挣扎得力气都没有了,最后只知道哭着求饶。   但陆衍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镜子里倒映着的场面和那一声声哥哥,给了他极大的心理刺激。这段时间以来,一刻不停折磨着他的自责和悔恨,在失而复得之际,终于扭曲成了足以淹没一切的欲念。   “你别想再走了。”陆衍低声在他耳边说:“就算你恨我,我也不会让你有机会再离开了。” 第42章   韩棠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他睡得太久,意识有点不清楚,朦胧见看到窗外的亮光,以为自己还在疗养院,还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把窗帘拉开了。   然而刚一开口他就感觉嗓子疼得不正常,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理智渐渐回笼,昨天的记忆一股脑涌了过来,他身体一怔,彻底清醒了。   翻身下床时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半响才扶着床站稳。昨晚那身衣服早就被撕坏了,陆衍给他清洗完只囫囵套了身睡袍,他扯开领子低头看了看,胸口和腰间大片暧昧痕迹,他有点发愁,不知道这些痕迹什么时候消失,也不知道陆衍会不会因此发现自己的秘密。   焦躁感在心底蔓延。比起注定到来的死亡,要呆在陆衍身边,让他亲眼看到自己变成那副不人不鬼模样的恐惧,才是最让人无法忍受的。   他下意识想找自己的手机,但摸了个空。   整个房间的布置还和他离开前差不多,只是房门上了锁,窗户也焊死了,陆衍把这里打造成一个只能从外面打开的牢笼。   韩棠心脏止不住下沉,压抑感如同巨网般罩住了他,只要想一想可能会到来的那个场面,他就难受得喘不过气。   陆衍进来时,就看见韩棠背对着自己坐在床边,从他的角度望去,被天光包裹住的身影异常清瘦,他微微一怔,走近了亲了亲他的发顶。   韩棠抬头看了一眼,下意识捂了捂领口,想把自己掩饰起来。   陆衍皱皱眉,想要扯开他的手,又忍住了,但语气算不上太好:“挡什么?有本事带着一身伤躲在外面,还怕让我看见?”   他看着韩棠的苍白的脸就觉得心疼。清洗时他把韩棠抱在自己怀里,感觉就像是抱着一把骨头架子,明明离开自己才几个月的功夫,就憔悴成这样,手上还带着结痂不久的外伤——他第一反应是船上那场大火导致的。   当天死里逃生的人多多少少都挂了点彩,韩棠在那种滔天烈焰里走了一趟,不可能毫发无伤,但距离那天已经过去这么久,再严重的烧伤也该痊愈了。应该一个人住在外面,没被好好照顾的缘故。   想到这里又觉得心软了,陆衍坐到他旁边,要亲他的脸颊:“饿了吧,陪你下去吃还是我叫人送上来?”   韩棠偏偏头躲过去:“我昨天说的已经够清楚了,你这么困着我有意思么?”   陆衍像是没听见,搭在韩棠肩膀的手转到后脖颈,抓住他手腕的动作也强硬的不容挣扎,然后他低下头,将原本亲昵的触碰转为深吻。   韩棠被迫仰起脸,跟他纠缠在一起。这个吻没有什么亲昵、爱慕的意味,单纯像是在宣泄,在占有。韩棠被他逼急了,一狠心咬了下去,血腥味登时在味蕾上弥漫开。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就算这样陆衍都不为所动。自己稍一退缩,陆衍就松开了他的手,转而环抱在他腰间,加深了这个吻。   韩棠被他弄得喘不过气,眼角不由溢出一点水光。这个吻没有什么愉悦的体验,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对方的在乎。只是这一点,就足以勾起他埋藏在心底的真实情绪——爱意不断吞噬着他的意志力,理智在感情里渐渐沉·沦,他赶在自己彻底崩溃前,用尽全力推开陆衍。   “够了!”   他那个力度跟迎面打人一拳差不多,陆衍却连眼神都没变一下,似乎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个场面。擦了擦嘴角的血,他若无其事地把刚才的话接起来:“我叫人送上来吧,估计你也不想下去。”   抬手替韩棠拢了拢扯开的领口,就要起身去叫人。   韩棠眼睛很红,看他就像看什么仇人一样:“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没有关你。”陆衍说:“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但得让我陪着。”   韩棠冷冷地说:“我只想去没有你的地方。”   陆衍从没被人这么下过面子,瞳孔闪烁了一下,像是有点受伤。   韩棠挑衅似的盯着他,在心里嘶吼:“冲我发火啊,骂我,把我赶出去啊。”   然而陆衍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轻飘飘地说了句“不可以”,就离开了。   没一会儿管家就推着餐车上来,车子只停在门口。陆衍把吃的都摆在靠窗的小桌子前,韩棠扫了一眼,发现餐车上还有一只玫瑰小熊。   陆衍把玫瑰小熊放在他手边的床头柜上:“送你的。”   想也知道自己这么容易打听出送花的细节,都是陆衍提前交代好的,韩棠没好气地把玫瑰小熊扫到地上。   “先过来吃饭吧,不喜欢这个明天让他们送别的。”   韩棠不动也不说话,他无所不用其极地挑衅终于起到了一点作用。陆衍一板一眼起来:“棠棠,要发脾气等会再说,先吃饭。”他顿了顿:“你不动手,我就只能用我的方法喂你了。”   韩棠想起昨晚的事,审时度势了一下,还是慢慢站起来。   陆衍给他盛了汤:“你空腹太久了,先喝一点暖暖胃。”   韩棠被他盯着,勉强每样都吃了一点,放筷子时怕陆衍还要说什么威胁的话,又补了一句;“刚睡醒没什么胃口。”   陆衍拧着眉毛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好吧,你换身衣服,等下我叫医生过来给你做检查。”   韩棠手一抖,差点碰到了放在桌边的玻璃杯:“找医生做什么?”   他声音微微抬高,眼神明显带着一丝慌乱,陆衍心里生出一点异样感,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他又开了口。   “你是担心我有什么病么?可昨晚我们做了这么多次,你那个东西也弄进来了,现在才想起来找医生查我是不是晚了点?”   陆衍放在桌上的手攥紧了又摊开,明显是在压着火气:“只是一些常规检查,你太瘦了,做完检查我好让人给你定制营养餐。”   韩棠不依不饶,咬死了他是不放心自己:“你直接说担心我在外面乱搞也没什么,横竖我现在拿你也没办法。”   他话里的带刺感前所未有的强烈,陆衍脸色微沉,索性一搁筷子,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你在外面乱搞过么?”   韩棠笑了一下:“这种问题你还用问么?你知道的,我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乖巧听话的样子,你觉得我会喜欢你喜欢到只陪你一个人玩?”   陆衍扯了扯嘴角:“没关系,以后你就只能陪我了。”   韩棠被他堵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眼看他要走,连忙追了几步:“可、可你不觉得恶心么?你应该知道了吧,我是韩家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为了不被你赶走,我故意瞒着不说,我想要报仇,为此不惜利用你伤害你,因为一口气不顺,我就去毁掉你的心血,我做了这么多事,你就一点都没觉得我可恶?你非要把我留在身边,就不怕我哪天半夜偷偷对你放冷枪……”   陆衍转过身,韩棠一个没刹住,直接撞进他怀里。   陆衍声音低沉,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我的确有很多放不下的心结,但不是你说的那些,以前的事,对也好错也罢,过去就过去了,你如果还有不痛快,可以随便冲我发脾气,想对我捅刀子放冷枪也可以,但你下手最好准一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不会有机会从我身边离开。”   他用力抱了韩棠一下:“去换衣服吧,等会医生就过来了。”   “我不去!”韩棠用力从他怀里挣脱开:“我很累,我要休息。”   “只是一些常规检查,要不了多少时间……”   “我说了我不想去。”韩棠冷着一张脸,解开睡袍就要往地上丢:“你如果非要让别人给我检查,那我就这么坐着等,你让医生从里到外仔细看看好了,省得你不放心。”   他睡袍下面什么都没穿,大片光裸的皮肤就这么露了出来,陆衍太阳穴边青筋狠狠跳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按住他的手:“你干什么?衣服穿上!”   韩棠仰着头,一脸有恃无恐:“穿上还怎么检查?正好昨晚我被你弄得很疼,干脆让医生帮我看看是不是受伤了。”   “好了好了。”陆衍被他气得头疼:“检查的事过几天再说,你要休息就休息吧。”   他看着韩棠躺回床上,才转身出门。管家一直等在门口,隐约听了几耳朵,这会儿看到陆衍一脸疲惫地走出来,思忖再三,还是安慰道:“小少爷之前受了不少委屈,他刚回来,怕是还没消气,您耐心哄一哄,他会想明白的。”   “我知道。”陆衍揉了揉额角,好一会儿才从那种烦躁中抽离出来,转头望了望紧闭的房门,他还是有点不放心:“让厨房多弄点他喜欢的东西,医生那边,就请他们过几天再来吧。”   “是。”   房门关上的瞬间,韩棠轻轻舒了口气。他闭上眼睛,把身体完完全全蜷进被子里。   虽然暂时躲过一劫,但韩棠的心还是没能放下来,他清楚这种近乎胡搅蛮缠的做法,也只能偏陆衍一次,如果下次他还表现的这么抗拒,陆衍可能就会察觉出不对劲了。   他必须离开这里。   这件事光靠他自己是不行的。手机他不可能要到,刚才他透过被焊死的窗户看向外面,发现连往日空旷的花园里也多了不少保镖,陆衍这次是打定主意不让他有机会逃走。   最让他担心的是M那边,离开前他交代过,自己每隔十二小时就会用酒店客房电话跟他联络一回,眼下虽然早就超过了这个时间,可陆衍如果已经知道了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没准自己落进他手里的时候,M那边也中了招。   M会不会把一切都跟他和盘托出?如果陆衍知道自己生病了,那他更不让自己离开吧……   冷静,韩棠深吸了一口气,然而无法抑制的恐惧从灵魂深处冒出来。似乎有个声音对他说,不然直接死掉好了,反正你的人生也没什么好期待的。   但另一个声音紧跟着冒出来:那你哥怎么办?   经过昨晚的事,韩棠不敢想,如果他再用同样的方式“死”在陆衍面前,陆衍会是什么反应。   虽然他不是陆衍最在乎的那个,但他一直是最在乎陆衍的那个。   没事的。韩棠神经质地咬着下唇告诫自己,慢慢来,我能想到办法。   傍晚陆衍回房间的时候,韩棠还一动不动地躲在被子里,看起来像是睡着了。陆衍环顾四周,发现之前送的玫瑰小熊好好的呆在床头柜上,估摸着是佣人打扫时捡起来的。   “棠棠?”陆衍动作很轻地把被子往下扯了扯,想要看一看他。韩棠蜷得很紧,大半张脸都压在枕头里。可能是闷久了,他脸颊蒙上一层红晕,跟过分苍白的脖颈形成了鲜明对比,漆黑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   他在外面的日子过得应该是非常不好,即便在睡梦中,还是能感觉到虚弱和憔悴从骨子里透出来。   陆衍就坐在他身边,只要俯下身,就能把眼前人完完全全罩进怀里,然后亲吻他,占有他,就像昨晚一样,用一次又一次的索取来抚平心底的恐惧。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一晃就消失了。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韩棠,连碰一碰他的头发丝也不忍心。恍惚间感觉过去的几个月仿佛是一场梦,煎熬和痛苦都变得很遥远,潜藏在心底里的被抛弃的不甘,在这一刻似乎也不怎么要紧了。   天完全黑透时韩棠才醒过来,刚睁开眼人有点发懵,看陆衍坐在旁边,还下意识想向过去那样冲他伸手,要他抱抱,但陆衍比他更主动,直接弯下腰亲了他一下,还不舍得放开似的在他脸颊边蹭了蹭。   韩棠反应过来以后眼神冷淡了下来。   陆衍假装没看到,见他掀开被子主动帮他整理衣服:“等下吃完晚饭陪你去散散心?”   “去哪里?”   陆衍很有耐心,看他的的眼神像就像在看刚诱捕回来的流浪猫似的:“你想去哪?”   韩棠犹豫片刻:“我想回趟疗养院,有些东西要拿。”   陆衍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是回去拿东西,还是回去找你的同伙?”   韩棠身体一下子就绷紧了:“……你把他抓了?”   陆衍扫了一眼他紧张的模样,淡淡道:“先下楼吃饭。”   “哥!”韩棠急了:“你是不是把他抓走了?”   “要是我被人抓了,你也会这么着急吗?”   这句话说的轻飘飘的,从表情看也不算是质问,但韩棠还是从中嗅出一丝危险的意味,沉默了一下,还是绕开了:“如果你把他抓走了,请你不要为难他,他没做错什么,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他胡搅蛮缠陆衍不觉得有什么,这样规规矩矩的反而叫人心里不痛快,他似乎想用这种疏离的态度提醒陆衍,只要有机会,他随时都会离开。   “我在问你呢,要是我被人抓了,你也会这么着急吗?”   韩棠不想理他,但陆衍有点不依不饶,把他的脸抬起来,逼着他看自己的眼睛:“应该不会吧?没准你还要庆幸这次真的没人能去打扰你的生活了。”   这句话说完,陆衍就后悔了。明明已经决定,过去的事不再去追究,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只要每天都能看见他,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但韩棠昨晚的话就像一根刺进心脏的毒针,他可以说服自己忍耐,但不能真的当痛苦不存在。   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   韩棠说:“没错,我就是这种没心没肺的人,你都已经发现了,何必还要我身上浪费时间。还是说你觉得你抓了我的朋友,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出去,我就只能乖乖听你的?”   陆衍说:“随便你听不听。”   韩棠噎了一下:“我烂命一条我无所谓,但你真的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人身上。”   陆衍心里那团火气忽然消失了。听见韩棠用这种平静的口吻把他自己说的一文不值,比听见他说不爱自己了还难受。但他没办法责怪韩棠,这双在努力挽留爱人的手,也曾经一次次把爱人推开,韩棠只是把从他那里得到的失落,变成射向他心脏的子弹罢了。   “我没有抓你的朋友,我的人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陆衍看见他明显松了口气,心里有点发酸,但已经不忍心再让他有一丁点不愉快:“不要那么说自己。”   韩棠想要堵住自己的耳朵,不去看他,也不要听他说话,他只想住在自己用意志力筑造的城堡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但是陆衍又低下来吻他:“以前都是我不对,我不该故意冷落你,让你难过,你是我的宝贝,是我愿意放弃一切来挽回的爱人,我爱你,我一直爱的都是你……”   “你不要说了!”韩棠忍无可忍:“不是要吃饭么?走啊。”   他逃也似的出了房间,楼下空荡荡的,整个别墅的佣人似乎都躲起来了。陆衍跟在他后面,看他有点烦躁的样子,没有再凑过去烦他。   