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夜半撞见非人类   本书作者: 人类文明轰炸机   本书简介: 谈善是个二十一世纪清澈愚蠢但善良的大学生,他还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就是裸睡。某天他起床发现自己身上堆满了古物黄金,十根手指戴了八颗戒指,胸口还有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   谈善连滚带爬就从床上下来了,金银珠宝“咣当”“咣当”往下掉。   他吓得要命,“嗖”穿上衣服报警。警察来了,考古队也来了,七老八十的老教授拿着放大镜细细观察一面黄铜镜上的纹路,两眼放光:“这是一千年前xx国末代皇朝里的东西,主人是王上最小最受宠爱的世子。”   谈善的脸立刻就白了,哆哆嗦嗦地问那世子是不是长什么什么样。老教授惊奇地发现他描绘的特征和复原图基本吻合。   谈善表情更惊恐了。   洗脱嫌疑后老教授兴奋地跟他握手,感谢他对国家考古发现所做的重大贡献,顺便邀请他有空来博物馆参观。   送走老教授后谈善抖抖被子上的土,绝望地把自己卷进被子里。   “叮叮当当”环佩作响,镜子里出现一道模糊修长的人影,穿月白长衫,镜面被穿透,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捏他耳朵,碰碰他脸颊,抱怨嗔怪:“都沾上别人的气味了。”   谈善被冰得一哆嗦,死到临头人居然冷静了,扭头看他:“你吸了我的阳气,我会不会变成干尸?”   不知名物种被逗笑,拖着千斤铁链坐上床头,亲亲密密捏着他下巴,跟他接吻:“我舍不得。”   谈善:……你还是舍得吧,咱俩这样不死不活不清不楚人鬼情缘的,我害怕   几个月后,某非人类十分遗憾:“怎么不裸睡了?”   谈善拿起裤衩就往他脸上甩,扯着沙哑嗓子,羞愤欲绝:“滚你妈的——老色皮!”   -   预收《劣质Beta狩猎指南》:   瞿清雨,男,低等Beta,信息素寡淡,有未婚对象小O,被退婚,被嘲笑奚落。   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正在为自己物色多个上流社会的强大Alpha。   Alpha必须身体强壮,信息素等级高。他为此专门潜入各类名流宴会和夜场销金窟,进行窥探和观测,记录数据。   光是这样不够,瞿清雨为此头悬梁锥刺股,自学医学开黑诊所,评估每一个来就诊的alpha身体素质和x能力。   他为了攒够通往夜场的足够资金,还纂写《猎艳指南》外销市场,专门针对上流alpha喜好,被无数omega哄抢一空——   最终他千挑万选选中一个神秘的Alpha,Alpha出身军区,身份不明,掌控欲极强,把自己的Beta配偶牢牢护入羽翼中。   他们除了在x事上不太和谐其他事上都非常合拍,但S级Alpha天生异于常人的控制欲让瞿清雨没办法继续自己的地下事业——在全星际开后宫,睡遍天下Alpha。   他决定分手,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完了。   他不知道Alpha表面是正人君子其实是个疯癫怪精神病变态,嘴上微笑“你好你吃了吗你睡得好吗”心里“好想c死他c死他c得他下不了床”,巴不得他犯错好有借口把他抓回来狠do,每时每刻想把他关起来只让自己一个人看见……   瞿清雨蜷缩在地下室,根本没办法从书桌下站起来。但令他恐惧的事还是发生了,高大黑影出现在他面前,在他睁大颤抖瞳仁中一寸寸握住他脚踝把他往外拖。   “我不行,我绝不……”瞿清雨声音沙哑,口吻绝望。   雨夜中声音兴奋到诡异,一双大手压上他腹部:“你可以,乖宝。”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HE   主角视角谈善互动鬼攻   一句话简介:千年鬼攻找上门   立意:不忘初心,少年自有凌云志 第01章 始   许一多打电话时谈善刚走到居民楼底下,这片靠近大学城,都是老小区,入夜便很安静,只剩下风吹动叶片的沙沙声响。   “喵呜——”   最近期末考,谈善刚复习完从学校回来,手里拿着根火腿肠喂猫,好半天才把那只小猫从车轮下逗出来。   耳机里许一多简直要发疯:“你来不来陪我,就说是不是兄弟了?”   谈善单腿跪在水泥地上喂猫,绝情:“不是。”   许一多一噎,又听见他纳闷地问:“你不是跑去跟导师研究墓葬,我去算怎么回事?”   “你是不知道那墓多邪门,”许一多大喘气,“我们前后找了三个大师,其中两个莫名其妙死了。剩下那个看墓当天摔了一脸血,门牙都磕掉几颗。爬起来就说这事他干不了,让我们别挖了,赶紧去寺庙上香请罪。”   “现在实在没办法,到当地请了神婆,神婆正摆祭坛做法呢。”   他学考古,专业成绩数一数二。大三实习,好不容易争取到跟导师一块儿去墓葬的机会,上周还兴奋得不得了。   好像是一千多年前某个末代王侯的陪葬陵,前阵子引起很大轰动。   那只纯黑小猫吃完舔了舔爪子,一眨眼钻得找不到影了。谈善索性屈起腿,就着这个姿势坐在草地边,想到要去死人墓地鸡皮疙瘩就爬了满身,果决:“不行,我也害怕。”   “没事两个人能作伴,我俩金刚童子身。”许一多求爷爷告奶奶,“你就来跟兄弟撞个胆,我晚上睡觉都不敢闭眼。”   “对了,”许一多真诚打听,“你睡觉还不穿衣服吗?”   “……”   谈善幽幽威胁:“许一多。”   “哎不穿也没事,反正两张床,咱两一人一张。半夜我绝对戴眼罩,发誓不看你一眼。”   “不去。”   “反正寒假,就当免费旅游,这儿门票一千八呢。”   “不去。”   七个小时后。   北风呼呼,黄沙滚地。许一多在扬沙县城破烂火车站见到了为他两肋插刀的发小,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他发小帅得不行,黑衣黑裤,白口罩遮住大半面部,只露出一双少年气很重的眼睛,黑发随意抓出来半缕。   很酷,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眼珠颜色雾蒙蒙的。   大冷天的,许一多鼻涕都要冻出来,疯狂挥手:“善啊,这儿!”他热泪盈眶地扑上去,“我就知道你心肠好,不忍心见死不救。”   谈善准备跟他兄弟来个拥抱,下楼梯一脚踩到一块硬物,当即就从地上弹了起来,猛低头:“我靠这是什么!”   “石头石头,就是一块石头,冷静冷静。”许一多一把把他搀住。   一个半月没见许一多简直跟土里滚出来一样,裤腿上全是泥点。谈善站稳,把他脸推开,筋疲力尽:“你最好真有性命攸关的大事,我累死了。”   许一多“呸”了两声:“死什么死,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太破了,车站太破了,与其说是车站不如说是火车临时停靠点,几根水泥柱搭出来候车棚。厕所顶上破了两大洞,谈善刚拖着行李箱往里看了一眼,扭头就走。   太阳正好落山,云层如燃烧的火焰,随着天色变暗又裹上残黑,像一团凝固的血液。什么都是灰的,远处群山和树林黯淡,空气中残留燃烧秸秆产生的二氧化硫气味。   谈善取下口罩,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这儿天气这么不好?”   “这还不好?”   许一多帮他拿东西:“你是不知道前几天一直下雨,就今天晴了,看见没,那边,火烧云呢。”他开玩笑,“说不定就是为了迎接你。”   谈善停下脚步,朝西边远眺:“那是什么?”   扬沙县城属于丘陵向平原过渡地带,山低矮。离得远了能看见三山之间夹出的空隙,许一多站住,了然:“那一片都是陪葬墓,规模很大,一百多座。你有兴趣我一会儿带你去,不过不能靠太近。”   半小时大巴后,他俩到了扬沙县底下的乡镇,再接着又坐当地顺风车,跑到了村里。   谈善靠在车窗边吹风,一路上许一多跟他介绍:“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墓,姜朝末代王侯徐玦的陵寝,他这人喜好奢华。史料载‘姜侯奢,取碧玺、翡翠、明光、玛瑙筑棺,穷天下矿山’,初中的时候我们背过,整篇课文我就记住那一段。”   谈善有印象,但不深:“我那会儿上课光顾着跟你讲小话了,背得什么谁还记得。”   他俩从穿开裆裤就一起,同一所初中高中又大学,专业也相近,一个学历史一个学考古,不过后来谈善生病休学了一年,这才分开。   谈善生病后主打一个减轻用脑负担,期末考那一周知识的巅峰时刻,考完就归零。记得自己姓什么都是老天开眼,哪还记得什么朝代一个什么王侯。   许一多认命道:“好吧我继续说。”   “徐琮狰历史上的评价极糟糕,后人给他谥号‘昏’,所以又叫‘姜昏侯’,他最广为人知的故事是在朝堂上连杀进谏者七人。原因是他非要立最小的儿子为继承人,在立长不立幼的年代,他硬生生靠杀戮堵上了所有大臣的嘴。徐琮狰往上走祖宗三代全是这样的暴君,一脉相承的疯。姜朝能存活五百多年也是奇迹。”   “这墓从开始挖就出现了很多问题。”许一多一副不愿回想的样子,“等有空我再跟你一件件说。”   能感受到下过雨,空气湿润,大巴车窗上有泥水留下的蜿蜒痕迹。往外望去一片死气沉沉,延伸出的坑坑洼洼土路没有尽头,偶有风哭嚎的声音。   谈善拎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无法忍受:“先带我去洗澡。”   许一多故作神秘:“先带你去个地方。”   半个小时后。   谈善:……拔剑四顾心茫然。   他站的地方是个半高不高的土堆,土堆旁开满不知名的小白花,一路飘摇延伸。四面八方拉了红黄相间的警戒线。四周的工作人员带着安全帽叽里呱啦讲一堆听不懂的话。把他拉来的老头手里举着简易图纸跟什么人争辩,嗓门大得方圆十里都能听到。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剩下他一个——   谈善默默低头,拿起来手边的铁锹,怨气十足往地上一铲。   他真服了许一多。   许一多的导师叫臧成海,小老头精神矍铄,嗓门大眼睛尖。许一多刚伸长脖子带着他在警戒线外面看了两分钟,臧成海就把他俩抓进来挖土了。   据说是人手不够。   谈善越挖越郁闷。   直到——   “轰隆!”   平地一声爆破。   谈善扭头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遥遥不远处一道拱起的泥墙出现在面前,因为和山连接边界显得不清晰。清理它的人欣喜若狂,朝人群中央大叫:“开了臧教授!”   “臧教授胡教授快来!”   “找到墓口了!就在这里,快看这块守墓石!”   “教授这上面写得什么?”   欢呼声此起彼伏。   好大一块石头,搬又搬不走,没有用。   谈善没啥兴趣地移开视线。   但说话的是许一多的导师,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听了一句。   “这上面写的是——”   臧成海仰头望着石壁,瞳仁中印出痴狂的幽火。   “静水流深。”   四个字说出口时周遭仿佛忽然安静下来,荒山村落,诡谲而阴冷的气息笼罩在上空。谈善缓慢地转头,所有本地村民的的表情都开始变得不对劲,他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无法喘息。   冰凉雨丝砸在面上,谈善插在口袋的手指一动,下意识看向那座石碑。   半身伫立湿泥中,孤零零。   “这墓到底是不是姜侯的?”   “应该是,方圆十里这块的地下面积最大。”   “可不对啊,历史上姜昏侯有王妃,那个年代流行夫妻并穴合葬,这是单人墓,墓主人应该很年轻,没来得及娶妻。”   很年轻,没来得及娶妻。一座冰冷华丽的庞大地宫就压在了他身上。   谈善心里忽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那感受来得很突然。他停下来,驻足良久,在心里叹了口气,弯腰从最近的地方摘了一朵白花,隔着遥遥距离放在了地上。   他走出很远,没有看见那朵柔软白花被风吹起来,飘到了守墓碑前,稳稳停住。   后面的事谈善没管,他是为了陪许一多来的,不是为了看土。许一多跟他一起回去,给他递水,气喘吁吁:“卧槽老臧眼睛真尖,他怎么一眼看到我了。”   谈善抬抬下巴,吐槽:“你穿了个大红棉袄,想看不见都难。”   “你不留这儿?”   许一多摆摆手:“你又不认识路,我先带你去招待所。”   招待所条件一般,墙角结了蜘蛛网。窗帘破旧,风雨从墙壁缝隙中吹进来。   “真要在这儿洗澡?”许一多抓抓脑袋,“这热水都不热,洗到一半说不定还会停水。”   谈善盯着他钢丝球一样的头发,浑身像有虱子爬,斩钉截铁:“洗。”   他一边说一边脱靴,单腿站立还从里面倒出半两黄沙。   他俩视线跟随那沙子,在墙角看见一只蟑螂。   空气寂静。   许一多:“……”   谈善重重闭眼,眼看下一秒就要发疯,许一多一口气说完不带断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附近转转。”   “啪!”   人一溜烟没影了,谈善在原地呆立一分钟之久,心情难以言喻。半天过去才抄起鞋板子毙了那只小强。然后戴着口罩手套拿了杀虫剂在房间里一顿乱喷,喷完踩着凉拖退退退。   外面走廊窗没关,气温又低,他手冻得僵硬,还靠在边上用手机玩消消乐。   一阵湿雨扑到面上,窗户正对面是重重山岗,深雾中能隐约看见嶙峋怪石的影子。   “Unbelievable!”   半小时后,谈善心里得到安慰,憋了一口气闷头冲进去开窗,等换完气后从行李箱里找洗漱用品,在外面脱了袜子,准备进淋浴室。   淋浴室正对面是衣柜,衣柜上做了一整面嵌入式的长形镜子。下雨湿气的缘故,蒙上一层氤氲的影子。   设施太简陋,淋浴室里面根本没有放干净衣服的地方。谈善脱完袜子顺手勾着卫衣下摆往上拉,镜子里于是晃过一截柔韧的白弧。   他有运动的习惯,但今年才刚满二十,完全还是少年人身量,纤细但不瘦弱。弓腰时单薄长袖下拓印出半月形暗影,肩胛骨随之颤抖,仿佛有生命的蝴蝶翼翅,每扇动一下都带来强烈的空气波动。   镜面上落了细长的指骨手印,触碰又收回。   很快雾气又涌上来,盖住了那层痕迹。 第02章 Day   谈善住的房间是307,许一多就住在他隔壁的隔壁,309。他俩收拾完去楼下土菜馆吃宵夜,牛三鲜,火锅”咕噜咕噜“冒泡,热气袅袅上升。   “你不知道我这几天多害怕。”   许一多吃得直流汗,脱了外套挂在椅背上:“别的就不说了,主墓顶上有一面仿铜镜子,旁边还捆了手腕粗的铁索,不晓得扎进地里多深。你知道我跟我外婆学了风水的,这墓穴一看就大凶大煞,跟普通建在风水宝地压龙脉的陵墓完全不一样,根本不像正常下葬。最诡异的是,就在昨晚,那面镜子裂了。”   “本来这座帝王陵好几年前就发现了,出于对文物的保护一直没有发掘计划,但不久前发现了盗洞,不得已只能挖。”   谈善筷子静止在了半空。   恐怖故事灵异事件最可怕的事情就是你明知道害怕还想听,谈善忍了半天没忍住,抓心挠肝:“盗洞?”   许一多说:“对,就是盗洞,之前一座陪葬墓砖雕和彩绘毁了大半,老臧看见心痛得不行。”   “赶上了好日子红红火火,赶上了好时代喜乐年华——”   他话说到一半口袋手机响了,谈善看他表情都是臧成海,许一多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接了电话:“诶老师,我正跟朋友一起吃晚饭。”   对面说了什么他表情忽然一变:“我马上过去。”   “我得去一趟。”许一多使劲往嘴里塞两片牛肉,都没来得及嚼,“出事儿了。”   谈善拎了一听可乐,也站起来:“我跟你一起。”   十五分钟后他们出现在姜昏侯墓现场,夜晚冷风裹挟湿雨,猛烈地刮在面部。谈善将上衣领口往上拉,抵挡无处不在的寒意。   白天没注意,他现在才看见许一多说的“铁索和铜镜”。   七根铁索拔地而起,在小山坡顶端汇聚于一面破旧古镜,将整座陵墓以笼狱形式埋在身下。下着雨,被淋湿的铁锁上涂了一层晶莹的水色,裂纹镜面折射出偏青的暗光。   谈善心里一咯噔。   山与矮树被风“哗啦啦”吹动,依稀间晃过一道模糊影子。   像是……一个撑伞的人,漠然俯视自己千年后的埋骨之地。   应该是树木灌丛阴影部分搭建出来的错觉。   谈善注意力很快就被一股恶臭占据,视线跟随。   黑色裹尸布从他们面前抬过。   一秒,两秒。   他跟许一多全跑去一边吐了,两人吐得哇哇作响。许一多撑着膝盖双腿发软,面如金纸:“我……去,这什么东西……呕……呕。”   谈善没比许一多好多少,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没什么词能形容他现在的感受,他抓起可乐漱口,一句脏话就飙出来了:“我操!”   天色太暗他俩蹲在土堆上双双自闭,脸色一个比一个差。迎面走过来一个穿卡其色风衣的女孩,踹了许一多一脚:“没出息。站得起来吗?你俩先回去,一会儿我跟老臧去派出所。”   许一多苦胆都要吐出来了:“晶晶姐,真死……死了人啊。”   胡晶晶简略解释:“盗墓贼,出不来被关在里面了。”   她是臧成海的女儿,离婚后跟妈姓,跟谈善他哥谈书銮还相过亲,说话一点不客气。   再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谈善拖着许一多往回走,许一多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神经紧绷:“你刚刚看见了吗?”   “看见了什么?”谈善把胳膊往外拿,心脏还在狂跳,“你抱得太紧了。”   许一多完全没松开,甚至贴得更紧了:“刚刚那四具尸体,全是饿死的。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们距离墓口和自己挖出来的盗洞就十几米,怎么就困死在里面了。而且表情惊恐成那样,”他打了个寒战,“你说他们是不是……”   “遇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是那道人影,谈善松了口气,随口安抚:“行得正坐得直,你又没干坏事,有鬼也不会找你。”   许一多这两天憋得狠了,哐哐一顿输出:“我那些退出项目的师哥学姐,都说他们半夜看见一道影子,游荡在陵墓附近,还有叮叮当啷环佩声响。”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一道气流忽然猛灌了进来,夜晚寒气夹杂无边蔓延的恐惧,兜头淋了人一身。   遥远而模糊的山边似乎真的传来环佩撞击声,冷沉华丽,久久环绕耳边。   谈善霎时转身,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旷野空荡,什么都没有。   许一多神神叨叨:“君子佩玉是为了约束仪态,步缓人静举止端庄。按道理徐琮狰这么大的王侯,学得都是最标准的宫廷礼仪,那他半夜在山岗和自己陵墓晃悠发出声响就是为了警告……你说是不是?”   谈善嘴还是硬:“没见过的东西就是没有,没鬼……大哥。”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直打鼓,恨不得把许一多嘴堵上。   他们回到招待所,许一多路上硬是控制不住,跟他讲了半天,精神不正常一样跟他说世界上绝对有鬼。谈善最后踹了他一脚,把他踹进了自己房间。   然而这一晚还没有结束。   停电了。   隔音不好,楼上楼下还有隔壁走来走去的拖鞋声音,谈善摸黑去门口,一打开门隔壁308住户穿着件大裤衩骂骂咧咧:“又停电了,一个月有二十九天都停电。”   谈善看了他一眼,对方恶狠狠瞪他:“看什么看!”说完“砰”摔上了门。   出门在外别跟没素质的人争吵。   谈善累得做不出表情,抄着口袋转身。   他这一整天尽是坐车挖坟的,筋疲力尽,爬上床时脑子里还充斥着腐烂血块,人生二十年头一晚失眠。   刚躺下不到半小时,有警察敲了他的门。   一男一女,男的那个太阳穴边上有一道疤,女警官口袋里夹着录音笔,手上也拿着纸笔,她问:“你好,我姓白,是当地派出所民警,请问您见过隔壁308的客人王大贵吗?”   人死了。   许一多立正站好,哆哆嗦嗦:“我在这儿住了半个月,他好像比我住进来早,大概……让我想想,我就记得他很少出门,出门也是晚上。”他一副要哭了的样子,“警察叔叔我真不知道。”   刀疤警官转向谈善:“你呢?”   谈善人都是发麻的,但他措辞清晰:“半个小时前停电的时候我出来,刚好撞上他,”他回忆,“应该刚洗完澡,只穿了条裤衩,头发很湿。”   “冯队。”   又有警察进来,摇了摇头:“过不去,三间房阳台栏杆上都是灰,没有翻越痕迹。”   “监控呢?”   “拍到了,309和307的门没有开过。”   后进来的警察把传来的监控视频下载点开。   00:00:21,王大贵打开门,神情惊恐,大喊大叫,双手频繁向空中挥舞。   00:03:38,王大贵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爬行往前,走廊瓷砖地面有明显水痕。   他失禁了。   00:05:01,308房门关上。   走廊恢复寂静,直到308的客房服务上门。   刀疤警官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直直看向许一多和谈善:“你们都在睡觉?什么都没听见?”   许一多语无伦次:“我们见到鬼了——”   这话都说了八百次了,可世界上哪儿有鬼呢。还是年纪轻吓坏了,一点有用信息都没有。   刀疤打断他,勉强按捺住:“我去抽根烟。”   刀疤走出去,警官跟在他身后,等完全出了门才往里看了一眼:“冯队,这俩人不能关。”   冯昇从兜里摸出烟,他为了这件文物倒卖的事在扬沙县城待了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人一死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断了,还有人跟他说“关不得”,他一脚踹在墙壁上:“妈的,说!”   警员小心翼翼:“里头是谈书銮谈议员的亲弟弟,副局的电话打来了,让我们悠着点。”   亲弟弟。   怪不得有两分相像。   冯昇掐灭烟,三个字在唇齿间咬过一圈,冷笑:“杀人案,我说了不算。”   “让他亲自来。”   话是这么说还是放了人。   “死的人是个古董倒卖贩子,房间里堆了不少文物,尸体已经紧急送去市里核验了,最晚明天有消息。”   “别担心,只是例行询问。”女警官给他们倒了两杯热水,温和道,“看你们年纪都不大,遇到这种事害怕是正常的,只是意外而已。”   半小时前才见过一面的人没了,谈善本来都走到台阶下,又回头问:“他怎么死的?”   女警官很意外地抬头,还是回答道:“嗑药疯了呗。”   “被发现的时候身体一半在阳台外面,应该是洗完澡地滑,以为自己要摔下去,死因是过度惊吓。”   她本来以为这句话说出口许一多和谈善会放心,谁知他俩都沉默了,最后后者含糊地“哦”了声,拽着许一多走了。   许一多快哭了:“你看见了吗?”   这是他一天之内第二次问谈善,谈善还穿着凉拖,十个脚指头露在外头,冻得通红。他裹紧外套,深吸一口气:“看见了。”   阳台外面并没有摄像头,他和许一多听见了动静,双双出来。王大贵最开始面朝他,一手抓住脖子“嗬嗬”痛苦呼救,但没发出声音,不到三秒他像是在谈善身上看见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拼命转身朝许一多的房间阳台方向跑,一只手在空气中乱抓。   还没等他俩报警,一声尖叫就划破了天际。   但谈善怀疑他们“看见的”不是同一件东西。   这一晚上的事给他俩造成了世界观的崩塌——说出来肯定是没人信的,要不是亲眼看见他俩都觉得发疯的是自己。谈善仰头望天,天上没月亮,阴云覆盖住一切。他舟车劳顿精神疲惫,身上还冷得不行:“许一多,我真不行了,要死快点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许一多垂头丧气:“是我害了你。”   他俩迈着沉重步伐往回走,真正到招待所换了新房间躺下谈善人已经累瘫了,他睡前打了两把游戏,把一整天经历的事从脑海中清空,好不容易困意上来了准备熄灯睡觉。   “轰隆!”   闪电,雷声,接着是铺天盖地的雨。   “嘭!”窗被刮开。   谈善眼睛都没睁开翻了个身,他太累了腿动不了,正在下床和别管之间纠结。忽地,他意识到什么,全身霎时僵硬——   风急雨急,窗大敞,深雾中满月如银盘。一道伶仃鬼影幽然直立,十八铁锁拖拽身后,青丝和丝织袖袍迎风狂舞。   装睡的谈善肾上腺素狂飙,脑子里闪过一万个逃生念头。   下一秒——   他手摸到睡裤,开始窸窸窣窣又小心谨慎地穿裤子。   鬼影转身,锁链拖行声沉闷。   谈善系裤腰带的手颤抖,但坚定。另一只手随时准备抓了上衣狂奔,蓄势待发。   “咔哒。”   鬼伸手,替他合上了窗。 第03章 【修】   眼皮异常混沌,谈善几乎要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昏暗房间朝夕变化,日升日落。他见到一柄青白的玉如意,垂泪的红烛,一身嫁衣的新娘。   “我漂亮吗?”   鬼坐在深红的床帐中央,手捧一颗大红的苹果,低柔问。   金钱撒帐,明镜生辉。   谈善闭紧嘴。   他听说过告诫,不要接鬼任何一句话,和半夜路上有人叫你名字不要回头一个道理。   艳鬼放下红苹果,转而捧着他的脸,细细描摹他每一处五官:“花我收下了。”   一颗硕大红玛瑙石滚落在掌心,沉甸甸。   “回礼。”   谈善瞳仁一寸寸放大。   那只手轻易拢住了他整个后颈。皮肤相贴的触感细腻、柔和,却冰凉,不似活人。   没有心跳,没有温度。   谈善一动不敢动,心里倒抽冷气。   贴近的唇瓣殷红似血,能闻到苦涩的茶香。凑过来吸人精气时扬起一截颈,大红的双喜字下,眉眼像是扫了层淡红的脂,有种泥金漆彩的美。   鬼中妲己。   谈善脑子里莫名冒出这个念头。   鬼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觉得我漂亮啊。”   谈善头脑发晕,点头。点完头才意识到什么,呼吸一窒。   完了。   鬼很轻地笑了,脸上流露出可惜的神色。他身上喜服雍容,袖子宽而大,滑过皮肤时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帮我做一件事。”   谈善被掐住脖子,畏难情绪一上来:“我还是死吧。”   鬼又笑了:“你朋友在隔壁。”   谈善:“你……咳咳咳,你说。”   “我生活在一千年前的姜朝,你们口中的姜昏侯是我父侯,我是他最小的儿子。车上你的同伴对你说过。”   鬼思考了一下:“我死于太师鳌冲之手,水泥灌喉,夹杂在这座地宫最深处。死后变成一只厉鬼,怨气不散。”   “我会将你送回一切未开始之前。”鬼说,“我想让你做的事情,是获取当年的我信任,助我杀了鳌冲。”   他一松手谈善快言快语:“那还不简单,你把我送回去,我直接告诉你不就行了。”   鬼沉默一会儿,说:“鳌冲奸狡诡诈,蛰伏多年。当时我视他为恩师,不会轻易信你。”   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谈善:“……你的意思是,让我先获取你的信任?”   鬼意外地看他,称赞:“是。”   “容易吗?”谈善怀疑道,“你现在看着就很难搞的样子,我不会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吧。”   鬼低柔:“只是几场梦,梦如南柯黄粱。”   “几场?”   谈善:“不行,古代阶级制度那么严重,动不动诛全族的,我活不过两天。”   待一两分钟就算了,要是让他在古代待个七八年,他看宫斗党争剧那么多,刑罚也一套套的,什么一丈红五马分尸水泥灌喉宫刑的。他一个现代人过去,简直不敢想。   谈善心里猛摇头。   鬼微笑道:“你想现在死么。”   “我问了许多人,甚至不惜将所有陪葬物赠送。”他可惜道,“没有人愿意,所以他们都死了。”   谈善躺平,客气一问:“都是死,有区别吗?”   鬼觉得他有趣,笑说:“唔,看似没有。”   谈善叹气:“许一多胆子小,别给他吓晕了。”   鬼:“你倒是好心。”   “天快亮了,你只有三次机会。”   萤火虫一般的幽绿的灯火出现在四周,随之而来是很淡的苦涩檀香。   谈善锁骨处一凉,眼皮骤然混沌下去。那似乎是鬼的手指,从锁骨处攀上后颈,冰凉如一片雪花。   “望君凯旋。”   千年前,姜王都城幽州,侍中黎府。   谈善在后院斗蛐蛐,他书童急得哇哇大叫:“少爷,明天就是宫中大选了,表少爷们都在房里温书,您怎么还在这儿斗蛐蛐?”   “嘘。”谈善跟着挪了半个身体,聚精会神,“别打扰我,要赢了。”   他心里其实很自闭,按理说刚过来就碰上“世子挑选伴读”这样的机会非常幸运,他翻开书本就打算学他个昏天黑地,以他一个周背完八本书考七门的本事他不信考不过区区一个世子伴读。   翻开书的第一秒谈善:告辞。   字儿不一样。   古文夹杂密密麻麻繁体,他怀疑上了考场他题都看不懂。   这办法他放弃,他要另谋出路。   谈善随口:“黎春来选上就行了,他也是黎家人,说不定他还能带我去宫里转转。”   短短几天之内他已经搞清楚了最有可能成为世子伴读的人选,总共就两个:他庶出的哥哥黎春来,鳌冲的儿子鳌庭。   外还加一个最没可能的,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黎锈。   八岁了大字不识一个,脑子不太好,现代俗称智障。   谈善决定把智障形象扮演到底,便于解释他不认识字。   另外据他考虑,目前最有可能帮他达成最终目的的人有两个:一,他哥黎春来,未来伴读;二,他嫡姐,世子妃待选。   ……后者可能要等,因为世子现在不到十岁。   据鬼说现代一个小时等于这里一个月,他等不了。一旦天亮,许一多肯定要来敲他门的!   谈善骤然有很深的危机感。   他这两日也并非什么都没做,他给黎春来送了八次汤,花重金打听世子下落,跟他嫡姐黎月映逛了六次街,预备策划一场天雷勾地火的偶遇。   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他哥黎春来有没有感受到他迫切的心情。   “少爷,少爷?”书童小云都快急哭了,“明日上考场您可怎么办啊。”   呃……   谈善只想确认一件事:“我不会在王宫里碰到姜昏……姜王吧?”   历史上姜王名声不好,残暴嗜杀。别的都还好,只有这个跟性命息息相关,会打回重来。   “您说什么,伴读要今上亲自面见的,还要考学。”小云哭丧着脸,“您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结了。”   以他的水平能通过笔试,这个国家距离灭亡不远了。   谈善打了个哈欠站起来。   他现在才八岁,需要大量的睡眠时间。   第二日,因为要面圣三更天起床。别人都在包袱里塞书,谈善他娘给他塞了俩大饼,不放心地叮嘱“饿了要知道吃”。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宫中只有获得国君首肯的贵人能乘坐轿辇,他们肯定是没资格,腊月的天要走到教考场明光殿,从天色擦黑一直走到天亮。   半路上只有谈善一个人不缺吃不缺喝,饼还分了黎春来一半,黎春来毕竟还是个十岁的孩子,接了过来,狼吞虎咽。   掉队跟不上的全被带走了,考场都没进。   中途各个官员家中儿子都按家里传授的话背下来奉承带自己进来的太监,谈善家里都觉得他是个傻的不抱希望。他自己打直球还行,阴谋诡计绕圈子搞不来,于是坐在宫墙边无所事事扯草。   “哪家的。”   掌事太监王杨采正好经过,他急着去元宁殿复命,还是停下来,问了一句。   他身边的小太监恭恭敬敬:“侍中府上次子。”见王杨采不说话又试探道,“不知您看这些小公子们都如何?”   王杨采笑了一声:“我瞧着自然都好,合了世子眼缘才是。”   小太监其实是想探探他口风,到底这两位伴读会花落谁家,鳌家一位,那还有另一位呢。国君行事向来出其不意,万一择了别家,这一星半点的消息透露出来,都是泼天的富贵。   但他也不敢多问,喏喏应了“是”。   王杨采进元宁殿时父子俩正在下棋,他身上带了寒气,先在偏殿处理了才进来,悄无声息地伏地请安。   他听见徐琮狰开了口才敢起身,安安静静候在一边。   徐琮狰问:“你想要什么样的伴读。”   世子还小,但是个头发丝儿都规矩到板正的人:“全凭君父做主。”   徐琮狰时常纳闷怎么就养出这么个锯嘴闷葫芦来,他对自己幼子的想象明明是活泼开朗小麻雀,结果对方长成了古板严肃小大人,他感到遗憾。   但他不长于和小孩沟通,耐心也一般,二人相顾无言,直到又有太监进来,说笔考结束了,问徐琮狰是直接叫监考官择人还是先看一眼。   徐琮狰今日朝事顺利,兴致也还行:“寡人看看。”   于是十份挑选后的答卷呈了上来,字迹工整,都是上佳。   徐琮狰翻了两张,其余都在徐涧手里。   八九岁的小孩写得出什么,明显作弊那几个该敲打敲打,答得太差的教儿无方,罚半个月俸禄。   “拿去问问徐涧,问问哪一篇他看得懂。”   话说到一半徐琮狰顿住,看了一眼留下来的徐涧。   徐涧抬头,但徐琮狰没看错他应该是笑了,尽管只是很短一瞬,接着他又恢复了平时老成持重的样子,喊他:“君父。”   徐琮狰感到有趣,他走过来时徐涧下意识把那份考卷往怀里藏,徐琮狰倒也没说什么,就问:“想好要什么样的伴读了?”   徐涧很快速地抿了下唇,看样子内心很是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指着其中一份说:“我想要这个。”   被传召的时候谈善其实很纳闷,他人生二十年就没交过空白卷,考到一半坐立难安。最后眼看时间快到了在试卷上画了个龟兔赛跑,算是表达尊重。   真正见到史书上姜昏侯本人,谈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妈的,画大发了。   第二念头是,鬼小时候挺可爱的,也没那么可怕。 第04章   面圣不得直视,谈善其实只在从殿门口进来时粗略抬头,逆着光,这位朝野上下皆知受尽宠爱的世子穿一身泛青带蓝的华服,坐姿端正,一点落日幽芒掠过他脸侧,勾出极其漂亮的唇珠。   安安静静,跟一座白玉观音菩萨似的冷清,没人气。   隐约能看出鬼的影子。   谈善觉得,他可能看了自己一眼。但外面照进来的夕阳余晖很盛,他也不确定。   过了笔试除他外的一共有十个人,从左至右他在最右边。他跟着一起行礼,不熟练差点踩到袍子,后背生出冷汗。   好在没人注意。   一干十岁左右的小孩还不值得高位上姜王开口,谈善贴地行礼时见到一截黑金的衣角,上绣龙纹。   太监尖利声音挨个儿报了他们家世。   鳌冲的儿子鳌庭是个小胖墩,行叩拜礼时金砖“咚”一声响。   谈善很想笑,很快他的名字也响起——   “侍中黎远次子黎锈。”   谈善笑容一收,抖抖嗖嗖下拜:“拜见王上。”   徐琮狰饶有兴致地开口:“寡人听说你不识字,此事可真?”   “不识字。”谈善实话实说。   他身边一阵窃窃私语,小胖子鳌庭不屑地转过头。   谈善懒得跟他计较。   “如何?”徐琮狰看向一旁幼子。   谈善能感觉到徐涧在看他,记忆是触发式的,他这时候想起来自己应该是背过许一多说的那篇古文,里面除了讲“姜侯奢”外还有另一句:世子涧,幼聪而灵,其知如神。王大悦,力排众议而立之,取字流深。   《说文解字》中“灵”的原字是“靈”,解释是“灵,灵巫也,以玉事神”,所以后人大多猜测,世子涧大概有通灵的本事,而姜王笃信巫,认为世子涧是上天之祥瑞,因此宠爱有加。   他正乱七八糟地回忆,听见上首那位菩萨冷冷清清说:“可。”   欸?   谈善猛然抬了一下头。   徐琮狰没理会他失态,他像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一样,将徐涧从头至尾看了一眼,最后笑了。   这类小事他本来不喜过问,让徐涧自己挑就是自己挑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做什么都是因为高兴,所以没刨根问底,摆摆手:“都留下吧,宫里也热闹热闹。”   转身时谈善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月白华衫的世子殿下正在帮他君父收棋,他抿着唇,认真将所有黑子一层层垒高,手指上有一层薄冷的色泽。   他将每一颗黑子依次上摞,直到倒塌,又重来,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谈善乍然想起这个王朝的覆灭,姜王甚至没等到幼子继位。落日金辉,面前元宁殿地砖堆金,他心里愁绪蔓延,老成地叹了口气。   就这样,谈善跟着其余十人一起,作为世子陪读进了元宁殿。   没半个月,谈善就快要憋疯了。   伴读生活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能接触到徐涧的时间非常有限。世子身份尊贵,做什么都由一道纱帘和大家隔开,身后永远跟着仪仗队和一堆宫女太监,完全找不到机会单独相处,更别说培养感情。   但偶尔也能找到一些漏洞,比如谈善会在徐涧的书卷里夹龟兔赛跑后续,虽然他很大可能看不到,现在故事已经从“乌鸦喝水”进展到“精卫填海”“猴子捞月”,不过最近谈善发现自己的画技实在有限,所以他光明正大偷懒了一天。   他能做的也就这个了,伴读的一举一动有人严格监视,去了什么地方说了什么话,都会有人一一查验确认。   毫不夸张地说,整座姜王宫类同一座巨大的牢狱,大声说话、疾行都有罪,元宁殿静得如同坟冢,半夜挂个白旗就能原地招魂。   有一件更崩溃的事——元宁殿上下吃素。   “啊呀小公子,你怎么又来了。”   “给给给,这是烧花鸭,一会儿吃完记得漱口。”   “好呐。”   谈善蹲在膳房里面透气,眉开眼笑地接过鸭腿。他穿了件带毛的披肩,蹲在角落给烧一上午火,脸黑一块白一块的,但厨娘就是很疼惜:“哎呦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你不是要给世子做伴读吗,怎么一天天往后膳房跑?”   厨娘一边揉面一边问。   说起这事儿谈善就想叹气,含糊不清地说:“太累了,我偷偷懒。”   厨娘一噎,朴实道:“怎么会累呢,读书这样轻松的事。”   谈善抓了抓脑袋。   他不知道怎么说。   姜王给徐涧安排的课业万分不合理。   徐涧每日雷打不动寅时三刻起床,换算成现代时间凌晨三点半左右,洗漱完开始一天的学习:除了君子六艺帝王之术外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包括但不限于焚香、烹茶、挂画、插花……   他一天的时间排得比高三生还满,别人一天学六门他一天学十二门。谈善跟着尝试了一天,最多撑到下午,琴音绕梁他开始犯困,檀香袅袅的时候他睡第二觉。他努力跟上,但没用。   这样严苛的时间表成年人都很难遵守,但九岁的徐涧做到了。他自律性极高,自我约束性极强,课业全部满分,每一门课夫子赞不绝口,如斯恐怖。   大家看起来都习惯了,打着哈欠过完一天,但谈善没有,他从小生活在自由散漫的环境下,永远想一出是一出。他今天去少年班想学琴,明天看到底下有人“呵呵哈嘿”打跆拳道立刻拉着他妈说他要学跆拳道,跆拳道学了三天觉得累不干了跑去练书法,书法学到一半端着笔墨纸砚跑到隔壁国画班蹭课……   他不适应。   第九天的半夜。   “哥你真受得了啊?”谈善在被子里戳了戳黎春来腰。   他们十一个伴读睡六间房,鳌小胖子单独一间。夜里风大,谈善自己铺了床,没吵着要糖。黎春来决定对傻弟弟的进步给予表扬,于是用肚子给他捂脚,低声:“元宁殿一直如此。”   谈善手心一热,借着烛火他发现是一颗糖,他愣了一下看黎春来。黎春来别过头:“别说话了,明日要早起。”   谈善把糖攥进手心里,白天挨得板子痛得他一抽,闷声闷气:“我不想在宫里了,我想回家。”   他从小爹疼娘爱哥宠的,别说打板子,生个病都要许一多在他床前唱喜剧才肯喝药。   黎春来摸了摸他的背,很笨拙地安慰:“不会待很久了。”   里面灯熄了。   “世子?”王杨采拿着药膏说,“您不进去了吗?”   外面下了雪,树枝上挂了一层晶莹的冰雕。   寒风中徐涧顿了一下,他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脸被吹得青白,唇却殷红似血。漂亮得不像真人,更像是祭台上的小神仙。   他沿着小路往回走,步子迈得不大,一边走一边没头没尾地说:“麻雀。”   王杨采了然:“世子想要什么,明日王上差人送来。”   徐涧也不想跟王杨采解释他不是真的想要一只活的麻雀,他低低咳嗽了一声,骤然有点心烦,说:“黎锈是傻子。”   王杨采摸不着头脑,但附和道:“世子说的是。”   徐涧冷冷看了他一眼,眼珠黑得令人心惊:“他只是不识字。”   “……”   谈善留在宫里的唯一信念就是这天晚上的守夜。   伴读和世子接触的机会有限,但每十天会有一次陪睡,不,守夜的机会,就是睡在世子床边,一旦他要起夜你也得醒。   大冬天的睡床底下,一听就很惨。但为了尽快从规矩森严的姜王宫中出去,谈善还是满怀希望地期盼这一天的到来。   终于到了晚上,谈善困得能一头栽倒。按道理讲他应该跟徐涧铺床,不过他太累,扒着拔步床上边镶玉铜枕一不留神睡着了。   屋内温暖,碳火劈里啪啦。   徐涧怀抱一种和平时不同的隐秘期待回到寝殿,用强迫症的目光审视自己床边多出来的一坨被子。   他把床铺得乱七八糟,像鸟窝。   果然是个小傻子。   烛火摇晃于窗棂上。   谈善是饿醒的,他肚子叽里呱啦叫,睁眼往上看。   姜朝以孔雀为瑞兽,床榻立柱边雕了一条长长的孔雀翎,线条分明。铜帐钩鎏银,豪华高贵,彰显宫殿主人身份地位。   欸。   谈善从兜里摸出一颗红枣,没滋没味地嚼。   上头有动静。   “世子,您要起夜?”谈善没动,客气问。   徐涧坐起来,没有回答他,而是说:“你不喜欢宫里。”   他眼珠很黑,看起来想说“你不喜欢我”。   谈善一愣。   他想说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但想到鬼又有点心虚,就摸了摸鼻子,嘟囔:“哪有。”   徐涧直直地看他,没有拆穿。   他并不在意,声音很淡:“山移走了没有。”   “呃……”   这么跪在地上仰头不舒服,谈善索性换了盘腿坐在脚蹬子上的姿势,问:“什么移走了没有?”   不仅傻还笨。   谈善其实逾矩了,但徐涧抱着双膝坐在罗汉床床沿,没有制止他的靠近:“人、山、很多人、山。”   谈善:“愚公移山啊。”   他于是开始讲:“从前有个老人他家山门口有一座山,出行不方便,于是他想移走那座山……”   讲了半天,愚公他孙子都移了半炷香山,山都要搬空了徐涧还是没有让他停下来的意思,谈善口干舌燥,心火旺盛。   妈的。   真困。   滚你妈的。   还是让鬼杀了我吧,小鬼和大鬼一样难搞。   谁爱伺候谁伺候,不干了。谈善被子一拉,闭眼睡觉。   “黎锈。”   谁是黎锈?   谈善骤然睁眼,乌云一般的发丝垂落他面颊边,带着幽幽的香气。   “我能看见你。”   徐涧摸了摸他的脸,就像是单纯的好奇,接着他冷淡地问:“你不是黎锈,你是谁?” 第05章   一股泠泠玉兰香从发丝上钻进了鼻子里,谈善很想打喷嚏,他揉了揉鼻头,神色如常道:“我是黎锈。”   谈善很狡黠地眨眼:“我爹娘还有黎春来,都知道我是黎锈。”   徐涧看了他一会儿,自己坐回拔步床上,不再说话。   姜王真宠爱这个孩子,帷帐用了琉璃和夜光珠织就,厚重地掩下来。他小小一团蜷缩在被子里,呼吸安静,瘦弱背脊起伏。   黑暗中谈善不能看清他的表情,暗自松了口气。   此刻距离起床时间不到半个时辰,他一点睡意都没有,想到还要想办法获取这么个怪小孩的信任头就痛。   徐涧应该也没睡着,头顶传来轻微的、时断时续的鼻音。他可能有一点感冒,刚刚他起身的时候谈善碰到他的脚,冰块一样。   谈善心想自己九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去书店买寒暑假作业答案抄、跟一堆朋友春游、跟他亲哥打游戏、半夜不睡觉守着院子里昙花开、乡下偷东家的瓜西家的果被拎去挨家挨户道歉……什么都干就是不敢正事。   就让让他吧。   谈善默默把往上踹的脚收了下来,顺手把对方落在地上的冰凉发丝半缕半缕地捡了上去——他觉得古人的头发真有意思,这么长,不打结,摸起来滑溜溜。   反正睡不着,等上方呼吸彻底安静后谈善摸了两下,心痒难耐地抓进了手里。   翌日清晨。   天没亮周姬奉命伺候小世子洗漱,她等在元宁殿寝殿殿外,看见对方出来时微微一愣。   他脸侧有三缕卷曲的发丝。   周姬赶紧迎上来,想用羊角梳给梳直了:姜人惜发,每一根发丝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她原本想问是怎么搞成这样,但这不是她现在的身份能过问的事,徐涧看起来也并不在意,于是只能不甘地咽了回去。   “你真睡到日上三竿了?”   谈善蹲在院子里锄草,两手一摊:“睡了。”   他真不是故意睡过头的,而且徐涧明显衣服穿得比他好,他要是跟他穿衣服那不是添乱吗,万一早课迟到了他俩还要一起受罚。好吧,他单方面受罚。   反正都要受罚,还不如先睡。   “你看起来也不傻啊,为什么我爹说让我少跟你玩,不要传染了傻气。”尚书家的小儿子薛长瀛百思不得其解,“你很聪明啊。”   谈善:“不,我是傻子,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免得倒霉。”   “你真奇怪。”薛长瀛说,“你一点都不怕世子。”   “他不是跟我们一样大,有什么好怕的。”   薛长瀛摇摇头:“我爹说让我谨言慎行,不能说。”   谈善:“……哦。”   过了一会儿,薛长瀛眼巴巴地凑过来,用胳膊肘拱他:“你想不想听?”   “你爹不是说不能说?”   “我爹又不在。”   谈善嘴角一抽。   “他们都说世子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而且他还会跟乌鸦说话。乌鸦你知道吗,就是一种黑黑的鸟,长绿豆一样的眼睛,吃腐烂的肉。”薛长瀛绘声绘色。   谈善:“哦,你看见过了?”   薛长瀛愣了一下:“他们都这么说。”   “不要人云亦云。”谈善站起来,一把拍在他后脑勺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薛长瀛不可思议地跟上他:“你一点都不害怕?”   “还好。”谈善卷起袖子,跟他科普,“乌鸦其实长得很漂亮,近看羽毛是蓝紫色的。它只是长得黑了点,我以前养过两只,一公一母,公乌鸦求偶期的时候还会炫技一样飞。”   他想了想,补充:“有点凶,但是很可爱。”   “你养乌鸦?”薛长瀛更加不可思议了。   “受伤了栽倒在我家窗……我屋子门口。”谈善嘀嘀咕咕,“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好吧,你真奇怪。我爹说要离乌鸦远一点,有他们在的地方会有死人。”   谈善四处张望,不过他现在的身体太矮,只能看见一丛丛枯木:“这附近有没有隐蔽一点的地方,我们去睡觉。”   他把偷懒说得这么光明正大,薛长瀛惊呆了,一时没注意话题岔开:“你不怕教习姑姑来抓你?”   谈善看了他一眼,随口:“人之初,性本懒。”   “……”   薛长瀛胆子不大,老老实实去上课了。难得出了太阳,谈善找了个隐蔽地方睡了一下午,果然没人说。这座死气沉沉宫殿的重心放在它的主人身上,分不出一星半点精力给其他人。   他睡到半路睁眼,最近的低低树丫上正好站了一只纯黑的乌鸦,歪着个小脑袋好奇地盯着他看,凑得非常近。   谈善伸手碰了碰它的喙:“看什么看,再看把你抓起来吃掉。”   “嘶。”   话音刚落乌鸦狠狠啄了一下他手指,拍了拍翅膀飞走了。   它翅膀拍得很用力,翅尖还像甩了他一巴掌。   谈善摸了摸脑袋。   他再次感到了和这个朝代的格格不入,连乌鸦都排挤他。   他有点郁闷,在树丛里蹲了半天,直到腿麻才站起来,慢悠悠地往回走。夜晚还是冷,半空中飘起小雪,尖角的朱红屋檐上很快铺了薄薄一层。   回去的路上碰到了世子仪驾,徐涧应该去见了徐琮狰,换了一身大红的衣袍,两组玉佩挂在腰间,走路时只发出细微的、悦耳的碰撞声。   谈善实在想睡觉,退到一边避让。   仪仗停了。   谈善不明所以地抬头,徐涧眉头拧起来,惜字如金:“你……”   谈善满头草屑:“我怎么?”   “脏。”   徐涧冷冷清清补上。   谈善:“我又不碍着世子。”   他看徐涧背后的仆从都不敢抬头,想趁机跟徐涧培养感情。   半天没想到,谈善捻了一根枯草叼在嘴里,双手枕在脑后,看向遥远的夜空,突发奇想:“从前有一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他对小和尚讲——”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徐涧没什么表情地接,“无聊。”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是无聊呢,谈善偷偷在心里想。   十四个字儿。   行了,今日任务完成。   谈善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要回去睡觉了,明天见。”   他走远了,没有对徐涧说他的企图,想要家里升官发财或者想讨要权势地位。   就说了明天见。   明天见。   徐涧咀嚼着这个词,觉得很有趣。他知道谈善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些奇怪的话,还喜欢跑到各种地方躲懒,是个古里古怪的傻子。   口腹之欲还很重,他说他喜欢乌鸦,却要把乌鸦抓起来炖汤。   徐涧决定再等一段时间,等谈善找他提要求,然后让乌鸦吃掉他。   最近徐涧阴魂不散的。   谈善从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循序渐进,而且现在在他心里“鬼的威胁”要远大于“世子”,谁知道把事情做完了鬼会不会直接杀人灭口,他决定能拖一天是一天。   不过他偷懒碰到徐涧的频率越来越大,让他有严重的“很快就不能偷懒”的危机感。十几天后,在一个化雪的天,徐涧找到了他。   天冷,当时徐涧穿了鹤氅,领口处金线走针,孔雀翎是镶嵌的宝石眼,色泽幽蓝。站在面前时挡住光,睫毛上落了一层薄雪。   他也不眨眼,雪花稳稳地停在上面。   “你在干什么。”   谈善躺在雪地里,心情忽然很好。他懒洋洋地抬手,一线金光从指头缝里露出来,照得他浑身暖融融,对徐涧说话也变得心平气和:“世子,您遮住太阳了。”   “冬天人还是要晒太阳,不然人容易发霉。世子知道什么是发霉吗,就是在阴冷潮湿的地方待久了,身上会冒出青斑。”   徐涧沉默了一会儿,脚尖动了动。   那只是一个动向,谈善甚至不知道他是想碰一碰自己的腿还是也想躺下来,但很快徐涧转过头,看向身后一堆的宫女太监,为首周姬柔声:“世子,要昼寝了。”   要午休了。   谈善自动翻译。   徐涧没有第一时间动,周姬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谈善,眼里闪过厌恶,但仍然笑盈盈:“世子殿下,他是个傻的,不晓得事。”   她背后的侍从一个个都跟假人似的没表情,于是徐涧也没什么表情,他抬脚要走,谈善忽然扯住了他衣袍一角,猝不及防间他站立不稳,面色惊愕朝下栽。   “砰!”   我靠。   罪魁祸首谈善倒抽一口冷气。   徐涧的头一下磕在了他下巴上,好大一声响。   “世子——”   周姬大惊失色:“快来人!世子摔倒了!”   “快来人!”   一阵兵荒马乱。   谈善笑起来,抓了一把雪就往半压在自己身上的小孩颈项里塞:“凉的,感觉到了吗?”   反正他是傻子,这名号还挺好使的,傻子做什么都不奇怪。   徐涧直勾勾看他。   谈善把他严丝合缝的领口都扯开了,手塞进去好长一截。他对这种身体接触非常习惯,甚至很想把手伸到徐涧腰间挠他痒痒肉。周姬还在那儿惊叫,大惊小怪得跟天塌下来一样:“快来人把这个疯子——”拖下去。   徐涧半坐在地上,抬头冷冷:“你很吵。”   “堵住她的嘴。”   谈善一惊。   他简直没有看清黑衣侍卫怎么出现、那道剑光怎么闪过去,一截断舌就那么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啪嗒”掉在了雪地上。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谈善适应了的心跳疯狂跳动起来,他还和徐涧靠得很近,对方说那句“堵上她的嘴”时喷出的热气就洒在耳廓边。   徐涧正要说什么谈善连滚带爬从地上站了起来,手也从他上衣领口抽了出去。谈善垂着睫毛,眼睫抖动成一条乌黑的波浪线,想要后退被绊了一下,徐涧想伸手去拉他,被洪水猛兽一般避开,他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谈善直接跪在了地上,跟所有人一起说:“世子恕罪。”   徐涧收回了手。   他面无表情地想,他不喜欢我。   谈善被关禁闭了。   他其实还好,在哪儿都能睡,躺在蒲团上呼呼睡大觉。头顶是威严的三座神像,外面风雪肆虐。   半夜,门“吱呀”一声开了。   睡得真香。   徐涧慢慢地走进来,他今夜没有按照规定时间安寝,悄无声息穿戴整齐从窗子里翻了出来,过来的路上还摔了一跤,袖子湿漉漉。   门缝中的月光照在谈善脸上。   世子将背后的手拿出来,低头看了一下掌心的雪,有些滴滴答答化了,往下面流水。   他想了想,手指照葫芦画瓢地塞进了谈善领口。 第06章   “我……!”   谈善一睁眼正好看见蹲在自己面前的徐涧,废弃祠堂窗户破了个洞,风雪从外面吹进来卷起他发丝。他跟个幽灵一样蹲着,默不作声,半截手指头正往自己领口塞。   滴滴答答的雪水冰得谈善一个激灵,他瞬间就吓醒了,坐起来后退好几步。   “你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谈善抖抖衣领,匪夷所思地瞪着徐涧。   徐涧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睡不着。”   谈善:“……睡不着关我什么事?”   徐涧看了他的脸一会儿,拧起眉头。   谈善尝试沟通失败,他长叹了口气,把破草席子让出一半给徐涧,自己坐了一个角落:“你怎么出来的?”   破洞中月光洒进来,空气中浮满灰尘。   徐涧安安静静地:“爬窗。”   谈善又很想笑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带坏小孩的嫌疑:“我可没有教你爬窗。”   徐涧看起来乱七八糟的,衣摆被枯枝挂烂,一尘不染的靴底沾了湿泥。但脸还是好看,他似乎没有谈善想象中疏离,坐在草席一角,抱着膝盖,抬头看向头顶三座神像。   一米多长的草席,他俩一人占了一个角,泾渭分明。谈善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供奉的案桌上摆了一面菱花镜,偏黄的镜面上有污垢,但他依然和自己的脸撞了个正着。   谈善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正对面破窗吹进来一阵寒风:“阿嚏!”   徐涧转过头看他,犹豫一会儿,低头。   “嘶啦——”   谈善捂住鼻子,手里多出一块丝滑布料。徐涧眼睫毛垂着,唇飞快地动了一下。他唇珠很漂亮,说了一个字后又紧紧闭上嘴。   他和鬼很不一样。   谈善心里轻微地一颤,等反应过来已经手痒地去戳了一下他面颊,是软的:“这里不是很远?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我睡不着。”   徐涧骤然抬了下眼皮,吐字清楚地说。   谈善:“我又没有赶你走。”   徐涧不再看他,留给他一个孤零零的后背。他把脸埋进双膝中,传到谈善耳边的声音变得轻,轻得如同一片羽毛,痒痒地挠了一下心尖。   “你不无聊。”   “她很吵,你不吵。”   谈善一愣。   他很难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有什么东西柔软而丰盈地填满胸腔,将他从局外人的座位上狠狠往下拉。   虽然他不是因为徐涧说他无聊生气,只是对滥杀感到心惊。   但他也没有立场说“这不对”,他们生长环境不同,没有资格对别人的行事方式指手画脚。   “你就来说这个?”谈善清了清嗓子。   徐涧不说话,主动伸手碰了碰他的指头,是个不明显的示好的动作。谈善无名指微微一凉,承载了一片飘荡的雪花。烂了的窗里长出一颗遥远的星星,挂在天边。   “什么是鹊桥。”徐涧下巴尖尖,露出清浅的笑意,眼睛里荡出一大片灿烂星河。像是对自己很满意,又毫无负担地问谈善,“记不住。”   他一笑万顷的冰雪融化,雪山山巅日光一泻千里,整间破败祠堂都亮起来。谈善心里倒吸了口冷气,心想不怪他被鬼蛊惑,是个人都无法抵抗。   “有情人一年一相会。”   谈善捏了一下他的手指:“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距离三更天没多远了,远处有依稀模糊的打更声。谈善在心里迅速估算了一下徐涧回去需要的时间,不做点什么简直浪费。他往四周看了一圈,在地上看见一张誊抄经书的黄纸张,眼前一亮。   谈善抽了两张叠在一起,手指灵活地对折:“给你看一件东西。”   古代的纸还是太软了,谈善一边折一边简略地解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飞起来,但是试试吧。”   他很快折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只纸飞机。   只有巴掌大,谈善把它放在自己手心,展示给徐涧看:“这两边是翅膀,按道理讲他应该和飞……鸟,乌鸦一样能飞起来。”   “你看。”   他动作很快,但折纸过程不复杂,徐涧看一遍就记住了。   谈善两只手指抓住纸飞机下部,轻轻朝他的方向一掷。   还是太轻了,那架纸飞机歪歪倒倒地栽进了徐涧怀里,徐涧肉眼可见顿了一下。哄小孩失败,谈善抓抓脑袋,叹气:“果然飞不起来。”   徐涧伸手抓住,捞进袖子里,尖尖的棱角抵在他手腕脉搏的位置,让他有血液流动加快的错觉。他骤然捏紧了那张薄薄的经纸,抬头看着谈善,说:“想要什么。”   谈善:“啊?”   徐涧站起来,他时间不多了,必须在地上的小胖子睡醒之前回到寝殿,他微微喘气,重复:“你想要什么。”   没有人这么对他吧。   谈善看见他腰间一块玉佩长穗,他想了想,从上面抽走了一根线,握在手里:“这个吧。”   他盘腿坐在地上,仰头冲徐涧笑了一下,至少说话的时候是真心的:“开心一点,小殿下。”   冷寂冬风卷走地面经纸,徐涧沉默地回望他,唇动了动,似乎是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他重重地转身,很快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半晌,谈善站起来,慢吞吞地走向门口。雪下得很大,那一串不大的脚印很快消失在视线中。他又叹了口气,用小小的胳膊关上了木门。   那天晚上之后,谈善和徐涧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他最近似乎在学什么别的东西,三五天能见一次面都困难,见面必然隔着重重侍卫和宫女。   这边没进展谈善开始跟薛长瀛打听鳌冲的事,鬼的话肯定不能全信,他心底思考量:万一鳌冲真是个忠臣,虽然改变历史的可能很小,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需要观察一下鳌冲到底会不会谋反。   “你问鳌叔叔啊。”薛长瀛眼睛一刻都不离开油光水滑的猪蹄,干咽了口口水,“鳌冲叔叔是名将,我以后就想变成他那样的人,他还是世子的武学老师。明天世子有骑射的演习,你要是想看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偷偷去,不过只能在林子里,离得近会被‘黑马褂’驱赶的。”   怪不得鬼说“他不会轻易相信自己”,谈善心底吐槽了一下这个任务的地狱难度,把猪蹄递给薛长瀛:“黑马褂是什么?”   “你不知道?”薛长瀛好几天没闻间肉腥味了,一口啃在肉最肥美的地方,口齿不清地说,“两年前世子遇袭,王上大怒,亲至军营挑选了十人,这十人穿黑马褂,见大臣不跪不受皇命,只清扫任何靠近世子的可疑之人。”   谈善“哦”了声表示知道,又问:“还要学骑射?”   “世子师承最好的箭术师傅,百步内箭无虚发。”   薛长瀛握紧油兮兮的拳头,志向远大:“有朝一日我也能做到!”   “……你加油。”   谈善摸了摸鼻头,说:“围猎场能去吗?”   “怎么不能。”薛长瀛挺起胸膛,“明日我带你去。”   “你们去围猎场,也带我一个?”郡王次子华清好奇地凑过来,他身体瘦弱,过来带来一阵药香,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才慢慢提建议,“那里不安全,我跟我父王说一声,让他找人带我们进去。”   薛长瀛没什么心眼,他这么说自然觉得好,三两口吃完了最后一口猪蹄跑去净手了。谈善明知华清有话说,等了一会儿。   华清低着头,用手帕细致擦手:“做世子陪读的都是未来的朝堂势力,王上有意将我们招进宫。世子冰雪聪明,应该将我们一一放在了该放的位置。”   “我很好奇,你在什么地方。”   “交个朋友吧。”谈善还没说话他就抬起头,温和道,“多个朋友比多个敌人好。”   第二日跟他们一起去围猎场的时候谈善心里还在感慨,都说古代孩童早慧,这也太夸张了吧,他九岁哪知道拉帮结派只知道玩泥巴。   不对,徐涧华清这种小孩毕竟是少数,谈善自我安慰地看了一眼薛长瀛,大声制止:“你别掉下去了!”   薛长瀛扒着篱笆大喊,脸兴奋得通红:“追羌!快看!是那匹千里马,王上当年御敌亲征的坐骑。赋花!云重将军的爱驹!天,都在这儿!”   演习场乱哄哄,谈善正东张西望,脑子里警报骤然一响。   “嗖——”   他几乎来不及反应耳边风声一动,长箭破空而来。   隔着几十米距离他神经尖啸,瞳仁颤抖,箭尖在眼球前变成一个黑点。   就在最后一刻,另一支斜出的金箭横劈而至,“铛”竟堪堪将那支箭击偏两寸!   谈善条件反射朝第二支箭发出的地方望去,高台上徐涧唇紧抿,拉弓姿势未收,他直直看向一脸得意的鳌庭,一言不发从背后箭筒中抽出第二支箭,眯眼瞄准,抬臂,稳稳松手。   “铮!”   颤动不已的箭矢拍在脸颊上,寒气顺着脊背攀升。   鳌庭僵立原地,两股战战,结巴:“世,世子。”   “鳌庭,你太胖,挡住本世子视线了。”徐涧面无表情道,“回去减肥。”   徐涧很少有这么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了,他知道他应该对这十一个人一视同仁,但他控制不住。   围猎场一事还是惊动了徐琮狰,黄昏时分徐涧去明光殿请安,徐琮狰歪坐在迎枕上,等他跪了半炷香才抬头,半粒黑子敲在玲珑棋盘上,在空旷大殿中引起回声。   “徐涧。”   徐涧:“君父。”   “没有一箭杀鳌庭而无后顾之忧的本事,那一箭不该。”   徐琮狰走下来,抚摸了一下他头顶:“最爱者应藏于心中,万物如此。”   徐涧抬头看他。   “寡人有护你周全的本事。”   徐琮狰:“禁足三日,自省。”   姜王对徐涧这么宠爱,居然还会禁足他。谈善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很不可思议,他跑去问黎春来,黎春来让他不要妄议。他等了三天,三天又三天,元宁殿门居然还是关上的。   谈善真是不理解这种犯错的处罚方式,而且三天都过了,他对徐琮狰的印象顿时变得比较糟糕。   又过了两天,他才发现徐涧的课业骤然多了一倍,本来的就够多了,赶着去投胎啊,怪不得姜朝徐氏盛产疯子。   这他妈不疯癫真是奇了怪了。   不行。   谈善望向夕阳黄昏中寂静荒芜的元宁殿,殿后有山,山上有一片乌鸦栖息的树林,少有人至。   太师椅有点硬。   但刑罚室里没有床。   窗锁发出细微声音的时候徐涧正在读兵法书,但他没有读进去,站在原地想龟兔赛跑和愚公移山。   这里没有人,也不该有除他以外的声音。   光线照进来的时候他眯了下眼,抬起袖子遮挡了一下过于明亮的日光。   下一秒,徐涧顿住。   “别出声。”   谈善拿着一根铁丝趴在窗边,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笑容肆意:“我偷偷来的,没人发现。”   他手心很干净,掌纹脉络清晰,白白胖胖。   徐涧看着他递过来的手,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虎口积了厚厚一层茧,上面有很多细小的伤痕,摸起来很不舒服。涂过药,红紫色的药水干涸后泅做一团,皮肉包裹在细细几节指骨上。右手指关节因常年握弓而粗大。   他不明显地把手往回缩了缩。   “快点啊。”谈善回头看了一眼,生怕被人发现,再转过头时鼻尖出了一点汗,催促道,“走,带你出去玩。” 第07章   “没抄完。”   天色渐暗,徐涧立在比他大很多的古木桌前,看着斜斜投射进来的长枝影子。   他没有转头,谈善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侧脸单薄的轮廓,睫毛微微在颤。月白的长衫穿在他身上显得宽大,上面攀升着一截一截的青竹纹路。   谈善扒在窗边,想了一会儿说:“那我在这儿陪你,反正你是因为我才禁足。”   这个姿势不舒服,他索性半只腿跨进来,探头探脑地问:“你在抄什么?”   这间屋子也太暗了吧,这样抄眼睛难道不会出问题?   谈善往前走了两步。   一盏油灯散发出凄惶的光亮,那道影子走近了,徐涧手中蘸墨水的笔在砚台里划过一道,漾出几条波纹。   “这是什么字?”谈善指着竹简,凑近他,连蒙带猜,“商?”   徐涧“嗯”了一声。   铺展开的宣纸上大部分字谈善不认识,这间屋子很奇怪,除了一张桌和一张太师椅外没有第二张椅子,床榻这些能坐的地方都没有。他环顾一圈,不好意思一个人坐在地上徐涧站着,努力打起精神去看徐涧写字,看了半天眼睛发涨,揉了揉。   耳边有细微的风声。   小孩精力不够,谈善非常困了,歪歪扭扭地靠在墙角,一个劲儿打哈欠。   他真怕自己睡着,绞尽脑汁地想话题:“你爹训你了啊。”   徐涧不吭声,于是谈善絮絮叨叨:“明明是那小胖子先动手,要不是我没反应过来,我肯定也得捡把弓把他屁股揍烂,我也没惹他啊,无缘无故的,真没道理。”   其实不是无缘无故。   是他一碗水没有端平,让他引起了别人注意。   一片寂静中只剩下谈善说话的声音,他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般,从小胖子鳌庭说到黎春来,又从黎春来说到薛长瀛,从薛长瀛说到华清,把他认识的所有人都说了一遍:什么鳌庭把养在地里的一只大青虫一脚踩死了,黎春来天天背书不理他嫌他喊哥太频繁,薛长瀛最近上火了只能喝汤馋得要命……   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他讲出来变得很生动。徐涧也想对他说什么,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聊,但他把自己一整天的事情通通回想一遍,想不到一件讲出来有趣的事,他知道自己的生活很枯燥,谈善应该不感兴趣。   徐涧紧紧闭上了嘴。   他一直不说话谈善也不觉得怎么,自顾自说了半天,最后小声:“谢谢。”   徐涧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转头,正好谈善也在看他,露出抱歉的神色。   “对不起啊,害你受罚。”   最后谈善放轻了声音:“谢谢。”   徐涧终于有说话的机会了,眉头一皱,飞快道:“不用。”   “好了,我知道没关系。”   谈善心情立刻轻松了,双臂搁在桌边伸手去摸他的脸,伸手用力在他眉头抚了一下,笑:“小小年纪,皱什么眉。”   “你不睡觉?”他又问。   徐涧勉为其难地让他捏了脸,他还没有跟旁人这么贴近过,后颈烧起来一样。他心跳得很快,抬头去看谈善的时候生怕对方发现。   奇怪,他明明没有做坏事,胸腔里一颗心脏却“咚咚”地躁动。他说不清那种感觉,很快乐,也很明亮,让他一点也不觉得“禁足地”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他觉得谈善很好,好得不得了。   一股无厘头的冲动冒上来,徐涧冲谈善摊开手掌,咬字清晰:“给你。”   是一块孔雀衔花枝的血佩,精雕细琢,展开的尾羽华丽,玉质柔软、光耀。   谈善愣了一下,下意识去看徐涧的眼睛。   “吱呀——”   谈善迅速看向徐涧,冲他坐了个“嘘”的手势,动作灵活地钻进了桌子底下。   徐涧衣摆被悄悄一扯,他站稳,毫无异状。   “窗怎么开了。”   “世子?”   王杨采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密密麻麻一队侍卫,他行了礼,面露忧色:“王上召见您。”   等所有人都走了谈善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他刚冒出一个脑袋,心里一咯噔,讪讪地喊:“王公公。”   王杨采叹了口气,冲他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黎二公子,您胆子可真大,侍卫进来的时候老奴都替你捏了把汗。”   谈善老老实实起来:“不是没发现吗。”   王杨采牵着他出去,不置可否:“这宫中的事,小公子不明白。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世子,都想从他身上挑出错。小公子日后行事不若审慎些,也好少给世子添些乱。”   谈善应了一声。   密林中有乌鸦凄厉的叫声,王杨采慢慢地走,两鬓也有华发:“年关宫中伴读要回家,届时老奴替您行个方便,世子像是想见一见长安大街上的糖葫芦。不是什么稀罕事物,六文钱,裹了一层糖衣的。”   “他要过十岁生辰了,老奴看着他长大,知道他虽没开口,却是想要的。”   谈善的手被他握得很紧,老太监身上的温度一层层传到身上,他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安静地往回走。   路边开了腊梅,淡黄色,清香扑鼻。   谈善心痒痒想去折一枝,还没开口转角传来一声“鳌大人”,他目光一凝,抓住王杨采的手也用了力。   “王公公。”   鳌冲停下脚步,道:“这是去什么地方?”   “世子的陪读,迷了路,老奴送他回住所。”王杨采说,“王上还在明光殿等您,就不耽误您了。”   “这就是黎侍中府上次子?”鳌冲手上扳指转了一圈,看向他身边的谈善。   谈善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国字脸,浓眉,和小胖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气势如巍山,磅礴地压过来。光从面相上也看不出到底会不会造反。   “一个字也不识的小傻子罢了。”   王杨采躬身道:“大人再不走怕王上那边不好交代。”   他是徐琮狰跟前的红人,得罪谁都不好得罪他。鳌冲意味不明地笑了,让出一条道:“王公公好走,不送。”   等那一大一小走远鳌冲身边的随从才低声:“大人,小少爷连做了半个月噩梦。”   鳌冲看他一眼,喜怒不辨:“鳌庭那个蠢货,不是让他夹着尾巴做人讨世子欢心吗,这么一件小事做成这样,还回来告状?”   随从谄道:“小少爷尚小,被吓到也是正常。黎侍中府上这位次子,近日太得宠了些,您看要不要……”   鳌冲哼笑一声“他还小,他比世子涧还大两岁,这也比不上那也比不上,我看他是没用。”   “不过黎家这个傻子……”他眯了眯眼,“容我想想。”   谈善什么都不知道,他如愿以偿折断了一枝腊梅,带回去过了风平浪静的七天。年关将至所有伴读都要出宫,半月后再回来。最后一晚守夜谈善在元宁殿寝殿插了三枝腊梅花,整座大殿中漂浮着幽幽的清香。   徐涧坐在床沿,不说话。   他漆黑眼珠盯着谈善。   谈善忙着修剪枝条,抽空说:“我明天出宫,把年过完再回来。”他想了想,放下剪子问徐涧:“你想要什么礼物,生辰礼。”   “不过我可送不了什么很贵重的东西。”谈善双手撑在床沿,用手去捞徐涧的睫毛,“先说好啊,我没有钱。”   钱。   徐涧花了会儿功夫才明白这个叫做“钱”的东西应该是“银子”,他矜骄地抬了下唇,说,“我给你。”   不知道是不是小孩长得快,谈善发现这一个月徐涧似乎长高了点,他站起来跟徐涧比了比,大为受挫:“你比我高半个头了。”   徐涧想了想:“想要,砍下来一截给你。”   谈善:“……”   “别说这么吓人的话。”谈善搓了搓鸡皮疙瘩,“你还没说你想要什么?”   “没有。”   徐涧很快说:“十五日。”他后一句说得很快,“等你。”   半夜外面寒风呼呼,里面银碳噼里啪啦旺盛地烧。   谈善睡得模模糊糊听见有动静,他立刻惊醒,第一反应坐起来往榻上看。徐涧没睡着,披头散发,一张脸苍白,唇瓣殷红如血,他大口地喘气,深瞳中不见一丝光。   “你……”谈善赶紧爬起来给他倒了杯茶,顺便自己也喝了一口压惊,“这是……做噩梦?”   徐涧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喝完一整杯冷茶,额头上冷汗消失,呼吸也恢复正常。谈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躺下,刚掖好被子没两分钟,上面忽然伸下来一只手。   那只手指甲盖苍白,指骨修长,看得出来以后应该会长得高挑。谈善不明所以,拍了拍那只手手背:“干什么?”   帐中人模糊地动唇。   “啊?”   谈善拉了拉上衣,他不太习惯穿这么多睡,初中之后就自己睡一间房没跟别人在大半夜有肢体接触,不过他想到徐涧的样子,心里没滋没味,最后还是伸手,勾住了那只手。   “睡吧,晚安。”他也不管徐涧听不听得到,自顾自说。   十五日。   很长。   徐涧隔着重重厚重帷幔看他,低低:“我等你。”   古代过年还挺热闹,谈善大街上玩了好几日,再回宫那天要不是得过关卡搜查恨不得把好吃的好玩的全部运回去。但带个东西进皇城太困难,即使有王杨采授意他还是经过一番周折才将那串糖葫芦捎进了宫。   第二日正月十五正好是徐涧生辰,他出生在元宵节那天,年节末尾。   “小公子您在这儿稍等。”小太监捂着肚子焦急道,“奴才想去方便一下,很快,很快就回来!”   谈善拎着糖葫芦大度一摆手:“你去。”   他被带到不知哪一处宫殿,荒无人烟的。站了半天小太监还没来,天空倒是飘起了小雨。唐善把糖葫芦插到衣襟里,贴身的地方还揣着一块新出炉八宝斋的糕点,栗子味——他本来想要是带不进来就一口吃掉,结果带进来了。   淋湿了就不好了,他用手遮着头顶挡雨,跑进去偏殿屋檐下多雨。   “大人,这药得之不易,一日两日混在吃食中不起眼,长此下去必然疾病缠身,乃至早夭。”一道相比寻常男子更尖细的声音在附近响起。   谈善屏住呼吸,他伸手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洞,瞳仁一凝。   背对着他的人沉沉开口:“别露出马脚。”   “那是自然,有劳您在大人面前美言——”   “谁在那儿!”   “嘭!”   红色在谈善面前绽开,他非常明确地感受到血液流失的速度,身体变得寒冷,铁锈味一层层将他淹没。   他倒下去,上方是姜王宫四角的天,压抑,沉闷,没有生机。   终于死了我靠。   谈善甚至松了口气,意识消散,听觉模糊。他费力地再次睁眼,看见茫茫雪地中有人冷冷清清地站立,长衫底端深红的孔雀祥纹活了一般游走。   别哭啊。   谈善伸手想摸他的脸,想动动唇说我不是真死,话没说出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外面的太阳光刺目,照得他又不得不再次睁眼。   下一秒对上了一张放大的脸。   谈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鬼手长脚长跪在床边,正神色莫名地瞧他。而他一只手还放在对方脸颊上。   冰凉的,滑滑的——   刚刚他摸了鬼的脸!   谈善的表情龟裂开。   妈的!   鬼!   谈善连滚带爬就从床上下来了,一边跑一边自证清白:“我真不是故意摸你的!等会儿,等会儿,你听我解释!”   鬼曲腿半坐,看着他没穿上衣满地跑,幽幽笑了:“解释啊。”   他慢条斯理地说:“你跑什么。” 第08章   解释个鬼,都是男的摸一下怎么了。   “失败了,我本来准备带糖葫芦回去之后再说,没来得及开口。”   谈善捞着白T下摆往头顶套。   鬼懒洋洋站起来,他身上长衫是一千多年前的产物,烟雨朦胧的淡青,直裾垂坠,下裳斜裁,行走时足下如有青莲盛绽:“你太慢了。”   优雅还是优雅,从容也很从容。除了走起路来完全没有声音,影子也没有。   谈善有话要说了:“不是慢,是你很难搞。”   鬼没说话。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谈善又问。   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灰白冷薄的光线照进来。   “看情况。”鬼看了一眼窗外黎明前的天,“白天我的力量会被削弱。”   从他身上还是依稀能看出小时候徐涧的轮廓,但鬼这种东西没有人性可言。谈善怀疑这一秒他们还能好好说话下一秒他身体跟脑袋就要分家,他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是三次我都失败了……”   阴森鬼气掠过面颊,谈善眼睫毛一抖,鬼的脸刹那靠得十分近。他宽袖抬起,凉风霎时从后脊背窜上来,谈善被一股诡谲的力量牢牢扼住手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鬼的手在脖颈做了个“杀”的手势。   鬼凑近,可惜又亲昵:“那你就陪我在地宫里待第二个一千年,如何。”   幽香扑鼻,谈善恨不得贴着门:“……下次我不会要用另一张脸吧,那不就是重开?”   黎锈已经死了,那他下一次去肯定得换张脸。这不跟游戏闯关中途失败要从第一关从头再来一样吗,前面打怪都白搭。   “所以让你抓紧时间。”窗帘外晨光洒进来,鬼得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我目前的状态未必能让你三次全身而退,万一你永远留在那个朝代……”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那个蠢货应该会高兴。”   末句幽幽地散在空气中,谈善再一抬头,窗外日光大亮,太平线上第一缕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前,将最后一抹阴影消解。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谈善心跳这才恢复,他弯腰把地上杂物收拾干净,清醒了一下脑子:事情是这样的,许一多说挖坟害怕于是他来陪他,刚到第一天隔壁死了一个文物贩子,他去了当地派出所,回来之后碰见了鬼,鬼让他帮忙做一件事……   这都什么事啊。   谈善心里说不行我要报警,没两秒放弃。他从床上下来,拉开门决定先吃个早饭再说。   门一开他后退两步,差点被外面一堆念“阿弥陀佛”的怪人吓回去,迟疑半秒:“你们……这是?”   外面一堆奇装异服的人,手里各个举着香火,走廊上云雾缭绕。   “年轻人,你不知道吧。”其中一个小老太太沾柳条往他脸上洒水,压低音量,“昨晚3楼死了个人,老板找了当地大师来驱邪。要我说这墓地就不该挖,这下好了,惹得墓主人不高兴,两个月死了十多个。”   一股凉气顿时从脚底钻了上来。   该迷信时还是要迷信,尤其是这个世界已经迷幻的时候,谈善真心取经:“有办法吗?”   “那要看你出多少钱。”小老太太声音压得更低,“两百五药到病除。”   谈善:“两百五不太吉利,我转你三百,你说说。”   他刚要掏出手机转账,许一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挤出来,怒吼:“你别信她,她说的都是假的!”   谈善扭头:“……你怎么知道。”   “老子刚转了,她让我闭上眼就看不见,这他妈不是掩耳盗铃吗?”   “你闭眼就行了,没鬼找你。”   老太太没理会,认认真真端详了一下谈善,她眼珠有一只异常浑浊,里面交杂着奇怪的怜悯。   “救不了。”她背着手离开,“小年轻,惹了了不得的东西。”   谈善一愣。   “神经病吧。”许一多还在为自己上当受骗的事耿耿于怀,“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她问你要两百五,问我要两千五。”   “……”   谈善抽了张报纸往他脑袋上一打:“她要两千五你给两千五,你有病吧。”   他俩都没把这事放心上,谈善问:“吃什么?”   许一多:“楼下牛杂面,我师姐刚从派出所回来,一起吃个中饭。”   一夜没睡胡晶晶肉眼可见脸色苍白,她挑了两口面没什么胃口,沉着脸:“你们回去吧,昨晚陵墓给炸了,一时半会没办法继续。”   “炸了。”许一多目瞪口呆。   土餐馆,玻璃单薄。一阵阴风吹过耳边,谈善一口面噎住,狠狠呛咳起来。   炸了人祖坟啊。   “盯着姜侯墓的人很多,毕竟是以奢靡著称的亡国君主。传闻说他死后陪葬物以吨计,黄金成吨,珠宝玉石成吨。”   “开墓前我们还有侥幸心理,但王大贵身上搜出了至少三件孔雀配饰,大量的文物可能正在流入市场或已经流入市场,近两个月可能会出现在各种国内文物拍卖会或者国外展上,都是没办法的事。”   “最好的结果是还能拦回来,不过那都是警察的事了,你们也帮不上忙。”   胡晶晶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再清理出来至少要一两个月,你们寒假都结束要回学校上课,剩下的事交给警察。”   她心里遗憾,多说了两句:“相关史料太少,至今姜朝灭国原因是什么都不清楚,更不用说相关历史文明。我爸一辈子都在干这个事,拿到上面批下来同意的文件激动得一晚上没合眼。他老了,明年就退休,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这事儿听起来后果很严重,许一多蹲在台阶上自闭,心里很不好受:“你说我们能帮点什么忙不,我看晶晶姐都快哭了。”   谈善捏着瓶矿泉水,心不在焉:“能帮上什么忙?”   答案是不能。   中午刚过,温度升起来,那股很淡的旧式茶香余韵散去。   鬼不在。   谈善不轻不重踢了许一多一脚:“你上次说村里那个神婆,在什么地方,带我去。”   一半个小时后,他俩停在一座山山脚下。大冬天,树木枯死大半,枝丫横七竖八,往前走时踩在断枝上,“咔擦”突兀地响。   “你找她干什么?”许一多纳闷地问。   他心眼也挺大,一晚上就忘了。谈善把衣领竖起来,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心里微妙的忐忑,他含糊:“没见过神婆,去看看。”   这是座荒院子,院里喂了两只懒惰的母鸡,枯黄藤蔓挂在高处,无精打采下垂。谈善稍微往前走了一步,许一多先看见什么,叫嚷起来:“那不就是那个骗了我两千五的老太婆吗!”   “两千五买条命,很值了小伙子。”   老太太慢腾腾地开门,眼睛一直看着谈善:“有什么事。”   谈善沉默一会儿,说:“我昨天看见了鬼。”   “鬼啊。鬼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老太婆活了这么多年,见到的人比鬼可怕多了。”   许一多看看谈善又看看老太婆,咽了口口水:“你们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进来坐坐吧。”老太婆说,“你总要告诉老婆子你想干什么,驱鬼?好像不是。”   木桌断了一只腿,坐上去摇摇晃晃,面前有两碗米汤,零星几粒米沉在碗底。油灯昏光摇曳,老太婆摸索着走过来:“问吧。”   谈善:“这世界上真有鬼?”   老太太笑了,用一只眼睛凑近他们:“当然有,死了一千年不甘心的,被杀全家怨气不散的,游荡孤魂这山里多的是,这一片这么干净,你们猜是为什么。”   许一多双手撑在桌面腿恨不得挪出十万八千里:“为为为什么?”   古旧窗棂黯淡下来,黄昏一瞬漫上地平线。   “他在这里上千年,地界上没有第二只鬼敢出现。”   老太太看向谈善:“极凶极恶,未冠而死。你见过他了。”   手指勾连的感觉仍在,九岁徐涧仿佛还在昨天。是个背脊单薄的小孩,做噩梦会惊醒。生日礼物是想见到一根宫外的糖葫芦。   谈善心里忽然一涩。   直到要走他都没成功开口问有没有什么办法驱赶鬼,也没有要符咒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出门时刮起风,跨过门槛时背后老太太平静地说:“有句话提醒你。”   “这世上能收那只鬼的道士还没有出生,再有下一次,他会生气。”   许一多听见这句话都要吓晕了,他瞅了他发小一眼,半明不暗的天,谈善半截下巴藏在藏蓝衣领中,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   “你在想什么?”   谈善:“我们去个地方。”   爆炸发生后警察来过,现场围了两条红黄相间的警戒线。进是没办法进了,谈善蹲下来往火堆里扔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纸钱元宝,准备把那只鬼从墓穴里引诱出来。   香火烧起的瞬间徐流深感应到了,一根铁链正好贯穿他琵琶骨,阴雨天他从骨子里发冷。他有一点疼,不大愿意动弹。幽小香火从四面八方涌入寒冷身体,短暂让他晃了下神。   大半夜,细雨飘飞,刚烧的纸钱未熄。谈善站在山坡上,双手抄兜,冷静地喊:“徐流深。”   “能出来吗,”谈善歇了口气,礼貌,“有事找你商量。”   许一多用一种看傻子的表情看他,浑身上下写满九个字:你没事儿吧没事儿吧。   下一刻平地狂风起,环佩声由远及近,中间夹杂“哐当”铁锁拖拽声。   许一多颤抖地扭头——   一道模糊身影出现在他发小身边,青衫堆叠如云雾。十六骨泼墨纸伞歪斜,遮了湿雨。   “谁允许你这样叫我。”鬼幽凉道,“谈善。”   谈善眼皮一抬,镇定:“商量个事。”   他声音有点发颤,耳朵也红,说话很大胆,心里估计在发抖。   鬼收回视线,懒懒:“什么事。”   鬼。   不就是鬼。   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又没挖鬼祖坟,也没炸鬼墓穴。这天底下的事还讲究善有善报,鬼吃饱了撑了没事干杀他干什么。   谈善这他妈真是用了毕生的决心:“我是说,反正你暂时没地方去,要不跟我走?” 第09章   他说话时很真诚,头顶两撮头发翘起来,是早晨穿毛衣时被带起来的,在寒风中柔软地飘。   鬼心底波澜似的一动,很想伸手压下去。但他手抚在半空,谈善下意识缩着脖子躲了一下。   鬼收回手,顿觉无趣:“不去。”   谈善追问:“为什么?”   鬼幽幽一笑:“居心叵测。”   他唇珠很漂亮,晕着淡红色泽,和幼时徐涧一模一样。看穿什么事情譬如“谈善不喜欢姜王宫也不喜欢他”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   好吧。   “王大贵偷了你墓里一堆文物,我们在找。”谈善实话实说,“从你棺材里掏出去的,你看见脸了吗?”   从你棺材里掏出去的,这话听着让人很不爽。   鬼站直,眉梢一挑。   “哦,对了。”谈善想起什么,补上,“王大贵死的时候你好像在,要不顺便告诉我们他是谁杀的?”   许一多:……这样也行?   鬼冷笑:“你倒是会偷懒。”   谈善真诚:“互惠互利。”   鬼冷冷盯着他,阴冷黑气一丝一缕地外泻。许一多替他兄弟狠狠捏了把汗,过了好半天,鬼怨气森森:“白天不行。”   有求于人,谈善很好说话:“决不。”   鬼抵了抵犬牙:“一把黑伞。”   谈善有求必应:“双人大黑伞,马上去买。”   鬼看向脚底纸别墅和烧了一半的纸钱,挑剔:“不够。”   谈善大手一挥:“马上给你多烧一倍。”   “上面都不太重要,你到底跟不跟我走。”谈善又问。   鬼懒得搭理他,消失在空气中。   许一多昂着脖子看了会儿,不可思议:“你居然被拒绝了?从小到大就没人拒绝你!”   “那没办法。”谈善毫不意外地说,“他小时候就很会拒绝人,这不行那不行。”   “小时候?”   许一多颠三倒四:“你跟他小时候就认识?”   谈善:“说来话长。”   他把外套帽子往上拉,心里其实有点失望。地上有湿泥,踩在球鞋上泅作一团。他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隔着重重雨幕望向坍塌山地正上方。   那里树影驳杂,应该是他第一次见鬼的地方。   “许一多。”   谈善扭头,问:“从侧面怎么上去?”   “这地方很特别,风水学上绝不是下葬的理想之地。”   许一多站在底下拖了一把他:“之前我一直觉得奇怪,教授从来没说过这地方是姜昏侯墓,只说是一座古代大墓,是我们把他默认作姜王墓。”   “至于你说那句‘静水流深’……”许一多想了半天,“我没有在任何史记资料上看见过姜王世子的字,你是从哪儿知道的,又是什么小众历史网站?”   “应该。”   谈善抓着藤蔓借力往上,一脚踩在湿地上差点滑了一跤。他站稳了冲许一多伸手,把他也拉上来。   许一多小心翼翼:“你真要把那只鬼带回去啊,王大贵昨晚刚死。”   谈善弯腰钻进山丛中,被枯叶上的水扫了一脸。   “招待所那个前台客房服务和王大贵是同伙,给他用了□□登记。”   “分赃不匀,他俩掰了。”   许一多惊愕:“你怎么知道?”   谈善:“猜的。”   许一多:“……你真能猜。”   很大原因是在阳台上许一多没有看见自己背后的鬼,那说明当时只有自己看见了,再加上王大贵从没有见过徐涧,怎么会被他吓到。   只能是嗑药疯了,有人想用他俩的嘴告诉警察“这世界上有鬼”。他俩没说,警察不信,照科学的方式查案,很快会发现不对劲。   “你知道还让鬼帮你找凶手?”   “我只想把他带回家,但他不信。”   “你非把一只鬼带回家干什么。”许一多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   谈善顿了顿:“总有些事情你觉得该做但不知道为什么。”   许一多理解:“就跟我吃饱了还想吃一样。”   “差不多。”   谈善不再开口,捡了根木棍当拐杖,往地上一戳,成片的湿泥土翻了出来,一截铁索裸-露在地表,上面有风吹雨淋后的锈斑。   “有什么办法能拽出来吗?”爬上来太累,谈善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气。   许一多:“你要把这个拽出来?这玩意儿之前我们就研究过,直接连着整座山丘,筋骨同在,根本没办法。”   “铁索这么多年早该烂了,应该有什么别的东西。”谈善视线转向黑暗中那点亮色,顿了一顿。   傍晚,山林中有夜风呼啸声,头顶没有月亮。   谈善心里有点烦,说不出来的烦:“算了,先回去吧。”   他俩照着原路返回,许一多揪着一半枯叶,活跃气氛:“你朋友圈什么时候拓展到阴间了,怪吓人的。”   “刚拓展的。”   谈善叹了口气:“比较失败。”   林中有残鸦尖叫,不远处手电筒光照乱七八糟地闪,隐约传来打斗声。谈善眯眼看了会儿,忽然问:“晚上陵墓有人守夜吗?”   “当然有,之前是我们轮流,现在应该换了警察,怎么——等会儿!”许一多正在石头上刮泥巴,浑身一震。   他和谈善四目相对。   大半夜的除了他俩还有守夜警察,这鬼地方还会出现什么人?   许一多“嘘”了声:“我先报警,我存了那个刀疤警官的电话,你小点声。”   他俩没别的,分开胆子不算大,合一起感觉自己能打一个排。一开始都缩在林子里吹冷风,后来不知道谁往前多走了一步,等反应过来已经走到了临时搭建的安保亭附近。   借着浓稠黑暗,俩人一人抽了根树棍,蹲在山坡后边。   漆黑一片,刚刚的手电筒亮光暗了,什么都看不清,任何风吹草动谈善的神经都要紧绷一下,他听见细微的动静,点燃打火机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男声:“妈的,这墓地来了十几次,别说金砖连块饼都没有,姜侯不是富有天下矿山吗,都他妈藏什么地方去了。”   说话的是个瘦子身形的人:“老大你消消气,我们拿不到手那些搞研究的也拿不到,今晚进去找到炸药一放,什么痕迹都没了,谁还能找到我们头上。”   能从胡晶晶的描述中听出墓葬毁坏得非常严重,研究价值毁于一旦。   谈善心头火一冒。   许一多估计跟他一个想法,在原地磨了半天牙。   两个人。   许一多冲他一歪头,那意思是上不。谈善摇摇头,让他先听听,果然,后面又出现了一道沙哑的男声,很不耐:“别废话,赶紧找。”   “哐当。”   踢到易拉罐的声音。   瘦子战战兢兢:“老大,这地方还怪阴森的,我们折进去那么多人,不会真有鬼吧?”   “我呸,别自个儿吓自个儿。”   “老大,你说这山坡上镜子是个什么东西,值钱吗?”   沙哑嗓子的人半天没说话,突兀道:“那东西别动,动了出大事。铁索都是个摆设,真有鬼起作用的就是那镜子,镜子一动你们都等着死。”   距离差不多,三人基本在视线范围内。   谈善拈了拈手里树棍。   “走。”   许一多一秒钟没耽误,冲上去一棍子往下劈:“滚你大爷的盗墓贼,老子祝你上厕所拉不出屎!”   他俩完全没打过架,全靠一身热血,大冬天擂起地上树棍就往外冲,好在俩没经验但眼神还行,两棍全中。   “咚”、“梆”接连两声。   谈善直接敲断了那根树棍。   他正好敲在那个沙哑嗓音的男人后背,对方反应奇快,脸还没转过来抓了地上一把泥往后洒。灰尘正好扬在他脸上。   谈善根本没睁眼,反手拎了另一根,全凭感觉往下敲第二棍,他没看但听见一声痛楚的闷哼,紧接着对方轰然栽倒在地上,他这才有机会用袖子擦脸,朝远处看时瞳仁剧烈一颤。   “许一多!走!”   许一多正往地上补第二脚,闻言抬头:“走什么,警察不是……”   话没说完他转身就跑。   不止三个人。   谈善在冷风中狂奔,心跳几乎就在嗓子眼。许一多跟在他身后一步,肺活量快炸了,气喘吁吁:“怎么这么多!”   从人头判断超过十个,这一片除了陵墓上面都是平原旷野,这么跑下去毫无遮挡,迟早被抓。   谈善呼吸急促,长话短说:“往上跑,从哪儿下来从哪儿上去,窜进林子里。”   他直接和许一多爬上了山坡,半路跑太快小腿有短暂的抽筋感。风声呼呼,说话声近在耳侧。   谈善一把抓住许一多,把他狠狠往下扯。   “嗖——”   箭弩从上方擦过,狠狠钉在树干上。   谈善一句话说不出来,双手撑着膝盖,嗓子干涩。   “能走吗?”他哑声问。   许一多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咬咬牙:“能。”   风声鹤唳。   人影已经在附近晃,要不是忌惮引来其他人十几道手电立刻会将他们照得无所遁形。   谈善心一沉,梭然抬眼,一道手电筒灯光已经照在附近一道灌丛上,距他毫厘。   “不能别逞强。”   谈善抽了另一根棍子,上前两步找准地方用尽全力往崖边劈!   “哗啦!”   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是那面悬在墓顶的菱花镜!   许一多骤然看向谈善,他面无表情站立,一道手电强光正好打在他脸上,细小玻璃碎屑扎进右脸,那里多出两道血痕,在夜色和灯光下显出奇异的妖娆。   瘦小个捂着后背大叫:“人在那儿!快来!”   “操小兔崽子看我不把你腿打断!”   “给我——”   戛然而止。   风雨骤寂,空气扭曲一瞬。所有声音都远去,接着消失。   “你在干什么。”   谈善心里那口气一松。   “打扰了,你睡了没,主要是想不通。”   谈善手指尖还在往下滴血,礼貌:“你为什么不跟我回家。”   鬼拂掉月白长衫上灰尘:“你话太多,像麻雀,吵。”   谈善:“……你小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明明说我不吵。”   鬼额头青筋一跳。   谈善不明白他怎么变成这样,不解:“你还要听睡前故事。”   “……”   “做噩梦还要和我拉手。”   “徐涧那个蠢货。”鬼一袖子抽在他脸上,“闭嘴。”   他发现了那道掌心的划痕,盯着那道伤口,恨不得把一掌拍出去的人抡起来再打一遍。   谈善闭上了嘴,光明正大从眼睫缝隙中去看鬼。   他低头,乌墨绸缎一般的长发水一般流泻肩头,沾了月光后泛着泠泠的青。估计是太久没见到血,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隔了半天把他手抓起来,圈住手腕的指尖凉津津,像落了一层新雪。   被镜子碎裂时扎到的碎屑地方还在往下源源不断滴血,伤口不长但深,可能要缝针,寒冷让痛觉模糊。   谈善其实没有感觉到不舒服,只是鬼的表情看起来不太爽。   好像是愧疚。   谈善心痒痒地摸了下他长发,手感顺滑,带过肩膀的时候他俩都微微僵了僵。谈善把那种奇怪的感觉扔到一边,心念微动。   他直视着鬼的眼睛,又问一遍:“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回家。” 第10章   鬼没有动,长裾翻飞。   风过树梢,似哭声。   谈善偏一偏头看许一多,为自己辩解:“我在别人面前也不这么吵。”   他见过那只鬼小时候的样子,就不可能让对方一个人游荡在山谷里,或者躺在空旷的地宫中。   许一多:“……是的,我作证。”   鬼的表情有奇异的变化,许一多说不出来,连绵湿雨夹杂一点泥土天然的气息浇上心头,让他觉得谈善癫了的同时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颓废地抹了把脸。   周边很暗。   “来不来。”   谈善站稳了,轻轻展开手臂。   凉风吹进他怀中,这只鬼不愿意碰到人时浑身像山巅冷雪,无数片雪花争先恐后挤进每一寸血液中。   谈善克制不住地抽了口气。   “你有点冷。”   “我是鬼。”   鬼一只手压在他尾椎上,半垂着睫毛,他微微用力谈善立刻感到整根脊柱骨从皮肉中穿刺出来的痛感。那一瞬间他不确定鬼是不是要将他整副骨架生生抽出。   他听见那只鬼说——   “谈善。”   “你有很无用的善心。”   谈善看着他,眼睛狡黠地眨了眨:“你不喜欢吗。”   鬼唇角冷冷地撇下来。   他俩就这么对视了一两分钟,直到远处警犬狂吠,人声渐起,谈善再去摸后背,摸到一手细密冷汗。   “咳咳咳……咳。”他深吸了口气,被灌进喉咙中的冷风弄得呛咳起来。   鬼眉头皱着。   谈善去抓他的袖子:“你能不能变人?”   鬼:“我为什么要……”   他一僵。   谈善手指顺着他宽袖掖进了手腕。   从他表情上谈善估计他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不过不确定。他试探着又往里进了一点,鬼吸了口气,差点甩开。   原来能。   谈善从他腰间勾下来一块玉佩,晃了晃:“不能变,进来一会儿?别吓到人。”   那块孔雀玉佩结着长长的深黄穗子,断了一根。   鬼沉默了一会儿。   谈善:“回去再出来,行不行。”   鬼恹恹:“老太婆跟你说了什么。”   “说让你别总在外面荡,万一碰见不长眼的阴差打一架没办法送我回古代。”谈善耐心地说,“很快。”   鬼:“……别像哄徐涧一样说话。”   谈善无奈:“好。”   “上面有人吗——”   底下有迟来的警察牵着猎犬叫喊。   许一多一瘸一拐下山,心情难以言喻:“我打小就知道你与众不同,别人都养鹦鹉你抓了两只乌鸦,现在别人养猫养狗你要养鬼。”   谈善一手插在裤兜里握着那块玉佩,圆润的四角在掌心磨来磨去,他心底有奇怪的痒意,低声:“没办法,我控制不住。”   “什么控制不住。”   “我刚刚心跳很快。”   谈善:“他应该听见了。”   “你那是劫后余生吧。”许一多合理猜测道,“谁看见鬼都会心跳加速,不心跳加速的是死人。”   谈善:“……不是。”   他没有再多解释。   半夜三更他俩又跑了一趟派出所,值班的还是那个女警官,看他俩脸上都挂了彩赶紧从临时药箱里腾出碘酒,“一会儿做个笔录就能走。”   许一多脚崴了,走两步疼得呲牙咧嘴。谈善不得不坐下来等他,头顶白炽灯非常亮,他连着两夜没怎么睡,在门口的接待凳上闭了会儿眼。但时不时有人走动倒水,玻璃门一推开寒风倒灌进来,没办法睡。   他一只手遮在眼皮上,呼吸都很累。   许一多小声问女警官:“姐姐,上次那个308的住户,到底怎么死的。”   女警官为难:“这个不能说。”   “说吧。”   冯昇刚开完会回来,伸手压了压太阳穴上那块疤。他看向凳子上闭眼的谈善,刚二十的富二代,跑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大战歹徒,裤腿拉上去一截,脚踝有刮伤和青紫。缩在角落睡梦中还并不放心的模样,时不时冒出一两声呓语。   “谈书銮说他脑袋动过手术,一会儿找个医生问问,看有没有脑震荡。”冯昇叮嘱了一句。   “好的冯队。”   “谋杀,招待所前台是凶手。”冯昇又转向许一多,说,“有件事刚好问你们,我的人在王大贵房间搜到一批文物赝品,刚审的那批人都说自己还没进墓地,口供惊人统一都说刮妖风自己见鬼,什么意思。”   “有没有一种可能……”   许一多的声音弱下去:“这世界上真的有……”   冯昇捏了捏鼻梁,打断道:“行了。”   许一多尴尬得直想挠头,他左顾右盼正好看见灯底下打包的一堆纸箱,没话找话地说:“那是什么?”   “物证,刚你们老师来鉴定过了,都是假的。”冯昇头也没抬。   都说姜王墓被盗,但迄今为止两个月,他们没见过一件墓葬品。除了死了几个人查了两场爆炸,什么都没找到。   到底墓葬有没有被盗,冯昇开始怀疑。   许一多不敢说自己想看,趴在桌子上老老实实休息。外面下着雨,派出所正门口挂了一串样式过时的风铃,风一吹砸在玻璃门上“哐哐”地响,某一瞬间那声音消失了,风扭曲着绕开,四周空前安静。   许一多脸上睡出半条红印子,迷迷瞪瞪地睁眼。   他瞳仁放大——   一张扭曲的脸出现在玻璃门上,眼白翻出来。“他”两只腿拖在身后,“砰砰”地大力拍门,五官挤压在门上,扭动着要进来。   死去整整一天的“王大贵”。   许一多几乎是硬生生把尖叫咽了回去。   他死死闭上眼,周边还有女警官翻动文件登记的声音,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那个根本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   “喀吱,是你吗?看见我死了。”   许一多听见“桀桀”的叫声,他头皮发麻,胃里酸水翻涌,有潮湿粘腻的水迹从裤腿上缠上来。   他一动不敢动,心脏狂跳,默念一万遍祈祷谈善千万不要醒千万不要醒。   事情没有糟糕只有更糟糕。   “是你吗?是你吗?”从声音上判断死去的王大贵已经找到了谈善身边,他双手撑在地上,爬上每一个活人的肩头,脸凑近去观察,发白的脸和滴滴答答的水不停往下,口吻急切癫狂。   许一多在一片窒息中脑中劈开一道白光,唇哆嗦了一下。   他以前听老掉牙的外婆讲过,看见人死千万要移开眼。如果不幸撞见了对方又正好是非正常死亡,那他就会在死去的头一天夜里找上门,挨个寻找自己死亡现场的人,他要找替死鬼!睡着的人最容易被上身,那时精神疲惫,毫无抵抗之力。   他必须叫醒谈善。   许一多整个人颤抖起来,眼球充血,开始“呼哧”“呼哧”喘气。   “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   眼看零点已过“王大贵”语速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快!他攀爬的速度就跟按了二倍速一样。许一多手已经摸到最近的那根警棍,他大脑紧张到缺氧,呼吸急促,惊惧之下肾上腺素狂飙,就在那只惨白的手要摸上谈善脚踝时他暴喝一声,从椅子上“唰拉”站了起来。   谈善是同时惊醒的。   他和许一多对视一眼双双夺门而出,外面还在下雨,天幕黑得如混沌初开,四面八方冷雨拍在脸上,刀子一样割过脸颊。   “什么东西!”   许一多玩命地跑,声嘶力竭:“王大贵!我们看见他怎么死的了,他要找替死鬼。”   谈善嗓子充血:“有办法吗?!”   “不行,如果他是自杀还好,他杀这种戾气太重没办法,除非天亮。”   才刚刚过零点,跑到天亮他妈的可能是累死。谈善太阳穴“突突”直跳:“不行,我们——”   他话说到一半,一只手已经摸上了脚踝。伴随血腥气和令人作呕的馊饭味道,谈善“我操”了一声,抓过许一多手里警棍不管三次二十一往后一劈。他获得短暂喘息时间,回头那一秒看了了他此生最恶心的场面——   蛆。   密密麻麻的蛆从椭圆头发上生长出来,掉在地上。他一棍子砸在对方面中,那张脸正中央瘪下去,又弹起来。   “你竟敢——”那东西发出凄厉惨叫,四肢并用往前。   谈善甚至愣了半秒,心里想,还是家里的鬼稍微正常一点,起码四肢齐全。   “打不死!”许一多迎风咆哮,抓狂,“甩不掉!”   这辈子谈善最刺激的时候就是在扬沙县城这两天,是个别的东西他还能打,是个丑鬼,丑陋的鬼肮脏的鬼!他光是看一眼都需要勇气,不要说直视!   谈善心里骂了句娘。   许一多实在跑不动了,双腿如灌铅。眼看背后腥风就要靠近,他这时候智商忽然飙升到一百八,扯着嗓子嘶吼:“距离!他没办法超过死亡地一公里!”   五十米以内。   谈善迅速计算了一下,大致有个概念。他俩逃命似的狂奔,眼看最后一米就在眼前,简直是滚过了线。   那只肿胀的手生生停在了半米外,发出暴怒的尖叫!   有什么东西从口袋里飞了出去。   谈善迅速睁眼,滚了一下站起来,伸手去捞。   手心一凉。   抓到了,没碎。   谈善心里松了口气。   他这时候真是有够狼狈,往后踉跄了一步,自己都听见踝骨清脆一声响。   “喀嚓”。   估计要骨折。   他跌进了距离范围内。   许一多满脑门冷汗,几乎失声。   “喀吱。”   第二声。   脖颈被扭断的声音。   谈善撑着膝盖,唇边出现一点笑。   那坨不明物体怪叫骤然一停,像被扼住咽喉。一只冰凉有力的手臂一把把他从地上捞起来,冷冷:“打不赢不会搬救兵?”   谈善:“你会帮我?”   凭空出现的鬼垂眼看他,不知是个什么意味。   接着他一言不发伸手,隔空捏爆了那只鬼身体,脑浆和黑气一同迸裂。   “能不能走。”   他估计是气得狠了,侧脸看过去唇变成一条冷淡的直线。   谈善看了他一会儿,说:“不能。”   “我好像骨折了。” 第11章   其实没有骨折。   这种程度顶多是脱臼,接上就行。   但谈善坐在石头上,想了想,说:“有点疼。”   说的跟真的一样。   小骗子。   鬼心里这么想,眼睛却忍不住去看他运动裤里拔出来的那截脚踝,半夜爬山刮伤了脚,白袜子卷下来,露出一小截。上面涂了深紫色的药水,细瘦得一只手可以圈住。   鬼移开视线,喉咙微微地渴。   谈善摸着脚踝犯愁,他仅有一点关于脱臼的医学知识,显然不够。   他叹了口气,刚想抬头,那只鬼面无表情地半弯下腰,出手抓住他脚踝,耳边飘过一句“别动”。   “喀嚓。”   谈善一愣。   鬼的长发落在他脸侧,带一点痒,还有似檀似茶的旧香,幽幽地盈在空气中。   丝丝黑气缠上白皙踝骨。   “麻烦精。”鬼宣布。   麻烦精谈善:“……”   他为自己伸冤:“还从来没有人觉得我是麻烦精。”   鬼眼皮冷冷地往上掀了一下:“麻烦精。”   谈善放弃:“……好吧,你爱怎叫怎么叫。”   “他他他怎么还能——”   许一多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甚至没功夫关注他发小和鬼与众不同的相处模式,抓狂:“他还是活的!”   几分钟空隙,地上肉球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碎裂又聚拢。“王大贵”一手握成拳,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自己脑浆迸裂的头,神经质地:“我的脑袋我的眼睛!我的眼珠子哪儿去了?”   其中一只正好滚到倒霉蛋许一多脚底下。   许一多大气不敢出喘。   天边漫开单薄的晨光,黎明即将到来,但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王大贵并没有消失,他满地找头,在附近转来转去,不敢靠近又不愿意离开。   谈善没吃早饭低血糖快犯了,他用一根手指戳了戳鬼的后腰,问:“有什么办法啊。”   鬼身影在熹微曙光中越来越淡,他将那块玉佩用深黄穗子穿起来。指关节并不灵活,进度缓慢,但低头时长睫毛一颤,有种古怪的认真。   谈善脖颈上微微一凉。   “找老太婆。”鬼满意地碰了碰他卫衣里单露出来的锁骨,尖牙不易察觉地磨了磨。   谈善:“送我?”   鬼摊开掌心给他看,那里停着一朵白花。   “回礼。”他唇角抬了抬,仿佛终于为送礼这件事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谈善低头一看,正浓色红孔雀翎在光照下流出鲜丽色泽。   他骤然有很浓郁的危机感,他就是来的那天随手在守墓石上放了路边一朵花,这都能换来一颗价值不菲的玉石,万一有人拿了糖跟鬼换传国玉玺……   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不行,他要想办法。   就在他想办法的同时鬼凭空一伸手,一只粗长铁链从地底生长出来,上面还带着斑斑铁锈。他动作粗俗地把铁链一头拴在“嗬嗬”叫的王大贵脖颈上,暴力一拉将铁链另一端递给谈善。   许一多惊呆了,步履蹒跚地跟着谈善:“你这是,养了个啥啊。”   谈善拉着铁索”哐当“往前,心情复杂:“我也不太清楚,先养着吧,养养就知道了。”   他俩再次出现在神婆门口时那老太婆正在喂鸡,嘴里发出“嘬嘬”的声音,见有人来头也没抬:“怎么……”   见着王大贵她顿了顿,第二次拉开了栅栏。   事情的前因后果许一多他说得口干舌燥。老太婆苍老地眼皮褶一层层地垂下来,她半晌才问:“你们想送走这只恶鬼。”   王大贵尖利的指甲在缺了一只腿的木桌上划,发出刺耳的噪声。   谈善:“是。”   耳边回荡着往生咒冗长累赘的念白,低低混混。   “知道为什么会有鬼吗。”老太婆去关窗,她身体异常佝偻,不得不踩上一张小凳子才能够到木窗。   “鬼,多不得善终。枉死者如此人,怨气积蓄,死不瞑目。另一类不得圆满,耿耿于心。”   “死门开入黄泉路,前尘往事尽了,不了者流连人间,惹是生非。”   “搞清楚他想要什么。”老太婆说,“沉冤昭雪,还是遗愿未了。”   整间木屋背阳,正中午依然有寒气顺着小腿肚子往上冒。神婆说话时嗓子里混着沙砾,眼珠浑浊裹沙土。   周边供奉的神像庄严,金箔从他袈裟上脱落,仿佛有第四双眼睛在暗处注视他们。许一多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呆下去,拽着谈善往外走,谈善不知道在想什么,一道不清晰的光掠过老式窗棂,带过他眼角。   谈善抬头看向神婆:“完成之后,他会怎么样?”   老太婆抽着烟杆,没有多问一句。她缩在暗处,被黑暗笼罩着,一身难言沉疴:“投胎,再入轮回。”   天气不好,中午也还雾蒙蒙。神婆在风雨飘摇中带上栅栏门,给神像上了一炷香,遥遥望去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已经走得很远,消失在旷野中。   做完这一切神婆从地上站起来,掖了掖裙摆,往鬓边别了一只白花。   神婆净手,重新上香,磕头时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长久跪拜在香火蒲团前,额头抵在冰凉泥地上,说——   “殿下千岁。”   许一多:“一个问题三百,怎么不去抢。”   谈善心不在焉地:“她真收你钱了?”   “咦?”许一多把手机掏出来一看,奇怪,“没收。”   “这一趟白来,王大贵一看就是他杀死不瞑目,凶手都找到了,还有什么遗愿。”许一多热泪盈眶,“终于能回去了。”   下山的路曲折,周边有鸟雀从枝头跃过的影子。   谈善脚步一顿,忽然说:“你先回去,我有事要问。”   许一多“啊”了声,根本没来来得及问什么谈善往回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周边荆棘勾住他裤腿,路尽头谈善猛然一停,气喘吁吁追上来的许一多不明所以抬头。   滚滚黑烟从木屋升起,通天大火将半边天烧成红色。   “扬沙县城没有神婆。”胡晶晶送他们上火车,疑惑地说,“我们是请了三个大师,但没有神婆。”   火车站,阴雨天。谈善撑了把黑伞,将身边的鬼完全笼罩在阴影中。   胡晶晶说:“等事情尘埃落定了请你们一块儿吃顿饭,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去最近的寺庙上个香,去去晦气。”   她说这话的时候谈善左边耳朵被拨弄了一下,他神色镇定地说:“好,谢谢晶晶姐。”   鬼在他耳边不大高兴地说:“你要去寺庙。”   谈善给他打伞:“我没说。”   鬼懒恹恹地碰了碰他手腕:“你家在哪儿?”   谈善大学没在宿舍住,他需要非常完整的私人空间,因此谈书銮替他在学校附近购入了一套公寓,两室一厅。   公寓叫做“凭澜阁”。   到家第一晚就出事了。   一户两厅,谈善出门扔垃圾的时候碰见邻居张盏优,对方刚从酒吧夜场上回来,顶着烟熏妆勾着新找的男友脖子接吻,两人在楼道里亲得难舍难分。   这种事情谈善从大惊失色到见怪不怪仅用时两个月,他之前会迅速转身回避,今晚不知道在想什么,多看了一眼。   “嗨心肝,这么晚?”   张盏优把男友脑袋推开,冲他抛了个媚眼:“出去旅游玩得怎么样,看你气色还不错。”   他对这个邻居印象非常深刻,依稀记得是个大学生,拔节的竹竿似的,青葱少年。大夏天抱着篮球上楼,护腕一转,上衣领口都是阳光金子。   现在刚洗过头,乌黑额发顺滑,看起来乖得要命,张盏优心痒痒地一动,手从男友脖子上拿下来,上前两步拍了拍谈善得肩。   柑橘混杂鼠尾草的香水味,泠泠地铺了一脸。   谈善说:“还……”   “行”字没说出口,张盏优表情刹那僵硬,他慢半拍低头,手腕上那串去大悲寺重金求来的佛珠“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舍利子骨碌碌滚到谈善脚底下,他微妙地一顿。   张盏优牙齿咯吱作响,匆匆:“我还有事先不说了。”   他抖着手按开大门密码锁,中途太慌张输错了三次,逃一般拉着男友钻了进去。   “刺啦”。   楼道灯又一亮。   地板被阿姨拖得发光,谈善身后多出一道黑雾一般的人影,缠在他身侧。   差点就被发现了。   谈善心跳太快了,他深呼吸两口,一把捋上去额前湿发,抬脚往公寓内走:“你吓他干什么?”   应该跟夜半阴气重有关,半夜的时候鬼不太好相处,也更不好说话——这是两天来谈善得出的结论。果然,鬼从半空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冰冰:“他刚刚碰了你。”   客厅灯光是晕黄色,谈善叹了口气,拿了抱枕两腿盘起来坐好,准备跟他好好交流一下现代人的正常社交距离,但鬼唇角轻微地一挑,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俯下身。   长发雍容华美地倾泻。   鬼那张脸在灯光下遇神杀神,遇佛斩佛。   他靠太近雪山就有崩塌的危机,不是冷,是一种令谈善大脑缺氧、无法思考的奇怪感受。他坐在沙发上,出于本能控制和对压迫感的抗拒不住地后退。血管里缓慢流动的液体沸腾一般发热,皮肤上却冷出寒冷的鸡皮疙瘩。   “你……”   鬼舔了舔下唇,嗓音有异样的兴奋和喑哑:“可以碰吗?”   冰火两重天,谈善被暖气熏得神经眩晕,很难思考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手脚紧张地蜷缩了一下,不知所云:“有点冷。”   “你能变成人吗?” 第12章   鬼有两秒觉得他头上顶着“得寸进尺”四个大字,他站在玄关处,冷冷道:“为何。”   谈善实话实说:“你这样碰我,一点感觉都没有,还很冷。”   鬼没有形态,他甚至能从对方身体里穿过去。皮肤接触的感受古怪中透着离谱,跟碰冷空气一样,他不喜欢。   鬼是可以变成人形的,至少这只鬼可以,全看他愿不愿意。   “不能啊,那你别碰我。”谈善站起来拿了衣服往浴室走,说,“怪冷的。”   他伸手拉开浴室取暖灯,把鬼晾在外面,对着镜子开始刷牙。   门没关紧,一阵阴风卷进来,谈善专心致志刷牙,两耳不闻窗外事。   公寓不大,鬼轻易地巡视完领地,这里没有第二个人的生活痕迹,什么都是单人的,拖鞋、枕头、牙刷、毛巾……   谈善“咕噜咕噜”灌漱口水,嘴里一大股薄荷的味道。他弓腰,单手撑在洗手台边缘,灰色毛衣下肩胛骨突起明显痕迹。   镜面被雾气遮挡。   一只有形的,苍白冰冷的手掀开他毛衣下摆,从他身后尾椎的地方始,缓慢往上。   “……”我艹。   谈善浑身鸡皮疙瘩瞬起,条件反射低头。水雾弥漫的镜面中出现一只戴红玉扳指的手,指骨瘦长,青筋暴起,嶙峋腕骨延伸出一条手臂。   那条手臂力大无比,从他背后往前,横拦过他腰间,停在腹部。   不是风,是活人的触感,不过依然冰得谈善倒抽一口冷气。   另一只手落在他被人触碰过的右肩,从他锁骨往下,把他往后勒。   谈善仰头,无法遏制地喘了口气,瞳仁针尖似的一缩:“等等——”   “变了人。”   鬼凑在他耳边一字一句讨要奖励,咬字低得人骨头发软:“冷。”   谈善嘴里还含着牙膏沫,顿了那么短暂地一下。鬼几乎将他整个人嵌入怀中,寒霜冰雪气息吞卷着通红耳尖。   太古怪了。   太古怪了。   谈善内心颤抖地把他推开,落荒而逃:“你等着,我把空调温度调高。”   接下来整整三个小时,他被热得头顶冒烟,完全没有理会鬼。   他一堆事情要做,清理三天没看的邮箱,解决延期的线上考试。考试的时候鬼凑过来,谈善端着平板换了个方向,通红着耳尖背对他,转到一半床头柜上玻璃杯“嘭”一声炸了,玻璃碎片到处都是。   谈善:“……”   他刚洗完澡,嗓音听起来有点哑,语气无奈:“喂。”   落地窗掀起一角,等他再回头,床头玻璃杯恢复如初。   鬼立在窗边,姿态骄傲如同君王俯视他的王国。脚下城市霓虹,车水马龙。   谈善竭力收回心思看电子屏幕,答题图片上有一对高级漆耳杯,问出现时代和材质,有ABCD四个选项,他差一点就要选B,下一秒被抓住手指。   悄无声息出现的鬼绷着张脸,戳了“C”。   这场考试是辅修课程,专业老师从一千多道题库中随机抽选,90以上为合格。谈善刚做了三道,接着剩下的考卷在他面前刷新一样不停下翻,选择题狂飞九十多道,自动点“提交”。   ——“恭喜您完成了本次考试,考试成绩为满分”。   鬼认为他的求和成功了。   他飘到一边后谈善默默点了重做。   唉。   他高兴就好。   重答完题谈善点开邮箱,逐个处理往来信件。前面都还很正常,生日邀请和一封考试通知,他往下划拉,在垃圾箱里发现一条+3的红点。   出于强迫症,谈善点进去,快速浏览。   来自“用户3182784”的邮件,这份邮件从三年前开始,每季度雷打不动给他发一封邮件,累计12封,内容基本相似。   谈善拆开日期最近的那一封,发送日期是冬至12月21日当天,接着一张奇怪的邀请函引入眼帘:   @Tan,左下角标志是“H×A”。   没有来意也没有自我介绍,只附着一张照片。   一张极其完整的剑托照片。   青铜材质,放在丝绒玻璃展台上。剑托上有暗沉的猩红痕迹,多条血线随晦暗光影蜿蜒而下。   很眼熟,但谈善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手指在上面不断缩小放大,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捕捉到张扬的孔雀纹饰。孔雀翎断裂在剑托尾端,似一朵妖娆红花。   姜王宫随处可见这类图案。   谈善直接切出来,给许一多打了电话。   “什么是H×A?”   许一多惊呆了:“你不知道H×A,这论坛不是你跟我说的吗?”   谈善听了这话困惑:“什么论坛,我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全称是历史和艺术,国内唯一合法的收藏品交易场所。”   “里面鱼龙混杂,由买卖双方及审判官构成。买方多是国内外富豪,卖方来自三流九教各行业,审判官又称“敲槌者”,除鉴定外还承担监察工作。”   谈善:“我真没印象。”   许一多不解:“一开始还是你跟我介绍,说这个网站上能拍照搜索到非常多历史上没有记录的文物。你还说让我没钱了去申请当审判官,一小时能赚五到六位数。”   谈善不太相信:“我没那么俗。”   “你别狡辩,”许一多毫不客气揭穿,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一整面墙的宝石,你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谈善默默吧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不过没那么容易,网站运营者对审判官的考核非常严格,要求他们能在最短时间内分辨真假,给出理由,在任的审判官不超过十位。”   “最近三年他们没有成交额大于八位数的单子,好像是因为最高级别审判官一直没空,买卖双方加网站三方对彼此都不信任。”   谈善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打开电脑,搜索网址全称:“我真不记得——”他一顿。   页面跳转出来,蓝和绿交错的界面。上一次登陆后被记住的账号和密码还停留在输入框中,用户名那一栏是“Tan”。   有“游客登陆”和“S-登陆”两个选项。谈善鼠标移动,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力:“你是对的,我有账号。”   登陆失败。   不着急。   谈善退出来,又问:“他们给我发了一封邀请函,上面是剑托,保守估计年代在文姜之乱前后,你有印象吗?”   “邀请函,你竟然收到了邀请函?你不会真瞒着我跑去敲锤子了吧。”   谈善不确定且惭愧:“不是吧。”   许一多压低声音,谨慎:“那只鬼不在你身边吧。”   谈善:“在,你小点声。”   许一多控制着音量:“应该跟他是同时代的东西,剑托并不起眼,贵重的是本该架于其上的重剑。据说削发如泥,能断金兽之颈。”   “是姜世子涧的东西,上有水苍玉。”   “但真假难说。”许一多说,“这把剑只有世子本人知道到底有没有作为陪葬品下葬。”   “要不你问问。”   隔了半天,谈善说:“这剑能卖多少钱。”   “放在博物馆无价,市场上难说,保守估计八位数往上了。你知道姜朝工技的巅峰代表就是剑,而世子所配水苍玉代表朝代玉刻之顶尖,更是高价。”   “这种大买卖要是鉴定上出了问题损失不可估量,所以这柄剑压到现在,快三年了,没动静。”   谈善怀抱一种微妙的感受点开剩下十一封邮件,果然,全部是同一张图片,都是剑托。他眼皮跳了跳,扭头:“给你看个东西。”   鬼施舍过去一眼,很好说话:“什么。”   电视剧里都形容“三千青丝如瀑”,他靠过来流水一般长发全堆在床上,两缕缠着谈善脚踝,紧密不分。   痒。   谈善抽了抽脚,给他看照片,想了想问:“记得吗?”   剑托在流水璀璨的灯光下,杀伐之气尽显。   鬼视线停顿一秒,心不在焉:“忘了。”   他半跪上了床,一手掌着谈善后颈,靠近。   继续靠近。   谈善抹了把脸,提醒:“你离我太近了。”   空调温度开到三十,热得他背后发汗,脑袋一阵阵发晕。鬼还一个劲儿往他身上贴,后背和身前截然不同两种感受,一冷一热,冰火两重天。   足够近了。   鬼依然觉得冷。   那把断剑在脑海中盘桓,大脑储存功能有限,当时间漫长成符号后大部分东西他都遗忘了。   剑撬开记忆冰山一角,并不是愉快的东西。   他做鬼这么久,一千多年,庞大地宫和山脉漫无边际,从来没有这么冷过。怀里是唯一的热源,犹如雪地火种,漫山遍地。   越冷越热,越热越冷。   鬼喉口有无法遏制的干渴,想要靠得更近一点。于是将长手长脚狠狠往里嵌,谈善额头上冒出一层汗,手在他脑后抚了一下,本来能抓住他头发把他往后拖,不知道为什么,顿了一下。   “我有点透不过气。”   谈善艰难地呼吸,抬头陷进鬼一双漂亮冷清的眼睛里,尽力减少不安。   鬼尖利指甲压住他跳动的颈侧大动脉,正在上下摩挲。   我应该杀了他,我对他没有警惕。   有朝一日他会将我送进轮回六道,而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   鬼这么想,血管里暴动的因子却一点点平息。躺在他身下的人很熟悉,熟悉到令他本能想亲近,无法生出杀心。   他半天没说话,眼神隔着虚空落在平板照片上。谈善撑着上半身尽力瞅了一眼,会错意,了然:“你想要这个啊。”   他有点为难,但是尽力:“要不我陪你拿回来?”   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头没尾:“冷。”   寒风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冷得他无法忍受。   室温29℃。   “啊,还冷啊。”谈善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最后犹豫了一会儿,伸开了四肢。   “抱一下。”他碰了碰鬼的侧脸,不带任何其他意味,单纯道,“我有点热。” 第13章   自上而下的视线淡得像一片云,没有力道。   鬼又不高兴了:“你对所有人都这样?”   “啊。”谈善想了想说,“也没有,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我们以前好像见过……但我确实不记得了。我以前脑袋里长了个东西,很多东西都不记得了。你以前见过我吗?”   鬼看着他苦恼的样子,静默片刻:“一千年,我也忘了很多事。”   “这不是重点,我就是觉得……”   谈善颠三倒四地形容半天,耳朵慢慢红了。   “算了,也不是很重要的事。”   他自己都还搞不清,也不确定,还是不要说出来让人烦恼。   谈善翻了个身,鬼看见他后颈至肩胛骨一片流畅的线条,微微起伏。后脑勺乌黑,红玉髓孔雀滑进敞开领口。   那里应该会有一块胎记,梅花形状。   鬼记不太清地想。   谈善心里有事,根本睡不着。他重新点开刚刚登不上的网站,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切了“S-登陆”。   登录页面圆形光标旋转,三秒钟后出现白屏,伴随“登陆成功”四个字样。   H×A主页面是十二张漆案,七张满员,头顶悬挂一把金锤,剩下六张空着。   谈善点进自己的主页,id是他自己的姓氏拼音“Tan”,注册时间是三年前。他集中浏览了自己在网站上的所有评论回复,发现评论集中在三个月内,共七十二条,所有留言板块全部和姜朝相关。   判断物品包括但不限于铜器、织物、珠钗等。   谈善有两秒感觉自己像语文老师,给人改作业,用“√”和“×”,后面附带简短的评语和纠错理由。   最长评论是——   谈善拉进去,顿了顿。   按他对自己的了解,不管是17岁还是21岁他都不会轻易在网络上与人对线。但他在标红板块区发现了自己条理清楚反驳对方“姜王溺爱世子涧”的言论,史实举了1234……29条。   大篇幅史料列举,冗长,且难看懂。   谈善没看完,退出来,他好奇大厅展示屏幕上七张桌子是干什么用的,于是随手点进去一个。   没反应。   他又点了第二张、第三张……   “铮——”   谈善眼皮一跳。   整个网页卡顿一般,开始往外吐字:   “审判官T旁观了交易桌1号。”   “审判官T旁观了交易桌2号。”   “……旁观了交易桌7号。”   “……”   网站播报冰冷机械音响起:“审判官T,欢迎回归。”   “欢迎回归。”   “……欢迎回归。”   页面上跳出一个弹窗:   来自网站负责人的消息——委托人信息已发送,成交额17xxxx000,事后抽成2.35%-4.72%   谈善数了两遍,确认是九位数。   他瞳孔颤抖了一下。   那张剑托照片还在最上方弹窗上,后面跟着鲜红的“是”或“否”。   谈善火速点了叉,心跳“怦怦”。   他感觉自己点了什么不该点的东西,迅速点了“否”,从网页退出来。   安静了。   不过那个剑托……   谈善扭头问鬼:“你要那个吗?”   从外观上判断,剑托是真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六十。他没有特异功能,但他到过姜王宫,深谙每一图案代表的背后含义。   世子用绀青孔雀翎,君王则近紫,颜色更深,也更浓郁。如果光线没出问题,那把剑的主人不是世子涧,是征战沙场的姜王,徐琮狰。   鬼视线扫过那张斑驳沉重的剑托照片,半天后凉飕飕:“不睡?”   “啊?”   谈善时常跟不上他的脑回路,把问题放到一边,“睡啊。”   “你不是鬼吗?”他没忍住,“鬼也会困啊。”   他觉得鬼阴晴不定,和小时候的徐涧有很大差别。小时候的徐涧像一块冰里包着火,而鬼像冰里残留燃烧后的灰烬,冒不出一丝火星。很偶尔他才能从鬼身上捕捉到少年世子骄傲的影子,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熄灭的。   鬼没说他会不会困,没头没尾说:“你喜欢漂亮的物件。”   谈善摸不着头脑:“你不喜欢啊。”   鬼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谈善毫无察觉,理所当然:“喜欢漂亮的东西,人之常情。”   鬼阴森地舔了舔尖牙,冷笑一声。   “去吧。”他意味不明地说,“那里有。”   谈善没听懂,并转移了话题:“今天第三天过完。”   “古代的你应该十五岁了。”   “我什么时候再回去?”   灯光从鬼眼角眉梢落下,他身体看起来比最开始淡了些,淡得如同一道残影。   “明晚。”鬼说。   他神情恹恹,说完后就钻进了谈善胸口孔雀玉中。   落地窗外穹顶高悬,谈善翻来覆去睡不着,点开跟他哥的聊天框,左上角时间显示凌晨1点半,他本来没抱希望,但谈书銮回了他,语音聊条框中的声音很温柔:“阿善,什么事。”   谈善犹豫了一会儿。   “方便接电话吗?”   “最近忙起来都没空问你。”   谈书銮从交际场上脱身,一手卡进领带结松了松,另一只手抬起来制止了问他有没有需求的服务生。   “听许一多说你最近出门玩了,学校那边不用担心,我替你请假,好好玩。”他事无巨细地叮嘱,“平时注意休息,不要熬夜,记得定时去医院查查视力。对了,下周我有个文物拍卖要去,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哥给你带回来。”   谈善说:“没有特别想要的。”   谈书銮出来透气,天边挂着一轮圆月。他双肘抵在铁艺栏杆上,衬衣掖出一截细瘦腰线,仰头叹了口气,悠悠:“别人家弟弟妹妹什么都想要,你什么都不要,显得我一点用处都没有。”   谈善正在往上翻他哥的日程表,果然,“明镜台”三个字闯入眼底。他顿了顿,问:“你要去明镜台啊。”   剑托所在地,委托人的地址。   谈书銮讶异:“你还来查哥哥岗了。”   “……”   谈善捂住鼻子,闷闷:“你喝了多少,你肯定喝了特别多,我都闻到白酒味了。”   “一点点。”谈议员单手插在西裤口袋,“最近遇到一些事,比较棘手。”   他比谈善大七岁,做到如今的高位手段非同凡响。他烦恼的事谈善肯定也解决不了,但谈善还是嘀嘀咕咕说:“要是你都解决不了的事那世界上就没人能解决了。”   当然除了见鬼这种灵异事件。   谈书銮笑了。   谈善又问:“你明天去明镜台干什么?不会也是因为那把剑吧。”   “事情挺复杂,这桩文物倒卖的事情刚好走到我手底下,必须带人去看看真假。”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异样,但谈善并没有察觉,正好这时有人喊“谈议员”,谈书銮说了句“先挂了”,转身和来人打招呼。   “谈议员,忘了恭喜您,这桩事了结该升职了吧。”   谈书銮稍抬了酒杯:“赵总抬举,还不一定。”   “迟早的事。”   赵军和他遥遥敬了酒:“西郊那块地儿,不知道谈议员有没有消息,也好给我们漏个口风。”   谈书銮面色不变:“赵总说笑了。”   “家里还有事,赵总玩得开心。”他很快饮了最后一口酒,抽身在侍者的带领下离开。   “就这样?”赵军身边有人说,“怎么不继续问。”   赵军淡淡:“谈书銮最近风头正盛,还攀上冯家那根高枝儿,冯昇都是其次,冯寅错才是狠角儿。他最近手里姜朝的名剑,九位数的东西,说用来请君入瓮就用了。冯寅错态度不明,谁敢在这当口对谈书銮动手,那是不要命。”   “那把剑不会是真的吧。”   “能引出H×A审判官的东西……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第二天,谈善根据委托信件上的地址打车来到明镜台。   他和一水儿的西装革履大背头成功人士格格不入,仿佛一只虾米混进了螃蟹窝。谈善低头往喷泉池里一看,里面倒映出他清澈的脸。   大家看起来都很聪明,他看起来很……   天真。   “后厨在那边,你怎么还在这儿?”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把他往里面赶,“端东西的时候手脚利索点,今天来的都是……”   他话没说完被人拉走了,谈善和一大盆白菜面面相觑。   “叶子摘了就行,看见有虫的打理打理。”厨娘见他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心提醒。   谈善叹了口气,放了双肩包,挽起袖子,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菜叶。   “姐姐,这地方在干什么?”他问。   厨娘乍一被叫“姐姐”眉开眼笑:“我们都是来帮忙,听说是东家要卖东西,请了人来鉴宝。”   她旁边的大姐说:“不是,你也不想想要真是宝贝肯定自个儿留着了,这东西邪门,是要送走。”   谈善捕捉到关键词:“什么邪门?”   这小孩儿蹲在地上,身边雾蒙蒙的一团。厨娘定睛一看,那团黑气又消失了,她以为自己干活太累眼花,揉了揉眼睛。   谈善把胳膊上的手搭下去,专心致志听人八卦。   “别瞎说。”   “没人瞎说,我才来三个月,有一回半夜都见着里面那排房子晃过去的人影。东家那样不信鬼神的人,也找了大师来驱鬼。”   “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鬼。”   谈善眼看着俩人要吵起来,速速从门口溜走了。这座景观庄园异常大,外面一圈是泊车场和大草坪喷泉,进去还得费一番功夫。   黄昏时分,落日堪堪压在地平线,余晖一泻千里。   今天真是运气够好,谈善刚走了没两步,还没物色到好翻的墙又碰到了把他推去后厨的管家:“你怎么随便乱走,还不快去帮忙。”   一只瘦长鬼手掐住了他脖子。   好端端的管家感到窒息,一句话说不出来,他表情逐渐变得惊恐,大口喘气,翻着白眼。谈善迅速拉住虚空中的衣料,摇了摇头。   鬼嫌脏手,松开。   谈善真诚:“我是你们东家请来抓鬼的大师,听说你们这里最近闹鬼。”   管家剧烈咳嗽了两声,狐疑:“请来的大师……咳咳咳……都送去里面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这人看起来太小,还背着双肩包,脚上踩着白色运动鞋,一点不像捉鬼的道士。   谈善摸了摸鼻子:“我来迟了。”   “小袁。”管家盯着他看了半天,招来一个侍应生,“你带他去四楼休息,。”   谈善跟着小袁走楼梯,两边壁画金碧辉煌,从楼上往下看外景观池内波光粼粼,喷泉水溅起三丈高。   小袁一边带路一边跟他解释事件的来龙去脉:“东家是做船商货运交易的,半年前得了一把折戟沉剑,从那时开始庄园内就不太对劲,总有人在半夜看见披红纱的男鬼。东家身上有大悲寺请来的玉佛,他近不了身,就在门外哀戚地唱字调模糊的古乐。”   谈善又不是真的大师,他不仅不能驱鬼还会沾鬼上身。再说他的目的是混进来后去看那把古剑,听一听就过了耳。   这一整层楼好像都是请来的术士,招摇撞骗的居多。   所以没人发现他身后附着的淡淡一层影子。   那层影子高挑,清瘦,缓慢从他背后剥离,融进了黑暗中。   远处有管弦乐器的声音,指甲拨弄琴弦,袅袅琴音传得很远。   “阿弥陀佛。”   “施主请留步。”   谈善脚步一顿。   “施主近日可有烦忧。”   老和尚双手合十,冲他打了个佛偈。   谈善第一反应是将胸口红玉往领口掖,回得迅速:“没有。”说完抬脚就走。   老和尚注视着他,目光中含着悲悯、善意和叹息。   擦肩而过时谈善一僵。   “人鬼殊途。”   谈善退回两步:“出家人不打诳语,什么意思?”   和尚:“鬼身久留人世,圆满那一日会灰飞烟灭。施主勿用情,勿要心软。”   谈善肩膀猛然碰到墙边壁灯,“咚”一声响,他甚至怀疑一下撞出了淤青,要不然怎么疼得这么厉害,他眼泪差点掉出来:“不是会投胎?”   “七七四十九天,能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送他走,他尚能投胎。”   谈善一合计,他认为自己今晚回到古代能告诉世子鳌冲想杀他,完成任务后就能将鬼送走。   事情简单,容易,虽然他跟鬼相处了这么几天还有点舍不得,不过没办法,确实人鬼殊途。送完鬼后他还要去给鬼上两柱香,最好烧张纸条,问他在地下过得怎么样。   “哦。”谈善还挺客气地跟和尚道谢,“我知道了,七七四十九天肯定能把他送走。”   和尚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声如洪钟:“施主可在大悲寺找到贫僧,贫僧法号道决。”   谈善头也不回冲他挥了挥手,不知道记没记住。   没记住。   谈善负责把鬼带过来,底下震天响他睡觉。睡完一觉起来去底下活动场所吃小蛋糕,他挑了个最不起眼的地方,头顶吊灯五颜六色地转。   他吃了第一块小蛋糕,吃了第二块,然后……   看见了他哥。   谈善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确实是他哥。   谈书銮在外形象一向八面玲珑,他跟这个握手跟那个握手,面上假笑没有摘下去过。谈善往阴影里塞了两寸,他哥眼风正好往后一扫,精准无比定位到他。   “谈善。”谈书銮喊,“来。”   半刻钟后谈善打招呼打到脸发僵,谈书銮得了空,凉凉问:“一个人来的?”   谈善:“是……吧。”   谈书銮:“来干什么?”   谈善摸了摸后脑勺:“来看那把剑。”   谈书銮还不了解他:“跟在我身后。”他话刚说完有另一批人从正门口进来,十来个保镖,表情冷漠。黑西装下肌肉鼓鼓囊囊,刺金的“H×A”字母一晃而过。   现场有短暂的肃穆,很快窃窃私语传来。   谈书銮眉头微不可察皱了皱。   他哥应该带了鉴定老师,谈善伸长脖子看了会儿,安慰他哥:“他们看起来不太专业。”   谈书銮啼笑皆非。   “谈议员,东家请你上楼。”   谈善尾巴似的跟在他哥身后,直梯上六面都是镜子,无数人像交叠。面无表情的管家立在最前方,戴白手套的手按了上升键。   侧面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长长殷红裙裾繁花一般堆叠。   谈善避开了视线。   很快他们进了一键密码展室,头顶空气变得稀薄、寒凉。管家做了“请”的姿势,一板一眼:“请各位过目。”   是那把剑,枯骨白骨一般堆在沙石中央,仿佛微小震动就会将之就会变成一堆废铁。   谈善隔着干冰造出的白雾凝视那把断剑,心想徐琮狰一剑挑起五国战争,浴血奋战后成为唯一胜者。他在位近四十年,大概不会想到自己因爱子早夭心伤而死,死后十二子争储,王朝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谈书銮低声问身边专家:“真还是假。”   专家戴上手套和鞋套,跨过铁索屏障往里踏。地上结着冰晶,他踩上去,小心翼翼伸手,屏住呼吸欲碰剑身。   谈善戳了戳谈书銮:“我要上厕所。”   谈书銮:“……让人带你去,别迷路。”   谈善走出展室才松了口气,他走到窗边,从所在地往对面看。深处庭院枯草蔓延,头顶残月高悬,凄清无比。   残琴声哀婉,声声泣血。   这把剑有个故事。   据说姜王当年薨逝,有爱妾抱剑撞棺而死。   和尚:“千年后他痴心不改,找到转世姜王,想再续前缘。”   他冷不丁出现把谈善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我受师门之托出寺。”和尚和他站在同一位置朝下看,“痴子。”   谈善打了个哈欠:“跟我没关系。”   说完他往回走,打算去睡觉。   和尚又说:“和你哥有关系。”   谈善:“怎么可能,我哥又不是姜——”王。   他猛然想到什么,大脑空白地:“你说,跟跟跟我哥有什么关系?”   和尚慈眉善目:“施主聪慧。”   他妈的。   他哥。   谈善迅速从楼梯上跳下去,风一样卷到了他哥身边。   谈书銮刚接过评估表,翻了一页,书页直接卷得打在了他鼻梁上。他转头,不明所以:“你在干什么?”   下一秒他手指被移开,谈善斩钉截铁:“我今晚跟你睡。”   谈书銮还没说话,他弟忽然被什么东西揪住衣领,往后扯了一段。人围得很拥挤,谈书銮一时没看见他背后的东西,疑惑顿住。   等会儿,谈善抓住他背后的那只手,被冰得一哆嗦:“你能帮忙吗,你能帮忙我就不用……”   鬼抵住他额头,不想听到后半句,不悦:“帮。”   夜半。   谈善安心地躺上床,不忘啰嗦地确认:“你确定我哥没事?”   他再说一句“哥”鬼恨不得堵住他的嘴,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双指并拢,牢牢压住谈善的唇。   “唔我……”   说不了话,谈善冲他疯狂眨眼。   触感柔软。   鬼顿了顿,鸦青睫羽轻轻往上一抬。   床上挂钟敲过十二点。   窗大敞。   深宫乐曲幽怨哀泣,低低在整座庄园吟唱。深红虚影晃过走廊,灯火一线,一张芙蓉鬼面现。 第14章   今日的明镜台和平时不一样,张灯结彩,热闹得像是几千年前的姜王宫。   商君从蜿蜒前廊走出来,一手抚上了冰凉的镜面,痴痴地望着自己千年不改的容颜,用手细细地摸过眼尾皱纹。   他不年轻了,不知道他的王还记不记得他。   他抱着那把剑找啊找,等啊等,终于才找到对方转世的零星特征。姜朝的王,现世的船商,身份截然不同,却一样的高高在上,叫人移不开眼。   是在哪一间。   这一间望过去是宴请宾客的大堂,这一间望过去是捉鬼的道士和尚,这一间望过去是奇装异服的汉人,这一间,这一间是……   谈善在窗户上掏了个洞偷看,问一边的鬼:“他在找什么?”   鬼冷眼旁观:“这里的主人。”   谈善扭了下头:“他是什么人。”   月影横枝,鬼半张侧脸在流水月光中浮沉。   “他倒也未必记得自己是什么人。”   谈善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啊,可我好像记得他的脸,他叫‘商君’,还给姜王送过热汤,会弹会唱,写得一手好字。”   他的记忆力格外好。   鬼在万籁阒然中想,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记得他,他便会来求你帮忙。”   他唇角讥诮地抬起,冷淡:“你要替他求圆满,天底下有如此多的鬼,你也要替他们一一完成心愿。”   这只鬼仿佛是很不高兴的。   谈善想了想:“那要看他想完成什么样的心愿,要是我做不到,也不会给他希望。”   鬼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谈善脸上浮现出不忍,他是很容易心软的人,也能很容易共情,于是小声说:“他等了那么久,可是徐琮狰和现在的冯寅错是截然不同的人,不会记得从前的事。”   鬼变得刻薄:“所以他蠢笨。”   “……”   谈善扒着门缝嘀嘀咕咕:“你这样说别人不太好,他只是比较痴心。”   他还帮对方说话,鬼一袖子抽在他脸上,冷不丁:“你见他貌美,就格外宽待。”   谈善莫名其妙把他袖子拿下来:“这跟他貌美——不,跟他长什么样有什么关系。”   鬼一口气闷在胸腔,眯眼:“你承认他貌美。”   谈善:“……没有。”   谈善冤枉到家了:“我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样,我就看到一张脸,两只鼻子一个眼睛不,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怎么就貌美了,再说论长得好看谁比得过……”   你。   鬼倏忽靠近,一阵苦茶香泠泠地钻进了呼吸间,谈善慢半拍地抬头。   “比得过什么?”   “没什么。”谈善面不改色地把手从口袋抽出来,往外指了指,“我刚刚碰上一个和尚,他说我哥会被缠上,我猜我哥像是跟冯寅错有什么……有什么除了公事之外的关系。”   “什么关系。”   谈善磕绊了半天,没说出口。   他掩饰性地伸手盖住自己发烫的脖颈,扔给鬼一个乌黑后脑勺,拙劣转移话题:“你不是要去带走那把剑?我知道在哪儿。”   灯火幽晖。   时光过去千年,已经很难想象这把断剑背后发生的故事。他的主人或许用它剑斩仇敌,或许用它手刃同胞,或许用它引得美人三顾,泪痕化作剑身斑驳枯涸血迹。   桀骜帝王一生功勋,都归尘与土。   谈善站在透明玻璃柜前,不受控制地伸手。他刚要隔着那层薄薄玻璃碰到剑身,一只葱白的手先他一步盖了上去,指尖和剑身相抵,似乎一个跨越千年的触碰。   手的主人痴迷地靠近,眼眶悬着一滴泪,低低问:“它叫‘饮断’,是不是极好的名字。”   商君,商君。   刚见他时他是深宫男妃,玉笛斜拦,风头无两。出行破格被允了大轿,笑靥娇然,双脚从不沾地。   谈善不用低头都能看见冰凉地面一双赤足,血痕遍布,在雪白皮肉上显得狰狞。他顿了一下,紧闭双唇。   极大血腥味。   “多好的名字,我祖父当年遍寻天下玄铁,十八工匠呕心沥血月余,锻造这样一把浴血长剑,才配得上我的王。”   商君望着那柄再也碰不到的剑,惨然笑了起来。   恍然十二旒冕君王自龙椅上弯腰,将他扶起,自此一生喜怒都交付。   他双颊微红嫁他少时仰慕的枭雄,却忘了,相同的位置上走过多少难掩倾慕之情的男男女女。   君王薄情,情如鸩酒断肠。   他早有心上人,孕子而死,于是后位上是谁都可以。   轰然火起,房梁爆裂声。顺着窗往外,一片连绵火海,热浪翻卷。   “我见过你。”商君念念不舍地将视线从断剑上移开,“你也活了这千年,想必十分孤寂。”   谈善一怔。   他突然意识到,商君把他当成了鬼。因为他不该看见鬼,也不该知道这些深宫秘辛。   不能开口。   谈善生生把“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吞了进去。   商君骤然发现什么似的紧盯他的颈项,状如癫狂:“你身上有世子的气息,你见过他了。”   他又一寸寸将头扭到背面,双眼通红怨怼:“你们变成鬼,便能生生世世在一起。”   谈善下意识后退一步。   “对对,对。世子生而有灵,一定有办法,还来得及,来得及。”   姜王宫的人对他们的世子天然有深入骨髓的信任和恐惧,他们畏惧那个与不详乌鸦对话的少年,同样依赖他。   “替我求求世子,求求世子,既然你们能重聚,他一定,一定能助我和王上相聚。”商君苦苦哀求,“他从前那么宠爱我,为我寻来天下至宝。只要他见我一面,一定能认出我,他一定心甘情愿为我变成鬼。”   他指甲异常艳丽,在地板上抓挠出刺耳的声音。   “你去求求世子,求求世子,求他帮帮我,帮帮我——啊!”   在即将碰到谈善那一刻,他发出凄厉尖叫,连退几步,身体被黑雾腐蚀,发出烧灼的难闻气味。   另一只鬼百无聊赖地坐在喷泉边玩水,潺潺流水从他苍白指尖流过。他摸不到,看样子却玩得很开心。   谈善收回视线。   很奇怪,都是鬼,商君却歇斯底里,难以沟通,丧失人性,只剩下千年执念。烟尘漂浮,谈善将下巴藏进衣领,说:“我不能帮你。”   商君猛然抬头。   “为什么。”   谈善清楚明了地说:“你是鬼,而冯寅错是人,他不是姜王,也不是你的王上,我没有办法帮你。”   “不对,不对。”   商君血泪顺着眼角落下来,他双手捂住脸,说话声音如同刀割过耳边,瘆人又饱含血泪:“你愿意帮世子,却不愿帮我,为什么。”   为什么。   谈善蹲下来,他的脸和商君凑得很近了,少年人瞳仁清澈,倒映一满川的星河。商君这才发现他极干净,形容不出来的干净。颈项间挂了一条长绳,红玉髓颜色明丽,仿佛天生属于他。   谈善抓了抓被晚风吹得凌乱的头发。   晦火余光中,那只鬼明面上玩水实际耳听八方,仿佛对那句“你喜欢漂亮的”耿耿于怀,抓奸对象一样时刻盯着他的手。   看样子准备一有亲密接触就冲上来发火,肯定是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都是鬼了,就让让他吧。   商君痴傻般扬起头。   谈善往后退了点,想明白似的恍然大悟,他一直聪明,一点就通。但他不打算将这样的话首先对一个陌生人讲,于是说:“我不能告诉你。”   商君却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这世间有什么会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特别,愿意为他跋山涉水、倾尽所有。他在与断剑共同沉没湖底的千百年,都用这样的念头苦苦支撑着。   有什么轰然倒塌。   ——他要见他的王。   待到见了一面,对方会将自己抱进怀里,安抚他一千年潮湿而不见尽头的苦苦等待。   商君骤然起身,朝最中央的、最大的房间疾掠而去。   他根本没能接触到,一贴黄符隔空而来,颂经超度声久久不绝。   “当——”   一声。   商君五指成爪钩住钢筋窗沿,肺腑震荡,竭力朝上爬。   “当——”   第二声。   他甚至没能再见那人一眼,虚空中猛然喷出一口鲜血,隔着遥远距离,哀绝地、颤抖地伸手。   明镜台从闹鬼那一日起就请来了和尚道士,将主人居所围得密不透风。他活了千年,也只是执念,没有恨,没有怨气凝结,因此毫无反抗之力。   “当——”   第三声。   一抹红色残影如无根浮萍,坠下去。   谈善第一反应伸手去捂鬼的耳朵,怕对他有什么影响,悄悄:“你说他们下辈子有可能碰上吗,就像前世今生里讲的,前世情缘未了,今生补上。”   鬼觉得他天真,不管是捂耳朵还是问出的话。   “没那么容易。”   这么多人,哪有那么容易。   也就是那一世,短短数十载。   空气中有腊梅隐约的香气,失火的正好是毫无易燃品的藏室。那把断剑凭空自燃。谈善冷不丁听见他说这么一句话,随口:“缘分天注定,不要这么悲观,说不定呢。”   不是所有人都甘心用“说不定”来赌一个概率的。   “你只有最后两次机会。”鬼冷冷开口,“告诉徐涧他会死在鳌冲手下。”   这也变脸太快了吧,谈善良刚要说什么,周边灯火骤黯——   头顶圆月硕大,千年万年如一。   “扑通——”   谈善狼狈地从水里钻出来,满脸都是水。   “咳咳咳……咳。”他先呛咳了两口水,接着一手扒着船身喘气。   这是一个巨大的湖,水波荡漾。岸边各种热闹人声,隐约能听见“卖花灯”的字眼,街巷吵嚷,人影晃动。   靠,穿之前都不说一声。   谈善完全不知道鬼把他送到什么地方来了,好在他刚从水里冒出头就看见什么,眼前一亮,艰难无比冲船上青年伸手,累得喘气:“好心人,我快淹死了,快拉我一把。” 第15章   好心人“呀”了一声,奇道:“你是何人,湖心离岸边如此远,你如何凫水到此地。”   “你倒是先拉我一把。”   谈善双手撑在船边跳上来,嘴里“呸”出两口水,自顾自往上爬。   好心人悠悠摆了船桨:“你自己不是能爬上来吗,何必叫我帮忙。”   一回生二回熟,谈善一撩衣摆坐在船板上,嘴里意思意思喊了句“劳驾让让”,然后开始拧袖子上的水。   说是船——其实也不然,更像是一叶扁舟,在湖中心晃晃荡荡地随风。   好心人饶有兴致地打量他:“这身是放花楼的褂子,你不在楼中寻欢作乐,怎得在水下捉我的船?”   谈善面不改色:“我落水撞到脑子,忘了。”   好心人笑了:“你叫什么?”   谈善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什么身份,搪塞道:“不知道。”   “既然你从水中出来,惊了我的船,就叫你阿船好了。”   他撑开折扇,风流地一晃:“阿船,我是萧重离,离人的离。”   “阿船阿船,你生得这样好,莫不是水里爬出的艳鬼。”   谈善扭头看了眼:“……”这人真奇怪。   叫什么他倒是无所谓,他就是觉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然有人会给见第一面的人取名字。   “随你。”   他得尽快弄清楚自己叫什么,是什么身份。这地方看起来是宫外,说不定还需要想办法进姜王宫。   举目望去,不远处有一座楼阁,立在湖中央,从那里传来袅袅琴音。外面还挂了灯笼,暗红一片。   “那是什么地方?”谈善抱着胳膊问。   “放花楼傍梨湖而建,楼在湖中央。”萧重离一笑,“你身上这件褂子正是放花楼的绣样,今日楼中有贵客,你应是接客途中落了水,运气好,让我正正好碰见。”   像真的,不过“接客”这两个字听在耳中很奇怪。谈善顾不上深想,伸手去抹脸上的水珠,这一抹不打紧,抹下来一圈厚厚的脂粉。   谈善嘴角一抽,视线震颤平移到胸口。   是了,他穿得这乱七八糟的,明显比萧重离清凉不少的外衣,再加上对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星半点信息——   “放花楼,是……”   谈善头晕了一阵,艰难:“青楼?”   萧重离讶然:“你竟不知?”   谈善:“……说了我忘了。”   谈善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这次应该是个小倌。   这船不大不小,他靠坐在船身上,游了半天没劲的身体软绵绵滑下去,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躺着看漆黑一片的天。   他得消化一下。   “你要去什么地方。”萧重离用折扇戳了戳他腿侧,“回放花楼?”   “不了。”   谈善懒恹恹一抬手:“我有预感,我跳下来之前肯定没发生什么好事。”   头顶是天,背后是船,身侧是水。   萧重离说:“你这人倒是有点意思,可你不去放花楼,我却要去。今日楼中有贵客,你可知贵客是谁?”   “谁?”   谈善歪了下头,正好瞧见他腰侧一块貔貅的玉佩。   萧重离蹲在他身侧,蔼声道:“姜世子。”   谈善垂死惊从病中起,一只湿哒哒的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兄弟,交个朋友,带我去湖中央那什么什么楼。”   放花楼。   “爷,应该是跳了湖。”   黑色劲装的男子朝内间一拱手,无奈:“闹出这样的动静,就怕打草惊蛇。”   “岂有此理。”另一个娃娃脸的简直不理解,“爷还没来,他一个出来卖的,摆出那副模样是要做甚。伺候爷这种好事,旁人求都求不来,他一个戏子……”   话有些过了,隐没在隔帘后的人低低:“十一。”   十一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别把事情闹大。”   漆案上放了一只纸折的鸟儿,隔帘晃动,被一柄玉杆撩开,顺着玉杆延伸出一只瘦长的手,白似昆仑玉雪。手的主人面庞隐隐绰绰,他往炉里添了香,这才说:“去请春五娘。”   春五娘这会儿急得唇上长泡。   “一会儿没看住人就不见了,你们怎么办事儿的。”   她将彪形大汉耳朵拧了整整一圈,犹不解恨:“那小贱蹄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们这!整整十个人,竟都没看住他?”   没人敢出声,她怒火更甚:“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跟世子爷交代。”   “五娘子息怒,既寻不到人,换其余人,其余人也是一样。这放花楼里别的不说,颜色漂亮的清倌多了去了,还怕寻不到满意的?”   这话一听在理儿,春五娘接过手边茶水,冷哼一声:“就怕是楼里有人生了坏心思,想在爷跟前争个机会——这当口儿事态紧急,等今夜熬过去了……我必要叫人好好清理一番。”   “让楼里哥儿们都出来。”她叉腰骂了会儿,“我亲自挑人,这次一定挑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这天底下若论琴棋书画,怕没有比厢房里坐着的那位更精通。下人们心里头这么想,嘴上却不吱声。   “爷那边倒是能解决,五娘您看,那些胡人——”   春五娘摆摆手:“送些次等的,胡人哪懂风花雪月,脑子里就那二两肉了。”   谈善从小船上踏上放花楼的时候先哆嗦了一下。   那船板极晃,他上来差点摔一跤。好在眼疾手快扒住了萧重离腰带,一把正好抓在对方玉佩上。   萧重离:“你这是……”他眉梢一挑,“投怀送抱?”   谈善无语:“我没站稳。”   他一撩裙摆往上走,跨台阶的时候顺手把过长的外衫系了个结,一边走一边不把萧重离当外人地问:“这在宫里还是宫外,如今你们世子是不是十七了。”   萧重离故作惆怅:“果然这天底下的少男少女都倾心于世子,哪里还有本公子一席之地。”   谈善闷头走路,抽空看了他一眼:“是的,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这样只要不是太穷,在相亲市场上应该还可以。”   “什么是相亲市场?”萧重离不耻下问。   “你不用知道。”谈善一挥手,“总之你先告诉我,你们世子最近如何了。”   “如何如何了?”   谈善想了想说:“不就是吃得如何睡得如何,还能如何?”   萧重离“哦”了声:“那都是宫中诸人操心的事,与本公子何干。”   不行,这样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来。谈善顿了顿,又问:“你知不知道黎春来?黎侍中的长子。”   萧重离:“略有耳闻。”   眼看快到放花楼偏门门口了谈善又问:“他是不是有个傻弟弟,八岁了还不会识字,大概七八年前过世了,叫黎锈。”   “黎锈”二字一出,萧重离表情霎时一变:“你到底是何人。”   谈善随口胡说:“我落水见到他,他说有句话让我捎带。我本来都快淹死了,他救了我。”   他说得神乎其神,萧重离半信半疑,倏尔他眉头展开:“这话私下说说无人怪罪,若让旁人听见了,有你十个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为什么?”   谈善知道有些时代对鬼神之说非常忌讳,他本来以为照姜朝对巫蛊占卜之术的接受程度,“借尸还魂”不是什么完全不可能相信的事,但照萧重离这个反应……说不定他会被徐流深扔到水里喂鱼。   那他岂不是要从头再来?   谈善深吸了一口气。   十七的鬼,戒心肯定非同一般,一定比小时候难搞很多倍。   萧重离将折扇别在腰间,眼中晦涩一闪而逝:“有些事没人知道为什么。”   谈善没琢磨透这句话意思,他实在有些冷,只想赶紧找个地儿换身衣服。   这楼倒是气派,雕花门廊,里头一看就很热闹,遍地娇笑,美酒和胭脂热气扑面而来。   谈善抬脚就要往里走。   “阿船公子,您怎么在外面?”   不会吧,他真叫“阿船”。   谈善猛然扭头去看萧重离,背后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那艘小船,还孤零零泊在岸边。   守门处二人齐齐开口:“您不是应该在楼上?”   谈善揉了揉鼻子,镇定道:“出了点事,我从楼上掉下来了,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带我上去。”   他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率先:“您跟我来。”   谈善:“好。”   “阿船公子。”   迎面走来端着托盘的少女,盈盈一拂身。   又是好几声“阿船公子”。   进得很顺利,谈善目光落在金漆的栏杆上,猜想这具身体的主人即使在青楼中地位应该也偏高,估计是“花魁”之类的人物。   从中间悬空的场地看放花楼应该一共五层,越往上走越安静。为了避免多说多错谈善一直没开口,侧边雕花窗格吹进来夜风。往下看湖中倒影着天,天中倒映着湖,水天一色,暗流涌动。   到了第五楼,周边安静得落针可闻,其中一间厢房外面守了人,左右两个护卫,人高马大,肌肉虬结。   “是这儿了,阿船公子。”守门人道,“您屋中大约还有贵客,小的不方便进。”   谈善先是闻到一股含了雪水的沉香,接着里面传来拨弄琴弦的空灵声音。他不自觉压低声音:“里面怎么有人?”   守门人愤愤:“想必是画桐公子见您不在进去顶了您的位置,您放心,放眼整个京城您的琴技都是数一数二,爷又是出了名的耳挑,倒时您二位一比,高下立见。”   “……”   谈善:“兄台,多谢你信任,实不相瞒,我琴弹得不好。还是让里头那位好好陪人,我换个地儿先把湿衣脱了。”   他脚底抹油要开溜,刚走出两步,身后飘过来一阵酒气。   “五娘,你这事儿做得不漂亮。本少爷可是见过这放花楼里的人,绝不是今日这等水平。我们少爷好不容易得空来一次,你们就是这么招待的?”   “别跟我说什么放花楼无人,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就那个叫‘阿船’的,叫出来看看,是何许人。”   另一道陪笑的女声:“实在是今日人多不得空,又有贵人驾临,五娘这就叫人把楼里公子姑娘们都喊出来。”   “这京城里还有贵人贵得过鳌家?”这一句压得很低,“还不快去把人叫来。”   眼看离那间传来琴音的厢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春五娘额头上急出了冷汗,也顾不得什么阿船不阿船。   眼前这人得罪了顶多受点麻烦,惊动了屋内那位她放花楼的生意怕是不要做了。   做生意的人都圆滑,春五娘一边给身边人使眼色一边赶紧:“鳌少爷您息怒,奴马上让人领了阿船公子去。您先去甲字房喝两杯茶,消消气,消消气。”   鳌庭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鳌”这个姓实在耳熟,眼看要下楼了,谈善还回头瞅了一眼。   果然,是鳌庭那小胖子,怎么变成了酒囊饭袋,还学大人来嫖。   他扭头扭到一半,身后一声大喊:“前面那个,你跑什么?”   谁停谁傻叉。   谈善一步变两步,跑得更快了。   他不知道自己刚从水里出来,湿衣贴得紧。回头时眼角勾得那一下,清水出芙蓉。   鳌庭陷在肉里的小眼睛一下变大,盛气凌人:“把他给本少爷抓起来。”   好几道应答声:“是。”   什么鬼东西?   管他的,肯定不是好事,跑了再说。   谈善立刻撒脚丫子狂奔,眼看转角就是楼梯,他一口气还没松完,正对着的门扉忽然在眼前打开,他走太快差点被拍到鼻子,急停。   长袖飘飘的公子哥从里面出来,怀里抱着一把琴,紧咬下唇,眼圈泛红。   两人乍一打了照面,都一惊。   “你还跑什么!”   谈善一咬牙,猫腰从公子哥身侧窜了进去。   香。   极香。   价值千金的沉香。   这是谈善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进门正好对着一道隔帘,帘身轻薄,上面绘了三两竹影。他进来卷起一阵气流,隔帘朝后扬起,一盆兰花细长的叶映出轮廓,也带出几案后的模糊影子,三千青丝风中一扬,又落下。   谈善没来得及细看,案头一只纸折飞鸟因为带进来的风,正好朝他的方向俯冲。   他下意识伸手捞,一捞捞了个正着,听见身后此起彼伏膝盖磕在地面的响声——“咚咚咚”。   谈善心脏猛然一跳,僵硬抬头。   耳边声音离得很远,是惊慌失措的请罪:   “扰世子清净,世子恕罪。” 第16章   “世子”二字说出口,春五娘心里咯噔一下,腿一软在地上趴稳了。   她心说自己真是倒大霉,这两柱香功夫就没一刻不提心吊胆的:特意挑了平时最听话的,谁知道人说跳湖就跳湖;整个放花楼五楼想方设法封了,还是有人闯进来;说了爷是私下来有公事在身公事在身,还闹得这么热闹。乌泱泱一大片人头跪在底下,这是生怕京城里“世子爷逛花楼”的消息传得还不够快。   春五娘真想给自己一耳刮子。   阒然寂静,湖面吹来的风将窗棂拍打得“沙沙”作响。   谈善左右看了一圈,大家都跪了,他一个人杵在原地怪尴尬。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慢腾腾也跪,不过慢了半拍,一茬树苗里顶出来个突兀的黑脑勺。   好在这事儿似乎没人注意,鳌庭身边尖嘴猴腮的跟班先一步迈进来,扬声:“五娘,你这儿不是有好颜色的哥儿,刚抱琴出去的叫什么——”名。   戛然而止。   “咚。”他嘴一闭,双膝一提,也跪了。   鳌庭心宽体胖跑不动,还在后头。   谈善心里实在好奇鬼十七岁是什么样的,他忍了半天心痒痒,从地上抬起半寸视线,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观察。   看不清什么,竹绣后纱影晃动,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出了何事。”带刀侍卫站在众人前,扫视一圈,“春五娘,你来说。”   春五娘脑子里转了得有一千个弯都没能想办法把自个儿摘出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叩拜:“五娘的错,鳌家的公子来要人,奴实在没办法,将人放了上来。”   这放花楼的掌柜有点意思。   谈善动了动跪得发麻的腿,暗自思忖。   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推给鳌家,明里暗里说鳌庭是来抢人,别管抢得是什么,皇宫的脸不能丢。   隔帘后的那道虚虚的影子果然屈尊开了口,不紧不慢:“哦?要什么人。”   春五娘用帕子装模做样地揩泪:“将将给爷弹小曲儿的那位,叫画桐。”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得罪就得罪到底,“这不是坏了放花楼先来后到的规矩吗。”   “是吗。”   谈善一顿,听见上首那道声音淡淡说:“可他弹得难听。”   “……”谈善没忍住,肩膀耸动了一下。   “呦——我当是谁在这儿。”   “殿下怎么有空出宫,还来了京中著名的烟柳之地。”鳌庭假笑着拱手一行礼,“明日上朝纠察院的折子恐怕要淹了明光殿。”   余光擦过来一双镶金带玉的锦靴,谈善的太阳穴跳了一跳。   小胖子变成大胖子,还是讨人嫌。   “你这话说得稀奇,我们家殿下出来自是有要事。倒是您,鳌家的大公子,跑到这种地方来寻花问柳,还敢顶撞世子。”   谈善只觉得耳边说话的人太多,他匍匐了身子,见缝插针揉鼻子,免得在这种针尖对麦芒的环境下打喷嚏。   他深觉自己适应性强。   鳌庭就是怕落了面子,抱琴的带不走算了,他今儿非得带个人走。   “我不跟世子爷您抢东西。”他往后退,“我换一个。”   “我要带走他。”   “喂,落汤鸡,说你呢。”   一旁好端端跪着的谈善:“……”   他冷不丁成为视线焦点,转念一想跟着鳌庭说不定能知道更多。反正也容不得他拒绝,于是他干脆:“好。”   气氛怪异地停滞。   怪异到谈善胆大包□□上看了一眼。   那帘子徐徐撩开,他冷不丁对上一双漆黑深艳的眼,似笑非笑:“本宫听闻你叫阿船,擅琴,可引鸟儿栖息。”   谈善看着他,心里想:擅个鬼,我那水平你还不知道,宫里赶鸭子上架学了两天,狗听了直摇头,鸡听了愤而自杀。   哦,那是黎锈。   不是阿船。   谈善老老实实点头:“是的,爷,我擅琴。”   “留下,宫里头老太太缺个琴师。”   徐流深抬抬手,硕大一颗玛瑙玉石光芒妖冶。他支颔笑了会儿,下一秒又变了脸,冷冷:“至于你。”   “吵得本宫头疼,扔下去喂鱼。”   他说的是鳌庭身边的跟班,那跟班脸色苍白,两股战战。正要张嘴求情被一块破布塞了嘴拖走,只发出惊恐的“唔唔”声,脚在地上蹬出两条长印子。   鳌庭一口气硬是憋了回去,铁青着脸,怒而不发。   谈善听他三言两语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再次愣了愣。袖口纸折飞鸟黏了水,没滋没味地耷拉在手臂内侧。   恐怕黎锈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少年玩伴,死了就死了。   他确实对十七岁的徐流深知之甚少。   徐流深这时候已有千年后鬼的气质,漂亮得雌雄莫辨。话说得多了,脾气却很不好,有点阴晴不定。   谈善骤然退缩。   他心想要不我还是跟着鳌庭回去吧,偷谋逆证据的可能性比让徐流深相信他大多了。   守在门外的侍卫训练有素清场,人都走了,春五娘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终归不忍:“奴先领阿船下去换身衣服,世子您看……?”   徐流深将那颗硕大红玛瑙掰正,抬起眼:“让他留下。”   两扇门在背后合上。   “本宫看你好似不愿意,怎么,跳了一次湖还想跳第二次?”他话语讥诮,“这么不待见本宫?”   小冰块也有小冰块的好,之前说话不回这么难听。   谈善叹了口气,将不小心贴在湿哒哒袖子上的纸折飞鸟拿下来,放到身边。   “殿下,你想听实话?”   谈善斟酌了一下词句,说:“我不愿意进宫。”   他自称“我”。   娃娃脸的侍卫皱眉,正要开口听见他主子幽幽地问:“为何。”   谈善冷得很,大半夜从湖水里爬出来,又在船上吹了半天风,他隐隐感觉自己有点发烧,额头滚烫。   他对那座死人坟冢一样的宫殿还是心存芥蒂,那里没有人能护住他,他随时可能毙命。   再死一次对鬼的消耗太大了,况且他做事从来事不过三。   他不会再来这里第三次。   “你宁愿在放花楼做一个戏子,也不愿意跟本宫回去?”   徐流深折了帕子擦手,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底下湿衣的少年长发湿漉漉地绞在身上,想了想仰着脸看他,轻轻:“殿下,不是这样比的。”   说话语气柔和,不像旁人怕他、畏惧他。   徐流深心里烦躁无端消失了,他临到入冬便时不时要咳嗽,忍了半天胸腔里一阵憋闷的疼。他老还想着有人让他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有人叫他肆意一点,不要活得太累;有人讲故事给他听;有人答应他给他带生辰礼;有人临死怀里滚出来一块栗子糕,混着血吃下去是腥甜的味。   有人死了,死了七年。尸骨完整,通灵不得。   他唇角笑容倏忽便一窒。   “不愿便不愿。”徐流深忽然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伸手遮住了眼睛,“随你。”   谈善纠结的心又纠结了,他轻轻“吁”了口气,胸腔有股不上不下的气。   世子涧未及弱冠而死。   此时距离他二十仅有两年多。   他纵担有一整个王朝的兴衰,也只不过现代一个高二的学生而已。   这样想想……姜王宫也不是那么可怕。   “殿下。”   谈善一手拽住徐流深袖子,不知是他抓得太紧还是什么,徐流深脚步霎时止住。自上而下俯视他,唇色如同纸人上多了抹艳红胭脂。   “何事。”他语气不好地问,“本宫不是答应你了,你又有什么事。”   这人怎么比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我更像鬼?   谈善摇摇脑袋把念头晃出去,摆出毕生最真诚的脸:   “没,殿下,我又改了主意。您还缺玩伴吗,君子六艺什么的我落水撞到脑子,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玩我擅长。”   这个角度他得半仰视,谈善稍微抬眼,错觉徐流深在端详他的脸,但只是一瞬,那道目光从他面上滑了过去,混着难言的晦涩。   “带他去换身衣服。” 第17章   流水般灯光倾泻他唇角,谈善有两秒错觉他心情不错。徐流深不再看他,拢袖踩着古人木屐缓缓地走,足尖落地时发出高高低低一连串“哒哒”声音。两侧铜灯衔火而明,晃悠在他脸侧,映照出眼角唇上扬的弧。   “回神。”   “你盯着世子看做什么?”娃娃脸十一很不高兴地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谈善慢吞吞地看他一眼,真诚地说:“世子长得好看。”   十一高兴了:“那是自然。”   “这天底下没有比世子更好看的人。”他领着谈善走过放花楼曲曲折折长廊,十分骄傲,“也没有比世子更尊贵的人。”   谈善心里默默认可,进了其中一间厢房后十一递给他一套干净外衫,不与他说话。   干等也无事,谈善乱七八糟地换了衣,肚子“咕噜”直叫,他咬了两口桌上的糕点,目光落到娃娃脸侍卫身上:“你叫十一么?”   十一警惕道:“我可不会告诉你任何跟世子相关的事,你也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谈善差点被噎住。   他面不改色地喝了口冷茶,咽下去才再开口:“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世子来这儿干什么?”   十一仍然对这人跳湖的事耿耿于怀,没个好脸色:“与你何干。”   谈善低头瞧了眼杯中水。   不妙。   他现在对整个姜王宫和徐流深一点不了解,从什么地方下手是大问题,得编个身份出来。   谈善正色:“我落入湖中,仿佛知道了一些事。”   “我见到了一位孔雀裙摆的女娘,她问我可从岸上来,她愿意救我,只是有事要我转达。”   姜人信仰孔雀神,十一到底年纪不大,一副“不信但我且听你说说”的模样:“然后呢。”   谈善漫天编造:“她说她从小看着世子长大,预言世子年至十七必有一灾,心中不忍,让我一定帮忙度过此劫,我这才急于询问世子身边的人和事。”   十一不屑地问:“你说她从小看着世子长大,都知道世子哪些事?”   事实上距离他见到九岁的徐流深才过去四天,谈善心中忽然有片刻的柔软,一边回想一边说:“殿下幼时三更天起床读书,要学骑马、射箭、焚香……茶艺,都学得很好。他聪颖,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宫中老师总夸赞他。他九岁能开弓,文武兼修。”   十一皱眉:“这些都是幽州人人皆知的事,你的话不可信。”   谈善捻着灯芯,笑了笑:“他睡前要点灯,且灯绝不能灭,一灭会做噩梦。”   “他吃素,闻多了荤腥夜里要吐。”   “他不喜欢琴,更喜欢箫。”   “他喜欢雨天超过晴天。”   “他不喜欢热闹,更喜欢一个人呆着。”   “其实不是,是因为大家都怕他,不愿意跟他说话。他没有人说话,只能一个人。”   谈善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笑问,“我说得对吗?”   他说得东西非一般人能接触到,世子喜好自十年前就已经叫人琢磨不透。从他十岁生辰起再不需要人贴身伺候,整座姜王宫无人能近他身。   十一的脸色渐渐变得古怪,他看向谈善身后。   “你说得对。”   谈善一顿,脚下悄无声息多出一道瘦长的影子。   徐流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拥着绀青色的披风,眼睛一错不错盯着他,瞳仁颜色沉得奇异。谈善和他对视,莫名其妙心慌了一阵,干涩:“殿……下。”   他从骨子里莫名害怕现在的徐流深。   “记得不错。”徐流深低低笑了,口吻称赞,“看来你当真见到孔雀神了。”   谈善硬着头皮:“……是。”   “你想知道的东西。”   徐流深偏了偏头,视线从倍感压力的十一身上掠过,又转过来,微笑道:“问他做什么,来问本宫不是更快?”   谈善突然有点冷。   “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他中规中矩地答。   徐流深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眉目寒凉。谈善立刻变卦道:“等会儿,我还是有事要问。”   头发还是湿的,将领口雪白的内衬淹出一道深色。鼻头红红,站得十万八千里远。   徐流深长长“嗯”了声,听不出情绪:“过来。”   你叫我过来我就过来。   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下一刻,谈善老老实实:“哦。”   听这人说话语气谈善还以为他要把自己皮扒了去做人皮扇,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地磨蹭。一边磨蹭一边忧心忡忡地想,也不知道他胡扯的鬼话徐流深会不会信,希望他对神鬼之事的接受度高一点,实在不行他就在死的前一秒高声大喊——“我来自千年后鳌冲是灭姜朝的罪魁祸首”。   虽然成功可能性不高,但总比白来一趟划得来。   他腰带缠得纵横杂乱,一边长一边短,走过来差点被自己绊倒。徐流深看在眼里,却不提醒,倚在门开合处阴影驳杂的地方等。   谈善谨慎地停在三步外的地方:“殿下。”   徐流深眼皮未抬:“太远,听不见。”   谈善疑惑,依言走近。   “太远。”   谈善磨了磨牙。   他往前一步。   这一步走得急,带了气,卷起的衣袍下摆和徐流深淡青衣角交错,又极快分开。   “殿下,够近了么。”他心平气和地问。   徐流深不置可否:“再近。”   谈善走了半步。   一步内已是极私密的空间,他不用抬头能望见徐流深下颔,唇淡红,往下是凸起喉结。他身上有焚香后幽远静谧的气息,没有地下一千年雨水沟壑侵蚀的涩味。   距离太近脑子确实容易缺氧。   不管是和鬼还是徐流深。   谈善这人跟弹簧一样,压到最底就算是阎王面前都要顶两句。他双手环抱,客客气气地问:“我能问了吗?”   他其实更想说“你是不是要去检查耳朵”。   徐流深大发慈悲放过他:“问罢。”   谈善开始确定自己发烧了,他强撑着逻辑,什么都想问。但离的近了,盯着徐流深那张千年不变的脸,他胸腔里像有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你来花楼干什么。”   问出口谈善心里一咯噔,徐流深又恢复了那副要笑不笑样子。他确实跟他的名字一样,变成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饱含风暴和漩涡。旁人难以猜测他心中所想,也无法预料下一秒他会做出什么。   为了显得这个问题不那么突兀,谈善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逛花楼,不太好吧。”   徐流深压着后脖颈,眼尾一扬,宛如冷笑:“只有这个?”   寂然。   他们走到四楼。   身侧挖中空的墙上放着徐徐散开淡烟的香筒,烟里似乎掺了别的东西,闻起来口干舌燥,飘飘欲仙。   脂香阵阵,油头粉面的哥儿和香肩半露的姑娘家嬉戏笑语从一楼盘桓往上升,低头往下是大片雪白肩背。   谈善避重就轻:“逛花楼确实……”   突然“嘭”一声!   有什么东西直直掉了下来,打断他后半句话。   谈善下意识抬头,太快了,是一团什么从上方垂直往下倒,接着巨大茶盏碎裂声“咣当”,有什么四分五裂。人群愣住,反应过后有人率先尖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   谈善:……我最近是有点不吉利。   放花楼的客人在短短一炷香内全部回到自己厢房内,外面鸦雀无声。   死的人谈善不认识。   他从五楼摔下来,脖子了无生机地垂下。手腕上镯子翡翠玉镯不知磕绊到哪儿,碎成七八瓣。   一楼一片狼藉,残羹冷炙翻倒,正中央清出一块空地。   十一用手试探脉搏,摇了摇头。   春五娘跪在中间,心知大难临头,两眼一闭恨不得昏过去。命案,这不是她使点计谋能逃得过的罪责,她艰难:“世子爷,奴愿以死谢罪……还请、请世子爷高抬贵手,留放花楼众人一条生路。”   她话说到一半最开始替徐流深弹琴的公子猛然抬头,直直看向谈善站的位置:“是他!是他害了霜平,一定是他。若不是他抢了霜平在爷跟前弹唱的机会,霜平也不会……”   “大胆!”春五娘厉声呵斥,“殿下面前,岂容你放肆。”   画桐不甘不愿地闭嘴。   这下众人视线又都集中到谈善身上。   谈善:“……”他大脑飞速运转,先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徐流深。   徐流深坐在唯一被清理出来的太师椅上,太师椅颜色深,他靠坐,单肘支在扶手上。衣青如水,如一朵巨大青莲盛放椅中,令众人不自觉屏息。   他定定看了会儿跪在地上的画桐:“你说。”   看来指望不上。   谈善迅速回想自己进楼后发生的一切事情。   画桐喜不自胜,磕头叩谢,急急:“殿下不知道,整个放花楼为殿下的到来做了十足准备。楼里的公子都卯足了劲儿想争个露面的机会。”   “楼里琴技阿船排在霜平之后,可比试当日霜平却让恩客伤了手,名额才落到阿船头上。霜平本是富贵人家出身,散尽家财却留下一把焦尾琴,心心念念要与殿下做伯牙子期……”   谈善听得眼皮一跳,果然,十一脸色当即变了,大喝出声:“大胆!”   徐流深表情未变,自上而下看人时眼皮窄成薄薄一道:“让他说。”   谈善走了两秒神,画桐立刻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是你!你做了手脚,当日的恩客萧公子明明是你的常客,是你教唆他让霜平弹琴至深夜,伤了十指!霜平夙愿不得,这才跳楼。”   徐流深转头:“你怎么说。”   谈善:“其实,我的琴技理当比他二位高。”   霜平不敢相信:“你!”   谈善心里叹了口气:“守门人是这么说的,不是我说的。”   徐流深微微躬身:“春五娘。”   春五娘闭了闭眼:“他说得是,放花楼中琴艺最高者,唯阿船一人。”   徐流深身边跟着两名侍卫,除了十一外的那一名附耳在他身边,说:“坠亡,目前尚不能判断是被推下来还是自己跳。”   春五娘来脸色刹那变得极白。   “有另一个法子,春五娘,当时五楼之上共十二名丫鬟和七名哥儿,加上熟客来往人数共三十一人整。”   徐流深轻飘飘道:“你说,各打三十大板,谁会先开口。”   “来人。”   他身边悄无声息出现足够多的护卫,最近那人的手已经快要摸到瑟瑟发抖的丫鬟腿,对方发出一声惊恐的啜泣。   “被推下来的人和跳楼下来的人落地点不同,用个草人试试就行”——谈善想说,但很快又发现这类做法只能得知对方是自杀还是他杀,再加上他现在自身难保。   春五娘颓然跌坐在地:“殿下!”   “都是五娘一人之错,放花楼近日,近日有五石散。霜平偶然得知此事扬言要告诉殿下,奴是怕事情闹大招来祸事,一时鬼迷心窍,这才……”   五石散。   谈善一惊,梭然看向她。   这东西在姜朝的违禁程度相当于现代毒-品了,怪不得能惊动徐流深从姜王宫中出来。   “此物是约莫一月前奴发现的,在后院中。”春五娘低垂着头,哑声,“奴慌了神,犯了大错,愿求一死。”   谈善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到底五石散从什么途径流入,私下又如何流通,仅仅这一包毫无用处。相比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放花楼死了一个戏子不值得令徐流深上心。   “送去衙门。”   清理现场时谈善上前一步,霜平那双眼睛美丽而怆然,睁得大大的。只迟了一步,他就能见到徐流深。   平民百姓见世子一面难入上青天,这是他一生唯一且仅有的机会。   谈善叹了口气,想盖上他的眼睛又实在不敢动作。徐流深在他身边,弯腰,先他一步伸手,动作很快。   苍青骨节带着帕子在薄如金纸的面上一抚,那双眼睛就微笑闭上了。   谈善一愣,蹲在地上:“世子?”   徐流深扔了帕子,拎着他领子:“不走?待在这儿等人死而复生?”   又生气,一天天的不知道为什么,总生气。   谈善心里诽谤,嘴上讨巧:“没有,世子来这儿是为了五石散?”   “你以为我来做什么。”   徐流深稀奇地看了他一眼,乍然想到什么,冷冷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啊?   “我才来,不对。”谈善含糊道,“我一直在这里……啊。”   徐流深阴阳怪气:“姓萧的是你的恩客?”   “不认识。”   谈善费尽心思将话题拉回来:“霜平可能是在去找你的路上被截下的。”   “他大概确实将你看作可信任的人。”   已经走到放花楼外,凉风习习,空气中漂浮不知名的花香。   徐流深忽地安静了:“他将我看作可信任的人,我却未必会信他的话。”   “世间的事本该如此,仅一人竭力,全无用处。”   路上有一颗颗的石子,徐流深踩木屐的声音“咚咚当当”地变大。他从前走路不这样,从前他是姜王宫完美如木偶的继承者,从不违背半分。   谈善摸了摸脑袋,跟在他身后:“殿下,你要去干什么?”   徐流深仍然把木台阶踩得闷声作响。   谈善还有一事,他没管徐流深,苦恼地说:“我落水撞坏了脑子,不会弹琴。”   “万一回宫露馅怎么办。”   仿佛就等这一刻,徐流深优雅地挺直了身,用“看见没,前面这片鱼塘都是我说了算”的眼神施给他一眼,道:   “本宫说你是琴师你便是琴师,宫中若有人胆敢嚼舌根,后山那群生吞腐肉的乌鸦正好缺一顿食。”   他仿佛快乐许多,也自由许多。   谈善于是很放心,他希望徐流深是快乐的,就像这是他很早以前就有的念头一样。   从放花楼到岸边有一段距离,划船时经过一片幽碧的荷。   谈善试图找到一个能下手的突破口,但他一个常年久居宫外的小倌知道朝中官宦未免奇怪,他拐弯抹角:“殿下,您觉得鳌太师家中的儿子鳌冲如何?”   徐流深高调点评:“蠢货。”   “……”这天没办法聊。   谈善:“那鳌太师……我听说他能文能武,还做过世子的老师……”   徐流深没有反驳这句话,他心顿时往下一沉。   历史上世子涧死因成迷,姜朝灭国也灭得稀奇。他真不知道这事怎么下手,扯个嗓子说你干爹鳌冲叛国谁信啊。   算了,想不通的事情一晚上也想不通,他要睡觉。   接下来的事谈善完全没有印象,他累得眼睛睁不开,两条胳膊在湖里玩水,玩着玩着呼吸平稳。   他睡得不省人事,十一划了半天船目瞪口呆,就差把他拉起来跟自己一起划。他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徐流深便动了。   他仿佛就在等这一刻,弯腰把人捞了起来。上岸那一步踏得极稳,两重淡青长裾垂下,交错,密不可分。   十一手里还握着船桨,惊得张大了嘴:“世子,还是属下……”来。   徐流深留给他一个背影。   盈盈檀香如旧。   深秋的黄叶落尽,枯萎在脚下。   徐流深心满意足地抬起唇角,他抱了人从马车下来往客栈走,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路,长得不能长的七年。   没关系。   他想,我擅长等待。   而久等的东西,势必是珍宝之首。 第18章   古代是深秋,宅院槛窗半开,下小雨,景色雾蒙蒙。谈善全凭记忆给自己系了腰带,蹬上木屐,“咚”往地下一跳。   他实在很……   十一抱着剑杵在一边,少年老成地撇嘴。   姜人重仪态,行走坐卧自有约束。这人不同,衣衫松垮,弯腰提鞋动作也很随意,让人想到水塘里一只快乐的绿水鸭,摇摇摆摆快快乐乐。   谈善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扭头问:“你们世子呢?我有事找他。”   十一戒备:“你找殿下干什么?”   这两只高跷鞋穿在脚上走不了路,谈善实在不适应,拎了木屐在手上,沉吟道:“啊……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要出去。”   十一浑身冒毛都炸起来:“你还想要殿下陪你出去逛街?不可能。殿下忙得不得了,这会儿正在和魏池云魏都督议事——”   谈善比他更奇怪:“我为什么要徐……你们世子陪着去逛街,我就是想问他有没有钱……银子给我,我要去买点东西。”   “他有事你给我也行。”谈善贴心补充。   没钱寸步难行。   他没钱,但徐流深肯定有。   十一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钱财乃身外之物。”他确有俸禄,只不过平日出行并不带在身上。   “哦,你没有。”   “你!”   谈善了然,他展了展袖子,发愁道:“我也没有。”   “那你带我去找你们世子吧。”他想了想,说,“我分一半给你。”   十一跟他对视两眼,硬梆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殿下在前厅。”他抬了抬下巴,觉得这人也没有想象中糟糕,别扭道,“我带你去。”   谈善于是拎着他的木头鞋子出了门。   这是一座三进式的宅院,环境清幽,卵石小路一路蜿蜒。院里瑶台玉凤凋谢,花枝垂下。枯叶扫进泥土中,放眼望去一片开阔的萧条。   前厅有人。   徐流深穿了红黑交映的颜色,将眉眼压得乌沉。金冠是缠绕孔雀尾,额发高束。配饰点睛而不喧宾夺主,通身华贵。   十一看完回头,先瞅了一眼谈善的脚,又瞅了一眼谈善的脸,欲言又止。他本来年纪不大,藏不住心事,深深不解:“你为什么不敬畏世子。”   “啊。”   谈善还在踩鹅卵石,脚底穴位舒舒服服,闻言也抬头。前厅悬着“正大光明”的牌匾,气势恢宏。徐流深在一堆年纪明显比他大许多的迂腐官员间,单手撑着厚重扶手,神情隐隐不耐。   真是错过了七年多。   谈善心底浮起微妙的遗憾,半天才回答:“他才十七岁,不用用这个词吧。”   十一更不明白了。   他俩揣着对彼此的深切疑问到了前厅,谈善还没开口,一道口水差点喷到脸上。他震撼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世子爷,这放花楼的事儿我确实不知道。”   “放屁,你董卫要是不知道老子把字儿倒过来写!谁不知道放花楼跟你们北阳郡的关系。大半的银钱哗啦啦留进去,要我说,这次就是你们看守不力。”   “好你个庞忠。”先头说话的挽起袖子上前一步,气得七窍生烟,“放花楼的银子我府里帐房先生记得清楚,每年按时给王宫上供。你竟敢在世子面前血口喷人,看我不弄死你。”   “干你娘的,要打就打,谁怕谁。”   “……”   双方争得面红脖子粗,谈善表情一时空白,站在原地双眼发愣地看双方打口水战。   “铮!”   一把雪亮长剑将二者隔开,顿时二人噤声。   看样子徐流深也觉得吵了,他坐在主位,一句话没说,伸手拔了身边冷面护卫的剑。“唰”剑身脱鞘,森寒双面照出一左一右两双眼。   “太吵,本宫听不清。”   徐流深用剑尖拍了拍其中一人的嘴,皮笑肉不笑:“静一静,嗯?”   董、庞二人盯着抖动不止的剑尖,吞了口唾沫,不敢说话了。   他们其实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传话的人只说放花楼出事上头来人问话。刚听到话二人还不以为然,心想上头上头能是什么上头,总不至于是王上亲临。真见到令牌后鞋都没来得及穿连滚带爬从榻上下来,告罪完才敢颤颤巍巍地叫“殿下千岁”。   大冬天从娇妻美妾怀中拎出来,受了半天审问满脸疲容,再心理承受能力强的人也受不住。董卫揉了揉脸,无意间瞥见檐下多了两个人。   下小雨,石板上有青苔。来人是个年轻的公子,头没束,乌黑发丝垂到腰侧,身披朦胧湿雨。他抱着胳膊,宽袖往上抬,露出半截细瘦的胳膊,睁大眼,看热闹的促狭几乎要从眼角眉梢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是也衣衫不整从榻上压下来?   乍一见到没穿靴的脚董卫热泪盈眶,心想终于多了一个人来分担徐流深的无名之火。   下一秒他顿住,不敢相信地抬头望向上首——   “哐当”徐流深反手将剑插回,天地良心,董卫甚至觉得他插得太快差点削掉自己一截袖角。   当朝世子,身份何等尊贵,他只在朝堂之上隔着重重官员见过一面。姜王让世子辅政,金銮殿地砖扎眼,贪官温热鲜血从上至下一路往下流,头颅骨碌碌滚过死寂大殿。   ——听说那一月幽州城官员家桌上再不见肉腥。   他此刻之神态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董卫趴在地上,不死心般抬头。   连日阴雨,徐流深看起来心情尚好,拇指上鸽血扳指明晃晃,应该值不少钱。谈善放下心,走了两步到他面前,摊开手,正要说话徐流深用一种令他后背发麻的、截然不同的语气说:“醒了?”   谈善:“……醒了。”   徐流深:“来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檀香,或者茶香盈盈地绕在了自己身上,但他们应该没有靠近到这种程度。谈善忍住了提起袖子闻的冲动,实话实说:“我是来要钱的。”   董卫的瞳仁震动了那么一下,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你要去做什么?”徐流深冲身后一点头,黑衣的护卫从他身后站到谈善身后。谈善又开始绞尽脑汁编故事,他用一种正经到世子爷心里发笑的口吻说:“事情是这样。”   徐流深望着他,有一句回一句:“是什么样。”他其实不清楚他对这个人是什么感受,但他愿意对他耐心一点,特别一点。   谈善想了一大通话,徐流深眼神实在很耐人询问,于是他放弃,用袖子遮住脸,摆烂:“我就是想要。”   “那去罢。”   徐流深靠回太师椅里,支着额头笑了。   他笑起来又有小时候徐涧的样子,眼尾和唇角都抬起来。谈善一时晃了下神,光影错杂在他绯薄眼皮,无数跃动金色尘埃中,他和千年后的鬼身影重叠。   “来。”   徐流深冲他伸了手,示意他上前。   神差鬼使,谈善往前走了一步。   他还赤脚,十一替他拿着鞋。徐流深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谈善低头,腰间微微一紧。徐流深双臂从他腰侧穿过,给他理完腰带,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说:   “太阳落山前回来。”   “给本宫带一样最喜欢的东西。”   ——最喜欢的东西。   谈善走在长安大街上,被入目繁华砸昏了头,仅剩的一点儿“最喜欢到底是他最喜欢还是我最喜欢”抛诸脑后。   他还没忘了自己要去黎侍中府,这个时辰不知是什么人在放纸鸢,高墙大院内传来一串欢快笑声。   门房问他来做什么,谈善想了想,说:“来拜访黎春来黎公子。”   “大公子刚出门,客人不妨明日再来。”   