晚上当然是要睡在一起,韩棠本来蜷缩着躲在床边,陆衍实在忍不了,做了几个深呼吸,伸手把他揽过来。知道他前一晚累着了,也没有做很过分的事,只是亲着他的脸颊,揉着他的身体往自己怀里按。   韩棠刚开始似乎惊了一下,但看他没打算继续,也就不再抗拒了。   宁静之下的氛围其实和从前没什么区别,陆衍好几次想要趁热打铁,告诉韩棠有关那些画像的秘密,但韩棠感觉到他要说话就想往旁边躲,最后陆衍只得放弃,转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他。   韩棠忽然开了口。   “你想过么?也许我们根本不适合在一起。”   陆衍抚摸他的动作顿住了。在看不见彼此的夜色里,他残忍的一面似乎更加肆无忌惮了。他似乎想在他们之间悬上一把钢刀,气氛稍微好一点就要亮亮刀锋,不给人一丁点幻象的余地。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就算是在从前还喜欢你的时候,我每天也过得很累,现在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而且发生了这么多事,就算强行和好,我们心里也都有芥蒂,你放我走吧,算我求你了,就当是放过你自己,把一个随时都想着离开的你留在身边,你也很累吧?”   韩棠做好了陆衍发火的准备,但回应他的是更亲密的拥抱,陆衍一言不发地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那一下下落在耳边的呼吸似乎有了实质性力量,顺着耳膜搅弄的他心脏发颤。   韩棠忍不住去掰他环抱自己的手,但陆衍搂得很紧,他感觉指甲都陷在度对方皮肉里,但那双结实的手臂仍牢牢环在他脖颈间。   “这些事以后再说。”大概是不想让再这么僵持下去,陆衍终于说话了,但语气还像是在哄孩子:“你不是想回疗养院么?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   韩棠梗着脖子不吭声,大概是不愿意就这么让他糊弄掉。   陆衍在他耳尖上咬了一下:“还不满意?”   怀里的身体明显有点紧张,过了好一会儿,韩棠放下了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陆衍睁开眼睛,韩棠的呼吸变得深长,似乎已经睡熟了。他轻轻调整姿势,将韩棠转向自己。   韩棠睡得很沉,独自呆在疗养院的那些日子他休息的不太好,盯梢了好几天后,还被抓住折腾了一整晚,身体早就已经吃不消。   陆衍抚摸着他的脸颊,在他嘴唇上印下一个冰凉的、颤抖的吻。   刚才他一度想要开口,道歉、解释、祈求……他知道说出来起码可以暂时让韩棠不再往他心口捅刀子,但那些话在嗓子里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从前不敢爱的时候他逃避,现在想要挽回,怎么还能不理会这些指控?他们之间的问题其实一早就存在,只是韩棠用不计回报的爱遮住了一切,现在他失望了,想要逃走了,这些狰狞的裂缝才重见天日。   他得把裂缝填补回来。这中间要碰多少壁受多少伤他不在乎,韩棠就在他身边,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没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第二天韩棠醒过来时,还躺在陆衍怀里。陆衍看他醒了,凑过去蹭了蹭他的鼻尖,韩棠刚睡醒还没调整好情绪,也不知道躲。   陆衍笑了一下,他眼睛里有点红血丝,像是晚上没睡好,但明显心情不错。韩棠这会儿缓过来了,抬手就去推他,结果这一推发现了不对劲。   ——他看见自己指甲盖上有一点红褐色的痕迹,是血?……他流血了?   韩棠蹭的一下坐了起来,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那的的确确是血,但只有指甲边缘那一小截手指残留了一点。   手上没受伤,身体也没有哪里明显不舒服,他皱着眉回忆了半响,脑子里灵光一闪,他转头去拽陆衍的手。   陆衍穿着一套黑色的真丝睡衣,乍一眼看不出什么,觉察到韩棠的意图,不自然地退了一点:“我先起床了。”   韩棠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没跟他纠缠,只是摊开手:“让我看!”   陆衍跟他对视几秒,还是把手放到他掌心里。   昨晚他跟陆衍僵持时抓过的地方有一点干涸的痕迹,韩棠心脏不由悬了起来,慢慢解开口子,把衣袖推上去,手腕处一道边缘翻起的伤疤,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怎么弄的?”韩棠捧着他的手腕,声音都变了调。   “不小心碰到的,已经没事了。”陆衍说。其实这话也不算是安慰,他伤口愈合速度一向比平常人快,过了一个多星期,割伤的皮肉早就长到一起了,如果不是昨晚韩棠抓狠了,再过几天就能彻底愈合。   韩棠不相信:“这明明是刀伤,谁干的?”   陆衍看着他:“我自己。”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韩棠的眼神像是哪里狠狠疼了一下,他赶忙说:“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当时……我……”   陆衍难得语塞,看了一眼韩棠的表情,忍不住问:“你是在心疼我么?”   韩棠抿紧了嘴唇,一语不发地进了浴室。片刻后,水声响起来。陆衍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苦笑了一下,起身下了床。   韩棠站在洗手台边,一只手捂住嘴,借着水声和这个动作,把咳嗽压了下去。强忍之下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猩红色的血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渗出来。   “棠棠,我去安排一下去疗养院的事,等下过来接你。”   韩棠听见关门声,缓缓抬起头。   忍痛忍了太久,他脸颊上浮起一层呼吸不畅带来的薄红色,原本苍白的嘴唇也被血染的红艳艳的,意外的让这个病恹恹的面孔恢复了一点生机。   陆衍说那刀伤是他自己弄的,意外?自残?还是……韩棠眼底有点发胀,他没办法细想。陆衍从不是什么脆弱的人,甚至他一度觉得他哥简直冷漠到了没有感情的地步。   知道自己离开他哥会难过——就算养条狗走丢了也不可能太快适应,更不用说自己陪了他好几年,上过床,有过开心的回忆,自己还承载了他的某种希望。   但一个替代品而已,总不至于非要不可。   可是现在,自己用意志力伪装出的冰冷外衣,被陆衍手腕上的伤疤撕开一道口子,有声音透过那道口子传出来,对他说:“你看,他比你想象的要在意你。”   韩棠低下头,感觉眼底更热了,他把脸埋进掌心里。   陆衍回来时,韩棠已经从浴室出来了,他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水,他像是没注意到一样,只是站在窗边看着外面。   陆衍拿了条干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又张罗着拿吹风机给他吹头发,韩棠全程都不吭声,陆衍低头看看他,感觉他跟受了什么打击似的,有点蔫蔫的。   被他手腕上的伤刺激到了?还是又想离开了?   陆衍没敢问。吃完饭他给韩棠换了身衣服,就带着他出了门。上车后韩棠坐到离他很远的车窗边,陆衍按捺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主动靠过去。   本来只想握住他的手,但韩棠手心太凉,他摩挲了一会儿,忍不住把人抱过来。   韩棠居然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就那么乖乖靠在他肩膀上,任由他跟自己十指交扣在一起。   “怎么了,棠棠?”陆衍轻声细语地问他。   韩棠没有回答,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干脆不想跟他说话。陆衍有点不放心,想看看他,又舍不得放手,还在犹豫着,就看见韩棠轻轻晃了晃他受伤的那只手,说:“不要再这样,不值得。”   陆衍摸了摸他的脸,在心里说:“值了。”   来疗养院这件事决定得匆忙,来不及准备的太周全,好在这次陆衍带的人够多,里里外外围了一圈,没留下半点空子。   抓住韩棠的那晚,陆衍埋伏在这附近的人手就冲了进来,但韩棠口中那个“朋友”已经不在了。他们住的地方很偏,都不喜欢被打扰,护工们除了送餐基本不会过来,监控又被破坏了,谁也说不准住在里面的那个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陆衍陪他到了门口,韩棠这会儿像是已经缓过来了,又有了一点之前的样子:“能让我自己进去么?”   保镖们都在楼下,里面也提前检查过,他没有逃走的可能。但前车之鉴摆在那,陆衍犹豫再三,半天没能松口。   韩棠索性不管他,推开门走进去。门没关,陆衍就站在门口盯着他。   其实也没什么要拿的,他只是不放心罢了。环顾四周,韩棠发现书桌上的电脑没有了,衣柜里他们的日常衣物倒还都在。看得出M走得很匆忙,多半是一察觉到不对,就立刻离开了。   他转身进了卧室,里面保持的还算整洁,陆衍大概是交代了他的人不要乱动。在屋里站了一会儿,韩棠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看了一眼,确定陆衍没跟进来,才迅速走到床边拿起床头灯看了一眼,那下面粘着一张照片——陆衍和他的照片。   去酒店盯梢时他怕有意外状况,没敢随身带着,陆衍的人搜查房间也没发现。拍照的时候陆衍不知情,现在也没必要让他知道,最妥帖的方式当然是就地销毁,但韩棠看了又看,实在下不了这个手。   陆衍一会儿看不见人就有点心慌,拖着很沉很慢地步子走进来:“棠棠?”   韩棠条件反射地将照片揣进口袋里,又胡乱把小茶几上那堆杂志报纸拢在手里,转头看到他的身影,心脏砰砰乱跳,像是偷摸藏了什么宝藏。不等陆衍开口,他主动说:“我收拾完了,走吧。”   陆衍目光落到他夹着的那堆杂志上。这里里里外外都被搜查过,可疑的东西留不到他们过来,但陆衍还是有点紧张,担心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暗号。   其实可以直接走开,陆衍应该不会拦,可沉默相对半响,韩棠选择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回去时陆衍一直翻来覆去在看那堆报纸杂志,所有跟他婚讯有关的消息,都被人用红笔勾了出来。韩棠余光窥见他抚摸着红笔痕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快要尴尬死了。   偏偏陆衍还不肯放过他,举着报纸在他面前晃:“记得这个袖扣么?是你以前送我的?那几天我故意带着,就是想让你看见。”   他起了头,韩棠索性就问了出来:“你结婚的事怎么说?”   虽然这属于个人私事,但这么大张旗鼓宣传过后又要取消,带来的负面影响还是不小。   陆衍不是很在意,低着头看报纸:“就说因为不可抗拒力需要推迟。”   “什么不可抗拒力?”   “结婚对象不愿意。”   韩棠脸颊边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又把头转过去了。   指甲不自觉在掌心里锉来锉去,从前这样做会让他轻松一点,但呆在陆衍身边,连疼痛都成了一种压力。   害怕秘密被发现,害怕自己会动摇,害怕陆衍会因此再伤害他自己,也害怕真的离开了会忍受不了孤独。陆衍把自己曾经最想要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他能感觉到自己快要抑制不住想要接下的冲动。   窗外下起了雨。雨水落在车窗上,韩棠恍惚中透过那些水滴看到无数张仓皇无措的脸,每一张都是自己的样子。   陆衍不经意偏过头,莫名觉得他有点不安。他立刻放下手头的一切,把韩棠搂过来:“在想什么?”   韩棠没吭声,感觉他的嘴唇在耳边蹭来蹭去,默许似的把眼睛闭上了。   陆衍一开始还没发现他态度有点不一样了,晚上洗完澡出来时,韩棠就跟没看到他一样,靠在床上看书。他背对着床换睡衣,刚把浴袍脱下来,就有种被人盯住的感觉。   韩棠维持着那个姿势,撩起一点眼皮,从上到下扫了陆衍一遍,看他身上还有其他伤口。   陆衍装作没发现,对韩棠说:“手机递给我一下。”   他把手机放在韩棠手边,韩棠不小心碰到屏幕,上面一闪出现了自己的照片,他像被烫到一样,飞快递过去。陆衍抓住他的手,一用力把他拉到怀里。   “你刚才是不是在偷看我?”   韩棠心里有点慌,勉强维持着镇定:“没有,你看错……”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陆衍吻住了他。   陆衍环抱的动作很有技巧,禁锢住了他的行动,但又不表现的很温柔,一边加深着亲吻,一边不忘在他后背轻轻摩挲安慰。陆衍似乎想要营造一种恋爱的氛围,所有亲热的动作都带着一股浅尝辄止的纯情感。   这种充满爱意的亲昵让韩棠有点抵挡不住,胸口胀的发麻,藏在心底深处的情感一点点往外涌,他品尝到了很强烈的甜蜜感,紧接着又是苦涩。   他忍不住哭了。   陆衍感觉到不对,立刻停下来看他:“怎么了棠棠?怎么哭了?”   韩棠难过的身体发软,攀着他的肩膀都有点站不稳。陆衍把他打横抱到床上,韩棠立刻钻进被子里。   陆衍看着他蜷缩在一起,不断颤抖的身体有点无措,想了想,还是躺到他旁边抱住他,轻轻拍他的后背,好不容易等他平静了一点,才说:“对不起。”   可能是韩棠身上那股痛苦和挣扎感也影响到了他,他声音有点艰涩:“从前做错了那么多事,伤害了你,惹你难过,好不容易把你骗回来,还在酒店里那么粗暴地对待你……”   “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也很正常,我不是一个好的爱人,可是,”他声音低哑,尾音带着一点祈求意味:“能不能试着给我一次机会,试着再接受我一次,我爱你,我真的没办法放你走……”   被子里的身体重新颤抖起来,他忍不住把手伸到里面,把人慢慢捞出来。韩棠满脸都是泪水,像是遇到了非常伤心的事情。   陆衍俯下身去想要吻他的脸,可他的泪水反而流的更急。最后陆衍抱着韩棠,眼睛也红了。他其实很想问韩棠,是不是心里也有一点舍不得他,所以会被过去的事触动,会因为他的话难过,会在看起来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攀着自己肩膀寻求一点依靠。   只要他再狠一狠心,或许就能从韩棠嘴里把真话逼出来。   但话一出口,还是选择了退让:“别难过了,你不想听这些,我就不说了,好么?”   他的宝贝在哭,眼下没什么比哄好他更重要的事了。只是一个答案而已,得不到也无所谓,反正他绝对不会放韩棠走。   又过了将近半小时,韩棠才渐渐平复下来,他脸色通红,被泪水浸透的睫毛像两朵小扇子似的垂着,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崩溃过后的脆弱感。   陆衍看着他的样子心疼坏了,下床叫管家送热牛奶上来,也没让他动手,就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口口喂给他,喝完以后给他拍软了枕头才让他躺下去。   “抱着你睡?”陆衍对他摊开手。   韩棠吸了吸鼻子,慢慢靠到他的臂弯里。他们胸口贴在一起,两个人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陆衍还想要跟他温存一下,就看见韩棠摇摇头,用那种让人受不了的目光看着他:“哥,别再逼我了。”   陆衍喉结滚了滚,把滚烫的气息咽了下去,他给韩棠擦了一下眼睛:“好,你是哥哥的宝贝,哥哥都听你的,别担心了,睡吧。” 