谈善抚了抚衣角上灰尘,冲他笑了:“不用。”   十一还从来没有吃过闭门羹,抱着把伞跟在他身后,不解:“你把世子搬出来一用,保准整个黎府一炷香之内出来接见。”   檐角弯弯,折射出晶亮雨水。   谈善发自内心:“为什么?”他和黎春来情谊也没那么深,见于不见全在缘分。   十一闭嘴,踩着水坑道:“你真奇怪。”   谈善看什么都稀奇,没把他说什么放在心上。一路晃晃悠悠走,路边都是摊贩,挑着担你来我往吆喝。走了不远他口渴,跑进了茶楼。   一般情况下,茶楼这类市井之地能最快知道明面上打听不到的消息。   半炷香不到,谈善蹲在地上,郁闷:“你们都不说书的?”   “说书?”   十一蹲在他身边,两人打一把伞,这么看着好像一只大蘑菇底下长了两个杆。   “什么是说书?”   谈善:“说书就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怀抱对世子的盲目崇拜十一骄傲:“有什么你问世子,世子什么都知道。”   他俩正好在一家客栈门口,谈善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一截蓝色艳丽服饰——裙摆上挂了叮叮当当的银坠。顺着长裙往上,女子戴面纱,男子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鼻如悬胆,口舌通红。   谈善一顿:“那是什么?”   十一眼神明显变化,低声:“巫鬼。”   “什么是巫鬼?”   “通灵之人。”   姜人认为世间万物有灵,修行到一定程度能与日月星辰对话。谈善知道这件事,他嘴角一抽,背对着这些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作奇怪的东西抓起来就糟了。   十一还要撑着把伞跟着他挪,疑惑:“你转身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走过一堆人,留络腮胡,浓眉大眼。谈善也不认识,岔开话题:“那是什么?”   十一觉得他话多:“胡人,往来商贩。”   “那又是什么。”谈善指了指侧边。   “卖糕点的。”   十一嫌他事多,头也没抬:“世子说禁在外进食。”   谈善:“你先抬头。”   卖糕的老板娘,头上围着颜色深绿的头巾。她鼻梁很高,眼窝深,虽然全身上下粗布麻衣遮得严实,但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谈善多看了一眼,一队胡人商贩在她摊前停下,手指点了几样,付银票。   用银票买单,数额实在大。十一也从伞下奇怪地瞅了两眼,他常年习武,目力比谈善更好,目光霎时凝重。   瘪瘪的纸包,从银票下递了过去。   十一焦躁起来。   他的任务是跟着谈善,即使谈善身边已经有黑马褂,他依然不能擅自离开。这一趟出宫就是为了五石散,这东西一旦真正在幽州城内流通,整座城池不堪设想。   这小孩都要将指甲盖嵌入肉里,谈善把伞柄从他手心生生掰出来,窃窃密谋:“跟上去。”   十一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我们跟着他。”   十一挣扎:“世子命我跟着你,寸步不离。”   谈善琢磨着路过哪家裁衣店换双草鞋,至少走起路没声儿。再去抽两根趁手的刀啊剑的,他没生病之前长跑还破过学校记录。十一这么说他觉得对方有毛病,还离谱:“我跟你一起去,不就是你跟着我吗。”   似乎是这样。   眼看胡人身影要消失在不远处,十一咬咬牙:“走!”   跟人不难,胡人性特征明显。谈善在对方可能会发现自己时换了双草鞋,他跟十一太像一堆主仆,好几次胡人停下张望,没注意他们。他俩晃晃悠悠在街上,记下对方到过和停留过的地方。   跟着走了大半都城,最后胡人停在一干小巷前,谨慎地观察四周。他观察多久谈善和十一屏住呼吸在死角呆了多久,鼻尖双双冒出一层汗。   胡人放下心,伸手敲门。   汗水顺着眼皮往下滴,谈善后背贴着粗砺墙砖,一动不敢动。   胡人和门房低声耳语,穿了冬衣的门房从门口探出来,同样警惕,最后将人放进去。   十一从胸口掏出响箭要放,谈善拦住他:“这东西太容易打草惊蛇,你认识路,先回去,我在这儿。”   他身边有另一个人,黑衣的侍卫冲十一点头,十一手压在伞柄上,无声做口型“不要擅动”。   谈善冲他做了个奇怪的手势——食指和拇指勾圈,剩下三根手指竖起。十一没看懂,不过他猜测是“好”。   十一很快消失在视线中,谈善想了想,在周边绕了一整圈。   这座宅院有后门。   他跟徐流深的护卫一人守后门一人守前门,半炷香后,一辆马车停在后门,谈善躲进隐秘处,又过了半炷香,胡人送另一名兜帽遮面的男子出来。   谈善血液往头顶冲,他紧贴墙边,悄无声息看去——一阵风正好吹起中年男人兜帽,他什么都没看见,却看见对方右手断指。   谈善瞳仁一缩。   然而已经来不及——   “什么人在那里!”   “快追!”   跑!   谈善当机立断,冲向窄巷口,跑太快带起一阵风声。   这里出去后五百米是一条岔道,岔道往前是闹市街巷,必须出去。   长衫行动不便勾到墙砖,谈善大力一扯,他顾不上回头,玩命儿往前。   “追!”   后面传来暴怒的大喝:“别让他跑了!快追!”   肺部充血。   谈善心里说了句对不起,到时候转回来赔钱,一扬手推翻了距离最近的辣椒棚。“砰砰哐哐”一连串响。   好几句咒骂和跌倒的声音。   他有了短暂喘息机会,一脚踏出窄巷。   过路人渐渐多起来,根本没办法跑。   “这是什么?”   “金子,老胡,这是金子!纯金的!”   “快检快检,地上都是金子!”   “你别挤我!别挤我!”   “滚一边去!”   “……”   谈善一边跑一边往外倒布口袋金瓜子,徐流深到底给了他多少,这么往外倒有种口袋深不见底的错觉。他才倒了一半两边百姓一哄而上,很快跟在后面凶神恶煞的壮汉被牢牢堵在人群外。   计划通。   谈善松口气,游鱼般一头扎进了拥挤街市中。   亥时,大雨倾盆。   都城戒严,官兵挨家挨户搜查,风声鹤唳。   “殿下,西坊没有。”   “东边没有。”   “十三街巷没有。”   “……”   徐流深撑着把伞立在风雨交界中,半面轮廓阴沉冰冷。他持伞的手上全是雨水,深深吐出一口气。   “找。”   废宅院门被推开时徐流深紧绷的神经猝然断裂,他提膝踏入门槛时差点迈不过去。   谈善坐在满是灰尘的米缸盖子上,这地方很好,就是有老鼠吱呀遍地跑。这一下午过得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他异常兴奋,兴奋之余精神疲惫,看起来就有点累,身上倒是除了两处擦伤外没问题。但和早上出门之前相比简直是富贵公子大变街头乞丐,浑身破烂。   徐流深太阳穴充血,脚底不稳甚至眩晕了一阵。   他一把扶住门框,太用力手臂青筋暴起。   “我看见了。”谈善看见他立刻从米缸上跳下来,向他邀功,跟只向主人要奖励的小狐狸一样,浑然不知他肺腑烧灼,“他见了一个有四根手指的人。”   徐流深想杀人的心都有了,但他知道谈善高兴,也不想扫他兴,每一个字咬碎了吐出来:“知道了,你……”   谈善:“啊?”   徐流深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狠狠闭眼,又睁开。   从很早以前谈善从禁闭亭撬窗翻进去他就知道了,这人胆子非一般的大。   当年那扇窗户离地面足有五米高,窗外只有一棵参天古树,遮天蔽日,树干光滑。黎锈消失后他将整个姜王宫翻过来找,站在树下时心脏跟此时一样,都是骤停的。   谈善灰头土脸,徐流深抓住他手腕的力气非常大,几乎要将他手腕捏碎。他挣了挣,险些痛呼出声。   徐流深垂眼,面无表情看他。   谈善自觉理亏,摸了摸鼻子,小声:“喂,徐流深。”   “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徐流深仍然不说话,握住他的手力气却松了。他五官太漂亮,重彩浓墨,一路赶过来身上都是冷雨,带着腥甜和血气和不知名恐惧,扑了谈善满身。   身后木门经不住风雨,发出“嘎吱”的响声。   连绵雨水从屋檐成串滴落,蓄积成水洼,咚咚当当。   谈善无意识舔了舔干涩下唇。   这样的徐流深让他觉得不知所措,但他仿佛天生就有哄人的本事,尤其是面前这个人。   徐流深只舍得对他生一秒的气,一秒就是一秒,不能再多——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笃定。   “我知道很危险,以后不会了。”   谈善变魔术一样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一串完整的、五个果的糖葫芦。糖衣裹着红山楂,在昏暗光线下显出奇异的诱人。   “给你。”   他半仰着头,小声:“不要生气了。” 第19章   钻进来这宅院费了谈善老大劲,闪躲不及撞到脑袋,情急之下还一棍子砸烂了别人东厨的窗。   窗棂折断,寒风从豁口里刮进来。他用另一只手背蹭了蹭右脸的灰,手指冻得通红,握着细细的糖葫芦木签展示一样在徐流深眼前晃,晃了好几次:“没沾到灰,我一路带过来的。”   语气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得意:“厉不厉害?”   风吹雨动,草帘响,冰糖葫芦红彤彤。   徐流深一只手还拿着伞,眼中映出那串完整的、没有受到丝毫磕绊的糖葫芦串。下雨潮湿,昏沉光线没入他瞳仁中。   他长久凝视谈善,眼睑突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厉害。”   他伸手,屈指在谈善脑门上不轻不重弹了一下,转身朝断了一半的门槛走,拢袖时压住了后怕发抖的右手,用左手抽走了那根糖葫芦。   糖浆的味道甜得腻人。   谈善的鞋和袜子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也不在意,光脚跟上徐流深,在他背后说:“你不知道刚刚我差点就被抓住了!还好我跑得快,但我刚刚掀飞了八筐大白菜五筐萝卜黄豆还有核桃芝麻什么的……我还记得路呢,快回去赔钱。”   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自觉。   徐流深往外走,空有秋后算账的打算没有秋后算账的气,再多的话硬是恼怒地憋住了,憋得自己眼角抽搐,郁闷无比。他妈的嘴上还控制不住地应:“赔。”   得到肯定回答谈善放下心,脚步都轻快起来。依然在下雨,天幕幽蓝,凉爽秋风拂过面颊,湿雨滴溅上脚背。他又觉得有趣,“啪啪啪”地跟在徐流深身后用脚踩水。一前一后,像一只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   街巷路面有积水,四周比白天安静许多。谈善只以为是下雨天色暗没人出门,毫无察觉地讲他刚刚看到了什么:   黄昏时分有新娘出嫁,绣扇遮面,梳了高高的发髻,上面簪了一只漂亮的孔雀,样子美丽;过来闻到蒸包子的味道,好像是牛肉馅,香味飘得很远;大袖子跑不动,他撕烂了,希望世子爷不要怪罪他,怪罪也没有办法……   路过摊面,徐流深毫无征兆一停,往包子铺里扔了二两碎银。   “一笼包子。”   谈善和包子铺老板都愣了一下,前者抬头,世子爷自个儿走在高高低低屋檐下,不知道跟什么人较劲,也不撑伞,肩膀上湿了一大片。   绝不回头看一眼。   包子铺老板憨厚地摸了摸脑袋,不明所以:“好嘞。”   一整屉热气腾腾包子出现在谈善手上,皮薄馅大。他饿得狠了,咬了一口往里吞,太烫发出小声的“嘶”抽气声。   进食的动静窸窸窣窣。   徐流深放慢脚步,气得发晕的头脑在风中冷静了。   算了。   算了。   世子爷心想,算……了。   徐流深霎时停住,闭眼,猛转身,腰间成套的环佩发出“铛铛”清脆的撞击声。   “诶?”谈善躲闪不及差点撞上去,护着包子,抻着脖子往前看,“不能走了?”   雨下得更大了点,他睫毛上挂着一串雨珠,抖两下洒下一串,沾得眼皮上到处都是。冷风裹挟凄雨淋进后领,人在单薄衣襟下不明显地发抖。   半天没等到回应谈善伸手“唰”一下抹掉眼睛边的水,视线没来得及清明,头顶雨丝一歇。   徐流深撑开伞,一言不发遮在了他头顶。   “你太慢了。”   谈善兜着酥油饼麻糖和豌豆糕,疑惑:“有吗?”他不觉得啊。   徐流深扫过他光着的脚丫,忍住了。   谈善顺着他视线往下,脚趾一缩,了然:“我不想穿,这样挺好。”   徐流深:“……”   他只说一遍,并不想再另找话头跟谈善这个脑袋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横线直线的人沟通。   他忙得很,要用龟爬的速度给人撑伞,还得替人看着路底下碎石。世子爷没干过这样的事,走两步嘴角往底下冷冷地撇一度,最后变成了极其不悦的下弧。   一般情况下,挺有压迫感。   但他手里拿了串冰糖葫芦,红艳艳的一串,从街头招摇无比戳到了巷子尾。   寂寂无声皇城护卫军跟在靠后的位置,为首两个实在不解,彼此耳语,得出“那串糖葫芦必然有什么猫腻”这样简单粗暴的结论。   谈善对此一无所知,他走着走着一停:“咦?”   整条大街空荡荡,居然还有一户没关门。   “哗啦”一盆水倒了出来。   谈善下半裤腿全湿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住。   泼水的姑娘明显也愣住了,跟谈善大眼瞪小眼一会儿,抢先:“是你突然出来的!”   身后还跟着兵,徐流深一向懒得跟这种人多费口舌,刚要招手,衣角被扯了一下,低头。   谈善牢牢抓住他袖子,对柳儿说:“是我突然冒出来的,你先进去吧。”   柳儿面上出现悔意,往院里看了一眼,里面有断断续续咳嗽声,一位跛脚老人披衣,拄着拐杖出来:“柳儿,这是?”   柳儿不说话,抿紧了唇。   老人往谈善裤腿上望了一眼,顷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进来坐一坐,屋里煮了生姜茶……咳咳……夜里风大,快进来。”   柳儿跺跺脚:“你进来。”   “不用。”谈善说,“反正下雨也湿了,回去换。”   “让你进来你就进来!”柳儿用很凶的语气吓唬他,“外面来了官兵,专门抓这个时辰还在街上乱走的人,当心有人见你们鬼鬼祟祟报官!”   木门敞开,里面灯油掐得亮。谈善想拒绝,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他顿了顿,拽着徐流深一脚跨过了门槛。   两间小屋,不大,收拾得整洁干净。架子上摆了一满排的小木雕,谈善用干布擦脚,一双脚踩在长凳上,无意问:“怎么还亮着灯?”   一整条街巷就这一家。   老人没什么好瞒的,说:“家里有个不孝子,在东边集市做生意,谁知中了别人圈套,不知吃什么生了瘾症,为此物散尽家财,拿刀倒逼家里爹娘拿钱,最后当了妹妹嫁妆不说还抵了家里三亩田,走火入魔。”   “后来他一个雨夜出门,再没回来。老伴伤心,一病不起。家里就剩下一个幼女,还未及笄,只学得一些雕花的手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话时脸上不见伤心,只是陈述。苍老腰背却弯下去,再也直不起来。   谈善沉默一会儿,想安慰两句,端着姜茶出来的柳儿快言快语:“阿爷当年还跟姜王打过仗,阿兄做这样的事,叫阿爷心里不好受,夜夜睡不下,死了也是活该。”   “……”   徐流深手指在桌面一叩,眼皮微抬:“他从什么地方拿到五石散?”   “就是那个吃了上瘾的东西。”谈善解释。   柳儿想了半天:“不清楚,但他常去一个勾栏院,里面的老鸨长得丑。”   临走谈善磨蹭了一会儿,不知有什么话要同柳儿说。徐流深立在晃动的老旧窗花边,刚吃下去的生姜茶烧得慌。好在他面无表情,又是深夜,看不出来。   老大爷瞧见院子里二人交谈甚欢,不由意动,咳嗽一声问:“不知令弟家住何方,有没有婚配?”   徐流深心里那把无名火越烧越旺,他想说你妄想,教养不允许,冷漠脸:“有。”   拒绝之意明显,柳儿天真直率,只是性格上相配,家世必定差一大截,嫁过去要受苦。老大爷拄着拐杖,叹息:“晓得了,更深露重……慢走。”   告别时柳儿站在门口,少女身量正正好抽条,表情灵动。谈善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心想家中只剩一个老父,也不知她未来会如何。   徐流深目睹他频频回望,微妙地顶了顶后槽牙。   ——他觉得古怪,又不明白古怪在什么地方。   头顶月亮漂漂亮亮,映衬得他唇色清亮如水。十七岁的鬼,谈善心底咂摸过一圈,袖子里细长物贴着脉搏,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最终还是没送出去。   回宅院更没机会。   一堆黑衣的护院守在外面,一见徐流深踏入院门迅速迎上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徐流深的眉头拧起来。   他显然有事,这时机一点不唯美,也不恰当。谈善想至少先洗个澡,于是留给他一个潇洒的招手背影。   分开是潇洒了,半夜谈善开始发烧,烧得头重脚轻。   他下午跑太快闪躲不及撞到脑袋,淋雨倒是快活,头一直眩晕着转。再加上风寒发烧眼冒金星,根本动不了,老老实实裹着厚重棉被在榻上打喷嚏,“阿嚏”“阿嚏”一下接着一下。   鼻子不通气嘴巴呼吸又干,好半天才捱到睡着。   ——他做了奇怪的梦。   黑金的衮服,七章,八旒冕。缠黄绦玉佩随衣襟散落在地,隆重色彩迫近脑中,压出一道雪亮的光。   是很深的呼吸和爱抚。   压在他脖颈后的手指骨瘦长,骨节量感极重,逼迫他、禁锢他。他闻到麝香、鹿茸草和薄荷的味道,神经被逼得要求饶。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快感席卷全身,让他睡梦中呼吸都急促。   “阿善,阿善。”   他听到模糊轻笑的呓语,每一寸血肉都自愿柔软地张开,接纳和承受。   ……   徐流深从地牢回来时身上都是血腥味,他严苛地沐浴净身,熏香拜佛——他所具有的看得见的松散基于早已炉火纯青的各项仪态,他尽力让自己变得正常有趣,但他明白自己时常会有改不掉的怪癖,譬如他将整个姜王宫掘地三尺找一个平平无奇的伴读,不惜血洗半朝宫殿。又譬如他将少时瑰丽奇谲的故事牢牢记住,反复回忆。他认为那和会说话的乌鸦一样,来自截然不同的地方。   再譬如他对童年死而复生的玩伴有难以描述的旺盛探究欲,和直到此时仍不清楚的浓烈情感。   他时常困惑一些别的事,比如为什么“黎锈”要将那捧雪塞进他领口,那是世间少有他需要花脑子思考的问题。此类问题他想不出答案,但那个有不同身体相同灵魂的人能为他解惑。   徐琮狰教会他,抓住能抓住的,杀了不能抓住的。目的其实殊途同归——留下想要的。   他没有束发,长长绀青发带在冷风中吹起,宽袖鼓风,拾阶而上时每一步走得极稳。   “吱呀——”   门被推开。   谈善发烧,还陷在梦中,神思并不清明。他半跪榻边,抬起烧得沉重的眼皮,在一片雾里看花中感知来者轮廓。有一秒仿佛这个人和将汗水滴进他颈窝的人重叠,极淡龙涎香味道幽幽散开,宫殿金砖在日头下发亮发烫。   应该是一个燥热的午后,像他又不像他的人拿着笏板上朝,在九重天子之威下俯身叩首,高呼万岁。   龙椅上坐着什么人,他看不清,也不能靠近。   面前这个人,却可以。   谈善受到蛊惑一般扬起头,将唇送了上去。   一根冰凉手指抵远了他的唇。   “原是如此。”   徐流深轻轻地俯下身,有一点疑惑,又仿佛恍然地说:“你想亲本宫。” 第20章   寝帐长长, 四角垂香囊。山花焦叶和各色珠光堆叠。谈善微微扬起头,还保持着和徐流深对视的姿态,手指极轻地蜷缩了一下。   徐流深身上传来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就在那一刻, 谈善猛然想起史书上, 或者什么地方的, 关于世子涧的身世。   徐琮狰有十一个儿子, 他当年怎么从养蛊一般的储君争夺中获胜,徐流深就如何获胜。徐琮狰在慈庄太后手中栽过跟头, 这个野心蓬勃的君王一开始也曾渴望母爱,但他因此付出了高昂代价——他被流放掇山塔,在长期劳役和各种“关照”下断了五根肋骨, 落下终身病根。   他为徐流深排除了一切隐患——徐流深出生之日, 他一剑斩杀了徐流深的生母于氏。那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生产后还虚弱, 胸口“刺啦”血花喷溅在面部。   因此徐流深没有母妃。   徐琮狰希望他没有情感上的弱点,因此自少时起姜王宫没有人敢与他说话。他和一把琴还有成千上万的典籍度过了前十年, 直到徐琮狰为他挑选伴读,选中了一个傻子。   傻子卷入宫廷内斗,死了。   徐琮狰又认为徐流深应该是一个能说话的正常人, 至少表面上要像,于是他让徐流深和王宫中的每一个人说话。   自那之后七年, 徐流深用他从徐琮狰身上学到的所有东西陆续绞杀十三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每一任姜王都诞生在激烈厮杀中,他不动手,终有一日头颅会高悬城墙之上, 被秃鹫啄掉眼珠, 直至风干。   通往高处的路血腥,残暴, 毫无人性。   头狼在培养自己选中的继承人,一旦他发现有更强的,再多的宠爱也无法维系父子情。徐流深前十年思考怎么活下来,后十年思考怎么将前一任王拉下王位,他如今的自由全是因为他做得出色,无可替代。   而大多现代史料上,大都认为世子涧死于姜王溺爱。   ——他在网站上反驳的话,每一条都含沙带血。   “我做了梦。”   谈善嗓子还发干,他望着徐流深右手,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正常的骨节,掌面粗糙、关节畸态,弯曲时像不灵活的机器指。几乎每一根指头都骨折再愈合过,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   “我梦到……”   谈善反应迟钝地望着徐流深,仿佛失语。   ——他觉得有一点像,梦中人和徐流深的手。   “你梦到了什么。”   徐流深这时候仿佛又不计较那个“你要亲本宫”的问题,低低问。   他披了宽松的外衫,像是用凉水浸过身,扑面而来一股寒气。与之相反,指尖却烫得不像话。谈善一把抓住他手,青色血管中有什么“突突”地跳,隔着一层皮肤跳得他眼皮不停抽动:“怎么回事!”   徐流深表情变得懒怠,他浑身发热,神经也处在一种莫名的亢奋中。   “你想知道?”   他玩着谈善的手,漫不经心道:“东市的勾栏院在卖五石散,你见到的少了一根指头的男子是拿货人,通过勾栏老鸨卖货。”   这么快。   谈善骤然有不祥的预感:“你怎么这么清楚?”   徐流深浑身的血液都在涌动,刚刚在冰水中压下去的燥意又上涌。他“啧”了声,说:“我去找老鸨拿货,他让我吃,为了证明我对这东西有瘾,我吃了一大包。”   “……”   谈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瞪着眼睛:“你发什么疯。”   徐流深瞳仁黑如宝石,冷漠得没有一丝光。   “我知道五石散这东西很危害百姓。”谈善试图跟他讲道理,“不过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脸,你带我去勾栏院,等他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就让官兵抓人,也能一网打尽。”   “呵。”   谈善继续:“你吃了五石散,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这东西后遗症有什么。”他想起戒-毒所痛不欲生的人打了个寒战。   “不行,马上去找大夫去医馆。”   谈善心一横从榻上跳下来,不由分说抓住他手腕往外拖。   徐流深坐在榻边没动,反手一拉。   谈善整个人被扯回来,差点栽进他怀里。   “我能看见你,你叫什么。”他垂了眼睫,幽凉地问。   谈善没来得及细想这句话,门“嘭”一声巨响。   护卫敲了半天门没人听见,徐流深的视线淡淡压过来时后背汗毛一茬茬往外冒,但还是硬着头皮:   “殿下,董大人有事求见。”   董大人?   不就是那天吵架的其中一个人?   谈善探出头。   “殿下,殿下——”   董卫人未到声先至,哭天抢地:“您可一定要为下官做主啊。我董卫就这么一个女儿,才情容貌都是顶尖,才议得一门亲事,正是黎侍中府上的公子黎春来。他竟不愿娶!”   谈善嘴角抽了一下。   他发烧的脑子算是清醒了,这会儿觉得腹中饥饿,伸手往盘子里拿糕点,一边咬一边看热闹。   他以为徐流深处理的都是朝事,比如五石散,比如饥荒治水什么的。男婚女嫁双方谈崩这事儿不是找地方官吗?求到徐流深头上。   他不知道事情的关窍。   旁人要是敢退婚董太守早就命人绑了沉塘,但黎春来是黎家人,董太守是来探个口风。再者“国事无小事”,徐流深没有理由拒绝。   徐流深要笑不笑:“黎春来既不愿,你让本宫把他绑进洞房?”   董卫激动道:“可自古以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黎大人都满意,他黎春来一个后辈,有什么可置喙!”   他甩袖道:“就算是绑,这亲也一定要成!”   徐流深看着已经相当不耐烦,谈善吞下去最后一口糕点,和颜悦色:“董大人可有妻室?”   “一妻三妾。”   比起其他人董卫已经算少,因此他回答得很快。他自认为和发妻感情深厚,幼女正是发妻所出。   “君父君父,殿下也算你半个父。为臣者为君分忧,为子者当孝,怎么着?”谈善凉凉道,“殿下让你休妻另娶,你会同意?”   “你!”   董卫险些气了个仰倒:“二者怎能相提并论?”   徐流深一手搭在后颈,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   董卫立刻噤声。   谈善:“大人,不要强人所难。”   让他好奇的还有另一件事,黎春来从小没有忤逆过黎侍中,居然有胆子说“不”。   说曹操曹操到——   挡风帘被守在外面的侍女掀开。   有人脱了披风从檐外进来,进殿叩首:“黎春来给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董大人。”   董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谈善顿了一下。   他对黎春来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但他还记得那颗糖。   黎家门庭清贵,又因为黎锈天生愚笨,不具备嫡庶之争,黎春来对同母异母的弟弟多有照顾。   黎春来同样注意到上首视线,他只看了一眼,很快看陌生人一样移开目光:“董大人高看,但家弟七年前失踪,在下立誓一日不找到凶手一日不成家。”   谈善一愣。   董卫气得手都在发抖,指着他破口大骂:“那你是要一辈子无妻无子,无儿无女!”   黎春跪得笔直,不为所动。   谈善心中不知是何感受,唇动了一下,没说出话。   徐流深身上覆了一层阴翳,他伸手去拿桌面茶盖,眼帘垂下,似笑了一声。   “董卫。”   他声音低柔:“你想本宫将你送去沉塘?”   董卫后背冷汗一下冒了出来,“扑通”跪在地上:“殿下恕罪。”   立刻有人将他拖了下去。   一室寂静。   谈善想说什么缓和气氛,嗓子却发干。   徐流深有一下没一下压着额角,说:“你还有何事。”   “殿下……”   黎春来闭了闭眼,艰声:“我将他带进宫,答应他不久便能回家。”   弟弟出生时府中所有人都告诉他,从今以后他将多一个继承家业的对手。但黎锈小时候很可爱,虎头虎脑,小脚丫在摇篮里一个劲儿蹬,笑声咯咯。   四岁的黎春来站在摇篮边,温婉的黎夫人握着他的手去碰弟弟,黎锈不哭也不闹,用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歪头看他,两颗乳牙白白的,小小的。   黎春来戳到他柔软的脸蛋,心里下定决心要好好保护他。   再大一点,黎锈说的第一句话是口齿不清的“哥哥”。黎春来当天夜里在温书,一手晃着摇篮——他自告奋勇要和弟弟一起睡,黎夫人用戴着镯子的手去摸他的头,在他忐忑的、期盼的眼神中笑了:“可以啊,春来真有哥哥的样子。只是夜里若是他哭闹吵人,你就把他抱来,我教训他。”   小黎锈没有哭闹,抱着他一根指头啃,口水湿哒哒的。黎春来看书看得累了,就看一看弟弟解乏,弟弟一和他对视就笑,磕磕绊绊地:“多……各……抱。”   他要他抱。   往事入心头,黎春来心里几欲滴血,闭了闭眼,恨声:“殿下……春来忘不了。”   那是他的弟弟。   死后不见全尸,不知下落,不知道躺在冷寂姜王宫哪个角落。他不喜欢王宫,却永远留在了宫中,可能在某一块金砖下,也可能就此腐烂在泥土里。   他死的时候痛不痛,有没有喊“哥哥”来救他。   他怕疼,也很怕孤单,晚上从不一个人睡。   谈善呆呆望着他。   徐流深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痛起来。   “本宫替你找件事做。”   血管里的五石散要爆炸开,徐流深喘了口气,再抬头时眼珠静得漠然:“东勾栏院,老鸨思梨花。”   黎春来行尸走肉般应了“是”,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谈善一眼见到他鬓边夹杂的白发,一口钟剧烈地撞上胸口。   “哥”,他做了那么一个口型,但黎春来已经转过身,步履踉跄。   谈善手脚冰凉,怔怔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黎春来自称“在下”,但他既然十岁出头能做世子伴读,只要过了科考,仕途将一帆风顺,绝不是二十了还只是“在下”。   ——穿过来后他一直尽力避免对这个千年前必然灭亡的王朝投入感情,他心里不相信历史会被改变。但从他答应鬼开始,他就无可避免地会走向漩涡中。   他不是身穿,是魂穿,无可避免会和这个朝代纠缠,产生感情。   他对昨晚见到的柳儿袖手旁观,说服她与自己无关,却没办法将黎春来也排除在外。   黎春来本该有大好前途,他会在三年后中状元,风光无限。   而他此刻甚至不愿考学。   黎锈死了,那他的身体去哪儿了。   “在井中。”   谈善一寸一寸转头,徐流深淡淡——   “捞起来是碎肉。”   “上月初,本宫找到了,不会告诉他。”   谈善:“为什么不……”   “你觉得告诉他更好?”   徐流深嘲弄地笑了一声:“没找到前本宫也这么想。”   他乌黑睫羽安静地垂下,抬眼去看谈善,语气很轻:“没找到,永远有希望。”   “黎春来一个人未必能将事情解决,我要去一趟东勾栏院。”   很快他眼中神色全部收敛,伸手张开双臂,立刻有人替他整理外衣。   “等会儿!”   谈善伸手直接拉住了徐流深右手。   他没拉手腕,拉得手指,五根手指一下缠了进来。   十指相扣的感受奇妙难言,游走每一寸奔涌血流。   徐流深眉梢轻微地抬了一下。   “我也去。”谈善斩钉截铁。   东勾栏位于都城一座不起眼的暗巷,比起放花楼这类风月场所更隐蔽,也更污浊。这种地方大多勾结当地豪绅,一向是官府管辖的疏漏地带,管也不好管,打又打不掉,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娘的,又没了!”烂醉如泥的酒鬼举着不剩一滴的酒壶腿脚分家地走路,擦身而过时谈善默默屏住呼吸。   “咣当——”酒鬼骂骂咧咧把酒瓶踢远。   徐流深手里转着一把小巧的银刃,刃部锋利,唇角抬起的弧度几近冷漠。他应该不太舒服,扣住的脉搏跳得沉而快。   谈善压低声音:“你要去装买家,购买大量的五石散,然后借他向人调货的时机顺藤摸瓜找到源头?”   徐流深脸色缓和了一些。   勾栏院老鸨的警惕程度太高,他进去能获得的消息有限,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退回来。而黎春来为家弟之死痛不欲生,整座都城人尽皆知,他来要五石散,大量的五石散,比他更有用。   况且……   “哟,黎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逛窑-子,不知哪个窑姐儿得了公子青眼。”   开口的人说话如同含了蜜糖,分明是男子,开口却酥得人骨子烂软。   谈善光是听到这声音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说话的人懒倚大红灯笼下,手腕细瘦如竹竿。穿得单薄,瘦得厉害,凸起的脊梁骨撑着衣料,衣衫不整得仿佛刚从榻上下来。手中打着一把小巧的金扇。袖子上蹭了鲜红的口脂,带着一身浓郁的香气。   那把金扇几乎要戳到黎春来胸口,他皱了皱眉,拨开:“思梨花,我来求药。”   “大人对黎小公子之情叫人羡慕。”   思梨花打扇的手停下,他似乎走了下神,很快便笑起来:“跟我来吧,大人,东勾栏中有让人忘却烦恼的东西,定然叫你流连忘返。”   “思梨花?”   谈善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姜朝半数文人墨客、达官贵人是他帐中客,江都第一歌妓,名声堪比南北朝苏小小。   谈善抻着脖子瞧一眼,见黎春来跟在对方身后,心里莫名其妙捏了把汗。   他挺想跟上去,先看了徐流深一眼。   徐流深进去过,再进怕是要引人注目。   谈善犹豫一会儿,斟酌语句。   什么都不做让他觉得白来。   徐流深将短刃塞进他领口,只道:“记得你的话。”   谈善眉眼立刻快乐起来,拉着他的手松开,保证:“绝不会受伤!”   人进去了。   徐流深立在蜿蜒小巷中,身边浮出一道鬼魅身影,是一名老妪:“殿下。”   老妪头上簪了一朵花,陪他一同望向门廊内。树影斑驳,直到再看不见那道身影。   “殿下既然不愿,不让他进去便是了。”   徐流深袖袍寂寂随风。   “本宫只管给他收拾烂摊子。”他道,“他想做什么,也不是一两句话能拦得住,由着便是。”   老妪愣了愣,又劝说:“风大,世子先回去?站久了怕要咳嗽。”   “他胆大。”   徐流深有一点想笑,又很无力,伸手遮住眼睛:“本宫没那么大胆。”   谈善顺利地进了勾栏院。   “爷有钱,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起染坊,区区一个妓女,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   谈善一进门被震得耳朵发聋,一把拦住了要往下挥的铁掌。   靠。   有点疼。   谈善呲牙咧嘴一会儿,怀疑胳膊淤青了。   “多管闲事。”对方勃然大怒,嚷嚷,“你知道我是谁吗!”   谈善敷衍:“是是是,你是姜王。”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他说出来眼皮没眨一下,撒酒疯的人心里打鼓,骂了句“神经病”,生怕沾染上什么,拂袖而去。   “大人要什么?”衣着暴露趴在算盘上的舞女托了下巴冲他盈盈笑,柔荑往后一指,“这儿有美人,好酒,要什么有什么。”   谈善揉着胳膊:“我找思梨花。”   舞女打哈欠的动作一顿,上下打量他:“那公子来迟一步,今日就算是王上来了,思梨花怕是都不会陪,他自有他的情郎。”   谈善“嗯”了声,似真似假:“他也是我情郎,离得近些,看一看就好。我攒了多日的银两,哪怕隔着一道窗,瞧个背影,听听他开口说话也是好极。”   舞女妖娆一笑:“当真如此?公子真是大度。难不成等他与人在床榻上颠鸾倒凤,公子也愿在床底下听个响?”   谈善说:“他欢心,我自然欢心。”   舞女沉默,摸了摸手腕上的翠绿镯子:“既然如此,我替你行个方便。”他眼皮上涂了厚厚一层胭脂粉,直起软而无骨的上半身,小巧的喉结微微一滑。   男子。   “芍药房。”   谈善递给他一粒金瓜子,礼貌:“有劳。”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舞女将金瓜子收入掌心,在他耳边呵气如兰,“我放过你,你要帮我。”   “库房在东面,钥匙在思梨花榻边从左往右数第三块地砖下。”   “帮我放把火,烧了这里。”   谈善碰了碰他的手,从身后拿出一块金子:“我帮你,你一会儿领着人走,把大家都放走。”   火烧起来时思梨花刚褪下外衫,黎春来饮了些酒,躺在卧榻上。思梨花替他脱了靴,神情痴迷,手指抚摸他下颔轮廓。   “轰隆”。   火光冲天。   “不!”   思梨花立刻意识到不对,折身往外,很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库房货物是他多年苦心经营,价值上百两黄金。他甚至顾不上按压他肩背的人,连挣带爬往前,想要抓住倾倒出来的白-粉。   粉只是粉尘,洋洋洒洒空中一挥,了无踪迹。   众多黑衣人腰间别刀,面如杀神。正中央华服青年侧头,腰间孔雀玉佩成色如青玉,冠羽华丽,黄绦金色流淌。   世子涧。   思梨花和他对视,陡然腿软。   终有这么一日,然而偏偏在此刻。   屋内是黎春来,他总会被惊醒。   思梨花说:“原来如此。”   他笑着笑着眼里泪光闪过:“殿下,你如何知道。”   徐流深说:“你从不经过黎府。”   他自有洞察人心的本事,满朝上下尽在手中。   “黎府外种了杏树,开花时很干净。”   思梨花喃喃,不知越过高墙看向什么地方。   他早对五石散上瘾,为了和黎春来说上半个时辰的话一直强撑,内里空乏密密麻麻涌上,不多时掐着自己脖子痛苦地翻滚,朝徐流深伸手:“求,求殿下,给我,我一定……嗬……什么都,都说。”   徐流深静默。   他最终扔了最后一包五石散。   此物单用途在寒症上无事,但大量囤积和流通,还哄抬价格,迟早出事。   思梨花手臂上都是碎石磨出的血痕,他急切地将白-粉塞进口中,一边吞一边呕吐。   人的疼痛有时打断骨头连着筋,但实在太痛了,救命稻草在眼前,即使明知饮鸩止渴,也只能聊以慰藉。   他十二岁做了娈童,痛得五脏六腑翻搅,每每噩梦中醒来,身边躺着大腹便便的官员。   什么都没有,于是想要钱。   半炷香后,思梨花从癫狂状态安静下来,遥遥望着那包粉末,用骨肉伶仃的手腕去沾了一点,送进嘴里,骨髓里的蚂蚁抓挠的痒平复下去。   “世子莫非也有什么痛得肝肠寸断的事?”   疯疯癫癫这些年,他仿佛忽然清醒了,瘦得凹陷的脸颊依稀能看出昔日天下名妓风貌。   白天下了雨,纸包落在满是泥泞的地面,甚至有一些粉状物掉了出来,混进泥土中。   徐流深顿了一会儿。   廊檐下走雨水,他用帕子擦了擦手,施给思梨花一眼:“没有。”   思梨花双手撑着地,笑起来:“人不可能没有这样的痛,只是殿下还未遇见。我劝殿下留下它,等那一天来时不至于生不如死。”   他喜欢黎春来如此久,有人喂了他此物,他挣脱不得。起初不过是为了攒一点钱给自己赎身。后来越陷越深,浑噩度日,忘了最开始只是想在一个雨天清清白白地还一把伞给黎府的大公子。   思梨花。   梨花开了,春天也要来了。   春来春来。   思春来。   徐流深说:“没有那一日。”   他不是懦弱的人,绝不会用药物麻痹自己。五石散所得快乐是虚妄,他只做实事,去达成目的。   思梨花恍然闭眼,唇边带笑:“殿下,我见到鳌家少公子与胡人来往。”   这是他知道的所有。   他说完闭上眼,头顶有细细雨丝,眼皮也冰凉,仿佛回到多年前,他名满京城时在护院陪同下挑选香料,碰上下雨,年轻的公子不识他,和他站在同一屋檐下,眉眼如江南春雨。   他吹风咳嗽,年轻公子给了他伞,在起哄声中红了耳廓,说:“我无二心。”   我无二心。   斑驳砖瓦,湿意蜿蜒。   “黎某的意思是,未来娶妻,绝无二心。”   思梨花梭然睁眼,头顶一把竹伞挡住纷飞雨丝。   有人低头,静静看他:“我会押解你入狱。”   “咔擦”。   “轰——”   房梁烧断倒塌的断裂声,爆炸声。   谈善放火烧了一库房五石散,爬上墙时背后是浓烟,头顶是硕大一轮圆月。他可能为这个朝代出了一份力,即使没有人会记得他,他依然为此高兴。   他坐在墙头喘气,额头上都是汗。   ——其实这不是重点。   他希望徐流深少一些危险和烦恼,他想念九岁时皇宫中的小世子,但所隔千年和山海,他无法在对方难过时抱住他。   侧手边种了一棵杏花树,谈善准备从上面爬下来,脚刚伸了一半,低头朝下看。   长巷曲折,来路黑沉无光。徐流深肩上披了薄薄一层细雨,望着他良久,忽而伸手,拿他无可奈何的口吻,却很骄傲:“跳。”   谈善看着他,胸腔里伸出和他放火时相同的勇气,那勇气摧枯拉朽之势将他燎原,他烧得比身后枯叶和木头更快,最终坦然地笑起来:“我喜欢你啊,徐流深。”   所以不想你涉险。   徐流深狠狠一怔,他抬头的动作太慢了,仿佛僵住一般。   “殿下,我是想亲你。”   谈善居高,低头望着他眼睛,又笑:“你要怎么办呢?”   他说完毫不犹豫闭眼往下跳,身边风声猎猎,接住他的人心跳实在太快,勒住他的力气也很大。   我要试试了。   谈善想,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要他活过二十岁。   要他顺利登基,要他长命百岁……万世流芳。 第21章   姜王宫。   这地方七年没有任何变化, 深秋,花草树木死气沉沉。谈善一眼看过去觉得镶了金边的笼子果然还是笼子,没一点活人气息。   宫道上人人低头埋首, 脚步寂静无声。   谈善实在受不了含胸驼背走路, 他疑心这堆宫人完全看不见一米之外的墙。   徐流深要去见徐琮狰, 他穿了朝服, 肩部有日月星辰及云纹,背部是一只巨大的孔雀, 尾羽华丽,镶珠带银。   “去元宁殿等我。”徐流深问,“记得路吗?”   谈善摇头。   徐流深笑了一下, 他很少笑了, 笑起来总让人觉得要做什么,或者不是真的开心。   “他带你去。”   王杨采。   谈善记得这个太监, 他从禁闭地出来正是王杨采领他走出后山。   路过御花园,枯树枝桠上又生长出一株颜色鲜丽的腊梅。谈善停下来, 没忍住用手拨弄那颗小小的花苞。   香气扑鼻。   “老奴真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   王杨采停下来等他,面色有片刻的恍惚。他揉了揉眼尾, 皱纹蒲扇一般散开:“瞧着您有些像一个人。”   谈善跟在他身后,地上卵石硌脚。他猛然想起上一次死前听到的话, 心一揪:“我饿了,能带我去膳食房吗?”   王杨采笑了:“您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明光殿金砖晃眼。   “殿下。”   领路的小太监低声提醒:“监查院杨大人在。”   徐流深没说什么。   杨一甫出了名的迂腐古板,连上三道折子叱责当朝世子不该入勾栏院和花楼, 甚至带走其中琴师——他往客气了说, 就差指着鼻子大骂徐流深罔顾祖宗礼法和人伦,败坏名声。   谈善要是听见一定无话可说。   他还敢闯进别人办事办到一半的床榻, 一男一女惊魂未定,光着白花花身体上下不知道该先捂什么地方。他俩还没想好,谈善先捂住了眼睛,在勾栏院唯一受的伤是闭眼往外走额头上撞出的大包。   青肿一大块。   他觉得自己要长针眼,忐忑不安大半夜,用清水冲了四五遍眼睛。大半夜爬起来游魂一样摇醒世子爷,趴在榻边用两只手指撑着自己困顿眼皮,紧张无比地眨眼:“有没有红,我感觉好痒。”   没有问题,但徐流深还是爬起来,用手认真地碰他的眼皮,哄他:“没有。”   徐流深想着就有些好笑,他点点头表示知道,面部表情柔和。   领路的太监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半天没回过神。   殿内龙涎香的气味浓郁过头,上首姜王扔了黑子,玲珑棋盘上发出“劈里啪啦”一连串响声,声声砸在监查院杨一甫心头,他抖了一下。   “来了。”   徐琮狰没看徐流深一眼,抬手挥了挥:“杨大人找你要个解释。”   杨一甫心里一咯噔,硬着头皮道:“殿下近日在宫外玩得过了火,民间都流传殿下好男风,此事还需早日……”   徐流深慢条斯理拂了拂衣袖,他笑了一声,懒怠:“金銮殿王位上坐着什么人,和他后位上是男是女有何干系。”   他当年咬牙将血沫往肚子里吞,等得就是现在。   杨一甫大震,唇瓣颤抖道:“殿下!慎言!”   徐琮狰持棋的手一顿,掀了眼皮,缓缓看向下方徐流深。   这是他费尽心思培养的继承人,羽翼渐丰,骨子里骄傲荆棘一般冒出头。   父子对视,仿佛一场无声的较量,火药味渐浓。   徐琮狰移开视线:“明日上朝,你来。”   明光殿殿外屋檐高翘,响铃清脆。那里栖息了一只乌鸦,停下来梳理羽毛。   徐流深看了一会儿。   他走向了和元宁殿截然不同的方向——巫鬼殿。   姜人信仰神明,认为万物自有灵气。大殿中央摆放巨大的转动球体,对应天上星轨。历朝国师居住在这里,除祭天大典外不得踏出殿外一步。   徐流深迈入其中,空旷大殿内有了突兀足音。   “殿下来所为何事?”拨弄球体的青年白绫覆眼,问他。   谈善一下午泡在王宫大大小小的膳食房。   没有任何异样,徐流深的饮食极其严苛,再加之他吃素,没有固定喜好,毒药混进去的可能性为零。   走了一大圈回到元宁殿谈善倒头就睡,东殿传来动静才想起来当皇帝要凌晨四点起床。他被吵醒的时脑袋重逾千斤,一头往下栽。   ——不对啊,徐流深上朝,他起床干什么。   一秒,两秒,他安详躺下。   徐流深拎着他领口把他从榻上扯起来,谈善睁眼,真诚:“早上……半夜好。”   他跟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拽起来,徐流深一松手就失去动力“嘭”躺下去,不动弹了。   徐流深认为他的喜欢非常敷衍,眯了眯眼:“你昨日说了喜欢本宫。”   “我心理上支持你,我太困了。”   谈善翻了个身,暴露在外面的手腕脚踝通通伸被子里。他作息一丁点儿没倒过来,作为一个健康的大学生,就应该凌晨睡中午起。徐流深竟然要他凌晨起,完了再睡吗?   这他妈是用生命谈恋爱。   追不了一点。   世子爷才知道把人从榻上叫醒是这么一项艰巨的任务,他朝服规整,冷着脸盯了全身紧紧裹在被子里只剩一个毛茸茸脑袋的谈善半天——   转身就走。   “骨碌”一声巨响。   谈善滚下来,坐在一堆绫罗绸缎中冲他笑。一手拉住他腰带,差点拽下来。徐流深眼皮一跳,把人从地上捞起来:“半炷香。”   半柱香后,谈善宦官打扮出现在朝堂上。   姜王称病,世子代朝。   钟响起时太监尖利嗓音穿透四面八方:“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红黑朝服肃穆,官员头顶乌纱帽,手拿笏板,按品级高低陆续入殿。高位果然寒不胜寒,从上至下看看不清每一个人的五官样貌,压得低的官帽挡住神情。   地砖如镜面,黑压压朝服广如深潭,掩盖各人心思。   谈善没明白徐流深带他来干什么,双手拢在太监服饰中,和众大臣一样,隔着晃动冕珠去看徐流深的脸。   起初都是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谈善跟上学听课一样昏昏欲睡。他高度概括所有人的话,大概是“哎呀殿下你治国如此好”、“您亲自解决五石散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很英明神武”、“果然有姜王当年风范”……   粗略听下来有两件事值得注意:一,徐流深还剩一个兄长,侥幸存活;二,鳌冲被封并肩王,有了自己的封地。   到正题了。   谈善先打了个哈欠,再打起精神。   “殿下,近日民间流传您入勾栏院,更有甚者……储君一举一动关乎民生社稷江山,绝不可再有此类传闻。”   谈善嘴角抽了抽,看向说话的人。   换个人说这话有用。   徐流深……   “哦?”   徐流深兴致缺缺:“张大人有何看法。”   张大人扶正乌纱帽,说:“元宁殿尚无女主人,殿下应尽快选妃,平息谣言。”   徐流深不置一词。   张啸受到鼓舞,侃侃而谈:“昔日王上在殿下的年纪早有子嗣,殿下也应尽快为我朝开枝散叶。”   谈善微微愣了一下。   但他依然看了一眼徐流深,重重玉阶上隐约窥见他一截玉白下颔,连着凸起喉结。珠帘下的神色莫测难辨。   他着华服,居高位,身上有难以描述的距离感。   殿外第一缕日光穿透云层,徐流深拇指上红玛瑙在无数反射光线众透出残忍的深红,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仿佛只是随口:“张大人,你将本宫当作什么。”   张啸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一层冷汗,他不住地用手擦,无法揣度徐流深这句话的意思,只嗫嚅道:“殿下是,是……”   是什么?重压之下他大脑空白,一个字说不出来。   他身边杨一甫重重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殿下,子嗣尚且不提。压下谣言最好的解决之策殿下心中有数,纳妃之事刻不容缓。”   徐流深玩味道:“杨大人心中可有人选?”   杨一甫道:“黎侍中府上嫡女,姿容清婉,堪当世子妃之位。”   早有子嗣对鳌冲有利无弊,鳌冲作为徐流深义父,却有开口的必要。谈善始终观察他面部表情,他身后有人同样出列,进言道:“鳌大人府中次女,贤良之名远扬,同样可作人选之一。”   “郡王之女华熙,年岁相配,殿下亦可择之。”   “彭章薛氏幼女薛采盈,也至适婚年龄。”   “……”   传到耳中的女孩名字跟刷弹幕一样,谈善心里有那么点不爽。   徐流深至放花楼和勾栏院在民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百姓知道他为什么而去,只赞他深明大义,愿涉足疾苦。   而借故让他立妃,是朝事,也是权势的较量。   徐流深想必厌恶极这样的博弈,冷眼在王位上看这场闹剧,幽凉道:“本宫向来不喜欢送上门的东西。”   史书上姜朝徐氏历来出暴君,生长环境使然,他们对朝臣的镇压多数通过鲜血和极端手段。   谈善见到的,不管是幼年徐涧还是千年之后的鬼,都毫无暴虐之气。但他很快见识到截然不同的,十七岁的鬼。   众多太监合力,将东西抬了上来。   剑弩寒光一字拍排开,滚轮声由远及近,周遭落针可闻。   “诸位请选。”   徐流深终于从那把堆满白骨和众多兄长白骨的王座上起身,饶有兴致地一一介绍:“弓箭上涂了毒药,肝肠寸断,撞上来本宫厚葬。此物是从刑场上拖来的,断头铡刀,见血封喉,很快,不过没有全尸。这个,新鲜事物,本宫试一试。”   朝臣骇然。   谈善心中一惊,猛抬头。   徐流深随手抓了最近的臣子往离自己最近的刑具上撞,他收紧手,略一使力说话最居心叵测的朝臣整个从地面提起。对方快要窒息,双脚离地不断挣扎,尖细银针距离喉咙不过毫厘,面色灰白。   钉板铁床,数千根银针密密麻麻闪烁寒光。   谈善猝然闭眼,很深地喘息。   “噗呲”。   针尖穿透血肉的声音,惨叫响彻大殿。   徐流深松手,他指缝上沾了血,衣襟上也有,颜色深,只余浓郁铁锈味。   “本宫想提醒诸位,姜世子之位是如何到本宫头上,本宫又如何坐稳十余年。”   如何落到他头上。   谈善急促地想——除了震慑的手段,他每一样政论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十三子中无一人能超越他,他只花五日解决五石散,便能只花十日率兵驱敌千里。姜朝并非只有徐氏一个王,半年后周边诸侯不甘上贡,纷纷自立为王,揭竿而起,天下群雄逐鹿。他领命出征,剿灭周边大大小小十余国,用一千精兵悍然打过沙漠,将姜朝版图扩大到徐氏称王来最大。   乱世,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适合称王及帝。   ——区区一个鳌冲,竟能将他虐杀至死。   鬼或许对他说了假话。   谈善头痛欲裂。   鸦雀无声大殿中只剩下徐流深一人声音,他摘了沾满鲜血的扳指,扯了扯唇:“即便本宫明日昭告天下要娶一位男妃,诸位也该闭嘴,说——恭喜。” 第22章   “即便本宫要娶一位男妃, 诸位也该闭嘴,说——恭喜。”   这句话惊雷一般劈下,把年老的杨一甫等人炸得大脑空白, 嘴唇翕合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面色恍惚。   谈善眼皮剧烈一跳。   他这时候想起一个恰当的比喻:徐流深真是个不开窗就掀屋顶的人。短期内恐怕不会有人再提这件事。   谈善目光又移到鳌冲身上, 朝堂之上他官位最高, 又是徐流深的亚父和老师。一众大臣都等着他开口。他顿了顿,道:“殿下息怒。”   “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   徐流深换了个姿势倚靠在金椅上, 极轻地笑了:“本宫年少,总有做事不妥当的地方。亚父对此事可有指教。”   他说话语气不像是要指教,像是要找麻烦。   鳌冲眯了眯眼。   过了半晌, 他拱手道:“殿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徐流深显然不是要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另起话头说:“亚父得了并肩王的称号,总要做些事。五石散之事有人证, 本宫思来想去放在亚父府上最是合适,想必有亚父相助, 本宫不必忧心他死于非命。”   谈善飞快地想,一旦思梨花送进鳌府,不管五石散之事罪魁祸首是不是鳌冲, 为了自证清白鳌府上下都必须将他供起来。   “臣定不负殿下……”鳌冲面皮隐隐抽动了一下,“所托。”   刑具上寒光未褪, 数千根银针上沾了血,徐流深五官在血雨刀光中沉没,他扬了扬手, 身边大太监立刻:“退朝——”   乌泱泱一群人, 跑得比兔子还快。   谈善手揣在宽大袖身里,他脑子有点乱, 随人流往外。   “大人留步。”   有人喊住他。   谈善一回头对上一张笑吟吟的脸。   郡王世子,华清。   谈善对这人印象深刻,黎锈一个傻子都能得到他的拉拢,这人有点政治天赋。   殿内所有太监都躬身低头,他不知道自己和对方对视的视线十分突兀大胆。华清并不怪罪,态度春风化雨:“有劳阿船公子为华清带路。”   谈善一顿。   他没回头看徐流深,唇角轻巧地一挑:“好啊。”   “腊月冬寒,宫中树叶都掉光了。”华清慢慢地走在他身侧,说,“公子入宫的时机不好。”   谈善:“找我什么事。”   华清笑了笑:“怎么不能是替公子解围。”   谈善刚刚确实不想和徐流深说话,一方面是因为鬼很大可能骗了他,另一方面是血腥味冲得他脑子疼。他到底是现代人,没见过人死在自己面前,需要点时间消化。   “太聪明不是好事。”谈善将领口掖了掖,挡住寒风,心平气和地说。   华清:“举手之劳罢了,我行事惯来如此。”   谈善没说话。   “你就这么确定我能帮上你的忙?”   华清含笑:“我十年前曾入宫做过伴读,不巧,又有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多年君臣,从世子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事实。”   ——他说他未来会有一位男妃,那怕就是会有。   谈善心里一沉。   秋冬萧索,宫道上落了枯叶。血腥味阴影挥之不去,顿了顿谈善问:“你想干什么。”   “做个交易。”   华清拂去官服上灰尘:“我有一个嫡亲的妹妹,倾慕世子已久。她为人大度,也识时务。”   谈善客气一问:“你妹妹芳龄多少。”   “二八年华。”   华清并不担心他不答应,一个男人,毫无依仗,色衰爱驰。想要为自己找个靠山,郡王府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你可能不知道。”   谈善表情复杂,叹了那么一口气:“我跟徐……”他咽回去,“殿下关系还没到能劝他娶妻的程度,他要真那么容易动心你妹妹也不至于现在还没做成世子妃。我现在还在讨好他,也没摸清楚他到底喜欢什么,万一有成效了再通知你。”   华清:“……”   华清饶是涵养再好表情都凝固了一下。   谈善双手背在身后往前走,留给他一个背影,听起来倒像是在笑:“华大人。”   “他要是不喜欢我也就罢了,要是真有一两分喜爱我,我倒也不至于这么糟践他。”   未至午时,整座姜王宫沐浴在晨光中,这座由无数个权势支点搭建起来的宫殿被冲破一个口。华清淡淡笑了,心里认为可惜。   古往今来没有长情的帝王,也没有善终的男宠。   谈善暗自觉得华清有病,不过对方是郡王世子,他是个平民,起冲突一点胜算没有。甩了人后他揣着袖子一边踢石头一边往前,金灿灿日光将庞大宫殿分割成两面,他走在太阳底下,心情稍微好了点。   两边落了一排纯黑的乌鸦,歪着绿豆似的眼睛打量他,谈善打量回去,懒洋洋道:“你好慢。”   徐流深跟他走到一排,不悦:“他跟你说什么?”   “他说他有个妹妹,想做世子妃。”谈善有问必答,顺便说,“那不就是我情敌啊。”他又纳闷地小声嘀咕,“难不成我长得像同意三人行的大怨种?不会吧。”   徐流深听见了,捏住他手腕的手用了力。   他去偏殿换了一身常服,身上有淡薄熏香的味道,似茶似檀香。谈善突发奇想,看着他说:“你有没有见过他的妹妹。”   宫宴繁多,徐流深对大多数晃到跟前的女子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他向来不将注意力放到无关的人身上,但谈善问得比较认真,徐流深骤然有种这问题要好好回答的预感,于是世子爷生平第一次字斟句酌,一边观察谈善脸色,一边谨慎道:“见过,不太记得模样。”   谈善贴心道:“你要是见过也没什么,我虽然喜欢你,但你是自由的,你要是真喜欢别的人——”   他话没说完徐流深松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往前走。   啊。   这就生气了。   谈善追上去:“开个玩笑嘛,今天天气很好,你有没有事,思梨花还压在牢里吗,姜王有没有怪罪你,你要是不高兴我们去放风筝……哦不对,纸鸢,就是天上飞的那个东西。你要是有事我陪你好不好,你要是批奏折就给我一张纸,我保证不打扰你,我还学过画画呢,你想不想要一幅画……”   他的话实在很多,但不讨厌。   整片天地都热闹起来。   徐流深脚步慢下来,眉眼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   “你很吵。”   谈善说:“是你太安静了,我以前见过的人没有你这么安静的。人长了嘴就是用来说话的,你不能叫我闭嘴。”   徐流深:“……我没有叫你闭嘴。”   谈善:“好吧,是我错怪你了。”他起太早一直打哈欠,肚子也饿了,趁机道,“我今天可以不吃素吗,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   徐流深说:“可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么一说谈善良就不困了,踮脚飞快在他耳边说:“亲一下也可以吗?”   耳边卷过一阵灼热的风,徐流深脚步一顿。   谈善笑开了花,他说完往前跑了一段,又回头,倒着走,眼里流露出狡黠而灵动的光。   少年人脸庞年轻鲜活,在寂然姜王宫仿佛一朵盛放的橙花。   ——他没有害怕本宫。   真好。   徐流深将手收进袖子里,仰头看见一大片深红的宫殿砖瓦,上面栖着明亮的日光。冬日暖阳温度将他眼皮照得暖融。   倘使有一天他还是坐上冰冷的龙椅,也不算太糟糕。   谈善暂时在元宁殿住了下来。   当朝世子的日子过得非常无聊,但谈善显然不是个无聊的人,隔三岔五鸡飞狗跳一次,他甚至还从宫中哪个不知名的角落挖出三坛酒,一掀开桂花酿的味道传遍整个皇宫。入冬下起雪,屋檐下结了晶莹冰棱,足有拇指宽。他看了心痒痒,在一大群宫人紧张的注视下搭了梯子爬上去,掰断好几根。元宁宫有一方小小的池塘,结冰后能走人。徐流深夜里回来一整天紧绷的神经还没松,被池塘里站起来的人吓了一跳。   谈善跟地鼠一样从地里拔起来,非常快乐地说:“宫里也没有那么无聊。”   徐流深伸手拉他,掌心里手指跟冰坨一样,果酒味道浓得像是浸泡过。他太阳穴跳了好几下,不太熟练地照顾人。   谈善跟他截然不同,身上有种冲出框架的蓬勃生命力。   徐流深冷着一张脸的功夫谈善还在锲而不舍地邀请他:“你有没有滑过冰,我都站不稳,还摔了一跤。”   “……”   徐流深眼皮往上一掀,拎着他往温水里一放。   膝盖挽起来果然青紫了一片。   被扔进水里也完全阻止不了谈善的兴奋,他站起来,兴致勃勃地跟徐流深说他一整天干了什么,吃了什么,什么好吃什么一般,并进行点菜。   徐流深领口全被浇湿了,他不太愿意身边跟着人伺候,十岁后大部分事都亲力亲为。殿内无人,谈善一个现代人的脑子显然装不下古人复杂的衣带,他也没什么要穿那么仔细的概念,常撒着个脚丫冰天雪地四处乱跑。徐流深目睹他在雪地绊了一跤后吸了很长一口气。   从穿得满头大汗到熟能生巧仅仅过去五日,徐流深替他扣上最后一粒扣子,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冷酷无情:“你再说一万遍也没有猪蹄。”   谈善摸了摸鼻子:“好吧。”   “五石散的事有没有结果。”他试探着问,“你相信这件事跟鳌冲无关吗?”   君王多疑,未来的君王同样。一旦徐流深对鳌冲产生忌惮,就是鳌家覆灭的开端。鬼让他做的事成功了一半。   但他并没有出什么力。   鬼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徐流深声音很淡:“本宫只信看到的东西。”   他眼尾轻轻一扬:“你很关心此事。”   “呃……”   谈善不知怎么说,转移了话题:“我听十一说你最近都在巫鬼殿。”他好奇道,“那是干什么的地方?”   徐流深在谈善面前也不过是个正常的十七岁少年,暴虐和手腕都收敛得不见痕迹。   “一些小事。”他手指滑过谈善衣领边缘,垂眸时候眼珠里极深的墨色一闪而逝。谈善莫名打了个寒战,又听见他说:“你倒玩得开心。”   他很避免和谈善有隔着衣料外的身体接触,在短暂的几个瞬间谈善差点怀疑他知道这具身体不是他自己的——不过这种事情太不可思议,他压下心底那么一点不安,小声:“也没有,你不在……还是有点无聊。”   徐流深意味深长地哦了声,走前替他熄了摇晃的灯烛,寝殿内陷入一片昏暗。   第二日天气好,谈善跑出来铲雪。   ——他深刻觉得这条徐流深出门的路上太多雪,白日还好,要是夜晚一不留神摔个大跟头,能从元宁殿一直滑到明光殿。   铲完他坐在石头边休息,不经意问:“思梨花怎么样?”   “还在鳌府。”   十一跟他混熟了,抱着剑撇嘴:“他不是说鳌庭和胡人来往吗,通通抓起来对峙不就行了,世子在想什么。”   谈善揉捏手里腊梅,略一思索:“思梨花说他见到鳌庭和胡人来往,他说的话真假先不论,鳌庭也未必就在和胡人交易五石散,即使他们真在交易五石散,鳌庭也能说他只是一时兴起想尝尝——没有确切证据无法抓人。”   十一意外地看他一眼:“……你懂得还挺多。”   谈善拍拍手站直身子:“还行。”   他哥谈书銮是干这个的,桌上摆了大量的卷宗,他偶尔看两眼,学了点东西。   实在聪明,也很清楚。   徐流深身边跟了人,他实是偶然听见这番话,站在另一丛枯树边,不知在想什么。   跟着的官员极有眼色,溜须拍马道:“殿下让他接触这些事,是想让他做官?”   徐流深破天荒问:“做官有什么好。”   官员牙根一咬,还是恭敬道:“这天底下的人都想做官,享荣华富贵。”   半夜谈善睡得正香,什么地方忽然飘过来一阵冷风,他一睁眼对面站了个人,幽幽长长的一道影子,映衬在花鸟屏风上。   谈善“卧槽”一声,被吓得整个人都清醒了,惊恐之下直呼其名:“徐流深!大半夜你不睡觉站在我床头干什么!”   徐流深身上全是霜雪冰寒气息,他默然一会儿,冷不丁问:“你想不想做官。”   谈善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做官?”   徐流深静立,黑暗中谈善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口吻平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生杀予夺之权。”   “你说这些啊,跟我没有关系。”谈善挥挥手,不在意地说,“我时间有限,花在你身上就好。”   王朝兴衰跟他没什么关系,朝堂政治他也未必懂,顶多借未卜先知的能力帮些小忙。社稷百姓江山,权力财富和美人,有朝一日青史留名。听起来诱人,可那些说到底都跟他无关。   跟他有关的只是徐流深而已。   徐流深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   什么都不要的人才会给他巨大的难以掌控感,他生来习惯借由什么掌控别人,但自少年起,谈善就没有从他手里要过什么。   该用什么留住他。   徐流深想不到,于是问:“什么跟你有关。”   “殿下您啊。”谈善笑起来,不假思索,“我所有的时间,都是殿下的。”   他说这话时很随口,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一样。没有铺垫,在暗处的眼睛蒙着薄薄一层光亮,热烈又难以招架。   徐流深心里异样地一动,他唇角上抬,又掩人耳目地落回去。距离上朝时间不到半个时辰,谈善怀疑他想这件事一宿未睡。他穿了颜色浓烈的朝服,象征身份地位的配饰雍容华贵。这么看人时乌黑睫羽往下一抬一扫,谈善觉得他很开心,也笑着问:“殿下在想什么。”   徐流深望着他,很慢地说:“你想不想做本宫的世子妃。” 第23章   四处传来隐约的腊梅香, 檐下悬挂铃被风吹得“哐当”作响。   洒金帐幔实是奢华,金线盈盈跃动。徐流深说得太轻易,谈善疑心自己听错, 睁大眼卡顿道:“你, 我, 你说, 那什么……”   徐流深又说一遍:“你想不想做我的世子妃。”   他声音在空旷殿内显得低,但每一个字落地得极为清楚。寝殿中一扇窗子并未合拢, 风吹进来,纱幔绰约晃动,一扬一落。   谈善保持半坐的姿势, 忽然又想起在他墓前的那朵白花。   ——好像真是会被一朵花骗走传国玉玺的人。   “殿下。”他收拾收拾难过的心情, 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只小声, “为什么呢。”   徐流深侧了侧头,想快一点略过这个话题:“你对本宫很好。”   谈善看了他一会儿, 仰头笑了:“殿下接触的人太少了,我做得只是很少的事。以后会有更多人喜欢殿下,对殿下好, 他们会为殿下出生入死,献上一切。”   徐流深眉头微微皱了下:“那又如何。”   我得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对一个人好, 不然他以后遇见什么人,和他多说两句话,他就会认为对方对他好。   ——他问我要不要结婚, 可我还没搞清楚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他接触的人这么少, 我给了他一根糖葫芦,他就问我要不要做世子妃。   而且他才十七岁, 好多东西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谈善脑子实在乱,他从没遇到过这种状况,很有点儿想逃避,抓了抓脑袋,诚恳地提出解决方案:“我也不清楚了,要不你先去上朝,等我想一想。”   徐流深眼睫疏密地垂下,他看起来有点沉郁,冷淡道:“你说了喜爱本宫。”   谈善一噎,也认真问:“殿下,这世间这么多喜爱你的人,你都要把他们娶来做妃?”   殿内静了一静。   徐流深闭了闭眼,心情骤然恶劣。   他知道没有第一时间得到肯定答复的问题代表拒绝——这是应当的,他并不喜欢皇宫,也没有那么真心的喜爱本宫。本宫从许多话本里看见要是喜欢一个人绝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徐流深一言不发转身。   他朝服颜色深,寅时天未亮,殿门打开时夜色浓墨重彩地披了一身。身后提着灯的宫人连忙跟上去,外壁上仕女图勾得惟妙惟肖,微弱的灯火照亮前路,也照出他一个人的影子。起初还看得清,后来便消失在风雪中。   谈善发了会儿呆。   半个时辰后王杨采进来,替他勾了床帐,他又躺回去,叹了口气。   王杨采也不催促他,站在一边说:“昨日池子里裂了一个洞,有鱼儿在里头摆尾。公子不是说想掏个洞抓鱼?等到午时暖和了正好下去捉。”   谈善坐起来,没什么心情地说:“我想出去走走。”   他为了少给徐流深添麻烦一直待在元宁殿,尽量减少存在感,今日实在忍不住了。   宫里果然还是无聊。   深冬,景致一片萧索。黑压压一片城墙,头顶只剩下四方的天。走出一百步是四方的天,一万步还是四方的天。   谈善就一个人出来走走,带了王杨采,两个人都安静,过了一会儿谈善问:“公公什么时候进的宫。”   “二十多年前吧,咱家也记不清了。”   王杨采面露回忆:“当年王上刚登基,又几年得了世子爷,那一年幽州地界十城九旱,天大寒,路有冻死骨。殿下降生那一日却下了大雨,巫师占卜得祥瑞,齐声恭贺,王上欢喜得不得了。”   谈善很想说那他怎么把徐流深养成这个模样,小变态似的。但他心想站在徐琮狰的角度他能教的能做的都到了极致,从培养未来君王的角度讲大抵是成功的。   一晃二十年过去,王杨采也多有感慨,道:“世子爷周岁前生了一场大病,王上不远万里去敬安寺上香,希望他无病无灾,平安长大,开心快乐。”   谈善遥遥望向披了一层薄雪的瓦片,小声反驳:“我见他也不是很开心。”   王杨采于是笑了:“这世间的事,总不能十全十美。王上若是想要一个继承人,便没法有一个宠爱的儿子。”   他又说:“深宫中的日子没有那么简单,殿下想方设法在层层宫墙中造出一方净土,是对您特别。”   谈善说:“是什么样的特别。”   王杨采微微叹了口气:“人总不是时刻活得清醒,大多事高兴便好了,咱家瞧着殿下高兴,心里也高兴,想必您也一样。”   ——这种事情怎么能糊涂呢,这是万分重要的事。   谈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二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   “阿船公子。”   谈善正走着,面前忽然拦了一个宫女,宫女冲他微笑,说话客气:“我家大人正好也在雨雪亭,天气寒冷,想请您一道在湖中央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谈善宫中不认识什么人,本来想一口回绝,忽然顿了一下。他朝远处看,湖中心亭子里有一道模糊的影子。   “你家大人是商君?”他驻足问。   宫女应了“是”。   亭子四面围了风帘,里面燃着银丝碳,烧得通红。小炉上烫着茶,碧绿的茶水“咕噜噜”冒泡,散发出一阵清幽香气。   商家外祖势大,此刻是商君最受姜王宠爱的时候。他穿了身淡紫色的对襟褂子,手中端着一杯热气袅绕的茶。   谈善弯了下膝盖,刚做出一个动向,商君懒洋洋抬了手:“一样的身份,你行什么礼。”   “我就是瞧瞧看,叫世子藏进宫中的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谈善顺着他话道:“您瞧也瞧见了,有什么感受?”   商君眉毛一挑,觉得他有趣:“瞧见了,你是不知道,琮狰近日眉心的皱纹都多了两根。他做君为父,有些话不好说出口,我总是想为他分忧的,不过这事,我不愿意管。”   谈善坐下来跟他一块儿喝茶,他好几天没人说话,乐得找个人聊天,就问:“为什么不愿意管。”   商君撑着下颔幽幽道:“这朝中的大臣一个比一个讨人嫌,当初琮狰接我进宫时监查院的唾沫差点把人淹死。我不待见他们,也不愿意变成他们。。”   他五官相当艳丽,如同一朵灼灼芍药。懒倚栏杆边时露出胳膊上深红的吻痕,身后丫鬟替他拿来披风,他系上了,又转回头,笑眯眯地说:“我只是请你来喝茶,可没有要拆散你们。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还可以教你。”   谈善僵硬道:“……没有。”   “啊。”商君遗憾地说,“本来还以为能帮上世子的忙。”   “这个送给你好了,见面礼。”他从手腕上卸下来自己碧绿的镂空镯子,递给谈善。   “我脾气也不算好,你不接当心我回去吹枕边风。”   谈善接烫手山芋一样接过来:“……”   他有些话想说,动了动唇。   商君明媚一笑:“如何,又愿意让我教你了?”   一只飞鸟掠过湖面。   谈善手指上落着那个通透的玉镯,目光落在碳火上:“总不会一直烧。”   商君也看像“噼里啪啦”作响的碳,停了极长时间,才说:“烧得一刻是一刻,平白放在库房里积灰,无甚用处。”   谈善坐直了身体,想了想说:“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他倒是和人吵过架,不过徐流深从生下来就没有拒绝他的人,世子爷情绪一般,连着一堆官员要倒霉,他气压低,坐在议事殿掀了茶盖,清脆地一声响。   众官员一抖,听见上首凉飕飕的嗓音:“拓跋驯说了什么。”   拓跋驯正是那个四指的胡人,他来自西戎八国中某个小国,骨头极硬,刑罚受了十日,一句话没从嘴里撬出来,咬死了五石散是自己带来贩卖,与西戎诸国无关。   宗狱府查案的官员恨不得摘了乌纱帽齐齐跪下,思及家中老小硬着头皮上前:“殿下……”   他们都在琢磨徐流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是想开战,还是想息事宁人。他们多年在朝为官,在绝对的压力下背后依然冒冷汗。   “拓跋驯并未交代幕后主使。”   徐流深扯了扯唇。   他摘了红玉扳指把玩,又粗暴地压回去。这颗红玉髓颜色深得浓郁,成色上好,他指关节白,乍一看似乎一朵血花开在拇指处,直叫人毛骨悚然。   “哦?”他似笑非笑地说,“十日,诸位查出这么个结果告诉本宫。”   先前发言的“扑通”一声跪下了,哆哆嗦嗦道:“殿下,臣以为此事关窍在歌妓思梨花身上,殿下不若提审他,将事情来龙去脉问个清楚,当面对质也是……也是极好。”   “事情都叫本宫做了,要你有何用?”   官员冷汗直流,一把扯了一边黎春来的衣摆,黎春来正走神看着徐流深,像是要从他和以往不同的眉眼间看出什么,徐流深注意到他的视线,轻轻抬了眼皮,幽凉:“黎大人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说。”   黎春来沉稳道:“此事在下愿意走一趟,只是黎锈尸身,殿下理应还给黎家。”   他话音一落,身侧官员绝望地闭上眼,身体发抖。   这傻子。   明知道什么不能提还提,想死别拉着大伙儿一块儿啊。   徐流深轻微地眯眼。   “泡发的东西本宫不要,给你。”他抬手往外指,道,“滚出去。”   官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一刻不停地滚了出去。   黎春来早就不怕死了,站稳,又道:“黎某还有一个请求,东勾栏放火的人,殿下理当带上他。”   徐流深冷冷:“他没空。”   “我有空。”   徐流深身子一僵,慢慢抬起眼。   谈善站直,捋了捋袖子,冲他放轻声音:“殿下,我真是很无聊了,你带我出宫一次,好不好。”   世子爷觉得不好。   一点都不好。   隔了半晌,徐流深郁卒地:“……好。”   下了小雨,雨水里混着小雪,淅淅沥沥。   这种小事不值当世子爷露面,他自个儿坐在马车里生闷气。谈善和黎春来一人撑了把伞往牢狱门口走,二人相对无言。   黎春来嗓子干,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在口中打了个转,只是低声:“我有一个弟弟,希望他过得好。”   谈善说:“他过得挺好,宫里也没有很无聊。”   黎春来:“那便好。”   “夜里冷,多盖一床被子。”他握紧了伞柄,继续说,“半夜也没有人一直帮他盖被子,往后请他照顾好自己。”   谈善轻轻地说:“好。”   他们一道走了小小一段路,黎春来最后说:“我只有一个弟弟,他要是不高兴了,刀山火海也该闯一闯。”   “没有那么夸张。”谈善微末地笑了一下,说,“听闻黎大人明年要科考,祝大人金榜题名,一朝风光。”   黎春来低“嗯”了声:“会的。”   几句话的功夫到了牢门口,阴湿冷气扑面而来。面上落了冰凉雨丝,谈善问:“思梨花说的是实话吗?”   黎春来道:“九分真。”   谈善:“鳌府上下确实与西戎有勾结?”   “恐怕是。”黎春来神情复杂,“不管有没有,这一仗总是要打的,前朝历练足够,姜王总会将世子送去战场。”   “既然知道九分真,为什么还来见他。”   黎春来说:“他有一方帕子落在我手中,总该送他最后一程。”   鳌家根基深厚,他们都明白区区一个五石散撬不动。思梨花活着一日对鳌冲来说就是巨大隐患,死了才清净。   谈善依旧歪头看他。   黎春来笑了,他虽是庶子,却十几岁就才情出众,名满京城。他知道谈善在想什么,于是说:“这世间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我从前总觉得时间还多,其实不是。”   他没有能力为思梨花赎身,也没有办法不顾黎府生养之恩接一个戏子回家。他顶上有黎侍中的殷切期望,中间有杀亲之仇,往下有一腔为社稷百姓的抱负宏图。   情爱于是排在很远。   他只能让思梨花的日子好过些,却没有办法救他。   “我没有办法,世子却有。”黎春来抖了抖伞面,最后说,“他和我不一样。”   谈善目送他走进黑漆漆的牢狱门中,他弯下了身体,面颊上的水迹蜿蜒落下。   哎。   谈善往回走,心里想宫中厨子炖得猪蹄膀,煨得烂烂的,入口即化。因为他吃得太多又不喜欢克制,徐流深说着不让他吃,还是叫人做了。   马车帘掀开的时候徐流深仍然不很高兴,谈善拉了拉他衣袖:“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把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掏出来,袖子里落出一根细细长长的木簪,不贵重,但精细,是从那个泼水到他身上的姑娘家里买到的。但天下奇珍什么徐流深没见过,谈善骤然有种想用一文钱提亲的赧然,过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递给徐流深。   徐流深目光落在掌心,一动未动。他又去看谈善,谈善耳朵有点红,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他伸手把谈善的脸掰回来,迫使他看自己。   “你给本宫这个,是做什么。”   “好吧,殿下。”谈善脸有点烫,还是轻轻,“我是想说,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虽然我口袋里没有半分钱,但我依然想给你最好的东西。”   他不知道,我教一教他好了。   他这么聪明,一定很快能明白我的意思。   谈善掰着指头告诉他:“我见到你觉得高兴,你不开心我也难过,所以不要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以后不说这样的话伤你的心了。见到你涉险我心里总不安,希望能帮到你什么,但是你好像不太需要我……”   他说话时脖颈微微垂下去,露出一块凸起的后颈骨,有些失落:“我第一次喜欢别人,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是这样,本宫见到他不高兴,心里也很不好受。   徐流深用很低的声音说:“如果你想做官,我让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你不想,我也可以让你一生快乐。”   谈善愣了一下,慢半拍抬头,望见他唇边冰雪消融一般的笑意,尽管只是短短一瞬。   “是这样么。”徐流深拂掉他肩头一片雪花,很融会贯通地说,“你想要什么,本宫都给你。” 第24章   “所以你想要什么, 告诉本宫。”   徐流深松了一点力气,低低:“本宫想把拥有的都给你,但不知道该给什么。你什么都不要, 本宫也很为难。”   谈善在马车下, 他于是俯就他的高度, 乌黑发丝垂落下来, 领口孔雀翎幽碧,熠熠生辉。神情认真得如同对待什么珍宝。   太亮了, 谈善甚至能看见里面银河一样闪耀的真心。他不由得在心里疑惑,死城一般的姜王宫怎么能养出这样的人,身上有和冰冷宫阙截然不同的, 令他想要珍之重之的东西。   他眼眶骤然一涩:“殿下, 你真是……”   “你和本宫一样,对吗?”徐流深唇角微微上挑, 像是觉得自己学得很好,又着重道, “本宫是很喜爱,很喜爱你的。”   地面落了一层清寂的白雪。   谈善目不转睛地看他,他有纤长而乌黑的睫羽, 低头看人时显得专注而认真。唇珠饱满漂亮,好像他很早以前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是这样, 殿下。”   谈善想了想,带着笑:“我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想要,过完年就是十五。殿下是大忙人, 不知道愿不愿意匀给我半日的时间。”   徐流深手指从他下颔处往上, 呼吸微微地重了。离这张脸太近,心跳又如沉鼓, 熏香味道幽然。谈善霎那晕头转向,搞不明白东南西北,全凭本能注视他,喉咙随之一动。   “你在约本宫吗,”徐流深骄矜地一抬唇,分明很愉悦,“看你表现。”   谈善其实知道,徐流深那日大概率非常忙,他只是随口一问。   十五那日他起床,榻边跪了一群宫女太监,王杨采为首,或手捧漱口盆,或举着黑檀木的托盘,上面放了叠得整齐的衣物,腰带和配饰。他们视线都与托盘齐平,目光规矩,并不敢直视主子。   只一人悄悄抬了头,暗自打量。   世子甫一出生没了母妃,姜王将其接至身边抚养,朝中事务繁杂,这位王公公出了大力,是王上和世子跟前的红人,这两年多居于元宁殿,轻易不出门。   后妃和朝臣多有贿赂,可想而知地位。   王杨采矮身为帐中人勾帘,眉心一皱,扬首尖声道:“阿云,把东边的窗子掩下来,勿闪了贵人眼。”   阿云慌忙垂下视线:“是,公公。”   谈善实在不习惯这么多人伺候——光是有人拿着腰带绕过他后腰一圈他就浑身发痒,他排除万难硬撑着自己穿了靴。穿完长吸一口气,这才看向王杨采,王杨采便了然:“殿下今日上完朝去了明光殿给王上请安,一时半会回不来。您午膳想用什么,咱家嘱咐膳房做。”   这意思是徐流深要留在明光殿吃午饭,午饭完有祈福,祈福完有宫宴。世子生辰,是宫中大事。   谈善揉了揉双指放在脖颈后,心知如此,还是有点遗憾。   他没遗憾多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窗外出了太阳,今日是个晴天。整座姜王宫沐浴在日光底下,遥望远处宫阙深深,围筑出中轴线上突出的建筑。   明光殿。   明光明光,古代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宫殿。姜王徐琮狰即位以来弃旧宫殿名改用“明光”,至今已有二十六年。他正值春秋鼎盛之时,野心蓬勃。   姜朝在百年前统一过一次,但徐氏治国疯癫,近两年政权并不如表面稳固。地方豪绅各怀心思,边境小国蠢蠢欲动。   谈善手搭在窗沿,望着明光殿的方向眯了眯眼。   ——他虽不知小事,大的历史事件节点却很清楚。再加之宫中流言,明光殿所议之事,是和亲。   明光殿内落针可闻。   徐琮狰罢朝半月,召集肱骨之臣议事。他目光幽深,逐一落在朝臣身上:“诸位爱卿都以为,和亲之事可行?”   众臣低首,不言。   高位上姜王身影高大,仅仅上半身直立挥之不去的阴翳就覆盖在宫殿地砖上。他比年轻的世子要可怖得多,目光沉凝。   无人敢说话,寒冬腊月,豆大汗珠顺着官帽直滴在脚侧,溅出巨大声响。   “流深。”   姜王甚感无趣,和颜悦色地唤了自己最宠爱的儿子。   徐流深袖手,未至一词。   他其实像他母妃,也像他君父。明光殿横梁曳下的阴影驳杂他面部,分割出一半柔软一半残忍的奇异景象。   徐琮狰共有十四子七女,儿子死伤残流放得差不多,未出嫁的适龄公主就一个,排行第六,如今未满十五,正是豆蔻年华。   帝心难测。   徐流深沉默良久,抬头,静静道:“儿臣主战。”   “哦?”   徐琮狰笑了,自层层台阶之上俯视他:“说来听听。”   徐流深开口道:“总有一战。”   寂静。   徐琮狰耐心道:“你没有什么其他话要跟寡人说?”   徐流深垂眼,极缓慢,却坚绝地摇头。   “可惜了。”   良久,徐琮狰后靠,意味不明道。   出明光殿时人人双腿虚软,殿前台阶又甚高,多人欲跪,在身后太监的微笑目送下硬是站稳了——御前失仪,不是闹着玩的。   华清之父仪亲王随徐流深往外走,他还算镇定,凑在徐流深身边耳语:“殿下,西戎使臣不日将进宫,求娶六公主。”   “另有一事。”   他踌躇道:“鳌王找到了据说下落不明的第九子。他流落民间后被一家商户收养,姓萧,名叫萧重离。”   徐琮狰十四个儿子,只剩这一个了。此时落入鳌冲手中,其心昭昭。   仪亲王试探道:“我们要不要……”   徐流深朝服颜色绀青,神情淡淡。他衣袖上象征身份地位的孔雀翎羽毛华丽,金织彩线,在光影变幻下显出血一般残色。脚下宫砖坚硬,铺就一条无形的白骨之路。   仪亲王听见他笑了一声。   这显然不是什么值得笑的事——他和姜王政见不合,姜王又多了一个可供选择的继承人。   仪亲王微讶,看向他冷淡侧脸。   徐流深卷了卷衣袖,望向乌云压顶的天:“本宫总觉得骨头痒。”   他说——“没有对手,未免无趣。”   宫中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飞燕,姜王那句“可惜了”传到谈善耳中时他正撸起袖子学揉面,鼻尖沾了白白的面粉。   顷刻便要变天,乌云黑沉地压过来。   厨娘刚刚还忧心自己晾晒在外面的盐巴,这会儿又忧心起来江山大事:“殿下应当跟朝臣一样,说他主和不就行了。”   “这年冬天这么冷,想必是个寒春,不该打仗的。”   烧火的也七嘴八舌,有人折了柴禾往灶膛里一塞,压低声音:“话是这样说。”   打不打仗的他们不知道,只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历朝历代当了太子又死的多了去了。打不打仗不重要,坐不坐得稳当储君之位才是紧要的。   不该忤逆姜王。   谈善没想说什么,笑了一笑。大娘握着擀面杖,戳了他一下,他慢悠悠地给面团翻了个面,调子也跟着渐隐的黄昏温吞:“总是要打仗的。”   他说。   总是要打仗的。   这天底下如果要找出一个最了解姜王的人,只有徐流深了。   谈善最后捞了一盒子糕点晃晃悠悠从厨屋出去,他嫌袖子碍事,挽起来挂在胳膊上,沿着去元宁殿的路往回走。   王杨采的面上多有忧色,他跟在谈善身后,欲言又止。少顷,面前传来吵嚷声,伴随好几声“六公主”“公主万福”的请安声。   谈善脚步一转换了个方向,然而已经来不及。   “王公公!”   王杨采“哎”了声,迎面而来一个穿宫装的少女,红着双眼:“本公主要去巫鬼殿!”   王杨采苦笑一声,躬身道:“公主何必为难这些下人。巫鬼殿非重大祀日不开,无王上或世子口谕闲人免进,公主一无手谕二无口谕,实在……”他表情为难。   “巫鬼殿”这个名字在耳边一晃而过,谈善提着食盒的手一顿,倒是多看了一眼王杨采。   王杨采叹了口气:“公主请回吧。”   六公主声音几带哭腔:“那本公主要见世子。”   她此刻若是求见姜王想必得到的就是无可转圜的答案,去见徐流深倒是聪明的选择。到底深宫中长大,心思再如何也不会简单。   但谈善心想,从称呼上看,她对徐流深惧怕大过血脉亲情。   王杨采委婉提醒:“公主,您知道的,见世子须得提前几日差人递信给元宁殿。何况今日世子生辰,诸事繁杂,未必能抽出功夫来见您。”   六公主眼圈越发红起来,她自然是知道规矩,只是心怀侥幸。   “奴才还有事。”王杨采招招手示意她身后的人上前,劝告道,“殿下还是回宫吧,万事不到最后一刻,说不准。”   徐韶娩忍着泪,她听到消息急匆匆地出了宫殿,一路提着裙摆不顾礼仪小跑,发髻散乱,珠钗也在此刻“啷当”落地。她是王朝金尊玉贵的公主,所有人却都用怜悯至极的眼神看着她,叫她认识到和亲这件事必然是板上钉钉。   有人忽然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实在轻。徐韶娩在泪眼朦胧中抬头,面前伸过来一只少年人的手,掌心干净,上面是她落在地上的点翠珠钗。   谈善还没有见过女孩子哭,颇有些无措,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你不要哭了。”   徐韶娩没有反应,一动不动望着他掌心的金钗。   不得已,谈善又低声:“公主,动静闹大了到姜王面前,他会更快把你送走。”   徐琮狰不是会顾忌父女亲情的人,倘若他知道这件事,即使不和亲也会因举止失仪降罪她。   徐韶娩一顿。   “本公主记得你是世子带进宫的琴师。”   她擦干了眼泪,一一环视过身边的人,记下所有人的幸灾乐祸的脸。最后挺直了脊背,冷笑出声。   非常短的时间内,她拿走了谈善掌心的金钗,插回发髻上。   “若本公主有幸为姜朝和亲,会央求父君带走你们。”   谈善察觉到她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心想这是徐流深的妹妹,就想了一秒,手臂已经先于大脑动作,将食盒递了出去。   “给你。”   递都递出去了,谈善说:“糕点。”   说完又不好意思地补充:“可能有点甜。”   多加了一勺白糖,一勺还是两勺,也不记得了。   面前少年其实看起来不大,眼睛弯弯,语气温柔。徐韶娩一愣,又听见他笨拙地安慰:“不过不高兴的时候吃点甜的,心情会好。”   徐韶娩忍住了哭腔,默不作声地接过了他手中食盒。   人群散了,谈善忙活一天白干,两手空空地走在路上,长叹一口气。   他现在开始发愁世子爷的生辰礼物了,再做一遍肯定来不及。   谈善一边发愁一边问王杨采:“她为什么要去巫鬼殿?”   王杨采答:“天下星轨列于巫鬼殿,殿内盲眼祭司博古通今,传闻有预知之能。”   谈善猛然一顿。   他神色不太对,王杨采正欲再看,他已然收拾好情绪,只侧头道:“我有些好奇,能绕路去看看么。”   又不进去,自然是没有什么不行的。   巫鬼殿位于姜王宫西北角,位置偏僻。周边花草无人打理,垂头耷脑。谈善站在殿门口,寒风扫过面前,感到一阵凉意。   里面传来某种打击乐器华丽遥远的声音,细听又不像,更像是他幼时去佛寺上香,昏沉时听见的和尚齐声诵经声,云里雾里,一个字也不清楚。   站太久,模糊间一种微妙的不适感从后背升起,谈善难以形容那种感受,仿佛□□和灵魂产生割裂,有什么从他脑子里挣扎着要钻出来。   他低低喘了口气,试着走远两步,那种声音消失,于是难捱的疼痛也消失了。   “走吧。”谈善最后看了一眼殿门,对王杨采说。   半刻钟后,他面前站了表情不大妙的世子爷,世子爷刚从宫宴上回来,匆忙得很,身上还有淡淡酒气——赴宴的官员挨个给他敬酒,他总有推辞不得的,多饮了两杯,眼神倒还清明,就是进门险些跌了一跤。   他双臂一展下人立刻替他取了大氅,露出内里鲜艳的蟒纹服饰。他今日十八,放在现代该是成年,因常年习武身躯精瘦。脱衣时身体随意伸展,手背用力,淡青脉络蜿蜒其上。   他瞧了两眼两手空空的谈善,嗤笑一声。   谈善:“……”   他略显心虚,默默后退一步,离远了点。   大殿内飘着解酒茶的味道,混着原本的合欢香,延伸出一种别样的味道。   “本宫还没有问你叫什么。”他敲了敲桌面,拇指上不同材质但颜色一直红艳的扳指磕在玉器上,发出恼人声响。   这是个容易的问题,谈善悬着的心往下一落,轻轻巧巧:“谈善。”   徐流深倚靠,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酒意再加上疾走让他身上发热,扣得严实的领口泛出一片淡红。他定定看着谈善,喉结轻微一滚,幽幽凉凉拖长了声音:“阿善——”   “本宫的生辰礼呢。” 第25章   “哎, 生辰礼……”谈善踌躇,停顿,磕绊, 最后一用双真诚的眼睛看他, “原本是有的。”   徐流深点点头, 配合道:“原本是有的。”   谈善:“……”   夜里光线暗, 鎏金铜具上托着一团明媚的火,洋洋地洒在他面部。他应该喝了不少酒。浑身配饰和金冠卸得很快, 姿态懒洋洋又放松,视线一错不错望着自己。   谈善顿了一下。   他本来想送的也不是那盒糕点。   过了一会儿,他迂回婉转地问徐流深:“殿下, 你还饿吗?”   ——宫中宴会, 其实不是用来吃饭的。所以他一问,世子爷立刻就饿了。   半炷香后。   徐流深坐在木扎上, 在一众惊恐万分的下人眼前往灶膛里扔柴。火光将他面无表情一张脸照得亮堂,“噼里啪啦”断裂声此起彼伏。   谈善挽起袖子往热锅里浇了一瓢水, 指挥他:“再加。”   徐流深刚折起来一根枯枝,千金的织造外衫上立刻抹上一条黑印子。他眉头皱了一下,厨娘快哭了:“殿下, 您要不在外面等等,还是奴才们……奴才们来。”   徐流深一言不发, 他们只得把求助的视线转到谈善身上。   谈善对他一定要跟进来的行为也很无奈,看他一眼,商量道:“要不你先出去?”   他一跟进来整间膳房都拥挤了, 两个下人惊慌之下“嘭”撞到了一起, 眼冒金星,“咚咚哐当”架子上东西全掉下来。   这人竟然称呼世子“你”, 厨娘抖得更厉害了。   徐流深冷冷扫视在场所有人,他喝得确实多,身上都是酒气,单手压着太阳穴时显得尊贵又难搞,不讲道理地反问:“本宫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没人敢说话了。   行吧。   水很快开了,“咕噜噜”冒泡。谈善往里面扔了把面条,在等待的间隙中想了想,用轻快的声音说:“在我家,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们过生日都要吃长寿面。”   他侧脸在烟熏火燎中显得异样安静,说话声音柔和,混着少年人天生的低,情绪平和温暖。   徐流深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懒懒:“长寿面?”   “唔……典故好像是从前有一位帝王,他很相信相术。他看了一本书,书上说‘如果人中长,一个人的寿命就长。’”   谈善一心二用地往里面扔各种菌内和青菜,继续说:“他对大臣说了这些话,大臣笑了,说果真如此的话,八百岁的彭祖岂不是有八寸长的人中,比脸还长——可见这是没有道理的。”   徐流深靠在角落里,对这个故事表达感想:“荒谬。”   在世子爷眼中,帝王不会迷信到如此地步,臣子也不会胆大到说这样的话。   锅里热气蒸腾,徐流深很希望自己的面快一点好,他确实饿了,胃里空荡荡,心里又骄傲,骄傲得不得了,觉得谈善太厉害了,竟然还会煮面。   他恨不得昭告天下,本宫喜爱的人会——煮面。   世子爷在心底琢磨这件事如何才可行。   “只是一个故事。”谈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说,“皇帝没有生气,也跟着笑,说脸面脸面,脸等于面,如果长寿不能寄希望于脸长,吃长面条也是可以的。”   “愿望而已。”   徐流深顿了一下,缓缓抬头。   谈善捧着面碗蹲在他面前,热汤上卧着一颗不太规则的蛋。他有一双生动难言的眼睛,在深宫中令人见之难忘。   “殿下,希望你长命百岁。”   他认认真真道。   乳白浓汤上飘着翠绿葱花和切了的小蘑菇,徐流深是真的饿了,胃里一阵酒液灼烧的痛感。他捏了筷子沉默地吃完一整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谈善搬了把凳子坐在他身边,忐忑道:“应该还行吧。”   古今调料多有不同,他刚尝了一下这碗面至少也咸淡合适——徐流深怎么吃出这么……   英勇就义的表情的。   想到这儿谈善摸了摸鼻子:“要是不好吃你就别吃了,我……”   徐流深忽然说:“本宫等了很久。”   他手指搭在面碗边缘,源源不断的热意将血液乃至骨骸都温暖。   “王杨采说你会给本宫带糖葫芦,本宫从晨起就开始高兴,他以为本宫是稀罕那样东西。”   ——不是的。   他是想见他。   徐流深垂着眼睫,极轻地笑了一声。   “你在这里,本宫本来也不需要什么生辰礼。”   风声骤寂,谈善喉咙里堵着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徐流深又凑近一点,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你看起来要哭了,谈善。”   谈善刚要嘴硬,眼皮上微微一凉,被迫闭上了眼。带着热度的手指从他眼角往下描摹,绕过脸侧,再到下颔。带着深刻、怀念的力道。   谈善眼睫毛在颤,而徐流深并没有停下,一只手盖住他的眼睛,不想看他难过,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黎锈在他身边不过三个月,却是他唯一的少年玩伴。   姜王见他郁郁寡欢,给他送来了更多的陪读。王宫变得热闹,所有人都遗忘了那个小傻子。   但徐流深不会忘记。   天下间很多角色,只要一位就够了,不管是挚友、恩师,抑或是妻子。   他不需要第二个人扮演黎锈。   他不需要别人。   “宫门口风很大,本宫等了你很久,你没有来。”   徐流深声音低下去,被热气蒸腾得仿佛也带上一层湿意:“你承诺只要十五日,可本宫等了七年。”   ——他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常常令人忘记姜朝的世子殿下如今不过十八,还是刚长大成人的年纪,会不高兴,会幼稚地计较,会从心底不满,也没什么安全感。   谈善鼻头发酸,怔怔然抬头看徐流深。   徐流深平静地看他,长长眼睫下看不出情绪。   “你还会走吗?”   谈善心脏剧烈一跳。   他蹲在地上,双腿发麻,没能说出一个字。   灰尘从闭合的门下缝隙中吹进来,攀上徐流深绀青的袍角,又翻卷到他脚下。   漫长得几近凌迟的寂静。   徐流深敏锐至此,又生而通灵,从他死而复生起大概就知道他不属于这里。   长久的缄默中徐流深得到答案,压住他脸侧的手指用力。谈善却没有感受到疼痛,夹杂酒气的沉重呼吸掠过耳边。   “本宫要碰你原本的身体。”   -   太掖庭一把火光烧红半边天时明光殿还燃着灯。   王杨采俯身进来,将灯芯剪暗。事末又跪在一边,等候差遣。   “终于烧了?”徐琮狰喝了口茶,毫不意外。   “回王上话,烧了。”王杨采低眉顺眼地从他手上接过茶杯,“世子爷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也填了那口捞出人的井。”   徐琮狰笑了一声。   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思索片刻道:“宣敏没闹?”   六公主封号“宣敏”。   王杨采越发谨慎:“六公主原是要闹,不过半道被劝了回去。”   徐琮狰倒是有两分讶异:“她见了徐涧?”   “是殿下身边的琴师。”王杨采不敢欺瞒,将下午发生的事事无巨细说了。   徐琮狰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他身上有久居高位带来的压迫感。王杨采心里一咯噔,自知失言。   “你在寡人身边多久了。”徐琮狰合上奏折,问。   王杨采勉强平复了情绪:“回王上话,从王府至今初春,整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徐琮狰摆摆手叫给他按头的宫女退下,“他如今也十八了,寡人在他这个年纪,刚打下青州、平邑两座城池。”   王杨采:“殿下从未让王上失望。”   徐琮狰不置可否。   “为君者戒情。他长大了,倒生得一副柔软心肠,也不知道像什么人。”   徐琮狰站起身,身上龙纹游走深夜中。他身边是摊开的圣旨,在变暗的火烛下隐约得见“寡人、百年、传位”这样的字眼。   王杨采心头一片惊心动魄,他不敢多看一眼,将头深深地低下去。   他侍候御前二十多年,早练就一番“少说多看”的本事。只是今夜十五,天边月圆如饼。这位孤身的帝王仿佛突如其来有关心爱子的兴致,又问:“他今日生辰,都做了什么。”   “殿下早起去了城外永济寺上香,祈愿国运亨通。回宫后马不停蹄来明光殿给您请安,一道用了午膳。下午处理朝事,面见了西戎使臣。夜里在宫宴上饮了不少酒,又叫人放火烧了太掖庭。此刻估摸折腾累了,元宁殿熄了灯。”   徐琮狰似笑非笑地说:“永济寺离皇陵不过十里路,他是去祭拜卫氏。西戎使臣来投诚,想商议和亲之事,他心里不耐,先把人磋磨一顿,出了气再说。叫人放火烧太掖庭,是想警告包括寡人在内的所有人,不要对他身边的琴师妄动心思。”   “寡人将他教得太好了。”徐琮狰口吻中带着微妙的赞赏,“若寡人真要让宣敏和亲,恐怕朝堂上要跳出一大片反对的人。”   王杨采不敢再多说一句,听到上首帝王冷沉的声音:   “明日朝毕,让他来见寡人。”   -   谈善尚未消化那句话的意思,徐流深忽然道:“带你出宫。”   “啊?”谈善说,“出宫干什么?”   徐流深沉默一会儿,说:“你在宫里不高兴。”   谈善还保持半蹲的姿势,一怔。   很快,他就知道出宫干什么了。   上元节,宫外理应有赏灯。   人头攒动,千里万里花灯高悬头顶,样式众多。虫鸟花卉栩栩如生,亭台楼阁入木三分。烫金红纸灼艳,内芯灯明如昼,远望如数条鳞片着火的游龙。   拱桥流水,徐流深站在桥头,他身边护卫隐没黑暗中,众多死侍弓箭手蛰伏屋顶,确认他周身十米内无死角。   市井繁华,贩夫走卒者众多。高举糖人的小孩“咯吱”笑着追逐,有人大声吆喝“让一让——”   徐流深视线始终跟随人流中的少年,看到他在糖人摊贩前驻足,看很多夫人小姐和他搭话,看他抱了猜字谜赢来的花灯眉开眼笑,看他越过重重人障时眼睛骤然变亮,逆着人流往回。   他不爱热闹,但他知道谈善喜欢。   让对方待在深宫中像是给鸟带上镣铐,徐流深偶尔会有这样的念头,但从不设想付诸实践,他不愿意他不高兴。   如果能让他高兴,本宫什么都愿意做。   谈善简直玩疯了。   他只风闻古代上元节赏灯,真见到还是眼花缭乱,各色花灯手里握了一个腋下夹着一个,热闹是热闹,新奇也真新奇。   美中不足是他总要回头找徐流深,太拥挤的地方身体接触多,容易受刺杀,世子爷也有做不到的事。   谈善有一次回头时正好被一阵胭脂香挡住,戴了面纱的高门大户小姐难得出游,冲他一拂身,眼睛望着他手中花灯,红着面颊道:“不知道郎君手中花灯卖不卖,妾身钟情这个样式,找了许久没有找到。”   谈善想了想,大方:“给。”   见对方身后丫鬟往荷包里拿银钱又摆手:“不用,送你,一个花灯而已。”   但他心里又有点奇怪,他手里拿的这花灯样式是”双鱼戏水“,满街上都是,他一扭头能看见四五个。   戴面纱的小姐抿了抿唇。她身边丫鬟接过花灯,捂了嘴笑,快言快语:“傻子,我家小姐是想邀请你同游,一起看花灯猜字谜呢!”   谈善猛然反应过来,先回头看了一眼。   徐流深站在一方弯桥上,头顶是但愿人长久的圆月。他实在太出众,又站在一眼能望见的地方。这时候也不知道看没看见,谈善踮脚瞧了会儿,陡升一股危机感。他又没什么在古代拒绝别人的经验,挠了半天脑袋,憋出一句:“不好意思,我家中……”   “家中已经有婚配。”   这句话说完对方没不好意思他先不好意思了,二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姑娘家先红了脸还是他先红了脸。   姑娘落落大方笑了:“那祝公子和心上人白首到老。”   谈善认真:“谢谢。”   人太多了,等谈善再回到徐流深身边长街上人影已然稀疏,他一股脑把猜字谜得到的花灯往世子爷怀里塞,徐流深抱了一满手,眼神斥退身后要来帮忙的下人,问他:“玩得高兴吗?”   谈善小腿发酸,歇了口气嗓子干,没来得及回他,先伸手牵住了他空出的一只手。   “有点凉。”谈善双手给他捂了捂,睫毛在灯火余晖下动如蝶翼。   徐流深心头郁气散了,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凉凉:“什么时候有的婚配,本宫怎么不知道。”   谈善:“……”   徐流深往前走,一点没有等他的意思。谈善小跑着追了两步,实在有点累,双手撑着膝盖停下来,手拢作喇叭状:“徐流深!”   “我错了还不行吗!也没错啊,你要我说吗——”   徐流深脚步一顿。   他走在灯火阑珊下,克制住了没转身,唇边笑意却清晰浮现起来。   世间有情人来来往往,头顶圆月千万年如一。   玩是玩够了,回宫的时候路过皇城南侧马道,陆陆续续有朝服规整的官员从宅邸中缓步走出。谈善熬夜混沌的脑子激灵灵一清醒,他猛然想起来徐流深也要上朝。这时候他俩已经策马穿过了长安街马道一半。天色沉沉,早起卖包子的人打着哈欠支开铺面。   谈善:“几点上朝?”   徐流深将他从马上抱下来,冷静:“卯时一刻前。”   谈善眼皮一跳,不可思议地拔高声音:“五点?那你还在这儿站着!来不及了!”   凌晨三点宫门开,百官按官阶大小次序排队,等鸣钟后再依次入内。徐流深当朝世子,万众瞩目,这他妈不站第一谁站第一。他要迟到这不跟上学第一排没来吗?就在老师眼皮子底下。   “那怎么办?”   徐流深一句废话不说:“跑。”   谈善还没反应过来,被拉住手狂奔。   耳边风声呼啸。   头顶是暗沉一片的天,两侧是朱红巍峨庄严宫墙。宫墙下是惊奇睁大眼的朝臣,“殿下千岁”纷纷憋在喉咙里。他们拱手下跪欲行礼,又纷纷呆立原地,顷刻间被甩得只剩一个黑点。   按照现代一个小时古代一个月的时间,即使待几十年也没什么。   谈善抓紧徐流深的手,透过晃动景物看他,天边朝阳第一缕曙光隐现,照耀在他眉眼。他一瞬间被那道光亮穿透心脏。   “你想不想做本宫的世子妃”、“你想要什么本宫都给你”、“本宫等了你很久你没有来”……   ——“你想不想做本宫的世子妃。”   徐流深赫然停下脚步,珠玉碰撞在他腰间,发出急切的响声。他握住谈善的手用力,视线一寸一寸从谈善脸上划过,哑声道:   “你说什么?”   谈善松开他的手,笑起来:“殿下,你再不回宫换朝服真要来不及了。” 第26章   朝服这玩意儿谈善不太会穿。   奢华金线绣出孔雀翎部, 烛火晃动下刺绣延伸出五彩颜色。   他偶尔碰到徐流深的腰腹,手指简直在颤抖。探下身去将明黄流苏一根根捋直,脊背线条柔顺, 凸起的后脊骨隐没衣裳中, 跟着呼吸艰难起伏。   绸缎滑如水。   世子爷倾下身, 手顺着他后颈往下, 微微施力,几不可闻地抵了下牙。   他在谈善耳边低低:“本宫今日不想上朝。”   谈善额头上沁出一点汗:“真不去啊?”   “很烦。”徐流深凑在他鼻尖, 忍不住再近,“总有人跟本宫对着干。”   谈善想了想,说:“和亲?”   徐流深手指贴在他颈侧, 脉搏跳动的感觉令他愉悦。他知道今日有一场硬仗要打, 十几年,帝心莫测, 他依然不能准确揣度徐琮狰心中之意。他赤脚踩在刀尖十八年,脚底鲜血淋漓, 忽然在一瞬间浑身轻松。   “本宫若是失败,就去买一座宅子,种一大片绿竹。”   “夏天竹叶晃动, 本宫会丹青,可以画来卖。冬日下雪, 本宫会捉到兔子,反正也饿不死。”   谈善碰到他冰凉指骨,听见他天马行空道——“也很好。”   “……”   徐流深手掐住谈善下巴抬起来, 他手指太凉, 谈善轻微哆嗦了一下,仰着脸看他。   世子爷皱眉不说话, 意思很明显。   “好好好。”   谈善被掐着脸颊软肉,忍着笑说:“殿下,你上朝之前得吃点东西。”   卯时一刻。   徐琮狰这两年上朝的次数极少,当他出现在龙椅上那一刻,文武百官都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沉重官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叩首时声音不住打颤。   徐流深朝服齐整,丝毫看不出宫门口狂奔的狼狈。金銮殿上血水还没洗干净,没人蠢到这时候触他霉头,他最后一刻站在队伍前列时所有大臣不约而同闭紧了嘴。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礼部侍郎张休之出列:“启禀王上,西戎使者已至皇城,和亲一事恐怕要早做打算。”   他们主张和亲不是没有道理,十几年没打仗,一个公主能解决的事,没必要大动干戈。   进言官员觑着帝王脸色谨慎开了头,见对方并无不悦松了一口气:“……还请王上决断。”   “并肩王以为如何?”   徐琮狰看向鳌冲,语气不明。   鳌冲转动扳指的手一顿:“和亲之事自古有之,西戎使者已至宫中,可见诚心。”   徐琮狰未置一词,缓缓将视线放到徐流深身上:“世子。”   朝堂气氛骤然紧张。   这对父子古怪地对峙,良久,徐流深缓缓掸走了衣袍上灰尘。   “自君父建都幽州以来我朝从无败绩,徐氏血海坟场上立国。一杆战旗癫狂.插.遍九州四海,十年来边境安稳,盖因震慑犹在。”   徐流深语气平平道:“再问一万遍,儿臣的答案也同样。”   父子对视。   徐琮狰忽然大笑出声。   他笑声止,俯身,沉沉道:“十八年,寡人教你的东西——只有这些?”   ……   徐流深回到明光殿时已至深夜。   和亲之事僵持,西戎虎视眈眈。工部来要银子造甲胄弓弩,礼部来人请示。官员调动,地方征税,开年科考主审官待定……都要逐一商议。六部官员,野心和能力成正比,要敲打要平衡,要拉拢要规训。总有数不清的事,让人烦不胜烦。   姜王将他留下了一会儿。   徐流深走得很慢,华丽衣袍上象征权势地位的孔雀纹饰从头到脚,缠绕全身。重重乌黑夜色之下,王杨采见他唇色透出冷沉的、冰凉的意味。   王杨采替他掌灯,劝道:“殿下不若服个软。”   徐流深仰首望向层层宫阙之上堆叠的砖瓦,无声而讥诮地笑了一声。   他背影在幽红宫灯照耀下拉长成一道修长模糊的影子,灰蒙蒙,看不大清——王杨采这才惊觉,他或许是长大了。   徐流深忽然问:“本宫的母妃,她是什么样的人。”   深宫中的日子一日重复过一日,旧人死去,新人进来,循环往复。她们各有各的娇艳,各有各的才艺。有的容貌顶尖,有的温柔小意。   姜王并不是沉湎美色的帝王,这些千娇百媚的人得不到宠爱,便枯萎在宫墙中。   得到了帝王宠爱也不见得是好事。   王杨采需得花些功夫才能记起那个女子,但他仍然摇头道:“奴才也记不清了。”   徐流深于是不再问。   他长到如今,只问过两次,一次是对“母亲”这个词有概念的时候,另一次是现在。王杨采听见自己心中的叹息,放低声音道:“王上不希望您如此。”   檐角宫铃撞击作响。   徐琮狰希望王朝未来的主人强大,冷血,薄情,没有软肋。徐流深按照他的要求长到十八岁,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他不问为什么人人都有母妃他没有,不问为什么人人都有朋友他没有,也不问为什么人人可以放纸鸢他不能。   他课业繁重也觉得难以忍受,在漆黑一片的禁闭室中也觉得害怕。他想让人来给他开门,可周遭静得可怕,没有活人的声音;他饿得吃掉一小截桌腿,很多乌鸦在外面盘桓;他第一次杀人时也做噩梦,喷涌而下的血溅满全身,洗也洗不干净。他一直在溺水,永远睡不着,蜷缩在床榻一角睁眼到天明。   小孩不知道。   他渐渐不爱说话,一声不吭承受徐琮狰剖开他筋骨的刀,摊开模糊血肉,露出森森白骨,再用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自愈。   徐流深露出厌倦的表情:“本宫知道该怎么做。”   他和姜王的分歧不在于和亲或是打仗,这场仗一定会打,只是以什么借口。   姜朝缺一个打仗的借口。   他应该让徐韶娩服毒,嫁过去后死在西戎边陲,借公主之死开战,一举北上。   最是无情帝王家。   刺骨寒意从脚底升起,王杨采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讷讷不语,终是道:“殿下与六公主,原也没有什么情分。”   徐流深站定,远处元宁殿淹没浓重夜幕中。他看了看,答非所问:“是么。”   整座姜王宫密不透风,叫他也觉得透不过气了。但从来如此,他很难说清自己为什么在和亲一事上固执,仿佛退让就会失去很宝贵的东西一样。   是了,他和宣敏,真要说也没有什么情分。   王杨采默然,陪着他在黑暗处站了许久。   直到一串凌乱脚步声传来,打破寂静——   “不好了,公主不见了!”   “紫宸殿呢?”   “没有!”   “皇太后那里?”   “没有……”   “还不快滚去找,想惊动王上和世子吗!”   “……”   “大胆!”王杨采拦住一个行色匆匆的小太监,斥道:“看看你面前是什么人,也敢冲撞!”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在地上磕头:“世子恕罪,世子恕罪,小的不是故意的……”   “公主如何了,你且说。”王杨采道,“从实道来。”   六公主不见了。   宫中乱了套。   谈善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在湖边上吹风,他吃得多有点不消化——好吧也不是,就是睡不着。   他脑子里一刻不停在想徐流深到底是怎么死的,鳌冲?看起来不像。有个很悖论的点在于鬼告诉他自己死于太师鳌冲之手,而鳌冲如今成了并肩王。   这对父子对鳌冲的态度也很有意思,徐琮狰给他地位权势是为了安抚当年随他稳固江山的众多将士,但并肩王这样的名号明升暗贬,架空了鳌冲所有实权。自古帝王枕畔不容他人安睡,证明他早对鳌冲有所忌惮。   十一跟着他,暗处可能还有隐卫。   谈善把外衣往草地上一铺,躺在青青草地上。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远处夜幕浓青,与繁星弯月相接的地方生出朦胧的月晕。   “没有,公主不在这儿。”   “那会去哪里?”   “还不快滚去找!”   谈善捞着长衫回头望了一眼,提着灯笼的宫人焦躁地来来回回走动。他眉心抽动了一下,问:“六公主不见了?”   十一心思重重地说:“公主当真可怜。”锦衣玉食十几年,要跑到举目无亲的苦寒之地。   和亲之事一出宫里倒有些流言,说王上铁血手腕。   这深宫里各人有各人立场,公主的母妃心疼女儿,兵行险招,企图令无情帝王回心转意。她掌上明珠的女儿,千辛万苦养到如今,不管如何也要拼死一搏。   嘉统四十二年,年仅十五的宣敏公主殁西戎。帝怒,王世子率兵北上,灭周边十一国。   湖水在月光照耀下泛起涟漪,谈善站了会儿,并不开口。   他从不对古代人行事做任何对与错的断定,他少时读书,很能明白“在其位谋其事”的道理。   姜王是君王,前朝国事冗杂,臣子后妃儿女众多,更新换代还快——他在宫里见到人未必能想到对方是谁,久而久之所有人在他心中都变成工具化的符号:文臣为他出谋献策,武将为他卖力打仗,后妃为他繁衍子嗣……你能指望他有君臣之情和儿女私情?他要做君王,心思就该放到政见大局上。   做九五至尊没有想象中容易,也没有想象中自由。他很害怕徐流深变成姜王那样的人。   谈善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看到一条无形的沟壑,横在他和徐流深之间。   世子不是他一个人的世子,是天下人的世子。   “你又在想什么?”十一看他半天不说话,没忍住问。   谈善:“在想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场梦,梦如南柯黄粱,总有醒来的那一日。”   “总归做梦的时间不算长,还来得及。”   他双手拢在宽大袖袍中,发了一会儿呆,对十一说:“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十一点点头,仍然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湖上有船,谈善挽起裤脚跳上去,船微微一晃,周边涟漪荡漾开。十一正要跟着跳上船,谈善冲他挥了挥手:“你在岸上等我。”   是湖,禁宫中也出不了事。十一犹豫一会儿,答应了。湖边上生长出深绿的荷叶,月色水溶溶。   谈善捞着浆划了到湖中央,确认岸上举着宫灯的人看不见才掀开了帘子,了然道:“公主。”   徐韶娩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她没穿披风,缩在里头,小小一只抱着膝盖,情绪倒很是平静:“本公主就是心情不好,出来走走。”   谈善坐在甲板上,递给她一方帕子。掏了半天又从袖子里变魔术一样掏出两颗很红很大的枣儿,顿了一会人说:“我也心情不太好。”   徐韶娩望了一会儿他的手,把自己抱得更紧,小声:“多谢你。”   谈善坐得离她很远,想了想,对她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孔雀神,他会保佑你一路顺利。”   “我走了以后会有人难过吗?”徐韶娩仰着巴掌大一张脸,问。   “会的。”   谈善静了一会儿,回答她:“大家都会觉得公主大义。”   “难怪兄长喜欢你。”徐韶娩唇边露出一对括弧,她冲谈善笑了笑,天真道,“他以后应该不会孤单。”   只在私下她才敢称呼徐流深“兄长”,她回忆了一会儿,用说秘密的口吻对谈善说:“我其实也给他准备了生辰礼,但君父并不喜欢我与他走得近。”   “是一把好不容易寻来的琴。”   徐韶娩比划道:“大概这么长。”她嫣然一笑,“到时候等我走了,你告诉兄长,让他去我母妃宫中拿。”   “送我回去吧。”她冲谈善伸手,示意他拉自己一把,想到什么又迅速收回来,嘟囔一句,“算了,我自己起来,万一兄长知道了生气。”   “你送一送我,有点冷了,好不好。”   谈善没说出拒绝的话。   她拍了拍裙角上的灰,从船上下去时湖边全是禁军侍卫,那架势已经近乎要将她押回宫殿。谈善站在船上,被料峭寒意刺激得打了个喷嚏。   御前侍卫周通面无表情道:“送公主回宫,有闪失提头来见。”   谈善跟着慢吞吞走了一路,到栖忧殿时一眼看见徐流深。世子爷猩红披风翻飞,身后跟着一众禁卫军。   “跑去哪儿了。”   徐流深碰到他冰凉手腕,顺着腕骨往上,皱了皱眉。   谈善撞到了什么,回头瞅了一眼。   黑漆木托盘中有一套纯金的酒具,细长的壶口,瓶身上镶嵌着一颗幽青的宝石,华丽,残忍,别样心惊。   谈善呼吸一窒,一寸寸地扭了头。徐流深将披风脱下来,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慢性毒之首鸩花,余下三个月。”   三个月足够徐韶娩到达西戎边陲,那时是春末,寒冬过去,开战毫无后顾之忧。   谈善脚底一晃,艰难地注视徐流深:“殿下,是你的意思?”   徐流深替他系好披风,右手手腕隐痛。他垂下眼睫,看了谈善一眼,并不解释。他太阳穴跳得厉害,尖锐疼痛一下接着一下,半晌过去才开口:“是。”   ——徐韶娩小他三岁,对兄长有天然的崇拜和信任。   姜王明白,他带人送来这杯毒酒,宣敏会喝,也会恨他。   谈善重重闭眼,简直站不稳了。   徐韶娩这时候仿佛又快乐起来,她换了身明丽宫装,提着裙摆在台阶上,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你们用了晚膳没有,今日母妃给我做了梅花糕,君父送来酒……”   她绞着手帕,鼓起勇气飞快地看了一眼徐流深:“兄……世子,你要不要留下来用晚膳,你们,你们一起。”   徐流深没动,伸手想要碰一碰谈善。谈善脑子里没想什么,动作先一步后退。旁观的十一心跳几乎静止,徐流深手悬在半空,一顿。   他眼睛漆黑深艳,似积蓄一场无形风暴。   谈善抬脚,大步往里走,没有回头看他。   掐丝珐琅酒杯小巧精致,美丽得不详。   徐流深面无表情抬手,身后宫人压低身子,将托盘举过头顶,里面黑色酒液晃荡,波纹一般荡开。   徐韶娩手抖了一下,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谈善无法透气。   他心想,其实我还是害怕的。   他没有办法在姜王宫里待哪怕一刻了,从一开始他说服自己接受从古人的立场开始,他忍受了那截舌头,忍受残酷的刑罚,忍受了巨大的阶级差,但是他压根从没有真正接受过!   一种巨大的恐慌笼罩了谈善,他甚至很难说出自己恐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徐流深的五官在不算明亮的灯火下晦暗,他一只手手指屈起,按压在桌面,神情始终冷淡、漠然,无动于衷。   谈善有种自己连着徐流深一起恐惧的不明感受,他稳了稳心神,深深吐出一口气。   雕花窗面敞开,腊梅香气从外面吹进来。   “咳咳咳……咳咳!”   谈善突然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徐流深拧了下眉。   整座宫殿只剩下他和端着毒酒的宫人、眼眶蓄着泪水的徐韶娩,再加上谈善。   谈善又咳了两声,他咳得很用力。徐流深胸口撕扯地一痛,他心里漫无边际地想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即使他躲开,但本宫也应该替他系上披风的带子。   过去几息,徐流深胸口升出难言的烦闷。他别开眼,顿了一会儿,还是站起身去关窗。等他站在敞开的窗前伸手时,“铛”一声响,银箸落地声响起。大概是徐韶娩惊慌之下碰倒了凳子,下人将托盘放在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谈善低声请他帮忙,一起捡东西,又安抚了两句徐韶娩,对她说了什么。   徐流深没有转身,严丝合缝地关上窗。   他回过头,一切没有变化。   只不过盛放酒液的觚空了。   ——徐韶娩大概喝了。   一室狼藉中,谈善冲他笑了笑,目光很柔软,明亮得超过窗外月亮。   徐流深心底骤然有恐慌的感觉,快得他抓不住。 第27章   三月, 春光烂漫。   姜王宫新进了一批秀女,都是十五六岁花一样的年纪。她们满怀憧憬跟着宫中掌事太监黄有福去往禁苑□□,途径御花园。   “千里迢迢送来的牡丹, 可叫人照料好了, 少一盆落一片花瓣都仔细你的脑袋。”   “公公放心, 奴才一定看好了。”   “……”   “黄公公。”   洪佳尔那氏出身高贵, 姑母是当今四妃之首,家中父兄在前朝都有职位, 不免比其他秀女多了胆量,与大太监黄有福搭话道:“我还从未见过开得这样好的牡丹,不知是要送往哪位娘娘宫中。”   黄有福“哎哟”了一声:“小主儿, 可不敢说是哪位娘娘, 是宫中贵人。”   洪佳尔那氏进宫前得了父兄指点,宫中称得上贵人的只有一位。父兄言语间多有忌惮, 让她在宫中明哲保身,帝王宠爱和子嗣都不重要。唯有一条需谨记:不可得罪当朝世子。   她是聪明人, 便不再继续这一话题,专心观赏宫中美景。谁知刚走了两步,迎面而来一堆宫人, 领着她们的黄有福霎时退到一边,挥手道:“快快快, 快避让!”   “王公公,今儿怎么有空出来晒太阳。”   黄有福满脸堆笑地上前:“殿下可是有事要交代。”   王公公,想必是御前那位公公, 洪佳尔那氏听姑姑说过, 此人是王上和世子跟前的大红人。   她到底年轻,欠身行礼时偷偷地瞧了一眼。   是个穿圆领窄袖袍衫的公公, 年纪估摸五十上下,身后跟了一堆的宫女太监。这样大的架势,竟不是王世子出行么,她心里暗自想。   这念头才转了一圈,她身侧那朵牡丹根部上忽地搭了一只手,细长细长,指骨漂亮。洪佳尔那氏还未反应,那朵珍稀的姚黄在眼皮底下被一折,顷刻只剩了光秃秃的杆。   “你!”   洪佳尔那氏睁大了眼,脱口而出。   这一批进宫的牡丹从洛阳过来,上供之物都是绝好的品相,舟车劳顿,宫人仔细照料,生怕少一根汗毛。这人竟然说摘就摘了。   折枝的是个年轻公子,春衫薄,怀里抱着只雪白肥耳的猫,被她吓了一跳,细长白皙的手捉着那朵花儿,茫然地看她:“啊?”   “你想要啊。”   辣手摧花的人正是谈善,这姑娘一副受惊吓的样子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干了什么坏事,碳球被吵醒,在他怀里拱了拱,睥睨天下地觑人。   一人一猫齐齐看过来,洪佳尔那氏心咯噔一跳。   “这枝不行。”谈善抱着猫解释,“我要带回去交差的。”   徐流深和一众官员在殿中议事,看他太无聊让王杨采带他出来转一圈。这花姹紫嫣红看得人眼晕,大中午日头还亮,谈善只想快点回去睡觉,他春日里犯困,总精神不济。但王杨采很为难,跟他说不带一朵回去世子爷那儿不好交代。   谈善走到这儿刚摘一朵,感觉周围的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不能摘?”他回头看王杨采,迟一秒察觉到不对劲。   王杨采神色如常:“摘便摘了,这禁宫中的物什,没有您不能动的。”   谈善“嗯”了一声。   他最近思考问题总慢半拍,身上又没什么力气,想了半天自己要干什么,把猫递给王杨采,慢吞吞地说:“走罢。”   王杨采看了自知犯错发抖的洪佳尔那氏一眼,并不如何严厉,却令后者浑身一颤。   “这一批的秀女?”   黄有福连声:“正是,还请公公掌眼。”   “仔细调教着。”   王杨采提点了一句,并未再多说。   谈善就迟了半步转身,后面姑娘“扑通”一声跪下了,哆嗦道:“贵人恕罪,贵人恕罪,洪佳并非故意冒犯……”   谈善硬生生转回来:“……我没有怪罪你。”   洪佳并不敢起身,双膝跪在卵石上,不住颤抖。   谈善头隐隐作痛,对王杨采说:“不要罚她。”   王杨采犹豫了一会儿,应道:“贵人心善。”   谈善便没了说话的欲望,沿着卵石小路往回。   人走了,洪佳尔那氏摇摇欲坠:“黄公公,那位是……”   “贵人心善。”黄有福用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劫后余生道,“元宁殿现今的第二个主子,都瞧见没……以后避着些走。”   -   谈善真不是故意出来吓人的。   他眉眼恹恹,也不见得如何有精神,和出门前相比更糟。王杨采心里责怪冲撞的秀女,无声地发愁。   送走六公主近两个月,元宁殿上下气氛都极其僵硬。谈善倒还好,他从不迁怒别人,最多不怎么爱说话。但世子爷偶尔在他这儿吃闭门羹,一次两次三次,次数多了脸色就不见得很好。   前朝后宫,他执政,手段毫无转圜之地,诸多大臣感到压力。和亲之事似乎让他与姜王之间竖起一道无形屏障,至今未消弭。加之遗落民间的九皇子回宫,王上心有补偿之意,屡次重用。朝局风向摇摆不定,判出者、摇摆者众多。   王杨采有心劝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谈善一个人默不作声走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刚刚的是什么人?”   “新进宫的秀女。”   谈善略显平淡地“哦”了一声,把手上花盘硕大的牡丹递给他,指尖沾了一点深色的花汁。   “我要回去睡觉。”他捻了捻汁液,吐出一口浊气。   王杨采斟酌着问:“贵人最近是不是……跟殿下闹了矛盾。”   谈善迟了片刻才摇头。   他心如明镜。   不能说是矛盾。   世界观不同,没有融合可能。   相遇是缘分,分开是必然。   ……所以从现在开始习惯。   -   元宁殿内焚了香,清水沉香丝丝缕缕。殿外春光明媚,大片温暖光斑照进来,晒得人昏昏欲睡。   春闱结束,一众文官来谒见世子,将翰林苑拟出的入选之人及考卷呈给对方过目。   书页翻动声音响起,下首官员不敢出声,屏气凝神。   红木太师椅上的人并未束发,青丝浓如披墨。他换了常服,水天相融一般颜色。这样淡的样式,没让他身上气质柔和半分,反而衬得他过于冷清,形如一尊高不可攀冰白玉石。   所有官员缩着脖子,生怕被点名。   徐流深伸手翻过又一页考卷,眉头微不可察动了动。   无形压力压在每一人肩头,尤其主考官,心里瑟瑟发抖,给自己做了一万遍心里建设才颤巍巍开口:“殿下,您看……”   徐流深用力压了下太阳穴。   “王杨采。”他喊。   王杨采立刻走进来,示意身后宫人一一将茶水端上。   “郡王,杨大人,宋大人……上好的银针白毫,且尝一尝,解解渴。”   仪亲郡王忙接过茶:“有劳王公公。”   王杨采亲捧了茶水递到徐流深跟前,徐流深将厚厚一沓考卷放下,搁置一边。他捏了捏鼻梁,瘦长手指搭在茶盖上半晌,稍顿了顿,问:“醒了吗?”   “回殿下话,尚未。”   杯盖磕出一声轻响。   “此十人考卷,重审。”   众多官员齐齐松了一口气,主考官赶紧上前一步接了考卷,徐流深懒得多说一句,起身往外。   他走得很快,顷刻消失在偏殿。   “殿下心情不好?”有官员压低了声音议论。   有人擦了擦额角的汗:“岂止,这两个月都是如此。”   王杨采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拂身打断:“诸位,请。”   等送了人离开,他眼底忧色浮了上来,叹了很长一口气。   “干爹……尚医监的袁大人在偏殿候着。”他身边小太监附耳道,“等了有一会儿。”   王杨采:“脸色如何。”   小太监齿关不住地打颤:“怕是不好。”   -   徐流深刚刚拐出殿门口,脚步一顿。   殿前那棵槐树树冠如伞盖,绿叶繁盛,脉络清晰,叶片间白花如堆雪。淡金阳光从缝隙漏下,落在蹲在树下的人肩头,灿然生姿。   “睡得这样多。”   谈善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徐流深。   他这午觉睡得昏天黑地,长发乌糟糟披在肩头,睡意还惺忪,讲话声音慢慢地,为自己辩解:“醒了啊,也没有很久吧。”   “这上头花能不能摘?”他往上指,一点也不见生气的模样。   瘦了点。   春衫轻薄,他伸手时宽袖往下滑了一截,露出越发伶仃的手腕,腕骨凸起,看得人心惊。   徐流深碰到他冰凉五指,责问道:“跟着你的人呢。”   谈善收回手,半仰着头望他:“要那么多人跟着我干什么。”   他今日好像格外平和。   徐流深稍顿了一会儿,说:“本宫让你不高兴了么。”   谈善半蹲着,长发快要从肩头滑落在地。阳光通透,照出他脸侧一层细小的绒毛:“怎么这样问。”   一朝世子。   他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讲话。   本来不应该的。   两两对视,谈善忽然移开视线,泄气地将五指插-进长发中。他实在忍不了,心里又软又涩,软得一塌糊涂,涩得舌根发苦。   “我只是不太舒服。”   “什么地方不舒服。”   徐流深冲他伸手,耐心:“来。”   谈善没有动,他脚有点发麻,扶着树干自己站起来,没露出什么异样,人倒是在笑:“来什么?”   空气湿度不小,很快会有一场春雨。   呼吸裹着沉甸甸的水汽。   徐流深心底升出幽湿疼痛,他从来捱得了疼,此刻却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藏在袖中的手指痉挛似地一跳。   花香盈盈入袖。   无言尴尬。   谈善清咳两声,适时转移话题道:“你忙完了啊。”   “等——”   谈善惊了一下。   他被抱起来得突兀,身边宫女太监纷纷垂下头。   “嗯。”   徐流深在他颈侧深吸了一口气,沙哑道:“累。”   谈善别扭地挣了挣,不过他跟徐流深的力气相比简直蚍蜉撼树。   好吧。   抱就抱了。   徐流深指腹在他下颔抚摸,他虎口处有微薄的茧。倒不是痛,就是痒,密密麻麻的痒意。   后边一堆人,谈善不太适应地挣扎:“徐……”   徐流深扣着他腰肢的手用力,在他耳畔,用有一点沙哑的嗓音低低:“和亲的事,本宫是不是不对。”   谈善一怔,手肘抵在他胸膛,缓慢地眨了眨眼。   可他有什么不对呢。   谈善肺腑忽然一阵剧烈抽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是会要求别人改变的人,也不喜欢让别人为难。   何况人与人的生活环境绝不能类比。   少顷,徐流深脸侧被安抚地碰了碰,听见他再轻不过道:“你做了该做的,殿下。”   “我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来。”   谈善接着说:“我不太适应而已。”   宫殿门槛高而突兀。   徐流深霎时顿住,那一瞬间他面部表情几乎难以维系。每一寸肌肉都僵硬抽动。   “我可以走吗。“谈善不带任何请求意味地说,“我不喜欢这里,你知道的,殿下。”   徐流深心头被钝刀一寸寸地磨,他看着这个人,很久才听到自己喉咙中发出的、徒劳的音节。   “……好。”他听见自己说。   -   烛火勾勒美人面。   睡着的世子还是很惹人疼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小腹上,姿势板正。   谈善趴在拔步床边,心想徐流深大概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眼睑下都是淡淡的青。睡着以后眉心也蹙着,梦魇重重模样。   我让你感到为难了啊。   谈善看了一会儿,静悄悄将身侧烛灯移动到能照到床榻又不至于太亮的地方。又犹豫半晌,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尖落在他眉心,很轻地带了一下。   他没敢太用力,怕惊醒对方。   守夜的小太监正倚靠门槛边打瞌睡,谈善双手拢在袖中,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走了出去。远处繁星挂满夜空,皓月光辉一泻千里。   一路上比想象中顺利。   谈善站在明光殿前,夜风森然,吹拂过他游金走银外衫。他扬起头,静默地注视这座封建王朝唯一主人的寝殿。   宫殿巍然矗立,身披无上权力,主宰天下人性命。   ——鳌冲、遗落民间的九皇子、或者众多野心勃勃的大臣,其实并不能对徐流深造成一丝一毫的威胁。   从他出现在殿前那一刻,成千上万冷淬箭矢寒光涌现。   “大胆!竟敢擅闯王上寝殿。”   谈善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叹了口气。   “不要这么紧张。”   “河下大旱,三日之内必有暴雨甘霖。鳌冲心存反意,与西戎通敌,十日内起兵攻陷皇城。我有预知之能,来求见王上。”   寂静无比,只剩下风吹草动声音。   徐琮狰:“让他进来。”   跪在身前的人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后脊背一对肩胛骨半隐半没在外衫下,折出数道墨痕。   姜王手指在棋盘上敲了一下,目光如鹰隼。   “……为了吸引王上注意而已。”   谈善下伏,以最标准的叩首,姿态柔顺道:“草民知罪。”   他以匍匐姿势下拜,神态却没什么恭敬,更要说的话,好奇多于害怕。   徐琮狰沉沉道:“三日之内河西大旱未解,寡人要你项上人头。”   “擅闯明光殿本是死罪。”   谈善隐隐笑了下,他从进殿后第一次抬头,直视了这位一千年后功过难辨的君王。   灯油粼粼。   姜王见到一双沉静的眼睛。   “草民出身市井,偶得妖物相助,迷惑世子,特来请罪。”   谈善:“王上与殿下多年父子,生养之恩,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殿下敬您爱您,绝无忤逆之意。”   历史上姜王对王世子的态度从来不明,可他膝下十三子,只有这一个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朝堂之上暴起斩杀进言者七名,力排众议立之。   徐琮狰为这个最小的儿子铲除一切威胁,留给他一代贤相魏沈,帝王之术御下之能,倾囊相授。   “如此……”姜王道,“你倒确实有罪。”   “元宁殿大门尚合,我已向殿下辞别出宫。”   谈善从容且轻巧:“草民深夜前来,为求一死。”   ……   公主自裁西戎。   她出行前从君王手中领了一条白绫,凄然而去。   恶战近在咫尺。   暗夜深宫,幽草萋萋。明丽鬼火跃然徐流深瞳仁中,他手中握明黄卷轴,手指一分分用力,轧出一道明晰血痕。   姜王对这个幼子总是怜惜的,屏退下人问:“寡人还未问你,得胜归来后想要什么。”   权势地位,要无可要。   他们都清楚最后只剩下一样东西。   只要开口,自然是他的。   徐流深梭然闭眼,又睁开。   “儿臣要……”   他直直看向自己的君父,一字一句道:“诏天下、丧妻。”   -   明镜台张灯结彩,车流汇入柏油马路。   青草香泠泠,谈善心脏惊痛,猛然睁眼。头顶苍穹无垠,灯照明亮,建筑辉煌。他倒抽一口凉气,抖着手第一时间摸向颈部。   头还在。   谈善伸展四肢,成大字型躺在人工草坪上,缓了两秒神。   “徐流深。”   他朝半空伸手,有气无力:“你快拉我一下,我腿软。”   太他妈可怕了。   几米之外鬼低头,夜色下的眉眼惊心动魄。   谈善本来都等着人来拉自己,结果半天过去他手都酸了。鬼转身背对他,衣摆猎猎,无动于衷。   谈善:“喂。”   鬼:“不。”   “你对本宫一点也不好。”   “本宫不愿理你。” 第28章   鬼陈述事实:“你把他一个人扔下。”   “我不是故意的。”   谈善坐在地上, 仰头看他。   头顶刚好有一盏过于明亮的夜灯,在他眼中落下涟涟水光。   谈善:“不管能不能救下公主至少不会想起来后悔,我不喜欢后悔。而且喝了毒酒, 反正活不长。你要是发现我中毒还得找御医, 会惊动姜王。”   “至于你拜托我的事, 关于鳌冲。”   谈善说:“我死前托商君给你带句话, 顺便在姜王面前胡说八道了一通。”   “你做得很好。”   鬼久久凝视他,一点猩红从他瞳仁正中央朝四周扩散。他缓缓笑了起来, 神态几分天真,又错杂几分阴翳残忍。   “可他替你收了尸。”   谈善瞳仁针尖似地一缩。   ——“殿下,确是……是慢性毒鸩花。”   鸩花之毒无解。   明光殿灯火如昼, 雕梁画栋。年轻的世子走在那条漫长宫道上, 背脊一寸寸地压垮下来,远处乌鸦悲叫, 远逝灵魂归来又走。   不是爱本宫吗。   为离开本宫不惜饮下毒酒吗。   他漠然地想,大概君父说得对, 结果远比过程重要。   鬼微微笑了,再平静不过地问:“你猜他会做什么。”   “世子涧幼聪而灵”、“生而能言”、“本宫想碰你原本的身体”、“巫鬼殿列日月星轨”……   谈善脑中炸开大片的白花,他全然是惊惧了, 颤声:“徐流深!”   而鬼是鬼,千百年前令异世之身重踏历史洪流的人是徐流深。   鬼俯下身, 修长指骨勾起他脖颈血玉,慢条斯理地将其塞进领口。冰凉指尖狎昵带过锁骨,透出难以言说的轻佻和暧昧。   “谈善。”   他靠得极近, 鼻尖交错, 呼吸一冷一热。   “还没结束。”   什么还没结束?   谈善茫然想。   贴近刹那几乎是一个吻了。   头顶星河骤移,狂风四起。不知名力量在一瞬间爆裂开来, 席卷天地。寒枝上透亮冰凌化开,雪水滴落大地,地面枯草生芽,青绿如新。黑夜变白昼,上千轮赤乌不断坠落又高升。桃花重重垒叠如春,周遭画面扭曲,金光悍然铺满整座城池宫宇——   “殿下找臣所为何事。”   “本宫信事在人为。”   一千八百盏长明灯自永济寺山头亮起,诵经声经久不绝,引魂幡晃动如旗。   金身佛祖在上,受众生叩拜,形容悲悯。   谈善五脏六腑错位一样搅动,口鼻漫出腥意。他跪坐在地,新长出的青丝勾结,撑在地面的手五指末梢冰凉。   成千上万铜质灯盏不熄,远处重重山岚中飞鸟惊起,厚重钟声震荡灵魂。   头顶声音浸凉如水。   “本宫从没有要放你走。”   谈善艰难地抬头,眼前一片模糊:“……你做了什么?”   他竟然能身穿过来!   “你可以亲本宫了。”   谈善睁大了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惊愕成那个样子,表情却仍然柔软,仿佛对他做出什么事都可以被原谅。徐流深面无表情将喉头腥甜咽下去,往前走。   深青长裾被殿外雨水打湿,拖曳在地面,带出蜿蜒水迹。   他一边走一边善解人意:“本宫亲你也可以。”   这是重点吗,自古以来逆天而行者多不得善终。徐流深到底通过什么办法把他弄回来,谈善咬牙切齿,含血吞沫:“你他唔……”妈是不是有病!   “本宫能给的都给了。”   徐流深跪坐在他身前,长衫逶地。他轻轻笑了,只是笑意淡如一抹薄云,很快消失不见:“整座王宫,人人都会奉承你,畏惧你,景仰你,无人敢欺你阻你或害你,待君父百年之后你是后位唯一的主人。若本宫从前没有承诺,此刻本宫告诉你,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无边江山,你与本宫同有。”   古人重诺,君子尤其,言必思行必果。他又是王朝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比任何人都明白“君无戏言”的分量。   谈善僵在原地,浑身血液停止流动。   徐流深叹息一般:“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为什么不能说。”   “本宫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要喝那杯毒酒。”   谈善张了张嘴,想说不是因为他。   “没有。”他颓丧地抹了把脸,深深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压住不断跳动的眼皮,嗓子哑得不成样子:“这是什么地方。”   徐流深凝望着他:“永济寺。”   永济寺为王宫祭祀场所,服侍于宫廷。东颐年间钦天监选址,修缮并扩大庙宇。每至重大节日达官贵人携妻女前来叩拜祈福,祈求上天垂怜。   “你先拉我一把。”谈善喃喃道,“你让我想想,先让我想想,想想怎么解释。”   他换完衣服踏出殿门那一刻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   远处青山披雾霭,浓重湿气将一切笼罩在纱中,看不清前路。   十一这小子别别扭扭地给他撑伞,谈善有心转移注意力,打起精神逗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十一板着脸,“你死了,又活了。”   这小孩真是徐流深说什么信什么,一点儿不怀疑。   “……”   谈善忽然扭头:“你掐我一下。”   十一万分警惕,一跳三丈远:“你要干什么!你要向殿下告状?我绝不……”   “嘶。”   谈善二话不说掐了把自己的胳膊,痛呼出声。   还是疼的。   没做梦。   十一瞪着双眼:“你——”   他撑了把伞,一激动手抖,细雨顺着倾斜伞面往下落,全滴在谈善面部领口,又往里滑,顷刻浇湿一大片。   “……”   谈善打了个哆嗦,刹那清醒。   十一默默闭上嘴。   “你走吧。”   谈善擦了擦脸,有气无力道:“我去找你们殿下,我还是与他同撑一把伞。”   十一抿紧了唇。   他年纪也不大,顶多十七八岁,绷着下颔:“殿下右手不太好。”   年纪轻轻的,谈善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前方的人走得远,层层青石台阶往下。他身边跟了老太监,为他撑伞遮雨。伞打得极有讲究,后退半步未超过主子,又将人完全囊括在伞下,不湿分毫。   徐流深仪态标准,不管是在殿内还是殿外,都看不出半分忍耐疼痛的模样。   十一低声:“从前受伤落了病根,晴日还好,雨天阴湿难忍。”   “……我怎么不知道。”   十一双眼本来都要喷火了,又遏制下去:“你从来不想了解殿下,自然不知道。”   谈善沉默,然后说:“以后不会了。”   十一抹了把眼角:“殿下一个人惯了,有什么事都往心底吞,疼狠了也不会开口。”   谈善心尖一颤。   唉。   唉。   他心里压着什么,堵得慌。顿了顿捞起来衣摆,冒雨顺着山坡往下小跑了一阵。   背后脚步声响起时徐流深心底没什么感觉,他双手藏在袖中,左手牢牢握住了右手手腕,握得再紧还是无法遏制地抖动。   世子其实是厌恶这种懦弱的。   他人生中没有人教会他软弱,也没有人教会他将这一面示于人前。   “殿下。”撑伞的老太监面露难色,询问,“这……”   徐流深说:“给他罢。”   谈善接过伞,稳稳地撑好。台阶上有一层层青绿的苔藓,他踩着小小水洼,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笼在同一片深蓝泼墨伞面下。   “本宫……不日会去昭山关,不会叫你在宫中待太久。”徐流深垂了眼,这时候又觉得措辞无力,“你若是不想回宫……”   他做出让步道:“待在此地也可。”   谈善一直没说话,盯着脚下一块湿漉漉的地。   徐流深松了手,右手垂在身侧,难捱疼痛从关节处上升。他再也压制不住,轻而迅速地喘了口气。刚要再什么,手腕忽地一轻。   “疼不疼。”   谈善攫着他手腕,说完又觉得自己说了废话,小声:“等回去后用手帕热敷,会好一点。煮热姜茶喝也可以。平时穿暖和,还要多吃牛奶和鸡蛋。我姥爷学医,我常常给他抓药,回去以后可以给你煎,不会苦的。”他用劝小朋友的语气哄道,“我还可以给你揉一揉,好不好。”   远处正好有人敲钟,起初还慢,后来敲得愈发快了。暮色幽幽,天边扯响春雷,一唱一和。   太久,久到雨水渐渐歇了,天边冒出半道彩衣霓虹。   谈善把伞还给那位老太监,舔了舔下唇,紧张地注视徐流深:“我喝那个毒酒,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受到的教育让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   “其实我能再活一遍的。”   鬼说了有三次。   “也不是让你立刻相信我。”谈善不错过徐流深脸上任何表情,忐忑道,“反正就,先说出来,解释一下。”   徐流深眼睫飞快地往下扫了一下。   “对不起。”   谈善觉得自己总在道歉,他长到现在很少对不起什么人,但在徐流深面前总觉得抱歉。仿佛他对着这个人,就有黄河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歉意。   他踮起脚,徐流深下意识闭眼,轻风一拂,他眉心褶皱被抚平。   谈善坦诚道:“我总觉得在给你添麻烦。”   他不知道自己有驱散一切阴霾的能力,眉眼鲜活有力。站在一个人面前时光芒耀眼不灼人,温暖明亮。   可能不管在任何一个世界,都有数不清的人喜爱他。   徐流深静静看他:“没有。”   “抱一下。”   谈善自顾自笑了:“……也可以亲。”   他实在很懂怎么让人心软。   徐流深朝他张开双臂。   “这么好哄啊,殿下。”谈善没忍住。   徐流深并不理会他,眼皮朝上一掀。   “可以抱吗?”谈善多嘴道,“殿下,你的手……”   徐流深:“可以。”   谈善双手自觉勾上他脖颈,正色道:“我错了。”   徐流深冷着脸,声音却不自觉低柔下去:“为什么不愿意待在宫中。”   谈善精神困顿地抓住他领口,想了想说:“因为不一样,我生活的地方和姜王宫不一样。”   “大家见到对方不会动不动磕头,不会动不动请罪。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所有人会觉得我是你的某样东西,我属于你,应该依附于你。但这是不对的,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存在价值。”   “能明白么?”他揉了揉眼睛,问。   徐流深不点头也不摇头。   “如果你想……”   谈善很是斟酌了一下用词,举例道:“如果你想娶妻,王宫里的人不会问对方愿不愿意,他们会直接把人洗干净送到你榻上。”   徐流深:“嗯。”   一副“理当如此”的样子。   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让他理解。   谈善又解释另一件事:“你问我的那句话放在现在应该叫‘你要不要跟我结婚’,但结婚之前应该先谈恋爱的……”   徐流深问:“谈恋爱是什么。”   谈善一噎:“这个,好像……”   他脸红了一下,眼神乱飘,含混道:“我也没有经验。”   “大概就是……”谈善抓了抓脑袋。   他以前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男女先不论至少是个人。他们的朝代离得太远了,现在这个状况……   谈善慎而慎之地说:“好像,应该,牵牵手,那什么来着。”   话还没说完,五指里嵌入了冰凉而瘦长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指骨。   “你要告诉本宫。”徐流深用最冷淡的嗓音道,“本宫也不是什么都会。”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他好像很擅长举一反三。   “殿下,谈恋爱这件事是有顺序的。”   “你应该先了解我,我也应该先了解你。”   “重来。”   谈善认真地承诺:“我一定对你很好。”   绳上悬着饰物,光影斑驳中带出一截低矮锁骨,流出玉质光泽。   徐流深移开了视线,忽然问:“除了牵手外,还会做什么。”   “啊?”   徐流深耐心重复:“除了牵手外,还会做什么。” 第29章   谈善长这么大小姑娘手都没牵过。   受社会主流价值观和家庭教育的影响, “不早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提升自己”、“变优秀后会遇见更好的人”等一系列观念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他人生二十年唯一心跳加速的对象是高考,后来上了大学忙着玩,还没来得及吃爱情的苦。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世子爷那张脸, 一下隔得近了, 五官放大, 有点……喘不来气。   幽幽冷香入鼻, 谈善用一种看似冷静实则脑子发晕的状态说:“牵手、拥抱、接吻、约会……”他卡了一下,尴尬又难以形容地和徐流深对上视线。   徐流深忍住吻他的冲动, 十足耐心:“还有什么。”   谈善的耳朵简直要滴血了,他捂住耳朵,上面的血管燃烧起来。捂完耳朵又去捂眼睛, 半天忍不住移开, 从指缝里飞快看了徐流深一眼,整个人烧得慌。   “上床啊。”他小声控诉, “你好烦啊徐流深。”   世子爷心情终于变好了,偏他还要征求人遇见一样问:“可以么。”   谈善内心深深地绝望了, 木着张脸:“不……可以!”   徐流深把头埋在他颈窝,闷笑起来。一开始还克制,等到后面胸腔震动, 忍也不忍了,笑出声来。   谈善:“……”   谈善恼羞成怒:“别笑了!”   徐流深一抬眼, 他又神智不清起来,叹气道:“你笑吧,你笑起来是真好看。”   还好没错过春天。   永济寺山脚种了大片桃花林, 桃瓣上沾了雨露。出来后谈善才发现不是半夜, 是黎明前那段时间,阴天天色昏沉, 因此才难以分辨。刚刚敲的是寺庙晨钟,天边泛起鱼肚白。早起的僧人拿着扫把清扫台阶上积水和落叶,撞到他和徐流深,一怔,行了合十礼:“殿下。”   等徐流深颔首后目光又移到他身上,微微一笑:“施主,贫僧法号知空。”   谈善好奇地看他。   约莫古往今来的和尚都差不多的,眼前这个没什么不一样,穿布鞋,态度温和慈悲,单从面上无法看出实际年龄。   谈善有来有回道:“知空大师。”   徐流深不欲在此地多待,打过招呼就要离开。临走前谈善回头望了一眼,数道金光从乌云中照射下来,知空带着他的草扫把伫立原地。本该早课的弟子纷纷从殿内出来,几十上百人站在永济寺阶梯往下的平地上,双手合十,目送他们远去。   宫中桃花也开了,宫墙下,城楼边。   得知徐流深又带人进宫时姜王正在给一只鹦鹉喂食,他难得有闲情逸致,手指捏住鹦鹉脆弱脖颈,笑了一声。   “倒是换得快。”   王杨采试了茶温,又听他漫不经心道:“随他去。”   “他与寡人置气,真是新鲜。”   徐琮狰说:“自他长到如今,寡人鲜少见他如此模样。”   王杨采给他添茶,细细一股茶水从壶中泻出来。倒完茶也并未离开,仍然站在一边,伺候笔墨。   徐琮狰将鹦鹉递给他:“鹿台,寡人记得空置许久了。”   王杨采弯腰,恭恭敬敬捧着那只鹦鹉:“回王上话,自前王后之子溺毙酒池中,鹿台便不再使用。”   徐琮狰抬了抬手:“你去办。”   王杨采:“是。”   日幕后王杨采从明光殿出来,站了半晌,喊道:“赵全。”   赵全急急过来扶他:“师父,有何事。”   “且走着。”王杨采示意他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念道,“司仪、司门、司寝、司帐……”   “男女各挑四人,送去鹿台。”   鹿台是历朝君王寻欢作乐之地,歌舞升平,酒肉池林。徐琮狰嫡长子宸自诩出生,奢靡浪荡,曾在此大宴宾客。将百尺见方的玉池注满琼浆美酒,不幸溺毙其中。姜王大怒,封宸宫,以教养不力之名降罪其母,剥王后之位,贬其族,逐之冷宫。   鹿台大门紧闭,多年荒芜。赵全扶着王杨采的手,试探着问:“王上有意重开宫廷夜宴?”   王杨采点头,又摇头。   可司仪、司门、司寝、司帐四职位多用于教导宗嗣子弟行房之事,多为女性。赵全略一思索,又为难道:“师傅,这男女各四人……”   王杨采道:“只管去做。”   赵全不再多言,扶着他下台阶。夜里天凉,他给他师傅披了外衣,又问:“尚宫局的女官着人来问,渭平王的册封礼依您看是要大办还是从简。”   刚从民间找回的九子徐重离在宫中逗留多日,王上近日才给拨了封地,远在渭水以北。封号择了“渭水”和“平水”中各一字,赏布匹和黄金,便不再过问。   “面子上总要过得去。”王杨采道,“郡王册封礼,照规格来便是。只是大战在即,不好大肆操办。”   赵全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喜笑颜开道:“奴才这便去回了尚宫娘娘,好叫她安心。”   “淑妃娘娘送来几匹好布,说是孝敬师父您老人家。”   王杨采:“你收了?”   赵全摇摇头,说:“牢记师父教诲,主子赏的东西能收,这些是万万不能。”   “淑妃犯错,正是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做得对。但也切不可落井下石,这宫中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有朝一日淑妃东山再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全:“徒弟省得。”   “师父在御前这么多年,外人看着光鲜,竟也这般小心翼翼。”   王杨采拍了拍他的手:“这阖宫上下都仰仗天子鼻息,伴君如伴虎,不是个好差事。”   “御前伺候,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王杨采叹了口气,说,“去殿下那头看看,我记着他殿中安神香熏得见了底,切勿忘了添。”   赵全又踟蹰了,半晌低低:“夜里巫祝求见殿下,殿下不见。巫祝便在殿前长跪,跪得吐血,被人抬了回去。”   他又硬着头皮:“世子让他不会说话少说话,不想做巫祝就换人做,想死找根绳子上吊,在他殿前哭得人心烦。”   王杨采嘴角一抽。   姜人笃信巫神,王宫中专门有一批巫,巫族之首任巫祝之职。岁有枯荣,此消彼长。他们能感知事物灵气。巫祝只踏出过殿门三次,一次是王世子出生,第二次是王世子周岁大病,第三次是此刻。   姜王父子二人对巫祝态度截然不同,前者信之,后者无感。偏偏巫人对后者奉若神明,极尽示好。   “巫祝有何事。”   元宁殿殿前巫祝声嘶力竭的那句话一直在脑海中盘桓。赵全脑门上汗都出来了,他使劲揩使劲揩,汗水还是源源不断。   “他说世子逆天而行,阳寿折半,必不得,不得……善终。”   这话不止大逆不道,甚至罪牵九族。   王杨采骇然一震。   -   徐流深又一次生死时速上朝,谈善甚至怀疑他赶没赶上。   太阳升起来时温度回暖,谈善抱着胳膊往回走,身后跟着两名面沉如水的侍卫。他本想跟人说两句话,就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人开口。   算了。   谈善加快脚步,路过一个什么地方。里面传来杂乱的惨叫声,他顿时停下,抬头看了一眼。   幽刑司。   “啊啊啊啊——公公饶命!”   “嘭!”   “这贱人,还不说是吧。给咱家打!用力打!”   “……”   “这是什么地方?”   谈善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扭头问。   “宫女太监犯错,会送到此地由教习嬷嬷代为管教。”其中一名侍卫一板一眼道。   谈善伸手遮住耳朵,往前走。   宫墙外生长出一棵杏树,花朵红艳,竟真有这样”一株红杏出墙来“的景致。   “摘一朵。”   谈善突然提了一个很奇怪的要求,说:“数数看有几片花瓣。”   单数他进去看看,双数不进去。   侍卫不明所以,但并不耽误,轻轻往上一跃,踩在瓦片上摘下一朵。顷刻间揉碎的花瓣出现在谈善眼皮底下,一共六片,双数。   一秒,两秒。   谈善定定看着那花瓣,转身往回走。   清晨才下过雨,院内潮气漫上来。血水在青石砖缝里蜿蜒,顺着高低不平地势流到面前。   有人进来时黄有福正接过一边小太监手中清茶,刚啜一口就“嘶”了一声,尖声斥道:“你想烫死咱家啊。”   “砰。”   滚烫茶盏泼在小太监身上,对方脸色一白,顾不得别的跪下求饶;“黄公公饶命,黄公公饶命!奴才不是故意的!”   这一地血污的,磕头也不晓得隔远点。黄有福冷静下来,稍抬抬下巴:“不是要给你师父求情,跪吧。”   白瓷茶杯落在地上,摔了个八瓣,各个尖角抬起。小太监呆滞地盯着,盯着,半晌,挪动了膝盖。   长凳上老人被打得皮开肉绽,见状竭力撑起上半身,颤声:“吉祥,吉祥!你莫跪,莫跪啊!”他剧烈挣扎,压着他的人一时不查察竟叫人挣脱。   “咚!”   他重重栽倒在地,翻了白眼。   “干爹——”   吉祥连滚带爬地过去,还没握住对方的手,一双锦靴出现在面前。鞋面上绣着金线绿孔雀,侧面镶嵌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翡翠,亮得叫他看见自己额头上磕破的大洞,正不断地往下流血。   “嘀嗒。”   “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吉祥疯狂磕头,一边磕头一边麻木地伸手去擦鞋面上的那两滴血。   “欸,这是怎么了。”   那锦靴的主人蹲下来,揣了袖子问。   他有一把格外清亮的嗓音,早起开嗓的鸟儿一样。   吉祥忽然就想哭了。   “弄脏了大人的鞋。”他强忍哭腔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求大人饶奴才一命。”   头顶那人说:“这样的小事。”   吉祥不敢抬头,温热黏稠的液体从额头上滴下来,落到眼睛里,叫他根本睁不开眼。他瑟缩着身体,很怕说话的人给他一脚,忍着恐惧磕头,“砰砰”地磕在地上:“谢大人,谢谢大人。”   “哎。”   谈善手足无措起来:“都说了是小事了。”   还在磕头。   谈善心底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费劲儿地扯了扯自己的外衣,扯了半天没扯下来。他索性拉了一大截递出去,递到那小太监面前:“别磕头了,擦擦眼睛。”   极淡的熏香。   吉祥趴在地上,眨了眨干涩的眼。他也不敢真去拉那截布料,从袖子上扯了截布,胡乱擦了擦眼睛。   谈善也没有勉强他,耐心问:“你怎么了?”   吉祥伏在地上,苦水一波波地从胸腔里泛起来。他握紧了拳头,哑声:“奴才犯了错。”   谈善又问:“你犯了什么错啊。”   吉祥跪下去,再跪下去,把自己跪进尘埃里。   他没有说话。   “他犯了什么错。”   蹲久了头晕,等不到回应谈善慢慢站起来,环顾一圈。   这院子不大不小,中央摆着两条长凳。刚刚那个老太监在上面挨了打,下半身血迹斑斑。满园开花的红杏都没有冲走一丝一毫血腥味,老太监的腿在地面拖出一道长长血痕。   “他犯了什么错。”谈善好声好气地再问一遍。   他也不是质问,说话语气很淡。站直了身时身上有种奇特的,不属于这里的感觉。吉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这宫里的人没有这样直起来的脊背,纵使他干爹当年得淑妃宠爱时都没有这样的姿态。   吉祥跪在一边,又在心里想,他大概也不是什么王宫贵族,那样的人他也见过。什么样的人在御前都要跪,再直立的人也得跪下去。跪在御前,见到这些低人一等的宫女太监,又伸着脖子,用鼻孔看人。   宫中贵人一多半黄有福都见过,眼前这个……要是平日黄有福断不会如此老眼昏花,此刻满院子都站着他的干儿子,万万不能丢了面子。   思及此黄有福“呸”了一声:“你是什么人,也来管咱家的事。”   “大胆!”侍卫厉声。   谈善:“你先说说,他犯了什么错,要受这样的酷刑。”   有人抢先:“他行窃,偷了我们公公好几两金子。”   吉祥猛地抬头:“干爹从不做这等事,那些……那些玉器本就是他当差得来的。干爹年纪大了,就指着这几样东西出宫养老。你们,你们竟想将他活活打死,据为己有!”   角落放着一个小木头箱子,谈善弯腰拿起来,在手中掂了掂:“这事好解决,你们分别告诉我里面有多少金银,头钗各多少,谁答对了就是谁的。”   黄有福冷笑一声:“你可知道咱家是谁,御前那位掌事公公咱家都是说得上话的。”   “里面有多少银钱,今日谁来都是咱家说了算。”   御前那位掌事公公……   吉祥一抖,用染了血的手指去抓谈善的衣角。   谈善一动不动,沉默一会儿,说:“那就可惜了。”   “我本来不喜欢仗势欺人。”他懒散地笑了笑,“既然你这么做,我也这么做。”   吉祥赫然睁大眼,他忽地回过神,将目光再一次投向沾了自己血迹的锦靴。   ——那里绣着一只孔雀,孔雀翎在初生阳光下显出七彩绣线颜色。   黄有福气得唇瓣颤抖:“你……你!”   一道洪亮声音打断:“他管不得,本官可管得。”   谈善心里奇怪,他还没有转过身,黄有福见到来人的一刹脸色煞白,“扑通”跪在地上:“薛大人!”   薛大人?   谈善莫名其妙地回头,一颗圆脑袋凑到跟前。他正想在什么地方见过,对方瞪了他一眼,骄傲道:“看什么。”   谈善:“我见过你吗?”   “好啊黎锈!你竟然不记得我。”对方吱哇乱叫,一把锤在他胳膊上,这一下力大无穷,差点给谈善锤出内出血。他咬了下牙,捂住胸口,倒吸了一口凉气:“……薛长瀛!”   薛长瀛满意了,负手,有模有样道:“大胆黄有福!在禁宫内滥用私刑,来人,拖下去,杖三十。”   他身后侍卫迅速上前。   “你怎么长成这样了。”薛长瀛疑惑地上下打量,“跟以前不一样。”   谈善:“……你也不一样。”   薛长瀛咧出一口白牙:“黑了不少是吧,我回来给我娘敬茶,她吓得摔了茶杯,问我爹这个黑炭是从哪儿来的,长得恁吓人。”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知道……”   谈善想说“你不知道黎锈死了么”,刚说一句薛长瀛迫不及待:“过了十五我就没去宫里了,我跟我爹说读书写字这事儿我做不来,要跟他去练兵,给我爹愁得揪掉半边胡子,第二日一早就来宫里告罪了,说犬子顽劣,有负皇恩之类的……不说了,下次再遇见这种事叫人去找我,我就在乾清四所当差,捞了个侍卫长当。”   谈善真心为他高兴:“那挺好。”   当年在元宁殿当伴读可憋坏薛长瀛了,他从早到晚就指着跟谈善一块儿去膳食房偷猪蹄。要不然他真是要饿晕在宫里,黎锈这人对老子有再生之恩。薛长瀛握住谈善的手,情真意切道:“你是我一辈子的兄弟。”   谈善:“……炖猪蹄的地方在尚食局,整个姜王宫就那地方最好吃。”   “娘的。”   薛长瀛这人还是有点疑心的,但猪蹄这事儿他跟黎锈双双发誓,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他心里怀疑之情顿时打消,大笑说:“还是你懂老子。”   “这俩人,你准备放哪儿。”薛长瀛瞥了一眼浑身是血的吉祥和老太监。   谈善:“我想想。”   那名老太监抽搐了一下,声若蚊蝇。吉祥连忙凑过去听,听见一句:“去找……去找御前王公公,王公公。”   谈善和薛长瀛齐齐一顿。   -   王杨采开门时一愣:“这是……”   他才与谈善这具身体远远打了个照面,也不大认识。   谈善冲他“嘘”了一声,解释道:“这位公公受了伤,叫来找您。”   王杨采披了件单衣,摸索着去点灯。他实在是个好人,用油灯在吉祥眼下一晃,皱了眉,又去照那名老太监,面露震惊。   谈善:“公公可是不方便?”   “快进来。”   王杨采抹了把眼角湿润,把人扶进来:“方便,方便,此人与咱家一道进宫,后来各自入了不同宫侍奉主子,才断了联系。”   谈善站在门口看他小心翼翼去掀对方黏在腿上的血衣,那小太监站在一边无声地往下流泪,帮忙时手抖得厉害。   宫里太监宫女生了病,大多自生自灭,熬得过去便熬过去,熬不过去草席一卷送进乱葬岗,连个安身处也没有。   谈善靠在门框边,突兀道:“有酒吗?还有匕首,越锋利越好,让我试试。”   他卷起袖子,将刀在火上烤了一遍。   三盏灯烛,照亮血肉模糊的一团。   谈善敲了那小太监的脑门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样问,不知道为什么,叫人也不好自称“奴才”这样的字眼。   “叫……叫吉祥。”   吉祥被敲得一愣,呆呆抬起个脑袋。   “很快。”谈善冲他一笑,“不要害怕。”   “按住他,别让他动。”   动手时血腥味逼得胃里作呕,谈善硬生生忍下去,睁着眼,对着皮肉黏成一团的老太监说:“抱歉,忍着点。”   老太监眼中含泪,吃力地点头。   ……   一盆血水端出来,药也灌进去。   谈善里衣湿透,出门时腿一软扶住门。   “呕——”   他一整天什么都没吃,吐出来都是酸水。   王杨采说:“能不能活过今晚要看造化了。”   里面有些黑,入夜了,谈善有些焦虑地往头顶看,粗略估计了一下时辰——这会儿不知道徐流深有没有回去。   “殿下今日在御书房议事,还未归来。”   王杨采替他掌灯,眼角皱纹蒲扇一般散开:“贵人不必忧心。”   谈善松了口气。   “今夜这样好的月色。”王杨采对他说,“怕是殿下高兴。”   谈善又往头顶看,弯月在头顶,周边三两星子闪烁,确实月色好。   “这跟徐流深有什么关系。”   王杨采见他对徐流深直呼其名也不纠正,笑了笑:“一方天轨普照一方大地,贵人有没有听说过巫鬼殿,巫鬼殿祭司掌天上星轨,经由星轨排列得出王朝气运。”   他说得很快,几乎不给人思考时间。前言不搭后语,没有逻辑关系。   谈善这会儿低血糖厉害,头转得七荤八素,捂着头说:“知道。”   说话间元宁殿门口,王杨采将那盏宫灯递给他:“老奴就不跟进去了,贵人还是叫人抬桶水,去去晦气。”   谈善接过那盏宫灯,豆大火焰在灯笼中跳动,照亮一尺见方前路。   他摇了摇头,将眩晕感甩开,慢吞吞地往前走。   袖子上都是血水味,刚刚给老太监处理伤口时碰到的。好在外衣颜色深,看不明显,得尽快洗个澡。   创面再大他也没把握了,还好对方配合,还算顺利。   后背全湿了,冷风一吹,都黏在背上。   谈善刚走了两步,停在原地,眉开眼笑。   远处灯火朦胧,世子爷提着盏灯,灯照将他衣袍映得绯红一片。他站那儿等,不悦道:“又让本宫等。”   “不能见死不救。”   谈善朝他走,想起什么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抬起袖子闻了闻:“算了,离你远点。”   “等很久了啊。”他又笑。   徐流深说:“没有。”   “我得换身衣裳。”谈善想了想,邀请道,“要不要一起。”   他站在一棵柳树下,春天抽芽又长新叶的柳条随微风飘起。半明半暗月光下,依稀能捕捉到一双明亮眼睛,还有因害羞而通红的后颈。   ——他比想象中美丽。   徐流深站在那里,一时没动。   谈善又自顾自地说:“不过你得先给我一颗糖,我还什么都没吃呢。”   要是低血糖晕了就不好了。   “没有糖,甜的也可以啊。”   徐流深半天不说话,谈善朝前走,半扬起头冲他笑:“殿下,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第30章   夜风静谧, 周围有青蛙的叫声。   谈善握着那杆宫灯,心“怦怦”直跳,想临阵脱逃。   ——从小他妈就跟他说, 喜欢一个人你要主动一点, 不然到手的对象跑了啊。然后谈恋爱这事儿, 顺序一定要正确。你了解一下别人, 跟别人表白。确定人家也喜欢你,才可以继续的。   到底在什么阶段啊。   理论知识怎么一点儿用不上。   谈善脑子发晕, 恨不得回去把他妈拎过来教教自己,具体怎么对别人好,为什么他一看到徐流深脑子就混乱。   还有到底怎么做, 他没有经验。   他不知道徐流深到底知不知道啊, 这种东西是可以问的吗?   救命。   谈善不知道怎么开口,费劲儿地组织措辞:“但是……那什么, 有个问题啊。”   他鼻尖冒出一点汗,看起来好像很紧张。宫灯从左手换到右手, 地上要是有个洞可能会就地钻进去,把自己藏得只剩下毛茸茸的乌黑头发。   伸手戳一下埋进去一截,再戳一下再埋进去一截。可要是挪开一步, 他就从里面冒出来,不说话, 主动抓住你。   徐流深眸色渐渐深了,他将灯递给一边的小太监,张开双臂, 流云一般衣袍展开。   “来。”   谈善犹豫了一会儿, 刚迈出一步——   “殿下。”   “诶,黎锈, 你怎么也在这里?”   谈善迅速回头。   “薛长瀛?”   薛长瀛摸了摸脑袋,咧个嘴笑:“我正好找殿下有事。”   谈善默默缩回了脚,真诚地看徐流深:“那个……你要不先去处理一下?”   徐流深短促地笑了一声,薛长瀛后背一凉,过了两息,他听见对方懒倦地问:“何事?”   薛长瀛老老实实认错:“渭平王萧重离……哦,不对,徐崇礼,郡王今日误闯宫闱禁地,新来的侍卫不懂事,把人押去了幽刑司。”   提起这事薛长瀛也觉得无语,他一个郡王,不好好在自己的居所待着,拿着把扇子跑出来闲逛。被扣下进了牢房才表明自己身份,请佛容易送佛难,进了牢房这祖宗说什么不肯走,团了稻草往角落一躺,叫人把头顶敲出一方窗来,让他看星星。   谈善“咦”了一声:“萧重离?”   “你认识?”   徐流深轻微地眯了眯眼。   “见过一面,在船上。”谈善回忆一会儿,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薛长瀛不可思议地瞪眼:“有意思?他赖在我们那儿不走了,要是明日上朝王上见不到人,来兴师问罪怎么办?”   谈善好心提建议:“……你给他上半斤牛肉二两酒,摆个桌子,真有人问就说他来做客,自己不愿意走。他是郡王,你说你对郡王仰慕之心如滔滔江河水绵绵不绝,是万万不能防碍郡王找角度看星星的。”   “为了让这件事比较真实,最好你跟他在一块儿躺一晚上。你还可以说你们一整晚把酒言欢,相处融洽,增加可信度。”   薛长瀛目瞪口呆。   “可是……”   薛长瀛“可是”半天没找出漏洞,僵硬转头。   徐流深倒也不惊讶,柔声细语地问谈善:“跟本宫一起去?”   “不去。”   都自称“本宫”了。   谈善危险雷达一响,某些时刻他第六感总是准的可怕,于是他迅速摇头:“我还没吃东西,你走吧。”   徐流深凝望着他,忽地一笑,抬抬手,叫不远处的宫女过来,口吻里带了纵容意味:“别枝,带他去。”   别枝拂身,顺从道:“是,殿下。”   “本宫什么时候饿了你吗?”   徐流深又幽幽凉凉地问。   这人用这种语气讲话让人后脊梁骨发软,谈善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摸了摸再度滚烫的耳朵。他觉得奇怪,有说不上什么地方奇怪,于是中规中矩道:“……没有。”   那宫女带着人消失在元宁殿内,薛长瀛的脑子卡顿得厉害,他满脑子问号了一秒。徐流深已经抬脚往幽刑司的方向走,换了副冷淡模样:“他要见本宫。”   “是。”   薛长瀛懊恼道:“此人狡诈。”   “总有这一日。”   -   “我不爱朝堂,唯爱市井。”   “萧重离是萧重离,不是渭平王徐崇礼。”   萧重离靠躺在角落,唇畔噙了笑意:“他无意与殿下争什么,只想做个无能王爷,纵情山水,潦草一生。”   纵情山水,潦草一生。   徐流深低头,不带意味打量这张没有被王宫权势地位浸染的脸。   当年徐琮狰下江南,受刺杀,混乱中腹中有子的董妃失踪。皇城王宫远在千里之外,这个可怜的女人被当地一名富商捡到,但她惊吓过度,难产诞子后溘然长逝,没来得及留下一句遗言。   富商无儿无女,将这个遗腹子视如己出,百般疼爱,又怜惜他丧母,为他取名“重离”。直到二十年后大限将至,才将董妃金簪和画像交给这个孩子,让他去找自己的生父。   他大概太自由了,自由到忘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他是臣。   此人一生不缺衣食,还拥有一件本宫求之不得的东西。   头顶破了个大洞的墙照进来月光。   徐流深漠然了眉眼:“你想要什么?”   萧重离笑了,赞叹道:“和聪明人讲话,总是不费力气。”   “我想向殿下求一个人。”   萧重离终于从地上站起来,他头顶戴了一顶银冠,手中拿着折扇,形容秀逸。   “殿下在放花楼带走了一名乐师,他叫阿船。”   “两个月前我与他躺在一艘小船上,在湖心飘摇了一炷香。我时常梦到那一刻,觉得他甚有趣,想请殿下割爱。”   牢房木栏在徐流深面部切割出阴影,许是刚了结朝事,他着朝服,绀青色重。衣袍上孔雀根根翎羽分明,黑线描金,贵不可言。玉饰环佩质地细腻,工艺顶尖。   姜朝世子,盛名在外,他做下一任姜王众望所归。萧重离有所耳闻另外十三子下场,他并非没有觊觎王位之心,但清楚搅进这团浑水中自己将面对怎样可怕的敌人。   “哦?”   徐流深像是觉得自己听错,微微偏过了头,问:“你向本宫要他?”   那一刻萧重离甚至觉得他动了杀心。   但他确实对那一刻魂牵梦萦,他在对方身上找到一种相似的东西,难以言说,又难以忘记。   因此他展开折扇,碧水连天的湖,洒金扇面上挥就岸边盛景。   “殿下,权势地位非萧某向往之物,要能与心上人携手一生,才是好极。”   不管如何舒适牢狱终归是牢狱,地下阴湿,遥遥血腥味刺激嗅觉。头顶落进来灰尘与月光,漂浮在半空。   ——他能感受到的微妙相似,徐流深比他更先感受到。   萧重离胸口刺痛,他缓缓低下头,剑气刺穿外衣,流出血痕,森然剑尖抵在他左胸,只差毫厘,就能不费吹灰之力穿刺心脏。   冷风阵阵,萧重离又将视线慢而又慢地移至眼前人身上。   光影错杂,将徐流深侧脸衬出喋血意味,他手腕松松一动,剑尖下移:“三日之内,你能找到他……本宫送你一份大礼。”   ……   谈善猛然睁眼,从榻上坐了起来。   阳光刺眼,鸟声叽喳。   他伸手遮住眼睛,心想,好像做了一个梦,但不记得具体梦到什么。   算了,别管了。   “贵人要去做什么?”新来的宫女匍匐在地上,又要给他穿鞋。   谈善赶紧把脚缩回来:“我出去走走。”   他三下五除二穿了鞋,从榻上蹦下来,临走前问:“徐流深回来了吗?”   宫女听见徐流深的名字时顿了一下,忍住内心颤栗:“尚未。”   还没回来。   谈善“哦”了一声,他顺路去王杨采的住所去看昨天那名老太监,去的时候吉祥正在给对方喂药,好大两滴眼泪砸在药碗里,溅出声响。   侧面递过来一方手帕,吉祥一愣,呆呆盯着那只手,直到谈善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师父怎么样了?”   吉祥迅速抹了眼泪,说:“夜里烧过了,命,命是保住了。”   谈善松了口气:“那就好。”   “我走了。”谈善说,“有什么事情你来找我,我在元宁殿,找……”   “谢谢。”吉祥捏紧了勺子,低低。   谈善听见了,探下身在他额头飞快敲了一下:“别哭,记得给你师父换药,别让伤口再黏在衣裳上。”   这间屋子不大,但五脏俱全,该有的东西都有。谈善没想在这里待多久,他还有事。脚尖刚一动,床榻上昏睡的老太监突然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老太监眼皮一抖,又一抖,没睁眼,吐出一口淤血。   “吐出来就好了。”谈善走前说,“一会儿喂点清水和稀粥,不用再吃什么,消化不了。”   -   谈善站在商君殿前,对门口的太监说他要见商君。   “真是稀奇,我在宫中住了十几年,还没有人来拜访我。”商君支肘在价值连城的棋盘上嗑瓜子,唇一张一合,吐出来两瓣瓜子皮。   那一摞瓜子皮在棋盘上堆成一座小山,一阵风一吹,就坍塌下去,洒了一地。   谈善从袖子里掏出一圈手镯,这东西放在元宁殿角落,他出门正好看见,才动了过来的心思。   那串手镯眼熟得很,不久前还在他手腕上。商君嗑瓜子的动作一顿,神色莫测地在谈善脸上搜寻:“你是死人还是活人?”   谈善拉开窗,示意他看自己的影子。   商君:“……你来做什么。”   “我来,是有件事要请教。”   谈善正襟危坐,强调:“很重要。”   商君一片瓜子皮黏在下唇,他被春天的阳光烤得浑身暖洋洋,毫无准备地说:“什么事?”   谈善:“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商君听了他的来意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抖着手又摸了一粒瓜子,一嗑下去没留神卡在门牙里。   他伸手掏了一会儿,面色狰狞:“谈善!你给本君滚出去。”   关了门他叉腰站了会儿,毫无形象一屁股坐进了软榻里。   哎,他也没说什么啊。   谈善笑了一路,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徐流深还是没回来,他开始在宫内竞走——绕开明光殿方圆十里。   路上跑过一只橘猫,宫里的猫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各个油光水滑,它从面前窜过去时被谈善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强撸了两把。一开始还蹬腿,后来给人撸舒服了在石板路上翻出柔软肚皮,拱着身体讨好。   谈善蹲了半天腿麻,好声好气跟它说让它少吃两顿。猫两颗玻璃珠子似的眼睛和他对视,无辜地舔了舔爪子。   回来路过一片荷塘,这个时节荷花没开,碧绿荷叶生在在碧波荡漾的湖水之上,采露水的宫女太监刚好结束,戴着遮阳的斗笠,卷起裤脚,手中捧着新鲜露水。   谈善用两颗金珠子换了两顶斗笠,那斗笠宽宽大大,用竹片裁成,一片清凉阴影遮下来,挡住日渐毒辣的日头。   谈善头上戴一顶,手里拎一顶,往荷塘里甩了两片卵石,高高低低水花溅起,三两小圈接连漾开。   “你在做什么?”有人问他。   “水漂。”谈善蹲在岸边,忙着找又薄大小又合适的石头。   他看到一颗深黑的卵石,捡起来没扔,往湖水里洗了洗,擦干净了往袖子里一扔。   “这又是什么?”头顶那人遮住光线,指着他头顶的斗笠问。   “帽子。”谈善脱了袜子,挽起裤腿往水里一伸。冰凉湖水漫过小腿,舒适得他喟叹一声。他把斗笠往脸上一遮住,天地都凉爽起来。   他甚至懒得看问话的人是谁,反正不是徐流深。   “能给我一顶吗?”那人弯下腰,又问。   “不能。”   谈善想也不想拒绝,并告诉他:“这一顶我要带回去给别人。”   “好吧。”对方有样学样,脱了鞋袜躺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和他一样躺下,用手遮住阳光,叹了很长一口气。   “宫里真可怕。”   对方喃喃自语:“昨晚我差一点要死了。”   谈善闭着眼睛说:“我来宫里这么久,死了好几次,你太大惊小怪了。”   年轻公子一噎,郁闷道:“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敢这样与我讲话。”   “我管你是谁,我就这么讲话。”谈善懒洋洋说,“你爹是姜王?”   萧重离沉默了,苦笑道:“我爹还真是姜王。”   “这地方是我先找到的,呆不住了就来睡觉,躲个清闲,想不到这种地方也能找到同好。”   谈善大概猜到了他是谁,但他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毫无诚意地说:“那你挺倒霉的。”   萧重离深有同感:“我也觉得我挺倒霉的,不过旁人都觉得我运气好。你说说,我是怎么倒霉了,你要是说对了,我就……”   谈善:“说对了你就别找你爹告状了。”   萧重离又一噎:“我也没有要找我爹告状啊。”   “那最好。”谈善说,“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你告状我也不会承认的。”   萧重离:“……”   萧重离眼神复杂地望着他露在外边的半截下巴:“你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谈善敷衍地“哦”了一声。   “你说说,我为什么倒霉。”   谈善拉了拉斗笠,将还晒得到太阳的下巴也遮住,漫不经心道:“你要跟徐流深当敌人啊。”   真他妈恐怖。   萧重离没有说话。   远处阳光浮动,静影沉璧。   谈善调子像个垂暮老人,悠悠地晃荡:“别的都还好。”   萧重离微微笑了笑,还是问:“你觉得我有机会赢吗?”   谈善终于有了反应,他掀开斗笠,从地上坐起来,深深地看了萧重离一眼。公平公正,绝不掺任何私人感情:“你可以重活二十年,说不定有机会。”   他捡起地上的东西,说:“我要走了,你太吵。”   话是这么说,吵的人明明也有他,走过的地方鸟都要多叫两声。   转了一大圈谈善又回到元宁殿,王杨采这会儿在门口了,对他说:“殿下有公务在身,贵人要是无事不如和咱家一道在宫中走走。”   谈善其实没什么劲儿了,不过陪老人走两步而已。   夜晚的王宫比白天更寂静,尖尖飞起的屋檐上栖息着乌鸦,它们融入黑暗中。   王杨采是个厉害角色。   这位姜王身边的大太监从姜王还不是姜王时就跟在他身边,陪他度过了人生最浓墨重彩的二十多年。   徐流深出生后他受命关照世子起居,却仍然辗转明光和元宁二殿之间。   他在宫中这些年,识人不是用眼睛。   谈善又伸手去够离自己最近的桃花枝。   才下过雨,桃花被雨水打得稀碎,成片花瓣落了他满身。   这是一处幽寂宫殿,杂草丛生,荒废多时。   谈善知道身边跟了人,也不是很害怕,他问王杨采:“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卫妃娘娘生前住过的地方。”   王杨采将宫殿朱红门前插栓取下,回答他。   “吱呀”一声。   经年闭合的宫殿大门被推开,尘土混杂着腐朽木头的味道传来。   卫妃。   谈善怔了一下。   “殿下向我问他的母妃,十九年前王上下了禁令,宫中任何人不得在他面前提起。”   “这两日贵人都想问些什么。”   王杨采侧开半面身体,留出容一人进去的缝隙:“老奴这辈子就做一件违反王命的事。”   “不算。”   谈善:“公公告诉我而已。”   “是啊。”   王杨采抬起袖子擦了擦门槛上灰尘,可惜时间过去太久,上面的划痕再也消不下去。   “想知道什么?”   谈善跟着他走向枯园中,这里丝毫看不出曾经是一国宠妃居所,枯井干涸,牌匾蒙上阴翳。   “徐流深真是个奇怪的小孩。”   谈善回忆了一会儿还是黎锈时见到徐流深的场景,年幼的世子冰雕玉琢,给他君父整理棋盘,将本就不适合堆高的棋子一层层往上垒,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殿下自出生起就不爱说话,他想做什么,会一遍遍做,直到达成目的。”   王杨采温和地讲述:“他从前并不这样,更小一些时,他也并不爱这些耗费心力的东西。”   小孩子,正是好动的年纪,并不能将自己固定在棋盘边或者书卷前。他会故意打翻笔墨,在姜王奏折上用稚嫩的笔触画乌龟——一个大圈作身体,五个小圈作躯干和脑袋,再将眼睛涂黑,最后添上波浪线的尾巴。他画得快,一时看不住能画十几只。第二天收到自己奏折的大臣掀开一看,都知道徐琮狰又将儿子带到御书房了。   姜王在臣子面前顶着一张冷沉严肃的脸,私下也会将手指上点了墨汁,坏心眼地涂到满地爬的儿子脸上,等对方坐在镜子前“哇”地哭出声,又手忙脚乱地命令下人立刻把他哄好。   他有那么多儿子,只有这一个,半夜睡不着还要爬起来跑到摇篮边晃两下,一不留神就把熟睡的儿子惊动,小徐涧安静地和他对视,含着手指,小鱼一样吐出一个小泡泡。   徐琮狰僵在原地不敢动,等对方再次闭上眼,完全没动静才敢蹑手蹑脚坐回榻上,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脚倒头入睡,第二天上朝连连打喷嚏。   他有十三个儿子,却是第一次做父亲。   血缘关系如一条神奇的纽带,将他和这个襁褓之中的婴儿连接起来。他逐渐熟悉对方挥舞手臂的动作,能从不同语调的啼哭中明白对方要做什么,是饿了还是渴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万事难两全。”   王杨采说:“王上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徐琮狰很快发现,在他十几个儿子中,唯独这一个最适合做下一任姜王。他或许在夜深人静的时思考过,挣扎过,试图培养过其他人,但还是做出了应该做出的决定。   两三岁之前的事,徐流深大概记不清了,他能记得的东西大多是严苛的要求、必须遵守的规定,日复一日乏味的课业。   这些东西将他修正成王朝需要的模样。   “王上与宫中所有人见到的都是如今的殿下。”王杨采佝偻下脊背,“其实殿下大概更像娘娘,那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洒脱的女子,如果她能活下来,也许会告诉殿下,有些事可以不用做。”   这个被压弯了背的,不再年轻的深宫太监似乎终于泄尽了浑身力气,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说出足以被诛灭九族的话来:“世子之位,没有一些其他东西重要,也不是非要不可。”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王朝命运与徐流深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殿下少时犯错还会跑来待一会儿,我跟在后面,总也不敢说什么。”   “后来他长大了,最后一次来仰头看着头顶牌匾,很高兴地说他认识了一个朋友。”   黎明的黎,生锈的锈。   “最初,至少爬上永济寺千级祈福阶梯时,王上所求的,是他一生平安快乐。”   物是人非事事休。   风声悄寂,大片树影倒映在宫墙上,婆娑曼妙。   谈善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想法,他心里发酸发胀,泡软的心脏被捅了一刀。   落败冷宫长年累月无人踏足,遍地草籽。更深露重,沾湿两侧裤脚。   是这样养出一个会被一串糖葫芦带走真心的世子。   ……养出一只会被白花骗走宝石的鬼。   得到的很少,所以一点点就够了。 第31章   鹿台, 台高千仞。   历朝历代帝王在此地寻欢作乐,玉阁珠楼,白玉砌石, 穷奢极欲。北侧摘星楼高耸, 接向繁华穹顶。   琴音靡靡, 大小不一青铜钟高矮错落。   徐流深自眩晕中醒来,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外面也在晃,他睁眼看了会儿马车车梁。   半个时辰前, 他人还在宫中。   以马车脚程从姜王宫往外延伸,此地位于皇城内某一处行宫,但他并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座。坡度低, 车辕行过之处并无颠簸, 非人迹罕至之地。   “咚咚。”   徐流深屈指敲了敲马车内壁。   “殿下有何吩咐。”车夫问。   除车夫外十二匹马,十个人。徐流深转了转手腕, 扭动间指骨发出“喀嚓”声响。他感受到一丝奇异的烦躁,燥意从每一根血管中爆裂开。   “快到了。”车夫见他不说话恭敬道, “周尚宫率一众女官在鹿台前等候。”   周尚宫。   徐流深眉心抽动了一下。   他想起一件事。   在他行冠礼之前,或者更早,本该有八名女官教会他一些其他的事。但自前王后幽禁冷宫后六宫主位空缺, 他没有母妃,无人为他筹办。尚宫局的人或许派人请示过。他忙得脚不沾地, 让人滚了。   能在宫内把他五花大绑了甩来的人只有一个,世子爷心底升起巨大荒谬感,他眼前发黑, 坐在马车上, 半天没动。   ——他真是有点生气了。   下车时见到徐琮狰,他表情又空白了。   这父子俩出现在重开的鹿台前时, 一众侍奉男官女官俯拜在地,不敢喘息。   “寡人总觉得忘了什么。”徐琮狰说,“今日想起来了。”   从宫中出来,这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君王也觉得自己只是一位寻常又开明的父亲了。他负手,淡淡:“进去罢。”   徐流深站在外边,简直有点想吐了:“本宫不进去。”   徐琮狰教给他一件事的途径无非是先看后做,看一遍看两遍学会,做一遍生疏,两遍完成,三遍熟练。   放在别的事情上倒也没什么问题。   出乎意料地,徐琮狰看了他一眼,说:“那你走吧。”   他跟徐流深露出一致的表情,嫌恶且难言:“寡人也觉得这地方不好。”   他很想不通地说:“徐宸为什么会溺毙在此地。”   今日是徐宸忌日。   跪在他面前的女官顿时抖如筛糠。   当年宸王之死整个鹿台被血洗,三天三夜,里面都是哀嚎声,有人从行刑者手下逃脱,爬到殿前,用力地拍门,又被拖回去,至今血手印还留在上边。   徐流深沉默一会儿,忍无可忍低吼:“你给本宫喝了什么!”   徐琮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喝,寡人如何验收成果。”   “……”   “千里良驹,距宫中仅一刻钟。”徐琮狰冲马车车边抬抬下巴,“早一刻走早一刻解决。”   “寡人不关心你带进宫多少人。”   只要不是同一个人,一百个一千个人都无所谓。   那个叫“阿船”的人,他想动手,会在情意最浓之时。   很多人说徐氏盛产疯子,大部分时候,当事人没什么感觉。徐流深觉得他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徐琮狰也挺正常。   这一刻,他绷着张脸,说:“君父。”   “你请御医问诊了吗。”   “请了,说寡人身体康健,改日也给你请一个。”   徐琮狰心平气和地说:“徐宸……寡人动过让他做世子的念头。”   那是他尚看得过去的其中一个儿子,悉心培养,到头来以这样滑稽的方式死在酒池中。   “你走吧。”   徐琮狰站在原地,说:“寡人进去看看。”   徐流深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他忽然想起徐宸死讯传来那一日,黄昏日暮,这位踽踽独行的帝王终于露出疲态来,罢朝一日。   第二日他出现在朝堂上,已然收拾好所有情绪。   “还不走?”   徐琮狰说:“这种事也需要寡人教你?”   他大概是想起什么,临时改了主意。   徐流深跨坐上马,远处夜色深暗。他分明转过身,又控制缰绳掉转马头,问了一个很突兀的问题。   “君父,你有什么心愿。”   徐琮狰久居高位,不要说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甚至无人敢直视他的双眼。他注视着自己最出色的儿子,能从里面看见年轻时的自己。   他告诉徐流深:“王朝兴,边境安。”   王朝早已兴盛,那是这对父子十多年一直在做的事。   边境安。   徐流深点了点头,策马往回。   -   谈善灭了最后一盏灯。   他一整日太累,困得眼皮直打架。刚闭上眼不到一秒钟,殿门忽然敞开了。   谈善:“……”   一阵冷风席卷天地,殿内烛火全熄。   谈善打了个哆嗦,一瞬间胳膊上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徐流深坐在殿内唯一把椅子上,在一片摇曳黑暗中难以看清表情,只能捕捉到隐约的轮廓。   谈善把心塞回肚子里,抱着被子坐起来,问他:“你头发为什么湿了?”   冰凉潮气快扑到他脸上了。   “嗯。”   徐流深声音放得有点低,带着奇异的质感。谈善又揉了揉耳朵,问:“‘嗯’是什么意思。”   “今日做了什么。”   徐流深也不回答他,坐在椅子上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看不到脸,显得耐心、温和。   谈善想了想,注意力一下被转移:“我去看了那个老太监。”   “去找了商君。”   “然后去一处荷塘躺了一下午,碰到萧重离。”   “最后跟王公公去了卫妃殿。”   “讲完了,一件不落。”谈善打了个哈欠,“你都做了什么。”   徐流深:“本宫去幽刑司,见了萧重离。”   他说的是昨晚的事。   谈善又打了哈欠,泪花冒出来,忍着困意又问:“然后呢?”   “你不问他对本宫说了什么?”   谈善“啊”了声:“要这么详细啊。”   “好吧,萧重离问我能不能把一顶斗笠给他遮阳,我拒绝。然后他又跟我说了什么,他好像也想当皇帝,问我他有没有机会赢,我说没有。”   “不是什么大事。”   谈善捏了捏被角,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冷,把自己往里面裹了点。这纱帐层层叠叠,硕大宝石点缀其中,平时还好,这时候就有点累赘,遮得他什么都看不清。   他从里头伸出一只手臂,小动物一样拨弄,准备拉开点,至少能看清徐流深。一个人在那儿奋力半天,拨了好几层,累得往里一躺。   “算了,我困得要命。”   徐流深再次开口时谈善思绪很混沌,他总觉得好像过去了很久,好像又没有。   “他跟本宫说,他很喜欢你,问本宫——能不能、割、爱。”   谈善半梦半醒,想也不想说:“他有病吧。”   “我就跟他见过两次。”   徐流深:“哦?”   身边一沉的时候谈善毫无察觉地往里让了让,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糊弄道:“……他有病。”   帐帘掀开,徐流深一只膝盖跪了上来。   倘若这时候谈善睁眼,大概会发现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不过他一整天走了太多路,体力消耗殆尽,犯懒地没有睁开眼。   湿发落在锁骨上,冰冰凉凉。   徐流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了:“本宫今日去了鹿台。”   谈善压根不知道鹿台是什么地方,他又往里面挪了半个手掌宽的地方,这样私密的、被笼罩的空间中,另一个人身上传来的气息无孔不入,终于让谈善感到一丝不自在,他把自己猫儿一样蜷起来,不太凑巧,头刚好躺进了徐流深掌心。   他们都顿了一下。   谈善额头无意识在上面蹭了蹭:“你手……有点熟。”   说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眼。   头顶传来低笑。   “一定要睡么。”   谈善:“不睡——”干什么。   他突然僵了一下。   一只手顺着他敞开单衣领口向下。   毫不夸张地说,当时一道雷就把谈善脑子劈醒了。他剧烈地喘了一口气,按住了那只手。   “……”   “鹿台是历朝君王寻欢作乐的场所,三年前前王后之子纵情声色,丧命酒池。”   “本宫喝了掺了药的茶。”   徐流深俯身,凑得更近了点。他身上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殿内的熏香几乎在同时换了种类,变得黏稠、浓郁。   也可能是错觉。   谈善手一松。   他实在是难以思考,这毫无逻辑意义的两句话在脑中转了又转,感觉后一句比较重要。   “你……没事吧。”   徐流深“唔”了一声,他带水珠的发丝垂落下来,全滴在谈善领口,后者真是抖一下再抖一下。   窗外月上中天,在他锁骨上晃出一道淋-漓水-痕。   徐流深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本宫不太清醒,还是去淋桶水。”   徐琮狰倒也不会真给他用什么虎-狼之药。   过来的时候世子爷心里没什么感觉,除了燥热。他回宫后第一时间往头顶淋了桶冷水,热意潮水般退了。   但他突然还是想见谈善。   他站在这里,对方说了两句话,奇怪的、截然不同的渴望又再次在心底生根发芽,顷刻间变成参天大树,撑满胸腔。   徐流深从榻上下来,一只手还撑在榻边,柔软布料从掌心流过。   他忽地一顿。   一只手从重重帐幔中伸出来,紧紧抓住了他手腕。 第32章   徐流深视线悄无声息地下移。   那只手比他更纤细, 在抓住他手臂的那一刻用力,接着白色单衣和手指一同往下滑了一截,松松压在腕骨处。   像是挽留又像是单纯亲昵的动作。   外面燃着一排红烛, 在微风中跳跃。朦胧光影将帐中人眉眼变得温暖、柔和, 他真是被闹醒的, 还有点睁不开眼, 困倦得乌黑眼睫和瞳仁都带了一层湿润。自下而上看人时眼里惺忪,问出口的时候十分不理解:   “你把我吵醒就是来聊天的?”   徐流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顺着他拉扯的动作倾身,一点一点压低身体。   模糊而暧昧的沉香钻进谈善鼻子里,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 他忽然又能看清徐流深了。   “拉住本宫干什么, 嗯?”   谈善手指不易察觉地一缩,他觉得这时候的徐流深和平时不太一样, 上次他感受到这样微妙的不一样是在徐流深喝酒的时候。   他仿佛不是很温和的人。   谈善抓住他手腕的动作改为揪住他一截衣角,仰头看他:“你生气了……啊。”   本来他说话没有后边的语气词, 只不过没睡醒,鼻音压出一个小小的,上扬的钩。   徐流深用手去碰他的眼睫毛, 配合他压低声音:“嗯,生气了。”   “……”   “萧重离告诉本宫, 他与那个琴师少年相识,一起识琴谱,焚香煮茶, 共谈风月。本宫去之前, 琴师央他带自己走,不过他并未认清自己的心意, 拒绝了琴师,琴师绝望之下跳湖,又被他救起。”   谈善眼角一抽:“他救我?我自己爬上去的。”   靠,他还在那儿胡说八道。早知道白天在荷花池里面就该把人一脚踹进湖里!   徐流深用手抚摸他的脸,瞳仁幽深:“他自言与琴师,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倒显得本宫像个拆散有情人的大恶人。”   谈善不可思议:“你真信啊?”   徐流深:“本宫不高兴。”   他呼出的热气洒在脸上,谈善稍微往后躲了躲,真诚地辩解:“我穿过来的时候正好从湖里爬上来,这么说他也能算救了我。但是跟他……呃,焚香煮茶的肯定不是我,毕竟我不会。”   “本宫还是不高兴。”   谈善不懂了,他觉得自己在沟通上实在是很有一手,事情肯定都解释得明明白白白。但徐流深可能真是受了很大的伤害,他露出这样的表情,谈善心里一软。   任谁听到这样的话都会难过。   于是谈善一边咬牙切齿地记住萧重离,一边郑重其事地剖白:“我肯定只喜欢你,我长这么大只喜欢你一个人。”   萧重离这人感觉人品不太行,谈善在心底里琢磨,以后还是离远点。   下一秒他整个人激灵灵一抖。   徐流深犹带凉意的指腹从他脖颈往后,在耳后摩挲。那种感受说不上来,谈善只是一个不留神,那只手已经落在了他后衣领口,接着完整地掌握了他后颈。   徐流深微微叹了口气,压着他让他贴近自己。不知何时他勾上去了一边的帐幔,雾气一般的深红流泻下来。   他一只膝盖重新跪上了床榻,单手去拆发冠,乌黑长发落了谈善满身,纠缠在颈间。   “本宫想听的是后面这句。”   “可以么。”   滚烫热意从皮肤传至血管,烧成余烬的燥意排山倒海般反噬。他手指所过之处燃起惊天火种,谈善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对未知的事还是害怕,强忍不安对徐流深说:“熄灭……那个蜡烛。”   【……】   黑暗给人勇气。   谈善长这么大很少崩溃了,在那一瞬间他重重喘息,甚至忍不住本能去推身后的人。但很快他被捏住下巴被迫回头接吻,无孔不入沉香和他融为一体,从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往外溢。疼痛和快感令他头皮发麻,背脊过电一般细细颤抖。   过载的刺激让他控制不住朝前爬,一只青筋暴起的手臂从他侧胸往上,圈过他整个胸膛,途径脖颈,再往上拇指和食指抬起下颔。他并没有挣脱,反而被控制得更紧。上半身往后,被逼出一声哭腔。   不过很快谈善就觉得在这种事上哭实在是有点儿丢脸,非常尽力地把细碎的呜咽咽了回去。他面颊湿了,汗湿的长发贴在光-滑背脊上,伸手要徐流深抱他,好让自己勉强渡过一个缓冲期。   他很不愿意说话,一说话就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徐流深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是退出来抱他。   重重深红帷帐逶迤在地,如同镶金坠玉,密不透风的囚笼。   谈善松了口气。   他眼皮睁不开,乐观地认为已经结束了,把自己疲累地蜷进对方怀里,呼吸很快均匀。没到一炷香,他又被折腾醒了,醒的时候崩溃地伸手遮住了眼睛。   “亲本宫。”徐流深骗他,“很快。”   “……”   线香一寸寸灭。   这一晚上到第二天清晨,谈善怀疑自己没睡过一个整觉。他和睡意艰难挣扎的时候被裹了层外衣从榻上捞起来,悬空的时候简直形成条件反射,闭着眼睛去寻对方的唇。   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   谈善张了张嘴,嗓子哑得令他讲不出一个字:“……徐流深。”   世子爷应了,把他往水里放。   谈善差点没呛口水,被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腰。他们彼此都沉默了一下,最后谈善“咳”了声转移尴尬:“……衣服。”   水上升一截。   徐流深“嗯”了声,坐进来之后去亲他的耳朵,让他坐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去抚摸他汗淋淋的后脊背。   “一会儿。”   谈善睁不开的眼睛一下睁开了。殿内儿拳大小夜明珠发出幽光,太亮了,他不敢往下看一分一毫,沙哑道:“你有——”   有事儿吗?   他生生咽了回去,眼睫剧烈颤抖。   徐流深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咬他耳朵,提示他:“说本宫爱听的。”   “徐流——深!”   “本宫在这儿。”   谈善闷哼一声,竭力抓住他的肩往上挣扎:“……你最好让我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徐流深还有闲心逗他:“太阳出来了。”   “……”   一道金线穿过冷沉宫殿,午后阳光明媚。窗棂上雕了海棠花,窗前台阁上放了一盆冰裂纹的花瓶,瓶中插了三两桃枝,花蕊红艳。   任谁都能看出世子爷心情好了。   他没上朝,给自己请了病假。徐琮狰派了御医来给他请平安脉,来的时候他正在一目十行批奏折,殿内空旷阴凉,他披了外衣,听闻对方来意后略挑眉,搁下笔,伸出手腕时露出上面新鲜的抓痕。   御医不敢再看。   他低眉垂眼搭了锦帕诊脉,手指在脉搏上触碰,余光却忍不住瞥向屏风后。   大约是个漂亮的美人。   徐流深能不上朝政事却逃不掉,前殿来了一波又一波大臣,终于给人吵醒了。   谈善眼皮沉得跟什么一样,他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饥肠辘辘。睁眼看到头顶洒金织幔时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缓了半天才转动眼珠子。   他大学体测都没这么累过,伸手去碰自己还发烫的眼皮,咬紧后槽牙。   真男人从不说不行。   隔了两秒谈善速度爬起来,光-裸着去拿衣服。他突然就会穿了,一层两层三层,三下五除二穿完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捞了外衫在怀里,后面有鬼追一样往外冲。   “还能跑。”   谈善动作一僵。   春光灿烂。   徐流深靠在门边,烂漫阳光从他身后成片洒进来,青如碧水的外衣垂坠,腰间缀了通透的环佩。   他卷了长袖,露出劲瘦小臂。手中握着一卷书,应该是听见动静从外殿进来,自上而下看了谈善一眼,闲闲:“看来是骗本宫。”   奢华金砖冰凉。   谈善脚踩在上面,脚趾头都蜷缩了一下,他觉得太奇怪了,徐流深一开口他就腿软。他形容不出那种奇怪的感觉,他真是要逃跑了,朝敞开的窗看了一眼,准备拔脚就走。   刚挪出一步,徐流深偏了下头,问:“你要做什么?”   谈善纠结了一秒,就一秒,书墨香盈入怀中。他下意识往怀里看,被腾空抱了起来。   “饿不饿。”   谈善捞着书卷,摆烂地说:“你这样抱我显得我很没有面子。”   徐流深在他脖颈处吸了一口,他身上有阳光和雨露的味道,像一场幻梦。   “刚刚要去哪儿,嗯?”   谈善又要跳脚了,板着张脸:“我从来不求别人的!”   昨晚他真是什么丢脸的话都说了。   徐流深很好说话:“下次一定。”   谈善说:“……好吧。”   他又不放心地说:“下次一定啊。”   真是…   可爱。   徐流深忍不住亲了亲他,谈善一被靠近浑身上下就跟有蚂蚁爬一样,他坐在桌沿,双脚晃了一下,用不快不慢的速度咀嚼食物,脸颊鼓出来一小团。   不管做什么都高兴的样子,从来不生气。   王杨采悄无声息地俯身,附耳对徐流深说:“殿下,尚书大人还在前殿。”   徐流深刚要说什么,谈善神经大条挥手让他快点走,别耽误正事。   世子爷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很不好了。   他走出去,处理自己王婆裹脚布一样的政事,有地方官员慰问姜王龙体可还康健,上贡来的苹果吃了没有,又捎带说四月江南美景如画,王上与世子若有空可来游玩一番。世子说“吃了”,本来打算搁置一边,想了想回“是什么样的美景如画”。   案牍上折子堆积如山,过了没一会儿又有礼部的人来请示宫中春宴,兵部的人来问军饷,工部的人来呈箭弩图。徐流深耳边像有一千只青蛙争先恐后地叫,他用力地捏了捏鼻梁,勉强忍住拂袖而走的冲动,刚要开口四周跟按了暂停键一样,死寂。   为首大臣抖着手扶住了官帽。   徐流深不明所以地抬头,面颊忽然一湿。那是柔软的唇瓣的触感,清新的薄荷味一下刺激感官。   “殿下——”   谈善压低身体,贴着他耳朵根,咬着后槽牙,虽怂但敢:“真的很爽。”   说完他就跑了。 第33章   谈善才跑出一步, 被狠狠扣住了手腕。徐流深的力气根本不是他能比的,他们力量差距格外悬殊——这是昨晚谈善就意识到的事。   徐流深一把拉住他往下扯,他反应不及往下栽, 跌坐在对方大腿上, 自己先倒抽一口凉气。   徐流深双手搂抱住他, 禁锢住他腰, 口吻中带了戏谑:“再说一遍?”   谈善:……反应真的太快了。   这姿势太危险,底下人显然不敢抬头, 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谈善能屈能伸,闭紧嘴,坚决不肯说了。   开玩笑, 他还不想大白天的被拖进去再睡一觉。   “让十一带你出去走走。”徐流深吻了吻他颤动的眼皮, 手掌贴在他紧绷的腰侧,无声笑了笑。   谈善憋着口气:“……哦。”   徐流深慢条斯理替他掩住领口, 那里有纵深的吻痕。他动作很慢,眸色也深, 手指有意无意擦过锁骨,羞耻难言的记忆铺天盖地苏醒。谈善头皮发麻,过了两秒徐流深手臂一松。他一骨碌爬起来就走, 跑出去好一段又不怕死地站住,站在殿门口自以为安全, 大声:“再说一遍——”   世子爷敲桌面的手一顿,危险地抬眸。   谈善嚣张大胆,一个字一个字冲他做口型:“真、的、很、爽。”   春暖花开, 天气晴朗。   久久不敢抬头的官员这才鼓起勇气去看他们尊贵的世子爷。   雕花镂空的木窗映出阳光, 他们都愣了一下。   徐流深支着额头笑起来,分明是无奈, 又很宠溺。   一线明亮春光晃过他唇梢,让所有人都后知后觉他们的世子殿下如今也还是容易被逗笑的年纪。那点微末笑意从眼角落到唇边,将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短暂几息,胆大包天的谈善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他走后整座宫殿一瞬间安静下来,犹带凉意的冷风吹过,藤蔓一样的孤寂将人包裹。   徐流深压住手腕,轻轻叹了口气。   “继续。”他对下首官员说。   夜里下了小雨,淅淅沥沥。飘摇寒意从窗外渗进来,渗得人骨子里泛冷。   徐流深从冗杂政务中抬头,九首衔珠香鼎中安神香正好燃尽。他搁下笔,笔尖落在桌面,发出细微的响动。   守在一边的宫人是不敢发出一丝一毫声音的,他们躬身候着,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   世子爷突然觉得这座住了十八年的宫殿实在是太空也太安静,静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呼吸。   窗外雨声滴滴答答,落在水洼中,溅起涟漪。   徐流深动了动酸痛的手腕,静默一会儿:“他都去做了什么?”   跪在他身边的黑衣侍卫低声:“去看望了老太监,去乾清四所见了薛小将军,被留下用了晚膳。大约是觉得新奇,绕去了太医院,很快和方医正熟了起来,交谈甚欢。回来过一趟,殿下正在书房见御史大人,他去了膳坊,没待多久,又去了照竹殿。”   商君居住在照竹殿,那里种了许多青竹,春暖夏凉。他是姜王唯一的男妃,行事张扬,宫中诸人能避则避。   徐流深意料之中地笑了一声。   谈善这个人,似乎有一种和所有人交朋友的奇异本事,上至公主后妃,下至太监宫女,不管什么人,只要和他说过话,都会轻易喜欢上他。   “走罢。”徐流深站起来,“去接他回来。”   早上那么闹了一通,他若是不去今晚大约要独守空房了。   侍卫略有踌躇,迅速看了眼天色,欲言又止。   “夜里风大,殿下加件外衣。”   阴天,天上没有星星。狂风大作,冰凉雨丝吹进领口。   徐流深微不可察皱眉。   王杨采守在门外,担忧地看了眼他藏在袖中的右手:“王上请殿下过去一趟。”   “寡人听说老巫祝在元宁殿门口跪得吐血。”   徐琮狰看着棋盘,捏着一颗黑子道:“巫祝年纪大了,不得你喜爱,是该换个新的。趁宫中春宴的功夫,将人换了。”   徐流深明明随时能吃掉他的黑子,手腕却抖了一下。手心白子砸在棋盘上,“咚”一声响。   白子落在错的位置。   一子错,满盘皆输。   戒尺“啪”落在他手腕,红痕几乎是顷刻间印在上面。徐琮狰收回手,语气淡淡:“藏不住?再来。”   天气阴湿,手腕旧伤牵动额角一跳一跳地疼。徐流深忍耐地闭了闭眼,将右手一点一点收进袖中,垂眼说:“是。”   他重新拿起棋子,落子极稳,不再看得出有弱点的模样。   但鬓角冷汗却渗透了一层。   徐琮狰对他说:“鳌冲,寡人会让他挂帅。此去昭山关,先斩后奏。”   “儿臣明白。”   棋局重下了七盘,白子堪堪获胜那一刻徐流深已经痛感模糊,他跪地退下时听见手腕发出“咯吱”的响动。外面依然在下雨,湿气无孔不入。守在殿外的宫女递给他伞,他勉强抓住,低喘了口气。   也没有那么疼,他告诉自己。   徐流深面无表情地撑开伞,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进黑暗雨幕中。   明光殿在他身后渐隐,风雨瓢泼,夜晚姜王宫幽寂如同一座千年坟墓。   这条路长而黑。   跟在他身后的宫人没有一个敢上前去接他手中的伞,他苍白指骨上落了雨水,凸起腕骨上滑下水珠。   王杨采几乎也要认为他并不疼痛了。   整座姜王宫知道世子手腕旧伤的人恐怕不超过五个,宫中并不是每时每刻安全。弱点表现得太明显,所有刺客将在雨天出现,剑尖对准他右手腕。   远处出现人影时王杨采终于松了口气。   谈善在元宁殿等得都快瞌睡了,实在没忍住跑出来。他对姜王宫殿有心理阴影,躲远了点在附近装蘑菇,装着装着给自己逗笑了——他觉得自己像大学校园里等女朋友下课的男生,等了多久也没有不耐烦,就是无聊。   数到四百九十六只羊,结果给忘了,他又无聊地从“一”开始。   看见徐流深出来的一瞬间谈善眼睛就亮了,小跑过去。总也不能打两把伞,他迅速从徐流深手中抽走伞,问他:“姜王找你干什么?”   “一些朝事。”   徐流深表情并无异样,抬起左手试了试他身上外衣,干的。他专注地看了谈善一会儿,问:“怎么出来了?”   “我等了好久,右眼皮总是跳。”   谈善跟他并排走在路上:“根本睡不着。”   “下雨。”他吐槽,“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说吗。”   徐流深问他:“右眼皮跳为什么睡不着。”   谈善:“我们那边有个俗话叫‘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就有点不放心,出来接你啊。”   徐流深微微一顿。   谈善又继续:“而且今天下雨,你手腕疼不疼啊。我总觉得不安,才出来的。”   徐流深静了一会儿,说:“没有疼。”   “真的?”   谈善看了一眼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换了只手撑伞,伸手去摸他的右手——摸了之后才发现这动作犯蠢,疼不疼的也不是能摸出来的。   完了。   谈善在心里忧虑,是不是谈恋爱会让人智障啊。   他刚要收回手,忽然被牵住了。微凉五指插-入他指缝,和他十指相扣。   嘀嗒雨水落在伞面,清晰砸进心里。   谈善唇角一挑,握紧那只手,偷偷讲:“我从医正那里找到我想要的药了,熬了一大锅,不疼你也得喝,我才不管。”   他身上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热的,掌心热度源源不断渗透皮肤。用这样的语气讲话给人一种被好好捧在心上的珍视感,让人觉得即使要吞的是穿肠毒药也不是不能接受。   徐流深低哑了声音:“好。”   -   谈善以前喝过中药,对那个苦味记忆犹新。那东西简直像毒气,掀开盖子一瞬间弥漫千里,他捏着鼻子灌,灌到一半吐出来。他哥谈书銮笑话他,不相信真有那么难喝。   谈善默默把药碗递给他,请他以身作则。   谈书銮真喝了,表情整个扭曲,硬生生咽下去,微笑:“……还行。”   谈善一接过来他就冲出去吐了。   不管怎么样药还是得喝,每次谈善喝药谈书銮点开微-信,喝掉一口转账一千。喝完谈善十天半个月嘴里都是怪味,吃什么都苦得要命。他从小泡在糖罐子里长大,还没受过这种罪,往往这时候所有人都对他有求必应。他得到了太多的爱。于是理所当然觉得所有人都是一样,喝药都需要好好哄。   本来就是,喝药当然要哄了,人是由许多许多的糖和爱组成的,生病不舒服的人就是有特权。   所以世子爷说可以亲吗,他说可以;说可以抱吗,他说可以;说明天可以不出门吗,他说当然;可以做吗,他红着耳朵根,也说可以。   那碗药凑近徐流深嘴边的时候谈善真怕他吐出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严格:“咽下去啊,别吐。”   这大半夜他精神得跟什么一样,两只眼睛目光炯炯。徐流深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好笑,他手腕被揉了半天其实不怎么疼了,但谈善并不放心,一定要看他喝掉。   这碗药其实倒也不苦,关节隐痛也被什么别的东西夺去注意。   徐流深一饮而尽。   喝完他就不愿意谈善靠近他了。   还是苦的。   谈善踢掉鞋子,硬要爬上来亲他,唇齿交接时没控制住表情,苦得脸皱成一团。徐流深把他捞进怀里,哭笑不得:“知道苦还亲?”   谈善趴在他怀里,松了好大一口气。仰头时整座宫殿内灯火都落在眼里,他认认真真:“帮你分担一点啊。”   “两个人就没有那么苦了。” 第34章   殿外雨水敲打在芭蕉树上。   “没有刚刚那么痛了吧。”   徐流深低低:“嗯。”   谈善揉了揉眼睛, 悬起的心落回肚子里。他心里什么事从不过夜,也不多思多虑,问完趴在徐流深怀中, 准备歇一会儿。这姿势费胳膊, 他动了动, 找到更合适的地方, 困得几乎呓语了一只手还紧紧抓住徐流深袖子,很讲信用地说:“你明天上朝不要吵醒我啊, 我真的很困了,早上好困……晚上赔给你。”   他伏在自己身上,单薄寝衣下脊梁骨随呼吸起伏, 后领口玉一样颜色。脚踝线漂亮, 纤细。过了没一会儿呼吸慢慢平缓下去,身上交织着殿内幽幽的香气。   ——这就够了。   窗外细雨淋淋, 世子爷无法形容那一刻心中的感受。他将谈善从榻上抱回床上,抽身时屈起食指, 在对方柔软脸颊上蹭了一下。   -   雨后空气清新。   皇城中一座茶楼,茶香袅袅。   黎春来抖了抖伞,伞面上雨水蜿蜒滴落下来。在宫外, 他穿一身素衫,清贫简朴, 手里拎了一只喷香软糯的荷花鸡。   “黎公子。”   “赵三小姐。”黎春来停下来,转身,温和地询问, “有何事?”   这几日去黎侍中府上拜访的人几乎把门槛踏破, 他中了探花,正是风光的时候, 和人说话却依然极有耐心,让人觉得一阵微风吹过了面颊。   赵愉熙落落大方地说:“爹爹的茶早已备下了……如今郎君得了宫中贵人青睐,不知道可还作数。”   “赵大人抬爱。”   黎春来滴水不漏:“我应了约,自是会去。”   他待人从来这样有礼,叫人感觉不到真心。赵愉熙还欲再说,茶馆二楼忽然探身下来一个人:“黎春来!我的荷叶鸡!”   谈善趴在栏杆上,给他解围:“我好饿。”   赵愉熙一愣:“这是……”   “家弟。”   黎春来不再耽搁,拎着茶叶鸡上楼。谈善一边拆鸡一边懒洋洋说:“探花郎,我在这儿听了半天,京中一半的贵女都想嫁给你。”   剩下那一半……   谈善咬着鸡骨头忧愁地想,世子爷在外边性情不太好,还是有好处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谈善忽然好奇地问。   黎春来转移话题说:“今日怎么有空出宫?殿下舍得放你出来?”   谈善噎住,用力地把鸡肉吞下去,把一个盒子推到黎春来面前。   “我听说你选上了探花,特意来恭喜你。这个是贺礼,徐流深说他送了我就不用送。”   黎春来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往桌上看了眼,沉默。   那是一块宝石,色泽幽绿,纹路清晰。   黎春来斟酌了一会儿措辞,谨慎道:“你与殿下……”   谈善:“啊?”   黎春来叹了口气,道:“宫门大约要关了,你今日要在宫外住吗,可要随我去府里转一转。”   他说完便察觉不妥,又改口道:“殿下没有随你一道出宫?”   谈善把下巴搁在桌上,说:“要打仗了,他今日在点兵台。”   “你没有同他一起去?”   谈善奇怪地说:“我为什么要跟他一起?”   黎春来低头,望着被子里碧绿的茶叶,放轻声音:“我想殿下应该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谈善说:“你怎么就知道。”   这时茶楼外传来喧哗声,谈善往外瞧了一眼:“他们在干什么?”   黎春来:“鳌冲父子挂帅出征,气焰嚣张。”   谈善神经一凛。   “位高者失本心,王上碍于他多年军功无法动手,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烈火烹油,他胜则矣,败了……”   “粉身碎骨。”   正说着黎府家丁上来,神色焦急地叫了一声“少爷”。黎春来正好去给自己倒茶,手剧烈地抖了一下。   茶渍在手背上烫出明显的红痕。   谈善歪头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在宅子里藏了什么人?”   思梨花还活着。   他养回来一点肉,身上没有两个月前初见时那么空荡。倚靠在黑色的柱子边,往池子里扔鱼饵。   “又见面了。”他莞尔一笑,对走进来的谈善说。   谈善还记得上次看见他的时候,能从他完好无损的外衣下看到鞭痕,新伤旧伤,添在雪白皮肉上,说不出的心惊。   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他是一朵枯萎的花,但现在他细长的眼睛里盈满笑,像一个普通的,锦衣玉食长大的青年公子。   谈善这时候想起来黎春来的话,他说他真是疯了。   他们一起坐下来,吃了顿饭。   饭菜丰盛,清淡。   没有下人,饭后黎春来去洗碗,他向来节俭,脚上还是一双灰扑扑的布鞋。思梨花念念不舍地目送他消失在拱门下,好半晌收回视线,从凳子下掏出好几双厚底布鞋,递给谈善:“我记下了他的脚宽,也不知道合不合适,说是你买来的就好。”   谈善:“应该你交给他。”   “我跟他……”思梨花以为他是嫌弃,飞快地说,“你兄长什么都没有做,我不敢的,他是可怜我。”   谈善说:“没关系,你这么好,是他占了便宜。”   思梨花怔住。   他像是不会说话了:“我不好。”   “你还会缝鞋底,针脚这么密。”谈善羡慕地说,“我就不会。”   他一不小心扯坏世子爷三件外衫,第二天坐在床头愁眉苦脸,无法见人。每当这时候都非常希望有人救救自己。   思梨花抓着厚厚的鞋垫,又愣了一下。   谈善:“早知道他带我来见你我会带见面礼,不过下次也来得及,你想要什么,我没有,但是徐流深有。”   在勾栏苑这么久,看人脸色、讨好人是很容易的事。但黎春来不一样,那些东西起不到作用。思梨花只能用最笨拙,最原始的办法去讨好。   他家人也不一样。   思梨花想了想,紧张得发白的唇恢复了一点血色。   “我们一起去院子里把树上梨花摘了。”   他又补充:“可以做梨花饼,明日要面圣,宫里规矩多,吃不好。”   院子里都是月光,没多久,徐流深也来了。谈善一只腿还跨在梨树枝丫上,故意把自己藏起来。   徐流深冲搬了张凳子读书的黎春来点点头,身上寒意料峭。   “本宫来接人。”   “哒。”   他一顿。   一朵沾了夜露的小小梨花砸在他身上。   徐流深眉眼立刻舒展,张开双臂。   谈善浑身上下都是梨花的香气,从树上放心地栽进他怀里。   黎春来搬了凳子,和世子爷在灯光下下棋。   谈善看不懂,跑去帮思梨花揉面。   待了两刻坐不住,两头乱窜。   黎春来摆了棋盘,对徐流深说:“殿下,春来学艺不精,献丑了。”   “闲来无事消磨时间罢了。”徐流深道,“不必拘礼。”   他话不多,注意力并不集中在棋盘上。谈善过来时往他掌心掏拨了壳的松子,一次两次,徐流深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和黎春来在金銮殿上见到的世子截然不同。   黎春来听见他说:“饿了?”   谈善用自以为小的声音说:“没有,就是来烦你。”   “……”   谈善这头待完再回到思梨花那儿,思梨花笑了。   谈善终于不太好意思,老老实实帮忙,说:“你怎么什么都会,糕点做得这么好看,人也好看。”   如果我有一个弟弟,我希望他是这样的。   思梨花摸了摸谈善的脑袋,柔软得令他心里发酸。他想,要是早一点,在他做坏事之前。   “那你多带走一些。”他帮谈善拍掉袖子上面粉,语句温柔。   那两人在下棋,思梨花将最后一块糕点放好,扶住了门框,贪婪地多看。   谈善顺着他视线看过去,轻轻:“你在看什么?”   “他中了探花,这是好事,还没有恭喜他。”思梨花出神地望了一会儿,也轻轻,“我不能活着。”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带你来。”   谈善:“为什么?”   “他和世子都在建房子,世子从元宁殿开始,有朝一日姜王故去,房屋扩大到姜王宫。再有朝一日,他大权在握,做一个实权君王,让你的活动范围扩大到整座皇城。”   “黎春来做同样的事,他想告诉我。”   谈善说:“那你还是要死吗?”   思梨花点了点头。   “你呢。”思梨花转过头,说,“你知道世子想用军功换一道世子妃牌位吗?”   谈善不太明白地:“什么?”   “事情闹得这样大,万幸没有走漏风声到宫外。他用这样的决心和勇气和王上决裂,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废妃位,如果你不愿意,他就让那里永远空着。”   徐琮狰倒也不可能真允下召天下丧妻的圣旨,徐涧没能迎一座死人牌位进元宁殿,势必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或许一年,或许三年五载,会有无数送进宫的男男女女。   权势和地位的高塔是由无数稳固的联合拧转起来的,这些送进宫的人是官员大臣和君王形成的某种共识,也是最简单轻易的办法。   徐流深可以舍弃这样的方式,但他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和精力乃至鲜血,做原本轻而易举能达成的目标。   谈善茫然地后退了一步。   “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了吗。”思梨花伸手去接窗外的雨水,眼里含着泪,却是笑着的,“我不愿意他为我放弃什么,也不愿意他为了我,将路走得艰难。”   谈善没有多说一句话。   他听见思梨花用低低的,沙哑的嗓音,唱一首家喻户晓的元曲:“夜深深静悄,明朗朗月高,小书院无人到。”   “书生今夜且休睡着,有句话低低道:   半扇儿窗棂,不须轻敲,我来时将花树儿摇。   你可便记着,便休要忘了,影儿动咱来到。”   思梨花恍惚了神,慢慢地说:“第一次见到他便想要唱给他听,现在唱,不是从前的味道了。”   “我是不是洗得很干净了。”他含笑问。   谈善说:“你一直很干净。”   思梨花于是笑了,他侧躺在雪白的软榻上,乌黑长发安静滑落。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葱茏指尖松松朝向地面。   谈善关上了门,看向光秃秃梨花树下的黎春来,哑声:“睡了。”   黎春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在牢里看见他,狱卒撕扯他的外衫,他明明没有什么反应,嘴角还有被强迫打出的淤青,但看见我突然奋力挣扎起来。”   “我那一刻很后悔,也很绝望。”黎春来没有情绪地说,“我将他送进牢里时让人给他梳洗,换新衣,也打点了关系。我想让他最后一段日子过得开心,但我又害了他。”   他和徐流深似乎都擅长毫无声息的悲伤。   谈善想,他们这种人,哭都很难哭出来。   黎春来遮住眼睛,月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知道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也知道不是软弱的时候,但还是眩晕了一下。   “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无官可做,锒铛入狱。”   谈善沉默了很久,才对他说:“大概他不愿意你付出这样的代价,他不希望你受人诟病,他希望你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仕途青云直上,希望你抱负得展。”   过了很久,黎春来才低声:“我知道。”   谈善走出小院,心情沉重。   冷风吹拂。   徐流深坐在马上,观察一会儿他的脸色,忽然说:“你对所有人都一样。”   他不愿意面对,又不得不承认道:“你同情所有人,只是最同情本宫。”   谈善缓缓僵住了,他抬头去看马上的徐流深,夜色下,徐流深眼睛里没有一丝光,黑沉、冷静。   徐流深心如死海,不起波澜。   他问:“是吗?”   谈善手心渗出汗,他想说不是,张嘴,却又闭上。他太混乱了,他看着徐流深,又像是透过他看这个陌生王朝里的许多人。   他在心里怀疑和摇摆。   ——那是爱,还是同情。   同情他会未冠而死,死后变成孤魂野鬼无法转世,游荡一千八百年。   徐流深握住缰绳的手青筋顿起,他重重地闭眼,一字一句,漠然道:“谈善。”   树梢晃过细长枝影。   谈善眼皮上落了水光,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黎春来话中的未尽之言。他没有生气,仰头,问:“殿下,我让你没有安全感吗?” 第35章   “手给我。”   谈善定定看了一会儿马上的世子爷, 朝他伸出手。   暮色四合,一弯浅月牙升在半空中。他五指干净,白皙。说话语气柔软, 带着不易察觉的亲昵。   “殿下。”   随行侍卫提醒道:“宫门将要落锁。”   徐流深高坐马上, 不发一言。他忽地回望, 浅青夜幕下, 马道纵深宽阔,朱红皇城宫门遥远在天际, 层层围困。   “去干什么?”   他翻身下马,走近一步问。   “去了就知道了。”   谈善开玩笑说:“考虑这么久啊徐流深,你是准备跟我私奔吗。”   徐流深静了静, 又回头看了一眼威严皇城宫阙, 洋洋一笑:“你可以问本宫,看本宫会不会答应。”   “月亮不圆。”   “换个良辰吉日我再问, 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谈善拽着他长袖毫无仪态地往前走,说:“带你去吃馄饨而已, 城西那一家,全素馅,放了小虾米, 特别鲜。”   他问的问题又没有办法立刻解决,放在心上干什么。   徐流深脚步一顿, 悄无声息地抬起眼,而谈善无所察觉地继续:“吃的时候很想带你去,觉得你会喜欢。”   临近夜幕, 那家位于城西的馄饨店正要收摊。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妇, 妇人发髻梳起,鬓边是一朵鲜丽的茶花。   她端来两碗热气腾腾馄饨, 馄饨皮薄馅大,在碗里堆得冒了尖,汤水上飘着碧绿葱花。   摊上多出几匹喜庆红布,蓬松地堆在一起。菱花窗格上贴了“囍”字,红得耀眼。   等待间隙谈善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妇人擦了桌子,又用粗布围裙揩了手,脸上洋溢着喜悦:“今日家中小女出嫁,闹得喜庆些,馄饨送给二位。”   “谢谢。”   谈善真心实意祝福:“希望他们白头到老。”   坐在炉子前一声不吭烧汤的男主人折了枯枝扔进去,将炉火烧得明旺。谈善来了两次,没见他说过话。这次他用钳子调整柴火位置,黝黑脸庞被火光照亮,破天荒接话说:“卢员外做布匹生意,家底殷实,阿屏嫁过去好。”   妇人另一张桌上揉面,笑着说:“自然好,咱们阿屏也好,成亲以后定然和和美美。”   夜晚蛐蛐叫,炉子里烧着火。忙了一天终于能歇口气,他们在一边私语,你一言我一句,讲着自己小女的婚事,讲着要为回门之事做怎样的准备,讲今年天气好庄稼收成也会好,能为女儿多准备些体己钱……   邻居是卖大饼的叔嫂,歇了摊带着女儿过来一起聊天。油灯灯光微弱,周边围绕细小蚊虫。   清粥小菜咸鸭蛋,剥了壳的鸭蛋再切开,露出流油的暖黄。   那妇人扯了花样在一旁做绣裙,提起在宫中当差的堂哥:“桂子哥说要打仗了,叫人往宫外寄了三匹布和一些赏钱,不怪人人都想进宫,那样大的金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桂婶笑得合不拢嘴。”   闷头干活的男摊主搭腔说:“秀姐儿明年要是能进宫,也不知道能不能托人谋个闲差。”   谈善转头,正好和他们口中的“秀姐儿”撞上视线,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抿唇笑了。她一笑谈善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冲她笑。笑完一转头,徐流深幽幽盯着他。   呃……   趁四下没人注意,谈善心里天人交战半秒,抓住他手腕“啪”飞快地亲了一下。亲完放回去,正襟危坐。   “不要生气”,他冲徐流深做口型。   湿润触感在肘侧一触即分。   徐流深刹那跟顺了毛一样,慢慢悠悠地看了眼那小姑娘,后者睁大眼,一动不动。   啧。   小丫头片子。   柴火噼里啪啦地炸响。   老大叔正在编织篮筐,一边削竹条一边说:“不晓得秀姐儿有没有福气进宫。”   “我看行,秀姐儿长得好,是良公公亲自相看的,让留着明年送进宫。”妇人将烛火捻长免得伤眼,“秀姐儿要是能进宫做个小主子,那才是好福气。”   “……”   瓷碗是青花色,蓝白交错。馄饨鲜香味袅袅升起,徐流深坐在长凳上,浑身浸泡在一种柔软的静谧中,懒洋洋,又松懈。   谈善将碗推给他,说:“给。”   虽然更亲密的事不是没有做过,但他碰到徐流深手指的时候还是明显缩了缩。徐流深五指指腹都有细茧,单纯触碰影响不大,当手指握住肩背或者作用在其他地方,对敏感处的刺激会成倍数增长。   谈善神经微妙地颤抖了一下,飞快缩回手,在黑暗中紧张地舔了舔下唇。   “耳朵红了。”徐流深低笑一声,“好红。”   “……”   谈善捂住热得发烟的耳朵,坚决不承认:“你看错了。”   徐流深慢腾腾举起筷子,顺着他说:“嗯,本宫看错了。”   “……”   谈善闭嘴,捏着筷子小口吃馄饨,脸颊松鼠进食一样鼓起来,又陷下去。他眼睛偏长,弧度却钝。眼珠颜色松枝琥珀一样澄澈,含糊地说“红了又怎么样”。嘴巴被辣油浸得红通通,覆盖了一层水光的色泽。   炉火温暖,双红喜字高挂。   徐流深喉结轻微滚动,忽然很想亲他。   他常常想亲他。   然而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于是他把不合时宜的想法关进笼子里,在夜深人静时再放出来。   “我们姐儿这样水灵,定是要进宫配那最厉害的人。”   半天没作声的婶娘咬掉线头,极有把握地说:“秀姐儿她哥在宫里当侍卫,都叫人打点了,只等秀姐儿到年纪,正正好赶上打完仗回来给东宫殿下选妃。等做了贵女身边陪侍丫鬟,还愁没有机会?”   谈善筷子尖一顿。   一般认为,元宁殿是旧东宫选址所建,所以东宫殿下,大概,或许,说的是……   他是真没想到吃顿饭能听到这么多八卦,竖起耳朵,又听那妇人忧心道:“东宫殿下性子残暴,又杀人如麻,还是不要往那等蛇窟送。”   性子残暴。   杀人如麻。   谈善没忍住笑出了声。   徐流深帮他把碗里葱花挑走,懒得理他。   编织竹筐的大叔是个老实人,讷讷地,替徐流深说了两句好话:“世子是极好的人,前几年里与王上一道赈灾,我远远瞧见一眼,善心呢。”   他又讷讷:“何况秀姐儿平民出生,那么些官宦之女……”   婶娘一个眼风扫过去,骂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她一锤定音:“事情就这么定了,等到明年开春送秀姐儿进宫。”   顿时其他三人都不敢说话了。   谈善又觉得没滋没味了,挑挑拣拣碗里的葱花,瞧一眼徐流深,再瞧一眼。   徐流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给他挑葱。琐碎葱花从他碗里转移过去,没一会儿只剩一两截。   “看本宫做什么。”   谈善咬着筷子尖,想不通地问:“你不问我紧不紧张你要选妃啊,”   徐流深可有可无应了一声:“紧张什么?”   谈善说:“万一我也要选妃,你紧不紧张?”   “试试?”   徐流深似笑非笑地直视他的眼睛:“本宫许久没有亲自杀过人。”   谈善后背一凉,坐直,字斟句酌:“举个例子,举个例子。”   徐流深继续给他挑葱,表情上看不出喜怒。   谈善费尽心思地:“……那你问我为什么不紧张。”   徐流深眼珠颜色乌青,他长大后与鬼那张脸别无二致,炉火映衬下惑人心魂。他配合地问:“你听见本宫要选妃,为什么不紧张?”   谈善认真地说:“我很相信你绝不会这样,你也应该相信我,我们那儿还是一夫一妻制,跟另一半有不能调和的矛盾才能分开,要不然就是死了那种。”   徐流深说:“本宫知道了。”   他敏锐诶捕捉到关键词,又问:“‘我们那儿’,是什么地方?”   “很久以后。”谈善模糊概念道。   地方本不该用“很久以后”这类时间用词来形容。   徐流深若有所思。   “自家的咸菜。”   这时妇人端了一小碟酸白菜过来,她卸了环钗,眼角几条皱纹平摊开,细声细语,“不要钱,二位尝一尝。”   谈善毫无准备夹了一大筷子往嘴里塞,没两秒表情凝固。他吃东西万万没有吐出来的不良习惯,硬生生咀嚼掉,咽进去立刻惊天动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飙出来:“辣咳咳……辣。”   妇人连忙给他端来一碗清茶:“快含口水,漱漱口。”   谈善“咕噜”“咕噜”咽下去好几口,再吐出来,辣得眼尾发红。他喝完一大碗水,还是辣得直吐气,一截嫩红软肉在唇齿间若隐若现。   附近应该有一座宅子。   徐流深慢条斯理吃掉最后一口馄饨,放下筷子。 第36章   天深蓝, 树梢低低,月晕朦胧。   夜里起了风,吹得红绸哗啦作响。   谈善拿着一根树枝逗小黑狗, 注意力被门槛边一对姊妹吸引。小的刚睡醒, 姐姐从口袋里掏出一截线, 和她翻花绳, 几条红线眼花缭乱。   妹妹坐在台阶上,翘着小脚丫子问:“大姊姊做了新娘子, 秀姐姐,新娘子是什么,大家都好高兴啊。”   秀姐儿双指勾住红线灵巧一翻, 听了这话脸颊微红, 嗫嚅道:“新娘子……新娘子就是要跟别人成亲,过一辈子的。”   妹妹皱着眉似懂非懂, 注意力很快转移到花绳上,苦恼:“翻不过去了。”   谈善路过的时候没忍住, 在细长红绳上勾了一下:“这样可以。”   七-八岁小丫头欢呼一声:“赢了!”   “哥哥,你真厉害。”她高兴坏了,仰着头童言无忌道, “我可以做你的新娘子吗?我跟你过一辈子。”   谈善哭笑不得。   “不可以。”他指了指自己身后,小声, “我的新娘子在那里。”   这姐妹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明显呆住了。   世子爷在那里听人说话,隔得远也能看出样貌气度。   离这么远应该听不见吧……   谈善双手撑着膝盖在她们面前蹲下来——他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 非常想跟人分享一下。那种蓬勃的分享欲和炫耀欲在他心底无法忽视地膨胀, 胀得他觉得自己非要说点什么。   忍不住。   要说点什么。   谈善飞快地往后看了一眼,夜色中徐流深还在听黑衣的侍卫说话, 似乎没注意到他。于是他又转回头,臭屁地说:“看到了吧,那是我的新娘子。”   “是不是很好看。”   姊妹俩齐声:“好看。”   谈善满意了,拍拍手站起来:“我也觉得好看。”   他从袖子上扯下一颗金珠,递给姐姐,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吃馄饨的钱,一会儿给你……娘。”   那颗金珠在他掌心闪烁着柔和光芒,妹妹歪头看他一会儿,清脆道:“好呀哥哥。”   “这个给你们。”   谈善正要走,一只手鼓起勇气拉住他衣角。十三四岁少女冲他笑,手里折了一枝海棠花,七八朵花苞白里带粉,含苞待放。   她害羞地笑了一下:“也祝你们白头到老。”   谈善一愣。   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接了那枝海棠花,郑重其事:“谢谢。”   月光如水淋漓。   垂丝海棠明媚含蓄,谈善心情忽然十分明朗,这种明朗毫无障碍地传达给了徐流深,他目光扫过谈善手中花枝,又移到他脸上,问:“这么高兴?”   “高兴啊,我每天都很高兴。”   谈善把花递给他,面对着他,倒着往前方走。   入夜,街巷无人。他不太在意徐流深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也不在意自己会撞上什么,反正徐流深在。   肺腑间都是花香和新鲜空气。   真是奇怪。   谈善心想,我以前从没有想过我会和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也从没有想过自己和另外一个人一起的样子。这种感受太奇妙了,你和另一个人紧密连接,会因为他不高兴而忐忑,会因为他不舒服感到难过。   他站在那里不说话,就能吸引我全部注意力。   “哎。”谈善长叹一口气。   “徐流深。”他四十五度角望天感慨,“你是我初恋啊。”   世子爷不太明白这个字眼,大部分从谈善口中说出的新鲜词他都能连蒙带猜理解,但这个词属实令他疑惑,于是他问:“什么?”   谈善瞅了他一眼,怀揣一种无人理解的隐秘快乐:“算了,我猜你也是,你刚成年就被我连锅带盆端了,我俩打平。”   他又自娱自乐地说:“这样看我还是很厉害的。”   “我们去哪儿?”他后知后觉这大半夜进不了宫,问徐流深。   徐流深盯着他看,谈善霎时觉得自己像砧板上的一条鱼,他揉了揉耳朵,还没睁眼脸颊一凉,海棠花香味顺着冰凉五指闯入鼻间。   “寻个地方睡觉。”   徐流深摩挲他的脸,顺滑触感令他愉悦。他轻微地抵了抵牙尖,在谈善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退缩中刻意放低声音:“好不好。”   他用这样的脸讲这样的话,那双乌凌凌如玉石的眼睛靠得太近。衣袖间不知熏得什么香,万分的蛊惑人心。谈善脑子艰难地转,压根不记得“好不好”上边到底是个什么问题,徐流深又去亲他的眼皮,吻凉得像一阵晚风。   他做这样事前非要得到一个答案,重复地问:“好不好。”   谈善就很崩溃,他咬牙想大老爷们害怕什么,心里直犯怵。   他对那种失控感记忆犹新,仿佛身家性命都系在另一个人身上,五感都漂浮着远去。他还对这种事有本能的逃避,他读了这么多年书,所有生理课都变成语数外三大主课,他不太会,也耻于面对。   而且世子爷真的很强势。   但是……   对象是徐流深。   也不是不能,习惯。   谈善舔了舔唇,头顶羞耻得要冒烟了,艰难:“……好。”   然后他就跟失忆一样被一路带回黑漆隆咚不知皇城脚下哪一处宅子,两腿绊四脚地坐在床边,他还没搞清楚屋子布局,刚弯腰磨磨蹭蹭脱掉鞋子,就被一把拖上了床。   开始了他漫长的夜晚。   -   宅中有绿竹,正是抽芽生长的时候。拱门顺着卵石路往前走,旁边一条小溪哗哗涌流。   檐下亮着一杆红灯笼,映得徐流深内里雪白单衣变了色,红得如同大婚。   他抽空出来喂乌鸦,那只通体纯黑的乌鸦栖在朱木栏杆上,五爪牢牢勾住细栏。幽绿眼珠咬死漆金托盘上那块带着血丝的新鲜肉,贪婪口涎几乎流出来。   “殿下。”   岑嬷嬷说:“奴婢来喂。”   她接过徐流深手中钳子,动作娴熟地将一块肉送进乌鸦口中,一边喂一边说:“殿下心情尚好?”   徐流深吹了点风,人还算清醒。他刚从情-欲中抽身,侧脸温柔,想了想,纠正:“本宫是高兴。”   岑嬷嬷一愣。   她很少见对方用这么明显的心情词。   “鳌冲……”岑嬷嬷回过神,又说,“王上既然知道他早有反意,还让他出兵。”   “他手中有一半兵权,又有军功在身,牵连三军将领。”徐流深语气极淡,“君父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没有机会。”   “他会失败吗?”   徐流深说:“本宫不知道。”   “他赢了,王上大约不会信那些参他谋反的折子。”   徐流深不置可否。   “老巫祝迟早会在王上面前说漏嘴,殿下需早做打算。”   徐流深不太在意地点头,表示他知道。   这不算是好消息,但也只是很多坏消息中的一个,无足轻重。   他身上有些难以言说的变化,肉眼可见柔和下去,行事也不如往常极端。岑婆知道这是什么人带给他的变化,但这样的变化令她忧心。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兴许弊大于利,兴许利大于弊,谁知道呢。   她有满腹顾虑,最终都咽了下去。   凉风习习,徐流深用手指去逗那只吃饱喝足的乌鸦。过了一会儿,他人蓦然沉郁下来,突兀问:“有没有人能够永生?”   岑婆说:“殿下,没有人能永生。”   “人是不可能永生的。”她这样回答。   徐流深沉默下去,他腕间有一条苍青色的血管,血管细细地蔓延,走入身体六脉。抬手时会从宽大袖袍中露出来,他伸手在上面摸了一会儿,又放心地缩回袖中。   岑婆看着他做这一切,还是忍不住确认:“殿下,你要跟另一个人同享你的一切,也包括寿命吗?”   “他多活一日你便少活一日,他如今二十,占据你生命中三分之一乃至更多的时间。此后时间每走过一年,在你身上就会走过毫不留情的两载光阴。”   徐流深打断她:“本宫的东西,决定权在本宫。”   他从不说假话。   他告诉谈善从今往后他的一切,身份地位,权势荣华他们同享,也包括不再漫长的年月时光。   他显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推门入内时放轻了脚步。月亮隐没乌云中,岑婆嘴里发出“嘬嘬”的声音,拿了没喂完的肉去喂那只乌鸦,苍老皮肉层层垂落。   -   徐流深出门前关严窗,也熄灭了灯。   他伸手去碰谈善伸在外面冰凉的脚,眉头微皱,无声叹了口气,帮他把脚塞回被子里。世子爷用了力,捏青了一段。此刻坐在床边,开始适当地反省自己。当然他没什么诚意,他觉得这样事实在能让自己有点聊胜于无的安全感。他总害怕对方消失,毕竟一个突然出现的人突然消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余光瞥到桌上那一枝海棠花,插在细口瓷瓶上。谈善累得要昏过去还撑着眼皮叫他往里面装水,要不然明早起来肯定枯萎掉。   徐流深漠然地想,一枝花。   一枝花。   他还要想什么危险的事情,袖子突然被扯了扯。世子爷表情还没收拾好,一低头愠怒没消。   谈善看看他,再看看花,本来想身残志坚地坐起来看一眼,不过他腰实在不舒服,没动,哑着嗓子说:“你装了水没有。”   徐流深:“……”   “装了。”他手指忍不住顺着对方脖颈往下,放在锁骨,带着怨气地往下压。   谈善放下心,抓住他手亲了一口。   “送花的女孩说祝我们白头偕老。”   顿时徐流深一僵。   “我困得很,本来都要睡了。突然想起来,好像还没有问……”   谈善眼皮桃花花瓣一样垂坠下来,他哭过,朦胧中眼睛水洗一样漂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新娘子。” 第37章   树梢晃过窗纸, 投下模糊枝影,那枝海棠花吸饱了水,在窄口花瓶中柔软地舒展身体, 纱幔摇曳中一切都看不清了。   “这样啊。”   良久, 徐流深隐没在黑暗中的眼睛笑了, 他眉目总是静美, 又因才从情-事中抽身,笑时眼角眉梢有说不出来的风月味道。   他压低了身体, 意思很明显。   谈善顿了顿,难为情地用赤-裸手臂去抱他的脖子,松松缠住, 在他耳边说:“本来我应该有钻戒的, 我有好大一笔钱呢。”   细碎的呼吸声拂过,徐流深心头躁欲忽然被抚平, 春雷惊动的夜里,他感到人生前十八年没有的凉爽。   谈善微微睁大眼。   徐流深刚从外面进来, 身上还有凉风的气息,手指冰凉,唇也冰凉, 借着低头的姿势去吻他,撬开他唇舌, 占据他呼吸。   “不需要。”   他听见徐流深在喘息声中低低:“本宫什么都有。”   “什么都交给本宫。”   -   正是四月的天,一场春雨后天气转暖,万事万物在新鲜泥地里萌芽, 草籽清香遍洒大地。   谈善没跟徐流深回宫, 舒舒服服把整座皇城逛了个遍。他总觉得新奇,古人做什么都稀奇, 见到卖糖人的小摊他驻足,见到挑担卖各种小玩意儿的他也停下来摸一摸,顺手赏了沿街卖身葬父的十岁小童金银——等他回到宅院告诉徐流深他一整日都做了什么的时候徐流深笑了。   世子爷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回来,身上满是尘土和硝烟的味道。他扔了马鞭,将人狠狠抱进怀里,问:“怎么不把人带回来?”   谈善瘫着张脸看他:“……我现在转头把人带回来也是可以的。”   徐流深有一下没一下拨弄他的耳垂,面无表情说:“不。”   “你总这样抱我……”   谈善挣扎了一下,他被抱得太紧,虽然底下人眼观鼻鼻观心未必敢抬头,他还是不太自然,摸了摸自己红得滴血耳垂,抗议:“奇怪。”   徐流深大步往前,视线一一扫过所有人,继而轻笑:“有什么奇怪?”   宅邸中下人不多,压低了黑压压一片头颅。   哎。   随便了。   整座宅院生长出柔嫩绿叶,谈善想了想,扒着他肩膀说:“我想学认字,有没有什么学能给我上?”   徐流深眉梢微不可察皱了一下:“本宫教你。”   那不是大材小用吗?何况他那么忙。   谈善拒绝:“不。”   徐流深退步道:“本宫给你找个读书先生。”   没什么区别,谈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角一抽:“你不会给我找个老大爷吧。”   徐流深衔着他耳垂慢慢地磨,他最近很喜欢这里,偶尔不高兴想堵住谈善的嘴,就会换种方式表达不满。   谈善被咬得颤抖,伸手去掰他的下巴:“好好好,好还不行吗。”   话音刚落他不小心把手指插进了世子爷嘴里。   他俩都顿了一下。   徐流深眸色一暗。   谈善:“那什么……对不起——嘶。”   徐流深含着他指尖咬了一口,不轻不重。   谈善后背激零零抽过一道闪电,迅速抽回手,吞吞吐吐:“那说好了。”   徐流深“嗯”了声,话里带着笑:“本宫饿了,可以吃面么。”   天色暗了,他频繁往返重重宫阙和皇城,看着那堆大臣直倒胃口。   谈善默默藏起耳朵,有求必应:“你想吃什么面,用鸡汤还是排骨汤?”   “可以陪本宫吗?”   “……”   谈善把他的脸挥到一边:“别这么跟我讲话,我手痒。”   徐流深于是把头埋在他颈窝,低低笑起来。   “你不是要去打仗吗?”谈善装作不经意地问,“这都十日了。”   徐流深:“鳌冲父子挂帅出征,与本宫无关。”   “你嫌本宫粘人吗?”   谈善表情空白地转过头:“……什么?”   徐流深把他放到榻上,幽幽地说:“本宫去县令府中处理一件事,他才娶了妻,搓着手围着夫人转,他夫人很是恼怒,让他夜里不要进门。”   谈善匪夷所思:“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与本宫有些关系。”徐流深说,“他与本宫谈事时十分焦心,本宫问他为什么,他唉声叹气成婚时蜜里调油,过了两日他夫人没了新鲜感,盼望着他不要回到府中烦人才好。”   谈善:“……”   “你是在骂我吗?”谈善心平气和地问。   屋子里点了灯,晕黄的一盏,星星一样散出暖光。将他侧脸上绒毛照出小小的一片,他穿得整齐,领口没出深浅的锁骨,手腕上有消得差不多的红痕。   兴师问罪的样子也可爱。   徐流深见好就收:“本宫错了。”   他又迅速讨巧道:“你最可爱,最善解人意,最美丽,最通情达理。”   谈善一口气憋在胸口。   “从哪儿学来这么多……”他哽住。   徐流深认错态度良好:“巷口卖蒲扇的大爷,本宫花一两银子从他那儿买一句哄媳妇的话。”   “……”   “不好么?”   徐流深眼中寒光一闪:“本宫明日去找他麻烦。”   谈善深吸了一口气。   “还行,学得很好。”   “以后别学了。”   谈善抓住他衣襟领口,在他冰凉的下巴上亲了一口,叹着气说:“不学我也喜欢你啊。”   “我也没不让你上床啊。”   徐流深微微一怔,被勾着脖子胡乱亲好几口。谈善闭着眼,反正就乱亲一通,最后蹭了蹭他鼻尖:“睡一小会儿,感觉你好累,睡醒吃面,好不好。”   实在是很累了。   但所有人都不觉他会累。   徐流深闭上眼,扣在谈善腰间的手缓缓收紧。   他或许回答了,或许没有,他紧绷的肩颈线松下来,下巴搁在谈善肩膀上,睡意昏沉地说:“记得叫本宫。”   “嗯。”   窗外骤雨初歇。   真是一个太好的春天。   -   “帽先生,请随我来。”   帽恪之是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他挎着书箱前来这处宅子授课,一路拐了好多路,周遭绿竹青葱,过了阴凉处又是七弯八拐的回廊,曲折廊檐下系了风铃,风一吹“叮叮当当”地响。   假山溪丛叫人眼花缭乱,一不留神就会迷了路。   侍女停下来等他,帽恪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没忍住好奇心:“是哪一家的小公子要授课。”   随行护卫说:“无须多问,做好你分内事便可。”   “是是是。”帽恪之再度用湿透的袖子擦汗,不敢再问。   很快,他便看清了自己要授课的人,是个正值弱冠的青年,靠在亭子里赏鱼,满湖的锦鲤在水里逛圈,金色,银色,白色,涌作一团。湖水在阳光下碧波粼粼,连带那人身上也覆了一层涌流的光。   侍女不敢惊动他,放低了声音道:“先生来了。”   “快请。”   近了。   帽恪之屏住呼吸。   对方五指插入乱发中,小小打了个哈欠。   他似乎还不习惯长发和繁复衣衫环佩,乌发一侧乱糟糟,像是被人仔细整理过又打乱。身上披着比自己大一号的袖袍,一边慢吞吞地挽袖子一边说:“请去喝杯茶,我马上,等会儿,我换身衣裳就来。”   帽恪之松了口气。   天知道他接了赏钱一口气没歇马不停蹄赶来,就怕遇上个不好伺候的主儿。   这天儿暑气渐重,喝杯茶再好不过。   侍女伸手引路:“帽先生,请。”   这样的宅邸,出手又阔绰。帽恪之想,怕是不好教。他不敢多瞧一眼,喏喏地随着侍女下去。   好教极了。   让做什么做什么,一点就通。人也好相处,期间端上来一碟冰镇酸梅,紫红的颜色,咬下去汁水四溅。对方邀他一同吃,帽恪之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这教书先生怎么比我还紧张。   谈善认了一下午字,趴在厚重木桌上玩砚台,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手里那砚台是孤品,帽恪之大气不敢出,眼也不眨盯着,生怕落下来没接住。   谈善把砚台放下:“帽先生,您紧张什么?”   这满屋陈设,连砌作墙砖的颜料都贵重少见。   区区一方砚台。   帽恪之苦笑:“这纸墨笔砚若是失了用途也就是废铜烂铁,理应随意些。”   “草民斗胆……”他吞了口唾沫,双眼发直地望着墙上唯一一副山水鱼鸟画作,“斗胆问,这宅邸的主人贵姓?这幅画……能否出卖?”   谈善也抬起头看:“姓……不太方便。至于能不能卖,这个我不知道,等他回来我帮你问问?”   等到入夜,帽恪之终于见到对方口中的“宅邸主人”。   他忐忑不安地在口中打了许久腹稿,就怕见了人说错一句话,惹了人不高兴不愿将画卖给他。   “怎么出来了?”   谈善提着盏灯笼,仰首等徐流深从马上下来。他揉了揉眼睛,说:“那幅画,你画的吗?教书先生夸你画得厉害。”   徐流深接过他手中灯笼,漫不经心地说:“本宫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你想做什么不必问本宫。”   帽恪之抱着一幅画傻站在门口,而那两人已经走得远了,夜风中传来一前一后两道声音。   “你不问我学得如何?”   “问那个做什么?”   “你真不问点什么?”   “午膳吃了什么?”   “春笋。”   “有没有人惹你生气?”   “怎么会。”   “高不高兴?”   “高兴。”   “明日我要早起。”   “早起做什么?”   “教书先生来的时候我差点起不来,再这样下去我真跟你分开睡了。”   “让他下午来。”   “谁家好人下午开始读书——唔。”   “……”   屋檐下飘着雨,凉风吹进来,带起书卷“哗啦啦”响。谈善一手拿毛笔一手压着薄纸,光着个脚丫子对着认字。徐流深将大部分的折子解决完后陪他,看着他认认真真写字的模样总想捣乱。   没一会儿谈善被人压在飘飞纸张上亲。   他俩呼吸都乱了。   徐流深掰正他脸,哑声说:“看看本宫。”   谈善用脚踹他,没舍得用力,说踹也不是踹,脚掌贴在他腰侧,敷衍地安抚一会儿:“等会儿等会儿,这一张没看完。”   “……”   徐流深幽怨了,郁卒了,锲而不舍地缠上去。   没几个回合谈善认命,弯腰去捡地上的纸,准备收拾收拾睡觉。往往捡到一半他就被拦腰往床上抱,他被亲得缺氧,胳膊都懒得抬,潦草又依赖往人怀里缩。   天朦胧,世子爷神清气爽去上朝。   -   他们开始了一段姑且能称之为“同居”的生活。   偶尔的雨天谈善会走两步。   他总是惦记徐流深手腕,宅院里熬着咕噜噜冒泡的药。不管雨下得滂沱还是淅沥,他始终撑一把伞等在巷口。   雨丝落在伞面,低低矮矮地顺着青石砖流。   青苔石砖上爬着一只背着壳的蜗牛。   他常待的地方有卖笋的老婆婆,挑着沉重的担子。有时卖花,有时卖笋。等到夜色渐深她还没卖完,谈善会买走他剩下的花,他手中永远有东西,有时是糖葫芦,有时是沾着夜露的盛放花束。   最初他雨天来,后来他日日来。   老婆婆就问:“年轻人,你来做什么?”   谈善从她手里接过今日份的花,笑:“接人啊,我如果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他会失望的吧,我不想让他失望。”   老婆婆年纪大了,罗锅背,老花眼。见着了他等的人,夸他们郎才女貌。细雨绕着薄薄一层湿雾,她将满束的花用草绳扎做一捆,递给徐流深。   刚摘下的新鲜栀子,洁白美丽如少女裙摆,看得出每一朵都精心挑选。她今日守着摊,一束没卖,陪着谈善在雨中等。   徐流深微微一顿。   他虽是王朝世子,却少有靠近市井的时候。王世子庇佑城池百姓,却没有人见过他。   他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   “真好啊。”婆婆露出豁了口的老牙笑,说,“他这样爱你。”   月光如丝织。   “有什么可害怕。”   走出好远谈善学着她,轻轻地咬字:“我这样爱你,殿下。” 第38章   “送到这里就好, 劳烦,劳烦。”   帽恪之将画抱在手里,连连道谢。   他一个教书先生, 坐了马车回来。车轱辘在地下碾过, 水痕和月光还在前方, 照出一双墨玉色的长靴, 和腰间的貔貅。   “少东家。”   萧重离“嗯”了声,问:“见到了?”   “见到了。”帽恪之低眉敛目说, “铜墙铁壁,飞不进去一只苍蝇,得等人出来。”   萧重离并不说话, 兴意阑珊地摆了摆手。   “少东家要争王位?”   萧重离将腰间折扇取下来, 道:“你应该问我想不想活。”   不争是等死。   事已至此,他没有选择。   帽恪之微微地弯垂了腰:“少东家要早做打算才好, 时辰需挑得恰当。鳌冲父子吃了败仗背水一战,大战将胜未胜, 消息还未传入皇城街巷。”   “一次机会。”萧重离无声笑了笑,“够了。”   他半靠在还有青苔的矮墙边,合拢折扇, 用折扇抵住眉心。静了片刻,突然淡笑道:“殿下, 我找到他了。”   帽恪之一惊,猛然抬头。   天真是暗,才下过雨, 地面淋湿成一块斑驳的水镜。小巷曲折昏沉, 绀青衣角掠过了水镜上方,往上是金丝银线交织的一只华美孔雀。孔雀伸展身体, 在领口处温顺地垂了头。王朝将它视作祥瑞,只有一人能大肆将其绣在每一处。   来人站在原地,月光下衣衫颜色浓得像是一块碧玉宝石,连带着修长有力握弓的五指也变得幽青。   无法言喻的恐惧从背脊爬上,帽恪之能闻到未干的鲜血味道。他迟缓地看向那把长弓。长弓本身没什么特别,和千千万万铸造的兵器没什么不同。   只有一支箭,箭矢尖端寒芒一闪而过。   帽恪之唇瓣惊惧地翕合了一下。   ——久闻王朝世子风姿,猎场上射杀三位亲兄,一箭穿透额心,一箭正中脖颈,一箭高空射鹰,活活吓死他四哥。   “徐……”来人笑了一声,将唇齿间后两个字懒怠地发音,“崇礼。”   帽恪之一寸一寸地压低了腰,控制不住想要行礼,好半晌从喉口中呓出一句模糊的词句。   萧重离替他说了,拱手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徐流深心情好,单手压过唇瓣,他将人哄睡了才出来,出来时浑身都是雪白栀子的清香。他突然不太在意萧重离,温和地问:“你想要一份什么大礼,说说看。”   萧重离正要开口,又听他漫不经心道:“本宫记得,扬州城有一位从小带你长大的嬷嬷,她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很乐意来王宫做客。本宫时间有限,不愿意在你身上浪费。于是将她安置在皇城中某一处,等你去找。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后若你还没有找到她……”   “每半炷香她身上会少一片肉。”   萧重离面沉如水:“徐涧!”   “你的日子过得太好了,也太天真。”徐流深用箭尖百无聊赖地点了点地,他做这动作时还有些孩子气,“本宫许多年没有被刺杀过。”   他右脸上有一道尺寸长的血痕,还在渗血,丝丝缕缕血丝从上面冒出来,平白将冷清五官变得妖异。流血的感觉总归不好,他皱眉伸手,指尖粗鲁地压在伤口上止血。   “从你踏入皇城那一刻,就该知道,从此以后没有平静日子。不管你想要,还是不想要王位。”   徐流深微微地叹了口气,直起身。他腰部也受了伤,直起身的动作略显吃力。   “你有很多弱点。”他百无聊赖地指出,“不管是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玩伴,或者养大你的堂姐,再或者疼你如命的外祖。”   “本宫没有。”   “本宫有更重要的事情,没空理会你。”   萧重离看了他一会儿,唇边露出笑:“你也有。”   徐流深袖袍被风吹起一秒,他和萧重离四目相对,面无表情地抬手,长长箭矢横拦在中央。   “同样的错本宫多年前犯过一次。”   黎锈消失的那一日他枯坐宫门前整整三日,天边流云翻卷,从曙色熹微到寒冷深夜。他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想,却什么都想了。   他思考徐琮狰对他说的话——“最爱者应深藏心中”。   但事实是,如果徐涧表达出对黎锈的特别,至少杀人前对方会顾忌。   “不会有第二次。”   “我曾告诉你我想要游山玩水,纵情一生。”   萧重离僭越地直视他的眼睛,笑了:“有些人留不住,殿下比我清楚。”   入夜,徐流深后背僵冷了一瞬。   “边关战争一日不结束,朝廷便要依赖江南富商白银做军饷。”萧重离拨开左胸箭尖,道,“这样看来我还能活上一阵子。   “不是吗?”   -   长安酒楼,宾客满员。   “哎让让,您几位?”   “三位?好嘞!跑堂的,领这三位爷上去。”   “靠窗的位置?哎呀,靠窗的位置不巧刚刚有人定,今日您知道,这样的好日子,能有个空座儿就不错了。”   “要不您与那位爷搭个桌,他一人来的,兴许没等到人。”   谈善:“不用,我有约。”   “你来得迟了,没赶上热闹。”   薛长瀛将他拉入座,按着他的肩膀强硬让他坐下,兴致勃勃地说:“快看对面。”   对面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楼柱子上系了好大两个红球,扎得谈善眼疼,他用手一遮眼:“别告诉我这是比武招亲啊。”   “你猜得还挺准。”薛长瀛这几日跟着谈善在京中疯玩,早熟得不能再熟,“这是绣球招亲,羞花阁你知道吧,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个‘羞花’。”   “我在外面这几年,别说姑娘了,连个大娘都见不到。”   薛小将军一只胳膊横挂在凳子上,长叹一口气:“真他娘不是人过的日子。”   谈善还没见过这架势,探头往外一瞅。   红球高挂,媒婆扭着腰:“诸位,停一停看一看啊,今儿要为我们羞花阁的春香姑娘择个良人——”   “抛绣球!”   随着她的吆喝声人群逐渐聚集,不知哪儿爆发出一声嬉笑:“王婶儿,这绣球招亲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   王婶儿眼一横:“自然,凡是家中没有妻室的人尽可来此一试。”   “我们下去试试?”   谈善突然被薛长瀛捅了一下,薛长瀛在他耳边怂恿道:“你多大了,也到年纪了吧。”   “……”   谈善胳膊肘拐回来:“不去,要去你去。”   “你真不去?”   谈善用勺子舀了一勺茶树菇汤,人在这儿心思飘得远:“真不去。”他心里装着事,还在想早上出门被躲开的手。   奇怪。   奇怪。   薛长瀛不勉强他:“那我下去看看,有什么新鲜事跟你说。”   谈善抱着汤罐慢吞吞喝,这家酒楼茶树菇小排汤炖得恰到好处,蘑菇鲜香浓郁,他一边喝一边困惑,想不通地说:“等等。”   “问你个问题。”   薛长瀛干脆地一撩衣摆:“你问。”   “算了。”谈善反悔道,“你下去看好了,我再想想。”   薛长瀛不理解:“你烦什么啊。”   谈善抓耳挠腮:“我烦——”   薛长瀛捏紧拳头:“你说不说。”   “我有一个朋友……”   “还是算了。”   “……”   薛长瀛二话不说下楼看抛绣球。   谈善托着下巴瞧,对面王红娘还在造势,没多久有人起哄说:“王嬢嬢,也要让今儿主角出来让我们大家伙瞧一瞧,到时也好卖力!”   “是啊,总要先尝个甜头!”   王婶儿是个泼辣人,当即让身后的人将阁楼门打开。   一名青衣小姐从里面走出来,面容姣好,出来时有人惊呼。而她让开半步,露出身后跟着的另一名纤细女子。   少女用面纱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顾盼生姿的眼睛。   “淑妃一党落败,满门流放。这是她最小的妹妹,听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入了贱籍。早听闻王世子手段雷霆,眼里不揉一粒沙。”   谈善手里勺子一顿,缓缓抬起眼。   “我该叫你什么?”萧重离折了袖袍替他斟茶,姿态风流,“阿船,或者……谈善?”   周遭寂静了一刻。   谈善把手里茶杯转了个圈,在色泽如黄珠的茶汤里瞧见自己那张脸——他确信没什么破绽,有破绽也没什么。   “你认错人了。”   正对面是绣楼,萧重离目光移过去,道:“我常常在想一件事。”   “重重宫阙,黄金牢笼。世间竟有这么多人飞蛾扑火往里闯,母妃如此,淑妃如此,有志之士如此,天下人如此。”   谈善懒懒散散:“你不是也来了?”   “我是来看看这王宫到底有什么稀奇。”萧重离将扇子展开,幽幽叹了口气,“也不过如此。”   谈善倒是没反对他,视线遥遥越过梨花窗棂。   下头有衙门办事,抱着幼子的妇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对路过的每一个人磕头,说自己“冤枉”,没有人看到她,或许有人看到,但他们都被抛绣球的花楼吸引,分不出心神。一辆马车差点从她身上横压过去,怀中抱着幼子,她身体里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在地上滚了一圈,躲了过去。但布鞋掉了一只,手上镯子摔了个粉碎。   妇人死里逃生,捂着儿子眼睛惊魂未定。驾车的马夫朝地下一甩鞭子,怒骂:“哪里来的疯婆娘,敢拦我们公子的马车!”   “看看,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萧重离语含怜悯,“能见最多这种事的地方,不是皇城,是王宫。”   “我记得上一次见你时你想走。”   “想走吗?”   萧重离提起茶盅倒茶,循循引诱:“去江南,去塞北,三月扬州城,冬月胡风吹。”   谈善平平道:“想又如何?”   “我带你出城。”萧重离只道,“十五那日关城门前,一更三点。三顾岭,路引盘缠和一匹好马。”   谈善并不是没有戒心的人,相反,他在古代的每一刻,对每一个人都心存戒心。他略感稀奇,乃至于疑问,薄薄眼皮往上一掀:“为什么。”   “那日在湖上,我若与你一同进放花楼,我们大约会做知己。”   一杯热茶凉了,萧重离饮尽,不再多待,道:“我会领那对母子去报官,至于后面的事,各有造化。在我面前,我不会袖手旁观。”   他在江南富庶之地待得久了,身上有种视万物为无物的洒脱。   “有人喝了我的茶?”薛长瀛上来后问。   “没有。”   过了半刻,谈善回答他。   “抛绣球结束了?”谈善转头问,“你没抢过别人?”   薛长瀛挠挠头:“我要是出手还有别人什么事,这不是马上要打仗吗,生死未卜的,不好耽误人姑娘。”   绣楼上小姐没了,看热闹的人散去。谈善站在茶水铺子前,四周百姓来来往往。   “卖糖糕——卖糖糕了!”   “你想不想……”吃。   薛长瀛一愣。   “塞外好玩吗?”谈善冷不丁问他。   “怎么说呢?”   薛长瀛没有多想,露出神往的表情:“荒凉是荒凉,但是自由,我出去之前从来不知道天底下有那种地方。”   “哪种地方?”   “不往远了说,就说王宫,我们那时候在宫里做伴读,规矩森严根本喘不过气。要我说要那么多人伺候干什么,出恭都有好几个人跟着,小爷拉都拉不出来。”   “不瞒你说,王宫是能把活人憋死的地方。”   出乎意料地,谈善静默了一会儿,他显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沉默,然后道:“你说得对。”   “我在皇城中呆了这么久,许多地方还不熟悉。”   谈善问薛长瀛:“三顾岭是什么地方?”   薛长瀛不作他想:“距离城门最近的驿站,来不及出城门的人会在此处落脚。”   他后知后觉:“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出城?”   谈善已经走得远了,轻飘飘扔下一句话:“问问。”   -   谈善烦恼且没问出口的事是今早他睡得迷迷糊糊要去抱人,被推开了。   推开……   推开了。   这他妈是什么同居危机。   他没想到这同居危机的程度还在加深。   谈善想了想,伸手戳背对着自己的人。   明显徐流深腰腹紧绷了一瞬。   “你得抱我。”谈善提出要求。   徐流深松松将他拢进怀中,眼睛闭着:“睡了。”   他领口敞着,露出半截明晰锁骨线,肩膀上有刀伤旧痕。   谈善没忍住用指尖碰了碰,指腹下是蜈蚣一样的凸起。他心里不太好受,用讲悄悄话的声音问:“还疼不疼?”   徐流深沉默地摇头。   他情绪算不上好,手上力气很大,抱得谈善“嘶”出一声。   “抱歉。”他客套道。   “……你好像不高兴。”   “没有。”   谈善不拆穿他,又去碰他的睫毛:“我睡不着,想去找薛长瀛玩。”   大半夜的。   徐流深语气要笑不笑:“大半夜的,出去捉鬼?”   谈善纠正他:“出去看月亮,今日十五,月亮圆。”   “很想去?”   谈善看了他一眼,坚持:“很想。”   过了很久,徐流深觉得冷一样,缓缓松开了扣在他腰间的手,厌倦地:“让十一跟着你。”   踏出房屋门之前谈善忽然转过头:“徐流深。”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比如你身上的血腥味,和今晚莫名其妙的不高兴。   “回来再说罢。”   徐流深伸手给他扣衣衫最顶上的扣子,几不可闻笑了一声:“希望你不要让本宫等太久。”   -   三顾岭早年间是坟场,后来一对夫妻来这儿开驿站,倒也开起来了。只是坟头照旧荒凉,长了半人高的枯草。风一吹阴森得很,仿佛时时刻刻都能从地下钻出来孤魂野鬼。   “我知道你会来。”萧重离牵着那匹马,“看来我们都不是什么信守诺言的君子。”   谈善提着盏破灯笼,哼笑一声:“你不就想拿我威胁徐流深?你觉得我没长脑子?真会一个人来?”   萧重离吹了声口哨,四面八方弓箭手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他有些遗憾:“你要是一个人来,我当真会放你走。”   “你一个人来我也不会走。”谈善说,“大半夜的,你没人暖床,我可是有。”   “他这么放心你出来?还带这么多人。”   萧重离目光扫过他身后黑马褂:“你知道我要做什么还出来见我?”   他没想到谈善能带这么多人出来。   失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有件事我要纠正你。”   “我跟你不太一样。”   谈善还举着那盏灯,想了想,咬着气音说:“有时候我也不爱管这些事,我也不会领那对母子去报官,他们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怜悯他们,但深知仅靠自己无能为力。我不是什么人都要救的圣母,我能力有限精力有限,能改变的东西有限,我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我朝我的目的走,不做目的之外多余的事。”   他突然笑了一下,轻轻地歪了头:“吉祥原名魏吉祥,如果我没记错,他原本出生宰相世家魏氏,未来的名臣魏沈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魏沈一生清正廉洁,不涉党争,唯独放不下这个弟弟。我救下魏吉祥那日注意过自己脚上的孔雀纹饰,世子绣样。他自小在宫中走动,不会认错。”   “王杨采,御前太监,连通前朝后宫,他同样有些不合时宜的心软。”   “薛长瀛,这个人我记得,我只是让他提前走几年走上自己要走的路,他依然会在战场上挡那一箭。”   “华清,他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如何择明主。黎春来,他是我兄长,以我和徐流深的……关系,”面前人眉眼异样地软和下来,显得他又像一个普通的二十岁少年,“不管有朝一日出现什么事,他永远站在一个阵营。”   “说过了,让你不要跟他争。不管他想要什么,都会在他手中。他命里有的东西本该是他的,没有的东西而他想要……”谈善慢慢地笑起来,不觉得这是什么棘手的事,“我来给。”   萧重离心神剧震,他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幻听。这些字拆开每一个他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明白了什么超出正常人理解范围的秘密。   他站在长满杂草的黄土地上,靴底泥泞糊住耳朵似的,卡顿地往外扔字:“你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后半段话戛然而止。   谈善肩膀垮下来,说了一堆颠三倒四不明就里的话,又可惜地自言自语:“那家馄饨是真挺好吃,跟我们学校有得一拼。我把那粒金珠子给将来要继承那家小摊的女孩,请她记得一位特别的客人,不要在那碗馄饨里放除了鲜虾和葱以外的多余调料。”   “……我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有我的道理。”   远处是隐没的山林,脚底是坑洼稀泥和黄土,人踩在上边不住往下陷。   萧重离心跟着一寸寸往下沉。   他被压跪在地上。   四周黑暗,仅剩谈善手中那盏灯,陈旧、晦暗,并不明亮,在阴森坟岗中显得更为幽寂。他举着灯,矮下身,十分具有求知欲地问:“我讲得还不清楚吗?”   萧重离脖子仿佛有千斤重,无意识顺着暗红色光源去看谈善的眼睛,他有一双雾蒙蒙的眼珠,很难透过山雾迷霭一般颜色看清里面隐藏的东西。   谈善提起破灯,心里吐槽这玩意儿找不见路,倒是能照见萧重离惨白的脸。身后有足以震动大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却还是不紧不慢地用脚尖在石头上碾掉泥土,接着才道:“我在有限时间内做的所有事,都有私心,我的私心是一个人,我为他而来。”   “我希望他长命百岁,万世流芳。我铺一条能力范围内能铺就的坦途,至于怎么走,他比我更清楚。”   “我等的人来了。”   萧重离瞳仁狠狠一缩,眼睁睁看着谈善一边自言自语“这盏破灯真的不亮”、“徐流深小心眼”、“这么晚我要生气了”、“我要真走了”一边口嫌体正直地转身,心虚地缩着脖子喊:“徐……”   远处马影人影连成一线,为首那人衣衫绀青,高坐马上。凉风卷起他重重奢金衣摆,月色映出他要笑不笑唇角。他了件窄袖的衣衫,袖子上绑了一只轻巧的匕首,长发高高束起,一手握缰绳一手握马鞭,眼睫冷漠地一抬:“别叫本宫。”   呃。   谈善哽住,大脑飞快转动。过了两秒当机立断,唉声叹气地抬脚,展示自己沾了泥巴的鞋:“我走了好远,还摔了跤,好累。”   萧重离:“……”他一时表情复杂。   徐流深不为所动,眼珠不受控制一移。   谈善可怜巴巴地举起手里破了个大洞的灯笼,赢弱火光眼看要灭,但照出他的模样绰绰有余。他鼓了下牙帮,轻轻叫:“殿下,你真生气了啊,那你还放我出来。”   他狐狸一样眯起眼,故意说:“我还以为你很放心我不会跟他走,不会来了。”   徐流深面无表情抵牙,一言不发。   “你到底抱不抱我。”   谈善扔了破灯笼腾出手,灯笼“咚”落地,瘪成一团红纸,火也灭了,黑漆漆一片。他在一片黑漆漆中寻徐流深,调子晃悠悠:“我数到三。”   他刚做了个“三”的口型,被一把从地上揽着腰捞起来,刚坐稳听见世子爷硬气道:“冷战。”   谈善讶异地:“你还会冷战?”   徐流深唇角下拉:“十句话,本宫不想理你。”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谈善笑眯眯地,“好了,冷战结束。”   徐流深:“……”   谈善双手捧住他脸一阵揉,使劲在他额头亲了一下,他到人怀里才觉得冷了,舒舒服服地找了位置,闭上眼睛懒洋洋说:“你在这里,我有什么地方可去。” 第39章   前一日早朝。   关外急报, 昭山关战败,鳌庭被俘,鳌冲退守十鸠城。   消息传到皇宫时整座金銮殿鸦雀无声, 大好春光, 阳光明媚, 文臣武将身上厚重朝服系数汗湿。   姜朝立朝之初君王姓“徐”, 百年过去战乱起,又结束在徐琮狰手中。自徐琮狰称王以来, 他再没有吃过败仗。   此战一败,各地藩王将压不住蠢蠢欲动的心。   朝野上下文武百官面临同一个奇耻大辱。   且不说儿子带着多出对方数十倍的兵力跑去打仗,折损兵力过半还把自己塞进了敌国俘虏圈。鳌冲多年老将, 西戎敌将不过堪堪十八——因救儿心切, 鳌冲败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将身上,屡战屡败。   底下大臣七嘴八舌说了半天, 无非是“保守”和“激进”两派喷得口水四溅——前者认为临阵换将是兵家之大忌,后者认为他妈的人都打上昭山关了还管什么孙子兵法儿子兵法的, 管他娘的什么兵法,打得了胜仗得才是好兵法。   徐琮狰目光从下首每张脸掠过,出声:“魏相, 你以为如何?”   魏沈早年因在立储之事上进言被流放江州,一月前因治水有功调回京城, 官复原职。今日是他回京述职第三日,也是他时隔九年后第一次上朝。   龙椅上帝王神色莫测,难以揣摩。   魏沈稍微抬起头, 又低下去。   江州路途遥远, 临行前他跪别家祠,年迈的祖父被人搀扶着出来, 重重叹了口气,问他可知错在何处。   彼时他年轻气盛,嘴上认错心里却是不服气,梗着脖子不说话。   魏父见他这副冥顽不灵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咬牙要当众请家法。祖父摆摆手制止,道:“王上倚重魏氏,留你一条性命。为免魏氏百年家业毁于一旦,家翁有两句话要提醒你,一君为臣主,二过刚易折。”   “魏氏之所以在残酷党争中存活至今,只有一件事做得好。”   “忠君。”   魏沈浑身一震。   年迈的祖父咳嗽,缓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失望:“此去江州……少则十年,多则永无回京之日,足够自省。”   他依然不懂,坐上马车后年仅六岁的弟弟追出来,他正在换牙,喊“哥哥”时漏风得变了调,他闷声不吭追马车,追出半里路,跑掉一只鞋,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为什么不带钦哥儿一起”。   魏沈狠狠心,没回头,也没让马车车夫停下。   一年后魏父爱妾在街头弄丢年仅七岁的嫡次子,魏夫人心伤卧床,一病不起。三年后祖父过世,丧讯传至江州,让魏沈不必回京吊丧,安心治水。他尘土满面,攥紧家书远朝京城方向“砰砰砰”三跪,涕泪横流。   忠君之事说来轻松,做来却难。   金銮殿上落针可闻。   魏沈久久静默。   “战场上的事臣一介草莽不懂,但元帅战败,连失多城,难辞其咎。况军中流言四起,涉主将勾连外敌,军心不稳。臣以为,需兵行险着。”   兵部侍郎忙跨出一步:“王上,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自古以来——”他噤声。   徐琮狰:“魏相觉得,寡人应该如何做?”   “藩王蠢蠢欲动,虎视眈眈,一战胜而万兵忌。”   “此战需胜,且要胜得风光。”魏沈俯身下拜,双手压在冰凉地砖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热汗。他闭了闭眼,想起那杯深夜的茶。   名叫吉祥的太监躲开他的手,垂眼道:“奴才不是魏家人,奴才是是深宫中的太监吉祥,倒过夜壶,淋过粪水,做过人形烛台,被人碾断过小指,受过人情冷暖。如今日子不算好,也不算差。奴才没有家人,只有一个师父,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奴才要为他养老送终,让他在宫中安享晚年。”   何至于此。   “丞相若对奴才有亏欠,便帮奴才还一个救命之恩。”小太监挺直了脊背,因瘦弱而越发大的眼睛黑亮逼人。   魏沈听见自己苦涩的声音:“什么救命之恩,你在宫中……竟是朝不保夕么。”   小太监没有回答他,魏沈本身也知道问题的答案,不敢再问。于是他指甲用力嵌进肉里,眼里几乎沁出血泪来,凄凄追问:“你要我做什么?”   “魏相。”   魏沈蓦然惊醒,他喉咙干渴极了,在一片眩晕的光影中勉强定神。   他到底出身魏氏,在极端压力的情况下依然口齿伶俐,逻辑缜密:“臣远走京城九载,曾碰见一个猎户。崇山险恶,方圆百里只有这一家猎户,受当地人尊敬。他年逾四十,家中有长子,次子和幼子。”   “大胆!”   徐琮狰:“让他说。”   魏沈继续道:“他从十岁便开始上山打猎,技巧纯熟,每逢上山必满载而归。而长子青涩,天色渐晚时才拎回来一只缺胳膊少腿的兔子,次子更甚,手中只有野果,幼子往往空手而归。”   “臣问他为何不继续打猎,他请臣喝了一杯粗茶,对臣说,他已将狩猎本领倾囊相授,长子缺少经验,次子跟在兄长身后,缺少机会,幼子少气力。”   “狩猎之事残酷,猛兽当道,猎户众多。非技艺娴熟者无法立足,若三个儿子不尽快猎得猛兽,周边猎户将占据此一方山头。”   徐琮狰眯了眯眼:“你在警告寡人。”   魏沈平静地抬头,凝视这个魏氏辅佐多年的无情帝王:“臣今日冒死进言,和多年前贬谪同样。臣有一句话要问王上,多年前王上告诉臣,假以时日,幼子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九年过去,朝中众人敢怒不敢言,私下诟病者众多。世子千金之躯,坐不垂堂,而徐氏治国以来每一任君王无不率兵出过征,此战胜,臣等心服口服,为臣为奴,绝无异心。”   所有人都以为徐琮狰会暴怒,但他突然俯仰大笑。   黎春来心中一凛——不管这仗打还是不打,都很成问题。自古以来没有王世子出征的前例,输了城池不复,难服民心。赢了功高盖主,君王忌惮。   而他官小势微,此刻绝无说话机会。只得紧紧闭上嘴。   徐琮狰赫然起身:“好一个魏氏。”   “徐涧!”   旭日东升,早朝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首列青年身上。他衣摆上孔雀灿然欲飞,锋芒深藏冷淡眉眼下。   “儿臣在。”   徐琮狰忆起多年前的大寒天,他从接生婆手中抱过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幼儿。他那样小,呼吸那样脆弱,脸蛋皱巴成通红的一团。他手足无措,怕一个亲吻就会弄伤他稚嫩的皮肤。   钦天监对他说福泽降临,巫祝跪地三呼恭贺,祭司迈出鬼神殿。他还记得那一年春天的杏花,白如雪盖,浩浩汤汤淹没整座姜王宫。   他是寡人此生最满意的继承人,这万里江山肥沃疆土,终有一日他会从寡人手中接过,千千万万百姓会跪拜匍匐在他脚下。   徐琮狰仿佛透过他见到多年前的自己,他汲汲苦营这十八年,终归是为了这一刻。如同雄鹰将幼子扔下悬崖,如同此刻。   “此战胜,寡人禅位;此战败,你不必回京,自刎谢罪。”   朝野俱震。   -   萧重离有机会。   他的机会在这一场战争胜利前,在徐流深出征前。   “你从——”   萧重离看看徐流深又看看谈善,他先天聪慧,且善揣人心:“你来自未来。”   即使他接受能力再好也被砸了个七荤八素,冷风吹过,芦苇疯长。他很快明白事情关窍,后背被冷汗浸湿:“你知道徐涧会登上王位,你知道什么人会为他前仆后继地死去。所以你告诉我不必与他争的唯一原因,是结局不会改变。”   三顾岭靠近皇城城墙,入夜,暮钟敲响,城门在眼前关闭。   谈善没有回头去看徐流深的表情,他笑了笑,说:“是啊。”   “我不信命。”萧重离放声大笑,“荒唐!”   这是最后一个有能力与徐流深争夺的皇子,他死在徐流深班师回朝的宫变中。万箭穿心,他做了令徐流深恨不得啖他血肉的事。半月后登基大典,残暴的未来新帝将他五马分尸。   生前富贵,死后一卷草席,湮没天地。   ——谈善其实难以想象,他到底做了什么。   “你……”   谈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天地在他眼前旋转。彩色画面变灰白,他几乎要跌下马去。   “不是要看月亮?”   谈善一怔。   他还坐在马上——这是一匹相当温顺的骏马,托着他,用马头去蹭徐流深的掌心,吐出“呼哧”的热气。   “跳下来。”徐流深言简意赅,“带你上城墙。”   黄土垒成的台阶陡峭,缝隙之间生长着杂草。   “可以上吗?”   疼痛像是错觉,谈善雀跃地问。   他登过某个城市的古城墙,黎明天色熹微,走完已经是大中午,蓝天白云,从一侧往下望,土砖垒起的城墙拔地而起,巍峨悍然。那是一种不亲至无法感受的历史厚重感,城墙历经百年乃至千年风雨,注视过无数王朝的兴衰。   徐流深接住他:“可以。”   天边一片亮一片暗,一轮满月从亮处钻出来,清辉遍撒大地。   城门守将尽职尽责。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谈善双手撑在城墙上,风卷起他青丝,还有空荡衣摆。   “本宫不关心你从什么地方来,只关心你会不会留下。”   徐流深和他一同望向夜色深处,三日之后他将要去一个没有春日繁花的地方,长枪折戟,尸骸遍地。   等他回来后他将求一道婚嫁圣旨。   很早以前有人告诉过他,应该有一个正常的顺序。他想,得要一道名正言顺的圣旨。他想给的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边境战乱,刀剑无眼。本宫分身乏术,无法将你带走。”徐流深凝视着他,“原本想将你留在宫中,但……”   但什么,他没有说完。他微不可察笑了笑,转而说:“皇城之外山河广大。”   谈善心跳无法遏制地加快,他手指发麻,微小电流抽过脊背。   “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觉得高兴的事。”   “等本宫回来成亲。”   ——爱应该是这样的。   徐流深模糊地想,虽然没有人告诉本宫,但本宫也可以做得很好。本宫有一个很喜爱的人,他配得上一切。本宫爱他,所以会将世间最好的东西给他。   如果他爱本宫,本宫不再惧怕许多事,不再害怕每一次离别。   谈善突然明白鬼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句话,他有满腹的叮嘱,而他一一吞下去。他伸手等徐流深抱他,在裹挟凉风的身躯抱紧自己的那一瞬间哽咽开口:“山长水远——”   此去路途艰险,我知道你会经历什么,而我没有办法开口。   “望君凯旋。” 第40章   四个月后, 仲秋八月。   渭水边一座小城。   “卖鱼——卖鱼!新鲜的活鲫鱼!”   “杨三,快,我要这条, 这最后一条, 刮了鳞剖了肚子, 我府里等着用。”   “不成。”   杨三将活蹦乱跳的鲫鱼在木桩上一拍, 娴熟地刮鳞掏腮:“昨日有一个小兄弟没买到,这条我留给他。”   “哎呀!”齐宵跳脚道, “我付双倍的价!”   齐宵是当地县丞主簿,正正经经参加县试,清清白白坐上的官。他出身市井, 平日摆过最大的架子就是说“堂下状告何人”。性格使然从不与人急眼, 今日一路狂奔出来,风度全无。   杨三绷着脸:“不行。”   谈善拎着半兜姜蒜过来时鱼摊前围了一圈人, 他昨日一时兴起想煎个鱼,临到摊前卖鱼的老板算错了个数, 少一条,二人大眼瞪小眼半天,老板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明日给他留一条最大的。今日他来果然还剩一条, 等着剖鱼肚的功夫他去买姜蒜,回来就听见那句“不行”。   “我娘子才诊出身孕, 这半个月吃什么吐什么。”   齐宵实在没办法,目光四处转了一圈,心焦道:“有没有什么能代替鱼汤的东西。”   四周看热闹的人听了这话七嘴八舌起来:“买点酸果脯, 开胃!”   齐宵苦笑:“家里不知买了多少, 她不爱酸,也不吃辣。”   “好你个齐宵, 娶了那么美貌的娘子。”有人用胳膊肘撞他,打趣道,“真是好福气。”   “别取笑我了。”   齐宵擦了擦鼻尖急出的汗,口不择言:“早知她这样难受……”   弄清事情来龙去脉后谈善说:“这条鱼给你吧。”   反正他也可吃可不吃。   齐宵一抬头面前站着一个长衫少年,递过来的手掌干净。他愣了一下,连连道谢:“谢谢谢谢,照理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实在是家妻胃口不好我心里着急。要不这样,您到我府上,我叫下人炖了这鱼汤,请您喝一杯。”   反正无事,谈善想了想:“好。”   齐宵又去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吃食,谈善替他拿了几袋,慢慢地跟在后面走,空气干燥,脚底下都是土砖,和南下青石板截然不同。   “出门得急,衣衫不整,让您见笑了。”   齐宵用袖子揩了揩汗:“您不是当地人吧。”   谈善好奇地问:“能看出来吗?”   齐宵眯了眼睛笑:“城里这么大点地方,邻里八乡都面熟,何况我在县丞那儿做事,路引文书都要在手底下过。”   “京城啊。”齐宵感慨地说,“我娘子也从那儿来,不知你们从前有没有见过面。”   皇城那么大,见过面的可能寥寥无几。谈善心里这么想,嘴上没说。等齐宵推开门叫了声“娩娩”,谈善跨过门槛的脚生生僵在了半空。   屋里打扫得十分干净,大半年前锦衣玉食的六公主殿下坐在凳子上,拿着绣花棚,较劲地戳戳戳,戳完神情严肃地用牙齿去咬一截线。   她穿了贴身舒适的衣衫,刺绣看不出好坏,左手腕上套着有杂色的碧玉镯子,衣食住行比从前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却很高兴,眉眼间快乐似乎要洋溢出来。   “哎呦,不是说了这些活计叫绣娘做吗?莫要熬伤了眼。”齐宵一阵旋风似的跑到她跟前,“买了你想吃的鱼,今晚就能喝上鱼汤。对了,方才摊上只剩最后一条鱼,这位是——”   徐韶娩膝盖上的剪子“咚”一下掉在地上。   齐宵吓了一跳,立刻伸手去捡:“祖宗这东西尖得狠,可不能拿在手上,落在地上万一戳到脚,你还要不要我活了。”   “我又不是纸扎的人,你好烦。”徐韶娩推开他,唇用力地抿了一下,又看向倚靠在门边的陌生人,疑惑地眨了眨眼。   谈善突然想起来她现在应该并不认识自己,她认识的人叫“阿船”,一个琴师,喝了鸩花毒酒。   “你怎么能抢了别人的鱼呢。”   齐宵讷讷地:“我……我是想把他请来一起吃饭……”   谈善冲她笑,说:“是我愿意赠给他的。”   徐韶娩小小地笑了一下,露出酒窝来:“你真是好人,那快快进来吧,一起吃顿饭。”   秋高气爽。   庭院里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桂花树,正是开花的时节,风一吹桂花簌簌地落,满袖盈香。   “这是上好的秋露白。”   齐宵挽起袖子给他斟酒,解释:“韶娩说她去端一道点心,她近日喜欢做这些,用桂花下酒,也别有一番滋味。”   面前青瓷白碗中落了小朵小朵的金黄桂花,船儿一般飘荡。   齐宵关心道:“兄台怎么来到此处?此处战乱,不远处驻扎着军队,这仗打了四个月,还不知何时能结束。”   鱼汤炖得奶白,上面飘着姜丝,细细的一条。白萝卜切成薄薄的片,铺了一层。   谈善说:“我来寻人。”   “寻何人?”齐宵道,“在下虽说不是什么大官,但巧在正好管理着本县的户籍,若要找什么人,说不定能帮上忙。”   微风吹拂,谈善按着酒杯转了一圈,笑:“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你何时成亲的。”他突发奇想问。   “才三个月呢。”   齐宵腼腆地摸了摸头:“韶娩性子好,又是家中小女,是我高攀。”   谈善:“你见过她的家人?”   齐宵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面露羞赧:“见得不多,她有一个兄长,成亲那日来过,将她背上花轿才走。”   他自知韶娩家世显赫,出身高贵,求亲当日做好了受一番羞辱的打算。出发之前咬牙心想不管什么样的刁难自己都会受住。   当日是个好天气,边关胜了第一场仗。