第43章   大概是心绪不宁的缘故,韩棠一整晚睡得都不太踏实,陆衍时不时就能感觉到臂弯里的人惊颤一下,像是做了什么醒不过来的噩梦。   第二天起来,他脸上那种身心俱疲的憔悴更加明显。陆衍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心理压力,又有点疑惑又觉得很心疼。韩棠抗拒时的态度,比喜欢时更执拗,陆衍无论如何都没能撬出一句想听的,反而弄得他状态越来越糟糕。陆衍没办法,心里话不敢再说,也不敢像之前那样跟他亲近了。   白天韩棠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玻璃花房里。陆衍不放心他一个人呆着,叫人挪了张办公桌过去,就这么不远不近陪着他。   在自己刻意保持距离后,韩棠状态好了一点,可能就像他说的,离开自己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意识到这点让陆衍感觉很挫败。   那天晚上,陆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陷在一片水域中,温热的水没过他的胸口、脖颈,最后停在嘴唇的地方,淹不死,却又让人觉得无法呼吸。   自从韩棠回来以后,陆衍失眠的毛病好了很多,可从这个梦里醒过来,他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沉甸甸的压迫感坠在心口,他思考片刻,决定去外面透透气。他从下床到开门的动作都很轻,临出门前还看了一眼,韩棠蜷着身子躺在床中央,似乎睡得很沉。   陆衍去了书房。他没开灯,摸黑坐到沙发边,点了根烟,在缭绕的烟雾中长长地叹了口气。在他正对面的投影上,还播放着从莱尔那拿到的监控。   陆衍把音量调到最低,可韩棠面对他时又期待又热切的声音,还是透过沉默的画面传进脑海里。他不知道韩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前只要看到自己就藏不住高兴的人,现在居然会对自己避之不及。有时候看到韩棠在远离自己的地方一脸轻松的模样,他甚至会觉得是不是真的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可这个念头才一浮起,那种能撕裂灵魂的焦灼感就再次扼住了他。   莱尔口中那个离开对方就活不下去人,已经从韩棠变成了他,他没办法再一次承受失去。   房间里的烟雾散干净了,陆衍也重新调整好状态。身上烟味浓,他不敢直接回去,本打算先找个客房洗澡换衣服,结果一打开门,居然跟韩棠迎面撞见。   陆衍有点惊讶:“棠棠?怎么起来了?”   韩棠直勾勾盯着他,脸色不是太好,闻言也不答话,把人往沙发上一推就去开灯。陆衍被他弄糊涂了,刚要起来,又被他往自己身上一坐的动作弄得不舍得动弹,他语调柔和了一点:“怎么了?表情这么严肃。”   大概是怕他逃走,韩棠分开|腿压在他的膝盖上,明晃晃的灯光落在他狭长的眼睫上,瓷白的皮肤几乎和光晕融为一体,大概是刚睡醒的缘故,他嘴唇上的鲜红色还没褪尽。陆衍盯着他抿紧的唇线,想要抱住他,被他反手拉开了。   韩棠动作很慢地卷起他衣袖,握着他的手翻来覆去看。陆衍被他弄得发懵,看他检查完手臂,又来解自己睡衣的扣子,才明白过来。   “干什么?”陆衍有点好笑,抓着他的手飞快地亲了一下,身体也靠近了点:“我就是睡不着过来抽根烟,你紧张什么?”   韩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没从他脸上找到任何心虚的神色。他翻身从陆衍腿上下来,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陆衍关门时他就醒了,本来以为对方出去打电话了,可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陆衍回来,昏昏欲睡间,他忽然想起陆衍手臂上的伤,脑子里就像被过了电一样,瞬间清醒了。   他知道这几天陆衍情绪低落,也知道自己的态度会让他哥很痛苦,一连串糟糕的猜想,在愧疚心的驱使下从脑海中冒出来,以至于他见到陆衍,连伪装都顾不得了,只想快点确认他是不是又去做伤害自己的事。   现在提着的心放下了,韩棠又有点喘不过来气。他以为他已经装得足够好,每一次陆衍亲他抱他,说着喜欢的话,他明明心里在乎的要命,但都能按住一切悸动,不给对方半点回应。可一切的决心,在觉得陆衍可能有危险的时候,又变得不值一提。   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的脚步似乎踉跄了一下,他回过头,陆衍说:“腿有点麻,来扶我一下。”   韩棠心里是不想理他的,可腿自己走了过去。、   这段路他们走得很慢,陆衍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相处,韩棠有点不自在,可陆衍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实在没有逃走的借口。   回到房间后陆衍说身上有烟味,当着他的面换了身睡衣。韩棠侧身躺着,悄悄看他。陆衍换完衣服,冷不丁转过来,弯腰在他额头用力亲了一口:“这下放心了吧?”   韩棠吓了一跳,刚要挣扎,陆衍已经放开了手。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躺回了床上。   这次的事情过后,陆衍似乎找到了对付他的新办法。从前那种虎视眈眈、时刻等待机会想把他吃干抹净的态度消失了,现在的陆衍就像微风一般,无孔不入地寻找他每一个不安动摇的时刻,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寻找他冷漠外壳下的突破口。   这种明明清楚对方的用意,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很糟糕。   白天陆衍的助理打了电话过来,说是心理医生那边到日子检查了,当着韩棠的面,陆衍推说没事,可到了晚上,助理悄悄送了药过来。韩棠没看清那是什么药——陆衍拿到手就收起来了。   陆衍不愿意给他增加任何负担,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告诉韩棠,只要自己陪在他身边,他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可他越要表达在乎,韩棠就越觉得坐立难安。这天晚上,陆衍在门外打电话,他摸出从疗养院带回来的照片发了会儿呆,忽然间觉得喉咙一阵发痒,抿紧嘴冲到浴室,一张口,呕出一股腥甜温暖的液体。   他怔怔地看着洗手池里猩红的颜色,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   韩棠花了很长时间调整心态,但出来时还有点没精打采,抬头时蓦的发现陆衍正坐在床边看一张照片。   韩棠本来没怎么在意,可上了床后不经意一瞥,眼睛登时睁大了——陆衍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从疗养院带回来的照片。   他蹭的从被子里蹿起来,要拼命似的扑过去一把抢过照片,陆衍压根没有要跟他争的意思,当即松开手。   韩棠收不住劲,后背直直撞上床头,也顾不上疼,反手把照片藏到身后,有点气急败坏:“谁让你翻我东西了!”   陆衍眼底带了点笑意,指了指他的枕头:“没翻,你塞在我枕头下面了。”   这照片拿回来以后韩棠一直藏在抽屉里,刚才心不在焉随手一放,没想到就放错了位置。   陆衍还在看他,嘴唇微微抿着,像是要说话,又像是要笑。韩棠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心里打定了他一开口追问,自己就躲回浴室的主意。   没想到陆衍忽然探过身吻他。   陆衍一只手扶在韩棠后脖颈,把他牢牢抵进自己怀里,亲吻的态度又果断又缠、绵,韩棠的手还背在身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没能立刻把人推开,没一会儿就被他亲的脑袋发晕,身体都在发软。   陆衍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抵在后颈的手转而环上他腰间,把他整个人抱进自己怀中。   甜腻的亲吻声在空气里融化,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暧昧旖旎的热意。   陆衍像是安慰一般,不住抚摸着他绷紧的肩膀和微微发颤的后腰,还在他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很有技巧地撩开他睡衣下摆。   然后他的动作僵住了。   分开时韩棠还没醒过神,眼神都茫然的。就看见陆衍一脸凝重地掀开他上衣看了看,片刻后沉声问:“这么长时间了,你身上的伤怎么还没见好?”   韩棠一个激灵,心里刚生出的那点软弱动摇,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他飞快把衣服往腰下一扯,若无其事道:“前两天不小心挠的。”   陆衍眉头紧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明天我叫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他好吃好喝的养了这么久,韩棠看起来还是病殃殃的,他越想越不放心,如果不是时间不合适,恨不得现在就把医生请过来。   韩棠呼吸一滞,“不行”两个字差点就要喊出来,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忍住。临睡前的灯光柔和,遮掩住了他发白的脸色。他盯着陆衍看了几秒,把手上的照片往旁边一丢,关了灯,主动凑过去跟陆衍接吻。   陆衍愣怔了几秒,有点惊讶,在唇齿交缠间问他:“……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更深的亲吻。韩棠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分开|腿坐到他身上。不同于之前关心则乱下的随意,现在韩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暗示意味。   陆衍闭上眼睛,贲张的血液倒涌回心脏,之前一直隐隐作痛,仿佛受了伤似的地方被迟来的温暖填满,他滚烫的掌心抚在韩棠后颈,身体也压了下来。   调整姿势的过程中他们短暂错开一瞬,韩棠舍不得般仰起头,主动去蹭他的脸颊,好像一分一秒都不愿意分开似的。陆衍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他这么眷恋依赖的样子了,仅有的那点酸涩感彻底被甜蜜的爱意冲淡。   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失而复得的狂喜。听见韩棠在耳边轻轻叫了一声“哥”,他只觉得压抑在心底的那股邪火蹭的暴涨起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干了。   “棠棠。”陆衍呼吸完全乱了,一遍遍在他耳边说:“我爱你,我爱你……”   这个夜晚他们都有点失控。等陆衍给韩棠清洗完,重新抱着他躺回床上时,天都快要亮了。韩棠累得不轻,一开口声音都是暗哑的:“是不是要起床了?”   手机就在旁边,但这会儿陆衍也懒得去看,把人往怀里一搂,轻声道:“起床做什么?你一晚上没休息,快点,眼睛闭起来,好好睡一觉。”   韩棠点了下头,这才如释重负般蜷进他怀里。   韩棠磨磨蹭蹭赖床赖到中午,原本计划好的身体检查自然没能去做。陆衍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但一、夜之间,韩棠似乎变回了从前的样子。   之前的抗拒和不自在都消失的干干净净。下午也不去玻璃花房了,陆衍在书房办公,他就窝在旁边的沙发里发呆,等陆衍忙完了走过来,就见他一只手挡着眼睛,仰靠在沙发上睡觉。   周围静悄悄的,碎金般的阳光透过窗户,给周围镶上了一道金色的光晕。陆衍坐到他旁边,手抬了起来,在碰到他的瞬间又缓缓放下,只展开沙发边的羊绒毛毯,小心地盖在他身上。   然而就这么点动作,韩棠还是惊醒了。他眼睛微微眯着,露出一点琥珀色的瞳仁,神情有点迷茫,看见陆衍,抬手做了个要抱的姿势。陆衍感觉心脏像是被羽毛搔了一下,抬手把韩棠搂到自己怀里。韩棠把头搭在他肩膀上,温热的呼吸一下下落在他脖颈间。   陆衍拿毛毯把他囫囵裹住,微微偏过头,轻轻贴着他耳畔。   “哥。韩棠埋在他肩膀上叫了他一声:“明天我能出去转转么?我想去你上次带我去过的那个福利院。”   陆衍抚摸他头发的手顿了一下,韩棠已经坐直了身子看他。他脸颊皮肤太白,眉眼又过分漂亮,定定地看着谁时,有一种冰玉雕就得不真切感,陆衍搂着他的手下意识圈紧了。   “我快无聊死了,你陪我一起去,可以么?”   陆衍沉默良久,韩棠跟他对视的目光很专注,不掺杂任何闪躲隐秘的情绪。陆衍叹了口气:“好吧,我叫人安排。”   大概是心里高兴,韩棠话也多了一点,吃饭时挑挑拣拣的,吃完饭又缠着陆衍带他出去兜风——可惜一场急雨打断了他的美梦。陆衍为了安慰他,陪他看了之前他提了很多次的电影。   那是部国外同性题材的纯爱电影,不怎么有趣,也没太多新意,但暧昧和甜蜜感很足,当时韩棠缠着自己陪他看,多半是存了点小心思的,当时没答应,现在想想就觉得后悔。   他走神的太明显,韩棠一偏头就发现了,他晃了晃一直被握住的手:“哥,在想什么?”   陆衍迟疑了两秒,还是坦白了:“想你。”   屏幕上的人乘坐热气球飞上高空,在白色的云朵下接吻。那种热烈的、无拘无束的氛围传递到了荧幕外面,陆衍低着头,鼻梁跟他碰在一起:“想你之前为什么要邀请我看这个电影。”   韩棠说:“因为你不喜欢啊。”   陆衍没听懂,“嗯”了一声。韩棠跟他对视片刻,伸手去搂他的脖颈。陆衍刚想要抱紧他,就被他按下去了。韩棠双手捂在他眼睛上,像是干坏事的小学生一样,又快又轻地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   陆衍不用看都能想象到他狡黠的模样。   韩棠说:“打算等你无聊到睡着就做这个。”   陆衍笑了一下:“只有这样?”   韩棠维持着挡住陆衍视线的动作,坐到他身上。情侣卡座足够宽敞,他弯着腿,膝盖抵在陆衍大.腿两侧,把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   陆衍胀得生疼,抬手又要抱他,被他不由分说按下去了。   韩棠恢复了一点骄横不讲理的样子,解下陆衍的领带蒙住他的眼睛:“你不许动,你太粗暴了,今晚我要自己玩。”   陆衍心情很好,看他兴致这么高,也乐意由着他。他仰靠在椅背上,听着衣服一件件落地,接着是轻微的搅弄声,还有韩棠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陆衍偏偏头,摸索着想要帮他,韩棠把他推开了。   韩棠从他身上摸出手机给管家打电话,让管家送个护手霜来,就放到门口。外面敲门声响过了好一会儿,韩棠才恋恋不舍地从陆衍身上下来。   他来回一趟只花了几秒,陆衍除了漫长没有其他感觉。   这一次进行的很顺利,但这种姿势进的太深,韩棠双手搂在他脖子上微微喘息,没缓过来似的。陆衍抱着他站起来。   韩棠惊呼了一声,整个人挂在陆衍身上,那种又麻又痛的感觉弄得他眼泪都快下来了。   陆衍一边亲他一边安慰:“没事的,我体力很好,你抱紧我就行。”   韩棠咬着嘴唇,还有点不肯示弱,但忍了一会儿就压不住了。他把头埋在陆衍脖颈间,眼泪流的又凶又急,陆衍很快发现了,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舒服了点。   整个过程里陆衍的亲吻就没停过,他把韩棠之前的话记进心里,一整晚都无比温柔。   