青年四平八稳坐于高堂之上,华贵不可逼视。他来得急,身上有蔓延不去的血腥气。疲色浓郁,难掩风尘仆仆。   “徐韶娩。”他听见对方没什么情绪地喊,“你就要他?”   徐韶娩去抱他的胳膊,晃了晃:“世……哥哥,他特别好。”   僵持片刻青年“啧”了声。   没有想象中的为难,什么都没有,踏出那座低调宅院重新见到太阳时齐宵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揉了揉脸,欢天喜地回去准备大婚。   谈善:“这样啊。”   ——大费周章让公主假死,花的力气更多,后患也无穷。徐琮狰不会这么做,但徐流深会。   诸多话压在喉口,谈善举杯,最后只说:“好好待她。”   “那是自然。”   齐宵四指朝天:“我在天地前发过誓,要一生一世待她好,疼她爱她,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呆子!”   “谁叫你又发这样的毒誓!”   徐韶娩花蝴蝶一样扑过来,把他四根指头掰下去,骄蛮:“今日有客人,准你多喝一杯。”   他们过得很好。   这小小的宅院,刚好够一家三口生活。徐流深或许会有一个外甥,可能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也可能是一个活泼的男孩。   夜深时下了小雨,齐宵醉倒在石桌上,喃喃说“别忘了给娩娩揉腿”。徐韶娩好气又好笑,和谈善一起把他弄进里屋。   天色湿漉漉,一转身的功夫年轻的客人消失在檐下,徐韶娩从台阶上追出来:“下雨,带着伞!”   她五官柔美,依然天真明媚。   谈善接过伞,撑开,伞面雨珠圆润地滚落。   “谢谢。”   “是我要谢谢你。”   谈善一愣。   少女盈盈立于台阶上,如同一朵洁白的百合花。她手中捏着画卷卷轴,“唰”往下展开。谈善乍一和画中自己对上视线,像得他顿了半秒。   徐韶娩把泪花憋回去:“我跟你说,徐流深真的特别过分。”   “他叫我不要认错人,让我看清楚什么人救了我,警告我永远不要忘记。”   徐韶娩又哭又笑:“你还活着,真好。”   “你要去找他吗?他很想念你。”   雨水迷蒙。   谈善撑着伞,他站在原地,微微地笑了:“是的,我要去找他,我也很……想念他。”   徐韶娩:“这里危险,你不该来的。”   四个月前鳌冲连失数城,姜军接连败退,退守昭山关。   徐流深纵有通天的本事想挽回败局也需要大量时间,史书中姜世子花了小半年力挽狂澜,在下一个寒冷冬季来临前逼退外敌。四个多月过去,眼看胜利在即,徐流深将迎来他人生中第一次惨败。   明明是一场必胜的仗,而他败在第一场交锋中。   “我觉得他可能会难过。”谈善没办法地叹了口气,“我就有点控制不住想来见他。”   徐韶娩擦干眼泪:“我找人带你去。”   军营阴雨连绵。   失败令姜军遭受了一次沉重打击,势气低迷。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一仗为什么会败,敌军仿佛洞悉他们每一次排兵布阵。副将侯兆守在主帐外,薛长瀛冒冒失失往里闯,被呵斥住:“干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殿下刚睡。”   薛长瀛:“到底怎么回事,那兵防图就过了三个人的手,不是我就是你再要不就是殿下……”他突然想起什么,咬着牙:“还有鳌冲!”   “他不会蠢到用这东西去换自己儿子的命吧!”   侯兆:“不,他是被策反。”   薛长瀛骤然消声,嗫嚅:“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穷途末路罢了。”   一旦胜利班师回朝姜王首先拿他开刀。   “没让消息往外传,这军营里大半还是当年跟着王军打过仗的将士,怕军心不稳。”侯兆揉了揉太阳穴,“事情刚了结,你消停点。”   “那我们岂不是……”   侯兆冷哼一声:“你以为西戎那主将是什么好人,卸磨杀驴的事干得还少?打了胜仗转头他就把鳌冲绑起来做人质。”   趁你病要你命,打仗讲究一个乘胜追击。号角声响起时徐流深依旧站在了城墙上,他整两日未合眼,森冷地舔了舔牙尖。   兵临城下,两军对峙。   “将军!那是——”   擂鼓的将士手都抖了一下,唇瓣颤动:“是鳌大人!”   侯兆:“继续敲!”   黑压军队为首传来一道大笑:“本将军听闻此人是王世子老师,传授过他兵法策书。你还年轻,失败不可怕。阿古雀给你救他的机会,世子!”   阿古雀横剑绑在旗杆上的人脖颈,扬声:“用你脚下这座城池做交换。”   薛长瀛大怒:“此人无耻!”   他明知他们不可能说出鳌冲被俘的真相,他要让徐流深要么当着众将士的面承认自己年轻难以领军坐稳主将之位,要么丢掉这座城。   徐流深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远处模糊的人头,朝右侧伸手:“给本宫。”   是一把沉弓,半人高。弦细如发丝,锋利得割破空气。   “本宫——”   “从不受人威胁。”   徐流深将弓拉满,唇讥诮地一挑。   城墙一上一下,血色残阳,西风瘦马。这对昔日师徒遥遥沉默对望,鳌冲双手被粗绳束缚,闭上眼,空气中传来崩裂声。   长箭呼啸。   那一箭没有偏移一分一毫,狠狠将鳌冲钉死在旗杆上。带起飓风削断了阿古雀一根发丝,他一把接住断发,突然放声大笑:“给我打!”   冲锋声久久回荡。   徐流深放下长弓,想起多年前鳌冲教他射箭,中年将领坐在马上,身形纹丝不动。弯弓时臂膀如巍峨高山,气沉丹田:“眼要稳手要准,看好了!”   眼要稳,手要准。   心要狠。   三层台阶出现重影,他藏在袖中的右手手腕剧烈颤抖起来。   ……   这天夜里敌军退至十里之外。   军营中燃起篝火,侯兆抹了把脸上的血:“这一仗好歹守住了。”   徐流深并不言语,在膝盖上折断了枯枝往火堆中扔。他刚来时侯兆不以为意,心里不满“什么毛头小子也敢来带兵打仗”,但圣旨说他是徐流深。   他是徐流深。   徐流深又有不同。   徐琮狰江山来得并不容易,徐流深十岁以前徐琮狰都在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登基后诸侯国又不见消停,时不时起兵闹腾一下以示存在感。当时没有能打仗的将士,虎符攥在自己手中最放心。于是徐琮狰一锤定音:寡人亲自打。   他没什么好带的,一把剑,一个刚失去伴读,十来岁的孩子。   五年。   徐流深过得水深火热,有时谁想起他就用手遮一遮他的眼睛,更多时候徐琮狰不希望他闭眼。刀尖舔血的日子,朝不保夕,即使有人记得他也总有顾不上的时候,簸箕下潲水桶,等他能够举起剑杀第一个人开始他不再躲藏。   边塞的深夜,军队稍事休息时,年轻的君王会将烤得滚烫的鹿肉切下一块来,放进幼子盘中,告诉他这一仗为什么要这么打。   如何令军中将领信服、如何打胜仗,如何反败为胜——那是姜王早年间告诉过徐流深的东西。   圣旨来人时兆重甲未卸,甲胄上溅了不知敌军还是自己的血。他膝盖仿佛千钧重,提起来,重重跪下,将砂石地面砸出一个坑。   他撑到了援军来的那一刻,深深叩拜:“臣——副将侯兆,拜见世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徐流深没有一句废话,他向来也不是废话多的样子。侯兆九年前见他时尚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害怕,他缩在高大的君父身后,用腼腆而安静的目光记住他们每一个人。有时侯兆会觉得,他眼睛里似乎有许许多多的死人,最后一丝微光沉没在那双玻璃似的瞳仁中。   “死人很常见。”   他听见姜王对自己备受宠爱的幼子说:“这里每日都在死人,如果将心思放在一个人身上,会死更多的人。”   小孩坐姿端正,不言不语用一根细长的木棍挑火种。他坐在那里不知挑了多久,那捧燃烧许久的火堆不知不觉矮下一截,又矮下一截。   “与我无关。”   他面无表情时显得瘆人,最后一丝火光在他瞳仁里寂灭下去,他平静地和自己积威深重的君父对视:“死的很多人,与我无关。”   ……   侯兆只是突然想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小事。旁边薛长瀛喝酒喝得要吐了,他今日斩杀好几个人头,被起哄说“神勇”。这会儿实在喝不下,伸手推拒,乱七八糟找理由:“不行,我还……我还要回去娶媳妇,不能喝了。”   “这话说得不对!好你小子,娶媳妇不是更应该要多喝几杯,来,兄弟们敬你!   “到时候都去喝喜酒,一大帮兄弟们去给你接亲,别提多威风!”   薛长瀛苦着张脸:“哥哥们饶了我吧,我实在喝不下了!”   侯兆注意到徐流深的表情微微柔和了一下,这四个多月他很少见到对方表露出轻松,不由得问:“殿下在想什么?”   徐流深手中树棍一面烧焦了,他换过一面,那条烧成焦炭的树枝上不知怎么混进去一片嫩叶,戳在灰烬里还没燃烧,只烫卷了边,失去水分后蔫蔫地垂头。   “在想一个人。”   徐流深用手指拨弄那片绿叶,垂头时眼睫浓密地垂下来。他笑了一下,说:“没心肝。”   侯兆不明所以。   “殿下,殿下!”   一个小兵气喘吁吁跑来,侯崇下意识叱责:“出什么事,殿下面前跑跑跳跳,不成体统!”   徐流深:“无事,你说。”   小兵望向徐流深时眼里满是崇拜:“有人找您,说……是您的妹妹托他来给您带一件东西。”   徐流深眉心极快地折了一下。   侯崇:“可有核实身份?军营岂是什么人都能放进来的!”   “没,没有。”   小兵一激灵站直,把一直紧握的拳头展开:“他给我看了这个,我想,这个东西应该不会有假。”   他摊开手,一枚玉印躺在掌心,左下角世子印“涧”赫然其上。   徐流深梭然起身。 第41章   敌军退去后姜军重回营地, 刚经过一番休整和重建。入夜,为了防备敌军偷袭卡口封闭。周边干燥黄土垒出低墙,空隙处围了木栅栏, 上面缠着尖锐带刺的植物。   军营有严格的管制制度, 尤其是深夜, 夜巡士兵被遣至一旁。   他们有半炷香的时间。   谈善脚底踩着草垛, 双手抓住顶部借力,轻盈一跃。徐流深一顿, 还没反应过来,残影一晃,谈善已经坐在土墙上, 两条腿垂下来, 一边调整姿势一边狐狸一样得意地眯眼笑:“我转了一圈,这里最好爬。”   动作灵活, 一看就是小时候没少翻学校围墙。   徐流深伸手,嗓子有点哑:“跳下来本宫抱一抱。”   “不用了吧, 别惊动其他人。”   谈善伸手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双腿晃荡了一下:“就在这儿。”   “不然一会儿要问这个问那个,麻烦。”   最主要是军营和皇宫不一样, 前者是军事重地,总有不方便的地方。   土墙不宽, 窄窄一条。他非要高难度地盘腿坐在上边,双手后撑住保持平衡,微微弯着背。天气不好, 四周昏沉, 他低下头,眼睛明亮得像夜晚第二轮月亮。   好久没见。   他们彼此默然无声对视, 隔着遥遥一川月色,谈善率先开口打破寂静:“喂,徐流深,你好像瘦了。”   他坐在上边,伸手虚虚地比划了一下,认真地回忆:“以前有这么宽。”   风吹起他落下的衣摆,他像一只张开翅翼的青鸟。   徐流深眉梢轻轻地动了,岔开话题问:“都去了什么地方,好玩么?”   “我去了江南,烟花三月下扬州,虽然不是三月,不过景色也好看。还顺道去了江州,魏沈真有点本事,那么多年的洪水,堤坝居然修起来了。当地百姓都说他是父母官,据说他调任回京城那日千里送行呢。也不是千里,千里太夸张了……”   谈善笑起来:“还去了庐陵,结交了一位做官的朋友。他带我游山,日出东方,他说他此生若得见王世子一面,必定为他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徐流深言简意赅:“请他来宫中做客。”   “还是等他升官后吧,我看就这两年了。”   谈善促狭地眨眼:“我还去了姑苏,那里的捣衣女说要嫁给你呢。”   “殿下,好多人喜欢你。”   徐流深半仰起头,无声地望着他。   “今晚月亮很好。”   谈善笑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是想说我很想你,殿下。”   “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归京。”   秋风寡冷。   夜巡的小兵快要过来,谈善无意打破这里的正常规矩,照旧手撑着围墙要下去,身转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伸手摸到衣领三下五除二解开扣子,麻溜脱掉徐韶娩那小丫头非要给他带上的披风,找准角度往下扔。   那件外衣轻飘飘地往下落,徐流深不明所以地接住,绸缎如水流过手指间,上面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抬起了眼。   “好准!”   谈善双手扒着土墙,露出乌黑的眉眼,夸奖他,又小小声叮嘱:“降温了殿下,明日多穿件衣服。”   他松手,消失在土墙另一侧。   徐流深抱着那件外衣披风,深深地吸了口气。上边有青草和秋露的味道,淡淡酒香环绕鼻间。   “殿下……那是?”侯兆试探地问。   徐流深身上的沉郁一扫而空,分出眼神瞥他一眼,唇角上挑。   “十日之内本宫要回京。”   他已经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   头顶天高星远,牛车“哒哒”地赶路。   “等一切结束后带她回回京。”   谈善双手枕在脑后看向夜空:“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王宫中还有她的娘亲。她会高兴。”   齐宵和他并排躺在牛车硬木板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自然。”   “我有一个哥哥。”谈善笑了一下,“他在黎侍中府,是今年的探花郎。如果你们想为肚子里的小朋友找一个老师,他会很愿意。”   齐宵一愣。   “带着这个去薛尚书府薛长瀛,他会带你们进京。”   谈善松开紧握的手心,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块鸽子血玉玦。他递给齐宵时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这这……”   天色黑成那样齐宵都瞪大了眼,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是……”   “世子信物嘛,见它如见世子亲临。”   谈善轻轻松松:“等你们见到徐流深还给他就行。”   他身上不止这些东西,世子印章供他在皇城内外畅通无阻,甚至在敌军降书上盖章——齐宵再三思虑,掏出一方手帕慎之又慎地将那块血玉裹起来。   “什么时候是一切结束?”他细致地将手帕收进贴近胸口的地方,踌躇道,“不知姜王见了韶娩会不会大发雷霆。”   “很快了。”   谈善给了他一个模糊的日期:“明年十五之后吧。”   牛车又“哒哒”走,路越走越快。徐韶娩在屋门口等,她炒了两道家常菜,用酒糟炖了汤圆丸子。   “今夜便走么?”   谈善“嗯”了一声,他弯下腰来,好奇地端详了一下徐韶娩的肚子,那里几乎看不出不一样,微弱的弧度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徐韶娩笑了,低头时表情温柔:“月份还小,看不出来呢。”   “路上小心。”   谈善一脚踩上牛车,回头冲她笑了一下。夜露深重地披了他一身,他说:“再见。”   徐韶娩微微地走神,笑着说:“不久就能再见面。”   谈善说:“不管会不会见面也应该好好道别。”   牛车“哒哒”地走远了,板车和人都变成模糊的两个点。边关远去,皇城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谈善在清晨进城,去了那家馄饨铺子,晨起人多,送给他海棠花的少女也来帮忙,端到他面前的汤碗中没有葱花。   谈善对她说:“谢谢。”   少女冲他腼腆一笑,离开时两侧麻花辫轻轻地甩起来。   天边旭日东升,温凉的日光洒向皇城,一片金光灿烂。   城中有乞丐,再富饶之地也有乞丐。   谈善一路走一路将换来的铜钱扔向沿街乞丐的破碗中,铜钱和瓷碗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在每一个乞丐面前弯下腰,掏光了浑身上下最后一分钱。   他来到了魏府门口。   ——丞相府。   “魏氏满门忠良。”   谈善说。   魏沈正在脱官帽,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看向这个身无一物的青年。   “本官忠于天下百姓。”   谈善:“那再好不过。”   “高风亮节”四字高悬主堂之上,魏沈掸走官帽上灰尘,淡淡:“即便你不来,该做的事本官依然会做。”   “百死不足为惧?”   “百死不足为惧。”   谈善起身告辞。   紧接着他去了永济寺。   “寺里有一百七十三名新来不久的僧人。”   老太太和他一同双手合十,跪拜佛祖,告诉他:“当年扬州水患,诸多商贾家破人亡。他们或有父母妻儿,或家财万贯,大水一冲化为乌有。他们约好共同跳江。”   有一个算一个,徐流深救了其中大半。   没有人知道徐流深为什么非要救他们,他总在难以想象的地方执著。   跳下去一个他救一个,死的是多数活的是少数,但救下来的人没有一个再往下跳。   岑婆是最后一个。   岑婆说:“你听见了。”   让一个不属于相同时代的人留下,总要付出什么,例如生命。   跪在蒲团上的人并没有回答她。   谈善在卫妃陵前叩首,为她上了三柱香。   她有一个被天下人视之神祇的儿子,只是那对一个母亲来说或许不重要。   -   九月,渭平王弹劾王世子射杀太师鳌冲之事,要姜王依律降罪。   此事荒诞,没有人放在心上。   月中,鳌冲旧部频频私联萧重离——他们愤恨至极,怒火焚烧理智。鳌冲当年随姜王战场杀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徐流深明明可以伺机营救,而他却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之射杀,毫不顾惜尊师性命,令臣子心寒。   姜王压之。   十月深秋,姜军胜,班师回朝。   王世子回京当日进宫,面见君父。   “寡人再问一遍。”   十二毓冠冕上金珠熠熠生辉,玉玺、明黄圣旨和诏书摊开。徐琮狰俯身,忽觉自己的幼子已然要高过他。   “你依然想要婚书?”   夕阳从宫殿外洒进来。   徐流深想了想,对他说:“君父,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超过王位,超过世间一切。”   他转身往殿外走,迈过门槛的那一步像是要小跑起来。徐琮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重重宫墙绿柳之下,他似乎望见多年前那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脱离了太监宫女的照看后第一次向他跌跌撞撞地奔来。   他的牙齿还没有长齐。   天气好到不详。   朝服深重地压在身上,魏沈上半身直立,和文臣一道跪在汉白玉石柱边,跪成一道巍峨的人墙。   徐流深脸色一瞬间阴沉。   “请殿下留步。”   魏沈将官帽取下,放在身前。他没有抬头,额头抵在冰凉地砖上:“曲池枯,王朝覆。”   “您做了什么,付出代价至此。”   曲池是姜王宫内一方活水,它只枯涸过两次,一次在王世子周岁大病时,另一次在不久前。   老巫祝颤颤巍巍地跪出来:“殿下!妖物祸国啊!”   徐流深:“本宫不想大开杀戒。”   老巫祝几乎是绝望的。   他跪在坚硬地砖上,用一种悲戚而绝望的眼神望着自己面前的青年。   “殿下……万事不要强求,你会后悔的。”他一字一句,泣血一般重复,“你会后悔的。”   你和第二个人共享你余下的寿命。   你会后悔的。   徐流深站立在冷风中,无视了所有人。   他甚至没有弯腰,只是低下身体,极其漠然地说:“巫祝。”   “这十八年,本宫做过很多决定。”   “但都不是本宫想要的。”   没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从他出生之初,作为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存在。他见到许许多多的死人,见到许许多多人的所谓的灵。少年时他还无法分清死人和活人,他还太小了,他不知道死人没有影子,他只知道很多人长得奇怪——有扭曲的脖子和拉长的舌头,泡得浮肿的脸,枯草一般的长发。   奇怪的东西围在他四周,一千双手掐住他的脖颈,问他能不能为自己了结心愿。   深宫中的死人未必比活人少,在年幼的徐涧心里,他们都是“人”。   “他们会在夜里吃掉本宫的脚趾头。”   嘎吱作响的、啃咬嚼碎的声音。   ——所以本宫睡觉绝不熄灭蜡烛。   巫祝睁大了眼,颤声道:“殿下……”   “本宫现在不想活。”徐流深平静地说,“也不可以么?”   寂静淹没了这座深宫。   “本宫站在这里。”徐流深抽剑,剑尖指地,“你们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闭嘴,要么死。”   魏沈依然没有抬头,盯着面前的地砖,语气平直:“殿下这么做,会令本就心寒的臣子更心寒。与西戎一战令殿下元气大伤,渭平王若伺机与您争夺,世子之位未知。”   未时。   萧重离带兵围困宫禁。   没有姜王授意,他不可能办得到。   魏沈问:“殿下,您仍然要一意孤行么?”   元宁殿近在咫尺,又远得令人绝望。   徐流深一言不发将剑架在了他脖颈上。   “你以为……本宫会输?”   森冷寒气划破皮肉,魏沈闭上了眼。   -   谈善又做了梦。   真奇怪,他一般很少做梦,上一次做梦是淋了雨发烧,梦见一些难以描述的事情。   这次他梦见那个从幽刑司救回来的老太监要不行了,他瘦得厉害,只剩下一副骨架,薄薄一层皮肉覆盖在骷髅上,两只眼睛凹陷下去。老太监在他身前拜了拜,说东边屋子西北角顺着数第三块地砖下有一包袱金银,请贵人收下。   很吵。   谈善抱着软枕翻了个身,一些琐碎声响依然传入耳中。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清醒了两秒,吉祥进来给他穿衣。   穿完之后是鞋,谈善原本好端端坐着,猛然收回脚,而靴子已经穿在他脚上,他脸色出现了能称之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迅速脱掉了鞋。   吉祥不明所以:“贵人?”   “外面是什么动静?”谈善哑声,“我好像睡了很久,你给我茶水里放了什么?”   吉祥梭然一惊:“贵人……”   “算了,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谈善:“徐流深人呢?我去问他。”   吉祥不说话。   谈善表情霎时一变,抓住他问:“什么时辰了!”   “未、未时。”   谈善一把推开他,一路从宫禁狂奔至前朝。越近他眼皮跳得越快,他停下,几十双眼睛朝他看过来。   “来了啊。”   萧重离吃吃地笑起来:“我说了我不信命,偏要试一试。”   徐流深一剑捅穿了他左肩,他紫衣被深色泅湿,此刻还有力气一脚将剑踢到徐流深脚边:“你要杀了魏沈?像杀了鳌冲一样?你真是冷血的怪物。”   徐流深:“本宫日后会叫人去了你的舌头。”   “你输了才有可能留下他。”萧重离忍痛道,“不是么。”   谈善站的地方是低处,徐流深冲他伸手,他杀过人,手指上还有血。   “任何人说话都别听,到本宫这儿来。”   谈善下意识抬了脚。   “曲池枯世子夭王朝覆!”   谈善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一个样貌奇怪的老者跪在了他面前,连磕三个头,哽咽道:“你在这里多活一日,王世子寿数便少一日!”   寂静。   谈善缓缓转过头,看向混乱中的徐流深,他问:“殿下,是么?”   徐流深一剑斩杀了老者头颅,血液从断颈中涌出来,他往下走,站在魏沈身边,刀架在对方脖子上,面不改色:“他骗你的。”   魏沈:“他没有骗你。”   谈善漆黑的眼睛再次看过来。   徐流深咬了下后槽牙,他突然暴起一脚踹向魏沈,魏沈吐出一口鲜血,软绵绵倒下去。   “到本宫这儿来。”徐流深再次冲谈善伸手,耐心道,“别信他们说的话。”   魏沈咳嗽两声,强撑着坐起来,还要开口,瞳仁紧紧一缩。   谈善徒手抓住了刺向他胸口的剑尖,顺着剑尖往上看,喊:“徐流深。”   徐流深死死盯着谈善:“你要做什么?”   “你也要同本宫作对?”   谈善:“殿下。”   徐流深咬紧了牙,他根本没办法再把剑往魏沈心口送哪怕一寸,谈善掌心的血扎得他眼疼,他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又睁开:“是又如何!”   谈善手抖了一下。   血腥气太重了,老巫祝的头颅滚落在他脚边,在刹那谈善感到喘不过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萧重离“嘶嘶”地抽气,他胳膊脱臼了,这会儿自己接回去,说风凉话:“你看,他也觉得你太残忍。他也没那么爱你。”   徐流深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他压抑到极致就要爆发,腕处上突然多了一只纤细的手。那只手没用什么劲,他却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我不是不爱你,我很爱你,殿下。”   “所以我不会觉得那条路对你好就逼迫你走那样的路,选择是你的,你只要选,不管是什么样的困难,我会和你一起面对。”   “但是……”   谈善轻轻叹了口气,说了毫不相干的事情:“今早起来我不是自己穿的鞋。”   没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在生死攸关的场面前,在足以决定自己生死的这一刻,他对徐流深说“今早我不是自己穿的鞋”。   “殿下,你能明白吧。”   谈善半跪着,他单膝跪在一片血流狼藉中,脚下就是荆棘遍布的箭尖。他感知不到疼痛一样,一点一点伸手握住了雪白寒凉的剑刃,将指向魏沈,也指向天下人的剑尖对准了自己。   他从很远的地方狂奔过来,他没有穿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在后肩。他抬起另一只手想要触摸徐流深的肩上汩汩流血的伤口,但只隔空虚虚的触碰,手腕便垂了下去。   “是不是有一点疼,肯定很疼,是吧。”   如果没有我,不会有这样的疼痛。   徐流深身体紧绷成一条随时能够崩裂的弧,他漂亮眼珠里爬满血丝和猩红,僵硬的指节弯曲。   他甚至忘了自己手中握着剑。   谈善:“你能明白我想要说什么……是吗。”   “别说了。”   徐流深厉声:“别说了!”   谈善听见自己胸膛中发出的巨大“嗬哧”声,他将那些声音咽回去,气息尽力平稳:“我在那一刻意识到,我当然可以继续在这里陪你,只是我可能会变得不像我自己。”   ——我会变得不像我自己,而你也变得不像自己。   这是我真正害怕的事情。   我很快会习惯有人跪在我面前,我二十年来的人格会磨灭在庞大幽深的宫阙中,所有人对我下跪,而我已经忘记了曾经我生活在一个不需要下跪的时代。   一年、两年、三年……   十年、二十年。   然后呢?   我要穿上最盛大的华服,变成层层宫阙中一个精美而毫无生气的人偶摆件,变成一个权势地位的符号吗?   到那时我可能会接受二十年的寿命和因我而死的许多人,而现在,我没有办法接受啊。   而你呢?   你要为我杀尽天下人吗?   徐流深像是一刹那冷静下来,他力竭撑着剑半跪,单膝“咚”沉闷地砸在地上,而他浑然感知不到疼痛一般,伸手爱怜地抚摸谈善的脸,自说自话:“这与你无关,你回去。瞧见没,顺着那条宫道往前走,有本宫在,没有人胆敢伤你。”   “听话,好不好。”   他脸上因杀戮而扭曲,血珠喷溅上侧脸,形状妖艳,危险得如同一朵暗夜之花。欺近谈善时却放柔和了声音,用尚且干净的手去触碰他脸侧,低柔轻缓:“回去叫太医给你看看腿,有两处破了皮,别让本宫担心。回去叫热水,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结束。”   谈善静静地喊:“徐流深。”   “别叫本宫!”   徐流深脖子上青筋暴起,其中一根“突突”地跳动。他五指放在谈善颈后,用力朝自己的方向压,恨声:“本宫根本不在乎!”   “一人反对本宫杀一人,千万人反对本宫杀千万人。”   “血流得够多天底下就不会有第二种声音!”   “殿下。”   谈善和他额间相抵,只轻轻:“真要如此么。”   徐流深压住剧痛的额角,太阳穴附近血管几乎要爆裂开来。   不。   不能。   本宫不能这么做。   在本宫面前的人对生命有决然的敬畏,他敬畏一株春天发芽的草,敬畏一株开花的树,敬畏天地自然,敬畏天地自然中艰难生长的每一个人。   而他留在这里,本宫会杀很多人。   “殿下,我们都尽力了。”   谈善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仿佛混着血沫从肺腑里呼出来。他忍着咳嗽的冲动,话说得艰难,也吃力:“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徐流深脊背颤抖地压弯,他低下头,露出脆弱的脖颈。   有什么东西压在谈善胃里,长出成片的荆棘,扎得他想吐。他白皙指尖都是血,手掌上多出一条翻卷血肉的伤痕。痛得让他失去知觉,而他依然麻木地、残忍地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也很爱你,这就够了,所以……”   漫长的寂静。   不知是哪一处的血顺着石阶往下淌,在高度差中落下。   “滴答滴”。   茫茫宫阙,鲜血横流。   徐流深突然从这样催命的声音中惊醒,他茫然四顾,青山苍云,砖瓦楼阁,还有无数站立的,惊恐的人。他们都变得如此陌生。他从小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一砖一瓦都生出灵智,威胁他,逼迫他。   他知道他只需要抬起剑,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抬起剑,刺穿敌人的胸膛。此后什么都属于他,十九年磨一剑,他将成为冷心冷情的合格君王。   刀光剑影中徐流深一阵阵眩晕,他踉跄着站起来,几乎站不稳。他花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站起来是要做什么,他木然走向兵刃遍地的不远处。   侍卫连滚带爬往后退,难掩惊恐之色。   良久,徐流深站定,缓慢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长剑。这把长剑剑刃清白,还未见血,亮得似一道亮光劈开昏沉天幕。   他的灵魂突然有一刻离自己很远,抽离了凡人肉-体。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机械地往回走。长长垂坠朝服沾了血,湿黏地缠在脚踝上,造就一场摆脱不了的噩梦。   “刺啦——”   剑尖在地砖上划出刺耳声音。   徐流深拖着剑,毫无情绪地朝前。   一步。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拥有无上权力,姜人及冠取字,徐琮狰在他出生那一刻为他取字“流深”,静水流深。   从此他便是姜王唯一的世子,王朝唯一的继承人。   挣不脱,甩不开。   两步。   他想起年少枯燥重复的午后,有人将一捧雪塞进他胸口。   他不知道该给什么,他什么都想给。或许没有错,但似乎也不对。   三步。   他学了那么多东西,没有一样教会他如何爱一个人。他学得辛苦,但却快乐。这是唯一一件他从不急于求成的东西,他从牵手、亲吻和拥抱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将唯一的软肋袒露,从此让人主导自己的喜怒与哀乐。   四步。   帝王之术,御下之道。他企图从无数死局中找到生门,但他失败了,每一步都对,结局依然会错。   五步。   他从出生起就是王世子,他只短暂做回徐流深,从此以后永远是世子涧。   他将一个人走过漫长岁月,走进冰冷地宫。   六步。   他无师自通了和谈善最好的结局。   ……   七步。   徐流深停下。   谈善半仰起头,那一刹那,他对徐流深笑了——   徐流深剑尖指地,看着他引颈受戮的模样,嘶哑地笑了起来:“你会记得我么?”   谈善安静地回望他,眸如琥珀柔软。   “我会记得,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会第一时间认出你。”   徐流深歪了下头,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想要将谈善看得更清楚一些。   “本宫记得的,还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   他半跪下来,叹息。   “噗呲”   ——剑入皮肉。   带着腥气的风声停止,谈善徒劳地,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头顶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口鼻中都是腥甜,张一张嘴有粘稠的温热液体要喷涌出来。他想对徐流深说什么,想说不要难过,他想做什么,至少再抱一抱他的小殿下。而他确实什么都做不到了。他抬起的手无力地落下去,天一开始还是蓝的,后来变红,接着成了一片浓稠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会死吗?   谈善茫然想,这一剑穿透的是我自己的身体。   他从小其实很怕疼,后来可能有一年吃了很多的药,打了很多的针,他渐渐忘记了从前他很怕疼。也可能和做手术相比还有什么更痛的东西,让他觉得每每想起都痛得要死。   是什么呢。   他曾经忘记的东西。   -   千年如朝夕,第一缕天光从明镜台升起,远处山野枯草燃烧。   晨雾将现代钢筋铁泥拥抱,压在谈善身上,他眼前是淡去色彩的衣角,孔雀纹路攀附其上。   “你骗了他。”   鬼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黑气在他周身缓慢涌流。   谈善手掌撑在满是草屑的地面,一寸寸仰起头。   鬼瞳仁扩大成猩红的一点,俯视他,陈述道:“你忘了他。”   犹如那一剑穿心。   谈善张了张嘴,骤然失声。 第42章   人在怀里凉透了。   徐流深没什么感觉。   下葬那一日下了小雨, 雨水淋漓。   徐流深也没什么感觉。   两捧薄土撒上去棺材盖的时候,他眼前突然黑了一大片。但只是很短的一瞬,他站稳了, 在半山坡上, 开始思索不着边际的事。   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少了什么。   这地方风景一般, 离王宫不近,秋冬没有花, 地上的草枯黄。所有宫人看他的视线都十分惊惧,但世子爷打心底里不认为把皇陵撬开一个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若无其事地呆了会儿,又亲自把洞填上了。   他觉得谈善应该不喜欢那个修缮到一半的地下宫殿。   而且这里光秃秃的。   徐流深对这里的环境不满意, 他决定让一百名宫人在这里种花。王杨采小心翼翼地问他要种什么样的, 世子爷沉默了一阵子,说, 五颜六色的,都种上吧。   又过了一会儿, 坑挖好了,世子爷往棺材板上躺了一会儿。刚下过雨,泥土湿润, 肩膀上有一只虫,慢慢地爬, 爬到他肩膀处,跟他一起躺下。   安静了。   徐流深索然无味地用手掸走了那只小虫子。   “埋吧。”世子爷温声细语地对上边探头的宫人说,“本宫先睡一会儿。”   宫人又露出那种惊骇的表情, 嗫嚅了一下唇, 跪下来,不说话, 也不做事。   飘了点雨。   世子爷闭上了眼,手指上落了一只黑黑的乌鸦,黄豆大小的眼睛,在他手里蹭了一下,没有获得关注。   就结束了。   徐流深也没有流露出什么过分悲伤的情绪,也没有歇斯底里。   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总是还要活。   王世子很快恢复了早朝,和从前一样。   很偶尔的时候,王杨采陪他来郊外走一走,也不干什么,来看花儿种得如何,边上有没有草要拔。   这地方没什么特别,除了有一棵老掉牙的槐树,弯曲着树干,垂垂老矣。   开春的时候朝事忙碌起来,徐琮狰将大部分权利交给了自己的继承人,他杀了萧重离,五马分尸。   他觉得萧重离没什么利用价值,还会让继承人和他产生嫌隙。   萧重离坐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手上脚上戴着镣铐。他见了徐流深,笑着问能不能帮他在头顶开一扇窗,让他看到星星。   这是地牢,他是死囚犯,罪名是谋逆。   徐流深没答应也没拒绝,牢房木栏突兀地棱在他面部,他用一种幽沉如水的眼神看着萧重离。   萧重离抬起手来遮了遮眼睛,镣铐将手腕磨损得红肿。   “王上王上。”最后他笑了,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从前以为……”   “他果真是你一人的君父。”   “想什么时候做皇帝。”萧重离半开玩笑地说,“什么都是你的囊中之物,天底下的一切他都送给你了,无论是权势,地位,还是人心。”   他们一站一坐。   徐流深走时让狱卒给萧重离开扇窗。   他不在意狱卒用什么手段达成他想要的结果,他对大部分事失去了兴致,他时常感到暴戾,时常想杀人。   姜王宫还是大,深冬也实在冷。   早朝依然有许多官员争吵,高位上王世子冷眼俯视他们,又有灵魂距离自己很远的感受。他坐在冰冷的王位上,想拔掉所有人的舌头。   他忍住了。   偶尔有忍不住的时候。   血溅到他身上,他脱下了沉重的华服,兴致缺缺地净手。他最近记性总不太好,常常忘记接下来该做什么。   日子日复一日的过,过了十九,他理当选妃。   “巫族人常年隐居灵山,新一任巫祝明日将进宫面见祭司。届时王上会在保和殿设宴款待,殿下理当为新巫祝赐名。”   枝头上有鸟叫声。   这一任巫祝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传闻与王世子一样,少而通灵,美貌华光。   巫族送来这样一个女孩,可能是为了讨好。   姜王对巫祝能力深信不疑,而世子并不。他对巫祝持冷淡态度,因为他身负祭司和巫祝双重预言,不再需要所谓巫祝强化“君权神授”的概念。   徐流深没有什么反应。   他实在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   他找了托辞说等他及冠,他确实也没什么心思。徐琮狰也没有逼迫他。   夜里他站在高高宫墙上,冷风往人骨头缝里钻。   ……   徐韶娩带着出生没多久的幼子去过王宫,小孩还未长出牙,裹在襁褓里安安静静地沉眠。他可能有一点儿喜欢徐流深,醒来时抓住舅舅一根食指,放在嘴里轻轻地吮吸。   徐流深没怎么睡过觉了,大部分的时候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   也因此他不做梦。   徐韶娩拿着那块孔雀石头,小心翼翼地要物归原主,徐流深看了一眼,情绪有短暂的波动。他让人把那块石头收起来,埋在了槐树下。   槐树死了,即使十几名宫人照料得万无一失,它还是枯死了。在一个暴雪天轰然倒塌,尸体埋在了重重大雪之下,叶毁根亡。   徐流深显得冷淡。   他的情绪已经实在很淡,徐琮狰知道他不会被一个人的死摧垮,他也确实不会,没有人离开另一个人活不下去。   但他身上可以勉强称之为“生机”的东西正在流失,以一种摧枯拉朽的速度。   徐琮狰以为他会大闹一场,像从前那个名叫黎锈的伴读死去后一样,但徐流深没有。他也没有要求徐琮狰做任何事。   他的喜和悲都没有了,他实在没什么力气。   他已经不是十岁的孩童,能通过大哭一场来发泄情绪,表达无助,要把整个王宫闹得鸡犬不宁。   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性子。   王杨采给徐琮狰奉茶,斟酌地问:“王上,您觉得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他问一个父亲这样的话,倒比徐琮狰更像父亲了。   徐琮狰望着窗外的红梅,说,那不重要。   但他转过头,又问:“你觉得徐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杨采说:“殿下……殿下从前可能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是会为一只乌鸦的死难过一整个冬天的人,他将那只冻死的乌鸦裹进怀里,想要把他捂热乎。   小孩都还太天真了,脑子里没有什么生离死别,也没有什么这只鸟不详的概念。在他的眼里什么样的鸟都是鸟,什么样的人都是人,什么样的鸟都得救一救。没有好鸟坏鸟,也没有好人坏人。   他趴在宫殿前的门槛上,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戳那只硬掉的鸟,有点担心,仰着巴掌大的脸问自己的大太监:“为什么鸟儿不叫也不动呢?”   王杨采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他实在有一副柔软的心肠,但他的君父并不那么希望。他又是聪明的小孩,知道该怎么做他的君父会高兴。   ——所以他喜欢谈善,实在是一件容易的事。   徐琮狰怔了怔,说:“寡人不太记得了。”   王杨采于是也不敢再开口,静默地将自己藏进了华丽宫殿中的某一角。   春去秋来,燕子归时。   前朝实在没有可做的事,徐流深向徐琮狰请辞,想打仗便有打不完的仗。徐琮狰在寥寥沉香中再一次端详自己的爱子,发觉他又长高了,与之相对的是自己渐渐矮下去的身躯,他柔和了话语:“等你及冠,便回来坐王位。”   徐流深并不说话,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   他背脊匍匐下去,脖颈上突兀的骨头嶙峋着凸出来,连着一副骨架。   他说——“臣领旨。”   徐琮狰并没有意识到,在某一刻,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在一日黎明,也可能是在金光弥漫的黄昏。徐流深在出城前扭转马头,回望困住他半生的城池。   他心底纵使有毁天灭地的绝望和难以消解的疼痛,也无法持剑向任何一个臣子和自己的君父。   恨不能纯粹,爱又无望。   人有自己的立场。   光影错杂中明光殿大门开合,那里坐着封建王朝真正的统治者。姜王为父更为君,他需要为王朝培养下一任君主,需要一个没有污点的继承人。   魏沈,他是忠臣,忠君之事,此刻他的君王还是徐琮狰。他知道自己会彻底得罪王世子,多年之后或许他于仕途之位上再无进益,但他别无选择。   譬如萧重离,譬如站立在断头台上千千万万的哀求的人。   徐流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只是没有办法在一起。   -   这年年末冬日最冷的时候,世子涧破梁军,归京途中病逝永济寺。   举国惊。   姜王大恸,亲迎灵柩至王宫。   那是一座空棺,寺中僧人双手合十,对姜王说,路途遥远,尸身难存,依照殿下遗愿,就地下葬,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姜王提剑要斩他,那一百七十三名僧人中的一名道:“王上,便让他任意妄为一回,也就这一回。”   姜王久久没有说话。   他带了大批的皇城禁卫军,要拉整座寺庙陪葬,最后颤抖着身体,两手空空孤身一人回宫。夕阳下他身体逐渐佝偻下去,像一个真正上了年纪的老人。   ……   姜世子未冠而死,他死后姜王倾举国之力为他修筑地下王宫,开矿山劳民力,穷天下巫术企图令他死而复生。姜王心伤如此,朝堂庙宇间不能容忍青年及冠。十六年间天下再无婴儿啼哭声,城寂如死,百年基业付诸一炬。   朝野上下丧服七日,长安大小街巷诵经香火声半月不绝。姜王从此痴求死而复生之术,他一生是明君也是暴君,回望戎马一生,弥留之际也不过一个中年丧子的父亲而已。   对徐流深来说,他其实什么都做到了。   他只是没能长命百岁而已。   -   天彻底亮了。   鬼身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淡,淡得像是一抹残影。他和徐流深并不一样,他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往底下扔什么都听不见响。他身上是凉的,血液是冷的。瞳仁里没有光,身上有暴雪冲过红梅枝桠倾颓的荒凉。   谈善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口气让他呛咳起来:“我……咳咳。”   “我不是……故意的。”   谈善仓促地想解释,又徒劳地停顿了一下:“我——”   他很想说点什么,而他确实忘了。   一晚上没睡谈善脑子里有搅拌机在刮脑浆,大起大落击得他脑子铁锤敲打一样的钝痛,他难以思考,下意识伸手,在他要抓到鬼的瞬间,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阿善?”   车窗摇下,谈书銮取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说:“正好送你回去,有事要问你。”   鬼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谈善抓了个空,硬生生地把手放下:“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谈书銮不容置疑:“上车。”   谈善被迫坐上了车。   他焦躁地从一边坐到另一边,谈书銮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太阳穴隐隐作痛:“一晚上没睡?”   谈善扒着门把手恨不得跳下去,被谈书銮一个眼神斥退,他在那儿抠车窗,自知理亏:“……没。”   谈书銮说起另一件事:“到时候去复查再看看结果。”   他俩都安静了一下。   过了很久,谈善闷闷地“嗯”了一声。   “回去先睡一觉。”谈书銮又说,“休息好。”   谈善搓了把脸冷静,哑着嗓子说:“哥,你那个……文物倒卖的事情,那个姜王墓,真的被盗了?”   谈书銮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他也烦躁了,趁红路灯的功夫摇下车窗透气,还是用尽可能平和的声音对自己弟弟说:“现在还不清楚,海关新拦了一批,最新的一批送到了你们老师家里,他年纪大了也没办法成日成夜盯着,鉴定的人过两天给我结果。”   谈善:“我想去看看。”   谈书銮半天没说话。   到地方了谈书銮熄火,从车台架里抽出一盒烟。他咬着烟蒂,扔给后座谈善一盒薄荷糖,谈善一把接住,熟练地拆包装:“抽太多黄牙齿。”   “知道。”   谈书銮白白的牙齿露出来:“咬着玩。”   谈善“嘎嘣”咬碎一颗薄荷糖,突然冷静,他一冷静就容易发现刚刚忽略的细节,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看见安-全套了。”   “咳咳咳!”   谈书銮狼狈地咳嗽起来:“……你哥快三十了。”   他比谈善大七岁,也就二十八。   放哪儿都要被称年少有为的年纪。   谈善手指拨弄了一下铁盒,继续:“冯寅错快四十了。”   “老男人。”   谈书銮下意识争辩:“三十六。”   “哦——”谈善拖长了声音。   “有感情吗?”   神金啊。   谈书銮一把摘了身侧监听器:“有,想什么呢。”   谈善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下车,最后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从车窗缝里伸手:“给我一盒。”   “……”   谈书銮也不问他干什么,两指夹着一盒送出去,意味深长:“你长大了。”   他本来想叮嘱什么,话到嘴边改口:“对人好点。”   谈善正儿八经地说:“肯定啊。”   谈书銮笑骂了一句:“臭小子。”   他单手枕在脑后仰头在驾驶座上歇了会儿,莫名其妙笑了一声。笑完电话响了,他没接,顺手把监听器往车窗外一甩,车轮胎很快碾了过去。   -   哎。   谈善弯下腰洗脸,冷水拍在脸上。   “徐流深。”   他喊了一声。   应该不在。   谈善凑到镜子面前看自己的头,他拨开一小片,用手指小心地碰了一下,又放下来。接着他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等水开的间隙他又喊了一声,吃完又喊一次。   谈善揉了揉眼睛。   算了。   路过镜子谈善又看了一眼,里面出现了一层薄薄的影子,淡得如同黑白画报上的旧影。   他的头突然被碰了一下。   谈善刹那僵住了。   “怎么回事?”   谈善迅速:“没什么。”   鬼冷冷地掀起眼皮。   谈善仰起头,羽绒服里裹着白皙颈项,轻轻一碰就能折断的弧度:“真没什么。”   鬼叫他全名:“谈善。”   谈善怕他生气,迅速:“我之前做过开颅手术……”意识到鬼不明白他又拙舌地解释,“就是脑袋里长了一个小小的,不应该长的东西,要把它拿出来。”   都说到这里了,谈善无意识地舔了下唇,认认真真地道歉:“对不起,我可能是忘了什么,但我不是故意的。”   鬼眼皮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   谈善抓了抓头发,小心地看了一眼鬼,拉住他衣袖,发现没被挣开松了口气,眼睛又笑起来。   鬼没有说话,唇角拉得平直。   谈善就只敢虚虚攥着半截衣袖,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有一点儿泄气了,又很快振作起来:“对不起,我……”   话说到一半脑袋忽然被揉了一把,谈善一怔,冰冰凉凉的指腹顺着额头往后,将他前额发悉数往后撩。   “没有让你道歉。”鬼低声问,“疼不疼。” 第43章   鬼靠近他, 抱紧他,另一只手护在他背后。像是在问头疼不疼,又像是在问别的。他靠近了, 胸膛冰凉, 谈善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越来越快。他发怔地抬起头, 徐流深睫毛安静地落下来,正在仔细检查那条凹凸不平的、长长的丑陋的疤。他很认真, 手指摸索着碰,动作小心,一边摸一边微微皱起眉。   疼不疼。   落地窗透亮, 谈善的牙根忽然酸了一下。吃了一整颗烂柠檬的酸, 又苦又酸。那股酸意来得莫名,最开始只是某一颗牙齿, 很快蔓延至牙周,紧接着整个牙帮都酸起来。   “一点点, 也没有很多。”   痒,谈善忍不住也伸手去摸脑袋,小声说:“但是没有头发, 头发剃光了……不好看。”   鬼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手指碰到一起,谈善冰得一个激灵往回缩, 缩到一半又突然反应过来,勇敢地抓住了那只手。   “我死之后……”   谈善试探地问:“还发生了什么吗?”他想问的是,为什么变成鬼。   手被抓得很紧, 生怕他离开的力道。   鬼顿了一顿。   他在镜子里见到过现在的自己, 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不太能称作“人”。   喜欢一个人和喜欢一个死人显然有区别。他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有惨白的一张脸和尖尖的獠牙,淡紫色的血管几乎快要从单薄的皮下挣脱出来。常年不见阳光令他身上有发霉的味道。他是陈旧朝代的一件遗物,埋在地底多年被挖出来。而谈善是新的,血液温热的,皮肉滑腻的。   谈善手中一空。   “啪。”   鬼面无表情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空气阴冷下去。   他看上去还在生气。   谈善不知所措起来,又本能地去碰他:“怎么了。”   他身上体温偏高,意思是对他来说鬼的体温太低了。冬天,室内温度本来就低,暖气还没起作用。他说话时嘴里会哈出薄薄的白雾,雾气里薄荷糖的甜味弥漫开,甜里带着辛辣后劲。   “没有发生什么。”   谈善搓了搓鼻尖,安静了一会儿,又问:“真的没有?”   鬼说:“没有。”   谈善停顿,突然问:“为什么不让碰。”   鬼喉结往下一滚,目光难以控制地落在谈善身上。   他还记得的,眼前这人怕冷,也怕热。雨夜凉爽,睡着后就会主动往他怀里钻,脸颊贴着他胳膊,小动物撒娇一样无意识地汲取热量;等天气热了不喜欢穿衣服,要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才好。他漂亮,也纤细,手长脚长,腰肢柔韧。背脊拱起时像一只美丽的天鹅,或者因搁浅而跳动的白鱼。   他没什么自己在面对一只鬼的自觉,也不知道鬼意味着什么。乌黑额发长出些许,天真得可爱。   鬼强忍暴戾:“不想。”   谈善花几秒分辨他话里的意思——   算了,理解不了。   “不行,可是我想。”谈善干脆地拒绝,“就碰。”   他一边快速靠近一边脱羽绒服,脱完往沙发上甩,从毛衣袖子里挣脱出半只手,还抽空指导:“你快抱我。”   鬼警告:“……谈善。”   谈善:“在这儿啊。”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鬼退到墙角,一堵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眼看他就要穿墙而过,谈善猛然一停,盯着他看。   “我要生气了,你不说清楚,又抵触我。”   谈善冷脸道:“你再退一步试试看。”   鬼忍耐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又冒出隐隐的暗红。他周遭气息压不住,阴寒冷意倒灌而出。   谈善霎那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往后退。   他退的动作太明显,鬼脑子里那根岌岌可危的神经一下崩断。   “砰!”   谈善愣在原地,躲都忘了躲。等脖子被卡住往上抬时才后知后觉什么,他甚至不是害怕,强烈的喉口阻塞令他干呕,他这才出于求生本能吃力地发出一个音节:“徐……”   王世子有一双并不养尊处优的手,他精通六艺,尤擅骑射,能拉上百斤的沉弓,臂力难以想象。从小臂劲弧往下是张开的五指,骨量重于皮,指骨明晰且瘦长有力,每一根指节附近埋藏青筋,内收于腕部。虎口和中指内侧布满厚厚一层茧,常年弯弓射箭习武所致。   这双手上不管戴什么东西,红玛瑙,翡翠扳指,亦或是裹缠纱布都有一种暴力美感。华丽和柔软无法削减一丝一毫上面附着的残忍。   “谈善。”   鬼舌尖轻轻一抵上颚,再一卷舌,悚然地从唇齿间发音——他没有真正用力,他只是想和谈善平视,他太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爱人。一千多年,太久了,日子从不是一二三四五数到一千,是一二三四数到三百六十五再从一数到三百六十五,数一千多次,从零走到一还有二十四乘以六十乘以六十要数——没有人这样记录时间,但地宫太黑了,必须这样才能对时间的流逝有准确的认知。   鬼坚信有人会来找他。   他真正醒过来的时间在二十年前,一年没关系,五年没关系,十年没关系,因为他等的人还很小,要等到他十七岁,他才会回到过去,遇到十岁的徐涧。   第十七年过半。   鬼依然耐心。   有人误闯墓室阵眼惊扰他沉眠的一瞬间,刺眼手电光从层层黑土之上照下来,那显然不是他要等的人,也没有人给他带花。   一切都太陌生了,他受困于埋骨之地,如果他等的人不踏上这片土地,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们要挖开这座千年坟墓,拿走里面的一切值钱的东西。风水师拿着灵幡,道士拿着黄符纸,面露贪婪。鬼站在棺椁上,太久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嗓子沙哑难听。   “有没有,见过……一个少年。”鬼当时身上也并没有铁索,温和地说,“我在等他。”   墓室里堆着珠宝和极难保存的古董,庞大地宫金砖银玉。盘踞它们的恶龙是一只涉世未深的鬼,鬼告诉他们——你们可以拿走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如果你们能告诉我我找的人在哪儿。   谈善涩然:“之后……之后呢?”   鬼瞳孔凝成碧血的一点,意味不明道:“之后?”   他猛然用力,谈善被拖住后脑勺被迫仰起头,一截脆弱脖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下。白色长袖领口滑下去,冷风往下灌,吹出一片鸡皮疙瘩。   这姿势太没有安全感,谈善手指蜷了蜷,仍追问:“然后呢?”   鬼没有说。   “太久了,都快要忘记你是什么模样。”   鬼难耐地抵了抵犬齿,说一个字就急不可耐靠近一毫厘。他浑身的毛细血管都处在因兴奋而引起的急剧收缩中,眼周皮肤最薄最清晰,红了漫开如蛛网的密密麻麻一片。   谈善没忍住抽了口冷气。   “你和从前一样。”   鬼手指在他耳后不断摩挲,压抑即将破土而出的恶念:“而他变成了鬼。”   鬼。   谈善呼吸简直撕扯着痛:“鬼,也没什么。”他艰难且郑重地说,“不管你是鬼还是人,我依然……”   “嘘。”鬼打断他后半句。   “叮当——”   门铃骤然响了。   “有人在吗?”   一而三再而三被打断,谈善不得已去开门,他刚一拉开门,邻居张盏优靠在门边上,抱着胳膊说:“楼上漏水,我的厨房顶上都泡烂了。我上去敲门没人理,我记得你有物业联系方式,看看能不能让他把户主的联系方式给我。”   谈善:“你先等等。”   “你什么时候开学?”张盏优打了个哈欠,他一向凌晨睡,今天要不是家里滴水声把他吵醒他要睡到下午。   谈善一边找写在一张便签纸上的物业联系方式一边说:“正月二十过了吧,还有一星期。”   “楼上住着什么人?”谈善随口一问。   “不知道,好像是学校体育老师。”   “你家里怎么这么冷。”   张盏优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跟楼上一样。”   “暖气刚开。”   谈善把物业电话递给他,他立刻拨号码,“嘟嘟”了两声接通,张盏优听了两句,挂断电话:“说楼上有人,让我大力敲门,他们尽快过来,还说楼上业主水费欠了不少。”   还好,没浪费多少时间,谈善松了口气正要关门张盏优下意识拦住:“那个……”   谈善:“还有什么事?”   张盏优咬咬牙:“你能跟我一起上去吗,对方人高马大的,我怕砸两下门对方出来揍我一顿。”   “我晚上请你吃饭。”   谈善犹豫了半秒,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你家里有其他人啊?”   “有。”谈善半掩着门,“我跟他说一声。”   仅仅一层楼,谈善拖鞋都没换,随便裹了羽绒服跟张盏优上楼。他手抄在口袋心不在焉地等张盏优敲门,“咚咚”敲了好几声,还是没人应。   “妈的!”   张盏优气不过,一脚踹在门上,破口大骂:“你家水龙头没拧紧吧,水都淹到楼下厨房了!”   门缝气流将室内空气缓缓往外推,凉气卷上谈善足踝,他心神忽然一凛,一把抓住了张盏优的手。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张盏优迅速捂住嘴,嫌恶:“什么味道——我操,这人不会不洗澡吧?臭袜子堆半个月不洗?”   谈善在手机上划了两下,冷静:“等物业拿钥匙开门。”   “吱呀。”   谈善还捉着张盏优胳膊,视线从张盏优身上划到开门的儒雅男人身上,开门的并不是人高马大的体育老师,显而易见,是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他穿衬衣和黑色西装长裤,衬衣领口有褶皱,手里拿着一把铁制扳手,泛着寒冷的幽光。   “我姓俞。”对方放下扳手,主动开口介绍,“俞熙,出差回来发现厨房的水龙头坏了,刚刚正在修所以没听见。”   张盏优直勾勾地盯着他脸看。   “厨房的事很抱歉,我们先加个微信。”   俞熙拿出手机,低头将微信界面扫出来:“到时候聊聊赔偿的事。”   门关上了张盏优还捧着手机走神,谈善把疑问抛到脑后,下楼梯:“你不是说这儿住着个体育老师吗?看起来不像。”   “我也不知道。”   张盏优喃喃:“但他真挺帅。”   “我跟物业打电话,让他们别来了,事情已经完美解决了。”   谈善提醒他:“你敲门声音那么大,他不可能没听见。”   “无所谓。”张盏优风风火火地跑进自己房间,关门前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我去化个妆,晚上让他请我吃饭。”   谈善:“……”   谈善虽然知道他一天能谈三个真见识到还是有点震撼,你情我愿的事他也说不了什么。他神色一时复杂。   他正准备关门张盏优又出来。   “等等,你看。”   张盏优举着刚通过申请的手机,对方的朋友圈放眼望去一片隆起古铜色肌肉。   “他为什么要用体育老师的微信加我?这是什么新的拒绝人的方式?”   谈善太阳穴惊跳。   “少管闲事。”鬼在他耳边说,“楼上有一个活死人。”   “你们人应该有什么相关的机构,捉鬼的,或者其他。”鬼从身后虚空中抱住他的脖子,“假使有人来抓我,你会把我交出去吗。”   他仿佛是兴之所至随口一问,手绕过谈善后颈,将他下巴抬起来。这个动作要亲吻实在是困难,鬼放弃了,大白天,头顶灯光“刺啦”地闪。   “灯怎么又坏了?”张盏优抬头看,牙齿忽然战栗了一下。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见谈善不吭声张盏优缩了缩脖子:“前段时间我家里人重金求来的舍利不是断了吗,我心里一直发慌,就找了人上门做法事,一会儿可能有点吵,搞完我请你吃饭。”   谈善下颔绷紧了一瞬。   张盏优又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奇怪,怎么还没来,约的是这个点儿啊。”   关了门谈善蹲下去,他一夜没睡下眼睑长出淡淡的青色,这会儿揉了把脸让自己清醒。清醒完默不作声从玄关柜子上拿铁盒,倒一粒薄荷糖往嘴里塞,“嘎嘣”咬碎了。   鬼凑到他嘴边闻。   谈善心平气和地问:“有没有嗅觉?”   “唔,大概。”   鬼语焉不详。   “一会儿做法事的人来对你有影响吗?”   鬼轻轻笑了一声:“你想他对我有影响吗?”   谈善还半蹲着,他其实是低血糖,眼前一直在发晕,尝试了好几次都没站起来,不得不保持同一个姿势缓冲。听了鬼的话一手撑着鞋柜,几不可见地咬了下后槽牙:“你再问一遍。”   鬼和他僵持着。   空气受挤压。   直到门外再度响起动静谈善才能够勉强站起来,他没有看鬼一眼,径直打开门出去。   鬼在他身后沉默,凝固成一座雕塑。   谈善“砰”一声甩上门。   张盏优正让过来的人换鞋套,殷勤地介绍:“不到一个星期前,晚上我跟我朋友回家,进门的时候那舍利断的,滚了一地我都不敢捡。真不是我扯断,平白无故就断了。三个月前我姥姥还说这东西送去寺庙开过光,能辟邪。”   和尚点点头:“我明白了。”   说和尚也不是和尚,就是剃了光头,脑门上六个点,肩上挎了个历尽沧桑的布袋子,看不出法力高强的模样。谈善放下心,拿钥匙开门,准备回去。   钥匙插入锁孔的一瞬间——   “施主留步。”   “……”   一秒,两秒,谈善将钥匙收回来,转过身,后背抵在门上,缓缓地直视老和尚。   老和尚善意地笑了笑:“又见面了,贫僧法号道决。”   张盏优不理解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你们竟然见过?”   谈善语气平静:“刚见过,大师本领高超,念两句佛偈敲两下木鱼,就大显神通抓了鬼。”   明镜台商君下坠那一幕在眼前闪过,谈善脸色骤然冷下来:“你一个和尚,不在庙里呆着,天天跑出来干什么。”   他情绪一直稳定,从前也绝不会用这样的口吻跟别人说话。   和尚意有所指:“总有厉鬼害人,不得不下山除害。”   他从布袋里掏出一本证明,带出好多符纸:“我不算彻头彻尾的和尚,偶尔吃吃斋饭念念佛罢了。今日事情复杂,我一人恐怕处理不了。谈议员最近常拨冗到我们部门坐坐,喝两杯茶,还得感谢他愿意让我们插手。我们隶属非自然现象管控部门,这是我的职员证。”   张盏优大惊小怪:“你们还有部门?”   和尚说:“我还有俗名,俗名王道决。”   谈善没什么感觉地扫过一眼,态度不冷不热:“动静小点,我昨晚没睡,回去睡觉了。”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   “不想一起来看看吗?”   和尚:“看看楼上到底住着什么。”   他话音一落张盏优张大嘴,哆嗦着道:“楼上,楼上住着什……什么?”   谈善:“没兴趣。”   “或者搞搞清楚为什么鬼会越来越虚弱。”   冰凉钥匙在掌心扭转。   谈善反锁了门,朝和尚摊开手:“给我一张符,能暂时困住鬼的。”   -   三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狭窄黑暗的楼梯间。   和尚:“很简单,鬼要么因为执念要么因为恨逗留人世,还有第三种,可以忽略不计。”   “前者能力有限,不堪一击,往往等不到实现愿望就魂飞魄散,比如明镜台的鬼。”   “因恨而生的就多了。”   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布鞋稳稳地踏在水泥上:“这类是厉鬼,通常随时间累积恨意不减反增,过去时间越长戾气越重,难以超度。他们的复仇大概率会成功,一般来说,结局是灰飞烟灭。”   在站上最后一节台阶时他停下,背对着谈善,说:“他还没有害过人,送去大悲寺超度,能摆脱业障获得往生。”   谈善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张盏优不肯一个人留下非要跟上来,老和尚说了一堆云里雾里的话他也听不懂,催促道:“快走啊,这楼梯间怪阴森的。”   谈善先一步推开消防通道的门,光从外面照进来,他微微眯了下眼,挺客气地扭头说:“您还是先把楼上的鬼抓了再说。”   “咚咚!”   张盏优再敲门的时候力道明显小了不少,他打心底害怕,心里默默希望门不要开。事与愿违,过去很久,年轻瘦高的男人再次出现在门口,他将门开了一条小缝,疲惫道:“还有什么事么?”   “我,我……”张盏优结结巴巴地说,“我想——”   谈善接过他的话:“不止一个地方漏水,卫生间的天花板也渗透了。”   “我们找了水电师傅上门。”   谈善拉过王道决,礼貌地说:“能进去看看吗?”   俞熙在他脸上环顾一圈,似乎在思考他话的真假。漏水这事儿解决不了这俩人总是会上来敲门,万一事情闹大……   “进来吧。”他拉开门。   这座公寓楼左右格局基本对称,“L”形延伸,最里面是卧室,卫生间在靠近玄关的地方。整间房子能见到的客厅和厨房乱七八糟,沙发上有半只男士袜子没来得及收好。俞熙领着他们去卫生间,用毛巾擦袖子上的水:“刚出差回来,发现漏水第一时间拧紧了,还没来得及收拾。”   卫生间到处都是水,谈善拖鞋底很快湿透了,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圈。   这楼靠近大学城,是极少数的精装公寓,租金高昂,一般住大学老师或者家底殷实的学生。俞熙看起来像在上班,谈善盯着地上的光——上午光线明亮,还开了灯,看不出这人有没有影子,但他应该不怕太阳。   和尚装模作样地摸了下水管。   谈善:“好像不是这里,能带我们去卧室的卫生间吗?”   俞熙:“不行!”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毫无破绽地解释:“卧室……卧室没收拾,乱得见不了人。”   “这里之前好像住着我朋友的体育老师。”谈善又问,“他搬走了吗?”   俞熙咧开嘴:“你说他啊。”   他谈到那个体育老师时声线里缠着蜜糖砒-霜一类粘稠的东西,眼底爬上黑雾:“我们合租,他寒假回家了,还没有回来。”   “你们如果找他,我会转达。”   这整间两室一厅,不管是洗手台上的牙刷杯还是阳台上挂了许久没收的衣服,都明晃晃彰显只住了一个人的事实。   拖鞋湿了水,每走一步都沉甸甸。   谈善慢慢地“哦”了一声,他弯下腰去擦拖鞋上水珠,半弓身体。俞熙还在跟吓个半死的张盏优喋喋不休地夸奖:“我们合租很久了,他的阳气旺盛,我本来活不了,吸一口又好了。”   他的舌头开始往下掉,牙齿也往下掉,眼珠子也往下掉。脸上的皮一层层垮下来,露出森森白骨和皮肉。   “啊啊啊啊!”   张盏优爆发出一声尖叫。   和尚见怪不怪,他早在进来时就在路过的地方贴满符纸。他拎着张盏优后领子往后退,念了句“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你们骗我——”   俞熙指甲顿时暴涨,黑气从他身上一茬一茬往外冒,阴湿得像十八层地狱。他恶狠狠瞪着和尚,饿虎扑食一般冲过去。   和尚手里还拎着人,躲闪不及被挠了一爪子,被挠过的地方很快发出硫酸腐蚀的“滋滋”声。张盏优吓傻了,刚粘得眼睫毛往底下掉。   谈善没管,他仿佛被什么吸引,往卧室走。   卧室门紧闭着。   在他手握上门把手的瞬间,俞熙突然反应过来少了一个人,他扯着张盏优头发口齿间不断往下滴涎水,和尚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根桃木剑刺穿了他心窝。   “扑通”俞熙跪倒下来,整个眼眶里全是翻出来的眼白,直直地望向卧室的大门。   谈善推开门,一具干尸横躺在两米的大床上。   他握紧门把手,呼吸静止,一股凉意爬上脊背。   和尚低声说:“没死,被吸干了阳气而已,这个程度养养还能活,再迟一步谁也救不了。”   “鬼不是人,有善恶好坏之分,本性是掠夺、贪婪、独占和施暴,不是他们想,鬼没有理智,常常难以控制自己。”   和尚看向俞熙:“他生前与此人有关联,所以能被看见。最开始可能只是趴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吸一口。等到吸食得够多,就变成了半人不鬼的样子。”   “我把他带回去,至于……”   谈善同样看向俞熙,后者胸口从桃木剑刺进去的地方裂开,红如火烧。他嘴唇翕合了一下,露出痛苦的神情。   他在从血液和器官开始自燃,骨头断裂,人骨和木柴一样“噼里啪啦”在单薄胸腔里燃烧,变成肥料。   没有烧出灰。   很快一阵风吹过,什么也不剩了。   张盏优吓晕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谈善蹲下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居然伸手去摸他的呼吸。   和尚叹了口气,说:“你要把他交给我吗?”   谈善蹲在地上,又感觉自己低血糖了。他脑袋简直给人劈成两半一样,一半在想——鬼绝对要生气了,他把他关在楼下房间里,虽然那也不见得能真正关住他。另一半在想,鬼要是也烧成这样,他要是烧成这样那他怎么办。   “你们能带走他吗?”谈善低声问。   和尚实话实说:“不能,他太强悍了,能抓住他的术士还没出生。他现在还有理智,但我们不知道他未来会做什么。你可以劝他。”   谈善松了口气,摇头:“我不想。”   他又重复一遍:“我不想。”   “会有别的办法。”   和尚还要劝他,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脚往门外走:“就这样,我不想,也不会。” 第44章   谈善站在楼梯间打电话, 他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的,索性脱了羽绒服拿在手里,就站在楼道口吹冷风:“我有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比如穿越什么的。”   “奇怪的话?”   许一多打着哈欠说:“你让我想想, 我昨晚打游戏到凌晨三点。”   谈善:“珍惜身体, 远离疾病。”   许一多:“……”   “什么时候?”   谈善想了想, 不太确定:“大概休学前后。”   “哦。”许一多爬起来找裤衩, 立刻想起来了,“你不是高二有阵子总说想吐吗, 然后你在课堂上晕了。”   许一多对那一刻记忆犹新,救护车声音呼啸而去他在教室坐立难安,等不及下课就去给爹妈打电话, 抱着班主任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要请假去医院。哭着说要是没见到他兄弟最后一面他马上从学校教学楼上跳下去, 把学校老师刺激得够呛,立刻给他签了假条。   “手术之前你醒过一次, 我正好陪床。”   许一多说:“我给你倒水,你让我给你记一段话。”   “我以为你要说遗言。”许一多心情无比沉重, “我当时就握着你的手,说你这是小病,肯定能治好。”   谈善:“……结果我说了什么?”   许一多脱口而出:“去找墓。”   “我也不知道你要去找什么墓, 我觉得你脑子肯定坏了,但你当时都快哭了。我靠, 我俩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起玩,我还从来没见你哭过,人都吓傻了。手术一做完我立刻跟你说了, 你脑袋包得跟个粽子一样, 茫然地看我,还问我找什么墓。”   “我又跟你哥说, 你哥本来没当回事,一听说你快哭了掐灭烟拎着衣服就冲进主任科室。医生觉得我俩有病,被缠得受不了说你是脑瘤压迫神经出现幻觉,语言系统混乱。不过我没死心,每年都跟你说。”   许一多挠挠头:“怎么,你又想起来了?”   谈善静默,开口说:“没。”   “你外婆是不是会风水,其他也行,我有事要问。”   许一多爽快:“成,你想什么时候。”   谈善:“越快越好。”   “什么时候能出来打球啊,这都两年了。”许一多又说,“你哥说你脑袋现在是全家最金贵的东西,让我悠着点玩。最后一次复查了是不是,复查完一定去楼底下打一场。”   谈善:“医院去完马上找你。”   许一多高兴起来:“你说的啊,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谈善说,“什么时候骗过你。”   挂完电话谈善又在楼道里站了会儿,他就站那儿什么都没想,脑袋空空地浮起来。过了半天才想去楼下买根巧克力,又忍不住往贴了黄符的门上看。   他那一刹那突然想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早恋,高中少年时间过得十分平静。高二在课堂上晕倒,紧急送医后养了两天,身体状态允许的情况下立刻手术,手术后明显忘记了什么,因为从前他历史能考满分,做完手术修养大半年,即使休息太久也不该到什么都要重新开始的程度。   所有人都跟他说捡回一条命就好了,除了生老病死没什么大事。谈书銮在他手术室门口待了那两个小时,眼里都是血丝,皮鞋下的烟头比从前半年抽得还多。从那之后家里所有人都严格勒令他减少费脑子的学习,谈父谈母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快乐。   谈善五指插-进额发里颓然地揉了揉。   他从小到大没遇到什么挫折,手术过了痛过那一阵还是觉得痛,牵扯的不是任何一处地方。他现在突然明白夜里惊醒时心悸的源头——他看向贴上黄符的门廊。   根本没贴紧,不用风吹那黄纸轻飘飘地落下来,跟楼道间灰尘一起飘到他鞋底。   谈善微微地吸了口气,低头时神情极淡。   他将钥匙再度插-进锁孔。   “我洗澡。”他进了门径直往洗手间走。   浴室传来水声。   鬼在卧室,手指掠过一排排挂起来的长袖和卫衣。   现代人的东西对他来说不难理解,高楼林立汽车飞驰,他花了两年的时间彻底适应。他的学习能力强到变态,从前是,现在也是。他知道这些衣服该怎么穿,习得一些基本的常识。   浴室外蒙上一层湿润朦胧的影子。   卧室浴室相比外面更私人,氤氲水汽在鬼眼前铺开,他手掌压在上面,血液奇怪地躁动。   谈善抱住双膝,将自己埋进浴缸温水里。   他进来前拉上了所有的窗帘,藏蓝色遮蔽了整个室内,围出一座天鹅绒的城堡。   鬼站在黑暗中,听见浴室里的人轻轻喊他的名字——“徐流深”。   人被喜欢的人叫名字总会有一些奇特的反应,鬼甚至能想象到对方如何开口发音,他叫他时有时笑,有时也皱着脸不高兴,高兴或者不高兴都一样的生动明亮。   鬼将不该忘记的东西刻进脑海里,反复回忆。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   谈善静静地看着浴缸里多得要溢出来的水,说:“你能帮我拿衣服吗?我忘了。”   外面安静下来。   门开了。   洗漱台上多了一整套的衣服。   谈善并没有说什么,赤脚从水里踩出来。   他压根没看那叠衣服,从架子上抽了浴巾往外,走出去后站在鬼面前,鬼眼神变得危险,极轻地咬字:“谈、善。”   谈善眼也不抬:“现在我要睡觉了。”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要么抱我,要么滚出去。”   谈善也学他咬字:“徐流深。”   他还是少年模样,说出口的话简简单单,口吻却凌厉如刀锋。   “看见那具干尸了吗?”   鬼和他额前相抵,他这时候突然却好言相劝了:“你不应该这么叫我,他能够容忍你离开,而鬼会对你……”   谈善:“做什么都可以。”   鬼又抵了抵自己的尖牙。   谈善仍然望着他。   他从前是冷淡,如今却是艳丽,他死去时约莫瘦得嶙峋,所有柔和面部的脂肪失去后露出更消沉的五官,每一笔都收束得尖利。谈善在疏密的间隙里得以窥见他的眼睛,浪潮一般狂涌来的绝望仅仅袒露冰山一角,就将他淹得窒息。   鬼在下一刻冲他笑了,笑里不见得是什么意味:“收回去,我当作没听见。”   谈善手臂收紧,他额发湿漉漉,显得眼睛干净如雨后世界。   “不管你是人还是鬼。”谈善一字一句地说,“我都爱你。”   鬼唇边笑意僵硬地停住。   “你总是这样。”   谈善一边冷得发抖一边往他身上缠,他抖得太厉害了,抖得鬼并不跳动的心脏跟着紧缩,地下又都是水,鬼生怕他摔倒,手忙脚乱地抱。   “你总是这样,我又没有说要把你给别人。”   鬼一手不知道水还是泪,再也动弹不得。   从前他就觉得谈善有一双令人难忘到极点的眼睛,里面装着一切让人觉得温暖的东西。他不想他哭,不想这双眼睛里出现任何难过的情绪。   鬼控制不住去亲他湿漉漉的睫毛,无声地叹了口气:“哭什么。”   谈善否认:“没有。”   鬼又叹了口气,说:“是他自愿。”   ——是他自愿要等,不是你让他等。   “那你更应该抱我。”   谈善其实很难为情,这几乎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尺度的求-欢。没有再被拒绝让他得到鼓励,他心跳得很快,去亲鬼,亲得乱七八糟,在鬼耳边无知地引诱:“你抱一抱我。”   -   谈书銮给亲弟打电话时是北京时间上午八点半,晨光大好。   第一次并没有接通,他心里稍微疑惑了一秒,猜测大概在洗漱。于是过了十分钟又打过去,这次接了,虽然依然响了好几声。   谈书銮一边翻看户主信息一边问:“醒了吗?”   谈善鼻音浓重地说:“马上。”   谈书銮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在梓春园37号,你昨天不是说想看海关截获的那批文物?那是物证没办法,但这里有一颗男主人刚从地下拍卖场上拿到的玉石,来看看没关系。”   谈善应该是起身了,他小口地抽气:“我打车,半小时。”   挂完电话谈书銮微笑着和男主人打招呼,后者不安地搓手:“我就买了一块玉石而已,不会坐牢吧。”   谈书銮耸了耸肩,意思是谁知道呢。   半小时后门铃再次被敲响,谈书銮亲自去开门,这是一座三层的小洋楼,前院带花园,花园里种了一株桃花树,前几天气温不正常,被哄骗得开了花苞,艳艳地点缀在枝丫间。   谈书銮心情大好,又看见谈善正出现在门口,神情霎时更柔和——他就这一个弟弟,小时候谈父谈母不在家,谈善陪他度过了大部分的时间。谈善是太阳,你知道日光照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亮起来,谈书銮对他有永远的耐心和疼爱。不管他做任何事,谈书銮都会理所当然地站在他背后。   谈善气喘吁吁跑进来,站在他面前,谈书銮张开双手,准备给自己弟弟一个爱的拥抱,很快,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缓缓看向谈善身后,疑惑道:“这位是……”   “我朋友。”   谈善简洁明了:“男朋友。”   出门前被哄骗得换了身衣服的鬼和谈书銮齐齐一僵。 第45章   半天没动静, 男主人惴惴不安地往门口看,他奋斗这些年也算有了家底,但官商官商, 终归是不一样。昨晚接到消息说谈议员要来, 吓得把公司账本翻来倒去地查了好几遍。   谈书銮——如雷贯耳。   混到跟他一样位置的人要么有钱要么有人脉, 这人不同。他祖上做中医药, 母亲是医生,父亲做点药材生意, 跟官场八竿子打不着。世上富豪千千万,谈家仅仅是中等。但他交际圆滑又滴水不露,毕业后没走过一条弯路, 顺顺当当地一路往上升。   让人觉得危险的不是摊在明面上的背景关系, 是他确确实实仿佛一清二白。   有人在他家蹲过点,蹲到他贫瘠的日常生活——下了班在公寓里睡觉, 点外卖,到点儿去接送因生病需要走读的高中生弟弟放学, 没睡醒差点给自行车撞。家里有一个要高考的弟弟,谈议员显得紧张过度,据说他一天点五顿外卖, 坚信猪脑袋汤补脑子。   谈议员犀利至此,例会上带着一张薄嘴皮子大杀四方, 私底下排队在校门口等六块钱不加葱的炒面。   男主人只是当这话说笑,但他家中恰好有年纪相仿的女儿,接送时竟撞上过一次。   大半夜, 学校门口都是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谈议员从车上下来, 朝他走来的少年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手长脚长, 跟拔节儿的竹竿一样挺直。戴棒球帽,藏蓝色校服裤如晦海,长袖又如一团绒雪。他单手拎着双肩包,朝他哥的方向小跑两步。刹那,谈议员倚靠在车门边的身体就站直了。   “我要吐了哥。”男主人听见少年抱怨,“猪脑袋汤真的太腻了,我下午一直想吐。”   “那明天换。”   “明天吃什么?”   “炖鱼头。”   “……”   男主人接到自己女儿,有心借女儿的关系送送礼。话刚说出口被女儿打断,他至今都记得自己女儿接下来说的话。他从前还干点别的挣快钱,在那之后歇了心思,老老实实经营自己家中一亩三分地。   “他叫谈善,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男生,从不生气。有人打翻他的水杯他不生气,吵醒他睡觉他也不生气,他好像从来都不生气。”   女孩心思敏感,羡慕地说:“爸爸,你以后有空能都来接我吗,他每天都有人接,不是哥哥就是爸爸妈妈。”   男主人正要摆脸色说自己忙,说人家一看做手术完要照顾,女儿忽然道:“他没生病放月假都是一家人整整齐齐来接,姥姥姥爷也来,坐两辆车,手里拿特别多的糖果巧克力。”   “他全家人都很爱他。”他女儿哭着说,“你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周末陪我和弟弟?”   ……   男主人搓了搓手,再度看向门外。   谈善歪了歪脑袋:“哥?”   他也不是催促,就是单纯的疑问。   谈书銮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谈善并不觉这是什么严重的事,这也确实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就算有一天谈善指着一只蓝孔雀对全家人说他喜欢这只孔雀,要跟这只孔雀在一起,他们也只会惊讶一小下,然后为他高兴。   管他呢,只要他喜欢。   何况谈书銮比天底下任何人都明白,谈善从小到大都是清楚自己喜欢什么的人。   就这这么简单。   谈书銮用力压了一下自己抽动的额角,笑了。   “来。”   谈书銮说:“我看看,看你眼光怎么样。”   换个形态对鬼来说很容易,他看上去和谈善差不多大,粗略看起来没有少胳膊少腿。谈善出门前检视过,又担心太阳晒到他,不由分说扣了顶帽子在他头顶。他大半张脸淹没在帽檐阴影中,剩一双淡漠的唇。   鬼静默了半秒,伸手拿掉帽子,露出完整的五官。日光下他皮肤白得能见到血管,骨相优越。谈书銮一顿,但没有更多的反应。鬼和谈书銮对视,谈书銮伸手以示友好,态度和善:“你好……谈书銮,你可以和谈善一样,叫我哥。”   鬼和他握了手,谈书銮刹那感觉冰水化在了手中。他心下稍诧,瞪了谈善一眼:“这么突然,我也没带见面礼。”   谈善:“不需要啊。”   谈书銮摇摇头,拿他没办法:“进来吧。”   他背过身往前走,谈善意料之中地去拉鬼的手,捏了一下又松开。他掌心出了汗,湿滑地流过。鬼能看到他低头时顶起的颈骨,很快他抬起头,冲鬼大胆地做口型:跑、不、掉、了。   鬼心尖跟着一颤。   他知道谈善大概有一个宽松自由的成长环境,发生什么事第一反应不是“完了要挨骂”而是“我想和家人分享”。他身体里装着爱,鲜花,糖果巧克力和无与伦比的热烈,一下就会淹没掉在他心里孤单游走的鬼。   鬼的目光柔软下来,回握住了那只手。   那块从拍卖场上得来的玉石罩在半透明的玻璃壳子里,上方是一盏冷白的灯。谈书銮不是鉴定方面的专家,也没有相关的经验,但他知道谈善懂,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弟弟。谈书銮让开两步好给谈善腾出空间,问:“你觉得是真的吗?”   谈善一边戴手套一边说:“我得摸摸。”   他忽然看了鬼一眼。   谈书銮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失笑:“你看他做什么?”   他将视线移至鬼身上,后者阻止了谈善的手,他略比谈善高出半个头,压低了身体,注视那块玉的神情无比奇特。顶光灯的照射下,谈书銮察觉他眼里翻涌的黑雾。   半晌,他对谈善摇了摇头。   谈书銮一愣。   谈善干脆利落摘了手套:“不用摸了,假的。”   他本来打算看看那上面的花纹,既然鬼说是假的,那完全没有必要了。   男主人大声嚷嚷:“怎么可能,我花了大价钱搞到,拿着照片问了好几家——”   谈书銮压在玻璃上的身体站直,目光在鬼身上停留了一下,鬼依然望着那块玉。谈书銮微不可察皱眉,接着又对男主人说:“它要是真的你跟拍卖会的主人都能进去蹲两年。”   男主人霎时噤声。   谈善调出手机上原本的图片给他哥看,解释:“这一块的花纹不对,我没见过……”他哽了一下才含糊略,“仿品。”   “最近好像有越来越多的仿制品出现,那批海关的货你老师也说是假的。”   谈书銮没注意他的语焉不详,头痛地捏了捏鼻梁:“不知道什么时候墓室能清理出来,上次炸了一半,里面坍塌得不成样子。”   清出来至少能知道到底里面有没有被破坏过,盗墓的人到底进到什么样的深度。但地质那边的勘测结果他们也拿到手了,整个扬沙县城底下是一片庞大的地宫,保守估计有古代一个城池大小。工程量太大,上面紧急叫停,短时间内不会考虑重挖。   事情复杂就复杂在这里,不清楚墓里的东西有没有被盗,所以无从得知这些传闻来自一千年前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每出现一次都必须找人鉴定,鉴定又不是绝对准确。   “你先回去?”谈书銮吐出一口浊气,“我派人送你。”   谈善看看他,又看看鬼。   他有点想问什么,最后闭上嘴。   男主人家里装修偏中式,红木大楼梯,谈善经过时突然一顿,直直盯着楼梯扶手上金色雕龙的眼珠。   谈书銮:“怎么了?”   他一开始进来也觉得这四颗碧绿的珠子太渗人,男主人跟他解释,这栋小洋楼是法拍房,前一任业主破产后在法院抵了债,他捡便宜买下来重装。   “问他……找什么人装修的房子。”   “碑厅鹤鹿。”   谈善嗓子有细微的发紧,他后背发凉,极慢地说:“棺椁的图案。”   谈书銮心一沉。   警戒线立刻拉出来一整条。   谈书銮终于得空的时候到了下午,他端着两份盒饭去找谈善,谈善坐在前院花园发呆,俩人相顾无言了一会儿,谈书銮把盒饭递给他:“先吃饭。”   他尚不知道怎么称呼谈善带来的人,就问:“他人呢?”   谈善哑声:“太阳太大,走了。”   “给。”   谈书銮又拧开一瓶水。   谈善麻木地接过来。   “这房子装修时间不长,就在两年前,业主姓付,刚装修完家里就破产了,他承受不了打击,心脏病病发晕在楼梯上。当时房子里还有他的情人,报警后没半个月,人携款跑到国外去了。”   谈书銮:“这也不一定就是从姜王墓里面挖出来的棺椁,也可能是任何一座陪葬墓,从保存程度上看——”   谈善手一直在抖,饭粒从里面掉出来。   “他祖籍在扬沙县,两年前突然暴富。”   谈书銮沉默一会儿,说:“是,我们可能要查村子里的所有人。”   谈善将外套领口拉高,遮住嘴巴,突然失去了力气。他拿着矿泉水站起来,用力地捏了一下,唇发白:“查吧。”   “哥。”   谈书銮听见他小声说,“我为什么要生病啊。”   谈书銮一怔。   这些年他们很少再谈论谈善生病那段时间的事,当时他正值竞升当口,父母远在海外照顾做完心脏手术的姥爷。少数几次谈善月假回家会告诉他他头晕,但他实在太忙了,他辗转在各色的宴席上,回到家中累得领带没解开一头昏睡过去。往往他晚自修回来的弟弟还要把他搬回床上,给他煮醒酒汤。   等到那段时间过去,他人还没彻底松懈,立刻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住院后主治医生把头部CT放在他面前,只说了两句话。   一是之前都没发现症状吗,二是现在才来。   谈书銮身上还穿着西装三件套,满身酒水的味道。他手上冷汗一茬一茬地冒,浑身打抖地问:“他跟我说……头晕,视力下降得很快,我带他去配了眼镜——”   医生用细长的指示棍给他圈出一个形状,简洁:“压迫到了视觉神经。”   谈书銮拿起诊断单去住院部缴费。   手术并不是一次成功,谈书銮眼睁睁目睹着病床上的人迅速消瘦下去,睡着时也不安稳地皱着眉心,呼吸机里白雾渐消渐长。   简直是噩梦,没有噩梦会比那一刻更恐惧。   谈善被保护得很好,从小到大吃过最大的苦是小时候滑冰摔跤。生病后身体上的的痛苦没有任何人能和他分担,他又太懂事,抽血吃药不管做什么都顺从地配合,配合到让谈书銮感到绝望。   他第一次感受到谈善的挫败是在对方对着历史课本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他甚至不能背出完整的朝代顺序表,这是他四岁前就能做到的事。   现在他第二次在谈善身上感受到挫败,因为同一件事。   谈书銮心肝脾脏肺狠狠地揪做一团,他伸手去抱谈善,说:“不管发生什么,不是你的错。”   谈善低着头:“可是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没关系。”谈书銮拍拍他的肩,说,“重要的是以后。”   ——重要的是以后。   谈善很快冲他笑了一下,他打车离开,拉开车门前拎着矿泉水冲谈书銮挥了挥手,意思是“再见”。   冬末,道路两边树木凋零萧索,车上的风吹得脸疼。   “明天我们去见外婆。”许一多在电话里说,“你找她肯定是因为鬼的事呗。”   谈善:“谢了。”   “我俩谁跟谁,你跟我说谢谢。”   许一多在狂风中嘶吼:“我要问你个——事!”   “我女朋友又生气了,我包也送了,电影也看了,愣是没给我一个好脸色。”   谈善没忍住笑了:“你为什么又把她弄生气了。”   许一多:“她喊我洗水果,我正打游戏,她就生气了,说我一天到晚只知道打游戏。”   “那确实是你的错。”   许一多流下两条宽面条泪:“我群里问了一圈,都单身,一群出馊主意的,让我买个榴莲或者搓衣板跪跪,没一个靠谱。要不你给我出个主意。”   谈善比他更发愁:“我也老是把人弄生气。”   这句话里的含义不可谓不丰富,许一多先惊了一下,又不太意外地说:“从小我就觉得你与众不同。”   “我感觉他生气肯定比我女朋友可怕。”许一多缩了缩脖子,鬼徒手捏爆人头的阴影挥之不去。   他俩齐齐叹了口气,谈善发表具有前瞻性的讲话:“他马上就要惹我生气了。”   “这你还能未卜先知?”   谈善不答反问:“什么东西在响?”   许一多往背后看,一只丑青蛙坐在茶几上,义愤填膺地叫。他心情复杂,深觉丢脸:“我女朋友买回来的,吵得很。”   小青蛙就说一句话,许一多泄愤地按它脑袋顶上的按钮,按一下那句机械音重复一遍。   隔了半天,谈善忽然乐了,问:“许一多,在哪儿买的,我也想要。”   -   长时间在太阳底下行走还是不可避免会造成损耗,鬼伸开五指,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他最近总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虚弱,他本来以为的状况都没有发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迈入这间公寓的刹那,从体内流失的力量又会迅速回到身体里。   但他目前仍然面临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谈善双手交叉,静静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鬼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和他没有关系。鬼没有和另一个人分享自己痛苦的习惯。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刻鬼都能控制自己,总有少部分时候不能,他尽量减少了一切身体接触以免令自己失控。这建立在谈善不要总靠近他的前提下。   鬼隐隐感觉自己处在深渊的边界,谈善背对他时会显得诱人,他往吐司上抹沙拉酱时会低下头,白皙的皮肤顶起颈骨。鬼喜欢观察那里,有掌握他的脖颈就会掌握他呼吸的错觉。那让他联想到一些容易偏离轨道的游戏,他时常想把对方掼上床头,做一些早就想做的事。   他想和对方融为一体。   他知道对方的体温很高,能将他身上的每一寸冰冷皮肤融化。   鬼忍耐着,克制着,在谈善看不见的地方露出尖利的獠牙。另一颗心在黑雾皮囊下蠢蠢欲动。   鬼露出微笑。   他认为至今为止自己都十分成功。   他对任何不受控的情况感到焦躁,譬如此刻。   大理石桌纹的台面花纹斑驳,谈善坐在上面,双腿悬空小半截。他看了看鬼,说:“我有点累,你可以抱我去沙发吗?”   鬼当然摇头。   事实上人性和本性已经撕扯得他头痛,他不知道一旦开了先例自己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   谈善意料之中地“哦”了一声,他的反应太平淡了,吐出几个字:“你不喜欢我了。”   鬼牙齿“咯吱”地响,他受到重击,眼珠又盖着一层深红,他用阴冷的口吻耐心为自己申辩:“怎么会。”   “我爱你。”鬼轻易地说。   谈善不咸不淡:“哦。”   电视里正在放肥皂剧,吵闹得令鬼心生烦躁,他眼珠不正常地转动,余光捕捉到谈善手边一只巴掌大的青蛙玩具。   他不喜欢任何有体温或者无体温的东西距离谈善太近,他竭力把滋生的阴暗塞回去,为此不得不背过身。   谈善没管他,不如说从鬼拒绝和他接触的那一秒他就这么个冷静的态度。他琢磨半天终于找到按开丑青蛙的开关,用力地按压。   丑青蛙昂首大叫:“宝贝长宝贝短——”   鬼表情空白地转身。   开着暖气,谈善穿了棉质长袖和睡裤,坐在大理石台面上,小腿垂下来晃荡。他刚洗完头发,湿漉漉地遮住额头,也没看鬼,专心致志用手去戳那个丑青蛙的后背。   丑青蛙卡顿一下,顺畅地吐出后半句:   “宝贝生气你又不管!”   鬼脑袋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突突地跳。   “宝贝长宝贝短……”   偏偏谈善可能是故意,也可能是故意,坐在吧台上,抬起眼睛,心平气和地学:“宝贝生气你又不管。” 第46章   鬼喉结无意识地往下一滚。   光线是一团浮动的白, 四肢修长的少年沉在酒柜和吧台夹角处的阴影里,微微低着头,用手去拨弄那只青蛙。棉质长袖和灰裤颜色都浅, 衬得脸庞异常柔软。   宝贝长宝贝短。   宝贝生气你又不管。   他咬字非常的轻, 说完就把注意力再次移到玩具青蛙身上。似乎没什么别的意思, 就是觉得有趣, 所以重复一遍。   但鬼心里刹那遍布蝉鸣和蛙叫,叫声振聋发聩, 吵得不再跳动的心脏都隐隐收缩起来。   宝贝。   ——没有不管。   鬼眼珠黏在他身上,从喉咙里撕扯地发声,发出的声音只有自己一个人听见:“宝……贝。”   这才是他庞大地宫中唯一的珍宝。   谈善没有听见, 自然也没有理会。他半侧身背对着鬼, 一手撑在石台上,睫毛疏密地垂下。过了一会儿, 把自己哄好了,又抬起头来看着鬼:“为什么。”   鬼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 又走了一步。天花板上的灯亮得过分了,鬼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他长高了点,抽条的骨骼在身躯里生长发芽。宽大领口掩住半截平直的锁骨, 是少年人最青涩美丽的时刻。   鬼在心里叹息。   “我和从前不一样。”   谈善:“我没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想到什么他又特意补充:“就是凉了点。”   鬼哑然。   谈善脚上半穿不穿的拖鞋掉下来,“嗒”一声砸在瓷砖上。他仍旧低着头, 盯着自己的拖鞋,没头没尾地说:“你以前都不会拒绝我。”   “轰隆。”   鬼听见自己身体里坍塌的巨响。   他散在一团薄而黑的雾气中,很快整间房子阴森下来。湿冷顺着脚踝骨往上攀升, 谈善侧身, 鬼将他从台面上抱了下来。   “冷么?”鬼低柔地问。   他衣襟上织物死气沉沉,靠近时左胸膛静谧无声, 没有心跳。   谈善将头压在他胸口,说:“还好。”   鬼并不拆穿他的谎言。   谈善踌躇了一下,还是问:“有人挖开了你的墓,偷走了里面的东西。你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吗。   鬼:“都是死物。”   “我会取回来。”   鬼撩开他的额发,那道开刀后的口子长好了,看得并不明显,鬼依然觉得刺眼,漫不经心地接上后半句:“不是现在。”   谈善抓住他衣领的手一紧,又松开:“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   鬼说不需要大概率是真不需要,谈善垂着眼睫,不发一言。   他难过的时候就会这样。   鬼觉得他可爱,去蹭他的鼻尖,改口:“到时候再说。”   “死人的东西,又在地下埋了那么多年,阴气深重。”鬼笑容诡谲,逐渐扩大,“事有因果,不必我亲自动手。”   谈善想问是什么样的因果,但鬼不欲多说,他眼白的地方泛出根根血丝,爬满整个眼球。瞳仁缩成针尖似的一点——看起来像内里碎掉的血色玻璃珠。   谈善突然支起上半身,和他对视。   鬼哄他:“闭上眼,一会儿就变回来了。”   谈善用手摸他的眼眶骨,一声不吭去亲他的眼皮,闷声:“这样也好看。”   他回到熟悉的环境后更柔软也更主动,对鬼有难以言喻的致命吸引力。鬼心底欲-望饱胀得如同吸了水的海绵,每听他说一句话就胀大一分。   要吞掉他才行。   鬼单腿跪上沙发将他放上去,手臂却收紧了。   谈善微微挣扎了一下,沙发很快陷了下去。他被半圈在怀里,显然没搞懂鬼要做什么:“你不放开我怎么下来?”   鬼索然评价:“瘦了,看起来很弱。”   做的时候会昏过去吧。   “……”   谈善:“也没有很……吧,跟你不能比。”   鬼练骑射他搞体测,鬼杀人他跳绳,根本没有可比性。   谈善想了想,还是决心为自己辩解:“我高一拿过长跑冠军。”   “你要看那张奖状吗?”   鬼轻轻地挑起眉。   “好吧,也不是一定要看。”谈善深吸了一口气,抓了抓头发,又去抓自己发烫的耳朵,“我是想说……”   鬼兴味道:“想说什么?”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鬼抵了抵犬齿,谈善伏在他耳边,轻轻:“做不做。”   -   徐流深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明光殿前那一幕,外邦上贡来的石料水青,千里迢迢运来,垫在天子脚下做了千千万万不起眼的地砖之一。   明光殿殿门敞开,徐琮狰在王位之上,他左右两侧侍卫一人手中执弓,另一人手中拿箭,箭身尾羽鲜丽。   日光针扎进眼中,徐流深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是否如同当年杀死他母妃一样。   他记得一切细枝末节的东西,手掌上粘稠的血,匍匐请罪的宫人,拖下去的尸体……还有弯腰的太监手上明黄卷轴。   他孑然一生走至他君父面前的,最后的旨意。   “殿下,接旨吧。”老太监对他说,“王上许诺您的战利品。”   风歇云止,大好晴天。   从此以后许多年。   许多年。   故人相对不能识。   ……   而他此刻严丝合缝在自己怀中。   鬼忍不住喟叹。   他其实有一点过分了。   浴缸里的水满到溢出,谈善呛了口水,他五指原本牢牢抓住了浴缸两侧。鬼长发海藻一般铺满水面,他一手将湿发往后撩,抬起眼梢,五官透着厌倦的冷:“抱我。”   谈善几乎没有犹豫地松手去抱他,失去了自己最后的浮木。   “不管你,变成什么……”他五指插入鬼长发中,因疼痛和寒冷皱起眉,却还是费力地吐字,“我,都……爱你。”   鬼无声地注视他,瞳孔中倒映出他的影子,交织着晦涩和情-欲。   ——本宫应该说什么,但实在是太冷了。本宫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都是暗青色,长出绝望的霉瘢。   鬼的手从谈善打湿的长袖下摆伸了上去,途径后腰,压过他每一寸脊椎骨。雾气深重,他唇深得如同饮过鲜血,形似剪报上一道乌沉薄影,将浴缸里的人彻底覆盖。   谈善整个人控制不住往下滑,后背脊柱骨抵到冰凉瓷砖,在快要溺水的那一刻又被捞出来。求生的本能令他想要挣扎,他不断喘息,抓住鬼的长发竭力想要后扯。   “本宫……”   谈善所有的动作骤止。   鬼发出泣音:“觉得……冷。”   一定很冷。   他在冰冷的陵墓下,在没有一个人回应、漆黑一片的地下腐烂,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找到他。   等他很多年后醒来,和他一样对世界感到陌生的时候,他也并不在他身边。   头顶浴室灯光晃动,谈善用力眨眼,眼里水光闪过。   他失去一切反抗的力气,手指顺着鬼长发往上,抱紧他,沙哑而柔软:“我在你身边……殿下。”   从此以后,我都在你身边。 第47章   谈善猛然惊醒。   深色窗帘牢牢闭合, 卧室床头廊灯开着,暖色调的黄。他一时还不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抬起胳膊肘遮挡, 恍惚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斜立穿衣镜浮起灰白残影。   谈善翻身坐起来, 后腰即使在布料上摩擦都令他倒抽了口冷气。他没敢下床, 怕直接跪下去。等他真坐起来脚尖落地, 浑身筋骨牵连着痛,饶是再有准备还是:“嘶。”   巨大穿衣镜照出他整片后背, 有地方擦破了皮,肋下有指痕,靠近颈骨的地方抵在浴缸边缘太久, 轧出半个巴掌大淤青。   “……”   谈善往头顶套上衣, 侧身看了眼,没忍住用指尖试探着去碰, 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鬼捉住他手腕,弯腰去看他后颈, 很快,冰凉指骨覆了上去,轻缓地揉。   他垂着眼睫, 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谈善在心里叹气,拉着他衣袖去亲他, 位置估算错误,亲到他下巴,“没多久就消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谈善说:“你好像变深了。”   鬼脸色稍霁, 唇瓣在他后颈不带情-色意味地贴了贴,应了一声。正午太阳太毒, 他恹恹地缩进了床头红玛瑙石中。   “当当——”   闹钟响了,是待做事项提醒。来自学校春季开学的选课通知。   谈善双腿盘坐在床上,进入学校教务系统页面选课。点开的那一秒他就意识到自己又忘记密码,不得不登录邮箱找回。邮箱点开后他简单清理了几封往来邮件,点进垃圾邮箱,再次发现来自“用户3182784”的邮件:@Tan,H×A.   谈善猛然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事,他眼皮猛然跳动起来。   H×A。   网站被顺利登陆。   论坛功能一时没办法彻底搞清楚,但谈善最先关注到了私聊,里面躺着一百多条未读消息,很多人给他留过言,问他这件家传的宝贝是不是正品,大概在什么朝代,他给了客观的意见,让他们带着东西去专业机构做鉴定。   最后一条消息回复停在两年前的午夜,他做手术中途。   是一位账号已注销的用户发来的照片,诸多消息中,唯独这一条十七岁的他置顶了。   四周静得谈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红蓝交错的网站背景在眼前无止境地放大,未知在刹那狂扣他心门。   【用户已注销:你好,请估价】   谈善点进对话框,照片内容映入眼帘。他毫无准备,大脑轰然。   照片被模糊处理过,是块分裂的方形印章——顶光白灯下,鲜红底座被破坏得几乎看不清具体字样,其上附着蚊蝇小字。   谈善直勾勾盯着那张分辨率极低的图片,压在鼠标上的手抖得如同癫痫发作。   古代城池之间需过关卡,他收到过一份重礼,能在城与城之间畅通无阻。姜城池近一百七十座,能急调当地兵力上千,受地方官最高礼遇。   而它现在面目全非,“涧”字消失在坑洼不平玉面,再难窥见当初华光。   谈善齿关节“咯吱”作响,眼前冒出大片黑色。他用左手去固定键盘上的右手,竭力下滑。   在晃动页面中他看见了自己两年前未发送的回复,是一行甚至慌到打错,又多次中断没来得及发送的消息:   “你%5*好,请问你(在社么地方6见到这对我……”   你好。   请问你在什么地方。   见到过这枚王世子印。   ……这对我很重要。   谈善额头抵在电脑屏幕上,心口被钝刀缓慢地剜走一块肉。   -   “整个村庄位于扬沙县城西北,村中多泥瓦匠,一年前一名外籍老板看中当地喜山下空地,高价买下办厂,施工队一铲子挖下去挖出一座陪葬墓,铜钱和金币水一样哗啦啦倒出来。县政府动作很快,立刻就立了警戒线。”   “两年前突发横财的十四个村民,人都在这儿。”   谈书銮拿笔在上面挨个画“×”,皱眉:“死了十个?”   “十一个。”   警官手里十四张死亡证明复印件,一阵寒意涌上心头:“今早脑溢血拉去医院,抢救无效。”   “都是正常死亡?”   “是。”   这十一个人死前都求助过心理医生,或者找过神婆道士。活下来的三个人中有一对夫妻,剩下那个在精神病院,叫刘全。   刘全女儿还因为她父亲被江湖骗子骗走十几万去派出所报过警,有立案记录。   谈书銮一张张翻:“接警的警员怎么说?”   “说刘全一看就精神不正常,跪在派出所门口求他女儿不要报警,把那江湖骗子看作再生父母。要转账就转账,两个月里转账金额零零总总高达二十七万。”   谈书銮:“他哪儿来这么多钱?”   警员吞吞吐吐:“没查了。”   “去精神病院问问不就知道了。”   玻璃门上倒映出少年人影子,谈书銮捏着纸张的手一顿,表情变得无奈。   “你没去医院复查?”   谈善走进来,拇指和食指拿着手机两端,把许一多传给他的构建图放在谈书銮面前,连着那张在他手术期间错过,出现在询问中的用户头像,轻轻:“哥,姜王陵被发现的时间在两年前,而不是一年前。”   两年前有人走近庞大地宫,先一步挖开墓室,偷走了墓主人的随葬品。   那里葬着姜王寻回的王世子尸身,还有等待千年的一只鬼。   百叶窗间隙落下大片金色阳光,他看起来像是想哭。   -   “你……”   谈书銮开了车窗通风,最终什么都没有问。他将车载音响关了,扔给谈善一颗包装精巧的巧克力。   “一会儿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半小时。”   谈善将锡纸拨开,糖化在唇齿间,苦得他作呕。   车开上小路,颠簸难耐,他下车时当真干呕,就是没吃什么,吐出来的全是酸水。   精神病院在郊外,冬末,难得出太阳,疗养院护工推着蓝白相间的病人出来活动筋骨。草坪上有人放风筝,线拉得十分远。   “刘全啊,五十七了。他女儿去年年末出国,就把他送来我们这儿照顾。”院长在前面带路,说,“他脑子出了点问题,半夜喜欢坐在楼梯间,跟不知道什么东西说话。”   “都送我们这儿来了,脑子还记得什么事。”   院长用一把粗大得钥匙开铁索,陪着笑说:“他属于高危病患,有狂躁倾向,我们怕他伤害护工和其他病人,就把他关起来专门送饭。”   “我们院里其他病人没这样,谈议员您放心,我们疗养院是有正规经营许可证的,绝对不会虐待病人。”   谈书銮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   院长霎时不开腔了。   谈书銮一只手搭上谈善肩膀,低声提醒:“他精神不稳定,怕突然做出什么攻击行为,保护好自己。”   没有开窗通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药剂混合着腐烂花束,粘稠滞闷。   谈善关上门,后背靠在冰冷的铁门上。他不太舒服,胃里翻江倒海,脸色白得跟金纸一样,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头抬起来——被强行控制在床榻上的中年男人瘦成骷髅,眼眶凹陷下去,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刘全。   他看起来是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精神状态没有院长说得那么糟糕,一直用戴着束缚器的手去抠锁着的窗,有人进来也没有被惊动。   为了防止精神病人自残或者跳窗四周没有尖锐物体,桌角被磨钝,锁孔不可能靠人力破坏。   “砰砰。”   刘全试了半天,突然猛地用头去撞击玻璃,一只眼珠贴在玻璃上,撕心裂肺:“鬼鬼鬼!有鬼——”   “什么鬼?”   禁闭室常年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寂静几乎将刘全逼疯。在这个平常的午后,他突然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他咧开嘴,手扒着窗回头,窗上留下一道恶心的口水印。   铁门将进来的路堵死,进来的人看上去不大。他没什么表情,戴着帽子,五官分割在阴与影的交界处,手上攥皱巴了一张纸。   “什么鬼?”他又不怎么耐心地重复。   刘全坐上床,去揪纸筒里的卷纸,抽出来又撕碎,雪白纸张碎屑落在地上,铺了一层白丧。他眯着眼,这才仿佛把来者的脸看清楚,紧绷的肩颈垮下去,嘀嘀咕咕:“不是,不是,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谈善唇角狠狠一扯。   “什么鬼。”   刘全笑嘻嘻地松手,卫生纸全落在地上:“没有。”   谈善转了转手腕,朝他走过去,无声笑了:“是吗?”   刘全眼珠神经质地一缩。   阳光折射,寒冷的银芒在对方长袖冷漠地闪过。他只是来精神病院求清净,并不是真的神经失常,刘全下巴错位地响,举起拳头“嗬嗬”挥过去。   先动手就不怪他了。   谈善生挨了这拳,身体一晃站稳。他舔了舔牙齿,袖子里巧克力锡纸飘下来。   刘全根本来不及反应,傻楞了半秒,“砰”被捶在墙头。   妈的。   压在他耳边的人吐字清晰:“我耐心不好,一分钟。”   -   监控室内院长心惊胆战,不敢回头看。老天爷,这可是谈议员的亲弟弟,要是出了事他整个疗养院都他妈要完!   谈书銮坐在宽大的靠椅上,左手搁着一杯白茶。他四平八稳地坐直,双手交叉在小腹处,指了指监视器,略一挑眉:“我看他精神很好,你们院里的精神病证明都这么开的?”   院长腿一软:“是是是他给了我们一大笔钱——”   “啪!”   谈书銮手里几厘米厚的纸全甩他脸上,冷笑:“滚去警局!”   院长冷汗涔涔,他一屁股坐下去捡地上的纸,再抬头去看时坐在靠椅上的青年恢复正常,他身边男人身材极高大,高山巍巍一般立在他身后,低笑了一声:“生这么大气?”   谈书銮抵着太阳穴,取下银丝眼镜,平静地一视同仁:“冯寅错。”   “滚远点。”   -   “两年前我在家里院子里打井水找了村里另外七个兄弟帮忙,挖了……嘶……挖了大概三米挖到一块古砖!”   “怎么都挖不下去我们就用炸药炸开了——”   “棺椁的木头味道很奇怪,里面泡着褐色的液体。我们村长说那是尸液,用来保存尸身,我们应该挖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让我们不要声张,也不要惊慌,他来处理,我们只管闭嘴拿钱,到时候里面的东西大家一起分。金子玉石什么都还好,其余的一定要记得打碎了再卖。村里刚好有开采玉石的矿,也没人发现。”   刘全坐在审讯室室里颓然地搓了把脸:“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我是……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座王侯墓,我们运气太好了,一铲子下去挖到了主墓室。”   这桩倒卖文物的案子终于要水落石出,冯昇手压在刀疤上,被盗墓贼砸得那一下还隐隐作痛。太无知了,他强压怒气问:“村长叫什么?”   “周富光。”   刘全喃喃:“周……富光。”   他被压着肩膀出审讯室,跟他打了一架的年轻人刚做完笔录,后者突然沙哑地开口:“刘全。”   “除了金币铜钱,你们还看到了什么?”   刘全脚步一顿。   他背对着谈善,被手铐铐住的双手发着抖。侧面是警局“正衣冠”的长镜,不用回头余光都能看见那张熟悉,令他精神恍惚的脸。   “鬼。”   “我们在棺椁上,看见了……”刘全直勾勾地盯着谈善身后,吞了口唾沫,惊惧地,不成字句地说,“看见了……鬼。”   “有鬼!有鬼!不是我干的,我没有你找村长是他把钉子——”   他身体里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挣脱压着他的警员往外冲,踉踉跄跄跑下台阶,摔了一跤迅速爬起来,一脚踏上大马路。   警局外十字路口红灯骤变,货车司机拉手刹。   “砰!”   巨大撞击声。   深夜,头顶没有星星。   警笛狂鸣,救护车声音近在耳边。谈善追出去的脚步刹那停下,他欲拉的手收回,手撑在膝盖上,很深地吐出一口气。   ——鬼并没有出现在他身边。   刘全出现了幻觉,在过去两年间他大概不止一次出现过幻觉,甚至因此对妻女大打出手。妻子忍无可忍,一年前和他离婚。   匆匆而至的警员往外跑,慌乱中有人推了他一下,谈善如梦初醒地站稳了,撑着台阶缓慢地往下坐。   什么……钉子。   “垫垫肚子。”谈书銮递给他三明治和咖啡。   谈善实在吃不下,脱力地摇了摇头。   谈书銮问他:“还去吗?村长周富光家里。”   谈善双手捂着脸,从牙缝中豁出一个字:“去。”   扬沙县城距离这里三百多公里,高速走完转省道,省道完走乡下小路,再到底下的村。高速谈善开,他刚拿驾照没多久谈书銮不放心,一直盯着,小路实在不好走谈书銮开,统共也走了七个小时。   正好路口有辆拖车开出去,谈善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问:“你们……村长住哪儿?”   “村长啊,这么晚了你们还找他有事。”   拖车司机遥遥一指最高的亮灯处:“那儿,地势最高的地方。”   “等等。”   谈书銮正要走谈善又问:“他一个人在家?”   “不吧,他后娶回来的老婆也在。”   拖车司机心一凛:“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后面一辆车按喇叭,拖车司机定睛一看,好家伙,上十辆车跟着,有警车也有私家车。他不敢再看,匆匆踩油门走了。   “他后娶回来的那个,祖上出过道士,叫齐珍云。”谈书銮多嘴了一句,“刘全提到过。”   谈善没说话。   村长周富光的家在整个村里地势最高的地方,三层乡下小别墅顶楼开着灯,夫妻俩没睡。周富光戴着老花镜用放大镜看世界地图,齐珍云给他放了洗脚水,催他洗脚睡觉。   周富光嘴上应着,动作却没停:“我看着哪儿好。”   齐珍云说:“哪儿都好,这么多钱……”她冲保险柜努努嘴,“还有金子,什么地方去不了。”   周富光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舍不得:“你不懂,人老了还是要落叶归根。”   “那铁索跟铜镜都给挖墓的人掘断了,这一时半会儿没找上门算你命大,还留这村里不是等着人报复吗?趁他找人的功夫顾不上咱们,走了才是”   齐珍云嘴快:“要留下你留,反正我要走。”   周富光叹了口气,拿下老花镜放回盒子里:“我总觉着不安心。”   “事都做了你跟我说不安心,安心才是不正常。”   “要不是你找我爸,他还不稀得做这种断送福荫的事。”   齐珍云:“周富光你要是个男人就别后悔,逢年过节叫人在我爸坟前烧纸磕头,不磕够一百个我齐珍云跟你没完。”   “我快六十的人了。”周富光将腿放进脚盆,他腿上也长了老人斑,“半只脚踏进棺材,也没什么可后悔。”   齐珍云得了他的准信眉开眼笑,又殷勤地去给他擦脚:“这样才对。”   门响了。   “你好,有人在吗?”   周富光和齐珍云对视一眼,后者下床穿了鞋去开门:“这么晚了弄啥子——”   “倒卖文物,请二位跟我们去警局一趟。”   齐珍云死死按着门,脸色煞白:“你们……你们搞错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文物。”   一面铜镜中倒映出她尖削下巴。   谈书銮碾灭烟,将铜镜背面铭文对着她:“楼梯上踢了一脚,顺手带上来了,解释解释?”   “请警察进来吧。”   周富光摸索着将老花镜戴上,呼出一口浊气:“我们都认。”   -   刘全家的后院堆满杂物,清出来时已是黎明。天将亮未亮,人身上都是潮气。   谈善坐在距离那口枯井十米远的地方,真清出来了却不敢看。   周边种了一棵橘子树,早枯死不知道多少年,不会开花也不会再结果。刘全把它砍下来,树墩塞进了井里,移出来费了点功夫。   周富光戴着手铐指认现场:“两年前吧,当时村民告诉我这里挖出了古钱,我来一看确实是,就把里面挖通了,偷出去不少东西。”   “你不知道这是违法犯罪?”   周富光淡淡一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一直在看站在井边迟迟没有往下看的年轻人,后者低着头,冲锋衣拉链立起来,遮住了下巴。   晨雾深重地压在他背脊上,他和这里所有为找到墓室而高兴的人都不一样,他沉默着,盯着那个黑黑的,深不见底的洞,放在口袋里的手在颤抖。   警察压着周富光往车上走,他路过了,忽然说:“别下去看了,骨头上我们钉了铜钉,三十二颗,七根铁索,我都记着。”   谈善手掐进掌心,简直没能感受到疼。   周富光说:“我们怕他出来,他还是出来了。”   年轻人没说话,周富光上了警车,想起两年前的深夜,七个毛头小子冲进他卧室,兴奋地说自己挖到宝贝了。   他披着衣服打着手电爬梯子下井口,水没涌出来,倒是见着一个青色长裾的年轻男子,华服乌发。土腥味那么重,他害怕得直抖,站也站不起来,手电掉在地上“哐当”一声响。年轻男子坐在自己的棺椁上,听见动静转过来看他。   遍地都是金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巨大宝藏堆满耳房墓室。   “你要什么?”   对方笑了一笑,暗沉地宫亮得如同白昼:“我想请你找一个人,大概……”   他想了想,回忆道:“十七八岁,是一个……”   “很……”他又笑了,说,“我不记得了。”   “他会来找我的,你当作没见过我好了。你想要什么,我赠给你。”   周富光闭了闭眼,上车前停下脚步,“咚”一头撞在警车上。   他额头上的血顺着眉毛流进眼睛,身体软绵绵地倒下去,半仰着头,最后一眼看见了那只鬼,鬼身上没有锁链,说自己许多年没有跟人说过话,问他有没有娶妻。   -   井没办法下,谈善脚生根地扎在边上,呼吸跟吞了一千根针似地痛。   他熬了一整夜,眼睛里面都是血丝,眼压高得厉害,心脏跳得也快。谈书銮喊了他好几声,他突然回过神,沙哑地回:“怎么了?”   谈书銮戴上手套:“底下炸成那个样,没办法进。没你的事了,你回家,今天十五,记得跟爸妈打个电话。”   十五.   谈善猛然被戳了一下,拔脚就走。   他走完才发现两腿站麻了,差点往底下跪,被谈书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谈书銮抓住他胳膊才发现他抖得不成样子,拧起眉:“谈善?”   谈善抹了把眼睛,很快冷静下来:“我先回去。”   刘家后院连着祖祠,两年没打理荒得厉害。院子里除了那株并不高大又枯死的橘子树外倒是活了两棵槐树,两棵栽得密,地上树干分开,地下的根茎早纠缠在一起。   其中一棵顶上站着乌鸦,绿豆大小的眼睛注视着打破村子宁静的陌生人。良久,它拍了拍拍翅膀,从树上飞走了。   -   一路上谈善根本没办法睡觉。   他也不知道鬼会不会跟过来,大概是没有,不然他应该会出现。   高速路口封闭了一阵,久雨乍晴起大雾,到中午才能走。车流全部往乡道上驱散,路边上有人卖梨子和冬枣,黄的梨,褐红的枣,拖车拉了一筐又一筐。   鬼应该也没吃过这些后来才出现的东西,谈善下车要买,称重完扫码的手僵在半空。卖枣儿的大叔以为他不想要:“怎么了,这枣儿和梨都甜得很,自家种的,没有打农药。”   谈善接过塑料袋,一声不吭付了钱。   他坐上车,车流缓慢地超前移动。一辆辆私家车摆满高速公路,龟爬一样前行。   远处山路崎岖,金光穿透云层。   谈善望着手里的枣儿,后知后觉地想——哦,鬼变成了鬼,所以没办法吃下任何东西。   以后不管他看见吃的喝的玩的想和唯一想要分享的那个人分享,他都会经历相同的清晨。   谈善捏紧了塑料袋,手上勒出一道红痕。   ——他心里突然有极其疯狂的念头,那念头在心里撒豆成兵,犹如燃烧野火,越烧越旺盛。   -   下午快两点,室温最高的时候,谈善推开家门。   他两手空空,撑着鞋柜换鞋,抬头时眩晕了一瞬间。很快,更大的恐惧攫取了他。   走前他没关暖气,确保室温升到鬼能够自由活动觉得舒适的程度。虽然可能并没有用,但他依然做了。   暖气关了。   寒冷如影随形。   谈善惊出一身冷汗,梭然抬头。   “徐流深!”   每一间房间空荡荡,没有人回应他。   谈善又喊了三四遍,他简直遏制不住内心的恐惧。   “徐……”   侧面穿衣镜浮起淡影。   “谁惹你不高兴了。”   鬼离他很近,捏住他下巴端详他,眼睛轻微地眯了眯。   “没有。”   谈善提起的心重重放下去,他咳嗽了一声,竭力放轻声音,细听嗓子眼在抖:“暖气为什么会关。”   鬼费了点功夫理解,也皱起眉:“不知道。”   他大部分时候碰不到任何除了谈善之外的东西,顶多刮刮风,但众所周知,刮风是不可能导致暖气断供的,至少他刮的风不能。   谈善点开手机,发现欠费通知。他浑身还在不停往外冒冷汗,后背湿透了,黏在背上。他脱下一夜未换洗的外套,揉了揉脸:“为什么不出来。”   眼睛太红了。   鬼一顿,骤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天气不开暖气即使是正中午还是微微发冷,谈善却根本不在意,光脚往吧台方向走。他穿透鬼往前走,声音哑得像在烟囱里熏过:“徐流深,其实我也害怕。”   “你是真的吗?我总觉得自己在做梦。”   青蛙还放在昨天的位置,谈善甩掉拖鞋,脚跟往石台侧面轻轻一靠。他脚趾在上面踩了一下,冰得一哆嗦。但他又不愿意双脚悬空,那让他没什么安全感,于是他将整个双脚提起来放上台面。酒柜上位置有限,他不得不弯着背,拱起足弓,双手环住自己的膝盖,小小一团蜷缩进夹角阴影里。   “你说走就走,万一真的消失了怎么办,你把我一个人扔下。”谈善自顾自说,“……没有跟我说去哪儿,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   “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什么也不告诉我。”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没有抱怨,只是陈述:“你没有回来的话,要我怎么办啊。”   头顶六面形灯饰折射出明亮的光,落在他眼睛里,碎成无数颗晶莹的小钻。   鬼五脏六腑挤做一团,在嗓子眼横冲直撞。   谈善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他,重复道:“你如果突然消失,我怎么办啊。” 第48章   “你要是不见了, 我怎么办啊。”   周边是陌生的家居和冷硬的钢筋水泥,有一刹那鬼脚下生了根似地往下扎,扎进这座千年后他还陌生的城市中。   鬼试图靠近, 耐心询问他的异状:“你身上有湿土的味道, 你去了什么地方?”   谈善打断:“你的身体呢?”   鬼怔了一秒。   谈善咬着后槽牙, 艰难地问:“你的身体……在什么地方?”   鬼轻描淡写:“帝陵中。”   “没有什么别的要跟我说?”   一夜未归, 他裤腿上沾了泥点,眼睛红得和兔子一样, 视线仍执拗地望过来。   鬼想说什么,然而仅仅张了张嘴,胸腔里便传来空无的叹息。   “想看么?”   整间公寓阴冷下来。   谈善瞳仁惊缩。   七根腕口粗铁索悄无声息爬上鬼身后, 分别锁住他四肢、脖颈和一对琵琶骨。鬼浑身关节鲜血淋漓, 仍拖着“啷当”铁索吃力前进一步,倒是笑了:“我也不大记得那具尸体, 想来位置没错。”   两年前,有人进入墓室, 他被诓骗回到自己的肉身中,四肢、脖颈和琵琶骨贯穿沉重锁链。他尝试移动,每移动分毫就会带来难以忍受的钻心疼痛。地宫湿冷, 沉重铁索生出黄色锈迹,锈烂在他血肉模糊身体里。   始终没有人来找他, 鬼后知后觉有一点疼了。   “跟本宫无关。”   本宫才不是冷血怪物。   鬼很快变回原来的模样,舔了舔上唇,见谈善一直沉默突然解释:“陪葬物上有阴气, 他们……”罪有应得。   “对不起。”   鬼一怔。   谈善血压几乎是飙升上去, 他眼前一片模糊,压着额角用力地喘气, 迅速:“对不起。”   “能变回来,”谈善语无伦次,“不,刚刚那样,你愿意,我能碰……吗?”   有什么好碰的。   鬼感到疑惑。   但这并不是很难达到的要求,于是鬼靠近了一点。   下午太阳光线太强烈,照得谈善眼花,他手一直在抖,眼睛没有办法挪开——非常大面积的创口,人体表面积就那么大,要遍布三十二根长钉。钉与钉之间连接的地方皮肉成片溃烂,流出脓疮。王世子生前极爱洁,一日要换三套衣物,他下葬时一定冕冠朝服,配饰齐全。   但烂成这样,里面大概会长虫子。   怎么能这样。   他脖颈垂着,手一直悬在半空,距离鬼的腰腹不过毫厘,指尖探出,是个想摸又不敢的动作。角度原因鬼看不见他的表情,焦躁地抵了抵尖牙,弯腰想要凑近时倏忽一僵,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   温热的液体。   鬼怔住,抬起头。   谈善咬紧了牙。   他胸腔里装了一台年久失修的鼓风机,濒临死亡地”嗬哧“转动,每转动一次都能将肺腑里血肉刮下一层。他痛得要死,恨得要命,偏偏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竭力将牙齿血沫咬碎了往肚子里吞:“你的身体……会对你现在有什么……影响吗?”   手背上一刹滚烫仿佛是错觉。   人的喜怒哀乐距离鬼太远了,鬼身上丧失了属于人的一部分情感,已经不太能第一时间感受到对方传达的情绪。   “跟你没关系。”   鬼很快变回来,抬了抬手,湿润的痕迹顺着手掌往下,落在食指上。想了想,回答他上一个问题:“不会。”   “也不会消失。”   谈善环住他脖颈的手一顿。   “帝陵凶煞,易养鬼。”   鬼脊梁骨抻直了还是痛,骨头里一阵阵发冷。那种冷自手指受烧灼起开始发麻发痒,仿佛他裸露的白骨上又在长新肉。   谈善半抬头看他,并不怎么相信。   “不会消失。”   鬼似真似假半哄他,兴致又起来,食指撬开他齿关避免他咬伤自己,另一手探进他后腰,单臂将他从酒柜吧台上抱下来,沙哑声线中带着奇异的安抚:“咬。”   谈善含着他食指敷衍地咬了一下,他对鬼的话持怀疑态度,又问:“和尚说你会消失,有没有什么——”   鬼手指抽出来,逗猫似地去蹭他的脸,态度漫不经心:“信他还是信我?”   谈善犹豫了半秒。   有一秒他被说服了,鬼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件事,他刚想要再确认,那根食指再次顺着他口腔软肉往里,捅了他个措手不及。   鬼垂眼面无表情:“谈善。”   “……”这么被抱着不上不下,谈善悬在空中的脚趾狠狠蜷了一下,叹气:“没有,信你。”   鬼打量他,目光中含着显而易见的兴奋。谈善微微吸了口气,将脸埋进他肩膀,默许:“关窗帘。”   -   窗帘颜色深,室内密不透风。电费到账后暖气重开,气温太高,背脊上都是热汗。   鬼得到很多的爱和纵容。   短暂清醒间谈善很想问他什么,但他太累了,一夜奔波又心绪起伏,到此刻悬起的心才完整落回地面。   鬼将他汗湿的额发往后拨,“怎么了?”   谈善盯着他半天,摇了摇头,说:“生辰快乐,我爱你。”   他累得说完就睡,鬼在黑暗中注视他,从眉眼到鼻唇。   鬼很轻地笑了。   -   梦境混乱,谈善眼皮沉重。   他梦到十九岁的徐流深。   区别是那时的王世子并没有遇到他。   王世子要过生辰。   姜王宫热闹非凡,各国奇珍争先往宫中抬,半人高的红珊瑚,巴掌大的绿翡翠,令人眼花缭乱的珠玉宝石、黄铜器具。   还有天下绝色的美人。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们日夜苦练,琴棋书画乐器舞技,盼望有朝一日能出现在王宫宴会上,得王世子青睐。   整个姜王朝对王世子有近乎狂热的崇拜,人无完人,但世间就是有他徐流深。   反正谈善这么觉得。   是个人都有性格缺陷,相比之下王世子的脾气在谈善这里顶多算可爱。谈善真想不出这人身上有什么缺点,长得好看什么都会,擅长学习,对爱人有求必应。   曲水流觞,宫宴上美人大展身手,美目流转,含情带嗔。谈善坐在宴席间变成千千万万大臣之一,不由得挑剔:长得没徐流深好看,琴弹得没他好。   显然,徐流深不是“曲有误,周郎顾”的类型,在这种规格的宴会上犯错一个不慎就是掉脑袋的大事。琴音淙淙流淌,高位上王世子冕冠华服,单手抓了精巧的酒杯把玩。   他没什么表情支着下颔听,谈善隔着一川浮动光影看他,心知他不耐烦。   他不爱琴,少时夫子教学,众所周知世子六艺礼中顶尖为琴,但他并不喜欢这玩意儿,他嫌手痛。况且教琴的夫子最为严厉,动辄言语责骂,他同样不喜。   但他也并不会让别人看出他不喜爱这东西,毕竟姜人喜好乐器,每宴请宾客势必要请琴师上门。他是一国世子,一言一行会被无限放大。今日传出他不喜琴,明日琴行生意都要凉大半。   总有人给他送琴,他未看一眼叫下人收了去。送琴的官员惶然,他又说:“本宫甚爱。”   官员便喜笑颜开。   王世子安安稳稳过了十九岁生辰,姜王昭告天下为他选妃,清河崔氏小女崔春妩脱颖而出,入住元宁殿。   同年,他大败梁军,梁王为求自保将梁公主送入姜王宫。   他大婚,同时有了正妃和侧妃。二妃容貌顶尖,才情出众。   封妃大典上谈善远远望着他,青年世子静如流水深潭,已经少有人能看清他心中所想。他抬手敬四方官员的酒,身侧世子妃安静柔顺,看向夫君的眼神含羞带笑。   他二十一,有了第一个嫡子。   后来的事没什么可说,姜王年迈,他名正言顺即位,后为制衡朝堂,或者其他,又有了数不清的宫妃。   潮起潮降,日升日落,他寿终正寝,活了七十八岁。   ……   谈善眼皮惊跳,满头大汗惊醒,一睁眼和梦里出现的人正好对视。   “你在做噩梦。”鬼用比平时低的声音问他,“梦到了什么?”   谈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支起上半身去亲他:“没有。”   他否认:“没有做噩梦。”   鬼:“你叫了本宫的名字。”   “梦到你了。”谈善想了想,“是个好梦。”   鬼狐疑地眯起眼,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谈善胸膛仍在起伏,他转过头躲开脸,去看墙上的挂钟。   “还好没睡过。”   谈善松了口气:“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鬼看他一眼,懒洋洋:“没有。”   “真没有?”   谈善压着眼皮,飞快地亲了一下鬼,鬼唇角往上一挑,看着他说:“没有。”   ……   开学还有四天,后面几天尽胡闹了。   谈善抽开一天跑去他哥办公室打听盗墓案进展,谈书銮审了不少人,几夜没睡身上都是劣质香烟的味道,办公桌上茶都凉了好几回,他边喝边皱眉,说:“还算顺利,你到底去医院复查了没有,张医生电话都打我这儿来了。”   谈善:“去去去,下午就去,许一多在楼底下等我,问完我就去医院。”   谈书銮伸手一指:“再信你一次。”   “没什么好说的。”他伸手去摸谈善的头,放轻了声音,“二十年起。”   说的是共犯齐珍云。   谈善:“让她别出来了。”   谈书銮握着杯把手往口中送的动作顿住,办公室磨砂玻璃上映出谈善的侧脸,谈书銮恍惚意识到谈善已经和他一般高了,他不太记得上一次谈善对他说“我想要”是什么时候。   他笑了,递给谈善一盒薄荷糖:“本该如此。”   -   “也就你还能找你哥了。”许一多打方向盘导航市医院,念念叨叨,“你是不知道最近想往你哥那儿送礼的人数不胜数,门都没摸着。”   “对了,我外婆那儿还去吗?那么远,没车没索道的,动不动封路。”   “去,等你外婆有空。”   谈善靠在车窗边吹风,顺手给他目的地改了。   许一多眼睁睁看着目的地变成“大悲寺”,大为震撼:“去寺庙?你不是不信佛?上回期末我们都去求神问佛,你还说封建迷信不可信来着。”   “有点事问。”谈善眼神沉沉,“我去找人。”   寺庙不近,驱车前往要近两个小时,路不熟,他们到时正是黄昏向深夜过渡的时间。   这座佛寺传闻有几百年历史,危墙欲塌,后经多次修缮已经脱离原本模样。红墙砖瓦隐没暮色四合中,长桥石墩,昏得如同通向奈何桥、幽冥地。   朱红正门上镶铜环,僧人正在杂扫,见有香客前来双手合十,善意道:“今日太晚,已闭寺,不知道二位可有急事。”   许一多:“啊?这就关门了,你们怎么比公务员下班还早啊。”   僧人但笑不语。   大悲寺声名在外,僧人见过不少人千里迢迢前来求签问卜,拦在门外并未破例。   谈善:“我找王道决。”   僧人眉心一皱。   寺庙寺庙,谈善天然排斥这种地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雄宝殿庄严神圣,佛祖高坐莲台之上,拈花带笑。   冬末春初,寒意尚在。和尚穿着布鞋,踩过湿漉漉石板和一地残花花蕊。   “上柱香吗?二位施主。”   谈善摇了摇头。   紧接着许一多也摇头。   和尚笑了,说:“也好。”   路过一处大殿,谈善停下脚步,问:“那是什么?”   一排排烛火在暮色中跳跃,烛灯橙黄暖融。高大佛像俯身,错眼望去仿佛在笑。   “供灯。”和尚答,“为过世亲人所点,盼望逝者来生安乐。”   谈善久久没动。   “不用往前了。”   谈善:“我只有一个问题。”   “不到四十九天了。”   和尚注视他良久:“他是鬼,鬼没有办法在阳间生活。一只北极熊跑到了热带,它的皮毛会被日光灼伤,它也无法找到进食之物,久而久之它会变得虚弱,最终走向命运的既定之路。”   谈善沉默一会儿,说:“他和别的鬼不一样,他能碰到……”他甚至能碰到桌椅,青天白日能被第三个人看见。   “没有鬼不一样。”   “你将他送进寺庙,我们会为他超度。”   和尚叹了口气:“人鬼殊途。”   谈善转身就走。   和尚在他身后说,眉目似有苍凉之意:“你亲眼见过了,他会在你眼前灰飞烟灭。”   夜晚凉风骤起。   谈善脚步未有停顿。   风雨欲来,山寺笼罩在一片压抑深灰中。   乡间小路,车开得非常慢,黄土路边有挑货的爷叔,扁担压弯,裤脚藏蓝。   许一多降下车窗,斟酌道:“这个事……我们要不等等,万一四十几天后鬼没消失……”   “我不敢。”   谈善坐在副驾驶,狠狠揉了把脸:“许一多,我不敢。”   要他坐着等无异于一场豪赌。   谈善控制住翻江倒海的情绪,看似冷静实则疯狂地分析:“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还能回去一次,我告诉他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再遇见我,他不会等这么多年,也不会……只要他没有死,寿终正寝,不要……早逝,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确定?”许一多费劲儿理解他的意思,挠了挠头,“但如果你回去……阻止他死亡,现在你们根本也不能在一起了,不都前功尽弃了吗?”   “我……我不知道。”   许一多看出他快要崩溃了,讲话颠三倒四:“我觉得他遇到我之后变得很倒霉,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不知道他本来有很好的一生,王位一步之遥,权势地位唾手可得,但他遇到我……他死的太早了。你懂吗,他死的时候不到……不到二十岁。他生前受王朝百姓敬仰,死后被人……被人那样对待,我只是想想就根本难以承受。”   他何止难以承受,简直要发疯。   谈善捂着脸,哽咽了一下:“他一个人在很黑很黑的地方呆了很久,他其实很怕黑。地下又湿又冷,他手腕还有旧伤,一定疼得要命。钉进他身体里的长钉有食指那么长,食指那么长穿透了他整个肩胛骨……”   “我……”谈善嗓子哑的不像话,“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梦到他一个人站在墓室里。”   他可能有一点儿应激。   许一多乐观道:“但是都结束了。”   谈善很累地伸手遮住眼睛:“我不知道……鬼的身体没办法,他告诉我不会,但他也并不对我说真话。和尚说他如果不能在七七四十九天内投胎……他就会灰飞烟灭。”   许一多抓耳挠腮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怎么就能保证你回去之后鬼就能顺顺利利活着,万一他还是等你呢,那不又要重来一遍。”   谈善半天没说话:“什么?”   “还有件事啊……”许一多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你有没有问过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纠结道:“就算你想回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你也要先知道他怎么死的吧。”   谈善愣住:“我还没有问过。”   ——他为什么还是会死。   车终于从乡路开上马路,许一多真诚地建议:“要不你问问,这事儿……吧,我觉得你可能要跟他商量商量。”   谈善闭了闭眼:“我知道。”   许一多把车停在公寓楼底下,决定发表一下重大讲话,他刚说了一个字,发现谈善用后脑勺对着他,注意力明显被吸引。   许一多:“看什么呢?”   他也顺着谈善的视线往车窗外看。   八点快九点,夜风凉爽,公寓楼下都是出来玩闹的小朋友,衣服穿得五颜六色,满场子跑。胡乱冲撞间有人被撞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许一多扭回头:“没什么好看的啊。”   谈善从车座里捞出一瓶汽水,心不在焉地拉环扣,“噗呲”汽水冲撞,他没说话,一把推开车门往下,往前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另一只手敷衍地往后一抬:“明天学校见。”   许一多:“……”   啧。   吵。   鬼冷冷皱起眉。   男孩坐在他脚底下哇哇大哭,身边糖果撒了一地。他跑着跑着在一个大哥哥面前摔了一跤,装水果糖的袋子洒了一地,膝盖火辣辣的疼。   哭得太大声了。   鬼抬脚欲走,一僵。   他裤脚被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童声断断续续抽噎:“哥,哥哥,你能帮我捡——”   鬼神色莫测地低头,阴影中他帽檐下的脸雌雄莫辨。男孩呆呆仰头,直愣愣打出一个哭嗝。   谈善绕过半个广场过来时男孩的爷爷已经找过来,抱着孙子连连道谢,男孩怀里抱着一大袋水果糖,五颜六色,膝盖也被挽上去,露出擦破皮的地方。   “谢谢!谢谢哥哥帮我捡糖!”男孩用力挥手,唇颊边冒出小小的酒窝。   谈善站在鬼身后,听见鬼冷淡地说:“不谢。”   男孩在爷爷身上扭动,从塑料袋里哼哧哼哧掏出一颗最大的糖,郑重其事地递给鬼:“给,草莓味。”   他长得胖乎乎,虎头虎脑。爷爷根本按不住,又急着检查孙子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口,一时不慎差点把人摔下来。   鬼一把接住,男孩又开始在他身上扭动,抱着他脖子在他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谢谢哥哥!”   “你好冷哦。”   鬼:“……”   鬼额头上青筋跳了跳。   谈善忍不住想笑。   “哎哟乖孙,摔成这样。”看见男孩膝盖上的伤爷爷眼泪差点掉下来,着急地吹气,“爷爷的心肝,乖,不痛不痛。”   鬼忽然静了静。   老人扔在给男孩拍腿上的灰,心疼万分,他脸上的表情似曾相识。   “等很久了啊?”   月光遍撒整个喷泉广场,流水映圆月,枯枝落叶从头顶树梢落下。   鬼很慢地转身。   谈善单手拎着瓶罐装可乐冲他笑,解释:“我去找我哥,开庭的时候想去旁听吗?”   他眼睛在笑,唇也在笑,却看不出什么快乐的意思。笑容寡淡,难以支撑。   鬼伸手抱他,谈善一愣,没躲开,手里被塞进一颗珍珠一样圆的硬糖。   他手指无意识地一蜷。   “别难过。”   别为他难过。   鬼在他耳边低声:爱比恨重要。” 第49章   爱比恨要重要得多。   鬼从墓室里爬出来没有第一时间复仇,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村民对他来说像遍地爬的蚂蚁,随时能处置。   被盗走的陪葬物不过是庞大地宫中的九牛一毛,他并不放在心上。   谈善将手里那颗硬糖攥紧了, 硌得他掌心泛出微弱的疼, 他难以遏制地开口:“你有没有……”   鬼:“没有。”   “本宫从不后悔所做的任何一件事。”   谈善:“可……”   “没有那么多的可是。”鬼五指压在他后颈逼迫他靠近, 瞳仁幽凉, “从下葬那一日起,本宫就做好承担可预料和不可预料的准备。”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鬼五指穿过他发间, 微不可察地抬唇,说:“除了你。”   公寓楼前台阶起伏,周边开满早春小白花, 在夜风和路灯下摇摆。   “为什么还是死得那么早。”   谈善趴在鬼背上, 低垂着眼睛碰他的肩胛骨,从上至下, 凸起的骨头流畅地隐没在皮肉下。最终他用掌心盖住,小声说:“我走的时候明明好好的, 没有人照顾好你吗。”   鬼偏过头去亲他,没放在心上:“病逝。”   谈善还想知道更具体的:“姜王宫那么多大夫,没有人能治吗?”   鬼说:“没有。”   谈善“哦”了一声, 拆了包装纸,吞了糖又去亲鬼。他口腔里一股草莓味儿, 甜得要命。   “难不难受,药是不是苦。”   鬼嘴里多出一颗糖,背上飘着一根羽毛, 又仿佛是天下最沉的珠宝, 压得他冰冷血液都发热。   “还好。”鬼声音变得低,生怕惊扰什么。   湖滨道, 杨树抽芽,背后的人呼吸时轻时重:“明天我要上课了,等我上完课马上回来陪你。”   “我家附近有个老裁缝店,你想要什么样的衣服,我带你去量一量尺寸。”   “我有很多的钱,钱就是这个时代的通行货币。我回去把银行卡给你,密码是772368,你管钱好了,我不会。”   “你想不想要一栋楼,没有左邻右舍会比较清净,你说要我给你买。”   谈善要睡了,声音越来越低:“周末我们可以去动物园看孔雀,或者海洋馆看鱼,看电影也行。不看什么呆在家里打游戏也可以,我教你,做什么都行。”   鬼深吸了口气,肺腑间充斥不知名花香。   “好。”他低低应。   无数根触角伸进他死寂胸膛,将模糊血肉掏出来,种满各种花。   -   思政课没人听,谈善抽了根笔转,在草稿纸上画地图。下课铃响,许一多跟他咬耳朵:“附近市里的寺庙景点我都打过电话,没问出什么,江湖骗子倒是遇见一个,开口找我要两千五,说药到病除,保准儿吃了药再也看不见鬼。”   “这不诈骗吗?我一新时代新青年能受这种骗?”   谈善:“……知道就行。”   “你外婆怎么说?”   许一多:“她出门去给人看风水,也没办法解决你的问题。但她让我们去找山里另一个老人,说兴许能有办法。”   许一多外婆住在字面意义上的“深山老林”里,谈善被许一多抓去见过一次。许一多小时候最怕去见自己外婆,他总拉肚子,外婆是半个神婆,一眼看出他什么时候跟着哪家臭小子偷吃了几包辣条和几根冰棍。   太久的事了,谈善记得不清楚,依稀能想起那是一位牙齿掉光的老人,洗漱前会把假牙取下来放在搪瓷杯中,露出光秃秃的牙巴。   “抽个时间去吧。”谈善抵着笔尖一思索,说,“不管有没有办法。”   空气中有粉笔和青草混合的气息。陆陆续续有结伴离开的学生,大学城朝气蓬勃,花花绿绿遮阳伞顶开无数片天。   谈善看了眼表准备打车走,许一多忽然喊住他:“晶晶姐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老臧那儿事也多,你要不跟我一块去看看?他项目里缺人,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你过目不忘,又回去过一次。”许一多抓了抓头,说,“能很快看出来他手里的东西。”   尚有无法追回和正在追回的陪葬物,剩下找到的那批毁坏程度各异,被紧急送往修复所,每一件都获得了编号。破碎的瓷器能黏合,陈锈也能去除,现代工艺能尽可能令它们恢复如初。   多年后它们会以崭新面貌出现在博物馆展览中,后人会根据史书和资料为它们附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故事。它们站在红绸布铺就的展台上,珍贵又独一无二,昭示独属于一个王朝的美丽。   它们不属于任何个体,属于全人类。   “去吗?”许一多尝试劝说,“到时候读个研,直接进文物馆。”   谈善拉车门的手一顿。   “没办法。”   他稍微抬手遮住过于刺目的阳光,回头倒是笑了笑:“历史太客观了,我没办法客观。”   出租车远去,扬起的尘土扑到许一多裤脚上,他长吁短叹一会儿,很快乐观地想天塌下来有个高儿的人顶着。这么一想他把麻烦放到一边,跑去超市买了根冰棍。   -   鬼对现代社会的大部分东西感到新奇。   他有相当恐怖的适应力和学习能力,已经能熟练使用各类电器,习得简单的电子产品使用方法,经过多次模仿对话后能独立自主去楼下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购买薄荷糖和酸奶,完成扫码支付,并不露出一丝破绽。   当然需要他一个人出行的次数寥寥无几。   因为谈善大部分时候在他身边。   今日天气预报阴转小雨。   没一会儿乌云冒出来,车窗上流下雨水蜿蜒痕迹,天空雾蒙蒙一片。   下雨路面湿滑,车开得慢。十分钟慢慢地在钟表表格里走,慢慢在车流中走。谈善在雨水敲打中逐渐平静,他将头靠在车窗上,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从前他在宅子里等徐流深的事。   他那时倒也不觉得无聊,他要学古人的字,要跑出去看扁担里面挑着黄澄澄的枇杷,要在摊子上捡草编的蚂蚱……什么对他来说都是新的,他迈出一步就有无数不一样的东西砸进怀里。但徐流深总觉得他一个人无聊,每每赶在宫门关闭前出宫,又在黎明天未亮时赶回宫中上朝。   谈善突然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他和现世的连接只有我。   他没有父母朋友,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可供依赖的人。环境对他不安全,危机四伏。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需要勇气和力量,他为我留下来,我无法时刻在他身边,也应该尽可能在他身边。   -   当天下雨,鬼捡到一只可怜小猫。   猫儿淋了雨,浑身脏兮兮,瘦小又颤抖。它看上去三个月不到,不慎掉进了墙缝中,一直微弱地“喵喵”叫,好几家住户下楼来看,试图借助工具把小猫崽扒拉出来。也不知道它怎么掉进去的,正正好卡在墙缝空隙中,有人伸手去够,用食物引诱,不仅没把猫弄出来还吓到它,它叫声越发凄惨。   所有人七嘴八舌,一筹莫展。   鬼凝望着那只幼小的橘猫,瞳仁缩成针尖似地一点。   谈善根本没注意到那儿还有只猫,顺着鬼视线看过去,听见鬼说:“一只猫。”   “嗯……一只猫。”谈善没明白他的意思。   鬼感受到微妙的不同。   姜王宫千万年如一日,一只弱小的猫不慎掉进宫墙缝隙中,没有人会在意。风吹雨淋,太阳暴晒,在它的呼救被发现前它就变成一具干枯的骨架,以标本形式嵌入百年王朝残酷的砖瓦中。   如同他少时想救的那只鸟儿,硬梆梆地躺在门槛上,呼吸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微弱。   现在所有人都在想办法救一只猫,弱小的,奄奄一息的猫,没有任何用处的猫。   鬼救了那只猫。   谈善把猫装进铺了一层毛巾的鞋盒里,踩着水花跟着鬼走了两步,他没有流露出意外,也没有问鬼为什么,抱着盒子亦步亦趋:“喂徐流深,你想给它取个什么什么名字?”   鬼淡淡:“不养。”   谈善愣了一下,轻易接受道:“好吧。”   “等确定它身体没有问题,我们给它找领养。”   带去宠物医院检查的路上谈善抱着盒子和小猫对视,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猫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倒刺刮进心里。   鬼依然不打算养猫。   他不愿意这只小东西夺取谈善过多的注意力,即使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只猫的叫声从细细的嗓子里发出来,宠物医院医生给它做简单的清洁和疾病筛除,一边戴一次性手套一边说:“耳朵比较脏,我用棉签给它掏一下,没有大问题。”   谈善松了口气。   小猫裹在毯子里可怜巴巴地发抖,谈善交完费一转头,鬼冷着张脸坐在等候室,脚边缠着一只巨大的萨摩耶。   那只狗太热情了,挣脱自己的狗绳围着鬼一圈圈转,尾巴兴高采烈晃。眼看它就要把两只爪子搭上来,鬼无动于衷的表情终于一裂。   他换了身长袖黑裤,气质偏冷,眉眼晕着古代丹青水墨,坐那儿有种特别的感受。眼皮一掀一落,身后阴影中的第三只手就要探出来。   谈善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狗脑袋,堪堪在鬼生气前一秒把狗爪子撸下去,狗绳递给匆匆赶来的主人:“给。”   “对不起对不起!”   萨摩耶的主人是个女孩,一边连声叫狗的名字一边牵着狗绳奋力地往回拉,不断道歉:“他太重了我拉不动!对不起!”   鬼脸色稍霁。   “哇!好巧。”   女孩好不容易把狗控制住,一抬头看见谈善露出惊醒的表情:“我是曲西西,我们一起上过大课,是你们隔壁班的。”   谈善回忆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哦。”   “这是你的朋友吗?”   曲西西站起来,飞快地看了一眼鬼。鬼并不热络,太好看的人或物都会给人无形的压力和距离感。她收回视线,又轻声细语问谈善:“我今天也是和朋友一起来送狗狗洗澡,你呢?你也养了猫或者狗吗?”   谈善:“我们捡到一只猫,送来找领养。”   曲西西把头发边上发丝勾上去:“我刚好有朋友想要一只猫,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回头聊。”   谈善:“没事,放在宠物店……”也行。   刚摸了猫他洗完手,脸也顺便洗了。袖子挽起来,见曲西西实在拉不住狗帮忙拽了一把。手机一直响,班群在疯狂“@全体成员”,他一心二用低头回消息,侧脸让曲西西怔了一下。   她一直看,谈善疑惑地抬头。   曲西西笑了,大大方方说:“我想要你联系方式。”   谈善吓了一跳,手机反扣在手心,反应不及地“啊”了声。   鬼冷淡且置身事外地注视他。   他显得茫然,鬼在心里想,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很招人喜欢。   曲西西俏皮地一笑:“不可以给吗?”   跟她一起来的朋友站在她身后看热闹,应该都是同专业。正是饭点,宠物医院人不多,有人出去,门口提示音“欢迎下次光临”清脆地响。   曲西西的心脏漏拍,掌心捏出一点汗。   大一刚入学她就注意到对方,长得帅人缘好,是学校很受欢迎的那类男生。   过了一会儿,男生把手机放回口袋,他明显有些为难,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露出想叹气的表情:“不可以。”   他说不可以很快,后一句却停顿了半刻,像是个认真的思考:“我有喜欢的人。”   曲西西一愣,又听见男生说:“猫是他捡的。”   人走远了曲西西仍魂不守舍,她抿了下唇,把狗绳递给同伴,去问刚刚接诊的宠物医生:“您好,刚刚的男生……他一个人来的吗?”   宠物医生扭头看窗外:“不是啊,你的狗刚还围着他俩呢。喏,还没走远。”   曲西西怔住,那一秒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追了出去。她穿了白裙子,上面有刺绣的花。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人行道上没有她找的人。   “西西?”她的同伴不明所以喊她。   曲西西应了一声,握着门把手要进去。她明明一只脚踏进玻璃门,又不太甘心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忽地停顿。   雨夜,转角玉兰花将开未开,未□□的花骨朵洁白。夜色托着朦朦雨雾,隐蔽处男生被托着后脑勺接吻。   “西西?你在看什么?”   曲西西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绕过门口泥泞,关上门遮挡:“没什么。”   -   树下斜影随春风动。   “生气了啊?”谈善问。   他这样半仰着头一错不错看人,焦躁和暴戾揉进一团棉花里,鬼开口说:“没有。”   谈善没头没尾:“你好像深了点。”   积蓄的水洼浮动亮色,鬼的轮廓时影时现——他长出了影子。   谈善心头一激灵,睁大了眼。   鬼不以为意。   谈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要预料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正在发生,隔天就抓了大课上划水的许一多跑去了山区。   许一多正打瞌睡,一头磕在副驾驶上。他梗着脖子不敢回头,只敢在后视镜里偷偷观察。鬼闲得无聊用谈善手机玩消消乐,他过关的速度快到令人咂舌,十个数通关,后排不停传来“unbelievable”的声音。   窗玻璃上他静美五官恒久如同女娲神像,瞳仁乌沉如井,不起波澜。   许一多缓缓张大嘴:“……”   谈善哭笑不得:“你干什么?下巴脱臼?”   等红灯间隙谈善空出一只手把他嘴合上,这个动作引起鬼的注意,他换了只手,清晰地冲许一多笑了。   震撼。   心惊胆战。   许一多使劲闭上嘴,偷摸拽谈善:“那个,我有个古代史的论文没写,好多资料不清楚,能问他吗?”   谈善抬抬下巴:“你问他。”   许一多缩了缩脖子,狂摇头:“我不敢。”   “那等你敢的时候。”谈善想了想说,“他不讨厌你。”   要不是许一多他还没那么快跑去扬沙县。   许一多受宠若惊。   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扭过半边身体去看鬼,最后没忍住,伸出一半的手掌大胆社交:“你好,我叫……那个……许一多,是谈善的朋友。”   鬼眼睫毛往底下一扫,许一多立刻受惊,他手条件反射往回缩,下一秒手指一凉。   许一多屏住了呼吸。   回环的雪水化在他指尖。   鬼认真:“问什么?”   许一多激动地翻开自己的论文文档,当时脑袋就“轰”烧起来了:“我要问……那个……”   -   崇山峻岭,群山环抱。石梯直入云霄。   “是这儿吗?我也不记得路。”   四面都是山路,蜿蜒崎岖进不同的方向,许一多站在原地茫然四顾:“我太久没来了。”   谈善:“找个人问问。”   许一多颠颠地跑去山口问,那儿地方围着三两老人,坐在大石块上聊天,讲得话晦涩难懂。许一多一个大步跨上前,用方言问:“你们认识冯老姑吗,我们有事找她。”   老人用当地方言回了句什么,谈善听不懂,但他很快发现所有人的视线同时落在自己身上,目光并不算友善。   “他们说山里不接待外人很久了,让我们回去。”许一多走回来,说,“这跟我小时候完全不一样。”   “管他外不外人的,走不走?”他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把黄铜钥匙,狡黠地眨眼,“没找到人我们也有地方落脚,我有老太太家里钥匙,全家人都没有,她就给了我一个。”   谈善望了耸入云霄的群山一眼,干脆:“走。”   “我的妈。”   半山腰看着近真走起来没完没了,许一多坐在石头上捶腿,望洋兴叹:“我以前来也没觉得这山路这么难爬啊,难不成我都是给老姑背上去的?”   谈善还有点印象,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我猜是。”   他俩都有点喘,爬到一半坐下来休息。山上吹凉风,许一多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突然低声:“这座山叫使君山,夏天我常坐在竹床上听我外婆讲鬼故事,就讲这座山名字的来历。”   谈善和鬼:“……”   谈善配合:“你继续说。”   许一多神神秘秘:“据说以前有一对夫妻,男耕女织恩爱非常。后来有一天女孩上山砍草被狼吃了,男人赶到时就剩一副碎骨,他痛不欲生,跑去山神庙祈求上天把妻子还给他,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   许一多故意顿了顿。   “还给他了?”谈善毫不意外地说。   许一多直说大白话:“算是吧,反正某一天夜里男人的妻子回来了,但后来你猜怎么着,男的变心了,他跟村口寡妇勾搭上了。”   谈善沉默一会儿,一言难尽:“然后呢?”   “然后?”   许一多痛心疾首:“那女孩不知为什么又死了,合理猜测是被男的跟寡妇一起害死的。她死了两次人不人鬼不鬼跑回来报仇,用砍刀把寡妇和男的全砍死,内脏掏出来,尸体挂在半山坡迎风飘荡,还吓死了两个樵夫。”   鬼变成黑雾缠住了谈善耳朵,在他耳朵边低笑了一声。   谈善抓住他手往一边甩。   许一多滔滔不绝:“……那女孩就叫使君,听说当初给山取名的时候为了告慰她在天之灵,请她不要祸害山里其他人,就给山取了她的名字。”   谈善额头上青筋一蹦:“……小时候你外婆跟你讲这个?”   许一多没心没肺:“不止,她还跟我讲狼外婆。”   “行了,走吧。”谈善把他从地上拽起来,面无表情,“再讲下去鬼都被你吓死了。”   许一多跟着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捧腹大笑:“你怕鬼啊哈哈哈哈哈哈——”   谈善走挺快,懒得搭理他。   在天色暗下来前他们走到了半山腰,夜雾重,一盏老旧红灯笼飘在空中。许一多兴奋起来,说这就是他外婆说的冯老姑家,捞起袖子去敲门。   鬼皱起眉。   他显出青衫长裾模样,乌发垂腰。腰间环佩锒铛。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   老人问:“谁啊?”   她也不露出个全脸,用一只眼睛从门缝看人,怪阴森。许一多躲到谈善背后,支支吾吾:“我外婆让我找冯老姑。”   “哦,翠翠跟我讲了,你想养一只鬼。”冯老姑眯着眼睛辨认一会儿,把门打开,却并不让人进去,“你是他外孙。”   谈善没抱什么希望:“您养过鬼?”   老人伫立在门内,一内一外,月光惨白地照在她脸上。她平静地摇了摇头,说:“没有。”   “你想养他?”她目光越过谈善肩膀,看向本来不该被人看见的鬼,后者在山间圆月照耀下露出半透明的身体。   老人脸上的褶皱平展开,露出奇怪的表情:“他有影子了。”   谈善:“他为什么会有影子?”   老人笑了一声。   她浑身干瘪,皮绕着骨,肚子却不合常理的大,臃肿地隆起来一团。门打开整个身体露出来,笑得许一多头皮发麻,一股尿意蹿上天灵盖。   “世间生灵因爱生出血肉,恶鬼同样。未来某一天他可能因爱无限接近于人,也可能因不爱变成黄土一抔。”   谈善眼睑一抖。   老人眼珠缓慢地移动,视线落到谈善脸上,说:“你现在爱他啊。”   谈善没说话。   许一多平生的勇气都用在他论文和兄弟义气上了,他大着个胆子:“我们没问别的,想问有没有办法让他不要那什么……灰飞烟灭。”   “办法很容易。”   老人说:“找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为他点一盏长明灯,将他留在那里受香火供养,等他有朝一日养回心魂,带他回家。”   “当然他也可以就这样活着,直到某一天悄无声息地消失。他身上积聚王朝灵气,又有龙脉滋养,强大到这种地步,自然不止存活区区四十九天。”   “他未必愿意把生死系在另一个人身上。”   谈善心跳有片刻的失衡,他张了张嘴。   “这不难,难在你还太年轻。”   “你还太年轻,没有人会一生只爱一个人。”   老人举着煤灯,稍纵即逝地笑了:“当你不再爱他那一天,他会杀了你,嚼碎你的骨头吞下去,和你一起永永远远消失在轮回六道。” 第50章   “……杀了你, 嚼碎你的骨头吞下去。”   夜黑风高,这两句话在许一多脑子里来来回回播放,他这才有点“鬼是鬼”的实感, 僵着张脸偷瞄谈善, 后者神情称得上无动于衷, 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又问:“没别的了?”   老人感到有趣, 举起油灯阴恻恻地笑。她脸上的皮肉褶子挂不住,随着她说话整个面部牵动, 无端显得狰狞:“你知道什么?我见过许许多多求神问佛的人,他们找到我时都还有情,末了都害怕。鬼——他甚至能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掌握你从早到晚的行踪, 从呼吸频率判断你什么时候在说谎。一旦你撒谎他会将五指伸进你的胸膛,剖开你的内脏, 把你的心脏挖出来,整个生吞下去……那样, 你们会真正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分离。”   “至于你——”   老人加快语速:“你又怎么能确认夜晚入睡时你的枕边人不会对你张开血盆大口,你要时刻惴惴不安, 睁着你的眼睛直到天明。”   许一多腿开始打摆子,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风大, 谈善伸手把拉链往上拉,遮住下巴,反应依然很平淡:“我知道了。”   他又重复:“没别的了吧?没别的我们先走了, 谢谢。”   许一多:“……”   许一多同情地看了眼气得胸膛起伏的老人, 小跑两段跟上去,谈善抬脚就走, 已经走出好一段。许一多一边回头一边跟上,压低声音:“你这么惹她,不怕她生气啊,她根本没影子。”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鬼往谈善身后一站旁边孤坟里的哀嚎风声都要小两个度。   许一多打了个寒噤,念念不忘:“她是个什么东西?”   “不知道,反正不是人。”   看徐流深变回鬼身的样子就知道了。   许一多暂时把问题抛到一边:“你觉得她的话可信吗?”   谈善没第一时间回答,拉着帽子挡风,说:“可信,她没必要骗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   许一多杞人忧天道:“万一鬼半夜吃掉了你的脑子,我……”   谈善:“吃掉也没什么。”   许一多硬生生把后半句憋回去,急转弯道:“事情解决了,你去寺庙给鬼供个牌位,上上香不就行了。”   谈善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   他们准备在许一多外婆家住一晚,下山的路崎岖,山脊上凸出怪石。地势原因,风声拉长,传到耳边变得怪异,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犹如婴儿哭闹。   “我前两天去找了齐珍云。”谈善忽然说,“我有一件事一直很好奇。”   鬼如影随形地覆盖在他身侧,如同他长出的第二张影子,尖利五指搭上他耳侧亲昵地碰。许一多刚要提醒,谈善先一步开口道:   “我问她他们说了什么,鬼回到了自己的肉身中。”   ——如果鬼不回到自己的肉身中,死在地宫中的人是他们。   鬼拨弄他耳垂的手一顿。   许一多愣了愣:“她说什么?”   谈善沉默了更久的时间,转移话题:“快到了吗?”   山里种满桑梓树。   房间靠窗,在二楼。   许一多从地窖里挖出他外婆的珍藏老酒,头顶是无边无际穹顶,繁星挂在山头。   那坛酒成功吸引谈善注意,他跟许一多找来一块看起来像沙发布的玩意儿把坛子上泥巴擦干净,双人合力抱到院子里。许一多外婆在电话里断断续续指导:“诶,对,就这坛子酒,专门拿来招待客人的。”   许一多捏着鼻子怀疑人生:“能喝吗?我俩要是都中毒在这块儿连个医生都找不着。”   “你冯老姑隔壁那家就住着一赤脚大夫,真吃坏了肚子跑去叫两声舅舅,保管给你一针治好。”   许一多不敢置信:“之前你还跟我说那是给兽医打针的!逮猪仔一逮一个准儿。老太太你说话要讲证据,可不能这么骗人!”   老太太:“……你不要那么较真嘛,干这个之前人家就是远近闻名的老医生。”   鬼突然笑了。   寂夜里他这么笑了一声特别明显,谈善和许一多齐齐一顿,后者不管不顾跳脚道:“老太太!你知不知道你太过分了,米缸比我的脸都干净!”要不是他饿极了能跑去地窖搬酒吗?   老太太幽幽:“山里老鼠多,再说给你留了米你会做吗。”   “……”许一多,卒。   挂了电话许一多贼心不死,揭了酒盖闷头往里嗅,实在不能确定到底能不能喝进嘴,谈善凑过来,两人脑袋差点撞一块。   “算了。”谈善提起衣领嗅了嗅,“洗洗睡。”   电也没处可插,他俩努力半天给炉子里生了火,挑起来一桶井水在上边烧,柴火在灶膛里炸响开。很快,烧滚的水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地冒泡。   许一多累了一整天,潦草洗完脚梦游似地栽倒在床上。两间房里有床,他睡了老太太那间,另一间收拾得同样干净,缺了口的瓷瓶中插着半支枯萎的花。   谈善实在受不了身上的味道,提了满满当当一桶水跑去好久没用充当锄具房的马房洗澡。蚂蚁勤勤恳恳地咬,木板搭建的房子四面八方都是孔隙,孔隙里长出一轮芽黄色弯月,月光柔和。   他速去速回,回去时顺手插上了门闩,往床上一躺——   “咚!”   鬼被撞得闷哼一声。   谈善:“……”   他心里有事,湿发上落了水珠,又顺着头发滴在下巴上,自己伸手抹了一把,脑子里一直想事没管鬼,没多久迷迷糊糊睡了。临近下雨,天气闷热,睡到一半他又贴在鬼身侧,鬼高高兴兴地把人搂进怀里,亲了亲他发梢。   夜里一点,春雷藏在山边,蠢蠢欲动。   谈善再次惊醒。   远处不知什么发出羸弱的光。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转过身,跟鬼四目相对。没灯,只能借由黑暗捕捉到鬼一点模糊的轮廓。不知怎么,谈善后背泛起凉意。   鬼从来到这里就是鬼身,绀青长裾逶迤,铺开在四周。虽离得近,谈善也很难看出他高兴或是不高兴。   “你想回去,为什么?”   谈善跪坐在他腿间,嗓子干涩:“如果你没有死,没有等我,一切会不一样。”   地宫中一千多年不会存在,墓室中葬的人也未必是王世子。他将有无缺的一生,死后无人惊扰沉眠,得以安宁。   鬼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凝视他半晌,像是终于想通了某一件事。   “代价是永不再见。”   鬼五指在他脖颈收拢,冰凉吐息落在他颈侧,喜怒难辨:“是么?”   永不再见。   这四个字落地谈善刹那僵住,一寸寸地抬起眼皮。   “本宫也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鬼用力摩挲着他耳后软肉,阴翳地咬字,“本宫的世子妃,对自己的死并不意外,徐韶娩带着那块孔雀石求见时本宫在想,黎春来,薛长瀛,魏吉祥,告罪的魏沈,后来从庐陵来的农桑大户,雨后春笋一般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文官武将,各怀绝技的能人异士……乃至街头巷尾乞儿传唱的歌谣。”   “本宫如有一刻曾恨过你——”   谈善骤然睁大了眼。   “……是你为他的选的路,他甚至没有拒绝的余地。”   “轰隆!”   第一声春雷在山间爆裂开。   鬼问:“你对什么过目不忘,告诉本宫。”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死,我总会死。”死在所有人面前而且是王世子本人手中最有价值,足以彰显他不受困于儿女情长。   谈善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解释:“我确实知道……”知道哪些人能用,他们都是历史书上耳熟能详的名字,在姜朝覆灭后依然活跃于乱世。   鬼打断道:“你很希望本宫坐王位?”   “不。”   谈善:“我希望你快乐。”   他很快又补充:“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最后一次,”鬼爬满裂纹的眼球恢复如初,他低低笑了,“你有两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见到他,仍然坚持想让他活完一生。” 第51章   一千年前, 姜王宫。   德胜门以西,浣衣局。   冬日天冷,好不容易出了太阳, 木盆里水依然刺骨。浣衣的宫人搓红了手, 纷纷议论:“那是新来的宫人?”   枯树底下蹲了个青年, 和普通宫人装扮一致, 粗布麻衣,脚上的鞋却不一样。他拎着手臂粗的捣衣棍, 露出苦恼的神情。   有宫人知道内情,压低声音:“不是,是翰林院的大人,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送过来干活的。”   “犯了什么错要送来这儿?”   “谁知道。”   “……”   是个寒冷的冬天,浣衣局的下人睡十人大通铺, 外面狂风呼呼。元雀睡不着,抱着被子在床榻上压抑地咳嗽。   他身边睡着那位从翰林院来的大人, 据说犯了错才送来自省。他们这些浣衣局的下人要浆洗一辈子各宫衣衫,是天生的奴才。对方和他们不一样,身份尊贵, 总有回去的一天。   “嗓子不舒服吗?”   元雀一僵,懊恼自己还是将人吵醒, 飞快地抿了下唇:“大人,吵到你了。”   “不用叫我大人。”   谈善双手枕在脑后看向木头屋顶,纠正很多次:“我跟你们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 大人……”   谈善打断:“吃过药了吗?”   “吃过。”元雀低低, “是元雀身体弱,一直不见好。”   谈善坐起身, 往外头看了一眼。   他记得外面有棵枇杷树。   外面黑沉沉一片,滴水成冰。   那个叫元雀的宫人看起来非常紧张。   谈善摘了好几片枇杷叶,洗完往小炉子上放,顺便解释:“枇杷叶煮水,解肺热咳喘,没多久能喝,嗓子会舒服。”   “你叫元雀?”   火烧得旺盛,他说话的语气温和。元雀微微愣神,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大人。”   谈善:“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才穿过来第一天,根本不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什么情况。   元雀想了想:“大人原本在翰林院就职,三日前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赶到此地自省。”   “大人很快会回去。”怕谈善伤心,他又很快说,“大人是好官。”   谈善用勺子搅了搅炉子里的枇杷水,一时没说话。   他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是翰林院待诏,天子近臣,不知犯了什么错受罚。   炉子里热气模糊他眉眼,枇杷水煮出深褐色,叶片在里边打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元雀又听见他问:“现在距离宫变多久了?”   那场宫变是姜王宫人人皆知的事情,元雀心里虽然疑惑还是答:“如今腊月,已过去整三个月了。”   过去这么久,谈善在心里思忖,他死的事应该淡得差不多。两个月,没必要再面临一次离别。病逝,比较妥当的做法是去太医院找给世子诊脉的御医,摸清楚徐流深的身体状况。   但谈善又有点忍不住想打听徐流深近况。   “世子……如何了?”   他声音太轻了,前言后语又不搭。元雀以为自己听错,试探着:“大人是问……世子?”   谈善:“嗯。”   显然浣衣局消息封闭,元雀摇了摇头。   谈善又问:“从这儿到太医院要多久?”   靠墙的地方都是堆起来的干柴,谈善坐在板凳上,顺手别下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全靠回忆在地上画:“大概要经过这儿……”   他记得实在不清楚,问元雀:“能告诉我怎么走吗?”   “大人是要去看病吗?”   元雀咳嗽两声,说:“太医院的医正都在元宁殿,我去熙宁宫送衣衫时听见了,丫鬟说医正都在世子殿下那儿。殿下身体抱恙,歇了好几日早朝,太医院忙得焦头烂额。”   他话音刚落对面人的语速忽然加快了,难掩焦色:“他身体不舒服?召过太医了吗?太医怎么说?”   元雀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就是一个浣衣局的下人,不可能知道这么清楚。   谈善深吸一口气,用火钳拨弄烧到一半的柴火,冷静下来:“不好意思,我就……问问。”   枇杷水开了,他心不在焉地盛出一碗递给元雀。   天快亮了,雪下得依然急。   谈善实在坐不住,“殿下身体抱恙”这六个字一下攻击了他的神经,他坐立难安,什么计划都被打乱了,只想先见到人。   离天亮没多久,早朝快结束,去碰碰运气能见到黎春来——谈善当机立断起身,抓了伞往门外走,动作太快差点撞翻凳子。   外面还有风雪,他拉开门往外走,走得很急。元雀捧着碗目送他离开,他深一脚浅一脚踏进雪地中,肩头上顷刻落了薄薄一层白色。   -   夜里下了雪,宫道深寂。树上挂着冰凌,目之所及一派荒凉。   下了朝官员三三两两结伴离开,这一年的冬日尤其冷,黎春来揣着袖子叹气,慢慢地走了两步。正走着,身后有人追上来,正是翰林院方随心,此人他有印象,当年殿试大放光彩,确有真才实学,但做人和做官是两码事,近日才犯了错,想必是来找他求情。   黎春来脸上挂着标志性微笑,正要开口瞳仁一震。   他目光中透出不可置信。   谈善脱口而出:“兄长,有个事找你帮忙。”   “借尸还魂。”   谈善用四个字一笔带过,他二人走在去元宁殿的路上,途径御花园,这个时节根本没什么花。黎春来恍恍惚惚往前走,张了张嘴回头确认:“你……”   “你不告诉殿下?”   谈善摇摇头:“待不了多久,没必要。”   “我听说他身体不适,想去看看而已。”   他执意,黎春来欲言又止,用力压了压眼眶,道:“你走后殿下并未接禅位圣旨,朝堂如今十分稳固。你现今的身体是翰林院一名文官。犯错的事情……到时我让人说说情。”   “一会儿我带你去元宁殿,不出声便可。”   离得越近谈善忽然有近乡情怯的感觉,他站在高大宫殿门口,萌生退意。   “怎么?”   黎春来递了牙牌请人通传,见他神思不属问:“不想进去了?”   谈善:“我想到一件事。”   “我从前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一眼认出我。”谈善哑声,“……也不知道会不会露馅。”   黎春来静默道:“约莫是认不出。”   谈善一愣。   他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殿中便有太监来领他们进去,是个生面孔。太监在前面走,谈善低头盯着鞋尖,掌心不自觉捏出了一把汗。   他突然恨不得临阵脱逃。   窗紧闭,没有点灯,白日如黑夜,走路时要格外小心。殿内气氛憋闷而压抑,银丝碳拢在精巧的焚烧器具中,碳表面烧得通红,裂出细小纹路。沉香太重了,一层又一层把进来的人包裹,无法呼吸。   谈善有些微喘不过气。   他只觉得一呼一吸都是煎熬,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深呼吸好几次才得以抬头。   六扇屏风做遮挡,山鸟鱼虫跃然其上。屏风映出一道修长影子,看不分明。   “找本宫做什么?”低柔但倦怠的嗓音。   黎春来说:“听闻殿下身体抱恙,特来探望。殿下的眼睛完全看不清……不知太医怎么说。”   谈善猛然看向他。   空气流动几乎是静止的。   眼睛。   怪不得殿内昏暗如夜晚。   谈善一颗心霎时沉到谷底。   中医认为人的眼睛是非常重要的器官,能一定程度上反应肺腑五脏的健康程度。看不清——谈善脑子里一瞬间过了很多原因,但太远了,他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谈善胸口起伏,下意识上前一步。黎春来伸手拦住他,幅度甚微地摇头。   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声,不稳到极致。   先前还是重影,后来看什么都模糊,此刻黑暗笼罩全身。徐流深手搭在座椅上,偏了偏头,意兴阑珊地问:“你带了什么人来见本宫?”   黎春来道:“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是翰林院方宜寻方大人,臣听说他惹了殿下不快。”   徐流深压着风雨欲来的调子“哦”了一声,阴晴不定:“你替他求情?”   黎春来:“方大人不过是说了一句斯人已逝,请殿下节哀。”   谈善:“……”   “方大人忠心耿耿,又是王上亲派给殿下的待诏,草拟旨意、代为执笔。”黎春来从容不迫,“殿下骤然失明,不便之处众多,身边需要有人。”   “你今日格外放肆。”   徐流深抬手叫人撤掉屏风,无声冷笑:“滚。”   谈善心里一团乱麻,他本来有完整的计划,但一见到人理智的思考模式全然溃塌。再待下去保不准情绪失控,“滚”字落地他不等黎春来反应先一步背过身去,刚踏出一步,身后人幽幽:“本宫让你走了吗?”   黎春来和谈善同时一顿。   谈善悬在半空的脚落地,头皮有一瞬间发麻。   守在两侧的下人悄无声息撤掉了屏风。   谈善闭了闭眼,转身,竭力平稳声音:“殿下。”   他确确实实是个死人,他没有想要告诉徐流深自己又回来的想法。仅仅想一想古代的王世子长命百岁,一千年后的鬼便会消失,他都感到心惊的,刻入骨髓的恐惧。   两个月找出病根都难,他很难想象让徐流深再失去他一次。   “方、宜、寻。”   徐流深一个字一个字从唇齿间发音,他咬字有种奇异的慢,每一个字都从谈善脑内神经上磨过。   谈善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垂着头:“殿下,臣在。”   殿内日光昏迷,衬得殿主人面容也晦暗。   “你似乎不愿意留下来伺候本宫。”   徐流深平平道:“本宫不喜欢强人所难。”   坟场一般寂静。   谈善嘴快过脑子:“不。”   徐流深短促地笑了一声:“哦?”   “殿下……”谈善脑子乱七八糟,“我,臣……”话音戛然而止。   屏风撤掉后露出坐在椅上的青年整个轮廓,他坐得久了,许是终于觉得闷热,站起身去开窗。   新鲜空气一瞬间涌入。   没束发,墨发披散,衣袍宽大,开窗瞬间风灌注进他袖袍,玉冠冕服从他身上去除。他伸手取下双眼上遮光的布帛,赤脚往前走。因消瘦而突出的五官浓墨重彩,随距离变短迫近眼前。   他踝骨收束得极其锋利,骨肉嶙峋,瘦得令谈善心惊,不敢再看第二眼。   殿内空旷,最开始几步确实没有障碍物。但很快,他面前出现一张高桌,桌角恰好在接近他腰部的地方。而他浑然不觉,依然往前走。桌角撞到他腰部,他眉心短暂一蹙又松开,对这些磕磕碰碰习以为常,继续往前。   没有下人敢出声提醒。   不行。   他眼睛看不见,日常生活多有不便。且病逝的原因还要找,这是最能靠近的机会。   不管如何必须留下来。   金纹孔雀的衣摆停在眼前。   他看不清。   看不清。   担心超过一切,谈善沉了口气,说:“臣愿意。”   “臣愿意留下来。” 第52章   元宁元宁, 当朝世子居所,一应陈设华美贵重。殿中有一座红木刀剑架,半人高, 一把收鞘的长剑斜置。   徐流深甚感无趣, 反手抽出那把长剑, 脱鞘刹那森然剑光洒满一地。黎春来心下一咯噔, 猛抬眼——   “晚了。”   窗大开,徐流深宽袖鼓风, 一寸寸往上抬剑尖,面无表情:“本宫现在不需要。”   剑尖逼近刹那血腥气扑面而来,谈善略怔了怔, “刺啦”一声, 左肩上布帛被剑气轻而易举划破。   他无声地偏头。   “别动。”   徐流深兴致缺缺地动了动手腕,他看不见, 靠声音大致判断距离和方位:“本宫如今瞎了,下手没轻没重。”   刀剑无眼, 明晃晃剑尖从胸口攀至脆弱喉口,虚虚悬在半空,距颈项仅毫厘之差。   谈善当真一动没动。   他放轻了声音:“我没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啧。   徐流深扔了剑, “哐当”一声剑身砸在地面。   “滚吧。”   他懒于多费口舌,身侧太监察言观色, 上前一步道:“二位请。”   这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何况徐流深对这具身体的好感度为负。谈善轻轻吐出口气,对黎春来摇了摇头。   随侍太监送他们殿外, 踏出门槛刹那, 谈善不受控制地回头看了一眼。   白天,外头下雪, 颜色明亮。仅开了一扇窗,越过窗檐进来的冷光有限,往前探出一寸又被吞没。矮桌上堆满奏章文书,宫人低眉垂眼,悄寂无声。   这座宫殿从未如此暗过。   “大人?”随侍太监出声提醒。   谈善收回视线。   走出一段路又下起小雨,雨夹雪,裤脚湿漉漉。   黎春来说:“王上正值春秋鼎盛之时,殿下没接传位圣旨。”   没有人知道王世子在想什么,众目睽睽之下他叩首,抗了旨。   宫道上没多少人,偶有下人行礼,黎春来撑开伞,遮在谈善头顶,忽问:“什么感觉?”   谈善双手收在棉袖中,仰头无声地看了一会儿落下来的雪花。   他其实很清楚突发性失明的原因,无非是那么几样。太医院众人焦头烂额,至今没想出办法,说明病因在于情绪。   谈善揉了把脸:“我以为不会有问题。”   他离开时是这样想的。   黎春来静默:“现在如何?”   “时间。”   谈善伸手去接天上的雪花,薄薄的六角花瓣落在掌心,他收紧手,顷刻冰凉化开。离开元宁殿后他又冷静下来,扭头对黎春来道:“时间够长,能把一切都抹去。”   黎春来沉默,然后说:“是吗?”   谈善没点头也没摇头:“口唇爪甲青,心烦气躁。用手压右侧额头,偏头痛,程度不轻。拿剑的时候手不稳,右臂也受影响。”   黎春来低声:“殿下起初未有不适。”   短短三个月。   谈善几不可闻地吐出口浊气,一手遮住眼睛,哑声:“我要看到太医院的药方。”   黎春来抬了抬伞檐,道:“我来想办法。”   他尚有未说出口的话,在舌面滚了几个来回,最后归为一声叹息。   -   谈善在浣衣局待了几日,黎春来几经辗转拿到药方,除了气滞血淤外没有更大问题,但这本身是非常大的问题。   三日后方宜寻自省结束,谈善重回元宁殿,和其余八人一道任职。翰林院九人,每三人为一组,平日需念奏折,代为批复,也做一些端茶倒水的琐事。但因王世子身份贵重,大部分时候无人敢离得过近,也无人敢主动开口说话。   谈善回去和他一组的另外两人显然松了口气,暗地里说这差事难,整日整夜不敢松懈,生怕记错了一个字惹得杀身之祸。   入夜,烛火熄灭。换了个新地方谈善睡不踏实,他想好了要注意的事项,也想好了怎样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心事重重,半天才得以入睡。   第二日天擦黑,所有人准时起床,赶在寅时一刻前等待在元宁殿外。进去刹那谈善脚底下踩到一本奏折,迅速移开脚。   天蒙蒙亮,徐流深神情淡淡地抬手。   于是谈善身边的同伴开始念奏折,念到口干换下一个人。徐流深支着颔听,念出来的话他们找不到重点,这就挺考验接受信息的人归纳总结的能力。往往那些话谈善车轱辘地来回念,还要分出心思认字断句,念得自己头脑发昏,差点忘记下一句是哪一句。世子爷没什么表情一抬眼皮,谈善跟他并无焦距的双眼对视,心虚地清了清嗓子,继续念。   “临川……臣……覃南之穷困……”   奏折数量之庞大令人难以想象,中场休息在姜王结束早朝后,会有太监来复述所有朝臣说出的每一句话。   接着他要接见一些大臣。   午膳时间三人退下,正好能撞上膳食房的人,琳琅满目菜品如流水端入,时令小菜,鸡鸭鱼肉,色泽诱人。奉食太监跪下,试毒后将银箸举过头顶,再一项项报菜名。   有几日谈善磨蹭着没走。   徐流深的进食堪称敷衍,他截取一段太监念过的菜名,每一样浅尝则止。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稀烂的胃口,谈善每回恨不得冲过去把一整碗塞他嘴里。   他每一日都在忍耐的边缘苦苦煎熬。   午膳后整个元宁殿需保持死人坟墓一般的寂静,因为徐流深要午睡。   谈善认为,要一个人每日在特定的时间入睡并准时醒来是一件反人类的事。通常下午他见到徐流深时自己刚有睡意,但下午的工作已经开始。   谈善强迫自己跟其余二人一道出现在寝殿外,那时徐流深早已起身,桌面上放着一杯煮过两次的清茶。他看不见,披着宽大袖袍靠在椅上,眉眼倦怠疲惫。   “继续。”   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谈善猛然对时间有概念是一个黄昏,其余二人中一个告了病假,另一个家中老母过逝,出宫戴孝。   其实也才来了二十一天,照三组轮换的速度,这样的日子仅过了七天。   太闷了,殿内无人,谈善自作主张去开窗,新鲜空气涌进来刹那他才有自己活着的感觉,深吸了一口气。   冷风灌进来,徐流深右侧额角剧烈地疼痛,顺着太阳穴牵动到下颔角,他难以忍受地用指尖碾,低喘了口气:“关上。”   看不清后身体其他五感变得格外敏锐,开窗的人顿了顿,是非常小的停顿,接着耳边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窗合拢了,微小的风声也随之停止。   “头痛吗?”有人磨蹭到他身边,愧疚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说话慢慢,字与字,词与词之间的停顿格外熟悉。九个待诏里这个最不一样,徐流深能感受出来,这种不一样表现在方方面面,譬如他念折子的口吻,譬如偶尔他会对他的同伴说话,音调压得低低,像夏季绿荷上滚过了水珠。   徐流深侧了侧头,吐息便从他身边掠过。   ——还还无距离感。   徐流深将毛笔横置,冷淡:“离本宫远点。”   谈善低头看了一眼,他们已经离得很远了,再远他讲话徐流深可能听不清。   于是他没动,还很热心肠地说:“殿下,你头哪里痛?”   又热切地推销自己:“我可以帮你按一按,我……”   徐流深不发一言,从椅子里站起身。手肘边放了一摞文书,他迈出一步,生生被一股巨大力量拽住胳膊,不得不停下——“哐当!”   “等等!花瓶!”   根本来不及,谈善眼睁睁看着靛蓝花瓶摔落,只来得及把人抓住,耳边“砰”一声巨响。   碎瓷片四分五裂。徐流深脚边正好有一块,瓷片锋利。谈善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别的:“地上都是碎片,你……你先别动,一步都别动。”   他拽得异常紧,不止于袖袍,还有半只胳膊。五指扣紧了。   徐流深眉心飞快地蹙了一下.   很快有下人闻声来处理,世子爷坐在宽椅上,四面八方的声音飘进耳中:宫人脚步声,捡拾碎片时的惊呼,碎片投入篓中沉闷的声响,碎片与碎片之间啷当碰撞……   那道慢慢吞吞的声音又在殿内某一处地方响起:“这里好像有碎屑,得扫一扫,你们有扫把吗?”   “扫把就是……或许你们叫它箕箒?”   宫人似乎恍然,递给他什么,他接过来,有一阵子没开口。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以为小声地说:“你们殿下脚底下也得看看,他看不见,万一扎到脚就完了。”   “害怕什么?”   “好吧,那我去。”   “……”   徐流深面前吹过一阵风,皂角味道清香,站在他面前的人说话像是在哄人:“殿下,你能抬一下脚吗?”   屋檐下在化雪,雪水顺着瓦片倾斜弧度下落,滴滴答答。   徐流深突然有个模糊的念头,但很快,那念头风中蒲柳一般没了下去,连带着他唇角也寡淡地回落。   -   青年的存在感时有时无。   药膳似乎换了,入口的东西苦里混了点什么,去芯的莲子?或者枣儿?或者什么别的。徐流深感受到微妙的异状,诊脉的太医换了人,落在他脉搏上的手温度偏高,轻柔如一片羽毛。   徐流深反手扣住了对方手腕。   “殿下?”   另一道声音响起。   站在一边出声的太医冷汗涔涔,谈善缓之又缓地呼吸,随后扣住他的手松开,世子爷收回手,懒恹:“无事。”   差一点。   谈善足足三天没敢再跟徐流深有肢体接触。   他老老实实念了一天奏折,念完跟着其余两个待诏一块儿准备回偏殿。迎上来的大太监吉祥苦笑一声,尖着嗓子说:“大人留步,殿下请您一道用膳。”   谈善哽住。   他坐立难安地陪着吃晚膳,不敢多说一句话,徐流深搁了银箸,倒是笑了,和善地问:“不合胃口?”   这顿饭吃出狼入虎口的奇异感受,鸿门宴不过如此,谈善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有。”   “本宫想起一件事。”   徐流深没看他,他近日能看清一点模糊的光,时而能看见时而不能,见什么都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光源在黑暗中渐近又渐远。他走了会儿神,伸手,又收回。   “你同本宫说了什么,本宫让你去自省?”他漫不经心道,“本宫记不清了。”   “逝者已逝。”谈善捏紧筷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憋:“殿下节哀。”   宫人大气不敢喘,将头深深埋下去,恨不得整个消失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   “哦?”   徐流深笑了。   他笑起来真是……一花开尽百花杀。   谈善看愣了,讪讪地低头,不敢说话。   -   金兽香炉中的沉香也换了,另一种香料成分里多了一味中药。夜里上榻前有宫人给徐流深换眼上布帛,徐流深手指在眼眶边压过一圈,视觉朦胧中殿内多出一盏晃动的,不甚明晰的烛灯。他能看清的时间和范围都有限,但那盏烛灯太亮了,亮得他抬手遮了遮一片漆黑的眼睛。   “为什么有烛灯?”   世子爷神情莫测地问。   宫人不明所以,但仍道:“殿内成日这么黑也不好,殿下的眼睛正在变好。万一看得清了,保不准摔个大跟头。”   徐流深屈膝坐在床边,静默半刻,忽问:“谁说的。” 第53章   太监匆匆叩门时谈善刚睡下, 冬夜寒冷,滴水成冰。他听见敲门声掀开棉被下床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小太监, 面庞白净, 唇红齿白。   “大人。”