其实应该觉得高兴的,但韩棠余光中,看见了电影里张开双臂拥抱天空的爱人,只觉得苦涩感从甜蜜中慢慢升起,几乎要将他心口填满了。   翌日。   陆家的车队停在距离福利院旁边的空地上,保镖过来给他们开车门。韩棠穿着黑色风衣,他身量高,神情冷肃,看起来气势很足,但这股带了点压迫感的气势,在陆衍走到他身边之后就消失了。   陆衍给他整了整头发,笑着说:“进去吧。”   福利院乍一看和上次过来时没什么差别,但韩棠知道肯定藏了不少陆家的耳目。昨晚他说自己只想随便走走,陆衍听完明显松了口气。韩棠那个“同伙”还没找到,陆衍实在不放心让他去生人堆里打转。   这会儿孩子们不是在上课就是在活动中心,院长等在门口,带着他们满福利院闲逛。介绍的话两个人都没怎么听进去。韩棠左看右看,有点心不在焉。陆衍的注意力则是完全在他身上,走到一半忍不住问:“在找什么?”   韩棠摇摇头,这里已经找不到半点他记忆里的样子了,杂乱破败的贫民区已经被大片绿茵茵的草坪取代,不远处儿童摩天轮高高矗立,依稀能听见笑声。如果小时候有美梦,大概这就是梦里才能见到。   他们路过教堂时,韩棠对着门口“咦”了一声,快步走了过去。陆衍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后头,就听见韩棠指着一棵足够二三十米高的银杏树说:“我记得这个,我小时候还爬过。”   院长殷切道:“建院时陆先生来看过,看到这棵树生得漂亮,特意叫人想办法保留下来。”   韩棠摸了摸树干,扭头对陆衍说:“哥,我们进去看看。”   陆衍手指在口袋里动了一下,表情有很轻微的变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他立刻说:“好。”   他们没让人跟着,并肩走了进去。教堂里一个人也没有,天光穿过两旁的彩色大玻璃,投下一道道不甚明亮的光,空旷的建筑幽暗而寂静,韩棠一个个抚过木质长椅的椅背,走到最前面。他仰头望着壁画上的圣子,忽然开口道:“这里以前是我住过的地方。”   陆衍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倾听的样子很认真。   韩棠闭着眼睛在虚空中比划着:“我记得这里有一个壁橱,胡桃木的,我小时候最喜欢躲在那里,里面很黑,很安静,我妈妈还会笑,我透过缝隙,能看见她笑着跟一个又一个男人调.情,她几乎没对我和颜悦色过,那个时候我还在想,我的存在对她而言算不算好事,毕竟她是我妈妈,应该喜欢我吧。后来她带我去韩家,你知道的吧?”   陆衍没否认。   “出来见我的是我血缘意义上的哥哥,他看我的眼神其实跟我妈妈很像,现在我知道那叫厌憎,但就是这种眼神他都没给我多少,很快他叫人把我送走,我去了一个新的地方,到了那里,我遇到了许多跟我一样的小孩子,没有人在乎我们,我们是无所谓存不存在的那种人。”   他没能继续往下说。因为陆衍忽然抱住了他。   “我在乎。”陆衍一字一句道:“你的高兴和痛苦我在乎,你的遗憾我在乎,你的仇恨我也在乎。你大可以把你心里想的都告诉我,只要能让你忘记一点不高兴的事,什么我都愿意为你做,可能你不相信,但我这辈子活着的意义就是你。”   他的声音有一点哽咽,像是在控制情绪。   韩棠闭上眼睛,把眼底同样温热的酸意按了下去,他在陆衍看不见到的地方,用口型无声道:“谢谢。”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他重新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如初:“我没关系的,都是过去的事。”他退开一步,指着陆衍的衣服:“你口袋里的东西,是要给我的么?”   陆衍表情微有惊愕,旋即想明白了,大概是自己路上时不时摸着口袋确认的动作让他发现了端倪。陆衍从口袋里摸出那枚藏了很久的戒指:“你以前说想要这个,接你回来那天我就叫人去订了,试试看。”   韩棠眼神微动,但表情没什么变化,随手接过来放进口袋里,像是接过什么小玩意似的:“合适的,谢谢哥。”   陆衍嘴唇动了动,本想顺势求婚,但被他这个反应抵了回去,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但韩棠比他更快,抢先道:“这里有点闷,我们先出去吧。”   说完就快步往外走,像是担心被拉住一样。陆衍无奈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大门打开时,韩棠身体一僵,浑身的动作都停住了。陆衍心知不对,几步走到他旁边时,就看见一个猩红色的准星不偏不倚,正直直对准了他的额头。 第44章   韩棠眼睛微微睁大,似乎被这个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不知所措。然而那道猩红的光斑落在陆衍眼底时,他只感觉脑子里轰的一炸,身体先于思绪做出反应,他一把扯过韩棠,把他推到几步开外的安全地带。   整个过程最多不过半秒,完全就是不计生死的下意识的反应。韩棠被推的踉跄了一下,眼睁睁看着那个对准自己的红点落在陆衍身上。   这时候守在附近的保镖们也发现不对劲,一群人一股脑涌进来,两个人堵着门,其他人护着陆衍他们往里走。   陆衍搂着韩棠,几乎是把他囫囵罩在自己怀抱里,声音听着很冷静,但韩棠靠他靠得近,能感觉到他过分剧烈的心跳:“怎么回事?你们没提前做好排险?”   跟韩棠一起住在疗养院的那个人找不到,陆衍悬着的心就放不下来,他嘴上说着不在意,可夜里做梦,都会经常梦见这个人忽然出现,把韩棠带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在陆家他明面上维持着和从前一致无二的状况,但在暗地里藏了无数双盯梢的眼睛,严防死守把控着韩棠的一切消息,不让他跟外界有联系。   今天的行程是昨晚临时决定的,按说不会有人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   一种异样感在心底里蔓延,陆衍低头看了一眼。韩棠嘴唇微微抿紧,露出轮廓俊秀坚毅的侧脸,跟刚才的茫然无措不同,现在的他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漠意味。   心底里的不安化作不断收紧的巨网,将心脏一点点勒紧,陆衍深深吸了口气,压下那股类似痉挛的痛感。再开口时声音都有点不对了:“棠棠……”   韩棠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目光移开。他的目光看不出什么异常,但陆衍还是慢慢放下手,他知道有些话已经没必要问了。   守在外面的保镖很快找到了人。韩棠坐在最前面的台阶上,陆衍抱胸站在他旁边。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的神情都有点冷淡。   “狙击手”被两个保镖推着摔在他们面前,他戴着的黑色头盔被摘掉了,露出一张年轻瘦削!。的脸。他动作不利落,眼神也透着无奈,怎么看都跟杀手扯不上关系。   但那把枪是真的,子弹也已上了膛,如果不是陆衍及时发现,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陆衍的亲信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在福利院外面的树林里找到的,里面还藏着辆六缸摩托,只有他一个,没带其他帮手,我们还发现了这个。”他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个小型蓝牙麦克风。   “我们查过了,蓝牙连着教堂音箱。”   陆衍做了个手势,让手下把人带上来。“狙击手”的外套上沾了点血迹,应该是受了点教训。他被人照着膝弯踹了一脚跪到地上,只从嗓子里闷哼一声。   陆衍拿着手下送上来的麦克风,掂了掂,问道:“你打算跟我说什么?”他不开口,陆衍似乎也无所谓:“你不说我也清楚,无非就是威胁恐吓,你这样单枪匹马过来,就算拿枪指着我,我都未必会把你放在眼里,但你很聪明,一下子就对准了我的软肋。”   他把手搭在韩棠肩膀上,低下头,笑着说:“你也知道,对不对?”   韩棠的样子和刚被带回家时很像,眼神冷冷的,像是在看什么无所谓的垃圾。但下一秒他表情就变了——陆衍忽然拔出枪对准跪坐在地上的人。韩棠瞳孔一颤,立刻起身打开他的手。子弹擦着教堂一侧的长椅过去,最后嵌入了石质的墙壁上。   “陆总……”他忽然动手,心腹有也些惊讶:“这人还没审问清楚。”   “不用问了。”韩棠攥着枪口,声音很平静:“是我让他这么做的,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我要他带我走。”   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心口,血液倒涌,鼓点般敲击着耳膜,陆衍深深地吸了口气,温热的气息涌入肺部,变成了滚烫的烙铁,烧得他理智全无。   有一瞬间,他觉得意识都有点混沌了。那个恨之入骨的影子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他似乎能听见夹杂着恶意的讽笑:“你醒醒吧,我早就说过,他宁愿死,也不想跟你在一起。”   之后的事他记不清了,就记得自己说了句什么,韩棠又惊又怒,大声跟他争辩,但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扯过韩棠的肩膀,几乎是半拖半拉地把人塞回车上。   出门时天气就不算好,一路上阴云密布,等到了家,雨彻底下了起来。陆衍等不及管家过来打伞,扛着韩棠就进了家门。   韩棠被他推搡着进了卧室,摔到床上。他肩胛骨撞得生疼,但一声没吭,迎着陆衍的怒视缓缓坐起来。   天色被乌云笼罩着,一丝光也没有。雷声轰隆隆的,快要盖住了陆衍压抑不住怒火的质问。   “你怎么跟他联络上的?”   韩棠仰起头,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垂在眼前,他抬手捋开,露出了苍白冷淡的面容,语气平静到近乎挑衅的地步:“昨晚,蒙住你的眼睛后,我偷拿了你的手机给他发了消息,我跟他说了今天的行程安排,让他想办法把我带出来。”   陆衍从未有过这种近乎失重的感觉,韩棠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刀锋般的锐利,来回凌迟着他的心脏,他以为自己对韩棠只有爱,但到了再一次被抛弃的边缘,才想起来上辈子他实实在在恨过韩棠。   恨意从心底转移到了他眼睛里,陆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可怕,但他完全没办法控制:“你要他带你去哪?”   “随便什么地方都行。”韩棠仰起头,目光直视着陆衍:“只要那地方没有你。”   陆衍表情扭曲了一瞬,他握紧拳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每个字都从齿缝里蹦出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韩棠似乎比他还要不解:“为什么你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该按照你的想法来,以前你不想要的时候,可以随时随地抛下我,现在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想跟我在一起了,以前的事就该一笔勾销了?明明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想留在你身边,可你为什么听不进去,你是不是觉得你救过我的命,给过我一口饭吃,我就该卖给你了?你要是这样想那就错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早知道活下来还要面对这些,我宁愿你当初没救过我,或者我干脆死在公海得了。”   脑海中明为理智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陆衍忽然大笑起来,韩棠强装出来的冷静面孔出现一丝松动:“你……”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下去,因为陆衍忽然扯过他的衣领把他拉到面前,眼里泛着血丝,表情狰狞可怕:“从前?你从前不痛快,我就很好过?你觉得我不想跟你在一起是么?我告诉你,我想!我想的都他.妈快要疯了!你说我对你忽冷忽热,你不也一样?说喜欢我的时候嘴里就没他.妈一句真话,玩够了,不想要了,就把我当条狗一样一脚踹开!韩棠,不是你欠我的,是我他.妈欠了你,所以才活该被你折磨被你伤害,你明明知道我最怕什么,偏拿这个来刺激我,韩棠,你他.妈把我当个人么?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疼?不会死?”   韩棠被他吼得楞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消化完这些话,没等他再说什么,就看到陆衍冷笑了一下,他把韩棠拖到面前,狠狠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   “就算我说我没办法放手,你还是想走对吧?”   陆衍脸上满是癫狂的狠意,韩棠迟疑了一下,还是咬牙开了口:“是,我累了,我不想……”   “好。”没等他说完,陆衍就打断了他,他眼睛一片赤红,轻轻拍了下韩棠的脸:“我让你走,等过了今晚随便你去哪。”   陆衍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疯了,韩棠莫名心里一沉:“你想做什么?”   陆衍没说话,越过他走到床头柜前,等他再走过来时,手里多了一副带着脚链的镣铐,那个尺寸一看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韩棠心里警铃大作,转身就要跑,然而陆衍比他更快,从后面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扯到身前。   韩棠生病以后各方面身体素质都大不如前,面对的又是心上人,连拼死一搏的底气都没有,陆衍盛怒之下一点情面不讲,韩棠连挣带打了一通,还是被他严严实实绑到床头。   韩棠双手被反绑在后头,连手指都没法动弹一下,他看着陆衍森冷的脸色,心里又惊又怒,还想说句什么,但陆衍忽然抓着他下巴吻住了他,他力气太大了,手指抵在他后颈,不容许一丝一毫的游弋。   那其实不能是吻,更像是一种肆无忌惮的报复和索取,韩棠被吮的舌尖发疼,血腥味在唇齿交缠间弥漫。窒息和沉沦两种感情交叠成网,束缚着他,又将他带入往日的回忆里。   他鼻子发酸,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底涌出来。   陆衍碰到他脸上的冰凉时,动作顿了一下,而后停住了动作。   他当着韩棠的面把淋湿的西装外套和衬衫脱下,拉过一把椅子,赤/裸着上半身坐到韩棠面前。   韩棠好容易平复情绪,重新摆出那副冷漠无情的假象,可他看到陆衍手里拿着的瑞士军刀时,还是不由自主慌了神。   “你拿刀做什么,你把刀放下!”   陆衍脸上的疯狂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更让人觉得不安的木然神色。卧室的窗帘被拉上,屋里只开了一盏灯,温暖的光芒从后面打过来,他的面容陷入昏暗中,只有高大萧索的剪影落了下来。   陆衍把刀对准小臂:“棠棠,你知道喜欢的人在你面前死去是什么滋味么?”   他看着韩棠的眼睛,又准又狠地划了自己第一刀:“生不如死。”   他动手的瞬间,韩棠整个人都愣住了。陆衍像是没有感觉一样,面无表情退开刀,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韩棠终于清醒了,佯装出不在意的假面彻底被击碎,他疯了一样嘶吼:“陆衍你有病啊,你不要命了!”   “我的命?早就在你当着我的面跳进海里那天被你拿走了。”陆衍连看也不看,说话间又往胳膊上划了一刀:“你说你不想面对这一切,我就想么?早知道要一而再地看着你离开,我还不如死在陆崇胥手上。”   韩棠已经听不进别的话的了。他潦倒失败的前半生里唯一的幸运,他九死一生只为保护住的人,他带着被误会、被仇恨的痛苦,情愿独自死去,只为了他能好好活下来的爱人,现在要在自己面前,用最残忍的方式死去。   韩棠快要疯了,剧烈挣扎下镣铐划破皮肤,可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你别这样!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你别拿自己的身体发疯,为了我这种人不值得!你要出气就过来捅我几刀!陆衍!陆衍!”   “你这种人?你是什么样的人呢?”陆衍皱了一下眉头,语气轻的像是在梦呓:“你刚到我身边时又瘦又小,看起来快要熬不住了,医生宽慰我,说你底子太差,活着可能以后也要受罪,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换了好几个医生,你昏迷了多久,我就守了你多久,我觉得你一定会好起来,你总不能让我一再难过。"   韩棠脑子一片混乱,视线也被泪水挡住了,看着陆衍血肉模糊的手臂,他只感觉到后悔:“是,我不会了,你把刀放下,别再伤害自己了。”   陆衍没有停手,血顺着手腕流到地板上,他微微仰着头,望着空无一物的虚空:“那个时候你大概还是在意我的,很快就醒了,没让我煎熬太久。我一点点靠近你,一点点让你接受我,后来你变的很娇气,一点磕磕碰碰都要来跟我撒娇,你那些小心思我都知道,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烦,因为你哪怕有一点不舒服,我都比你自己还紧张。我永远忘不了你病得睁不开眼的样子,也忘不了你……”他没能说出口,发泄般在手臂上狠狠又划了一刀,仿佛想起什么痛苦的事情一般,连呼吸都变得粗重:“我不想再经历那样的场面,一开始我对自己说,如果跟我在一起,会让你遭遇不幸,那我就把感情藏在心里,不让你看出来,后来我实在忍不了,我想这一次我小心一点,把你看牢一点,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他竖握着那把刀,顺着手臂缓缓往上,停在了胸口的位置,刀锋之下正是心脏:“但不管我怎么做,你还是要离开,当时我就在你后面,你只要等一等,我就能抓住你的手,就能把你带回来,但你……当着我的面又一次跳了下去……”   韩棠急疯了,他手腕脚腕全都是挣扎出来的血痕,声音也沙哑的不成样子:“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要那样做的,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了,我的手好痛,哥,你过来抱抱我,哥,求求你过来……”   陆衍终于望向他:“你觉得痛么?那时候我比你疼一万倍……”   韩棠挣扎的手腕几乎要脱臼,铁锈味从胸口涌起,几乎要呕出来,所有的无奈和秘密都失去了隐藏的意义,他只恨不能痛痛快快把心剖出来:“我当时不是故意要跳海,我只是害怕面对,陆崇胥说你做了这么多事,只是为了把那个人带回来,我摧毁了你的心血和希望,我不知道你会怎么看待我……是我的错,我太爱你了,我受不了,我没办法看着你和别人在一起,我也害怕你讨厌我,害怕到我宁愿去死,哥哥,是我的错,我不会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别这样对我,我好疼……”   他顿住了,忽的呕出一口血来。   陆衍瞳孔剧烈一缩,愣怔过后忽然找回了理智:“棠棠。”他丢下刀冲过来,解开镣铐时才发现,韩棠手腕上满是鲜血,一只手因为挣扎得太厉害,已经脱臼了。   韩棠整个人看起来已经完全崩溃了,他没管自己的伤,手忙脚乱地去捂住陆衍的伤口。到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当初的所作所为给陆衍带来了多大伤害,痛苦深入骨髓,连呼吸都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我不想离开你的,哥哥,我不想……哪怕你喜欢别人,哪怕你不在意我,只要能陪着你,我,我也愿意……但我做不到。”一直压抑着的痛苦和病痛彻底爆发出来,韩棠终于放声大哭:“我病了,我活不了多久了,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要死的样子,我很害怕…我没办法用那种丑陋的样子面对你……”   “什么?”陆衍脑海一片空白,他颤抖地抚摸韩棠的脸颊。”棠棠,你说什么?”   韩棠蜷缩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哥,我生病了,我快要死了。” 第45章 完结章   陆衍愣住了。   他手心里满是泪水,因为流血过多而失温的皮肤感觉到了热,进而更深的冷意从骨头里冒出来。   “这不可能!”他下意识反驳,手却不自觉把人抱紧了,茫然的黑洞在心里扩大,慌乱,怀疑,恐惧之类的情绪涌了进来。   什么时候的事,谁告诉你的?你骗我的对不对?你想把我骗过来,故意这么说的对么?   这些话在他嗓子里转过一圈,又咽了下去。从未考虑过的原因顺着耳膜钻进脑海,他浑身血液都在逆流,像是找到缺失的那块拼图一样,许多事情忽然清晰起来。   陆衍想到不知从何时起,韩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想到他小心地问自己,如果他死了,自己会不会难过;想到躺在游轮上昏迷的那几天,他听到的哭泣声,那时候他以为只是个梦;想到千辛万苦把人找回来后,在韩棠身上发现的迟迟不能愈合的伤,想到他听见要看医生有多抗拒;以及逃跑失败后,韩棠坐在教堂台阶上的那副漠不关心的神情——现在想来,那其实应该是一种心灰意冷后的自我放逐。   在无数于脑海中浮现的画面里,陆衍看到了他一直逃避着的前世。   韩棠离开的那个早晨,他们在落地窗前接了个长长的吻,他记得之后的会议在十点,但指针指向59分,韩棠还是勾着他的脖子不舍得放手。   最后是他先放开的,他对韩棠说,会很快回来陪他。   韩棠用一种闹别扭的语气说——“不用你陪了”,可是在他真的要走时,又笑着对他说再见。   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和他决绝离开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勾勒出一副薄情、怨憎的假象。   就如这辈子,在失去了体面的告别方式后,韩棠用冷漠铸起一座不容靠近的堡垒。以至于他在被愤怒烧昏头脑后忽略了,前世今生,韩棠在决定离开前做的最后一件事,都是帮他解决掉最大的威胁。   他把这些忘的一干二净,在韩棠病得要死了还在为他考虑的时候,把韩棠绑在床上,让他一点点感受自己曾经觉得生不如死的痛苦。他想要报复韩棠的离开,报复他的背叛,报复他不肯回应的爱。   陆衍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一直在颤抖,神情却慢慢平静下来,他用没沾上血的那只手擦掉韩棠脸上的泪水,又去解他脚上的镣铐。   “没事的,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他说得很慢,但语气无比坚定:“我带你去看医生,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陆衍随便套了件衣服就抱着韩棠往外走,因为用力,手臂的伤口再一次裂开,韩棠捂住他手臂上的刀伤,刚要说话,就感觉嗓子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大概是刚才的嘶吼中弄伤了声带。   好在他们一出门,管家和保镖就出现了,所有人看到陆衍的样子,脸色都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   陆衍反而成了他们中间最冷静的那个,他拒绝保镖要来接韩棠的动作,只交代道:“去医院。”   韩棠拼命摇头,他紧紧抓着带血的衣袖,吐出几个带着血沫的字:“……血、还在流血……”   他一开口,陆衍就立刻低头看向他,保镖趁机说:“陆总,还是先处理一下伤口吧,小少爷身上的衣服也要换一下,不然可能会感染。”   陆衍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才听清他们的话,被保镖半扶半推地坐回沙发上。卧室里满地都是鲜血,被血迹浸的油亮的镣铐还垂在床边。   保镖们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没敢多看,但陆衍脱掉上衣时,他们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陆衍的神情全程没有变化,只在放开韩棠让他去换衣服时,出现了一点类似挣扎的意味。韩棠的状态比他好不了多少,提着的那股气力在看到保镖给陆衍止血包扎过后,慢慢泄了下来。   重新坐进车里时,他垂着眼睛,蔫蔫地靠在陆衍身上,连日来病痛和精神的压力一直折磨着他,刚才那一通发泄过后,更是让他失去了最后一丝强作镇定的意义。   等到了医院,那种疲惫到了极致的颓唐感更加明显。他由着陆衍把他抱到病床上,几个科室的主任围过来给他做身体检查,他也没什么反应,空洞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像是进入了一个无知无觉的幻境。   陆衍被人劝到另一个手术室做缝合,医生拆开他手臂上的绷带时,惊讶得差点没报警。   等两边忙完都已经是后半夜了,M被陆家的保镖从地下室薅了过来。陆衍没发话,底下人就没敢拷问。他看到陆衍,明显愣怔了一下。   陆衍穿着一身宽松的病号服,包扎好的手臂也藏进了袖子里,乍一眼看不出异常,但那种疲惫与压抑感,还是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   他抬起头,望向旁边的病房,低声道:“棠棠的病是怎么回事?”   听到“审问”地点是医院,M就猜到了大概,横竖韩棠的身体状况瞒不了人,他没怎么犹豫就交代了:“人体实验后遗症,陆崇胥为了抵抗家族遗传的基因病,早年做了一项有关增强细胞分化能力的研究,大部分人都没扛过病变反应,很快就死了,只有两个人活着从观察室离开。”   “两个?”   M点点头头:“一个就是韩棠,另一个没有名字,他的代号是SI019。”   “这个人在哪?”   M顿了顿:“他死了。”   陆衍喉咙滚了滚,声音很轻,几乎掩盖了尾音的颤抖:“怎么死的?”   “免疫系统崩溃导致的各种并发症,嗜睡、创伤不愈、器官病变……”M看到陆衍的神情,顿了一下才继续:“陆崇胥叫人用了很多手段延缓SI019的死亡时间,但从发病到死亡应该不会超过一年。”M顿了顿:“他叫人送了录像过来,韩棠看完了整个病发过程,他费尽心思想离开你,就是害怕自己最后会变成那个样子。”   陆衍嘴唇动了动,声音听起来像是疼极了:“……录像还在么?”   M点点头。   录像被导入笔记电脑里送过来,陆衍坐在与韩棠一墙之隔的地方打开它。   他关了声音,坐进黑暗里。整整两个小时里,那些苍白的、猩红的光影像针一样,从正面密密刺来,穿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氤了血的外衣,直直射进心脏深处。   陆衍记得录像上的人,在捣毁那个地下格斗场,他看了所有和陆崇胥有过密关系的人的资料,这个男人就在其中。   他一度是陆崇胥最为器重的打手,可出现在录像里时,却是一副病弱憔悴的模样。   画面无声推进,陆衍浑身的血液也在逐渐发凉,他见过无数个死亡,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样直观感受到生命的消逝。这个过程被刻意拉长,还配了旁白文字详细记录着他走向死亡的细节。   陆衍看着绝望一点点蒙上那个人的眼睛,到了最后,连绝望也消失了,只剩下彻头彻尾的死寂。   他像是一块无知无觉的死肉,躺在案板上,任人凌迟。   录像结束,屏幕停留在一片灰白中。陆衍一动不动坐了很长时间,寒意重铅般坠在他胸口,以至于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又站稳了。直到打开病房门,看到韩棠虚弱地躺在床上的样子时,崩溃感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   他走到病床边,缓缓半跪下来。   韩棠检查完被直接推进私人病房,他今晚情绪起伏太大,勉强睡下,但人还是不安稳。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温热的水滴不断落在他脸上、掌心。他将眼睛睁开一线,在朦胧中,他看到陆衍流泪的样子。   “对不起。”陆衍的手搭在他腕边,似乎连碰一碰他的伤处都不敢。   韩棠看着他悲伤颤抖的样子,无端想起带着陆衍去公海的夜晚,坐在床边望着爱人的自己。   陆衍整理好情绪坐起来时,正与他的目光对视上,他一怔,胸腔因为忍着悲鸣的痛感更加明显:“我把你吵醒了?我总是……对不起……”   韩棠看着他眼眶里的血丝,忽然伸出手,去擦他脸上的泪痕。   这个动作顷刻间击溃了陆衍的心理防线,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起身抱住了韩棠,眼泪不受控制地落在韩棠脸颊边。他想要道歉,可哽咽的发不出声音,只能像受伤后的野兽一样,轻轻蹭着伴侣寻求安慰。   很快他感觉温热的液体越蹭越多,他微微抬起身,就看到韩棠紧闭双眼微微颤抖着的样子。   他太累了,连抬手掩饰一下的力气都没有,陆衍的泪水落在他皮肤上的温度,让他想起昨晚摸到的那一手鲜血,后怕和恐惧再也压抑不住,他想去抓陆衍按在他枕头边的手,又扬起头,试图去确认、去触碰。   陆衍重新弯下身,一边摩挲着他的发顶,一边轻轻吻过他眼睫、脸颊、嘴角,用一种让他不费一点力气的姿势安抚着他的情绪。   韩棠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这一觉很短,早上听见外头的开门声就醒了。睁开眼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雪白的被子上氤出的一小片血迹证明昨晚陆衍来过。   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下床,打开病房门,就看见昨天给他做检查的医生跟陆衍面对面站在一起聊着什么。   陆衍脸上的不自然一晃而过,他快步走到韩棠面前要扶他。韩棠越过他望向后面的医生:“结果出来了?”   主任沉吟片刻,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对病人说,但韩棠已经平静地开了口:“我的时间不多了,对么?”   医生不知所措的跟陆衍交换了一个目光,没得到要隐瞒的暗示后才斟酌着开了口;“你身体各项功能在急速衰竭,还伴随着恶性原幼类白细胞大量增值,不过不能确定这是突发性病变还是无法控制的绝症,我们还要做进一步检查,不过请放心,我们已经联络了其他专家,会为你制定最完善的治疗方案,只要你积极配合,一定可以控制病情,只要时间充足,未来应该能找到治愈办法。”   “听见了么?”陆衍环着他肩膀,用额头轻轻碰了碰他:“医生说还有希望。”   韩棠神情有点呆呆的,不知道是没听进去还是不在意。医生给他做了例行检查就离开了。   陆衍给他倒了杯水,没让他接,就这么直接喂到嘴边,韩棠没拒绝。陆衍放下水杯坐到他旁边搂着他,他也没什么反应,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自我放弃般的麻木。   “嗓子还痛么?”陆衍问。   韩棠缓慢地点点头,昨晚大概是真的吓到他了,即便在这种情绪低迷的状态下,他仍不敢忘记回应陆衍的话。   难言的悔恨如同滚烫的铁水般在陆衍心里翻腾,但他面上还是挤出轻松的神色:“这里的专家医术不错,早上跟我聊了很多你的情况,我还调出了当年你参加的那场药物实验的所有资料,另一个人的……录像我也交给他们,他们一定能想到办法,避免那些糟糕的事出现。”他把手指插在韩棠发间,用又低又轻的语调道:“答应我,好好配合医生,别再想着一个人偷偷躲起来,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都让哥哥陪你一起面对,行么?”   “你……看过了?”韩棠低着头,声音沙哑的厉害。   陆衍立刻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嗯了一声,把他搂的更紧。   韩棠说:“我以后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很可怕……”   “最可怕的事我已经见识过了,甚至在你来到我身边之前,就看见了无数次。”陆衍声音禁不住发紧:“棠棠,你相信……重生么?”   韩棠转过头,看到陆衍发红的眼睛,接着,他听到了陆衍一字一句地说出他从未想过的可能。   “在找到你之前,我就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是我遇到你之后会发生的事,其实中间差不多,我总是很快被你吸引,爱上你,和你走到一起,但不管过程多么开心,结果都是一样,还是那片公海,还是那艘游轮,大火烧起来时我在梦里都能感觉到灼痛,爆炸声震得我耳膜都跟着涨痛,我试过很多次,用尽了方法,始终改变不了结局,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海里。”   “我在我们上辈子相遇的地方重新找到了你,你不认识我,不记得上辈子的事,你昏迷的那几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只要我跟你在一起,就会让你遭遇不幸?我没办法确定,或许我应该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远远保护你,但我太自私了,我没办法、没办法在失而复得后,让你从我身边离开……”   陆衍喉结滚动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平复住情绪:“所以我骗你说我是你哥哥,因为这个理由能让我留下你,最开始我觉得只要能这样照顾你就够了,可你在我身边呆的越久,我对你的渴望就越强烈,我不敢让你发现,就在书房里打造了一个秘密房间,在那里我是轻松的,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想你,我想象着你从出生就跟我在一起,我们从没有分开过的生活,我把脑海里想到的你的样子画下来,在我们一起生活的世界里,你不会遇到不好的事情……”   “有时候我分不清现实和梦,白天的你主动跑来跟我亲近,晚上的你当着我的面跳进深海……彻底放手或是遗忘,我都做不到,面对你让我很煎熬,可离开我更加痛苦……”陆衍指了指自己的头,有点艰难地说:“我知道我可能是病了……”   韩棠眼底满是错愕,不真切的失重感笼罩住了他,他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这怎么可能?   可陆衍脸上的痛苦是真的,提起这些时后怕颤抖的反应也是真的。   韩棠的声音也哽咽起来:“……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我不知道怎么说,你多半不会相信,我也担心,担心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让你想起前世……你能恨我的事有太多,给你带来伤害的那个人是我生理上的父亲、我做过的一些糟糕的事、或者说,你忽然发现我根本就是和他一样的人……”   “我没办法确定你在乎的到底是哪件事,所以我把跟你有关的资料都交给莱尔,让他在那艘游轮上启动有关你未来行为的推演项目,他搭建了很多模型,帮我找那个导致你离开的原因,我想我只要解决这个隐患,这辈子就不会发生同样的悲剧,可莱尔没能找到,他还跟我说,你明明是一副离开我就活不下去的样子……”   韩棠定在原地,过去所有的困惑全都绞在一起,他脑海飞速运转,试图让这团乱麻分离解析:“所以……你忘不了的那个人,一直是我?”   “……是。”   韩棠低下头。所有被深埋进心底,不愿回顾的记忆都涌了出来,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过。   “求你、别再离开。”   “我爱你,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你了。”   “如果再让我失去一次,我宁愿去死。”   “我爱你,我真的没办法放你走。”   所以,陆衍醉酒后的第一次,乃至之后的很多次,那些他以为的伤害与背叛,其实都是陆衍极度痛苦和恐惧下做出的哀求和挽留。记忆流转到最初,连陆衍莫名其妙在自己昏倒的公园出现,也有了答案。   他一直以为那是幸运,但实际上是陆衍在体会痛入骨髓的滋味后,始终放不下的爱意。   意识到这一点时,比昨晚更剧烈的恐惧感铺天盖地涌上来,瞬间把他吞噬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韩棠哽咽地快要说不出话:“为什么现在才让我知道,我本来无所谓是死是活,现在、现在……”   他泣不成声,眼泪越流越多,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发泄出来。陆衍抱住他,让他紧紧贴在自己怀里:“不要有那种想法,上天给了我们一次重头来过的机会,它把你送回我身边,一定不是为了再次带走你,棠棠。”他声音也带着一点哽咽:“别放弃好么?就当是为了我,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他以为还要等很久,可韩棠大概不愿意再让他体会煎熬的滋味,他在剧烈抽噎中,在自己怀里点点头,回答的声音很小,但落在陆衍耳中,无异于被判了死刑的囚徒等来了赦免:“……好。”   那盘录像带被送到专家组,配合韩棠的体检报告,基本可以确定两人都是因为干细胞恶性增殖,造成体内其他组织细胞产生炎症和损伤,进而使得整个体循环崩溃。录像最开始,SI019也的确是被人按照对待急性髓系白血病的方法进行治疗,最初的效果还算不错,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轻度化疗后明显好转的病情一.夜间忽然急转直下。   之后的一切与其说是救助,不如说是人体实验,各种剂量的传统特效药和还未投入临床的新药都被用到SI019身上,期间有一个一晃而过的手术镜头,这场手术过后,SI019彻底失一病不起。   这场有关治疗方案的会议陆衍全程参加,他的神情没有异常,交谈时的声线也很稳,但中场休息时,有医生看到陆衍坐在吸烟区,盯着手里没点燃的烟的发呆,他好心递了打火机过去。   陆衍道了句谢接过,但烟咬在嘴里,半天都没有打出火来。医生想要上去帮忙,他摇摇头,把打火机还了回去,医生看见他手心里全是深可见血的指印。   陆衍轻轻道:“我出来太久了,得回去看看,剩下的事拜托你们了。”   “……好。”   陆衍回去时,韩棠刚打完吊瓶,正捧着个平板和M视频通话。陆衍从M口中撬出了所有韩棠背着他干得事,听完只觉得后怕,这个人他不敢放走,于是找了个地方把人软禁起来。   偷听不符合陆衍作风,可他被韩棠一而再的告别弄怕了,硬着头皮在外面听了全程,除了互报平安之外,没有说什么让人揪心的话,末了,才听M问:“你还打算走么?”   那边一沉默,陆衍按在墙上的手就蜷缩起来。   韩棠轻轻地摇了摇头,大概是怕他追问,苦笑过后,对视频那边道:“我哥可能快要回来了,先不聊。”   陆衍在门口站了五六分钟,进去时摆出一副轻松的神情。他扫了一眼平板上播放的动画电影,很自然地搂过韩棠亲了一口:“等着急了吧?”   “没有,哥,医生那边怎么说?”   他之前自暴自弃的心思重,发现生病以后也没做过检查,知道自己身体越来越差,但不清楚到底差到什么地步,现在问出来还有点紧张。   陆衍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专家组还在研究治疗方案,你不要担心,他们一定治好你。”他顿了顿,跟韩棠目光对视:“那个人会死,是因为陆崇胥在他身上做了很多违禁实验,你跟他不一样,哥哥不会做伤害你的事,只要我们配合医生,一定能好起来。”   他语气笃定,握着韩棠的手轻轻用力:“你相信我么?”   韩棠轻轻“嗯”了一声。   几天后,治疗方案确定下来。没能在发现病征的第一时间进行救治,拖到现在,韩棠的身体状况实在不算乐观。第一次进行化疗时,陆衍反应比韩棠还夸张。   当时他坐在无菌病房外,手里拿着被韩棠藏在枕头下的那张照片,捏的太紧了,照片边缘凹下去,扯的照片上的人表情也扭曲起来。   录像上看到的画面一帧帧往脑海里跳,以至于所有的担心都有了具象化的场面。想到最后,他甚至出现了近乎晕眩的感觉。   保镖看到他脸色不对,还当他哪里不舒服,要叫护士过来看看,那些声音落在陆衍耳朵里,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竭力做个“不用”的手势,咬破了舌尖,把意识拉回来,一边去抚照片边角的褶皱,一边看向无菌病房外的电子时钟。   才半个小时。他在心里说,感觉上已经在这里等了半辈子。   化疗结束已经快要傍晚了。暖红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似乎冲淡了病房里消毒水的气息。韩棠气色还算不错,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很大的笑容。   “只有针扎进去的时候有点疼,之后就没什么感觉了。”韩棠小心地把陆衍送过来的“宝贝”放到自己枕头下面,大概是怕他担心,故意说的很夸张。   不过理论上会出现的诸如高烧、全身疼痛、呕吐之类的反应他的确全都没有,休息一晚上后又磨着陆衍要回家。   “下一次化疗还要等三个礼拜,我不想一直住在医院里。”   陆衍还在犹豫,韩棠已经半跪在床上,搂着他脖子亲了他一口:“求你了,哥。”   陆衍就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当天就把人带了回去。那晚的回忆太过惨烈,陆衍怕影响他心情,没敢回之前的假,叫人收拾了一个公寓,管家佣人一个没带,只有他们自己住了进去。   韩棠站在露台上看着远处的穿梭不息的霓虹灯时,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这种感觉在陆衍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时,变得更加强烈。   陆衍把筷子按在他手里时,他还有点发懵:“哥,你会做饭?”   陆衍“嗯”了一声,把剥了壳的虾放到他碗里。韩棠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对他厨艺的好奇占了上风,咬了一口细细品尝过后,露出一个低低惊呼:“好吃。”   陆衍露出这些天来唯一一个真心的笑,接二连三把东西往他盘子里夹。韩棠吃得很努力,冷不丁听他说:“其实刚捡到你那会儿就想这么干了。”   韩棠有点惊讶的抬头看他。   陆衍说得一板一眼的:“你那时候不愿意和人打交道,怎么看都是又单纯又好骗,我想着也许整天在你眼前打转,把你早早诱拐到手,或许你也会不舍得离开我。”   韩棠抿了下嘴,像是想笑:“那你怎么不诱拐呢?”   “我那个时候公司事忙,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你,你又太能跑了,不找一堆人守着你,我怕哪天回来只剩一间空屋子。而且我心里顾虑也多,没有十足的勇气打破表面平和。”   韩棠目光微动,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陆衍已经握住了他的手,很坦然地说:“但现在不会了。”   陆衍伤口还没拆线,不敢让韩棠看到,临睡前在浴室换好了衣服才敢回房间。韩棠坐在床上等他,他半搂半抱的拥住人时,感觉他心不在焉的,微一低头,就看到他的目光一直往自己领口里钻。   陆衍知道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没事的,医生已经处理过了,都是皮外伤,我恢复的快,要不了几天就好了。”   韩棠一只手轻轻搭在他手腕上,大概是又想到了那晚,脸色苍白,眼窝也红了,良久他仰起头,露出少见的凶狠的神情,但说出来的话却带了点恳求意味:“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这样了!”   韩棠避开了那个沉重的话题不谈,但这种要求分明就像是一种死亡预演。不管是他死了还是怎么样,他都要陆衍保证善待自己——陆衍知道自己应该答应,哪怕是为了让韩棠现在的心情好一点,横竖真有那么一天,他是死是疯韩棠也管不了,他大可以前一秒送人下葬,后一秒就死在韩棠墓碑旁。   但是陆衍说不出口。韩棠对他的在乎是他仅有的筹码,除了这个,他不知道怎么能把人留住。   韩棠久等不到回答,有点着急:“哥,你……”   剩下的话淹没在深吻中。韩棠刚开始还有点挣扎,但陆衍扳着他的脸让他专心。韩棠跟他分开太久,情绪很快被撩拨起来,陆衍动作又温柔又耐心,即便记着医生的话不肯插入,但还是弄得他浑身发烫,腿也软了,释放出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陆衍抱着他不舍得放手,像是对待什么珍宝似的,让他睡在自己身上,到处揉捏亲吻他,又对着他耳边吹气:“新年想去哪里玩儿?”   韩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迷迷糊糊地回答:“新年还早……”   陆衍说:“眨眼的事,你要是想不到,我们就去南法度假,之前送你的庄园你还没住过。到时候我们去住几天。”他轻轻叹了一声:“从前太忙了,一直顾不上休息,以后你多陪陪哥哥好不好?”   韩棠睫毛动了动,像是清醒了点,他慢吞吞问:“公司那边呢?”   “都安排好了,要紧事他们会送过来。”陆衍一下下抚着他的后背,语调轻缓,像韩棠之前听过的用以助眠的白噪音,一点点编织着美梦。   韩棠觉得自己像是被蛊惑住了,片刻后他说:“……好。”   第二次去化疗时,韩棠气色好了很多,陆衍照顾他照顾的细致,衣食住行全都上了心,光是准备每天的食谱就得先让好几位营养师把关,韩棠以前被他拒绝惯了,现在自己反而成了被粘着的那个,时常大白天都有在做梦的错觉。   新一轮体检报告里,韩棠各项指标都有慢慢恢复的趋势。但所有人的心都放不下来。录像里那个病患曾经也有过病情稳定的时候,可急变到来时连抢救都险些来不及。   绝症病人容易出现抑郁、焦虑的情绪,一定程度上会对身体产生负面影响,因此当着韩棠的面,医生极尽夸赞:“不错,连化疗最常出现的掉发反应都没有,说明你本身抵抗力很强,后续治疗应该能更快看到效果。”   韩棠听了医生的话也很高兴,仰头对陆衍笑了笑。第二次化疗结束都没在医院过夜,休息一会儿就拉着陆衍要走。   除了去医院和吃药以外的时间,他都努力表现的和从前一样,还缠着陆衍把养在家里的植物搬过来,自己又重新布置了个空中花园。   M被人送过来时,韩棠刚照顾完他小花园的植物,不知道是低血糖还是被晒久了,起身时他踉跄了一下,摔在白色的鹅卵石小径上,掌心蹭掉了一小块皮。   陆衍在厨房切水果没看见,他自己也没怎么在意,随便用清水冲了冲就抛到脑后了。   