吉祥提着灯笼恭恭敬敬地说, “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谈善随便套了外衣, 乱七八糟地给衣带打结:“殿下不舒服?”   吉祥带着他穿过幽长走道,夜半无人时整座王宫太像坟墓, 幽红的灯笼照亮朱红廊木,犹如引路冥灯。   “殿下头痛。”   吉祥换了只手拿灯笼,用以掩盖内心的忐忑。他借着转角两三秒余光去看这位“方大人”, 对方身形清癯, 通身没有环佩,五官在暗处带上模糊的柔软。   谈善微微叹了口气, 又问:“朝中又出了什么事情?”   此事本不该宣扬,但吉祥略一思索, 道:“太后亲侄儿私下受贿,王上和世子对此事存在分歧。太后母家施压,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几日殿下见了不少人,头痛得厉害。”   宋太后如今年事已高, 当初她偏心太过,在长子和次子中毫不犹豫舍弃了次子,给后者带来长达五年的流放生涯, 后来长子殒命次子即位, 她将全身心的母爱都移情给了兄长家中嫡子,对其百般溺爱。   以徐流深的行事风格……   谈善一默。   受贿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牵扯到太后一派,事情更复杂。真要深究下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平息,刚打完仗,此时显然不适宜再大动干戈。   “你们殿下没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吉祥走得好好的,扭头看了他一眼,很讶异:“大人怎么知道?捆起来放在柴房用抽了十几鞭,三日没让他吃东西。”   后来人奄奄一息抬到太后宫中,后者当场变了脸色,把指甲掐进了肉里。   “这都是杂事。”谈善用埋怨的口吻道,“他不该总惦记,伤神。”   快到了,安神香从殿门缝隙中传入。吉祥看他的目光有些微的怔然。   “这些话大人该当面与殿下说。”   吉祥忽然说:“我从前是刑司的一名杂役,做大人能想象到的最苦最累的活。”   “大人想知道为什么我如今能站在这里吗?”   谈善短暂地停顿。   他在刑司救下对方时对方含胸驼背,被人踩在脚下。现在换了身体面的衣服,目光清澈明亮。   谈善想了想,认真回答:“因为你厉害。”   这次轮到吉祥愣住,少顷,他露齿笑了:“大人像我从前见过的一个人。”   “殿下……”   他往漆黑一片的内殿望了一眼,放轻了声音:“殿下过得不好,大人为臣也是民,受恩泽庇护,还望大人能嘴上留情。”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谈善透过门缝往里看,感同身受到一种熬死人的寂寞,这深宫中所有人都在熬,从日升熬到日落,从生熬到死。他没有第一时间走进去,而是回过头问吉祥:“是怎么样的……过得不好?”   “您能看到的,不能看到的。”   吉祥替他将门推得更开,漆黑的殿内深处燃着一捧明媚的烛灯。   谈善为自己的做法辩解:“他什么都有了,会快乐的。”   “那您也该问问殿下想要什么。”吉祥弯腰送他进入殿内,最后说,“可能殿下现在拥有的,都不是他想要的。”   “至于殿下真正想要的,也从来没有人问过他。”   谈善显得沉默,他站在那里,冷风吹得衣摆扬起来又落下去。夜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戏曲的声音,哀哀婉婉又曲折上扬,调子没入深冬中,沉甸甸压在人心口。   他们在殿门口相顾无言,树影鬼怪触手般从旁处蔓延至脚下。   “我……”谈善刚起了个头,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他刚扭了个头,余光晃过去一片深青衣角。吉祥不明所以顺着他视线往前看,被往下一扯——   谈善反应极快,顺畅:“下官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吉祥一惊,头也没抬恭敬叩首:“奴才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寡人顺道来看看。”徐琮狰身后跟着王杨采,摆摆手,“起来罢。”   谈善站起来,慢吞吞地说:“谢王上。”他靠在雕花木窗边,很沉得住气,也并无惊慌,徐琮狰于是多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向殿内:“睡下没?”   谈善往里看了一眼,斟酌着回:“大约……没有。”   帝王威压沉沉如巍山,吉祥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两股战战,却还是忍不住道:“殿下头痛。”   徐琮狰默然了一阵。   薄窗上其实能映出他们四人的影子,中年帝王两鬓已出现斑白,他手拿一串红玉玛瑙珠一颗一颗盘,不知怎么和谈善一同沉默了。   月牙静悄悄爬上树梢。   过去了一炷香,也可能是两柱香,站立的脚跟开始发酸。谈善不引人注目地倾斜身体,将上半身借力靠在窗棱上,菱形方格硌得他骨头隐隐作痛。   “寡人不进去。”   徐琮狰并无感情地说:“头痛而已,让他明日早朝。”   谈善笑了一声,少数时候他胆子还是够大,这一声直接把王杨采和吉祥吓到,二人双双对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地面跪出“咚咚”接连两声叩响。   徐琮狰移开脸,森冷地吐字:“你笑什么?”   明月当空叫,青年从半靠的动作直起身,他薄衫,双手缓缓地揣进了袖中,抬起眼和这位积威深重的君王对视。   ——我竭力想要保护的人,我尽所有努力想要他快乐的人,我付出心血和精力好好养护的人。   凭什么?   凭什么。   “我有时候不知道……”谈善平静地质问,“你想逼死他吗?”   吉祥瞳仁剧烈地颤抖,他甚至顾不上御前失仪,猛地抬了下头。檐下阴影将一步开外青年笼罩,让他难以看清对方的神色,只模糊窥见一条冰冷的唇线。   夹杂的风雪将搞搞悬挂的大红灯笼重拍在朱红廊柱上,发出接二连三“砰砰”的巨响。竹条在内里弯折,“咔擦”断裂。   徐琮狰久居高位,许多年不曾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话。他晦沉了脸色,嗤笑道:“寡人从未做过错事。”   “从他弱冠往后,他将要拥有的远比失去的多。无边疆土广阔山川,承平盛世万国来朝——”   徐琮狰梭然闭眼,加重语气:“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   谈善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从前我在四书五经中读过这句,后半句接‘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忧患也深’。‘孤臣孽子’这四个字……”   他直勾勾盯着徐琮狰,语速越来越快:“即使王上为巫祝之言力排众议将殿下推上世子之位,王上心里依然认为让殿下即位名不正言不顺,他非中宫嫡出又非长子,与历来宗法礼教制度相悖。”   “但王世子之位上又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巫祝预言满城风雨,王权需要坚实的基础。因此他必须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来证明你的决定正确,他必须是最完美的继承人。无论是积压如山的课业还是连篇累牍的奏章——从少时起他就从没有快乐过。”   在一片极其凝固的氛围中,谈善堪称嘲讽地反问:“我说得不对吗?”   死寂。   徐琮狰面颊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此刻当真有将人就地处死的心,然剑还未拔出来,背后有人低笑出声。   “君父。”   徐琮狰霎时一僵。   谈善说那一长串话没害怕,此刻猛然惊醒似地哑巴了,脸上流露出懊恼。   他太冲动了。   青年背对着自己,肩颈线条紧绷。   即使是相当模糊的轮廓也够了。   徐流深靠在门框边,一点苍青色暗芒从他唇角掠过,带出不甚清晰的笑意。他兴味索然地将视线移开,和徐琮狰两两相望。   很早,很早以前,他也因此而困惑过。在无数个深夜,他发现自己无法令对方满意时还会感到忐忑。但此刻,他突然觉得答案不重要了。   “明日本宫会上朝。”徐流深语气并无异状,仿佛并没有听见任何一个字。   “本宫饿了。”   谈善浑身松懈下来,小幅度地扭头,徐流深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一用力将他拉至自己身后,擦肩时吐息变得深刻,“想吃虾馅的云吞。”   谈善别别扭扭说:“半夜吃多了积食。”   徐流深:“本宫晚膳胃口不好,吃不下。”   “加不加醋。”谈善没忍住被他带走,说了好几天前就想说的话,“你吃得太少了,所以抵抗力差。”   徐流深事事有回应:“加,往后不会了。”   他转过半边脸,对自己的君父露出了罕见的,锋利的獠牙。他从来就不是一只温顺的羊羔,而是披着羊皮的狼,成长到如今早已有随时扼断头狼并取而代之的厮杀之力。   “他是本宫的人,他想说的话本宫很早以前便想问。”“至于其他……”徐流深冷淡地提醒,“整座王宫,已经不再是君父的王宫。” 第54章   炉火烧得旺盛。   云吞面皮是事先准备好的, 馅料也简单。谈善捏了十来个,丑得千奇百怪。白软鼓囊的云吞下锅,憨态可掬地浮上来。他又顺手调了碗醋汁, 再淋一层红油, 霎时“哗啦”一声, 香气四溢。   滚水沸腾, 形似浪花雪白。   谈善胸腔里跟着一阵阵翻涌,他默不作声等云吞煮熟, 热气蒸得眼底发湿。半天过去他捞完云吞往大瓷碗里一放,低着个眼皮站到一边,好险没叫世子爷全名。   “刚刚不是还伶牙俐齿?”   徐流深手上沾了面粉, 他实在看不清什么, 全靠听觉辨别另一个人的存在。这种情况下的安静对他来说更像折磨,一切声音都被无止尽地放大, 除了他想听到的。他压着眼皮尽可能缓和语气,询问压得像恳求:“不愿意跟本宫说话?”   谈善不开口, 却把一双竹箸塞进了他手里。他离得像远像是近,存在感缥缈得在另一个不同时空。   世子爷手上沾了面粉,白蒙蒙一片雾气中什么也看不清。他坐在矮凳上, 听见另一个人发蔫的声音:“……对不起。”   徐流深兴致缺缺地问:“对不起什么?”   谈善打起精神,话到嘴边改口道:“云吞, 殿下久等了。”   话音落地徐流深笑了,声音却冷下来:“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谈善接话快速,生怕自己反悔。   徐流深眼底晦涩不明, 他手指在碗沿耐心地一寸寸磨。谈善心随着摩挲动作高高吊起, 少顷,徐流深倏忽伸手, 一把钳住了他下巴。   谈善微微睁大眼。   对方指尖尚有出锅云吞滚烫的温度,明明是恨不得啖其血肉的力道,生生收为一个托起的动作。   “本宫不愿意见到你了。”   徐流深低哑而疲倦:“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他想要什么。   谈善望着他双眼,忽地想起吉祥问他的话。很早以前,他的愿望是希望徐流深长命百岁,再后来他希望他快乐,他对他有很多希望,他希望他过很好的一生,即使这很好的一生里没有他。   这都是他希望。   而徐流深真正想要什么,其实他并不清楚。   魔怔一般,谈善开口问:“殿下,你想要什么?”   他问本宫想要什么。   而本宫明明告诉过他千千万万遍。   口腔里的粘液黏着唇齿上颚,世子爷能听出他的犹疑颤抖,俯下身时吐息擦过他耳侧:“本宫告诉过你。”   “想清楚了再来见本宫。”   谈善仅动了动唇徐流深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松开手,站起身,深青长裾随起身动作垂坠而下。   “本宫睡不着。”   卫氏貌美,姜王俊朗。他五官极好地融合了父母长处,即使病中依然苍白而美丽,眉长入鬓,唇色浅淡。谈善怔愣了一瞬。   “梦里总死人。”   徐流深没有动那碗云吞,从屋内往外走,好在很快有人替他开门。大伞撑开,飘白大雪夹在他发间。   他没有回头,背对着谈善,脚站稳在一块雪面上,谈善听见他说——“不要让本宫等得太久。”   -   九名待诏住在元宁宫偏殿,谈善简单洗漱后进来,衣领子上都是寒气。他对自己去了什么地方闭口不谈,进来后将烛灯里的灯芯挑暗,好让大家休息。   另两人以为他去出恭,没多问。天冷,两人睡在榻上休息,纷纷裹紧棉被。   等谈善回到自己的木床上,隔壁床的李兴放轻了声音喊他,明显发愁的口吻:“也不知道殿下的眼疾何时能好,这一日日下去,人心惶惶。”   另一人也附和:“太医院的人也来看过不少回,总也不见好。万一若是……”   他没说完,意思却很明显,万一真瞎了,不良于行,姜王便需要从诸多王侯世家子嗣中挑一个过继,到那时朝堂上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他二人愁眉苦脸,谈善捏了两张纸折飞机,纸张太软,纸飞机从榻上软绵绵坠下去,他捞回来,半垂着眼皮说:“快好了。”   他这话说得莫名,李兴和另一人对视,试探着问:“方兄如何知晓?”   谈善语气还算轻快,并不细答:“喝了这么多苦药,总也该好了。”   他这么肯定,李兴便以为他在太医院有人手,放下心,转而提起王太后生辰的事:“年前这大寿是要办的,尚宫局的人都准备着了,到时京中半数贵女都能抛头露面,殷亭的胞妹殷明苏也在。”他突然冲谈善挤眉弄眼,“方兄期不期待?”   炉子上温着烧酒,酒香溢出来,辛辣浓郁。乍一听到完全不熟悉的名字谈善没反应过来,茫然地“啊”了声。   “早就听说方兄和京中有名的美人殷明苏有婚约,年后便有喜酒喝。”另一人了然,“先恭喜方兄了。”   谈善心咯噔一下。   他对殷明苏没有印象,却对殷家有印象。大概在腊月到正月间,殷家二子卷入当时风波极大的贪污案中,全家老少流放岭南。   至于这桩婚事,他大概能摸出个前因后果。   殷家富贵,十几年前却是有名的落魄户。殷父从地方升官,初来京中甚至租不起一座宅院给全家老小落脚。他和同僚方进才,也是方宜寻的爹交好。朋友有难,方进才咬咬牙腾出一半院子给他们住,自己和妻儿挤在一间屋子里。当时殷姜氏十月临盆,在方家照拂下得以顺利生下女儿殷明苏。殷长川感激不尽,又对方进才唯一的儿子方宜寻十分喜爱,两家便结下娃娃亲。   后来形式调转,殷长川精明狡猾,在朝中如鱼得水,一升再升。而方进才始终怀才不遇,又因朝堂纷争大受打击,方家因此一落千丈。   殷明苏早已过了婚嫁年纪,殷家对此事绝口不提,意思很明显。但外人不知其中关窍,只以为一桩美事在即,双方郎才女貌。   十日前方宜寻去殷府拜访,甚至没见到人。门房态度傲慢地说“老爷今儿不在”,方宜寻忍气吞声地说“麻烦通报殷二爷”也成。门房得了上头嘱托,收了礼把他往外赶,表面客气暗地里“呸”了声,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方宜寻心里不是不苦闷,那日多喝了半杯,胆大包天对世子爷讲出了那句“逝者已逝”。说完自知犯错,出了门一头撞上树干,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方兄,方兄?”李兴担忧道,“出了何事?”   谈善回过神,一言揭过:“想些别的事。”   这二人比他早来两个月,谈善双手枕在脑后,头顶横梁上的蛛网被砖瓦缝隙中的风吹得颤抖。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问:“我从前远远见过殿下一面,觉得他与如今很是不同。”   另一人还有几分谨慎,反问:“有何不同,殿下还是殿下。”   谈善坐起来,双腿盘膝,认真说:“殿下从前活泼些。”   活泼。   李兴对这个词用在王世子身上感到惊恐,不赞同道:“殿下是一国世子,代表姜朝脸面,万万不可轻浮浪荡做派。”   另一人也不赞同:“你定是错认了。”   谈善搞不懂道:“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才十岁,十岁不应该活泼吗?我十岁还在玩泥巴。”   没人注意他话中漏洞,李兴拱手朝天:“寻常人等,岂可与殿下相提并论。”   谈善不欲跟他争论再怎么牛逼的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产生人的七情六欲和挫败脆弱。   在这里所有人都需要王世子,而不是徐流深。   “我出去净手,从小路回来,听见有宫人议论三个月前的宫变。”   谈善说:“听说死了不少人。”   “嘘!”   另一人打断他,接着飞快往紧闭的门窗看了一眼,确定无人才心有余悸地将头转回来:“这件事你也敢提!不要命了!”   李兴是个心大的,不以为然:“有什么不能提。”   谈善拿了颗豌豆在手里上上下下扔,先问另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提?”   有人讲八卦,李兴略显兴奋地挤过来:“你别听他瞎说,他就是胆子小。我跟你们说……”他压低声音,“那日我表兄正好轮值。”   “啊?”   谈善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   李兴此时又含糊起来:“该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了,不知道的我们都不知道。”   这一段犹如打开了话匣子,李兴翻了个身,说:“你说殿下有何处不同我倒没感觉到,你要是说……”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找出一个更准确的词,“比以前更,更……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   “冷清。”   谈善一顿,看向说话的另一人。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李兴一拍拳头说,“我说呢,我来这么多天,总觉得这么大个宫殿没个活人气。半夜别给我吓得,尿都憋回去。”   “不过我们这些人与殿下云泥,感受也未必准确。”另一人又补充,“方兄这么问,想必也觉得如此了。”   谈善半跪在窗边,细微地风声游走过他胳膊。他低声说:“是。”   不用推开窗他都知道,午夜时分元宁殿,这座象征至高无上权利的宫殿,荒芜得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皮肉褶起,褐色老年斑爬满身体的每一处。   李兴又说:“有几回我还踩到黄符纸。”他打了个冷颤,搓了搓胳膊,“也不知道替什么人招魂。”   谈善睫毛颤动了一下。   “太后七十大寿,后几日宫中要办游园会。”这么一说所有人身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另一人赶紧转移话题,“宫中应该热闹些。”   说完这句他们熄了灯,四周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谈善睡不着,脖子被硬邦邦的枕头硌着,满脑子都是那句“本宫睡不着,梦里总死人”。   一炷香,半个时辰……睡不着时时间的流逝变得空前漫长,每一秒都煎熬。谈善翻来覆去好几次,最终爬起来,一清早蹑手蹑脚出了元宁殿。   没到腊梅开花的时节,吸入肺腑的空气冰凉,混着冬天特有的萧索气息。   走着走着谈善注意力被吸引。   “呀,要出来了!”   “快快!顺子哥,快逮住它!”   “小祖宗,你往前走两步啊,这样我也不好抓。”   “……”   好几个宫人挤在一坨,其中一个太监趴在地上,伸手去够刺丛里的什么东西。大冬天的,满头大汗。谈善分出心神多看了一眼,毛茸茸在眼前使劲一晃。   “快抓快抓!你到底行不行。过两日王太后生辰办游园会,要是被惊到了唯你是问!”   “抓到了!”   太监提着后颈皮把那只土黄色奶狗倒拎出来,松了一口气:“可算找着了。”   这只小狗在刺丛里好久,沾了一身枯叶,依稀看得出原本的颜色是掺白的黄。眼睛圆溜溜又乌黑,四肢悬在空中乱蹬,咧出尖牙发出“嗷呜”的威胁声。   “还叫!”   太监不耐地铲了它一嘴。   王太后生辰在即,宫中草木皆兵。这一只小狗在灌丛里蹿来蹿去,抓了好几日没抓到。抓到后太监又开始发愁怎么处理,想了半天没个头绪,用食指狠狠戳了戳狗头:“送去膳食房,让张公公扒了皮,炖了这小畜生。”   他在这儿身份地位最高,这话一出没人敢求情。最小的宫女动了动嘴,又低下头。   “公公,给我吧。”   太监正要发怒,眼前递过来一块黄澄澄的金子。   谈善:“我正好要去膳食房,也好帮公公解决了。”   “若是出事公公可来寻我。”   “成吧。”太监眯眼打量了一会儿谈善,将他掌心金子卷进袖子里,狗也扔给他,“出了什么岔子你且仔细着。”   这么小的动物谈善还没抱过,接了个手足无措。小狗在他怀里呜咽了一声,尾巴往上一翘挣扎着往下跳。它浑身都是灰,这么一抖全落下来。谈善眼疾手快拎住它后颈,往怀里一裹一埋。   带去世子爷寝殿显然不现实。   谈善把小狗揣去了浣衣局,打算至少先把它擦干净。   “有不要的旧衣服吗?”   元雀吓了一跳,见谈善怀里鼓鼓囊囊忙站起来:“这是什么?”   谈善掀开给他看,小声解释:“捡到一只小狗,脏兮兮的。这个天气没办法洗澡,想给它擦擦。”   “我把碳烧旺。”元雀把狗接过来,给他演示,“要这样抱,那样它不舒服,会挠人。”   谈善认真地看,帮着一起给小狗擦脚。   “宫里不能养。”元雀担心道,“大人打算把它放在哪儿?”   这会儿小狗像是被摸舒服了,翻出白白的柔软的肚皮。灰擦掉后露出原本蛋黄的皮毛,像一块会动的小奶酪。   谈善心痒痒地摸:“它眼睛好黑,像巧克力豆,叫它巧克力豆好了。”   元雀一愣:“巧克力豆是什么?”   “是……”好难解释,谈善放弃。   小狗蜷缩起来,毛毛蓬松柔软,迎风微微动。它身上出乎意料地干净,并没有什么小虫子,也看不见跳蚤痕迹。   谈善没忍住伸手揉了一把,小狗也不咬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欢快地用头拱他的手,发出“汪汪”的热情叫声。   谈善一把摁住它:“嘘,别叫,一会儿管事的嬷嬷来了。”   怕什么来什么,谈善捞着狗往怀里一塞。   三秒之内,门被推开。   督事姑姑谄媚道:“公公,人就在这儿了。”   谈善忙着把狗头往怀里压。   “殿下叫小的传话。”传话的太监见怪不怪,温和地说,“大人若是在浣衣局待得高兴,就别回来了。”   正拎着狗脖子的谈善:“……”   谈善:“我……”马上回去。   没等他说完人走了,元雀察觉到不对,伸出手:“给我吧,大人有要紧事的话。”   谈善轻吁了口气,揉捏着小狗后颈,慢慢地说:“晚上吧,我现在……有点乱。”   -   下午就出事了。   彼时谈善正在虚心向元雀学习如何浆洗衣物,好多习得一样生存本领。突然有某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四周出现交头接耳的细碎声音。   督事姑姑正要喝斥,她背后出现一队带刀侍卫,为首侍卫长对她说了句什么,她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紧接着面露骇然。   谈善终于后知后觉到不对劲,扭头问元雀:“出什么事了?”   他没等到元雀回答,很快,督事姑姑勉强稳住心神,重重拍手,示意所有人停下来,再开口时声音中藏着无法遏制的恐惧:“全部都出来!”   所有人站在院子里,掌事公公也跑出来,陪着笑脸道:“大人,人都在这儿了。”   谈善手上都是水,他甩了甩水珠,眯眼迎着光照去看门口的侍卫长,对方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声音低沉稳重:“本官奉命来找——擅闯世子寝殿之人,请各位将巳时前动向一一告知。”   巳时。   元雀倏忽看向谈善。   谈善皱了皱眉。   侍卫一对一盘查询问,很快到了他们这一排。问谈善的人恰好是侍卫长,他要例行搜身,搜身前道:“方大人。”   “得罪。”   “有人借送朝服之名闯入寝殿,欲行刺。”   行刺。   谈善眼皮一跳,重复道:“行刺?”   侍卫长:“奉殿下手谕,找不到,六宫上下凡身形相似者,格杀勿论。”   谈善身侧的宫人双腿一软往下跪。   侍卫长让人把他拖走。   谈善一把拽住侍卫长胳膊,急促地动了动唇:“徐流深……有没有受伤?”   侍卫长客气地把他的手放下来:“下官不知具体细节。”   宫里就这么大,人很快被找到,拖至午门杖毙。侍卫压着一众宫人观刑,侍卫长双手穿过对方腋下,将其扔在地上。哀嚎惨叫声起初还有,不多时渐隐。   人散了,谈善没动,半天才问元雀:“这种事儿经常发生?”   元雀习以为常点头。   谈善静默下去。   他显得和平时太不一样,元雀正要问什么,他转身就走。   半夜刮风,谈善躺到床上满脑子噩梦。他心知徐流深即使受伤也绝不会有问题,姜王宫的御医并非摆设。王世子受刺杀上门慰问的宫妃朝臣没有一千也有上百,断不会没有人关心他。   但根本忍不住。   有没有受伤,如果受伤是什么程度,伤口怎么处理,这人到底听不听医嘱,净手时会不会碰到水,万一碰到水化脓——谈善抵住额头,简直被折磨得要发疯。   一秒,两秒。   谈善披了外衣就从床榻上翻身下来。   妈的。   他走出去又折返,一眼看到角落用布袋磨牙的傻狗,傻狗才堪堪四个月大小,夜里风卷狂云呼噜完一碗肉粥,吃完找了一小块地睡觉,睡得四仰八叉不知今夕是何年。   没烦恼,且看着就好养。   吃多了走不动路,傻不愣登的。跑起来生龙活虎,还会叫,一定很吵。   适合生活在元宁殿,给某人冷清的生活带来无与伦比的热闹。   谈善思考半秒,当机立断捞着那只狗崽冲进黑夜里。   一路畅通无阻。   破天荒地,王杨采今日守在殿外。他老得格外快,寂冷深夜中身形佝偻。   谈善急刹车,他跑得太快了,鼻尖渗出细汗。王杨采被带来的急风冲得往后,习以为常地扶了一把:“不必着急,仔细脚下。”   谈善乍然问:“公公喜欢小狗吗?”   狗。   小狗,未进宫前王杨采也养过一只看门狗。   虽不知此言何意,王杨采仍点头,下一刻怀中一沉,他御前伺候这么多年,早练就一番不动如山的本领,此刻近乎呆若木鸡,下移的视线隐隐颤抖。甫一低头,一颗圆润的狗屁股拱了出来。   王杨采:“……”   谈善叉腰歇了会儿:“公公,这狗叫巧克力豆,明早再给徐流深,我怕他今晚就把我从寝殿扔出去。”   空气中有隐隐漂浮的血腥味。   “他受伤了?严不严重?”谈善本来大步往里走,倒退一步回来,急切地问,“有没有换药?”   王杨采抱着狗,忽觉整座宫殿一瞬间变得鲜活起来。不管是人还是怀里使劲想下来的的狗。他微微笑了,压着狗头和蔼地说:“伤口不大,御医来过,没来得及换药。”   谈善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他身上有植物赖以生存的养分的味道,猝不及防地扑了人一身。   “不能这样抱,它会挠你。”谈善帮忙把他怀里的狗调了个头,认真嘱咐,“注意不要被挠到或者咬伤,如果不小心被挠了要用水冲洗伤口。”   “劳烦公公帮我养狗。”   谈善转过身,忽然又想起什么再回头。今夜天上有星星,却没有他眼睛一丝一毫亮。他笑起来,眉目轻狂揶揄:“徐流深不高兴的时候把它放出来,一定搅得他没办法生气。”   “拜托了。”   王杨采一怔。   谈善说:“我不想他不高兴。” 第55章   暴政有好处也有坏处。   没瞎之前徐流深倒不会因这样低级的刺杀受伤, 但他视觉受限,那根箭矢插进左胸一寸有余,好在位置偏移, 不在心脏处。   处理伤口换药的时候有人进来, 脚步声放得轻。呼吸一轻一沉, 接着是抽气声。世子爷卷纱布的手一顿, 没理会。他扔了带血的布条,沾水的纱布在铜盆里浸了水, 不多时沉下去。水中化开一片刺眼深红,铁锈味也弥散开。   伤口光看着十分吓人。   谈善呼吸有瞬间的停滞。   他站在殿门口,踌躇了一会儿, 放轻脚步, 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磨蹭过去,心里很怪罪自己为什么下午没在。   蹭是蹭过去了, 倒也帮不上什么忙。御医估摸觉得他奇怪,卷纱布的动作卡顿。徐流深没什么表情, 他也不敢多嘴,把箭矢往外拔的时候明显手抖,好几次没成功。   那一块血肉模糊, 直接冲击谈善的脑神经,他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忍了又忍,没破口大骂。   好不容易拔出来了,徐流深额头上简直冷汗密布, 放在桌上支力的手指“咚咚”地敲, 借此转移注意力。   空气中有草药的甘苦味。   终于拔出来了,御医在虎视眈眈之下将折断箭头放到一边, 空出一只手用袖子擦汗:“殿下,臣继续了。”   徐流深眉心抽动:“嗯。”   御医又颤巍巍处理伤口,准备上药。徐流深唇线绷直的刹那谈善额头青筋也跟着拉紧了,他额角“突突”地跳,又不肯转过身,全程眼巴巴盯着。他其实认为这样的伤口面积缝针更不容易感染,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好在御医尽职尽责,替他说了:“殿下,平日饮食注意要清淡,少做用力的事当心伤口裂开,好好休息也有利于伤口恢复和长肉。”   还是痛。   徐流深靠在椅背上,不咸不淡“嗯”了声。   他一看就是那种不会遵医嘱的病人,御医做完分内事多的话不敢说一句,离开的时候跟背后有鬼追似的,差点绊一跤。   “别沾水。”谈善没忍住补充,“痒的时候别挠。”   徐流深难以压制心底的戾气:“本宫的事,与你何干?”   人都走了殿内变得空旷而安静,说话时跟听得到回音一样。深冬,草木萧条,这里萧条得尤其厉害。   谈善乍然怔住。   徐流深唇色因失血而苍白,说完这话自己先生气了。他站起来往床榻的方向走。谈善在几米外亦步亦趋跟着,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   徐流深走到床边,不免阴阳怪气:“你倒还记得本宫。”   谈善在他面前蹲下来,仰面看他瘦削的下颔,真心实意地道歉:“有点事,不是故意离开的。”   他半蹲着,脊背伶仃。徐流深不知为什么消了气,面无表情问:“想好了?”   谈善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殿下想要什么,能给的也都给了。”   “我只能待两个月。”   他蹲在那里,又很愧疚地低声:“对不起啊,我不应该这样。”   “但是……”他很难抬起头去直视徐流深的眼睛,于是保持低头的姿势,将头枕在对方膝盖上,从上至下看棱棱一节脊柱骨支出来。借着模糊的微光,世子爷将手放上去,温热的血液在脊柱下流动。   借此他能有对方在自己身边的实感。   “你对本宫感到抱歉?”徐流深歪了歪头,他脱掉了一切冕冠和冗杂配饰,做这样的动作显出和平时不同的柔软,他不解地问,“为什么抱歉?”   他敏锐得超乎想象,谈善实在很难开口——他要告诉对方他需要在暗无天日的地宫中等待一千年吗,还是要告诉对方他死后肉身会被糟践呢?他无法说出口。   “我知道你在计划什么,有些事并不如想象中顺利,你以后可能……”谈善喉咙哽着什么,艰难地说,“可能会碰到一些不好的事,我……我很抱歉。”   灯火柔软如线。   “以后的本宫,没有告诉你……”   徐流深听见自己胸腔里的传来的叹息:“他不在意么。”   谈善抬起头看他,眼睛里倒映出他的影子,很轻地说:“可我在意。”   “所以你要把本宫留在这里,过你认为正确的生活?”   徐流深唇角往上冷漠地一抬,讥诮道:“你想让本宫老死在这座密不透风的宫殿中?你无法待在这里,却想要把本宫终身困在这里?”   谈善死后不久他就明白了,他们在某一件事上没有达成共识。   灯火幽微,黑暗覆盖下的姜王宫如同一座吞噬人灵魂的监牢,无形张牙舞爪的鬼影从横梁上方落下,供奉的神鬼判官手握长戟,双目圆瞪,凶神恶煞。殿内一扇窗没关,这个时节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通体纯黑的乌鸦,飞进来又离开。徐流深坐便又一个人在华丽帐幔堆出的中央,正如他茕茕独行一生。   这里没有一个人对他好。   谈善心颤抖,辩解道:“……没有。”   “我只是觉得,你本该拥有的生活要比早逝后好很多。如果没有我,一切都不会……”   徐流深开口打断他:“本宫问你一件事。”   “假使一切如你预料中进行,你以为本宫会如何?即位、征战、娶妻、生子……本宫或许会娶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子为妻?呵,你以为本宫会吗?你就是这样了解本宫的。”   谈善瞳仁都微微收缩了一下。   “本宫敢昭告天下有一名男妃,就有底气稳坐王位终身不娶。”   “怎么,意外?”徐流深毫无波动地说,“本朝律例没有规定君王必须有王后,本宫也无意娶个中宫回来当摆设。”   “你很希望本宫孤独终老?还是说等你回去后会正常娶妻生子?若真如此……”   徐流深抵了抵后牙,流露出嗜杀的意味:“本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谈善半天没说出话,世子爷突然狐疑地眯起眼:“本宫想不出更不好的事了,你说本宫会经历不好的事,本宫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   谈善:“……没有。”   世子爷冷着张脸,并不很相信:“真的?”   “真的。”谈善认认真真看着他眼睛说,“从头至尾都只有你一个。”   徐流深勉强被取悦,懒洋洋说:“那本宫想不到,世间没有本宫更在意的事。本宫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谈善吐出口气:“你以后……不要葬在王陵中。”   古人讲究“叶落归根”,王陵又是历代君王灵魂栖息之所。他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很低,还是说出了口。   徐流深微微皱了下眉。   自古以来没有君王不入王陵的先例,但谈善语气接近恳求,他可有可无点了点头:“本宫记下了。”   细雨敲窗,徐流深压低了腰想将人看得清晰些:“还有什么想问?”   谈善支起个脸看他,过了一会儿说:“殿下,眼睛什么时候好的?”   徐流深一僵。   “刚刚我就发现了。”谈善换了个姿势坐在床边脚踏上,慢吞吞地说,“看得清了吗?”   徐流深:“……”   “我又不是要跟你生气。”   谈善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好笑道:“有什么副作用吗?看得清多少?完全能看得清了?还是有时候能有时候不能?刚能看到不适合见强光。这两天离光源远一点,可能会流眼泪,有不舒服跟我说。”   他上半身倾斜过来,徐流深手指搭上眼皮,朦胧光晕一圈圈明亮起来,他伸手遮了遮:“没有,完全看得清。”   过了一会儿,又道:“别担心。”   “那就好。”   谈善想了想,问:“不知道殿下能不能帮我个小忙。”   世子爷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假思索道:“好。”   谈善:“什么都不问?万一我要金山银山万顷良田并肩王之位殿下也答应?”   “问什么?”徐流深挥一挥手灭掉距离自己最近的灯烛,轻笑道,“世上没有本宫给不起的聘礼,也没有本宫办不到的事。”   谈善无言了一阵。   他心情突然前所未有的好,郁气一扫而空。他躺在另一张榻上,身下是柔软的毛毯,四周有另一个人的呼吸,曲折婉转又平静。这是他长久以来最放松的时刻,于是他忍不住开玩笑:“想要天下美人也可以?”   徐流深幽幽警告:“谈善。”   “开玩笑的。”谈善笑,“我有一个就够了。”   徐流深仰躺,毫不在意地问:“有什么忙要本宫帮?”   谈善卖关子道:“明天殿下就知道了。”   夜深人静,到了睡觉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二人呼吸都平稳下去。朦胧月光隔窗相望,帐幔上繁复花纹在眼前,徐流深遥遥看了会儿,陈述道:“本宫没有梦到过你。”   一刹那铺天盖地的酸涌上鼻头,谈善牙根酸苦到发麻,他知道等待是一件熬人的事,也知道没有希望的等待和难以忍受的绝望会在每一个深夜将人挺直的脊梁骨压塌。对方是未来的君王,近乎无所不能,却总会在他身上感受到无力。   他消化了好一阵,声音在被子里裹得发闷:“好好睡一觉,今晚可以,明晚可以……我爱你,殿下。”   今夜无梦。   -   第二日清晨,世子爷早起。   天边青白日光越过层层云海照射进来,榻上人还在睡。世子爷起身洗漱,门外候着王杨采。   气氛有微妙的不同。   世子爷视线从伺候自己十几年的老人身上移开,对方向来衣冠齐整,今日下摆却显得凌乱,有一块湿了,另一块被什么东西勾得拉了丝。王杨采被注视太久,不自然地将脚往后缩了缩,收进下摆中:“殿下晨安。”   世子爷颔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走出两步又回来,道:“让尚衣局的人扯几匹布,做两身衣裳。”   王杨采连忙行礼道:“谢殿下赏赐。”   晨光明媚,空气中有草籽的味道。   世子爷心态还算平和,让王杨采给自己煮杯清茶,早膳要了鱼片粥,又嘱咐了一些容易克化的菜品。王杨采一一应了,间隙间一直擦额头上的汗。   他的异常瞒不过世子爷,徐流深顿了顿,问:“有何事要与本宫说?”   “这……”王杨采面露难色,半晌道,“不知道殿下喜不喜爱……”   “喜不喜爱……”   老太监话没说完,徐流深听见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似乎是一群人追着什么跑。他这时还没意识到什么,紧接着,殿内爆发出一声巨响:   “砰——”   方向是寝殿,徐流深脸色霎那巨变,抬脚就走,刚走出两步腿上撞了个什么玩意儿,那玩意儿实心,炮弹一样往腿上撞。世子爷没准备,差点往后趔趄一步,好容易站稳了低头一看,面色有片刻的空白。   他缓慢地回头。   王杨采立即噤声。   “汪汪!”   狗叫声响彻云霄。   -   巧克力豆上蹿下跳,不幸撞倒了殿内窑烧的花瓶。“哗啦”一声巨响,同时吵醒了所有人。   狗命休矣。   谈善在榻上想了半天到底是个什么炸弹威力这么大,一秒两秒三秒惊醒,一骨碌爬起来。   靠,他给忘了,还有只狗。   他鞋都没穿往外跑,堪堪冲出殿门一脚踏出,又被拦了回来。难得的好天气,出了太阳,冬日阳光不烈,暖阳和煦。   “这是什么?”世子爷浑身往外冒寒气,他一只手托着狗屁股一只手拎着狗脖子提起来展示。   巧克力豆从小就会看人下菜,昨儿还活蹦乱跳现在安静如鸡,四肢朝天无声装死。   徐流深从面部表情上看应该是在磨牙。   谈善后退一步,心虚地缩脖子:“狗……小狗,你可以叫他‘巧克力豆’。”   这四个词再次超出徐流深理解范围,他眼皮跟着跳,深呼吸:“你把他扔到本宫这儿干什么?”   “我捡的,你不觉得他可爱吗?大冷天的,扔出去会死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什么来着。”   谈善努力说服徐流深,并冲巧克力豆使眼色:“真的很可爱,你可以跟他贴一下,他会用舌头舔你。”   巧克力豆显然还不能明白这个眼神蕴含的厚望,在空中蹬了蹬腿,挣扎无果后吐出一小截舌尖,摆烂了。   谈善:“……”   谈善走上前去给了它一个脑蹦子:“哎醒醒,昨晚不是说好了。”   小狗有气无力眨眼,它眼睛黑白分明,看起来像在说“努力过,但没用”,抻着身体示范地用脑袋蹭徐流深手,可惜世子爷躲得太快,没让它得逞。几次无果后狗也累了,头一歪,闭眼装睡。   谈善被逗乐,他是真觉得好玩,从内而外的开心明晃晃。徐流深顿了顿,松开了捏住狗后颈皮的手,弯下腰将狗往地上放,松口道:“养着罢。”   这狗没多大,成人手臂长,一落地摇晃着站稳。站稳后又欢乐起来,摇晃着尾巴跟在世子爷身后,在他脚底打转。   乍一望去跟脚边粘了块黄油面包似的。   谈善追上去:“是不是特别可爱,想起来就摸一摸它,毛软乎乎的。”   徐流深:“掉毛。”   “没关系,掉着掉着就习惯了。”   徐流深:“……”   “本宫要叫它什么?”   “巧克力豆,算了,有点长,叫阿黄也行。”   徐流深:“……随你。”   谈善:“他跟我一样吵,好能捣乱。要是跑出去被人吃掉可怎么办。”   “本宫会养。”   巧克力豆:“汪!”   “咦,徐流深,它怎么好像能听懂。”   “……”   太阳升得高了,云层散开。两人一狗走远了,王杨采站在殿前空地上,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太监。大约是今日实在不一样,有人也大着胆子问:“公公,王太后生辰我们能在殿里挂红绸灯笼吗,秀秀的红窗花剪得也好。”   王杨采睨她,道:“一个个儿的,平日不敢说话。多挂,挂满,到时候去领赏钱。”   宫女眉开眼笑:“谢公公!谢公公!奴婢这就去张罗。”   -   王太后寿辰是宫中几年难得一见的大事,阖宫上下张灯结彩。   谈善用根树枝逗巧克力豆,他“阿黄”“巧克力豆”换着叫,高兴了叫小名,不高兴叫大名,压根也不管狗能不能记住俩,没一会儿整间宫殿里全是这俩名字。傻狗不知道,乐颠颠地叼着树枝来回跑,谈善用两根来回抛,狗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叼回来,一人一狗玩出了十个人的吵闹。   有两次树枝扔到徐流深脚底下,狗明显会僵住,跟谈善一块儿充满希望地进行注视。徐流深顶着一人一狗殷殷盼望弯腰,捡树棍,接着狗也兴奋了,接受到友善的信号后撒着欢跑到世子爷脚底下,用身体不停拱世子爷腿。转了两圈把自己转晕,“咚”一声撞到桌角,就地躺倒。   世子爷心无波澜,但会屈尊把狗拨弄到朝树枝的方向。   累瘫了,没几个回合谈善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王太后?她是你祖母吧,疼你吗?”这能决定他需要需要给对方好脸色。   徐流深并无多大印象,摇头。狗也玩累了,坐在他腿边仰起脑袋,尾巴摇得很欢。世子爷搁下笔,虽然嫌弃还是把狗捞起来,放上桌。这个高度小狗腿打颤,没多久适应了,迈着六亲不认的山大王步伐在庞大桌面巡起逻。   桌面堆满大量的文书奏折,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巧克力豆对砚台产生兴趣,一个劲儿凑过去想嗅。世子爷最后的底线是它身上别沾墨,冷酷无情地把它拉回来。一人一狗重复数次,最终,狗卒,徐流深大获全胜。   日照西斜。   十天。   谈善在心里数倒计时,玩着玩着心情低落下去。   他其实还担心一件事。   鬼到底通过什么方式将他送回来,在他明确有印象的两次中,每一次回去鬼的身形会超出寻常的淡。   ……还有。   院墙外的枇杷开花了,雪白泛黄的一簇簇。谈善盯着看了会儿,发觉自己打消徐流深念头的想法在迅速减弱。   他不喜欢这里,也能确定徐流深不喜欢这里。他不应该把对方留在这里,这里没有人和他站在一起,也没有人爱他。   他也不该左右对方的选择。   可一千多年。   从一数到一千都要二十分钟。   谈善垂下眼。   一个不安静的人忽然安静十分突兀,徐流深循着他视线往外看,院墙外栽种的枇杷树叶片幽绿,上面挂满黄白交间的花蕊。他从前从未注意过那里有一株枇杷树,竟长得如此高。   “想吃枇杷?”徐流深捏着狗下巴揉了揉,不太熟练地让狗喝水,没留神把狗脸压到了碗里。他迅速改正,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狗下巴上挂着的水珠擦干,避免被发现。   狗:“……”   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并茫然四顾。   谈善根本没注意到,“啊”了声:“枇杷?”   他反应过来:“有一点,结果得明年开春了,也不知道是酸的还是甜的,我姥爷说枇杷果一年酸一年甜。”   “本宫让人种满?”   枇杷而已。   谈善:“种满?不要,不吉利。”听着像要悼念亡妻,后半句他没说出口,及时刹车,但他觉得徐流深可能明白。   他们双双沉默了。   谈善坐在地板上,他喜欢坐在这里,空间自由延伸。世子爷尚有公务处理,半靠椅上。一上一下,彼此对视的片刻谈善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要说的话,他明白他理应告诉徐流深他要等待千年,要告诉对方死后将会经历什么,借此阻止对方。   但他也同样明白,鬼告诉他不在意是真的不在意。鬼这么想,徐流深也这么想。   ——我不应该开口了,该给他一点勇气和信心。   在遥远而无尽的未来,我也会等待着、期待着你的到来。   终有一日我们会跨越漫长的时空再次相遇,或许我会忘记,但我再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因为徐流深只有一个,我爱的人只有一个。天下独一无二,无可超越。   墙外枇杷叶如伞盖,墙角腊梅含而未开。徐流深忽见坐着的青年笑起来,他笑时天高远日明亮,凛冬尽散。   他说——“我心正与君相似。” 第56章   ——我心正与君心似。   他好像比本宫更含蓄。   粉墙花影重, 人面花色相映红。   徐流深视线深深浅浅地落在对方身上,有意问:“如何相似?”   “啊……就是,万一你……咳咳。”   谈善盘盘腿, 揉揉耳朵, 脚趾乱七八糟抓地, 时而望天时而望地, 装作不刻意地清咳:“其实我也没那么大度……”   哎。   啊。   谈善眼巴巴:“……你懂了吧。”   徐流深似笑非笑:“本宫……”他在对方充满期盼的眼神下拖长声音,幽幽道, “不懂。”   谈善:“……”   说时迟那时快“扑通”一声响。   谈善迅速扭头。   殿外院墙下放了一口水缸,水缸里种了莲花,未到开花时节, 矮平荷叶挨挨簇簇。偷溜走的狗子还处在对一切事物好奇的探索阶段, 趁二人不注意探头探脑观察,经过谨慎计划后鬼鬼祟祟一跃。   ……一头栽进了缸内。   “咚咚”、“哗啦”、“嗷呜呜呜”声此起彼伏。巧克力豆淹成一块湿海绵, 惊慌失措四肢并用往上爬。水缸太滑,它前肢扒在缸沿, 浑身湿漉漉。跟主人一对视明显傻愣了一秒,圆眼睛里充满清澈的愚蠢,过了半天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抬起前爪无辜舔爪。   “乒乓咚!”   又掉了进去。   谈善:谢了狗总。   “我去救狗!”   谈善立刻起身。   侧殿屋顶是孔雀蓝琉璃瓦,日光下显现出清透的蓝。他一路小跑, 在水缸前站稳,呲牙咧嘴,一副要被那只小狗蠢笑的模样, 一边笑一边挽袖子去水缸捞狗, 两只长袖从胳膊肘上滑下来,坠在水里, 粼粼带出水迹。   听见动静匆匆赶来的吉祥“哎呦”地叫了两声:“主子,这又是怎么了?怎么全湿了!”   又手忙脚乱地叫人:“快快快,给擦擦,擦擦。”   谈善两手勒着狗举起来,长吁短叹:“怎么这么笨啊小家伙,让你爹看看喝了多少水。”   那只灰黄相见的小狗摊着四肢,鼓着肚子,可怜兮兮地吐出一口水,水里含着一瓣残花。   谈善乐了,煞有介事地猜测:“你还吃花啊,怎么样,什么味道。”   狗自然不会回应他,委屈巴巴地呜咽,又“滋哇”从嘴里吐出一口清水。   这一人一狗没有消停下来的时候,吵吵嚷嚷鸡飞狗跳。徐流深搁笔后靠,也有那么点想笑。王杨采立在他身边,见他开怀替他研磨的手顿住,斟酌良久,为难道:“殿下,王上……”   见久了光眼花,徐流深收回视线,淡淡:“本宫不在意。”   他不在意世间绝大部分事情。   王杨采暗叹了口气,道:“殿下不在意,也好。”   这深宫中能有什么真情呢,用了心便要受伤。事事叵测,人人猜忌。这样想着,王杨采缓慢地抬起眼皮,他老了,眼皮堆出层层叠叠的褶。   不远处青年捉着那只狗擦,狗不愿意,一人一狗斗智斗勇,时不时传来两句随口而出的威胁,“你再动送去厨房扒皮了啊,别动,乖,好多水……呸呸。”   “既然殿下不在意……”   王杨采半佝偻着腰,忽道:“君王之位,纵有种种桎梏,至少有这一样是能保住。”   徐流深抬起手遮太阳,口吻平缓:“朝中史官文臣数百人,空有一张惹人厌烦的嘴。本宫不愿让他受风言风语,也不想将他置于风口浪尖。”   王杨采微愣,劝说道:“小贵人未必放在心上。”   谈善仍然在那儿拎着一只狗腿仔细给狗擦毛,他担心这个天□□着凉打喷嚏。徐流深过了一会儿说:“本宫常常觉得本宫看似学了许多东西,却没有一样用得上。本宫不知道该怎么爱一个人,也不懂为什么他要替本宫在意一些本宫并不在意的事。”   “本宫现在明白那种感受了,倘使他没有跟本宫在一起,这些伤痛和流言他不需承受。”   “不必劝了。”徐流深说,“本宫知道怎么做。”   少时他在宫中,没有母妃。徐琮狰更多教给他的是如何在夺嫡的环境中立于不败之地,为他创造出相对真空的环境,不让人的七情六欲走进他心中,他长久对人世情感持淡漠态度。王杨采看在眼里,没有开口,当初没有开口,如今更没有立场。   王杨采五味杂陈,转而换了话题:“太后生辰,后宫众人要去芳庄殿拜寿。殿下可要提前准备?”   徐流深不语,王杨采弓着身体,又说:“怕是要兴师问罪。”   宋太后侄子宋凭是个纨绔,成日招猫逗狗,还摊上受贿这桩大事。这几鞭子抽下去朝野上下都看着,无异于公开打了对方的脸。   徐流深展开了桌上那张密信,上面只有一句话:殷长川之女,殷亭之妹殷明苏。   “啧。”   徐流深将纸张卷起,放在烛火上焚烧,暗蓝幽黄火焰顷刻疯涨,在他眼中烧出一捧诡谲明火。他冷笑一声,语调沉沉:   “她想为宋凭求一门婚。”   -   王太后生辰那日宫中挂满红绸,热闹非凡。不过这热闹跟谈善无关,他正跟黎春来一块儿喝酒。   黎春来纯是来陪他,冬末春初,寒气未褪,谈善问:“府中都如何?”   “尚好。”黎春来提起酒壶给他倒酒,说,“爹向来硬朗,年前娘染了风寒,如今也大好了。”   谈善说:“你呢?”   “不算坏。”黎春来垂着眼皮,说,“生死有命。”   在某一个清晨,他起身,惊觉宅院里剩下他一个人,角落堆了能让他穿到四十的布鞋,针脚细密,鞋底厚重。   春风寒凉,柳絮飘飞。他倚在门边,故人音容如在眼前。   谈善想说什么安慰,又觉得徒劳。   黎春来笑了笑:“走了也好。”   他做过世子伴读,又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位置上,明眼人都看得出前途无量。家世清白,为人处世无可指摘。还在世子病逝和姜王昏聩那十几年和魏氏一道把持朝政,硬生生将王朝寿命多延展了数十年。   他一生未娶,正好活到四十岁,入殓时面容安详,穿着最后一双崭新的布鞋。   “汪汪!”   裤脚被扯着走,黎春来低头,哑然:“这是哪儿来的小狗?”   “捡的。”   谈善撑着下巴,给狗和人做翻译:“它想要你抱它,看见没,尾巴一直勾你小腿。”   黎春来哭笑不得,到底弯了腰,不太熟练地把小狗托起来。一坨沉甸甸的温热固体落在腿上,黎春来伸手去抚摸它的脑袋,手心忽然一湿热。   他愣了愣。   巧克力豆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掌心。   狗眼睛圆溜溜,借着他的腿高度想攀到桌上,去尝杯中的清酒。黎春来低着头,面颊凹陷消沉。   谈善:“生死有命……你这样想吗?”   黎春来手指逗弄着狗,笑容淡了些:“也许。”   眼看巧克力豆伸着个脖子要将舌头卷进酒杯中,谈善眼疾手快用筷子抵住它头,说:“我总觉得,你和徐流深是一类人。”   “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黎春来:“想问什么便问吧。”   “他走之后,有……想死的时候吗?”   黎春来倏忽抬眼。   落针可闻。   直到狗被勒得太紧,在怀中挣扎黎春来才大梦初醒。他调整了姿势,将面前那杯酒水移至面前。酒液晃动,他眼前也晃动了片刻:“我们从始至终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止,最亲密的接触止于我从牢中带他回来那日,实在看不过,抱了他一程路。”   “我有要做的事,爹娘恩师众望,一身所学亟待施展。”   他有尚未说完的话,仰起头眯眼去看天上那轮惨白太阳。   “没什么意思而已。”   谈善心忽地一颤。   黎春来说:“我受到同一轮太阳的照耀,心境却不如以往。”   “从前我回到宅院屋里亮着灯,灶膛里蒸着清粥小菜,火炉明旺。冬日雪大,压垮了屋顶,我扎了衣袖上去补,一个人爬梯子上去,突然想起来没人在底下替我递新瓦,便愣怔良久,爬下来,爬下来后便无端失了兴致。”   “檐下雪未尽,卵石路湿滑,我想清扫,转念又觉得没必要。既然没人从这儿走,也无需担心他摔倒。”黎春来深深吐息,“我在台阶上坐了一整宿,天初明脚麻,想起身在院中挂个灯笼,热闹些,却不知热闹给谁看。”   “秋日我常进宫,与世子爷谈事。”   黎春来:“二人说尽了朝堂乡野,默然相对,不知该做什么。”   谈善抵着桌面那根肋骨隐隐作痛,他哑然:“有许多事可做。”   “是有许多事可做,焚香品茶作画下棋……”黎春来温和地说,“没意思而已。”   “我从不知自己是这么无趣的人。”   黎春来将酒水倾倒,浓郁酒香喂了大地:“夜里他睡不着,问我能不能带他去骑马,采了满荒坡的野花,插在清水里,养了小半月。”   当年他殿试时的答卷被拿出来当做范本宣读,逻辑缜密,起因经过结果论点论据结论,完美无缺。此刻说出口的话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接近喃喃自语:“你死后他尚在,我便不能明白世子因何暴怒积郁。不到半月,我替他扶棺,在他坟前烧了那张卖身契。回城抓了流连烟柳之地的官员共一十三人,迁怒怡红院旧人及一众胡商。”   “按理说要到春日了,怎么半丝春意也没有。”黎春来手指上沾了酒水,抬手遮住颤抖的眼睑,“我原以为我能接受。”   情仅于此程度而已,便剜骨剔肉,再难忘却了。   谈善看着他,望着他,一言不发和他一起喝完一整坛酒。酒坛见底,他送黎春来出宫,一路从元宁殿送到宫门口。短短长长一段路,这个未来的股肱之臣已经收敛所有脆弱,他蓝衫立在细雨中,背脊直立,身形瘦削单薄。在踏出宫门那一刻,听见背后有人喊他——   “兄长。”   谈善从宫人高高撑起的伞下跑出来,他脚踩在地上溅起水花,喘息着停在他面前。黎春来倾斜了伞面,柔和了神色正要问他,忽顿住。   谈善伸手,重重抱住了他。   微风细雨树莺鸟,别样春浓。   黎春来另一只手停在半空,迟疑片刻,落下来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酒很好,回去吧。”   谈善退开一步,他又像个真正操心的兄长那样,将朝中诸事掰开了揉碎了再不厌其烦地讲一遍:“殿下与太后关系并不好,宋凭一事太后势必百般刁难,官员行贿之事势如拔节,此时非最好时机……宋凭纨绔非良人,殷明苏正值适龄又是独女,殷长川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宋家为跳板向殿下投诚……”   “为什么关系不好?”谈善抓住重点。   “当今王上是宋太后次子,不受喜爱,宋太后偏宠长子旭,欲倾举族之力扶之,为此不惜将次子流放掇山。四根肋骨掇山塔流放之仇含血带伤,母子二人势如水火。”   “王世子出生后矛盾越发激化,卫妃身故,太后想抚养这个孩子借以把持朝政,未果。”黎春来细细给他解释,“恨屋及乌,她从一介女官爬到后妃之位,心性手段非同一般。若流露出一星半点温情,势必有求于人。”   远处传来曲折哀婉的戏曲声,模糊朦胧。谈善往东南边看,黎春来替他遮雨,遥遥远望,说:“她爱听戏,想必寿诞请了戏班子。血缘亲疏外人不足道,但人心肉长,是人便会难过。”   谈善脚步一动。   “去吧。”   黎春来:“有人在等你。”   -   姜王为王太后在寿康宫设宴,群臣贺寿。   宋太后满头银丝固定在脑后,穿了隆重的掐丝金袍,额顶孔雀衔珠头冠,珠玉啷当堆满一身。这是当年她十八先帝送给她的贺礼,羡煞阖宫嫔妃。   可惜韶华不再,美人迟暮,人也日渐蜷缩,当初合身的衣料长处一截,倒显得滑稽。   戏台既然搭好就没有因为下雨搁置的道理,幽幽唱腔在雨水中落定。宋太后抬起手,小太监跪在地上替她揉捏,她斜斜地望向下首青年,眯起细长的眼:“流深,哀家见你今日胃口不佳,膳食倒没怎么用。”   徐流深四两拨千吗斤:“劳皇祖母费心。”   他不欲跟人说话就这敷衍样子,不说缘由不给人接话的口子。谈善衔了根稻草坐在屋顶上摆腿,十一面露无语,扒着他胳膊如临大敌:“别掉下去。”   这戏台搭得正正好靠树,正下方是世子爷无聊拆出来的猪肉鹿尾巴汤——但凡宋太后上点心就知道,世子爷厌恶猪肉又厌恶鹿肉,这盅汤端上来谈善先替徐流深吐了。   更不用说堆在一块儿的羊肉丝。   这屋顶上坐了一堆侍卫,谈善跟他们聊了半天,知道这糟老婆子爱看戏又爱吃肉,带过徐流深几天,大冬天夜里让他睡在床踏板上,逼他吃肉到呕吐。   戏照样唱,唱词被雨水打湿。   谈善捏了块石头在手里抛,准备找个机会砸那老太婆头。   有求于人,见他一副油盐不进样子宋太后咬碎一口银牙,又转向自己的亲儿子:“皇帝今儿下朝早,赶过来怕是淋了雨。”   徐琮狰转着扳指,喜怒难辨:“劳母亲担心,无事。”   一堆大臣安静如鸡,闷头用膳。其中一名穿紫衣的臣子上前,看着年纪不小,说话咬文嚼字:“今日太后寿辰,宋端斗胆向太后讨个喜事,想喜上加喜。臣有个儿子,今年三十八还未有正妻,臣为此事犯愁已久,那想前几日上街,竟对……”   他儿子宋凭哪儿是没有正妻,是宠妻灭妾气死了原配,给了钱草草了事。知道内情的大臣纷纷议论,这话要是让他说完了还得了,另一名中年男子站起身,打断道:“真是凑巧,臣也有一件喜事想与太后说。”   “殷长川,事有先来后到。”宋端摸了摸胡子,笑眯眯说,“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宋太后赞同道:“你且先说。”   “朝中官员受贿一事大有进展。”   殷长川威胁道:“臣得知此事大喜过望,有冒犯之处还请太后海涵。”   “宋大人,你还想说什么,请。”   宋端:“臣……”他难以把握此人会不会当真交出他宋家人受贿证据,频频看向上首宋太后。   宋太后险些掰断自己的指甲。   无形战场,硝烟弥漫。   “殷大人。”   徐流深握着象牙箸底部,笑了一声:“你且说说。”   殷长川只想警告宋端不要将他独女牵扯进来,并不愿彻底的得罪对方。他明知此时最好的做法是推脱独女早有婚约在身,且不日将完婚——但。   斜对侧青年耐心等他开口,孔雀银纹衬着一双明丽幽深的眼。他含而未笑,执箸之手修长骨白,做倾听状。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世间没有夫婿能超过眼前这个人。   ——他要她女儿嫁天下最尊贵之人,做一国之母。他要做国舅,让朝野众人仰仗他鼻息。他为独女看上的位置,是世子妃,是未来王后。   殷长川拱手:“王上,殿下,今日是太后寿辰,下官恐扰了太后兴致,明日朝会,必然将事情全盘相告。”   谈善几乎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底牌能抽,抽一半,既能威慑想将他拉上一条船的太后和宋端,也能留有后路地投诚。若事不成尚有回旋余地。   没什么意思。   这宫中的人各个把王世子之手当作一条便利的通天捷径,是个人都想走一走。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颗心的人长出十二处关窍。   谈善少有能在高处观察徐流深的时候,对方乍一看是在笑,其实整体面部弧度趋于向下。谈善沉默了一会儿,对十一说:“我想回去。”   -   羊膻味尤在胃中,不适感加重。   徐流深饮了不少清水,还是难以控制连绵不绝作呕感。夜露清新,王杨采陪他在羊肠小道上走了会儿,行至卫妃殿二人双双停下。   “殿下,要进去吗。”   王杨采拿不定主意,低声询问。   徐流深摇摇头。   他本也不喜欢荒凉漆黑的地方。   宋太后不怎么喜欢他,他似乎不容易被人喜欢,没什么人愿意跟他说话,呆的地方只剩乌鸦。野草长得比坟头草还高,半夜他站在不知名坟头上,把白天吐出来的羊肉硬吞进去,终于结束那场禁闭。   卫妃殿的牌匾挂得太高了,总是摸不到的。世子爷心想,能摸到的东西毕竟是少数,需要用更宝贵的东西来换。   他喜欢死人多的地方超过现在的姜王宫,死人不会说话,活人才会吃人。   王杨采放慢了脚步。   重重宫影下青年步履沉重,他肩头压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他生长在深宫中,获得了什么就被什么所禁锢。他太累了,能承受的痛苦阈值又太高,以至于永远处于钝刀割肉的状态中。   反反复复,永无止境。   王杨采抹掉了眼角水光。   -   长路有尽时。   徐流深走哪儿算哪儿,兜兜转转一圈绕回元宁殿。圆月如金饼,他倒能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不过没必要。   谈善站在台阶上看他,眉眼柔软。   “你好像不高兴。”谈善朝他伸开双臂,“抱一抱,殿下。”   徐流深看了他一会儿,无声上扬唇角。   “……等以后再见面的时候,我会带你去看我哥,我哥可会对人好了,动不动给人买房子那种好。我妈……我娘?也很会,她完全不会干涉年轻人的生活,爱睡到几点起几点起;她做得菜也好吃,尤其是牛骨头炖萝卜汤,萝卜炖得软烂,汤汁炖得浓白;我爸会给你超多超厚的红包,他还喜欢跟人下棋,正愁没人陪他,他一定非常喜欢你;我姥爷可喜欢字写得漂亮的后辈了,他总说字如其人来着,你一定会把他吓一大跳;我还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叫许一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谈善郑重其事地承诺:“和我一样爱你。”   徐流深伸手去揉他的脑袋,心头郁气渐散:“话多。”   “多吗?”谈善抓住他手腕,在额头上贴了贴,是个亲昵的,靠近的动作。   他有时候就很直白:“可你看起来很喜欢。”   徐流深低笑了一声。   谈善:“高兴一点了吗?”   徐流深屈指弹了弹他额头,动作放得轻:“很多。”   “给你看样东西。”   徐流深:“什么?”   谈善张开手心,那里躺着一片四叶草,完完整整四片叶子。宫中多三叶草,四叶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到的,民间传说象征幸运和希望。   “许个愿吧,什么都可以。先欠着,等下次见面告诉我。”   徐流深眉心动了动,迟迟未开口。   哎。   谈善做势要叹气:“还不明显吗?那我可太失败了。”   徐流深一顿。   有风,谈善一手挡着风一手将叶片递到他面前:“我在哄你啊殿下。” 第57章   第十日。   姜王宫鲜见地刮了狂风。   谈善趴在窗边看, 不少树枝被拦腰折断。他隐隐有自己要离开的预感,一手搭在窗沿回过头。   世子爷在喂狗。   长衫逶地,半蹲着, 下颌骨处养回一点肉。轮廓柔和许多, 也容易接近许多。   谈善突然喊了他一声:“徐流深。”   世子爷喂完狗抬头, 方宜寻惶然跪在地上, 为自己仪态不整请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他动作太激烈, “稀里哗啦”掀翻了桌面黑白子,上面摆着一盘五子棋。   寝殿死寂。   鲛纱华丽,折射出七彩光芒。悬在高空中的谈善落地, 低头看了眼自己透明的身体。   ——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回去。   后面一切就如同默剧了。   徐流深眼睛好了, 不需要待诏随侍,方宜寻回到翰林院就职。春夏之交, 院子里的枯荷生长出来。枇杷黄了果,沉甸甸往下坠。没人摘, 落在地上烂透了。   谈善蹲在枇杷树下,十分可惜。   世子爷回得迟了,捡了颗地上果子, 咬一口,从他表情上看估计是酸, 酸得倒牙。谈善眼巴巴瞅着,叹了口气。   “还以为是甜的。”他小声,“早知道不提了。”   世子爷在院墙角站了良久, 叫人把这堵墙挖了, 周边全种枇杷树。移栽来的幼苗不过半人高,疏疏密密挨着从前墙根。   巧克力豆长高长胖, 四肢强壮,变成一块发起来的黄油面包,最喜欢去啃新长出来的枇杷叶片。啃了几次发现没味道,遂放弃。徐流深常常晚归,巧克力豆送他出宫门,又跑回元宁殿内,等深夜殿外响起脚步声便机警地竖起耳朵,狂奔出去迎接主人。   它四肢腿各跑各的,跑出去的时候谈善还忍不住躲开,后来发现狗能直接穿透自己,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人。   怎么说,感受万分奇特。   谈善神情复杂地转头,世子爷风尘仆仆回来,被一只硕大体型的狗扑了满身,嘴角微不可察抽搐。   “太重了。”谈善言之有据说,“你少给它吃几顿。”   风吹得厉害,徐流深唇角寡淡拉平。   谈善:“你得摸摸它,它等你一整天了。”   没人听得见他讲话,谈善感到有一点儿寂寞。   池塘里粉荷绽放,亭亭玉立。   官员行贿受贿之事有了眉目,徐流深向来不动则已,一动朝野齐震。他行事如同当年在朝堂之上公开将活人钉进钢针中,残忍粗暴,杀一儆百。   宋端被极刑处死,宋凭纨绔又树敌众多,墙倒众人推,他死于当街马匹踩踏,据说变成一滩肉泥,宋家轰然倒台,太后被幽禁芳庄殿。   春猎,谈善跟着徐流深,王世子出行,规模非同一般。殷长川携独女随行,满面红光。私下有官员恭贺他,国丈之位近在眼前。殷长川笑而不语,言谈间却有尽在掌握之意。   猎场多有猛禽出没,世子爷的箭术谈善有幸目睹,能在极远距离下射中两个人心脏,串糖葫芦一般串起来——   “嗖!”   箭矢破空而过,殷长川脸色刹那白如金纸。   锋利箭头将他右肩薄衫钉在背后树皮上,箭头没入三寸有余。殷长川眼珠僵硬转动,脖子不会扭动似地卡住。   徐流深抽出第二根寒芒闪烁的箭羽,微微眯眼,轻笑:“本宫只有一位世子妃亡故,怎么,殷大人连死人之位也要觊觎?”   殷长川满头冷汗,断断续续:“臣,臣……”   徐流深再拉弓,无趣道:“本宫送你一程?”   “臣不敢,臣不敢!”   殷长川咬咬牙挣脱将断未断衣帛,“扑通”一声跪下:“臣不敢!还请殿下恕罪!”   徐流深嗤笑了一声。   他穿白衫,守丧一般颜色。   谈善伸手放上他紧绷的肩颈线,轻抚了下。   夏天不太好过。   没有一丝风,热得人心烦气躁。殿内冰块蒸发得太快,巧克力豆硕大一团平摊在地砖上,不停吐舌头。   谈善学它四肢瘫平,果然用来垫地的玉石冬暖夏凉。太医来请平安脉,吞吞吐吐半天,说殿下忧思太重,该宽宽心。   谈善跟巧克力豆一鬼一狗坐在原地,齐齐仰头看徐流深。世子爷唇色泛出白,默然了那么一会儿,说:“太热,本宫睡不着。”   太医又苦口婆心劝说,都是一些没营养的“殿下身体为重”。谈善一开始还强撑着困意听,后来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半夜他掀借着晚风从帐幔中钻进去,贴上了世子爷后背。   估摸是有用。   荷花谢了莲蓬开,油绿收窄的一捧捧。剥了壳的莲蓬子白嫩,莲心跟着咬进口中,甜而清苦。世子爷坐在门槛上,谈善占了门槛另一边,看他微低着头,伸手一颗接一颗剥,剥完往莲叶上扔。没多久盛不下,世子爷咬了两颗,剩下全扔狗嘴里了。   盛夏,徐流深在佛寺小住。寺中一百多名僧人从早到晚诵经,白幡黄纸倾洒一地。   佛法晦涩,世子爷也不信佛,他很早前告诉过谈善,他信事在人为。   他为自己请了一支签,却不看。新来的沙弥觉得奇怪,问主持:“师傅,贵客为何不解签?”   主持将签文收入袖中,对弟子说:“心意已决罢了。”   他远眺对方离去背影,打了个佛偈,道:“此去吉凶祸福,人各有命。”   谈善看到了那支签文,中平。   “小满则圆。”他趴在贡品台上,挤在小沙弥和主持中间,对主持说,“这签挺好。”   主持道:“小满则圆。”   “万事万物,为行者让路。”   小沙弥好奇问:“师傅,什么意思啊?”   主持伸手摸他的脑袋,慈爱道:“当你真正想做一件事,山海无拦。”   殿中烛火跳跃。   小沙弥指着殿内一角,抖抖抖:“师傅,那里有人。”   主持摸他脑袋的手一顿,抬眼望去哪里还有人,空留烧完的一地香灰。   -   夏夜,池塘里传来蛙叫。   姜王造访元宁殿。   这对父子绞尽脑汁聊完了朝中每一位大臣,彼此便干巴巴地对坐。王杨采在一旁斟酒,酒液上飘了不知从哪儿吹来的桂花,香气隐约。徐琮狰看了会儿,主动开口道:“你母妃喜欢桂花。”   这大约是他第一次对徐流深提起卫妃。   也没说多的,父子二人心平气和地饮完半壶酒。末了徐琮狰起身,说:“这里太小了,也太冷清。”   他走后徐流深一杯接一杯喝完了剩下的清酒,起身时谈善很想扶他一把,手指从他腰间穿过了。   徐流深自然也不会感觉到,他头痛欲裂,宽袖碰倒了石桌上酒杯,“咣里琅珰”砸到地面。   浓黑色一晃而过。   徐流深愣了一下,抬起手,动了动头。动作太无意识,谈善学他,五指牵动,妄图知道他是喝醉还是身体不舒服。   可惜无法知道。   殿中不再请御医,世子爷免了他们请平安脉,不用日日提心吊胆,可能他们还很高兴。   巧克力豆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黄狗,谈善开始后悔给它取的名字。   秋初,徐韶娩带着两个月的儿子回到京城,她没有进宫,和兄长在城外见了一面。襁褓中的婴儿眉心有一点红痣,手臂如藕节,正闭眼酣睡。   外甥像舅,谈善凑过去看,觉得这小孩要是能像世子爷一定很可爱。   少年徐涧就很可爱。   齐宵笑得跟傻子一样,说:“八月初七出生,大胖小子,可把韶娩累坏了。我们……想请殿下为他赐名,姓徐,我想让他跟韶娩姓。”   “秧。”   谈善一怔,看向徐流深。   徐流深屈指蹭了蹭婴儿柔软面颊,低声:“祝他一生茁壮成长。”   “秧,秧,稻之初生者谓秧……好极,谢殿下。”齐宵抱着睡梦中的儿子转了个圈,兴奋道:“徐秧,徐秧,真是好名字!”   稻之初生者谓秧,民间土地多见,远离宫墙。   徐韶娩还戴着遮风的帷帽,掀起来,泪眼涟涟:“兄长。”   齐宵要去肃州任职,她心知这是徐流深给她的最后一份嫁妆。此去路遥遥马蹄响,再难相见。她有满腹未尽之言,憋出一声哭腔。   长街马道宽阔,徐流深因她勒马回望,马儿原地踏步,他身后是重重雾霭,远山宫阙。素白便服上绒花如雪,抖落一地银霜。   他冲徐韶娩笑了笑。   -   深秋,梁军频频在边境生事,王世子领兵出征。重甲叠于铁架之上,寒光剑痕累累。临行前一夜徐琮狰负手踏入元宁殿,沙土地图铺开。   是一场必胜的仗。   父子二人双双缄默,良久,徐琮狰败下阵,放缓和声音:“回来后,寡人替你准备继位大典。”   踏出门槛前他脚步放缓,似在等待。   “王朝兴,边境安。”徐流深拭剑,抬眼问他,“可是君父毕生所求?”   徐琮狰微有失望,依然道:“是。”   徐流深收剑,上身匍匐在地,在他背后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如君父所愿。”   徐琮狰背着身,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昔日世子寝殿荒芜生草,谈善跟着徐流深来到偏殿上锁的大门前,门环上灰尘遍布。世子爷伫立良久,伸手拉开门。   谈善僵在原地。   他见到童年的纸飞机,宛如涂鸦的泛黄纸张,火柴人愚公仍在移山,牛郎织女跨桥相望,长翅膀的鸟衔枝填海。花灯挂满横梁,垂丝海棠挤干水分,褪去颜色得以永存。写毁的大字被风吹到脚下,四叶草夹在某一书页中,脆如薄纱。   其实也有他没见过的东西。   世子爷尚未送出的东西。   谈善几近哑然。   夜风起,世子爷举着油灯,满身乌发勾缠。他目光一一流连在屋内,灰尘和另一种质地晶莹的液体覆盖了一切。   他兴味索然转身,将手中油灯朝身后随手一抛。   猩红火舌在他身后狂卷而起,摧枯拉朽之势抹去一切。   热浪滔天。   谈善快步跟上他,又停下来,捂住胸口无声喘息。   -   世子爷带走了那只狗。   他将象征身份地位的所有东西留下,褪去玉冠衮服,轻装上阵。皇城巍峨,他走时白衣寡素,神情平和。   大军出征,行过山水。   有生有死,残肢汇淌成河。深夜狂风大作,一座破庙边停下休整。庙断壁残垣,依稀看得出形状。徐流深受了伤,他干脆折断了半根箭矢,一路为了稳定军心强撑,外围血液已经凝固。现在停下来拔箭头,鲜血顿时如汩。   谈善蹲在他身边,企图用手压住。   风雨交加,寺庙木门“哐当”作响。荒废太久佛像不复庄严,经幡断裂。狗身上都是血骷髅,他跑得太快了,咬断了敌军将领半条腿,深可见骨。又帮主人挡了一剑,四肢抽搐。   世子爷在佛像前提膝下跪。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佛前上了三柱香,额头抵地,眼眶通红。   ……狗还是死了。   走前用舌头眷念地舔了舔世子爷手背,呜咽了两句,高高兴兴去做一场永不会醒来的梦。   世子爷举剑削掉了佛像头颅。   谈善伸手遮住了狗的眼睛,他想起最开始捡到它的时候,它还只有一丁点儿小。他看着徐流深颤抖的脊背,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失去了最后一样东西。   -   最寒冷的十二月,世子爷大败梁军,消息传到皇城王宫,举国沸腾。   黄沙漫卷,每一个军帐中传来欢呼,谈善陪着徐流深坐在高高土坡上,共同沉默。徐流深在看王朝边境线,蜿蜒曲折,百年无忧。   谈善在看他白衣上的斑驳血迹,分不清是他吐出来的还是敌人的。良久,徐流深拄着长剑起身,站起来刹那身体一晃。   这座庇护了王朝多年的山,在众人尚未察觉时开始倾塌。   他看起来没什么大事,牵着同样遍体鳞伤的马走在回京的路上,跨过山川湖海,秋收后光秃的稻田。在距离京城十几里路的永济寺,他站在山脚下,对自己的副将说他有点累,想一个人呆会儿,然后将马交托给对方,自己上了山。   石阶次第向上,一柱香的路,他歇了四次。   谈善心急如焚而无能为力。   “永济寺”额匾硕大,在面前摇晃,天和地旋转得厉害,景物贴近又远去。钟声浑厚,如听仙乐。   徐流深眯眼分辨,忽笑出声。   他躺在一片碧绿山野中,衣衫整齐,眉眼如故,再无悲喜。   王世子败梁军,归京途中病逝永济寺。   ——未及弱冠而薨。   谈善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他舌尖麻木,猛然惊醒一般后退。无数僧人从寺庙中跑出来,天苍苍云茫茫,巫鬼殿中阵法亮,光芒盛盖过太阳。   ……   万事万物如走马灯闪过。   谈善在一瞬间想起了所有事情,在他十七岁那年的盛夏,他晕倒在课堂上,被紧急送医。事实上那并不是他第一次晕倒,他常年低血糖,第一次晕倒在浴室根本没有引起重视,他潦草地爬到床上睡了一觉,碰到了十岁的世子涧。那时候还并不知道之后会发生更多的事,出于对此事仅仅是梦的怀疑,他对内容进行了一定的记录。   在送医期间到检查结束的昏迷,是第二次。   术前他短暂清醒,对陪床的许一多说了一句话。但很快他被推进手术室,白灯和麻醉打下的漫长两个小时,那是最后一次。   接着他醒来,忘记了一些看起来不重要的东西。他休整一年,带着空荡荡的脑袋重新上学,顺利进入大学课堂。   大学第一年的寒假,许一多问他要不要去姜王墓地。他拖着行李箱从破败车站下来,那天连日阴雨的扬沙县城是晴天,空气中传来秸秆燃烧的味道。   与此同时,庞大地宫下鬼的时间流转一千八百年,倾轧过他枯朽身躯。   湿雨如雾,他于剧痛中想起自己要找一个人,却不得脱身,遍寻无门。   但没关系,对方一定会来找他。他只需要等待,等待有朝一日有人来到他墓前,为他献上一束花,再带他回家。   他满心欢喜地等待。   他没有等到任何人。   在一个深夜,他赤脚,孤身走出冰冷地宫。   他见到了本该带他回家的人,承诺不会忘记他的人,承诺第一眼会认出他的人,和他在山风凄雨中对视,又平淡陌生地移开视线。   ……   没有能改变过去的办法,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会朝向既定轨道奔流向前。他因为脑部生病才会连接上一个陌生的朝代,思维暂住某一个同频率的人身上。   鬼的能力也并不是撕裂时空让他回到过去。   而是重现。   “你忘了太多事。”   谈善剧烈喘息,鬼和他一同注视千万年前自己肉身的死亡,“想问本宫为什么死?”   鬼笑了,说:“你该问本宫怎么继续活。”   谈善骤然扭头看他,鬼伸手环抱他,用冰凉的唇蹭了蹭他鼻尖,抱怨:“枇杷是酸的,酸得本宫五脏六腑一块儿移位。”   谈善张了张嘴,双颊藏着泪。   “对不起。”鬼看他要哭,探身亲他眼皮,想了想,记起一件万分重要的事,“养死了那只狗。” 第58章   鬼确实也忘记了不少事, 人的记忆储存功能太有限了,即使他拼命想要记住所有事也做不到。时间会让一切淡化,再淡化, 变成模糊而难以触摸的灰影。但他总还记住一些事, 譬如眼前这个人容易为世间一切生命的枯萎难过, 当那条忠心耿耿的狗失去体温那一刻, 世子爷真是心如死灰。   能求的佛都求了,真没意思。   山间有流萤, 谈善缓了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许一多外婆家。他听了鬼的话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鬼还欲说什么,毕竟谈善的脸色看起来实在难看, 他把人抱在怀里, 准备端正一下道歉的姿态,刚起了头, 衣领被狠狠拽住往下一扯。   鬼危险地眯了眯眸子,他瞳仁太大了, 这样看着令人害怕。   下一刻他青白的獠牙藏在口腔中,僵住般收回。   与其说是一个吻其实更像咬,谈善一口咬在了他上唇。   怀中人手臂是柔软的, 身体是温热的,呼吸真实而鲜活。他和鬼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伸一伸手,鬼僵冷的躯体就会回暖。   谈善喘息得太急促了,他胸腔里那颗心脏要失控地跳出来, 他收紧了手臂, 想把自己的体温隔着一张皮囊嵌入鬼冰冷的胸膛中。他浑身都在发抖,咬字发音从唇齿间嘎吱作响:“我说狗了吗, 我问你……”   问什么呢。   鬼苍白下颔搁在他头顶,谈善骤然失去了开口的力气。   他有许许多多的话想问,譬如为什么没有见我第一面直接告诉我——但一只鬼出现在面前,告诉你你们曾相爱,惊悚效果无法形容。   鬼动作顿住,说:“你依然想要本宫回去?”   谈善看着他眼睛,斩钉截铁:“不,再也不会。”   他凑上去亲鬼,睫毛簌簌地抖,承诺:“不会。”   “咚!”   叩门声从一楼传来。   荒山野岭,谈善尚在急速跳动的心猛然提起,他看向鬼,鬼贴着他颈侧嗅,漫不经心:“一只老怪物。”   鬼没理会敲门的东西,又专心去拨弄他的睫毛:“你在遇到本宫前有喜欢的人吗?”   谈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没有。”   鬼又问:“本宫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么?”   他说话声音压得低,低低绕绕,冷雨簌簌地拍在叶面。   谈善仰起头,目露茫然。   看起来像是索吻。   鬼喉结一滚,手指不由自主一动,压在他后颈。   许一多没给谈善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他一个人快吓疯了,穿个大裤衩冲出来:“谈善谈善!我靠,有人敲门,我不敢……等会儿,你醒了没?快出来陪我下去看看!”   谈善:“……”   “从这儿能看见人。”   谈善推开窗户,示意许一多往下看:“冯老姑。”   周边种满桑梓树,身形瘦小却鼓着肚子的老人举着一盏煤油灯在一楼敲门。许一多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口齿不清:“她她她她想干什么?”   谈善:“不知道。”   他穿了个外套,拿着手电筒下木台阶,台阶年久失修,发出“嘎吱”的声音:“下去问问就知道了。”   许一多害怕极了,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我外婆说……”他“咕隆”咽下去一口口水,半夜敲门的不是人。   谈善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许一多左顾右盼,企图找到一点安全感:“鬼,鬼呢?”   谈善回头看了他一眼:“生气了。”   早不生气晚不生气,偏偏这时候生气。许一多哭丧着脸:“为什么生气?”   谈善一手提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插-进口袋里,态度松弛:“不知道,一会儿再哄吧。”   许一多:“……”   “我有个问题。”   许一多竖起耳朵,准备迎接“有没有黑狗血”这样的关键时刻能保命的问题,结果谈善再三犹豫,真心疑问:   “你女朋友要是问你你是不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到底要怎么回啊?”   许一多心思被岔开,挠了挠头:“能怎么回,肯定她天下第一好看啊。这回答我学会了,反正不能犹豫,一犹豫就完蛋。”   谈善:“……哦。”   许一多生锈的脑子迟半拍想到什么,张大嘴,福至心灵,又闭上嘴。   他实在紧张,谈善把手电筒递给他,自己弯腰去抽门栓。短短几秒钟,许一多肾上腺素狂飙,心跳直奔一百八。   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面的黑暗漫进来。   “老,老姑。”许一多抓紧手电筒壮胆,大着舌头哆哆嗦嗦,“您……有什么,有什么事吗?”   冯老姑面皮扯了扯,直勾勾盯着谈善。谈善皱了皱眉,也客气:“您有什么事吗?”   阴风阵阵。   冯老姑眼珠动了一圈,冷飕飕说:“村里用来祭祀天神的庙屋顶破了洞,来帮忙。”   许一多紧紧抱着谈善半边胳膊:“能……能不去吗?”   冯老姑冷笑了一声:“爱去不去。”   她说完转过身,露出一双青蓝色的布鞋。许一多扯了扯谈善胳膊,吐槽:“她穿底这么薄的鞋还能在山路上健步如飞,真牛逼。”   “去不去?”   谈善目光落在她脚上,说:“去吧,大半夜反正没事。”   许一多一边跟上一边哭丧着脸:“谁没事了,我还要睡觉呢。”   “你有没有觉得……”谈善沉吟片刻,扭头问,“她跟我们白天看见的时候不太一样。”   许一多仔细打量,不明所以:“没啊,不都这么瘆人?”   谈善又说:“你再给我讲一遍你外婆说的鬼故事?就是这座山叫什么那个。”   “使君山。”   许一多绞尽脑汁回想:“本来有一对男女在山里住得好好的,男耕女织,幸福快乐……是这样吧,差不多……有一天男主人去山里砍柴,回来发现自己的妻子被狼咬死了,血溅在织布上,周边全是碎骨和血沫。”   “男主人悲痛万分,去佛祖面前苦苦跪求,感动上苍。他的妻子就在某一个清晨回来了,还给他做了大白馒头。”   冯老姑端着煤油灯在前面走,谈善顿了一下,问:“然后呢。”   许一多不停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撇撇嘴:“然后?然后男的跟村口寡妇好上了,回来后的女人把这俩人肠子全掏出来,尸体挂在树梢上解恨。”   谈善:“为什么要把肠子掏出来?”   许一多理不直气也壮:“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外婆就这么讲的。”   谈善没说话。   冯老姑说的山神庙离得不远,果然顶上破了个大口子。许一多真干起事还是靠谱的,三下五除二补了瓦。夜里起了风,他在上面补瓦,谈善帮他扶木梯。   “你要养一只鬼。”   谈善侧了侧头,神情并无意外。   冯老姑凑到他面前,重复道:“即使知道这山里的传说也还要养一只鬼?”   “为什么要把肠子掏出来。”   谈善一心二用盯着许一多脚下,分出心思问。   “因为男人肚子里都是花花肠子。”冯老姑冷哼一声,“挖出来喂狗。”   谈善将脖子缩进衣领中,轻声替她回答:“因为一旦许下誓言的人变心,因为誓言而存在的生命就会迅速消失。见过一个人爱自己的模样,对不爱的反应心知肚明。对方换了个人爱依然能好好活下去,而她要在绝望中等待死亡。”   冯老姑仰起头,没掖进去的发丝干枯,她忍不住冷笑:“你很清楚嘛,多年后鬼也会将你的肠子掏出来,挂在树枝上。”   许一多鼻尖都是汗,站在梯子上弯腰朝下喊:“给我一片瓦!”   谈善爬了两步递给他,又下来。冯老姑眯着眼朝上看,谈善和她看向同一个地方,说:“这里不是山神庙,屋顶上还有个烟囱。”   冯老姑回头,恶狠狠瞪他:“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谈善看了眼她的肚子,“许一多今年二十一岁,读大二。”   冯老姑怔了怔。   谈善问她:“人的转世真的会是转世吗?”   “如果真的是,我喜欢的人可能不会那么辛苦了。”   虽然他没死过,但他知道徐流深等待的唯一原因是,过轮回千千万万次,我不再是我。   像冯寅错与姜王,许一多与樵夫。   山间夜空全是繁星,夜幕如一块厚重丝绸。   冯老姑仰起头,静静看着手脚麻利为她补屋顶的少年,说:“你以后会遇到很多人,男男女女,你可以有更多的选择,而他不能有了。”   “有一个人也为我在神佛面前苦苦求了多年,观音问他能否做到,他欣喜若狂说能。后来我也没想杀了他,但他反过来想杀了我。”   她讽笑道:“而我明明必死无疑。”   “我本想造出一张盘丝洞,山间精怪的脸美得五花八门,总有能让你们留在这里的……不过他未必会领情。”   冯老姑转过头去看山隘,那里守着一只强大的鬼,千年龙脉压在他身上,他身形因三次构筑世界而虚化,难以触摸,无形鬼力如藤蔓,将山间每一处动静尽收眼底。   “他会答应你去佛寺?”她问谈善,“如果不答应,你会怎么做?”   谈善摇头,对这件事没有把握。   “我要等多久?”   “七年,佛教中以七为圆满。”冯老姑说,“等吧,如同他等你一样。”   “至少你知道你终有一日能等到,而他不知道。”   “走吧。”   这个年老的,守山多年的小脚女人最后看了给她修屋顶的少年一眼,硬梆梆说:“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前。”   -   修了个屋顶许一多满头大汗,冯老姑给他递了一碗水他根本不敢喝,低头看了半天内心挣扎:“那个……”   他委婉:“我不渴。”   冯老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恶声恶气:“不喝把你扔下山!”   许一多一激灵,速度把水灌进了肚子里,喝太急打了个饱嗝。冯老姑伸手想摸摸他的肩膀——她等着这个人的轮回长大,看他长到现在,始终没有动手。   许一多赶紧把水碗递给她:“谢谢老姑谢谢老姑。”   冯老姑改为将碗接过来,深深看了他一眼,直直看得许一心里打鼓才阴森地开口:“下山,别回来了。”   天刚蒙蒙亮,谈善往山下走,这个时节还有映山红,红艳艳地开在林间。   许一多频频回头,说:“其实我也不是怕她,从小村子里的人都怕她,但我经常看她织布,那么大的织布机,她脚一踩出来一截雪白的布。”   “我形容不出来。”他临下车前终于想通,总结道,“我现在明白了,可能总有什么人你觉得不应该害怕,就跟你说总有什么事你觉得该做一样。”   正午的太阳挂在头顶,车内阴凉下来。   谈善打了一满肚子的腹稿,回头时鬼幽凉道:“七年,对本宫来说是一睁眼和闭眼。”   谈善霎时顿住。   “我会每天去看你。”他艰难地说,“第一时间出现在你面前,七年……不算长。”   他更恐惧某天睁眼,什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可以相信我吗?”   鬼注视他良久,俯身去亲他额头,低低:“本宫从不食言。”   他无妨自己给出的信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三次构筑带来的力量流失。他可能确实会消失在某个清晨,变成一道青烟。   他等了那么久,并不在乎区区七年。   “希望你也不要食言。” 第59章 正文完   世子爷有一点累了。   他半撑着剑看向王朝国境线, 寒雨从眼睫毛上落下。山隘间薄雾朦胧,他快要看不清自己的一生。   人活在世上,需要一条连接血肉的筋骨。情与欲, 爱与性。   泥土湿润, 剑尖陷进地下。   世子爷直起身, 将那柄跟随他许久的剑留在了原地。   他丢了狗, 扔了剑,交托了马。   ……   暮色四合, 寺庙笼罩在一片暗金光芒中,布衣僧人清扫落叶。玉兰花风姿亭亭绰约,红茶花大朵从枝头跌落。   更深处, 供灯在夜色中跳跃。   谈书銮:“在看什么?”   “月亮。”   夜幕漆黑, 黄月长出细小绒毛。   谈善感叹:“这么圆。”   连日阴雨,到了夜里水汽依然重, 花瓣黏湿在地面,泅作一团。   是送走鬼的第一年。   第一年, 课业不算重。结束专业课后谈善会开车来待一会儿,有时候和许一多,有时候和谈书銮, 更多的时候自己一个人。   周末和节假日客流量大,他会来得早一点, 夏天天亮得早,冬天天黑得早。弯路崎岖,四周种了小麦田。   一开始他需要导航, 后来路过的香客摇下车窗找他问路。   大悲寺寺名来自一口钟, 这口钟的年份未得到考证,钟壁上黄锈斑驳, 被发现时上刻“悲”字。   第二年,政府计划在靠近山寺的地方建旅游景区,傍山别墅和酒店拔地而起,承接商姓冯,递策划的议员姓谈。   顺手修了佛寺。   暑假时谈善来做了一段时间义工。   黄昏闭寺,香客陆续离开。主殿内五色经幡垂下,金身佛祖巍峨如山。一点幽火置于莲花灯托上,半明半灭。   谈善伸手弹了弹灯盏透明外壁,热度传至掌心。他蜷缩了手指,用被雨淋湿的脸颊去贴外壁。   殿外雨声滂沱,蒲团上沾了潮意。他屈起一只腿坐着,右胳膊搭在膝盖上,也不干什么,和寺庙主持说两句话,偶尔帮忙换换供台上果品。   干净灯壁上映出他尚年轻模样。   第三年,谈善带着一些书住进寺内,同年他开始接触画画,进展是能把世子爷用火柴人形式勾出来。   次年一月,他保研本校。   他大学毕业,接着读研,依然学历史,方向是文物与博物馆学。导师姓谢,谢青松,和臧成海师出同门。   夏夜他和许一多去球场打球,大汗淋漓后买来两听可冰乐。可乐刚从冷柜里拿出来,罐壁上覆盖一层水汽,开盖时气泡上涌,很治愈的声音。   许一多捂着牙齿抽气:“我靠,真冰。”   是很冰。   碳酸气泡在易拉罐里上升,谈善靠在篮球架边,走了会儿神。   许一多一罐可乐见了底打出个嗝儿,扭头看谈善一口没动,纳闷道:“你在想什么?”   谈善转了转手腕,拉开易拉罐环儿,自言自语说:“……一千多天。”   许一多累得耳聋:“什么才?”   谈善没说话,兀自捞起球起身:“走了。”   “哎等等!”许一多连忙跟上,“明天那PPT拷我一份呗,老臧说我做的丑得不能见人。靠,我熬夜做了一晚上!会员冲了一百八!”   谈善朝后摆手:“行。”   他回到家,拉开灯,在日历上画了一笔,四肢摊开躺在沙发上,突然有某一刻剧烈地想见徐流深。   光太亮了,谈善抬手遮住眼睛。   情绪如涨满又炸开的气球,气体在胸腔中流窜,来势汹汹。   他仅仅想到一些小事,思维便难以遏制地发散。譬如那只不知道为什么坏掉不再开腔的丑青蛙,譬如停掉的暖气,锒铛作响的玉饰,梅雨天放久了发潮的茶叶。   一千多天,和一千多年。   鬼在地下,会不会有某一刻,也剧烈地想见他。   谈善缓慢地吐出口气,将胸腔内蚂蚁啃食感压下去,再压下去。   这年深冬,他和谈书銮一同走在景区石子路上,这地方搭了一座古式戏台,大红的幕布,雕花的栏杆。左上角搭了一张巨大的仿古黄铜镜,映出成片人海。   谈书銮问:“为什么读研?”   他太了解自己的亲弟弟了,谈善是非常随心所欲的人,在他的计划中绝没有继续读书这一样。他从高中起给自己未来的规划就是接手姥爷的中药馆,有病人看看病人,没病人看看天看看云,买个躺椅往门口一摆,躺上去跟着日头一道慢慢晃,从上午晃到夜幕。   谈善轻描淡写:“又想读了。”   现有科学技术还不足以做到打开那座地宫的同时尽可能保护所有深埋地底的旧物,但那一天不会太远。   ——他将从现在开始,为那一刻做准备。   谈书銮也并不是真的要得到什么答案,问一句而已。他摘下眼镜,道:“分手了?”   谈善想了半天,认认真真:“异地恋。”   日历上时间悠悠长长走。   第四年。   谈善研一,开始变得非常忙。专业课内容繁琐复杂,又重应用和实训。他因此频繁泡在实验室中,旁观大量的器物修复、文物鉴定、金属器物分析过程。   这一年谈善配了一副眼镜,但并不常用。他的绘画技术小有进步,特指能把人画成人。   同年,臧成海重新递交了勘挖姜王陵墓的计划书,层层审核后被驳回。他体检查出一些毛病,这意味着他很可能有生之年再没有经手这座王陵地宫的机会。   当天他和自己的师弟谢青松一同坐在餐馆中,点了一瓶白酒和两碟花生米。   席至末尾他举杯,执意朝自己的师弟敬了一杯酒。   谢青松承下那杯酒,背过身揩掉了眼泪。   胡晶晶坐在小餐馆前台阶上,将漂染的长发掖至耳后:“老头眼神没以前好,精力也跟不上。退休早晚的事。”   那年谈善二十四。   第五年。   前半年谈善进了当地文物研究所实习,端茶倒水,后半年跑去跟许一多一起下了一座将军墓。墓地阴森,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渗。臧成海和谢青松对自己的学生毫不留情,时常把他俩骂得狗血淋头。他俩顶着巨大压力在里面灰头土脸待了四个月,出来第一件事理头。   头发剪了,许一多长松口气,扭过半个身体看谈善:“你说那哥们不会缠上咱们吧,我们可是给他烧了纸。”   “挖都挖了。”   天太热谈善不高兴,靠着根电线杆眉眼恹恹跟人发消息。这几年他眼镜度数深了,看人模糊,压着眼皮斜过来一眼像调情。   许一多心里鸡皮疙瘩一阵阵地起,果然没等两秒,路过一穿碎花裙女孩大胆地问路,谈善收了手机看着人眼睛说话,很客气:“我也刚来,你可以问问理发店老板。”   那女孩没走,俏皮地说想要联系方式。   谈善单手搭着帽檐,明显一顿。   女孩啊各有各的漂亮,找上谈善的尤其漂亮。他太招人喜欢了,读书时还好,至少都是女孩。   真他妈奇了怪了,许一多不明白,怎么变成男女都涌上来的状态。   “你跟她说了什么?”等人走了许一多好奇地问。   谈善招停一辆的士,笑了:“我有男朋友啊。”   过了一秒他望向不远处山岗,声音低下去:“只是不在家。”   真是……   想得不得了。   第六年。   谈书銮平调到外市,大半年没回来。飞机落地当天谈善去接他,顺口说自己正在准备政审材料。谈书銮系安全带的手顿了顿,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抽长的青年骨架,前车座抽屉内放着一副枪烟色眼镜。   谈善又说起上周姥爷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进急诊,一问是隔夜菜吃坏了肚子,他说话时语速放得慢,谈书銮一怔,问自己怎么没接到电话。   “打了两瓶针回家了。”谈善转了转酸痛的脖子,解释,“问题不是很大,当时常新说你在开会,还是直播。”   谈书銮忽不知开口问什么,于是开玩笑:“哥哥对你的记忆还停留在高中下晚自习不敢走小路回家的时候,一晃眼你突然什么都能处理好了。”   谈善嘴里含着粒薄荷糖,等红灯的间隙咬碎了吞进嗓子里,唇齿间渗透出凉浸的意味。   “我和以前很不一样吗?”他略显忐忑地问。   “没有。”   谈书銮想了想,伸手去揉他的脑袋,柔和下声音:“很好。”   这一年突然变得格外漫长。   三月开春,谈善不怎么费力地过了论文初稿,接着他处理完政审,出现在当地文物局录用的公示名单中。   大悲寺以许愿灵而出名,寺中有一棵银杏树,叶片深绿。许许多多人将红绸系在上边,风一吹叶动绸拂,整座佛寺跟着“哗啦”作响。引来不少外地人拍照。   佛寺占地面积大,能拍的地方不少,但有一盏不太起眼的灯突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们常常隔着数米距离去拍那盏灯。   殿内供灯多是为死人点的,样子简陋,落了香灰。那盏灯不太一样,莲花状的灯托,中央包裹着一枚小小的灯芯,一直透明洁净。   像一颗无垢的心,或者一片清白的灵魂。   ……   第七年年初,下了场大雪。   鬼不喜欢冬天。   他的忌日在冬天。   他从灯里冒出来时是冬天,天寒地冻,一个模样年青的小童在擦贡桌,贡桌上放了一只签筒。正值佛寺将开门的辰时,四周有鸟叫声。   鬼动了动衣袖。   那只签筒“哗啦”一下就掉了下去,篾片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小童弯腰去看:“咦,怎么撒了。”   鬼推开门。   山寺沐浴在一片明媚晨光中,山外没有山。鬼踩在薄雪松枝上,忽然想起很早以前他从空旷王陵中走出的那一瞬间。   ——他那时候并没有在意另一个人的失约,只是在想他可能因为什么耽搁了,或者,更糟糕的是,他出了什么事。   当年的王世子,大概得到了一份千年后依然为之坚信的爱。   绿树上覆了一大团白絮。   鬼如有所感抬起眼。   来来往往人流如织,陌生面孔叩拜神佛,祈求长生,富足与康健。其中最沉默,最年轻的,穿着风衣的青年冲他伸出手。乍暖还寒,他鼻头被冷风吹得通红,声音轻而柔,混着沙哑:“久等了啊。”   “我来接你回家。”