M之前挨打的地方已经恢复了,他看看韩棠,像是有点意外。   对着他,韩棠也没怎么客套:“你那是什么眼神?”   M说:“我以为你快要死了,所以陆先生才让我过来跟你告别。”   话音落地,陆衍在旁边黑了脸。韩棠赶忙拉拉他的手,比了个“别跟他一般见识”的眼神。陆衍做了个深呼吸:“我去弄个咖啡。”   韩棠目送着陆衍身影消失,才把注意力收回来:“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M语气平平,也不像在意的样子:“跟之前差不多,你哥大概怕我再跟你狼狈为奸,把之前研究所的数据库交给我整理,还一直派人看着我。”   韩棠笑了一下:“你那是什么词。”   他这阵子长了点肉,不是之前那种瘦削的样子,笑起来时眼睛里带着光,乍一眼完全看不出是绝症病人。   M说:“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现在提起生病的事,韩棠已经没什么低落感,还有心情摸了个橙子在手里滚着玩:“在化疗,目前还算稳定,我哥请了国外的专家,大概后天过来,到时候应该会有新的调整。”   “我在整理从前的数据时,发现在你们的药物实验失败后,陆崇胥还做了一些研究,按照他的风格,这应该是拿来应对你们身上急性病变的,不过后来研究所出事,相应成果还没来得及投入临床,我会想办法多挖出点资料,也许会对你的病情有帮助。”   韩棠皱皱眉,刚要说“用那个疯子捣鼓出的东西死的更快”,陆衍就拿着药盒走过来了:“到时间吃药了。”   这方面陆衍管得很严,到时间就来提醒,前后误差不会超过半分钟,比机器人还准时。韩棠嘴里咕哝了句,还是乖乖接过来,然而他放下橙子时,坐在对面的M忽然“啧”了一声。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个橙子上染上了一层薄红色。韩棠愣了一下,他摊开手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掌心里血糊糊的,刚才受了伤的小口子正不断往外渗血。   当晚韩棠被紧急送进医院,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进了病房没多久就开始全身关节酸痛,用了止痛药还是没办法完全缓解,后半夜更是发起了高烧,天亮时他意识恢复了一些,陆衍给他喂了点水,他喝完没多久就开始呕吐,吃的更是一口都喂不进去,最后只能靠打营养针维持体能。   这些状况其实都在预料之中,只是录像里的那个人尚且熬过了化疗初期阶段,韩棠明明得到了更细致更周全的照顾,急变期却来得比他还要快。   医生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毕竟是外力干涉导致的细胞病变,比普通白血病要复杂的多,现阶段只能先想办法稳定住他的情况,而且除了身体,还要多关心病人的心理,他现在情绪应该很差。”   陆衍明白他的意思,半夜里太安静,韩棠烧糊涂了,半张脸藏在被子里静悄悄地流眼泪。陆衍一直坐在床边,连着两天没休息,他眼睛熬得通红,精神始终绷着。   即便关了灯,他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伏身抱住了韩棠。韩棠哽咽的厉害,陆衍凑近了才听见他的话,他反反复复,语不成句的说“……不想死,哥,舍不得你……”   陆衍闭上眼睛,眼泪跟着他的一起落下来。   这场高烧反反复复持续了四五天,医护人员照顾的用心,过程不算太折磨人,但病好以后韩棠的精神迅速委顿下来。   之前治疗太顺利,让他生出了不切实际的期望,走到高处之后再狠狠跌下的感觉,远比什么希望都不抱,只是麻木接受更消磨人的精神和意志。   医生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项,他意思很明白,这只是个开始,以后天冷天热,兴奋劳累,甚至季节变化都有可能加重病情。   陆衍全程搂着他,医生一走就说:“医生都爱吓唬人,他们是怕我照顾你照顾的不够细心,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韩棠点点头,看着像是听进去了,然而之后的每一次化疗,他都出现了严重的化疗反应,刚开始只是咳嗽发烧,后来发展成了呕血,肌肉酸痛的症状更是一直得不到缓解。医生说有相当一部分是心理原因导致的。   陆衍尝试安慰,但韩棠面对他时表现的平静又温顺,仿佛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的痛苦,对他而言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尽管他已经被病痛折磨的藏不住虚弱。   陆衍的状况比他好不到哪里去。韩棠夜里时常疼醒,他悬着心,又不肯让别人来照看,总是陪在旁边,时不时就要起来看看。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陆衍跟着瘦了一圈。这天白天韩棠咳嗽的厉害,到了最后一张口咳出一口血,医生说是药物刺激导致的胃出血,虽然血很快止住了,但两个人都吓得不轻。   白天精神压力太大,陆衍不得不吃了点药才睡下,可到了深夜,他只觉得身体一颤,像是有预感般猛然从睡梦中睁开眼睛——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常事,他意识还有点迷糊,但眼睛已经习惯性往韩棠的方向看去,然而病床上空荡荡的,韩棠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瞬间清醒了。   以前韩棠也有过半夜消失的时候,一般不是去卫生间,就是心里闷跑到阳台去透气。因此陆衍起身时动作很轻。他悄悄找了一通,却发现韩棠根本不在房间里,刚才压下的心悸感又一次浮了上来。   鬼使神差间,他探出身朝上方看去,只一眼,他浑身血液都凉透了,不会有错的,上面的确有个人影。   陆衍几乎是用冲的跑上顶楼,通往露台的铁门半开着,他站在更深的阴影中,咬紧牙根看向不远处。   韩棠还穿着临睡前那身病号服,连个外套都没添,就这么坐在那道窄窄的护栏上。十六楼的风穿过云层呼啸而来,韩棠仰着头,单薄的身影在月光下摇摇欲坠。   陆衍眼前阵阵发黑,恐惧如同炸弹般在胸膛爆开,滚烫的血液冲上头顶,漆黑的夜色扭曲变形,渐渐跟记忆里幽深晦暗的大海重叠在了一起。   他反手咬上手背,以此压下快要冲出来的嘶吼,铁锈气在口腔中弥漫来,他浑然不觉,目光眨也不眨的盯着前方。   不知道是不是风太大,韩棠的身影轻轻晃了晃,他就着这个姿势低下头,俯视着静无一人的地方。   这护栏宽不过四十厘米,下面没装安全网,坐在上头本身就很危险,他这一动,大半个身体都朝向地面。   霎时间陆衍身体一僵,哄骗、祈求、威胁……所有预想好用来挽回他的话,全都冻结在嗓子里,连刚迈出的步伐也硬生生止住了,他赤红着双眼望向不远处,仿佛在看一把已经扣下扳机的枪。   就在这时,韩棠身体瑟缩了一下,似乎打了个冷战,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像是已经从什么情绪里缓和过来,而后撑着护栏跳了回来。   刚一落地他就愣住了:“哥……”   陆衍就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韩棠第一眼落在他鞋子上,从来光鲜齐整的人,因为着急或是慌乱,居然穿错了一只鞋子。他目光上移,夜色深沉,看不到陆衍的表情,但压抑和痛苦的情绪实实在在地蔓延开。   韩棠有点不知所措:“哥,你还没睡啊。”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陆衍几步跨过来,一把把他抱住,他力道大的要命,韩棠被他勒的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他被陆衍按着后脑勺压在肩膀上,粗重滚烫的呼吸就落在耳边。   韩棠知道他误会了,因为强烈的失而复得感从陆衍身上传过来。韩棠鼻子发酸,他轻轻拍着陆衍的肩膀:“哥,你别怕,我没有想不开,我只是心里烦,跑出来透透气,我不该不跟你说就乱跑,对不起,你骂我吧……”   他声音发虚,说到最后心里堵得厉害。   他撒了谎,坐在空无一人的高处时,有一个瞬间,他心里的烦躁和无助被孤寂感觉灌满。无休止的病痛折磨着他,也折磨着他身边的人。有个声音对他说“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这个声音从脑子里赶出去,但他心里清楚,绝望的种子已经在心里种下了。   陆衍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控制不住抱住人的力气,像是能冲出胸膛的心跳,还有滴在脖颈间的温热的眼泪,都是没有诉诸于口的恐惧的证明。   韩棠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直到被牵着手带回病房,陆衍也没说一个字。上.床时他们短暂分开了一下,陆衍像是受不了分别似的,很快又凑过来抱他,抱得太紧了,韩棠其实不太舒服,但没敢多说。因为即便闭着眼睛,他也能感觉到陆衍注视他的目光,那种炽烈的、毫无保留的在乎,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到他皮肤上,带来一种实质性的痛感。   他想,这大概是陆衍心里的滋味。   之后几天陆衍一直没提那晚的事,但韩棠知道他压根没忘,他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刚掀开被子,就看到陆衍坐起来盯着他。韩棠内疚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行走的炸药包,拆不开又躲不掉,那晚生出的迫切想要的解脱感又一次蠢蠢欲动,他快要控制不住去追寻那种感觉了。   这次化疗结束,他身体情况还算不错。陆衍没带他回家,出了医院,直接就去了机场。   韩棠心里浑浑噩噩的,上了飞机才醒过神:“我们去哪?”   陆衍很仔细地把羊毛毯搭在他膝盖上:“去R国,这几天天气好,带你去散散心。”   上一次去R国还是两年前,那时韩棠粘人粘得紧,陆衍总是躲着他,旅程五天,他们同住一个水屋别墅,愣是只见了三四次,实在算不上什么甜蜜的回忆。   陆衍大概也怕他想起来不开心,一扫前几天的沉默,上了飞机就开始嘘寒问暖,给韩棠喂蛋糕,又把他抱在怀里,跟他耳鬓厮磨在一起。   韩棠心里再压抑,被喜欢的人这么撩拨,也没办法再维持平静。等下飞机时,他情绪明显好了一些。   他们住在小岛南向的水屋别墅里,保镖们守在外面,偌大一座别墅里只剩下他们。   晚上吃完饭,韩棠坐在能直面玻璃星空的大床上,怔怔看着外面发呆,连陆衍什么时候走过来都没发现。   陆衍刚洗完澡,身上带着好闻的沐浴露香气。他毛巾还搭在头发上,先伏身亲了韩棠一下。这个吻太轻,带着一点逗弄的意思,韩棠脖子发痒,往边上躲了躲。   陆衍笑了一下,这才放心地去旁边吹头发。收拾完回来,看见韩棠还是之前那个姿势,坐到他旁边,握住他一只手,漫不经心道:“怎么还没睡,在想什么?”   韩棠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想。   冷不丁听陆衍悠悠冒出一句:“还以为你在想怎么为了那晚的事跟我道歉呢。”   韩棠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这个,心里一惊,下意识去抽自己的手:“哥,我……”   陆衍早有预料般抓得更紧,就着这个姿势,蜷起一条腿坐在韩棠对面,看过来的目光很沉静,像是已经看清韩棠心里的想法。   “你那晚想做什么?”   韩棠错开目光,整个人恢复到了之前压抑沉重的状态。   “你不说我也清楚,无非就是觉得日子没有盼头,想一死了之,这种事我之前也想过很多次。”   听到他嘴里冒出轻生的字眼,韩棠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慌:“哥,我那晚没打算……”   然而下面的话被陆衍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了,陆衍温热的手心贴在他后背上,声音很轻:“我知道那种感觉,在你离开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睁眼闭眼都是你的影子,可一靠近你就消失了,我没办法正常入睡,酒精、药物我都试了,可就算是睡着了,在梦里都是那些可怕的场面,我忍不住……做了一点伤害自己的事,说实话那种感觉很解压,但我很快就清醒了,因为我还没找到你,我那时候想着,就算是死,也该在找到你的……之后再死。”   韩棠眼前一片模糊,他拼命咬着嘴唇藏住抽噎声,他怕一开口,就发出因为痛苦过度而支离破碎的声音。   陆衍声音带着一点强压下的哽咽:“我一遍遍看着你以前的录像,想我们以前的事。最开始发现你喜欢上我,我其实很开心,我想过要接受,但就是始终迈不出那一步。我拒绝你,又试探你,害怕你放弃,又想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地步……”   “当时有多犹豫,之后我就有多自责。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在所有能让我们更快走到一起的节点里,我没有把你推开,而是勇敢面对自己的心,又会怎么样?或许就算一分一秒都没有错过,我们还是要面对现在这样的难关,但回想起来起码不觉得后悔。”   “那种求而不得的煎熬感快要把我折磨疯了,太痛苦了,我没办法再体会第二次,可能你坐在天台上时就是这种心情……”   “哥,我……”   “没关系。”陆衍没有让他说出来,他放开怀抱,用指腹抹掉韩棠脸上的泪水:“我知道坚持是件很难的事,我也不忍心看你这么难受,明天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如果你还是没有勇气承受这种痛苦,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不管你想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但我们先说好,机会只有一次,决定了,就不能再反悔。”   这个晚上韩棠几乎没怎么睡着,天一亮他就起来了,陆衍比他醒的还早,已经换好了衣服等在沙发上,草草吃完早餐,他们径直来到酒店附近的娱乐基地。   直到被陆衍帮着穿好专业连体服,来到直升机前,韩棠才明白过来:“我们这是要去跳伞?”看到陆衍点头,又有点无措:“可我没跳过伞。”   “没事的。”陆衍站在他身后,帮他把两个人之间的安全带环扣连接在一起,拉紧绳索,让他们的身体更紧密的贴在一起。   “我已经叫人把自动开伞装置关了,唯一的开伞绳在你手上,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陪着你,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你疯了!”韩棠愣了一瞬,立刻开始挣扎:“我根本没学过跳伞!”   陆衍强硬地把开伞生系到他手上:“跳下去后在心里数十秒,差不多就到开伞高度,你身上的高度警报器也会提醒你,如果你愿意,就用力拉一下。”   “不行,万一出意外怎么办!你别开玩笑了!”   “没跟你开玩笑。”陆衍声音很大,但转眼就被风声撕碎:“我说了,无论生死,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他向前一步,带着韩棠跳了下去。   “啊——”   猎猎风声穿过耳膜,眼前的一切化作流光从眼前掠过。云层之下,是湛蓝色的大海,也是他曾经为自己选择的归处。   黑沉沉的情绪在急速下坠间涌上脑海,催促他闭上眼睛。刚才听起来心惊胆战的话,忽然变得蛊惑起来。   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无论生死,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疯狂的渴望一寸寸填满他的心口,灵魂都在这种近乎快乐得偿的感觉里飘飘荡荡,直到身上的高度警报器忽然响起,他定定地看着千米之下,没有动弹。   陆衍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更用力抱紧了他,而后在他耳畔边落下一个吻。   韩棠像是被烫了一下,他猛然清醒过来,迅速拉开伞包。   滑翔了近十分钟,他们落向指定区域,韩棠一解开安全绳,就转头扎进陆衍怀里,他脸上满是泪水,身体还带着痉挛般的战栗:“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陆衍把一枚戒指套到他手上:“之前我们说好的,选定了就不能再后悔。”   韩棠知道陆衍猜到他那晚的心思了,也清楚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些将那个可怕的念头付诸行动,但他包容自己的懦弱,不在意自己的自私,只为了自己能生出活下去的勇气。   韩棠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包裹住了,他蜷缩在一团温暖里,靠着陆衍的肩膀用力点了点头,哽咽着说:“好。”   之后几天韩棠的情绪明显好很多,他们在岛上玩了好几天,临走的前一天,还跟着船出去海钓到很晚。回到酒店之后,陆衍转个身拿饮料的功夫,回来就看到裹着一条羊绒毯子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换下来的上衣还丢在地上,露出一片白皙的像是没见过太阳的肩膀。   陆衍喉结滚了一下,悄悄把饮料杯放到旁边的茶几上,然后半跪在地毯上,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韩棠五官生得漂亮,平常清醒时还不觉得什么,睡着了没撑住那股劲儿,病态的虚弱感就慢慢浮上来。陆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棠棠,起来洗完澡再睡。”   韩棠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胡乱亲了下他的手,声音像是含着糖块似的:“困,起不来……”   陆衍也没说什么,连人带毛巾一抱,把人带到浴室去。洗到一半,韩棠醒了。陆衍怕他看到自己手臂上的旧伤,把浴室的灯光开到最暗,见他揉眼睛,拿了毛巾给他:“水进眼睛里了?”   韩棠没接,他靠坐在陆衍怀里,冷不丁道:“哥,我感觉到了。”   陆衍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没等他回答,韩棠就转身跨坐到他腿上,主动亲他,像是抱怨,又像是在撒娇:“……都把我顶痛了。   陆衍半扶半抱地按着他,肌肉线条微微战栗,像是压抑着什么:“医生说了……”   “医生又不在。”韩棠靠在他肩膀上,又亲又蹭的,还把围在自己身上的毛巾解下来丢到浴缸外面:“哥,想你了,你不想么?”   骤然增高的体温带动全身血液,呼啸着冲向脑海,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陆衍低下头,像是饿了很久的野兽一般,扑向自己的猎物。   整个后半夜韩棠睡睡醒醒,时间似乎被切成了很多段,他在窒息感和剧烈喘息中沉.沦,直到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星空洒在身上,他听见陆衍在耳边叫他的声音:“棠棠,先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韩棠捂着耳朵往被子里钻:“不想吃,想睡……”   陆衍轻声哄他;“吃一点,不然等会儿没办法吃药。”   韩棠被他捏脸揉屁.股弄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坐起来,他声音还带着一点沙哑:“我先去个洗手间。”   他下床时只觉得两条腿很重,等想要站起来才发现不对,陆衍站得近,一把搂住了没让他摔在地上:“怎么了?”   韩棠不确定地敲了敲自己的膝盖,脸色有点发白,眼神也带着不知所措:“我的腿……好像没知觉了。”   他们当天就回了医院。韩棠出现这种情况其实在意料之中,那盘录像里也有过类似的记录。   ——白细胞无序增生导致的造血功能障碍,进而引起突发性的下肢无力。SI019在经过治疗后恢复了自主能力,但没过多久,他的中枢神经系统遭到侵入,压迫了下肢运动神经,出现了永久性的病变。   陆衍不是没有心里准备,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天来得比录像里的那个人还要快。   韩棠去做了基因检测,医生拿到报告后眉头就一直皱着,陆衍知道原因——韩棠的身体早在无休止的药物实验中变得极其耐受,因此靶向药物的第一阶段还没结束,作用就变得微乎其微。   最后医生提议,更换靶向药,或者直接放化疗。但这些手段到底能拖延多少时间,医生也说不清楚。   “不能直接进行骨髓移植么?”陆衍问,韩棠现在所有的症状都无限接近于白血病,理论上应该可以采用同样的治疗方法。   医生摇摇头,有些遗憾:“恐怕很难,他是身体基因是经过特殊手段强化过的,即便找到全相合的骨髓,也要考虑到在移植过后,会不会被他的淋巴细胞视为异物而对其攻击。”医生看到陆衍脸上的表情时,不忍心说下去,他顿了顿:“现在的治疗方案还有很多,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冒险。”   陆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医生的话说得隐晦,但字字句句都指向了残酷的未来。空气里的水汽越来越重,他盯着远方晦暗不明的夜色,只觉得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直到身后传来轮椅声,他回过头,看见韩棠的身影。   “哥,医生说什么了?”   陆衍勉强笑笑:“没说什么,就说你只是贫血,要不了几天就能恢复,走,我带你回去休息。”   回到病房,陆衍把他抱到床上,给他喂药,又给他按摩腿。他动作很轻,像是怕把韩棠弄疼似的,韩棠大概也看出来了,跟他说:“你不用这么小心也没事,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看起来很平静,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临睡前还对陆衍说:“明天不想早起了,坐这么长时间的飞机,腰都酸了。”   然而他睡下没多久,陆衍就发现他开始低烧,大概是浑身关节疼得厉害,身体也蜷成了一团,陆衍去摸他的脸,发现他脸上都是眼泪。   尽管他装的很平静,但疾病导致的心理压力还是出现在他身上。   “不哭了。”陆衍尽量把声音放轻:“我去叫医生来给你看看。”   韩棠有气无力地抓着他的手指,做了个摇头的动作:“吃过药了,我睡一下就好了,哥,你抱抱我。”   陆衍躺到韩棠身边,像是面对什么会被人夺走的珍宝一样,把人囫囵抱进怀里。韩棠很努力地仰头亲了亲他下巴:“哥,别害怕,我会好起来的,我明天睡醒就会好的。”   陆衍亲了亲他疼得发白的嘴唇,维持着声音里的平静,但尾音还是带了一点颤抖:“嗯,会好起来的。”   他在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睁着眼睛到了天亮。一晚上过去,韩棠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但身体大概还是不舒服,眉头一直无意识皱着。   陆衍还在想要不要叫医生过来看看,就听见保镖在外面轻轻敲门。他动作很小心地下了床,打开门,做了个出去说的手势。   “怎么了?”   保镖说:“您让我们监视的那个人刚才打电话过来,说是整理资料的时候,发现了研究所曾做过有关异体基因移植的实验,他说想送来给你看看。”   陆衍怔了一瞬:“什么?”   保镖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他说这些资料很重要,可能对小少爷病情有帮助。”   不到半个小时,陆家的车队就把人送了过来,陆衍等在病房门口,一见面就接过他手里的资料。   韩棠额头还贴着退热贴,靠在病床上问:“异体基因移植是什么?”   M自从打了那通电话,就一直被陆家保镖一左一右跟着,这会儿才算清净点:“是陆崇胥的一个构想,他针对那些在接受细胞无限分裂的干预手术后,染上急性白血病的实验体,做了这样一种尝试。最开始他们先在小白鼠身上进行模拟实验,大概是将抗白血病基因插入健康的小白鼠血液细胞里,再把改造完基因的细胞移植到患病小白鼠体内,整个过程非常复杂,差不多要花上一百天左右,不过这项研究还在初期阶段,到了最后仅有一组实验体活下来,它体内的肿瘤细胞全部消杀干净,恢复了正常的繁殖分裂频率,研究员随后提出了进行临床实验的申请,但研究所很快被解散,这项研究也就不了了之。”   他说完之后,病房里陷入死寂。韩棠揭下退热贴,坐直了点:“也就是说,如果我接受类似的治疗,有可能完全康复,是么?”   “我不同意。“没等M开口,陆衍“啪”的合上资料:“这里面写得很清楚,实验白鼠的死亡率接近九成,而且还没进入临床,风险太大了。”   韩棠想也不想就说:“临床试验最快也要等上两三年,我根本活不到那时候。”他顿住了,因为陆衍的表情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陆衍努力控制着语气,但还是不免带了一丝严厉:“你不用说了,现在我们能尝试的办法还有很多,我不会让你冒这种风险。”   韩棠紧紧抓住陆衍的手,声音带了点哀求:“那些不过就是在拖延时间,哥,我不想等到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再来补救,我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陆衍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录像中那个千疮百孔、体无完肤的人影,始终横亘在他们心里,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且真到了那种时候,我肯定虚弱得要命,可能根本没有坚持下去的体力了。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时机,哥,你让我试一试吧。”   “让我想一想,”良久,陆衍艰难开口,大概是怕韩棠再说什么,又飞快补了一句:“就算我答应,前期准备还要花上不少时间,你先……”   “不用花时间找了。”M冷不丁又道:“有现成自带抗体基因的志愿者。”   陆衍看向他:“谁?”   “你。”M说:“你不是陆家的人,陆崇胥不需要一个先天带着遗传病的继承者,甚至不需要一个普通人,所以在你出生之前,他就让人修改过你的基因序列,他竭尽全力制造出了一个对绝大部分疾病都有抗体的优质胚胎,你可能也发现了,你的身体素质、受到意外伤害后的康复能力,都远超过正常人,如果不是你后来反水,陆崇胥多半会利用你进行脑移植手术,然后你就会变成他,变成他设想中最理想的样子。”   陆衍看起来没有半点惊讶,像是一早就猜到了一样。韩棠皱着眉头,用口型骂了句“疯子”,但他很快又振奋起来:“捐赠者是你的话,就更没问题了!哥,你相信我,就像我也相信你一样,你肯定会竭尽全力帮助我的,对么?求你让我试一试。”   他的眼泪落在陆衍手上,陆衍下意识抱住了他,韩棠的话像是什么咒语般敲击在他心脏上,带来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韩棠说:“我想好起来,我舍不得你,我想好好的,一直跟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陆衍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强压的哽咽:“……好。”   这个治疗方案提出伊始,几乎遭到了所有医生的反对,陆衍力排众议,请来国内外的专家,重新组建了一支医疗团队。为了让身体各项指标保持在一个稳定范围内,韩棠住进了无菌病房里,每天只能隔着可视屏和陆衍通话。   除了必要的研讨会时间,陆衍几乎一直在视频前陪他。进行手术的前一天,两个人都默契的没有提明天的事,只聊了一些出院后的安排。   韩棠问他:“之前在福利院那次,你带了戒指,是想向我求婚么?”   “是,可惜有人不解风情,一心想着逃跑。”陆衍一只手轻轻抚在屏幕上,眼睛里都带着笑:“不过上一回的确是操之过急,当时只想着把你绑在身边,没做什么准备,等你出院以后,我重新准备一场仪式,你想在哪里办?”   韩棠很认真想了一会儿:“我想去你捡到我的那个公园里。”   陆衍有点意外:“为什么选那里?”   韩棠抿着嘴,像是在偷笑:“我们是在那里认识的,你记得么?”   陆衍也笑了笑:“当然记得。”   他没有告诉过韩棠,他担心记错日子,其实在那个公园里等了很多天,失望久了,等韩棠真的出现,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看见他跌跌撞撞倒下时,陆衍才惊醒过来。   他顶着狂风骤雨朝韩棠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朵里,每一秒都带着不真切感。时至今日,他已经记不清那时韩棠被他抱起时,是不是也拥抱了他。   但那些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韩棠看着他,轻声道:“我想回到最初的原点,以前错过了很多年,以后我们不会再错下去。”   “不会了。”陆衍眼睛微微发红,他把手放在屏幕上,跟韩棠的掌心贴在一起:“所有的不开心都过去了,以后都会好好的。”   “嗯”,韩棠用力点了下头,表情很郑重道:“哥,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陆衍嘴角浮起笑容,语气是发自内心的轻松:“我知道,昨晚我在梦见看见了。”   “梦?”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上辈子的事么?我在梦里回到了过去。”   陆衍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做过那个噩梦,重新回到那片带给他无尽痛苦的深海之中时,他只觉得茫然。   无尽的海面、燃烧的巨轮,烟尘被海风卷向天空,整个世界陷入晦暗无光的冷肃里,耳边尽是呼声,尽是嘶吼。   但这些似乎跟他都没什么关系,直到熊熊烈焰撬起那艘邮轮,两辈子舍不开放不下的人影落在他眼中时,他才在一切的无序中找回了归属。   所有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他直直地望着那个身影往前奔跑,穿过海浪,穿过烈焰,穿过无数的阻隔。世界在他面前扭曲碎裂,那些承载着他痛苦与煎熬的回忆,都随着他的奔跑,被海浪卷入深渊。   在他跑到那艘倾斜的游轮边时,眼前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景象,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洒下一片片流光溢彩的颜色,他对着挂在船舷边摇摇欲坠的韩棠张开了怀抱,长风托住他的明月向他奔来,他站在光华之中,看不清那个心心念念了两辈子的影子,但笑容却在下一秒出现在他脸上。   陆衍说:“这一次,我接住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